《盛妆谋》 第1章 君为薄情郎1 融冬未退,雪染苍茫。 夜色下,独显皑皑。 御花园一角,姹紫嫣红已凋,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那凌霜血梅,娇艳如昨。 “听说了吗?刚刚在庆功宴上,君上亲自给那舞姬吹,萧伴奏。”途经的宫婢手里提着六角宫灯,显然是畏寒,步伐也加快了。 摄政王明成作乱,各地兵马异动,民怨沸腾。景岚帝借兵辰凌国,调驻守边疆十五万兵马,将其一举擒拿。今夜,正值举办庆功宴。 “可不是嘛,那舞姬了不得,竟能勾得君上为她情动。”另一宫婢附和着,眼中流露出艳羡 之色。 那领头的嬷嬷瞧着两人一惊一乍的模样,有些嗤之以鼻:“见识少了吧?不怕告诉你们,那舞姬可是有大造化的。” “吕嬷嬷,这话怎么讲?”两个宫婢瞬时便来了兴趣,一脸的兴致盎然。 压低声音,吕嬷嬷略显皱纹的脸上一双眼微微眯起:“没看到那舞姬穿得宽大,水袖善舞吗?那肚子里头,可是住着个小皇子呢。” “啊——”听此,胆小的两个宫婢立时便呆楞住了。 “都说你们见识少了吧。这宫里头的秘辛若真抖落出来,咱们所有人的脑袋都不够掉的。” 吕嬷嬷拢了拢衣襟避寒,特意压低嗓音道,“还有更劲爆的呢!君上那边的人放出话来了,说君后肚子里头的,不是龙种!” “吕嬷嬷,您别吓唬我们两个初来乍到的啊!这君后侍寝都是有记录的,怎可能出现如此纰漏?这、这不是直指君后在后宫偷人吗?” 一国之后偷了野男人还造出了个“龙种”,无论真相如何,都不是她们能够妄议的。 吕嬷嬷轻嗤了一声:“君上说它是龙种,那它就是龙种。君上说不是龙种,那就只能是孽种。这宫里头的规矩,有你们好好学的。” 吕嬷嬷惬意的双眼瞥向那凌寒独自开的血梅,意味深长:“恐怕君上这次是有意废了君后,广纳新人了。这舞姬,该是能在这场帝后之争中有大造化了。” 人影远去,唯有那幽幽的话语,在风中飘散,悠久流长。 从假山后出来,我淡看那残雪风华,眼睛竟有些微微的疼。身后,是几个宫婢,静静侍立。 “君后娘娘,那些婢子嘴碎,做不得真。您千万别放心上,君上待您……” 婢子说话的当会儿,热气在寒风中呼散,但那张急于让我宽心的面容,却是带着热忱与担忧。 “云兰,随我到长广殿走一遭。”几乎是立刻便打断她的话,我兀自往前而去。 为了庆贺一举拿下摄政王党羽,今夜特摆庆功宴,设在长广殿。 云兰还想再劝,终是没有做声,与其她几个婢子一同跟在我后头。 三千青丝挽了个简单的髻,金步摇坠摇,那淡紫色的宫装,拖曳出一地妖娆残影。微微隆起的腹部,在夜色下只觉讽刺。 景行然,借了我父皇的兵平乱。如今大功告成,便要将我这颗无用的棋子给踢去了吗? 唇畔泛起苦涩,竟说不出是无尽的嘲意,还是万千的心酸。 第2章 君为薄情郎2 长广殿。 丝竹声声,莺歌燕舞。 宫宴上随处可见姹紫嫣红的婀娜身影,窈窕多姿,眉目多情。 一曲舞罢,又有一拨舞姬上场,攫取在座官员的眼球。 “君后娘娘驾到——” 随着唱喏声起,我举步谨慎,克制着心里的那份忐忑,以一个君后该有的端庄娴淑,出现在众人眼前。 并没有看到景行然亲自为舞姬吹,萧的情景。想来过去这般久,即使是吹了,也继续和臣子们饮酒作乐了。 大臣们有作揖对我行礼的,我只是微微抬了抬臂示意他们起身。 “君后怎么来 了?”年轻的君王声音冷硬,颇有几分不耐。 那一方金銮,景行然高坐不动,依旧是一袭明黄,玉带束腰,记忆之中的俊颜端正到无可挑剔,眸光流转,满是那浑然天成的高贵与不羁。 无疑,这是一个成功的帝王。 我的目光扫过他抱坐在怀中的女子,杏眼纤腰,秀丽多姿,那隐隐隆起的腹部,丝毫不减她的轻盈。 “臣妾听说某位美人为君上新添了位皇子,特来道喜。”目光微冷,我凛然以对。 霎时,殿堂之上气氛凝重,丝竹声铮铮,竟是在长长的一抹尾音之后 ,生生断裂。 “本君倒是不知,君后耳目如此无孔不入。”似是在安抚腿上坐着的如画女子,他微微一哂,“当初本君亲自向你父皇提亲,是知晓你明理大义,岂料也仅只是个不识大体的妒妇。” “君上高看,臣妾怎么着也跟‘三从四德’搭不上边。”一步一步,由下而上,走到金阶之上,站定在他面前, 于是,我看着景行然挥手,众人纷纷作鸟兽散,生恐这场帝后之间的争斗波及到自身。 霎时,殿内只余下我们三人。 我看着那女子娇嗔着与景行然耳语,不免 轻叹。 也不知这一位能留得住他到几时。 倏地,我的耳畔嗡嗡作响,只觉得腹部抽痛,后来的记忆,我只觉得有些模糊。 只记得,我与他似乎争锋相对了一番。然而,竟记不住他究竟是对我解释了些什么,还是对我横加指责了些什么。 还有那,耳畔传来的女子抱怨:“君后真的是欺人太甚,实该磨磨她的性子了。”声音,如娇似嗔。 他宠溺以对:“合该是这个理儿。”转眼间,眉目间满是肃杀,“来人!将君后送入军营,充作军妓!” 我笑睨着那对璧人:“ 若我归来,定不负二位今日之恩。” 而他,也唇畔微扬:“若你不死,本君定复你后位,给你报仇之机。” 我好想仰天长啸,他似乎忘记了,我是辰凌国帝王之女——宁安公主,受尽父皇宠爱。 若我出事,他又以什么理由向父皇交代? “本君会说,你为助本君平叛,被乱臣玷辱,生死不明。”仿佛看透我心思,他淡淡出声,那微微敛起的眉,竟让我一时之间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那君上还是祈祷臣妾千万别出事的好。别忘了谶言所述,君上最终会因救臣妾而亡。” 第3章 君为薄情郎3 堂堂一国之后,却被充作军妓,供人亵玩。这是何等讽刺!可它却还是在景行然的一意孤行之下发生了。 被侍卫一路押下去,出了长广殿,再过西华门,洞庭桥,一路有序,直奔天牢。 看景行然的意思,是要将我暂时关押在天牢,择日便当作寻常烟柳女子送入军营,作为犒赏三军的额外奖励。 没有逃跑的能力,我的体虚之症,也由不得我多作奔波。 我眸含冷意,心中已有了百般思量。 “几位大哥,就让奴婢看看咱们娘娘,只说几句话就成。几位大哥行 行好,通融通融,奴婢打小跟着娘娘,娘娘凄苦,奴婢实是不忍心……” 抬眸,云兰的身影入眼,婀娜身段,水亮眸子,清丽恬美。猛然间发觉,其实这个自小便跟随着我,更是陪嫁到景岚国的丫头,已然长成。 我看到那领头的侍卫轻佻地用手抬起她的下颌,指腹在她脸上流连了一会儿,低着头不知和她说了些什么。然后,便是云兰一脸的惊恐与手足无措。再然后,云兰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眸中泪水缱绻,竟似绝望般轻轻点了点头。 那个领头的侍卫仿佛 心情大好,将他的几个手下赶到一边,又朝着我们骂骂咧咧:“速度麻利点!被君上知道咱们几个都会掉脑袋!” 云兰连连称是,便拉着我的手走到角落。 雪依旧铺满地,月华倾泻,莹白的光亮,熠熠生辉。 “娘娘,为何会这样?君上为何会这般狠心?”刚刚让她守在长广殿外,自是料到景行然问罪之下会将她牵扯在内。 想必她也是听到了风声,事先便藏了起来,等抓住机会便来见我。 反手握住她同样冰冷的手,我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我终究还是 低估了他的狠心。” “嫁给他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便埋怨不得旁人,你也无需将这消息传到我父皇耳中。”这条路,我会一直走,以我的方式,一直走到最后,一直走到再也没有转寰的余地。 “可是这关系到您的清誉,娘娘您一旦去了军营,那便再也……” “我身子本就不洁了,还需要再去在意那般多吗?”苦笑,我将手缓缓移向腹部。倏地,我想起一件事,忙附耳急切嘱咐她:“恐怕如今沁紫殿的人已经被拿下一并问罪了,你也别回去了,在宫里找 个地方避避,努力想法子保住自己。” “娘娘,奴婢是陪着您一路走来的,您身子单薄,命都是用那些罕见的药材吊着的。此去军营,路途遥远。军营里别说是续命的丹药了,恐怕就是平常的几味药引子都很难寻到,您……” 那边几个侍卫已经等得不耐烦一步步靠近,我给云兰一个安心的笑,压低声音打断她:“如果可以,找到江太医,让他送我一碗滑胎药。” 被几人钳制着手臂,我眯眼看了一眼那领头的侍卫,留神听了其他几人喊他“常哥”。 常侍卫。 第4章 纵我欢情浓1 天牢里囚禁我的地方倒是布置得精致优雅,贵重的锦缎,厚实的棉被,舒适的软榻,帷幕遮挡住外头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 牢内还设置了桌案,案几上有话本、传记以及各种小玩意儿。 我不免轻哂。这到底,算不算是景行然对我的手下留情? 一连三日,宫里头没有丝毫的动静。 每日里的餐食倒是准时送到,都是适合有身子的人该服用的,清淡得宜,养身健胃。 看了一会子书,我便在软榻上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梦中温暖,似有双手在一遍又一遍温柔地抚摸我的 腹部,我混沌的头脑呈现清明,知晓是他来了。我也不睁眼,只是朝那温热的怀抱依偎而去,唇畔勾起一朵幸福的笑花:“行然。” 身后的怀抱一僵,我听得若有似无的一声“嗯”,应了。 “行然。”再接再厉,我唇畔的笑愈发灿烂。 “嗯。”又是几不可闻的一声,应了。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景行然,你还是我的行然吗?”我的情绪仿佛并不稳定,似要执着地索要他的一个态度与答案,只是一次又一次固执地问着。 然而,并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只有那疯狂 的吻,摩挲在我的唇畔,一点点延伸到衣领,蔓延到细腻的肌肤。 当锁骨吃痛时,我才如梦初醒,睁开略显迷茫的双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他腰际的玉带已解,那质地上乘剪裁宽松的衣料,便这般垂挂着,露出他强健的男性体魄,性感,魅惑。他的身子悬在我上方,那张尊贵优雅的俊颜,便这般映入眼帘。 两人的姿势,何其暧昧。 “醒了?”慵懒的语气,他与我灼灼对视,仿佛是顾忌着我腹中的孩子并未有进一步举动,又仿佛,只是想要看清楚我无措受惊的模样 。 我用手轻轻一推他的胸膛,他极为配合地侧身躺在外侧。一双眼,却是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本君知你心中必是有气的。” 帝王的威严,消失无踪。眼前的男人,似乎从来都没有变。从来都只是我认识的那个会对我宠爱对我呵护的景行然。 我不置一词,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当初迎娶你时,本君便说过,这景岚国的天下,你我共坐。如今,也绝对不会有丝毫改变。” 眼眸里的真诚,灼灼,闪耀着能蒙蔽人双眼的光芒。 两年前,我信了他,远嫁他为妻。 两 年后的今日,我却不敢深信,却也不敢不信。 因为一旦不信,这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帝王,也许便会将我置身于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将身子往他胸膛偎紧了几分,语声却是嘲弄至极:“那你为何要将我充作军妓?” 闻言,景行然的身子瞬间一僵,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你知晓的,这是你必须要走的路。” 我的指甲嵌入掌心,似要窥视他的内心,一瞬不瞬地迎上他的眸光:“我再问最后一遍,你为何非得将我送入军营充作军妓?” 语声,发沉而隐忍。 第5章 纵我欢情浓2 被关押的这一方牢房相比其它牢房,干净无比,为了驱逐污浊之气,桌案上甚至还点着檀香。袅袅,散发着别样幽香。 景行然与我对视了许久,寂静无言,仿佛时间的流逝都消弭,整个世界唯独我与他,在此拉锯,谁也不肯率先打破这一僵局。 他的黑眸中满是凝重与复杂,最终似在与我的对视中败下阵来,郑重承诺:“本君绝对会让你安然无恙归来。” 安然无恙归来? 他竟还真的指望着我能从军营中全须全尾地归来?一个被充作军妓的女人,可能吗? 他委实是高 看了我的能耐。 我的唇角划过一丝讥讽之色。 “若你不死,本君定复你后位。” 猛然间想起他在大殿上说过的话,竟不知,他起誓的重点,究竟是“我不死”还是“复我后位”。 按照术士所言,我活不过二十。 这件事,也只有父皇知晓,就连母后和三位哥哥,也被瞒在鼓里。 是以,在子女中,父皇才最宠爱我,即使我提出的要求会伤他们的心,也对我予取予求。 譬如,远嫁景岚国。 这件事我从不曾对任何人提起,云兰自小伴着我,也仅只是认为我身子单薄 ,需要用药吊命,不疑有他。可景行然的话,令我不由猜想,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景行然,其实你真的不适合演煽情的角色,不适合你。”手指在他胸膛上点划着,我靠在他的臂弯中,鼻尖充斥着他身上特有的清洌梅香,有些意兴阑珊,“两年前你娶我时,便早就计划好这一日了吧?” 十六岁,辰凌国宁安公主远嫁景岚国为后,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天下为媒,圣宠不衰。 两年后的今日,我才有所警觉。 “紫儿,其实有时候,本君希望你能愚笨些,那么本君也 便下不去手了。”幽幽一叹,似要将整个地牢的怨气都凝聚,猛然间的肃杀,凌冽,沉重。 两年的时间,我努力让自己对他的性子一无所知,不去干涉他的私事,不去探索他的意图,不去随意揣度他的心思,难道这还不算愚笨吗? 正想反讽回去,岂料慌乱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牢门被轻易打开,隔着一层白色的帷幔,外头的人声音也有些微微的错乱与不稳:“君上,边疆八百里加急,玄先生禀奏说雾悠姑娘的身子不好了,病情无法再拖,恳请君上允许雾悠姑娘回京师治疗 。” 雾悠。 这名字,有些耳熟…… 在我挖空心思想要从记忆中攫取一些关于她的片段时,原本还躺在床榻上任由我的手作怪的景行然蓦地坐正,手已经忙不迭地穿戴凌乱的衣衫:“刘桂年!——” 一声令喝,守在牢门外的御前总管刘桂年立刻入内,听候吩咐:“奴才在。” “传本君旨意,准玄先生带人入京,立刻派人去传信。” “喏。” 刘桂年和刚刚前来禀报的侍卫前脚刚走,景行然也欲匆匆离去。 临走前,他别有深意地望向我:“今夜本君便命人送你去军营。” 第6章 纵我欢情浓3 即便牢内物什一应俱全又如何,即便住得再舒适又如何?地牢终归只是地牢,我改变不了自己沦为阶下囚的命运。 我心中凄凉,却知晓其中利弊。我必须给自己寻一条生路。我几乎是飞一般从床上起身冲向前,从他身后揽住他的腰:“为什么?至少给我个理由。” 身子贴在他背上,利用着身为女子的温情攻势。 景行然终是转身,那一袭素色云纹长袍,并不是明黄代表帝王尊贵身份的龙袍,显出几分随性。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闪过犹豫,也只是一晃眼的功夫:“ 她是本君的第一个女人。” 然后,便将我在他腰间的手,一点点挣脱。 第一个女人?真的,仅此而已? 我突然便笑了,明丽的脸缀染红晕,淡看他将我的手扯落。然后,在他踏步离开前,再次将他抱住。 这一次,直接将身子紧紧贴合在他的后背,有意无意撩拨,引来他心绪的不稳。 “臣妾再归来时,恐怕就不如现在干净了,君上难道当真不愿再与臣妾……” 话语未尽,惹人无限遐想。 此言一出,我看到他快速转身,一把便将我抱起。疯狂般将我重新安置 在床榻之上,随即便覆身压下。 一如每一次,他将我的金步摇取下,三千青丝散乱,有一两根蔓延到唇边,形成别样的诱惑。 最终,衣衫尽褪,彼此的气息交缠。到处,都是熟悉的梅香。 “记住本君的话,若你不死,本君定复你后位。” 水声涟漪,翻腾不休。 被迫承受着雨疏风骤,我压抑着疼痛,艰难地说道:“其实那日被关押天牢的当会儿,臣妾身子险些被人碰去。若君上怜惜,请帮臣妾好生训斥那个侍卫。” “谁?” 抱紧他的身子,给他最大的满足 ,我语气中是恰到好处的一抹哀怨与愤懑:“你斟然殿的侍卫,姓常。”相信这,并不难查。 而所谓的训斥,相信他比我更知道那个火候。 在我还未到军营之前,我依旧还是帝王的女人。 动了我,无疑便是挑战了景行然的权威。 勾唇,我脸上冷意流连。 那位常侍卫有胆量将心思动到云兰身上,便得做好承受的准备。 * 醒来的时候,有暖碎的阳光倾泻入内。那半边床榻已经冰凉。 而我穿戴整齐,竟是一身专属于青楼妓馆之女的装束。内裹抹胸,外罩一件 粉色的衣衫,露出大片锁骨,甚至还能看到那白皙的肌肤带着被触碰过后的红润,无端又添娇媚。 虽然拖延了他将我送走的时间,但他所下的决心,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了。 有狱卒端着什么东西入内,对我一跪:“小人得罪了。”然后,便将我的双手上了枷锁。 抬头示意桌上尚还冒着热气的瓷碗,狱卒并不急着离去,而是将一个暗色的锦囊悄悄塞到我手上,对我压低声音道:“那药是江太医托奴才送进来的,娘娘服用之后再吃下这颗药丸,便不会元气大伤了。” 第7章 却道君不识1 我被押解出京是在一个下雪天。 江植的药果真有效,起码我落胎时虽死去活来了一回,但不过短短几日便恢复了精神气儿。 腹部逐渐平坦,一如我的心,仿佛也落到了实处。 我与景行然,是再也不可能了。 * 老天似乎是有意与我为难,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无止无休,就那般肆无忌惮地铺陈在街头巷尾,一路蔓延到荒野尽头。 由于此次是秘密送我入军营充作军妓,为了以防消息走漏,景行然只派了几名心腹随行,都是曾经跟随他走南闯北征战沙场的人,随便哪个挑出来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其中一人,我认得,正是被 景行然御前钦点,直接到兵部供职的闵侍郎。当时景行然给他的一个评价,则是“假以时日,定有用武之地”。 没错,这闵侍郎便是少数几位被委以重任连升几级的臣子。当时摄政王明成专权,景行然能够将他顺利安插到兵部还不被明成拿捏,可谓费尽了心思。 所有人对闵侍郎言听计从,一路上紧抓狠赶,争分夺秒般将我送离国都。沿途经过好几座城池,都是匆匆而过,生怕发生什么意外,不曾逗留。 “娘娘,前方千里内恐怕都没有客栈及住户,属下等只能推迟赶路,待明日一早再送娘娘上路。” 马蹄哒哒,在皑皑的白雪 中滑过碾印的痕迹。 低调的马车上没有过多华丽的坠饰,只是堪堪地遮挡住外头纷扬的雪花。倒是里头的炭火温暖,驱走万千严寒。 我掀起车帘一角,入目,是“君悦客栈”四个大字。 这些人定是比我熟悉地形。若按照他们的说法,前方没有人烟,那么这儿必定是沿途最后一家客栈。 抱紧双臂,我垂首望向自己身上依旧风尘味十足的半透明薄衫,轻应:“好,那就先在此处歇脚吧。” 马车被牵着从后门拐入君越客栈后院,倒是没有被人阻拦。远远的,似乎还能够听到店小二吆喝的声音:“好勒,好酒好菜马上送上,客官 稍等。” “娘娘,请下车。”这闵侍郎倒是尽心尽职,在外头一个劲地催促我。可我却是发愁了。 这般的自己,怎能出去见人? 大雪的天,别人穿戴厚实,狐氅裹身,而我却衣衫单薄,颇有几分轻浮之色。帝王的旨意,谁敢违背?是以,即使再冷,即使一路上对我再恭敬,他们也不敢为我添上一件厚衣。反倒是和我此刻身上穿的衣裳样式相仿的,隔一天便为我送来一件…… 马车外,闵侍郎一身常服,这个意气风发的男子,替景行然除了明成党羽之后,身上更加凸显出一股成熟稳重来。 底下人已经被他打发去安排食宿,还 有几人则守在不同的方位。许是被他下了命令,皆背过了身去,并不曾望向我。 索性豁了出去,我一咬牙,直接便钻出马车。只不过,在跳下马车的当会儿,还是止不住没站稳,重重朝前摔去。 “娘娘小心!”预期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掌扶住了我。 肌肤相触,仅仅手与手之间的紧握,不仅平衡了我的身体,也令我顿觉几分亲厚。 闵侍郎眸光一闪,似瞧见了我衣裳遮掩下的风情,微有些尴尬地松开我的手。 天际,逐渐变得苍茫晦暗。 视线对上位于西北方位的那名侍卫,我的唇角却抿起几不可察的光芒。 第8章 却道君不识2 准备的客房上等,室内宽敞。 一张黄梨木雕花的床,华丽锦被,又设小榻及桌柜,案头皆摆放着古色瓶盏,另有茶水,尚还冒着热气。 屏风遮挡,隔着一卷珠帘,我坐在浴桶内,周身是温热的水液,静静地闭上眼,徜徉在这份难得的静谧中,将自己放松。 些许花瓣的清香传来,我的手在肌肤上游动。水恣意地侵蚀着身体,细嫩的皮肤逐渐变得粉红起来。一头青丝,在水中飘散开来,仿似与花瓣融为一体。 一声异动,来源于窗口。 我急急卷过挂于屏风上的 衣物套上,匆忙间站起,水顺着肌肤而下,贴合着衣物,一路蔓延到引人遐想之处。刚想走出浴桶,却闻得脚步声临近。 “娘娘,您的警觉性真是越来越高了。”还未见人,但闻其声。来人疾走直入,丝毫不避嫌,直接便对上我的眼。 一袭白衣,不染纤尘,随性恣意,风流倜傥。腰间挂的兔形的玉坠子,流苏翩飞,在他行走间,仿似活脱脱要蹦跳出来。玄枫锦的视线一扫我的狼狈,也不觉任何不妥,反而饶有兴致地观望起来。 “是玄王爷有意让我发现罢了。 ”这般仿佛没穿任何衣物地站在他面前,我颇感几分不自在,却是兀自维持着自己的骄傲。 玄枫锦总算是识相了起来,这个一向视礼教为无物的男子,轻笑一声,退到屏风后:“本王等你出来。” 看到他的身影不见,我才长舒一口气,跨出浴桶,将为了以防万一而从床上拉扯下来的床单拖到自己身上,盖了个严实。 走出屏风的时候,发丝依旧还淌着水,熨烫着肌肤,面容上一片绯红。我又转到床前,将那锦被也一股脑儿地往身上裹了,这才觉得踏实了些。 “玄王爷,你不该来的。”江植给我的锦囊中除了有恢复元气的药丸,更密语我路上会有人接应。我一直在猜想会是谁,又会在哪儿动手,没想到竟是这位被景行然御笔亲封的异姓王爷。 此刻的玄枫锦正半倚在软榻上饮茶,左手中捧着一卷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书册。一袭白衣飘逸,隐约勾出长身细腰,缀染无限意态风流。 好笑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他这才不急不徐地开口:“咱俩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长长一叹,他将书册放到桌上,“女子最在乎的,无关乎清 誉。你不在乎你自己,我却由不得你如此乱来。” “所以?”我的声音,竟平静得没有丝毫的起伏。 只不过,我尚未等来他的答案,眼角余光却见窗影晃动,随即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娘娘,可是受了什么惊吓?”是闵侍郎的声音。很显然,他的身后还跟着意一众人。 天字一号房内,一盏青灯,烛火晦暗。 外头莫名来了这么一句,伴随着人影幢幢。我心一跳,随即对着那位依旧慵懒没有丝毫动静的男人道:“这位闵侍郎不可小觑,玄王爷不如暂且回避一二?” 第9章 却道君不识3 玄枫锦没有理会我的善意提议,无奈之下,我只得板起架子朝外头的人呵斥。 “本宫能受什么惊吓?倒是你们一个个都杵在外头,是存心窥视本宫吗?别忘了君上废后的旨意可没对外公布。即使本宫没有了身份和地位,但在世人的眼中还是一国之后!” “属下等告退。”闵侍郎似有犹豫,终究还是带着人离去。 我惊出一身冷汗。 凭他们的耳力,真担心他们早就发现房内还有他人。幸好,幸好。 “担心那么多作甚?他们自顾不暇,对你的看守不会太严。” 说风凉话不 腰疼,我狠狠剜了他一眼:“那名侍卫被你弄到哪儿去了?” 先前下马车的瞬间,西北方向白光一闪,晃花了我的眼,这才狼狈地差点一脚栽倒。待看到那侍卫靴底特意踩上的剑穗,才得知江植联络的人冒充了那侍卫。 玄枫锦好心情地压了一口茶,又假作整理了一番自己本就顺直光滑的衣角,不急不徐道:“被我丢到了离这十里的花柳胡同,放心,好几个女人伺候着,死不了。不过他脖子上挂着的敌国方印,恐怕会给他惹些麻烦。” “你……” “只不过是为了给君上添 些乱而已,要不然这些侍卫哪里肯只凭你几句话就被打发走?”轻笑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人皮面具,向我招手。 对于他的这项天赋异禀,我早已屡见不鲜,裹着那厚厚的锦被上前,我疑惑地皱了皱眉:“这是……” “你戴上就知晓了。”没有多说,玄枫锦眸底蕴藏着一抹深意,略有银光闪现。 索性也不追问了,我三两步走过去,一手抓着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锦被,另一手则“啪——”的一声打在他身上,“劳烦玄王爷让让,我喜欢在镜前戴这玩意儿。” 薄唇抿起一抹 好看的弧度,他倒也不计较,直接便站了起来,白色的衣角翩然,在空中划过一抹残影。待我坐在铜镜前,他的双手伸出,竟极为凝重地朝我的脸覆上。 镜中,一张截然不同的脸呈现,我的身子一个怔愣,却微微有些失神。 那眉,柔美飘逸。那眸,清澈幽亮。那唇,娇艳欲滴。发丝顺滑,依旧在不断淌着水,添上一丝无言的魅惑。 这张脸…… 何其眼熟! “为什么是这张脸?”我一急,再也顾不得打量,转过身面对身姿颀长的玄枫锦,一脸不解,“两年前你让我戴上这 张面皮,后来却无论如何都不让我戴了。如今又想让我戴上它,为什么?” 逆光下,玄枫锦的脸掩映其中,看不真切,唯独那深邃的眉眼,在那棱角分明的脸上,尤其炫目。 走到我面前,他指尖轻动,已然梳篦在手,细细地为我打理起那头沾染水珠的青丝:“去除这张面皮,我只是想让你做你自己。重新让你戴上这张面皮,是不得已而为之。” “什么叫做不得已而为之?若你真是想要助我逃离这里,只要不是过于眼熟的面孔,随便哪张面皮都可以,为何偏偏要选这张?” 第10章 却道君不识4 发丝在玄枫锦流利的动作下柔顺下来,水珠依旧,有一部分打湿了他的白色衣袍,在上面印上一朵朵艳丽的白花。 一声长叹溢出唇畔,玄枫锦眸中一闪:“看来你真的是忘记了。这张面皮的主人,叫雾悠。” 雾悠。 这名字,何其耳熟! “她是本君的第一个女人。” 景行然的话蓦然在脑海中回荡。我心一凉,眸光闪现惊色。 “为什么……要让我戴这张面皮?”景行然早已经下旨让雾悠入京治疾,如今玄枫锦却让我戴上这张面皮,难不成是…… “重新回到京师,获得他的 宠幸。”斩钉截铁,他的话语郑重,再没有那丝慵懒缠绕。 “玄王爷,为什么非得是这张脸?”我还是不解,眸眼中的惑,将那一张脸衬得光彩斐然。 玄枫锦将梳篦放到一旁,盯着我镜中的眸,极为认真道:“娘娘以后恐怕得对我改一个称呼了,唤我玄先生。”对上我依旧不依不饶想要探究到底的目光,他唇畔一勾,徐徐启齿,“可还记得两年前出嫁途中,我奉皇命迎亲时让你戴上这张面皮?” “记得,你说担心路途凶险,便将我扮作普通丫鬟,乘坐船銮,改走水路。” “ 那你可还记得途中发生的一切?”眸中一丝亮光掺杂着一丝复杂,他的手猛然按在我的肩头。 努力回想,我摇头:“许是水土不服,我一路都昏昏沉沉,到了景岚国还是你将我唤醒的呢。”轻笑,都两年前的事情了,怎么他突然关心起这个了? 松开我的肩,玄枫锦面上看不出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其实当时君上也在船上,身边伴着的,正是患了心疾的雾悠……” * 当夜,玄枫锦并没有直接带我离开,反而掩人耳目暂时将我安置到了客栈的另一个房间。 他示意我安心去 睡,尽管视世俗为无物,但为了明日的一战,终归还是得避嫌,去了隔壁。 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稳,辗转间,梦里的片段稀稀落落。朦胧间,总是梦见那一方水榭,到处都是水,铺天盖地,口里鼻尖,慢慢地溢开,仿佛下一瞬,便会溺水而亡。努力抓住了那一角衣袍,仿似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人便彻底不省人事…… * 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院子里闹腾得早就如同自己所料。 一拨人马正把守在进出客栈的每一个关卡。闵侍郎则亲自带着剩余的人搜查每一个角落。有 些住客被盘查一番之后,便胆小地直接逃也似地跑了。 隔壁的玄枫锦与我在同一时刻打开房门,一袭白衣胜雪,在阳光下独显飘逸之姿。我俩相视一笑,从容地从后院走到了客栈前堂。 那里,一拨拨住客瑟瑟发抖地被盘查,掌柜的和店小二也战战兢兢的,生恐落下大罪。 不得不说,我脸上戴着的这张面皮子真的很好使。 守门的侍卫看了我一眼,当即便要放行。 我心里暗暗好笑,景行然一手培养的人,什么时候竟这般无用了呢? 脚步迈出,岂料身后传来一声急喝:“且慢!——” 第11章 却道君不识5 闵侍郎的声音传来,三两步便带着人来到我们身前:“你二人是何时住的店,住的哪间房?为何掌柜的账簿内不曾记录?” 袖内的手一紧,我庆幸那半透明的衣物早就被厚实的衣衫取而代之,披着狐裘,我转过身。 “雾、雾悠姑娘?” 在景行然身边当值数年,想必对于他口中的第一个女人,这闵侍郎也定是熟悉的。 可笑我阴凌紫,有一日竟得顶着别人的一张脸才能存活…… “闵侍郎,好久不见。”玄枫锦转身,替我应下,“雾悠姑娘身子不适,我奉皇命带她入京师诊治。” “玄王爷?”震惊了好半天,闵侍郎似乎才意识到不妥,忙又换 口,“玄先生,按理说你们明日便该到京了,怎么现在竟还在这小镇上耽搁?” “雾悠姑娘嗓子不适,加之心疾作祟,路上调养花费了些时日,便耽搁下来了。”担心我的声音暴露身份,玄枫锦忙将我不能开口的原因诉说,也一并将我紧急的病情描述,以防再被盘查。 “君上担忧姑娘,还请姑娘一路保重。”闵侍郎年轻的俊脸又染上一丝凝重,“不知玄先生可有见过君后娘娘?” “娘娘不是在皇宫里头吗?我还特意带了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为未来的小皇子添添喜气呢。”玄枫锦从容应对。 两人打了一会子机锋,我们终于顺利离开客栈,一路 快马加鞭往京师而去。 途中,便传出有疑似当朝君后的女子在景岚国和辰凌国边境的一处农庄被焚烧而亡的消息。 我心一急,当即便甩手给了同坐一辆马车的男人一个耳刮子:“你为何要自作主张放出这样的消息?若是我父皇和母后知晓了,便是一场两国的浩劫!” 身旁的男人俊脸闲适,顾左右而言他:“你刚刚小产,江植给你的药固然可以固本培源,但以防落下病根,我还得带你回王府服下几味药。至于进宫的事,可以先缓缓。” “玄枫锦,你是不是疯了!若我被认定被人害死了,我父皇绝对会发兵景岚国,届时必定生灵涂炭!” 都到 了这个时候,他竟然还能够如此云淡风清地谈论其它,我一时气恼,又想要对他动手。 这一次,他出手如电,截住了我纤细的手腕。漆黑的眸满是幽深,玄枫锦终于出言安抚:“放心,君上绝对会告诉世人那个女子并非你。你父皇,也便没有理由出兵。” “流言蜚语,他根本就阻止不了!” “若他为了你出宫了呢?亲自查看,宣告天下,这样的亲历亲为,能否阻止?” 望向他眼中似戏谑的光芒,我淡然一哂:“也是啊。为了两国的和平,他必定得亲自出宫一趟。” 苦笑,为了他的国,他的家,他才会出宫证实我的死亡与否。 却,并非是 为了我这个人…… “真正的雾悠现今何处?”我淡声质问道。 意味深长地一笑,玄枫锦没有丝毫顾忌地覆上我的脸,指尖微动,我感到隐隐的疼。 “你管她去了哪儿?只要你记得,若你戴着这张面皮一年,从今往后,这面皮子便真正与你融为一体了,不是很好?君上对这张面皮的主人可是愧疚和爱怜得很。”顿了一下,他复又说道,“有些事我不能说透,但你要相信,我只是在将一切导回正途。” 顶着别人的容貌去获得圣宠,我阴凌紫什么时候竟不济到如此地步? 我嘲弄道:“你觉得我稀罕用这张脸来固宠,还是觉得我会对景行然余情未了?” 第12章 却道君不识6 雪后初霁,天光甚好,虽气温依旧偏低,却抵不住街头巷尾小贩们的吆喝声。 马蹄哒哒,在这冰雪逐渐消融的午后,由远及近。 我掀起车帘一角,冷然望向车外。 远远行来五六骑,轻车简从。为首之人一袭银色,俊颜紧绷,流畅的线条,满是肃穆。 我一下子便愣在原地:“景行然……”出口的嗓音,竟有些发颤。 那人似乎也听到了这声几不可闻的呼唤,深邃的眸子望向我的方向,一时之间竟与我四目相对。那般的眸光,带着一份说不出的审视意味。 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急急勒住马,绕到我们车前,马鞭直指马车夫:“停车!” * 街头熙熙攘 攘,道路中央,五六骑停止不动,马蹄嘶鸣,白气在空气中弥漫。在当先之人的带领下,身后诸人与被拦下的华丽马车做着无言的对峙。间或有路过的人低声议论个几句,却也没有胆大的多管闲事。 马车内,帘幕隔绝外头的人。 压低声音,玄枫锦投给我一个懊恼的眼神:“瞧瞧你这惹祸的手,甩了我一耳刮子还不够,一下子就将我们暴露了。” 会这么快遇到景行然,我根本就没有做好准备,也不由一急:“现在该怎么办?” “也只能让你先吃点苦头了,”他低眸,竟是从腰际挂着的那个兔形的玉坠子里头倒出一粒药丸,“这个你先咬碎服下,嗓子会 暂时沙哑。” 我依言接过服下,外头景行然的声音真切传来:“雾悠?” 是带着几分试探的口吻。 玄枫锦给我一个放心的眼神,又在我手上迅速写下四字——“见机行事。” 这算是哪门子的指点迷津啊?万一景行然有意提及他和真正的雾悠之间的点滴,我却不能应对,不就彻底地露陷吗?那么所做的这一切,又有何意义?我甚至是赔上了自己的那张脸…… “不想会在此处遇见公子,公子近来可还安好?”玄枫锦当先掀起车帘走下马车,听得他对景行然问安,竟是出门在外的寻常称呼,随后便欲来扶我。 手搭上他的腕际,却被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攫 取。 我心头慌乱,担心被景行然发现端倪再次被送到军营充当那所谓的千夫枕万人骑的军妓,忙敛下眉眼做柔顺状。眼角余光中是景行然那银色衣袂。 岂料搭在玄枫锦腕际的手蓦地一疼,便被景行然一把扯落。腰际一紧,便是他滚烫的大掌覆上,将我抱下了马车。 “不是早就启程进京了吗?怎么这会儿才到此处?”剑眉一蹙,景行然低头望着怀里的我,俊颜上分不清是试探,还是关切。 心里对于玄枫锦刚刚在我掌间写下的“见机行事”几字暗暗鄙夷,我暗道要不要装聋作哑索性由得玄枫锦去应对。 最终,我还是在景行然的眼神攻势下败下阵来。很 显然,他问的人是我。或者说,是他眼中的雾悠。 “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自称。 这雾悠显然便是他在迎娶我之前得过盛宠的贴身婢女。尚无封号,该是自称“奴婢”吧? 可恨玄枫锦三两句便将她一笔带过,回头我得让人好生调查一番去。 “雾悠姑娘心疾加重,又路途奔波水土不服,嗓子不适,君上可别跟姑娘置气。” 总算是来解围了,玄枫锦三番两次强调“姑娘”二字,想来景行然对雾悠在意至极,那“奴婢”二字,自然是不能出口的。 故作清了清嗓子,我的声音果真还是沙哑得听不出本音:“君上,雾悠有愧,害君上为我担心了……” 第13章 残雪衣衫薄1 宣城驿馆内。 景岚帝亲临,当地官员精神大震,一下子便调出人手将驿馆里里外外安排妥当,殷勤伺候着。前来问安的人络绎不绝,竟似要将整座驿馆堵塞。 终于,景行然板着一张俊颜挥手将人给斥退了,这才有功夫在那美味堆砌出来的酒宴上和我们大话“家常”。 当然,他最在意的便是雾悠的病情。 玄枫锦在那儿一板一眼地说着什么“心疾加重,需在寒潭中以九九八十一味药进行药浴,并针灸之术,一年后方有机会复原”的鬼话。 这个不耻世俗,不愿被称作王爷,反而甘愿做劳什子神医的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真才实学。毕竟我 没有得心疾,无法佐证。而我被术士断言的活不过二十,他即使把过我的脉,也只把出一个“体虚之症”。不过知晓我背地里吃些所谓的吊命之药,他总要嘲笑上一番。 景行然和玄枫锦在那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好不热闹,而我则因为嗓子不适免于涉及他们的话题,对着桌上的一干美食颇为受用。 毕竟小产之后,受补那些肉类腥荤的机会被强制扼杀了。此番大快朵颐,倒也委实是受益不少。 “这一路上行来,你们就没听说过君后被大火烧死的传闻?” 景行然状似漫不经心的一句,我的脸色彻底僵硬,口中的糕点直接便卡在了喉中,止不住的 咳嗽来袭。 一杯水适时出现在唇畔,坐在身侧的景行然大掌顺着我的背,在我的耳畔轻言:“怎吃块糕点还将自己给噎住了?”眸中宠溺点点,温柔的神态,竟是我从不曾见到的。 可惜,却是对着另一个女人。 或者说,是对着顶着另一个女人面皮子的我。 还真是够讽刺的。 “怎么听君上的语气,似乎是巴不得君后娘娘死了才干净?”两年的时间,自己在他的心中,竟一点地位都不曾占据吗?心里冷笑连连,我便没有什么好口气。 冲撞圣颜,不可避免。 景行然望向我的眸子依旧深邃,但其中的复杂,被那丝亮光点缀,最终在唇畔勾 勒出一个上扬的弧度:“两年不见,雾悠这性子怎么就这般偏激了呢?本君不过是随口说说君后的事,你便似替她不甘?” 他似无所事事地把玩着我在桌底的手,指上的茧,是他习武多年的印记。我猛然间意识到我练琴多年纤纤素指所成的痕迹,待要收回自己的手,却是不及。 景行然唇畔的弧度愈发肆无忌惮,只是倏地,他眉头一皱,似有疑惑:“你这手……” 我心下一紧,莫不是真正的雾悠并不会抚琴?身为他的贴身婢子,竟连这点子才艺都没有? 等等! 电光火石间,我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能成为他的贴身婢子,必定是有不俗 的本事的。一路摸爬滚打被分到他宫内又得他厚爱,她干过的粗活岂会少?那指腹,自然也不可能太过于光滑细腻。估摸着手上还会有些常年劳作形成的老茧! “君上觉得雾悠这双手如何?”我从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柔荑,在他面前故作自然地一晃,娇娇弱弱地开口,“原本雾悠的手受冻皲裂都不成样子了。玄先生当真是好本事,为我调配药膏之后不仅治愈了那创伤,连那些茧子都没了。不过近来无趣,我向玄先生讨要了几张琴谱雅弹,这指间难免又添了些痕迹。” 景行然凝着我的眸,似笑非笑:“本君怎么觉得你手上的这些痕迹,不似新添?” 第14章 残雪衣衫薄2 景行然向来都极为敏锐。 那鹰隼般的眸子,似能洞察人心。 若此刻我是以阴凌紫的身份站在他面前,我当场就摔碎酒杯划破自己的指腹,挑衅般向他证明这便是我新添的痕迹。 然而,此刻的我是雾悠。 是他的心尖人雾悠。 我迎上他审视的眸光,只是娇弱无骨地倚着他,垂眸哀怨道:“君上目光如炬,雾悠认输了。” 他睨着我:“终于肯说实话了?” 我的娇容绽放出一抹笑意:“如果我不肯的话,君上是要治雾悠一个欺君之罪吗?” “你啊你。”他无奈又纵容,似是完全未将我拙劣的谎言放在心上,只当是两人之间的小情趣。 酒宴罢,我回了东边的暖 阁小憩。 * 残阳如血,当我从东暖阁出来,恰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行到景行然在驿馆内临时所设的议事厅。 是闵侍郎。 他居然这么快,便和景行然汇合了。 我失踪不见的消息传出是在半月前,而我被焚烧至死的消息流传在街头巷尾则是在近日。 这位一路护送我去军营的侍郎大人,此番办事不力,不知道是否会吃些苦头。 怀着几分看好戏的心态,我隔着一段距离紧随其后,见他敲门入了议事厅。 生恐令房内的人察觉,我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指尖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一点点凝神细看里头的动静。 房内有四个人,三男一女。 上首的,正是景行然 无疑。 闵侍郎则跪着禀着事:“属下已经亲自查探过,那具焦尸左腿处并未有像君上所说的曾经骨裂的痕迹。从附近农庄调查之后,属下发现有一李姓女子前不久刚暴病死去,尸体下葬之后,家人隔日再去祭拜却发现黄土被铲动,心下大疑开棺后才知尸体不翼而飞。经仵作尸检,已经确认那具冒充君后的烧焦女子正是这李姓女子。” 听着闵侍郎事无巨细地汇报,我心头揪起。 没想到玄枫锦这掩人耳目的手段竟也极其残忍,将好端端一个本该安置在棺柩中入土为安的女子尸身给偷出,又将其烧得面目全非。他那所谓的仁心仁术的当世神医的名号,恐怕也该荡然无存 了。 然,景行然竟知晓我左腿处曾经骨裂,还真是匪夷所思。毕竟左腿处早已恢复了个大概,不再影响我行走,我也未曾再留意。 隐约中记得那还是七八岁光景的事情了,其它事还可忆起,可关于这左腿处曾经的伤,却无论怎般都记不全了。 “看来君后确实没死,不论是谁故布疑阵,这最终的目的恐怕昭然若揭。”开口的男声低沉有力,有一把绝世风华的好嗓子,“让两国起战端,从中牟利,当真是好手段。” 在他旁边的,是个红衣女子。她不置一词,反倒是对着地上跪着的闵侍郎一个劲看去。 至于景行然,则在书案上不知在描绘着什么。隔得过远我瞧不真 切,唯独他的表情,尽收我眼底。 “有些事,想得太复杂了反倒容易蒙蔽双眼。”景行然斜睨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上的闵侍郎,指间狼毫挥洒,不遗余力,话锋一转却是厉声斥道,“听底下的人说,这趟出行的差事你做得无微不至,亲自扶君后下马车自不必提,更甚至是,双眼还暂代双手替君后宽衣解带起来?” 宽衣解带,这是何等虎狼之词! 景行然竟平白将这一罪名扣在了自己的臣子身上,且将我想得如此不堪! 不过转瞬,我想到了一个小插曲。那时闵侍郎扶我下马车,似窥见了什么不自然地别过眼去。 对了,是那件该死的半透明衣裳! 当真是害人不浅! 第15章 残雪衣衫薄3 “属下惶恐,属下只是……”闵侍郎急于解释。 接下去的话,被景行然一把打断:“九娘,想来闵侍郎一路辛劳,伺候他的差事就交给你了。” 红衣女子想必就是景行然口中的九娘,轻声一应,声音竟是莺啼般婉转。 “求君上开恩,属下再也不敢,求君上收回成命!” 这闵侍郎也委实不谙世情。景行然这是体恤他劳苦功高,将貌美女子赏赐于他。他竟然还这般不成体统地推拒,也不怕伤了这美娇娘的心。 我原以为经过这番,景行然该是下逐客令了,让这两人去好生温存一 番。 岂料他竟和另一男子当先走出议事厅,体贴地将门一关,竟是直接走人。 忙压低身子将自个儿紧缩在那一团灌木底下,我暗暗乍舌。 天底下,还有这般体恤下情的君王吗? 竟然主动给臣子提供欢好的场所! 我瞧着越行越远的两人,眸光微凝。景行然身旁的男子一袭暗紫,两人并肩而行,倒是倜傥风流各有千秋。 我又不甘心地重新站起身,企图透过那被捅破的窗户纸窥探,岂料入眼那议事厅内的一幕竟颇有些让人脸红心跳。急剧的喘息声传来,竟是那红衣女子衣裳半 褪,将本就跪在地上的闵侍郎压倒在地。 在房事上,不说精通,但经过景行然两年的手把手训练,我也深刻体会一二。 房内正如火如荼的景象,本该享受的闵侍郎,竟然表情纠结,一张俊脸上满是隐忍,任由红衣女子压在身上,却没有动静。到最后,传出压抑的破碎之音。 我羞得一连退了好几步,倏地,我的腰际一紧,竟是缠上了一条手臂。 被人轻松地一带,我便和那人一起倒在足以遮掩我们身形的灌木丛中。 “雾悠,你这是什么时候养成了窥视人行房的癖好?”景行然 竟是去而复返。夕阳下,他的俊颜勾着一抹戏谑的笑意,风华无双。 被当场抓包,我倒也不慌,从容应对:“还不是君上的错?两年未见,让雾悠识得情滋味却不擅情事。一不小心撞见了这一幕,便拿来观摩学习一番。”语声竟还染上了一丝委屈,好一副白莲的做派。 于我而言,此番言论委实是丢人至极。但我如今是顶着雾悠的面皮,他的白月光心尖宠,我便有些失了分寸。 他莫测高深的眸锁视住我,一时之间让我产生一种想要落荒而逃的窘迫。 良久,他轻轻一叹,却是直 接褪了我厚实的外裳。 寒风中,我不可避免地瑟缩。 他温暖的大掌便已落在我身上:“如此,可算是对你的弥补了?”眼神灼灼,不期然用力。 原来,他以前都是这样对待那名唤雾悠的女子的吗?极尽挑逗,邪肆得,如此缠恋。 眼中那满满的酸胀感来袭,我原以为,这样的宠爱,他只会给予我一人。 终究,还是我错了。 我的眸光转冷,似断了最后一丝爱意,袖中的银针欲出。 斜刺里,却是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君上!大事不好了!” 正是这宣城的地方官,陆志丘。 第16章 一诺一双魂1 这位陆大人,早前见到景行然时便唯唯诺诺,安排人手布置驿馆四周倒是勤快得很。世人的圆滑在他身上得到极好的印证。 在这方城池,他原本可以一人独大,不过历来有文便有武,他这个文官,却也时不时得和这宣城内的武官之首千子健对上几仗。 这位千子健千将军我是知晓的。两年前出嫁途中船銮经过宣城,虽说我一路昏昏沉沉,但隐约中不知是谁和我提及过他的盖世功绩。护国良将,手中一杆擎天长戟,单骑入敌营直取敌将首级于八百里之外,印象甚深。 此番景岚帝亲临宣城的消息不胫 而走,百姓沸腾,堵在驿馆门前,正是为了这宣城的千子健将军请愿而来。 事情很简单,不过是这位千将军想与发妻和离,另择良妻罢了。 但难就难在这位发妻来头不小,是正与景岚国交好的姑苏国丞相武安的爱女武青鸾。 这宣城的百姓对这一代名将感恩戴德,知晓他与夫人并无感情,只因两国大义才会捆绑到一处成为夫妻,是以才蜂拥而来请愿。 虽然千子健没有露面,但我还是觉得这些个百姓可能是他鼓动而来的。 花厅内,说完事情原委,陆志丘已经是满头大汗。外头的百姓围着驿馆不 散,想来他这地方官也不好做。 “雾悠,你怎么看?”景行然悠闲地把玩着茶盏,那上好的君山银针在水面浮动,芽身金黄,倒是耐看得紧。 我眸光一闪,却是毫不迟疑地开口:“为了两国考虑,两人自然是不能和离。” “哦?”唇畔的那抹弧度味深长,景行然轻抿一口茶,声音听不出喜怒,“不过千将军是我朝大将,本君若连他心中至爱都不能给予一个名分,岂不是罔顾了他这么多年来戎马沙场的功劳?” 明明是那般义正凛然的话,回荡在我耳畔,却轰然作响。 猛然间才了悟。 我的意 见是,不能和离。 而他,则与我背道而驰。 但如今事情的本身,却不在这和离与否,而在于,这内里。 武青鸾是为了两国邦交才远嫁千子健,这与我和亲景行然,又有何区别? 景行然可以轻轻巧巧就让武青鸾成为下堂妻,就好比,在长广殿那名舞姬面前,亲口罢黜我的后位。 尽管他对我的废黜秘而不宣,却也是铁一般的事实。 * 西方的残阳早已无踪,夜幕降临,偌大的花厅,明明火盆子里哔哔啵啵作响,我却身子发寒。 景行然望了我一眼,示意侍卫取过狐裘,体贴地亲自为我披上: “这身子怎还是这般不耐寒?”眉眼盈愁,竟是满满的关怀。 我身子畏寒是不争的事实,依他所言,这雾悠,似乎也是极畏寒的。 有那么一刹那,我恍惚间觉得他关心的是我阴凌紫,而不是雾悠。 真是可笑。 我怎会有这般愚蠢的念头…… * “君上,眼下百姓请愿,该如何是好?还请君上示下。” 陆志丘身为地方官,治下却闹出如此大事,罪责自然是难逃。抹着额上的虚汗,他颤抖着腿从那楠木椅上起身,再次跪下。 景行然眉心微蹙,嗓音发沉:“这场政治联姻,算起来该有五年了吧?” 第17章 一诺一双魂2 陆志丘忙回禀:“正如君上所言,两人这桩婚事已五年有余。说起来这位千夫人不愧是丞相府嫡女,贤惠端庄优雅高贵。她自小便被当做家族宗妇培养,嫁到将军府后更是将后宅打理得井井有条。无奈千将军不喜这种大家族出身的女子,两人至今未有一儿半女。千老夫人对这位儿媳颇有微词,一直张罗着为千将军纳妾来着。无奈千将军不愿让良家女为妾糟践了她们,遂只得作罢。” 我心下犹疑。据说这位陆大人一直和那位千将军不对付,这会儿怎么言语间为对方说起了好话? 只听陆志丘继续道:“不过三月前,千将军出了趟城,回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位英姿飒爽的 女子。那女子喜舞刀弄枪,与千将军格外登对。自此,便传出他打算和离,欲娶那名女子的消息。后来又有传闻,说是那名女子被千夫人暗中下毒废了一身武艺。这也是前不久的事,百姓闻此,自然是更不待见这位千夫人了。” 武青鸾。 竟是这般心狠手辣的女子么…… 我倏地开口:“适才你不是说这位千夫人贤惠端庄优雅高贵吗?她真能做出这种事来?” 陆志丘见景行然对于我的插嘴不以为忤,便说道:“此事也只是传闻,但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容不得人不信。” 我的眉头蹙得愈发紧了几分。 事已至此,这两人的夫妻情分似乎也已走到尽头。 蓦地,我 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这五年来两人未有一儿半女。他们之间一直相处不睦吗?” “这个……”陆志丘头一歪,竟是难得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那会儿臣还没有到宣城上任,具体不清楚。不过坊间传言,千将军和千夫人在成亲时你浓我浓仿佛恩爱万般,可三天后,就如陌路,彼此相看两厌。” 我沉吟。 想来当初两人成亲时的第三日,便是关键。 * 翌日晌午。 宣城将军府门前。 众目睽睽之下由景行然亲自扶着下马车,我的身子略微僵硬。 “怎了?心疾复发了?”他的眉蹙起,手下意识便要抚上我心口。 我一闪身避开他的触碰,兀自维持着镇定 :“玄先生给雾悠的药足够抵抗一段时日了,适才只是头晕罢了。” 声音依旧嘶哑,玄枫锦为了给我配置彻底变换嗓音的药方,昨儿个酉初就不见了踪影,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了。 又是一眼,深沉悠远。景行然直接便将我拦腰抱起,在早就恭候门外的将军府众人的眼前大步而过。 我险些惊呼出声。 我企图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避嫌的心思,在他突如其来的亲密面前竟是显得如此多余。 想来,这便是他与真正的雾悠的相处之道。 我太过随性而为,也不知他是否瞧出了端倪。或者说,他虽瞧出了我的不对劲,但也只当我因着他将我留在边疆苦寒之地不闻不问两 年一直与他置着气,反倒是顺理成章解释得通了? “其实君上若有心顺应民意允了千将军与其夫人和离,直接下一道口谕即可,实是没必要亲自走这一趟。”和离与否,皆在他。 和离是为了两国的颜面,委婉的做法。 若毫无顾忌,那就是允千子健休妻了。 就好比,废弃那时的我。 景行然的眸光紧锁在我面庞,那仿似轻柔怜惜的视线,在我面上一寸一寸拂过:“千子健厥功至伟,一直为了两国邦交委曲求全。本君只是想过来亲眼瞧瞧再做决定,是该允他和离,还是该替他废妻将这女子打包送回姑苏国沦为笑柄。毕竟不能寒了本君这位大将的一片拳拳精忠报国之心。” 第18章 一诺一双魂3 一国之君亲临将军府,何等荣耀。 然而这偌大的阵仗,却也令人不禁揣度圣意。 “君上为了体察民情远来宣城,殚精竭虑,却还为了末将的事情亲自上门,末将罪该万死!” 千子健一身闲赋在家的常服,俊脸紧绷,跪地请罪。 这个男子,景岚国曾经名动天下的大将,我终于有幸目睹。 “爱卿为了两国邦交牺牲了自己的亲事,何错之有?快请起。”景行然将我放下地,亲自去扶他。 帝王御下之道,可谓运用得炉火纯青。 千子健受宠若惊,将我们一行人引进府。也是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景行然此次出 行,身边竟多了一名格外与众不同的护卫。对方穿得极为突兀,一袭红衣胜火,在一众身穿黑色骑装的护卫中煞是惹眼。当真是奇怪了,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明明从驿馆前往将军府的路上都不曾见到过他。 我微微拧眉,总觉得这男子好生眼熟。 * 一行人一路到了花厅就座。婢女诚惶诚恐地上了茶和糕点,随后又退在一旁听候吩咐。 景行然面上无波无澜,却无端让人觉出帝王威严。花厅内寂静,落针可闻。 最终,是他主动打破了这一方沉静。 “百姓为你请愿,希望本君允了你与你夫人和离。”景行 然呷了一口茶,“你觉得呢?” 闻言,千子健一撩下摆再次下跪,声音恳切:“末将有罪,令君上劳神至此。” 蓦地,厅外一名女子冲破重重阻拦冲入,跪倒在他身旁。她五官艳丽,美得如同画中走出,灼灼其华。 “请君上饶恕将军。一切都是薇薇的错,是薇薇不愿与人共事一夫才对他疏离,逼得他不得不与武青鸾和离。如今我武功尽失落得此番下场,也是薇薇活该。这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活法,哪儿能那么容易?也罢,此事我不再执着,自会离去。” 女子言语间字字磊落,坦荡洒脱。 在寻常女子眼中 ,情爱许是束缚她们的枷锁。可在她眼中,被伤害过,得不到,便索性不再强求,潇洒放手。 沈薇薇…… 我不禁沉吟。 若她这性子不是伪装的,想来能入了千子健的眼也不是什么难事。千子健身为武将,相比那些出身世家处处端着的女子,应是更偏爱这些出身江湖随性洒脱的女子吧。毕竟千篇一律的世家女常有,能与自己志趣相投且能舞刀弄枪的江湖女却罕有。 果真,下一瞬,我就听到千子健急切的声音。 “薇薇,休得胡说!是我与她之间无爱,不愿再耽误彼此,怎能让你背负骂名?”跪在地上的千 子健朝着景行然压下了头颅,额头触地,砰然而响,郑重其事,“想要与武青鸾和离的是我千子健,君上治我一人之罪即可。请君上不要怪罪薇薇,也请君上饶恕我将军府内上上下下之人。” “倒真是,情真意切呢。”斜刺里一道声音,三分娇嗔七分嘲弄,女子娇弱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近,举手投足间却有着属于世家女的高贵优雅。她的眉眼含冷,淡然地睨着地上跪着的两人。 来人,正是武青鸾。 我却是眼前一亮,倏地来了几分的兴致。 景行然特意将我一并带来将军府瞧这一出二女争夫的戏码,显然是别有深意。 第19章 一诺一双魂4 武青鸾面如娇花,身姿纤细,弱柳扶风,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她身着一袭优雅的紫色长裙,寒梅傲雪,掐出了一把细腰。发髻间斜插一朵珠花,不过这珠花却是褪了色的,与她的身份显得格格不入。 袅袅娉婷如武青鸾,在景行然跟前跪下,不卑不亢:“今日君上亲临,妾身知晓必是为了将军府上这桩丑事。” 不愧是姑苏国丞相府嫡女,大家族出身,从容淡定、宠辱不惊。 我颇有闲情雅致地尝了块软糯的奶酥芋泥糕,将手肘撑着自己的下颌,细心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 眼角余光,却丝毫不敢怠慢能够做出最终主宰的景行然。 这男人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明明还同我一般一脸兴味地审视着这个女子。蓦然间竟朝我身上望来,唇畔挑起的笑意,若有似无。 我一愣,不解地继续当没察觉到他的注视。视线下移,才惊觉今日自己竟也穿了一件紫色的长裙,轻纱裙裾,就连衣摆上,都与武青鸾的衣裙一样绣缀着大红的寒梅。 我素喜粉色和紫色,与他同行时这些个衣裳都是景行然命人备下的。我也未曾察觉到不妥。 可如今,竟有点儿细思极恐。 这是我的喜好不假,可这雾悠在穿衣方面的喜好,竟与我一般无二吗? 难不成,是被他看出了什么端倪有意试探? 一时之间不 见景行然有其它举动,我将视线重新落在同样穿着一袭紫衣的武青鸾身上,又暗叹许是他觉得我与这武青鸾撞衫,颇觉有趣吧。 * 一时之间,底下跟着跪下的将军府奴仆无数。 景行然挥退众人,只留下了此次事件的千子健三人。 “千爱卿,本君想听听你的意见。”慢条斯理地说着,景行然指端有意无意地轻叩在桌案之上。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一声又一声,快慢有序。 恍惚一瞥,我瞧见千子健略有迟疑地望了武青鸾一眼,双眼一闭,将那状似留恋的眼神统统闭塞在那一双眼眸之中。最终,决绝地开口:“末将隐忍此女五年,毕 竟此事关乎两国,根本不想将此事闹大。但今日君上前来,末将便只得实话实说。末将只想与此女和离,请君上恩准!” “和离之后,再另娶你身旁这位如花美眷为正妻?”不动声色地问着,景行然淡淡一扫那已然苍白了容颜的武青鸾。 瞬间的沉默,最终,千子健双眸一睁,便是坚定有力的一个“是”字出口。 景行然虽是问着底下跪着的几人,目光却是直接扫向我:“既然如此,那就……” 当真,要允他与武青鸾和离吗? 看着那面色苍白如纸的武青鸾,一时之间,我便想到了同样命运的自己。 同为远嫁他国的女子,为何心里爱着 的男人,却能够在恩爱时宠你爱你,可在绝情时,又是那般毫不手软? 弃之,如敝履。 “君上,何不听听千夫人的说辞呢?虽说她犯了七出的无子、妒忌之条,可景岚国向来是礼仪之邦,总得给姑苏国一个交代吧?” 适时地打断景行然的话,我拢在袖中的手一紧,指甲嵌入掌心,泛着微微的疼痛。 而他,一身银衫依旧风流不羁,唇角上扬,泛起一道颇有兴致的戏谑光芒。 仿佛早就等着我开口,景行然也不拒绝,而是视线一扫指尖深深入地面的武青鸾,无波无澜地接口:“那就说说吧,如果其中真有什么隐情,本君必定还你公道。” 第20章 一诺一双魂5 女子涂着蔻丹的指甲被坚硬的大理石地面折断,甚至还能够看到有红色的液体渗透,渐渐染红那一方地面。 武青鸾仿佛察觉不到那份疼痛,猛地将手收紧,挺直着脊背维持着她的骄傲,倔强的眉眼却不是对着上首的景行然,而是对上身旁与她同样跪着的千子健,唇畔,徐徐扯开一抹苦涩的弧度。 “身为家中嫡女,自小妾身便修身养性,学的是宫廷礼仪、大家族的人脉维系、后宅的阴司手段、庄子铺子的田产打理。旁人羡慕我们这些贵女将来必定是要做大家族宗妇的,可我却只觉得这样一眼看得到头的人生,有些无趣与无望。有时候,越是得不到,便越是心生向往。自此,妾身愈发渴望‘风声雨声读书声,家事国事天下事’的修身之向。妾身不才,曾拜师学过一些防身的功夫,却只是跳梁小丑的本事。所幸正是凭借着这身微不足道的本事,妾身能在茫茫人海中救下重伤昏迷的夫君,与他相知相识相恋,互定终身。”说到此,那张苍白的容颜竟微微 沁上一层红润,眼中的光彩,似要将那枯寂的心重新点燃,“五年前一旨圣旨打乱了我原先的人生轨迹,不得不和亲景岚国。当初妾身曾想过绞发当了姑子去,全了与他的情谊。也是直到后来父亲打听到我要嫁的人正是他,妾身才会打消了那般的念头。” “休得胡言!与将军互定终身的人明明是我!” 但闻莺啼婉转,冷哼出声,却是那跪在千子健另一头的沈薇薇,秀颜含怒,一边身子早已栽倒在千子健怀中。 “武青鸾!君上面前休得胡言乱语!我何时与你互定终身?我想娶的人一直就是薇薇,何曾是你?”千子健紧紧拘着想要与武青鸾对峙的沈薇薇,示意她在圣驾面前不得冲动。 他那不带感情的指责,却堪比利箭,射向兀自沉浸在回忆中的武青鸾,箭箭不留情。 “是啊……是我胡言乱语,她的话便是真,我说的便全部都算不得真……我自是知晓你不信我的……是她和你在战场上探讨兵书,是她和你在营帐中出谋划策,是她和你在乡野间采 菊东篱,是她和你在明月下指天为约,是她和你在榻上对弈人生,是她和你在烽火中青丝为念,是她沈薇薇,而不是我武青鸾……”倏忽间,武青鸾笑开,那大朵大朵的笑,灿烂夺目,绽放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竟是染上了无边的落寞与枯寂。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当如是。 刹那,染芳华。 千子健始终将沈薇薇紧紧地搂着,似在安抚着她,不置一词。但那拢在袖中的手,若是我没看错,竟似,微微的……颤抖? 压抑,亦或挣扎? 我隐隐琢磨出其中的深意来。 若是按照老套的情节,该是这武青鸾未成亲前曾和千子健互定终身,但不知为何这千子健似乎是遗忘了,更甚至是,将这定终身的对象误以为沈薇薇了。这才可以解释他为何会对沈薇薇另眼相待,将她带回将军府,并为了她不惜和武青鸾和离决裂。 但这也只是我凭借着他们的交谈所揣度出来的俗套的桥段罢了,不能排除武青鸾故意为之,毕竟人在绝境,总会想方设法自救。后宅中的鬼 蜮伎俩,以寻常的人性是无法窥测的。 “雾悠,你怎么看?这和离之事,本君是允还是不允?”景行然依旧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根本没有深入其中的打算。就连这恶人,似乎也乐得由我来当。 景行然身后那名侍立的红衣男子,面上勾笑,媚态众生。 望向地面,千子健和沈薇薇一双碧人,互相扶持着而跪,看着竟令我有些微微的刺眼。 武青鸾的额头直接便重重地磕在地上,头皮磕破,泛起血迹。然后,在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情况下,从容站起:“五年前妾身嫁到将军府,心中所想的,仅仅只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但如今,竟是连这空想,也只能成为奢望。若今日君上御口下旨和离,那么妾身便血溅当场。贱命一条,早就无颜回去见家父和国君,不如了此残生。” 掷地有声,话语决绝。 片刻的怔愣,我甩袖,将那早已冷却的茶盏挥到武青鸾面前:“君上面前,岂容得你放肆!” 几乎是在茶水飞溅的同时,我便直接从座椅上起身,三两 步走到她面前,右手一甩,便是狠命的一个耳刮子:“这条贱命,给君上身边那位红衣公子当侍妾倒是使得。不若从了,岂不省事?”无人瞧见的死角,我手中的一枚细小颗粒直接趁着这一耳刮子一并灌入她的口中。 她咳嗽连连,待恢复些,只余涩然:“自古一女不嫁二夫,姑娘似乎是高看我武青鸾了……”无边的眷恋席卷,武青鸾眸眼定格在千子健依旧跪在地上的身影。到最终,在他和沈薇薇相依如蜜的纠缠中,眸中只余死寂。 女子的身影从我身边飞奔而过,直撞那粗壮梁柱。那一角紫色衣袂,飞扬在空中。 怦然之声,成为绝响,我敏锐地捕捉到千子健身子一颤,竟是抛下沈薇薇直接站起身来,企图接住那凋零成叶的人。 唇一勾,我冷冷笑开。 “君上既然全权由雾悠做主,那我自然便得遵旨。这武青鸾宁死不堪二嫁,实属对君上大不敬。雾悠以为,人即使死了,但只要这副身子尚在,也必须得嫁给……”眸,示意刚刚被我点名的红衣公子。 第21章 彼岸花荼蘼1 血,一路从暖玉阁蔓延到院外,丫鬟端着盛满血水的盆子,来回奔忙。 所有人都被堵在了外头。 一门之隔,里头的人没有声音,仿佛真的就随着那一撞去了。 院子里,阳光细碎,透过那干枯的枝桠坠落地面,斑驳凌乱。 我垂眸望着自己苍白无力的手,是自己,一点点将武青鸾逼到了那般的死角。若我当时出言阻止,而并非步步紧逼,那么她,便不会真的这般陷入绝境吧? “雾悠,你说护心丸的功用,能维持多久呢?”景行然修长的指,状似把玩般牵过我的手,在我错愣中与我十指紧紧相缠。 十根手指的距离,原来,也可以这般短。 这般,密不可分…… “可以保住她心脉,至少,不会死。”一点都不奇怪景行然可以洞悉我的一举一动,会趁人不注意喂给武青鸾吃下那玩意儿,也只是,想要促成一场戏。 一场,我自认为可以完全演绎成功的戏码。 却不想,还是有意料之外的事。 就好比下一瞬,大夫打开寝房门,一脸惋惜地对着正沉着双眸死死盯着寝房动静的千子健摇头:“将军节哀,夫人小产,已经无力回天……” “那她呢?她怎样?她有没有事?”揪紧大夫的衣领,千子健再不复我初见时的镇定,那般焦 虑急躁,竟不似伪装。 大夫由于呼吸不畅,拍打着他的手,终于,但觉衣领一松,他狼狈地咳嗽之后,这才艰难地开口:“一尸两命,夫人她、她已经去了。” 已经…… 去了…… 千子健刹那面无血色,失了言语,腿脚犹如千斤重,僵在原地。 “将军,你清醒点!”沈薇薇扬声,企图阻断他的反常,“是她耿耿于怀在先,被一纸婚书绑住了手脚不愿和离,还以死威胁!将军切莫中计!” 千子健在听到后,终于有了反应。 只不过,他却是不管不顾地冲向寝房。沈薇薇想要去拦,失了武功的她却无力抵挡,反而被他甩开。 “将军!”沈薇薇怒斥。 “她死了!”千子健却是冲着她嘶吼。 那里,是已经死去的女子所在…… 他的妻,更有,他们的骨血…… “既然人已经死了,还去看她作甚!出息!”老夫人不知何时到的,两鬓斑白,身旁两名丫鬟搀扶着。见到千子健疯狂的举动,直接便用自己老弱的身躯挡在门前,“这女人生前便不安于后宅德行败坏,死后还留下不知谁的孽种给我们将军府蒙羞。子健,你不该糊涂!” 我一皱眉。 武青鸾会被大夫诊断为死了,是在我意料之中。可她竟怀有身孕,却并非我所料。 毕竟传闻两人夫妻不睦,怎可能还行房事呢?照老夫人所言,竟是武青鸾和人私通怀上的…… 所以,千子健当初一心和离,竟是她身犯淫佚之故? 只不过此番,是我,一手促成了一条生命的流失…… 灼热的暖阳打在身上,我的心底却没来由泛起阵阵寒意,身子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既然人已经死了,那事情就好办多了。也无需和离,她既与人私通,那索性便写下休书,让世人知晓她的歹毒与放荡。本君随后便下旨让她冥嫁给九公子。”肩上一暖,竟是景行然无声无息地伸出手臂拥了上来,似要将我身上的寒意,一点点驱除。 刹那的感动,我依赖地紧靠在他宽阔的胸膛。 这片天地,离我是那般近,却也是那般远。 毕竟这份难得的宠溺,是我顶替她人的身份而来。 他真正想要给予的人,不是我阴凌紫…… 若有一日他发现真相,恐怕我的结局,会比武青鸾惨上万倍。 只不过,彼时我应是先一步死了。 我的唇角紧抿,无悲无喜。 * 景行然口中的九公子,便是那名自始至终都不离他左右的红衣男子。 听得景行然下旨,他犹如唯主子命是从的侍卫一般,并没有拒绝。可他眼角余光扫向我时,冷意弥漫在嘴角,如 讥似诮。 总归这门天底下罕见至极的冥婚,让他一个绝顶倾城的男子娶个死人,是我的主意,实在是对不住他。面露歉意,我并没有多说什么。 “不行!青鸾是末将发妻,怎可另嫁他人!末将恳请君上收回成命!”千子健华服上因为这场变故,早就褶皱不堪,甚至还沾上了独属于武青鸾的血迹。充血的双眸一瞬不瞬地望向景行然,固执的,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发妻,发妻……她是我的发妻……” 勾唇,我淡淡地听着他似乎发颤的嗓音,携着景行然款步上前:“千将军,和离之事本就是你们千家之事,君上无心插手。但围堵在驿馆前的百姓却逼迫君上不得不插手。如今武青鸾身死,也算是给彼此个台阶下了。正巧出门的时候我看了黄历,后日宜嫁娶宜祭祀,若你还念些往日情分,倒是可趁着明日给她超度一番,后儿个便将她尸身打扮妥当送到驿馆来吧。” 素来,我便不是个棒打鸳鸯的主,但这一次,要绝后患,便容不得半点手软。出口的语气,也自是没有丝毫转寰余地。 景行然只是眼中含笑,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将给予我的权力无限制放大。然而,那揽在我肩头的手臂,却莫名加大了力度。 皱眉,我抱怨道: “君上,你弄痛雾悠了。” 景行然虽松了些许力道,但那双望向我的眸子,却变得灼热起来。斜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千子健:“雾悠的话便是本君的旨意。君无戏言。” “末将恳请君上收回成命!末将不愿和离,更不愿在她死后还折辱了她!” 听着那额头撞击地面的声响,我的耳畔又回荡起武青鸾额头磕碰地面的血迹斑斑。 这又是何必呢? “子健,你糊涂啊!那种不知廉耻的女人要不得啊!”老夫人想要去扶他起来,却是身子虚弱,反倒栽倒了下去,被两旁的丫鬟各自揽了一条手臂,这才险险站起。 一代名将,尊严在这一刻彻底消失。千子健不为所动,依旧是永无止境地磕着头,仿佛那血色,根本便只是我的幻觉。 一缕残阳罢了,并非是,那带着腥味的血…… “武青鸾再嫁便是,将军有心了,贱命如青鸾,无需将军再求情。”寝房内虚浮的脚步响起,武青鸾一身华裳染血,额上缠着白纱,蹒跚走来。 所过之处,奴仆纷纷慌乱地闪避,面露惊恐。 “诈尸”、“鬼”、“妖怪”之言不一而足。 千子健看着她“死而复生”一步步而来,竟是踉跄着起身迎上前,他朝她伸手,却只余那一角女子衣袂,在他指尖滑过。 第22章 彼岸花荼蘼2 我看着面色依旧苍白如纸的武青鸾,护心丸可以保命,更可以假死。只是不知,究竟得拥有多么强大的毅力,才能够令她如此快速地恢复知觉。 当武青鸾迎面走向景行然身后不远处的九公子时,我终是懂了。 “武青鸾可以抗旨,但千子健,绝对不行。” 这,是武青鸾附在我耳畔给我的答案。 究竟是怎样深的爱,才能令她这般付出呢? 看来,我选择相信她,终究是对的。 “千子健可以死,但绝不和离!” 似乎是有意与她唱反调,千子健声音激动,语气不稳,额上的血红,竟与武青鸾头顶的相映成趣。一步步朝她走去,这一次,他的步履坚定。 沈薇薇自从被他甩开之后便默立于一旁若有所思,如今听得他这一句,神情激动:“将军,这就是你对我的允诺吗?既然你不愿和她和离,那何苦对我许下誓言并将我带回将军府,那些缱绻情谊都是假的不成?如今我没了武艺成了废人,你让我如何自处?”字字犹如利箭,如怨似泣,“这就是你允诺我的一生一世吗?” 苦笑,千子健转身面向沈薇薇:“我从来都没有允诺你一生一世。我允诺的那个人,你扪心自问,究竟是谁?” 刹那,沈薇薇面色僵硬。当初他与她相遇,便是因着她的声音而对她产生兴 趣,而她爱慕他的俊颜和身份,两人顺理成章地搭伴上路。这期间,她偶然间发现一本抒写了他愁绪的册子,知晓他倾慕那名曾救过他的女子,且她的声音与对方的声音极像。她意识到他虽倾慕那名女子却因着当时眼疾而从未见过对方的真容,且自己有一把与对方相似的嗓子,她遂制造了一系列巧合,让他误以为她就是那名女子。 可如今,武青鸾不过就是三言两语说她便是那名女子,他便觉得对方才是。这让沈薇薇如何甘心?她精心编造的谎言,竟抵不过武青鸾没有任何证据的苍白言语? “我……”沈薇薇想说她就是他允诺一生一世的那个人,可她嘴唇嗫嚅,竟是再也难以启齿。 千子健却是懒怠再与她谈论此事,他转身,眸眼锁住已然站在九公子身侧的武青鸾:“想我千子健征战沙场数年,识人用计无数,不想临了临了,却被一个声音给迷惑了心智。那年你特意到军营给我治眼,虽然和我有白首之约,却还是用一把假嗓子骗了我,让我误以为是她人。” “将军说笑了,青鸾那年只为将军而去军营,何苦去骗将军?将军当时眼盲,难道心也盲了吗?” “那你的声音为什么……” “前后相差如此之大?”武青鸾将盘在发顶的那朵陈旧珠花取下,仔细 把玩了一番,终究还是手掌一番,任由它翩然落于地面,“一切就好比这珠花,当年是你亲手刻成,你却已不识了,更何况这人的声音?果真,眼盲,心也盲了啊……” 涩然划过眼底深处,武青鸾身子如弱柳扶风。这一次,那个刚硬坚强的武青鸾,终究不再。 “可那个孩子,我明明……” 只这一句,便令武青鸾和我同时沉默了。 突然,便想起了几个月前,当我的腹部未显,太医向景行然道喜个不停时,景行然蓦然朝我问道:“这个孩子,是本君的吧?” 那般怀疑的语气,并不是如我想象之中的欣喜若狂。 男子,质疑女子的贞洁,似乎永远都是他们的专利。 “千将军,自己什么时候留下的种子,难道连自己都不知道吗?”冷冷地开口,我面色竟分不清是为武青鸾鸣不平,还是为自己,“既然武青鸾不死,那就劳烦九公子现在就将人领走吧,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正式迎亲,由君上亲自主婚。” 末了,我才察觉到自己的偏激与自作主张,与景行然十指相扣的手,竟是微微泛着虚汗。回首朝他一笑,声音带着几分连自己都惊诧的谄媚:“君上,这样可好?” “有何不可?”景行然不知是不是色令智昏,竟倾力配合着我的主导,一一允了我的要求 。 “君上!”千子健急急阻拦。 然而,无论他再如何跪地恳请他收回成命,也无济于事。最终,武青鸾当场便被送到了驿馆,改嫁无疑。 只不过,事情也有出人意料的。 千子健竟对押解她的侍卫大打出手,最终还是武青鸾的改嫁对象,那位景行然口中的九公子出剑,两人相缠甚久,分别口吐鲜血,昏迷于地。 更意想不到的是,武青鸾随我们回驿馆的当天便失踪了,新郎昏迷不醒,新娘失踪,这出本就不是良缘的婚宴,便暂时告一段落。 景行然派出去寻找的人马没有带回丝毫音讯。 而将军府那边,千子健醒来后听闻这一消息,便立刻派人将整个宣城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 * 不知是不是景行然还在派人暗中查探“我”的死讯,竟在宣城逗留许久。到第十日的时候,我的嗓音不再沙哑,已不敢再对着他言语。 玄枫锦迟迟未归,我的声音又恢复原样,难题,不期然降临。 “本君得暂时离开几日,你先在此休养身子,不日本君便带你回宫。” 这一句,如同久旱逢甘霖,我心底的大石立刻便放下大半。呜呜丫丫地用手比划半天,深刻表达我对他离去的“不舍”。 景行然也不负我的所望,无奈地叹息:“这嗓子怎么到现在反倒越来越严重 了,本君再让人来给你治治。”倏忽间,又沉下了一张俊颜,“玄枫锦现在真是越来越能耐了!说是给你采集药材,到现在还未归,以前他就是这样治疗你的心疾的?本君看他这个王爷不想当,甚至是连神医的名号也不想要了!” 我自然是不能为玄枫锦去说什么好话,只是目送着景行然含怒离开驿馆。 申时初刻,果然来了四五名大夫会诊,给我开了药方之后便离开了。 寝房外寒意不断,呼啸的北方,凛冽如霜。那婆娑的树影,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格外显出几分肃杀与冷凝。 将那药倒到窗外一隅,我便上了床榻歇息。 沉睡不起的我没有料到,我的生命,差点如那谣言所言,真的在一场大火中成为一缕魂魄。 “雾悠姑娘,醒醒!你快醒醒!”耳畔是一遍又一遍的呼唤,我听得真切,却不知何故,怎么也醒不过来。 鼻尖,似乎闻到了什么被烧焦的味道,伴随着哔哔啵啵的声响,就连我的皮肤,都变得灼热起来了。 “火太大了!”我的身子被人拖动,却又在地上行进一段时间后戛然而止,那女子的声音,却是诧异到惊骇,“怎会如此?是谁将门反锁了?开门!快开门啊!救命!快来人啊!” 这一刻,我终于听了出来。 这人,竟是失踪已久的武青鸾。 第23章 彼岸花荼蘼3 当夜,火势冲突,连绵不绝,照耀了宣城的半边天。 后人说起这场大火,只记得有一名女子在火中飞舞,发丝飘散,火苗窜起,那女子却不管不顾,轻盈的身影倒映在窗纸上,舞动一曲又一曲。 直到……再无力为之…… * “蒙姑娘为青鸾试出他的心意,青鸾无以为报,这一次,即使死,也会救姑娘出这火海。” 门窗紧锁,浓烟呛鼻,终于,我幽幽醒转,恰见她正站在移到窗边的方桌上,用不知哪儿找来的粗木棍狠命地敲击着被封死的窗。 看着那火红的一片,恐怕天与地,都连为一处了吧?死神明明是那般近,我却格外地镇定。景行然一走,立刻便有人对我下手了,无论是谁,所冲着的目标,绝对是我。 只是不知,幕后的黑手是否已经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 “砸左边位置!”这一刻,我真佩服自己还能够如此镇定,四处找起了能有用武之地的利器。猛然间想起在封后大典上景行然御赐的匕首。 见血封喉,无坚不摧。 半个巴掌大小,比寻常的匕首还要小上一半,轻便耐用,我便一直带着。 从床底下翻出那把 匕首,我忙不迭借着椅子爬上方桌,与她一起用力狠砸。 终于,所有的努力得到回报,唇畔是一抹欣慰,我还来不及说什么,身上一沉,便是裹了毯子直接被武青鸾推离了火海。 而她,站在那火舌四窜的房内,朝我淡淡地微笑。 “雾悠姑娘若感念,请将贱妾的尸骨化作灰烬,洒到景岚国西北边境的桃源县。”那笑,倾国倾城,仿佛要笑尽一生,不休。在这片红色的天地里,迷离了我的双眼。 倒在地上,我咳嗽连天,嗓子眼里呼吸不畅,大口大口地呼吸之后,拼尽全力喊道:“你快跳下来!快!跳!” “雾悠姑娘,你无需再管青鸾。青鸾一生只为一人,如今一生已矣,想要去看桃源县的桃花了。我,闻到了盛开的桃花香呢……” 我想要站起来,脚一动,便是莫名的疼痛。想来是摔下来的时候崴了,我狼狈地想要从外头破门而入,却是无济于事。周围终于喧闹成一片,驿馆的侍从赶了来,一个个却只是呆望。 房门上早就被火灼烤得温度惊人,我这样不要命地用手猛拍,不过片刻,手掌间便已模糊不堪。泛滥的肌肤中 是满满的血泡,一个个就这样被拍烂,更是触目惊心。 身上裹着的毯子不知何时掉落于地,火苗从房内窜出,整个东暖阁,似乎都要坍塌。我却傻傻地看着在它在面前一点一点趋向于无,眼前,只有那个映着窗纸迎火舞动的女子身影。到最后,与火苗连为一体…… 房柱倾塌,风声呼啸,我闭上眼,却是腰际一紧,熟悉的气息席卷,被人飞掠着带离。 “紫儿!——” 如梦似幻,我唇边一点笑靥。 真好,他唤的是我阴凌紫,并非是雾悠呢…… * 幽幽转醒时,我已经在回宫的马车内。 奢华的坠饰,流苏翩飞,一旁的手炉温暖,而我所枕之人的大腿,更是舒适。 睫毛轻眨,那张熟悉的男子面容一点点印入眼帘。 一袭素银长袍,金凤纹镶边,发丝束在玉冠之内,几缕飘落耳畔,慵懒地斜靠在小榻之上。 “醒了?有没有哪儿感到不适?”察觉到我只是兀自望着他,那张紧绷的俊颜一下子就愈发绷紧了。景行然掀起车帘便朝外喊道,“停车!玄枫锦,赶紧上这辆马车!” “我没事。”拖曳住他的衣袖,我一开口便一 愣,这声音…… 竟又沙哑如斯。 “你嗓子被浓烟熏透,这段时间尽量少开口说话。”让我重新躺到他的腿上,他的手一遍遍在我的发丝上轻抚,“那样大的火,怎么就不知道躲呢?为什么反而还要再进去救人呢?你知不知道本君当时差点就……” 最后的话,戛然而止,景行然双目一凝,刚刚还在轻抚我发丝的手瞬间紧握。那般的力度,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上头的青筋。 “究竟是谁想要害你,这件事本君绝对会彻查到底!” 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究还是在玄枫锦掀起车帘进来后又放松开来。 “把一下她的脉,看看是否好全了。” “是。”玄枫锦看了一眼我们维持的姿势,目光颇有些不自然,但还是跪坐到一侧,替我诊起了脉。 我的眼角余光却是扫向景行然,脑中天马行空,想到的却是当时他匆匆赶来火场的那一幕。他唤的是“紫儿”,当真是自己幻听了吗? 景行然…… 怎会对着顶着雾悠脸的我唤出这样的称呼? 此时,玄枫锦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揣测。 “会昏迷这么久完全是心疾导致,现在雾悠姑 娘已经醒来,只要好生调养,便没有大碍。但这回宫却不容再耽搁了,这个时节泡寒潭是最适宜的,若错过了,恐怕这病是永远都无法根除了。” 说得有板有眼,若不是我知晓自己根本就不是所谓的雾悠,更没有得所谓的心疾,我还真以为自己将要不久于人世了。 哦,不,至少不久于人世这一点,是真的。认真算起来,我的命还真是不久了呢…… 二十。 活不过二十呢。 过了这个年关,也就还有一年的命罢了。 “君上,武……武青鸾呢?”转而望向玄枫锦,我面染急切,喉咙更是不适起来,“玄先生,武青鸾……你可救活她了?” 白衣无尘,玄枫锦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在景行然默许下,他终是摇头:“千将军已经将她尸骨领了回去,至今未下葬。” “为什么?” “末将请姑娘告知,青鸾她……末将之妻她最后,可有什么话留下?”千子健不知何时到来,那一身华服,早就黯淡了光芒,袖口,也是暗色的花纹,应景如丧。 他就这样站在马车外,颀长的身影看上去满是落寞与死寂,掀起车帘的手,却是用上了死力。 第24章 彼岸花荼蘼4 这次再见,千子健早已不复初见,他胡子拉碴形容憔悴,那无尽的悲恸与悔恨仿佛盈满他的周身。乍然瞧去,竟一下子便苍老了十岁。 “他一路跟着我们,只想得到一句话。雾悠姑娘,要不你就告诉他吧,也了了他的心愿。” 玄枫锦在一旁劝说,立刻便被景行然训斥:“她的身子适合静养,现在最忌讳多说话!这还是你说的。玄先生,连自己说的话都忘了吗?”威胁的成分,颇多。 我当即强打精神劝阻道:“君上,我真的没事。”我只是,想要完成武青鸾临死前最后的希望。 无可奈何地望了我一眼,景行然算是默许了。调整了一下两人之间的姿势,将我枕在他腿上的脸直接枕靠在他胸膛,他的手占有性十足地揽在我的腰际。 显然此刻马车停在了乡野小道上,并没有拥挤的人群,周围空旷,透过那被掀起的车帘,我看到了冬日的荒芜与苍凉。 “青鸾说,她一生只为一人,如今再没有奢求。” 千子健的身子一怔,掀着车帘的手,差点脱力:“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为什么……她 竟从来都不说……” 沉默,我将脑袋从景行然胸口抬起,手,直指千子健心口的位置:“有些话,当真只能用说才能够明白吗?就像她所说的,你当时眼盲了,心也跟着盲了吗?”喉咙难受,我的声音更是没有任何顾忌的指责,不过片刻便咳嗽连连。 景行然将我重新拉到他怀里,手在我背上一遍又一遍地顺着,目光中满是不认可:“长话短说。” 我吃力地朝他笑笑,又对上千子健早就恍惚哀痛的眸:“听说五年前千将军迎娶她时,曾有段时间是与她举案齐眉的。那会儿,将军难道不是将她认作了心底的那个人吗?可惜将军最终还是没将她的声音认出来吧?这件事自然也没有问过武青鸾,就这样,一点点和她疏远。直到,遇到拥有同样声音的沈薇薇……一开始,将军便将武青鸾否决了,不是吗?” 看到他的面上早就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我自知所说的已经够了,遂沉重地闭了闭眼:“你放心,她说她想去看桃源县的桃花了,死的时候,她一遍又一遍地舞动着那绝美的舞姿,仿佛朵朵盛开的 桃花,万年不凋。她希望能将自己的骨灰洒到桃源县的天空,伴随着那桃花飞舞……” “桃源县……桃源县……”喃喃着,千子健的声音逐渐飘远,“真的是她……真的是她……青鸾……我的青鸾……” 那哀痛,竟如失去心中至宝,撕心裂肺,久久徘徊在半空,沉淀不绝。 * 在回宫的路上,我无数遍想起那大火中的场景,只觉得心有余悸。 武青鸾失踪,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她竟一直躲藏在我的东暖阁。那场火不是意外,门窗被封死足以说明一切。我显然是被人下了药,才会睡得那般沉,也多亏了她的救护,我才能够化险为夷。 只可惜这一次,再没有护心丸可以护着她的心脉,她真的是去了…… * 不几日,景行然在途中便收到了陆志丘的急函。 他倒是不避讳,直接便摊开了让我看。 见他如此大方,我自然是不能拂了他的好意。 这里头的内容,早就在我的意料之内,并没有惊起多少波澜。 千子健留下官印,直接留书辞官而去。 没有丝毫悬念 ,将军府内老夫人硬是撑着病体,独自操持家业。而沈薇薇,也在千子健出走之后离开了将军府。 “为了你,本君便成全了他们。”没有拿人问罪的打算,景行然将手与我的相扣,沉着声说道。 几天后,有侍卫禀报,宣城将军府败落,无人为继。 夜月如钩,冬日的夜,山里的温度甚低,在篝火依旧燃着淡淡的温暖之后,我将景行然顺势拉起。 周围侍卫三五步成一岗,轮流守夜。 我携着他的手走到一旁的寒梅:“想必他们,都可以看到来年的桃花了……” 侍卫的禀报很详细。千子健离开将军府后便去了桃源县,后来有人在一处根本不可能会有桃花绽放的桃树旁发现了他的尸体。 彼时,他面色安详,双目被外力剜去,似乎是自毁所致,他的两指,竟还沾满了鲜血。他的怀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紫色的釉瓶,里头有装过不知名粉末的痕迹。 武青鸾说她想要在桃花香中起舞,他便遂了她的愿。 武青鸾说他眼盲心也跟着盲了,他便将自己的双眼剜去承认自己真的是错了。 武青鸾说她一生 只为一人,他到最后终于能够回应她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然而,谁也未料到,在衙役赶到前,千子健的尸身竟突然神秘消失了。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又对他的死产生了诸多揣测。有人甚至断言他尚在人世! * 对于这些揣测,我无意多费心神探究。 雾气缭绕,寒意侵袭,我任由景行然将我揽入怀抱。 我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恐怕永远只能够是奢侈了。 武青鸾死后终于得以实现,而我…… “手怎么这么凉?”不过片刻,景行然的声音便是一阵焦急,“是不是心疾又发作了?” 摇头,他所有的紧张都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一个拥有这张面皮的女人,而并非是我。 “君上,如若有一日我不见了,你会天涯海角寻我吗?” 他的眸灼灼,锁视我良久,终是开口:“那是自然。” 答案,似乎早在意料之内,我没有过多欢喜,也没有过多遗憾:“那如若有一日,君上发现我不是我了呢?” 他的回答,我想,即使一生,我都不会忘记:“你就是你,没有如果。” “你”字,格外掷地有声。 第25章 醉暖溢残欢1 愈发临近国都川纳,我的心便愈发不安。 这几日为了调理身子,滋补的东西没少吃,竟是比小产那会儿还过得丰润。 嗓子也慢慢有了起色,玄枫锦又给我服下了专程采集的草药,那声音出口,竟已不再是我原先的。 这些日子可谓星夜赶路,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今夜到得一家客栈,景行然总算是下令住店,随行的侍卫不免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要知道,虽说同样都是巡逻,但在温暖的室内守卫,总比在天寒地冻的荒郊野外守卫强得多。 只是我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住店,也会住出一番变故。 * 饭菜是在一楼用的,这店面虽小,但客人却是极多。大多是走南闯北的商旅,也有部分是附近城镇的百姓,年关在即,回家过年的自然不在少数。 二楼客房。 “爷,玄先生说雾悠姑娘到寒潭疗养所需的药材还未准备妥当,时间紧迫,先行一步回京。”闵侍郎敲门进入,躬身禀告。出门在外,一路都很是得体地尊称起景行然为“爷”。 锦色的衣衫,卓尔不凡。这个被景行然重用的男子,确实是年轻有为。 被景行然抱着在他 怀内喝那味苦的浓药,我面上尴尬,索性将脸埋在他胸前,听起了那沉稳有力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 不急不徐。 母后曾说,父皇只要一碰上她,便会心跳加速。因为那,是爱一个人的滋味。 可是我不知,如今景行然那依旧没有变快分毫的心跳,代表了什么。 闵侍郎禀告完却依旧没有退下,景行然不由挑眉:“还有事?”声音沉着,有几分不耐。 透过景行然的臂弯,我瞧见了闵侍郎望向我的眼神。里头的复杂,让我微微一怔。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注视,慌忙垂首:“属下恳请爷允许属下单独一间房,或者……属下与那些侍卫挤挤。” “怎么着?爷让九公子与你同榻而眠,辱没了你?”景行然声音听不出喜怒,可话语里的那份意思,却是显而易见。 “属下不敢!”惊惶跪地,闵侍郎面上急切。 * 待闵侍郎退下,我咂吧着景行然亲手喂过来的蜜饯,想起那红衣似火的男子,不禁染上一丝兴味:“看爷的意思,该不会是想找机会让两人断袖吧?此风一涨,不知要令多少女子芳心碎裂啊……” “就准你给九 公子赏赐女子,不准爷给他找个男子?”揉乱我的发丝,看着我微恼的神色,他面露愉悦。 没想到他竟还记着上次我有意以九公子为幌子纳武青鸾为妾之事,这男人,当时还大度地应允了。没想到这会儿却旧事重提,怪罪我越俎代庖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我窝在角落里不时埋首画着圈圈,不时又抬起头看一眼好整以暇霸占了床的男人,心里暗道不公。 “你这样用哀怨的眼神看着爷,是想让爷做些什么吗?”左手撑着下颌,他惬意地望着我,眼含戏谑,勾起的唇,肆意。 我把头埋低,继续画圈圈:“这儿爷最大,雾悠哪儿会有哀怨?” 从来都不知道,他竟可以大爷到这种程度。这么冷的天,好意思跟我抢房间不说,更连我的床,都要占据。只恨得我引泪在墙角用毯子铺成的地面上坐着,身上狼狈地裹着一条锦被和他对峙。 “别以为爷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爷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放弃的。”饶有兴致地一叹,眼角眉梢都是将我打压到底的愉悦。 他给我的机会,是两人同床共榻,可惜,我怕。 这还是离开宣城 之后两人第一次共处一室。 若按照那次驿馆中他强按我在灌木丛中撩拨来看,他和雾悠定是关系不同寻常。而他自己也承认她是他第一个女人,那么也就是说他和她保持身体上的关系,早就不是一件新鲜事了。 可这段时日以来,他对顶着一张雾悠面皮的我虽说不断撩拨,但最终还是没有对我做出那种事来。我又不禁疑惑起来,他和那个雾悠,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 而最为奇怪的是,玄枫锦并没有告诉过我真正的雾悠的喜好。我生怕景行然起疑,平时也变换了一些自己的喜好,他却没有丝毫的诧异。更没有问过我两人以前相处的事情作为试探。 仿佛对于他眼前我所扮演的雾悠,是完全的信任。 “爷,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和女子抢东西的男子是渣男?”下头是一层毯子,裹着被子坐在毯子上,我探出半个脑袋与他隔着几米遥遥相对。 “渣男?”似乎颇觉有趣,他重复了一遍,“这词爷从未听说。” “那是爷孤陋寡闻。渣男嘛,就是……”想起自己第一次从母后那里听到这词的含义时那合不拢嘴的姿态,我顿觉大出口 气,“恶劣行径已经到了罄竹难书地步的男子。” 不以为意,景行然依旧是姿态优雅,他撑着下颌,好整以暇:“那有没有人说过,和男子抢东西的女子是自讨苦吃?”身高体质能力相权衡,他居高临下,凛然之势顿显。 这般步步紧逼的他,我不陌生。 两年来朝夕以对,不正是那个总喜欢和我争锋相对的人吗? 但此时此刻再听,却又是别样的伤愁。 自知口头上无法胜过他,我老老实实地躺下睡了,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眼睛,恰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笑。不免给了他一个白眼,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当天际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我是被腹部的一阵异样给惊醒的。 暖流,似乎一股一股往身体下方而去,我面上顿时一阵燥红。 月信,竟好巧不巧赶到了这个点上。 自从我小产,这还是第一次来月信。 相信衣裤及底下的毯子,定是一片红色了…… 只是睁开眼想要趁着景行然尚在熟睡中时偷偷将这一切罪证处理干净的当会儿,却发现咫尺之遥,那个自己这一刻最不想面对的人,竟用手支着下颌一瞬不瞬地审视着我。 第26章 醉暖溢残欢2 窗处几缕微光力透窗纸,让我轻易便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竟由地上的位置转移到了床上。我躺在里侧的位置,身子蜷缩在景行然怀内,而他则这般斜侧着身子,在这微露光亮的室内紧锁着我的眼眸。 俊颜上一抹认真,流露着执着,在对上我的眼时,竟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似乎根本就意料不到我会突然醒来。 但现在明显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而是加紧打理好自己,以及……被染红的罪证…… 又一股暖流清晰袭来,我甚至还能够感受到液体溢出时的急剧。那条亵裤,定然已是一片湿意与殷红。蓦地,腹部一抽,疼痛纠缠,我紧紧地皱起了眉。 “时间不早了,爷是不是该起了?”稳了稳自己的声音,我试探着开口,只想他快快远离,好让我有时间整理自己的狼狈。 两人盖的是同一条衾被,他唇畔一勾,便是轻轻巧巧地翻身覆在我身上。 如同完美的契合,我轻易便感受到了他的异样。 “知道你是怎么上的爷的床吗?”挑眉,他在我唇上落下一吻,不急不徐道。 他 说话的字眼,能用得不这么引人遐想吗? 我定定地望进他的眼,无奈既要压抑腹部的折腾,还得应付他这不依不饶状似逗趣的挑衅:“夜半天寒,肯定是爷体恤雾悠受冻才搭的手。” 他不置可否,唇畔的那抹笑,倒是愈发大了些,看得我头晕目炫。 “如果爷说,是你半夜爬上爷的床,想来就要有负你为爷树立的疼人的名声了。”目光幽深,那漆黑的眼眸,似要将我望穿。 如此这般厚颜无耻,竟有些不像是他。 猝不及防间,景行然的手指便直接探入了锦衾之内,那略显粗糙的指尖,有意无意地,细细摩挲起来。 “爷记得在这个位置,有一个极深的剑痕,还是你替爷挨的。”在我细软的身子某一位置,他停滞了指尖,“不过倒是奇了,你这儿的疤痕没了,却多了一粒痣。这长的位置,倒是和爷那位君后有些相像呢。”语带揶揄,眼中明明有着欲,却又深沉似海。 原来这雾悠,竟还为他挡过刀剑吗? 他们之间发生的,我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介入了…… 心头一阵涩意,他的手又对我肆意 而为,腹部的疼痛,在此刻被无限制放大。 几乎是下一瞬,我便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将他推开,直接便跨坐在他身上。 在他错愕的瞬间,又若无其事地从他身上爬了起来:“爷请让让,雾悠身上见血了,得先处理一下。”我望着他那件被瞬间染红的衣袍,没有任何诚意地道歉道,“爷多担待,我不是故意的。” 只见得他望向那丝红色的痕迹时嘴角一抽,脸色暗沉得厉害。 * 一盏茶后。 我清理完毕身子走出屏风,恰对上一双探寻的眼眸。 耸耸肩,我不以为意道:“爷,今儿个不是还得赶路吗?”脚步有些虚浮,不知自己努力维持的正常面色,是否显现了几分苍白。好在戴着张面皮子,应该不至于太明显才是。这月信的疼痛,当真是要我的命。 景行然已然穿戴整齐,广袖玄服,玉带束腰,腰缠镶金绶带,侧垂着一块玲珑七彩玉。 这还是当初他向我父皇提亲时所下的聘礼。天下间仅有两块玲珑七彩玉,他与我各一块。可惜我那块,却不知在何时遗失了。至今想来,我都没有丝毫印象。 “你现在的身子,适合舟车劳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皱着眉朝我望来,那毫不遮掩的目光,恰在我腹部以下徘徊。 我怔愣一瞬,忙掩了脸转身出门,嘴里嘀咕着对他的不满。 才刚走了几步,温热的气息临近,他的体温便瞬间包裹住我周身。 身子悬在半空,竟是被他给拦腰抱了起来,一步步走向床榻:“先在塌上躺着,这几日便暂时住在客栈了,哪儿也不去。” 他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爷,玄先生说雾悠这身子,必须马不停蹄回宫疗养才是上策。”不免出声提醒他,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床上,近似温柔地褪下我的鞋,又轻柔地为我盖上锦衾。 他望了我一眼。这一眼,仿佛凝聚了万年,深沉莫测。 “就不该让他先回去,这会子没了个随行的治你这病,倒是一桩麻烦事。”答非所问,景行然拍拍我的脸,竟有点将我当成个撒娇的孩子,“乖,爷让人送些早食过来,今日你就在这儿歇着。” 为我掖了掖被角,看到我始终瞪着他无语的眸子,他索性俯下了身 来,在我猝不及防间给了我一个缠绵到足以让我呼吸顿止的吻,见我呼吸急促,好心情地负手走了出去。 “爷。”是房间外守候的侍卫。 “准备一下,去最近的医馆。”景行然沉着声吩咐着。 * 让我在床上待一整天,自然是憋闷无趣到极点。 早食被送了来,不想竟是九公子亲自端来。 红衣依旧如火如荼,九公子阴柔俊美,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倒是让人乍舌。 若他生是女子,不知要迷倒多少青年才俊。 “那日雾悠情急之下为九公子指了一门冥婚,实在是雾悠的不是。以后若有机会,雾悠一定重新为九公子弥补上一段姻缘。” 不知是不是武青鸾那件事他对我成见颇深,这段日子星夜赶路,他从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事后我才知晓这位九公子是景行然的贵客,身份背景不可小觑,怎么着我也不好得罪了他去。 喝下一口鸡汤,味道鲜美,醇正浓厚,倒是将我的疼痛缓和些许。 九公子审视我片刻,继而唇上染上一丝我琢磨不透的光芒:“既然要弥补,不若现在便补上吧。” 第27章 醉暖溢残欢3 闵周城街头。 阳光正好,暖意盎然,摊贩吆喝之声不绝于耳,颇为热闹。 “雾悠姑娘,君上吩咐过不能让您离开客栈,咱们出来得够久了,若君上知晓了恐怕……”闵侍郎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担忧意味明显。 我还未来得及作答,九公子的声音便同样在我身后响起:“闵侍郎看来是忘记了爷的嘱咐了。出门在外,言语不慎为爷惹来麻烦,闵侍郎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闵侍郎一声“君上”,确实是犯了景行然的大忌了。 两人在我身后时不时互相杠上几句,但大抵还是九公子占上风,闵侍郎被他说呛的时候,过多。 这场以我主动提出的外出行动,便是九公子口中所谓的我对他的弥补,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为何还非得唯恐景行然不知地拽上一个闵侍郎。 阳光洒在身上,我身体里也仿佛复苏般,腹部不再坠疼。 卖胭脂水粉的摊位前。 “姑娘瞧瞧这胭脂,衬你那张天仙似的脸,更是锦上添花呢!”小贩煞有其事地吆喝着。 我却倏地停了步子。 脑中闪现的却是及笄那年的场景。 辰凌国宁安 公主的及笄礼,盛大隆重。有幸目睹我从少女成为女子的众人,皆是赞誉有加。那一年,宁安公主成为了辰凌国第一美人。美人腰、美人骨、美人皮,无人不知。 我的指腹下意识划过红唇,当意识到此刻的自己不过是戴着一张她人的面皮存活时,却悻悻笑开。所谓的胭脂水粉对于我而言,又有何意义呢? 见我欲走,那小贩忙热络地对着我身后招呼道:“这位相公,你娘子长得这般标志,合该再买点儿胭脂回去。” 我心想着这位还真是为了做生意无所不用其极,后面那两位不过是陪客罢了,他竟然还给他们硬安上了一个“我夫君”的名头。 只是不知,他又是根据什么判断究竟是九公子是我的夫婿呢,还是这闵侍郎才是我的夫婿…… “那就买这盒吧,包起来。” 熟悉的声音传来,我诧异地回转身。万万没想到,原先紧随在我身后的两条尾巴竟然目标一致地不见了踪迹,只有一抹暗色身影,静静地伫立在我身后,朝着小贩指了指一盒蜜色口脂。 面色如玉,气宇轩昂,一支玉笛在他左手内闲适地转了个圈,坠下 一缕金穗,右手负在身后。 “姜君稹”这三个字,便有自我意识般冲出了我的唇畔。 一说完我便后悔了。如今的我是雾悠的身份,怎么可能会认识他? 他却淡淡笑开,将碎银给了那小贩,这才打趣地看着追悔莫及的我:“公主殿下,你似乎忘了当初还称我这鼻子为狗鼻子。你身上的气息,我能感受不到?” 身为景岚国大将姜洪独子,姜君稹却不好舞刀弄枪,反而对经商之道颇有研究。如今更是掌握着景岚国的商道命脉,往来于各国。 “你怎么会在这?” 说话间,他已经将那口脂塞到了我怀里。 我猝不及防之下,只得接了。 街道喧嚣,两人边走边叙着话。 光影里,他的眉目深远。姜君稹用手中玉笛轻敲了我脑门一记,有些无奈地叹道:“我不过是去了一趟边塞,便听到你被秘密送到军营为妓的消息。小殿下,你说我能不急吗?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半路却又听到你被大火烧死。谣言四起,虽说君上颁布圣旨证明了死者并不是你,你仍好端端地在后宫呆着,我却不敢深信。所以又辗转到了闵周城。恰巧遇 上点麻烦事,便耽搁下来。”说到这里,姜君稹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我的脸,“总觉得你如今这张面皮子在哪儿瞧见过……” “这是玄先生帮我换的,如果有疑问,你大可找他解开。”我不甚在意地应付了一句。 姜君稹却没有在意我的敷衍,最终他似想到了什么,玉笛轻敲左手掌心,一副了然的模样:“想起来了,我前日在画舫上还见过她!若不是刚刚觉得你这张脸比较眼熟,我还不会跟上前来,这闻香识味,才察觉到是你。” 他的话,于我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我追问道:“你说在闵周城见到过这张脸的主人?” 真正的雾悠,竟也在闵周城? 没有待姜君稹回答,我眼尖地看到前方济民医馆大门前,被众人围堵住的一辆华丽马车。 有些……眼熟…… * 走近人群密集处,不想正是景行然。 银衫舞动,翩然不羁,俊颜优雅,随意无拘。手中拽着缰绳坐于马上。马蹄原地踏步,倒是听话地没有冲破重围。 而他身后的华丽马车旁,侍卫拉扯着缰绳站着,有些不安地望望围观的百姓,又请示般望向景行然, 最终别有深意地望向被车帘隔绝的马车。 似乎这马车里头的,才是关键。 “这位公子,你当众掳人本就该受律法制裁。请将本官妾室归还,如若不然,悠悠众口,百姓可以做证,本官必定会对你严惩不贷!” 为首那人书生气十足,清俊的身影裹在常服内,竟满是儒雅。绝美的轮廓,眸光流转,斯文清隽。 听到他这般说,周围的百姓也忙纷涌:“这人什么来头,竟当街抢别人的娘子!还有王法吗?” “陈大人勤政为民,你抢他的人,就是跟我们闵周城的百姓作对!” “赶紧把人交出来!” ……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大有景行然不交出人来,便誓不罢休之势。 “这是闵周城的地方官,陈尚寅。”将我拉到外围,姜君稹竟知之甚详,“照他的说法,估计马车里的女人便是他的妾室谭素心。” “姜君稹,你似乎挺热衷于这坊间之事啊,尤其是这男女之事。”我揶揄着,目光却不自觉地望向景行然。 他的薄唇紧抿,似乎想发作,却气极般不发一言。 这堂堂一国之君被人指控夺人妾室,这罪名倒着实有趣。 第28章 逝水葬流年1 那一头,正剑拔弩张。 而这一头,姜君稹蓦地对我幽幽一叹:“什么时候你能够像以前那般唤我一声君哥哥,我这一生,便算是圆满了。” 这话,委实是没有边际。 我没有作答。 蓦地,马车内传出一声女子不适的低吟。随后,一位花白胡子的老者下了马车,抬臂示意大家安静:“诸位,卖我李某人一个面子先回去吧。是这位夫人不愿跟随陈大人回府的,并不关这位景公子的事。” “李大夫,刚刚那声音?”众人不解,人头攒动。 这时,被称为李大夫的老者视线对上陈尚寅,有些咄咄逼人:“陈大人,人人都道您清正廉明,谁有不平事,只需让您审理,必定水落石出。可您对自己的夫人,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您知不知道,这蛇即使被拔了毒牙,也是会要人命的,何况还将蛇活生生地塞入尊夫人喉中……孩子已经小产了,恐怕尊夫人,也活不过这个年关了。” “什么蛇?本官是让你查看她的病情,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什么小产,什么活不过年关?李大夫,你只要收回刚刚的话,本官念你素有口碑便不与你计较……”那张清隽的脸有些苍白,拦在马车前,陈尚寅的身子摇晃,声音急切。 马车内,一帘之隔,传出一个孱弱的女声:“素心早就不是陈大人的糟糠之妻了,李大夫,您有心了,那声夫人素心受不起,您也不必为了素心得罪了人。”女子的声音粗噶,仿佛舌苔曾经被什么咬过一般,吐字模糊。 * 那名自称素心的女子一开口,所有人都一愣。 “糟糠之妻?” “陈大人只有一位明媒正娶的妻子,这女人当真是给几分颜面便开起染坊来了!” “就是!陈夫人持家有道,和陈大人正是天赐良缘,她这妾室不安于室便罢了,如今陈大人苦口婆心地拦下她,她竟还 要跟着其他男人跑了……” …… 耳畔的言论,字字句句,皆是为这位素来为民伸冤的父母官鸣不平,由此可见陈尚寅在百姓中的声望。 我用手肘耸耸站在我身旁看热闹的姜君稹:“我怎么发现我最近遇到的不是正室含冤便是妾室出墙的戏码啊?” “那说明公主殿下本身就是个惹事的主,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钻。”他心情甚好地回着我,面含挑衅,目光却是越过我的肩头望向那个包围圈。 我不服:“明明是你这尊衰神的出现才让我的运气这么背。” “雾悠所言极是。姜君稹,你的衰运可别影响了她。”斜刺里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接受挑战的威严传来,景行然已随后而至,俊颜冷峻,神态优雅,长臂一伸,将我的腰捞到了他臂弯。 景行然与姜君稹早前便相识,两人虽然表面瞧着和谐,但却彼此不对付。 人家姜君稹商铺遍布大江南北,若真的带衰运,怎可能生意做得如此红火?景行然明摆着就是借题发挥。只不过,为何景行然竟然丝毫不诧异我会和姜君稹相识? 我可以敏感地觉察出姜君稹将“公主殿下”这几个足以让我暴露身份的字眼给吞咽入腹,随后恭敬地朝景行然行礼:“草民……” 话被景行然挥袖打断:“这劳什子礼数就免了。说起来你在这闵周城也有产业,今日相遇,倒是不知是本君尽地主之谊,还是你来做东。” “能宴请公子,姜某乐意之至。”既然景行然没有自恃帝王身份,姜君稹自然也看他的眼色行事。 “那本君且等着你宴请了。” 景行然话毕,将我的手缠在他掌心之内,百无聊赖般一根一根地摩挲着。 “今日这一出,雾悠要不要管上一管?”眼朝那依旧将马车围成一圈的百姓示意,一如每一次他似乎总喜欢将问题抛给我。 不,应该说, 他似乎很喜欢将问题抛给化身为雾悠的我。 一想到他和真正的雾悠相处时也是这般浓情蜜意,我心里的涩意,便一丝丝流转。若褪下这张面皮,我的命运,依旧是和军营脱不了干系。而真正的雾悠…… 心神恍惚,我竟然隐约看到那人群中一道女子湖绿的身影明显,也在看着热闹。那张脸,何其眼熟,不是真正的雾悠是谁? “怎么了?看得这般专注?”景行然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嘴角的笑意若有似无。 我几乎是想也不想便挡在他身前,脚尖踮起,直接便吻上他的唇。 这个吻,很急,很切,没有丝毫的章法。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便是,绝对不能让他看到那个人。 耳畔声音嘈杂,这样不合礼教的举动,定然已经引起一阵或大或小的讨伐。 不经意间,见到姜君稹脸上的黯然,我一犹豫,却被景行然扣紧了后脑,将这个吻加深。 唇被霸道吮咬,厮磨碾压,那彻骨的纠缠,牵引出熟悉的动容。 爱或者不爱,我从来都能够轻易辨别。 就好比,初见时,寥寥几句,便能够将自己轻易许给他。 可对于他的心思,我却从来都没有弄懂过…… 被松开之后,伴随着剧烈的喘息,我第一反应便是看向人群深处。 那抹女子的身影不见踪影,我暗暗松了一口气,紧接而来的一幕,却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似乎是眼见景行然走向了我,并不打算管那些个闲事了,几个随行的侍卫也放松了警惕。这一放松的后果,便是陈尚寅趁机将马车上的谭素心给抱了下来。 令我倒吸凉气的,便是这女子的面容。 苍白得早已没有血色,一条白纱堪堪蒙住了脸,只露出一双历经沧桑的眼眸。可也不知是哪儿来的邪风,竟将那条面纱瞬间吹落。 入目的,是一张惨败黯淡的脸,上头的疤痕交错,全部汇聚成 五个结了痂的字——结发不结心。想必若没有这些疤痕,那定是一张婉约明媚的脸吧…… 顿时,所有围观的百姓都开始指指点点起来,孩童的哭声响起,孩子他娘赶忙将他抱在怀里头捂住他的眼,又嫌恶地看了一眼正被陈尚寅横抱在怀内的谭素心,飞快地抱着孩子走开。另有看热闹的,有些不识字的,让旁人解说着。 日影稠密,将那份冬日的冷意驱散。那份寒,却似融入了心底,怎么都无法消弭。 倒是那万众瞩目的谭素心,沉默地任由陈尚寅将她纳入怀内,沉默地任由众说纷纭,沉默地接受所有人的批判。 “陈大人,这样的女子即使是当您的妾室都辱没了您啊。陈夫人何等尊荣,大度地没有计较您纳这样的女子为妾,可咱们向来受陈夫人恩惠,不得不替她说一句公道话了。这样的女子,不配和陈夫人二女一夫啊!”说话的明显是个读书人,泱泱正气,大义凛然。粗布麻衣可见其生活贫困,此言倒似发自肺腑。 上次碰上个和离休妻事件,岂料今日又碰到个鼓动废妾事件,我不免轻轻一叹。 妻与妾,不两立。 若要现世安稳,男子何不自律身心,将那些个劳什子的三妻四妾给摒弃于外?这样,也就没有那么多的世事纠纷。一夫一妻,平稳度日,一世双人。 * 倏地,腹内一阵暖流,沿着下身迅速流窜,那抹阵痛原以为已经不打紧,恰又在此时降临。 “怎么了?”姜君稹率先发现我的异样,急切的神态在对上景行然猜忌的眼眸时,稍稍收敛。 景行然将我大步抱向被围堵的马车旁,冲着上头的李大夫沉声道:“赶紧给她把脉。” 不怒,而威。 手捋白须,那灰色的儒衫随风一荡,李大夫手搭上我腕际,却是沉下了白色的眉:“这是寻常女子的通病,喝碗糖水缓缓便行 了。”再望向我时,眼眸中分明有着欲言又止。 我心思一动,突然想起如今的自己是雾悠的身份。也就是说,我的身上,本该还有心疾才是。如今李大夫却并未诊断出心疾,景行然该不会起疑吧? 将我抱上马车,景行然直接对着李大夫:“还不快上车?” “这……公子……” 想来这李大夫还是想要遵循先来后到的原则,先替谭素心诊治。 “李大夫,不必管我。素心的身子已经这般了,药石无医,就这样吧。”被陈尚寅一步一步带离,谭素心的声音犹如风中浮萍,凋零成一片又一片。 谭素心自称陈尚寅的糟糠之妻,实际上却是他所纳的小妾。奇怪的却是,陈尚寅并不曾矫正,似乎也默认了她的说法。而她脸上那刀刀刻入深邃的疤痕,也印证了她所说的话。 结发,不结心。 结发夫妻,那颗心,却无法牢牢相守。 这般的字眼,想来也是女子绝望之际给自己划上的吧。 此刻的我,竟有种冲动,想要弄明白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让谭素心这般将一个女子最宝贵的面容弃之不顾,只为了让自己不忘以前之耻吗? 假如爱可以重来,假如誓言可以违背,不知人又会如何自处?我拽紧景行然的衣袖,想要让他介入这件事,却发现他刚刚还聚焦在我面上的视线,已然掉转到人群中某个小点。 那是属于一名女子的身影,她面上一抹清浅得宜的柔笑,温暖怡然,处处,都是那份最明媚最阳光的动容。那份无忧恬静,不似我的刻意,那是最纯粹的,最原始的,毫无杂质。那名女子,是雾悠。 景行然的眼中没有错愕,仅有一抹犹豫,仿佛见到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早在预料之内。下一瞬,他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指腹摸索到我的脸上,找准某个位置,将我脸上的面皮子一把揭了下来! 第29章 逝水葬流年2 疼痛,席卷。 那早就将我的血与肉联结在一起的面皮子被突然剥落。 心底的一角,逐渐坍塌。 景行然却是抚上我红肿了一片的脸,沉沉一叹:“原想着不必这么快的。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他这是何意? 他原本是打算再与我虚以委蛇旁观我扮演雾悠? 我尚未来得及多加思索,便晕了过去。 * 再醒来的时候,我已回到皇宫。这个如同囚笼般的地方,没有了景行然的宠,寸步难行。 我的面容,依旧是我自己的。 而…… 我的身份,是九嫔之一的修容。 我的名字,是雾悠。 真正的雾悠,改名江舒薇,成为姜君稹之父姜洪大将军义女,在合乎身份的前提下,被景行然纳入后宫,成为四妃之首,宠冠天下。 一个人负心,或许是因为他的记忆力不太好。 也或许,是因为他的记忆力从不曾好过。 其实,我早该猜到这样的结局。 两年而已,嫁给他两年,算得了什么呢?那些宠,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戏一场罢了。 也许从我扮成雾悠出现在他面前的第一眼时,他便早就察觉了吧。只是没有点破,任由我像个傻子一般在他面前演戏而不自知。 如今真正的雾悠回归, 他该是碍于我父皇派来出使景岚国的使臣不久将抵达的缘故,才打消了放逐我到军营为妓的念头吧。 也真是,难为他还得花心思应付我父皇了…… * 明日便是年夜,景行然吩咐下来,免了宫宴,群臣可以不必进宫,就简单地让几个妃嫔聚聚,权当是家宴。 原以为我如今的身份根本便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家宴,却还是被点了名。不知是否是景行然有意想要借此奚落。 宫里头这段时日算是忙活开了。宫女太监们在各个宫殿转悠布置,到处,都是大红。喜庆的同时,却也严阵以待,巡逻的侍卫,也因为特殊时期而更加严密起来。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严阵以待的模样,倒让我有些错觉,仿佛宫里头随时都有大事发生。 沁紫殿内。 我躺在暖榻上,一袭粉紫雍容,头上斜插一根凤尾簪,耳畔垂落几缕发丝,却遮掩不了面上憔悴。 手中是一块质地上等的绣布,一只纯金绣针。我看着那窝在寝殿内几日的成果,只觉得啼笑皆非。 这明明是一只奔跑于田间没有忧愁的野兔,却被我给绣得仿似一只旱鸭子,只知道嘎嘎叫唤,一碰水就像要了它的命。 “娘娘,玄先生在外头求见。”云兰穿 着一件鹅黄裙袄进来,身后跟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 那一次我被发配到军营,我沁紫殿的人定也逃脱不了,而事实上,景行然也确实是做到了,秘密处决了那一干人等。不过幸运的是,云兰听了我的话之后躲藏了起来。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深宫内苑,宫女随处可见,她这一个,也算是漏网之鱼了。 我再归来,头衔身份虽然变了,可居住的寝殿,却依旧是沁紫殿。 云兰悄悄寻了来,我一番打赏下来走了些门路,便将她重新安排在了我的宫里。 景行然知晓后,倒也没说什么。此事也就此揭了过去。 我看了蒙面女子一眼,对云兰摆手:“让玄先生仔细替江贵妃治疗心疾去,以后我这沁紫殿,不再欢迎他。” “这……”云兰想要再劝,但看到我的决绝,只得转身出去传话了。 “少女毕竟会怀春,看来娘娘身边的宫婢,也免不了被温润男子吸引。”当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两人,那蒙面女子开口,声音沙哑,破碎如同被撕裂。几丝讥讽,几丝自嘲。 穿针引线,换了根红色的线头,将红丝穿过那看上去丑不拉几的野兔的双眼,我淡然哂笑:“人这一辈子总该经历些挫折的,不 是吗?” 女子沉默地坐在一侧的软椅之上,垫子厚实,她为自己添了一杯茶,声音悠远:“是啊,只有撞了南墙,才可能回头。” 彼此都心知肚明,我只是笑着放下手中的残次品,走过去,牵起她的手:“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对于‘陈尚寅’这三个字,你可以将它永远埋在心底了。” “那娘娘呢?当今君上,可会被您永远深藏?” 我唇畔勾笑,复又坐回那软榻之上,金针在手中一转,指腹便是一点殷红。在她诧异的目光下,我将染血的手指在那绣布之上轻滑,“与君绝”三字,瞬间呈现。 鲜血力透,耀眼灼灼。 早在景行然命人将我送入军营充作军妓时,我和他的情分就已经断了。扮作雾悠与他纠缠,一切都不是我所愿,可我又不得不为。 如今一切都揭开了,他也如愿纳了真正的雾悠入宫封妃,我对他,再没什么念想。 “你脸上的疤痕要记得及时用药,这几日太医院的人没为难你吧?” 谭素心的手伸到那用面纱遮掩的面颊,眼中苦涩:“这张脸,早在我用簪子划花的时候便没想过再要它。”破碎的声音,伴随着些微的咳嗽,“江太医不似其他太医,对娘娘似乎格外忠心, 为了治疗素心这破嗓子,花费了不少心思。” 江太医嘛…… 我轻闭眼,遥想当年。 “江植,你揭下皇榜治好了母后的病,想要什么赏赐?” “下官别无它求,只希望能够永远追随公主。” * 御花园的寒梅依旧,红色的蕊,在这片万物萧条中独显风姿。 一隅凉亭,六角飞檐,下巴枕在手臂上,我趴在围栏上淡看着那结冰的湖面。 “可惜了这鱼食。”垂眼望那饵料,心头一声叹息。 “娘娘,叫几个内侍来,将这湖面用石头砸出几个洞不就行了?”云兰手端糕点果盘,身后跟着沁紫殿的两个宫婢。宫婢垂眉顺目,将东西放置在石桌上,便静静地侍立在一侧。 想起那盛夏时节所见的锦鲤,在阳光下金黄发亮,三五成群,别是一番趣味。我不禁有些消沉:“鱼都没了,破了冰撒了饵,又如何?” 极目远眺,湖的另一面,两道天造地设的身影相携,款款行来。俊颜优雅,薄唇含笑。红颜倾城,巧笑倩兮。 那一幕,竟微微有些刺眼。 “回宫以来,君上便没再翻过其她娘娘的牌子了,日日宿在江贵妃的无双殿。”听着早就听腻味的话,我拣了一块杏脯入口,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这角凉亭。 第30章 逝水葬流年3 身后,景行然与江舒薇往这边行来,似乎根本就对我视而不见。 “娘娘,您别往心里头去。您虽然被君上除了名,可至今后位悬空,一定有机会的。而且那江贵妃日日圣宠,宫里头的各位娘娘对她也多有微词,背地里铁定会使绊子。”云兰有些着急地想要劝我,身上那件鹅黄的裙袄在这御花园中是一抹独家的亮点。 口中咀嚼着那杏脯,一如记忆之中,喝完苦药之后再尝的甜腻。突然就想起了一件事,我偏转头,望向身后急急跟随的她:“那个常侍卫,动过你没?” 云兰一怔,却是垂下了眸,不再言语。 她的反应,让我心头一跳:“你老实告诉我,不得有半句隐瞒。”明明在被关进天牢后,我以“常侍卫差点占了我身子”的幌子向景行然告了一状,难道他根本就没有好好处置他这以下犯上的属下? 云兰的声音有些哽咽,一张脸满是余悸:“娘娘对奴婢一番交代后,奴婢便躲在了浣衣局与奴婢交好的紫鸳那儿。可那常侍卫神通广大,将奴婢寻了出来,夜里头更要对奴婢……”片刻的停顿,最终染上一丝少女的青涩,“幸好葛民经过,才让奴婢捡回了一个破败的身子。” “葛民?” “葛民是林昭仪宫中的内侍。” 我沉默地听完,却也不禁后怕。幸好,幸好。 “如今常侍卫任职何处?”心里有个地方特别堵,我不信,景行然会这般狠,别人都这般欺凌他的女人了,竟还能够不动如山。即使他不顾我是否被人糟践,可为了他一国之尊的威仪,他也应好好惩治一下那常侍卫才是。 “ 常侍卫现今是江贵妃宫里的侍卫统领,专门负责无双殿守卫。” 云兰的话,让我的心顿沉。 终究,还是太高估了自己在景行然心目中的地位…… 然而他如此行事,倒是不怕皇权被挑衅?还是说他已然查明我是有意构陷对方? 转身,我不再急匆匆逃离那幕刺眼的恩爱。双眸犹如利刃,射向携了江舒薇款步走向凉亭的景行然。 他倒是闲情逸致,这么大冷的天陪她来看风景,望着他一脸认真地为她拣了一块桌上的糕点,体贴入微地送到她的唇边,我心里头的那股气便愈发堵着,急需寻个出口。 身体的一根筋搭错,我的行动,超出理智,直接便小跑向那对碧人。 头上发钗凌乱,两缕发丝滑落在面庞两侧,有些微微的痒意。面上许是有了薄怒之后的红润,喘息未定,我便向两人发难:“还真是稀奇了,江贵妃什么东西没有,竟还要劳驾到君上来为她抢夺臣妾的小小糕点?” 那话,当真是如同打翻了醋坛子,我自己听着都恶寒,也难为面前的两位还能够镇定自若地坐在石凳上。 一段时日未见,景行然一袭广袖玄服,龙纹金线,清俊的身影优雅,灼灼其华,依旧是丰神朗俊的人物,如神只般威严凛然。 唇畔一抹如讥似嘲,他摆手,示意正要将我拿下的两名侍卫住手:“雾修容何故有此一说?”眸眼深邃,让人无法窥探。 一时之间竟反应不过来自己如今的身份。 修容娘娘。 雾悠。 雾修容。 视线一低,我这才发现内侍早为他们添了软垫,又上了几盘新鲜的点心瓜果,而刚刚我所 带的宫婢为我准备的糕点,早就被撤了下去。 脸上灼热,我刷地一下便红了个透底。这景行然喂给江舒薇的,哪儿是刚刚属于我的糕点,分明便是另一批了。 这回,还真是自取其辱呢。 “臣妾眼拙,误会君上和贵妃娘娘了。”眼里一股子酸气冒出,竟觉得些微湿润起来,我却站在原地,直直地望向那双熟悉的眼眸。 他不置可否,倒是一旁的江舒薇开了口:“想来姐姐也想尝尝,君上,不妨给姐姐赐个座吧。” 一袭贵妃华服,绣满金黄色的凤凰,迎面风起,裙摆飘曳,栩栩如生。金步摇点缀下,是江舒薇一张倾城苍白的面容。 这张脸,我并不陌生。 顶着那么久的面皮子,不是假的。她面容上每一个细小的地方,我都能一一道出。 可那双眼眸,却是浑然陌生的。 无疑,面前的女子清秀中满是柔弱,那身贵妃服,更显得她身子孱弱。 看来她的心疾,当真是严重到了极致。连这般的盛装,都无法轻易遮掩。 “贵妃娘娘客气了,”唇畔一点轻盈,我非常没有自知之明地走了过去,还不待内侍在冰冷的石凳上铺上软垫,直接便坐了上去,“那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景行然眉微微一皱,想来该是恼恨我打扰了他陪伴如花美眷的雅兴了。 我权当没看到,乐得示意沁紫殿的几个宫婢随旁侍候。接过云兰斟满的茶杯,轻抿了一口:“真好,这儿还有龙井,臣妾那儿早就断货了。”语带讽刺。 自从回宫,一下子从君后的高位跌入修容的身份,宫里的人一个个都是墙头草,吃穿用度 ,自然早没有了从前的风光。莫说龙井,就算是寻常的茶叶,那也是极难有的。 凡是沁紫殿的人,走到哪儿都能被其它宫里的奴才指着脊梁骨挤兑一番。 听了我的话,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景行然的眉愈发深皱了几分:“刘桂年,偌大的皇宫,就连几罐子茶叶,你这内侍总管都吝啬于拨给沁紫殿吗?”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拂尘垂落,伺候一旁的刘桂年慌地跪了下去,“奴才管教底下人无方,还请君上恕罪。” 懒洋洋地嗑起了瓜子,我淡望着那自己掌着嘴的刘桂年。 真是好久都没有看过“杀鸡给猴看”的戏曲了。 景行然倒是很贴心呐…… * 耳旁聒噪,正是那清脆的巴掌声一声接一声,想来这刘桂年跟着景行然多年,早就摸出了他的性子,是以,这巴掌虽响,却极为敷衍,倒像是一出主仆配合的好戏,单单是为了愚弄这看戏之人。 “君上,刘总管是无心之失,情有可原,就饶过他这一回吧。” 温柔的女声传来,江舒薇双臂撒娇般缠上景行然的手臂,殷切地求着情。 不得不说,如果是顶着那张面皮的我来做此事,决计做不到她那般的楚楚动人,眼角眉梢,都是那浓浓的焦灼。 为他人而那般操心,对于自小在皇宫中长大的我而言,其实早该看淡了。不论是真是假,可看那双纯真没有丝毫杂质的眸子,我知道,她没有作假。 宫里头最缺乏的是什么?就是一个女子的真实。 形形色色的女子为了各自的目的而失去了最初的那抹纯真。所以,当一抹难能可贵的真实出现, 景行然,便放不开手了。 果然,被江舒薇这般不依不饶地吹着耳边风,景行然的手抚上她额头,将那凌乱的发丝别到其耳后:“好,就听爱妃的。不准再为这些小事烦心,如果让心疾发作了,是想吓坏本君吗?” 打情骂俏倒是不厌其烦,当真以为坐在一旁的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偶吗? 一个不慎,那明明没有任何危险的瓜子壳便刺破了舌苔。一丝血腥,在口中逐渐弥漫。 “姐姐,身子不舒服吗?” 淡看着江舒薇柔弱的身子被那个胸膛理所当然地安置在内,我自嘲,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水,将那丝血腥压下:“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有点恶心。”红唇勾起,不急不徐地矫正道,“臣妾位卑,不敢担一声姐姐,贵妃娘娘使不得。” 景行然莫测高深地扫了我一眼,语气冷冽:“看到了恶心的事?雾修容这是指桑骂槐呢?” “臣妾不敢。” “连欺君之罪都敢的人,还有你不敢的事儿?” 你是指我抗旨假冒雾悠之事? 我蹙眉,还未来得及再开口,眸光已经捕捉到女子窈窕的身影如蝴蝶般扑来,胭脂味十足。下一瞬,景行然的身上已经挂上了一位美娇娘。 来人,正是林雪兮。 林昭仪。 “君上,臣妾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江太医刚刚给臣妾把脉,臣妾……臣妾怀有身孕了呢!” 嗯,真是一个好消息呢。 景行然的子嗣单薄,至今未有一个皇子。原本我还想着他这般圣宠江舒薇之后,不久的将来,自是一番孩童玩乐的闹腾景象了。 不曾想,竟是林雪兮得了先。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呢。 第31章 未亡人不知1 景行然乍然听闻林雪兮所言,俊脸紧绷,竟是不置一词。 还是江舒薇轻轻扯了扯他袖角,他才回过神来。随后,俊颜轻笑,唇角也微微上扬了几分。 宫婢内侍们各个都是察言观色的主。见此情景纷纷下跪,口中连呼:“恭喜君上!恭喜昭仪娘娘!” 我不禁轻哂。 呵,当真是可笑,当初我被查出怀有身孕,得到的,却是一句——“这个孩子,是本君的吧?” 他的质疑,连带着整个皇宫的人看我,虽是明着恭敬,暗地里却满是鄙夷。 这会儿心情起伏,我下意识地想要远离这份不属于我的喧嚣,不识趣地拐带走一碟子核桃酥,走向早些时候独自一人时落座的围栏旁,双臂枕在其上,远眺,一目了然的竟不是我自认为吐蕊的寒梅。 不知何时起,早有那争相的不知名花儿争先恐后绽放,虽小,却是那般不容忽视。 不像那染血的寒梅,与人无争,静静地绽放。终其一生,也换不来多少人的回眸。 “江太医,具体怎么回事?赶紧给本君报来。”景行然的声音低沉,竟听不出究竟是喜是怒。 其实说到底,有了难得的子嗣,该是欣喜若狂的,毕竟他,也要为人父了。可是,如今他背上挂着一个,怀里还拥着一个。如果真要相比较而言,他更加疼惜怀里那个。 是以,看着怀里的江舒薇瞬间苍白了脸色,他的心底,多多 少少是有些焦急的吧。 毕竟,好不容易才将她这个身份地位完全不符的女子纳入了宫。 江太医? 江植? 熟悉的称呼入耳,我这才后知后觉地转首,恰看到一身官服的江植站在凉亭外。 这个闲云野鹤的男子,居无定所,潇洒任我行。终究是被我连累,一路辗转,由不安名利到最终的官服袭身,彻底地被拘束住了自由。 他似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仓促地望了我一眼之后便急急转移,恭敬地对景行然叩首:“昭仪娘娘今儿个孕吐不止,微臣去林云殿把脉之后,便发现娘娘有三个月的身子了。” 竟然,三个月了呢。 那会儿我还依旧是景行然手心里尚有利用价值的宝,他的宠他的疼,随处可见。人人都道是他从此君王不早朝,原来背着我,早就将种子撒落。 “好!有赏!”听声音,龙颜大悦。但显然是为了顾及怀内江舒薇的情绪,脸上却没有多大表示。 “谢君上,微臣这就去准备些安胎的药,仔细调理昭仪娘娘的身子。”江植宽大的袖内,右手微微弯起,形成一个反转的弧度。 归。 他在劝我回去,回到辰凌国,回到那个能够庇佑我的地方。 可我,如何能归? 手上一丝微痛,那尚还盛着核桃酥的碟子一不留神脱离我的手,坠入结冰的湖面,在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下意识将大半个身子探出围栏弯下腰 拾捡,隐约听到什么断裂的声响,我的整个人,便直直往湖里头栽去。 * 梨花雕木,画栋亭廊。 侍立在侧的宫人们最先发现我的惨状,惊慌地叫起,却没有人当那出头之鸟,来拉我一把。 身子栽下去,也只是片刻的光景。 可这片刻,足以让我将所有人面上的神色窥探一番。 沧桑的花瓣在半空打转,牵出无尽的期盼。 景行然随着众人的视线望来,那袭广袖玄服清浅,勾勒出他风流意态。从这个角度看去,我才发现他腰间悬挂的代表他与我定情的玲珑七彩玉被他怀中的江舒薇把玩在手间。 心猛地一涩,为什么,既然非要将那块玉佩戴,却何故给了我希望,却还要给我绝望? 他难道不知,正因为他的这一举动,我会误解,误解他对我并不是无情?可正因为他毫不避嫌地任由江舒薇把玩的举动,也令我恍然,这玲珑七彩玉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挂饰,仅此而已。 向我提亲时的定情之物吗? 定情吗? 呵……情都没有,何来定情? 心头愈发看清楚现实,我别过眼去,再不敢期望看到他脸上会有任何对我的担忧。 跪于凉亭外的江植云淡风清的脸上一惊,双膝曲起,似乎下一刻便要上前救我。如梦初醒般意识到如今两人的身份,又重新跪好,左手中指和拇指并拢,向某个地方轻轻一弹。 于是,在我根本来 不及反应的片刻,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一瞬,我整个身子都已快要跟冰凉的湖面接触的那一刹那,脚跟处一紧,却是被人用手猛然拉住。 心瞬间死灰复燃,可当对上根本不可能会出手救我的林雪兮时,却又迅速沉了下去。 刚刚还挂在景行然身子撒着娇的女子,这会儿,真的那般好意愿意来救我? “妹妹别怕,姐姐一定救你上来。”林雪兮的声音听上去情真意切,可那尖锐的指甲刻意掐进我脚踝处的动作,却让我心凉。 后宫之中,果真是没有真正的好意的。 “一个个都杵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来救人!?”这个刚刚还惊爆出怀有龙种的昭仪娘娘身份娇贵,众人自然不敢有悖,忙不迭前来搭把手。 此刻我的姿势是头朝下脚朝上,当真是狼狈至极。不过尺寸之距,头便要陷入那早先被我失手落下时的碟子砸破一个冰窟窿的湖面。 这般小的冰窟窿,周遭全是棱角,估计头砸下去,定会是满头的血珠子,惨不忍睹。 既然有这么多人来救了,想必不会有事,我的心也稍稍放下了些许。 可当我正暗自庆幸躲过一场劫难时,那被林雪兮抓紧的脚踝猛地被松开。 状似力竭,林雪兮忙朝景行然哭诉:“君上,雪兮的手脱力了……” 却不想,我的脚踝被一双横空出现的大掌紧握,头堪堪停留在与冰窟窿交融的片甲之地, 双眼不过点滴距离,便能够被那冰尖轻易戳破。 大掌厚实,一如记忆之中,有着粗糙的茧子。一丝熟悉的温热传来,在劫后余生般的心里泛起涟漪。 下一刻,由双脚到腰腹,被一双手臂包抄,直接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我的双脚落地,被那手臂缠入怀中。 被动地靠在那宽阔的胸膛上,耳畔是急促的心跳声,想来是刚刚情绪过于紧绷,现在心跳还不止。可又一想,却有丝不对劲,这心跳,分明便是…… 抬眼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张熟悉的俊颜。 景行然脸色无波无澜,晦暗的天色将他笼罩在其中,却又恍惚间眉宇一丝紧蹙,一时之间竟看不分明。 那双深邃的眼仿佛要将我吸入眼底,我察觉到他的怒气,忙在他开口前感激涕零地化被动为主动抱紧他:“谢君上救了臣妾,要不然臣妾必定遭了那份子罪了。” 那刚刚发怒的前兆竟如同从不曾出现过,他的身子逐渐放松下来,眼中的笑不明深意:“雾修容记得以后可得让人省心些。千万不要为了引起本君的注意而不将自己的命当回事,刻意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这话,还真是有够分量。 我的一个不慎失足竟然变成了纯粹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 眼里一丝怒火,一丝嗤笑:“君上为何从来都这般高看臣妾呢?臣妾哪有本事仅仅因为这点小事就能够吸引君上眼球获得君上青睐?” 第32章 未亡人不知2 “你的本事,自然是不小的……”景行然唇覆在我的耳畔,以着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诉说着,那呼出的热气,让我的耳根子直泛红,而他亲昵地将我额前被冷汗浸透的发丝轻抚的动作,竟然还能够做得那么到位。 “还好有惊无险,江太医,赶紧给雾修容诊脉,看看哪儿有伤着了。” 江舒薇柔软温和的女声传来,一声“雾修容”算是接受了我之前对她唤我姐姐的推拒。一个贵妃,一个修容,其实该称得上天与地吧。 当然,除却我此刻正享受着本该拥着她的男人。 “微臣遵旨。”身后的小童将药箱恭敬地递给他,江植随手接过,便稳步迈入凉亭。 视线匆匆收回,刚刚惊慌乱作一团的宫婢内侍纷纷就位,我的视野里竟不知何时多了一朵珠花,仿佛在哪儿见过,黯淡了光泽,却固执地被戴于女子的发上。 没有时间多加思考,远处听到动静赶来的侍卫黑压压的一片,跪在凉亭外请罪。我淡淡扫了一眼,竟还看到了本该在兵部当值的闵侍郎,跪在众侍卫之前。 浑然不觉间,上前以贵妃身份对我关怀示好的江舒薇伴随着“噔——”一声,围栏轰然倒塌,人还来不及反应,那柔弱的身子便直接侧摔向湖面。 想来我这人也太不厚道。看到江舒薇沦落到与我同样的命运,第一反应竟是景行然所说的那句“ 千万不要为了引起本君的注意而不将自己的命当回事,刻意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景行然爱护短,想来是不愿将这话运用到他这位爱妃身上了。 这样的跌势,不像我之前围栏虽然摇晃不稳,却还是缓冲了力度。江舒薇是完全与那莫名坍塌的围栏一道往湖中跌去,去势之猛,根本就始料未及。 这皇宫中的布景什么时候起竟如此不牢固,明明我之前打算拿着饵料喂鱼时还没事,可景行然这位一国之君驻足之后,便频繁出事…… 心中一抹猜疑,刚刚还紧窒的怀抱立时便失去了温度。景行然直接便松开我,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玄色的衣袂翩飞,急速下坠,在江舒薇彻底接触冰面时将她搂在怀中。 那张俊颜在眼见她出事后自始至终都紧绷着,他的后背撞破冰面,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却浑然不觉疼痛,只是将她揽得愈发紧了几分,好似怕下一刻,便会失去最珍贵的宝贝。 看着他那不要命的救人法,我的呼吸一滞,刚刚还被他抚弄的发丝,仿佛针尖,扎得面庞一阵生疼。 明明他的轻功早就炉火纯青,只需脚尖一点,借着湖面上所结的冰便可轻易将人救起,可在危急时刻,他却选择用自己的血肉去替她挨那钝痛的冰刺。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方寸大乱吗?饶是一个人再认真谨慎,一旦碰上自己在意的 那个人,便会完全不像是自己了呢。 “娘娘,想不想测测君上对您的心呢?与其伤春怀秋,不若奴婢祝您一臂之力吧?”耳畔几不可闻的一声,完全便似梦幻。 当我警觉之时,只觉得那朵熟悉的陈旧珠花在女子发丝间轻盘,身子被猛力一推,直接便倒扑向湖面。 难以置信地望向宫婢打扮的那张脸,是她…… 沈薇薇。 千子健从外头带回来的那名江湖女子。 难怪这珠花会觉得眼熟,不正是武青鸾万念俱灰间掷落地面的千子健送她之物吗? 没想到,竟到了她的手上…… “娘娘小心!”江植为了给我诊脉一直在旁恭候,后又发生景行然落水事件,帝王落水,所有人的注意力早就在水里,也便忽略了岸上之人。 他想要拉我,却被身后的林雪兮紧张地抱住了手臂:“江太医救命,这婢子想要害本宫……来人啊,快来人啊……有刺客……” 后背传来冰刺般的疼痛,我触目所及,却是不远处紧抱着江舒薇的景行然,想要向我的位置游来,却被冰层所阻。 也是,该做做样子,起码我若死了,对于他而言,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所幸这一次,我是倒扑向水中,不用担心脸上会破出几道口子,也不必担心那双眼珠被一个不慎戳破致瞎。只是不会水的我,一直往那被砸出来的巨大冰窟窿里掉,水,呛得我 双眼泛涩,呛得我眼泪直流,也呛得我心头酸楚。 “江舒薇,雾悠,究竟哪个才是当初到宣城拆散我和将军的女人!为什么当时叫雾悠的女人却变成了江舒薇,而当时根本不在现场的你却成了雾悠?不论是江舒薇还是雾悠,拆散了我和将军,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沈薇薇被侍卫拿下,不甘地疯狂咒骂着,可对上在水中不断扑腾的我,却又转瞬笑开了颜。 初见时的英姿飒爽不为俗物所羁,仿佛都不见了踪影。如今的她,也只不过是个被嫉妒侵蚀了心的女子罢了。 “虽然江舒薇被护着,看来是死不成了,可死了一个雾悠,也值了!”脖子被刀子抵着,沈薇薇依旧笑得疯癫。一双眼,早已赤红。 * “快救人!”耳边听得景行然抽空凝神聚气下的命令,伴随着侍卫们纷纷跳下水来,噗通声不绝于耳。 其实去宣城的本就是我,与江舒薇无关。 我阴凌紫欠下的债,便该由我偿还。 如今景行然分身乏术,除非是放弃怀里的江舒薇,否则,根本就不可能救下我。这,也算得上是为我的命运做了抉择了吧。 身体彻底沉入冰凉的水底,本能使然,眼睛承受那份寒意,在水中迷蒙视物。 那几米之远的距离,是两双紧紧依偎的腿,冰层被内力不顾一切地砸碎,我看不到那张熟悉的脸,却可以从那两双相依的 腿明白他不会为了我而放弃怀里头的江舒薇。 两人的身影,多是刺眼,何苦还要让我更看清几分?水,一刻不停地被灌入口鼻。 “什么时候你能够像以前那般唤我一声君哥哥,我这一生,便算是圆满了。” 姜君稹的话浮现耳畔,唇畔微涩,感觉倒是有些应景。 我呢?该是如何才算是圆满? 如今想来,当初究竟为何会那般毫不犹豫地想要嫁于景行然呢? 其实,也不过是为了一声“紫儿”。 头疼欲裂,那被封存的记忆,纷至沓来。 * 人人都道是宁安公主远嫁景岚国是在景岚帝求亲时所做的决定。 可没有人知晓,早在很多年前,他便已走进了我的生命。 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吧。 哦,也对……忘情蛊一旦被种植在体内,便再也难以想起过往。 术士在我出生时便批下“岁不过二十”的命格。 父皇自是心疼我,请来了蓬莱阁的望帝。 望帝一剑洞穿我左腿,废一腿而改命格,很公平。只是不知,二十岁身死的定论,可否真的逆转…… 偏偏他闻讯赶来,小小的少年,不畏艰险,与望帝周旋,最终迫使望帝不得不将我左腿骨裂处修补得完好如初。可代价,却是彼此服下忘情蛊。 “那以后,哥哥来护你……” 这句话,定格了所有的记忆。 哥哥,你想要护的人,早已不是我了…… 第33章 未亡人不知3 经过沈薇薇这番变故,今年景岚国皇宫的年夜,便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当然,我落水被救后高烧不退一度被众太医宣告无力回天,根本不可能有那个能力参加这场本就万千嘲讽的年宴。这些,都是后来云兰和我说的。 倒是谭素心,成日里戴着面纱在我这沁紫殿深居简出,却和我谈及景行然如何安抚林雪兮,如何照料江舒薇,如何冲冠一怒挑断罪魁祸首沈薇薇的手筋脚筋这一系列事情时,每每都详细万分。 那一字一句经由她的口,没有丝毫的温度,仿佛早就看淡了世间男女的情爱,会关注这些,也不过是为了报我将她救入皇宫的恩情罢了。 昏迷半月,醒来后又过了整整一月。 万物复苏,融冬不知不觉间消退,春日的光芒照耀,嫣红柳绿,却到哪儿再去找那不畏严霜的血梅? 景行然一步都没有踏入过沁紫殿,补品药膳却是不断,赏赐的物件也不少,都是稀罕玩意儿。 可那些冰寒的东西,只有烙得手疼,没有温度的死物罢了。 * 夜间小腹胀痛难受,起来给自己倒水,却不巧膝盖骨撞到那楠木桌角,尖锐的刺疼传来,左腿那份修补无缺的疼,伴随着磕绊出的血,蔓延到四肢 百骸。 “娘娘,怎么了?”辗转反复的呼疼,最终惊动了守夜的婢子。房门被推开,接着便是云兰的一阵惊呼,“娘娘您的腿……来人,快来人……” 那衣裙处,覆盖住腿心的地儿,竟是一片殷红。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忙乱,更深露重,太医院里江植当值,提了药箱带着小童赶了过来。 止了血,可左腿处那丝疼,依旧蔓延。仿佛自那日落水我忆起那段被封存的记忆之后,那疼便不曾消弭过。 “娘娘,微臣很久之前就跟您提过,您的腿疾经过望帝亲自修补,已然无恙。可世上最好的愈合术,也有不经用的一日。”摇头轻叹,江植那身官服包裹下的身子清隽,眉宇中满是不认可。 “我明白,以后会小心的。”将见了底的药碗递过去,他顺势接过,一不小心触碰到我的指尖,却似受了什么痛苦,一抹留恋划过眼角,面色苍白,手快速收了回去。 大半夜的,男女大防。 不过只说了几句,江植便告辞离去。 眼见他离开的背影,我这才发现,他的身形,早不似初见时那般闲云不羁,那揭下皇榜之时的孤傲冷清,唯余一抹落寞,化不开,绕转还浓。 一时之间心中百转千回,蓦地 想起在宣城驿馆内偷听到的密谈。 “属下已经亲自查探过,那具焦尸左腿处并未有像君上所说的曾经骨裂的痕迹。从附近农庄调查之后,属下发现有一李姓女子前不久刚暴病死去,尸体下葬之后,家人隔日再去祭拜却发现黄土被铲动,心下大疑开棺后才知尸体不翼而飞。经仵作尸检,已经确认那具冒充君后的烧焦女子正是这李姓女子。” 经过今夜左腿再次出事,我才猛然想起,一直以来,我似乎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情。 景行然能够知晓我被望帝亲自修补得完好如初的左腿曾经骨裂,那是否表明,那忘情蛊对他而言根本便不起作用,亦或者,他根本就残存了那段与我一道的记忆,却故意将此深埋? 那他的目的,又是为何? 左腿处的疼根本及不上心中的疑惑,趁着宫婢被我斥退,我披上件外袍便溜出了沁紫殿,直奔景行然的斟然殿。 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 斟然殿。 殿宇勾檐,宫灯辉煌,亮如白昼。 一室的冷清,琉璃灯点缀,几碟冷菜,一盏残酒,一个埋头狂饮的男子。 衣衫松垮,金冠束的发略有些凌乱,那张雕琢般的俊颜上,几丝烦躁,几丝懊恼,几丝无奈,最终 ,衍变成那无穷无尽的心疼。 “君上,酒能伤身,不能再喝了。”背上,覆上一个窈窕的身影。那双柔荑缠绕在他胸前。江舒薇一身素白,褪下了繁复的宫装,她只是一个最清秀不过的佳人。将脸贴在他背上,紧紧依偎。 转首,景行然的眼微微有些失神地望向她。 那张脸,纯真清秀,夹杂着一抹惑人妩媚。 他就这样专注地望着她,又仿佛,只是透过她望向某个虚空中的人。 一个,曾经为了留在他身边,也拥有过这张面皮的人…… “君上?”江舒薇有些不确定地开口,蓦地唇被充斥,四唇相触,他的舌疯狂席卷,似要将她的呼吸消耗殆尽。 “唤我行然。”唇依旧如故,在那张蜜色光泽的唇上辗转反复,景行然完全入了瘴般,咬破了她的唇,不管不顾只想要索取。 “臣……臣妾不敢……”呼吸被一点点掠夺,江舒薇面色红润,却有丝发白。 相贴的四唇猛然间分开,景行然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为什么她连直呼本君名都敢,你却不敢?” “臣妾只想做自己,君上无需拿她人与臣妾相比。”江舒薇清丽的面庞上一丝晶莹,声音柔弱却带着坚强。 这一刻的她,突然感到 一股巨大的悲哀。原以为他给原君后更名雾悠是权且作为她的替身。可这会儿,她不确定了。究竟,谁是谁的替身…… 听她如此说,景行然好似想到了什么,俊颜上一抹复杂,随即便一遍遍地亲吻着她的额她的唇:“本君糊涂了,是本君糊涂了……” 衣衫渐褪,肌肤凝雪,狂热的气息,在彼此间纠缠。 春宵帐暖。 “君上,在下有事禀报。”一门之隔,九公子依旧红衣似火,摇曳舞动。唇畔勾起一抹邪肆的笑,几多风情。 “明日再报。”见江舒薇略微不满地拧起了眉,景行然利言斥退。 似乎早就料到会得到如此结果,九公子也不恼,只是兀自禀报着:“暗卫来报,今夜雾修容出血不止。” 景行然蓦地一僵,被酒酿冲昏的头脑,逐渐恢复理智。 “而且……雾修容似乎是被连日来君上的冷漠无情给刺激了,这会儿正往这儿赶企图给自己讨个公道……君上和贵妃娘娘花好月圆,想必这一次定是能让雾修容彻底死心了。” 景行然心一紧,几乎是想也没想地下榻穿衣:“薇儿你且歇着,本君待会让人送你回自己寝殿。” 床上的女子望向臂上那枚依旧灼人的守宫砂,却是黯淡了双眸。 第34章 未亡人不知4 夜月如钩,沁凉如水,侍卫不间断地巡逻。似乎出了上一次沈薇薇事件之后,皇宫里的防卫愈发森严了几分。 忍着左腿上的疼痛,我一步一个脚印。冷风一吹,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之前迫切想要见到景行然问个透彻的冲动,也一点点熄灭。 问清了又如何?他的态度已经摆在那儿了,当真会因为我的几句话而改变吗? 况且,不过是儿时的一句戏言,岂能当真? 谁没有过年少轻狂?谁没有过意气用事?谁没有过违背诺言? 说不清心头是一种什么滋味,我的脚步越来越缓,到最后,连带着左腿疼痛,索性便在小径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抬首望向那抹残月,真是很久,都没有见过它圆满若玉盘的模样了…… 不知明年的今夜,我又会在何方? 是否还在人世,还能有幸看到它依旧高悬? 耳畔听得急促的脚步声起,我望向那路的尽头,月光盈润,宫灯点缀,景行然的身影踏着月华,别样出尘。 高贵依旧,优雅依旧,那抹冷峻被柔和所取代,俊颜的棱角温暖,那股子急切的狼狈模样,颇有些让人忍俊不禁。 他只身疾行,难得的,身后竟没有跟随宫婢内侍,如疾风般,那个身影越行越近。 这一刻,突然便害怕起来与他的碰面。 说不清心底的那股抵触来自于哪里,我下意识便往后退了几步。 环顾一番,看到了隐蔽在灌木之后的假山,忙不迭往假山里头钻。 “谁!?” 枝叶在接触身子时 发出刷刷声,显然是惊动了景行然。我不敢回头,忙一下子入了假山。 这雕琢而成的假山九曲十八弯,然而面前看到的景象,却让我一阵唏嘘。 后宫禁地,诸多避讳。宫人不得随意走动,外男更不该肆意入宫不出。 玄枫锦这位闲散王爷倒好,深夜潜入宫不说,在这假山里头,竟还和人做下苟且之事。 这,岂是一个震惊所能道尽? 白衣胜雪,玄枫锦显然也看到了我,右臂在女子半裸的胸前撑着,满是无奈:“娘娘,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在给她疗伤。” 深更半夜疗伤,还得选这般偏僻之地,且将女子脱成这般。嗯,这理由……还真是够牵强的。 “玄先生,你何不把她带到你的王府去?”于彼此都方便,也不怕被人打扰了。 他刚想开口,却是景行然的声音在假山外传来:“何人胆敢擅闯入宫?再不出来莫怪本君不客气了!”声音威严,显然是动了真格。隐隐约约,还能够听到大批禁军到来的脚步声。 玄枫锦无奈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也罢,这事我回头便跟君上请罪去。只求你先帮我拖延一段时间,她的身子耽搁不起。” 玄枫锦竟然还有有求于人的时刻。 我不免吃惊地望向那能够使他开金口的女子。 这一看之下,真可谓大惊失色。 刚刚只关注于他那只手触摸的地方足够引人遐想,却无暇关注那女子。 假山内光线幽暗,却还是有天际的月光透过缝隙盈盈倾泻。 这究竟是一张 怎样的脸?女子的脸上疤痕遍布,活生生便是一张被大火烧毁的面容,此刻的女子紧闭着双眼,仿佛没有任何的生气。而玄枫锦与女子胸前相触的位置,若是我没有看错,也并非我粗看之下的裸裎相对,起码那衣物褪得并不彻底,只堪堪够他为其处理伤口。若是我没料错,为了避嫌,他之前一直都是闭着双眼的吧。 就连现在,他的视线也一直望向我,根本就不敢望向身前与她相对而坐的女子半分。 “她是谁?”这会儿,突然便来了兴致。这位以前可没少开我的玩笑,怎么着有此机会,我也得扳回一城不是? 玄枫锦似乎是内力消耗过度,额上满是虚汗。他沉了沉声音,终究还是没有告诉我,只是说着听来让我匪夷所思的话:“现在的她在世人的眼里不过是个死人,君上也绝不会允许她死而复生。以后,我一定将所有事都告诉娘娘。这一次,只求娘娘能帮我。” 经他这一说,原本还以为纯粹是一出男女私会鸳鸯戏水的煽情戏码,没想到竟还牵扯到了景行然。莫不是这女子是景行然后宫的妃子之一? 不,景行然可不会将这般毁了容貌有碍观瞻的女子纳入他的后宫。 且,我应是从未在后宫里头见过这女子。 我不由又望向了那依旧昏迷不醒的女子。她脸上那被火炙烤的痕迹明显,似乎每一条,都带着一份揪心的灼热。我脑中仿佛再现了一个曾经用残留的生命在大火中舞就一段传奇的女子,突然便有些 不忍再看,匆匆移开眼,我点头应下。 * 一步步从假山中出去,没有所谓的暗箭,也没有所谓的火把林立。 景行然就站在众人身前,咫尺的距离,与我遥遥相对。 我低头望向自己,刚刚还觉得他狼狈,没想到不过片刻的功夫,两人的角色便彻底颠覆。 一众侍卫的陪衬下,景行然依旧是那个光芒万丈不可触及的君王,居高临下,难以捉摸。 而我,出门的时候本就随意披了件外裳,此刻慵懒地搭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掉落。面上想必是有些不自然,头发在微风中晃到唇上溜达,我忙拂开那碍事的发丝儿。 景行然的嘴角轻轻一勾,朝我的位置疾步行来:“看到本君为何要躲?”眉眼中一份灼热,让我避无可避。 想来是在计较之前我看到他便躲入假山的事了。 “臣妾不曾看到君上,何来的躲?”我朝着他福了一福,岂料却被他揽入怀中。 冷冽的梅香透过那久违的拥抱徐徐传来,我不禁鼻子一酸。却听得他急促的呼吸伴随着一声宠溺:“还是这般不会撒谎……” 我一怔,抬眸望他。 脚步声悠远,一众侍卫已经被景行然挥手打发下去。两人沿着那细碎石子铺就的小径踱步。 “知不知道刚刚你背影一闪不见了踪迹本君作何感想?”他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似试探,似纯粹相问。 想起当时他在假山外的威胁——“何人胆敢擅闯入宫?再不出来莫怪本君不客气了!” 我不禁有些憋闷。敢情他 早就知道是我,却故意招来侍卫闹出这般大的阵仗。 不知景行然是否是看到了我唇角上扬起的那丝嘲弄,又或者是猜测到了我的心思,他猛地牵起我的手,月光下,他的下颌坚硬,却泛着一丝柔和:“本君还以为你趁着月黑风高跟个野男人跑假山里头私会去了呢。心里头恨不得将你俩就地格杀了,命人守在假山外却不敢轻举妄动,就怕一进去便是被里头的画面给刺激了。”说得煞有其事。月华下,他的身姿卓绝,面庞几分莞尔戏谑,似笑非笑。 私会倒是有,不过却不是我与旁人。 当然,不知道他的意图,我自然是不敢将玄枫锦的事情透露,只是似是而非道:“君上似乎对自己不太自信呢。君上觉得,臣妾会舍弃君上这株秀色可餐的高枝而和别人有染?” 他竟是一怔,随即爽朗笑开:“秀色可餐。原来本君在你的眼中是一碟美味。”暧昧的叹息,缱绻流转于半空,景行然的眼角眉梢在月光下盈盈生辉。 今夜走的路实在是够多,左腿包扎好的伤处隐隐作痛。正有些头疼地想要拨开他的手回自己的寝殿,却被他抢了先拦腰抱起我:“怎么着本君这株高枝也不能让自己的女人以后瘸了腿不是?”见我挣扎着想要跳下来,又恫吓道,“你敢跳下试试!”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一夜他等在假山外头,身后侍卫林立,却不是所谓的担心我与他人有染,而是负手揣度我是否被人掳走而不敢轻举妄动的紧张无措。 第35章 红颜锁命盘1 我的荣宠当初消失得极快,可重新获得时依旧极快,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自从那夜送我回沁紫殿,景行然仿佛变了个人,对我的态度从若即若离到现在三不五时便要找我说会儿话亲密地腻歪会儿。一切,在我根本就琢磨不透的情况下,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昨儿夜里,景行然再次宿在我的沁紫殿。 “君上,该上早朝了。”东方的鱼肚白未曾显露,刘桂年已经在寝房外小声地催了好几次,却不敢进来打扰。 自从被景行然打入天牢沦为军妓起,我便再也无法在夜里深眠了。 刘桂年喊第一嗓的时候,我便被吵醒了。却还是在他喊到第三声的时候装作刚被闹腾醒,推了推身旁的景行然:“叫你呢。” 岂料,这位一向勤勉的帝王却是赖在我的身上:“不想去,每日朝堂之上唱的戏码都是大同小异。那帮子大臣不腻味,本君都腻烦了。” 今日的他,似乎有些格外不同。 我又推了推他,语声微嘲:“君上不愿去,不如卸下肩上的重担,退位让贤吧。” 他脸上含笑,不以为忤,竟顺势应道:“倒也可行。” 他如此这般,当真是惊了我的眸。 究竟是什么刺激了他对我对我的态度? 我翻身打了个哈欠,故作恼 怒状:“扰人清梦可是罪大恶极。本该责罚刘桂年伺候主子不利,可如今看来,君上作为罪魁祸首才最该是受罚的那一个。” 景行然突然来了兴致,唇在我颈项轻啄,膜拜般的动作一刻不止。手将我的身子给扳了过去,双眸却又抽空灼灼望向我,绽放一丝戏谑:“怎样的惩处?如何受罚?何人执行?” “罚你勤政为民,奏折为罚,由我亲执监督。” 耳畔一声轻笑,他在我脖颈上吮咬了一记。末了,却将我紧紧揽在怀中,没有了其余举动。身子紧绷,满是凝重地开口:“今儿个朝堂上,众大臣将会联名上奏将母后接入皇宫重新进行册封。” 景行然的母后,那是不得不说的一个传奇。 崔后,单名一个迷。崔迷。 先皇早逝,宰相明成趁机夺权,却在崔迷毅然决然下嫁的情况下,形势急剧逆转。明成以一个臣子的身份娶了崔迷为平妻,收入府中,极尽疼宠。而景行然这个太子,也顺理成章地登基继位。明成则成为景岚国的摄政王,在幕后把持朝政。 世人皆道明成因一个女子而放弃到手的江山,到最后闹得不得善终。 据我所知,这话也确实不为过。后来崔迷更是怀上了明成骨肉,却是深觉愧对先皇,羞愤 服毒。胎儿滑落,明成救下她后,以防她再次寻了短见,更是寸步不离她左右。为了她再也顾不得曾经苦心经营的种种,一代枭雄,甘愿为情所困,萎靡不振。 所谓的摄政王谋反,也不过是景行然给他安的一个罪名罢了。若真是有心爱的女子作伴,想必给他全天下,也必定是不屑的吧。毕竟曾经的他选了美人而放弃了江山。 明成直到死,都极其平静。似乎,只是为了崔迷的一个心安。 为了她儿子的大业,明成不得不死。 之后,崔迷的行踪成了一个谜。但从父皇派给我的暗卫处得知,她已经青灯古佛,神智,却是有些不清了。 竟不知,是因为这些年委身明成所受的刺激,还是物是人非,对于那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娶了她的男子,已在心上烙上了一丝抹不去的痕迹…… * 一室的琉璃清辉,檀香袅袅,我服侍景行然起身。 刘桂年被唤了进来,他的身后,四个宫婢鱼贯而入,手上各自端着洗漱用具。 景行然双臂平伸,任由我将明黄龙袍穿戴在他身上。替他系上盘扣,又理了理衣角,金冠束发,不似之前在床榻上的戏谑。这,是一个帝王,是威严与皇权的象征。 漱口、净面、挽袖、净手,又有宫婢 端了软糯的糕点过来。我一愣,却见他慢条斯理地拣了一块垫腹,随后投喂到我唇边:“你也尝尝?” 一股无力感降临,我有立即将他赶出门的冲动。 我只想重新聚拢睡意入眠,可不想积食。 他倒好,朝会一拖再拖。想必那帮大臣,早就等得心下揣测惊疑了。 “若君上真不想册封崔后为太后,可将前段时日沈薇薇暗中行刺的事儿提出来声东击西应付过去。”我由衷建议道,“但这也只能抵挡一时朝臣的狂轰滥炸,不是长远之计。” 沈薇薇伪装武功被武青鸾下毒所废,不过是为了嫁祸武青鸾促使千子健下定决心和离罢了。此次她轻而易举入了皇宫进行报复,泄露了她的能耐。下狱之后,她便被大刑伺候,又被挑去脚筋手筋。这一次,她是真的武功尽失了。对于一个胆敢混入皇宫行刺的女子而言,能留她一条命,已经算是皇恩浩荡了。 听完我的提议,景行然挥袖斥退众人。刘桂年还想再催促,却还是执着拂尘悄声阖上门退了下去。 景行然语声低沉:“本君知母后当初委身明成不过是为了保全当时无力自保的本君。可她事后与明成纠葛牵扯,更是差点为他诞下子嗣。这是本君心中永远都迈不过去的一道 坎。” 从来都不知晓,他心里的执念会这般重。 “臣妾当初还不是怀了他人的骨血?君上能容得下臣妾留在宫内,却反倒容不下生养自己的亲娘?”我轻嗤。无疑,那个无缘来到世上的孩子是我心底的一个死结。语毕我便后悔了。何必为了别人而在自己心口捅上一刀呢? 景行然眉目一沉,倏地掐住我的下颌:“你休得妄言,别逼着本君再出手。若那个男人再落到本君手上,本君必定不会轻饶。” 他口中的男人,是他认定的与我有私的野男人。 我无所谓地一笑,耸耸肩:“君上还是应将眼前局势顾好,此乃上策。” 拂袖,景行然松开我,几步远离。 “君上。”听得我一唤,他瞬间便停住了步子,仿佛在等待着我言语冲撞过后的认错。 不过还是要令他失望了:“后宫中嫔妃众多,君上该是雨露均沾过了。可记得有女子面容被大火尽毁?” 不知是不是我这话里头微微的酸意取悦了他,他迈步款款而行,传来的磁性嗓音中竟有丝笑意:“你可别贬低了本君的审美。本君选中的女人,从来都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 要家世有家世。我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要不然也无法巩固他的江山,令国祚绵延。 第36章 红颜锁命盘2 左腿骨裂处被寒冰引发的疼痛终于伴随着时日的久远而逐渐消散。 嫩柳发绿,娇花吐蕊,春意盎然。 沁紫殿那片搁置的空地上,被植入了大批的鸢尾花。还只是花骨朵的植株,密密麻麻,迎风舞动,犹如涛浪,虽无法闻到花开的芬芳,却也是不远了。 “这景岚国的国花,自从先帝长辞,君上便禁止景岚国上下栽种了。没想到为了娘娘,君上竟破了例。” 江植开的药显然是起了效用,谭素心如今已经去了面纱。脸上那纵横交错深入肌肤的字,也唯有一个“心”字因了靠近眼睛的缘故,施药时唯恐伤了双眼有所顾忌,才留下一丝极浅的痕迹。“结发不结心”,似乎成为她的诅咒。若真的想要忘掉过往,单单靠几个字,并不可能办到。唯有将它消除,从心底里放下,才是真的放下了…… 我静静地望着那张淡然与世无争的面容,心底的那丝起伏,也奇异地平复了:“君上为先皇而废鸢尾,如今,为崔太后归来而活鸢尾,不正是孝道可嘉吗?”呵……怎么可能会是为我呢? 景行然终究还是无法抵挡住悠悠众口。崔太后为了巩固他的帝位而下嫁给佞臣明成,虽说有违妇道,却也是成就了千古一帝。功过相较,功大于过。 是以,今日崔太后被 景行然亲自从庵堂接入皇宫,薰衣焚香,十八人御撵,百僧开道,万人护行,以太后之尊入主菩提殿。 一叶一菩提,虽是神智不清了,但向佛之心,却不得不令人动容。景行然将她的寝宫赐名菩提殿,看来也算是接受他母后曾被玷污的事实了。 “莫不是真的当局者迷?这鸢尾花素心从小便向往,就因为它代表了永生的爱。娘娘,您又何必……” 永生的爱? 蹙眉,我惨然一笑:“以前母后不知何故迷上了蓝紫色的鸢尾花,遂让人将它种满了整个寝宫。你可知后来的结局?” 谭素心不语,静待着我的下文。 “父皇一把火将鸢尾花海烧了。”平静地陈述,我眼前仿佛看到了当初蹒跚学步的自己在漫天大火中跟在自己的娘亲后头哭得像个泪人。在谭素心错愕之下,我复又笑开,“不是父皇不爱母后,而是太爱,所以才将那么美的花儿付之一炬。因为在辰凌国,鸢尾花的花语是——” 顿了一下,我的心间凝上一抹沉重,终是启唇:“宿命的游离,易碎易逝。鸢尾花代表了,绝望的爱。” 这件事,曾经一度成为父皇与母后之间跨不过的一道鸿沟,成为辰凌国的一大禁忌。相信谨言慎行如景行然,不可能没有调查到。如今他将大片鸢尾花植 入我的寝宫,怎不让我多疑?也许,自欺欺人的后果,也只能是将它视作他这个孝子对即将归来的太后的重视吧。 “娘娘!太后的御撵已经过了玄德门,各宫娘娘和百官都去迎接了,咱们不能落了人后啊……”云兰的声音带着股哀怨传来,鹅黄的裙衫在风中舞动,她手中的托盘内呈着一件七彩锦衣,四个宫婢紧随其后,脸上也早就急得不成样了。 * 玄德门。 宫门朱红,大气磅礴。那远处的六角勾檐,廊腰漫回,与此交相辉映。禁军把守各处,严阵以待,刀影在光照下有些微微的刺眼。 玉石铺就的地面两侧,早有各宫娘娘引着婢子内侍站了一侧。另一侧,百官身着朝服,面容严谨,肃穆地等候。 “我说云兰,太后御撵都还不曾到,你倒好,叽叽歪歪非得催我这么快,这下日头正好,有的罪受了。”并没有穿那身七彩锦衣,我将自己的身子隐在一身素色的宫装之内。今日迎崔太后入宫的盛典,没必要争奇斗艳,宫装,是最适合的盛装。可头上那三支簪子,颇有些沉,落得脖子酸。 日头毒辣,用丝绢将额上沁出的汗拂去,我嗔怪地望向身后站着的云兰。 云兰气短,可跟了我那么多年,自然知晓我脾气,也只是笑着回道:“奴婢不这 样说,指不定娘娘又要拖延到何时才梳妆,拖延到何时才出门接驾呢!” “歪理!看来是时候将你指个人家给嫁了,也省得再来成天对本宫管这管那。”我随口道。 不知想到了什么,云兰面上一红,却是在见到瞬间出现的骚动时忙转移话题:“娘娘,太后君上已经到了。” 我见她这副模样,猛然间想起谭素心曾意有所指的一句,猜想着这丫头莫不是真的喜欢上了玄枫锦吧。心不禁一沉。那样的男子,怎么可能会为她停留?何况还有那神秘女子…… 百僧之后,崔太后的御撵才徐徐行来。龙头雕柱,金线琉璃,一双明黄锦靴先行踏出。 百官忙叩首山呼,我也随着众人跪倒,却是暗自窥探。从明黄锦靴停驻的时间来看,该是景行然搀着崔太后下了来。 “都起来吧。” 景行然不温不火的一句,那跪下的一大片重新站起,我抬头望去,果真见他搀了一位年约四十的美妇,款款行来。女子一袭太后朝服,高贵端庄,风韵犹存,那姿容翩若惊鸿,让人眼前一亮。怪不得野心之大如明成,也会为了她宁可舍弃到手的江山。 “臣妾江氏,携众姐妹迎太后娘娘回宫,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后位悬空,如今的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修容。江舒薇作为后 宫之首,领着各宫娘娘迎立。她身如皓月,纤细柔弱,温婉动人。一袭贵妃之尊的朝服,为她清淡雅然的气色中添了一抹高贵。 崔太后视线从她身上扫过,似有错愕。恰好此刻林雪兮不甘被江舒薇盖过了风头,上前主动搀了崔太后的另一侧:“太后,臣妾雪兮,带着您未来的孙子来迎您了。以后臣妾可要时不时去叨扰您了呢。”一只手抚在自己腹部,娇笑着将自己的筹码送上。 我轻叹,真不知,她是有心机呢,还是真的太过于天真。 在这么多人面前炫耀,无异于将她自己陷入众矢之的。 景行然目光微沉,明黄龙袍衬得他身材颀长,灼灼其华。林雪兮的举动大有将江舒薇打压的趋势,想来他该是心疼了,眸中波光潋滟,他问着内侍:“戏台子都搭好了?”却是主动撤了扶住崔太后的手,直接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揽上江舒薇的腰肢。 江舒薇原本有些黯淡的面容霎时浮现欣然,与他相视一笑,别有风情。 光线晃眼,两人那旁若无人的亲昵举动竟让我觉得有些扎得眼疼。 “娘娘,您心里头还有君上?”云兰瞧见我的不自然,终是问出了口。 “不。”我勾唇,一如既往地下意识否认道,“逢场作戏罢了。他对我别有所图,我对他,亦是。” 第37章 红颜锁命盘3 那一头,听得景行然问话,早有内侍应道:“禀君上,浅听阁一切准备就绪,恭请君上太后。” 看来今日该是有热闹瞧了。不过对于那些个戏曲我还真不感兴趣,中途倒是可以找个时机偷偷溜了。后宫妃嫔众多,也不差我一个作陪。 还在出神中,我的手却是被人一把拽住:“小糖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跑!”头上被人狠狠一拍。 明明站在了迎候的妃子中不显眼的位置,可因着这一嗔怪的纵容声,所有人的视线立刻聚焦在我身上,我抬眸相对,看到的恰是那尊贵卓绝的崔太后。 “太后娘娘,臣妾……” 一时之间,还真是哭笑不得啊。自己明明叫阴凌紫,却在景行然的圣旨下不得不成为雾悠。现在倒好,崔太后也来横插一脚。小糖儿……这又是谁? “这位娘娘别见怪,小糖儿是太后娘娘在山间救下的小狐狸。它呀,就喜欢太后给它做的衣裳穿。昨儿个它不见了,今儿个太后见到您穿的衣裳与她为小糖儿亲手做的那衣裳颜色相似,想必是将您错认了。”一名婀娜的女子站在崔太后两步远处笑着禀告着,没有丝毫的拘束,也不似一般宫女那般低眉顺目。那一张脸清绝秀雅,眉宇之间隐约可见一丝英气,一双眸更是透着聪慧,“奴婢墨画,见过几位娘 娘。” 原本,这样的场合不该是她一个婢子能插嘴的。因着她这一出声解释,想来在场所有人应是如我一般了解到她在崔太后跟前的地位是不同寻常的。 小狐狸吗? 我一个大活人,竟然被认作一只小狐狸? 脑中轰的一声,我不觉失笑,怎就忘了崔太后已经神志不清了呢。 才一恍神,这头顶上便又挨了一记崔太后的好打:“让你不听话,总是乱跑是不是?赶明儿就让墨画把你炖成狐狸肉,看你还敢不敢惹是生非!” 我真是何其冤,被误认为一只小狐狸便罢了,竟然还要被炖成狐狸肉…… 哭笑不得之际,耳畔传来一声隐忍的轻笑。 抬头望去,景行然明黄袭身,风姿朗俊,睥睨天下。可一张俊颜却紧绷,薄唇抿得几乎让我以为他在自残。那眼中一闪而逝的揶揄,却是让我一阵恍惚。 “小糖儿,陪我去看戏。”我的嘴角正抽搐着,崔太后便要来抱我。 我一下子便懵了,竟还真将我当成只小狐狸了?也不看看我这么大的身形? “母后,小糖儿在山野间奔跑惯了,不若让它自行在宫里行走?”嘴角的弧度细腻悠远,景行然总算是说了句人话。可他出口的称呼,却让我差点摔倒。 所幸云兰眼疾手快扶住我,才不至于在百官和妃嫔面前闹更大的笑 话。 景行然怀里的江舒薇樱唇浅笑,华贵雍容的贵妃朝服却独显一抹出尘绝世之姿。它似乎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自己那一袭端庄朝服,又望向我的一袭素色衣裳,暗暗垂了眸。 崔太后可不管景行然劝,语气里带着执幼:“不抱着小糖儿它可就跑了!这次可不能再让它偷溜了……” * 由于崔太后偏执,一时之间,队伍的行列便耽误下来。百官交头接耳,明显有些焦躁。 “太后,不如让雪兮陪您。这小糖儿不过是只畜生,怎么可以让它玷污您的手呢?” 林雪兮搀着崔太后,丽颜娇羞,却是将我顺势贬低到了牲畜的行列。 江舒薇也道:“太后,小糖儿可不懂得这些戏曲玩意儿,不如让小糖儿自行在宫里头玩乐,让几个有功夫底子的侍卫看着,相信一定跑不了的。”那袭朝服高贵,她却仿若仙子,窈窕娴静。 崔太后望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手在我脑袋上一拍一顿。末了,却是在墨画一个上前取代景行然来搀她时,那张风韵犹存的面容染上一丝倔强:“小糖儿得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谁也不能带走它!” “母后,本君保证,您先过去看台赏折子戏,小糖儿会自个儿追上您的。。”景行然的声音也颇为无奈。 “不行,你抱着小糖儿,我要小糖儿一 起!”崔太后一指,指尖护甲便直指景行然。 崔太后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直刷刷向我袭来。让一国之君在满朝文武嫔妃面前一路抱着后妃去看戏,这成何体统啊!说得好听点是我谄媚太后。说得难听点不外是利用太后神智不清诓骗于她,获得君上宠幸。 “母后,一定得这样吗?”景行然倒也不恼,一张俊朗卓绝的面容迎风更显优雅,极有耐心地问着,性感的声音染上磁性,使人沉醉。 崔太后斩钉截铁:“那是自然!就交给你了,你去抱它!” 我但觉面上发烫,众目睽睽之下早已不知所措。可身子悬空,下一瞬落入那个带着梅香的怀抱,竟有些难以置信。 惊诧地望向他的眸,却是陷入一汪深不可测的泉水,带着嗜人心魂的魔力。 “小糖儿乖,待会儿不准乱动啊……”男人唇畔溢出的声音惑人,那双在我背部和腿弯处的手,却透着一缕灼热。 * 一路上,我都是在脸红心跳中被景行然抱着去浅听阁的。中途景行然特意覆在我的耳畔低语几句,引来四周一阵唏嘘,最多的,莫过于妃嫔的不满。 若说之前景行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撤了对崔太后的搀扶反而去搂江舒薇是对她的荣宠,但无疑这一举动也使得她成为众矢之的。如今他给予我这般荣宠, 是否是为了挽回当时的疏忽,将我推入乱箭之中?可这,不是早在我还是君后之时便已经成立了吗?何必再煞费苦心地给予我另一个身份,代替她人成为乱箭齐发的焦点? 浅听阁内,戏台子早已搭好,雕栏玉砌,热闹非凡。 众人按座次坐着,以崔太后为首,景行然陪坐。他旁边则依次坐着江舒薇和林雪兮及其余妃嫔。然而妃嫔们打扮得光鲜亮丽,注意力却显然不在戏台上,时而搔首弄姿,只愿趁着这难得的机会有幸侍寝。 其实若真正说起来,林雪兮仅仅只是一介昭仪,不可能坐在景行然身侧,但她腹中的孩子,却成为她最好的筹码。 “小糖儿,过来这边。”崔太后的声音传来之际,我已经被迫以小狐狸的身份跪在地上脸却枕在景行然的大腿上状似昏睡。膝盖的疼痛,袭来。 被迫扮演狐狸真心不易,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还得因为与景行然不得不当众亲密的举动引发妃嫔们的一簇簇妒火。 “母后,小糖儿睡了,儿子帮您抱着它。”景行然状似怜爱地摸摸我的脑袋,又挠挠我的耳垂,不假思索地劝退崔太后。 今儿个这发髻挽得还真是失败啊,先前已经被崔太后揉乱,这会儿景行然又在上头搅和。早知如此,我便索性披散青丝,也省得那般费事了。 第38章 莫要再情多1 一出七星报喜,博得满堂彩。 六角宫灯掌起,琉璃光滑倾泻,不知不觉,竟已夜幕降临。悠悠扬扬的箫声传来,折子戏终是落幕,取而代之的是宫妃们为贺崔太后入宫而奉上的歌舞表演。 我却是懒得参与她们的争奇斗艳,只是有些意兴阑珊地扫了一眼台上。 刹那,我竟再也移不开眼了。 台上,江舒薇巧笑倩兮,欲语还羞,舞姿轻盈,曼妙的身影随着箫声旋转跳跃,月华笼罩,淡淡的灯光下,那一袭素衣更衬得她若坠入凡尘的仙子,朦胧迷离。 竟不知她是何时上的台换的装,一舞惊艳四座。 可我的目光,却透过她,望向那伴舞的吹,萧之人。男子遗世独立,暗绯色的衣袍上是黯淡的光泽,仿佛整个世界在他眼中,都空无一物,萧瑟凌乱。 那,是一个被剜去双眸的男子。 那张脸,我并不陌生。 它属于一个,叫做千子健的已亡人。 * 凉风拂面,天际的弯月柔和地洒下银色的光辉,与各处张挂的宫灯遥相呼应,倒是缀染上无边无际的缥缈与旖旎。 嘴吃惊地张大,我震惊于会在此地看到千子健。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明明自剜双目随着武青鸾去了,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此? 可那眼眶中的空荡以及那 份气质,却让我不得不信…… 陆志丘的密函上分明写着千子健留下官印,辞官而去。 而几天后侍卫的禀报也没有丝毫疏漏。千子健直接去了与武青鸾相约之地,在桃花香中将武青鸾的骨灰放飞,自剜双眼随着她了却了残生。 为何,他会出现在此?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长得如此相像之人?面容相似不说,就连那空洞的眼眶,竟也一模一样?还有那份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年的豁达与豪迈…… 不,当初千子健的尸身却神秘地失踪了,所以他其实根本就没死? 心思远游,我下意识便探出了脑袋,却被头顶那只手给一把拍回了原位:“睡要有睡相,怎的一只小狐狸竟连最起码的睡姿都没有呢?”额上被指尖轻弹了一记,打趣的声音含着一丝沉重,若有似无。 “一国之君竟连是人是狐都分不出来,敢情是要当一代昏君。”咕哝了一声,故意发音模糊不清,料想着他不会听清,也算是在口舌上为自己报了仇了。继续将脑袋趴在他腿上遥遥望向那身份不明的男子,却恶作剧地在他腿肉处掐了一把。 臀部瞬间一疼,景行然竟报复般不顾众目睽睽对我拍打了一记。 我发怔地望去,却见他若无其事地对着显然发现这边异样的崔太后 长长一叹:“这小糖儿睡觉不老实,只得狠下心来教训一番。”话锋一转,却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着台上一箫一舞的两人道,“薇儿的舞资若天人,该赏!”唇畔微勾,笑意盈盈。 心一涩,我竟不敢去看他面对江舒薇时的表情,急急地撇过头,恰对上坐在第二排偏南位置的玄枫锦。 今日的玄枫锦一身亲王蟒袍,金边点缀,腰缠玉带,其间挂着的那只兔形的玉坠子则是形影不离。那胜雪的白衣不再,却更是一番光芒万丈的灼耀。 蓦地见到明明已死的人死而复生,他眼中的那份震惊似乎也不亚于我,手中的酒杯倾倒一边,酒液沾湿了他的指尖也不知。而他的那份震惊,多了一抹我所不了解的复杂。 今日的盛典接近尾声,景行然对着众人封赏,有意无意地试探着:“这位乐师为本君的爱妃伴奏,大功一件,不知想要什么封赏?” 那形似千子健的男子和所有伶人站在一起,不卑不亢,却是沉稳应对:“小民别无所求,唯有一愿。” “说。” “只愿君上能够归还小民之妻,小民定当感激不尽,肝脑涂地。”暗绯色的身影刹那跪下,头重重磕于地面,掷地有声。 星月遮蔽在那大朵大朵的乌云之内,恍惚的光景,整 个浅听阁内唯余宫灯的温柔光芒。大臣们议论纷纷,更有妃子低声诉说着不知又是哪家的妇人被纳入了后宫。 崔太后正逗着一只小太监进献上的鹦鹉,暂时将我这只小狐狸给抛到了一边。 此刻的江舒薇已经盈盈归位,有些哀怨地望了一眼景行然,明明受了委屈,却依旧倔强地什么也不说。我颇有些受教地暗叹,原来这便是欲语还羞,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够令人浑身酥麻,仿佛真的亏欠了她太多,心旌荡漾,想尽一切办法希望弥补对她的伤害。 林雪兮的眼神显然还没有练到这样的地步,直接便越俎代庖地讽刺了一句:“这位乐师还真是说笑了,后宫佳丽天姿国色,君上怎么可能抢占你的女人?”虽说是对景行然的维护,可这维护也未免太直白了些。 景行然端坐如山,执起面前的白玉骨瓷杯,优雅地抿上一口,明黄的衣袖在风中舞动,金丝成边,尊贵不羁。 空气中,有着酒的醇香飘荡,满溢不绝。 “哦?本君连你名姓也未知,倒是不知本君何时占了你的妻,竟有归还一说?”沉稳的语气,若说景行然起初看到那张脸时也算是震惊的,可到得最后一字落地,却是带着一抹怒意。 “小民千子健,小民之妻武青鸾,五年 前君上钦赐成婚,皇恩浩荡。但近日君上却布下瞒天过海之计移花接木,将小民尚还有一线生机的发妻用一具焦尸代替。小民恳请君上体恤下情,归还小民之妻。”依旧是跪在沁凉的地上,那还是南陵进贡的花岗岩,质地坚硬,他不动如山,言辞恳切。 千子健!竟然真的是他! 他竟……没有死…… 看来陆志丘的密函无误,他确实挂印辞官而去。然而侍卫的禀告,却是失准了。他剜去双目是真,可却并没有随武青鸾而去。或者真如他自己所言,洞悉了那具焦尸并非武青鸾,所以才在最后关头放弃了自尽的打算?所有他的尸身会突然失踪? 照他的说法,这一切岂不是景行然安排的?武青鸾未死,被景行然调包隐匿。一切重新追溯到源头,便是那场大火。难道说,那场大火,也是景行然的计策? 火烧东暖阁,将我的房门锁死,我死里逃生,武青鸾却为救我而死。 若一切真如他所言,那个我绞尽脑汁思索的对我痛下杀手的暗中之人,竟是景行然? 可景行然那会儿赶来救我时情真意切的一声呼唤,却是那般真实。那仿佛穿透灵魂深处的绝望与心痛,却是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那般形象地装出来。 除非…… 他真的入戏很深…… 第39章 莫要再情多2 银华倾洒,月从那乌云中溜出,却是多了一抹凌厉与凄凉。远处,一群飞鸟掠过,发出此起彼伏的悲鸣。 皇宫内虽说珍禽不少,可都是被严令管束的,夜已深沉,宫人不可能这么不守规矩地将鸟大批放出。唯一的可能便是栖息在林木间的野鸟。但这般被惊起,便不由令人想起不该出现的画面。 群臣间有些乱套,侍卫早已出动,朝着飞鸟所在地密集而去。 “不过是几只鸟罢了,众爱卿还当真以为皇宫内潜伏入宵小之辈欲行不轨?”景行然轻嗤出声,眼眸望向千子健,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继续之前的话题,“景岚国确实有一员大将千子健,本君也曾为他和姑苏国丞相之女武青鸾和亲。不过武青鸾已死,千将军为其殉情,这事众所周知。你与千将军长得倒是有几分神似,可人死不能复生,本君对你的话,自然是不能相信。” 此言有理有据,确实无可辩驳。 我趴在景行然腿上,感受着他在宴桌的遮掩下时不时在我脑袋上恶劣地轻抚几下我的发丝,宠溺的动作,却不得不令我心寒。 我怎么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呢。武青鸾是姑苏国丞相之女,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武安,怎么可能会坐视自己爱女身死不闻不问?怎么着,也会对刚刚政局稳定的景岚 国趁机发难才是。 千子健如果是为武青鸾殉情了,这事情便好了结了,可如今千子健却没死成,姑苏国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景行然即使明知此人便是千子健,也绝对不会承认他的身份。 大火,焦尸,面目全非……眼前银光一闪,蓦地想起那夜在假山内玄枫锦为其疗伤衣衫不整的女子。那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为了个女人求我帮忙。那张女子的脸,分明便满是被大火烧伤的沟壑纵横,有没有可能……那女子便是…… 当初从宣城回来,玄枫锦不是先行回宫说是为我准备到寒潭疗养所缺的药材?难道说,他那时便已经救下武青鸾,急着离开为她暗中诊治?可是,观他当时在假山中孤注一掷的模样,似乎景行然并不知晓他救下了武青鸾,这又是怎么回事? 偷觑着眼望向玄枫锦的位置,却发现这位御口亲封的王爷竟然不见了踪影。 诧异地从景行然的腿上抬起了脑袋,我这才惊觉千子健不知何时已经从台上行到了近前:“君上,小民不能失去发妻,请君上成全。” “大胆!君上面前竟敢放肆!”刘桂年手持拂尘大声斥责,随即便是几名侍卫前来拿他。 虽说千子健双眸已失,可毕竟是沙场上久经磨练,动作依旧灵敏如常。一个闪身,他轻轻巧巧避开,却 是直接便向我擒来。 脖颈的咽喉处横空多了一只欲要夺我命的手,我却只能呆愣着什么都做不了。 而刚刚那快如闪电的一幕,我却瞧得分明。 在千子健出手的那一瞬,景行然的第一反应,便是向坐在他身侧的江舒薇护去。 那下意识保护的举动,牵扯着我的心一阵钝疼。 “那以后,哥哥来护你……” 呵,真是一个痴儿呢。哪儿还会再有什么保护呢?不过是一个再也难成的虚梦。 哥哥,这是你第几次为了她,置我于不顾了呢…… * 夜色凄迷,远处林木中的飞鸟分明已经四散,我却仍旧能够听到那哀婉的声音,凄厉悲凉。 “捉刺客,捉刺客啊!——”喊声,一道高过一道,可是我的人,依旧被束缚在那遏制我自由的两指之间。 “保护君上!快保护君上!”到最后,所有的声音,归于这整齐一致的呐喊,更似无情的宣告。 在这偌大的皇宫,一个女人的命根本就不值一提。何况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修容。 咽喉处被两根手指钳制,似乎只要千子健一用力,我便再也无法存在…… 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提前了一年而已。明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我活不过二十的劫难,似乎也该应验了。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也许,我的出生,便是一个错误吧。 既然注定要承受劫难,何苦还要让我存在于这个世上?可笑啊可笑,废一腿而改命格,呵,谁信呢? 这个时候,我倒宁愿相信“岁不过二十”的命格。既然注定是命格,怎么可能会因着外力而更改呢?忘情蛊,呵,当真是希望这世上绝了这东西。 “君上,小民今夜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带小民之妻离开,请君上成全。”依旧是重复的话语,千子健收紧了两指。这个叱咤风云的沙场大将,其实,也只是卑微地想要一份爱情。 一份,以前的他根本就弃之如敝履,现在的他却极度渴求希冀的爱情。一旦认定了,便不想放手。即使付出自己的生命,也要尽最后的努力得到。 呼吸急促,几乎都要顿止了,我的面色一片苍白。稀薄的空气从鼻尖灌入,却又被咽喉阻于其外。 “挟持本君的修容,你以为,你今日能够安然离开吗?”景行然不怒而威,左臂护着柔弱的江舒薇,右手不知何时软剑在手,银色的光芒流泻,直指千子健。他的眸并没有停驻在我身上,只是如同鹰隼,直直射向千子健。 千子健依旧保持着劫持我的动作,背对着他,我似乎都能够想象到此刻的他缺失双眸,却依旧固执如初。彼时的他尽管眼中有挣扎,却依旧还是为了沈薇薇而选择和离。可此时 的他,尽管知道前方等待着自己的是万劫不复,却依旧还是为了最后的一丝机会而放手一搏。爱过,方知情深。失去过,方知情重。 本该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广受百姓称颂与爱戴,可今夜,却注定要背上一个弑君谋逆的恶名了。我不免唏嘘。古往今来,所谓的谋逆,其实也是被逼无奈居多吧。若没有现实的残酷,谁愿意铤而走险呢? “原来是修容娘娘……小民失敬了。”千子健看不见四周,但对于景行然抽剑的动作,显然是意识到了,“君上当真是想让这位修容娘娘死吗?” 刹那,寂静。 侍卫没有轻举妄动,大臣们显然也意识到刺客只是一人,停止了狼狈的逃窜,妃嫔们却从刚刚的娇颜惊慌错乱到如今看好戏的姿态,这各色人脸上的表情,真是有够丰富的。 轻嘲着,我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过那一身官服的江植。他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淡淡的光晕下,他整个人被染上一丝萧瑟孤寂。似乎是刚刚才意识到我这边发现的情况,他双眸一紧,猛地站起,右手将杯盏捏碎,血流都不知,却被伺候他的小童拦住,两人正僵持着什么。 这一刻,浅听阁是安静的。 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着一个答案。 一个,景行然需要给予的答案。 究竟是要我生,还是要我死。 第40章 莫要再情多3 “君上,请您一定要救救娘娘……娘娘不能死啊!”云兰本就侍奉着我,却因着我被景行然强制按压在腿上充作小狐狸,她无法侍奉,便不得不侍立在外围。见我被劫持,她早就急得额上沁汗,鹅黄裙衫裹住她单薄的身影,却只是一个劲地跪在地上求着景行然救我。 我将目光重新投到景行然身上。明黄浅荡,袖口是金色的腾龙纹样,腰际缠上的那块玲珑七彩玉,却是那般讽刺。讽刺着我和他的这段婚姻…… 既然只是将这场和亲当作他夺权的筹码,为何还要时时刻刻戴着这块所谓的提亲时的定情之物呢?可笑啊,整个世上仅有两块,我的那块玲珑七彩玉不翼而飞,他的那块却保存完好,倒像是对我负心的指责一般…… “本君自然是不会让她死的,可你想要的人,本君根本就不知晓她的行踪。”这句话,不似作假。景行然也许真的不知道武青鸾并没有死,也许从头到尾,他对于这件事便不曾涉及。 一想到那场大火根本就不是他授意,心头的那股侥幸便一点一点地润透脾胃。不是他,那场大火不是他授意,门窗紧锁更不是他所为,我被下药昏睡过去亦不是他主使。即使那时他将我贬为军妓,可他并不曾想要我的命…… 而且,那时的我还 是雾悠的面容,即使对我的身份怀疑,在还未查清的情况下,他也不可能那么草率地置我于死地。我死了,对他没有丝毫的好处。父皇若因此责难发兵,景岚国刚平息明成制造的内乱,内忧外患,怎堪拒敌?他,不可能不顾虑到这一点…… 千子健显然不相信景行然的话,退后几步,沉着面容:“那具焦尸是小民当日去宣城驿馆领得,可之前的一段时间,驿馆内守卫森严,旁人不得进入。若不是君上有意调包,青鸾怎可能不翼而飞?若说不是君上所为,让小民如何能信?” 咽喉处疼痛难耐,呼吸早就超出极限,我张开嘴,企图口鼻共用,但那救命的空气,却由不得我去吸食。肺部难受空荡,再也顾不得那两根要人命的手指,我的身子无力地摇摇欲坠。 “小糖儿……我的小糖儿……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崔太后的声音焦急地传来,那只逗趣的鹦鹉早就被她丢给了急急邀功的小太监。若不是墨画一直拦着,恐怕她早就要扑过来救我了。 现在,她趁着墨画一个不留意,便朝我的方向扑了过来。虽然神智不清了,但她对我的在意,却是千真万确。这个传奇般存在的女子呵……原来,竟是如此感性…… 我笑开,肺部的空气明显受压。 脑子一阵混沌,意识即将远离之际,脖颈处的钳制竟松了下来。我剧烈咳嗽起来,一刻不停,似乎要将整个肺部都咳出血来。 “小民无意于取人性命,但君上若执意固执己见,请恕小民今夜不得不痛下杀手。”千子健带着我瞬间一个侧身,崔太后扑了个空,被景行然及时给带了回去,交给墨画照顾。 “好,本君答应你!马上去将人带来!”景行然目光深沉,肩头飘落一两片花瓣,淡淡的光芒笼罩周身,我却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朝闵侍郎示意,后者便已经带着几人迅速离开了。 一时之间,两相对峙,双方谁也没有再开口。 “将军,江植不才,素闻千将军英勇善战,杀敌无数,保家卫国,手中一杆擎天长戟斩杀穷寇万千,更是万夫莫当直入敌营取敌将首级。将军盖世英雄,实在不该为了一名女子而毁于一旦,请千将军三思,放了修容娘娘。” 江植终是将小童甩开,迎风走上前来。字字句句皆是在理,可我却只想拍了他。 千子健对武青鸾的感情早已深入骨髓,要他以大局为重,怎么可能? 江植这番相劝,真是笨得掉渣。 果然,接下来千子健的话,印证了我的想法。 “小民不是什么将军,也请江大人不要给小民戴高帽了。青鸾一 生只为一人,小民一生亦只为一人。曾经小民只为君上,现今小民只为青鸾。抛却家国,小民也只是个有七情欲的人,会爱恨嗔痴,会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的整个人沐浴在黯淡的光华下,我看不到他的正脸,只能看到他的侧影清雅寡淡,仿佛什么都已看淡,唯有情之一字,却无法放开。 在场的官员虽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景行然坐镇着,他们自然也不敢真的漠不关心,意思意思一下,也是最起码的。 左相风黎瑞盈盈站起,年轻的面庞上是成熟的睿智,玄色衣袍绽放出万千的豪放:“千将军,你三代忠良,如今怎生这般糊涂啊……” 对于千子健的大名,朝内显然无人不知,可对于失去了双眸的千子健,却也导致了一些人担心自己错认。如今听得左相率先规劝,其他人再不敢迟疑,忙加入行列:“姑苏国的丞相之女即使没死,估计也早就不堪入目了,你何苦还要再去为了她跟君上杠上呢?” “还是快些放了修容娘娘吧……” …… 大将军姜洪却语出惊人:“不过是个小小修容,杀便杀了,哪惹出那么多是非?君上乃一国之君万民敬仰,是你想要威胁便能够威胁得了的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 千子健与姜洪以前 同朝议事,官职相近的后果便是,容易抢功。战场上,相信两位将军必定都是骁勇善战的,虽说同仇敌忾,可其中种种矛盾必定纷至沓来。是以,才导致了姜洪趁此机会对千子健一番冷嘲热讽。 也许姜洪此番真的只是为了个人恩怨,并不是为了他那个不久前认下的义女江舒薇。可我心中的警铃,却还是大作。 姜洪,姜君稹之父,想要让我死。 官场黑暗,朝野勾心斗角,这一刻的我突然便有些庆幸姜君稹并没有子承父业,而是去走南闯北地全国各地开设自己的商行。 这位景岚国第一富商,牵起了我心底的一丝残念。 姜洪的话并没有被景行然认可,亦没有被他反驳。 良久的沉默,景行然手中的软剑依旧没有放松。千子健明知他的这一举动,却也没有执意让他放下手中之剑。仿佛一颗心,只牵挂在那个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带到跟前的武青鸾身上。 人群中一阵喧闹,蓦地便是闵侍郎押着一名脸蒙面纱的女子肃穆而来。与此同时,却有一名侍卫浴血赶来,跪在地上之后便再也站不起来:“君上,明成残部来袭!他们要求交出太后,以祭……明成……” 今夜,果真不是个太平夜。 飞鸟藏险,竟真的是有人趁着崔太后的回宫庆典埋伏了人手。 第41章 莫要再情多4 “闵侍郎,你先带领五千御林军截住他们!姜洪,你速调铁骑营兵马一万,擒拿反贼!” “是!” “是!” 两人各自领命而去,浅听阁内早就乱了套了。 若是单单千子健来袭,他们根本就不足为虑,可明成余党人多势众,早在明成在世时便根基颇深。自从明成被景行然剿灭,他们便销声匿迹,如今却卷土重来。大批人马涌入内城事先却没有漏出半点风声,显然是皇宫内有他们的内应。 事发突然,人心浮动。 在没有丝毫防范下若是被人突袭成功,景岚国易主事小,国破家亡事大。 千子健心头显然也是一动,钳制我的手指不自觉又松动了几分:“君上,请将青鸾还给小民。”固执地,只是重复这般的初衷。 那蒙面女子一身宫婢打扮,被闵侍郎掌控在手里,略有挣扎,却在发现未果之后,悻悻放弃了挣脱的打算。 “还给你也可,只需你出力将反贼拿下。”景行然轻描淡写一句,手一招,便让侍卫将武青鸾带到他面前。这个男人,大敌当前却依旧临危不乱,决策千里,即使被威胁着,也要将一个人所有的价值都利用上。 “青鸾!”再也顾不得钳制住我,千子健一个飞身,便朝着武青鸾的方向飞去。听声辩位,直接便去夺武青鸾。 我身上的阻力终于消失,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身子一个不稳,便直直栽倒。 腰际一热,那熟悉的梅香阵阵,便是入了一个人的怀。 这个时候,他不是更该去夺武青鸾,以此要挟千子健为他出力吗?竟然还有闲情来管我的死活?既然早在千子健擒拿我的时候便为了救江舒薇而对我放手了,现在又何必再来管我? 让我死了,不是遂了他的意吗? 心头一阵凄凉,我虚弱地用手抱着自己的腹部,那缺失空气的后怕,依旧如影随形,想来以后,都会成为我的梦魇了吧…… 拍开他的手,我不无讽刺:“多谢君上对臣妾的救命之恩。”这条命,从今后,谁要便谁拿 去吧,我再也不稀罕! 背际一热,源源的热气透过掌心传入我的五脏。景行然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为我输入内力,那只搁在我腰际的手,下了一股死力,怎么都不肯松开。 我偷觑江舒薇阴影下的侧脸,轻笑着,笑得眼角都流出了泪:“君上,臣妾没事了。请君上以保护好江贵妃为重。”明明之前被千子健挟持,命都差点没了都没有过半滴眼泪,半分妥协,可这一刻,我的泪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殿外那婆娑的树影,风声过尽,遍布凄迷。 六角宫灯华而不实,幽暗的灯光,似乎也即将成为黑暗到来前的最后一抹璀璨。 整个酒香四溢的晚宴呵……伶人戏班子早就逃窜而走,唯有那些个大臣,碍于景行然这一朝天子在场坐镇不得不留下来,却是如坐针毡。 其实明成党羽再多又如何呢?不过是一群缺失了主心的残部。慌乱有什么用?还不如孤注一掷。皇宫内的守备,依我这段时日来看,森严至极,又怎会轻易便让他们钻了空子呢? 也许景行然等待的,便是这一天的到来吧? 彻底将明成余党一网打尽…… 若真是如此,还真是悲哀啊。也许迎接崔太后入宫,都只是他的一步棋子。 明面上万般不愿,可最后还是对众人妥协。 今日这般大的阵仗,迎接崔太后回宫,不就是为了引出明成余党吗? 他们对明成死忠,留着他们,迟早是个祸患。 而崔太后是明成至爱,之前崔太后行迹不定,他们无可奈何。如今却突然入宫,明成的属下为了让她给明成陪葬,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崔太后擒拿到明成坟头祭奠。 “本君知母后委身明成不过是为了保全当时无力自保的本君。可她事后与明成纠葛牵扯,更是差点为他诞下子嗣。这是本君心中永远都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原以为,这是景行然对我的交心,对我的信任。难道,竟连这最开始的坦诚,也不过是我的自欺欺人? 心头的悲哀愈甚,那一幕幕的冲 击,决绝残忍,似要将我狂风暴雨般压垮。 “我的死活再不关你事!你要怜着谁便怜着谁去,你要护着谁便护着谁去,你要爱着谁便爱着谁去!从此后,你我再不相干!”真的,爱到了尽头是绝望。跌跌撞撞,一路蹒跚,即使磕破了额,头破血流,也只能一个人承担。 早知当初,何苦违背父皇的命令死也要来和亲?阴凌紫啊阴凌紫,你这又是何必呢? 景行然撤回给我输内力的掌,一个翻飞,便是一地的碎片。 “云兰,将你主子好生送回沁紫殿!”他将我交给云兰,彻底将手从我腰际移除前,却是在我耳畔留下低不可闻的几字——“相信本君!” 可笑啊,相信他,我远嫁景岚国,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深渊。 “相信本君,绝对会让你安然无恙归来。”彼时的他如是对我说。 然而,再次付诸信任的后果是什么呢?不过是一路远去军营,充当他想要我成为的角色。即使最后并未成真,可却抛却本性,弃了父皇母后给的名,成为所谓的雾修容。 这一次相信他,我又会换得怎样的结果呢? 被云兰搀扶着,我的视线在对上突然没入千子健心口的短刃时,却是凝住了双眸。脚下步子踉跄,踢到那一地碎片。 武青鸾她,怎会亲手杀了千子健? 她不是爱千子健至深吗?如今怎么会对不惜性命也要来见上她一面的千子健痛下杀手…… 不,不对! 仔细看那女子,宫婢的装扮,并不是记忆之中那个喜欢穿紫衣的女子。也许,这人根本就不是武青鸾? 毕竟闵侍郎急匆匆去寻,景行然若当真不知晓武青鸾并未死,这宫中根本就不可能会有这个人的存在。闵侍郎又怎可能将人带到千子健面前?这本该是权宜之计。闵侍郎该是随意找了个宫婢假扮的吧,毕竟千子健双眸已瞎,根本不可能认出。 “还不快带娘娘下去!?”见我仍滞留原地,景行然颇有些不耐地催促。一双眸,却是直视血流如注的千子健。 “娘娘,我们快走吧,这儿危险……”经过此次遭遇,云兰显然也是心有余悸,并不敢久留,急急地便要继续搀扶我离开。 我抬眸,眼角的泪早已风干,那跌跌撞撞的痛楚,似乎在刚刚血肉模糊的伤痛下,早已不值一提:“皇宫内有贼子余党,君上这么急着将臣妾赶离身旁,这是要让他们有机可趁对臣妾不利吗?”冷冷开口,我的眸一瞬不瞬地锁住他颀长的身影。黯淡的光华下,他的脊背似乎一僵。可那份些微的变化,快得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江植,本君命你带人速速护送雾修容回沁紫殿,不得有误!”根本就不屑于对我的唇枪舌剑给予还击,景行然沉声下令。又对着各宫娘娘道,“其余妃嫔各自回自己寝宫,没有本君的允许,不得出寝宫半步!违令者杀无赦!” 他会选择让江植送我回去,倒是让我一震。其余妃子纷纷面露害怕地离开,林雪兮也忙不迭远离,却又似不经意间扫过正走向我的江植,眸中一抹复杂。 “母后,您与儿子一道。他们的目标是您,今夜便由儿子来守护您。”对着崔太后,景行然的眸中真切。这一刻的他,明黄不羁,剑眉星目,黑色的发丝上沾染上一两片花瓣,优雅尊贵,意态风流,竟让我看不真切。 哦,不,对于他,我从来不曾看真切过。又何谈只是这一刻呢? 既然今日迎接崔太后入宫之事只是他的一个计策运用的至关重要的一个前提罢了,他这会儿说出要保护崔太后的话,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大臣们被迫留在原地,武将倒是跃跃欲试,御前不准佩戴刀剑,是以兵器都被内侍们上缴。这会儿一个个重新从内侍手中接过刀剑,满是同仇敌忾的愤懑,英勇护驾。 而那些个文官之中,尤其以左相风黎瑞最为沉得住气,闲适的气度,衣襟迎风,竟还有闲情逸致执起桌案上的酒杯,饶有兴致地品尝起来。 以前竟不知,继明成之后的左相大人,竟是如斯风流人物。 * 江舒薇并没有离开,而是将身子紧贴在景行然背上,脸庞盈满焦虑,贴着那后背,没有一丝缝隙:“君上,薇儿不走。薇儿要留下来陪着君上,与君上共患难……” 好一个情真意切呢。 郎有情来妾有意,呵,就属我,最傻不过呢。 临走前的最后一眼,我没有望向那个刻入自己骨髓的男人,而是望向千子健。这个,为爱痴狂,却也为爱而快死的男人…… “不……你不是青鸾……你根本不是青鸾……”几乎是疯癫地将那冒充武青鸾的女子一掌震开。重重叠叠的人影,风过,那女子的面纱飘荡而落,我却分明看到了一张疤痕交错的面容。 这,不是被火烧伤的痕迹又是什么? 而这女子,明明便是那夜在假山内我看到的玄枫锦为其疗伤的女子。 既然如此,难道她真是武青鸾?可若是武青鸾,怎么会欲置千子健于死地?根本……就不可能啊…… 爱之深恨之切,以前的她不曾因恨而对他产生杀意,为何现在的她,却会如此? “娘娘,咱们还是早点离开吧。”江植在一旁催促,谨遵皇命,不敢有违。我知道,他是真的在担心我。 然而,当我看到武青鸾口吐鲜血却依旧笑得沧桑时,所有的画面如银针闪过,心底无限确定了一件事。转身,我还是忍不住高喊:“千子健!她是武青鸾!她真的是武青鸾!你不能杀她!” 千子健的掌,堪堪停留在距离那女子天灵盖不足一寸处。 我看到武青鸾眼角的一滴泪,以及,她不认可的摇头。 她难道真的想让千子健将自己杀了吗? 曾经的千子健眼盲,将她错认。 如今的她,却要让事情再度重演。她究竟知不知道,已经错认了一次不可怕,因为前面还有转折与契机。可是若再错过一次,而这一次之后,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转机,他的苦他的痛折磨着他,这一切对他而言,便当真是比凌迟还要残忍。 她这是要,与他同归于尽吗? 活得太苦,便用死来解脱? 第42章 莫要再情多5 后来的局面,根本不是我所能参与的。我由着云兰搀扶,在江植的监督陪护下向沁紫殿而去。四个宫婢提着六角宫灯,两前两后,格外小心翼翼。身后,倒是有两列侍卫随身护送。 一路上月依旧隐没在云层之中,但那宫灯点缀下,人影绰绰,错乱纷纷。 恍惚间,听到了浴血奋战的厮杀声。 是明成余党与宫内侍卫的残酷对决吗? 声音一路由远及近,当我以为快要向我们这边杀过来时,所有的声音却又瞬间淡了下去。仿佛一切,都只是我的错听。 一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沁紫殿。大片的鸢尾花海,随风舞动。波澜壮阔的景象,在夜色中格外刺激人的神经。这景岚国的国花呵,象征了永生的爱吗?呵……不过都是骗人的鬼话罢了…… 殿内的宫婢内侍显然已经得到了消息,慌乱不已。见得我回来,总算是安下心来,却又对今晚的宫变有些戚戚。 “娘娘,您总算是回来了。”谭素心当先迎了上来,面有焦虑,“闵侍郎说娘娘被人挟持着差一点便要没命了,素心都快急死了。听闵侍郎的吩咐想要扮作那位武青鸾姑娘去救娘娘,中途却见玄先生带着一名女子前来,由她假扮了去。还好还好,想来那女子是功成身退了。” 闵侍郎最先想要找的假扮武青鸾的人,竟是谭素心吗? 而真正的武青鸾会出现,竟是玄枫锦所为? * 心头疑惑间,一道身影猝不及防印入眼帘。玄枫锦一袭亲王的蟒袍,这位被人认称颂的玄 先生,就这么踏月而来。 “娘娘,武青鸾她……”欲言又止,他的俊颜上是一抹关切。 我心中一恸,将所有人斥退,与他面对面站在那萧瑟的夜空下:“当初,真的是你用计将武青鸾调包的吗?”迎风而立,头上的三支簪子摇摇欲坠,我索性将它们拿在手中把玩起来。 “是!”这一刻,再没有在假山内的遮遮掩掩,他直言不讳,深沉的面容上一片坦荡,却没有丝毫后悔,“当时武青鸾身上多处被大火烧伤,惨不忍睹,可她的生命力却是那般顽强,心底的那份执念,支撑着她活了下来。医者父母心,我不可能见死不救!” “好一个医者父母心!为了救只剩一口气的武青鸾,你便让其她人的死来挽回她的命吗?”那具焦尸,难道不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吗?为了救这一条命而牺牲另一条命,这样荒唐的行为,他竟然还能够如此波澜不惊地实行? 他轻叹一声,解释道:“那具焦尸本就在东暖阁。正是当时在外间伺候的婢女。” 我心头震惊不断,当时东暖阁的那场大火,竟然还有第三个人在场?而我,却大意地没有发现?更甚至是,忘记了去救她? “我,没有找人代替武青鸾去死。”玄枫锦的声音隐忍,再次强调。 难道,果真是我误会他了吗? “玄先生,你既然发现武青鸾未死,为何不禀报君上,一切由君上定夺?”当真不是对武青鸾存有私情吗?那为何要自作主张将案发现场的受害人冒名顶替了武青鸾 ? “当时君上一心扑在娘娘身上,我可不敢在那种节骨眼上去招惹晦气。”云淡风清地说着,有些埋怨的味道,他的唇畔是一丝自嘲,“君上对你,并不是如你所想的不在意。也许,当真是太在意,才会弥足深陷得无可自拔。当时君上大发雷霆,下令彻查此事,更是对当时未能及时救护你的人一番重责。为了照顾你君上不眠不休,当你的身体一直反复无常不见好转时,君上竟焦虑得咳出了血。” 腿弯处一疼,那左腿曾经骨裂的地方,又一纠一纠的,无止无休。我的头天旋地转,那缭乱的画面,根本就不放过我,一幕幕纷至沓来。 “哥哥,杜鹃咳血了,它为了保护另一只杜鹃死了。” “傻瓜,这不是杜鹃,只是几只雀鸟罢了。” “才不是呢,教我的王太傅说了,杜鹃啼血,你看它从嘴里咳出来的,明明就是血。它就是杜鹃,明明就是杜鹃……” “好,紫儿认定它是杜鹃,那它便是杜鹃。即使不是,也只能是。” 即使不是,也只能是。 究竟是怎样的一份感情,才会这般盲目? * 今夜承受的震惊,是我十九年来最多的。 景行然,爱我至深? 当真是够可笑的。 “那样大的火,怎么就不知道躲呢?为什么反而还要再进去救人呢?你知不知道本君当时差点就……” 犹记得双目一凝的景行然,在说此话时轻抚我发丝的手瞬间紧握。那般的力度,我那时便清晰地看到了上头的青筋。 心里的不确定 ,一点点回落:“他当时只是害怕失去还戴着雾悠面皮子的我罢了。他担心的,只是雾悠,现在的江舒薇!” “娘娘,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场大火之后,你脸上那张面皮子便有点化开了。我做的面皮子虽说精致完美,看不出任何的破绽,但遇到高温,便有些耐不住了。君上他,其实早就知晓你的身份了,却还是让我给你还原了那张面皮。” 那么景行然做的这一切,便不可能是为了真正的雾悠了? 而是,为了我阴凌紫? 从一开始我以雾悠身份出现在景行然面前时,他便已经认出了我?他那会儿在宣城对我的所有好,都只是对我阴凌紫,而并非是因为我戴着那张属于雾悠的面皮子? 不……不会的…… “那日沈薇薇将我推下冰冷湖心,他为了救江舒薇弃不会水的我于不顾,这又怎么解释?” “这个,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君上该抛下江贵妃来救你,毕竟当时千钧一发,你马上就要沉入湖底……” 所以说啊,景行然即使对我有几分在意,也并非是爱。对江舒薇,才是爱…… 生死关头的第一反应,不正是最好的印证吗? “但这次宫变,君上却是一早布置好了应变策略。沁紫殿四周布下暗卫,又设下阴阳卦行,寻常人不可能轻易闯入。君上对你确实是上了心。” 寻常人不可能轻易闯入? 那我刚刚又是怎么进来的? 看出我的疑惑,玄枫锦淡笑:“江太医跟随娘娘多年,娘娘竟不 知他精通五行八卦之术?” 我确实是不知。 怪不得,景行然会命江植一路护送我回来。 不过…… 景行然这样又算是什么意思?将我的命暂时保住吗?呵……即使明成余党暂时无法进入沁紫殿将我怎样,但我不可能永远都待在里头。断水断粮之后,同样只有死路一条。 他这一遭,难道也算是对我的保护? 见我依旧深思,玄枫锦这会儿却又问了之前的话题:“武青鸾她,究竟怎样了?” “玄先生倒是关心她。”听不出自己这语气中究竟有没有嘲讽,我淡淡道,“武青鸾有意和千子健同归于尽。先伤了千子健,引千子健动怒后杀自己。她的做法,太偏激。所幸后来千子健险险罢手。”两个相爱的人,为何非得这般折磨彼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彼此伤害,究竟,是想要成全谁的情深,成全谁的不寿? “这事不能怪她,是我让她杀千子健的,却不曾想,她竟出此下策……” “你、你怎么会……”这震惊的事真是一桩接一桩,我当真是怀疑还处于被千子健钳制住咽喉的那一刻,呼吸都快不行了。双眸大睁,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玄枫锦涩然一笑。那笑,仿佛沾尽天地间万千的落寞,侵染混沌中千般的寂寥:“武青鸾此人,人家对她有恩,便不惜一切都要报答。当初她求我带她入宫,便是为了避开诈死的千子健的追查。没想到即使幽深如皇宫,千子健依旧寻了来。这次,我求她救你,她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第43章 一笑百媚生1 后世说起景岚国某年四月初的那一场宫变,无人不惊。 这,是继三个月前歼灭明成党羽之后景岚帝获得又一大胜利的顶峰。 野史记载,在最后关头力挽狂澜的,是曾经沙场上的一位传奇人物。 景岚国的护国良将,千子健。 尽忠朝廷,千子健尽管腹部早就受伤,却愈战愈勇,手间紧紧牵着的,是一个早已毁容的女子。 无人知晓那女子名姓,可在女子被明成余党一剑刺入左胸时,这位千将军便疯了…… 遇人杀人,遇神杀神,遇魔杀魔…… 千子健血流殆尽而亡时,明成旧部早就被他杀得七零八落。而他倒在血泊中,却慌乱地摸爬寻找那毁容女子的尸首。那下一刻便失去所有的担忧惶恐惊惧,在那双缺失眸子的脸上,展现得是那般淋漓尽致…… 可惜,即使到他流尽最后一滴血,都没有人告诉他,其实再向前挪动寸许,两人便能够紧紧相拥…… * 五月的天气,便显出燥热来了。 我畏寒,却也极度畏热。清晨醒来的光景,背部便是一片汗湿。身上粘乎乎的,只觉得一阵难受。 可叹这皇宫内到六月才能使用冰块,而我不过是一介小小修容,内务府不会卖我这个薄面。 “来人,备水沐浴!” 沐浴之后,浑身通体舒畅,穿上一件烟粉衫裙,其上的寒梅呼之欲出,竟微微有些惹眼。简单地用过早膳之后,我便开始在院内看书纳凉。 “娘娘,不好了!不好了!”云兰的声音急切,小跑的步伐在空气中带动裙衫飞扬,“姑苏国丞相亲自来宫里要人了!” 在她身后缓缓跟来的,是面色淡定的谭素心。 这个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女子,我竟然从不曾见她的情绪过度波动过。不,也许,那宫变的一夜,是个例外。 将书卷放到石桌上。那细碎的阳光透过紫藤的枝叶淅淅簌簌地投射到身上,竟有 一丝慵懒。 “去取些甜瓜来。”对身后的两个宫婢吩咐一声,两人便对我欠了欠身,退了下去。 “武青鸾早在葬身那场大火时,她父亲武安便该来问罪了。没想到竟拖延了那么久。”爱女身死,白发人送黑发人,人世间的悲哀,往往有太多无奈。 肩头是谭素心轻轻安慰的支撑。她的素手白皙纤细,可那消瘦到足以窥见血管的脉络,却令我不禁担忧。 她究竟,是否真的放下了过往? “当时武大人不曾前来问罪,也许正是因为女婿千将军为了他的爱女而自尽。两人用情至深,武大人自然也无话可说。他损失爱女,景岚国损失一员大将,没有任何理由对景岚国横加指责。不过后来千将军死而复生并为了一名毁容女子冲冠一怒,斩杀匪首,想必是使得武大人震怒了。” 是啊,武安不知千子健所为的那名毁容女子正是武青鸾。而这件事,也被秘而不宣。 千子健明明被传出为他的爱女而自尽,却又复生,且为了另一名女子而死,这怎不令武安怒火冲天呢? 当时景行然故意不承认千子健的身份,也是有他的顾虑的。也许,他早料到了会有这么一日。 可惜,千子健的身份,最终还是被传了出去。 “娘娘,如今那位丞相正在朝堂上对君上施压,若君上不交出那名毁容女子和千将军的尸首,姑苏国恐会和景岚国开战啊。”这,才是重点。云兰急急地说着,面色焦急。朝内已经连连内斗,是人,谁不想安定呢?怎堪再征战,再徒惹血流成河? 武安此番是来兴师问罪的。他此举是替自己已经亡故的爱女不值,竟嫁给了这样一个男人。想要那两人的尸首,定然是要对他们鞭尸更甚至是挫骨扬灰,以慰爱女在天之灵吧。 可惜他不知的是,我比他残忍了不知多少。早已经将那两人的尸首火化,洒在那桃 花纷飞中。呵……挫骨扬灰,我已经替武安做了呢。 可武安,自然是不会信的。所以,难就难在交出这两人的尸首。 根本没有尸首,怎能交付? 若说出那女子便是武青鸾,想必武安更是难以接受吧?爱女竟被毁容更在皇宫内惨遭毒手,似乎比之第一个理由,更会令他盈怒吧。 两难之下,景行然又该如何权衡利弊,做出最正确的决策呢? “是因为娘娘的一句话,君上才答应将两人尸首交给娘娘处置的。娘娘,您得帮君上想想法子才是。”云兰焦急道。 我失笑。 景行然啊景行然,你是否早料到会有今日,才会那么爽快地将千子健和武青鸾的尸首交给我,让我做这个两难之人? 将本该是你的责任,推到我的身上? * 金銮殿,肃穆威严。 廊柱粗壮,金色腾龙。鎏金的红毯铺陈一地。两班大臣侍立,文武各执一方。晨光透过窗棂倾泻一地,而高坐其上的男子,明黄袭身,尊贵不羁。 武安此番是有备而来,姑苏国的丞相官服,衣服前襟绣着两只丹顶鹤,居中站在朝堂之上。苍老的面容,两鬓斑白。 驻足在屏风后,听着朝堂上他再次高声要求景行然交出两人尸首,我不禁轻摇头。 怎就这般没有定力,听了云兰几句话便昏了脑袋跑了来呢?景行然何等风流人物,怎会被小小一个丞相难住?而我,又能帮得了他什么? 自古后宫不得干政,而我更是窃听朝政,若被发现,该是少不了大刑伺候了。 两人自那夜宫变已是差不多一月未见。他不到我沁紫殿,我也未出沁紫殿半步。没想到到最后,还是我向前迈出了一步。 祸是我闯下的,便由我收尾吧。 玄枫锦说武青鸾此人,人家对她有恩,便不惜一切都要报答。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 武青鸾算是从千子健手上救了我,她至死都要千 子健的一个诺,那我便将她和千子健骨灰洒作一处,也算是报恩了。只是所要面对的后果,却是爱女心切的丞相武安对景岚国的挑衅。 凝神倾听,我将注意力集中到那偌大的金殿之上。 其实这次武安也并非完全想要景行然这位帝王下不了台面。为爱女讨回公道是一回事,但当真为此大动干戈,却也得仔细斟酌。 是以,他采取的是先礼后兵的策略。 只要景行然给他一个交代,这件事,便好说。但是,前提必须得是他满意…… “传闻景岚国内人才济济,而我姑苏国与之相比却是人才凋零。不知君上可愿派遣几名重臣到我姑苏国任职,传道授业,兴民旺国,开埠通商,互惠互利?”也不知是第几论交锋了,武安此话,完全便是刁难。 既是重臣,怎可能让这等好苗子落到了他国,为他国所用? “我国人才确实不乏,说到最有才者,当属耕夫万富贵。他以日耕亩田闻名,有‘景岚国第一耕夫’之称。若是姑苏国土壤确实太过于贫瘠,良田过少,国内连个像样的耕夫都没有,本君便不妨让万富贵助姑苏国开垦一下荒田。看着姑苏国每年颗粒无收,本君也就不会再寝食难安了。” 从容应对,景行然高坐盘龙銮椅。底下大臣原本还因为武安得寸进尺的要求而愤懑不已,如今听得景行然此话,恁是训练有素,也有忍不住笑喷的。 我差点也笑出声来。 景行然明里是要让耕夫万富贵去姑苏国开垦荒田,暗里却是讽刺姑苏国国弱民孱,连几个擅长耕种的人都没有。一国年年粮草不足,赋税聚敛,民间却是萧条破败。 武安纵然想要发作,却也不得不按捺下来。 这场火是他自己带头挑动的,便得承受下来。 “龙生七子,各有不同。可如何对待这七子,却是令龙头疼的事。请问君上,若您膝下有七子 ,该如何一视同仁,做到不偏帮,不偏宠?”这一次开口的是武安带来的属下,观其面貌,俊则俊矣,却皮肤偏黝黑,显然是个常年征战的武将。倒是看不出,他竟会问这般别有深意的问题。 “这种问题还需要问君上?你姑苏国国内难道真是无人了?连这么低水准的问题都要搬上台面?”景岚国岂是被人踩到了头上却依旧忍气吞声的?早有大臣也跳将了起来,与其对峙。 “世人皆有私心。心就只有一颗,看不见摸不着,怎么把它匀为七份?”那武将模样的人步步紧逼,薄唇轻勾,不急不徐。 看来他,倒不是一个小角色这么简单了。 金碧辉煌的金銮殿上,瞬间沉寂下来。我透过屏风一一望去,众人眉头不展,唯独左相风黎瑞,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抹闲适。 侧望,景行然衣袖上是尊龙盘旋,金丝成边,眸光潋滟:“寺有七僧,日分一桶粥。初始,七人以抓阄方式决定谁来分粥,每日轮一人。于是每周下来,他们只有一日是饱的,可想而知,就是自己分粥的那一日。后来他们开始推选出一位道德高尚的人出来分粥。但私心作祟,七人便开始挖空心思去讨好他,贿赂他,再没有当初的并肩合力。方法一个接一个,最后想出来的方法,便是轮流分粥。分粥的人要等其他六人皆挑选完毕后才可以拿剩下的最后一碗。” 为了不让自己吃到最少的,那个分粥的人便只得每人都尽量分得均匀。 这,便是景行然的答案。 轻轻巧巧几句,便将难题迎刃而解。 望着那张俊朗如昨的面庞,眉眼灼灼,那刀刻的棱角深邃,分明刚硬,却又恍惚中万般柔软。 记忆,不觉慢慢倒退。 退回到那陌上花开的时节。 那个,心潮起伏的相见。 辰凌国宁安二十年春。 那个,他以景岚国帝王身份到辰凌国向我提亲的日子。 第44章 一笑百媚生2 犹记得,那,是我在辰凌国的最后一年。 亦是我承欢父皇母后膝下的最后一年。 * 辰凌国宁安二十年春。 夜,皇宫。 明月如钩,淡淡倾洒。巍峨肃穆的宫殿,笼罩上一抹凝华。 殿内,宴桌两排而立,酒香四溢。丝竹悦耳,声声不绝。 自从与胡韩国一战之后,皇叔为追随忆皇婶而去,重新将皇位交还父皇手中。父皇大刀阔斧,休养生息的同时,也不断地发展同邻国的关系。 今夜,整个为景岚国帝王景行然接风洗尘的晚宴,办得有声有色。 对于这类宫宴,我极少露面。但今夜,我却躲在屏风后偷偷观望。 我明显可以感觉到父皇察觉到我的到来后一丝无可奈何,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宠溺地任由我胡为。 酒过三巡,早有人醉得不省人事,还有人兴致高昂,谈天说地,更有人醉后失态,早没了平日的严谨与肃然。 言笑晏晏间,一直不动声色的景行然突地便站了起来。 这,是我印象中第一次见他。 一袭素色云纹长袍,金凤纹镶边,览尽风华。遥看他唇畔那一抹温柔的笑,刹那的凝眸,我竟有些恍惚。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竟在心头缓缓激荡。 不急不徐地走到正中,景行然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迎视着最上首的人:“此次来访辰凌国,想请求辰凌帝一件事,希望能够得到首肯。” “哦?何事?不妨说来听听。”并不直接作答,我的父皇阴易封明黄龙袍袭身,紫色的眸中带着一抹邪肆,倏忽间,又隐匿无踪。 没有急于说出,待四周醉酒的人都两眼惺忪地将目光调到他的方向,当那些四顾窃窃私语的人都停止了交谈,当晚宴间所有的焦点瞬间转移到他的身上之际,景行然这才似觉得差不多了,俊颜染上一抹儒雅的笑意,毫不犹豫地跪下,膝盖与地面沉重的抨击声传来,众人刹那间呆楞。 * 这个一向便眼高于顶的景岚国帝王,这个传闻向来都保持着儒雅清风般的帝王,何时竟这般郑重其事,这般肯俯首向他人? 尤其这个他人,并非他的先皇。而是,曾经与他交过战火的辰凌国之君。 待众人反应过来时,便听得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传到所有人的耳畔:“请辰凌帝将宁安公主嫁于我。” “你可知紫儿是本君最为宠爱的女儿,凭什么要本君将她许配于你?”没有发怒的征兆,只是父皇的声音,已少了之前的那份缓和,语气,逐 渐犀利起来。 整个辰凌国,谁人不知这位帝王最宝贝的两个女人是谁? 母后自是不必说,想当初父皇被母后误会成断袖之癖而苦不堪言时,爱惨了这个女人却无能为力的颓败,至今都无法消弭。 而如今伴随着我一日日长大,正是花样年华,他又怎会随随便便一个求亲便让人讨要了去? “想必若是比权势财力,辰凌帝定然是对我不满意。毕竟景岚国和辰凌国相比,实力终归还是弱了些。可是……辰凌帝难道就不曾想过,宁安公主会倾心于我?”没有任何的谦卑,更没有任何的示弱与讨好,景行然依旧是用了“我”,说话时,温润如风,明明是剑拔弩张的局面,但空气之中,却没有半分紧窒的氛围,反倒是,弥漫着淡淡的舒然。 “好一个‘倾心’!本君倒要看看,你是如何让本君的紫儿倾心的!” 此言一出,宴厅哗然。 这,一个不慎,便是两国开战的先端。 而我,景行然口中的宁安公主,一直都站在屏风后,注视着这一切,只觉得兴味一点点被挑起。 虽说辰凌国之前与胡韩国、莱昂国大.大小小的战役打过无数,但这几年由于达成协议,休养生息,也鲜少展开战役。兵力强盛,成为这块大陆的翘楚,财力更是称霸一方。可谓国泰民安,繁华盛景。若选择在这个昌盛时期与景岚国开战,这,多少是有些令人难以接受的。 如今按照父皇话中的意思,似乎是要让我亲自决定,多少,还是让那些提起了心的大臣松了口气。 我知道,若是我不愿,父皇自是宁可和景岚国交战,也不会如了景行然的意。 若是我愿,父皇定是对我不舍。毕竟远嫁景岚国,以后能相见的机会,便是少之又少。 “景行然……”当众人一时发怵之余,我还是选择从屏风后走出,柔缓出声。 一袭抹胸,外罩淡绿色羽衣,眉目如画。一支紫碧的簪子,斜插入发。 “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娉婷婀娜,一代伊人。”景行然微微一怔,身为一国帝王的他,却也极为轻佻,“公主真人远比画绝美。” 看来求亲前,他早就看过了我的画像…… “谬赞。”由父皇拘着坐在了他的旁边,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景岚帝可知我是个不祥之人?” 其实若说这辰凌国最得宠最有势力最具光华的,便是我这个父皇的独女。可若说到这不祥,却也是一个永远都迈不过的 坎。 因为按术士所言,我活不过二十。 * 每次大小病,便会有一大堆宫婢内侍被父皇责难。 而我身子羸弱,却总不见好转。 我的命,纯粹是被那稀有的药材给吊着的。 按照术士所言,我二十岁死的时候,会有上千人因我而死。 不祥的阴影,每时每刻都缠绕心头。 听到我的话,景行然眼中似有过一抹诧异,眸眼灼灼:“不知。”稍顿,又有些固执地想要个答案,“究竟是如何个不祥法,恳请公主赐教。” 我淡笑,并没有作答。 这个秘密,只有父皇知晓,就连曾经为我预言的术士,也在为我寻求解脱之法时被人所害。 查不出凶手的意图,但很肯定的是,我的身子即使外在无恙,内里却在一天天凋零。 正值韶华,若是寻常女子,这个年纪早该婚配,而我正因为如此,始终没有半点嫁人的意愿。 “你会因我而死,景岚帝可信?”笑得恣意,我的面上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半分的娇羞,更没有所谓的矜持。这般的话语,就如同“今日天气甚好”诸如此类的寻常话,那般自然地道出。 底下早已有人偷偷议论开了,大抵是对堂堂一个公主如此轻率的举动有些不满。但也仅止于偷偷念叨,他们还没有大胆到敢挑衅父皇权威的地步。 景行然的剑眉,不知是因着我的话还是因着大臣们越发目无章法的话语而蹙得深了几分。 然后,我便听得他的声音蓦然回荡在空中——“不信”。 两个字,坚定有力,仿若那久违的苍鹰,终于回归到碧海蓝天,竟带着抹无尽的激动。 不知何故,今晚的我,特别想笑。 他的答案,是我始料未及的。 明明抱着求亲的意图而来,却在我如此发难后还坚定地说出“不信”。这无疑,便是在给我甩耳刮子。 若他说“信”,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解释成他对我的爱海枯石烂天地可鉴,更甚至是生死相随。 可他在众目睽睽下给出的答案,却是一个“不信”。 “为何?”我有些急切地想听到他的解释,手上的动作微微有些急了,宽大的袖子甩落一盏金樽。 父皇沉稳的掌心落在我的手背,无言地安抚,另一手一摆,示意上前收拾的宫人退下。 “公主可知,杜鹃为何会有啼血一说?”手缓缓一带,景行然不答反问,沉静中缀染慵懒。 * 此言一出,最靠近景行然所站立位置的一人有些不满地嘀咕:“这算是什么 问题?只要不是傻子,稍微懂得些学识的都知晓这个原因。” 亦有好些人也如是不解,避过头细声轻语。 为规劝丛帝以民为本,望帝托身杜鹃,绕数三匝,悲戚而鸣:“民贵,民贵。”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止无休。 后啼血而亡。 故有杜鹃啼血之说。 景行然如此一说,众人不解。唯独坐在上首的我,整个身子都颤栗起来。 “哥哥,杜鹃咳血了,它为了保护另一只杜鹃死了。” “傻瓜,这不是杜鹃,只是几只雀鸟罢了。” “才不是呢,教我的王太傅说了,杜鹃啼血,你看它从嘴里咳出来的,明明就是血。它就是杜鹃,明明就是杜鹃……” “好,紫儿认定它是杜鹃,那它便是杜鹃。即使不是,也只能是。” 遥远的记忆深处,似乎有那么一个人,唇畔的弧度,温润柔和,映衬着那侧脸,逆光下格外俊逸出尘。 那个人,似乎说过会永远保护我。 那个人,似乎说过,即使我认定的事是错的,也会依我…… 可那个人究竟是谁,我却无从得知。左腿处的疼痛仿佛要裂开来,和大脑撕裂的痛楚交相辉映。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无言地阻止我回忆起那份熟悉的过往。 “头疼便别想了,非得去遭那份劳什子罪作甚!?”父皇刚硬的声音夹杂着一丝脆弱。这个向来便强势的男人,也唯有我和母后,才是他的软肋。 我莞尔浅笑。那笑,似三月烟花,炫目璀璨。 记忆之中的那个人,再次成为碎片,面目全非。 “公主,末将不才,曾立下汗马功劳,想求娶公主!”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站起,身上尚还披着战甲,口气有着几分直冲。 “金将军当真以为自己立了点战功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一袭锦衣华服,如水的衣袖在夜色下沐上一层寡淡,姜君稹面上略有讥讽,语气却是不急不徐,望向站在父皇身边的我,白皙的面上,染着几分常人无法理解的疼怜,“公主之尊岂能配你这个不会知冷知热的粗人?” 彼时的姜君稹,景岚国大将姜洪之子的身份还未人尽皆知。他隐瞒身份编造了户籍,在辰凌国参与科举夺了魁首,入了翰林,站在了辰凌国的朝堂之上。 “姜君稹,你个酸腐文人!别仗着你比老子多读些书就欺人太甚!说谁不知冷知热呢?老子征战沙场多年,如果没有老子,你能够稳稳地在这儿站着?居然还敢跟老子抢女人!你个……” 金将军显然也怒了,脏话连篇。 “够了!”终究,明黄衣角随风摇曳,飘逸的发丝,带着几分不羁与霸势,父皇就这般从御座上站起,高大挺拔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力,就这般直逼向那个胆敢触犯他底线的人。 百官见此,赶忙从宴椅上起身,纷纷跪地,以示惶恐。 “啊!——”与此同时,但闻破空之音响起,那位口出狂言之人便捧着自己的已然渗出血丝的耳一阵哀嚎,“哪个不长眼的,竟敢……” “是本君!”父皇煞气十足的话语,成功地截住了他的后半句话。 只不过是一个大老粗罢了,自以为是的人,不过是小小的战功便居高桀骜,“跟老子抢女人”这种话都敢说出口!也不看看他口中所谓的女人究竟是谁!紫儿,是他说抢便能够抢的吗?将他这个帝王放在了何处! “父皇……”眼见父皇的拳握得咯吱作响,正待做出下一步举动,我忙拖曳了一下他宽大的明黄衣袖。 父皇望见我求情的眼神。心一软,终是收敛了脸上的怒气,冷冽命令:“藐视公主,欺君犯上,将他拖下去,杖责五十,送回他的将军府!” * 闹了这么一出之后,整个宫宴的气氛便有些惨淡。酒香四散, “我景行然自认才疏学浅,无经天纬地之才,无安邦定国之策,今以天下为媒,玲珑七彩玉为聘,只求紫儿答应下嫁。”所有人都以为景行然已经放弃,却不曾想,他几步上前,将那块玲珑剔透的玉佩递到我手上。玉有灵性,上头雕刻的彩凤,五彩斑斓,栩栩如生。 他自贬的话语,其实颇为不切实际。谁人不知他满腹经纶?谁人不知他腹有甲兵?如若不然,又怎可能小小年纪便登基称帝,多年来被摄政王把持朝政却依旧屹立不倒呢? 我的拒绝,在一声“紫儿”下溃不成军。 没有再问景行然为何不信他会因我而死,接过那玉佩,我直接对父皇郑重地承诺欲远嫁景岚国。 有些人,认定了便再无后悔余地。 对他,我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为何会有那样的冲动。 可本能使然,我还是答应了下来。 殊不知,当父皇首肯后,宴席的一角,有个一身华服的人脸色呆滞,拿过面前的酒盅,直接往自己的口中灌入。 苦涩辛辣的液体入喉,当咳嗽声剧烈地响起,他这才想起,自己,根本就对酒过敏…… * 辰凌国宁安二十年夏,我远嫁景岚国为后。 自此,两国缔结秦晋之好。 第45章 一笑百媚生3 檀香幽幽,空气中弥漫着白色的光点,悬浮其上,若隐若现。 那段回忆,仿佛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让我跌落于地。 当再站起时,却是多了一把尖锐的嗓子:“娘娘,您怎么摔地上啦?奴才扶您起来。” 抬眸,刘桂年手持拂尘。他的现身毫无预兆,我下意识便偷觑向金銮殿。 岂料,空荡荡的一片,偌大的朝堂,金碧辉煌,寂静空廖,哪还有半个人影? 暗骂自己竟然心思远游到这个境地,我忙就着刘桂年的虚扶站起了身:“刘总管,君上已经下早朝了?” “算是吧,”刘桂年模棱两可,“娘娘身子不方便,还是由奴才送娘娘回寝宫吧。” 我听出他的话里有话,忙阻止道:“刘总管,你也甭瞒我了,事情究竟怎么回事?姑苏国武安肯罢手了?君上将他劝退了没?” 关键时刻,我竟然迷糊了去,当真是怪自己,没事胡思乱想作甚。既然我和他已经过去了,便没道理再纠结才是。 “君上吩咐,这事娘娘无需担忧,还是让奴才送娘娘回去吧。” 听他这意思,敢情我在这金銮殿一角 偷窥,早就被发现了? 也是,这一国天下都是景行然的,那般恢弘的金銮殿,商讨政治军事民生的关键地方,怎么可能没有心腹把守?恐怕我刚刚溜进来的那一瞬,便已有人禀报了他。 他不拆穿,也许,只是在使臣面前给彼此顾全颜面。 既然这事景行然打算兜揽过去,那便不关我什么事了。算他还算是有些担当,并没有真的如我所想将这件事往我身上引。 想起他刚刚在朝堂上的应对自如,我心思一松,也便任由刘桂年送着往沁紫殿而去。 * 日光强烈,笼罩在身上有丝热意,一路走来皆是绿意,百花绽放,娇艳欲滴。路走多了,不觉便出了些薄汗。 心思微动,恰好看到菩提殿近在眼前,我侧首面向身后的刘桂年:“刘总管,本宫想到太后那儿去请安,你先回去吧。” 见前方便是崔太后寝宫,刘桂年也略微放心了些许,陪着我走到殿门前,见小婢进去通传了,也便告退了。 我看着他身影彻底消失,转身便想离开,岂料脚刚跨出去一步,一个歪歪扭扭的身影直接便朝着我跌了过 来:“小糖儿!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听到这声满带委屈的称呼,我不用猜,便知道是崔太后着急见我这只小狐狸而一路奔着过来的。 她这一跌,恰到好处,我反应不及,便被她给扑倒在地。臀部与地面挨了个结结实实,委实是有些疼痛。身后,墨画和两个宫婢急急忙忙地赶来,看到这诡异的一幕,噗哧一声,最终将我俩都搀扶了起来。 “娘娘您一月多未出现,太后可是相思成狂。一会儿埋怨自个儿那夜不该不看紧您,让您差点被人掐死,一会儿又埋怨君上明明将您抱在大腿上却让您被人劫持,一会儿又埋怨娘娘好狠的心,这么久都没有音讯……如今总算是将您给盼来了。心情一激动,还将刚刚正吃着的燕窝粥给洒了奴婢一身呢。” 我真是哭笑不得,我是活生生的人啊,怎就一到崔太后面前,就得配合着成为一只小狐狸啊? 但看墨画的一身脏污,确实是燕窝粥的残液。对于崔太后,我便狠不下心来了。 “小糖儿,哀家带你去看个宝贝!”一脸的兴奋,此刻的崔太后完全便是孩童 心性,脸上挂着纯真的笑,直接便把我往里带。可听着她口中的“哀家”两字,我还是不免愣了愣。 即使神志不清了,可她依旧是太后,依旧会在人的指引下将“哀家”替代了“我”。 一路苍翠,廊腰漫回,直到进入满室珠华,我才发觉竟是到了崔太后的寝房。 崔太后神神秘秘地牵着我的手走到窗边,将倒挂在墙上的一把折扇取了下来。山水笔墨,如烟似雾,她朝我一笑,竟是将那折扇上挂着的吊坠取下,在我猝不及防下挂到我的脖子上。 看着这玩意儿,我其实是有些懵的。 “这东西夜里会发光哦,小糖儿以后你再乱跑,哀家肯定能借着光将你逮回来。”笑得别有深意,崔太后一脸的顽劣。 我将那吊坠探看一番,除了有股若有似无的香味外便没有什么特别的了,既然崔太后说夜里会发光,那该是与夜明珠同等的效用了。 皇宫内最不缺的便是这等东西,我觉得收下也无妨,便笑道:“是是是,以后小糖儿跑到哪儿啊,都会被太后娘娘第一时间逮到。小糖儿可不敢再乱跑了,一定 乖乖地……太后可得保证小糖儿有肉吃啊……将小糖儿养得肥肥的……” 身为狐狸,该是都喜欢吃肉的吧? 岂料我这话一出,崔太后却直接一巴掌拍上我的脑袋:“哀家才不给你吃肉呢,陪着哀家吃素。懂不懂吃斋念佛啊?你个笨糖儿……” 竟然忘记了崔太后喜欢礼佛了,我忙不迭应是,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午膳的光景,陪着她吃了一顿斋膳。不过这顿膳食可真是要我的命。她竟真的将我当成小糖儿让我趴在她腿上给我一个劲地喂食。可怜我因为景行然的前车之鉴,对于这大腿心有余悸,可不趴下来又不行,只得在宫婢们强忍住笑意的情况下风卷残云地咽下崔太后喂到嘴边的素菜。 用完膳,我便想偷偷溜了。今日原本便没想到过来,只是借机打发走刘桂年的幌子而已。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距离这菩提殿不远的寒潭。 寒潭终年冰寒,却有去暑防热之效,是夏日皇宫中的好去处。 我身子不耐热,才堪堪五月便已受不住热了,是以才会想到那儿去去热。 岂料,却闹了崔太后这么一出。 第46章 一笑百媚生4 皇宫内的寒潭,其实极为生冷。若说冬日是个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那么对于春夏之交的现在,倒是一个避暑胜地。 实在是挨不过崔太后那满满的哀怨,我最终还是带着她偷溜出菩提殿。但看我和她一道做贼心虚的模样,外加微微躬着腰分不清是谁牵着谁手,我严重怀疑,她当真不会觉得有异? 一只小狐狸,能牵她的手?能带她出去遛弯? “修容娘娘,您这是要带太后去哪儿呢?”这样一副模样,怎么看怎么让人生疑。果不其然,才刚猫着腰险险避过两个宫婢,便听得墨画一声带笑的质问。 一身菊纹上裳,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双环髻,墨画这位崔太后跟前的大宫女窈窕行来。每一次见她,总觉得那抹英气缠绕其身,我不禁对她油然生敬。 “墨画,你来得正好。小糖儿要带哀家去个好地方,你也一块儿来。” 原以为这位随身服侍崔太后的婢女会为了崔太后的安全着想强烈拦下我们,不曾想她竟浅笑一声:“那敢情好啊,墨画好久都不曾出去玩过了呢。小糖儿可一定要带上奴婢呢。” 瞧她神色,不似假装。想着初见时那惊鸿一瞥,她在太后和君上两尊大佛面前依旧侃侃而谈,想来这应是一位感性女子。 一人行在衍变为两人行的同时,迅速转换为三人行。 我从来没想过,不过是给自己消消暑,竟也会弄得这般声势浩大。 * 夏日的鞋底本就单薄,石子铺就的小道,踩在上头,脚底有些微微发疼。 寒潭入口设在一处灌木之后,低矮的林丛,唯余一处仅容一人通过的秘道。 这,是皇宫禁地。 前两年的夏季,就因为寝宫内冰块不够用,我便偷偷到寒潭来过。 其实虽说是禁地,却无人把守,只是在进入的时候需要在左侧大石的凹槽处用锋利之物射入,自有一个机关,再按照左三上七右九的顺序转动一番,便会有一道石门洞开,直接便接入别有洞天的寒潭内部。人进去之后 ,机关便自动退回原位。 只是今日,看着把守在寒潭外的一队禁卫军,我有些懵了。 把守怎会如此森严? 我们三人才刚走近,便被发现了。 “什么人?竟然乱闯皇宫禁地!” 刀戟在烈日下闪过寒芒,有一个禁军眼尖地发现了我们行迹,高声喝道。逆光的阴影里,我们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还没来得及想个合理的借口撒丫子走人,便听得齐刷刷一片跪地声。 那禁卫军一个领队的显然是认出了崔太后,忙跪下行礼。伴随着他的动作,其余人等也忙不迭跪了下来。 有崔太后这尊大佛坐镇,我才后知后觉地昂首阔步起来。 “太后娘娘觉得天气太过燥热,打算入寒潭歇歇,还不让路!?”还是墨画心思巧妙,搬出理由以权压人。 “可君上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这位头领有些为难,眉头微蹙。 蓦地,我想起一事。 这寒潭自从入冬以来便由玄枫锦作为医治江舒薇心疾的不二地方。景行然自然是不会容许江舒薇出任何意外的。所以,他才在机关布置之下,还派人严加把守。 想到此,我心头那股钝疼再次不期然降临:“此刻,君上在里头?” “是。” 景行然在里头,那么江舒薇,也必定是在里头的吧。 原来这段时间,他从来都没有懈怠过她的心疾…… “玄先生也在?” “是。”听得我这般问,那头领索性也不再等我一一问下去了,直接便将我想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姑苏国丞相有心为难我景岚国,君上和文武百官都入了寒潭,似是要在寒潭内比试什么。” 竟然,是我想岔了吗? 景行然在里头,并不是因为江舒薇? 刘桂年说这事不用我,操心,也便是景行然要自行解决。我原以为退朝后,武安无论是在口头上还是行动上都没占到什么便宜,这件事也就作罢了。岂料在我心思神游时,他竟又向景行然提出了其它要求。 那景行然这样又算是什么?特意留下了随侍他左右的内侍总管送我回寝宫,却将此事对我严格保密。 他这样,莫不是要让我欠他一个人情? “既然姑苏国存心挑战,我景岚国怎么可以输?太后更应该进去为其添士气。还不快让路!”我沉了沉声音,当意识到自己竟然打算主动去蹚这一趟浑水,却也只是涩然。终究,还是做不到置之不顾。 那头领犹豫片刻,又望向崔太后一副必定进去不已的表情,只得让路:“属下们都不知进去的法子,若太后娘娘执意要进去,属下们不拦着,但也请自行想法子。” “好了,总算是能进去了。小糖儿你快想法子进去,哀家看这儿这么多人,里头肯定很好玩。小糖儿,进去之后你可不准太野,不准又跑没影了,要不然不给你穿花衣裳……”双眼放光,双手连连拍击欢呼,崔太后嘀嘀咕咕地叫嚷着,若不是被墨画拦着,指不定又说出多幼稚的话来。 * 寒潭内,别有乾坤。 并非一下子入目的便是一个深潭,而是由一道弯弯曲曲的小径为开端,两旁是浑然天成的钟乳石。走上一段路,眼前便会豁然开朗。偌大的空间,那寒潭,便设在最中央的位置。 当一行三人入内,瞬间便是一股沁凉的寒意。 那股子寒冷,是发自内里,浸润至整个肌肤,仿佛要侵入骨髓。 之前的那股子燥热瞬间被取而代之,我最终还是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小糖儿,这儿这么冷,咱们还是回去吧。”崔太后不住地抱着手臂摩擦,打起了退堂鼓。 往年我都是六月中旬的光景入的寒潭,所以万万料不到五月份的寒潭竟是那般让人难以承受。 前方传来吸气的声音,我示意崔太后别出声,和墨画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向前而行。 入目,人头攒动,百官有些乱套地交头接耳。我没瞧见玄枫锦,倒是看到那不是本朝衣着的武安和之前朝堂上看到的那名武将。 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 寒潭中央。 我不禁也随着望了过去。 一泓清澈的池水,挥散着袅袅冷气。而寒潭正中裸露着完美健硕的身子的,不是景行然是谁? 再不是优雅不羁,再不是从容不迫,再不是尊贵霸气,此刻的他褪下那所有的骄傲,在众目睽睽之下赤身露体泡于寒潭之中,双目紧闭,他的额上,似乎是隐忍着什么,源源不断地沁出汗珠。 一国之尊,被当众观摩,景行然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会这般乱来? 我的震惊无以复加。 墨画轻呼一声,忙用衣袖挡住双眸,一张脸满是娇羞的红晕:“君上……君上他这是……” 她这一出声,所有人的目光便朝我们望来。 看到了我自然没那么大惊小怪的,可他们看到了我身旁的崔太后,立刻,便又是衣袂交错声,百官跪倒一片,山呼千岁。 看来太后之尊就是好啊,到哪儿都能够风生水起。我不禁有些感慨,若今日没有携着崔太后入内,我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武安及那名武将行了一个最简单的躬身礼,就算是参见完毕了。崔太后在墨画指点下让众人平身。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话是我问的,双眼却是直直望向寒潭内的景行然。他依旧双目紧闭,整个人似在对抗着什么,虽说有些狼狈,可那卓尔不凡的俊颜,线条流畅的颈项,紧蹙的眉宇,唇角勾起似嘲若讽的弧度,都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想必这位,就是让景岚帝情根深种的修容娘娘了。”回答我的,是那名姑苏国的武将。黝黑的肌肤,不同于白皙,他是另一种俊朗的代表,想来在他们姑苏国,他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美男子了吧。 “情根深种吗?倒是不知,这位将军如此看得起我。”轻嘲,我收回注视景行然的视线,望向这名男子,“不知姑苏国何以这般咄咄逼人,让我景岚国君上以身涉险?” “娘娘过谦了,顾临不过实话实说。”毫不在意地笑着,自称姓顾临的男子徐徐回答了我心底的疑 惑,“景岚帝交不出我们想要的人,为了不让天下人说闲话,是以,他允了我们一诺。” 沁凉刺骨的冷,伴随着他接下来的话,刺入我的耳膜。 “我姑苏国宫廷内有一药方,传闻与这景岚国的寒潭相辅相成。我等此番原想见识一番,便将那药方制成的药丸带了来。既然景岚帝允诺,我们便委屈君上以身为试了。娘娘不妨仔细瞧瞧,以防景岚帝撑不住,我等可是将姑苏国第一美女给带了来。那婀娜的身段,那玲珑的腰肢,那呼之欲出的高耸,那白皙柔软的大腿……若景岚帝有任何需求,她绝对会第一时间满足。其实啊……在这寒潭之中翻云覆雨,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呢……” 三两句间,我已了然,那药搭配着寒潭水有催情愫的功效。 我转眸,这才发现在寒潭内一块天然的岩石上,置放着一张舒适华美的软榻。软榻的四周垂挂着纱幔,有一朦胧的女子身影置身其中,与身在寒潭内的景行然几尺相对。 明明她穿着一件薄衫,可在这份若隐若现中,却又仿佛什么都没穿。这世上,其实最美的不是那些个脱尽衣衫的女子,反是那些个明明穿着衣物,却让人觉得什么都没穿的女子。 而这位姑苏国的第一美女,显然便做到了。 在这份绮丽的风光中,她做尽撩人动作,可一刹那,在众人都还来不及回神间,她雪白的双腿便滑入寒潭那冰凉的水中,双臂一伸,便勾上了景行然的脖颈。 寒意侵袭,我心底的不安愈甚。 景行然,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若是寻常的催情药物,以冰凉之水冲击或许可以缓解药效。可听这人的话语,摆明了这药不同寻常,与寒潭水接触,反倒更使得那药性凶猛。你难道当真以为自己可以抵抗住? 若是行差踏错,便是在文武百官面前,更甚至是在别国重臣面前丧尽颜面啊!一国之尊至羞至辱,整个景岚国便会被贻笑大方!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怎就这般胡来! 第47章 一笑百媚生5 寒潭内的温度极低,那种足以伤人肌肤的冷意,却不及寒潭池水中那如火如荼上映的一幕。 那女子彻底滑入水中,极尽挑逗之能事,在景行然耳畔吹着撩拨的气息。 蛊惑的举动,暧昧的红唇在他面庞上一一轻点。 这,该是双方达成的协定吧,景行然并没有将女子推开,只是那额上沁出的汗,似乎是更密集了些。双眸依旧紧闭,正强忍着自己的欲求。 那双柔荑极其细致地拂过景行然的背际,沿着男子精壮的肌肤四处游走。而她的头仰起,发丝略显凌乱,沾了几缕在唇畔,形成一个振奋人心的弧度,使得胸前的柔软更加波澜壮阔。 女子的体香,幽暗魅惑。女子身上的那层薄纱,已经湿透,将那引人遐想处细细点缀出来,我甚至还能够听到身旁几名官员吞咽口水的声音。 这般引人入胜之景,只需景行然稍稍一低首,便可享受,为所欲为。 女子作怪的手,纤细修长,慢慢下移。沿着景行然的背部一路挪到胸前,一路往下,竟朝着水下而去。 我心中一凛,知晓她的意图,却无计可施。情急之下,只能疾呼一声:“景……” * 后头的两字,被突兀出现的琴声阻断。 清脆悠扬,婉转绮丽,如泣如诉。 循声望去,恰是寒潭边上一个凹凸不整的石阶上,一女子席地而坐,百花曳地裙摇曳生 姿,长发顺滑披散,遮挡住她的半边脸,让人看不真切。她正从容抚琴,指法娴熟,琴弦在她的手中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力。每一个铮铮之音,似乎都要化为入骨的缠绵,动人心魄。 无疑,这是一曲哀怨缠绵的恋曲,让人不忍倾听。 可琴音一转,却又变成彻骨的销魂,那嗯嗯呜呜的低吟,靡靡之音,仿似女子欲拒还迎的娇羞,郎情妾意,男女双合。 这哪儿还有半分清越?分明便是淫词艳曲,摄人心魂。 她这个光景抚这般的琴曲,对景行然如今的现状而言无疑是雪上添霜。 “那女子是谁?谁让她去抚琴的?”抓住其中一名官员的衣领,我的声音冷厉,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如果说我该恨的人是景行然,可这个时候,我最恨的,却是这名弹奏琴曲的女子。 在场那么多人,更有姑苏国人,稍有不慎,便是遗臭万年。 景行然贵为一国之君,代表的是景岚国的颜面。而这个时候,他依旧是我的夫。 只要一日是夫,我便绝不容许他丢国丑。 “回、回娘娘,这、这女子、是、是……” * 那官员被我拽住了领子,说话吞吞吐吐,我不禁大恼,直接便对上顾临的眼眸:“顾将军,那女子,也是贵国的人?不相信媚药的能耐,也不相信姑苏国第一美女的魅力,又派个女子去弹什么勾魂绕梁的淫靡之 曲?呵,贵国还真是好得很!这是想给君上助兴吗?” 嘲讽的声音,我相信,我此时此刻的眼神绝对是冷的,冷得,与这寒潭之冷相得益彰。 琴声依旧,蚀骨纠乱,我看到顾临黝黑的脸上一抹似笑非笑,倒是武安,老态的脸上一抹气氛,哼了一声,满含不耐:“赔上我们姑苏国的第一美人已经够亏大了,我等怎可能会再赔上一名女子?这女子不是我们带来的!是景岚帝亲自指定为他抚琴的!” 我一怔,这抚琴之女竟不是姑苏国特意安排?反倒是景行然有意为之? 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当真是要让这么多人来看他上演一场活春宫吗? “娘娘,这确实是君上指定的女子。”轻叹的声音入耳,玄枫锦一袭白衣,风华不减,一月多未见,他整个人更加飘渺寡淡,遗世独立,眸光流转间,是一抹黯淡与憔悴,“娘娘不觉得这女子有些眼熟吗?” 刚刚一直寻他不着,这会儿他倒是出现了,我随着他的视线望向那抚琴女子,风拂动她的发丝,那被遮挡的脸彻底显露出来。 确实……是有些眼熟…… 杏眼纤腰,秀丽多姿,那面容,那姿态…… “君后真的是欺人太甚,实该磨磨她的性子了。” 那如娇似嗔的声音恍然如昨,我如梦初醒,竟是难以置信。 “听说了吗?刚刚在庆功宴上,君上亲自 给那舞姬吹,萧伴奏。” “可不是嘛,那舞姬了不得,竟能勾得君上为她情动。” “见识少了吧?不怕告诉你们,那舞姬可是有大造化的。” “没看到那舞姬穿得宽大,水袖善舞吗?那肚子里头,可是住着个小皇子呢。” 眼前浮现起那微微隆起的腹部,那依靠在景行然怀中如胶似漆的女子,脑中纷乱复杂。我怎就忘记了呢?还有她的存在,以及……她的孩子…… 只是,看她那曳地裙,腹部分明是平坦不堪,那个孩子呢? * “看来你是想起来了,”玄枫锦将我带到一旁,隔绝了众人耳目,以着两人才可听见的声音说道,“根本就没有孩子,不过是衣内垫着个软物而已。这女子,是摄政王明成之女明语嫣。明成在世时,便千方百计想要让君上立她为后。不过君上顶着压力,每每不厌其烦地与明成叫板,这件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明成之女竟然尚在人世?更甚至是在这皇宫内苑之中? 犹记得那夜为了庆贺一举歼灭明成党羽,特摆庆功宴。长广殿内,便是她以舞姬的身份为景行然起舞,而景行然,为她吹,萧。 难道说,这不过是景行然为了让她亲眼见证自己父亲死去的折磨? 我突然便不懂了。 没有所谓的孩子,是不是,也没有所谓的伴奏吹,萧?更没有所谓的宠幸? “君上 恨她至极,之后便将她打入大牢了,这次姑苏国存心挑衅,君上又将她提出大牢,只是为了让她抚琴。君上认为,恨一个人的力量,能够助他撑过这媚药之毒。” 景行然,谋略无双,最终却还是小瞧了一个女子的能耐吗? 明语嫣,应该也是恨他至极的吧? 明成已死,摄政王府荣华湮灭,家毁人亡的仇恨,加诸在她身上,使得她为了复仇不得不对他强颜欢笑。如今机会在前,她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是以,才会有了这靡靡之音…… “不行!我得去阻止她!”脚步迈动,我疯一般要奔向明语嫣抚琴所在的位置,却被玄枫锦一把拦了下来。 “即使她不抚琴,君上也支撑不了了。我刚刚便去寻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替君上解去媚药的法子,可姑苏国这药藏于皇宫,当世无双,我不曾望,不曾闻,不知晓它炼制时的成分,短时间内根本就无法解除……” 我望向他的眸,连他都没有办法了吗? 远眺寒潭中央,景行然额上汗渍更浓,他的身子禁不住女子的撩拨,终于崩溃。将那女子反手揽住,他的身子越压越低,直到把她压倒在那块浑然天成的岩石上。两人紧密相贴,呼吸凌乱,景行然的目光灼热,带着一丝迷失心智的渴望。 “不!”我惊呼,面上惊恐,想到的再也不是国丑,而是他的威名毁于一旦。 第48章 一笑百媚生6 心中焦虑,百转交回,我脑海中闪过一个人影,逡巡四周,锁定那一袭熟悉的官服,也不再顾玄枫锦了,直接便飞快地奔向不远处的江植:“江太医,你有没有法子助君上度过此关?” 喘息方定,我直直望向他。 江植刹那转身,由初听得我唤他的惊喜到之后的错愕、落寞、寂寥,最终衍变成一抹苦涩的笑意,飘忽在唇畔。 我心一紧,一种强烈的不安攫取住某个感官,却只得装傻般继续问了一遍:“江太医,连你也没有法子了吗?” 若说玄枫锦是当世神医,却做了劳什子的王爷,那么江植,便是在野医者,清风润玉,被束缚了满身的自由与才华。 就凭他当初揭下皇榜医治好母后,他的医术,可谓深藏不露,恐怕与玄枫锦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见我焦虑不安惊慌无措,宽大的官服下,江植的身影消瘦,暗淡的俊颜上一抹无可奈何。他沉重地摇了摇头:“下官也无能为力,还请娘娘恕罪。” “一个个都是干什么吃的?君上养你们这些闲人,就是有事没事浪费国库粮食,有事没事作壁上观看好戏的吗?” 怒火不期然升华,我口无遮拦,劈头盖脸对着这帮大臣吼了上去。刚一出口,便后悔了。 明明只是想要发泄,可这通发泄,竟是将他也给一并骂得狗血淋头。 他垂眸,俊脸上有丝苍白:“相信君上绝对可以坚持下来,请娘娘理智些。”宽大的衣袖在风中摇曳,天地间的寂寥,仿佛都被衣袖敛去。 被他这般一提醒,我只觉得一阵重锤当头砸下。 理智? 我不过是稍微担心了些罢了,何曾失去过理智了?怎么可能,会为了景行然而失去理智?可笑至极。 甩袖,我几乎是狼狈地逃离,可目光落在寒潭中央那两个交缠的身影上时, 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却是那般明显。 “娘娘……”墨画一直搀着崔太后在一旁,任由崔太后吃惊地看着寒潭内的一幕发出激动如小孩的叫声,她却本着女儿家的娇羞不敢去看一眼。 我丢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直接便钦点两名武将:“你们两个,随本宫过来!”手指一点,便是还在看热闹的两人。 官职比较高的武将我自然是请不动,是以才指了两个官阶明显比较低的,故作威严的语气,企图令他们折服。 岂料,这两人根本就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原地停留着,不为所动。 我食指一点寒潭内冰火两重天的两人,目光冰凉,话语更冷:“若君上今日真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上演了活春宫,你们两人难逃罪责!不想君上出事的,随本宫将那抚琴女子拿下!若想君上今日威名尽丧的,你们尽管不听本宫号令!” 两人对望一眼,犹豫之后,刚想有所动作,却被大将军姜洪一句话冷冷打断:“一个小小修容,也要在这儿张狂?谁也不许动!” 究竟是谁张狂?呵,好一个姜洪,平日里便是如此训练自己手下将领的吗? 我有些哭笑不得,面上却更冷了。 武安和顾临这两人原本正看着寒潭内即将上演到极限的好戏,听得这边争执,端着看好戏的姿态,倒是什么都没说,但那笑,却是无声流转在空中。 冷意肆虐,寒潭之名也算是名不虚传了。拢在衣袖内的手紧了紧,我冷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姜洪大将军好魄力,毁了君上一世英名,毁了景岚国江山基业,想必正合了您的心意。呵……看不出来啊,战场上杀敌无数的您,内里却是个置景岚国江山社稷于不顾,暗助姑苏国企图颠覆景岚国的叛逆之臣?” 这顶大高帽扣上去,姜洪面色便彻底黑了下来 ,冷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便要来拿我:“本将军驰骋沙场三十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却被你一个小小修容给这般诬蔑,当真以为本将军不敢杀了你吗?” “姜大将军不妨试试!”我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只觉得生平第一次,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那种和人对峙的感觉翻滚不息,身体的每个部位,似乎都在叫嚣着一场泪与血的疼痛。 预期的疼,并没有降临,江植突然便挡在我身前,为我硬生生挨了他一掌:“修容娘娘是君上的人,姜将军权力再大,也没有这个当场斩杀后宫妃嫔的权力吧?何况如今君上有难,姜将军不担心君上,反倒要趁机伤君上的人,若是君上事后追究,相信姜将军即使战功赫赫,也必定难逃罪责。” 姜洪冷哼一记,将头转到一边。 此时,一直都置身事外的左相风黎瑞慵懒散漫地踱步到我们面前,衣带揽风,玉带束发:“既然是娘娘吩咐你们将那女子拿下,还不快去照办?” 声音一如他的人,散漫,却有绝对的威信。 两个将领忙点头称是,直接便奔向了那一角石阶。 我朝风黎瑞感激地一笑,他不在意地朝我点首,复又迈步离开。 “快去吧,君上需要你。”江植仿佛洞悉了我的意图,刚刚替我挨了一掌的身子猛地咳嗽出声,却极力忍住,朝我若无其事地笑笑。 我担心地望了他一眼,却在听见琴声戛然而止时一动,飞快转身,走到寒潭旁,蹲身,手伸到冰冷的水中细细洗净:“景行然,你堂堂一国之君,竟让你的臣子们欣赏你的春宫大戏,不觉得颜面尽失吗?” 淡看着冰冷池水中,景行然被女子缠住,喘息声连连,我高声讥讽。 倒是颇有些效果,他的整个身子一怔,双眸一睁,直接便朝我的方向望来。那 双眸中,是太多的激荡,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直接便将姑苏国第一美女给甩了出去。 我万万料不到他这突然的举动,却也觉得这是好征兆,赶忙小跑到那一角石阶。裙袂飞荡,舞动起凌乱的发丝。 明语嫣已经被两名武将拿下,却拼命挣扎,衣冠散乱,满是狼狈。 端坐在她原来的位置上,我素手轻调几个音,便是铮铮之声流泻。 万千柳絮飘落,乱花飞散,天地间,仿佛只余我一人,无悲、无喜、无怒、无哀、无伤、无情。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静止,只余那把瑶琴,琴弦微颤。我从来都不知道,有一日,我会再去碰琴。 世人皆道宁安公主空有美貌,不擅音律不擅诗书。 可笑,见多了沽名钓誉,听多了空有其名,再也找不到那能与己匹敌之人时,那种寂寞,谁人晓? 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与其被人追崇,不若自此绝乐。 如今,我竟为他再度抚琴。 * 净手之后本该焚香,这是我以前抚琴的惯例,可这会儿哪能计较这许多? 琴音流淌一地,眼见得寒潭内那女子直接便如同一条滑腻的鱼一般游在景行然周身,用若有似无的接触企图挑拨起他的兴趣,我提神屏息,指尖力度加大了些许。 那,是金戈铁马的战场,黄沙飞扬,铁骨铮铮,将军百战身先死,众志成城血与魂。尸体累积起来的胜利,在哀鸣般的琴弦下赫然浮现眼帘。一将功成万骨枯,那琼浆玉液,那美女佳肴,不过是踩着血淋淋的尸骨而成。贪欢朝夕,不若励精图治,秣马厉兵。 轻风舞动发丝,肩头落上几片花瓣,清香宜人。一袭霞彩千色梅花娇纱裙,飘逸出尘,这还是我到崔太后寝宫后换上的。 崔太后早惦记着给小糖儿做的衣裳,可经由墨画提醒,便认 为我是长肥了长大了,便按着我的尺寸给我做了一套。原以为金枝玉叶如崔太后,对这类女工绣活自然是不擅长的,可她的手艺,却是让我惊叹。怪不得明成爱她至深,除却倾城容貌,那才艺,必定也是让他心折的吧…… 可叹我的女红竟是那般差劲,上次绣的那幅野兔,当真是丢人至极,像极了旱鸭子,却不敢当锦帕使了。无奈之下,只得在谭素心手把手的帮忙下将它裁制成了两个香囊。 手勾动琴弦,琴弦轻颤,发出如泣如诉的悲凉。我的身影轻淼,掩映在清幽中,周围,似乎是所有人的眼眸都朝我望来。那种震惊中满是惊艳的眸光,我无暇多顾。 琴峰犀利,铿锵豪迈。风萧萧路漫漫,万里江山,重有几重?堪负几重?千钧之担,守业几多难。那死亡的气息是那般真实,那震杀声,哭喊声,粉碎了太平,惊起一地血色残影。金樽美酒,美人香肩,不过尔尔。残骑裂甲,血流成河。美人笑,君王昏,红颜倾,不及战士血,将军泪。 景行然的身上挂着那女子,素手一点点撩拨。他神色倏忽间清明,再次将她狠狠一推。女子薄纱轻褪的身姿立刻便映入众人眸中。身姿丰盈,白皙诱人。可随着那重重的一摔,这诱人的身段被甩入寒潭水中,不复踪迹。 这一次,景行然不再紧闭双眸,而是直直地望向我抚琴的方位,一双眼,依旧灼热万分。可那份灼热,便仿佛散尽了不该有的绮色,余下一份我所看不透的在意与执着。 眉如远黛,眸若流水,阑珊光影下,我朝他莞尔浅笑。都说美人回眸一笑百媚生,可我知道,我这一笑,不过是给予他镇定心神的力量。一份,最寻常不过的鼓励罢了。 景行然,对姑苏国的这一挑衅,他输不起。 也绝对不能输。 第49章 相思入骨缠1 姑苏国丞相武安临走的那日,景行然亲设酒宴践行。 两国友好,美酒佳肴,歌舞笙箫,众人谈笑晏晏,仿佛之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宴后,景行然又送了骏马美人宝物,率文武百官亲送武安一行人出城。那浩浩荡荡的车队,终于在放弃索要两具尸首后离开。武安即使心有不甘,也只能憋在腹内,再无任何理由反对。 * 十里长亭。 一身简单的宫婢服饰,头上斜插一支玉簪,我坐在亭内的石凳上,把玩着手中一个釉瓶,静静地等候。 日影西斜,眼望着官道,却依旧不见人来,我不免有些着急起来。 “娘娘,这要是误了回宫的点,会出岔子的。”云兰站在我身后,一个劲地踱着步子,满面的急切,比我更甚。 见她如此,突然之间,我便不再那么急切了。好笑地站起,将她给拘到了另一个石凳上落座:“你倒是说说,会出什么岔子?”眸中含着浅笑,盈盈望向她。 “若是不能在宫门落锁前回去,指不定要受到什么惩罚了!且,素心姑娘冒充您卧床不起,若是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云兰心焦。 我深觉有理,却也不无自己的考量:“无妨,我沁紫殿的人不是嘴碎的,更何况君上也不可能会来沁紫殿。” 寒潭之事过后,景行然依旧没有驻足过我的寝宫。我也落得自在。 那日我会抚琴助他,是因为事情本就是我引起。而如今事情既然已了,两人 也便再无纠葛。 “我的死活再不关你事!你要怜着谁便怜着谁去,你要护着谁便护着谁去,你要爱着谁便爱着谁去!从此后,你我再不相干!” 既然再也无法面对他,既然已经放下狠话与他再无相干,那么,便没有什么值得我去在意了。 那一次,他将我贬为军妓,我没有恨。 那一次,他跳下冰湖不顾一切去救江舒薇,明知我即将沉入湖底,却还是不愿放开江舒薇的手。我没有恨。 那一次,他救江舒薇而任由我被千子健扼住颈子,心肺纠疼,叫天无应,叫地无灵,我选的良人,无情地将我弃了。我确实是,恨上了。 有爱,才有恨。 所以,这段时日我努力调整对他的感情,无爱,无恨。 崔太后那日听了我抚琴,便念念不忘,竟从皇宫的万宝阁里给我寻了把绿绮,每日里背着墨画偷跑到我的沁紫殿,听得不亦乐乎。 有一便有二,既然坏了自己立下的誓言,我也便索性随心而为。闲得无聊,也便抚上几曲。蓦地发现,只有抚琴,才会令我置身于那种无爱无恨无纠无缠的境地。 * 马蹄哒哒,车轮滚动,夕阳的余光下,武安回国的车队不急不徐行来。马车八辆,皆是流苏缀着,豪华奢侈,里头该是景行然赏赐的美女和各类宝物了。丞相武安一介文官,自然是不堪骑马,想必也在里头。其后是随行的护卫,密密麻麻倒是紧然有序。 “云兰,你去 请武丞相。”今日这趟出宫,我意在武安。 云兰听我一声吩咐,忙不迭应了一声,风风火火便跑了过去,拦在了大批人马的前头。日头西斜,进出宫门更是严了起来,她也是急了。 不过恁是她喊了几次,那车队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两旁的侍卫不耐地驱赶她。 云兰忙追着马车小跑了起来,不知是说了句什么,那马车内的人突然一句急切威严的“停车”,整个车队便彻底停了下来。 那般声若洪钟,竟连我隔着一段距离也能够清楚听到。我不禁循声望去,岂料掀起车帘走下来的,哪里是什么武安。 一袭黑色锦衣,眼前的人一双深邃的眸子,宛如翱翔天际的鹰隼,犀利而深远。他的视线直直向我望来,似要穿透我的肌肤,直接而又不容忽略。雕琢般的轮廓线条刚硬,剑眉微蹙,薄唇紧抿,无端便令人生畏。这,是一个危险的男人。 而这个男人,我并不陌生。 他是顾临。 一文一武,那日与武安联手差点使景岚国颜面无存的男子。 我一直便知晓他不可小觑,只是如今,却有些不解。他一个武将,竟会坐马车? * 顾临跟云兰交代了几句,让她先过了来,之后自己又走向第二辆马车,与武安一道,向我行了来。 虽说岁月流逝苍老了年华,可武安毕竟是武安,为官多年,从政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识过?即使经历了再大的心伤,也没有表现 丝毫。 “原来是修容娘娘远来送行,也不早点打发人来说一声。顾临差点不将此当作一回事,险些错过娘娘的好意了。”俊颜深沉,这一刻天际染红的夕阳点缀下,这个顾临肌肤倒并非是全然黝黑,而是那种古铜色的肤色,缺了那份白皙,多了一份男儿的朗健。 对于他的话,我不甚在意,而是转首对上武安:“丞相大人,我有几句话想与您私下聊聊,不知可否请这位将军……” 话说得明确。这话只能让武安听,至于这位顾临,却是万万听不得的。 这明明是一件很好抉择的事情,岂料武安竟有些犹豫地望了顾临一眼,最终推拒道:“事无不可对人言,若娘娘确实是有什么事想要劳烦到本相,本相行得正做得端,娘娘尽管说便是,不必多加避讳。” 若这事真能够这么简单,又哪用得着他亲自赶赴景岚国一趟? 我不过是想全了他作为一个父亲的心愿,他既如此推拒,那我自然也无话可说。 刚想告辞,却不曾想头上玉簪被顾临一下拔了去,柔顺的发丝顺势便披散肩头,流泻了几缕璀璨。 “大胆!我家娘娘的东西岂是你能够碰得的?”云兰一声怒喝,便要上前抢夺。 顾临轻轻巧巧一避,举起手中的玉簪把玩:“要让我回避自然是要付出点代价。娘娘应该不会连一支小小的玉簪,都不舍得吧?” 说实话,我确实是不舍得。这玉簪是母后在我嫁人前 所赠,我一直便珍视着不愿戴,生怕丢了。这番出宫鬼使神差的,竟然戴上了。 “将军要这女儿家的东西也无甚用,还请将军将玉簪归还。”我不免气极,天气燥热,发丝垂肩美则美矣,对我这不耐热的人而言却是一种无言的折磨。 “可惜,晚了!”他大笑,几步远离,“今日一别,后会有期,这玉簪便当是个纪念了。”随手甩出一个物什,不偏不倚,恰入了我摊开掌心待他还我玉簪的手。 “礼尚往来,不用还了。”又是几声纵然长笑,他直接便走向不远处马车。背影,竟是说不出的得意,仿佛做成了一件多有意思的买卖。 握着手上一块属于男子的玉佩,我只觉得哭笑不得。 这算是,私相授受吗? 见顾临远去,武安也有些急:“不知娘娘有什么话要对本相说,还请坦言。” 我看他一眼,视线落在亭内石桌上的釉瓶上,拿起,郑重地递给他:“这是曾经敛了武青鸾和千子健骨灰的釉瓶,若丞相想念爱女,便权且做个念想。”放飞了两人的骨灰,如今,也仅只剩下一个釉瓶了。 “什……什么……”老态的身子退后一步,竟有些难以置信。 “其实青鸾临死前是幸福的,因为他的夫婿终于不再是眼盲心也盲了。而她阖眸前,也原谅了他。外界若有什么传言,武丞相大可不必理会。只要知晓,青鸾这一生,终于能和她所爱之人在一起了,便是了。” 第50章 相思入骨缠2 月明星稀,夜色撩人。 朱红宫门前,火把林立,荡漾金光。 还没等云兰亮出腰牌,那守门的禁军两眼放光,有两人已经一路小跑地奔了进去,不知是向谁通禀去了。另有两队人马将我们给拿了下来,押送进宫门。声势浩大,让我瞠目结舌,直怀疑自己身份败露了。 “这位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奴婢二人不过是去宫外采买了娘娘吩咐的东西,怎么才去了半日,大哥们便这样对奴婢啊?”云兰毕竟是我沁紫殿的管事宫女,这个时候,她形象逼真,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让人我见犹怜。 那小侍卫离我们最近,见得云兰娇滴滴的模样,显然是青涩动情了,压低声音道:“听说沁紫殿的修容娘娘不见了,君上正大发雷霆呢,下令拿下所有沁紫殿内当差的。也怪你们不长眼了,都出宫了还回来,这不,有苦头吃了……” 我的脸刷的白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只是,从来没想过,后果竟是这样严重。 不过是出个宫,景行然这是要赶尽杀绝吗? “那娘娘呢?君上打算怎样对娘娘?”云兰趁势问道,面上的白,不亚于我的惨白。 “这个就难说了。”神神秘秘地,那小侍卫俯身在云兰耳畔,唇一低,却是趁机偷了个香。 云兰大恼,脸色羞红一片,作势便要去推他。后者却一副任由其打骂 的模样,给了她一个“想接着听就留下点利息”的眼神。 * 这小侍卫明明十五六岁的年纪,竟然还当着这么多的人如此放浪形骸,果真是正发育的年纪,想女人想疯了吗? 我将云兰护到自己身旁,冷了声音:“碰也碰了,这位侍卫应该告诉我们了吧?” “瞧不出来,性子还挺烈的。”小侍卫身旁的另一个中年侍卫挑起我的下颌,指腹流连,不无挑逗,“实话告诉你们吧,你们沁紫殿的那位娘娘不仅离宫出逃,更甚至还让个从民间来的荡妇假扮她侍寝。龙颜大怒,沁紫殿的奴才,一个都逃不了。你们两个,若是能将我们几个伺候好了,哥几个也可以给你们一顿好死。逍遥似神仙地死去,总比做了这么多年女人连销魂是什么滋味都不知地死去强得多。” 怎么可能! 景行然那么久对我不闻不问,有将我彻底遗忘在生命里的打算,这次又怎会无缘无故突然到我寝宫召我侍寝?素心难道是本着帮我的信念,认定黑灯瞎火景行然不会察觉,打算忍痛将自己献出去,却被景行然察觉? 那么,一切,便是我害了她…… 更是我,让一干婢子奴仆遭了罪…… 任由这侍卫染指在我颈项,他的鼻子急切地嗅着我身上的味道,一脸的猥琐淫邪。我的心中愁肠百结,只觉得那股罪孽感,在我的左胸刺了一道口子, 锋利,冷锐。 “大胆!拿开你的脏手!”云兰一把拍开那侍卫钳制住我的手,一脸的激愤,“小小一个侍卫也敢动咱们娘娘,你活得不耐烦了!” * 此言一出,押解我们的两队侍卫竟齐刷刷止住了动作。 “你是……雾修容?”领队的侍卫总算是顾及一下这队伍的秩序了,掉转身,直接便急问。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的声音里是说不出的惊恐。 我点点头,身上还有被触碰的肮脏气息,不禁想要呕吐。 “快快快!快送娘娘回宫!娘娘找到了!你们两个,赶紧去回禀君上,就说娘娘找到了。” 随后又对我讨好着笑道:“误会,全都是误会。娘娘别在意。他们两个都是刚进宫的,不懂规矩……” 刚进宫都已这般目无王法,若是日子一久,这宫内岂不是要让他们掀翻了天? 我唇畔的冷意更浓,却是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没有出声。 有风,有月,有良辰,有美景。 却没有那个……能够保护我的良人。 这一刻的我,是后悔的。悔恨当初怎就那般意气用事,不懂得权衡度量,只一味听从心的指引,嫁给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娘娘……”见我面色不对,云兰忙来扶我。猛然间想到什么,急急地拉着我的手,“娘娘,您好像……有三天没服药了……” 那吊着我命的药材都是由江植一手准备的。 这几日他说正研究一个新药方,也许会对我的身子有帮助。为了不和原有的药相抵触,和他商量之后,那药便被我停用了。 “放心,不是那药的缘故。是我自己……”话还没说完,便是一阵恶心感,抚着胸口,我直接便朝一旁大吐了起来。 “娘娘!”云兰在一旁惊呼,指点了几个人,“你们还不快去宣御医?快去啊!” 应是今日雇的那辆马车坐得太晃荡晕车了,我没事地摆手,阻止云兰的大惊小怪,不想却听得她一惊一乍的高呼:“娘娘!莫不是、莫不是您有喜了?” 她这一句,犹如晴天霹雳,将我狠狠砸倒。 不,不可能的。 虽说这两月也有侍寝,但有了前车之鉴,我事后便服了避孕汤汁。 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我不可能再那么傻让自己再失去一次。 不会的,绝对不会! 可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避孕汤汁,江植的药,虽有奇效,可对于不同的女子也许会起不同的效用。这一刻的我,真的害怕,历史会重演…… 两队侍卫几乎是前拥后簇地将我护到了中间,不知是谁去找来了御撵,让我坐了上去。我头疼欲裂,昏昏沉沉间,到的却不是我的沁紫殿,而是景行然的斟然殿。 * 一见我到来,斟然殿内一群眼生的宫婢迎了出来。 云兰搀着我下了御撵,小心翼翼地迈过石阶,刚要入内, 却被我一把拦住。 “这位统领,本宫想向你讨个人情,要了那两人。不知,你可愿?”手指一点,直指之前对我和云兰出言不逊的两人。 这侍卫统领谄媚劝道:“娘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事不若就这样算了,我必对他们严惩不贷!若日后娘娘有用得着的地方,但凭娘娘吩咐。” 说着,便招手示意那两名侍卫上前,脚一踢两人腿腹,直接便令两人毫无防备地跪到了我面前:“常永、何钦,还不快给娘娘磕头认错!” 认错呢。 若世上的错都可以用一个磕头来解决。想来杀人,也可以无罪释放了。 “小的常永,求娘娘开恩。”还是那欲对我不轨的中年侍卫见多识广,圆滑世故,率先反应过来,朝着我猛地磕头。 那个小侍卫似乎是想到之前对云兰的调戏,眼神略有些不安地望了她一眼,也见样学样:“小的何钦,求娘娘开恩。” “开恩吗?”我自问自答,态度闲适,仿佛只是在谈论这曼妙夜色,“这恩,确实是该开的。既然如此,那便交由净身房的年公公处置吧。” 两人瞬间便是大喊娘娘饶命,我脸上的笑意更浓。樱唇轻启,刚想开口,不曾想斜刺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雾修容好魄力,在本君的地盘惩治起本君的人来了。” 银衫袭身,玉带束腰,那一身灼灼光华,便倏忽间入了我的眸。 第51章 相思入骨缠3 那绝世的风华,敛在一袭他素来最喜的银色之中,景行然的棱角依旧很刚硬,多日未见,竟微微有些瘦削了。脸上那恍惚间柔软的线条,让我浑身一震。 “求君上救小的。修容娘娘这是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啊!求君上为小的做主!”常永见景行然一来,便唱作俱佳地求饶起来。声音里的颤抖与哭泣,想来也该是有几分真的。毕竟从一个好好的男子一下子变成不能人事的太监,确实是难以接受。 我却是勾唇,冷冷睨着他反咬一口的恶心样。 敢碰君上的女人,光这一条,他的脑袋就不够砍的。暗地里也不知他借着自己的侍卫之便欺凌过多少宫里的婢子了。他依仗着身为男人的凶器在宫里头横行,如今让他尝尝失去这一凶器的滋味,我倒是觉得自己的惩治恰如其分。 景行然嘴角噙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嗯,确实,雾修容这是草菅人命呢。传宗接代的玩意儿都没了,这让他以后怎么做人?”对上我的眸,他眼底那丝笑竟更加浓了些,身后是宫婢提着宫灯,更衬得他长身玉立,身姿卓绝。 常永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点头称是,倒是那个小侍卫何钦,似乎是真被吓着了,又或者是初次见到天子龙颜,一下子跪在地上忘记了反应。 “不能做人,便不做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勾唇,身旁搀着我的云兰紧了紧手,想要开口解释,却被我拦下了。 解释是这两人做出了出格的举动,我才会如此仗势 欺人地想要他们的命根子? 呵……先前我尚且有几分渴望,渴望着他从天而降将我护在怀中,可这会儿,我什么期待都没有了。 景行然缓步向我走来,目光中夹杂着笑意与威严,可那股子一闪而逝的心疼,却又让我迷茫。 终于,他站定在我面前,双眸一眯,右手伸出,被迫让我抬起下颌。银色的衣袖在风中摇曳,他的声音如风般温润:“这上头都有瘀青的指痕了。这么明显的证据,怎么也不知道拿出来向本君说说?就不知道示弱一下,让本君为你做回主?” 温暖的指腹一遍遍流连摩挲在我下颌,明明是暧昧的动作,由他做起来却是那般自然。那种浑然天成的疼惜怜爱,仿佛都能够滴出水来,不懈地用自己的这一举动想要将那被常永嵌住的青紫抹去。 我任由他摆弄,心里一股酸,徐徐流溢。唇一启,决绝地将他这一刻的温柔推拒于外:“当日臣妾被人掐住咽喉的时候也没见君上心疼过丝毫,这会儿君上这般,不觉得这戏份做得有些太过了吗?” 被千子健要挟差点致死的那一夜犹在眼前,没有经历绝望,便不知那濒临死亡的瞬间那股悲哀与伤痛是如此纠疼…… 而我,在鬼门关前已不知虚晃过多少回,想来连小鬼都要嫌我太过磨蹭,浪费他们的宝贵时间了。 景行然轻叹一声,将我从云兰的搀扶下挣脱,取而代之地搂抱住我。 肩头,是他坚实有力的臂膀,可这臂膀,在我身陷囹圄时,为 何总是第一时间遗弃我?在我需要他时,为何总是不能及时出现? “调戏宫嫔,罪该万死。传本君口谕,封雾修容为贤妃,不日进行册封仪式。至于你们两个——”语出惊人不说,景行然面有凛然,“交由年公公执了宫刑之后便活埋了罢,反正留着也是废物了。” 此言一出,那两人面上惊恐,连连告饶。 “小的不过是和娘娘说笑了几句,根本无意冒犯,还请君上开恩啊……小的在宫里当差十几年了,一直本本分分……这是个误会……真的只是个误会……君上饶命……饶命啊……” “小的年少无知,只是仰慕那位婢女姐姐……真的只是仰慕……求君上开恩……家里二老好不容易将小的送进了宫里,还打算养老……小的不能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请君上饶命……请君上饶命……” 这一回,那个小侍卫何钦倒是不犯迷糊了,磕头的劲头十足,只听得那额头抨击坚硬的大理石地面声。 两人的额角都已沁出血来,一旁早有侍卫在景行然不耐烦地挥手下将两人拉了起来,往净身房而去。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景行然的手:“不要!”手心中,他掌间纹路清晰,竟有些烙疼,“不要杀人……” 也许刚刚,我真的是气到了极点才会下那样的命令。只是,若是因此而真的要了人命,我却是良心难安的。 揪紧了景行然的手不放松,我只是一遍遍将他的手缠绕在我指尖。手心,竟已出汗了…… “既 然娘娘求情了,就免去死罪。刘桂年,他们净了身子之后你负责给他们配到各宫。” “是。”手上拂尘往下垂落,刘桂年躬身应诺。 * 当身子悬空,刹那被景行然拦腰抱起时,我几乎毫无形象地捶打在他胸膛:“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 再没有想过,我和他还会这般亲密。 若刚刚那一幕他搂抱我的亲昵只是做戏,那么如今这一幕,则有些过分了。 什么册封为贤妃,他倒是不吝啬呐。一下子将我由九嫔之一的修容御口亲封到四妃之一的贤妃。 他究竟还想怎样?我身上还有什么价值是他急于想要索求的呢? “脚不要乱踢,小心咱们的孩子。” 他一手钳制住我乱踢的双腿,一手则任由我将两手化作软绵的拳头,一声声砸在他身上。 孩子? 哪儿来的孩子?什么孩子? 恍然间忆起刚刚在宫门附近的呕吐,既然常永和何钦对我无礼的消息这么快便传到景行然的耳内,不可能我呕吐不止的消息没传过去。 云兰揣度我怀了身子的话,想必也入了他的耳。 可笑,这会儿,他竟用了“咱们”。咱们的孩子? “君上恐怕是将消息听岔了,臣妾福薄,没有那个福分与能力去怀有君上的骨血。” 他倒是不在意,将我锁在怀中一路抱着进了斟然殿:“若今次没有,下次怀了也一样,不急于一时。”转首,却是朝着外头沉声,“李太医!还不快带着你的东西过来!” 这李太医是宫内的老太医 了。医术高超自然不在话下。只是自从江植随着我来了景岚国之后,宫里的女子谁不喜欢给个年轻俊朗且医术高明的男子把脉呢?对于老迈如李太医,也便逐渐疏远了。江植的出现,可谓将李太医的风头彻底盖过了。 景行然将我抱到大殿内的楠木椅上,早有几个婢子上了茶,氤氲的热气,是我熟悉的君山银针。 被景行然称之为东西的,是李太医带来的药箱。和江植一样,也是由专门的药童提着,两人一起走了进来。 李太医刚要为我探脉,却被我阻止。我抬眸,望向正一瞬不瞬地望向我的景行然,笑意盈眼:“君上,若今日臣妾没有怀孕,君上当如何?” 景行然似乎早料到了我会有此一问,耐着性子回答着我:“自然是好生调理身子,日后总会有的。” 我笑着望向他,不置可否。在他以为我不会再拒绝诊脉时,却又盈盈启唇:“那若臣妾有幸怀上了,君上是否会像上次一样,问上臣妾一句‘这个孩子,是本君的吧’?” 寂静,在流转。 曾经的伤,未曾逝去。有些人有些事,一旦倾入骨髓,便是一生。 那伤害,也自然随行。 “怎么?君上回答不上来了?该不会真的被臣妾料中了吧?”冷嘲,我感受着他的沉默,也感受着李太医在一旁一个劲擦拭额上汗渍的狼狈。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想来,我算是对不起这位李太医了。 之前让江植抢了他的风头。这回,却又让他摊上这种倒霉事。 第52章 相思入骨缠4 “那个孩子……是本君的错……忘记它,好吗?” 好吗? 权势如他,竟也会问我——好吗? “那孩子可是臣妾与他人的种呢,君上当真能够忘记?” 景行然的面上是隐忍与无奈,似要说什么,却又紧抿薄唇。那种矛盾,完全便不似他。最终只化为长长的一叹:“本君会忘记那件事。彻底!” 后面猛然间加上的两字,掷地有声。仿佛是在抗拒着什么,逃避着什么,却又似在挽回着什么,不计后果地守护着什么。 他这样的表情,竟令我有些无所适从。那不似他的霸气,不似他的狂傲,不似他的不羁,整个人似笼罩上一层黯淡的光影,迷蒙了眼眸,让人看不真切。 “李太医,诊脉吧。”在我震惊的同时,李太医抹了一把额上冷汗,总算是气喘吁吁地开始了,他身后站着的小童也长长地舒了口气。 那张老脸上表情莫测,不住地变幻着,时而摇头,时而点头,犹犹豫豫,迟疑着,退却着。 在景行然紧迫盯人的目光锁视下,他收回红丝,有些视死如归地禀告:“贤妃娘娘并未有喜,应该是吸入了过多污浊之气,加之回宫时一路颠簸,才会呕吐不止。” 这改口,倒是改得挺快。 景行然的口谕才下不久,他倒是会做人,直接便唤我为贤妃了。听得他说我未有喜脉,我不知心中那股感觉是喜悦,还是无端的空落。 “贤妃娘娘的体质虚弱,恕微臣 才疏学浅,总觉得那脉象有股子不同寻常,却具体说不出是什么。但贤妃娘娘不易受孕却是绝对无误的。上次娘娘小产,加之总是操劳,身子早已亏损,需好生调养一阵子。” 说这话时,李太医是带着小心翼翼的。不时抬眼看着景行然,带着迟疑,带着一丝不笃定。 “脉象有异?什么意思?”对于我不易受孕,景行然似乎也心知肚明。对于这个代表着他男子耻辱的孩子,他该是恨极的。我自行滑胎,他并没有问过我原因。之后也并未曾刻意给我调理过身子。此刻倒是纠结在我那脉象上了。 “这脉象,好像凭空生成,似是而非,似有若无,微臣也无法确定。”下意识地捻了捻胡须,李太医这才意识到这一举动在景行然面前是多么失礼,忙放下双手,直接便跪了下来。他身后的小童不明所以,却也赶忙跟着他一起下跪,连呼饶命。 我的脉象吗? 呵……就连玄枫锦和江植这两大名医都无可奈何,他怎么可能轻易便诊断出来呢? 天下间,恐怕也只有那名当初断言我“岁不过二十”的术士才有这个本事了吧?可惜,他早已不在人世。 * 李太医写下药方之后便被斥退了下去,小童忙不迭跟着他离去。云兰原本还待在大殿外静候。却听得景行然一声吩咐,被派到太医院替我抓药了。 偌大的大殿内,便只剩下我和景行然两人。 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地 方。原来不知不觉中,我竟已有这般久不曾驻足。 环顾着每个角落,不妨唇上一热,便是一个温暖缠绵的吻突如其来。 激烈碾压,唇舌交锋,景行然的身子抵住我,梅香凌冽,他的唇急切地描绘着我的唇,唇瓣交接,便是一番深沉的纠缠。 明明牙关紧咬,却不及他熟练的技巧,瞬间便挑开我的极限,带着翻滚气息的舌尖探了进来。滑嫩柔润的触觉,让我整个身子一阵战栗。 他准确无误地缠住我的舌,逼迫着我接纳。那件婢女的宫装在纠缠中微微有些紧绷,勾勒出我愈发丰盈的身段。他的眸色一黯,扶着我腰身的修长手指便一寸寸挪移。 一丝酥麻伴随着无尽的战栗来袭,那股子寒冷从背部升起,我头脑一怔,羞辱感铺天盖地涌来,竟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将他推离。 发丝凌乱,带着魅惑的妖娆炫目。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我,这还是第一次,我对他的抗拒表现得这般淋漓尽致。 “臣妾说过,臣妾和君上之间再不相干,君上难道忘记了?”整理着自己凌乱的衣衫,我重复着那日放下的狠话。 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他这又算是什么? * 眸色依旧暗沉,滚动着无言的火热。他与我咫尺相对,望着我,唇畔似笑非笑:“这话是你放下的,可也是你打破的。难道你忘记了那日在寒潭助本君冲破药性?既然决定再无相干,便不该再来干涉本君。既然 干涉了,本君便再也不允许你逃脱。这一次,本君再也不会给你余地逃离!” 寒潭那次,不过是作为礼尚往来的相助。也是为了他的声誉以及整个景岚国的声誉,竟不曾想,这会儿倒成为他反驳我的理由。 “那日,你慵懒而坐,在乱花飞扬中抚琴,仿若遗世独立,那样的飘渺,那样的不可及。那是本君第一次听到那般波澜起伏的琴音。你纤纤素指之下有马蹄踏破关卡,有大气磅礴顾及民生,有乱世浮沉指点江山。你从来不曾告诉过本君,你竟如此擅长抚琴。以前,为何不愿为本君抚琴?” 听着他的话,我不禁暗叹,这是赞呢,还是讽呢。 彼时无奈之下亲自为他抚琴,从不曾想过会令他铭记,可如今看来,他却是因此而对我另眼相待了呢。只不过,倒是责怪起我从不曾为他抚过琴。 “臣妾抚琴只为一人。君上想知道那人是谁吗?”无端的指责令我愤懑,他之前的举动却又令我不安。不待他回答,我直接轻笑,“臣妾一生为一人,这人,也许只是最寻常不过的知音。能读我音,能知我心。又或者,是才艺不凡的高人,能与我比肩,笑谈音律,笑看指尖江山。” 他浑身激荡,眸一瞬不瞬对着我视线,倏忽间,朝我优雅一笑。那笑,温柔,那笑,似水。 在我根本就来不及反应之时,他已取过一支长箫。 碧绿般的晶莹,璀璨夺目,通体欲滴。 我,从不曾见过。 “既然如此,那么本君,便来做这个与你比肩笑谈之人。”随着他的尾音落下,空气中,一丝缠绵箫音流转。 景行然走到大殿的一隅,那儿,是对称安放的两棵植株,栽种在盆内,已经绽放了红色的花蕊。 他静静而立,姿态优雅,闲情惬意,在如水的夜下,在大殿内旖旎的夜明珠点缀下,风华无双。 箫声迷乱,恍惚间如迢迢尘世中吹荡起的浩然长风,吹散一世浮沉。恍惚间如遥遥天际的仙乐,奏响一世欢愉。 或急或徐,或高或低,或绵缠或婉转,或戚戚或缭乱…… 那犹如绝响般的旋律,起伏跌荡,醉了一室流华。 “寒潭内,眼见那么多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你,带着痴迷,带着占有,仿佛你是赤条条地站在他们面前。你知道本君有多嫉妒吗?你可知,本君当时最想做什么?” 我沉默,看着他折下那含苞待放的花蕊,唇畔溢出一丝莞尔浅笑。这个男子,无疑具备万丈光芒。只要他想,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化身最完美的男子,留住任何迷恋他的女子。 “臣妾并没有兴趣知晓。”我也朝他莞尔,他的心思,我从来不曾猜透过。 都说女人心深似海。可男儿心,却又有几个女子能够真正了解? “本君最想做的,便是狠狠拽住你那双抚琴的手。完完全全占有,不惜一切代价。” 发丝上一朵红,那花蕊随着他的话瞬间与我交融。 第53章 相思入骨缠5 暧昧流溢,满地芳华。我身子有些发热,额上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将早已沁凉的茶水灌入腹内,只觉得那股子热,依旧没有缓解。 “李太医说你的身子过虚,需要进补。你以后得注意着点忌口。不宜再喝冷茶,更不宜吃生冷的吃食。” 在阻止我不及之后,景行然冷不丁轻叹着叮嘱。唇覆上,便要来攫取我口内的茶香。 我躲闪,他却顺势将我抱到榻上,抵着我的身子。 “本君说了这般多,你还是选择逃离吗?”他的声音沙哑,眸中染上一抹欲色。 说了这么多,都说了些什么呢?不过是觉得那时的我对他极具吸引力,不过是他占有欲强烈,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甜言蜜语吗?嗯,倒是有的。 温柔似水吗?嗯,这也是有的。 深情款款吗?嗯,扮演起来确实惟妙惟肖呢。 可惜,除此以外,我看不到任何。 他粗糙的指腹流连在我小腿,隔着那宫婢的印花碎裙细细摩挲。仿佛非要得到我一个答案,他乐此不疲。 “看不出来君上竟是个惜才之人,不知臣妾是不是该惋惜以前从不曾为君上抚琴以至于让君上忽略了臣妾的所谓才华,还是该庆幸君上终于因为一首曲子而另眼看待臣妾?” 金石之曲,最是耗神,不若那些个怡情小曲信手拈来。就因为这个,才对我重新认识了吗?呵……这样的认识,不若从不相识…… 他埋首在我发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听得一声轻微的笑声,带着一丝计谋得逞般的快慰。 “谁说本君是因为这个才对你另眼相看的?若真是如此,本君当初还不如去娶了胡韩国的公主来当一国之母。原胡韩国大汗棱翊算是个痴情种,为了你的忆皇婶而死。膝下无子,皇位落于旁系亲王手中。可这位新继任的亲王却也是个不管事的,在位期间荒唐无度,扬言谁若娶了他女儿,便以一国为赠。你倒是说说,本君为何舍近求远,熊掌与鱼,非得取你这条滑溜的鱼?” 他 这一说,我不免想起了父皇为了追回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大哥偷跑的母后,撂下了皇位这个重担,直接甩手给了皇叔阴辰魄。而皇叔为了夺回被原胡韩国大汗拐走的皇婶,不惜御驾亲征胡韩国,闹得是民怨沸腾。 莫不是…… 察觉到我探寻的意图,他从我发间抬首,吻上我的颈项,留下一个个引人遐想的痕迹:“你父皇对胡韩国可没有好感。本君可不想给你父皇留下一个暗帮胡韩国的由头,让他对我这个乘龙快婿失望。” 若娶了胡韩国公主,则可彻底接手整个胡韩国。而他,却放弃了这省事的途径,反而到辰凌国来向我提亲。若真是为了歼灭摄政王明成而要娶一女子,最好的人选,必定是那胡韩国公主。 如今景行然向我透露这些,是在告诉我,他宁可放弃捷径也要费尽心思地娶我,根本目的并不是为了借辰凌国之力对付明成吗?而是,真的只是为了娶我而娶我? 两国之间的联姻,理由,真的可以这般简单吗? “还是不信吗?”手一路盘旋,在我腿上滑上一圈圈涟漪。末了,却停留在我左腿腿弯处,“虽然不知道当时素有贤明之称的蓬莱阁望帝为何会一剑洞穿你左腿,但本君却清清楚楚地记得你左腿骨裂处缝补得完好如初的代价,便是让我们彼此服下忘情蛊。正因为自小登基便受明成压制,本君对人,从不轻信。可当时本君却毫不犹豫地为了你而和望帝作下这个交易。若你对本君而言真的什么都不是,本君绝对不会这样做。” 石破天惊,彼时便怀疑他并没有忘记那件事,忘情蛊对他也许真的起到了一定效果,但他却能够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左腿骨裂的事情,便说明那蛊毒,中得并不深。 “你,全想起来了?”从不曾想过这一夜,会听到这般震惊的话。 我可以决绝地打断他夸赞我的话,决绝地冷嘲他对我的时而疏离时而亲近,可我,却不能决绝地将那个儿时对我情真意切的哥哥推开。 景行 然的唇最终停在我唇上,轻啄一记:“其余的,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但这一幕,却记忆尤深。” 看来,望帝的忘情蛊确实是不同凡响。我是在水中挣扎,濒临死亡的瞬间将前尘往事忆起,而他,却是凭借着自身的毅力,残存了这一幕记忆。 情绪有一丝松动,心房的一处,一旦被打开一个小口,便是接连不断的缝隙成功被突破。 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手愈发烫人,而我的臀部接触到的位置,带着熟悉的热度。 他的嗓音,沙哑而又慵懒:“紫儿……”他攻城略地,步步紧逼。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他有需求的时候,就唤我一声紫儿,对我不屑一顾的时候,便让我做什么劳什子的雾悠? 雪白的肌肤透着点点粉,对于他的攻势,我的抵抗是那般渺小。如火的煎熬,在大殿的门被人毫不犹豫地推开时彻底告一段落。 * 肌肤胜雪,柔白晶莹,那一袭薄纱轻掩住撩人的身段,林雪兮挺着明显的腹部由两个宫婢搀着徐徐走了进来。虽说怀了孩子,可却更有成熟女子的韵味了。一举手一投足,风韵妖娆。 “怪不得刘总管不让进,原来君上正办着要事,臣妾实在是罪该万死,打扰了君上雅兴。”分明是赔罪的,可这话中语气,哪儿有半点愧疚? 景行然早在几人进来的瞬间便将他的外氅为我披上,又不放心地为我拢了拢衣领,满意地看着没有一丝美好外露,这才沉着脸面向来人。 “知道打扰,还要擅闯入内,林昭仪是愈发没规矩了。”冷冽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景行然利眸射向她,满含愤怒。 林雪兮显然是有备而来,竟有恃无恐,手心徐徐抚摸着那拢起的腹部,面露感慨,悲戚地叹道:“孩子啊孩子,你还未出世,你父皇便嫌弃你娘亲了。” 景行然听此,原来还阴沉的脸色立刻焕发一抹慈爱的光芒。 这个她腹中的孩子,毕竟是他的骨血。作为一个父亲,谁人会真的忍心将自己的孩 子舍弃? 他和其她女子有了孩子,这个,自己不是早就知晓了吗?可如今目睹他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的眷恋,我却还是不免一阵悲悯。 古来男子皆薄幸。嘴上说得再好听又如何?今日拥了这个,明日压了那个,后日又换了口味。我怎就这般糊涂,竟然还差点因为他刚刚的一番坦言而对他再次抱有希望呢? 林雪兮,不是个最好的证明吗? * 其实若说起林雪兮的得宠,还是我助了她一臂之力。 她起先也只不过是浣衣局一名小小的宫女,后来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她往我这沁紫殿送了些茶点。 也就是在那一次,我发现了她诗词的天赋。 于是,以此为契机,我们的接触频繁了起来。 深处后宫,本就是一件无趣寂寞的事,尤其是当自己身处君后的高位,竟有着高处不胜寒之感。于是乎,急切地寻找着能够与自己心意相近之人。 如果我知道后来会发生的事,我想,我即使是死,都不会三番两次地召她前来的吧…… 那一夜,我至今都不会忘记。 犹记得,那是……中秋之夜。 彼时宫中盛宴,林雪兮在我身侧随侍而立。她从容跪下,启奏愿为众人献舞。 曼妙舞姿,伴着她有意飘渺如烟的薄纱,她妖娆妩媚,胸前的高耸呼之欲出,令无数在场男子垂涎。 一舞毕,满座哗然。 我喝多了酒,头昏昏沉沉,向景行然称说不适,先行告退。 由着林雪兮搀扶,回了沁紫殿。 后来…… 后来发生的事,至今想起,都是我的梦魇……是我……亲手将自己推入了又一个坑…… 那是半夜,我迷迷糊糊地醒来。 许是酒劲过了,感觉到了合衣而眠的不适,就这样,睁开了双眼。 只不过,当入耳的声音传来,我的心,一滞。 那种声音,那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居然,就在我寝房的隔壁…… 至今,我都能清晰地忆起男女之间那些个引人遐想的驰骋声,不堪入目。 那熟悉的声音传来,我的第一个 反应便是僵化。而下一瞬,便是连鞋都不穿,直接就这样奔向隔壁房。 “哐当”一声撞开门,披散着头发,我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由于力度把握不稳,一个不慎,我倏忽间栽倒在地。 疼痛袭身,这才发现崴到了脚。 “何人!”景行然不耐怒喝。而他的身子还紧紧地压在女子身上。 “是我。”轻轻地,两个字出口,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身子的僵直。 就着月光,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我甚至,还能感受到他眼中的那簇火焰。 事后,他向我解释,说是在宫宴上被人灌了酒,神智有几分迷糊,回到沁紫殿的时候摸索错了房门。而恰巧,便听得那房内有人正吟着他为我写的诗,他想当然尔地以为是我。黑灯瞎火,他就这样与林雪兮有了关系。 当时的我,突然就想到了父皇的后宫。 日复一日,母后又是怎样让那些对父皇虎视眈眈的后宫女子死心的呢?又是,以着怎样的心,来看待自己要与其她女子分享父皇呢? 所幸后来父皇独宠母后,佳丽三千被一一安置妥当,母后也无需为此而困扰。 只是,景行然…… 我知道,他不会。 虽说当时他口口声声地说仅爱我宠我一人,但我知道,他绝不会为了我而后宫只有一人。 所以,我从来都不会要求他为我做些什么。 听完他的话,我只是想着,原来我活得十几载,终是不懂人心。 林雪兮,她罔顾了我的情谊。 冒充了我,勾了我的夫,我的君。 现在,回想往事,我的唇角逐渐勾起一抹笑。 为何当初景行然那般说了,我便就当真信了呢? 若真是将我放在了心里,又怎会连我的声音与别的女子的声音,都分辨不清呢? 难道就仅仅是因为醉酒? 那么身体呢? 竟连身体,也觉察不出来吗? 不,应该说,是即使知晓,也不愿承认吧…… 他,是一国之君,是景岚国的帝王。 说到底,还是不会放弃享受身为一个帝王该享有的福利。 第54章 相思入骨缠6 夜明珠的光亮,点缀一地残影。偌大的大殿,恢弘却残缺了一丝流香。 “你闯进来究竟是来做什么?”景行然明显脸色不耐,但似乎是对林雪兮腹内的孩子有所顾忌。 我却是淡然扯唇。 这不是挺明显的吗?对方就是专程来阻止他临幸我呢。 林雪兮却自有她的一番说辞,她紧张道:“君上,你都不知道,江贵妃姐姐为了救那个侍卫常永,跟净身房杠上了。那么污秽的地方,贵妃姐姐就连去都是万万不吉利的,这会儿却在那儿不走了,就只等着君上收回旨意。君上,你要不要过去看看?臣妾真担心会出什么事啊……” “什么意思?本君听着怎么这么糊涂。”景行然剑眉微蹙,俊脸上的表情,确实是极为迷茫的。 这倒是不怪他,若不是我事先用心记下了那两名侍卫的名姓,恰巧地点又是净身房,一下子也难以反应过来。 常永和何钦被景行然下令押到净身房净身,这样的惩罚,其实也无可厚非。但身为后宫贵妃,四妃之首,后位悬空,便相当于是后宫的女主人,却会为了一个小小的侍卫而求情,倒是不知这又是为的哪般。 可这江舒薇却也委实偏心了些。要求情我倒宁可她替那个上有高堂的小侍卫何钦,却为的是个猥琐逢迎的常永。 林雪兮又这般那般地给景行然解释了一遍,他这才明白过来。 只是,眉头深锁:“她非得掺和这些作甚?” “想来是那奴才曾经帮衬过贵妃姐姐,姐姐才会不惜余力地想要保全他。”林雪兮点到为止,其中的意图有些含糊,隐隐的却也可窥见几分,“不如君上过去一趟好好劝劝姐姐。姐姐身子不利索,在净身房那种地方待久了再落下些什么病根可就不好了。” 江舒薇的心疾,如今似乎已经成为宫里头人尽皆知的事情了。当真是扶柳之姿,风中摇曳,一点点压力,便会将她彻底压垮。 景行然有片刻的犹豫,目光凝在我身上,有着歉意:“你今夜便宿在本君的斟然殿。本君去去便回。” 这算是,给颗甜枣之后,再狠狠甩我一耳刮子吗? 去去就回? 景行然,你的去去就回,该是有去无回吧? 我淡淡回道:“君上,还是让臣妾陪您过去吧,毕竟这件事牵扯到臣妾的清白。” “清白”二字,我自然没忘记 咬重了几分。 景行然听此,原本还想严词拒绝,微顿,最终化为一叹:“先随本君进去换身衣裳。” 发丝凌乱,我的身上尚还披着属于他的外氅,颇多狼狈,倒是难为他此刻还能够顾得上我的仪容。 这算是,不想让江舒薇看到不堪入目的画面以免她受了刺激后心疾复发? 玄枫锦在寒潭内为她治疗这病都好几个月了,竟然还是没有丝毫起色吗?他这当世神医的称号还真是浪得虚名了。 * 宫婢送来了一件宫缎素雪绢裙。颜色偏白,却因在袖口绣着大朵大朵的寒梅,红白交接,倒是让我有些眼前一亮。 寒梅是我的最爱,我的好些个衣衫上都交代下去绣上了几朵梅。在景行然的寝宫内竟会出现这般设计的衣裳,令我颇为惊讶。 虽说我素来喜梅,可我喜欢的衣裳以紫粉为主。这一件,明显便不是。 而近来被赋予荣宠常常驻足于他寝宫的那位,却是爱极了素色的。 答案,不就呼之欲出了吗? 这衣裳,是江舒薇的。 也许,是他专门命人为她所裁制。也许,是她留在这儿的换洗衣裳。 不过是二选一的答案罢了,其实都已无所谓了。 “怎么面色这般差?今日究竟去了哪里?”这会儿,总算是来质问我今日的去向了。将我沁紫殿的一干奴仆关押天牢,不就是为了逼迫我现身吗?我回宫至今,他的耐性倒是极好,一直没有逼问,敢情是专门赶到这个令我防不胜防的点上对我实行突击。 这事情其实告诉他也无妨,反正我所做的这一切于他有益无害。 可看着身上这身碍眼的宫缎素雪绢裙,我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和人私相授受去了,君上如果愿望,倒是可以给臣妾安上一个不安于室的罪名。当然,勾搭成奸的罪名也不错,毕竟不是第一次的事了。上回的奸夫,这回的情郎,有一又有二,这样大的绿帽戴着,君上委实是该杀了臣妾。” 景行然自始至终都好脾气地听着,不动声色地将我圈在怀内。末了,浅笑,迷蒙的光影在他身上交错,晕荡起一层宠溺的优雅:“发泄完了?舒坦了?” * 离开沁紫殿前,云兰总算是将药给送了过来。 那冒着热气的药碗,似乎还满溢着苦涩,一看便不能下咽。 其实不过是呕吐罢了,根本就不用这么大的阵 仗。但景行然在这儿实行紧迫盯人战术,我自然是不敢真的不喝。 一颗杏脯递了过来,我下意识接过之后便塞入口中。那浓浓的苦涩被一抹甜意取代,又不免摊开手再讨要几枚。 手上一疼,却是被轻拍了一记:“还真是得寸进尺啊。”景行然责怪的声音传来,可最终那摊开的掌心内还是多了好几枚杏脯。 这一幕落在自始至终都候在一旁的林雪兮眼中,她眸间有丝诡异,却什么都未说。只是吃了好几块宫婢奉上的糕点。 倒是一旁伺候的云兰笑得意味深长。敢情是想到不该想的地方去了。也难为这小丫头总是记挂着我和景行然之家的这点破事了。 走出斟然殿,趁着景行然不注意,云兰便神神秘秘跟我咬起了耳朵:“娘娘,奴婢都打听清楚了,沁紫殿的人都被从天牢里放出来了。素心姑娘也没有事,据说好险,差一点就被君上……” 景行然动作倒是挺快,人在这儿,命令却早已传达下去。 听得我宫里的那些个人都没事,谭素心也有惊无险,我一颗心回落,这才觉得长长舒了口气。 * 净身房。 晦气颇多,肮脏凌乱,这样的地方,实则是一个帝王最忌讳去的。 不过今夜很显然,这小小的净身房,却有幸降临了好几位身份不凡的贵客。 景行然率先进去,我紧随其后,云兰自然是在我身后。林雪兮手扶着腹部,和两个婢女慢悠悠地走在最后。 其实腹部都这般明显了,她真的不适宜过多走动。若出了什么差池,还真的会有很多人连带着遭殃。 “君上,您总算是来了,贵妃娘娘说什么都不走,奴婢实在是没辙了。”江舒薇跟前的婢女连珠迎上前来行礼,手指指着一个阴暗的角落。 那儿,江舒薇执拗地僵持着,明明身姿纤弱,如水的眸子散发出氤氲,明明是那般柔弱的眼神,却能够使人从骨子里不敢亵渎。 她静静而立,而她的身前,跪着净身房的年公公以及一众小太监。 这奴才跟主子杠上了,实在是借给他胆子也不敢啊。一个是君上的命令,一个是贵妃的命令,而君上又宠爱着贵妃至深,年公公委实是难办。 但现在,景行然来了。 这一国的君王为了江舒薇踏足这贱地,完全便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江舒薇身后站着一名侍卫,阴 影中,那张脸看不真切。只是他附耳到她面前的动作,让我心思微微一动。 听到那侍卫的话,江舒薇难以置信地望向这头。然后,在众人根本就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她从那暗处飞快奔出,一头扎入景行然的怀抱。 “君上,薇儿以为你都不管薇儿死活了。”声音染上一丝哽咽,我见犹怜。想来这么长时间的等待,她也是在害怕,害怕景行然真的不会来。害怕,他会因为她有意违抗他的旨意而对她逐渐疏远。 这会儿见到他,仿佛心底那块空荡的地方又再次被填满,她将头埋在景行然怀中,双臂紧紧地缠绕在他腰上。 那,是一个紧窒的拥抱。似乎要倾尽一生,沉浸在那份对彼此的在意之中。 景行然并没有推开她,双臂揽着她的双臂,逼迫她从他怀中抬起头。他望着她苍白的俏脸,上头是担忧与害怕,伴随着一丝水汽弥漫。 那张俊颜有一丝松动,眸中两分心疼、三分动容、五分在意…… 那彼此相对,执手相看泪眼的一幕,还真是让人由衷地感慨啊。好一幕恩爱夫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还真是够厉害的,能将这周围的人都当成摆设,全然不顾地投入其中…… 我不知道此刻站在我身后的林雪兮是什么表情,可我知道,我胃里翻滚,一阵不适,刚刚喝下的苦药,正一点点地在体内奔涌。 然后……由下至上,一点点……一点点…… “呕……呕……”我很没形象地吐了出来。 胃里,分明便没有什么,可那股子想要呕吐的冲动,却是那般旺盛。仿佛不将胆汁都吐出来,便不堪罢休。 “你们抱你们的……呕……别管……别管我……呕……”我向来是个体贴之人。自然是不能扰了人家的兴致。 可笑啊可笑,明明说对我动心的人,还真是有够多情呢。 所幸刚刚在斟然殿并没有将自己交托,并没有因他那些扰人心神的言语而彻底妥协。此刻想来,那一刻的他,还真是有够恶心的呢。 想到此,我吐得更难受了。 凛冽的梅香入鼻,背上多了一只体贴的掌,给予我轻拍,又徐徐为我输入一股内力。那恰到好处的舒适,将我心底的那股子不适驱逐,我竟奇迹般地停止了呕吐。 云兰早就体贴地为我寻来了水漱口,我将身后那个怀抱嫌恶地推离:“这样 的体贴臣妾无福消受。” 景行然望向我,眸子沉了沉,欲言又止,终究紧了紧右手,什么都未说。 可笑,背弃我的人是他,他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呢?莫不是还要来横加指责于我? “君上,薇儿恳请君上饶过那常永侍卫。”这时候,江舒薇打破了沉静,孱弱的身子显然是因为刚刚被景行然一把推开时的不堪,面色,苍白无力。 景行然懒懒开口:“不过是执行个宫刑,既然犯了宫规,便该得到应有的下场。” 这句话显然是面对着我开口,也许是为了缓和我的情绪,也许是意识到刚刚对我的绝情,他回答江舒薇的话倒是不留余地。 江舒薇显然没料到他竟会如此说,一把拖曳住他的衣袖,泫然欲泣:“薇儿自小命薄,但也懂得知恩图报。薇儿进宫时日尚短,却因着心疾而成为宫中许多人避讳的对象。但那侍卫却不顾这些,每次为薇儿跑腿,不辞辛劳地奔波在宫里和宫外,光凭这一点,薇儿便不能不救他。何况,他家里头的娘子即将临盆,这个年纪有喜,生的时候万分凶险,实在是不能受一丝半点刺激。” 听她的话,句句真情。 确实,成为人人顾忌的对象,却还是有那么一个人肯真心对自己,怎会不轻易动容?若常永家里头的娘子真的是快临盆了,按照这个年纪来看,中年怀子,的确是凶险万分,稍有不慎,有可能便是一尸两命。 这,是站在常永娘子的立场上来看问题。可站在常永本人所犯下的罪行来看,他怎可能会是个顾家的好郎君,平日里花天酒地倒是能令人信服。出入青楼妓馆,恐怕也是屡见不鲜了。 身为他的娘子,委实是悲哀。 江舒薇宽容贤德的话在空中流溢,我听得景行然一句:“那侍卫如何了?已经被去势了?”话,是对着跪在地上的年公公问的。 年公公早就挪跪到了景行然跟前,诚惶诚恐地回禀:“禀君上……其中一名已经……已经阉割完毕。不过另一名,因着贵妃娘娘阻拦,奴才……奴才还没有执行……”语气颤颤巍巍忐忑不已。 “人呢?”景行然负手而立,风吹过,衣袂翩然,那与神俱来的王者气息是那般强烈。俊眸敛下情绪,不温不火,不冷不热。 “两个都在那间暗室内。”年公公兰花指为景行然指了个方位。 第55章 相思入骨缠7 暗室内,潮湿晦暗,唯有一张简陋的方桌上那明灭不定的烛火,照亮了一室糜烂。 一块白色的破布早就落满了灰尘,脏污得看不出原本的面貌。其后摆放了两张风一吹便吱吱哑哑的红木桌案,各类需要操刀的刑具倒是一应俱全。墙角的架子上甚至还摆放着长鞭、木棍、刀剑等玩意儿。显然是极具威慑作用。 此刻,何钦和常永两侍卫便被安置在那两张长条桌案上。 不过,前者早就被去势,昏迷的脸上满是细汗。下半身用一块白布盖着,满是血污。 而后者,却被捆绑着,口中塞着一块白布,见到来人,想要呼喊,却只是嗯嗯呜呜的话语。但不用听,都知晓必定是讨饶之语。 我唇角一丝笑,冷凝。 江舒薇,江贵妃,所谓的豁达宽容,还真是厚此薄彼呢。 就连救人,却也救得这般巧。小侍卫何钦刚刚阉割完毕,恰轮到常永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了?呵…… 若这事落到我头上,我还不如去救那年纪小的。虽说小的也出言轻佻,但相比常永倒是收敛了许多。 “君 上,不如现在便放了他罢。打他几个板子算是惩戒了,长了这个教训,让他日后不敢再犯。”江舒薇袅袅婀娜,身姿娉婷,瘦弱的身子终究还是不适应这里的污秽。闻到那血腥浓重,她一下子就用帕子捂住了口鼻。 而她的身后,除了她的贴身婢子连珠,竟还跟了一人。 那人低垂着脑袋,一张脸若隐若现,可从他佩剑这一点来看,他该是江舒薇宫里头的侍卫了。景行然对她当真是不错,其她妃子从来没有这般的殊荣,唯独她配备了贴身侍卫。 只是这侍卫,还真是颇有几分眼熟。刚刚他陪着江舒薇站在暗处,我没细看。这会儿烛火的光影中,他那特意垂下的脸,让我有些微微怔然。 臂上蓦地一痛,竟是云兰的指尖掐入我的手臂。她整个人面色发白,那种紧张与害怕,分明便是畏惧到了极点的反应。 我不免好奇,那双清丽的眸甚至还有血色,绝望到无以复加的哀痛弥漫,让我不觉跟着一痛。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她所望的方向,竟是江舒薇身后的那名侍卫。 这侍卫,究 竟是…… 脑中刹那的停顿,有什么,缠绕其间,隐隐地呼之欲出。 “其实那日被关押天牢的当会儿,臣妾身子险些被人碰去。若君上怜惜,请帮臣妾好生训斥那个侍卫。” “谁?” “你斟然殿的侍卫,姓常。” “娘娘对奴婢一番交代后,奴婢便躲在了浣衣局与奴婢交好的紫鸳那儿。可那常侍卫神通广大,将奴婢寻了出来,夜里头更要对奴婢……幸好葛民经过,才让奴婢捡回了一个破败的身子。” “如今常侍卫任职何处?” “常侍卫现今是江贵妃宫里的侍卫统领,专门负责无双殿守卫。” 怎就忘记了呢? 景行然将欺凌他女人的侍卫分配到他另一个女人的寝宫了。 他根本对于我被人糟蹋与否,可有可无…… “他就是那个欺负你的常侍卫?”压低声音,我问着分明是搀扶着我却是手抖得厉害的云兰。 那云锦的宫装贴合在身上,她的身段早已凸显出一个女子该有的诱惑。就是这样的身子,差点便被人强占了去。而景行然,该是对于我为了云兰而诬蔑这名常 侍卫的话重新调查过了,证实我所说的是谎言了,才对他委以重任吗? 云兰的声音明显便是发着颤,死死地睁大着双眼,却又惊恐地不愿意闭上。 那种濒临失去女子贞操的惧意,虽说当时她三言两语便一笔带过,但其中的那份痛,与午夜梦回无尽的折磨,该是无法消弭的。 时间是良药,可时间同样也是毒药。 当早已想要忘记的那个恶人出现,那种淡忘,却又深入骨髓,逼迫得自己不得不正视。绝望,以百倍千倍的程度放大。 这一瞬,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常侍卫。 常永。 这两人,都姓常,都是侍卫。年龄差距倒是有一个辈份了,同样在宫中当差,同样与无双殿过从甚密。 有没有可能,这两人是认识的? 常…… 江舒薇要护住常永,究竟真的是为了常永本人,还是为了她身后那个她无双殿的常侍卫,这深意,却让我不得不深究…… 若是后者,我是断然不会容忍的。 欺侮了我的人,却依旧能够身居要职。如今欺侮了我,却也还要凭借着江舒薇这张王牌 逃脱。 “贵妃娘娘身后的侍卫倒是有几分眼熟呢。臣妾怎么越看,越觉得他就是当初那个欲对臣妾不轨的无耻之徒呢?哦……想起来了,那侍卫姓常来着。看来还真是有缘啊。前有常侍卫对臣妾无礼,后有这常永对我欲行强占。呵!倒是不知,贵妃娘娘身边的皆是此等无耻之徒!今次求情,贵妃娘娘究竟是为哪个常侍卫呢?” 江舒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景行然的目光注视下,有些委屈地开口:“常侍卫是君上派到臣妾寝宫的。臣妾根本就不知道有那么一桩事。至于这常永,实在是——” “卑职冤枉!卑职一直兢兢业业,不敢有任何亵职,卑职怎么可能会对修容娘娘无礼?还请君上明察!”在江舒薇身后的常侍卫早已跪下,面色诚恳,根本不似作假。 呵……没对我无礼,却对我的婢子不轨了。 只是,若说出他对一个小小的婢子行龌龊不轨之事,根本就动不了他。我唯有将此事扣死在我自己身上,才能动他。 “君上,此事你不管管吗?”我似笑非笑地挑眉望向景行然。 第56章 相思入骨缠8 烛火掩映的那一缕强光,无尽燎原。 血腥味刺鼻,林雪兮唯恐腹内孩子惹上血光之灾,在几个宫婢的劝说下对景行然告罪,走到了外头等候。那一束月华倾泻在她身上,带着一丝蛊惑。 如今这一局面,完全便是她一手促成。 若不是她到斟然殿告知江舒薇欲救常永,景行然便不会担心江舒薇在这污秽之地亏损了身子而赶来。可若不是他动摇了,我也不会想要探个究竟而与他一道。若不是我与他一道,也便不会想起那个印象中本该被惩戒的人不但没受到任何责罚,而且还活得风生水起。 这般的连环相扣,即使林雪兮完全是歪打正着,但都与她脱不了干系。 如今,她便站在外头,远离了污浊,感受着与此处的血腥决然不同的清新空气,在婢女们张罗而来的藤椅上小憩。那一袭薄纱撩人,露出两截藕臂,晚间纳凉,如此享受的等待,于她而言,是短暂而悠闲的。于我而言,却是如此漫长而折磨。 * 能够主宰这一场可笑的口舌之争的,只有那个身在高位的人。 此刻,景行然长身玉立,尊贵优雅。玉冠束的发丝明明在一个时辰前还拂过我的脖颈,带来无限痒意。如今,那墨色发尖却似扎人心的利刃,让我不敢直视。 这净身房的年公公原本还想着江贵妃亲自出面,君上又为了接贵妃专程而来,常永必定是能够免了这净身的刑罚。可没想到又牵扯出了姓常的玷辱贤妃娘娘一事。他在一旁和几个小太监一起装鹌鹑,生恐因知晓了秘辛而死无葬身之地。 “凡事皆讲求个证据,刚刚本宫是被绕进去了。雾修容口口声声说常侍卫对你不轨,可有证据?”见景行然无心插手此事,江舒薇也不再与我绕舌,直接让我拿出证据。 对于她唤我雾修容,我是无所谓的。景行然刚御口亲封,皇宫之大,消息必定还没有传远。可我身旁的云兰却不干了:“贵妃娘娘唤错了,我家娘娘如今已是贤妃。” 我失宠离宫,回来之后被更名雾悠重新入住后宫,修容的身份 ,换掉了原本的万丈光芒。而取而代之我的,是被册封为贵妃的姜洪义女江舒薇。其实对于这,云兰即使口上不说,心里头也是恨的。为我而恨,如今,为我而打抱不平。 其实,我也会恨。 有时候,我也会埋怨,凭什么我与她都是身子孱弱的命,她的心疾却闹得人尽皆知,她的温柔大度在宫中被所有人传颂。而我,没有人会觉得我身子过虚,没有人会觉得我宽容好相与。 我的宽容,我的好相与,只为我所在意的人。 而我的身子无论是好是坏,也只是我的事,我不会真的这般无聊,四处去宣扬。 听闻我已经被封妃的消息,江舒薇并没有我想象中的诧异,反倒是一副早已了然一切的恍然。她的眸望向景行然,似是无声的质问,又似是无声的感慨。 “是本宫知晓得迟了,对不住。不过,还请贤妃拿出证据来,不要冤枉了本宫宫里的人才是。”江舒薇当即对我改了称呼,分明是瘦弱的身子,却是那般不容置喙。语气柔弱,不温不火,面上甚至还带着疲惫的笑意,让人忍不住怜惜。 景行然点头,优雅的颈项是一抹流畅的线条,无言地赞同着她的话。一双黑色的眼眸黝黑似古井,无波又无浪,深邃不可测。 “奴婢就是人证!”云兰站出来,小小的身子聚积了无限的勇气。让一个曾经差点被玷辱的人再次回忆那时的痛苦,太过于残忍。而我,显然做了一个残忍的刽子手。 她,却努力克服着心里的惧意,为我做着证。 这,便是所谓的心意相通。 这个词,我原以为会运用到我亲自选中的良人身上,不曾想,最最了解我的,还是自小伴着我的她。 * “既然如此,那你就仔细说说当时的情景。”自始至终都对这一事件保持沉默的景行然突然开口,让我们皆一怔。 云兰却蓦地沉默了。想来这丫头是担心无法编造出完美的谎言来。二来,是怕一个不慎想要扳倒那个常侍卫不成,却让我背上一个不贞不洁的名声吧。 “君上,空口无凭,何况这 丫头还是贤妃娘娘身边的人。卑职是冤枉的,死也不能死在这勾结在一起的主仆二人手上。”常侍卫原本泰然自若的表情在听得云兰的话时呈现一丝惨白。或许他并不惧怕那空口捏造的谎言,却惧怕那事件亲历者绘声绘色的描述。也或许,他另有阴谋。 云兰被他这般一激,气得小脸发白,再也顾不得其它:“那日娘娘被贬为军妓,由你亲自押送到天牢。途中奴婢为娘娘送行,你口上虽说通融,实则在奴婢走后便支开其余侍卫,在偌大的灌木丛中将娘娘推倒。可怜娘娘羸弱,哪儿及得过你五大三粗,练武的身子利落,直接便将娘娘压得没有还手之力。若不是奴婢去而复返听到响动,娘娘恐怕早就……早就……” 云兰的证词恰好能对上我当时在天牢里控诉常侍卫的话。只是……云兰这般一说,我的身份,便变得敏感起来。 当时我的身份是君后,是被秘密贬为军妓。 我的行踪成谜,我的归来更是没有几人怀疑我的身份,只是单纯地以为景行然面对君后的失踪,对一个跟君后长得极其相像的人眷恋不舍,破格纳入皇宫封为修容。 所有的一切,随着云兰的这一句话浮出水面。 原本不想正视的问题,也紧随而至。 “她、她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常侍卫。恐怕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一个被打入天牢的废后更甚至是被贬为军妓的废后会卷土重来。面对这张一模一样的脸,也便难以置信。手指着我,满是震惊与不解。 江舒薇察觉到他的异样,回首问他:“怎么了?难道真的是你做的?你当真对她……” “不……不是……娘娘,贤妃她……就是原君后啊……辰凌国的公主……”声音激动,无端拔高几分。常侍卫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浑身一颤,目光几不可察地望了一眼景行然,复又垂落,再没有说半句。就连云兰控诉她轻薄我的罪,竟也不再辩驳。唯有那颤抖的膝盖,显示出他的慌张与错乱。 究竟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才会令他这般谈虎色变 ?一发现我就是原君后,就吓成这副模样? 这一秘辛被道出,暗室内听了隐秘的内侍们吓得瑟瑟发抖,暗暗祈祷能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 “原君后?”江舒薇脸上一抹黯然,转首望向景行然,只求一个答案,“君上,这是真的?她真的是你的君后?” 我真是想不通,为何她要执着于这个问题? 我究竟是谁,似乎对于她受宠与否并不受任何影响才是。 何况,景行然对她这般在意,这种小事不告诉她,也该是以防她胡思乱想。为何她竟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 景行然望向我,里头浓情滚动,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望向她时,是掷地有声的一个字:“是!” “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啊……”柔软的面庞上满是心碎的神伤,她定定望向他,语气中满是孤注一掷的凝重,“君上曾说有朝一日薇儿若同意不坐这贵妃的位置了,无论薇儿提什么条件都可以满足。现在,薇儿便不做这贵妃了,唯一的要求是请君上不得为了她而动他们丝毫。”食指倏忽间指向我,这片刻之间,她对我的成见,竟已达到如此之深。 听着她的话,看来两人私底下早就达成了什么协议。 也许是景行然千方百计想要让江舒薇当君后,可江舒薇却不愿意,只想安安分分地当一名贵妃。所以景行然才允诺她一个条件,只要她愿意当君后,什么都可以答应他。 也或许……景行然想让她主动放弃贵妃之位,离开皇宫? 第二种可能,其实根本就是不可能,景行然爱她如此之深,一言一行皆为了她,怎会如此?我摇首,终是将这念头驱逐脑际。 “好,本君答应,绝对不会动他们一丝一毫!”岂料,景行然竟毫不犹豫地答应,眼锋扫过跪着的常侍卫以及长条桌案上被捆绑得不住挣扎的常永,划过一丝冷冽。 “我不答应!”凭什么她说一句不准就不准?有将我这个当事人受害人放在眼里吗?几乎是怒吼出声,云兰使劲拦着我不想让我冲撞圣颜,我却知道,一辈子活一口气 ,也许,我真的是活够了,“若江贵妃觉得只有云兰这个人证还不够,我可以再加!常侍卫对我不轨,我的身子就是个证据。君上不妨派个嬷嬷过来给我验验身子,也许上头还真的留下些属于他的痕迹!当然,还有那位常永侍卫,我下颌上这痕迹,可以和他的手指比对比对,而且今夜守卫宫门的那几批侍卫,都可以为我作证!罪证确凿,这件事,绝对没完!”放低姿态的“臣妾”,终归淹没在一口一句的“我”中。 臣妾吗? 臣吗?妾吗? 呵!再不会了! 管它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真真假假。今天,我便跟他杠上了。 他的江舒薇不是想保住那两人吗?好,那我就奉陪到底! 景行然俊颜紧绷,那袭银衫裹住他清俊的身影,眉目依旧俊朗,依旧是丰神朗俊的神只般的人物,可那紧蹙的眉,在一点点变紧。 “君上,君无戏言!薇儿不做这贵妃不是你一直以来期望的吗?如今薇儿也看开了,你不会不答应薇儿这小小的要求吧?” 都要荣升当君后了,话说得却是这般委曲求全,此刻,我真心觉得江舒薇真是虚伪。 我冷嗤:“不知这常永和贵妃宫里头的常侍卫是什么关系,让贵妃娘娘不惜一切相助?又或者说,贵妃娘娘和常侍卫之间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要这般为他求情?” “你浑说什么!嘴里不干不净的!”几步上前,冷风微动,江舒薇的手甩来,我措手不及,想要躲开,却已是不及。 预期的疼痛并不曾到来,景行然中途截住她的手腕,那一刚一柔的组合,竟是如此和谐。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唇畔划过轻嘲,我一扬手,便是狠狠甩了出去:“我嘴里不干不净,总比某些人做得不干不净好些!” “啪!——”的一声,干净利落,准确无误地甩在了江舒薇脸上,留下一个五指红印。 我有些错愕地望着自己的手,当真是气极了,才会这般莽撞。可我万万料不到以景行然的身手,他竟还钳制着江舒薇的手腕不放,而不替她挡下这一巴掌。 第57章 相思入骨缠9 手终于得到了自由,江舒薇的手覆上自己受伤的面颊,一脸伤痛:“君上,这就是你对我的保护吗?看来君上是彻底将船銮上的那件事忘记了……” 船銮? 敏感地抓住这两个字眼,我还想再听,却是看得景行然眼中的不忍:“本君没忘。所以这两人,本君答应你,绝对不会动。” 他所指的人,自然是江舒薇竭力想要保住的那两名侍卫。 同是姓常,年龄差距快差一个辈份了,也许这常永是江舒薇力求保下的常侍卫的哪门子远房亲戚。 “还真是天道不公啊,”我手一指另一张红木桌案上早就痛得昏迷过去的小侍卫何钦,“同样是犯了罪,常永比这何钦犯下的罪不知大了多少,一个弄得如此狼狈,家里父母无以为继,以后何家都要断绝香火了。可常永倒好,贵妃娘娘轻轻巧巧一句话,就给两人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局。这何钦恐怕不服,而我,更不会服!” “紫儿!别胡闹。”景行然眼中有着不认可,这一刻的他,就如同以往很多次一样,亲昵地唤着我紫儿。 可是,那个紫儿,已经死了。 阴凌紫,已经死了! 头上的簪子,被我摘下,在手中一阵把玩。 瞧见我的动作,江舒薇下意识便退后一步。 云兰想要拽住我,却被我拂开了手臂,一步步紧逼。 “我说过,这件事,没完!我不同意!”双眼望向江舒薇,望着她一步步狼狈地后退,我倏忽间莞尔。所谓的猫捉老鼠,原来竟是如此有趣。早知如此,我是不是一早便该开始玩?儿时少了这个游戏,还真是少了许多乐趣呢。 景行然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生怕我伤了江舒薇分毫。我笑,眸眼间的笑意愈发璀璨,然后,在众人纷纷错愕间,直接将那簪子指向自己脖颈。 “我素来有自知之明,我的命,从来便不值钱。知道我最怕什么吗?以前我最怕一个人的孤独,可是现在,我最怕被人指着脖子。”千子健给我留下的那次阴影,让我午夜梦回,总是想起景行然弃我而护住江舒薇的凄凉。那份疼,扼住我的脖子,让那份空气阻塞,一点点挖空我左心房的位置…… “我自问从来不是心狠之人,可我也不是良善之辈。其实今日之事,我根本没必要不依不饶地深究。但既然有人与我死 磕上了,我自然奉陪到底。”轻笑,我将簪子沿着自己的脖子轻触,“君上大可不必管我死活,我也从来没想过你会过问我生死。但今日,我这条命便要换这两人的命。君上只要给句话,这两人,你究竟是杀与不杀?” “娘娘,不要!——”云兰早已紧张得面色发白,上前欲夺下我手中的簪子,却又怕我真的伤了自己,不敢轻举妄动。 * 暗室内,室内死气沉沉。那晦明晦暗的烛火晃动,有小太监胆颤心惊地重新换了烛。 光线流转在景行然颀长的身上,他的眸中一丝利光,眉间缀蕴焦灼,眼底充斥烈焰,薄唇微动,刚想开口,却被江舒薇一下子阻断。 “我曾以为原君后大度雍容,原来终究不过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是啊,你贤良淑德,我心狠手辣,不正是两个极端吗?要不,我们试试?”作势发力,狠狠举起手中发簪朝自己脖子刺下。 呵,景行然不愧是景行然,出手之快,快如闪电。 一下子便截住我的手,将那冒着金尖儿的簪子夺了过去。一番挣扎之后,簪子顺利入了 他的手,不过他的掌心却不免遭了罪,在抢夺过程中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流溢,空气中的血腥味,更浓。 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我对他清浅一笑。那笑,如三月微风,淳浓。那笑,若腊月寒风,冷冽。 “景行然,你自认为什么事都算计在你手中,可今日,我便让你知晓,并不是什么事你都能够如愿掌控。”这一次,出其不意,我脖子抵上的,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巴掌大小的玩意儿,轻便耐用,这一次出宫,我生怕途中出事,便带上了。去了斟然殿又辗转到净身房,身上,也依旧带着。却不曾想,竟然还有用到它的一日。 这,是在封后大典上景行然御赐的匕首。见血封喉,无坚不摧。 在宣城的时候,火烧东暖阁,我和武青鸾奋力砸窗的时候,用到了它。 而这一次,搁在自己娇柔的脖颈上,我亦用到了它。 瞧见我脖子上的匕首,景行然的眸瞬间放大。我知道,他认出了它。 只消用这匕首轻轻一划,无需用力,我的脖子便可在刹那间喷血如柱。 “他们,是该杀,还是不该呢?我数到三,给我你的答案。 ”从他难以置信的眸中,我看到了我那张淡然到极致的面庞。那般平淡,那般无所谓,那般不顾一切…… “一。” “我答应!”急急地应着,景行然俊脸上满是焦急,额上,竟也沁满了冷汗。 “答应什么呢?是杀还是不杀?”我竟然有了闲情逸致,继续数着,“二!” “杀!”那俊颜早已沁透急躁,早先被他夺下的簪子在他掌心中深深入,血,源源不绝,他这又是做什么? “三。”尖锐的匕首划过脖颈。那轻微的疼痛,仿佛只是挠痒痒,我故意曲解着他的话,“确实,我是该杀啊……” 耳旁一声嘶吼,如同困兽失去爱侣,疯癫至甚。那哀思沉痛,成为绝响,响彻黯然的云霄。 也许,我真的是试出了什么,但我也知道,我再也输不起。所以,我对自己下手,根本没留余地。 入骨的相思,沁透骨髓,缠绕一世。却也,遗留在了那一世,转身,不过瞬间。 一场别离,一次相逢,一世浮生。 此情已熄,流年难再。 相思入骨,骨入相思,不负韶华不负卿,终是奢望。 当再醒来,我知道,我已,不是我。 第58章 罗敷已有夫1 七月,盛夏如火。 远离宫廷纷扰,纵享山清水秀。山谷内,一方沿湖而建的亭廊竹楼外,林木郁郁葱葱,楼内,木兰馨香,紫藤爬墙。 室内置冰,驱散暑热,那临窗的案上一把绿绮。而我靠在榻上,手上是一卷医书,闲散无聊地翻着。 这可是江植的宝贝疙瘩,平日里说万事有他,我无需多费心神去看这类东西,但自从我因为假死而得了一场大病忘记一些事后,他似乎是觉得学点医术对我也是有益处的,遂不再阻止。 看了会子书,身子便乏了。迷蒙的睡眼望着那微微隆起的腹部,我的脸上是一抹温和的笑意。 不知睡了多久,腹中饥饿,隐约听得婢女一声“左相”,我便闻到了一股鲜笋汤的清香。 低沉的脚步刻意放轻了声音,那汤似乎被放置到了桌案上,随后,我的腹部被枕上了一个脑袋。耳隔着衣物,仿佛在听着胎动。 我心思一动,唇上已是不自觉流露出一抹笑来,却忍着没有出声。 下一瞬,那因为怀孕而特意穿得宽松的裙衫已被撩起,在我惊诧中,他已直接将唇贴在我小腹上,舌尖一点一点地描绘,不住地游移,我甚至还能够感受到那舌尖的湿滑,痒痒的。 那唇一寸寸往上,我的裙衫,不知何时竟被撩高了些许,白皙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 终于,我再也受不了那份撩拨,一声轻吟溢出唇畔,双眼不得不睁了开来,率先投降:“不闹了不闹了,我认输还不行吗?每次都来这么一出,你贵为左相就是这么欺辱自个儿娘子的?” 一袭玄色,风黎瑞风姿卓绝,流采不羁。他唇角正噙着一抹惬意的笑,俊颜慵懒地埋在我身上, 唯有眼角余光才肯施舍给我一个回眸。 “风黎瑞!”我作势欲起,上半身却被他压住无法动弹,只能任由他胡作非为。嘴上骂骂咧咧,暗叹这个世人眼中不近女色的景岚国左相完全便是只披着羊皮的狼,吃人不吐骨头啊…… 风黎瑞总算是舍得抬起头来正眼看我了,不过却飞快朝我唇上袭来。四片唇畔相触,我可以清楚地瞧见他眼中的戏谑,染上一丝红色的炽热。 一吻终了,我有些喘息不定,他却依旧是闲散雍容,隽秀的面容上一抹促狭:“成日这样消遣为夫。当心为夫不顾你腹内的小祖宗,直接便将你给法办了。” 说得,煞有其事,并作出一副饿虎扑羊的举动来。 我不禁莞尔。这向来都从容谦和的左相,当真是形象俱损啊。 “江植说了,若你想让我和这孩子一起死,大可碰我。”我曾经小产后身子亏损,不易受孕,更兼之平日还得靠药物吊命,是以,这一胎极为不易。 听得我的话,风黎瑞脸上闪过愁绪,却刹那消散:“母凭子贵,知道拿肚子里那个小的来要挟为夫了?长本事了啊?”笑意深浓,他的额与我的相抵,两人眼对眼鼻对鼻,这般的和谐,这般的和暖。 “我堂堂辰凌国公主,才不屑于用个孩子来要挟左相大人。”我故作威严地说着,趁着他不注意,在他唇上偷袭一记,“礼尚往来。”遂又补充道:“我啊,当然是要用自己来要挟夫君了。” 这一举动,让风黎瑞眸光中的炽热更甚,他紧紧拥着我的身子,手臂在我腰际一点点收紧。 我浅笑,幸福流溢。 身为辰凌国公主,我被景岚国的帝王景行然三言两语迷惑嫁了 过去,却被打入冷宫。无意间邂逅了左相风黎瑞,并与他情根深种。岂料我怀了身子被发现并不是龙种,景岚帝大怒之下便要将我处死。所幸风黎瑞与江植联手使了个假死之计,使我金蝉脱壳,暂住在这清幽之地。 当然,这些,都是江植告诉我的。 那场假死虽然成功避过了众人耳目,我却真真切切地得了场大病,并忘记了一些事。 我可以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可以清楚地记得身边的每一个人,却根本记不起那个花言巧语蒙骗了我的景岚帝以及与他相关的任何事。好在我都给这位君王戴了一顶绿帽了,两人之间也算是扯平了一些。何况自己如今的夫君还吃着朝廷的俸禄,还靠这位君王给的官位在养活一家老小。 我是个贤惠的妻子,才不与那小人君王一般计较…… * 待到两人一番你来我往的折腾,桌案上的鲜笋汤早就凉了。 风黎瑞瞧着那汤,狐狸的笑容加深,意味深长。 这笑,猛然间让我想起那时的惊鸿一瞥,他衣襟临风,气度闲适,玄色衣袍绽放出万千的豪放。也怪不得江植会说我爱他至深。如今我虽然忘记了自己和他是如何相爱的,但单凭这些日子和他的相处,我便可以确定,这样的男子绝对有让人心折的能力。 “以防汤凉,为夫先行为它暖热再喂你入腹。” 我眼睁睁瞧着风黎瑞将束缚住我腰际的手松开,舀了一碗汤,直接便给自己灌入一口。 意识到什么,我吃惊地张开了嘴,却被他趁势而入。 那美味的竹笋的芬芳与浓汤瞬间流转于舌尖,我被动地承受着他的吻,勾绕缠弄。他竟然还真的用自己的口给我喂 了! 那丝丝笑在那张俊美得不像话的脸上化开,犹如得逞的狐狸。 用完鲜笋汤,我早就羞得面红耳赤。 见自己处于下风,倏地,我对他发难:“风黎瑞,你什么时候能够光明正大地娶我?我可不想等太久……偷偷摸摸太辛苦了……” 身为左相,他不能轻易远离朝廷,而我即使假死,但只要这张脸还在,便还是景岚帝的妃子。所以,我们两个正大光明在一起还是存在着诸多困难。 他位及人臣,官位显赫,可偏偏对于这件事,即使早就在部署,却依旧还是需要一个字——等。 谁让他这样欺负我,如今我故意刁难他,也不为过。 “你的葬礼风光无数,更是被追封为唯珍君后。若这会儿回去,动静实在是太大,不惹人注意也难。何况现在你父皇得知你的死讯,发兵替你报仇。君上更是会在意朝野的一举一动,若带你回京师被他得知,恐怕……”他将空碗放置一旁,言辞间颇多顾忌。 都是个死人了,还封什么后? 父皇也真是的,也这么瞎起哄,就不会先调查清楚情况再发兵吗?两国开战劳民伤财,最终受苦的可是百姓。 暗自决定修书一封回去让父皇打消这次作战,我对上风黎瑞的眸:“我不管你承受的压力,我只想要一个答案。到时候你家里双亲给你定下门亲事可就麻烦了。我一个正妻在山野里无人问津,你却在京师的丞相府里温香软玉。你这齐人之福享受得也委实令我心寒了些……” 他故意刮了刮我的鼻,一脸的宠溺:“紫儿若真这般心急想要个名正言顺的身份,那为夫即使掉了这颗脑袋也得带你回去将你明媒正娶了。” 明 知我不会拿他的性命冒险,到最后,又将决定权转到了我的手上。这只狐狸还真是有够阴险的啊。若是有人栽在他的手上,绝对不用怀疑,会死得很惨。 而且,是在你以为他最不会对你出手的时候,往往便是你死得最惨烈的时候。 所幸,现在这个男人是我阴凌紫所有,打上了我阴凌紫的标签,还有肚子里的娃做保障。狐狸可不敢拿我怎么样…… “左相,江公子来给夫人诊脉了。”婢女在外头一声轻禀,打断了我的犹豫。 我只得作罢,摊摊手,耸耸肩:“左相你顶天立地男子汉一个,居然让我一个女儿家提及婚事。也罢,等你搞定了京师的一切再将我带回去成亲不迟。” “为夫一直在筹谋娶你入府,只是你的新身份还需些时日才能办妥。”宽松的袖袍揽风,风黎瑞含笑为我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又抚了抚我被他吮得臃肿一片的唇。 “请江公子进来。”他对外道。 江公子,是江植。 他并没有回到宫里,而是陪我住在这山野里,比邻而居,方便照料我的身子。 他本就来自山野,闲云野鹤,被皇宫内的条文束缚了自由。如今重归山野,该是快慰的。可是每次见他,总觉得他的眼神黯淡,宽大的衣袍更显得他比之以往瘦弱了。那种惆怅与寂寥,仿佛深入骨髓,永远都泯灭不了。 见过风黎瑞,又朝我行礼,江植为我诊脉。然而他的神色愈发凝重。 “左相,您若真心爱夫人,便留在这儿陪夫人待产吧。这样半月来回两次,让夫人受尽相思之苦,不利于调理身子。”收回搭脉的手,江植面色冷硬,提的建议显出了几分不容拒绝的强势。 第59章 罗敷已有夫2 江植的话显然对风黎瑞起了作用,这一次他并没有像以往那般住了一日便急急离开,而是在谷内长住了下来。 向景岚帝告假的奏折连夜便派身边的亲卫送了出去,景岚帝恩准他告假不理庶务。自此,风黎瑞每日里闲情逸致,不是陪着我散步,便是听着我抚琴。每每我想要弹些金石之曲,他一张脸便急得别人欠了他银子似的,黑沉得不得了。 “你不想活,咱们孩子还想着长命百岁呢。别弹那些个耗费心神的曲子了,还是弹些怡情的小曲。没听到江植说要你放宽心吗?” 他每每这般义正词严且苦口婆心地劝慰着我,我便不禁莞尔。难得见到他脸上那云淡风清的表情破裂,不多欣赏下,岂不可惜? 当然,意思意思地跟他对抗是一定的,但是到最后,在他软磨硬泡等各种手段的实施下,我自然是遂了他的愿。 往往我抚琴时,他便会摘下树上的一片嫩叶为我伴奏。那呜呜咽咽的乐声,如同恋人间的醉语,柔润入人心,沁透入脾胃,当真是悦耳到了极致。从来都不知道,他竟还有这一手。 其实说到风黎瑞的惊世才华,此前并不显山露水。直到他被外放,奉命各处巡视,他的才华崭露头角。查办贪污、开仓放粮、治理洪水、根除瘟疫……桩桩件件,利国利民,泽被苍生,令他在史册上留名。最终一路登顶,以廿八之龄成为左相与右相程力归分庭抗礼。 这段时日,我看着风黎瑞竟突然闲下来陪我在山野之中暂居,满心欢喜的同时却也隐隐有些担忧。 距离孩子的出世还有大半年,他一直在这儿陪着我,会不会不 妥? 问他的时候,他站在满树银花中,风吹过,一阵清香流转空中,有一两片花瓣落在他肩头,独显悠远。唇畔弧度上扬,平添醉人:“我都已安排妥当,无妨。” 他做什么事,都胸有成竹。那副运筹帷幄的从容,不觉让我想起一个熟悉的人。 可那份熟悉,也只是点到为止。没有任何的残影在脑畔停留。轻叹,我这忘事的记性,江植怎么就治不好呢。 * 竹楼内清爽宜人,沿着构建在湖面上的亭廊走着,可闻木头的咯吱声。 风黎瑞从后头抱住我,脑袋搁在我肩膀上,语气含着一丝宠溺:“出门也不带个婢子,让人一阵好找。” “刚刚不是有丞相府亲卫来寻你了吗?”言外之意,不想打扰他办正事。 他的人虽是告假了,可他的身子却依旧还得为景岚国江山卖命。都说一国君王才是最日理万机的,可左右两大丞相,却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他解释道:“君上传来旨意,命我指定一人暂代我帮他处理政务。” “他该不会是怀疑你是我奸夫了吧?我生前他没察觉,我死后他眼前一亮,突然就发现些蛛丝马迹,这一次趁着你自己主动提出的告假,一步步剥夺你权力?” “紫儿分析得在理。”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我颈项的肌肤,又一寸寸隔着薄纱沿着背部而行。两人动作亲昵,犹如连体婴一步步朝前。 湖中荷影,摇曳生姿,我不免怒道:“这景岚帝果真不可小觑!” 他终是失笑:“不会的,他定然没有发现你我之间的关系。” 那样自然的姿态,那样镇定自若的否决,他怎就能如此肯定,景岚 帝并没有对他怀疑呢? 若想与我在冷宫中幽会,便得经常出入宫门,且频繁来往于后宫。 他,无论如何,都是第一个值得怀疑的对象才是。 “你我幽会时秘密至极,放心,君上绝对没有察觉。而且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那些就不要再去想了。”风黎瑞极力劝服着我相信,语调却是不急不徐。临风的衣袂翩飞,优雅卓绝。 其实与他的所谓幽会,我根本什么印象都没有。也无心和他去争辩,我有些黯然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帮云兰逃出宫?那个凶险的地方,我不想让她一辈子陷在那里。” 我假死后若云兰紧跟着也失踪,便会引起景岚帝的怀疑。是以,风黎瑞和江植都劝说我晚些时候再想法子将云兰弄出宫。 只不过,我总觉得这两个男人似乎有什么事在瞒着我。两人好像达成了一致,暗中对于助云兰出宫之事有所阻挠。 “再过段时日吧,我给她寻个名目弄出宫。”这一回,风黎瑞倒是不再敷衍我,不过“过段时日”究竟是多久,却是个未知数了。 “嗯。”转身,埋首在他怀里。我将手揽在他腰际,又找了个舒适的位置,“风黎瑞,我们出谷一趟吧,我想去买些小孩儿的玩意儿了。” 他当即肃然了神色:“万万不可!你出殡不到两月,风波未止,不适宜在外抛头露面。” * 闵周城。 我并不陌生。 印象中,我来过,且还带走了该地地方官陈尚寅的爱妾谭素心。哦,不,也许,该是原配吧……只不过,正妻变成了妾室而已。 街头,热闹非凡。小贩的叫卖声依旧不绝于耳。那般的热闹,是山 谷中不曾有的。这段时日的安静让我有些不太习惯,如今总算是有了些人气,心情不免大好。 “江植,你不帮我找几个虎头帽虎头鞋吗?都说小孩子戴这玩意儿避邪呢。我那针线手艺可不敢给孩子做,要不然这孩子以后非得埋怨他娘亲。” 面上蒙着一层轻纱,我饶有兴致地在各个摊位前转悠。偶尔又拉着江植进几家店铺,忙得不亦乐乎。 我是背着风黎瑞偷跑出来的,江植却不知怎的发现了,跟在我左右。 一路上,他处处谨小慎微,颇有点儿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之感。 日头有些偏西,西方的那一抹云彩炫目妖娆,幻化出夺目之姿。 “夫人,已经买得差不多了,该回去了。”夕阳将江植的身影拉长,那抹影子不知为何,竟又给我孤寂的错觉。 我的手上满满的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不禁有些感慨:“江植,你在怨我吗?” 以前,他唤我公主,后来,他随我到景岚国,他唤我娘娘。而现在,我和风黎瑞暧昧不清,他唤我夫人。 风黎瑞的夫人。 “不曾。”想要再解释,他微微张了张口,却又将话给咽了下去。 “你我也算是相交多年,每次人前见外还情有可原,可在人后,你依旧不拿我当朋友,开口闭口一个敬称,我实在是听得腻烦了。” “我……” “这些年来,你一直这么帮我。这样的情谊,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江植,如果你不嫌弃,以后就将我当妹妹看,唤我一声凌紫。”绝了他的念想,也一并绝了我自己的退路。有些人,注定要亏欠,无法偿还。有些人,注定要辜负,无法弥补。 他一 怔,面上苦涩飞快地闪过。可我知道,那份苦涩背后隐藏的伤痛,全都是我用匕首在他的心口割下。 “好,”极其艰难地,他将那两个字唤出,“凌……” 接下来的字,被一阵锣鼓喧嚣声打断。街头一阵喧闹,有一班衙役闹腾着走过,前两人敲锣,居中一人手上高举皇榜,后头又跟着六名衙役。 声势也算是浩大,惹来百姓一阵围观,纷纷跟着往前走。 好奇心起,我拉着江植也一路追了过去。他生恐我出意外,一路上不停地劝我慢行,当心腹中孩子。 我心中有数,脚程未缓。等来到县衙门口,前方人头攒动。 衙役再次一敲锣鼓宣布安静,其中一人发话了:“太后懿旨,君上思念亡妻唯珍君后至深,身染顽疾,现朝中大事一律交由右相程力归处理。另千金悬赏能医治君上顽疾者,允诺高官厚禄。” 我怎么听怎么觉得漏洞百出。 崔太后我接触甚深,她不问朝政,神智也有些不清了。让她下这样的懿旨,根本就不可能。如今这懿旨居然以她的名义而下,便是一大漏洞。 二来,景岚帝对我这个亡后用情至深,这简直便是无稽之谈。那为何还会将我打入冷宫让我有给他戴绿帽的机会?忧思过度而染上顽疾?正值大好年华的一个帝王,为一个女人而染上顽疾,不如说为了江山社稷染上顽疾更令人信服些。说出去也能博得个勤政为民的美名,名垂青史。 右相程力归是大将军姜洪一派。据说景岚帝甚宠其贵妃江舒薇,但对其义父姜洪却是百般打压挤兑。如今又怎会突然重用右相? 这懿旨,究竟是出自何人的手? 第60章 罗敷已有夫3 “江植,回去吧。”周围的热闹,大抵都是热议这懿旨,有书生们小声议论着君上病危,朝中可能会易主。百姓往往喜欢安定,却也喜欢将风波扩大化。林雪兮腹内还有个成型的胎儿,再过两月估摸着就快落地了,景岚国有后,怎么着都不可能易主。除非真的是有人想要谋反了。 明成余党已经缉拿,明成之女明语嫣依旧关押大牢不能掀起风浪,其余人等似乎也没这个实力。 我给父皇的信早就发出,若父皇信了,便不会发兵。朝外朝内都没有不安定因素,该是不会出现大战。 单凭字迹,父皇是否会怀疑不是我亲笔?可恨母后送我的那支玉簪被顾临强抢了去,那个男人也忒霸道了些,谁稀罕他一块玉佩!若不然,我便能将信物一块送过去,父皇必定会相信我没死,停止发兵。 江植一直望着张贴皇榜的方向,那双深邃的眼中复杂,从不曾在他眼中窥到这般的深沉,那种感觉,似是要将某种尘埃落定的东西生生剜下一份空洞,重新刨开一片空白。 “江植?”他究竟是怎么了?这皇榜有问题是有问题,但无论是对于他亦或者是我都没有任何的影响,怎就突然变得这般? 黯淡的眸光中流转着一丝惆怅,江植望向我,那张俊颜依旧如同往常那般温暖和煦:“凌紫,如果君上真的得了顽疾,你会想回宫救他吗?” 怎就突然问我这样的问题?我将今日买到的东西一股脑儿往他怀里一丢:“我可没有这个本事令人起死回生,不过他皇宫里太医众多,更有玄先生帮衬着,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去操这份闲心。” “若这个病只有你能医治呢?”他紧追不舍,眸中一丝急迫。 我心下疑惑,却又有一丝了然:“江植,你该不会也觉得景岚帝这病是如同懿旨上所说的相思成疾吧?你觉得他得的是相思病?” 可笑,活着的时候不相思,偏偏要对一个已经在名义上死了的人相思,这算是哪门子相思? * 刹那的沉默,夕阳西下,人群又四散开去,那一城的喧嚣,似乎都伴随着一日的 落幕而冷清下来。 “若当初我告诉你,你爱的人并非是左相风黎瑞,你会信我吗?” “我会信。”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和谐的影子,不远不近的距离,却生生站成了两端,“可你已经告诉我我爱风黎瑞,已经没法改变了。而且,我现在也确实愈发喜欢他了……” 两人顺利迎着晚霞出了闵周城。江植的声音低沉,语气中有丝懊悔:“其实,你不该信我。” 我轻笑,面纱下的唇角上扬起一抹弧度:“为什么不信呢?你帮了我那般多,处处都是为了我,我怎能不信你?”折下路旁的一支杨柳,我在手中甩动,柳枝轻拽,舞动成声,“你该认识忆皇婶的吧。我皇叔为了她冲冠一怒,而她也巾帼不让须眉。忆皇婶一生之中最后悔的便是告诉千冥公子他爱的人的是素滢。只要是忆皇婶说的,千冥公子便信。可感情这种事,最是骗不了人。即使千冥公子再信任她,他也知晓自己心底住着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了忆皇婶,千冥公子最终还是死了。不过至死,他都没有告诉她,他不信了……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他心底遗失的那个人……” “那你就不怕,我会是你第二个忆皇婶?” “江植你傻了吧。”我噗哧出声,“忆皇婶当初是因为错以为千冥公子爱的人是素滢。而你,跟了我那么久,怎么可能会不了解我呢?所以你说的,我自然是信了。” 马蹄滚滚,官道上,尘土纷扬。将手中的杨柳缠绕在指尖,我清唱:“百花已凋,风飘缈,红颜白骨怎相较?青丝绕,叹红尘知心人已少。誓言过眼情义薄,余音难消。禅思渺,把执念痴念都放掉。哪怕午夜再梦回,不识君颜……” 歌声,戛然而止。 华丽奢侈的马车,四匹宝马拉着,势不可挡,快速奔近。珠帘纱蔓舞动,里头锦绣玉簟甚至还能够从那扬起的车帘中窥见一二。 其后跟随着一队穿着常服的人马,快马加鞭,面色急切。 只是,这样的队伍,当先领头之人,红衣似火,面容朗俊,扬起的衣袂在空中翻飞,不觉让 我一怔。 九公子? 和江植交换一个眼神,两人忙向一旁的树丛躲去。可惜,马儿来势汹汹,那袭红衣的主人似乎是对于我们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极为不屑,马鞭一指,便向着身边的人吩咐着:“你们两个,去将他们带过来!” 再逃时,早已不及。 江植和我被带到九公子面前跪下。石子磕碰着膝盖,我左腿修补好的骨裂处生疼。地面上尚还有烈日曝晒地面的余热,更是烫得有丝灼人。 九公子极为慵懒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似火衣襟,在马上居高临下:“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辞官归故里的江太医啊。不回辰凌国去悬壶济世,却是带着个女子私奔?”语气中诸多轻蔑,唇畔溢出一丝讥诮。 我想开口呵斥,意识到会被九公子认出,忙装作害怕地抚了抚自己心口,将脑袋埋得愈发低了些。 一声咳嗽,自那辆华丽的马车中溢出。 一名女子容颜娇俏,不悦地掀起车帘一角:“九公子还不快赶路?爷的病耽误不得!” 落日余辉脉脉,嫣红撒在身上,犹如霓裳。 几名侍卫总算是舍得放开我们了。我踉跄着由江植扶起,他趁势把上我的脉,察觉无事后,暗自松了口气。 不过是跪了会儿,哪儿有这么娇气啊。我推搡着他快走,岂料身后九公子不依不饶:“江太医留步。” 我心头一紧。 却听九公子继续道:“江太医,不知这位女子是?” “这是草民舍妹,还请九公子莫要言语间侮辱了去。”江植不卑不亢,神色间满是肃穆地强调着,“草民既然已经辞官,九公子也无需再唤我以前的官衔。不过是身外物罢了,哪有山野间逍遥自在。” “你倒是看开了。”九公子一声冷嗤,眸子望向早已落在地上的小孩子玩意儿,唇角笑意不自觉加深。眼角余光扫向微微隆起腹部的我,却是目光如炬,“你跟我们随行进城一趟,至于你妹妹,便让她先行回去。”“妹妹”两字,被他刻意拔高了几分。看来今日买的那些个东西,让他联想到了他处。 哪有这样强行施为的?这九公 子当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古有强抢民女,他这当众抢男子,算是个什么事?蓦地想起刚刚那女子口中的“爷”病重,这九公子该不会是想要让江植去当这免费的劳力了吧? “还请九公子留情,草民舍妹怕生,天马上便暗沉了,实是不敢让她一个弱女子独自赶路。”前有九公子,更有装饰奢侈的马车,车上的人身份绝对非同凡响。一个个都是有身手的人,对于拿住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绝对是轻而易举。江植不能轻易拒绝,却也做着该有的抵抗。 早知如此,我真该听风黎瑞的话,乖乖待在谷中小苑。哪儿用得着如今这般受制于人? * “咳咳咳……”这一次,马车内的咳嗽声相比之前我听到的那声更严重了几分,而那人似乎极有耐力,强忍住,到最后什么都不曾传出。 “九公子,你就不会速战速决吗?爷将性命都交到你手上了,你就是这样对爷的吗?”那华丽的马车再次被掀起一角。女子的面容露了出来,满是焦躁。 这一次,我彻底将她看清。 水若卿! 一袭湖绿色裙衫,眉眼如黛,嗔怒着一张容颜,当真是个粉雕玉琢的美人。若只是这般静静地不说话,当真是人如其名,似水若卿,娴静安然。 “若卿郡主见谅,在下立刻完事。” 若卿郡主。 水若卿。 十五岁的年龄,正是含苞待放中。这位若卿郡主是景岚帝的姑姑安阳长公主的独女。安阳长公主从小便和先帝亲厚。先帝在世时便将其驸马破格提拔到了亲王,也便是后来的漠齐王爷。安阳长公主,也便成为景岚国历史上第一位具有公主身份的王妃。 这位若卿郡主平日里虽然顽劣,但却极讨王爷和王妃的喜爱,只要是她想要的,不惜倾尽全力满足。就好比,她想要成为景岚帝景行然的君后,漠齐王爷和王妃不遗余力地游说,更甚至是将此事提到了日程。据说后来还是当时的摄政王明成威胁景岚帝改立明成之女明语嫣为后,景岚帝和明成正面相抗,才将此事搁浅。 这一搁浅,便搁浅到了景岚 帝到辰凌国提亲,便搁浅到了我嫁于景岚帝为后。 从辰凌国远嫁景岚国,一路舟车劳顿。大婚当夜,水若卿夜闯斟然殿,刁蛮名声非虚,直接便将本该由新郎掀起的红盖一把扯落,劈手便给了我一耳刮子。 之后这事是怎么解决的,我那脑子还真是不好使,偏偏跟景岚帝有关的那部分记忆给丢失了。不过,很显然,我和这位若卿郡主的梁子是结下了。 “江植,想必马车上是谁,你心里有数了吧?要么你上马车去诊治,要么,便留下你这位妹妹的一双手,你自己看着办。” 难不成马车上是水若卿之父漠齐王爷?为了避人耳目特意喊的“爷”?可九公子似乎是景岚帝的人,怎会突然为漠齐王爷效力? 我心里揣测,借着面纱遮挡身份,低垂的眸眼不由地便想透过那一角车帘将里头的人看清。不过水若卿那青葱的手指将车帘刷地放下,杜绝了我的视线窥探。 无趣地继续低头掰着自己的手指,看着它们白胖了几分。唔……这怀个孩子,腹部肥大不消说,怎连其它部位都要来搅和呢…… 夕阳西下,天色马上就要黑了,也不知道风黎瑞是否派人到处寻我。若被他寻到,指不定要将我骂个狗血淋头呢。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只要他能够赶来救我和江植脱困,就算是让我很没骨气地给他端茶递水捶背擦身,我也绝对没二话。 自家夫君嘛,总比被这位九公子当下人使唤强。 心里祈祷着风黎瑞赶紧来救我们,两名侍卫早就动手,将江植给擒拿向那辆华贵的马车。 江植给了我一个“快走”的眼神,我知道,刚刚“天黑怕我独自行走不便”是事实也是借口。但这回,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我落入这几人的手上的。所以,他才不做任何抵抗地任由他们带到车上。 “看你这么恋恋不舍,本公子倒是不忍心令你们二人分离了。”九公子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见马车上的人听此之后并没有反对,唇角勾笑,望着我一脸玩味,“本公子好人做到底,你便和本公子共乘一骑随我们一道吧。” 第61章 罗敷已有夫4 马车原本是一路风驰电掣,因着江植正为马车内的人诊治,放缓了行进的速度。马蹄哒哒,早就没有了之前的尘土飞扬。 江植素来爱备着药囊以防不时之需,看来那人的病情该是缓和了下来。我暗自庆幸,若真是按照之前的速度与九公子同骑一马,我腹中尽心呵护着的孩子,估计早就被害得流掉了。 而我自己,恐怕也难以幸免于难…… 九公子故意提出与我共骑,我竟不知谨慎如九公子究竟是否隔着面纱探究到了我的真实身份却故意没有拆穿。我心下惴惴,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迎合对方。 距离城门其实也不过多少路程,九公子坐在我身后,想要避开我的碰触却又不得不因为碰撞而接触的动作,终是令我哂笑。 这算是典型的自作孽不可活吗? “九公子载着我,千万别被什么人误会了才是。”面纱舞动,我故意用发嗲的声音掩盖着自己的本音,意味深长。 九公子显然没让我如愿: “放心,若他真会吃味,我还求之不得呢。” 这个“他”字,别有深意。 不过,对于那个能令他倾心的人,我倒是极感兴趣。 * 马车正式入了闵周城内的客栈时,天际有些擦黑。小二吆喝招呼着,店面虽小,里头的客人倒是不少。走南闯北的亦或者来往商旅,皆在吃着闲酒。 江植率先从马车上下来,直接便往我的方向走来。我身后的九公子似乎是抽风了,突然便搂着我一起跳下马车。 还好动静不大,我险险落地,手抚着自己的腹部心有余悸。 江植早就紧张得面色发白,从九公子手中拉出我,一下子就搭上我的腕际。 奇异的,我的背贴在他的胸膛,竟能够听到他快速跳动的心脏。那般快,那般急,那般让人措手不及…… 最终,那心跳徐徐减缓,他退开我几步,却是冷着声音对上九公子的眸:“九公子眼尖,应该瞧出舍妹已经怀有身孕。还请九公子手下留情,莫要再做出 些败坏姑娘家清白的事来,更不要做出些有损胎儿的事来。” 后者但笑不语,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然后,对着两名侍卫吩咐道:“赶紧给这两兄妹安排一间上房。爷的身子还得有劳这位江公子,千万不可怠慢了去。”戏谑的语调,尤其是咬文嚼字般在“兄妹”和“一间”上。 我不置可否,江植暗暗握紧了拳,却也无计可施。 走进店内,这才发现那华丽马车内的人早就在我们争执的时候上了二楼。 “江植,那人究竟是谁啊?这么大排场……”偷偷问着他,我一脸好奇。虽然猜测是水若卿之父漠齐王爷,但我的想法做不得准,还是让当事人说说更靠谱。 江植一愣,似乎正思考着我的话,烛火的光在他脸上闪耀,讳莫如深:“那人……是君上亲封的世子……” 原以为是个老者,竟不曾想是个公子哥。 朝内勋贵众多,世子无甚稀罕的,早就屡见不鲜了。我没心情过问是哪家 的世子爷,踱步上着楼梯。 他扶着我,却自顾自开口:“以后,他会娶若卿郡主,还会娶很多女人……”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江植真是糊涂了。虽说我喜好趣闻杂谈,听听人家的是非,但对水若卿,我说不上熟稔,对于那位神秘的世子,我更是无从认识。所以,那两人之间的事情,我是根本不感兴趣的。 不过,这水若卿大闹我洞房花烛夜的事情当真是印象深刻。她对景行然情有独钟,这么快就妥协愿意另嫁他人了? * 房间挨着那位世子爷和水若卿的房,九公子果真是“说话算话”,给我和江植安排了一间上房。两人同住一间房,外面有侍卫把守,生恐我们逃了。又或者,是有心看我和江植的笑话。 病都帮他们治了,竟然还这样疑神疑鬼地对待我们,委实不太厚道。 晚膳是简单的三菜一汤,两人在房内用过之后,便让小二收拾了残局。看着江植将床铺好,又以防我睡不惯而 垫了张玉簟,自己则抱着个枕头委身在地上,我实是过意不去, “要不,你也睡床上吧。”只要心中无愧,管它同榻而眠与否,管它世俗礼教。 浅灰的长衫着地,他已经在地上躺了下来:“现在可是夏暑,睡地上去热,再正常不过。这床啊,还是得给你这个有身孕的女人啊。若肚子里那个闹腾了,记得别忍着,千万要唤我。”手臂枕着自己的脑袋,江植眉眼间柔和,遥望向我。 一日的折腾,总算是有惊无险,心里放下重担之后,便宽了心,一阵好眠。 只是,这敏感的毛病终究还是改不了。 隔壁一声大的动静,似乎是杯盏碎裂的声音,一下子便将我吵醒。 然后,又是接二连三的杯盘猛砸声,想来该是盛怒了。 这世子爷和若卿郡主,大半夜的就不会消停一下?不过是同住一房提早享受闺房之乐,居然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俩在做什么似的,闹出如此大动静。 存心不让人安寝是吧? 第62章 罗敷已有夫5 撩人之夜,月色正好。有淡淡流光射入,氤氲起一阵暖亮。 我戴上面纱,披了件外裳起身打开房门,却是不见了守卫的人。亦步亦趋地走到隔壁去听墙角,却被身后紧随而至的人影吓了一跳。 “江植,你走路就不会出个声吗?”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抚了抚自己的心口,深更半夜的他突然从我后头冒出来,实是有够吓人。 暗淡的光华下,他长身玉立,好笑地望着我,带着一丝无奈:“为了瞧个热闹,值得你这么凝神?就不怕自己被卷入其中?” 这就是典型的顾左右而言他,我懒懒横了他一眼,悄咪咪将耳朵贴在属于水若卿和那位世子爷的门上。 “扔出去!”房内一声男子的低吼,带着一丝压抑与怒意,我还未反应过来,房门便被从里头打开,一位娇滴滴的美人便被两名侍卫像丢麻袋一样丢了出来。 还好江植反应及时,我幸免被砸,可我偷听墙角的事,却是彻彻底底地暴露了。 “唔……”地上的美人一袭薄纱轻轻 遮掩住那细腻白皙的肌肤,任谁一看都会心旌荡漾。水若卿哀戚地轻吟一番,意识到房内的男人根本就不在乎她伤得如何惨烈后,悻悻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看来那两名侍卫还是有些忌惮于她的身份,奉命扔她时特意把控了力道。 见到我和江植,水若卿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许是想到自己的狼狈竟然被我们这两个外人瞧了去,她更加懊恼起来,直接便对着刚刚还动手扔她的两名侍卫命令道:“你们两个,将他们给本郡主捆起来!” 这下子,看是非真的是看出些麻烦来了。 “若卿郡主,我与舍妹刚刚未曾见郡主出丑,还请郡主高抬贵手。”平日看着江植儒雅正直,该出手时却是及时出手,对着水若卿的七寸下手还装作一副懵懂不知的模样,我想想便有发笑的冲动。 “你……你们……”水若卿那青葱玉指指向江植,又指向我,最终定格在我身上,“将这个女人给本郡主拿下!” 两名侍卫你看看我,我 看看你,最终见房内的主子没有反对,遂过来擒我。 江植想要拦,可没有武艺傍身的他也只是被两名侍卫一个点穴便僵直了身子,睁大了眼想要救我,却无济于事,无论如何都动不了。 “啪!——”一阵掌风,猝不及防向我扇来。我被两名侍卫擒住,根本就无法躲避,悲愤地看着它落在自己左边脸颊上。 又是一巴掌。 我和水若卿当真是有仇。 洞房花烛夜的一巴掌我无力偿还,这一次的,依旧是任由它落下。 戴着面纱的脸火辣辣地疼,手臂被钳制住,我想要狠狠反甩回去,却根本无能为力。 江植眼见如此,面上的淡定再也无法维持,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唯有一双眼,却是带着一股怜惜与愤怒。 “若卿郡主,这是做什么呢?不敢动江植,就选择找个软柿子捏?”红衣火艳,九公子斜斜地倚靠在门上,嘴角噙笑。 一股气憋着,水若卿似要发作,却顾忌着什么,最终只是恨恨一跺脚:“不过是开个玩笑,九公子何必 多管闲事?” “爷吩咐了,外头太过吵闹他头疼。” 这位世子爷的面子果真不是一般的大,水若卿听此,竟反驳不出半句。不过一张娇俏的脸愈发红艳了些。嗯,初步观察,是气的。 “这位姑娘,爷让你进去伺候他沐浴。”九公子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目光直射向我,有着看好戏的意味。 两名侍卫得令,将对我的钳制松懈。我手得了自由,第一举动就是在所有人都反应不及时,给了水若卿一巴掌。 礼尚往来,这是必需的。 不过,第二个巴掌还没下去,却被九公子擒住了手臂:“爷在里头想必是等急了,还请姑娘快些进去吧。” “凭什么让她进去伺候?”手捂着自己的面庞,水若卿咄咄逼人,“我要进去!” “若是郡主进去,那在下可就为难了。”轻摇头,九公子眸含戏谑,“还没给咱们爷更衣,郡主自己就褪得差不多了,刚刚那教训,还没吃够吗?” 原来如此,敢情水若卿被人从房内丢出来是想以色侍人 结果被人家世子爷嫌弃了?唉,原本就是一对,却还得这么折腾。 “你!——”有好事的住客显然是被楼道里的动静给折腾醒了,探出脑袋来看热闹,在对上水若卿那薄纱遮掩的美好身段时,一个个眯直了双眼,全往那不该看的地方瞧。 若隐若现的部位,确实够引人遐想。水若卿用衣袖一蒙脸,再也顾不得其它,直接便羞红着脸奔了出去。 “跟着郡主,别让她出了任何意外。” “是。”两名侍卫瞬间不见了踪迹。 “姑娘请吧,爷还在里头等着姑娘。”给江植解了穴,九公子胁着他一步步往前,“至于姑娘的兄长,本公子会代为照看的。” 果真够阴险,临了还用江植威胁我一番。 那扇房门,原本就开着,我最终妥协,进去之后,直接便用脚狠狠一踢。门发出哐当的声响,最终紧闭了起来。 环顾四周,檀香袅袅,珠翠玉锦,并没有看到那位需要人伺候的世子爷。入眼的屏风后,热气腾腾,倒似有个模糊的身影,颀长挺拔。 第63章 相见不相识1 三更半夜,寻常人早就入寝,可这儿偏偏就有个不同寻常之人,非得在这会子沐浴。 那么多侍卫奴才跟着,还非得找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来伺候他。 若说这位世子爷对我没企图,我是决计不信的。 满室氤氲,热流溢,我的身子因为这一室的闷热而沁出了热汗,磨蹭在原地,不敢贸然上前。 屏风后,是一道朦胧的剪影。 “还不快过来?”一声清冽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温度,如同那冬日里的冷泉,全是冰渣子的余味。看来他的病被江植差不多治好了,起码现在的他并没有隐忍的咳嗽声。 “过来!”这一次,他的声音猝然拔高,显然我的磨蹭已经惹怒了他。 一想到之前在隔壁时听到的茶盏碎裂声,想来该是这位爷发怒所致。我不敢再磨蹭,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抬头挺胸,直接便豁出去了,朝前走去。 “兹啦——”是软鞋踩到一地碎裂的声响。这室内的景象,真可谓杯盘狼藉, 触目惊心。 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双脚,尽量在这几许之地给自己找妥了立足之地,我这才对上一个清隽的身影。 是的,清隽。 银色的衣袍金凤纹镶边,分明映衬得他更加丰神朗俊,可那疲惫不堪的背影却似揽尽了天地间所有的寂寥。此刻他衣带半解,锦靴未脱,颀长的身影背对着我,露出一丝难言的慵懒。 沉默,在流转。 我心头突地躁动不安,那左心房的位置,笃笃,是不该出现的慌乱。 眼见他背对着我突然伸平了双臂,我马上反应过来,硬着头皮走近。男性的气息充斥鼻尖,是那种幽然的梅香,只觉得心旷神怡。 终究还是无法忍受见到男子的一丝不挂,我闭上眼,手指摸索着在他身上移动,一点点褪下那件碍事的长袍。 额上早就沁出了汗渍,这件分明很简单的事情,我可以对着风黎瑞很简单地做到,可对着其他人,却是那般艰难。 突然便很想笑,若风黎瑞知晓我如今不得不伺 候其他男子沐浴更衣,他那向来云淡风轻的脸该会刹那风云变幻吧? 只盼着他尽早赶来救我和江植,结束我受人威胁被人当婢子使的糟心日子。 * 都已经脱好了,接下来应该没我什么事了吧? 刚想退到屏风后,却听得他继续吩咐道:“扶我过去。” 我瞄准几步开外的浴桶,脸上山雨欲来。如果可以,我想硬气地将他推到浴桶中四仰八叉,趁机逃离这屋子。然而,我不能。江植还被扣在他们手上。 我硬着头皮再次触上这位世子爷的肌肤,搀着他过去。 不得不说,这位世子爷的肌肤滑腻性感,即使闭着眼不去看他,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专属于男子的张力与震撼。 然而闭着眼的缘故,我脚下一滑,岂料被我扶着的世子爷竟是被我一推往前栽去。 伴随着“噗通——”一声,那挺拔的身子瞬间便入了浴桶,溅起水花无数。 一声闷哼传来,想来是他撞击在浴桶上疼痛所致,我只顾着 背对着他逃离,根本不敢回头去望。 手臂被一只强劲有力的大掌钳制,顺势往后一扯,我整个人便跌了过去。 随即,那大掌毫无预警地嵌住我的脖子:“竟敢这般放肆,谁给你的胆子!” 疼痛席卷,我难以呼吸,美眸大睁,直面罪魁祸首。 这是我入室后第一次正视这位世子爷的脸。无疑,这是一张俊美得让人喟叹的俊颜,野性慵懒,发丝凌乱散垂,因着沾上水珠更添上一抹风流意态。 颈项上的力度,一点点收紧。那种窒息的感觉,我又怎会陌生呢? 那一次,千子健的手掐住我的脖子,不就是这种即将面临死亡的痛楚?那种无法呼吸的疼,那种肺部被抽空的痛,那种叫天无应叫地不灵的惧意,如今,真切地再次展现在自己眼前…… “放……放开我……” 双手使劲去掰他的大掌,喉部被他的拇指紧压,我想要咳嗽,却因着被压制,根本就咳嗽不出,疼得娇容扭曲。这一刻的我,只觉 得面前世子爷那张如神只般俊美的脸,是那般万恶,万恶得,想要狠狠毁去。 出乎意料的,脖子上的钳制猛地被松开,男子不知发了什么疯,蓦地将我的脸转了过去。粗糙的指腹,一下子便摩挲上了我的脸。 “紫儿,是不是你?”那不知是喜是哀的话,砸在半空。他的手一点点在我脸上徘徊,似是在祭奠,又似是在确认着什么。当接触到我已经被水沾湿的面纱时,他一怔,顺手扯落。 屏息注视着他怪异的举动,但觉那指腹有着一股魔力,让我沉沦。可更多的,却是害怕。 漫不经心地一瞥,我眼中的惊讶几乎都可以撑破整个五脏。 明明是那般俊朗的人,明明是那般得天独厚的人,他的眼…… 他的眼…… 一片空寂,死灰的色彩,隐隐有抹血红。 血红…… 江植的医书上曾言:人极伤而哀,人极哀而痛,人极痛而泪,人极泪而血。 那,是血泪。 而极致的血泪之后,人眼便会致瞎。 第64章 相见不相识2 “紫儿,是你回来了吗?是你对不对?”一声又一声殷切的呼唤,出自眼前的男子。那双空洞的眸,仿佛要穿透那抹无穷无尽的黑暗,将我看透。 我很确定,我并不识得他。 可却对他那歇斯底里的呼唤有着触动。 那种仿似失去至爱的心碎,那种想要挽回却也成为奢望的穷途末路,那种跌跌撞撞到绝望的苦痛,竟觉得如此熟悉。 无论如何,眼前的人刚刚还掐着我脖子想要置我于死地,我自然是不能承认什么。何况谁知道他口中的紫儿究竟是哪号人物。 “爷,你认错人了吧,奴家并不是爷口中的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发着一丝嗲音,刚刚被他掐住脖子时生死关头,我脱口而出的嗓音并不曾经过掩饰。但这一次,我自然是不敢再露出任何的本音。嗓音刻意变得尖细,只求不要露了什么马脚。 听到我这一句,他摩挲着我面庞的指腹微滞,那修长的指尖停在我的唇上,明明是暧昧的举动,可从他那张苍白的面容上,我瞧到了从天上跌入地狱的过程。 “你不是她……你不是她……你的声音……不……你不是她……为什么你不是她……为什么……为什么……”那犹如野兽哀鸣的痛,到最后竟撕心裂肺起来,一遍遍,至死方休。 如果说原来还有些喜悦流窜,那么现在,深沉如水,淡漠如冰,那破裂的情绪碎得一块块,早就找不出完整的一片。冷,彻骨的冷。寒,冰天的寒。 可那些表情,飞快闪逝,到最终,怦然碎裂之后,又凝结成一张完美的俊颜。 优雅不羁、尊贵凛然如他,面上多了一份对世事漠不关心的冷淡。似乎 无论是什么,都很难令那张脸起任何的波动…… “那你是谁?”沉着嗓音,男子质问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分明便不能视物。可我被他这般盯着,竟觉得整个人在他面前都是毫无遮掩、毫无秘密可言。 尽量让自己的呼吸恢复正常,我与他平视,手心有余悸地抚着自己的颈项:“奴家闺名不便告知,奴家夫君姓风,若爷不嫌弃,可以唤我风夫人。” “风夫人?”细细琢磨着这个称谓,他的声音无波无澜,“你夫家是谁?” 这位世子爷刨根究底起来,没事还真是闲得发慌了。 “奴家的夫君是当朝左相。”他的身份既然是世子,那么便没道理不认识风黎瑞。如实说这些,也是希望能借此震慑对方,让他掂量着分寸,不至于再派人为难我和江植。 “风黎瑞?”男子的剑眉蹙起,那沉思的目光微微敛起一丝冷意,“那你可知爷是谁?” 我关心你是谁作甚? 心里暗骂着,我却不敢怠慢:“爷是皇亲贵戚,景岚帝亲封的世子爷,奴家即使以前没听说过,现在听了,也不免对爷钦佩万分。” “世子?”玩味地将这两字在口中咀嚼,男子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突地划过一丝浅笑,“江植告诉你的?” “是。” 他没有再开口,却莫测高深地用那双毫无焦距的眸子注视着我。那种仰视,分明还赤着身子坐在浴桶内,却有种居高临下的强势。 “既然是左相夫人,以后总有机会再见。夫人回去之后记得提醒一下风黎瑞,陪夫人养胎,别养得不理朝政才是。” 刹那,我瞠目结舌。 风黎瑞告假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可竟然敢用这 般语气诉说的,天底下估计也没几人。 这位世子爷,他究竟是何人?莫不是…… * 浴桶内的人已经背转身去,用沾水的巾帕为自己擦拭。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是不需要我再伺候。 我乐得自在,忙错身离开。 岂料地上早因刚刚我推他入浴桶的举动而被水溅得湿滑一片,再加之以四处横飞的杯盏碎片,我重心不稳,一下子便朝前跌去。 “救……救……”徒劳地挥舞着手臂,企图抓住那救命的浴桶边沿。岂料,他却嫌恶地将我的手一把拍飞。 这一刻,我恨。恨这个人的无情,更恨这个人的善变。 刚刚看着他唇畔染上的笑,我几乎都要以为他会因为风黎瑞而放过我了,却不曾想,他根本就不买账。甚至是变本加厉地想要害我。 意识到自己不可避免的处境,惊慌与错乱闪过眼眸,我忙不迭护住自己的腹部。 不……我的孩子,绝对不能出事…… 绝对不能。 伴随着一声闷哼,预期的疼痛并没有来临,我直接被一条温软的手臂顺势揽入怀中。抬眸,对上一双戏谑的眸:“为夫太欣慰了,刚进来就得到娘子的投怀送抱。” 竟是疾步奔入房内险险将我捞入怀内的风黎瑞。而他自己,却是当了我的肉垫。 * 那一室的氤氲已经淡了下来,我竟沁出了冷汗,分不清是热的,还是吓的:“你、你怎么会来?是不是受伤了?” 背部都不知被碎片蹂躏成什么样了,他竟然还有闲情逸致玩笑。看着那张云淡风清的俊颜,我只觉得那股子心疼,满溢在胸口。 由着我将他搀起,风黎瑞玄色的衣袂晃动,我一眼便瞧见那细碎的瓷片 刺入了他背部,血,沿着伤口往下,使得那浴血的衣衫尤为夺目。 手一挥,拂去我脚旁的碎渣,风黎瑞拉着我跪了下去:“贱内不懂分寸冲撞了圣驾,还望君上恕罪。” 他的手,小心地扶着我的腹部,那温柔体贴的举动,让我由衷地信任。 对于他话里的意思,我发现我一点都不觉得惊诧。也许江植只是不想让我担心才诓骗了我这男子的身份。但这男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非池中物可以比拟。心里的怀疑得到了印证,也只有一种“原来如此”的恍然。 原来,这便是景岚国的帝王。 我曾经的夫君。 * “来人!”水声潺潺,背对着我们仰躺在浴桶内,景岚帝终究还是发话了,倏忽间阴鸷下来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属下在。”侍卫闪身入内,隔着屏风,只见依稀的残影。 “再去取些冰块放到房内角落去去暑。” 侍卫应了一声之后便下去了,过不多久,便抬了一桶冰过来,分做小盆装了,快速地放到房间四处。 清凉传来,疲惫舒缓,我感觉到浑身都通透了。刚刚的那股子憋闷窒息感,奇迹般地消散了。 好整以暇地靠在浴桶上,景岚帝的双臂沿着浴桶边缘伸展成一个半圈,那股子浑然天成的优雅与尊贵,仿佛根本就不会受到任何人任何事的影响,依旧是让人羡慕得恨不得取而代之。 就好比此刻跪在地上正暗暗对他咬牙切齿的我,也不得不赞叹他那随时随地都能够放任自如的性子。 对于他而言,这般沉默的压力,该是最好的惩罚。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惧,是对付一个人最好的手段。 “左相对朝廷劳苦功高, 本君怎么可能会惩罚呢?”总算是觉得那般非人的折磨够了,景岚帝开了金口,“至于尊夫人……” 顿了一下,他的声音中竟微微有些无奈:“也怪本君糊涂,连你成亲都不知晓。不知你这是几时完的婚,娶的是哪家的小姐呢?” 这位帝王还真是刨根究底,刚刚我故意避而不谈,这会儿他倒是找着正主来光明正大地问了。这人的心机,确实非常人所能及。 玄枫锦一手扶住我腹部,另一手则紧紧地执着我的手,那力度,似乎怕一松手,便再难触及:“君上恕罪,微臣其实早年进京赶考时家中便有贤妻。但当时家贫,不曾风光迎娶,一直觉得愧对吾妻。” “难怪京师的小姐你一个都瞧不上眼,原来早就在闵周城金屋藏娇。”不知是轻哧还是淡嘲,景岚帝背对的身子无法瞧清他的脸,“都道左相风流倜傥不好女色,看来今次,倒是有个例外了。” “君上圣明,微臣不敢有瞒。待贱内诞下孩子,便回京述职,一并向君上领欺君之罪。” “左相言重了,这点子小事,怎可能构成欺君呢?”那男性的肩膀上隐隐水渍,景岚帝猛地往上头扑水,跪在他后头的我始料未及,直接便被扑了个满面淋漓。风黎瑞也好不到哪儿去,发丝贴合在俊脸上,狼狈的同时,却多了一份洒脱。 用衣袖为我细细地擦拭着,风黎瑞的眼底晕荡起一丝意味不明。 “既然是发妻,那左相便该将尊夫人带回京去,给她个堂堂正正的名分。”年轻的君王不急不徐地说着,那一字一句,却敲击在我心头,“若名不正言不顺,生下的孩子恐怕会成为旁人的笑柄。” 第65章 相见不相识3 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我待在客栈的房内,尽管有冰块散发冷意,依旧是热得一个劲挥着手中的夏日映荷扇。 那斜靠在床榻上闲散地捧着本医书而看的画面,仿佛离我远去。 早知如此,我真不该傻傻地从那桃源仙境般的亭廊竹阁跑出来。景岚帝一声命令,我被迫回京师养胎。风黎瑞也被扣了下来,只等景岚帝将要办的事办妥,便启程离开闵周城回去。 恨不得一手能二用,我只觉得那热风扑面,哪儿有半分凉意?远离了风黎瑞好不容易为我觅到的养生之地,清幽不再,凉爽不再,闲适不再,当真是自讨苦吃。 “还是这么畏热吗?”手上端着果盘,风黎瑞推门进来,向我投喂。 我极为享受自家夫君这般温柔,却猛然想到一茬:“江植说我可以吃这些?孩子能受得住吗?”怀孕后有诸多忌口,我记得他叮嘱过不宜食用性寒之物。 那一袭广袖松散,意态不羁,风黎瑞毫不客气地用指骨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偷偷出谷时怎么就没担心咱们的孩子?四处瞎逛折腾时怎么就没担心咱们的孩子?得罪君上时怎么就没担心咱们的孩子?这会子倒是有顾虑了?早干嘛去了?” 听他的语气,当真是恨铁不成钢。 所有的指责总结到一块,似乎都不及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但中途会遇到景岚帝又岂是我所能掌控的?九公子蛮不讲理又岂是我所能掌控的? “反正有江植随行,我也没想到会……” “你还为君上沐浴更衣了,为夫还没尝过那般的待遇。”我的话被打断,但万万都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从 身后将我抱在怀内,风黎瑞将下颌搁在我肩上,嘴里却是一个劲地唠叨着,“这不公平啊……怎么着你也得伺候我几次才行。” “风黎瑞,你正经些行不行?”我气极,想要将他搁在我身上的脑袋给推开去,却不及他的力气。 “有件事你要坦白告诉我。”既然他不正经,我只能故作一本正经地岔开话题,只是,却没想到他竟那般敏感地身子一怔,僵直了起来。 “什么?” 相处地久了,尤其是每次谈话时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我都可细细地体会,如今他这般大的反应,让我不得不揣测他隐瞒着我什么。 能够使得他如此在意,那么这件隐瞒的事情必定是非同小可,很可能与我有关。看他一闪而逝的紧张神色,我觉得,也许有机会我还可以用这件他刻意隐瞒的事情威胁一下他。 “左相大人,奴家都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一定要对奴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捏着嗓子矫揉造作着,我觉得跟他玩笑几句,天气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起码在这个男人身边,他那种慵懒惬意,总带给我无言的舒心。 将我扳过身子,他宠溺地刮了一下我的鼻,指腹又沿着我的唇细细描绘起来:“娘子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便是,这般低姿态,可把为夫折煞了。”话虽如此,他的人可没闲着,一个倾身,直接便攫取住我的唇。 在我瞠目结舌下,他毫不客气地将舌尖窜入,纠缠住我的,细细吮绕。 呼吸在彼此唇舌之间流转,被训练了这么多回,我发觉自己接吻的技巧竟也跟着他提高,还会趁着他再探入时偷偷换气。 察觉到我 的孺子可教,风黎瑞更是趁势加深了这个吻,手上动作也没闲着,趁着我没注意,一下子便往我衣内探入。 明明是要质问他的,却沦落到自己被折腾的命运。我有些不甘,故意追逐着他的舌,待他一放松,便轻咬了一记。 他吃痛,下意识便放开我,瞪了我一眼,满含委屈:“紫儿,你伤了为夫的心了。” 朝堂之上运筹帷幄的左相大人竟然能有如此哀怨强大的眼神,让我不禁深深动容。 我强自保持镇定:“风黎瑞,我还没问你话呢,问完再撒娇扮委屈。” 听得我一说,他的神色一凝,神情似乎格外肃穆起来,那种浑身都处于备战状态的紧张,与刚刚的表情如出一辙。 看得他如此认真严肃的模样,我心中一凛,果然,他有事瞒着我。 “你当时能避过门口侍卫的耳目闯入君王的房间救我。你会武,对不对?” 会武却在接住即将倒地的我时故意用自己的身子替我挡下,他真是傻,掩饰自己的武力值算什么本事,关键时刻生死关头,难道真的为了不让人知晓而宁可被人杀了? 听得我如此问,他刚刚还备战状态的身子一下子放松下来,那种如临大敌的紧绷感瞬间被瓦解。我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究竟对什么,他能够在意至此。 “其实为夫会武的事君上都知晓,根本没必要隐瞒。当时会故意倒地,不过是想当着一国之君的面享受一下温香软玉在怀的感觉。”话音一顿,他故意补上一句,“试想,在君上面前搂着他曾经的女人他却不知。这滋味,啧啧!” 他这回答,还真是有够无耻的。 * 若是以往 ,我必定不会相信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如左相风黎瑞竟会说出这般大逆不道且羞人不偿命的话来。但这段时日以来,他以帮我找回丢失的记忆为名,对我不论是言语上还是身体上都实行了真真切切的荼毒,我不得不确信,这位我选中的奸夫人选,确实是只彻彻底底的奸诈狐狸。 想起自己当时害怕地要死,却还是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拔出仍嵌入在他背部肌肤间的碎片,那股子心疼,当真是白受了。 “走吧,为夫陪你去重新买些咱孩子的小玩意儿。” 那日和江植一道买的东西因着被九公子抓了全都丢失了,是有必要再重新置办些。 不过…… “你不是怕我乱走闯祸吗?这会儿见过正主了,反倒放心了?”其实说到底,他早就知晓景岚帝双眼已瞎,却还是诸多顾忌地不让我到处乱跑。如今对我而言最危险的人也见过了,他一时之间没有认出来,可也并不代表以后都不可能认出吧? 轻柔地为我戴上一方面纱,又隔着面纱对着我的唇细细吻了一记,风黎瑞叹道:“怎么可能放心呢?若是可以,真想将你揣在我身上,不用怕别人觊觎,更不用怕你会丢了……” “看不出来,我在左相的心里分量这么重啊……”我朝着他妩媚一笑,又抛了个媚眼,隔着面纱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到他面颊上,飞快撤离,“奴家心慌慌,喜欢得心脏都扑通扑通乱搅和了呢。” 瞧着我这些作怪的表情,他用手指轻弹了我一记额头:“居然还有心情玩笑,看来并不将这当回事啊。为夫还因江植将你置身于险境差点对他大打出手。你瞧瞧他, 单单是医术学了个贯通有何用?连个面皮子都不会做。你这样戴着面纱,迟早会被拆穿。若是玄先生在就好了,可惜他……” 看看吧,堂堂左相这么小肚鸡肠,非得将这件事责怪到江植头上去。不会做面皮子也不是江植的错,他自己不也不会?这件事罪魁祸首都是九公子,强行命侍卫将我们抓走。不过…… “玄先生怎么了?”玄枫锦不是该在京师当他的闲散王爷吗?虽说他体内并未流着皇室血脉,只是景岚帝御口亲封的异性王爷而已,但他的官爵府邸俸禄却是货真价实的。他在民间也极具威望。这个被世人尊崇为神医的王爷,仿佛什么都不在意,却仿佛什么都在意。 又为我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裙衫,看着面纱足以将我的面容遮掩,风黎瑞这才似满意了:“其实也没什么,玄先生原本不是正为江贵妃治疗心疾吗?这些你都该有印象才是。后来有段时间,他突然就失踪了,等回来,便错过了为江贵妃诊治的时间。心疾反复严重,最忌讳不按时治疗。原本便是七日一治,可玄先生失踪足足半月有余,错过了两次诊治良机,江贵妃心疾加重,病情便恶化了去。” “景岚帝为此将玄先生问罪了?”我一急,脱口而出。脑子里却在不住转动。想那景岚帝如此风华人物,谁人能够伤得了他?双眼致瞎,莫不是为情所苦?素来最宠爱的江贵妃病情加重,他苦于无策,心情激动…… “这倒是没有,君上非但没有定玄先生的罪,反倒将江贵妃赏赐给了他。” 我的耳中嗡嗡作响,这句话,就好比将一块大石投入湖中,激起千层浪。 第66章 相见不相识4 “将自己的宠妃,送给犯了错的臣子?”这算是什么惩罚? 景岚帝还真是自以为是,连自己的枕边人都能随手就送人。 我与风黎瑞从客栈房间相携而出,腰际是他搁置的手臂,带着一丝热度。 “嘘……”做着一个噤声的动作,风黎瑞警告着我,右手臂依旧掌控着我的腰,“对于一个发誓永远都不会动情的男人,最好的惩治就是,打破他的誓言。” “可这是景岚帝最宠爱的妃子啊,为了救她他不是连命都不要吗?如今为了惩治玄先生,他就那样将她给推到了其他男人手上?他这是太看得起他自己,还是太看得起江舒薇了?凭什么认定她一定能够让玄先生动情?” 我将唇覆到他耳畔,轻轻地问着,两人一路往楼下走去,身影竟有些暧昧不清。 风黎瑞显然是极为满意我的好学不倦,也将自己的唇覆到我的耳畔,耐心地解疑:“永远都别妄自揣测身居高位者的心,他有他的一套预想,而我们的预想,往往与他的背道而驰。不过,玄先生如今算是陷入了女人劫中。同样都是享受君上的女人,为什么他可以堂堂正正地享用,而我只能够偷偷摸摸呢?紫儿,为夫又要替自己叫屈了……” “风黎瑞,你住口!”什么堂堂正正?什么偷偷摸摸?他究竟要不要脸!他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客栈一楼,三三两两的几桌,喝着酒,吃 着小菜,又天南海北地聊着。小二也乐得清闲,靠在一张桌上打着盹。 我和他之间的动作显然是过于亲密了些,有几人频频望来,带着探究。 我忙拉着风黎瑞走人,摆脱被人指指点点的场面。 街头熙攘,烈阳高照,刺眼的强光下一人由远及近,金冠下的发丝柔顺,光影下,是一张俊朗晦暗的脸。一袭银色广袖将那腰身缀染颀长,意态随性,不羁于世。 没有侍卫跟随,更甚至是连那个粘人粘得紧的水若卿也不在他身边。 很奇怪,明明是不能视物,他的一举手一投足,却仿佛根本没受到任何影响,依旧是优雅从容。若不去望他的眼,当真是很难令人相信他双眼已瞎。 下意识地,我产生了几分惧意,依偎在风黎瑞怀里,我一下子便握住了他的大手,紧紧,紧紧,十指缠绕,这个动作,并不陌生。那种紧张感,我不明白为何,即使那夜为景岚帝沐浴脱衣,也不曾这般过。如今在烈日下和他迎面碰上,怎就突然心跳加速? “快走。”拉扯着风黎瑞的手,我制止他出声打招呼。反正景岚帝双目不能视物,且身边没一个侍卫随行,根本就不会察觉到我们。 风黎瑞显然是乐见其成,大掌包裹住我的手,带着我与景岚帝擦身而过。 街头人烟如潮,热辣的暑气袭来,便是满身的汗意。 “你们两个,站住!”那颀长身影停滞 ,景岚帝迎面而立,光影卓绝,映照出他刀刻般的俊朗容颜。 示意风黎瑞不要停继续走,我手心里竟都是汗。 “风黎瑞,不将爷放在眼里了?”空气中蓦地劈头盖脸来了一句,我动作一滞,脚步僵硬,那双腿犹如灌了铅,恁是如何都迈动不了。 他……他不是看不见吗?怎么竟然这么轻易便辨出了人? 似乎是为了解开我心中翻滚不息的情绪,风黎瑞安抚性地揽着我的腰,两人徐徐走到景岚帝面前:“爷好耳力,光是听音便能够认出属下。”出门在外,四处皆是人影,风黎瑞自是谨记着分寸不暴露几人身份。 岂料,景岚帝幽深空洞的眸扫过他的位置,复又落到我的面上。那平视的距离,那根本没有任何光泽的眼眸,就那么恰到好处地对准了我的眸。 四眸相对,他的眼沉寂如水,漆黑如愿,万物寂寥。 “爷是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景岚帝一句话,让我和风黎瑞俱是一惊。竟然是因为我?自那日接触,我便犹如软禁般待在客栈房内,与他再无任何接触。他怎么可能会轻易便记住了我身上的气息? 他唇畔挑起一抹弧度,暖热的光照下,带着几丝轻嘲:“尊夫人怀孕,江植亲自调制安胎药,日久,这药味便渗到了夫人身上。药剂中有一味药添了艾草,本君闻着甚为熟悉。” 竟是那安胎药的问题。 我心下稍安。 “尊夫人身上的艾草味浓郁至极,似乎有意想要遮掩些什么。”景岚帝嘴角勾起一丝玩味,波光里的艳影,风华无双。 被他这般一说,我刹那恍然。许是江植确实是有此打算,怕我有一天真的面临不得不和他面对的一步。 但是,这是不是代表,江植早就知晓他双目已瞎,才会走下如此一步棋?若不然,遮掩我的气息,似乎根本就没有必要了。 * “爷实在好雅兴,顶着头顶烈日跟奴家夫君讨论奴家的安胎药。”用着假音,我又是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偷觑一眼正因为我此举而偷偷笑得像只狐狸的风黎瑞,我暗暗捶了他一记,“若爷感兴趣,不如等夜里回客栈时寻江植来解释一下他为何要制那样的安胎药?” “何必要等到夜里?现在就可将人召来一问。爷一向不喜欢将太多的疑问放在腹内。”还真是一个不罢休的主啊。我暗暗佩服,心里早将他咒骂得不堪入目了。 这男人面皮子长得好,与生俱来的天赋也容易让众多女人趋之若鹜,可那态度,却实在是不敢令人恭维啊。 “奴家还得和夫君去……” “微臣还得陪着贱内去买些小孩子玩意儿,请爷恕罪,暂时不能陪爷闲聊了。”风黎瑞总算是知道尽好一个好夫君的义务了,施施然接口,将景岚帝的话挡了回去。 还好他有良心,懂得适时接茬。要不然让我一个人应付 这诡谲多变的帝王,我真是招架不住啊。 不过,一想到他那句“暂时不能陪着爷闲聊了”,我就有些后怕,隐隐的,还有种想笑的冲动。 只要稍微一琢磨,便可窥探到这话语里对景岚帝的不满。如此大逆不道,也亏得他这位左相大人能够这么自然地道出。 景岚帝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我绝对不相信谋略如他会听不出来风黎瑞的深意,他却并不追究,反倒是一脸的笑意满满:“原来是买小孩子家的玩意儿,爷还从来没有去买过,不介意爷随行吧?” 你这么大一尊佛要跟着,我们能说介意吗?我们敢说介意吗? 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穿行,小贩叫卖声不绝,间或有马车经过,卷起一地尘土。 景岚帝强行加入,两人行变成三人行,我有意走快些,却在面对景岚帝因为不能视物而稍显狼狈的步伐时,有些不落忍。 他的眼瞎应该是近段时日的事了,他却能够如同常人般行走,已经算是不易了。 如今,我一番折腾下来,似乎做得有些过火。让一国之君面临如此境地,委实是不该。但奇异的,景岚帝竟没有发怒。 “爷,奴家看您走路这么吃力,要不就到一旁的茶棚坐坐?奴家和夫君买完便来与您汇合?”我“好心”提议着,一双眼闪着热切。有他跟着,诸多限制,再大的兴趣也被抹灭得烟消云散了。 “不必。”他冷冷道。 第67章 相见不相识5 我未曾想到,不过是买点儿小孩子玩意儿,竟都险些掉了马甲。 那摊贩上了年纪胡子花白,却是个耳清目明的。 他捋了一下自己的胡须,疑惑道:“这位夫人,您的嗓子怎么了?前几日夫人光顾我生意,那会儿夫人的声音似乎并不是这般……这般……” 我心下苦叹。我怎么犯了这么一个致命的错误啊。 屡次劝说无效,景岚帝还缀在我和风黎瑞身后,明明是毫无焦距的双眸,却散发着无言的犀利。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这次我依旧是将嗲声发挥得淋漓尽致。不过老人显然是不能够切身感受到我承受的压力啊。 而且,那日是江植陪着我来,当时他便将江植认作了我的夫婿。我自然是没有那份闲心主动去解释什么。今日这摊贩又看到这两位风华绝世的男子陪着我一起过来,估计早在心底猜测着我是怎样不知检点的女子了。 “我家夫君心太狠,非得让我每日唱曲给他听,那日声音沙哑了些。如今大好了,不碍事了。” 再次尖锐着嗓子,我这几日编造起谎言来早已信手拈来,从容应对。 风黎瑞轻弹了下我脑门,强烈指责我诬蔑他的人品。我装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将他的手挥开:“赶紧看看挑哪个好。” 风黎瑞笑着应是,兴致勃勃地挑拣着。虽然说他对于我执意这么早就准备好给咱们孩子的东西不太认 可,但那股子兴奋劲,却是显而易见的。 这男人,嘴上说的和身体力行的,还真是天壤之别啊。 那优雅的颈项,流畅的线条,薄唇含笑,倜傥绝代,我正以看风景的姿态欣赏着风黎瑞的风姿,岂料景岚帝毫不避讳地夺过我手中的拨浪鼓,“咚咚咚”地敲击了起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那空洞的瞳孔中满是柔和。那种纯粹的幸福,让我有些恍惚。 “看来这位相公也挺满意这鼓,那就不妨买下。夫人是熟客了,今日老汉就做个赔本生意,买两个拨浪鼓就送夫人一朵簪花。” 一个就足矣,哪儿用得着两个? 这老人的生意算盘打得很精,不过也太不切实际了些。 我刚想推说一个就行,岂料景岚帝拨弄了一下手里的鼓,豪迈地掏出一锭分量十足的银子:“爷买下两个,不用找了。” “这……老汉谢这位相公了!” 我暗叹一声,这就是一个帝王的气度啊。瞧瞧,花钱如流水,他的私库可是充盈得很。 景岚帝接过摊贩用袋子装好的两个拨浪鼓,还不忘加上一句:“把簪花送给夫人吧。” 敢情这帝王也爱贪图小便宜啊,为了朵簪花赔上这么大笔银子。 “夫人您戴上,这簪花是老汉的婆娘做的。不是老汉自吹自擂啊,这样式天底下难有几个人能做得出来的。” 看着手中的那朵簪花,那一个个镂空彩绘的样 式,确实纷繁复杂,想必是花了极大的心思。虽然非金非银,但那手艺,确实是让人叹服的。 “娘子,你怎么能戴爷的东西呢?为夫可是会吃味的。”瞧见我想要戴上,风黎瑞眼疾手快地截住了我的手腕,和煦的俊颜对上摊贩,“老人家,还有没有其它的簪花,我买下了。” “真是不巧得很,今日都卖完了,这朵还是老汉压箱底的宝贝货呢。等我那婆娘重新做出一批来,估计得半月之后了。” 我看着那簪花实在是讨喜,恐怕有钱都很难买到这么合我心意的。心下喜欢得紧,便顺势推搡了一下风黎瑞:“爷,奴家这位夫君就是小家子气。爷千万别放在心上。这簪花就当作是爷送给奴家与夫君的成亲贺礼了,不知爷意下如何?” 这下子,几个人都应该没意见了吧? 风黎瑞在我的手上捏了一记,算作是对我的惩罚,不甘地将簪花重新放回到我手中:“既然如此,风某在此谢过爷的好意。回京后补办婚宴,还请爷务必赏光。” 景岚帝自然是不可能看到我和风黎瑞的小动作,可他那深邃的眼却让人有些琢磨不透。明明空荡得什么都承载不了,却又似承载了太多的东西。 那张俊脸上似有挣扎,又似在确定着什么,最终,他竟精准无误地夺过我手中簪花,动作毫不温柔地替我戴上,嘴角溢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爷准许你唤爷的名讳。记住,爷姓景,唤行然。行者,知然。” 景行然…… * “记住,爷姓景,唤行然。行者,知然。” 这句,就如同梦魇,总是纠缠在我的梦中。手挥舞着醒来,身上早已热汗淋漓。身旁的床榻是空的,风黎瑞早就起身。 “夫人,您可算是醒来了,江公子说若这一剂药下去您还不醒来,恐怕就有危险了。”婢女红缨急急地奔到床前,抓住我的手一团慌张。这是山谷竹楼里一直照顾我的婢子,风黎瑞将她给带出了谷,一路回京好有个照应。 “我出什么事了?”我不明所以。 “夫人夜里高烧不退,江公子碍于腹内胎儿不敢开药性太猛的药。权衡之后,左相已经连夜去请玄先生了。” 不过是一个高烧,我失笑,指腹触上脖颈间用药水淡去的痕迹。死都不怕了,怎还会怕一个高烧呢……风黎瑞还真是太小题大作了。 由红缨服侍着起身,我穿了一件藕色绸裙,缀染的流苏,一片片滑腻地贴合在腿弯,带来一丝清爽。揽镜自照,红缨将我的发丝挽起,几缕垂落下来,被我轻轻巧巧地勾到了耳后。一根发簪缀着玛瑙,斜插入发。 “夫人,这簪花……”拿起妆奁盒中的一朵镂空簪花,红缨有些犹豫不决。 这是景岚帝贪图小便宜送给我的。 哦,不,景行然…… 总觉得唤他景岚帝有些 别扭。那日他那般地强调一番之后,如今竟觉得,景行然三字,竟是那般熟悉。仿佛我曾经,也曾经毫不避讳地对他直呼名姓。 景行然…… 行者,知然。 “替我戴上吧。夫君不喜欢,我还就偏要气气他。”风黎瑞对于这个景行然所赠的簪花可是意见颇多,发觉那故作板起的俊颜不能让我动摇之后,他又故作委屈,每每想来,我都觉得啼笑皆非。 “左相不让夫人戴,是怕夫人倾国倾城被人抢跑呢。”红缨叹了一句,小心翼翼地为我戴上,“哎呀,奴婢忘记去告知一声江公子了。江公子让奴婢等夫人一醒来便通知他呢。” “无妨,我亲自去见江植。我买了一些针线布料,你辛苦些,帮我做顶小孩子家戴的帽子吧。” “是。未来的小公子有您和左相一起疼宠着,可真是大福气。” 其实我肚子里那个是男是女哪能这么快就诊断出来呢,一个个都是偏心的主啊。不过,我似乎也偏爱男娃子,虽然不及女娃子水灵,但瞧着那细皮嫩肉,总觉得手痒痒啊。 “这孩子出世还早着呢,这帽子是送人的。”景行然作为一国之君出手如此“大方”地赠臣妻一朵廉价簪花,我总得回馈人家一下不是?我不擅长女红,但并不代表不可以假手于她人。据说他的妃子临盆在即,我未雨绸缪给人家准备一份“厚礼”也是应该的。 第68章 妾拟将身托1 江植的客房在长廊尽头最后一间。 “爷,让若卿帮你吧。若卿保证一定会轻轻地……绝对让你舒服……”途经景行然的房门,那门并没有关严实,水若卿婉转的声音传来。 白日宣淫,最是忌讳。 这宣淫便宣淫吧,居然也不知道隔绝人耳目,不得不说,这点上,两人还真是没有自觉。 好心地替两人阖上门,听得景行然在里头一声防备的呵问——“谁!?”,我忙快走几步闪身进入江植的客房,这一幕小小的插曲便算是过去了。 这年头好人难做,给别人方便还落不着好反倒会被人记恨上甚至杀人灭口,唉…… “怎么走个路都能够偷偷摸摸成这样啊,莫不是去作贼了?”冷不丁听到一声揶揄,我抚了抚心口,转身,这才闻到一室的药味。 江植正在靠近窗旁的位置,炉上煨着药,正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显然是火候差不多了。 他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个仔细:“能走能跳,也不怕孩子流掉,看来昨夜高烧是没把你烧死,倒把我们几个旁观的给吓掉了半条命。” “不过是一个高烧,被你说得那般严重,好像一个躲不过便可能一命呜呼似的。可别咒我红颜薄命。”我白了他一眼,找了把椅子兀自坐下。才一晃眼的功夫,我便耐不住热沁满了汗珠。 江植 的房内并没有冰块,又加之以炖着药,热气肆虐,屋子里早就热腾腾了。 “来吧,喝了它。”江植将盛着粘稠液体的瓷碗递到我眼前。 我接过,也不管苦涩与否,直接便一口气喝下,又极其自然地接过他塞到我唇边的一枚杏脯。每次喝药,我似乎都离不了这玩意儿了。 “你倒是放心,就不怕我在里头投毒?”眸间一点笑,江植复又将那空碗给放到桌案,将盅蛊中的药物残渣用细长的竹筷挑着,不厌其烦地挑到那瓷碗里头。 “对你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反问,倦意袭来,真是的,才刚刚睡醒,怎就又困倦了…… 江植回头望了我一眼,有些无奈地一叹:“你最近睡眠的时间有些长了,该是腹内的孩子在做乱了。” “是啊,才几个月就这样了,以后还了得啊?我不被他折腾死才怪。”打了一个哈欠,我意态慵懒,“对了,你依旧把不出是男是女吗?” “按照月份来看,他还在成型中呢,哪儿能把得出来啊。这话是我说的,不过也许玄先生能探出来。等左相请动他的大驾,你可以让他好好瞧瞧。” 怎么听这话,江植对自己的医术开始不信任起来了?玄枫锦虽说当了一声“神医”,但江植早先在宫中治病救人的威望也不容小觑。他什么时候这般妄自 菲薄了? “一个高烧而已,你昨夜居然还真的让风黎瑞去请玄先生了,你什么时候对自己的医术这么没自信了呢?” 那一点灰色,衬得他面色更加苍白,那张俊脸分明该是光彩动人的,却有些瘦弱得凹陷了下去。这个生于山野长于山野的男子,真的不适合世俗中的恩恩怨怨,情仇怨恨。初见时的风华不羁,似乎,随着尘世中的历练,一点点黯淡下去。 “你别忘了,你身子本就孱弱。虽说上次我研制了可以让你不用再接二连三服用吊命之药的药方,但你这一怀孕,便让那法子彻底难以施展。你现在随时都有可能……” 丢命吗? 随时随地丢命? 他想得也太严重了些…… 我一切安好,腹内的孩子也一切正常,哪儿有那么娇弱啊,只是走几步路睡会儿觉都能够出事? 何况,“岁不过二十”,到岁末新年相交的那一天,我才可能出事啊 ……该是能够坚持到孩子出世才对…… 电光火石一闪,我蓦地想到一件事。再过一月多便是我的十九岁生辰,我似乎,从始至终都弄错了。“岁不过二十”,指的应该是生辰当日才对。 那么,也就是说,也许我还能够活得更久。久到,明年的九月,明年那个时候的生辰。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我便无端又多了几个 月的生命了。 原以为我只能堪堪挨到孩子落地,这会儿平白又多了段岁月让我陪伴小小的生命,我发现,人生最美好的,莫过于在绝望中又逢新生的希望。 当然,这些,我是不敢告诉江植的。 他为我医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办法,玄枫锦为我医治了也束手无策,两人都只是以为疑难杂症,命定之说,似乎是有些天方夜谭了。这世上,哪儿有什么牛鬼蛇神?既然没有,哪儿有什么命定之说? 药性,随着我的胡思乱想慢慢起了效用。我察觉自己身上一股暖热,徐徐流溢,浑身畅通起来。 只是眼皮子,却受不住重力负荷,一点点下沉。 “凌紫,有些人,注定只能是命定的劫。我以前不相信,但现在,我信了。所以,我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眼前人影幢幢,他的声音不甚分明,竟有些破碎。 我想,他给我喝的药还真是有问题。 以后,稔是他再赌咒发誓地劝说,我也不沾他半滴药了。这叫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 醒来的时候,是在颠簸之中。 我的身下垫着一个软垫,头上枕着一个软枕,身上更是盖着一层细细的薄纱,慵懒地靠在车厢一角。 马车内的华丽,让我瞠目结舌。 一层纱幔遮掩,左右各是一张软榻,柔韧异常。正中 央又固定着一个案几,置着瓜果蜜饯,檀香袅袅,动人的幽香一波接着一波,似要将人诓醉。 这样的马车,过于奢侈华丽。 第一个念头便是风黎瑞败家了,显摆自己的丞相身份。可一细想,这样的马车,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究竟是哪里呢…… 闵周城城门外,官道上,九公子,水若卿…… 这不就是景行然的马车? “我怎么会……”在这辆马车上? “醒了?”男子磁性优雅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刷——”的一声,两张软榻之间的纱幔被拉来,露出景行然一张闲适躺在其上的俊脸。 此刻的他正慵懒地斜躺着,柔顺的长发披散而下流泻出万丈光芒。那般波澜不惊风清云淡,真令人乍舌。 显然是因为男女有别,他才特意将纱幔垂落,隔绝了彼此。如今他撑起上半身,手中一卷书被他放至一侧,取了杯案几上的茶水递于我,他幽幽开口:“江植说你对爷这段时日里正处理的这件事很感兴趣,便把你交给爷了。” 好一个江植,竟将我迷倒送入虎口。才刚从皇宫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出来,如今他又要让我和景行然单独相处,他这算是什么? 咬牙切齿,我在心里将江植早骂了不知多少遍,却只能按捺住情绪,嗲了声音:“爷,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第69章 妾拟将身托2 风黎瑞不在,我单独面对景行然依旧难免紧张。脸上的面纱仿佛压根挡不住他那道侵略性十足的空洞眸光。所幸他瞎了,我遂添了几分镇定。 马车一路前行,我靠在软枕上,背过身去。 他要去的地方仿佛一个谜,牵引着我。他越是沉默着不说,我倒越有些好奇了。一想到此刻的景行然不能视物,我原本还背对着他躺着的身子又翻了个身,双眸带着审视,细细地打量着他。 玉带散乱,衣襟松垮,银色的衣袖上绣着金色纹样,说真的,这位帝王斜倚的姿势是那般优雅,由内而外散发着惬意。那张俊颜,分明是得天独厚,与月齐晖,真是不懂,这般醒目的一张颜,明明是那般出众哗然,我怎会轻易便忘记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那拿着书卷的手一紧,似在压抑着什么。 望着他手中的那书,我头上犹如被击打了一闷棍。他明明便瞎了,怎么看书? 可若不是为看书而拿书,那又是…… 看着他指关节微微有些泛白,我弱弱地开了口:“爷,你不舒服?”江植不是已经替他治好了吗?这段时日也没见他咳嗽啊。 “小毛病而已,不碍事。”强自用手撑着下颌,他姿态优雅地取了一颗葡萄喂入自己口中。蓦地,他质问出声,“爷不是准许你唤爷的名字了吗?” 我当即一副诚惶诚恐的娇滴滴模样:“爷身份尊贵,奴家不过是小小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敢直呼爷的名讳。这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爷说使得,便是使得。你这是对爷的决定有质疑?” 一国之君 ,威严与权力的化身。 我当即无奈道:“请爷收回成命,这于理不合,人言可畏。奴家不希望因此折寿,更不希望被夫君误会。” 沉默流转,空气刹那凝滞了起来。 景行然静默不语,似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 当我以为他会发怒时,他却只是优雅地吃下一粒无籽葡萄,那饱满欲滴的颗粒,还真是诱人。我暗暗吞咽了一下口水,仗着他看不见,正大光明地从果盘里也挑了一粒,放到口中尽量无声地细嚼慢咽起来。 甜味十足,果汁浓厚,味道还真是不错,我不免舒服地一眯眼。 他不出声,想来是不再纠结刚刚的问题了。我也乐得自在,这件事,也便算是揭过去了。 马蹄哒哒,纱幔舞动,偶有几缕微光涌入,我这才察觉,这哪还是什么白日,根本便是月色当头,华光倾泻。 而马车内我所自认为的光明,分明便不是白日所致,而是角落里一盏白色琉璃灯,散发着足以照亮整个车厢的光亮。 还真是奢侈啊,若他帝王的身份不是保密的,我真怀疑他这是专门招引刺客。 这奢华的马车,分明便是“请来刺杀,别客气”的极大标志。 掀起一角车帘,那熟悉的街道,还好,依旧是在闵周城内。 “左相之妻,何人不羡这个身份地位?风黎瑞可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招蜂引蝶的本事不容小觑呐。风夫人回京之后,恐怕会成为京师女郎们羡慕嫉妒的对象了。这样一个被人觊觎的身份,风夫人还要做好准备应对那些风黎瑞的莺莺燕燕。” 蓦地传来景行然的声音,我无端 心神一凛。 “谢爷的提醒,奴家记下了。” 心里将江植给骂了个遍。他故意支开风黎瑞去找玄枫锦,随后又给我下药被景行然带走。目的却是让我跟着这位帝王去一个不知道终点为何处的地方? * 夜风微凉。 “吁!——”的一声,尾音被一下子拉长,宽敞奢华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爷,到了。” 外头有人躬身禀告,我凝神倾听,我们如今置身于一个喧嚣的场地,脚步声还真是多,一句句莺歌般的唤声送往迎来,猛地掀起车帘往外瞧,“万芳楼”三字印入眼帘。门口一位位花枝招展的女子,衣衫半露,裸肩旖旎,她们手上甚至还拉着一个个男子,巧笑倩兮着将人往万芳楼内送。 我不解,为何带我来此。 “既然到了,便下去吧。”景行然整理了腰上玉带以及那松垮的衣襟率先下了马车。 我趁着他下马车的空档,不免偷觑了一眼那本被他放置在玉枕旁的书。 一张宣纸从书中滑落。那字迹,让我不免凝了凝眸。 “妾拟将身托,望君不负离。” 这,是我的笔迹…… 对于这几字根本没有丝毫的印象,想来该是在冷宫中和风黎瑞幽会时所写。但又怎会到了景行然手上?而他,竟然没有震怒之下撕扯焚毁? “风夫人,还不快下来?”马车外,景行然已经在催促。我忙应了一声,将那宣纸放回原处夹着,匆匆掀起车帘。 月华下,那一袭银衫华贵,衬托得景行然颀长翩然。身后,花灯柳巷,美女婀娜,一片万家灯火中,他长身玉立,脸部线条清晰朗俊 ,剑眉伸展,透着股睿智和凌厉,长发束冠,如同写意的墨画,隽永尊荣。 那银色的袖角下,他的手臂微微牵伸,虽然眼盲,却还是准确无误地朝我的方向伸出了手来。 身后的侍卫想要劝说他万万使不得,却被他右手不耐地朝后一挥,利落地拦了下来。那人心有余悸地退下,眼中有丝后怕流转。 “将手给爷。”景行然声音威严,明明没有任何温度,却有种不怒而威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地听从。 果然是处惯了高处,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难令人抗拒的影响。 其实我自己跳下去也行,不过腹内的孩子也许会跟着我遭罪。与其动了胎气自找苦吃,还不若顺从了他的好意。 犹豫片刻,我终究还是伸出了手,感觉到他粗糙的掌心紧握住我的,那种潮湿与热气,竟令我微微有些心悸。 耳根子有些不争气地发红,我借着他相扶的力度想要下马车。不过老天似乎是有意与我为难,明明看着高度适中的马车,一个不查之下,我竟漏算了距离,惊呼一声,极为狼狈地冲撞到他的怀内。 鼻尖,有些疼。 细微的。 是被他那宽阔的胸膛撞出来的疼。 面容,有些发烫。 热辣般。 是被这么猝不及防地扑入一个对于现在的我而言该属于陌生男子的怀抱所致。 嘴唇,有些发干。 口干舌燥。 是被那陌生又熟悉的男性气息席卷的羞恼。 “爷讨厌投怀送抱的女人。”身子被猛地扶正,景行然面容冷硬,将我推到一旁。月华下的他周身沐浴着一抹生人勿近的冷漠,与刚刚欲 主动扶我的样子,截然相反。 不过是一个意外而已,没想到他竟如此排斥。 这也不是我所愿,根本便是始料未及。 他以为我想吗?投怀送抱?有那闲心,还不如去投风黎瑞的怀抱,好歹他还会给我捶捶背捏捏肩,再乖顺地将耳覆在我的腹部,静静地聆听。亦或者,唇舌在我的腹部一圈圈吻吮,美其名曰与我腹中的孩子培养父子感情。 掏出袖内一方丝帕,我故意将与他接触过的那只手使劲地擦拭一番,引得景行然身后的那名侍卫目瞪口呆。当然,他可不敢将这事儿向他的眼盲主子禀告。 我心内笑意点点。他不是眼盲吗?我现在就欺负他不能视物,有本事再指责我的不是啊! “奴家玷污了爷的清白,爷还请多担待。天黑路滑,奴家实在不是故意的。”自己都有些嫌恶地说出那种假意赔歉的话来,我将嗓子的声音提得格外尖细,格外诚恳,格外娇羞,格外不知人间险恶,“爷如果嫌弃奴家,奴家便自个儿先回去吧。” 即使之前对他近日的行踪及特意赶到闵周城有些兴趣,但经过刚刚那一遭,我也收回了那份兴趣。对于我的触碰这么嫌恶,那又何必还要来相扶?他不稀罕,我更加不稀罕。 又不是没手没脚,也不是如他那般眼盲,正常如我,不过是怀了个孩子,相信也娇弱不到哪儿去。 面纱舞动,贴合在面上竟有些躁意,我只待他一句话,便打算毫不犹豫地转身。 不管江植将我弄昏塞到景行然的马车上是为了什么,现在的我,根本没兴趣知道,更没兴趣去探究。 第70章 妾拟将身托3 “这位公子,来嘛……进来玩玩嘛……”伴随着几条丝绢挥舞,站在万芳楼前揽客的女子们早就一窝蜂涌上前来,想来景行然的这副贵公子打扮确实是够吸引人的。风华无限,才子俊杰,尤其是手中一把不知何时打开的折扇,山水笔墨,寒梅红盎。他这般站着,颀长身姿,当真是翩翩光芒,万丈光彩。 景行然任由那些个花花绿绿的丝绢往自己脸上身上甩,相比于刚刚对我突如其来的淡漠,对于这些个青楼女子,却随和得多了。 “爷听说今夜是这儿的花魁子衿姑娘开苞夜,不知进行得怎样了?” 花魁开苞?堂堂帝王逛青楼就罢了,居然还真的亲民到去给花魁开苞,当真是让我有些作呕。敢情这段日子在闵周城内就是不务正业,成日里来看这位子衿姑娘了。 人家不从,便索性趁着这开苞夜来拔得头筹以期和她鸾凤共鸣? 我的左手食指弯曲着放到鼻下,竟有些厌恶闻到那属于他的气息。 男人,即使尊贵如帝王,却也还是会禁不住外界的诱惑。所幸风黎瑞抵抗力够强,能对那些个狂蜂浪蝶疯狂捕杀,将其扼杀之后依旧我行我素。 一想到风黎瑞故作臭美地显摆自己如何受女人追崇,如何被众星捧月,如何丞相府门槛被媒婆踩破,我便觉得还是这样的他最有爱啊。起码他对女人便真的是从头到脚地排斥。当然,唯独我是例外。私以为这点,完全是满足了我的虚荣心,让我倍感受用。 * 柳巷繁华,红灯盈满暧昧,男女勾肩。 那几位花娘听得景行然如此说,人家既然是冲着花魁来了,自认自己这番生意定然是做不成了,便都有些意兴阑珊。丝绢垂落,胸前的高耸若隐若现,人却不似之前那般热情了。 “花妈妈还在里头忙活,公子如果要去,那就得赶早了,各位达官贵人可都是到齐了,就等子衿展示才艺让人竞价了。” “多谢。”声音清润优雅。 我还在想着是偷偷溜走呢,还是等着帝王赶人再正大光明地走人呢,手臂一紧,便是被他携着直接便走了进去。 “唉唉唉……公子,万芳楼不欢迎姑娘家逛……公子还是将自家夫人送回府去吧……公子……公子……” 谁是他夫人了?是谁的夫人也不可能是他的夫人! 我心中气恼,但手臂还被人家拽着,不得不跟上他的步伐。 红灯亮堂,隐约可见万芳楼内莺歌燕舞。几个龟奴原本是出来迎客的,却在见到景行然拉着的我时有过一丝犹豫。 “刘桂年。”一声命令,装扮成管家的内侍总管上前,直接便在每人手上塞了分量十足的银子。 这刘桂年,我是认识的。 景行然跟前的大红人。 他如今下颌上粘着胡须的模样,令我忍不住发笑。 打发走几个龟奴,景行然思索片刻,直接便吩咐刘桂年去附近的成衣店内购买一套男装。又吩咐另一名侍卫在门口守着,若看到九公子便直接让人进来。 看来对于我被江植塞到马车上,他也是始料未及的,才会这般没有防备地连套多余的男装都没准备。如今将我带进万芳楼,定然是要受到诸多眼光缠绕了。 “将手臂搭到爷腰上。”蓦地听到如此吩咐,我心头一颤,不解地望向他。 刚刚“投怀送抱”的事情还没有解决,这会儿他是要反调戏回来不成? 见我久久没有反应,他手臂一捞,索性便动手将我的右臂缠在他腰际,他的左臂,则极其自然地搭到了我肩头。两人一副你浓我浓的模样,看到的人还真的以为两人之 间真有些什么。 “低着头陪爷进去,就当自己是这儿的姑娘,爷是你的恩客。脸上露点笑,当自己是……” “妓子?”亏得他居然想出这个法子想要把我带进万芳楼。呵……没想到有一日,我阴凌紫竟也要尝尝当一名烟花女子的滋味。 不过…… 他确定我这身衣着能被人误认为是楼内的女子? * 灯火辉煌的大厅内,胭脂水粉味十足。一个个婀娜妖娆的女子,身段高挑,或露肩,或露.臀,或露腿,更有甚者,直接便将胸前蔓延成沟壑的柔软之物显露,殷红的果实,诱人采撷。 这是萎靡颓废的好场所,春宵一度的销魂窟。 也难怪男子们都爱来此逍遥。家里的正妻,哪里及得上这儿的美娇娘来得勾人。 * 我真想告诉景行然,我身上所穿的衣服不过是因为酷暑而单薄了些,多露出了些肌肤,他怎就那般确定那件薄纱可以和万芳楼女子所穿之衣相比?够露?够大胆?够让人垂涎欲滴? 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我还是极为配合地扮演起了这妓子一角。 不得不说,这种角色,也是需要本事的。 难怪乎每年青楼里的嬷嬷妈妈们都要花费一大堆金银专门延请师傅教授底下的花娘琴棋书画。单单模仿她们走个路,顺便再模仿她们揽个男子,我都觉得困难重重,当真是力不从心。 照着景行然的话扶着他的腰际,我只觉得那与他相触的手心早就密集了湿滑的汗意。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感受着他那强劲的肌肤熨帖在自己掌心。 忆起那夜为他褪衣沐浴,那性感柔滑的肌肤当真是让人欣羡,这个拥有与生俱来优势的男子,无疑,便该是受人追捧的。 我依偎在他宽阔的胸膛,他的手臂搭在我的肩 头,俄而挑起我的下颌,轻佻地在我脸上捏一把。一系列亲昵的动作,明明是最亲密之人才能够做出的动作,他做起来却是如此手到擒来。显然是不愧了那一国之君的名号,后宫佳丽三千,御女无数,对于这亲密的技巧,自是炉火纯青。 我想要努力地摒除属于他的气息,可依旧还是在不得不换气时将他身上的味道吸纳。这一刻,我该庆幸的。庆幸他还能够谨记我是他臣子之妻,谨记我是他人之妇,并没有将唇落下来。 如若不然,我当真是会不管不顾在他那张令人趋之若鹜的俊颜上留下些什么痕迹。 “景公子,今儿个又来捧子衿的场,赶紧二楼雅间坐……”徐娘半老,俨然便是花娘们口中的花妈妈了。她直接便招呼着将景行然和我往二楼带。目光流连在我身上,似乎有些疑惑,却在景行然一张银票的威力下又娇笑着去招呼其他人了。 我依旧和景行然亲密无间,耳畔却不时听到那不堪入目的话语。 “子衿姑娘当真是好才华,我今夜若能够求了去,纵是千金又何妨!?” “我说季公子,你就装吧,我就不信你不是冲着她那身段去的。她的销魂媚术,据花妈妈说已经出山,随便哪个男子,只要还没有一脚踏入棺材,都可以让他享受得欲仙欲死。我还真不信你能那么单纯就为了她的才!哈哈哈……”淫邪的笑声,充斥在大厅内,男男女女的组合,彼此攀比财势的无聊,随处可见。 “一个个都甭想跟老子争。这花魁老子是要定了!那前凸后翘的模样,是个男人就心痒啊!老子都想了两个月了,好不容易她打算卖身了,老子定要拍下她!那腰……那莹白的腿……那丰润的臀……” …… 好吧,我承认,我 跟着个渣男进了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渣地。 一个个装斯文的,却只是败类。 而一个个败类的,分明大老粗的爷们,当遣词用句到女人的身上时,却又能下笔如有神般将一个个形容词给运用得恰到好处。若科举考有关于女子的生理,想必天底下很多人都可以一展所长了。 当然,若科举考的是有关于女子身上的每一个详细构造,相信年年都是状元遍布了。 不耻于此,我一阵磨牙,那垂落的眼中蒙上一抹愤恨。青楼妓馆中的女子和皇宫中的女子竟是如此相似。唯一不同的,前者是一条玉臂千人枕,后者是一条玉臂待人枕。 明明便是不同的身份地位,却摆脱不了相同的命数。 “无耻、猥琐、恶心、渣男……”嘴里碎碎念着,我咬牙切齿,不自觉便在景行然那性感的肌肤上使劲掐了一记。 当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时,忙一副后悔莫及悔恨不已一心求饶的没出息样:“爷,奴家不是故意的,奴家只是……只是气不过那些个臭男人……”意识到又说错了什么,忙又改口道,“奴家骂的是像他们那样的臭男人……奴家绝对没骂爷……爷绝对不是那种人啊……” “你刚刚说……渣男?”预想之中的俊颜明明是暗沉了下去,可又蓦地如此一问,那张脸,也迅速闪现了一丝让人不解的光芒。灼热得,似要将人燃烧殆尽。 我一愣,正待点头,却惊恐地睁大了眸,脑中飞快闪过一个记忆的缩影。 “爷,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和女子抢东西的男子是渣男?” “渣男?这词爷从未听说。” “那是爷孤陋寡闻。渣男嘛,就是……恶劣行径已经到了罄竹难书地步的男子。” “那有没有人说过,和男子抢东西的女子是自讨苦吃?” 第71章 妾拟将身托4 坐在二楼的厢房,居高临下,楼下大厅内,早就人满为患,大抵都是喜好衣香鬓影、美人芳香的浪荡之徒。 那一方舞台,彩带翩飞,那久候的花魁娘子却迟迟未现身,底下人潮涌动,纷纷吆喝着让花魁子衿上场。 花妈妈站在上头说笑着安抚,眼神示意龟奴赶紧去催,额上,似乎有细密的汗渍沁出。 起身,站到窗前,我俯视着这一切,突地便没了兴致。人人都为花魁而来,可若真正到手,谁又能保证其会一直坚守唯一? 恐怕人人想要抢夺的这位花魁,到时候也只是会被弃之如敝履吧? 这,便是未得到与得到之间的天壤之别。 未得到,是宝,人人欲一求。 得到之后,破身子一副,又有谁人去怜? * “风夫人,你似乎忘记了回答爷的话。”身后,传来不急不徐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可我能够清楚地在脑中浮现出那张俊颜,以及他唇角勾起的一抹似笑非笑。 “爷……奴家刚刚便已回答了,奴家未曾说过什么‘渣男’,是爷自己听岔了。”手指拽紧窗栏,上头的骨节分明,修长的指尖,却有些泛白了。那,是我紧张的标志。 所有的慌乱,在我刹那间忆起那段快速闪现的画面时呈现。 那个记忆中的声音,分明便是这位帝王。 所幸,那电光火石间的觉醒,我并未朝他点头。 若不然,他不知会怀疑到什么地步…… “爷眼盲了,但自认自己的耳力还不到那般耳背的地步。”步步紧逼,景行然所经历的世事又何止万千,自然是不好诓骗的。 可惜除了那和他争锋相对的一幕,其余的还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若不然,也许还能够更多地了解他一些,想个什么法子抵制一下。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奴家不是 这个意思,但奴家真的没有提到那两字。”指尖扣在窗栏上,微微的疼痛袭来,我的声音娇嗲中暗藏无奈,“想来也不是大事,爷何必非得这么较真……” 不过是一个词。 一个景岚国乃至于周边各个邻国都不曾出现过的词。 一个,由忆皇婶所说的二十一世纪网络常用词汇传到母后耳中再由母后对我言传身教的词…… 景行然没有再说话,空气中流转着死一般的沉寂。当我以为他不会再执着时,却听得他幽然一声喟叹:“本君的君后惯用这两字,所以……本君只是……” 语气音调,都已换位。 他用了一个“本君”,一个,“君后”。 却没有,用“亡”。亡后。 似乎,在下意识排斥她的死…… 只是? 只是什么呢? 都说睹物思人,他这是闻字思人? 君后……生前从君后被贬为修容,死后却能够得到钦赐的君后之尊。我是否,该感到荣幸呢? 若是被风黎瑞知晓我又在这里小肚鸡肠,指不定又怎么嘲笑我呢。 反正这些我也没什么印象,管他如何,都与我无关…… 转身,我面向景行然,一步步走近,一点点看清。 那张俊脸,被埋在了他自个儿大手的掌心,似承受不住偌大的苦痛,狼狈难言。迷离的灯光下,颀长的身影染上一丝颓废,有种忧郁之俊美。 我发现,自己的眼神真的是有问题。都展现这样没有男子气概的动作了,竟然还觉得人家别有一番吸引人的俊朗卓绝。唉……风黎瑞知晓,肯定又要说我想红杏出墙,指责批判我将他给抛在了脑后。 这次他请了玄枫锦回来,我可得好好表现,让他知晓我这个贤惠的娘子可不是只在表面,让他再敢说我是非,小心家法伺候…… “爷的心思过重,往事已矣 ,爷不该沉迷过去,还是早点看开为好。”其实嘴上虽如此说着,但我内心还是挺不厚道地希望他继续这样消沉下去。 鬼才相信他是为了亡后才如此,指不定便是为了江舒薇那件事。 唉……这种事,我一个外人似乎没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些什么了。 看来失忆这种事,还真是难办,让我由当事人甚至是受害人成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少了个听人是非的好处了…… 景行然沉默着将手从脸上挪开,我看到的,依旧是一张风采闪耀的俊颜,光芒万丈,谁与争锋。将头慵懒地后靠,他闭上双眼,有些自嘲:“爷怎么会跟你讲这种事,还真是怪了。” “那是爷信任奴家。”我下意识便回了一句。这方面,我还是自我感觉挺有经验的,若人家一个不高兴担心我将他狼狈的一幕传扬出去,打算对我来个杀人灭口,那我岂不是惨兮祸兮? 自然,适当的谄媚,是非常必要的。 我吞咽一下口水,忐忑地等待着他的下一句。他一笑,神情高深莫测,却不置可否。 有规律的敲门声响起,三长两短三长,显然便是暗号。 “进来。”景行然保持着慵懒后躺的姿势,又恢复成面无表情,冷冷地对外说着。 红衣似火,夺人眼球。九公子每次的出场当真是没有新意,我暗叹一声,对着他那张足够令人垂涎的俊颜暗暗鄙视一番。 “爷,人已经带来了,就在楼下。”九公子瞧见我,似乎有些微微的讶异,随即脸上带着调笑,神秘兮兮的模样,倒似挖掘出了什么奸情。 我被他的目光看得身子一抖,只觉得燥热的天,有了冷意。 * 九公子带来的人,可以说,还真的是让我有些始料未及。 那,是一个男子。 一个,让当初的我因为他闹出的一 段风流韵事而卷入其中的男子。 陈尚寅。 闵周城的父母官。 谭素心发誓定要忘掉的薄情郎。 “我还真是想不通,这男人爱女人,真的是得到了就不稀罕了吗?这陈尚寅和现在的夫人算得上是苦尽甘来了吧,当初寻死觅活用尽一切手段想要娶得娇妻的不正是他吗?可真的到手了,这关系也不见得好。”九公子摇头晃脑,双腿悠然叠交,看好戏般望向楼下陈尚寅所在的位置。 花妈妈显然是个会做生意的主,一张张桌案座椅都按照身份财势来安排。银子多身份贵重的,被优先安排到了前座视野充足的地方。 陈尚寅作为闵周城的父母官,被安排到了前排第一桌。 每个恩客桌上都有好几个花瓶,里头花束不一而足。过道里有花娘叫卖花朵,一支叫价竟是普通花价的五十倍有余。虽说今夜大多数人都是为了花魁子衿而来,但这些个恩客怎会失了那份玩女人的兴致呢?趁着买花之际在美艳的花娘臀上胸上捏上一把,小动作屡屡不断。 当然,这些花朵也是有讲究的。美其名曰对花魁的褒奖,喜欢她便使劲地朝她身上猛砸花。花越多,也便代表她越受欢迎。 “九公子你忒不厚道了,人家陈大人家里还有位贤惠持家的陈夫人,你却将他给拐到这销魂窟里来,不是拆散人家美满姻缘吗?”我懒洋洋地拈起一块奶酥糕,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嗯,孩子该是也嘴馋了吧。 九公子一人独享一桌美味菜肴。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根本无意掺和我们争斗的景行然,为自己夹了一筷子菜,反唇相讥:“女人有什么好的?除了比男人会生孩子,还能干些什么?” 这算是一杆子打死全天下的女人吗? 他跟女人有仇不成? 蓦地 想起什么,我眼睛笑得都眯在了一块:“嗯,女人确实没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学学闵侍郎,精忠报国,投胎便该是个男的,这才不枉了一生。” 他和闵侍郎之间的那点纠葛我虽然不清楚,但他对闵侍郎的心思,却决计没有那么简单。一想到他也许喜好男风,我便有些乐极。这算是,窥探了人家的秘密吗? 九公子一听这话,瞬间便沉默了下来,不过那眼光如同锋利的刀子,刷刷刷连续不停地砍了过来。 我淡定地咬了一口糕点,嗯……这万芳楼的东西还不愧价高,倒比街头卖的美味得多了。 三两下吃完一块奶酥糕,却顾忌着腹部的那位小祖宗,不敢多吃。我用帕子擦拭一下嘴角,又抿了一口茉莉花茶。 清新纯然,味道委实不错。 “你也认识闵侍郎?”斜刺里一个声音漫不经心地问着,我一惊,竟是景行然。 闭着眼,他似闭目养神,静待着舞台上花魁的出场。手臂枕着脑袋,他惬意地躺在一方软榻上,旁边是一桌的瓜果吃食。 这位闵侍郎也算是歼灭摄政王明成的大功臣了,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不过,我居然又犯了一个罕见的错误。 认识闵侍郎不稀奇,但他此次并没有跟随景行然出京。我一个妇道人家,并没有见过人家的面却能够对他颇有些了解,这算是什么事嘛。敢情是红杏出墙的预兆了。 悻悻的,我赶紧挽回:“奴家夫君曾夸闵侍郎年轻有为,颇受君上极重。但奴家一介妇道人家,又远在京师之外,自然是不认得这样的国之栋梁的。” 暗暗对九公子更添了几分气,若不是他,我也不可能会去提什么闵侍郎。 “嗯。”轻微的一声,算是听到了,景行然依旧悠哉地躺着,仿佛刚刚的开口,只是我的错觉。 第72章 妾拟将身托5 楼下,人声鼎沸,一丝琴音隔着遮掩的帷幕流泻,刹那便将所有的声音压过。 众人翘首以盼,瞬间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眼,却死死地盯住那帷幕后的人。 窈窕的女子身影投射在帷幕上,婀娜的身段,凹凸有致,靓丽倾城。 不愧是万芳楼的花魁,这位子衿姑娘一出场便是让人忍不住唏嘘。古有琵琶女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而她则更胜一筹,坐在帷幕后,让人望眼欲穿却始终尝不到甜头。唯有那流泻一地的琴音,给人无限遐想。 这女子弹奏的指法娴熟,偶有十八音连弹,高低错落,此起彼伏,竟信手拈来,无一丝错漏。你娇柔绵缠的曲调,透着郎情妾意、互诉相思之意,透过那不断倾泻的琴声,丝丝缕缕缠绕在空中,绵绵到天涯。 由琴音识人。 无疑,这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女子。 身为青楼女子,早该看淡这世间真情,居然还会这般执着…… “爷,您看上的这位子衿姑娘才艺不凡,爷不妨带回宫封个贵人,每日与其琴瑟和鸣,不失为一桩美谈。” 不自觉地,这话便这般说出了我的口。 “噗……”九公子一口酒喷出,直接便洒在了面前那一桌香味扑鼻的菜色上。可怜了那一桌好菜,被他这般糟蹋。 “抱歉,实在是忍不住……”优雅地擦拭一下那尚还带着酒渍的嘴角,九公子笑得奸猾,“爷,在下居然不知道您是为了这位子衿姑娘而来的。早知道就多带些银票,也好助您抱得美人归。” 一声不正常的咳嗽溢出唇畔,景行然沉下了俊颜:“九公子,胡说也得有个底线!”不知是不是怒极攻心,“噗——”的一声,竟是一口殷红的血。 那柔和暖黄的烛光下,血渍怵目惊心。在地上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一丝担忧划过心头,我还未理清头绪,身体已经出于本能疾步过去:“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观他面色,之前在马车上还一副谈笑风生的模样,慵懒的姿态,谁人能想到他竟会这般孱弱?江植该是将他的病治好了才是,怎还会吐血? 一时之间有些乱了方寸,所幸那出口的声音还是因为惯性而被我捏得尖细。这糊涂的身子啊,怎就那么积极地想要去暴露自己呢?若被景行然发现自己的身份,一切岂不功亏一篑?当真是想要自己再死一回不成? “无碍 ,死不了。”将我的手推开,景行然面上是一层淡漠。兀自摸索着端起一个水杯,漱了口。那挺得笔直的背,似在遮掩着什么。 “爷……你不会是受内伤了吧?”九公子神色间总算是收起了吊儿郎当,神情肃穆。 重新躺回软榻上,空洞的双眼“注视着”楼下的人潮起伏,景行然这会儿倒是坦言:“一个不查中了他一掌,没什么大事。” 他? 是谁这么大本事,竟然敢打一国之君? “爷,让若卿帮你吧。若卿保证一定会轻轻地……绝对让你舒服……” 我冷不丁回想起那一不小心听到的墙角,敢情水若卿当时只是为他抹药吗?两人这才正大光明没有避讳地连房门都没关严实? 有些自责于将他这位一国之君想得太过不堪了,我默默收回他“白日宣淫”的罪状。 “竟然真的是他!爷,不如带了朝廷的兵马将他围捕吧,你这样单身涉险,实在是太过于凶险。”九公子怒极,一拍桌案,“若真是缺乏证据,便由我冥天教出马,当作普通的江湖仇杀了结便是了。” 冥天教? 这个江湖中亦正亦邪的教派,无人敢与他作对。据我所知,只要是冥天教想杀的人,从来便没有失手过。只要是冥天教想保的人,从来便没有活不下来的。即使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照样能够让他捡回半条命。当然,代价,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支付得起的。 没想到,景行然这位一国之君竟然已经将冥天教收为己用了…… “不妨事,爷只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景行然的声音低沉,到最后,竟似呓语,“不要像爷一样,等到失去了,才发现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那种怅然若失的痛,竟不似作假…… 不过,我却没心思挖掘什么真情假意,我眼下最担心的是自己的小命。 两人也不避讳,直接当着我的面如此探讨所谓的秘辛,我自认没那个本事让两人不将我当外人,那么唯一的可能,也便是事后会被杀人灭口了。 心里不免有些发急。即使再不怕死,可如今肚子里头还有个小的,我也不容许他有失。 “那个……爷,奴家许是吃坏了肚子,想如厕……”就连说个谎话,都要胆战心惊一番。只期待着景行然大发慈悲,一个松懈之下让我捡回一条对他而言微不足道的小命。 等待的过程,极为揪心。不过是一个 允诺,他却沉思了老半天。末了,却来了一句:“爷陪你去。”不容反驳。 我一怔。 先不论男女有别,关键是,这么污秽的地方,您老竟然还那么悠闲地要陪同,委实是够绝的。 * 厢房内设有更衣之所,但我如今是为了逃命,只能故意嫌弃了一番,转而由着鬼奴的指引去了后院那专为小厮下人备下的茅房。 一路由小道走向后院,隐约听到前方大厅中一片热闹的竞价声。看来这花魁的开苞夜,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了。 “爷,您不去竞价反倒陪奴家来解决某些……某些生理需求……奴家委实是过意不去……”我仗着景行然不能视物,在他眼皮子底下比了一个“乌龟王八”的手势。 最后一句倒是真的,此刻的我已经脸红得一塌糊涂,借着黯淡的月光,定然是能够看到那片粉红了。不过,对于某些眼盲的人来说,自然是瞧不见。 但重点不在于此,而在于,我如厕一番,提出陪同的是他,可最终得手把手扶着他行走的人,却是我。 之前表现得如同常人,这会儿总算是明白自己也只是个普通人,也会因为眼盲而不能正常行走。可受苦受累的,却是我一个孕妇。 还以为人家是辛勤的园丁,大晚上的在为花摘剪。 红意早就爬满了脖子,蔓延到耳根子,我急急扶着景行然欲离去,却被他一句话僵在当场:“夫人腹部已显,想必风黎瑞在房事上定然是不错的,怎还是对这种事这般害臊呢。” 我真想脱口而出来一句——你哪知眼睛看到我害臊了? 不过他如今眼盲,这话算是他的雷区了吧。心里想想可以,当面骂出,我是嫌命太长了。 花丛中,淅淅簌簌的声响,男女靡靡之音不绝于耳,我感觉到与景行然相触的肌肤在一点点发烫,而他的手,正一点点收紧。 明明是我搀扶着他的动作,他却反客为主起来,那灼热的温度,让我有些心惊。 “爷,奴家夫君在房事上的本事自然是了得。但他好歹是饱读圣贤书之人,像这么当众毫无顾忌乱来,莫说是夫君了,奴家自然也不可能会有这个脸面去丢人……” 说这话,算是将花丛中那对男女给得罪了。不过人家正忙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显然是不会注意到我如同蚊蝇般对他们不认可的微词的。 不过,为了让眼前这位明白我并非“害臊” ,适当地将风黎瑞在这方面的能力强大化,我还是觉得可行的。 遇到这种存心挑衅的人,便该让他知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三宫六院,不见得御女的本事就比别人强多少,要不然,也不会至今为止后宫嫔妃中就只有一人受孕。 景行然也非等闲之辈,知晓我的用意,凉凉地来了一句:“若能对自己爱的人做这种事还那么分场合,风黎瑞倒还真是君子到了极点。” 其实我想说,风黎瑞若是君子,全天底下的小人就不知跑哪儿去了。每次趁我不备偷袭我,真是防不胜防。想到这一层的时候,我也不免有着小女人的愉悦。毕竟他,是我的夫君,是我的依托。能得他如此依赖般的对待,夫妇何求? “想必爷对宫里头正待产的林昭仪也是宠爱到了极致,所以这次出宫才为了以防多生事端而没有带上她。” 我发誓,我说这句话完全是顾及到他痛失了江舒薇这位爱妃,不想让我和风黎瑞的甜蜜刺激到他的伤心处,所以才违心地想要让他多想想现实的美好,不要再对我多加打击了。 然而,景行然显然是理解到了别处,那份对我的戏谑不再,竟是紧拽着我的手一个劲疾行:“爷的事风夫人还是少管为妙,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多个脑袋够砍。” 搀扶的动作互相倒了过来,我由着他拖拽,却是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地面,以防石子坑洼,不慎倒地。 偶尔抬首,月光下,那袭银衫染上无穷的阴影。那个颀长的背影,竟让我有种错觉。仿佛天地间万物,都不及他衣袂上侵染的孤寂与凄凉。 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溢出。既然这般念着江舒薇,又何苦将她赐给玄枫锦? 这报复玄先生的手段,弄得自己也百般受到折磨,又是何必? * 有他监督着,我即使再不想如厕,也只能将谎言圆了。不过为了“感谢”他这般不辞辛劳地陪同我前来,我特意在里头待足了一盏茶的时间。 臭气熏天的地儿,我这般做的结果便是,苦了自己,却折腾不了他人。 当我从里头走出,哪儿还有景行然的踪影?这场所谓的“感谢”,倒成了我的独角戏。还真是亏大了。 去清洗了下手,又四处观望了一下,发现确实没有他的身影时,我暗自庆幸一声,瞅准了一条路,便快步往外走。 万芳楼的后院幽深,楼阁之上光影晦 明晦暗,伴随着一声声若有似无的轻吟,竟能够清楚地看到男女交叠的影子倒映在窗纸上。 前头大厅是灯火辉煌的花魁开苞竞价,后头也是如火如荼的女子献身。头牌自是有头牌的身价与地位,但其她花娘,自然也不会错失了赚钱的良机。 “风夫人这是去哪儿呀?走得这般急。”身后,是一声调侃,分明便是故意的。 知道自己即使走得再快,也不及身后男人的轻功,我索性停了下来,慢慢等他靠近。 “爷真是好耳力,竟然能从脚步声中听出奴家。”天色漆黑,更加之以他的眼盲,竟然还能够精准地发现我的方位并寻获,敢情他一直就没有离开,存心逗着我玩呢。 “爷可没那本事。”极为谦虚,景行然蓦地朝身后命令,“刘桂年,还不快将衣服递给夫人!” 刘桂年管家范儿十足,朝我递过来衣物。景行然这一次出门的贵公子身份,也让这位内侍总管沾光,不用扮演寒碜相,可以正大光明地穿绫罗绸缎。 “都怪老奴不知道夫人衣服的尺寸,又派人去客栈找伺候夫人的红缨询问了一番才清楚。在成衣店里挑了两件尺寸差不离的,这才马上赶了来。”刘桂年解释着,将两件男子衣衫向我递了过来。 其实都混进了万芳楼,这男装似乎也没有什么用了。不过这烟花之地,保不准会出些什么意外,男装总比女装保险得多。思及此,我还是从他手中接了过来。 “回雅间换的话还得让九公子退避,你就趁着夜黑在那儿换吧,爷替你守着。”手一指,景行然所点的是一棵暗黑的树后。 真不知他是真瞎还是假瞎,竟然还能够指点得如此精准。或许,只是这儿到处都是隐蔽的地儿,他瞎猫碰死耗。 “刚才就让刘桂年去勘探过了,那儿没人,你可以放心过去换。” 这一句,倒是让我解了疑。 既然如此,反正里头还穿着抹胸,我也不扭捏,直接便选了一件烟灰色的长衫进了树后。 当换好衣服出来,却不见了景行然。 刘桂年在一旁审视着我,眼里满是不认可,语带冷硬:“有句话,老奴还是想提点一下夫人。风夫人身为左相夫人,便该有些自觉。茅房何等污秽之地,夫人怎能让爷陪同到那种地方?更甚至是让爷在旁一直守着?刚刚若不是老奴特意将爷给喊走,指不定爷被多少人指指点点……” 第73章 风流乃韵事1 人生真是有些失败,不仅得罪了主子,更是得罪了护主心切的奴才。 刘桂年对我一番正义凛然的苛责之后,又将在万芳楼门口我仗着景行然不能视物而鄙夷地用帕子擦拭与他相触过的手那一幕大加批判。最终,总结陈词:“爷虽然双眼不方便了,但夫人也不能趁机侮辱了去。老奴奉劝夫人好自为之。” 真不知道这位帝王有什么能耐,竟然还能够让底下这位太监总管这般维护。 两人一路又往回走,刘桂年走在我身后沉默不语,我因为穿着男装,衣袖当风,步履下意识便跨大了些。 再次驻足歌舞笙箫的大厅,舞台上的角逐已经进入了白热化。花魁子衿仍旧在飘逸的帷幕后,那朦胧的倩影婀娜,发丝垂落,盈盈柔弱,惹人垂怜。 “钱公子为子衿出价九千两,可还有人加价?”花妈妈在台上笑得是如沐春风,兰花指翘着,朝着底下的众位公子哥指了一圈。 “上一届花魁牡丹的开苞夜也只得了个五千两,没想到花妈妈培养的这一任,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有看客一阵唏嘘,我听在耳里,也不免一叹。这女子的一夜,竟能够达到如此值钱的地步。若打赏给普通百姓,不知能养活多少人了。 “十万两。”微乎其微的一句,分明便该淹没在喧嚣之中,却又那般掷地有声,突兀地响彻在整个大厅之内。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望向二楼那个雅间。锦衣华服的男子风流倜傥,倚靠在窗边,敛下的眉眼沉静,无法窥探。而他身旁,一袭红衣的男子耀眼闪亮,噙着一抹笑重复道:“我家爷出价十万两,花妈妈有意见?” “没……没意见……绝对没意见……”似乎早就被这么大一笔庞大的数目 给吓傻吓乐了,花妈妈面容一怔之后,是合不拢的嘴,“景公子出价十万两,还有没有跟价?十万两一次,十万两两次,十万两……” 生怕到嘴的肥肉溜走似的,花妈妈不像之前那般故意停顿,而是一气呵成地想要将这笔买卖给敲定下来。 其余恩客在底下议论纷纷,一个个哪还坐得住?纷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互相打听起景行然的来历。摸不清这位究竟是哪儿冒出来的主,一开口便是如此天价。哪个有那个实力去与他竞争? 一切,仿佛已成定局。 我停住了脚步,站在那纷纷攘攘的人群之中,眺望二楼那个挺拔的身影。 原来,猜测是一回事,真正印证了,是另一回事。 早就断定景行然是为了花魁子衿而来,可他在竞价之初却毫不在意地陪着我去如厕,在接近竞价尾声的时候又一石激起千层浪地与人相争。究竟,拥有怎样的性子,才可以沉稳如斯?一切都尽在掌控中的他,就不怕中间哪个环节出现差错吗?竟然如此沉得住气…… “花妈妈请慢!”正当花妈妈想要公布花落谁家时,斜刺里一个声音,阻断了所有人的窃窃私语。 我循声望去,斯文清隽,书生气息浓重,不是陈尚寅是谁? “陈大人莫非也想要投下价码?不是花妈妈我不给面子,实在是就算做一辈子的官,恐怕您都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呐。” 从容站起,陈尚寅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舞台,与花妈妈相视而立:“不瞒花妈妈,陈某为官几年,家底依旧不殷实。十万两甚至仅仅只是一百两,也没有那个能耐一下子双手奉上。” “那陈大人今日是……” 沉吟片刻,陈尚寅倏忽间便跃上舞台,帷幕一扯,在所有人都毫无防备 之下将正拨弄几个小调的花魁拉了起来:“本官今夜是来带发妻回府的。” 没有最惊人,只有更惊人。 景行然砸下的十万两已经足够让人品头论足一番,这会儿竟然又出来一个陈尚寅,抱着花魁便说是自己娘子。敢情是想一分钱都不花,直接便将人给带回去颠鸾倒凤。 眉如远黛,齿如含贝,这位花魁薄纱轻轻遮掩胸前那两份呼之欲出的高耸,窈窕之姿,裙袂翩然,柔顺的发丝垂落在肩头,妩媚娇妍。 还真是个天生的尤物,单单看身材,便是如此令人血脉上涌。 “本官娘子与本官闹了点小矛盾离家出走,本官到处寻她不着,所幸今夜听出了她的琴音……香林,别再闹脾气了,跟为夫回去吧。” 有关于这位陈夫人玉香林的轶事在坊间还是流传得颇多的。 早先玉香林之父贪财,将她许配给县令家一个痴呆公子。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男女之事,自然是极为渴望的。可怜那公子痴呆,每每让她独守空房。之后那县令因涉嫌贪污被问斩,家财全部充公,据说那痴呆公子在酒醉之后跌入湖中一命呜呼,而玉香林,恰逢儿时便青梅竹马的陈尚寅到闵周城上任,遂嫁于他同往。两人郎情妾意,你浓我浓,从此比翼成双。不得不说,这是一段让人可歌可泣之情。 陈尚寅作为一个男子,却没有大男人地嫌弃玉香林曾经嫁作人妇,且能几年如一日地对其真情以待,而陈夫人玉香林更是持家有道,两人的恋情一度被坊间传为一段佳话。 * 舞台上,丢满了恩客们赏赐给花魁娘子的鲜花,鲜花配美人,相得益彰。冉冉幽香氤氲在空气中,添了几多缭乱。 从这混乱的场面与杂七杂八的议论声中,我快 速地理了一下思绪。 陈夫人玉香林与其夫陈尚寅闹了不快,这两月来一直在万芳楼入住。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她,一下子便成为闵周城卖艺不卖身的当家花魁。 可怜陈尚寅动用了衙门的人手遍寻不着,却万万料不到她会入了青楼,更甚至是举办了什么花魁开苞夜。 这很明显便是一出烈女训夫记,若以前还有很多没见过玉香林的人只将她当作寻常的妓子,那么经过今夜,陈夫人忠贞刚烈的性情,恐怕便不胫而走了。 说起这忠贞刚烈呢,在于两人之间的不快,始于陈尚寅又纳了一名妾室。而那名妾室,竟与前任小妾谭素心长得极为相像。 对于陈尚寅纳妾的行为,玉香林即使再贤惠,也不能置之不理。抵死抗衡之下,便有了入万芳楼的那一段。 真不知该说这位陈大人是薄情呢还是痴情。 若是痴情,之前又怎会让谭素心这位正妻因着玉香林而成为妾室,被蛇塞喉,沦落到差点活不过年关的惨剧?可若是薄情,谭素心被我带回宫之后,他却又纳了一名与她相像的女子为妾。 呵……这全天下的男人,似乎都有一个通病啊……越是得到的,便愈发不懂得珍惜。而越是得不到的,却愈发想要得到。 玉香林即使再生陈尚寅的气,可人家都为了她逛青楼了,到最后还是跟着他回了府。花妈妈哪里肯依,带着龟奴及养的几名壮丁便要来夺人,但人家陈尚寅是一方父母官,轻轻巧巧一句话便能够让她在闵周城难以立足。 自古民不与官斗,最终花妈妈也只得痛心疾首于错失十万两银子,一脸的沮丧。 我抬眸望向二楼景行然所在的雅间,唇畔勾起一抹嘲讽。他今夜此行,无关风月,仅仅只是为了撮 合人家两夫妻不成? 呵……可怜谭素心,由正妻变废妾,天道还真是有够公正呢…… 身后刘桂年催着我上二楼,我却不管不顾,走向舞台上那一方琴案。 走过那铺满了红地毯的鲜花,乱花丛中过,当真是会迷人眼呵…… 捡起一支嫩花,采了其上花蕊丢入摆放在一旁的清水盆中。 玉香林果真不愧是个擅长音律之人,抚琴之前净手焚香,样样都没有缺少。 在那散发了花香的清水中净手,烟灰色长衫袍角一撩,我席地盘腿而坐,手指轻勾琴弦。那夹杂着劈天盖地控诉的音色流转,在偌大的大厅内洋溢。 眼前勾勒的,是一对执手相看泪眼的夫妇,依依惜别。经年后,郎未归,另娶新人。可怜家中妻,青丝成白发,一病再难起。挣扎着来到那株印证她和丈夫誓言的苦情树前,用生命发下重誓:“果夫君变心,从今往后,让这苦情开花,夫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欢合!”终究还是,郁郁而终…… 音色更加湍急,铮铮不绝于耳,一抹恨意缠绕,我发现,这一刻的我俨然便入了魔障,前方迷途,暗无天日,不得其门而出。 琴弦急促跃动于指尖,疼痛传来,却仿若无觉,十指齐齐而动,愈发张扬,挥斥方遒。 花魁离场,看好戏的,投人的,也该散了,可那琴声却将那些欲散的人群又聚拢过来。 舞台上,复又洋洋洒洒地被丢落了花束。成束,成束地被丢到了我四周,身上,传来被人刻意丢中的疼痛,却根本不及我想要全身心表达出来的天道不公。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竟似看到了二楼的景行然将手中茶杯不慎落地,可周围声音凌乱,我无法听到那碎片落地之音。 第74章 风流乃韵事2 “花妈妈,这是什么时候找来的小倌啊?模样长得真不是一般的标志啊……破过身子没啊?” 淫邪的声音响彻在耳畔,我甚至还能够听到那猥琐的笑声,一声比一声高亢。 如今的我分明便是男装,却依旧还免不了被人言语之间亵玩。呵!景岚国的男风,何时流行得这般明目张胆了? 十指回拨,琴音如剑,刺而远去,向四周挥散。铿锵之音,似要穿透人的心脏,至死方休。 “这位俏公子可是咱们万芳楼高价请来的琴师,诸位若感兴趣,多多撒花,多多捧场啊。改明儿俏公子开窍了想要当小倌了,妈妈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诸位哈……”搔首弄姿,花妈妈不愧是在风月场上纵横了多年,编造起谎言来脸不红气不喘,还能够让人信了个十足十。 我冷笑,指风回落,琴音流淌,一波复一波,最终衍变为一张巨网,扼住所有人的咽喉,狰狞不堪。 这曲带着万千怒意的《薄情赋》,被我中途更改曲风,早就面目全非起来。呵……这群公子哥中,真正识得音律的,又有几人?不过都是些一味跟风的富家子弟,亦或者,嗯……糟老头子? 余音回荡,我蓦地站起,烟灰色长摆在空中划过一道虚幻的弧度。 回首,却见刘桂年一脸沉思,心神仿如天外。他将我细细打量一番,似要透过那面纱,直直地望透我的容颜。末了,却摇头一叹,声音微 乎其微:“夫人刚刚抚琴时的风华气度让老奴想起一位主子。可惜她轻易不抚琴,直至她身死,老奴有幸听到的,也仅只是那么唯一的一曲……” 语气中,竟是万般的遗憾…… 我不禁失笑,这位大总管倒也是个性情中人:“既然花魁已走,相信今夜也没什么趣事了。烦劳转告爷一声,就说天色已晚,奴家先行回去了。” 按照我的性子,是说走就走,可才没走几步,便被人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瞧你眉清目秀的,不若做本公子的娈童,以后跟着本公子吃香的喝辣的如何?” 有些人,就是那么固步自封,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有几个钱,便能够做任何事了? 也怪刘桂年太不该了。买个男子衣衫为什么还要那般吝啬呢,给我买件贵气点的,看哪位眼高于顶的敢来砸银子买我…… 不过这位,也委实有趣,以我这个年岁,怎么着也构不成一位娈童吧? 清了清嗓子,我努力让自己发出属于男子的低沉黯哑之声:“公子你喜好龙阳,可本公子却洁身自爱,还没到对那种恶趣味感兴趣的地步。” “都是出来混的,装什么假清高啊?又不是女人,还来玩欲拒还迎那一套,有意思吗?” “就是!想要买你那是瞧得起你,你如果不卖,信不信咱们玩死你?”不入流的声音咋呼在耳边,我的头微微疼了起来。这些人一个个还真是脑满 肠肥,跟他们讲道理,根本便是说不通。 腹部其实已经微微隆起,所幸那烟灰色长衫够宽大,将我的身形遮掩。 不过说来也真是好笑。这些个纵横欢场的老手,竟然连我是个女子都看瞧不出来吗?又或者,连我这么大一个腹部都不能窥探一二吗? 当然,我还没到那种自我揭短的傻份上。 “本公子不稀罕你们瞧得起,家中还有娇妻等着,还请借过。”语气冷了下来,我面含不耐,直接便要穿过他们径自离去。 * “给你脸不要脸!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了!”狠戾的声音显然便是因为我那一番话动怒了,眼前的人穿着一件凌乱的靛青色华服,一看便是大富大贵的人家。那衣衫上似乎还留着女子的红唇印记,这位爷敢情还真是男女通吃了。 花妈妈作为这万芳楼的当家,之前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宣称我是她万芳楼的琴师,这会儿也坐不住了,忙赶过来劝说:“几位爷有话好好说嘛……妈妈这地方都是来者不拒,可这位俏公子是自由身,妈妈可不敢让他在这儿出事。这不,刚得罪了一位陈大人,可不敢再将这事闹到衙门去了。还请几位爷有话好好说啊……咱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不妈妈找几位姑娘来陪陪诸位,今夜的花销妈妈给你们打个对折?”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有几人听到“衙门”两字,神色间已经有些动摇。又听到花 妈妈说花销减半,当即便要点头答应。 “这事没完!今天本公子还非得让他从了不可!”那靛青色华服男子直接便伸手来擒我,“还戴什么面纱,戴来戴去也就是那样了,不若本公子帮你揭了去,让你见见世面!” 腰肢被他擒住,我挣扎未果,反倒被他越收越紧。 都说这男人,对于越是听话的女子,便越是提不起兴致。对于那些个烈性的女子,却越是兴致颇多。我生怕他真的对我做出什么,想反抗却苦于男女力量有别。感觉到一阵冷风拂过,面上的轻纱一下子便被揭下。挣扎间,那特意挽起的发丝,也一下子披散开来。 长发流泻,青丝飞扬。混合着,女子身上特有的幽香…… 似乎,周围有吞咽口水的声音……以及……一阵阵惊艳声…… * “啊!——”一声尖锐的喊叫,我腰际那只贼手被人钳制。骨节错位的声音传来,那只贼手彻底被废。 下一瞬,我便入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靛青色华服男子另一只手中的面纱被拽了回来,我脸上一阵风过,那面纱又重新归了位。 一切,快得让人来不及思考。抬眸印入的那张俊颜,却让我惊愕不已。 竟是,景行然。 他的手,紧紧地揽在我的腰上。银色的衣摆上滚着金边,锦衫翩然,眉眼淡漠,薄唇紧紧地抿到了一处。只是那双毫无焦距的眸子,却精准无 误地对上我的视线。 人群里不知是谁最先反应了过来,一声惊呼:“她是女子!这男人是个女的假扮的!” “原来是个娘们!怪不得那肌肤嫩滑嫩滑的!那小脸蛋眉清目秀的……” “看来是深闺寂寞,来这儿吊男人来了……骚娘们,让爷来好好疼你……” …… 那不堪入耳的话语一句接一句,我却没有心思去消化。反倒在意刚刚那一幕,景行然是否发现了我的身份…… 置身于他的怀内,这个胸膛,今夜我倚靠的次数当真是不计其数了。听着那强有力的心跳,我竟有些恍神。 手,试探性地在他的眼前一晃,却被他猛地拽住:“爷虽然看不见了,但你在眼前给爷一个劲扇风,这眼可受不了……” 看不见…… 对……他看不见…… 还好,还好……还好他看不见…… 我心有余悸,一颗心慢慢回落。视线一扫周围,刘桂年若有所思地望向这边,按照他在我身后的位置来看,刚刚显然便没有瞧清楚我的脸…… 那就好……那就好…… “爷,这男的是不是将他其余的手脚都给废了呢?”九公子不知何时也过了来,红衣在那辉煌的灯光下染上妖娆,他就这般慵懒地问着,一只手毫不费力地擒住那对我无礼的男子。 听得那男子哇哇乱叫的求饶声,我只觉得恶人还真是有恶人磨。 九公子行事诡异,落在他手上,定然是有的苦头吃了。 第75章 风流乃韵事3 回程的马车上,我一路忐忑。 景行然依旧慵懒地靠在软榻之上,偶尔咳嗽两声,让我想起他也只不过是个伤患。 晚膳只吃了几块糕点,全都是九公子在雅间内独享美味,我的肚子不经饿,直接便叫唤了起来。 丢人,还真丢大发了。 所幸景行然看不到我那涨红的脸,我安慰着腹内折腾我的小祖宗,在车厢内安置的矮小案头上偷渡了几枚杏脯,一股脑儿塞到了口中。 这偷渡也讲究个技巧,明明可以明目张胆地偷渡,却非得做贼心虚,一个不小心就噎着了,止不住地咳嗽。眼角,溢出了些泪花。 “不过是吃个东西,需要那么防备爷吗?”后背上是一只男性的手掌轻轻地拍打着,最终一使劲,那口中的杏脯悉数吐了出来,弄得满车厢的狼藉。 我暗自吐舌,默默将满地残骸给收拾妥当了,嘴上却添了几分委屈:“奴家太丢人了,可不敢让爷笑话了去。” “适才在万芳楼众目睽睽之下抚琴,怎就不觉得丢人了?”蓦地,景行然肃然了神情,语气中俨然没有了那份打趣。 那会儿我心中烦乱,只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景行然派九公子将陈尚寅给带到万芳楼不过是安排人家夫妻双双把家还。一想到曾经生死一线的谭素心便为她而感到不值,痴傻地守着陈尚寅那样一个男人,人家却为了追妻而踏足青楼,上演了一幕感人的夫妻情深。 义愤填膺,我也便顾不得那么许多,直接便上台去抚琴泄愤。 不曾想,又犯下了一个错误…… “以奴家的琴技,当时自然不会想到丢人了。”打肿脸充胖子,如今我也只能 自我抬举一番了。不过这也是事实,当今世上,除却姬夫人,恐怕真的很难找到敌手了。 抚琴重在知音,若不是姬夫人的身份受人颇多争议,恐怕我当初也不会因找不到人共赏而立誓再不抚琴。 誓言一旦打破,便接踵而至,如今抚琴,也只当怡情,为腹内胎儿培养情/趣。 “那般伤情的曲子,夫人当时想到什么了?” 这人,还真是刨根究底啊。我有些不悦,语气却愈发娇软酥浓:“奴家想到夫君自考上功名之后,一路青云直上,却将奴家给丢在老家……”发现经验真的会随着人的历练而增长。如今对于这般的谎言,我也能够信手拈来。 短暂的沉默,景行然瞬间攫取我的手:“你究竟是谁?”声音压抑,却带着万般的执着。 “爷糊涂了不是,奴家还能是谁?”说是如此说,我心头却一紧,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怎会突然便令他起了疑? 莫不是…… “爷,说到这抚琴,奴家有一件事得向你坦白。”紧张的窒息感步步紧逼,也不管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忙将所有可能使自己暴露的线索扼杀在摇篮里,“奴家的琴技其实算是向唯珍君后偷学的……夫君念奴家醉痴于琴,曾偷偷记下了唯珍君后抚琴时的曲风指法供奴家模仿……” 我死后,景行然追封我为唯珍君后,无人不知。 如今听得“唯珍君后”四字,他仿佛被戳中了痛处,整张脸黯淡了下去,不再追根究底。 * 自从那一夜景行然在万芳楼公开亮相,陈尚寅作为闵周城的父母官,自然是不敢懈怠了。虽说是低调,但最终还是风风火火 地将人给延请到了陈府。 我这位左相夫人也沾了人家的光,收拾几件细软,携着红缨到陈府大院去居住了。又留下封信交给掌柜,若看到风黎瑞,务必让他到陈府找我。 陈府也算是家大业大了,进出皆是奴仆,不得不说,陈尚寅这位地方官混得确实是风生水起。像他那夜说的“十万两甚至仅仅只是一百两,也没有那个能耐一下子双手奉上”的话,委实是谦虚了些。 一路走来,陈府占地庞大,楼阁雕栏,可见一斑。 “风夫人便暂且住在西边的厢房,不知是否满意?”人家东道主都事无巨细安排妥当了,我自然没有什么话说。 点头,我正待说话,一旁正四处溜达的水若卿听了,直接便质问:“陈大人,这安排住处也不能偏心呐。本郡主住哪儿?” 一袭湖绿裙衫,容颜娇美,樱桃般的小嘴,荡漾在那张无害的脸上。水若卿质问的话语带着几分骄纵,却稔是让人恨不起来,只觉得那样的要求是她这般的人提出,都难以抗拒。 陈尚寅一愣,那张斯文的脸上是一抹笑:“郡主便住在东边厢房,可好?” 和水若卿一个东,一个西,互不往来,这点我甚是满意。 不过人家郡主却不这么想:“这怎么行?本郡主还得好好照顾风夫人呢。人家好歹怀孕了,若不就近照顾一下,本郡主可过意不去。”一挥手,水若卿大度道,“你就直接将西厢房给腾出两间房来,本郡主和风夫人一起挤挤就是了。” “这……实在是太委屈郡主和风夫人了。下官这就交代人去办。” “有劳陈大人了。”水若卿一抱拳,动作还 甚是到位。 * 远远地传来说笑声,莺啼般婉转的声音真是清丽出尘。我望去,玉香林薄衫堪堪遮掩住那若隐若现的春色,手中一把团扇,巧笑倩兮,赏心悦目。此时她那裸露的玉臂正搀扶着景行然,一步步向这儿走来。身后是几个婢女尾随。另有九公子与刘桂年在后头跟着,两人对看一眼,似乎颇有微词。 看来这陈尚寅为了迎接圣驾,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自己和夫人齐齐出动,双管齐下,招待周到的地步,让人瞠目。 “景哥哥,你又将若卿一个人撇下……”三两步上前,水若卿毫不客气地拍掉玉香林搀着景行然的柔荑,嫉妒十足地用自己的手代替。 原本出门在外,她也不得不喊景行然为“爷”。如今在陈府上既然大家对彼此身份都已心知肚明,也便不再扭捏,直接便水汪汪娇滴滴的“景哥哥”出口了。 她每喊一声“景哥哥”,我这头便疼上几分。总是要随着她那一声呼唤,下意识在脑子里逡巡一番,想想那一夜与景行然的洞房花烛,这位若卿郡主究竟在甩了我一耳刮子之后又做了什么……理应泫然欲泣地让他废了我才是…… 偌大的后苑,亭台楼阁,假山湖水,凉亭幽花,风景绝佳,看得人心旷神怡。 华服袭身,景行然风度翩翩,说不出的风华与气度。 安抚性地拍了拍水若卿的手,他耐心开口:“爷不是让他们将你一道接来了吗?这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手摸索着便去揩她眼角的泪。 当然,究竟有没有泪,还另待挖掘。 “可是你自个儿先过来了,也不跟若卿说一声。要不是若卿 正好在房内听到动静,指不定他们就只接了那女人过来,将若卿给忘了。” 委屈地埋怨着,水若卿任由景行然的手指触上自己的脸,一个劲地往他的身上蹭着。 水若卿口中的“那女人”指的自然是我。 景行然一大早便被延请到了陈府入住,后来又派陈府家丁来客栈内取些行李,顺便将我这位风黎瑞之妻也接了过去。 对臣子夫人都能够这般体贴照顾的帝王,我可不相信他会厚此薄彼地故意将水若卿给丢在客栈。 “瞎想什么呢?陈大人连你住处都安排好了,怎么可能故意不让你住?” 景行然这位帝王也委实高明了些,明明是受指责的一方,他一句话轻轻巧巧就将责任给丢到了陈尚寅身上。 “是啊郡主,夫君为了接君上和郡主到府中小住,可是花费了很大心思。”玉香林袅袅娉婷,一笑百媚生,手中团扇轻摇,一滴薄汗流淌,我竟看着它直直顺溜到她那淡粉薄纱内。 饶是女子,我都觉得这一幕足够诱惑,不自觉望向景行然,看他面色依旧沉稳,丝毫没有受到任何的干扰。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竟然再次忘记这位英俊不凡的帝王已经是睁眼瞎了。 察觉到一道目光炽热,用眼角余光望去,竟是斯文守礼的陈尚寅。他目光幽深,盯着那一粒果实,炯炯暗沉。 看来读书人也不过如此,这闺房之乐一旦上瘾,也会一发不可自拔。单单一个无心的举动,都能够受到万般撩拨。 “陈夫人,奴家有些女红想要请教,请陈夫人不吝去房内探讨。”再这样下去,气氛未免太尴尬,我忙找个借口将玉香林拉走。 第76章 风流乃韵事4 有景行然这位帝王坐镇,即使寄人篱下,在陈府上的吃穿用度也是一律不用愁的。然而他的伤却成为了禁忌,轻易不敢让闵周城内的大夫看。此次出行最大的失策便是没有带上御医,是以这个时候,江植的用处便凸显出来了。 院子里的角落,为了便于煎药,早搭建了小灶。江植在捣鼓着药材,而我则在一旁搭把手。 “江植,爷的伤到底什么情况?之前的咳嗽和这次的咳嗽,都是因为这伤势?”为了掩人耳目,我这个孕妇在这个时候便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西厢房成为了很好的煎药场所,别人问起,也只当是我喝的,只要将残渣处理干净,相信不会有人起疑。当然,水若卿与我同住,景行然与这位郡主的韵事恐怕知道的人也不少,所以只要以找她的借口过来喝药,也不怕别人怀疑我这个有夫之妇与他有染。 江植衣衫翩然,临风不羁。这段时日,他明显便消瘦下去了,俊颜上眼瞳微深。他的闲云野鹤,他的潇洒任我行,始终因着我而被打乱。 “之前的咳嗽是因为殚精竭虑所致,我已经写下方子给爷调理过,看样子是无恙了。只不过后来那正中胸口的一掌,却又引发了之前的咳嗽。” 殚精竭虑…… 轻描淡写的四字,一个帝王,究竟是怎样的事情,才能够使得他如此? 既然江植没有多说,这些药服用一段时间之后看来便会无恙了。 我找了把椅子坐下,对着那张认真煎药的俊颜徐徐说道:“等爷的伤势稳定了,你便找个方式脱身吧。”君命难违,与风黎瑞一同进京,看来是势在必行了。江植好不容易才脱离牢笼,可以追求 他一生都为之奋斗的自由,我自然不忍心他再次为了我而陷入重重深渊。 灶上小火慢炖,药炉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冒着白烟。 江植的手一顿,便是一丝火星,飞快地流窜到他身上。那艳红的火高扬,他这才惊觉,用衣袖将它甩灭。我也一把奔了上去,用自己的衣物在一旁帮衬着甩灭那火星渣子。 只是他的手……却被烫出了血泡…… “怎么煎个药都这么不小心啊。”有些心疼地想要为他包扎,却意识到这些个血泡必须得挑破。将小灶的火给灭了,我喊着让房内的红缨取副针线出来。 “煎药煎得将自己的手给赔了进去。江植你这么多年行医白长经验不长脑子了是不是?”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气,我将话说得格外重,接过红缨急急忙忙取来的针线,拿过一根针便下了狠手去戳那血泡。 他却只是淡望着我的一举一动,对于我不分轻重的动作完全便似毫无察觉。面上有着一丝宠溺的笑,却又恍惚间隐匿。 真傻……当真感觉不到疼痛吗?用针戳着戳着,我便不自觉放慢了动作,到最终小心翼翼起来。看着那双修长的手惨不忍睹的模样,只觉得无边的心疼席卷。 他任由我将他的手按到水盆中细细洗了,又拿丝帕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冷不丁问道:“凌紫……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 他说过的话何其多,我怎么可能句句都记住呢? 不过,我知道,也唯有那似承诺的一句,才会让他即使付出生命,也万死不辞。 “江植,你揭下皇榜治好了母后的病,想要什么赏赐吗?” “下官别无它求,只希望能够永远追 随公主。” 治好了母后的病,对于爱母后如命的父皇而言,无论他有何求,都会双手奉上。当先便钦赐他为御医,御前一品,可随意出入宫庭。 当我替父皇问他还有何所求时,他却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别无它求,只希望能够永远追随公主…… 为何,偏偏便是我呢…… * 暮色四合,天已渐暗。 今日景行然背着众人来喝药的时辰明显便晚了些,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的神色有些古怪。 单单是对我的态度,便感觉有些阴阳怪气。 “风夫人和江植的关系倒是不错。不过男女有别,风黎瑞就不会吃味吗?”双腿交叠,他双臂伸展在楠木椅两侧,话语间似带了一根刺。 我看他一眼,只觉得那张俊颜怎么就不长得再丑一些呢?老天还真是不公。 哦,不,有得必有一失,最起码他目不能视,老天毕竟还算是公平的。总不能将所有的好都加诸到同一人身上。 “谢爷关心,奴家夫君信得过江植,更信得过奴家,所以爷所担心的问题,根本就不会发生。” 当然,这是假话。 在山谷中暂住,风黎瑞不得不往返于朝廷和我之间。而江植便住在我隔壁。所以每回见到他时,风流倜傥如风黎瑞,最大的表情便是打翻了醋坛子,五味杂陈。 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这江植就住在隔壁,害为夫总是不尽兴,紫儿你说怎么办吧?”一副将主动权交给我的委屈样。 “左相为夫人去请玄先生了,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这段时日怎么看风夫人一点都不担心?”今夜的景行然似乎跟我杠上了,非得让我招架不住才罢休吗? 我 伸了个懒腰,又扭动几下脖子,这才抚着腹部漫不经心地开口:“夫君做事奴家一向便放心得很。该什么时候回来,夫君一向拿捏有度,无需奴家为夫君多做操心。” * 月华流泻,那半边弯月,阴晴圆缺,似在嘲讽着世人的聚散两依。 景行然唤人拿来了酒,没有什么下酒小菜,就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一国之君光临,虽说我早就嗜睡得想安歇了,可怎么着也不能赶人,遂强打起精神,找出一块绣布,有模有样地开始绣了起来。 都说小孩子喜欢花花草草,所以我最近闲来无事除了钻研医书,又开始了刺绣。 当然,这水平依旧是那种半死不活的残次阶段,一朵鸢尾花也能够被我整得像一朵路边的野菊。 印象中这鸢尾花是景岚国的国花,我也不知道是哪儿不对劲了,竟对它感兴趣起来。 “其实夫人怀了身子,不该太过操劳才是……” 酒香四溢,是竹叶青。我有些嗤之以鼻。我会这样操劳,是谁害的? “奴家都快做人娘了,为自己的孩子,这点操劳哪儿算得上什么呢?倒是爷,也快为人父了,可得赶紧回宫去陪着林昭仪待产才是。女人呐,这种时候最需要关心,尤其是自己男人的关心……” 他一听,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也不回应,只是又一个劲地猛灌起了酒。 我也不管他,反正这事也与我无关,不过是礼尚往来随口一提罢了。 正穿针引线着,冷不防房门被人毫无预警地推开,水若卿一身湖绿,脸上化了一层淡淡的精致妆容,不过那推门而入的气势,却是凌厉。当在我房内看到景行然时,她忙奔了过去:“ 景哥哥,若卿都找了你一日了,你怎能在她房中……” 景行然似有了三分醉意,借着她的力踉跄着站了起来:“这又是哪位得罪了你这尊大佛?” “还不是那个……”欲言又止,朝着正竖直耳朵听得起劲的我瞪了一眼,水若卿搀着景行然就往外走,“景哥哥,到若卿房里去说啦!人家今儿个又被欺负了……”委屈的声音伴着撒娇,是古来男子皆喜欢的调调。 我一耸肩,看今夜这架势,这水若卿敢情是要趁机侍寝了? “奴家恭送爷,恭送郡主。”站起身,本来该福一福身,可腹部有些吃力,便仗着景行然看不见,只将手挪到腰际意思意思了一下。 “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女人,风黎瑞偷偷摸摸藏着掖着。这般没名没份的人,竟然敢这般蔑视君上!”对于我的无礼举动,水若卿当即便跳脚。 景行然毫无焦距的眼眸望着我,不明所以,却只是揽着她往外走:“好了,堂堂一个郡主还成天撒泼,说出去丢漠齐王府的脸面。” “景哥哥,连你也欺负我。回头我要向娘告状!”两人的身影和谐,男才女貌,好一幕才子佳人。水若卿仰着头似乎是问了句什么,惹来景行然一阵大笑,两人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我目送着他们离去。随即,也一同听到了隔壁门开后又阖上的轻响。 一直以为景行然和水若卿沾亲带故,两人之间即使暧昧,亲密的程度也无法更上一层楼。毕竟当初景行然力排众议没有封她为后更没有纳她为妃,便是很好的证明。 不过,我似乎忽略了这英雄难过美人关。即使表面上没有,但内里两人之间的关系,天知道呢…… 第77章 风流乃韵事5 我的心情莫名便烦躁起来,这房间的隔音效果还是不错的,听不到那头的动静。 不过夜黑风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男的酒兴正浓,女的情窦初开,不用多想,也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红缨,这房内怎么这么热啊?不是让你多添了些冰块到各个角落吗?”总觉得该找些事来做,可手头的针一不小心刺破了指尖,血珠沁了出来,迷蒙了双眼,我却如梦初醒。 穿着一件嫩黄的褶裙,红缨急匆匆奔了过来,气喘吁吁:“夫人,奴婢早就按照夫人的吩咐给各处添了冰块了。而且这房内,已然很凉快了呀。”一头雾水,她对我说话时添了一份小心翼翼。 我打发她下去,只觉得自己真的是入了魔障了。这还没到大半夜,还没入睡,这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劲了。 景行然在的当会儿我便有些瞌睡,可他和水若卿一起去了隔壁,我却连一点睡的欲望都没有了。待在房内,只觉得燥热难当,索性趁着月色,信步走出了房门。 雕花窗宇,精致小巧。隔壁的房间,亮着烛火。 只是我才想移开目光,那烛火便彻底熄灭,连带着那两个贴合在窗纸上的身影,也一并消失在眼前。 心里头突然便堵得慌,急需找个地儿宣泄一番。可这没来由的情绪,让我自己都有些无所适从。 良久不见水若卿的房内有人出来,我知道,我的猜 测对了。 这本就不关我事,可心里那种感觉怪怪的。我将它归因于自己的私心在作祟。毕竟做过景行然一段时间的妃子,知晓他对我无情却百般宠幸她人,是个女人都会有些反感与难受。 嗯,就是这样。 猛然间听得水若卿一声似享受又似疯狂的惊呼,我忙不迭转身离开。 江植说了,孩子正在成型中,做好前期的抚养教育最重要。可不能让这孩子听到什么不适合他听到的…… 对,就是这样。 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 匆匆逃也似地离开,这才发现自己对于这陈府根本就不了解。假山重峦,镜湖清幽,七拐八绕之后,便迷了路。 眼前蓦地出现一处废弃的宅院,万物凋零,残木横亘。 倒是里头一声若有似无的的女子呻吟,让我好奇地一步步走近。 月华漫天,可里头的光线却极暗。刚刚还听到的呻吟声戛然而止,草木荒凉,脚边那莎莎的细声此刻听起来竟格外刺耳。 房门大敞,废弃的房内,家具竟是一应俱全,光彩靓丽。然后,目光堪堪巡视一周,我便见到了床榻上那两个交叠的身影。 眉头轻皱,原以为是有人受了伤求救,不想,却是这样的画面。看着那旖旎暧昧的一幕,我又不免责怪自己的无知。明明这种事自己也经历过不知多少回了,竟然还辨别不出…… 蓦然间,我看到女子转过脸 来,那双眼眸,似有力量,将人洞穿。 原以为她会呼喊,她却将察觉到有异试图朝我这边望来的男子揽住。男子心神一阵激荡,便迫不及待地在她身上横冲直撞起来。 自始至终,女子都听之任之,没有拒绝,也没有逢迎。 就如同,枯寂得,下一刻便会凋零。 站在原地,我竟迟迟移不开步子。 只因她的眼,在男子不曾发现的时刻,朝我望来。 那般的无助,那般的迷茫,那般的,让人心疼。 却也,那般的,熟悉至极…… 然而房内光线过暗,我想要极力看清,却是不能…… 鬼使神差的,我竟选择了留下,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躲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那份旖旎冷却,久到鼻尖闻到的幽香散去,久到那男子状似体贴地为床上的女子盖上衣物离去,我这才敢出来,徐徐走向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女子。 她的身子已经被悉心擦拭过了,透过那轻轻遮掩的衣物,甚至还能够看到其上遍布的点点暧昧痕迹。 处处,是那男子留下的痕迹。 “我就知道,你没有走……”猛然间,床上的女子开口了,声音粗噶,仿佛舌苔曾经被什么咬过一般,吐字也并不是太清晰。 看着她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额上便有细密的汗珠冒出,我忙坐到床畔,掏出袖内的帕子为她轻轻拭去:“你看我的眼神,让我觉 得你是有求于我。我这人有个习惯,喜欢人家揭秘。而我相信,你一定会满足我的好奇心。” 她笑了,那张苍白的脸上一点光彩,缓缓溢开。 借着从窗外斜斜照入的月光,我这才发觉,这是一张惨败黯淡的脸,上头的疤痕交错,全部汇聚成五个大字——结发不结心。 心仿佛下一刻便要跳出嗓子眼,我刹那睁大了双眸,手指着那张脸,声音压抑而难受:“谭……谭素心……” * 她依旧一动不动,若不是她的胸口急剧起伏,我恐怕都要以为她的生命真的是走到尽头了。 “我们……认识?”那张脸上的疤痕都随着她一个动作而聚拢到一块,看上去愈发触目惊心。 我猛地想起万芳楼内,那些个看客闲极无聊之下对闵周城父母官陈尚寅的八卦。 陈夫人玉香林是因为陈尚寅又纳了一名妾室而离家出走。她那般刚烈,被世人钦佩。而那名受千夫所指的妾室的长相,据说跟原妾室谭素心长得有几分相像…… 可如今看来,这哪儿是几分相像,分明便是本人…… 初见谭素心,她便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过好歹面纱遮掩,人也冷清,对世事不太在意。之后带回宫去,江植将她的面容用罕见的药材一点点治好,唯有一个“心”字因了靠近眼睛的缘故,施药时唯恐伤了双眼有所顾忌,才留下一丝极浅的 痕迹。 如今再见,她俨然便是初见时的模样。疤痕纵横,惨不忍睹,冷清不问世事的性子,衍变成了心如死灰。 明明是在宫里,她怎么会出现在闵周城,更甚至再次成为陈尚寅的妾室呢? “真的认不出我了吗?”将面纱摘下,我也撇开了诸多的顾忌。是我将她给带到了宫里,却没有将她一路保护到底,这是我的责任,我无可推却。 “娘……娘娘?”震惊席卷,她一下子错愕当场,想要支撑着从床上坐起,却体力不支,复又倒了下去。唯有那双眼,满是不解,满是疑惑,交杂着对我死而复生的难以置信与欣喜若狂。 我的死,轰动一时。 先不论景行然将我一个修容以君后之礼风光大葬,赐我谥号唯珍。后来宫里头流传出我便是原君后阴凌紫的秘闻,也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再者,父皇此次为我的死而发兵景岚国,三十万兵马齐结与景岚国接壤的边境奇渭城,声势浩荡,闹得人心惶惶。想让百姓不记住我的死,也难了。 师出有名,父皇御驾亲征,与景岚国两军对垒日久,各有所伤。 我暗中禀明父皇我并未死的飞鸽传书,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更是对阻止战争没有起到丝毫的效果。 所幸景岚国大门未开,战争只影响到两国边境,其余地方,依旧该歌舞升平的地方生平,该醉生梦死的地方梦死。 第78章 风流乃韵事6 “不过是蒙了个面纱你就认不出本宫了?”故作威严地说着,我的面上却是最真诚的暖意,“你都将我给忘了,我可是将你给记在了心里呢。你说,你该不该罚?” 嘴上虽如此说着,可亲眼目睹她如今的惨况,我心里那股同情的酸涩便有些泛滥。 “为什么你会出宫?为什么你会再次来到闵周城?为什么你会那么傻又成了这副模样?为什么你任由他欺凌却不反抗?为什么你被世人诋毁拆散人家夫妻却还要待在这个鬼地方?为什么你这么不懂得洁身自爱?为什么你说将一切看开了却还是要踏足深渊?为什么你明明不问世事不管荣辱了,却还是会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有太多的话想问,有太多的痛想诉,可到嘴边的,也只是那喋喋不休的凝噎。坐在床畔,牵住她的手,细细地看着。发现那手,愈发柔弱瘦削了起来,甚至于,能够看到那青色的血管。 女人,一而再再二三地被糟蹋,那便真的是傻了。 且,傻到了极致。 天真吗?以为自己放低姿态,就可以挽回那个人的心? 愚蠢吗?以为做小伏低,一切便还是能够回到当初? “娘娘,先说说……您吧……您究竟是……怎么……起死回生的……”她每说一字,似乎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谭素心声音沙哑,那种舌苔被什么咬过的迹象,极为明显。 她的事情,以前我便没有过多询问。 因为我知道,如果她想说,定然会说的。强逼,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效用。 只是如今,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在她身上,我即使再不愿过问,却也要管上一管了。 三言两语将风黎瑞和江植联手将我弄出皇宫的事情概述了一番,一个 江植明显没有那个通天的能力,可加上一个权势滔天的左相,却显然不是难事了。末了,我直接便问道:“你的嗓子究竟怎么了?还有你的脸……为什么又要将事情重演?” 谭素心却咳嗽一声,顾左右而言他:“看不出来……左相他……平日与娘娘……没有往来……关键时刻竟然……竟然如此帮……帮娘娘……” 我面色大惊。 风黎瑞与我平日没有往来? 怎么可能!? 江植说他是我在冷宫中的奸夫唉。而风黎瑞自己更是供认不讳,还以此为美。 想到带着谭素心回宫是在我再次被册封修容的时候,看来她定然是不知晓我曾经被打入过冷宫的事情了,我也懒得去纠正。 “风黎瑞如今是我的夫君,你看看……这肚子里还是他造下的孽呢……”其余的可以不解释,但至少得给风黎瑞正一下名声,如若不然,他回来之后定是要对我一番耳提面命了。我惹不起,只能乖乖就范。 谭素心那疤痕纠结的脸上露出的神色,是相比于刚刚见到我时更加的难以置信。原本便身子无力,这会儿更是呼吸急促起来,急急地喘息,似要将所有的力气都用罄。 “娘娘……君……君上他……” “你别去管旁人了,先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此刻的我当真是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辛辛苦苦将她带回宫企图将她带离苦海,岂料她又重蹈覆辙。 她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腹部,看着上头微微的隆起,似在计量着什么,最终喃喃:“不……这时间……不对……不该是这样的……这孩子……这孩子是……” 我无奈一叹,看来她今日是根本就不打算告诉我有关于她的事情了。既然如此,刚 刚我擅闯进来时,她又何必为我遮掩,又何必用那种凄婉的眼神恳求我留下? * “我这次入陈府是跟着君上来的,他的事情没办完,我还不能走。如果哪天你想要告诉我实情了,可以来找我。不,你现在的状况似乎连下床都是问题。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以后就只能够就此不见了……”这会儿,我闲谈之间将狠话撂下,其中深意,我相信,聪明如她,自然是了解的。松开原本便坐在床榻上拉着她的手,我缓缓站起。 “若再不回去,我屋里头的丫头该着急了。你我缘尽于此。” “不!——娘娘……求你……素心求你……求你帮我……” 我转身,漫不经心道:“帮你什么呢?你真的需要我帮吗?” “素心只求娘娘……能够……能够赐……一死……” 终究还是被我料中了。 我眸中染上一丝苦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放得自然些:“我如今早已不是娘娘,根本没有生杀大权。即使有,我对你也下不了狠心。素心,我只想让你好好地活着,即使与世无争从此淡漠孤独,却也好过被这般糟蹋。” 谭素心静静地望向我的眼,眼里的苦与情,从那压抑中渐渐苏醒:“娘娘……想听听素心的……故事吗……” 非得到命悬一线了,才想要诉说吗? 可诉说的代价,便是让我给她一个死的解脱? 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她却蓦地问我一句:“娘娘可知……素心与陈尚寅,是什么……关系?” 两人之间的关系吗?世人皆道她是他的妾,缠她甚紧,破坏他与那位青梅竹马的玉香林之间的感情。可是谭素心曾经言语间强调的却是,她才是陈尚寅明媒正娶的发妻,之后却沦 为了他的妾室。 “他,该是你的夫君。”这句话,我很肯定地道出。 “从前是,现在……我只是他的妾。” “世上,越是得不到的,该是越好的吧。而对于得到的,往往便是不屑一顾的吧……他对我,其实也如此……” 低沉沙哑的声音,嗓子痛楚,似乎下一刻,便会咳出血来。可她,还是不管不顾,似乎要倾尽全力,只为诉说一个久远的故事。或者,只是为了我能够满足她的遗愿…… * 其实,谭素心和陈尚寅的故事委实过于老套了些。 谭素心,七年前,她是桥水乡一个有权有势的乡绅的女儿。 家教甚严的她自小养在深闺,没有接触太多男子。所以当上元佳节第一眼看到陈尚寅,他轻轻巧巧的一句“他年我若衣锦归,不负高堂不负卿”,她便决定非他不嫁。 很冲动的决定,可却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得了她的决心。 谭乡绅自然是百般阻挠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穷酸秀才,可谭素心却是抱着非君不嫁的心,是以将自己的首饰悄悄变卖助他赶考及解决各项开支的燃眉之急。 可惜,年复一年,陈尚寅才情自是不凡,却每每名落孙山。 他可以再考,谭素心却等不了了。 年龄一到,谭乡绅便开始为她挑选起夫婿来。万般无奈下,谭素心本着一颗芳心早许的心,在世人所谓的“不知廉耻”下,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偷跑到陈尚寅的漏居。 彼时他的老母尚在世,带病的身子无法动弹,只是一个劲咳嗽。 而他们,与她只是一帘之隔,在满是尘埃的地面颠鸾倒凤。 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她被破了身子,名声败坏,多遭白眼。陈家老母受到的刺激颇大,当时便被 活活气死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谭乡绅顾忌颇多,最终不得不点头两人的亲事。 但因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陈尚寅,必须得入赘。 后来由谭乡绅保荐,陈尚寅寒门出身,最终如愿以偿地一步步高升。 一切似乎都很圆满,可这样的圆满,却在谭乡绅重病去世之后不圆满起来。 “其实也不算是不圆满吧,毕竟我早知结局了。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地令自己变得有权有势,只是为了一个他若不强大便无法得到的女人……” 诧异于她的话,我却还是不认可道:“既然早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傻?” 她避而不答,只是目光悠远地落到那即将燃到尽头的烛火:“玉香林是他自小便爱上的女子,却不得不嫁给官绅公子……于是他便要变强,变得足以扳倒那个夺走玉香林的男人。终于……他成功了……在将那痴傻公子整死之后娶了守寡的她为平妻……”每说一句,便是偌大的停顿,调整呼吸。 玉香林前夫落水而亡的事情多多少少还是被议论过一阵的,一个傻子的死,并没有得到太多人的关注。如今听得她一说,我这才觉得蹊跷起来。也许,这一切,真的是陈尚寅为了得到玉香林而不择手段所为? 谭素心一直虚软垂落的手仿佛用尽了毕生精力,徐徐移到自己的腹部,她的话题蓦地转移:“娘娘信不信我这肚子里头……养着好几条……蛇……蛇?”唇畔的笑苦涩,那覆在腹部的手,却猛地收紧,指甲泛白,透着血丝。 我的面色也瞬间一紧,脱口而出的狠话,带着连自己也说不清的伤色:“说什么傻话呢!一个大活人的,肚子里怎么可能养蛇!那陈尚寅强迫你吃蛇羹了是不是!” 第79章 风流乃韵事7 “紫儿这是跟谁发这么大脾气呢?”斜刺里一道男声,轻佻戏谑,风黎瑞风尘仆仆而来,身上的一袭广袖玄服,在门口投射的淡淡月色下,仪度不凡。见我将面纱摘了,他眼中有着不认可,却在对上床上衣衫凌乱的谭素心时,了然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会来这儿?”我给他留了书信告知他我在陈府,可他也不会神通广大到这种地步吧?竟然还能找到这种荒僻的地方。 他徐徐走近,挑了挑桌上残烛的灯芯:“大晚上的就没有知会陈府的人,直接和玄先生翻墙进来的。玄先生身上都是制你的宝贝,靠了只小飞虫领路寻了来。” 敢情是通过气息寻人吗?不过…… “你把我什么东西给那只小飞虫闻了?”伸出两只拳头做威胁,我的体己物品,他居然私藏不说,还给之小虫子去闻? 他笑笑,三两步上前,将我搂在怀里:“不就是这个吗?” 从腰际一掏,便是一个香囊。 恕我自惭形秽一下,当初的我究竟是想要绣一只野兔还是绣什么鸳鸯戏水的美景,还真的是记不清了。不过出现在眼前的一只嘎嘎乱扑腾翅膀的旱鸭子,却是极为刺眼的。 这该死的绣工,我再次被华丽丽打击了一次。 这香囊,其实我多多少少是有些印象的,但并不是太深。 风黎瑞说我亲自做了两个香囊。一块绣布,一分为二,“不渝”两字用我的血写就,代表着此生非君不嫁。 他手中执着“不”的香囊。 而我手中执着“渝”的香囊。 看来这该是我被关押在冷宫那会儿闲来无事的时候做的了…… 那么丢人的一个香囊,也难为他还能当个宝贝似地总挂在腰间了。 我看着他重新挂了回去,不免嗔怪地调笑了一句:“做得有那么好吗?值得你这么心心念念形影不离?” “这就做爱屋及乌,懂?”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着,倒是将床上的谭素心给撇到了后头。 更甚至是……玄枫锦? 当视线 触及门口那背光处一个风姿卓绝的身影时,我目瞪口呆。 门口处,静静地站立着一道白色的身影,倜傥风流,望向我们这边的亲密,他的唇畔勾起一抹似笑非笑。这人,俨然便是玄枫锦。 我想要将面纱重新戴上,却已是来不及。 “瞧你,自以为此处偏僻,就没有一点警觉,现在想着戴面纱,是不是太晚了些?”多日未见,风黎瑞身上依旧是我喜爱的清爽味道,倚靠在他怀中,竟觉得万般心安。 他气归气,却也贴心地解释了一句:“你的脉象非比寻常,一诊就会露陷。所以我事先已经将此事告诉玄先生了。” 我使劲捶了他一记。他疯了是不是?竟然把我还活在人世的事情告诉玄枫锦!就不怕玄枫锦告诉景行然,朝廷派出追兵来堵我吗?上次假死没死成,这次我怀着他的孩子,爬墙罪名绝对成立,是想让我再死一次不成? “娘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俩也算是多年交情了。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吗?想当初在你出嫁的船銮上,要不是我……”似乎意识到什么,又赶忙改口,“夫人,左相也是为你好,急得没了法子。不过我看你生龙活虎,看来根本就没他说的高烧不治那么严重嘛。我这么急巴巴地赶了过来,还真是亏大了。府里头张灯结彩洞房花烛,可就等着我去圆房呢。” 景行然将江舒薇赐给了玄枫锦的事情,我从风黎瑞那儿也略有耳闻。不过都这么久了,玄枫锦对这件事一直在抵触,不想这次倒是还大张旗鼓地迎娶她进府了啊。 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玄枫锦一副懊恼样:“没办法,早在当初为她治疗心疾的时候便将她的身子看光了,总得负起责任来。” 我想,我言语无能了。 就为了一个责任,可以牺牲自己的所有,娶一个自己根本就不爱的女子?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你一直记恨君上圣宠江舒薇,其实……江舒薇依旧是处子之身。”我 发现这一次再见,玄枫锦少了一份轻狂,身上似乎多了一股成熟的睿智,顿了一下,他继续开口,“早在当初为江舒薇治疗心疾时看到那守宫砂时,我便该告诉你的。” 我一怔,身为帝王宠妃,受后宫女子嫉妒遭恨的靶子,竟然还是完璧之身?这若是传出去,谁人能信?景行然夜夜抱着她,竟然还能够忍得住不去碰她? “她是本君的第一个女人。” 脑中,是谁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么一句,迫使我相信一些不该相信的,亦或者,相信一些必须相信的…… 可这会儿,听了玄枫锦的话,那句话,却又似一把搅动我头部的枷锁,似要剖出一个真相…… 明明没有他没有将她破身,为何却会那般郑重其事地说…… 强制让自己停止去想那些早就残缺不全的记忆,我退出风黎瑞的怀抱:“玄先生,你快给谭素心看看,她如今这副身子,能不能……能不能治好……” 快速扯过床上的丝被,将仅用衣物盖着身子却不着寸缕的谭素心裹了个严严实实,我这才让玄枫锦给她把脉。 * 第二日,风黎瑞便正式登陈府拜访。 前有景行然入住,后有风黎瑞陪夫人一起入住,自然是无碍了。他的到来,完全便是顺理成章。 谭素心一心求死,却苦于无力自残。遂玄枫锦秘密留在陈府替她诊治的事情,便多了一丝麻烦。 景行然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留在陈府,在接下去的七日内,什么也不做,就连出门都懒了,原本光顾我西厢房来喝药的一次在风黎瑞来了之后,提升到了三次。每次都似乎有意拖延,总感觉透着一丝古怪。当然,玄枫锦这个闲散王爷虽然有时候会和我对着干一番,但也决计不会小人到将我的身份暴露。 是以,虽然好奇于景行然的举动,我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切似乎都过得平平静静,陈府里的下人对于我们这一行人的身份颇多猜测,但该隐瞒的隐瞒, 该知晓的便知晓,这一点,不得不说陈尚寅做得还是很到位的。 直到七日之后的今日,景行然正和风黎瑞在我房内商讨此次与我父皇之间的对战,我则在一张软榻上看着医书。 两人皆是华服袭身,风华无双,优雅尊然。凭借着那张脸,在这段时日内不知勾了陈府多少春情萌动的婢子的魂了,景行然我自然是管不着,不过对于风黎瑞到处招惹女人的举动,我进行了为期三日的家法伺候。效果非常显着,我心甚慰。 “君上,下官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闵周城内所有商贾乡绅的妾室罗列名单。”陈尚寅敲门而入,显然是刚从衙门回来,还穿着一身官服,手上拿着一叠纸。 我一挥手,身后伺候着的红缨忙去给陈尚寅看茶了。 景行然让身后的刘桂年接过那份名单看了起来,风黎瑞则倚在桌旁,神态慵懒,倒是将前来禀告的陈尚寅给晾在了一边。 “所有有点声望的家族妾室都在这里头了?”目不能视,名单是在刘桂年手里,而事情则是陈尚寅一手去办的。景行然衣袂徐徐一荡,手撑在了下颌上,状似懒散,倒让人有些不解,他这话问的对象究竟是刘桂年还是陈尚寅。 我百无聊赖,从书里抬起头望向他们那边。心里对于他不务正业沉迷女色的印象,更是深了几分。 敢情他留在这儿这么久,就只是为了无聊至极地查人家的妾室?莫不是要将她们收为己用?找女人便找女人,他作为一国帝王,这标准也设置得太低了些吧?最起码,也该找些家世清白的女子才是。 “是的,下官已经经过筛选,所有的女子都在这儿了。”陈尚寅那斯文的脸上有着儒雅,不敢怠慢地禀告着,“城东萧大官人家的柳氏及城南郭举人家的周氏皆是以妾之礼纳的,接到这则密旨时,又匆匆将各自的妾室扶了正。所以……这名单上并未有柳氏及周氏。” 还真是没想到,竟然还有人甘冒欺君而特意将 自己的妾室扶了正,避免被选上吗? “该死!故意钻本君旨意里头的漏洞是吧!”大掌一拍那紫檀木的桌面,便是一声绝然声响。 风黎瑞倚在桌旁的动作僵硬了一番,摇摇头直接走到了我这边,偷偷跟我说了句:“还是紫儿这儿最安全呐,为夫就靠紫儿养活了。” 瞧瞧,出息!掂量着景行然多多少少还算是个明君,不会为难我这个妇道人家以及腹内的孩子是吧,竟然还跑到我这边来躲难了…… 我还真是不信,以景行然的精明干练,会让人轻易钻了空子?他故意挖个陷阱故意让人往里头跳倒是差不多。 陈尚寅面对他的怒意,忙跪了下来请罪:“下官办事不力,但君上给的密旨上确实没有指出妾室可以扶正,所以下官便自作主张……” 红缨给陈尚寅沏的茶直接被景行然怒气盛然之下喝了下去,分明是发着怒,可那份怒,却让我觉得有种过分熟悉的假意。 那是一种,似真还假。 明明忘记了这个本该是最亲密无间的枕边人,可对于他的一些细微举动,我竟然能够在下意识里得出一些连自己都难以想象的了解。 然后,我听得自己无波无澜的声音里带着点起伏,也不知为何会问上一句:“君上找这么多身为妾室的女子作甚?” 好吧,其实这当真是不关我事的,可我就是这么问出口来了。当然,事后我完全可以问风黎瑞这个万事通的,但这种情况下,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身体的部位,就这样给自己找了麻烦。 手上传来疼痛,风黎瑞这个超级妒夫便直接在我手背上捏了一记。 真是疼…… 景行然并没有转首望向我这边,反正他双眼看不见,其实望不望过来都没有多大的意义。他略一思索,指了一下刘桂年:“你告诉风夫人。” “是,老奴遵旨。”刘桂年这嗲音和我有的一拼,下颌上的假胡须依旧粘着,若不是那声音作祟,真的有那股当大老爷们的范了。 第80章 平生一痴人1 刘桂年道出缘由:“最近和辰凌国的战事告急,两军久久对峙各有损伤,作为对将领军士们的犒赏,君上便决定挑选些专门服侍人有经验的小妾到军营里头……” 接下去的话,不言而喻了。 那种地方,随时都可能丧命,谁愿意去呢?且,这摆明了就是去当军妓! 做妾和做军妓,岂可相提并论?哪个女人能够受得了这般天与地的落差? 景行然的手段,怎依旧还是那么老套呢。 江植说他还将我贬为军妓过,这回又去招揽小妾们做军妓,万变不离其宗,他这个帝王还真是让人不耻啊。 这屋子里头的气氛还真是有些沉闷,却没有人再开口化解沉闷。陈尚寅依旧在地上跪着,风黎瑞抢了我的地盘,却没有要开口的打算。 这问题是我提的,看来要得知结果,还真的得付出点代价,承受着无妄之灾啊。 景行然用女人犒赏军事,选用的多是妾室。可最好的人选不是青楼妓馆中的女子或者罪奴吗?还有,为何偏偏就非得选择闵周城内的女子?其它城的情况如何?也在秘密甄选各个望门的妾室吗? 妾室…… 妾室…… 为何……他会下此密旨…… 两国开战,虽说要慰劳将领军士,也没必要如此着急上脑非得用女人,金银 官禄亦可,也没必要非得大老远地送过去。军营里的军妓数量也不少,其实每年都有添加,根本就不需要急于一时地去充沛。 那么,景行然此举,便有些欲盖弥彰了。 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的目的…… 入住陈府,又让陈尚寅去办这趟差事…… 密旨中的漏洞……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来闵周城,到陈府,陈尚寅,玉香林,谭素心,妾室……扶正…… 再次见到玄先生,他言语间不知何故总为景行然说着话,大有让我重归后宫的意图。还别有深意地跟我说什么景行然为了我的死一蹶不振在皇陵便要自埋冰棺随我而去,若不是玄枫锦以完成我死后的遗愿为名拦了下来,恐怕景岚国如今便要易主了。 我死后的遗愿…… 我能有什么遗愿? 当时我沁紫殿里最贴心的也便是云兰和谭素心。云兰该是无事,有风黎瑞保着,可是谭素心却离宫来到了陈府。 谭素心……会是跟谭素心有关吗?我当初将谭素心带回宫便是为了让她摆脱为情所困。可谭素心却离了皇宫,又到了闵周城这个极地深渊…… 景行然觉得我的心愿未了,所以他才会来到闵周城?来替我帮谭素心帮到底?可这又算是什么?他之前明明在万芳楼里撮合了 陈尚寅和他的夫人玉香林啊。 这算是哪门子的完成我的心愿? 世上虽说没有什么心有灵犀,但起码的心意相通,却还是有的。我听完刘桂年一板一眼的话,心思百转间,竟觉得和景行然有了种难得的默契。 拍开风黎瑞的手,朝这个赖在我地盘的男人飞了个白眼,我款步走向刘桂年:“刘公公,能让奴家看看这份名单吗?奴家对于闵周城的那些个官家阔少名门望族还真是有些兴趣,尤其是想认识认识能有幸被选中去做这么有意义的事的女子。这该是有多么的高风亮节为国献身的精神,才能够如此豁达到奉献自身呢?一双玉臂千人枕万人睡,这该是有多么伟大的胸襟和情操啊……唉……若奴家不是夫君的正妻,都有冲动去为国做个贡献了……” 说得自己都有些恶寒,我暗自抖了抖身子。 刘桂年显然是言语接受无能,一下子怔楞当场,反倒是他的主子景行然见惯了大场面,生死之间过的王者,对我这番话语似乎格外看得淡,也许觉出几分兴味,但也定然不会较真。 “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让风夫人看看也无妨。” 既然他开口了,刘桂年自然是乖乖将那份记录着城中各家名门妾室的名单给递到了我手中。 闵周城 地大,这名门望族还真是不少,光看看这份名单,便可见一斑了。不过那些个公子哥还真是风流花心的主纳的妾室不知凡几,更别提养在外头的外室了。大房二房三房,这名单还真的详尽极了……各个七老八十的老爷养的娇滴滴的小妾,也被挖了出来。 我原本还只是装模作样地看着,看到最后蓦地一惊:“不对啊……这怎么感觉少了啊……” “下官找师爷核对过,连各地户口簿都翻找了出来比对,应该不会有错才是。”陈尚寅依旧跪在地上,一身官服贴合在身上,手垂在两侧。其实,他真的是个俊朗斯文的人,不过见多了身边形形色色的男人,我也便没多少感觉了。 “可总感觉少了什么。”又唉声叹气了一句,信手翻了几页,这才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陈大夫,奴家终于想起来了,你新纳的妾室并没有被记录在内啊!按道理,你可是地方官,这君上的旨意,可得首当其冲地实行才是啊。” 我装作一派严谨认真地问着,心内却是有些冷意流转。 再次将谭素心纳为妾室,是觉得这场游戏,还没有玩够吗? 那么,就由我来为你的这场游戏加些色彩……呵! 额上瞬间一疼,我吃痛用手遮挡,瞠目去望罪魁祸首 。 “这是陈大人有心护短,你一个妇道人家,去瞎掺和什么啊?” 风黎瑞还真是有够碍事啊,不是抢了我的地盘避祸吗?这会儿又巴巴地过了来,却专门来教训我是吧? 没好气地望了他一眼,我复又转眼望向地上跪着的陈尚寅,目光微凝:“陈大人,君上在这儿,这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虽然你是地方官,可圣旨难违。奴家觉得,你那位妾室,还是收录在册比较好。”唇畔勾起一抹弧度,我似笑非笑,“不过像你刚刚所说,如果真舍不得,倒是可以学学萧大官人和郭举人,将妾室扶正。嗯……君上气归气,但应该……不会真的去追究。” 大热的天,冰块在各个角落散发着冷意,一室的温度仿佛都因为我那咄咄逼人的话而凝固了起来。 陈尚寅跪在地上,看不透他的表情,只是他垂落在两侧的手,却紧握成拳。 想来我也真是不厚道,人住在他府上,吃喝也是一律由他供应着,如今竟然还要坑害他一个妾室去军营服侍那么多的男人。自己想想,都觉得罪孽深重。 “陈大人,你那妾室叫什么名字来着?奴家听闻她和你前任妾室有几分相似……这天底下当真会有那么多相似之人吗?奴家都有几分好奇了呢……” 第81章 平生一痴人2 景行然这个大活人在这儿,我却越俎代庖起来。不过除了万恶的风黎瑞拼命朝我示意住口,那位最该发话的都没有阻止,我自然是不将风黎瑞的警告当一回事了。 陈尚寅抬头看一眼景行然,似是下了万般的决心,头往地上重重一磕:“请君上开恩,下官那妾室容颜丑陋不堪,实在是折辱了那一干军士。” 景行然不置一词,手依旧优雅地撑着下颌,神情有些懒散。他身后的刘桂年似是极为不满我的举动,却碍于主子没有责难,他也不好开口。 唉,这位大总管什么时候这么畏首畏尾起来了呢。 “夜里关了灯,谁还管你长得怎样?只要是个女人就成。陈大人实在是太多虑了……”手上的纸张被我儿戏般连番滑过,我摇头一叹,目光犀利。两条路已经摆在了他面前。要么交出谭素心充作军妓,要么像那两个先例一样将她扶正,就看他怎么选。 不过很显然,陈尚寅两条路都不想选。 他朝我望了过来 ,言辞犀利:“夫人实在是说笑了,下官之妾丑不堪言,身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样的男人,谭素心怎就喜欢上了呢?没有担当没有体贴没有温柔,在外徒有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名声,背地里,我还真不知道他究竟干了多少龌龊的事呢。 * 房内充斥着我酿制的桃花香,芬芳醉人。那一圈一圈的淡香徘徊而上,涟漪迭起。 “不过是个女人,陈大人应该不会想要为了她抗旨不遵吧?”景行然似是将这出好戏看了个过瘾,懒懒开口。 他这一说,无异于是相助于我。我心里蓦地一松,原来自己的猜测,真的准了吗? 他此番来闵周城这一趟,真如玄枫锦所言,是为了完成我的遗愿? 如今见我与他配合默契,便顺势而为? 陈尚寅两侧的手上早已见了青筋,这一次,他面上决绝,刚想开口,那紧掩着的房门便被人从外推了开来。 薄纱轻掩,青丝挽成一个发髻,又斜插一支金簪,晃荡几许紫色的流 苏。玉香林手中一把团扇,袅袅伊人。她的神色坦荡,雍容大度:“君上言重了,相公怎敢抗旨?那女子虽说上不得台面,但若能为国分忧,相公又岂会吝啬于让她拱手由君上发落?” 偷听墙脚之后不请自入还能够表现得如此从容淡定,倒是没有枉费她学得的一手好琴艺。琴能养人,艺能怡人,她的性子,看来是因着习练琴技而养得极为得当了。 徐步行来,她朝着景行然略一行礼之后徐徐走到我面前,灿笑着一张脸道:“风夫人,就由妾身来写上那女子的名姓吧。” “不行!不能写!”陈尚寅分明前一刻还是下跪的动作,一瞬间便从地上站了起来,疾步走到我们面前,将我手中的名单夺了过去,“香林,别闹了!这种事不是儿戏!” 玉香林依旧笑得体贴:“我哪里闹了呀?相公,人家这是奉命行事呀。无论如何,不能看着你为了那个女人而出事。” “别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她是你姐姐! ” “是啊……两女共侍一夫,她比我早入门,按理说我确实是该唤她一声姐姐……”笑得依旧天真无害,在陈尚寅还想要继续的时候,她红唇轻启,脸上难掩疲惫,“相公每次都要这么提醒我,是想让我再离家出走一次吗?又或者,这一次是真的想让我找个人比翼双飞?” 瞧瞧这一唱一和的,知道的还理解这是小两口在吵闹,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打情骂俏呢。这两人还真是没有眼力劲啊,景行然在这儿,他们也能吵得起来? 陈尚寅听得她的话,似有动摇,可从口中道出的话语,依旧不容动摇:“我不准!” “相公不准,难不成是想让我去当军妓?相公当真忘了我们之间相爱的点滴?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一起,相公怎能如此糊涂呢!” 我真的很想说,要讨论海誓山盟的话回房关起门来慢慢讨论,大庭广众之下,不嫌丢人吗?咽了咽口水,想要大义凛然地说教一番,岂料陈尚寅刚刚还一脸坚定 的模样,在听了玉香林的话之后便如同苍老了年华,指尖在那几张纸上颤抖,明明是想要撕毁,最终却只是喃喃:“好……我写……我写……” “君上,下官之妾……是……谭……谭素心……请允许下官将她的名姓添上……” 原以为他会顾念着和谭素心的夫妻情份,最终罢手。却不想,还是敌不过玉香林的三言两语。 此时的我不知道,正是我固执地想要为谭素心挽回名份的做法,造成了无可挽回的遗憾。 由着自己被风黎瑞揽着,向景行然告了退。房外,残香阵阵,伴随着一丝苦涩的药味。 “你当真以为你咄咄逼人之后他就会念着旧情而不舍得谭素心?紫儿……你太天真了……”语重心长地说着,风黎瑞将我的头靠在他肩上,手在我背上轻轻地安抚着。 是啊,我太天真了,天真得有些可笑。 我都做了些什么?明明想趁此机会为谭素心挽回些什么,可我做的这一切,却反倒将她推到了无底深渊…… 第82章 平生一痴人3 两日后。 水若卿风风火火地来到了我的房中,湖绿的裙衫在空中划过焦急的弧度,水样的美人,失却了骄纵,跑得气喘吁吁,直接拉了我便往外跑。 若不是怀着身子,我也由得她。可如今是一人活两人的份,我当即便拉下了脸:“郡主,能告诉奴家究竟是什么事情吗?奴家肚子里头的那个可经不起你这般折腾。” 她似乎也才刚意识到这个情况,忙缓下了步子,却未敢停歇:“景哥哥让我将你带到后院杂房,有个姓谭的想要见你最后一面。” 我心里咯噔一声:“谁?你说的是谁?” “还能有谁啊?就是那个脸丑得要命的女的呗。她快死了,想跟你说几句话。不过还真是可怜……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这么年轻就……” 水若卿一字一句地说着,到最后,我竟再也听不进去任何。 步子一点点变得虚浮起来。 她说,谭素心……快死了? 她,是这个意思吗? 她在跟我开玩笑是不是? 玄枫锦身为神医,即使快要死了,应该也能够救活才对啊。要不然他这个天下第一还真是白当了。还有江植,我明明也交代他暗中去给玄枫锦搭把手……合两人的医术,竟然也无济于事吗? 不……怎么可能…… 谭素心虽说生无可恋,闹着要让我赐她一死,但有玄枫锦守着,应该出不了事才对。怎么可能……说出事,就出事呢……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陈尚寅将她写入充作军妓名单的事情,定然是被哪个嘴碎的传了出去。她该不会是……伤上加伤,郁结成疾……拼尽了全力,也要了此残生…… 若是如此,这一次,我真的是罪无可恕…… * 偏僻的地方,七拐八绕,杂草丛生的院落,虽有绿意,却更是透露着死气沉沉,一如那一夜,我擅闯了进来。 我不知道景行然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可当看到满屋子都是人时,却是错愕地愣了愣,脚下的步子,停在了当场。 那个破败的院落,竟挤满了人。丫鬟婢子从里头端出一盆盆血水,复又将烧得滚烫的热水端了进去。一路上,不知是不是我眼前出现了幻觉,只觉得,到处都是红色,铺天盖地的红,落了满头满脸,漫天漫地 。 一袭锦衣,光彩斐然,颀长的身影在所有人中是那般明显。景行然背着手,冷眼睥睨着这一切。明明不能视物,可那双鹰隼般的眸子,似能看透人心,带着幽深的暗沉。他的身后,刘桂年弯着腰低垂着脑袋。 屋子里头,并没有见到风黎瑞,想来我让他去买最爱的五芳斋的荷叶鸭,还没有回来。 多日未见的九公子红衣依旧,不过左臂的位置,那红衣颜色颇为浓了些,细细一看,竟像是血。而他的右手,则捂着左臂,更加加深了我的猜测。 一群带刀的侍卫,各个神色肃穆,刀剑出鞘,直指屋子中央的陈尚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衣衫光线,却不及陈尚寅脸上的颓废,那张脸,竟找不到一丝斯文可言。 “风夫人,进来吧,她有话跟你说。”景行然定然是察觉到了我的存在,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还真是奇了怪了,是他让水若卿喊我过来的,如今这般表情,又是什么意思? 亦步亦趋地上前,尽量避开地面上那状似血色的东西,我一步步走进屋内。 天气燥热,里头充血的气味翻滚,让我立时便有一种狠狠呕吐的冲动。而我,也确实是这样做了,一手扶着腹部,另一手抚着胸前,一口气上来,直接便在墙角大吐特吐起来。 血,那种血味,当真是要了我的命…… 腹内滚翻,那股恶心的气息,愈发深浓了些。背上一只手轻轻安抚,带着一丝出人意料的温柔,一丝丝一缕缕,似要渗透我的心胸。 感觉到那丝暖意,我一怔,慌乱地想要摆脱那手,那手却如影随形,直接便揽住了我的腰:“连走个路都出些状况,还是爷扶着你吧。” 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听这声音,竟然真的是景行然。 我面上压抑,急急地想要摆脱与他的这般纠缠,腰际却反被他禁锢得愈发紧窒:“别再乱动了。”警告的声音,混合着一丝男性的沙哑。 意识到这一点,我忙停止了挣扎,面上添了一份躁意,视线快速扫视了周围,当察觉到那一个个朝这边瞥来意味深长的眼神时,我敢肯定,这一刻的我,在他们眼中定然是被冠上了一个“红杏出墙”的美名。 当真是冤枉,我有了风黎瑞,有 了腹中的孩子,我一个有夫有子的女人,真的觉得生活已经很美满了,不需要再去寻找什么奸夫获得什么刺激的快乐。 如果起先风黎瑞作为我的奸夫我确实是罪证确凿了,但这一次这个爬墙的罪名,委实是太冤枉了。 “景哥哥!你怎么可以抱她啊,她……她可是有夫婿的!而且还挺着肚子!” 关键时刻,还是水若卿够仗义啊,直接便大义凛然地替我质问出口了。 景行然这人行事诡异的程度和九公子倒是有的一拼,猝不及防来这么一招,真是让人看不透。我目前好歹还是他臣子的娘子,还怀着个小的,他这算是,当众对我调戏? 明明两人之间也并不是谁拥着谁的问题,他只是站在我身后,以引人遐想的角度虚空用手揽着我而已,其实其它的肢体,还真的是没有丝毫的碰触。但这样的角度这样的位置,硬是让人觉察出一份奸情来。当然,恕我有自知之明,绝大多数人看到这一幕,定然会认为是我这个贪慕虚荣的女人缠上了他这个风度翩翩仪表非凡俊朗不羁权势滔天的一国君王。怎么着也不可能会认为是他强自束缚了我。 “若卿,你先回去。” 可惜,对于水若卿的质问,景行然哪儿会放到眼里?直接便一句话将人打发了。 “我才不要!景哥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水若卿当即便泫然欲泣,娇美的身子蹭了过来,不提防景行然揽着我退到一侧,她直接便扑了个空。 “胡闹!若再这样,爷回去之后便告诉你娘,那一夜你是怎样给爷下药差点让爷绝了后的。若是景岚国后继无人,看你怎么个死法以谢天下!” 敏感地抓住了“那一夜”三个字。是景行然在我房内喝醉,被扶回水若卿房内过夜的事情吗? 绝后…… 怎会那般严重? 他不是该风流快活尽享鱼水之欢吗? “怎么可能绝后?宫里头不是还有个女人替你怀着孩子吗……”水若卿红唇嘟起,轻轻地嘟囔了一句,被景行然狠狠一瞪眼,她又没出息地歇了底气,“我、我这可是实话实说……” “那回去之后爷便将这件事告诉你娘,相信她即使再想让你嫁给爷,考虑到爷的安全,定然也会取消这打算 。” “我……我……”委屈的面容,楚楚动人,水若卿当真不愧一个“水”字,眼角眉梢一丝晶莹,似乎下一瞬便会滴落。到最后,用衣袖一掩面容,她伤心离去,“你又欺负我……” 想想水若卿,喜欢一个人喜欢了那么多年,到头来没得到不说,却处处受他压制,处处被他欺凌,也当真是可悲了些。青梅竹马的恋情,在他人身上适用,可到了帝王之家,便成了一道枷锁。谁陷得越深,谁就是最终的输家。 * “小丫头不懂事,风夫人见笑了。”向我解释了一句,景行然瞬间又变换了神色,“既然身体已经无碍了,便进去和谭素心话别吧。” 话别? 怎么可能只是话别呢?分明便是诀别了啊…… 一别,成永恒。 无法将腰际那只手挪走,只能任由他依旧搁置着,我由着他搀扶缓缓朝着那血水集中区走去。只是脚下的步子,却是那般无力,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离,若不是有他的臂膀,相信我真的会倒下。 途经倒在地上的陈尚寅时,我眼角余光微微一瞥,差点又要呕吐。 他的双腿……竟然……竟然被齐齐截断…… 肢体分离,那两条腿就这样被刀剑割断在一旁。陈尚寅不能行走,只得在地上支撑着爬着,口中,是翻滚而出的血水。 见到我走来,陈尚寅黯哑着声音,趴在地上的手指向床榻被围堵了一层的位置:“救救她……一定要救她……求你……救救她……救她……” 那般的卑微,卑微到了尘埃。面上的表情真挚,那张斯文的脸上,满是痛苦。 仿佛早已麻木到了极致,他也觉察不到疼痛,只是这般一个劲地喃喃着。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不用多看,便知晓是景行然的人对他下的手,可这究竟是为何?即使景行然真的有那么想完成我的遗愿,可也不至于这样对自己的臣子痛下杀手吧,师出有名才是正理。 景行然微微紧了紧搁在我腰际的手,竟然没有怪罪于我这般出言不逊,反而是带着丝无奈与遗憾:“两个月内连杀闵周城内八个女子,这样的人,你说该杀还是该留呢?” 陈尚寅? 杀人? 而且还杀了八个? 女子? 仿佛是天方夜谭般,我撑 大了眼眸。他看上去便是一个文弱书生,怎么可能会杀人?顶多也就是如我所见般,和他如今的夫人调调情,亦或者在外勾搭几个女人……若谈到杀人,且一杀就是八个柔弱女子,我是怎么也无法相信的。 “有些事,不能只看表面。其实爷当初重用他,一方面是明成把持朝政,贪污受贿了谭乡绅的银子。另一方面,爷确实认定他是一个人才。若记得没错,那一年他差点就成为武状元了,可惜明成将自己一个党羽给培植上位,将他的名次给刷到了最后。” 这么说来,陈尚寅,竟然会武,且,还算是一流? 蓦地想起在万芳楼中景行然与九公子的对话。 他当时分明便口吐鲜血了,却还是能够保持着淡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一个不查中了他一掌,没什么大事。” “竟然真的是他!爷,不如带了朝廷的兵马将他围捕吧,你这样单身涉险,实在是太过于危险。若真是缺乏证据,便由我冥天教出马,当作普通的江湖仇杀了结便是了。” 九公子义愤填膺的话尚在耳畔。 难道那一次,便是景行然变装跟陈尚寅斗了一番吗?那个让景行然单身涉险的人,就是陈尚寅? “不妨事,爷只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景行然想要给陈尚寅的最后机会,究竟是什么,我不得而知,可当时他那近似呓语的一句,我却听了个分明。 “不要像爷一样,等到失去了,才发现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 心内震动,一股气憋着,想要宣泄,却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步步走向被婢子们围堵的床榻,景行然挥手将人给斥退了。我看到玄枫锦正坐于床畔,白衣上染上了血迹,红与白的组合,触目惊心。 谭素心的外衫被褪了下来,只穿着一件粉色抹胸。身体的各个重要穴位上,银针刺穴。 “她本就虚弱,我只是吊着她的命,可昨夜她趁我不备将百会穴的针自己刺偏了一个方位。经过一整夜,气血上涌,已经无力回天。”朝我无力地摇了摇头,玄枫锦面上也是满满的憔悴。 这,还是第一个在他手上即将被治死的人。经过这一次,他神医的名号,恐怕会沦为世人的笑柄了。是我,连累了他。 第83章 平生一痴人4 破败的宅院,血腥浓重,可里头的陈设却是相比之前我看到的改善了许多。 谭素心躺在床上,苍白的面容在对上我时,涣散的眸子有一丝丝清明的迹象。 张了张嘴,她的声音沙哑,我分明可以感受到她想要喊“娘娘”两字,却意识到什么,又急急改口:“风夫人。” 平淡无波的三字,舌苔的伤,似乎已经被玄枫锦治好,竟不再口齿不清…… “爷真是好奇,夫人怎会认识谭素心?不过人之将死,夫人便留下来与她好好谈谈。”景行然将我扶到床畔的檀木椅坐下,似又觉得不放心,吩咐道,“去拿个靠垫。” 他那眼盲的情况,本该是被人搀扶的对象才是。如今我让一个本身便身体有障碍的人来伺候我一个孕妇,还真是惭愧。 “不用了,奴家受得住。”抗议无效,下一瞬,婢女便在我背后垫了个软垫。不过确实是舒服多了,见木已成舟,我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景行然,“奴家谢爷的好意。” 那幽深暗沉的眸子投向我的身上,古井无波的眼,空洞单调,没有任何的起伏,更没有任何的色彩,可我却又敏感地觉得自己被他这个根本不能称之为眼神的眼神盯得有些颤抖。 那样的眼神,太让人感到不安,他分明什么都看不见,可却让我有种秘密被窥探的恐惧与担忧。 久居高位,即使再落魄,却依旧还是能够在无形之中散发着万般威严,让人不寒而栗 。 手下意识便抚上那一层面纱,轻飘飘的厚度,根本就起不了任何的作用,有,却比没有,强得多。总觉得,隔绝了这样直接的接触,便能够让心底的那份担忧少一分。 * 屋里的人,在景行然发号施令之后便行礼告退。 当几个侍卫想要将陈尚寅给拖出去时,却遭到他拼死的抵抗。双手狠狠地抠到地面,血肉模糊,却固执地想要攀附些什么。 “我不走……我不走……让我看看她……让我看看她……”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装什么深情呢?呵……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呢…… 看着陈尚寅那两条碍眼的腿被截断在屋内的两侧,侍卫总算是意识到该清理了,两个人一人一条腿,那染血的腿便被丢了出去。我望着那一幕,只觉得从腹内又涌起一股恶心,泫然欲吐。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有些事也该做个了结了。爷,不如给奴家一个面子,就让陈大人留下来。”反正他已经这般模样了,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了。 刘桂年想要来扶景行然离开,却被他斥退了出去:“爷留下,你先出去。至于陈尚寅,便让他在那儿吧。”一挥手,便令人关门。 “爷,这儿污秽,还是老奴扶您出去吧。” “罗嗦什么?下去。”低沉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温度起伏,不怒而威,景行然面色如玉,俊润清隽,不容人反驳。 玄枫锦早已随着刚刚景行然的命令而走了出去,如今正在 外头给九公子疗伤。看到这边的僵持不下,淡然一笑,语气有些别有深意:“刘总管,奉劝你一句,还是让爷待在里头吧。别忘了爷此次到闵周城就是为了这件事,你想让唯珍君后死不瞑目吗?” 这玄枫锦,劝就劝吧,非得提到我干什么?死不瞑目?他咒谁呢!?明明知道我活得好好的,存心的是吧? 心里早将他骂了不知多少遍了,又趁着人不备给他翻了几个白眼,他却一一接收,一副好心情的样子。 刘桂年听得那话,浑身僵硬,颤着声音说道:“老奴逾矩了,老奴这就告退。”疾步走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这前后表现得也太明显了些,我一个死人的威力,还没到让他这么害怕的地步吧? 正诧异间,却见景行然高大的身子一晃,摇摇欲坠。 我忙站起身迎了上去,背后靠着的垫子顺势掉落于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爷没事。”将我搀扶着他的手甩开,景行然的心情倏忽间格外烦躁。我当真是想不通,刚刚我排斥他揽着我的腰肢,他还偏要来揽。这会儿我也主动一回,却又被他嫌弃了。 都道是君心难测,也懒得多想。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坐在床畔,执起了谭素心的手:“怎么这么傻?不是让你活下去吗?为了个男人,你糊涂啊!” 她笑笑,蓦地光彩照人起来,之前看上去的苍白无力,仿佛只是幻觉:“娘……”对着我张了张口,复 又反应过来,她忙遮掩过去,“素心幼时,娘亲便跟着人跑了,只留下爹爹,独自将素心拉扯大。街坊间传言,娘亲攀龙附凤,又找到了一个更高的枝头,才会弃家于不顾。所以儿时,素心便对自己发誓,若遇上一个能让自己爱上的人,即使他再贫再困再潦倒,也会对他不离不弃。”胸口起伏不定,她发音艰难却字字清晰,竟似回光返照…… 我猛然间想起了那一夜她所说,陈尚寅最初是如何的潦倒,如何的不济,她非但没有嫌弃他,反倒处处想要帮衬他。 原来早在最初,她便是这般固执了。 爱一个人,无论他如何,只想着他最好,只想着,一味爱到底…… * 血,染过一地,陈尚寅面色痛苦,用手撑着匍匐爬着。 “我不知……我真的不知你竟然爱我如此之深……我以为,你只是小姐脾气上来,随便找个人玩玩而已……即使不是我,也一定……会是其他人……” 好一个“小姐脾气”,好一个“随便”!这种事,竟然还会“随便”?“随便”到将自己的清誉给一并搭了进去? 我目光微冷,想要开口,猛然意识到景行然这尊大佛还在这儿。欲出口的话只得生生扼住,收敛了几分。 “如陈大人这般贪慕高位顾念旧情的,想来即使知道,谭素心依旧是免不了这一番折磨……”当然,我所指的顾念旧情,纯属他的青梅竹马玉香林,对于谭素心,只要 是个人,只要有眼睛,都可以瞧出来他对她的狠辣,“瞧瞧这如花似玉的脸蛋……陈大人好狠的心呐。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毁了。厚此薄彼,当真是令人寒心……” 我的嗲音发得过于盛气凌人了些,薄情负相思,愁肠谁人怜? “一而再再而三?风夫人怎知道谭素心这脸是第二次被折腾成如此?”景行然真的不是一个厚道的旁观者,既然由我开了头,他就该让我有始有终下去,非得拆我台作甚?不过这不问还好,一问就是这么有水准专门指出我弊病的,倒是让我再次惶惶。 这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我在他面前出了疏漏了…… 一次两次尚可,但多了,睿智如他,怎么可能不怀疑?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我忙打着哈哈。见景行然将信将疑,又将话题扯开,“陈大人,你觉得,该拿什么来赔谭素心好呢?她都快死了,可都是你一手促成的呢。”面纱下的脸染上嘲讽的笑意,我抚摸着谭素心的手,就是这只手,将银针扭曲了方位,生生将自己送往解脱之地吗? 陈尚寅染血的手触目惊心,双腿被截断的位置,似乎是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疼痛。他的手摸索上那参差不齐的腿骨。那腿,早就毁了,只空留一个上半身及几寸的腿骨,行尸走肉一般。 此刻的他却如同入了魔障,对着床上无法动弹的谭素心痴痴地笑了出来:“如今我这般,赔你,可好?” 第84章 平生一痴人5 陈尚寅何其可笑。 他对谭素心的伤害,即使用他的命赔偿她也无济于事。 他觉得他如今断腿残肢,就可以拿来赔她了? 当真是可笑! 床上的谭素心唇畔勾起一抹迷人的弧度,那张脸上的疤痕,仿佛也因着那抹笑而别开生面起来,分明便是丑恶的痕迹,可却让我感觉到百花绽放的光芒,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真的,可以赔吗?你觉得,有用吗?”幽幽的声音,如同自语,却在这静谧的空间,格外掷地有声。 陈尚寅瞬间便惨白了脸色,那张原本便苍白的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却,只留下冰锥般的痛,在四处满溢:“我以为,一切都来得及。我以为,我可以既救了你,又保全了她。我以为,我可以谁都不用失去。我以为……” “你以为……呵……真是好笑啊……陈大人,就是你一个‘以为’,将她给弄到了如今的地步……你可千万别说你是爱她的啊。”我发现,真的是不行了,怎么越说越离谱了呢,这怨妇气质,怎么我这个局外人比当事人还要来得浓烈些呢。暗暗瞪视了一眼抢了我位置的景行然,一定是受他影响的。对,就是这样。 陈尚寅对于我的话并不承认也不否认,目光灼灼,卑微竟似祈求般望向谭素心:“我与香林自小便相识。海誓山盟,私定终身。可是他父亲心狠,贪慕富贵,将她给嫁给了那个不中用的县令公子。我恨,可我没有法子,彼时的我根本就没有那个能力与之抗衡。他父亲知晓我和她之间的事情,便使了些银子将我和老母赶出了城,我这才流落到桥水乡,这才遇见了你。” 脸上神情恍惚,陈尚寅倏地 便漾开一抹笑意:“你长了香林三岁,也比她端庄娴雅。上元佳节,我故意与你相遇,一次次,让你被我的才情所迷。其实,那时的我目的真的很简单,只想着借助谭乡绅的威望与财力让自己变强,只有变强了,我才能有可能夺回香林。不管她嫁得如何,我自始至终,唯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从别人手上夺回她,给予她幸福。这是我儿时便与她约好的,自是不能食言。” “可是,越发和你接近,我便发现,你身上总是呈现香林的影子。那时的我,当真是以为自己爱香林爱得无法自拔了。和你的那一夜,其实早就在我的计划之内,我料准了你定然会不顾你父亲的反对将身子交托于我。然而家中病重的老母被你我活活气死,却是完全超出我所料。我只是不想错失机会。所以,我千方百计地哄骗你,得到你的身子,让注重门楣的谭乡绅不得不妥协,让你……只能嫁给我。” “后来,我真的是如愿以偿了,且,凭借着你爹的威望让自己步步高升。看着你每日里对我浅笑盈盈,我真的很想告诉你,我娶你,不过是利用你而已。只是,我却不敢,不敢让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我还没有娶到香林,我还没有去实践和她的约定,我不能将这一切道出,我不能够让好不容易走出来的坦途再次变成坑洼的泥泞。” “每每见你为了操持家务而累得面色疲惫,我会为你心疼。每每见你为了迎合我的喜好而被迫让自己做些违心的事,我便会控制不住地想要将你揽在怀里。那时的我,一遍遍安慰着自己,因为还要仰仗着你爹,所以才会对你产生那样的情绪。所以 ,我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你对我的好,也理所当然地如同一个最亲密无间的夫君一样给予你同等的好。直到那一日,我将谭家的家财全部掌控在手中,直到那一日,你爹过世……” “其实,你爹并不是病重而死的,是我,将他活活逼死的。当无意间看到他收藏的你娘的画像时,我便怔住了。那个人,你知道吗?她竟是香林的娘亲……所有的不可思议,仿佛都迎刃而解了。为什么,我总会在你的身上看到香林的影子,原以为是思念她过甚,其实,你与她,根本就是一母所生。” “你娘抛下你之后便嫁给了香林之父,不过所嫁非人,郁郁而终。你们的命运注定了要牵扯不清……我跟你爹说,我爱的是香林,娶你,不过是为了娶香林。他仿佛早就将什么都看透了,对于我潜移默化中将他的家财占为己有也不追究,只是让我还你自由身……” “我答应了,因为我只想要娶香林,其余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所以,我当即便在和离书上签了字。只是他死后,看着那纸和离书,我心里却又似长着野草,淅淅沥沥一个劲刮着五脏六腑,揪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知道,当得知我并非是真的将你当成香林替身的那一刻起,我便放不开你的手了。所以……我可耻地违背了对你爹的承诺,用另一种方式将你留了下来……让你和她成为平妻。可她入府后,你处处与她作对,她那般委屈,我只得将你由妻……变妾……” * 闷热的天气,房门紧闭,窗户却是敞开着的,血腥味虽然淡了些,但还是在这一室的空间内徐徐满溢开来。 身上,早已出了热汗,我只觉 得憋得慌。听得陈尚寅似忏悔似无奈地回忆着过去,只觉得这人,还真是够渣的。他以为自己很深情,实则他的感情却是那般廉价可耻。可以随意从两个女人之间转移切换,又可以随意弃之。 死水一般的沉寂,阳光从窗户中射入,那般的微薄,尘埃在空中打着转,令人眩晕。 谭素心仿佛早已麻木,对他道出的真相没有丝毫惊讶,只有无尽的自嘲:“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口中的香林,却要为了你们的幸福赔上我的一生。呵……讽刺啊……你说他是我妹妹,世上,当真会有这般的妹妹吗?这般,欲置我于死地的妹妹?” “眼见着你将守寡的她迎娶入府,媒婆说合,礼数周全,聘礼丰厚,我不是不嫉妒的,可我在赌,赌你并非那般绝情。只是,我却错了。你与她本就是最相配的一对碧人,已成妾室的我横亘在你们中间,不过是更衬托得你们情比金坚罢了。” “一幕幕恩爱在我面前上演,那般的酣畅,那般的淋漓,我的利用价值,早就告罄。所以,我毫不留情地用簪子划花了自己的脸。结发不结心……没想到,在自己的脸上挥毫,竟还能够将那几字写得有模有样的,呵……想到那时你怒气冲冲地质问我的脸是怎么回事时,我便觉得那时的自己,真的是做对了。这一生,恐怕也只有那么一件事,是做对了。” “只是,你的惩罚,太狠。”惨然一笑,谭素心心思飘远,“我不过是个摆设的妾室罢了,所有的应酬,自有她陪着你。我即使容颜尽毁,在足不出户的情况下也不可能丢了你的颜面吧……可你却让她作为正室,对我严加管束。管束的 后果,便是直接命人将毒蛇的獠牙给拔了,让它们一条条蜿蜒着丑陋的身躯滑入我的口中……黏稠的液体,那是蛇的口液呵……那蛇信子一伸一探,直接便从我的口中穿过,透过咽喉深处,一条条,滑溜着钻入……呵……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我这腹内铁定还养着几条小蛇呢……” 惊恐,无以复加。 我双目圆睁,她那夜跟我说什么她腹内有蛇的事情,我也只是当她苦中作乐的玩笑一听而过,如今再一想她舌苔仿佛被什么东西咬过。所有的一切,都对上了号。 “陈尚寅!你还是不是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你究竟有没有一丝一毫将她放在心上……居然……”床榻旁,是几个空碗,我直接便一股脑儿将它们扔向地上急急想要爬过来的陈尚寅。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男人呢。那样的惩罚,即使是个男子,恐怕再好的承受能力,也早就活活被吓死了。他这样折磨自己的结发妻子,还不如直接给她一刀来得痛快! “你先别激动,小心动了胎气!”激怒的性子使得我一下子便站了起来,想要走过去狠狠将那个男人踢上几脚,却被人一把按压住身子。 景行然一手覆在我腹部,另一手顺理成章地揽着我的肩,将我捞在他臂弯中,徐徐安抚我重新坐在床畔。他的面容隐匿在那垂落耳畔的发丝后,看不真切。 被他安抚着缓下心神,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次的我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怒极之下大骂陈尚寅,我哪会去管什么真声假声?哪会去管怎么拿捏那份火候? 我竟用了自己原本的声音! 景行然他,应该没有辨别出我的声音吧? 第85章 平生一痴人6 一地的碎片渣子。陈尚寅的手不管不顾,就那样扎在上头,使得本就面目全非的手,再次染红了一地。 “不……我不知道……我以为……以为是你有意轻生咬了舌……我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我……” 事情,还能够再可笑些吗?这样的理由,也亏得他能够脸不红气不喘地为自己辩白,而且还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一次伤害是这样,再来一次依旧是如此,陈大人,你这个父母官处理后宅之事,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我冷嗤。 回光返照的谭素心那张面容逐渐黯淡了下去,她的整个人,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话语虽然依旧流畅,却已有些无力。 她说:“风夫人无需再为素心费神伤身了,不值得。我枉费了唯珍君后好意,在她死后逃出宫来,却还是忍不住来到这伤心地。再遇他,让自己陷入狼狈境地,断送了自己的生路。” “世上的事本就是这般无奈。若没了那份无奈,又怎会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呢……归 根到底,我不过只是个痴人罢了。” “不……不是这样的!那次在茶楼再遇,你不愿承认你是素心,所以我才会亲自在你脸上刺上那曾经的几个字……可是刺完之后我便后悔了……我明明只是想要让你不要忘了我,却反而将你越推越远……我害怕我彷徨……我怕这一次,好不容易你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却无法留下你……所以,我才会将你囚禁在这儿……只是我想不到的是,香林竟然会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甚至在你身上下了毒……” “夫妻共枕眠,结发不结心。一朝妻变妾,残情再难续……”面上一抹凄苦,谭素心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那张明明便酸楚的容颜上蓦地展现一丝圆满般的笑意,“原来你每隔七日给我喂的带血的心,并不是鸡心,也不是那罕见的鹰心,而是人心……替我解毒吗?不想让我死?你真的……去杀人了?” 看着陈尚寅沉默地点了点头,我这才恍然。 也许在玉香林离家出走后陈尚寅真的是急切万 般,可这其中的成份,居多的竟然是为了解谭素心的毒。 唯有玉香林,才有解药。要想让谭素心活下来,便必须得先找到玉香林…… 两个月的时间,陈尚寅用八个女子的心暂时缓下了谭素心的毒,两个月后,他终于找到玉香林,迫使她交出解药…… 若真是如此,他委实残忍得多。为了救人,却要杀人。 不……那他看向玉香林的眼神,分明便是幽深讳莫。那,是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尤其那一日,玉香林的香汗沾湿了薄纱,她胸前春光一片,诱使着他目光深沉。 目光……那目光…… 与其说深沉,竟更似……警告? 他在警告玉香林,不要过于轻浮? “果真是罪孽深重啊……你为了我而杀人,我该恼你的,可是,却又有着淡淡的幸福……知道你,其实根本不想让我死……如果人生真要活到一个终点的话,那么我便希望只活到得知你为我付出的那一日。其实……都无所谓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不,怎么 会无所谓?怎么可能会无所谓?”陈尚寅举步维艰,终于爬近了床榻。他迫使自己抬起头,想要靠手的力量稳住自己的上半身,却发出一声惨痛声。 双腿被截断,常人早就当场昏死过去,更甚至是失血过多毙命,他却能够坚持到现在,也算是难得了。 紧咬着唇,他一手撑着上半身,另一手颤颤巍巍伸出,想要抚上她的面颊。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手上的血,他的手刹那停顿在半空,仿佛不想就此亵渎了那份美。 “我答应将你送入军营不过是宽了香林的心让她为你彻底清毒,只要你活着,我即使犯下欺君之罪,也定然会将你给劫回来。为什么,那夜我明明和你说了……你却不信我……为什么还要这么傻……” “成亲时,我便对天盟誓:不求衣锦共,但求朝朝暮暮生死同。这样的命,太累。这般地活着,与死何异……”凄凉地笑着,谭素心双眼望向陈尚寅停在半空的手,“成亲之日,你执我之手,对我说,此生不负。其实那一 日我便知道,这一句,注定只能成为空话……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我曾怀了你的子嗣……那日李大夫为我鸣不平,我也曾自私地想过,用你的愧疚来挽回自己的结局。不过,你连相信都没有,何来的信任……注定,是回不去了……” “陈大人,人人都道您清正廉明,谁有不平事,只需让您审理,必定水落石出。可您对自己的夫人,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您知不知道,这蛇即使被拔了毒牙,也是会要人命的,何况还将蛇活生生地塞入尊夫人喉中……孩子已经小产了,恐怕尊夫人,也活不过这个年关了。” “什么蛇?本官是让你查看她的病情,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什么小产,什么活不过年关?李大夫,你只要收回刚刚的话,本官念你素有口碑便不与你计较……” 一切,其实早在最初,便已无可挽回。 “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早就知道你在利用我……可我那时,饮鸩止渴,甘之如饴……若有来生,我定不做那痴人……” 第86章 平生一痴人7 墓地。 雨丝迷蒙,天气晦暗。那风晃荡得树影婆娑,隐隐有些凄厉的感觉。 白绫纸钱遍布,在风中飘扬,黄色的冥纸早就洒满一地,在泥泞的地上落满尘埃。 人活一世,生不带来,死了,也只是一抔黄土……以及那可笑至极的往生…… 三生石旁,刻上你我。孟婆汤下,了却残缘。彼岸花开,不及黄泉路逢。 望着那墓碑,我有些哭笑不得。 无字墓碑,承载着谭素心一生的依恋。可是人都死了,这份依恋,又有何用? 痴情女子最薄命,古人诚不我欺也。 棺木被钉死,由四人抬着,庄严肃穆地抬到了早就挖好的浅坑。 上等的楠木,据说这副棺木的制作,便历经五年。谭素心的一律丧葬事宜,皆是我去操办的。 当时棺材铺的王老头还神秘兮兮地对我夸口死人用了这棺木,身在地府也快活似神仙。 我当时还回了一句:“若她选择了往生去极乐呢?” 当时王老头摸了摸自己短俏的青色胡渣,笑得有些牵强:“女人,尤其是自尽身亡的女人,极乐之地是不会欢迎她们的……” 这,便是女子的悲哀吗?即使死,也要被判为下等人,地位永远都屈居于男子之下。 谭素心的尸首保存得完好无缺,在陈府进行了三日的吊唁及法事超度之后,她活的这一生,便算是彻底地了结了。 不过中途却又出了点小状况。 * 陈尚寅谋杀八名无辜女子,罪不可赦,而他自己也欣然赴死。但最终那一刻,我与风黎瑞一同为他求情。 其实我的目的,很简单。活着的谭素心为了陈尚寅而活,已经苦了一辈子。死了的她,我不希望这个男人再去打扰她。 当时的景行然居高临下,那睥睨天下的沉稳气质,让人由衷折服。银色的衣袂优雅卓绝,那双毫无焦距的眼眸望向我们的方向,又或者,只是望向虚空里的某个点。 良久的沉默,衣袖一挥,他将陈尚寅赦免。 陈府继续保留,陈尚寅被剥夺官位。许是为了给谭素心死后的祭奠留有几分盛况,他将自己微服的身份曝光,放出他将亲自祭奠谭素心的消息。 以前便与陈尚寅往来的官吏富贾自然不会错过这次觐见并讨好一国之君的机会。 所以,谭素心停灵陈府时,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这中途出现的变故,便是失了双腿的陈尚寅当众匍匐于地,在众人面前宣告死去的谭素心根本就不是妾室,乃是他发妻。一纸休书,将玉香林休弃。 我自然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谭素心生前他便已经将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死后竟还要将她弄个名分束缚上枷锁,呵……是想让她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吗? 我愤愤扫落供桌上的一个花瓶,恰砸在他脑门:“谭素心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一个想要自由的死人,仅此而已!” 陈尚寅当场便晕死了过去,那残缺的腿上空荡荡的,那份触目惊心伴随着他头顶一个 劲流淌的鲜血,是那般狼狈。 “只是一个想要自由的死人吗?”这句话,是一国之君景行然发出的。月白华服在他身上仿似最具灵与血的精魄,将他身体中的那份孤寂与漠然流泻一地。 怔愣着望向那个方位的他,我木讷地点头,当意识到他根本就瞧不见时,复又强调着:“是,一心求死只为自由,为何不成全她呢?” 心碎到了极致,才有了轻生。 这是对现实的逃避,可既然这份逃避已经产生,后果已经存在,为何不让她清净,给予她一份想要的自由? 若有来生,她不愿再见到那个让她心痛的人。 若有来生,她宁愿从一开始便不知爱为何物。 若有来生,她甘愿一辈子青灯古佛…… 景行然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撼,那空洞的眼眸停留在虚空里的某个光点上,犹豫不决。 良久,他只是轻轻颔首,微不可察:“也许,风夫人说的是对的。” 这个眼高于顶的帝王,竟然轻易便认可了我的话,让我不由得生疑,他是否是对这一切已经生厌。 玄枫锦说,他本会随我而去自埋冰棺。 玄枫锦说,他对我的爱早已超出了我的想象。 玄枫锦说,他会来闵周城只为完成我的遗愿。 对于我以前和景行然纠缠的一切,我早就没有丝毫的印象。偶尔那残缺的片段,也仅是可有可无的虚幻。是以,我也只是淡淡地一笑置之,对玄枫锦说,那早已过去。 如今听得景行然如此说,我非但没有一种解脱的快慰,反而有些隐隐的担忧。 谭素心的事情一旦了结,也便代表着,他完成了我的遗愿。 那他是否……又会固执地想要自残…… 所幸,接下去的日子景行然没有表现出任何赴死般的异样。就好比如今,他在墓地独自站在一旁,手负在身后,俊朗的面容上深沉似海。 * 不知是谁用第一抔土将那棺木深埋,第二抔,第三抔,如影随形。看着那黄土一刻不停地掩埋着棺柩,我心底的凄凉,逐渐弥漫。 原来人死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即使是陪伴着自己共枕眠的棺木,也要长伴她面临黑暗。无止无境的黑暗……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一副厚厚的木板,还有那遍布的黄土,将她彻底掩埋。 地底黑深,暗无天日。那代表着腐朽与死亡的残虫,会一点点腐蚀着她的尸身,将那光鲜亮丽的衣裳粉碎,将那白皙嫩滑的肌肤啃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留下那森然的白骨,残忍而恐怖。 岁月,便是这般无情,这便是死亡。即使是死,即使是留足了全尸的死,即使是风光大葬的死,也逃脱不了这般的命运。每个人,都得承受死亡带来的痛。 好在,谭素心已经没有知觉了。若不然,那死亡的蛆虫啃食在她身子上,定然会疼痛万般吧……她生前经历过蛇入喉之痛,毁容之痛,死后,却还得遭受蛆虫啃噬之苦。 想着想着,我脑海中仿佛有千般 声音在叫嚣在疯狂地撕咬,眼前一黑,便彻底陷入黑暗。 * 景岚国的皇宫,巍峨肃穆。 慵懒的午后,阳光洒下,带着几分温热。 我悬浮在半空,看着另一个自己举步走向皇宫的庭院中,看着那紫色的鸢尾花。 明明深秋了,却依旧如斯美艳,花开不败。 心里有些酸楚,却不知何故。 “原来妹妹这般惬意,姐姐特意来看看妹妹。”自说自话着,一个女子,就这样带着两个宫婢走了进来。睫毛如扇,扑闪着,脸上,还带着几分虚假的笑。 今日,似乎,所有的人,都不愿给予另一个我平静…… 好些妃嫔为了跟我套近乎或者直接显示自己的得宠,大多自称妹妹,可自称姐姐的,唯独她一人。 不知,是她的无知,还是……她本就不懂得宫廷生存之道…… 漩涡吸引,我扑身在另一个自己身上,一个急促的呼吸,我与她融为一体。 刹那,我明白,那是……景行然在一举拿下明成党羽之前的两个月。 “我听君上说,沁紫殿的楼阁是这宫中最好的,就连这花呀,都是别具一格的,妹妹不介意姐姐来看看吧?”堂而皇之地走入,女子唇畔的笑,愈发地显得妖娆起来,“君上昨夜还问我来着,想不想搬到沁紫殿来。让我先过来瞧瞧,也好给他回个话……” 昨夜…… 我……抓住了这个重点。 “君后娘娘,昨夜君上翻了这位伊美人的牌子……”云兰适时地,在我的耳畔提醒。 望向眼前大片的鸢尾花花海,分明之前的风还带着几分暖意,可是此刻,竟是如此萧瑟,卷起漫天的寂寥。 “这儿,果真是漂亮。只是这花,却美得过于刺眼。”女子直接下着定论,对着身后的宫婢道,“派几个动作利索点的小太监将它们除了!” * 鸢尾花好,却也代表着绝望与悲凉。 不知当初景行然许我这大片的鸢尾,是何深意。 但也,只是刹那的迟疑罢了,不容我将这奢望,延续到底。 向父皇借兵的事情已经由我亲自执笔飞鸽传书,当时的我犹豫着是否将母后送我的簪子当作信物一并送回去。他责难于我,说我不会为他着想。遂,冷落了我。 那磁性的声音,低沉诱人,诉说着对我的温柔缱绻。明明还仿似近在咫尺的昨日,一眨眼,却再不能抓住任何的间隙。但每次面对那大片璀璨夺目的花海,却也还是深深动容。原本对草木没有丝毫感情的我,依旧还是为了他而打破了常例,亲自,打理起了这份他赠送于我的天地。 这一刻,我进了那具过去的身子,这才想起,原来,属于景岚国国花的鸢尾花,早在当初便已驻足在我沁紫殿……所以,才会有了借崔太后回宫而再次恩赐。 “这景岚国的国花,自从先帝长辞,君上便禁止景岚国上下栽种了。没想到为了娘娘,君上竟破了例。” “莫不是真的当局者迷?这鸢尾花素心从小便向往,就因为它代表了永生的爱 。娘娘,您又何必……” 思绪再次被曾经的自己占领,我冷眼看着一切。 几个小太监被所谓的伊美人带过来的婢女喊了来。 眼前的伊美人站在花海前,那双灵动的眼眸,闪过一抹肆虐的笑,对着那几名太监道:“动作利索点,该除去的除去,若差事办砸了,仔细君上摘了你们的脑袋!”这,算不算是狐假虎威呢?呵……若当真是景行然让她如此做的,我,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只是…… 望着她的那双眼睛,我有瞬间的呆滞。 那眼,竟与我的,有七分相似…… “妹妹,你这儿还当真是殿中之殿,君上果然没说错。”似乎是不吝啬于赞美,趁着几个太监忙碌的功夫,她走到我身边。 我点头,明了地一笑:“那君上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让美人搬过来呢?”既然这是他希望的,那么,我定然成全于他,成全他与他的如花美眷……恩爱白首…… “君上说马上就入冬了,其它的宫殿都不如这沁紫殿暖和,所以想着这几天就……”说到最后,示意性地停顿了下来,眉间微挑,一抹挑衅,不期然闪现。 “嗯,那好呀,君上这是关心美人的身子呢。”我,该是坚强的。阴凌紫,不该哭的……不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了吗?不是早就打算退位让贤了吗?那么,为什么还要在意这些呢?他要将这君后的位置给谁就给谁吧,他愿让谁住我这宫殿就让谁来住吧。我……不能在乎……我……不能难过…… 伊美人望着在大片花海中与我沁紫殿的婢女僵持不下的几名太监,眼神一瞬间闪过犀利,遮掩住了那份灵动:“怎么回事?速度这么慢,是想着君上亲自监督你们吗?” “美人息怒,实在是……实在是……”自然,他们没有胆量说是我的人拦着他们。但是……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自然无需言明。而所谓的伊美人,也只不过是借此撒泼罢了。 “云兰,让她们几个都过来吧。这些花早该撤了,如今伊美人肯帮忙,我们该感激人家才是。”我轻巧地一笑,突然便发现,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傻子阴凌紫……哭什么呢?这些鸢尾花,只不过是你的一个牵绊罢了……撤了……也好……起码,不该给自己留下不该有的空想…… “君后娘娘!这些花撤不得呀!”云兰显然极为激动,面容竟也有一些泛红。 是啊,两年了……她……一点点地见证着这些花的成长,见证着我对它们的悉心呵护,在她的眼中,我对它们,该是极为珍视的吧…… 苦笑,连云兰都知晓的事,景行然呢?他,可也知道? 不,他不会知道,要不然,也不会有如今这一幕。 “去吧。”眼神微动,依旧没有动摇自己的决定。 云兰还想要说什么,却还是走了过去,将我宫里的人喊到了一旁,对着她们说着什么。 伊美人状似满意地勾了勾唇:“谢谢妹妹这般体贴姐姐,回头姐姐一定跟君上说说妹 妹的好。”似荣恩浩荡般,给我一点儿盼头。 “那妹妹就在这里谢过姐姐的好意了。”眸中似有一抹讥诮,我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昨夜睡得不好,那妹妹就先回房小憩了。姐姐在这儿随意,若这些奴才偷懒,姐姐尽管打罚。” “妹妹客气了。”那张美艳的脸上染上不甚分明的笑意,灵动的眸一闪,刹那间,使我产生一抹恍惚,“妹妹若这两日有空,就……” 我理了理发丝,疲惫地笑了起来,竟有些怜悯起她来。 只不过昨夜才得到圣宠,今日便迫不及待地拿来炫耀,按照她这样的性子,怎能在这后宫活得长久? “放心,今晚我便收拾妥当,明天便给姐姐腾出地方。”也好,若当真去了冷宫,离开的时候,也不会太得到关注吧…… 而他的记忆中,也再不会出现阴凌紫这个人。 迈步,往前坚定而行。却终是抵不过心中的那一抹不舍。 回首,视线落在那大片正被人毫不留情地践踏的鸢尾花,心中,竟有一种被灼伤的感觉。 然后……我看见了一抹明黄的身影…… 一如,记忆中的熟悉。 他发疯般地箭步冲入花海,将正忙碌不堪的几名太监一一丢出了花海,冷凝的气息流转,他的声音,也透着嗜血的狂佞:“谁再敢动一下这沁紫殿的任何东西,本君绝对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声音,久久盘旋回荡半空。 他,是认真的。 一如,所谓的君无戏言。 而他的眸子,是那般殷红,竟还可见额上的青筋突起。 这个从来都是风光无限的男人,这个原本就是位居高位得天独厚的男人,这一刻,对于我而言,却只有……让人不忍忽视的孤寂。 没有走过去,我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脚步仿似生根,无法迈动丝毫。 看着伊美人软着身子撒娇般地向他的方向走去,轻巧地投入他的怀,我淡淡地勾起了唇角。他,没有推开她。 没有……推开呵…… 原以为他的突然出现,他的阻止,是因为他对我的眷恋,却终是……对自己太过于高估了…… 脚步迈动,朝着我的寝房而去。我的身子挺得笔直,透露着一股倔强。 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曾属于过我,为什么,还要这么傻呢? 只是,强势如他,又岂是我想走,便任由我如愿的呢? “你给本君站住!凭什么一句话就让他们撤了本君送你的东西?凭什么!”声音醇厚低沉,带着隐忍的怒气,直直地向我袭来。 我? 到头来,竟成了我的主意了吗? 摇头轻叹,他这个恶人,还真的会主动将罪名往别人身上推。 这,不是他授意的吗?还这般假装在意作甚?又是,做给谁看呢? “是君上的伊美人让人撤的,君上想要质问,便问她去。”带着一股无名之火,我脚步迈大,似要躲避什么,匆匆离开。 身后,似乎传来伊美人战战兢兢的求饶声,然后,又似乎……有哭泣声,伴随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碎裂声。 第87章 青丝成痴缠1 八月的天气燥热,绿树蔫萎。室内室外如同蒸笼,难耐异常。 奇渭城。 这座城池位于景岚国与辰凌国的边境,是两国之间交战首当其冲不可避免的门户。此地地形依山傍险,气势磅礴,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既可在绵延无边的城墙防护下做防守战,亦可以主动出击,给人迎头痛击。 守城的将领是黄斐罡,全权负责应对此次辰凌国出兵讨伐。大将军姜洪则因为一心想要让他的义女江舒薇成为君后,联合众大臣屡次联名上书被驳回之后被景行然逐渐疏远。如今江舒薇成为玄枫锦之妃,姜洪表面里无恙,但从帝王之妃降为王爷之妃,将一个后妃随意送人,他这个作为义父的心底多多少少定然是有些怨恨景行然的。 难怪一直不见闵侍郎,此次他被景行然封为监军早就到了奇渭城,随时向朝廷报告战况。而作为景岚国第一富商的姜洪之子姜君稹,则负责为朝廷捐献粮饷,协助运粮官将粮草护送到前线。 原以为景行然解决完闵周城的事后便会直接回宫,岂料却直奔正在交战的奇渭城。当然,作为左相的风黎瑞被他下令随同。我这个左相夫人,似乎也责无旁贷,挺着个肚子也陪着到了奇渭城。 “你父皇亲征,如今大军驻扎在边境处。兵马丰沛粮草充足,看来早就做下了打持久战的准备。”风黎瑞告知于我。 我却是心中忧虑。父皇并未收到我给他的信,为了我开战,届时白骨露于野,能有几人归。 且他毕竟是一国之君,离开国都将事情交给三个哥哥打理,朝里的一些反派恐怕会趁着哥哥们年轻而趁机打压生事。而母后,恐怕也会日日担心他的安危而寝食难安。 这一场战役,必须得阻止。 现今唯一庆幸的是,父皇不知怎的了,突然又停下了攻势,只是每日让人象征性地骂战。黄斐罡奉景行然之命高挂免战牌。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 我们此行住在了当地农家的一处院子里。 自从想起了和景行然有关的一切,对于风黎瑞的碰触,我便有些抵触。 没有所谓的打入冷宫,没有所谓的红杏出墙,没有所谓的非君不嫁非卿不娶,我和风黎瑞,在我假死之前,根本就没有任何的交集。即使有,也不过是他偶尔替我说了几句话罢了。哪儿来的郎情妾意、海誓山盟、花前月下?对于风黎瑞故弄玄虚的举动,我其实是有些猜忌的。而对于江植联合风黎瑞诓骗于我的举动,我也是颇多记恨的。 这个孩子,并不是风黎瑞的…… 按照时日来推算,腹内孩子已有五月,这孩子,早在我假死之前的两个月便已稳稳在我腹内。可 那会儿景行然派了个李太医专程为我的呕吐进行诊治,他却没有诊到喜脉,只说脉象有异,不得不说,这个孩子透着丝古怪…… 当知晓腹内的孩子根本不是风黎瑞的,我对他便有些疏远。 我和他之间,明明什么都不曾发生,而他却总用暧昧的语言纠缠的动作让我记住,无论是我这个人还是我这个身子,都是非他莫属的。 我最近嗜睡的毛病愈发重了些,明明孕吐早就在孩子前三个月时便已经折腾过我了,也不知最近是不是因为心绪受到影响,那孕吐竟再次折磨起我来了,每日里闹得我精疲力尽,也苦了风黎瑞陪着我殚精竭虑。 趁着我睡在软榻之上休息,他再次将我的裙衫撩起,露出那白皙的腹部。左耳覆在上头,仔细地倾听着动静,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可以听到胎动,他的嘴角一点点上扬。在我放松之际,他的唇如同以往的每一次,在上头画上暧昧的涟漪。一圈又一圈,逗留不停。 若我什么都还不曾忆起,自然由得他乱来,且会因着他这般亲昵的举止而有些心神荡漾。可想起了两人之间根本就不是那所谓的夫妻关系,对于他所做的过于暧昧的举动便万般抵触。 “风黎瑞,我要睡了,你别吵着腹中的小家伙了。” 其实,这一句,分明便该是冷淡的,漠然的。 两个根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人却到了如此的地步,想想便是万般的尴尬。 可我出口的话,终究还是刻意染上了一丝矫情的意味。不为其它,就为了这几个月的相处中,他是真心待我好的。 虽说有过隐瞒,有过欺骗,但他不曾伤害过我,那么,便够了。 看着他什么都未察觉,依旧以为我还是那缺失记忆的阴凌紫,将裙衫小心翼翼地为我整理妥当,又将屋里的冰块朝软榻移近了几分。 “看来紫儿是愈发嫌弃为夫了,是不是早就想着出墙了啊?”一副怨夫的模样,若他真的是我的夫君,无疑,他将这个身份饰演得极好。 可惜,他不是…… 而心里那块疼痛的伤疤,已经另有所属了,有人想要跻身而入,根本便是不可能。 “风黎瑞,你看看我,浑身上下有哪儿好的呀?你当初怎么就会大逆不道地和我幽会,怎么就会喜欢上我了呢?”装作浑然不在意地开口,我试探着。 对风黎瑞这个人,我早先根本就接触不深,他怎会平白无故地愿意和江植联手助我以假死离开皇宫?更甚至于,趁着我部分记忆丧失而甘愿顶替做我的夫君…… “为夫对紫儿,是一见倾心,不可自拔。如今你我已是夫妻,紫儿竟还怀疑为夫对你的爱不成?” 世上,真的有 这么多的一见倾心吗? 没有任何的利益牵扯,没有任何的动机意图,就单单只是见到了,便爱上了? 谭素心爱得如此之深,她与陈尚寅的相见,还不是建立在利益基础之上?武青鸾爱千子健至深嫁了他,当初的千子健还不是为了两国的大局着想才娶了她?我爱景行然至深,初次相见之夜的求亲,他还不是为了我的公主之位才娶我? “风黎瑞,我想听真话。”沉了沉声音,我也不知道为何非得那般执着,执着到即使就此和他翻脸,也在所不惜。 双眼望向他,对面的人依旧风华绝代,那长袖宽大,更加衬托得他玉树临风,风采卓绝。 他的双眸闪了闪,一抹复杂一闪而逝,随即笑着开口:“为夫何曾对紫儿说过假话了?紫儿莫不是怀着孩子,这心性儿大了,便犯了旁的女子那般的善妒之症?不过若真是如此,为夫真是高兴,不介意为紫儿证明对你的爱。” 说到最后,意味深长,那灼灼的眸子只差没有当场剥了我的衣裳。似戏谑似认真,这样子的人,最是无法看透。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眼,将身子蜷缩到一处:“我困了……” 他极不赞同我的睡姿,上下其手,将我又摆弄了一阵:“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有了孩子便不能随心所欲。这睡觉也得有个睡觉的样子。”轻叹一声,对于总是给他添麻烦的我,他真的算得上是一个体贴人的好夫君。 其实,他成为京师女子人人欲嫁的最佳男人,不仅源自于他外表的风度翩翩,他的文雅体贴,也占据了极重要的份量。 只是很可惜,这个完美化身的男子,我无缘接受。 “风黎瑞,我希望有一日,你可以对我开诚布公。而有一日,我也可以对你知无不言。”笑着喃喃,我任由他牵着我的手,沉沉陷入睡眠之中。 困顿来袭,便再也记不住接下来的事了…… * 酉时,天际灰蒙蒙的。雨丝犀利,帘幕化为白色的珠帘,垂落地面,洒在那万紫千红中,煞是好看。对于长久酷热的奇渭城而言,这场雨无疑便是及时雨,让人纾解疲劳,愉悦身心。 从窗外探看那雨丝倾华,当我看到那个颀长的身影时,心跳不自觉加快。 自从忆起和景行然有关的一切,我便刻意避免了和他的相见。 每日的膳食都是在属于我和风黎瑞的房内用的,甚至于平常的解闷,都是趁着他外出而偶尔到院落中坐坐。眼瞅着他有可能回来的光景,便又匆匆回了房。 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时候,偏偏便是始料未及,他会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的视线中,让我不知所措。 其实,我该恨他的。 但 听得玄枫锦为他的开脱,我又觉得,或许他对我真的是有情的。 那股恨,便缠绵在胸腔,怎么也凝聚不起来。到最终变幻为一缕缕青烟,随风而散。 告诉自己,不过是因为有爱才又恨。因为不爱他了,所以才不恨。一遍遍强调着,一遍遍警告着自己,可我也知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想到他对于失忆的我那般宽容,明明诸多逾矩却什么都没有惩罚,我便又想,即使他看不见了,可身边出现一个和我以前的性子一模一样的人,他终究还是顾念着旧情。他唤着我风夫人,可他却对我时而温柔时而挑衅时而漠然。 那个时候的他,让我迷茫,让我不解,却又让我不自觉沉溺。如果说那个时候的我自以为对风黎瑞情深,可却也对他产生了莫名的情愫。不过又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游戏罢了。 那么现在,当我得知我与风黎瑞,根本没有丝毫的关系,对他根本就不曾有过男女之情。而那个让我产生情愫的男人,便是我曾经深爱不已的男子,我知道,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会陷在里头了…… 一而再再而三,根本就不可为。 而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当属愚痴。 * 窗外,景行然款步而归,刘桂年小心翼翼地为他撑着伞。由于不能视物,景行然的步子迈得并不大,可他浑身散发出的那股气势,却让人有些望而生畏。 雨水打在油纸伞上,看着那小巧玲珑的伞难以遮挡住他一个大男人,银色的衣衫上明显有着一抹湿意,我不禁有些失笑。 刘桂年见得有水渍滴贱在景行然身上,有些着急地想要请罪,最终似乎止于了唇间。 这一幕,极为和谐。不过是转眼即过的事情,可当景行然蓦地停步在雨中时,一切,却戛然而止。 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那么一个俊朗的身影,高大挺拔,颀长优雅。 风轻吹起他银色的衣袂,翩然不羁。束缚在玉冠中的长发,迎着风而微微凌乱。有几缕贴合在他面颊上,有几分狂野随性的美感。 眼尖的我,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系在他腰间的玲珑七彩玉。 既无情,为何却给人多情的假象? 心里有丝酸涩弥漫,我望向不远处那双空洞的眼眸,复杂的心疼,流淌在心间…… 一晃神的功夫,不知是景行然示意让刘桂年附耳过去,还是刘桂年主动附耳过去诉说,我发现下一瞬,景行然便朝着我的方向转首。 四目相对,他清俊,他优雅,他斐然。 明知他不可能看到我,我却还是紧张地连呼吸都快要顿止。指尖嵌入掌心,一丝疼痛迷离,却让我更加不想放手,只想用这份疼痛而忘记面对他的尴 尬。 第一个反应,是想将那用支架撑起的窗户彻底关上,隔绝那雨幕中的人。 可是,这分明便是欲盖弥彰,遂打消了这个想法。 雨水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哗然的声音,伴随着滴滴答答般的宣扬,让人有股清心寡欲的淡然。只是,我却分明听到了心脏的位置,扑腾扑腾,一刻不息。 那般急促,那般让我防不胜防。 原以为只有他人,才可以出卖自己。 可这一刻,我自己,我自己的心,出卖了我自己的感情。 我对他,依旧还是忘不了。 “风夫人,雨大,屋子里落了潮气便不好了,您还是关上窗吧。”是刘桂年的声音,带着规劝。 还真是多管闲事啊,我开个窗凉快凉快,他都要来掺和。 “不劳刘总管费心了,奴家心里自然有数。”我还是选择了用嗲音,虽然在陈府,一个气愤之下我早就当着景行然的面用自己的真声对陈尚寅破口大骂过了,但他既然没有反应,那该是没有察觉到。所以,我还是很放心。 他,根本就没有认出我…… 那么,便好…… 只要这一次和父皇见了面,劝他退兵,一切便好。 也许这一次,我真的会跟着父皇回去。心底的那份坚持,其实早就没有了继续坚持下去的动力,只是一味地想要再做些什么,再挽回些什么……但到头来,只是痛上加痛……满头的鲜血淋漓之后,撞了南墙,终究还是得回头…… 而我那一次撞的南墙,足够我彻底认清一些事。 不过,景行然对于我身死的巨大反应,却不在我认清的范围之内…… * 那横亘在我与景行然之间的雨丝,猛然增大了起来。大雨倾盆,打在油纸伞上,发出豆大的声响。一颤复一颤,仿佛即将承受不住那般的击打,轰然夭折。 景行然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深邃的眼一片茫然,里头没有丝毫的波澜。只是他望向我的方向,却又是那般精准无误。这一度,使我怀疑他是否真的眼盲。 “雨大了,爷还是快些回屋去吧。爷万圣之尊,淋坏了身子可就得不偿失了。”心底的柔软,在见到这般的他之后泛滥起来,关心的话,便情不自禁地出了口。 语毕,我紧咬着自己的唇,也不知,是怕自己一个冲动收回了刚刚的话,还是怕我一个冲动之下跑出去怒骂一番这般折腾人的他。 “风夫人这段时日不是一直躲着爷吗?这会儿倒是关心起爷的身子来了?”慵懒的声音从那张带着笑意的脸上传来,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竟有几分自嘲与苦涩。 那种苦,就好比心底的伤痛无人问津,在被人划开一道口子之后彻底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第88章 青丝成痴缠2 雨,依旧,滂沱。 院落中的花草经历风雨的折磨,已然弯下了腰杆。那频频轻点的姿势,磨练了韧性,消弭了青烟。这场雨,非但没有将它们击垮,反倒是使其洗尽了铅华,缀染上一抹安逸清闲。 风雨飘荡起他的衣袂,肩头前襟似乎早就布满湿意。景行然不走,就这么站着,我看不出他的意图,可他与我争锋相对的话语,却明明是带着一根刺。 他这般,可苦了刘桂年这个为他撑伞的大总管了。想要催促,却又不敢,只是一个劲地朝我使眼色,让我将人给劝走。 若我真的能将景行然劝走,刚刚说的便足以让他走人了。刘桂年委实太看得起我了。 其实这一切也许是景行然君王脾气上来了,想淋个雨玩一玩,他就任由他淋淋便是了,一个大男人,又不是娇弱的女子,实在是不该如此担心。 一想到此,刚刚为景行然而心疼的举动便自觉有些多余,我暗暗叹了口气,将窗关上,杜绝那漫天的雨幕。 从那窗户缝中偷觑着外头,看到那颀长的身影依旧站得笔直,身躯如松柏般强劲。 我的目光黯淡了下来。 我真的想不通,他既然没有认出我,如今这般,究竟是为了什么…… * 戌时了,屋内早已掌灯,风黎瑞第一次这么晚还未归来。 而 红缨,也第一次,没有准时送来晚膳。 有股担忧弥漫,可风黎瑞好歹是只狡猾的狐狸,对我游刃有余,怎么可能会出什么事呢?遂又放下心来。 腹内饥饿,若我只是一个人那便算了,又不是没有挨过饿,忍忍便是了。可如今我的身子是一人吃两人饱,肚子里头那个小的可怠慢不得。 透过窗户缝偷偷望向窗外,风雨稍稍小了些。晦暗的天色下,并不曾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景行然已经不在了。 打开房门,我撑开手中的油纸伞,沿着长廊,打着灯笼往厨房而去。 这农家小院的厨房设在朝南的位置。目前为止,这院子周围除了奉命保护景行然的暗卫,真正在明处住着的,也就景行然和水若卿,风黎瑞、我、江植。就连九公子,都以协助军事为由跟着闵侍郎这位监军去混了。 谭素心的事一了,玄枫锦给我把脉无碍之后便向景行然告辞回京师去了,美其名曰去完成未了的洞房花烛夜。不过按照他的脾性,我还真的不敢相信他会那么快就接受江舒薇为他的王妃。 我不是玄枫锦,我无法猜透他的心。就好比,我不是景行然,我无法住进他的心。 长廊幽深,我路过景行然所住的房间,里头却是一片漆黑。有些好奇于他竟然这么早就歇下,脚步 加快的同时,却又有些担心。莫不是刚刚淋了场大雨,身子发起了烧,才会这么早就入睡? 脚步最终定格在他房门前,来回盘旋了几次,终究还是一跺脚,一路往厨房而去。 何必再去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呢。 如今的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 既然江植和风黎瑞都瞒着我那段记忆,我便让所有人都知晓我真的不是阴凌紫了,不就行了?与景行然接触越多,暴露的危险也就越大。即使再自信于他并没有对我生情,可他那些带着若有似无情愫的举动,却还是让我每每见到都有些别扭与尴尬。 真的记不起与他相处的一切倒还好,一旦想起,便会愈发深入地去思考,去揣测,去质疑……心底的那根弦,一点一滴地绷紧,迫使我不得不去面对…… 所以,暂时还是做我的风夫人。 什么都不能说穿,什么都不能去质问。 * 到得厨房时,我的发丝和衣衫都沾湿了,颇有些狼狈。 厨房内光线明亮,每次厨子做好膳食,为了各个屋内的人都能够取食方便,便不会熄灭烛火。所以这一次,我也不疑有他。 但才刚走了几步,我便知道,这一次的我,真的是失算了。 那个我最近一直逃避的人,好巧不巧正在厨房内。 且低着头在摆弄着饭菜。 心绪 复杂,对于他,我自然是不敢见的。不过才刚小心翼翼地退后了两步,便听得瓷碗摔碎的声音,步子停滞,一时之间竟忘记了挪动。 一地的碎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景行然蹲下了身,那明明高大挺拔的身子,却有几分不稳。空洞的眼眸想要瞅准方向,却是不能,那份迷茫无助,在没有人的角落里,第一次在他的身上体现出来。 手指在地面上一阵摸索,他这才碰到了那些个碎片。刚想要拾起,却因为一个不慎,那碎片割破了手指,瞬间便是红色的血珠子冒了出来。 想要逃离的念头,早就因为这般软弱的他而打消了。见得他受伤,我冲动地想要上前替他包扎。可取而代之的,是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站在与他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个男人,我倾尽全力去爱的男人。 人前的意气风发,在人后,不想竟是这般狼狈。 独自舔舐着伤口,不让人察觉,这样的伤痛,与曾经的我,又何其相似? 没想到,高高在上如他,有一天竟也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原来,每一个人,都会受伤。 只是看他是否懂得隐藏。 * 站立在一角,我的眸中是一抹触动,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双眼一 瞬不瞬地望着那个身影。 景行然因着之前淋过雨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我不禁有些庆幸,他还算是会照顾自己。若不然,我真的不能保证自己那颗力求心如止水的心还能绷住。 似乎是为了考验我的心,一声几不可察的呻吟溢出他的唇畔,景行然的剑眉,微微蹙了起来。顺着视线往下,我发现他的指尖,再次破了好几道口子,血珠子,一个劲地往外冒着。 下意识的,我疾步走上前,将他拉了起来,又拽过了他的手,掏出袖内的帕子,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起掌间的碎片。 瓷碗的碎渣子遍地,而他一不小心将它们嵌入掌心的力度,分外之大。有几块,我竟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能够将它们取出。 他怎么就能够没事人一般不知道疼痛呢? 呼一下疼,又不会少点什么……何必如此倔…… “若卿,爷没事,你先回房去歇着吧。”景行然若无其事地将自己的手抽离,疏离的语气,让我不禁一怔。 她将我,当作水若卿了? 也是,女子的手,触感自是不比男子。这个院子内,也唯有水若卿会对他肆无忌惮地触碰。 只是,他不是嗅觉异常灵敏吗?那会儿在大街上,他一下子就因着江植在我安胎药内添置的艾草味认出了我。这会儿,怎就无法分辨出来? 第89章 青丝成痴缠3 若是能够避免和景行然的直接面对,我自然是愿意避免的。 只是,这个样子的他,不免使我狐疑是否是他故意想要试探于我。 所以,我还是不假思索地开了口:“爷认错人了,奴家不是若卿郡主。” 听得我如此说,他面上恍惚,那双眼眸攫取住我的方位,直直似要望进我的内心深处。 这一刻的他,与刚刚蹲下身子被小小的碎片折腾的人截然相反。沉稳中满是张力,根本就不像之前那般颓废无力。 正因为有了人前的伪装坚强与镇定,这个样子的他,才让我不得不深信,刚刚自己所见他脆弱的那一幕,并不是他的伪装。 他的眼盲,确实是真的。 他的行动不便,也是真的。 只是他的强势,不容许他在人前表现出丝毫的不安与彷徨,即使再无能为力,也不让自己表现出丝毫的异样。 所以,才展现了一个与常人无异的他。 所以,在人前,我所见到的景行然,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他,优雅不羁的他,风采卓绝的他…… 只是在人后…… “你怎么会在这儿?”面上满是被我发觉的遮掩,暗含一丝不耐与尴尬,景行然的声音中添了一丝急欲撇离我的急切。 也是,这个样子的他,怎么会愿意 展现在他人面前呢。 他表现得这样,我原本还想要速战速决立刻走人的打算,反倒被彻底打消了。 人,也许往往越是与自己的所求背道而驰,便会愈发勇往直前。别人越是想要阻止自己完成,便越是想要挑战极限,攀越高峰。 “奴家怎么就不能在这儿了呢?爷能来,奴家便不能来了?”笑意弥漫在脸上,是我这段时间内作为风夫人时对他一贯的笑,在他想要发飙前,我又补上一句,“奴家夫君迟迟未归,婢子也偷懒了,遂只能自己来找些吃食了。”说到最后,竟变成了委屈兮兮。为了五斗米而折腰,古来恐怕就属我最没出息了。 景行然听我如此说,面上的表情和缓了许多:“你先回房去,待会儿爷让人给你送些膳食。” “不用了,奴家随便找些吃的便行,爷该忙什么就忙什么,不用理会奴家。”待会儿还得给江植准备些,可不敢劳烦眼前这位主。 “随你。”淡漠的声音,两字冷冷吐出,景行然将我的帕子裹在自己掌心,有模有样地用菜刀切起了菜。 * 如蒙赦令,我开始在厨房内瞎转悠了起来。 负责膳食的厨子虽然厨艺了得,可每日做的份量却让我有些无语。看着空荡荡的柜子,我 知晓,今夜的晚膳早已有人捷足先登。 明日看来得好好说教说教这厨子了,每日就不会多做出几个菜来吗?食不果腹,养着他就是让自己的胃遭罪的? 认命地在厨房内寻了些还算得上新鲜的菜,我最终决定做碗面打发一下。太多的油腻对腹内的胎儿不好,若风黎瑞在此,早就将我快狠准地丢出厨房了,不过他既然不在,一切便可以适当地迂回一些,不用太较真。 一转身,这才发现锅碗瓢盆早就被景行然占用。他的刀功极好,虽然目不能视,却依旧下刀刀刀精准。 锅内的油发出哧哧的声响,景行然摸索着将砧板上的菜倒了进去,又动作略有些生疏地翻炒了起来。 看着他如此动作,我瞠目。 我眼前的人,身份至高无上。他是一国之君,是景岚国的帝王,是睥睨天下的君主。 他竟然,屈尊降贵在自己弄食做菜?! “爷,您身份尊贵怎能做这种杂活呢?奴家这就唤人去将那躲懒的厨子给请过来。”我心里有些奇怪,刘桂年一向不是服侍人挺积极的吗?怎么今夜居然也像红缨一般怠慢了?竟害得景行然不得不亲自下厨? “不用了,爷习惯了。” 习惯了? 什么习惯了? 做菜习惯了? 堂 堂一个帝王,自己做菜……习惯了? 说出去,谁会信? 我目光闪动,当真是瞠目结舌:“那……那让奴家给爷打下手吧……” 当然,我很想说,由我来做吧。我的女红虽不济,厨艺却是极为不错的。以往他尝了我的手艺,便会夸赞一番。 不过正因为如此,我不敢在他面前露了马脚。谁能够保证他是否还记着那份味道呢? “你一个怀了身子的妇道人家来瞎凑什么热闹?”景行然极有大爷范儿地否决着我的提议,手随意一指,便是离他不远处的一个地儿,“你去哪儿待着。” 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能入厨房,他一个大男人反倒不怕人家笑话吗? 我真的很想将这一句送给他,不过看着他俊颜上满是认真的模样,这话,便再难出口了。 * 柴火在底下燃烧,锅子沸腾着叫嚣着,最终一顿美味被做了出来。 我率先闻到了醋鱼的味道,还有那杏仁汤…… 这几日又犯了孕吐,被逼着吃了一大堆素菜补品,这会儿闻到醋鱼的香味,我不觉咽了咽口水。 一想到他吃这么丰盛的晚膳,而我却只能够独自吞咽几根面条,我便觉得世道不公。 “爷,需要奴家帮你端到房内去吗?”站起身,我知道,身为臣 子之妻的我,还是得认命啊。发上的簪子垂下几根丝线,晃荡着,一如我的心情,摇摆不定。 偷觑着那瓷碗内色香味俱全的美味,我不禁有趁着他眼盲而偷尝一口的欲望。 在他的面前,我一般都会挑战自己的极限。就好比,曾经当着他的面在万芳楼门前向他比了一个“乌龟王八”的手势。 “不用了。”简简单单的一句推拒的话,将我心底的那丝馋虫更加勾动起来。 仗着他眼盲的劣势,我很不厚道地用筷箸夹了一筷子那醋鱼的腹肉。 入口的味道,鲜嫩滑腻,委实不错,让人有一尝再尝的冲动。 我仗着他看不见,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了一串鱼籽来尝。 儿时,我和三位哥哥便对糖醋鱼特别感兴趣,喜欢争抢鱼腹中藏着的那一串鱼籽。 我最幼小,且是女娃子,起先几位哥哥还适当发挥一下谦让的美德,让一让我这个妹妹,不过到最后,一个个都玩闹成性,每日以谁抢到了鱼籽为乐。 最终,我哭闹不已,父皇母后一声声心肝地哄着,三位哥哥才放弃了争夺鱼籽。 如今尝着景行然亲手做出来的鱼,我竟有种熟悉的感觉。 那种感觉,似那久远记忆中和哥哥们嬉笑怒骂的甜蜜味道。 可更似…… 第90章 青丝成痴缠4 这鱼的味道,分明便和我的手艺一般无二! “不用了,爷习惯了。” 原来,他口中的“习惯”,便是如此。 一直习惯着自己掌勺,一直习惯着模仿我的厨艺。习惯了,习惯到已经能够做出味道与我的手艺一般无二的菜肴。 真的,只是短短几月内练就的厨艺吗?还是说,早在我嫁于他时的最初,他便已经开始默默地模仿? “都是怀了身子的人了,居然还如此嘴馋。”即使我刻意压低了声音咀嚼,景行然显然还是耳尖地听到了动静。他面上一丝宠溺与无奈。 在我怔愣时,他朝外一喊:“来人!” 两名穿着蓑衣的巡夜侍卫走了进来,静听他的吩咐。 “将这几道菜送到风夫人房内。”景行然亲自盛了碗饭,又不放心地交代着两人,“小心别洒了汤。” “是!”两人拿着食盒躬身告退。 察觉到我依旧没有离开,景行然慢条斯理地劝道:“厨房油烟味太重,夫人还是回房去用膳为好。” 清俊的身子隽秀,理所当然地说着,修长的手指直接便滑上了我的掌心。那只用我的丝帕裹着的大掌已经止了血,两手相触,我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却被他拽得越紧:“爷都瞎成这样了,夫人不介意扶扶爷吧?” 我张了张 口,明明想问他不是给自己做些吃食的?为何到头来竟变成了为我而做?但看着这般的他,我竟问不出口了…… “走吧……”分明是让我扶着他,他却率先迈开了脚步。他的右手极其自然地将我自始至终都拿在手中的油纸伞接过,细心地为我撑开,为我遮蔽那细密的风雨。他身影颀长,步伐沉稳,牵着我徐徐而行。这一刻,仿佛地老,岁月静好,任那天荒,任那海枯,执子之手,自此不离。 可是,时间总会流逝,路,也总有尽头。 走到他房门前,他的房内,依旧一片漆黑。我这才傻傻地想起,他一个眼盲之人,根本就无需光亮。 他的世界,真的,已经陷入全然的空洞。 “夫人请回,饭菜该凉了。”拒绝了我搀扶他入内的打算,景行然将手中的伞交到我手上。两手再次不期然碰触,一股细腻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流转。 刹那,手中的温暖消失,一股油然而生的失落不期然盘旋心头,我耸耸肩,状似不经意地摇头。 “谢谢爷的好意。”这一声谢,算是将两个人之间的那点纠葛彻底斩断了。 景行然正要反手关上房门的手一僵,细雨扑面,我隐约看到了上头隐忍般的青筋:“今夜风黎瑞不会回来了,你用完 晚膳便早些歇下。明日一早,爷送你去一个地方。” 不给我发问的机会,景行然直接将门关上,隔绝了彼此。 一室的黑暗与冷清,融入了一个深陷黑暗的人。 我与他,终究还是得交错而过。 * 手握着那尚带着他余温的伞柄,我款步走在长廊上,风雨潇潇,打落了一地残花。幽香浓烈,芬芳扑鼻。 地上湿滑,我并不敢走得太快。远远望见我的房门前站着一个身影。距离太远,又因着天暗,他背光而立,我看得并不真切。 走得近了,我这才发现,这人,竟是刘桂年。 下颌上依旧粘上了胡须,一身富贵人家管家的锦色衣袍,此刻的刘桂年,意味深长地望着我。那样的眼神,好似他什么都看透了一般,不禁让我有去抚摸一下面上戴着的轻纱的冲动。 “刘总管,怎么突然想到来找奴家了?”淡淡开口,我收起了油纸伞。 刘桂年快我一步替我推开了房门。一室的烛光,照耀着四壁。我之前去厨房的时候并没有熄灭烛火,便是怕回来的时候天黑磕着碰着哪儿了。如今才发现,还真是有够失策,若早知刘桂年在这儿等着,我还不如黑着烛火,起码他以为我睡下了便走了。 不过,刚刚两名侍卫将饭菜端了过来, 恐怕刘桂年也知晓我并没有歇下的事了,更甚至于,从那侍卫口中得知了景行然为我亲自下厨…… “风夫人。”语气无波,刘桂年紧随我之后入房,将房门掩上。只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震惊,“或者老奴该唤您一声修容娘娘?贤妃娘娘?哦……或许,更该唤您一声君后娘娘……” 桌上,菜肴散发着香气,袅袅沁人。碗筷都已摆放妥当,只等着我用膳。 刚坐定,我便被他的话给惊得差点打翻了面前的碗。 “娘娘?君后娘娘在哪儿?刘总管,奴家可禁不起吓啊……爷这么个大人物奴家当时便差点没形象地脚软,前有若卿郡主,后有君上,奴家这回算是跟着夫君见了世面了。再来个君后娘娘,奴家无知民妇而已,实在是不敢和这么多贵人攀亲带故啊。” 看着我唱作俱佳,刘桂年缓缓笑了开来,然而笑容,却是有着一丝无奈:“娘娘,老奴今日会点破您的身份,自然是有充足的证据。老奴委实是看不得君上为了您再把自己给弄得那般狼狈,所以老奴今日才会站出来。还请娘娘高抬贵手,莫要再折磨君上了……” 窗户早被我关上了,这会儿听着刘桂年言辞切切的话语,我只觉得空气憋闷,胸口呼吸略有些不畅 。 放下手中的油纸伞,我走到窗前,刚想撑起支架,却被刘桂年阻止了下来。 “娘娘这么迫不及待地开窗,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您的身份吗?” 不急不徐的一句,恰到好处地阻止了我下一步的举动。 我的身份,确实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不为其他,只为我再也不想历史重演。伤害已经造成,南墙已经撞上,接下来的,便是迷途知返。而不是,继续一头撞上去,无止无休。 “刘总管真是喜欢说笑,奴家夫君你可是认识的,这么英伟不凡的夫君不要,奴家怎么敢逾矩跟爷搭上点关系呢?” 风黎瑞才学品性容貌皆是上等,被众家千金闺秀追捧。若我当初最先遇到的是他,命运又会如何呢? “娘娘,您何必跟老奴打马虎眼呢?不过是蒙了一块面纱罢了,老奴跟了君上那么多年,见您的面何止千次?即使一开始没有认出您来,可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老奴再老眼昏花,也不可能糊涂到这个份上。”颇有些语重心长的味道,刘桂年垂首向我致歉,“恕老奴得罪了。” 然后,他在我目瞪口呆中疾步走向内室,珠帘叮当脆响,他已经抱着个物件从内室中走出。 看到他手上抱着的物件时,我只觉得脑中轰鸣。 我失算了…… 第91章 青丝成痴缠5 刘桂年手中的物件,恰是那把山谷主楼内的绿绮! 此时的我真想将风黎瑞这男人给狠狠地殴打一番。 景行然金口玉言命我和风黎瑞回京成亲,正我的名份,风黎瑞怕我一路无聊,便将绿绮给带了出来。 这把绿绮,是崔太后所赠。自从在寒潭听了我抚琴,崔太后便从万宝阁给我寻了这把绿绮,偷偷背着宫婢跑到我的沁紫殿来倾听。 我假死后,风黎瑞又顺手牵羊将它给带出了宫,继续让它伴着我。 可这样的名琴,世间也仅只有一把,这般罕见的玩意儿,他怎就疏忽怠慢了呢?竟然还傻乎乎地将这么重要的证据送到了人家的眼皮子底下。 景行然虽然瞎了,可他底下的人却是眼力劲一流的。 就好比,这位跟着他那么多年的内侍总管。 对于宫中的宝贝,分配给了哪个宫哪个娘娘哪位大人,心里门儿清。 * “刘总管难道仅凭着这绿绮便这么武断地下结论吗?”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凭什么认为拥有绿绮的人,便是我阴凌紫?毕竟世人眼中的阴凌紫早已香消玉殒。 将绿绮放到一旁的几案上,刘桂年望着我。那般的眼神,似乎是在度量我话语中真实的成分,又似乎,是在无声地嘲讽我的自欺欺人。 “单单凭着一把琴,自然是无法认定您就是死后被君上追封为唯珍君后的那个人了。只是,若是加上那相似的身段,相同的举止神韵,如出一辙的琴技,那么……这世间的巧合事,恐怕也只能用一个理由才可以解释了吧。” 这个理由,便是我就是阴凌紫本人。 身段嘛…… 我不免有些自嘲。如今的我怎么可能会有和以前一样的身段?这个小腹微微隆起的模样,也亏得他还能够认为我和以前的自己身段相似呢…… “在君上面前,娘娘依旧是改不了原本的性子。虽说极力拿捏住了说话的分寸与语气,声音能变,分寸也能掌控,但那份面对君上时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态度,却是很难一下子改变。天底下,没有几个人在知晓了君上的身份之后还能够那般泰然处之,还能够那般不把君上放在眼里。您欺负君上目不能视而在他面前比划着某些骂人的手势,老奴可是都看在了眼里。这一点,娘娘您能反驳吗?” 不愧是景行然跟前的红人,观察入微,有理有据。 原本我想以不变应万变,这会儿却又不免抱着几分侥幸心理辩上一辩;“奴家自小生 长在草野,随性惯了不懂分寸,刘总管怎能将这般的举动认为是只有已逝的君后娘娘才能对爷做的举动呢?想必真正的娘娘在九泉之下若听到您这般对着个女人讨论她的是非,也会死不瞑目。” 这句话,说得严重了些。不过说到底,这诅咒还是在骂我自己。我表面上说得郑重其事,心里面却暗自将这些话收回。 刘桂年沉默片刻,这般的沉默,给我一种错觉。仿佛他打消了揭穿我身份的念头。可是我知道,眼前的人,绝对不会是那么好打发的。 “既然娘娘依旧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不如娘娘来抚琴一曲吧。”刘桂年的指尖在琴弦上微微触碰,发出一串清泉般的声响,虽然他毫无章法可言,但能够拨弄出这么几个音,却已然是难能可贵了。显然是下过一段功夫了。 烛火映照下,刘桂年的身影看上去竟有些伛偻,那刻意粘上去的胡须,是专属于老态之人的。如今的他,真像个七老八十的老人,面上,是饱经风霜之后的沉淀。 不过事实上,刘桂年自小便被父母送入了宫,他历经两任帝王做到如今大总管的位置,还只是天命之年。看来宫中的生涯确实是足以磨练人,让人心思深沉,也让人望而生畏。 * 裙衫上因着那带着风的微雨而湿落了一大片,暗色的一片,在我这件浅色的裙衫上极为明显。 甩开袖子挥洒了一番水渍,我这才好整以暇地对上刘桂年的眼:“若刘总管想要测试奴家的琴技,那么刘总管便是大错特错了。早先爷便怀疑奴家琴技有效仿先君后之嫌,奴家具实以告,是夫君从先君后处弄来的指法曲谱,奴家深觉有意思,研究模仿所致。爷贵为君王都信了,总管您是要质疑他的判断吗?” 刘桂年深沉的目光望着我,很奇怪的感觉,明明不过是一名内侍罢了,那样的眼神,却让我由衷感到一丝难以逃脱的慌乱。仿佛自己的秘密,真的全权掌握在他的手中…… “娘娘自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可娘娘难道没有发觉君上早就认出了您?您没有发现君上这段时日表现出来的不同寻常?” 他这般一说,我身子一颤,面纱下的脸大惊,眸中难以置信。快速收回眸中的诧异,我竭力维持镇定:“刘总管又和奴家开玩笑了,爷万金之躯,又怎会对奴家这么个小人物放在眼里呢?” “老奴跟在君上那么多年,若连他那点情绪都瞧不出,便委 实是枉费了君上一番器重了。” 刘桂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我一把打断:“刘总管不是想听奴家抚琴吗?奴家现在便抚上一曲如何?” 也不管他是否应下,我直接便走了过去,坐在椅案上,指尖触及那柔韧的琴弦。 都说琴弦如同情思。情思有多长,琴弦中寄予的思念,便有多深。 青丝白发,百年转瞬,情深不寿,痴缠眷恋。一曲离殇,一把相思泪,足以道尽。 幽怨的音色流泻,在空中静静起承转合,又透过四壁,在这风雨微露的四合院中流溢开来。 这般的曲子,对于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而言,是最忌讳的。 而我的目的,也在于此。 刘桂年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见我如他所愿般抚起了琴,便继续说道:“君上的双眼已残,可对您,却是特别的。自从君上误认为您离世,君上便对任何女子都敬而远之。对江贵妃是如此,对一心想要嫁给君上的若卿郡主,也是如此。其实若您仔细些便会发现,君上自始至终都只对您一个人是特别的。可惜那时的您只觉得君上宠幸江贵妃,宠幸后宫中任意的女子,对您绝无半点真心。这件事老奴不便多说,这是君上决心隐瞒的事,老奴只能点到为止。可现在发生在眼前的事,老奴却要背着君上来对娘娘进行一番说教。” 绕梁的琴音诉说的是离情别思,朝朝暮暮思君念君不见君,青丝成白发,哀怨复哀怨,绵绵复绵绵。我指尖微动,心脏的位置微微有些发疼,却还是固执地一遍遍抚着伤神的曲子。 “娘娘瞒得君上好苦。君上明明都觉得您时刻在他身边,可却不敢冒认。因为一个死人,是决计不可能死而复生的。可您的性子,便如同君后再世,君上一方面想要接近,一方面又害怕接近。因为一旦接近,便是背弃了对君后的情意。可对您疏离,君上却是比任何人都痛苦……” 刘桂年委实过于自命不凡了些,以景行然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将这些告诉他?他这么自顾自地瞎猜,居然还能够将这当作事实的真相来说与我听。若他是教书先生,恐怕也只有误人子弟的份了。 “娘娘这样的眼神,是不信老奴所言吗?老奴亲眼看着君上听到您在万芳楼中抚琴时的失态。那时的他,老奴才觉得是真的活过来了。有血有肉,不再如同行尸走肉般活得无趣,是在您‘离世’之后,真的活过来了……老奴不是 君上,当时也只是觉得您和君后具有相同的风华气度,可君上的心里,却从那个时刻起,再没有任何迟疑地将您认了出来。” “老奴说了这么多,只想着娘娘能够放过君上,也放过您自己。” 琴音低靡,幻化出无数戾气,痴缠中,是谁的青丝缠绕了谁的臂弯,又是谁的臂弯缠绕了谁的身子…… “只是一个想要自由的死人吗?” “是,一心求死只为自由,为何不成全她呢?” 没想到,我替谭素心鸣不平的话,他是真的听了进去。所以,即使认出了我,也依旧没有拆穿,陪着我演出这场戏。更甚至是,对我若即若离…… 那是一种,想要靠近,却害怕靠近的感觉吗? 门被人从外头敲响,死命地响,竟和我的抚琴声有的一拼。 侧耳倾听,是江植急躁的声音。 刘桂年神色有异,似乎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是这琴声将江植给引了过来。 “凌紫!——”长久得不到回应,江植破门而入,清风灌入,夹杂了一地雨丝。烛火掩映的阴影中,长发凌乱,他的手上尚还拿着捣鼓药材的杵子。 百密一疏。 我闭了闭眼。 我故意弹了损耗心神的金石之曲,原本只是想将江植引来让我摆弄困境,不曾想,他的一声呼唤,彻底将我的身份坐实。 刘桂年面上是一抹果真如此的神色,站起身,他一步步往外走:“娘娘,老奴这就告辞了。明日如果君上要做什么,希望您全力配合。那是君上下的决心,而老奴,也希望您不要再让君上动摇。” 明日? “今夜风黎瑞不会回来了,你用完晚膳便早些歇下。明日一早,爷送你去一个地方。” 我想起了景行然早前说的话。 明日会发生什么?景行然下了决心?什么决心?跟我有关? 想要开口问,刘桂年却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几步便走了出去。 * “江植,你的一声‘凌紫’,毁了我一直隐瞒的一切。”苦笑,指尖顿止在琴弦之上,发出一声声颤音。 当日我千方百计地不想与他有任何隔阂,纠正他唤我的称呼。如今,我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显然也明白了刘桂年话中的深意,江植眼中满是歉然:“你拿命来博,我一时情急,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房内还有人……”三两步走向我,替我把了下脉,江植长长一叹,“孩子还没生下来就被你这个做娘亲的这般折腾。你自己不要命了,也想要一并剥 夺他的小生命吗?” 我瞬间蔫了。 江植语气沉重:“刘桂年已经知晓了你的身份,君上恐怕也……” “按照刘桂年的意思,景行然早就知道了。既然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拿我怎么样,该是不会对我有所动作了。”我无所谓地摊开手,可只有自己知道,这般不在意的外衣包裹下,自己内心的疲累与软弱。 “我的第一个孩子已经死了,这一个,我不管他如何阻止,我绝对会生下来。” 这个“他”,不用推敲,也知道是谁。 只是江植听此,刹那苍白了那张俊颜:“你对君上已经……”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淡然一笑,将发丝拢到耳后,“人的记忆就是这么奇怪。可以很轻易地忘记一些事情,可一旦触及某个敏感点,又会很轻易地回想起一切。” “那你也知道,左相他根本就不是你的……” “是啊。亏得你为我找了风黎瑞这么一位夫君啊。当时你怎么就想到和风黎瑞合作呢?亏我那么信任你,你居然将我和他绑在了一条线上。我和他以前没有丝毫的交集,你就不怕被诓骗的我生活得根本就不幸福?” 似娇还嗔,似假还真,我将那份怨气隐藏了起来。我感激他与风黎瑞救我出皇宫,可两人为何要诓骗于我?真的以为人失忆了,感情就可以随意嫁接了吗? “当时我只顾着救你出牢笼。左相突然提出合作,并向我承诺会对你悉心呵护。”他努力想要解释,可到底还是无奈一叹,“是我不该,擅自替你做决定。” “你们孤男寡女在做什么?”斜刺里一个声音传来,并没有阖上的房门处探进来水若卿一颗脑袋,想来该是被我的琴声所扰特意来看个究竟。当看到我和江植之间诡异的互动时,她陡然激动起来,“你竟然背着左相与男人夜半私会?哈!快来人啊!快来人!” 呼唤人看好戏的声音戛然而止,一道颀长的身影渐渐临近,衣袂临风,双手负在身后。男人俊颜染着一抹警告与残佞:“胡说八道什么呢!?” 水若卿刚要开口为自己辩白几句亦或者是状告我几句,却被景行然一把打断。 他沉声命令道:“你过来!” 心有不甘,水若卿朝着我的方向瞪视了好几眼,最终还是撅着嘴委委屈屈地朝他走了过去。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雨打屋檐,望着景行然那道离去的背影,我竟有些不是滋味。 他刚刚,听到我和江植的谈话了? 第92章 一生为一人1 第二日,下了一夜的细雨总算是停歇。 景行然一早便派了侍卫来催我收拾细软上路。我留了几分心神,发现奇渭城的守城将领黄斐罡也过了来,声势浩大,竟有许多兵马随行。 车帘垂落,我坐在景行然那辆奢侈华丽的马车内,那徐徐而行的速度似乎是顾忌到了我腹内的孩子。马蹄哒哒,整齐划一,明明该是舒适的,可看着空荡荡的车厢,我心中却有种莫名的空落。 矮小的几案上放置着各类糕点果脯,另添置了一个小柜,专门摆放着书籍。左右两张软榻,中间纱蔓被卷了起来,可以清楚地看到另一张软榻。 可是,并没有那个本该慵懒地倚靠在那里的身影。 那个明明目不能视,却手捧着一卷书,惬意而躺的身影。 那个,所捧书卷里夹着“妾拟将身托,望君不负离”字条的身影…… 原来呵,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冷宫幽会,这词根本就不是我为风黎瑞而作。 而是,为了他…… 景行然…… 怪不得他会用那般的方式保存,怪不得,他竟没有一怒之下撕毁了它。 他会一直珍视着保存着,明明看不见了,却还是会时常掏出来用手指触碰。其中的深意,只要一想到那个不可能会出现的点上,我便不能自已。 掀起一角车帘,那个为了避嫌而改骑马的身影在我的左前方缓缓前进。有侍卫牵引着他的马,拉着缰绳而行。第一次,我看到了这个睥睨天下的君王连骑马都要假手他人。 景行然的脆弱,似乎,正一点点侵蚀着我的心。 每每看到那般的他,我心里头便犹如万千蚂蚁啃噬,疼得慌痛得慌。那种疼,遏制住我的五脏六腑,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一声声一次次,密集到了极致。 仿佛真的是应了那句心有灵犀,马上的身影蓦地转身,望向我的位置。 我下意识便要放下车帘,却猛地想起他根本什么都看不到。遂放下心来,又默默地迎上了他的眸光。 可惜,那里头,真的是讳莫如深,毫无焦距的空洞,泛着一丝血色的惨白,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光点。 伤心到了极致,真的会流 下血泪吗?血泪过后,人眼真的会瞎吗?真的,没有复原的可能了吗? 这个时候的我,真的是后悔未曾仔细问问江植有关于景行然的病情。以为他不说便代表着没事。可是江植话语里时而顾左右而言他的话,在此刻却让我一阵担忧。 景行然他,真的没事吗? 除了眼盲,浑身上下真的是再正常不过。除了偶尔的咳嗽,也并没有其它症状发生。可是这般的他,还是让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景行然的视线终究还是撤离了。不,更确切地说,他将根本就看不见任何事物的双眼重新望向前方。 我却还是固执地掀着车帘,望着那个身影。 * 奇渭城正处于非常时期,随时都会遇到我父皇兵马的奇袭。是以,街头商贩明显减少,来往巡视的兵丁却是频繁。十几人一个队伍,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回走动一番,互相之间会用各式暗语,以防混入奸细。 战争吃紧,奇渭城城门一直大关,严禁人出城。 可没想到,前方城门大开,早有兵马相迎,我们一行人竟然畅通无阻地出了城。 父皇的兵马便驻扎在城外,景行然当真是疯了不成,竟然轻率地出了城。若遇到埋伏,全军覆没事小,一国之君被俘事大。 似乎是为了验证我的担忧,出了城门不过短短一段路,前方便是烟尘滚滚。 牧野之上,大批人马扬鞭张弓袭来,马蹄雷厉风行,马上的弓箭手早已搭箭在弦,气势磅礴。 双方人马距离得近了,却都止了所有的动作,互相对峙起来。 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按捺住下马车的冲动,强制命令自己不要轻举妄动。 对方旗帜上一个红色炽烈的“阴”字鲜艳亮眼,迎风招展。当先的弓箭手似乎是听到了后方所下的命令,马儿纷纷向两旁而退,让出了一个位置。而一人金色的盔甲袭身,威武英俊,骑着烈马驱动而前。 王者的头盔,金色至尊的盔甲,手中一杆长戟,银色的光泽下散发着凌冽的寒光。双目炯炯,不怒而威,那张俊朗的脸成熟而有魅力,依稀可以窥见风华不减当年的骁勇。 竟真的是父皇!他真的御驾亲征了! 他竟然,真的到了两军阵前…… 手激动地掩着口,我想要开口说话,但目前形势不明,而我如今的身份,也迫使我不能随心所欲地与父皇相认。 “景岚帝诚意真的很足,竟不惜亲自来阵前负荆请罪。倒是让本君有些愧不敢当了。”冷冷地说着,父皇的声音中满是冷厉。手中的长戟直指马上的景行然,泛动着凛冽幽芒。 我只来得及抓住一个重点。 负荆请罪…… 景行然此行,是以一个帝王的身份,来负荆请罪的? 为我的死,向父皇请罪? 可他明明便知晓我并没有死!他的所作所为,我真是有些看不透了…… 将我带来,便是让我看他上演的一幕请罪戏码? 请罪吗? 似乎这,一向便是他的拿手好戏…… 思绪,不觉又回想到当初,那个,嫁于他的大婚之夜。 * 那一年,从辰凌国远嫁景岚国,一路舟车劳顿。大婚当夜,水若卿夜闯斟然殿,刁蛮名声非虚,直接便将本该由景行然掀起的红盖一把扯落,劈手便给了我一耳刮子。 “景哥哥是我的,才不准你抢……” 手臂缠到景行然身上,那些幼稚的话,却是满满的示威。 我一直都想不起来,后来,究竟是怎么了……可是现在,记忆复苏,我却了然于心。 当时景行然虽然将她甩开了,更甚至是命令宫人将她关押到暗房思过。可第二日我手触床榻另一侧的冰凉起身后,在一间少有人问津的偏房内,见到了交颈相拥的两人。 景行然当场便发现了我,他给的解释则是水若卿被关了一夜暗房,初潮降临肚子涨痛得厉害。宫里的嬷嬷不敢上手制住她,他不得不出手为她暖腹,恰被我撞见。 彼时水若卿十三岁,初次来葵水,倒也说得过去。但为她止疼止到了床上更甚至是肌肤相触,却是让我自嘲。 她对景行然的爱慕,我看在眼里,却也只是看着,并没有多言。在每次她和景行然有说有笑时,我也便笑开。 景行然见我因为水若卿的事情而有些郁郁寡欢,便每每都要上演一出请罪的戏 码,有时是请宫外的伶人入宫演一出我所喜欢的折子戏,有时便是自己这个一国之君关起门来亲自为我上演一出河东狮吼。那副赔罪的姿态放得极低,一度让我觉得自己做得实在是有些过了。也许,真的是不该怀疑他。 那一年冬日,景行然微服私访,我随行到了奇渭城。而水若卿,亦发挥了胡搅蛮缠的功夫,陪同前往。 雪后初霁,阳光打在窗扉上,晕荡起一层层涟漪的尘埃,在空气中打着转儿。 我的手指微动,睁开眼,见到的便是窗外那份难得的明媚,以及倚靠在床头那张青春明媚的容颜。 “你醒了?”一袭湖绿色,水若卿坐在床畔,粉雕玉啄的一个美人胚子,眉眼如黛,娴静若待嫁的闺中女子。 可是一瞬间她垮下来的一张脸,以及说出口的话,便可以令人将对她第一眼的印象,彻底颠覆:“若是你永远都不醒来那该有多好啊,这样景哥哥便可以少沾朵花惹颗草了。可是你若不醒来,他便会一直守在你旁边不眠不休,让我看着心疼……烦死了,为什么总觉得这么矛盾啊?” “我警告你最好离景哥哥远些。如果这次回宫你还敢做景哥哥的妃子,我便让我娘联合宫里的娘娘们整你整得很惨。” 依旧是小孩心性,满满的威胁却根本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展露出来的。 “若卿!说什么浑话呢!”隔着屏风,隐约可见景行然玉冠束发,意态风流。颀长的身影一点点临近,面露不悦。而他的身后,是一个昂首阔步的男人。年轻俊朗,官服成锦。 眼见是景行然,水若卿嘟着嘴,直接便越过屏风飞奔上前。双臂自然而然地缠上他的手臂,撒娇般轻摇:“景哥哥,你又欺负我。不过是说了她几句,你就故意凶我。” 委屈地诉说,不依不饶。唇边一朵大.大的笑靥,美艳中一抹天真。 这抹天真,恰是宫里的女人所欠缺的。 我知道,景行然一向便抗拒不了她的这份天真。 略有些黯然地垂下了眸,我直接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衣衫大敞,隐约遮掩胸前风光。脸一热,赶忙穿上衣 裳整理自个儿。待觉得稳妥了,这才出了屏风往外走。 房内布局清雅,屏风绘竹,墙挂墨画,几根折下的梅枝被插在古瓶中,寒梅吐蕊,在这空荡的室内,别有生机。 “这衣衫不整的,你去哪?”景行然声音急切,甩开手臂上的水若卿,几步便走上前来双手扶住我的肩质问。 好笑地看着被甩在一旁的水若卿不住地跳脚,我稳住自己的身形,将他的手一点点推离:“去晒晒身子,可不能浪费了这光阴。”我的声音冷淡至极。 景行然脸有薄怒,此时一直未曾开口的那名官员忙躬身劝谏:“玄先生昨日才说娘娘水土不服,适合多活动活动筋骨,末将这将军府虽小,倒还使得。君上不妨陪着娘娘四处转转,多晒晒日头。” 一个水土不服便将我给整得惨不忍睹,并令景行然不得不曝光自己的身份,想来我的身子也委实过于弱了些。暗暗气恼,我面色有些尴尬。 原以为是位文官,不想却是位武将。听这声音,便很年轻,我不由多看了他几眼。这才发现这位武将是难得的人物,面如冠玉,处事通达,眸光流转间,是将领该有的气度不凡。 “这是奇渭城的黄将军,黄斐罡。”简单地介绍了一句,景行然黑着一张脸跟着我走到了房外,“马上去端药来,再准备几个可口的菜。”朝门口的两个小婢吩咐着,他的眉宇冷凝。 阳光明媚,洒在身上,温暖舒爽,我不禁伸了个懒腰。远眺,院墙的角落,残阳无法照耀,倒还积累些白雪,皑皑如画。 “明明无病无痛,不过是水土不服罢了,可却整整昏迷了两日。你知道你这一耽搁,本君便又推迟了回宫的时间吗?” 听得身旁景行然喋喋不休的念叨,我不禁心口泛酸。 “君上如果实在急,大可将臣妾随意处置了去,不用理会我死活。” 视线下垂,恍惚间看到他右手手背上一处新添的伤痕,缀着一丝残红。 蓦地,一名侍卫匆匆跑来,面色惊慌地跪下,却是朝着黄斐罡大喊:“将军不好了!伊小姐说是身子被人糟蹋了,正闹着要跳楼……” 第93章 一生为一人2 黄斐罡向景行然告罪之后便风风火火地离开去救人,他面上的急切,倒让我有些好奇起这位闹着自尽的女子来。 “景哥哥,我也去帮着救人!”水若卿见有热闹看了,也不计较刚刚景行然甩开她的仇了,直接屁颠屁颠地跟着人去看热闹了。 这也是以前每次她挽着景行然的手向我示威我不予计较的原因。总觉得她对于景行然的在意,只是小孩子般玩意儿被别人占有的不甘,虽有心计,却不是那种会致人于死地的心机。 * “君上不去瞧瞧热闹吗?那位伊小姐许是位美人,若真是如此,也算是不虚此行了。”我不免笑着嘲讽。古来帝王微服私访,哪一个不是趁机在民间寻获几个貌美女子作为后宫妃嫔?既全了自己一个“为江山社稷微服私访整治地方贪腐”的美名,又小小地以权谋私一下,江山美人两不误。 景行然听得我话中的酸味,却并不在意,全盘接招:“庸脂俗粉,不及紫儿万一?” 他如此给我戴高帽,我一时之间竟有些发作不得。 见婢子送来了药,景行然打发人下去备膳。这才嘱咐我先喝药:“防治水土不服的,你喝完再用膳。” 我皱着脸哭哈哈地喝下药,又极其自然地接过景行然递上的 杏脯,细嚼慢咽起来。 膳食很快上桌,他竟纡尊降贵替我布膳。 “这八宝酱鸭是三味斋的名菜,尝尝。”才来此地不过几日,他倒是将奇渭城的美味给摸了个透彻。 我反客为主道:“君上尝尝这鸭肝。”在他提起筷箸时,不忘补上一句,“吃什么补什么,君上的心肝缺失了,正好补补。” “本君的心肝一向都是你,无需去补。” 脸一红,我往嘴里塞米饭的动作,快了些。 “景行然!你无耻!”将碗一撂,我直接弃了筷箸,有夺门而出的冲动。 “那个地方确实该好好补补了,你看看你人瘦的,让人看着还以为是本君虐待你这位君后呢。”煞有其事地说着,景行然当真是不知道害臊为何物。一面又将一副新的筷箸重新塞到了我的手里,添着菜的同时还不忘语重心长地喋喋不休,“哎,紫儿刚才以为本君说的是什么来着?哦,那地儿呀?其实那地儿无论大小,本君都不会嫌弃的。紫儿怎么这副表情呢?” 好歹这是人家黄斐罡将军的地盘,说话就不能有个正行吗? 虽说丫鬟婢子都被打发了下去,但好歹顾忌一下是微服私访,动不动就将身份给搬出来,这是要砸谁呢? “臣妾已经吃饱了,君上 慢用。”将筷箸给撂在了那儿,我站起身便往外走。 “景哥哥!不得了了,我看到那女人了……”出门的当会儿,身子与同样奔跑而至的水若卿相撞。她瞪我一眼,没好气地跺了跺脚之后,复又奔向景行然。 无意看她和景行然唧唧歪歪,我继续往外而去,却听得她故意放大的声音:“景哥哥,真是活见鬼了。你知道那个要跳楼的伊小姐是谁吗?远看是个大美人,可近看啊,真是吓我一跳……” 吓一跳? 有那么夸张吗?难不成是个无盐女? “说说吧,又是怎么个大惊小怪法?硬逼着本君带你出宫,别尽是给本君捅出些什么篓子来。”景行然无可奈何地顺着她的话问道,明明是不耐烦的语气,可细听便会发现,那话语中浓浓的宠溺。只不知,是哥哥对妹妹的宠溺,还是男子对女子的宠溺。 景行然这般一问,我也好奇起来。转过身,迟迟没有迈开步子离开。 水若卿警惕地望了我一眼,刚刚还一脸兴奋夸张的表情,一下子便变得神神秘秘起来:“景哥哥,你让这个女人先出去啦。” “什么这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她是你皇嫂,再这般没有规矩,本君直接命人将你打包送回京师。”刻意板着张脸,景行 然在她脑门敲了一记,又朝我招手,“紫儿不如也坐下来听听,看看这刁蛮的丫头究竟能说出个什么不着调的事情来。” 被景行然这般一打击,水若卿嘟囔着嘴,楚楚可怜的模样,我见犹怜。 那水蜜般润泽的嘴唇泛动着柔美的色泽,诱人品尝。双眼中散发的委屈的色彩,更是让人禁不住怦然心动。 再看看自己,一身紫色的素绒绣花袄,这还是刚刚着急之间穿上的,发丝微微有些凌乱,披散在肩头,整个便是狼狈不堪。没有半分清新与艳丽,怎么与她相比? 心下黯然,我仿佛脚步生了根一动不动,心底警铃大作。 景行然瞧见我如此,也只是以为我在别扭,根本没有往他处去想:“过来,吃这么几口就饱了?别到处乱跑,这可是别人的地盘,若是撞见了什么,本君可不负责你的安全。”说是这般说,他已经向我走了来,牵起我的手便将我轻而易举地重新安置在椅上,自己也随即入座,对水若卿道,“若卿,本君和你皇嫂都听着呢,你说吧。” 皇嫂…… 再次听到这个称谓,我心中竟有些触动。 水若卿咂咂舌,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开了口:“就是……那个伊小姐,和她长得有七分相似啦。人家觉得 好新奇。当时一下子就惊呼出来了……若不是知道她还在这儿,我真的是会当场晕过去的……” 说到“她”字时,手指竟然指向了我的方向。 “和我相似?”疑惑地开口,我看到水若卿如小鸡啄米地点头。 这一切实在是太荒谬了。随便来个地方,都能够碰到个和自己长得相似的人? 我很确定母后只生了我和三个哥哥,她竟还能与我像了个七分? “若卿,这话可不能乱说。”景行然正色道。 “人家哪有乱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不信随便找个府里的人问问就知道了。不过你还真别说,这位伊小姐就是个狐媚子。她昨夜被个男人那……那个了,还不要脸地咬定那个男人是景哥哥……哼!和这女人一个德行,都死赖着你!”最后一句,争对的对象却是直指我。 “那个?哪个?”我有些不解,可当反应过来时,这话却是已经问出口了,已然不及。臊得我再次红了脸。 不过水若卿好歹也是黄花闺女,未经人事,这会儿总算是知晓矜持了。所幸,还有着她陪我一起脸红。 景行然沉吟片刻,缓缓出声:“本君去瞧瞧。”目光,竟是扫过右手手背上那处新添的伤痕。 看着他的举动,我心下疑惑,忍不住皱起了眉。 第94章 一生为一人3 这位伊小姐,唤伊七七。她所住的院子是府内一处阁楼。雕栏画栋,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景行然提出要来看伊七七时,我当即便附和也要来看看。 当然,不仅为了水若卿所说的这女子与我有七分相似,更为了景行然当时那古怪的眼神。 景行然微服私访的事情早就已经不是秘密了,将军府内的下人一见了他,便是连连请安。托了他的福,我也被一路问候着。倒是若卿郡主,因着我和景行然这两尊身份地位上乘的大佛在,许多人都将她的显贵地位给忽略了。她的面上有气,却也只是扁着嘴,闷闷不乐。 沿着阁楼的台阶而上,我、景行然、水若卿一路上了二楼。刘桂年这位太监总管在前头开道,竟给人一种狐假虎威的气势。 几个伺候伊七七的婢子忙行礼,见到景行然,明明该是小心翼翼的,也算是应了那句‘伴君如伴虎’。可不知是不是瞧见景行然的风流倜傥,纷纷红了脸,倒给人一种春心萌动的错觉。 “君上……臣妹年少不懂事竟惊动了君上大驾,末将惶恐。”看着我们一行几人来到,黄斐罡忙出门来迎,面上愧疚,极其 认真严肃。 “伊小姐是黄将军之妹?”我略一皱眉,一个姓伊,一个姓黄,兄妹? “是,”毫不犹豫地承认,黄斐罡不愧是名战场上厮杀的将领,说话做事严谨有度,“七七是二娘在未进门时便已怀上,跟着二娘姓。” 也就是说两人根本就没有丝毫的血缘了,也难为他这般爱护这位妹妹。 “黄将军,不知令妹如今怎样了?身为女子,我最是明白女子受辱的心酸。令妹遭逢此难委实令人痛心,君上也心有不忍前来探望。” 好话说得冠冕堂皇,自有景行然这位爱出头的在打头阵,他不臊,我自然也不羞。 “君上和娘娘来的不是时候。七七刚服下大夫开的药睡了过去。”黄斐罡说得正气凛然,一时之间,还真的琢磨不出来他这话是推拒之词,害怕家丑外扬,还是真的确有其事。 恐怕这种揣度人心的事情还真的不是我的强项,不知景行然他可揣度出了个明白。 * 正觉得不知是该告辞离去,还是等人家伊小姐醒来之后探望一番之后再行告辞,却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徐徐传来:“君上与娘娘若想探望,自然可以进去。民女给伊 小姐开的方子是安神养身的,无需太过计较。” 我循声望了过去,竟是一名女子,身后是一个药箱,看来是位女大夫。 发髻微挽,用一根木簪斜斜插着,一身素衣长裙,粉嫩的鹅蛋脸,淡淡的柳叶眉,将那份浑然天成的英气淋漓尽致地修饰出来了。柳叶眉之下的璀璨星眸,黑白分明,足以窥见其间的睿智。 这年头,女子行医,我所见不多。 单单看这宫里头成了男御医的天下,我便每每感慨世间女子真的是被男子扼杀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当真只能够在家相夫教子?就不能够在男子之上? 如今见到这女子,竟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不为别的,就为了她能够不同常人所同,不为常人所为。 “姑娘是?” “回娘娘,民女是奇渭城内百草堂的大夫。” 唉……我的表达,真的是有问题吗?不过是想问她的名姓,却答非所问。 我有些悻悻然,不觉垂了垂眸。 “姑娘一手好医术,本君的君后是仰慕姑娘了,姑娘若是不嫌弃,希望能告知名姓,日后也许还有相见的机会,也算是长份情谊。” 景行然是我肚里的蛔虫不成,竟然 能够知晓我的心意,还替我说起了话来。 “民女姓赵,名妃离。” 赵妃离。 “赵大夫有礼,你可唤我凌紫。”我来而不往非礼也,诚意相待,便该如此。 “娘娘言重了,民女实在是不敢当,更不敢直呼娘娘名讳。” 我向来不讲究这些花里胡哨的规矩,有些气恼地故意瞪了她一眼:“这是本宫的旨意,不准不遵!” 关键时刻,还是得将君后的身份亮一亮,要不然,还真是不好办事。 景行然好笑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手不动声色地靠近我,在我宽大的衣袖内轻轻一捏:“紫儿倒是会摆君后架子。” 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夸赞。 我装傻一笑:“还不是跟君上学的?” 最终,几个男人被拦到了门外,由我和水若卿跟着赵妃离进了内室。 一进门,拐过屏风,便见到一个女子的身影。 女子的发如丝缎般滑落于丝被之上,侧躺的姿势,妩媚的姿态,几缕纤发被不小心含在了女子唇中,无形之中增添了几分诱人的程度。她的眉平缓间微微上扬,柔美而飘逸,但碍于那份无端的惊恐,最终蹙起,惹人心怜。与此同时,女子的睫 毛轻颤,带着说不出的醉人,令人不禁深思,睫毛底下那被遮掩住的眼眸,又是一番怎样引人遐思的场景了。那弧度优美的唇线,分隔开上薄下丰的唇瓣,两者合而为一又形成一个相当漂亮的唇型,小巧可爱,晶艳欲滴,甜美得叫人忍不住想去品尝。 她经过一番跳楼的风波,显然是被劝阻之后放松了心神才甜甜地睡去了。 望着女子那张脸,我不禁有些嗔怪地望了身后的水若卿一眼。 这女人,哪儿与我长得有七分相似了? 这位若卿郡主顽劣归顽劣,我以为她讲的话还算是可信的。不曾想,她这回开的玩笑却委实过了。先说这伊七七与我有七分相似,又言伊七七声称景行然将她玷辱了去。 这一桩桩,可都非同小可。 “郡主,这人哪有和我相似之处?” 问是这般问着,可我却不期望从她口中得到什么答案了。反正人是见过了,我自己知道不一样便行了。 岂料水若卿竟一口咬定:“你别不信啊。这睡着的她虽然不像,可醒来的她,绝对会和你相似得让你大吃一惊。不信就等她醒来!”一脸的挑衅,水若卿满满的是看好戏的姿态。 第95章 一生为一人4 车轮转动,马蹄滚滚,不知何时复又停了下来:“夫人,请下车。” 车外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我缓缓神,竟觉得有些庆幸起来。伊七七……也算是我的梦魇之一了。 所有的记忆如潮水般退去,我没能继续沉浸在回忆中。 现实一下子将我拉扯回了两军阵前,拉扯回了父皇与景行然的对峙中,拉扯回了景行然所谓的负荆请罪中。 掀起车帘,我弯腰站了起来,这一次,并没有那个明明自己什么都看不见还非要主动来搀我的身影。他就端坐在马上,挥退了侍卫的相扶而自己跃下了马背。 夕阳下,父皇所在的军营驻扎在一处平缓的坡地,放眼望去,上百个帐篷连成一片,密密麻麻,声势浩大。帅旗上,是高扬的“阴”字,血色如沐,临风招展。 面纱在我脸上飘荡,有些轻微的痒意传来。我想要将它扶正,却被黄斐罡带来的军士催促道:“风夫人请。” 悻悻地罢了手,我望向那颇有些高度的马车,看着那兵士伏下了身子让我踩踏,微微凝了凝眉。 “不用了,我……” 腰肢上瞬间便被缠上了一只手臂。我难以置信地对上景行然的眸。他刚刚分明便站得极远,且一副不想多管闲事的模样,为何这会儿竟还要过来掺和? 一身锦衣华服气质卓然,清冽不羁。熟悉的梅香阵阵,古井无波的眸眼闭了闭,复又睁开,映着天边晚霞:“这是本君为左相尽最后一次力,风夫人以后好自为之。” 烟水百花裙在空中幻化出一道优美的弧度,翩然绽放。他一个使 力之后,我又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我努力想要望进他的眼眸深处。 这一刻的我,有些失了妇道人家该有的礼数。对于一个不是自己夫君的人却这样一直盯着,不成体统了些。 讪讪地笑了笑,我只得千篇一律地说了句:“奴家谢君上的好意。”既然景行然在众人面前已经恢复了自称,我当然也不能再唤他“爷”。 一个是“君上”,一个是“夫人”。 一个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一个是左相之妻。 身份天壤地别,再无可能纠缠。 “景岚帝,我们公主呢?”斜刺里一道声音传来,是父皇派过来的一名小将。 远眺,父皇也已经下了马,冷冷地站在不远处,望着我们的方向。 那般的目光,深沉,竟有种爱之深责之切的感觉。凌厉的目光在与我的眼眸对上时,终究还是不忍地柔和了神色。 父皇他,原来一眼便已认出了我。 十几年的父女情,一块小小的面纱,又怎拦得住那份刻骨的亲情? 眼中有丝晶莹凝聚,我多想像以前一般,受了委屈受了伤痛,便毫不顾忌地投入到他的怀抱。因为我知道,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要伤害我,父皇却绝对会是那最温柔的一个,永远都会护着我,不让我受到一丝半点伤害。 可我知晓,这一次,我是真的令他失望了。 选择了嫁给景行然,弄出了这么一段假死的事情。当初父皇得到我的死讯,定是为我纠疼了心,还得分神去安慰同样伤心欲绝的母后。 * 耳旁,景行然正不急不徐地和来人打着太极 ,原本想要松开我的手,却在听得来人的话之后将我揽紧。 此行,并没有带任何的女子,也就只有我一个女眷罢了。 稔是谁,都会将关注的焦点落到我身上。 景行然以交出“我”为由前来,而此行的目的,想必是求得两国的和平。 那么,这位自尽身亡并风光大葬的唯珍君后,这位辰凌国的宁安公主,这位让父皇深信起死回生的女儿,也只能是在场唯一的一名女子了。 我…… “此事还请转告辰凌帝,就说小婿希望能和他详谈。” 小婿…… 景行然的姿态放得真不是一般的低。 对于曾经将刀架在他脖子上的明成,他没有丝毫的动摇,对于曾经生他育他的崔太后,他没有表现得过于慈孝。 而对于父皇的态度,却让我觉得谦恭到了极致。 那名小将犹豫片刻,就直奔向父皇那边。不过片刻,又跑了回来:“君上有请两位到内帐用些晚膳。至于黄将军和其余随行的军士,得受些委屈,暂时由我们的人分开照管。不过景岚帝可以放心,等到您离开,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依旧会毫发无损地和您一起回去。” 其实景行然此行,真的是带了十足的诚意。 单单他作为帝王亲自深入虎穴,便已是为人所不能为了。而身为奇渭城的大将,在全军中举足轻重的黄斐罡也被景行然派了来。 这两个身份地位在此次战争中无与伦比的男子,都到了父皇的军营。 景岚国群龙无首,不攻自破。 景行然似乎……根本就不将自己的家国放在心上……可将我交出去的举动 ,却分明是为着保自己的家国。 还真是矛盾呵。 * 到处,都是巡逻的士兵。 十几人一队,穿梭在各个帐篷之间。东西两处分别设置高台,作为岗哨。有士兵在上头远眺,隔得有些远了,天色又逐渐暗下来,我看得并不分明,但无疑,一个个都神情肃穆。 父皇当先被人簇拥着入了主帐。 而我和景行然,便落在了后头。 刚走近主帐,景行然原本放在我腰际的手蓦地松开。那退避的速度,让人始料未及。 我就这般感受着腰间那份灼热的温度消失,说不出是空落还是失望。 望向他那张面无表情的俊颜,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是本君逾矩了。风夫人以后切记不可和男子过于接近。出嫁从夫,便不可再让人引起什么不该有的误会。”淡然地说着,景行然眉宇间满是认真。 到底是谁引起谁的误会?竟然说得一副我有心勾引他的模样。 若我的身份依旧还是阴凌紫,我定然会一巴掌甩过去。 可我现在即使隐隐知晓他认出了我,却还是得为了这个伪装的身份而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我是风夫人,长在草野不谙世事的女子。 对……不能和他一般计较! 然而,遇见他,什么都乱了。这一瞬的我竟然还只是想在他面前隐瞒身份。 明明我早就想着远离他,如今父皇便在我眼前,用他宽阔的臂膀撑起我的一方天地。明明我打算劝父皇退兵之后便可以和景行然老死不相往来。可如今,竟然将这些统统忘到了脑后。 我想,我真的是入了魔障了。 淡然 地看了他一眼,我并没有说话,而是直接在两个守帐军士掀起帐帘后快他一步走了进去。 帐内早就摆上了一道道美味,虽是在军营,简陋了些,但对于只在马车上简单地用了些午膳的我而言,完全便是喷香诱人。 一人高的酒坛子在一旁搁置着,散发出幽幽酒香。我抬首望向父皇,他几步走到我面前,手颤抖着伸出,一把将我的面纱揭下。 “傻孩子……你没事……你真的没事……”粗糙的大掌覆在我的面上,缓缓游移,那是劫后余生般的喜悦。向来都只流血不流泪的父皇,向来都是为母后和我们几个子女挡风遮雨的父皇,此刻眼角竟有些湿润。 “父皇,女儿不孝,让您担心了。”再也顾不得还有个景行然,我语气一丝哽咽,这一刻,我只是一个女儿,将自己的软弱在自己的父皇面前淋漓尽致地表现,“女儿不该不顾您的反对远嫁他国,也不该一走便不再回国看望您和母后,更不该让自己的死耗尽您的心神……是女儿不该……” 还不待我投向父皇的怀抱,便听得一声闷哼。 然后,便是一阵拳脚打斗声。 惊诧地回眸,恰见到父皇麾下的几员大将目露狠色,对着景行然拳脚相加。 尾随我而入的景行然从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手背若无其事地擦拭了一下唇角的血迹。依旧是优雅闲适,揽紧潋滟风华。毫无焦距的眸子似乎正望向我的方向,又似乎,只是随意地望着虚空中不知名的点。勾唇一笑,惬意慵懒。随即,没有丝毫的还手,再次任由人将他打倒在地。 第96章 一生为一人5 “父皇!”看到这般全然承受毫不还手的景行然,我的语气中是一抹急迫与担忧。手扯着父皇的衣袖,急于阻止。 “吃了那么多苦头,就不想让你父皇为你做一次主吗?傻紫儿……”父皇长长一叹,眼神示意手下的人继续,几番拳脚,景行然刚站起身,又再次倒了地。 说好的,不再为他担心。 可看着他这般任由那拳脚落在自己身上,我心里又是说不清的滋味。 景行然明明武艺卓绝,他明明可以躲开,他明明可以反击,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任由自己被狼狈地打倒一次又一次…… 这个男人……为什么…… 父皇将我带到了案几旁坐下:“先吃点东西,你腹内怀着……”父皇声音一顿,却是强自笑了一下,“景行然当初将你从父皇身边拐走时承诺得那么好,一转眼便是左拥右抱后宫佳丽成群。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值得托付终身。紫儿,其实你早该这样,离开这个男人,就不会吃那么多苦头了。现在你嫁了风黎瑞,父皇也安心多了。此人容貌佳,才学品性都可,父皇很满意他。” 都还没见过风黎瑞的面呢,他就说满意?可问题的重点不是在这儿,我和风黎瑞之间真的没什么。即使有,也是我忘记了一部分事实之后被风黎瑞这只狐狸耍弄得团团转而被他占了些便宜。 “父皇,其实……” “这一次你就和父皇回国去,将你自己找的驸马给安置妥当。两人之间好好相处,让父皇和你母后也安安心 。至于这孩子,肯定还会有。第一胎就随了你母后的心愿,姓了‘阴’,第二胎,就姓‘风’。” 父皇竟然能想得如此深远,真不愧是向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君王。只是,我和风黎瑞,还有这孩子,这哪儿就是这么回事啊? “我……” “先别顾着说话,吃点东西垫垫胃,别让腹中的孩子饿着了。”父皇再次打断我的话。 我自然是不好让他扰了兴致。久别重逢,父皇处处为我考虑周到,我又怎能忤逆了他去。 鲜笋鸡丝粥,鲜香嫩滑,极为养胃。 鸡汤的清香配合着鲜笋的美味,我不免仔细回味一番:“还是和记忆中一样地美味。” 眼前不禁浮现起风黎瑞用自己的口来喂我喝鲜笋汤的情景,舌与舌之间勾绕缠弄。他脸上的笑,像极了一只狡黠的狐狸。 其实风黎瑞对我真的很好,摒弃他时常作弄我调笑我偷袭我,他对我的喜好摸了个精准。 这还是除了父皇之外,天底下第一个对我的喜好如此在意的男子。 不过说起来,景行然似乎对我的喜好也格外了如指掌,可了解归了解,但从未将其真正放到心上过。哄我时,他可以由着我的喜好来。我对他没有利用价值时,却可以将我充作军妓任由我自生自灭。 “景岚帝,本君好端端一个女儿不远万里嫁给你,你却让她受尽委屈,更甚至是宁可死也要逃离你,你不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有愧本君对你的信任吗?” 父皇的发难突如其来, 面向那个负伤的人,言辞冷厉。 终究还是忌惮着景行然的武功,是以,父皇派出的都是麾下一等一的好手。几员大将见父皇一摆手,立即明了,停止了攻击。 用手擦去嘴角的鲜血,景行然轻咳出声,复又将手抚在自己胸前,缓缓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是小婿不该,伤了紫儿的心。” 一声“紫儿”,仿如幻听。 究竟有多久,不曾听到他这般唤我了?再次听到,时间凝滞,仿佛又见当年,他将我护在怀中,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摔着。 可惜,那样的煽情与深情,终究不过一场戏,当不得真。 “本君可没有你这般的好女婿。”父皇面色一凛,语带怒意,“欲望太大,野心太大,景岚帝非得要站在高处不胜寒的位置,才明白孤家寡人的滋味吗?” 父皇这句,委实不高明。 景行然即使站得再高,也不会成为孤家寡人。好歹他后宫里头的莺莺燕燕就绝对不允许他做一个孤家寡人。至死,恐怕都想着要与他鸳鸯交颈缠绵不休一番。 “小婿谨遵教诲,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若您依旧不能解气,还请手下勿再留情。小婿甘愿受惩。” 说着说着,便又大肆咳嗽起来,面色竟急剧苍白。不该有的慌乱闪过他的脸,然后,我看到他似要遮掩着什么,飞快用衣袖掩面。 急促的咳嗽在空气中格外响烈,让人微微有些头疼。 他这是,昨夜淋雨的结果? 亦或者…… * “既然景岚帝都这么开口央求了 ,本君怎么着也该给个面子成全他不是?你们几个,接着给本君打,不必客气!”父皇显然是被景行然给气得不轻,哪儿想到他竟会这般逆来顺受 父皇也不客气,一声令下,那几个早就候命的将领便再次下手快狠准起来。 拳脚落在景行然的身上,他依旧没有丝毫的反抗。仿佛这一切,是理所当然,是他本就该承受的,怨不得谁。 就是他这般的态度,让我想恨,心底却有些不落忍。毕竟他还是个睁眼瞎的病患,毕竟他身子骨还不健全。 当一名将领直接将腿踢打在景行然的右臂之后,景行然捂着口的手仿佛传来一声骨骼错裂的声响,清脆,惊人。 衣袂翩飞,那一角衣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刚刚景行然捂着口的袖角位置,竟是痕迹分明的一滩血。 咳嗽…… 明明只是咳嗽而已…… 为什么…… 为什么竟会带着血…… “住手!统统给我住手!”我急切出声阻拦。 “紫儿……”空气中,几不可察的一声轻叹,徐徐满溢。 那样的神情,仿佛一点儿都不吃惊我便是阴凌紫。真的,刘桂年的话竟然是真的…… 他真的,一早便洞悉了我的身份。 这才,将我送到了父皇身边。 这才,毫无怨尤地承受着父皇给予的怒罚。 许是料不到我会心软,景行然面上痛苦与莫名的喜悦交错,清冽如梅的身姿,岿然不动。眸深似海,分明便已是一潭死水,却又给人一种久旱逢甘霖的错 觉。他慢慢阖上了眼眸,无声无息中溢出一抹穿心刺骨的疼痛。 终于,似下定了决心,景行然的手往前伸着,似要去触碰着什么,却不料被刚刚打斗中滚在红色地毯上的酒坛子绊倒,狼狈不堪。末了,仿佛是意识到自己的无用,空洞的眼眸中一抹死寂,再无任何光彩可言。 握了握右侧的手,景行然索性将酒坛子摆正,用手的力量支撑着,斜斜地倚靠:“小婿对紫儿有愧,今日来便是让你们父女相认。既然您已经确认紫儿安然无恙,就请退兵,还两国一个安宁。” “本君为何要答应呢?” “您此次出兵不就是为了给紫儿讨回一个公道吗?不就是为了让紫儿能过得幸福吗?如今,小婿对天发誓,再不会与紫儿有一丝半点儿牵扯。明日,小婿便将风黎瑞送到此地,让他们夫妻成对,再不干涉紫儿日后的生活。”眼睫,遮住了他那一抹强自压抑的痛色。可他出口的话,却是那般掷地有声,不容人质疑。 自从知晓我的身份,景行然明着暗着,用自己皇帝的身份,恐怕对风黎瑞使用了不少的打压政策。 臣子霸占君王的女人,景行然没有杀了风黎瑞,似乎也算是网开一面了。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般的话来。 不会,与我再有一丝半点儿牵扯…… 君无,戏言。 他是真的,不想再与我有任何瓜葛了。 我唇角勾起,缓缓笑开。 这一句,不是该由我来说吗? 他竟然,抢了我的词呢…… 第97章 一生为一人6 景行然走了。 将我交到父皇的手上之后带着他的人离开了。 彻底地,离开了我的世界。 临走前那一眼,仿佛相隔千山万水,分明便是山穷水复疑无路,却又点缀着黯然的光明,仿似要通过这根本就不存在的视线,将我深刻地镌刻入脑海。 呵…… 与他遥遥相对,我不禁嗤笑。 因着我身上的艾草味道,他倒是能够随时随地地捕捉到我的方位。让我不佩服他的嗅觉,也不行呢。 第二日,景行然履行承诺,将风黎瑞送到了军营。这位声名显赫的左相大人,若是跟随我离开他所熟悉的故土,也不知是否会让景岚国所有云英未嫁的闺中小姐碎了一地的芳心。 父皇在风黎瑞到来后,也兑现诺言,两国停战,缔结友好条约。 我让父皇派人去寻江植。 因为江植曾说过,这一生,不求高官不求厚禄,只愿追随我左右。 只是当探子来报时,我却有些不明所以。 他们找到了江植,将我的亲笔书信交给他看后,江植却婉拒了。 那个曾对我说“下官别无它求,只希望能够永远追随公主”的男子,竟然拒绝了随我回国。 留给我的书信,也只是寥寥数语。 只是说想要完成一些不想让我后悔的事,等事情一了,便会来找我。 说,等于没说。 我倒宁可他什么都别说,也省得我抓耳挠肺般为了揣度他话语的意思而搞得自己精神疲惫。 * 在大将领兵开拔之后第七天,我最终还是跟随父皇回国。 那,是一个沁凉的夏夜。 世人说起这场辰凌国和景岚国战争的落幕,便会止不住说上一段那一夜的一位神秘男子。 习习夜风中,一人携一箫伫立在城楼之上。那一袭银衫衬托得身影颀长,似要揽紧天底下无尽的寂寞。面对着远处那浩浩荡荡的辰凌国队伍,烟尘滚滚,他的眼眸黯然空洞,神情却极为专注,似在祭奠着一生的 爱恨痴嗔。 月华倾泻,那呼啸的夜风凝结,他竖箫,启唇,天地间仿佛再难容下其它声响。沉痛的箫声如泣如诉,绕梁悲仓,催人泪下。 一声声,漫过奇渭城,漫过天际,亦漫过,那即将远走的辰凌国军队。似要追逐着什么,却只能盘旋原地,求而不得。 当大队人马终于远去时,男子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箫落,人直直栽下城头。 银色的衣袂翩飞,不羁于世,那抹划破长空的衣袍临风声,飒飒惊人。 只余下那残留的箫声,诉说着人世沧桑。 * “风黎瑞,你确定不要当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吗?非得跟着我去辰凌国当个名不见经传的打杂小卒?”在随军队伍中,我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苦口婆心地相劝着风黎瑞了。 “紫儿是怕为夫这个无名小卒养不活你们孤儿寡母?”戏谑的光芒在那双灼灼闪耀的眸中煞是勾人,风黎瑞优雅地启唇,直接 便将我的话给堵死。 事实上,此次风黎瑞跟着我们回辰凌国,父皇哪怕不是考虑到我腹中的孩子,单单考虑到他的才华,风黎瑞也根本就不可能会去当什么无名小卒,而是会被父皇重用。 当然,父皇误会我腹内的孩子是风黎瑞的,更是会下旨让我们名正言顺择日完婚。 都说女子在含苞待放的时候才最美好,怀着身子的我,显然早就过了那青涩的年华。对于这样的我,即使辰凌国内有人愿意娶我,多半是为了我宁安公主的身份。 而风黎瑞,则很好地表现出了他的风华气度以及雍容大度,让父皇刮目相看。 他,是父皇心目中驸马的不二人选。 “我们明明就不是那样的关系,你别动不动就来酸我好不好?”对于他那调笑的话,我一向便是无可奈何的。这一次,也不例外。只是两人的关系,如今算是真正挑明了。对于他的亲密,忆起了自己并不爱他之后, 我实在是无法适应。 “男女间情到浓时的甜言蜜语,紫儿却总认为为夫是故意酸你,你这让为夫情何以堪?为夫可是为了你背井离乡抛弃功名利禄放弃自小就树立的崇高理想更是放下了为民请命的宏图高志……” 到最后,说话都不带停顿的,这说话的技巧,明显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我好笑又好气,只能拿话噎他:“是啊,你甜言蜜语,可你甜言蜜语的同时还不忘给我摆一道。我写给父皇的信,是你派人拦下的吧?” 当初我明明便写信告诉父皇我尚在人世,可那封信却石沉大海,父皇依旧我行我素大军压境,两军对垒。 当时我想不通,可这几日细细一推敲,也便琢磨出个八.九不离十来了。 除了他从中捣鬼,还能有谁? “风黎瑞,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我希望有一日,你可以对我开诚布公。而有一日,我也可以对你知无不言。”我郑重其事道。 第98章 一生为一人7 我回国的消息不胫而走。 堂堂宁安公主远嫁他国到头来弄得自尽而亡,谥号唯珍,以君后尊位入驻皇陵,最终又死而复生。 一系列的传奇,似乎在我身上得到了印证。 不过,我挺着小腹卷土重来之后再嫁的消息,也是传得风风雨雨。 有说我不守妇道与景岚国丞相苟合被景行然发现而赐我自尽的,有说我是念及腹中野种而无面目独活于世,也有说是我看着景行然夜夜与他人欢合心生嫉妒而存了报复之心自尽,引发了这场辰凌国与景岚国之间的大战。 各种说法,不一而足。 而我是个红颜祸水的说法,更是被坐实了。 不过对于景行然这位景岚国的帝王,百姓的描述便委实太过于厚此薄彼了些。 说他如何如何痴情于我,为了我冲冠一怒将宠妃转手送王爷,又说他如何如何心疼于我,为了我将原本只是调戏我身旁丫鬟的侍卫统领活活烧死。说他为了挽留我不惜将自己的身体搞垮玩起了苦肉计。说他为了我的假死伤心欲绝,自绝于冰棺陪葬。说他为了我的回国,不要命地跳下城楼挽留…… 景行然的角色,明显已经深入人心到了让我有冲动再自尽一回的地步。 我不由地怀疑,他们究竟是辰凌国的百姓还是景岚国的百姓,竟还能够歪曲事实到那样的地步…… 为了让我安心养胎,父皇甚至还下旨强调再有此等言论传出,定斩不饶。 我依旧住在未出阁时自己的寝宫。早在回国的路上时,父皇便派人告知了母后。母后得知我尚在人世,欣喜若狂,流着泪和宫婢一起为我整理许久未曾居住的寝殿。 母后一直便记着我那怕热的毛病,早就命内务府置办了大量冰块,在我的寝宫各个角落安置着。 不得不说,回到辰凌国皇宫的我,虽然被众人津津乐道地讽刺着,但有父皇和母后庇护着,有三个哥哥罩着,俨然便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霸王。 当然,风黎瑞这位未来的准驸马,也在人前人后对我大加维护,让人对他的印象颇深,我的父皇母后和哥哥们,都被他这只狡猾的狐狸给 欺骗了。 是以,当他没有片瓦遮身时,父皇很果断地让他住进了我的暗香殿。 男未婚女未嫁,这会儿父皇倒是不介意流言蜚语了,更甚至是对即将蔓延开来的流言极为期待。竟然任由旁姓男子自由出入后宫。 要知道,以前母后让御医诊个脉,父皇都能够小心眼到不错眼珠子地瞪着那御医,只吓得那御医双手连连哆嗦,这一紧张,哪儿还能够专心诊脉呢? 所以,充斥父皇宫廷的,大抵都是些老迈上了年纪的御医。唯有江植,是在母后重症在身时揭下皇榜而来。是唯一的例外。而父皇,很满意江植的医术。 善妒的父皇居然会允许风黎瑞这么一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招惹女人眼球的男性狐狸住进宫来,着实让我匪夷所思一番。 莫不是,父皇改了那善妒的毛病? 这十几年的毛病说改就改,还真是匪夷所思。 吃醋的父皇不可怕,但不吃醋的父皇实在是太不可爱了…… * 暗香殿。 我的十九岁生辰即将到来,按照父皇和母后的意思,便是希望我能够在那一日正式嫁给风黎瑞,讨一个双喜临门的彩头。 我腹内还揣着一个,要知道,这世间,闲言碎语远比千军万马更可怕。 圣旨虽然能在明处堵住悠悠众口,却无法在私下堵住那一干喜好丑闻秘辛的百姓。 “我说紫儿,你就不能够出息些吗?外头都已经对你的事情传得闹翻天了,你倒好,不管不顾的,成日里摆弄些花草,一点都不担心?” 阳光下,二哥阴寸年一身王爷的锦袍,金龙盘胸,款步行来,对我语重心长地说教着。明明排行老二,他却比大哥还要表现得老成持重,对事情也格外较真。 “这可不是普通的花花草草,二哥你难道没发现这是治人身体的草药吗?”将药铲往竹扁里一扔,我没好气道。这些日子闲来无事还在研究江植的那本医书,对于上头有些药材的制作,我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 “倒是学会一门新手艺了?”二哥永远都有本事让我抓狂。明明郑重其事,语气却听不出是褒是贬,极为欠扁。 “ 自力更生是身为孕妇的一项必备技能!”我底气十足地回应,脸不红气不喘。说到“自力更生”,还不如说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强得多。当然,不是我不想自力更生,委实是风黎瑞太过强势,这个不许那个不让。 要知道,以前在山谷竹楼居住时,他虽然也谨小慎微着,但还没到这般让人发指的地步。 现在每次一看到他,我就想到狐狸身上的狐狸尾巴必定是因为折腾到了我而舞动得甭提多带劲。 “紫儿,我怎么听那些婢子说你不务正业,成日里就和准驸马打情骂俏?似乎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自力更生,沐浴更衣也要人家代劳,有时还乐此不疲地洗鸳鸯浴……”三哥阴寸邪不知何时也到了我这小小的暗香殿,手执素扇,风流倜傥,邪肆一笑,蕴含深远。 明明比我才大了三岁,却生得这般招蜂引蝶,口下也不留德。 我狠狠给了他一个白眼:“我们两夫妻的事,三哥一个尚未成婚的人研究这些好像为时过早了些。不过,若是三哥有意纳妃了,小妹倒是可以向父皇说道说道,好歹让三哥开开荤长点儿见识。” 岂料三哥竟不以为忤,甚至笑得格外意味深长。 我琢磨片刻,瞬间恍然。 被三哥这般一绕,我竟火大地承认了和风黎瑞之间的关系,看着他阴谋得逞般的奸诈笑意,我知道,三哥定是背着我跟人家打什么赌了。 “我的好妹夫答应,只要我能够让你亲口承认你们之间的关系,便送我一份天方子的自画像墨宝。”这会儿倒是直言不讳,笑着一张让女人痴醉的俊脸,三哥当真是恶劣至极。 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这才看到风黎瑞这个始作俑者正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清隽的身影修长,眉目俊朗。似笑非笑地望向我,双眼中的温度灼热,似要将我融化。 三哥阴寸邪爱画如痴,平生以收集画神天方子墨宝为志向。这一点,无人不知。 只是卑劣到拿自己的妹妹打赌,却让我着实不顺气。 “天方子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无人知晓,你居然还相信风黎瑞会给你一幅天方 子自画像?你怎么不相信风黎瑞就是天方子更靠谱些?” 日头有些过猛,即使在紫藤架下的阴影处,还是免不了额上沁满热汗。 风吹过,荡漾起幽香一阵,我净了净手,拣了一块插着小细棍去了籽的甜瓜咀嚼着。 “天方子的画风虽然有众多博学之士模仿,但笔触,却是轻易模仿不来的。你三哥我研究了这么多年,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居然还炫耀上了,我鄙夷地看了一眼三哥,然后手指直指一步步好整以暇地踱步走来的风黎瑞:“天方子行踪飘渺,你若是能拿到他(她)的真迹已是难能可贵,若想求得他(她)的自画像,更是难比登天。我三哥虽现在待你亲厚,恐怕也是看在画作的面上。但你若敢诓骗他,到时候可别指望我会来救你。” 勾唇一笑,嘴角的弧度上扬,风黎瑞越过二哥和三哥走到我身边,手臂自然地伸出,便将我给搂了个彻彻底底:“紫儿还信不过为夫的本事?再难的事,为未来的三舅子办事,黎瑞岂敢不尽心?” 腰上的手臂,一点点收紧,带着灼热的温度。 而我,却不能推开他。 虽然私底下两人将身份立场表明,但明面上,众人都认为我腹中的孩子是他的。这场两人合演的戏码,得演全。 与其被父皇和母后随意找个陌生的富家子弟官场中人嫁了,还不如和个知根知底的男人处着,起码风黎瑞愿意配合我。两人之间,也算是有些默契了。 二哥看着我们状似甜蜜的亲昵,目光深沉:“紫儿,都这么如胶似漆了,却非得将婚事这么拖着。你这不是存心让父皇和母后着急吗?父皇倒是想得开,不过你也是知道母后脾气的,当初嫁给父皇时便是因着父皇所谓的断袖之癖而和父皇有了嫌隙。这会儿子女的婚事,自然更是比她自己还要劳心劳力,不想让我们几个步她的后尘……” 其实,真的步了母后的后尘又如何? 母后一入宫便是君后,除了刚开始时和父皇的不睦,结局却是喜人的。父皇宠她疼她爱她,胜过一切。 两个婢子端着茶水过来,我 忙亲自给两位哥哥递去:“我的婚事不急,风黎瑞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若他因为婚事耽搁而离宫出走了,这样的驸马不要也罢!” 阳光透过紫藤叶斑驳而下,在地上投射着细碎的残影。 光点细微,晕荡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是啊,反正人都是为夫的了,孩子也有了,有些人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风黎瑞明着是附和我的话,实则暧昧地说着,故意将敏感点往引人遐想的方向引着。 二哥和三哥咽了口茶水,立刻识趣地沉默了一下,望着我和风黎瑞搂抱着的姿势,脸上的笑意味深长,活脱脱我是个分明怀了孩子了却还不忘在房事上享乐的女子…… 耳根子燥红,我抚着胸口假咳几声。 低喘的气息,在这份咳嗽中弥漫。一声,复一声。 咳……咳咳……咳咳咳…… 眼前蓦地浮现出景行然大肆咳嗽的画面,那般的清晰,清晰到,还能够清楚地记得他袖口上咳出的一滩血迹。 “太后懿旨,君上思念亡妻唯珍君后至深,身染顽疾,现朝中大事一律交由右相程力归处理。另千金悬赏能医治君上顽疾者,允诺高官厚禄。” 当时的我还对这般的懿旨十足好奇,揣度根本不可能是神智不清的崔太后所颁布。 后来的我遇到了微服前往闵周城的景行然,也便理所当然地理解成是他为了给自己出宫对外找的借口。 可是现在,我才发现,一直以来我都错了。 且,错得离谱。 顽疾…… 也许,真的是顽疾…… 目不能视,有时分明便能够正常地听声辩位,可有时却连捡个碗盆都能够将手指划伤……还有,不正常的咳嗽…… 玄枫锦说他曾一度将自己封在冰棺内,会不会就是在那时,落下的病根…… 心,隐隐地有些疼,一丝一丝沁满。 赶忙用指甲狠狠嵌入掌心,将自己的那份心疼驱散,我强笑着说道:“插科打诨了这么久,二哥三哥倒是说说来意啊,可别怪小妹没给你们机会开口。” 肃穆了神色,二哥沉了沉声音:“钦天监已经测过了,今年你的生辰之日,必须得出嫁。” 第99章 一生为一人8 九月,秋风飒飒,晚霞印红,染透了半边天。琴音流泻满地,彩蝶成双,乱花丛中飞舞,潋滟动人。 宫内,处处都是红火喜庆的景象。 喜意盈满,张扬的“喜”字,随处可见。父皇早已命人将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动工的公主府给布置了起来。原本是作为我以后成家之后的府邸,可因着我嫁到了景岚国,这座府邸一直便闲置着。 如今我再嫁的消息已经圣旨颁布传遍天下,单单因着我“红颜祸水”的名声,恐怕这“二嫁”,很长时间内都会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白色的光点泛动着尘埃,舞动残缺的芳华。 我命宫婢收起瑶琴,斥退了众人,独自往藏书阁走去。 腹部越发明显,母后根本就不放心我随意走动,若不是有风黎瑞这个准驸马无时无刻地向她承诺绝对不会让我出半分差池,母后指不定还要在父皇哀怨的目光下和我同住。若真是如此,我和肚子里这位小祖宗就真的是罪孽深重了。 才没走几步,便被来送安胎药的风黎瑞给撞了个正着。 绯色的长袖临风而动,翩然不羁。他就站在那里,显然是看到了我,眉眼中含着温柔,顾盼之间自有一股风流之态。 跟着我回国之后,风黎瑞立刻便被父皇重用。 他的才能摆在那里,我自然是乐见其成。 如今朝内最高位者,当属忆皇婶的爹爹熏烈熏老丞相。当然,还有我的外公,作为国丈的冰邢。 熏烈和我外公两人旗鼓相当,一个丞相,一个国丈,平日里谁也不服谁,若不是熏烈的三女儿忆皇婶和我母后是好友,恐怕两人真的会斗个你死我活。 不过现在人老了,事事便都放了下来,最希望的,也只是子孙幸福。 两位老人都看开了,平日里尽心朝堂之事,不过偶尔,还会小家子气地斗上一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是有着用不完的精神气的。 他们不服老的性子作祟,一度让父皇有些为难。 一位是父皇的岳丈大人,一位是我皇 叔的岳丈大人。 自从皇叔追随忆皇婶而去之后,父皇一方面将熏烈当作自己的臣子,而另一方面,则是将皇叔的那份孝道也一并尽了。平日只对母后的事最上心的父皇,和我皇叔的感情,真的是无话可说。 父皇自然不会为了风黎瑞而罢免熏烈的丞相之位了。不过却效法景岚国的官吏制度,将丞相分设了左右两位。各司其职,各尽其责。 又让风黎瑞在所有官员面前展现出独到的才能,亲自试探之后,又让他在百姓中办了几桩考验他的实事,才正式任用。风黎瑞处处独具匠心,才华处事有目共睹,这样也避免了落人口舌,说父皇偏袒自己的未来女婿。 不过我这位原景岚国帝王的君后却出墙跟了人家的臣子等等一系列闲话,更是家喻户晓了起来。看来这就是所谓的人怕出名猪怕壮,这样强劲的风头,想避都避免不了。 * “不是让你好好养胎吗?御医说的不可轻易走动,忘记了?”风黎瑞一步步向我走来,不赞同地皱了皱眉,脸上的表情认真严肃,一手端着个托盘,一手便要来揽我的腰。 我笑笑:“哪儿有那么娇弱?你忘记了我可是历经生死的人,还会怕这点折腾?”依旧往前走了几步,不动声色地摆脱他的手。 我发现,我永远都会低估风黎瑞。 他也顺势往前走了几步,与我并肩而行。然后,在我放松警惕之后,出其不意地再次揽上我的腰。这一次,我大失所料,便让他如了愿。 “别动。”眼见我要挣扎,风黎瑞抬眸示意迎面走来的宫婢。 两个宫婢向我们请安之后便离开了,我见人一走,便甩开他的手:“你忙了一日了,先回去休息吧。” 风黎瑞住在我的暗香殿早已不是秘密,我也懒得再去顾及这个事实中的暧昧成分。 “紫儿打算去哪儿?为夫陪你去。”也不在意我毫不留情地挥开他的手,风黎瑞说话的同时还不忘将托盘内的药碗吹了吹气递给我,“身子要紧,先将药喝 了。” 我看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接过,一口气饮尽。将药碗递还给他,他却直接将碗和托盘一股脑儿地旁边一搁,趁我不备,再次缠上了我的腰:“咱们边走边聊。为夫有个好消息要告诉紫儿。” 我暗恼,回应他的话自然是没有好气:“什么好消息?该不会是你打算搬回你的左相府去住吧?”自从他被任命为左相,父皇便赐了他府邸。如今早府上早已休整完毕,他却迟迟没有搬出宫去。 “哪能啊?为夫可是紫儿的人,日后是要跟着紫儿住进公主府的,左相府怎么能和紫儿相比呢?”戏谑着,风黎瑞又极为认真起来,“你不是一直埋怨我速度太慢没有将云兰从景岚国皇宫弄出来吗?今日我的人终于将她给带了来。” “在哪?”喜悦弥漫过心头,我一着急,直接便揪紧了他的袖子。殊不知,我的气息灼灼,犹如情人间的呢喃,洒在他颈项,让他的喉头一紧。 * 冰揽殿。 檀香袅袅,有雏菊的芬芳,并不浓郁,若隐若现的,反倒更是诱人心弦,扑鼻沁香。 万万都想不到,云兰竟然会一进宫便被传昭入了母后的寝宫。 母后姓冰,闺名云兮。 冰云兮。 只消一眼,便可发现这座寝宫是父皇专为母后打造的。初次入住,父皇便亲自提笔“冰揽殿”,揽冰一生,足矣。 其实父皇的心思,早就表达得很明确了,可叹当时的父皇断袖声名狼藉,母后自然是不会想到这方面去,两人之间遂蹉跎了很长一段时间。 所幸以后的岁月,母后都能够与父皇相依。小摩擦虽有,但也不失为一番情趣。父皇每每嘴上不饶人,可暗地里,却因着母后的一丝半点儿不如意心疼得要死。 花厅内,我落座在专门为我准备的软榻上,和风黎瑞一起等候母后过来。身子有些热,我吩咐婢子去准备加了冰的果子饮。 “御医说了,你不宜吃性寒冰凉之物。”风黎瑞忙阻拦。 可我这段时日被他横加干预衣食住行,整 个人都处于焦躁之中,便对他没有好气。 被管束到了极致,总会在某个点,突然爆发。 我烦躁道:“我怎么没听御医说啊?他们就只对你这个准驸马说,反而对我这个怀了孩子的当事人不提点一番?这般的庸医,是想直接被父皇逐出太医院吗?” “乖,一切听御医的。” “如果我偏偏不想听只想自行其是呢?”我步步紧逼,与他针锋相对。我知道,所有需要注意的事项,风黎瑞都亲历亲为地听着记着做着,可我就是见不得他总是能这样与我做戏下去。 几个婢子听得我们之间的争吵,想要上前来劝,却又战战兢兢地退了开来,两个极有眼力劲的婢子忙一溜烟出了门,显然是急急去请母后了。 我真是气极了。许是应了那句老话,怀了身子的女人情绪敏感,更容易激动。此刻的我,当真是恨不得将风黎瑞大卸八块,让他多管闲事,让他总是和我的意愿背道而驰,让他总是对我的所作所为横插一手! 他是我的谁?凭什么这样对我?当真以为被冠上了一个准驸马的名头便可以这样样样管束于我吗?我还没答应嫁给他,即使迫不得已嫁给他了,也不代表我爱他,他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他凭什么认为我甘愿听他对我的生活琐事指手画脚! 面上被气红,此时的我只是想着发泄自己的怒火,对风黎瑞一阵冷笑:“我真是受够了!我用个膳你会说这个不准吃那个不准喝,我吃个水果你又要说三道四,我抚下琴你又觉得我劳神了,我看会儿医书摆弄摆弄药草你又觉得我会一不小心将孩子也给摆弄掉了,我沐个浴擦个身你又觉得我会愚笨到不会注意到地上湿滑。风黎瑞,请你不要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好不好?我不需要这样的关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我也会让我的孩子顺利出生,你这样的干涉严重让我觉得不安。我想要自由想要随心所欲,我根本不想再看到你!” 我知道,我不顾一切脱口而出的话一 定是让他难堪了,可我根本就不后悔。 这段日子以来,逢人便跟我道喜,说风黎瑞如何如何睿智达明,准驸马如何如何风华绝代……有人真正问过我的意愿吗?有人问过我一声是否真的喜欢他非君不嫁吗?有人问过我的感受吗? 在我失去部分记忆的时候,我可以很顺理成章地相信他的话,将他当作我的夫我的天。他的身上,有一抹我所喜欢的影子。我愿意跟随着那道飘渺不定的影子走,由着它带我一路走出我自认为的美满幸福、举案齐眉。 可当记忆复苏,我的心却一遍遍提醒着我的不该,明明不爱他,却霸占着他,束缚着他。而他,竟然还背井离乡,毫无怨言地跟着我走。 这样的“情深意重”,我实在是消受不起。 我说过,我在等他对我坦诚。他从未对我提起过为何当初会那样瞒我,而这一个,是我和风黎瑞之间必须解决的争端。 “风黎瑞!不准再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我不想再看到你!” 听得我发狠的话,风黎瑞依旧态度优雅地笑着,温和的语气让我觉得刚刚的自己委实是太作了。 “紫儿,为夫知道你心里委屈。等我们成亲后……” “没有婚礼没有成亲,什么都不会有!我不想再听你对我任何的指手画脚,你立刻回到你的左相府!我不想再见到你!” 声嘶力竭地喊着,腹部隐隐作痛,我却倔强地没有说出口。 风黎瑞望着我,目光深沉。颀长的身影一颤,衣袖晕荡起无限的寂寥。这般的他竟给我一种错觉,仿佛他爱我至深,亘古绵长。 “好,那就如紫儿所愿。”艰涩的声音,从风黎瑞口中艰难发出,滑落到地上,飞溅在空中。我看着他落寞转身,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出我的视线。 不知为何,心里竟有种酸涩流转。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紫儿,你们两个……”急匆匆赶了来,母后素净的指尖搭在云兰皓腕上,一脸的爱之深责之切。身后,跟着几个刚刚前去禀告的宫婢。 第100章 一生为一人9 母后一袭凤袍,其上绣着金色凤凰,展翅欲飞。绣花点缀在衣角,摇曳生姿,栩栩如生。 “母后,我不嫁了。”我低垂着眉眼,讷讷低诉。 我和风黎瑞的关系,没有人知晓。母后也只当我是一时的任性,笑着过来牵过我的手:“又说傻话了,孩子都有了,就因为几句气话说不嫁就不嫁了?这可是你自己挑的夫婿。” 自己挑的…… 又是自己挑的…… 第一次自己挑的,可最终沦落到逃离。而这一次,所有人都以为是我自己挑的,却又有谁知晓,根本就不是我所愿? 如果可以,我只想一个人抚养这个孩子,直到我死的那一日。 女子,并不是一定得依附男子而活,如果我的生命允许,我会选择独自将孩子抚养长大,不依靠任何人。但我的命终究还是不够长,只能选择回到父皇和母后的身边,在我不在的岁月里,由他们来抚养我的孩子。 “母后,您应该明白我的,我不是说气话。”早 在当初和亲前夜在母后的冰揽殿促膝长谈时,我便用满满的少女之心向母后大谈特谈起这场政治联姻。 非君不嫁…… 那一次,我少女怀春,才深刻明白这四字的深刻含义…… 那夜,母后一直仔细地聆听着,偶尔笑着拍怕我的脑袋,说我真的是长大了。 她,该是了解我的。 了解我的性子,也了解……我的心还做不到彻底放下…… 云兰站在母后斜侧方,再次相见的激动强自按捺下来,嘴里无意识地呼唤了一句:“娘娘……” 娘娘…… 我苦笑:“云兰,我不再是景岚国的娘娘。这称呼,你得改过来。” 母后的目光温柔且怜惜地投注到我面上,那幽深的视线中,带着一丝仿若看透世事的无奈与怅然:“还在想着他吗?” 他…… 他是谁? 他能是谁? 我用轻快的语气说着:“母后你说女儿傻,自己更傻啊……都多久的事情了,居然还惦记着?” 目光在我身上逡巡,母后的手 覆在我手心,斥退众人,唯独留下云兰。 * 一门之隔,一室的菊香,徐徐流溢。在这夜明珠点缀的万丈光芒中,格外清幽芬芳。 眼神依旧是慈爱到了极致,母后将我拉着坐到了她身旁:“忘记了就好,有些事母后也不想插手。可你的身子骨柔弱,母后自小便担心,对于你的婚事,便比你父皇和三位哥哥更上了心。这次云兰回宫,你在景岚国皇宫里那些个七七八八的事情,母后便先过问了一遍。景行然将你由一国之后贬为军妓,事后又用其她女子的身份封你为修容,为了她人致你生死于不顾,更甚至是逼得你自尽……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回宫后我便将这些事吞咽到了腹内,母后几次三番询问,我学了江植,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不曾想,云兰的回宫,让母后了解了一切。 “母后,一切都过去了,我……” “母后知道你苦,知道你是真的忘不了。但你要想清楚,风黎瑞确实是 个世间难得的好男子。他肯为了你牺牲到这样的地步,你到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的男子?三日后,你必须和他完婚,这事关你的将来。钦天监的话,你必须得听……”顿了一下,她示意云兰上前。 一路奔波,云兰的疲惫,在那张脸上展现得很明显。我的死讯虽然是瞒着她的,但后来风黎瑞的人为了让她配合离宫,遂将所有的一切都告知了她。 如今她见到我,是又惊又喜。 看到母后的示意,云兰有些犹豫地开了口:“娘娘……”刚唤出这两字,又懊悔地狠狠咬了咬自己的唇,忙改口,“公主,奴婢有事要告诉您。” 望进她真挚的眼中,我徐徐点头。 “林昭仪生了个男婴,举国同庆。君上……君上他喜得麟儿,当即便封这男婴为未来的储君。君上他,真的是太狠心。当初公主怀着他的骨肉,他冷眼相待,可对别的女子的孩子却这般在意……公主……奴婢只想劝您,和左相大人成亲吧。” 她从袖中,缓缓掏出一件物什。 玉色的质地,上乘,细腻滋润,晶莹剔透。 我心中一紧。 那是……玲珑七彩玉。 景行然常挂腰际形影不离的玉佩。这块,他向我求亲时的定情信物…… 曾经我还以此自嘲他既然无情却还要让我误认为他多情。 “这是君上在小太子出生之后为了哄憔悴的林昭仪而从房内扔出的玉佩。奴婢刚巧被上头的公公指派去做事经过那儿,遂捡了来。这玲珑七彩玉奴婢是知晓来历的,所以奴婢才为公主心疼。为了林昭仪和那个孩子,君上他,太绝情了。” 我怔怔地望向那玲珑七彩玉。 我早就将景行然放下,更甚至还想过对他动手担个弑君之罪。可不知为何,冥冥之中我总会莫名其妙放弃原本的规划,被他牵引着心神走。 他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不对劲? 优柔寡断儿女情长,没有一点儿大刀阔斧的魄力,受过伤害后还不记教训。 这,不该是我。 第101章 一生为一人10 云兰再次回到了我身边,到我的暗香殿做事。 我在母后的冰揽殿用了晚膳才带着云兰回自己的寝殿。 天上,升起了一轮残月。 每次看着,都是这般残缺不全。一如我身处景岚国皇宫中,抬眸,难以看到它圆满若玉盘。 “本君还以为你趁着月黑风高跟个野男人跑假山里头私会去了呢。心里头恨不得将你俩就地格杀了,命人守在假山外却不敢轻举妄动,就怕一进去便是被里头的画面给刺激了。” 恍惚间又忆起那夜,景行然煞有其事地在假山外捉奸。月华下,他的身姿卓绝,面庞一点莞尔,似笑非笑。 手里的玲珑七彩玉,带着烫人的温度,似要灼伤我的手心。 我紧紧地拽着,却不敢低眸望向它。仿佛一旦看了,便会万劫不复。 一路无语,云兰因着我隆起的腹部而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我,身前身后各有两名宫婢掌着六角宫灯。微弱的光芒与一地的月华相得益彰,身影投在上头,只觉得错乱斑驳。 “云兰,我假死出宫将你独自留在宫内,苦了你了。”良久,我终于说了这么一句。 “公主真是要折煞奴婢了。奴婢只恨当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您去了……不过好在您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又有了左相这样一位准驸马,奴婢这才觉得老天爷算是公平的。”面色恳切,那迷蒙的脸上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我轻拍她的手背,勾唇淡笑:“你家公主福大命大,那点伤,根本就死不了人。” 云兰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脑袋,出奇认真地反驳道:“公主您当时可是用匕首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上 了一刀,怎么可能还叫小伤?那把匕首是见血封喉的宝贝,您当场便血流如注了,君上一探您的气息都快没了,急得什么样子!江太医和玄先生都被请了来,后来又是太医院里所有当值的太医都被拉了来,到最后江太医亲口宣布您薨逝的消息时,太医院当场便被杖毙了两名太医。若不是江太医说了句‘您不希望看到杀生’,恐怕当时太医院会血流成河。” 蓦地噤声,云兰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懊恼:“君上他害得您自尽,到最后竟然还如此惺惺作态草菅人命,奴婢真觉得他是位昏君!” 是啊,自认为自己是帝王便可以随意拿捏人命,随意处死人吗? 呵!以我的名义杀人,还真是顺手呢。 不知道当时宫内又有多少人,将我看成了红颜祸水。 可又有多少人真正知晓,我成为这个祸水根本就不是我所愿,而是他一力想要强加到我身上的…… * 一行几人回到暗香殿,早有我寝宫里的婢女迎了出来。宫灯的光芒缀满一地。 走进大殿,灯火通明。 隐约中可闻一股沁鼻的香味,那是甜酒酿的芬芳。四溢,流转。 说来也怪,明明我未有身孕之前对于甜酒酿根本就不怎么喜欢,但怀了身子之后,突然就对这其喜爱得紧。想来该是腹内这个还在成型中的孩子太刁钻了,喜欢酒味,也许还真的是个男娃。 我嘴馋,风黎瑞便去向厨子学了来,每日里只是在睡前给我做上一份。只给我盛小小一杯,看我不满地瞪着他,却笑着将其余的统统入了他自己的腹。 行径恶劣至极,欺人太甚。 “风 黎瑞人呢?”看到满满一盅甜酒酿,我下意识地问道。 婢子躬着身子回道:“左相吩咐奴婢们将东西热着,等公主回来之后用。至于左相,奴婢们刚刚看到他正在收拾东西,好像……好像要……” 收拾东西,是要……走了吗? 回到……他的左相府? 脑中一阵混沌,我这才想起这一切是我一手促成。 “我真是受够了!我用个膳你会说这个不准吃那个不准喝,我吃个水果你又要说三道四,我抚下琴你又觉得我劳神了,我看会儿医书摆弄摆弄药草你又觉得我会一不小心将孩子也给摆弄掉了,我沐个浴擦个身你又觉得我会愚笨到不会注意到地上湿滑。风黎瑞,请你不要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好不好?我不需要这样的关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我也会让我的孩子顺利出生,你这样的干涉严重让我觉得不安。我想要自由想要随心所欲,我根本不想再看到你!” “没有婚礼没有成亲,什么都不会有!我不想再听你对我任何的指手画脚,你立刻回到你的左相府!我不想再见到你!” “好,那就如紫儿所愿。” 一想起他那时的颓废沧桑,心里头一丝疼,猝不及防地蔓延。 溢出口的声音,竟发着颤:“他已经……走了?” 几个婢子闻言,纷纷低下了头。 不知为何,我心底的那丝疼,便一点点漫溢开来。 是啊,他如此待我,抛下景岚国老母,随着我来此背井离乡,且对我照顾无微不至,我还这般用不入流的理由埋汰他。他如今走了,算是被我气走的…… 我这样对他,实在是不该。 其 实说到底,他也是为了我,对我这样不许那样不该,都是为了我好。 而我,最近脾气却更大了些。 当真是如太医们所说,怀了身子,便难免躁动吗? “公主,”云兰小声提醒我,“左相在那边。” 我随着她的视线望去,便不期然对上一双戏谑的眸。 殿外,风黎瑞就站在暗夜之中。一地的月华与流光辗转,他姿容风雅,绯色的衣袂临风,独自舞出一曲遗世而独立的雅调。细碎的光点斑驳,他的面容掩映在阴影里,唯有那微微勾起的唇畔与含笑的眸眼,让我知晓他此刻的心情似乎是格外的好。 “你没走?”心里的大石蓦地落地,一股轻松的感觉回笼,我微微一愣,对于自己这种情感有些微的不适应。 “紫儿一发现为夫不见了便一副愁眉不展的伤情模样,为夫怎么舍得紫儿难过呢?”挑眉,风黎瑞一点点走近。烛火的光芒打在他身上,我这才发现他双手负在身上,举手投足间都十足的惬意。敢情是觉察出来我对他的一丝不舍,以此为乐了。 “少自作多情了。”我扭过头, 风黎瑞也不在意,嘴角依旧噙着一抹惬意的微笑,徐徐走近我,将我的发丝拢到耳后:“行行行,紫儿一点都不想念为夫。紫儿这个小没良心的只想念着为夫为你做的甜酒酿,哎,人不如物啊……”那磁性醇厚的嗓音,唱作俱佳。 几个婢子听到他堂堂左相大人平时也算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这会儿竟然如此不正经,都掩了帕子轻轻地溢出几声几不可察的笑来。 “风黎瑞,你还可以再厚颜无耻些吗?” 我嗔他一眼。 岂料,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他竟一本正经地对着宫婢们行礼:“本相再过三日便和紫儿成亲了,如果能提前听到大家唤我一声‘驸马’,本相会相当感谢众位的鼎力支持。”搞得跟拉帮结派似的,风黎瑞弯腰深深一作揖,神态肃穆,神情庄重,仿佛这一声‘驸马’对于他而言,比任何事都重要。 宫婢们听此,忙掩着嘴偷乐,见我大为不认可的神色,又见我眼神威胁她们若敢真的这样唤,便让他们好看,一个个躬着腰便龟缩到殿门口的方向。 然后,在我放松警惕之下,她们一个个又露出贼贼的笑容。 “公主和驸马先忙,奴婢们先行告退。”哗啦啦一声,全走了个没影。 我看着最后一个撤离的云兰,只觉得自己的阵营,瞬间就只余我一人,形单影只。 “风黎瑞,你说,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收买了她们?” 云兰也许是觉得他救我出了宫才处处帮他说好话,但这暗香殿的宫婢和他相处也不过短短时日,竟然都认可了他。 风黎瑞勾唇,眉眼温柔:“收买谈不上,只不过是让她们看到为夫对紫儿的心究竟有多么赤城。” “你……油嘴滑舌!” 他却郑重其事道:“紫儿,我想娶你,并非儿戏。我希望能照顾你和孩子的一生,尽我所能,直至我身死。” 望着他认真的俊颜,我有些无所适从。 许是甜酒酿的香味蛊惑了我,我竟下意识点了点头。 如果非要嫁给一个人,也许,他是最好的人选。 不会嫌弃我的二嫁,更不会嫌弃我腹内的孩子。 只是,爱我? 第102章 一生为一人11 三日后,我的十九岁生辰。 一大早,便被母后威严的气势给震了起来,去寺庙祈福。 皇家寺庙,烟火鼎盛,我们一行人一路轻车简从到达时,香客们早就被清场。我挺着隆起的腹部被母后扶着,另有婢子在两侧随同伺候。 我们虔诚叩拜神明,岂料住持和钦天监官员竟会为了我的婚事大吵起来。 方住持对着我抽的签一本正经地批注着,觉得我今年生辰大婚,恐怕不妥。更甚至是在今明两年内大婚,都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而钦天监却是由经盘预测过,今年我的生辰是大吉之日,我诸事皆宜。且……我的命数,根本不容许我逃避这场婚事。 方住持和钦天监官员一个相信佛法命数,一个则相信天象预言,术业有专攻,各执一词,谁也不服谁。 母后便派人去请父皇定夺。 我的劫数已近,父皇在曾经为我预言过的术士死后便事事听钦天监所言。这一次对于我的事,自然也不例外。 这场争论,最终在父皇拍板定案之后,一切如常。 我,必嫁无疑。 只是临走前,看着那被小沙弥簇拥着的方住持,我不自觉眯了眯眼。 袈裟袭身,法印清晰,那般虔诚地对佛祈祷的他,身影有些微驼,并不似记忆之中那个苍劲挺拔的身影。 该是……我多想了…… 景行然他,怎么可能会来阻止呢…… 呵……作为一国之君,他便该言而有信。当初既然拿我换取了两国的和平,当初既然对父皇说再不会与我有任何瓜葛,那便该说到做到。 我的大婚与否,与他毫不相干。 * 是夜,灯火辉 煌。 皇宫之内,红绸漫天,相比起白日,处处彰显着喧嚣与喜庆。 今夜是我和风黎瑞的大婚之夜,被冠上了红颜祸水之名的我,终于还是要在世人唾弃与鄙夷的目光中再嫁。 亭台轩榭,宏伟壮观。婚宴被设在了宫内一处露天之地。舞女手抚瑶琴,翩翩起舞,美目盼兮,惊鸿翩然。回眸笑兮,顾盼生姿,婀娜含羞,娇艳妩媚。丝竹悦耳,酣然使人心醉。 我这个准新娘穿了一袭大红喜袍,裙角的位置一如既往点缀着几朵寒梅。头上是一个鸾凤凌云髻,斜插着一根簪子。 风黎瑞一身绯色喜服站在我身旁,姿容绝世,光风霁月。 两人隐在暗处,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我们无关。 “紫儿,今夜你若嫁我,便要彻底放下心中执念。你当真愿意?”他神色灼灼。 我回以他的,是拉扯着他衣领迫使他压低了身子,唇落在他的唇上。 他一愣,与我的眸相触,唇畔勾勒出一道优雅的弧度。随即,他化被动为主动。翻江倒海,交颈相缠,他的唇竟一路往下,在我的颈项中一阵吮吸作乱,发出几声让人脸红心跳的轻响。 我脖子吃痛,忙用手去推他,岂料他竟是下了狠心,似要证明着自己对我的所有权,又更加卖力地将痕迹印在我的身上。 “风黎瑞!”我不敢惊动周围的人,忙低声怒斥他。 他总算是罢手了,笑着将唇从我脖子上撤离,又意犹未尽般用舌头吮了一遍自己的唇,让我有当场找个地洞钻了的冲动。 “情难自抑。” 竟然,还能够恬不知耻到如此地步,我真是想一掌拍过去 。 “公主驸马,吉时已到,需要入场了。”云兰急匆匆赶了来,显然是四处张望找寻了大半圈,这才将目标锁定在暗影处的我们。 我抬眸看了看天,又听得内侍在高声宣布“君上驾到……君后娘娘驾到……”。 风黎瑞笑睨着我,玉树临风,潇洒不羁,风流遗世。 我一想到脖子里被他留下的吻痕,便心中大恼,却不敢发作。 父皇携着母后先和众大臣一阵照常的谈话,期间无外乎是大臣们和自己带来的家眷对于这场婚礼表示出来的深切恭贺之情。那些个世家小姐们则欲语还羞地低着脸,在身旁母亲的谆谆教诲下,以我的婚宴为名一个劲地为自己寻找起合适的如意郎君来了。 看来,我这场出嫁,也委实是替所有待字闺中的小姐们做了件好事。 终于,寒暄过后,一切都进行得差不多了。 大红的喜帕遮掩住我眼前的视线,蓦地觉得手上一暖,竟是风黎瑞的手轻轻执起了我的手,给予我力量。 然后,他的手撤离,一团红绸的一端被宫婢塞到了我的手中,他则执了另外一端。 两个人相携,中间的红绸异常明显,在云兰和众婢女一声声亢奋的声音中,缓缓向着灯火辉煌中走去。 喜帕遮住了我娇媚略显复杂的容颜,我低垂螓首,尽量表现出一副弱不禁风的娇弱模样,这,是大多数待嫁女子通有的表现。然而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婚宴上那一双双过分炽热的目光逡巡在我的身上,即便他们说着恭喜的话,总让我有些不太舒服。 “左相和公主当真是男才女貌,天造地设! ” “好一对碧玉佳人!” “君上隆福,公主可喜,左相可贺!” “今日真是双喜临门啊,公主生辰成亲,辰凌国又是一桩惊天动地好事。” “才子佳人,君上宏福,君后育女有方,愿辰凌国世世长荣!公主驸马百年好合!” …… 明面上的话我耳畔传入了不少,可背地里的细碎挖苦,我不知在我听不见看不见的角落,究竟激起了几层浪。 所幸这种场合,他们不敢造次,我的耳膜也免受荼毒。 “今夜是本君爱女与驸马成亲大喜,本君需说上两句。” 不用看都可以猜到父皇的面上满是郑重,肃穆的神色,那一袭明黄威严,衣袂在落座之位上临风。一如往常,父皇徐徐站起,颀长的身影挺拔,格外不怒而威。 “宁安公主曾为景岚国君后,却遭景岚帝迫害。本君将其接回,赐其与驸马完婚,谁若胆敢有半句责难,本君定不轻饶!” 母后也拔高了声音道:“本宫疼在手心中的女儿,不是被人随意玷辱的。若在场有人还相信坊间流传的闲言碎语,可以在今夜婚宴之后留下来,本宫会亲自招待,跟他好好探讨探讨父母之道、君臣之道、夫妻之道!” 母后几句话压下,可谓威力十足,将那些角落里头窃窃私语的话扼杀在当口。 我深觉母后在后宫多年,为人处世当真是历练到家了。 若父皇的威严是从权势地位甚至是从内到外而言的,那么母后,便是从字里行间给人一种威严的气势。 “君上和娘娘言重,臣等不敢!——” 整齐划一的声音,响彻在御花园内,声声怦然, 长久不绝。 我看不到身旁风黎瑞的表情,但隔着那牵引着彼此的一角红绸,我却能够明显感觉到他心情的震动。 情动? 脑中刚蹦出这两个字,我便犹如触到了烫手的山芋,想要松手,却又牢牢地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 * “公主驸马行天地礼!——”司仪官的声音高亢,在这片热闹声中,独显幽幽。 丝竹声起,烟火放升。高空璀璨旖旎,一派盛景。 躬身,我最终还是和风黎瑞一道,向着天际遥遥一拜。 这一拜,代表着,我再无回头路可走。 “公主驸马行高堂礼!——”转身,我们面对父皇和母后的高位,徐徐行礼。 人群中有人鼓掌,有人高喝,不亦乐乎。这场由父皇和母后亲自主婚的婚礼,可谓荣重至极,盛大至极。三位哥哥和众人饮酒碰杯的豪言壮语传来,只让我这个做妹妹的有些无地自容。 他们说,这个没人要的妹妹,总算是能找个人托付终身了…… “妾拟将身托,望君不负离。” 那个愿意托身的良人根本就不是我的,也从未属于过我。我想,对于自己,无论嫁的人是谁,都已无所谓了…… “公主驸马行夫妻交拜礼!——” 唇角绽放一朵艳丽之花,我与风黎瑞,徐徐交拜。 天际的烟花绽放,曼妙地展开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华彩,花瓣如雨,纷纷坠落。破灭前的瑰丽,刹那芳华。 “且慢!——”座下突兀传来的一道声音,生生遏制住我躬身的动作。 “这场亲事,结不得!”声若洪钟,在这众人摒住呼吸只余下烟火辉煌之地,这一声,便分外引起骚动。 第103章 一生为一人12 “若在下调查无误,宁安公主未曾被下堂,亦未曾与景岚帝和离,和离书或者休书都不曾有。试问,依旧身为景岚国帝妃的她,该如何二嫁?” 一本正经的声音,话语郑重,语气却带着轻佻。 越听,我便越发觉得这个声音极为耳熟。 不可否认,当听到“且慢”两字时,我心里是有丝期待的,只是那声音,我知晓,并不是那个人。 也对,他已立下重誓,此生再不会与我有任何纠缠。而我又何必太没出息,在这人生中的重要场合,竟然还能够像个背着相公爬墙更甚至是与人私通的女子?呵……我还真是有够后知后觉呐,竟然还能够让自己产生这种幻觉。 所幸,听到的声音,并不是他。 而是…… 九公子。 我第一个反应,便是取下头上的喜帕,不过手才刚掀起那帕子,却被风黎瑞几步走近,又飞速地按压住了:“紫儿,这可是该由为夫亲自来揭下的喜盖头,行礼尚未完成中途揭下,岂不是让某些人阴谋得逞?” 风黎瑞说的,自然是有道理。刚刚的一时好奇,险些让九公子得逞了去。 早有人窃窃私语,对于这位不速之客大加讨论。 我还真是不解,九公子是如何在高手如云的皇宫内出入的,又为何非得在这时候出现,他阻止我和风黎瑞成亲,这算是什么? 我与九公子的交情,其实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 从深的方面而言,我还是靠了景行然的关系才知晓九公子的真实身份是亦正亦邪的冥天教中人。从他的言谈举止间来看,他是冥天教教主的几率,更大了些。 从浅的方面而言,九公子对景行然的态度随意至极,明显便是交情匪浅。而九公子对闵侍郎,似乎存在着不该有的私情,我甚至还怀疑我那次偷看到的,便是他男扮女装成“九娘”对闵侍郎投怀送抱。 “大胆贼人!竟敢公然冒充朝廷官员擅闯入宫 破坏婚礼!”父皇的一句话,道破了我的疑惑,敢情九公子仗着人多下了一场豪赌,扮作了朝廷官员。这也难怪,朝廷官职三六九等,而且此次婚宴邀请的大多都是三品以上大员及其家眷。但人太多便有弊端,百密必有一疏,能轻易利用这份疏忽还闯入了皇宫,不得不说,九公子计划谋略皆是不俗的。 只是,这位不俗的九公子此刻却是俗到了极点,竟然将自己给暴露了出来,只为了……阻止我完婚? 唇畔溢出一声笑,我不觉睫毛轻闪:“九公子还真是有意思。请问九公子与本公主之间是什么关系?又是凭的什么来阻止本公主成亲?本公主依旧是他人帝妃的身份又如何?本公主爱嫁给谁就嫁给谁,还由不得你来说三道四!世间之事原本便是如此,他人想要说什么闲话便由得他们说就是,二嫁又如何?重婚又如何?在辰凌国,本公主还不怕人中伤了去。九公子闲事也管得太让本公主感动了些。” 冷嘲热讽,我在喜帕下的唇角勾动。 岂料九公子却将我的嘲讽完全无视,一心对上高座的父皇:“请辰凌帝恕罪。在下是替景岚帝向唯珍君后赔罪的,景岚帝说了,家丑不可外扬,遂这场婚事,便全权由在下解决。” “一派胡言!别忘了他自己承诺过的,紫儿与他没有一丝半点儿关系!”父皇冷嗤,我竟然能够想象到那明黄的衣袖一甩,却被母后一把拦住。 父皇的冷硬,一旦碰上母后,便会化作绕指柔。 “辰凌帝不要见怪,那是景岚帝为大局考虑,一时下了狠心,犯了糊涂。如今景岚帝想通了,那些以前犯过的糊涂事说过的混帐话,自然是不能当真的。” 呵……好一句“那些以前犯过的糊涂事说过的混帐话,自然是不能当真的”。 “若世事都能像九公子所说的这般轻易,恐怕世人也活得自在些,不必为柴米油盐酱 醋茶而忙活,也不必为了生计而闹得身心疲惫,更不必为了一些口舌之争而对别人起了杀意。人生百态,九公子以为一句悔了,便能够真的改变?还真是有些痴人说梦呢。” 九公子见我一意孤行倒也不恼:“娘娘为何如此固执?”我听得风吹动衣袖的声音,然后,红色的盖头便瞬间从自己的头上跌落。 风黎瑞阻拦不及,我抬眸,便看到他挥袖,直接便和九公子对打起来。 鎏金的碎片在眼前滑过,是杯盏翻飞。 烟花,依旧在盛放。 那如火如荼的闪亮,照耀了半边天,最终散落到四面八方。一朵接一朵更加硕大的花朵开放在姹紫嫣红的夜幕中,名花芬芳,已不知那飘落一地的,是烟火的璀璨,还是满园花朵经历了这一番洗礼的凋零成地。潋滟的光芒,夺目了一夜苍穹,也点缀了一地浓香。 盖头早已落地,我淡看那漫天烟火处,两个身影缠斗在一处。 今日的九公子为了假扮朝廷官员,总算是没有穿红衣,身上穿了一件宽大锦色的袍子,凉风习习,那袖口临风,在夜风中舞动。 风黎瑞一身大红喜袍,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般郑重到了极致的神色。长身玉立,眸深似海,出手快如闪电,一招招迅疾猛烈。那飘逸的身姿,极为赏心悦目。 他早就对我直言不讳会武的事实,可我从未见他真正施展开来。如今所见,只觉得刚刚风黎瑞会让九公子得逞将我的喜帕挥落,似乎也只是因为一时的疏忽。 两人势均力敌,不过九公子武功招数中仿佛有一股邪性,让人看着明明是轻而易举便能够击中,却往往只够得着他一片衣角。 “在下今日来只为让娘娘能跟在下走。左相大人还是少来掺和得好。” 一口一个娘娘。 九公子的话还真是有够自以为是,凭什么认定我会跟他走? 呵,擅闯皇宫,就对自己的武艺这么有信心吗 ?这可是皇宫!弓箭手分分钟就能将他射成马蜂窝。哦,不,今夜大婚,周遭都是权贵,御林军和弓箭手都束手束脚,怕误伤了人。 风黎瑞一边和九公子过招,一边冷笑:“九公子当本相死了不成?怎容得下你将我爱妻带走?痴人说梦!” 爱妻…… 我被他这两字深深震撼,只顾着他们打斗的心思,微微有些神游。 * 烟花声中,伴随着御林军随时待命的刀戟摩擦声。 三位哥哥原本还在看好戏般等着未来的妹夫大展身手,不知何故,三个人齐齐加入了助战的行列。 这样一来,御林军唯恐错乱中伤了几位主子,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了,一个个都等待着父皇的进一步指示。 师承吴山老祖,早在儿时,三位哥哥便以保护我这个唯一的妹妹为己任,又被父皇念叨着“有勇有谋乃为盖世之尊”,所以文韬武略,便一向没有懈怠过。 如今四对一,九公子恁是如何神通,都不是对手。 他从混进皇宫那一刻起便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刻。如果他暗中行事倒还好些,可偏偏却闹得如此惊天动地,万众瞩目。 那么他的下场,就只有一个字。 死! 左胸被风黎瑞击中一掌,九公子后退数步,却被顽劣的三哥趁势补上一掌。一口鲜血喷出,九公子狼狈地抚着自己受伤的胸口。 御林军上前,飞快地将手中的刀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我看到他唇畔上扬,一切仿佛都在他所料之中,根本没有对接下来的命运有丝毫担忧。 “还以为单枪匹马闯入皇宫破坏婚礼能有什么能耐,看来也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景行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属下?”三哥与我亲厚,还不忘趁机为我报一下仇,素扇在手,扇骨坚硬,在九公子腹部狠狠地挥斥了一番。不过两下,便令九公子再次口吐鲜血。 九公子的能耐我一向是看在眼中的,如今四对一才将他立刻擒拿 ,三哥说那么一句,委实丢人了些。 “呵!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二哥自从十一岁被父皇封为安武王爷,亲王盘龙服便是他的身份象征。 与二哥并肩而站,大哥身为太子,斯文中又多了一份杀伐果断。和父皇如出一辙的眼眸深邃,幽幽开口:“我们几个的妹妹,是景行然想弃就弃,想要就要的?” “大喜之日不宜闹出人命,君上,不如先将人押到天牢再做定夺吧?”上首的位置,母后雍容大度,凤舞翩然,衣袂在风中发出绰绰的声响。 父皇双手背在身后,听得母后如此说,宽大的掌心覆在母后手背安抚,随即命令道:“将人先关押到天牢大刑伺候一番,不日再问斩!”一声令下,御林军侍卫便架着九公子退了下去。 也不知这路究竟是怎么个走法,御林军的将领究竟是怎么调教这几个手下的,竟然用刀架着九公子还能够快步架到我的方位来。 电光火石间,我便见到九公子脖颈上的刀剑瞬间抽离,几个侍卫纷纷倒戈,九公子趁势将我一抓,拇指与食指便扣住了我的咽喉。 怪不得敢来这么一出,看来九公子并不是有勇无谋。原来早就在宫内安排好了内应,只等计划按照他设想的发展。 那几个御林军内应被风黎瑞大怒之下斩杀,他的面容骇人,低沉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口中蹦出来:“放了紫儿!” 三位哥哥也纷纷怒目,却不敢上前妄动。眼中满是焦急,自责着竟如此大意。 “放了紫儿,本君保你安然离开!”父皇握紧了母后的手,言辞中一丝沙哑。 恍惚间又忆起了那一次迎接崔太后归来的盛宴上被千子健劫持,同样是咽喉被扼住,却没有人,担心我的安危。 景行然一心在江舒薇身上,而我的死活,全部被人拿捏,却无可奈何。 相同的画面,似在无情地提醒着我,我的过去究竟有多么愚蠢。 第104章 一生为一人13 “九公子好本事,为了景行然竟如此不惜一切代价。” 唇畔的笑,冷然,凄绝。 我在他略有松动的指间小心翼翼地攫取着呼吸:“九公子,本公主平生被人掐住脖子的次数,屈指可数。不知九公子可有印象?” 恨吗? 一次次对自己说,无爱,才无恨。 可究竟,要自欺欺人到何种程度呢? 我察觉到那被遏制住脖子的位置呼吸顺畅了许多,九公子压低着声音,情绪亦是有几分激动:“千子健劫持娘娘之事,君上是另有苦衷。事情已经过去,娘娘何必非得较真?” 我真想仰天长啸几声,事情关乎我的性命,当时那般的情景,一个不慎,便真的是一条命就这样去了。世上,人命能重来否?若真有轮回,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根本就不可能会有第二个我。 景行然有苦衷?有苦衷到为了保护江舒薇而置我于不顾?让我去死? “九公子可还记得我之前是如何自行了断‘薨逝’的?若你想带一具尸身回去,尽管试试。你 可以走,本公主不会让人动你一下,但是回去之后记得告诉景行然,我已恨他至极,请他不要再做任何没有意义的事情!” “娘娘何苦如此绝情!” “九公子一介江湖中人,又何苦为景行然办事?不如投入我父皇门下,必定能谋个锦绣前程。”轻讽着,我的呼吸恢复平稳,腹部,却是因着这番变故略微有些抽疼起来。 “在下一生只有一主,怕是要辜负娘娘好意了。” “呵……九公子和景行然的关系还能算是主仆?这玩笑,可是一点都不好笑呢。”他不拘于世,我行我素,甚至有时能大胆到和景行然唱反调,竟然还说什么主仆? “放了紫儿!”风黎瑞一步步逼近,手上高举一把从那几个伪装成禁卫军的九公子党羽处夺来的剑,却碍于我还在九公子手中,不敢轻举妄动。 “咳……咳咳咳……”看来刚刚被三哥打的那几下还真是有够严重,九公子猛咳几声,扼制住我颈项的手装腔作势地掐紧了几分。他的袖角经风一吹 ,扫到我的脖子,带着微微的痒意。 “左相大人,君上不追究你拐带娘娘之罪,已经皇恩浩荡,还请左相好自为之。” “你!——” 对于这一点,严格来算,还真的是确有其事。更确切来说,我腹内的孩子还被世人认为是风黎瑞之子,九公子所言,还真是一针见血。 “娘娘,在下前来,只为娘娘。还请娘娘配合,随在下去见见君上。” 听着那郑重其事的相劝,我只觉得啼笑皆非:“九公子,试问,若景行然当真是在意我,会不亲自前来?不要替他人操太多的心,有时间便想想自己的终身。你可是早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腥风血雨了这么久,家中高堂就不会念叨吗?就不会催促你的大事?” “娘娘!”九公子显然是没有料到我会故意岔开话题,拿他的那些个禁忌的隐秘堵他的口,语气立刻便尖锐起来。 我无所谓地笑笑,和风黎瑞对望一眼,直接便挥手隔开九公子轻轻扼制住我咽喉的手。踉跄着将九公子往前一推 ,风黎瑞趁势出招,直攻九公子要害。 九公子一时不查,瞬间便中了招。 左胸的位置,那把剑刺入,带起一地残血。 瑰丽,动人。 看着从他背后带出的剑尖,我有些诧异风黎瑞竟然下了死手。 我以为,他只是点到为止,并不会动杀念。却不曾想,风黎瑞这位风流左相,向来儒雅知礼的人,竟也有真正动怒的时候。 我呆楞的功夫,手上蓦地多出一抹温度。原以为会是风黎瑞,不想却是九公子飞快倒退几步,将刺入身子的剑硬生生抽离自己的胸膛,快风黎瑞一步再次将我挟持。 这一次,再不是刚刚的若有似无,我可以感受到脖颈上的紧窒。 九公子,是来真的了。 左手飞快点了自己身上的几处大穴,九公子按压着伤口,满身满手的鲜血,触目惊心,让我有种呕吐的冲动。虚弱地躬着身子,他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则死死地扣住了我的咽喉:“在下的时间不多了,娘娘听我一句,君上他需要你,请娘娘跟在下走一趟… …” “那本公主也奉告九公子一句,要命,尽管拿去。去见景行然,绝不可能!” “若在下告诉公主,君上便是传说中蓬莱阁的望帝呢?娘娘就没有兴趣当面向君上了解清楚一些想不明白的事?” 望帝? 蓬莱阁望帝? 景行然…… 怎么可能会是望帝? 犹记得当年的望帝鹤发仙颜,早已上了年纪。 年少的景行然听得我左腿被望帝洞穿,为了我与望帝周旋,两人之间一番唇枪舌剑,望帝最终妥协。 分明是两个人,景行然,怎么可能会是望帝? “娘娘曾说自己抚琴一生为一人,这人,也许只是最寻常不过的知音。能读你音,能知你心。又或者,是才艺不凡的高人,能与你比肩,笑谈音律,笑看指尖江山。君上为了娘娘,又何尝不是娘娘口中的‘一生为一人’?只是娘娘,不知罢了……”压低了声音,九公子对着我轻轻而道,“娘娘质问在下君上为何不亲自来,其实君上早就到了辰凌国,只是……却不能来……” 第105章 情字几煎熬1 郑尹。 花满楼。 辰凌国国都这家有名的花坊,胭脂味道十足,花粉春宵,酒醉温柔。一入夜便是恩客遍布,花枝招展的女子站在门前挥舞着手中的丝绢,迎风而动,一个劲地招揽着生意。 “驾!——驾!——让开!——让开!——” 打马扬鞭,马蹄哒哒,九公子与我同乘一骑的马飞驰如闪电,一路横冲直撞,在大街上溅起一地飞尘。 今日我的生辰兼大婚之喜,父皇早已下旨举国同庆,大街上人山人海,花灯无数,喧嚣无数。被这突如其来的马匹所惊,好些人乱作一团,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该如何反应。到最后险险地避开,差点便惨遭荼毒。 “吁!——”拉定缰绳,马儿在花满楼前停下。九公子翻身下马,体力经过这番奔波,已然不济。 左手抚着自己的胸口,右手便要来扶我下马。 手刚伸到一半,他便支撑不下去,颓然向后倒去。 我伸手想要拉住他,岂料这马根本就不受我控制,受到如此惊吓,前蹄撒开,便往前奔去。我身子一震,腹部轻荡,便已随着马儿的奔跑上下震动起来。 努力想要抓住滑落马背的缰绳,我一阵天旋地转,腰际一紧,一只坚定有力的臂膀瞬间揽住了我,携着我飞身而下马背。 拇指与食指轻交,一声鸣啸溢出,那飞奔的马认主,前蹄上扬,一下子便停留在原地,然后又晃晃悠悠地掉转马头朝我们的方向而来。 腰际的手瞬间松开,我望见闵侍郎自觉逾矩之后略显尴尬的眼神:“娘娘,属下多有得罪。” 男女大防,呵……当初闵侍郎奉景行然之命将我一路从京师押送到军营,路途之中他搀扶我的次数可不在少数,若当真是要计较什么,那我的身子,他似乎都看透了吧。景行然特意命我在寒冷的冬日穿上的,可是青楼女子的裸装,半透明到了极致,也冷寒到了极致,若不是当时马车上暖炉旺盛 ,恐怕我真的会冻死在押送的途中。 “本公主不是你的娘娘,闵侍郎认错人了。”腹部在九公子擅闯入宫大闹婚宴时便隐隐有些作痛,如今被快马一番折腾,更是坠疼得厉害了些。 “娘娘,您怎么了?”闵侍郎几步上前,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语气焦急。 我摇摇头:“没……没事……”身子却是一下子便瘫软了。 今日的生辰,是我十九年来第二次,令父皇丢尽颜面。 第一次,和亲失败,让父皇的威严蒙羞,成为人人喊打的出墙女子。 第二次,众目睽睽之下,不顾准新郎风黎瑞,更是不顾父皇和母后的颜面,直接跟着九公子这个大逆不道的不速之客走了。 皇室的颜面,被我丢得荡然无存。 我阴凌紫,再一次,让父皇和母后难堪了…… 想到此,腹部的抽痛便更加剧烈了几分,闵侍郎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上一阵急躁,忙抱起我,便往花满楼内而去。 我这人也委实太过于多管闲事了些,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有闲心四处寻找九公子。 在皇宫时,他先受了三哥毫不留情击打的那几下,到后来被风黎瑞一剑洞穿,穿透骨血,伤势本就严重至极。 我最终在父皇和母后心痛的眼神下,在三位哥哥失望的注视下,在风黎瑞绝望的审视下,在众宾客窃窃私语的关注下,一路随九公子离开。 一身红衣,随风飘逸,凤冠虽然早就被我摘下,却依旧引人注目。没有任何的阻挠,我和九公子一路出九华宫,穿西华门,经辰清宫,过万和湖,亭台楼阁,假山湖水,这才到了西门。 宫门口早被人打点好一切,我并没有出示公主的令牌便轻易出了宫,两人又飞快上了一匹早有人备下的马,一路风驰电掣远离宫门。 身为一个伤重甚至将亡的男子,九公子已经耗费了心神,做了常人所不能,刚刚他失血过多而倒地,显然是到了忍耐的极限。 见 我在四处张望,闵侍郎忙替我解疑:“刚刚已经有侍卫将九公子抬了进去。” 用了一个“抬”字,看来伤势还真是很重。 银月如钩,淡淡的月华下,人生百态,在那斑驳流离的光影下,送往迎来的妓子们成为一道很好的人墙,将一身新娘喜袍的我很好地遮掩起来。我看到自己的双手紧紧地覆在自己的腹部,听得自己的呼吸急促,只是一声声,对着闵侍郎恳求:“一定要保住孩子……一定要……一定要……” * 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下意识便抚上自己的腹部。 “凌紫,你总算是醒了。”一身清辉长衫,眉目深远,江植就坐在床畔,看到我醒来,脸上满是惊喜,“孩子没事。” “江……江植……”长长舒了一口气,我惊讶道。虽说他在临别信中道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要留在景岚国,但我从来没想到过,他竟然会来了辰凌国,且,竟然和九公子一道。 温润的笑划过清隽的面庞,江植深邃的眸微微一闪:“终究还是如我所料,你真的抛下婚宴抛下一切来到这儿。你还是忘不了君上……” 微微皱眉,我知道,他话中有话。 他,还在责怪我的固执。 可是这一次,我却能够以充分的理由反驳他了:“我需要一个答案。若这次错过了,此生便永远不会知晓。” “看来九公子是将君上在此地的消息告知你了。凌紫,你当真,想要见到此刻的君上?你确定,此刻的君上,能够给你一个答案?” “你这话什么意思?” “也许九公子跟你提起过,君上想去阻止你的婚礼,却不能。若你想知道,可以去隔壁亲自找君上要个答案。只是……九公子与你说的,未必是真,不要轻易相信。” * 历经一夜的奔波,险些动了胎气,我又在江植的逼迫下喝下一碗苦得无以复加的药,然而在喝完之后,下意识便接过江植递上的一枚杏脯。 当咀嚼着那微甜的味道,我苦笑着摇头,眼前恍惚又见当初,我摊开手向景行然再讨要几枚。手上一疼,却是被他轻拍了一记:“还真是得寸进尺啊。”故意板起的脸上,笑意盈眼,虽然是见怪不怪的责备,可最终我那摊开的掌心内还是多了好几枚杏脯。 那些个细枝末节,当初我选择忽略,亦或者,以另一种角度去理解。如今想来,也许他真的是做戏,也许,是出自那让我望而却步的真心…… 起身,身形还是难免有些踉跄,但右手覆在依旧隆起的小腹上时,我的脸上轻染淡淡的笑意。 江植将我扶到桌前坐下,桌案上,早就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清粥小菜。显然是料准了我会在这个时辰醒来,一早便命人备下了。 “多少吃一点。不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 他的劝显得多疑,我并不会亏待自己。 见我舀勺喝粥,江植微微一笑,用帕子为我拭去嘴角一抹残痕,语气,一转刚刚的轻松,满是凝重:“当初我诓骗你说君上无碍,其实君上为了给你陪葬自封冰棺内时便中了寒毒。这寒毒凶险,天气愈是燥热愈发深入人骨髓,中毒之人只能等毒发身亡。我会留在景岚国为君上治疗,只是为了不想让将来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你后悔。” 很奇怪,听得江植对我坦诚的话,我竟然一点惊讶都没有,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又仿佛,有无尽的嘲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那时候,景行然明明可以很明确地听声辨位,明明可以凭借着气息精准地攫取我的方位,可也明明,对于一只破碎的瓷碗,也无可奈何。 他可以如同刘桂年所言,对我一会儿亲近一会儿疏离,只因为我的一言一行像极了已逝的唯珍君后。 我这个已死之人,害得他一次次在痛苦的边缘挣扎,一次次令他自问,究竟是对,还是错。害得他徘徊在痛苦深渊,误认为爱上了她人,愧对 死去的唯珍君后。 呵……这一切,如今看来,竟要全部怪到我的头上了…… “玄先生怎么说?连他也束手无策吗?”他是当世神医,连心疾都能治,怎可能治不了一个寒毒。 江植轻声一叹:“玄先生以‘和江舒薇洞房花烛’的名义回京师的王府,便是为了采集她身上的血液,希望能从她身上得到治愈君上寒毒的法子。” “为什么非得是江舒薇身上的血?他们一个是寒毒,一个是心疾,为何会想到用她的血?” “当初在你出嫁的船銮之上,所有人都以为是江舒薇,也就是当时的雾悠救了君上,可事实上却是,君上为了雾悠,以血相喂。她的体内,有君上的血液。而这股残存的健康血液,便是治疗的关键。” 为什么,一桩桩,一件件,都完全超出了我的负荷…… 当时的雾悠,不就是为了救景行然的命患上心疾,身子自此孱弱的吗?为什么从江植口中得知的真相,竟是如此逆转?竟变成了,景行然为了救雾悠而舍血相喂? 分明是看出了我眼中的诧异,江植却并不打算为我解答,而是兀自公布结果:“玄先生的法子起了作用,君上的寒毒解了。只是……” 听闻景行然体内的毒素清除,我一颗心瞬时有几分欢跃,那块沉沉压在心底的大石,有一丝松动。我不禁在想,也许上天,算是公平的。景行然当初救雾悠一命,如今雾悠体内属于他的血又救了他一命。因果循环,世事,终究还是会有交集。 然而,见江植欲言又止,我的一颗心又飞快揪起,只觉得心内如同有万千蚂蚁啃噬,只待一句话,便能将那颗残缺不全的心彻底吞噬。 “只是什么?”十指,不自觉紧握,我的情绪有丝波动,却努力压抑着那颗狂烈跳动的心。仿佛只要跳得不那么快速不那么激烈不那么强劲了,一些不愿知道的事实不愿了解的真相,便真的不存在了…… 第106章 情字几煎熬2 江植说,景行然就在隔壁。 一墙之隔,景行然却似十足有耐性,千方百计命九公子将我带到此地,自己却还能不动如山地在隔壁呆着。 夜半更深,对于平常人家自然是该万籁俱静地睡眠之中,可对于这花满楼,却恰恰相反,四周喧闹,大抵都是恩客花娘的嬉闹声,更甚至于绕转莺啼,大庭广众之下裸裎相对。 身上的大红婚服已经被换了下来,我换上了一件江植为我备下的素雅长裙。金步摇晃荡,流苏垂落,我站定在隔壁的房门前,敲响景行然所住的这间房。 * 即使再恨,再自认为不爱,我也曾暗地里想象过,再次与景行然相见,会是怎样的情景。 也许,他依旧是不能视物,但却精准地对上我的眼眸。也许,他会对我淡漠以对,冷冷地说上一句:“风夫人,别来无恙。”也许,他会对我煽情一番,像九公子所言,苦情十足;“紫儿,一切皆不是你想的那般。” 只是,事实远非我想象所能及。 “滚!——”隔着一扇门,景行然那极具磁性的嗓音此刻透露着生人勿近的烦躁,满是不耐。 我这人,永远都是这样不识时务。别人若是客客气气让我滚,我也许还真的是滚了。可别人若这般莫名其妙地让我滚,那实在是对不起,我还真的是要令他失望了。 一脚踹在门上,我也无暇关注长廊附近正亲密地搂在一起拥吻在一起结合在一起的男男女女们向我投来火辣辣的眼神,更是没有顾及到腹内的孩子会对自家的娘亲这一暴力的举动持抗议态度。 门板哐当一声,并没有费多大力,便被踢了开来。 入目的一切,香闺脂粉,颇有几分艳俗。 “大胆!爷有准许你进来吗?”景行然一声怒喝,我反应不及,身前迅速飞来一道掌风,激烈凶猛,其势如虹。 恰巧此时腹部一阵绞痛,我疼得冷汗直流,无意识地蹲身抱住腹部,无心之举,倒是以谁也没有料想到的速度躲开了他的掌风。 呵……没想到,刚刚吃的清粥小菜反胃之后闹肚子,竟救了我一命。 更没有想到,我此番抛下一切只为见一面问个清楚的男人,竟对我下了杀手。 抬眸,我唇畔一抹自嘲,堪堪对上景行然的双眼。 一段时日未见,我发现,景行然愈发有让人怦然心动的资本了。 入住青楼妓馆,景行然穿戴得格外尊雅华贵。一袭银华,风度翩翩,剑眉朗目,腰系玉带,其上没有了那块玲珑七彩玉,如今挂着一 枚普通到极致的玉石。不过玉石的模样,倒是有些眼熟。 似乎是…… 不及细想,景行然半蹲身为坐在椅上的女子洗玉足的一幕,却生生刺疼了我的双眼。 一个半盛着温水的盥盆,景行然修长的指尖沾上了水渍,分明该是用指尖轻轻地攫住女子的玉足,心甘情愿地为其洗着玉足的温柔场景。可如今,因着我这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他向人展现温柔体贴的一幕,被硬生生打断了。怪不得刚刚火气竟会如此之大,更甚至语气里都有些欲求不满的感觉,让我隔着一扇门揣测良多。敢情他为人家贴心服务的好事被打断了。 女子一身薄纱,安然地坐在椅上。抹胸若隐若现,隐约可窥那起伏的高耸。那美好的身材在我面前暴露,女子嘟起唇,有些不满地埋怨道:“爷又欺负奴家,让奴家被个外人看了身子去。” “胆敢让钗儿受了委屈,说说吧,你打算领什么罚?”勾唇,一字一句从那张薄唇中倾吐而出。景行然的双眼相较前段时日的失色,竟有些犀利润泽起来。那幽深的瞳眸,深不可测,里头的空洞与枯寂,竟一扫而空。这双眼……他的眼……他明明不能视物的双眼……竟好了? “你的眼……你的眼没事了?!”我脱口而出,一下子也忘记了刚刚差点命丧他手。 看来我这人还是有大人肚量,这番差点遭了人家的罪了,都还能够热脸继续贴过去。只不过得到的,却是让自己更为难堪而已。 “住口!”两个字,决绝,不带任何迟疑。 景行然的面上是彻骨的疏离与淡漠,更甚至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仿佛连喜怒哀乐,都消失不见了。 “景行然……”三字喃喃在唇中,我有种错觉,仿佛眼前的这个人,更加冷漠更加孤傲,也更加得没有感知。 “爷,她竟敢直呼你名讳呢。”那被唤作钗儿的女子巧笑倩兮,玉足轻点,想要赤足下地,却被景行然体贴地用手将足护在宽大的掌心,大掌为她细细摩挲。然后,温柔地将她的双足轻缓放到盥盆内。 “大胆刁婢罢了,待会儿爷便收拾她。”浑然不在意我的出现与否,存在与否,景行然用双手掬起水,在她足上轻浇。 三寸金莲,委实很小,细腻白皙,水漫过那润白的肌肤。伴随着他大掌恰到好处的清洗,她的足上,又多了几分害羞般的红意,蜷缩起那柔嫩可爱的脚趾。 就这般蹲着身子,景行然屈尊降贵,平生第一次,我看到了 他这般不顾一切的卑微,这般情到浓时的不分身份贵贱。 “本公主金枝玉叶,可不是被你呼来喝去的刁婢。”我冷了声音,唇角冷凝。 大胆刁婢? 呵……什么时候,我阴凌紫在他眼中竟只是个刁婢了…… 既然浑然不在意我,又何必千方百计让九公子将我带了来?而我,怎就那般傻,只想问清楚他为何会成为了望帝,为何在对我留有情愫之下还如此残忍…… 没想到,这一趟,根本就不该来! 世上本就有太多的无奈与太多的无知。 无知是福。 而我,却将这种福气,生生地推拒。 如今,却令自己陷入如此难堪境地。 “公主?”景行然望向我的眼中满是陌生,似乎是在狐疑,在揣测,然后,深邃的眸子一眯,似笑非笑,“你是公主?阴易封唯一的女儿宁安公主?” 心脏在瞬间收缩起来,手脚瞬间变得冰凉,全身的血液,仿佛逆流而上,我听得自己的声音低哑似蚊蝇:“你……不记得我了?” 在他沉默的眼神下,我只觉得,世事还真是有够愚弄人。 天底下,还真是有宿命这种事吗? 可笑啊可笑。 短短几月之前,我还是一个将他彻头彻尾忘记了的失忆之人。 可一转眼,我记起了他。而他,却将我从他记忆中移除…… 怪不得,九公子会说他想要亲自从婚宴上带走我,却不能来。 原来,想来带走我,是因为我这个曾经是他君后的女子另嫁他人,于他脸面上无光。不能亲自来带走我,是因为他已将我忘却,对于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子,并不想花费太多的心神。 真是,矛盾而又让人啼笑皆非的理由啊…… “原来你就是爷曾经的女人?倒真像刘桂年所言,确实有几分姿色。也难怪风黎瑞会为了你而背叛爷。”听不出他的语气,景行然为名唤钗儿的女子洗着玉足,小心翼翼地将每一个脚趾的角落,都清洗妥当。 那份珍视与心细如尘,不禁让人深深动容。 而我站在他们之前,仿佛一幕光景,只能淡看着他们的如胶似漆,成为他们这抹靓丽风景中一道最微不足道的陪衬。 “本公主从来都不是景岚帝的女人,还请景岚帝自重。”冰凉的感觉直透心底,耳边嗡嗡作响。只觉得他每说一字,便是一把刀,生生地切割在我的心尖。 “爷,原来奴家并不是你的唯一啊,奴家还真是伤心。”钗儿原本坐在椅上,那薄衫的衣襟在景行然脖颈间轻荡,勾人心弦。如今娇嗔 地埋怨着,手便握成了小拳,不依不饶地在景行然身上拍打起来。 当然,这些个似娇还嗔的动作对于景行然这个大男人而言,根本就只是挠痒痒般,没有丝毫的威力。更甚至于,有着调情的意味,让人心痒难耐。 景行然对于我的回答不以为意,反倒是笑着回应钗儿委屈般的嗔怪:“说什么浑话呢?爷的心里只有钗儿,以前是现在是将来更是。” 钗儿一听,噗哧一声轻笑出来:“爷哄骗人的话就是好听。即使是假的,奴家还是觉得很有成就。能博得爷说一番甜言蜜语,也不知是奴家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一口一声“奴家”,令我颇觉几分耳熟。 这才恍然间意识到,以前的我顶着风黎瑞夫人的身份,也总是以此在他面前自称。一方面,是不想再与那该死的皇宫有任何牵扯,另一方面,更是不想与他有任何的牵扯,以此来彻底划开两人之间的界限…… 如今,看着他与另一个女人你浓我浓,听着另一个女子在他面前自称奴家与他没大没小毫无顾忌地笑谈,我只觉得,左心房的位置,突突地疼……那,是一种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抽离心脏的空落感…… 看着那和谐的一幕,钗儿将手臂勾缠在景行然颈项,而后者,则体贴地为她用帕子擦拭了玉足,我强压下心头的酸涩,一步步退离这片根本就不容我插足之地。 “宁安公主,怎么才刚来就要走啊?若爷记得没错,今夜可是你与左相大婚之夜。将爷的左膀右臂从景岚国拐骗到了辰凌国为你父皇效力,这会儿竟然要甩了他,弃他如敝履?公主好本事,如此玩弄心机,玩弄权术,玩弄人心。” 他口口声声的三个“玩弄”,将我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是啊,阴凌紫,怎么就这么傻呢?就为了九公子的几句话,就巴巴地抛下满堂朝臣抛下父皇母后更是抛下准新郎跑了来,只为了见上眼前的人一面,问个明白? 呵……还真是愚不可及呐……眼前的人,根本就不稀罕你的到来! 我转首,就这般静静地望着景行然,企图从他眼中看出丝毫真情亦或者假意。 眸深似海,讳莫如深。那里头,原以为会有一丝半点儿犹豫的流光,可我发现的,只有深沉的打压。 仅有的一丝外露情绪,也只是对我的厌恶。 细细一回想,这丝厌恶,似乎是从我自报家门时开始的? 他排斥的,是我的身份,亦是我的人。 宁安公主…… “本公主与 人成亲与否,皆不关景岚帝的事。景岚帝以此来大加讽刺,未免管得太宽了些。”衣袖内的手紧了紧,指甲嵌在掌心内的疼,一丝丝弥漫,我一狠心,将袖内的玲珑七彩玉一把掏出,狠狠地砸向他,“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 空中一抹弧度,精准地朝他甩去。 玉质的绿色,盎然。 景行然的视线在对上这块玉佩时闪了闪神,也顾不得仔细地为钗儿穿上鞋袜,直接便用长臂一伸,将玲珑七彩玉接在手中。 原以为,他会一闪身,让玉佩落地,砸得四分裂。不曾想,他看到这块玉佩,竟会是如此反应。 瞧他难以置信地将玉佩把玩在手中,拇指细细地摩挲鉴定,仿佛全世界,都只在自己的掌心。我不禁深深触动。 从一开始他拿这块玉佩向我求亲时,他便对其表现出格外的珍视。 形影不离地垂挂腰际,一度让我以为他既无情,又多情,更甚至于到最后给人一种专情的错觉。 “你怎么会有这块玲珑七彩玉?”景行然的声音蓦地拔高,原本对我不屑一顾的他,竟不管尚还坐在椅上等待着他贴心穿上鞋袜的女子钗儿了,直接三两步走到我面前,大掌揪紧我的左臂,目光灼灼。 这会儿,倒是正眼看我了呢。 我唇角微弯,目光落在他俊朗如昨的面容上时,是一抹轻讽:“景岚帝丢弃了,恰被本公主拾到罢了。” “爷什么时候丢弃了?爷怎么可能会丢弃它!?”仿佛单纯只是为了印证我的话,他掀起一片衣襟,腰带的位置,赫然便垂着一块与他此刻手上一模一样的玲珑七彩玉。 锦绣成丝,牢固坚硬,不易扯断。单单看悬挂所用的丝线,便可见他对这块玉佩上心至极。 我这才发现,刚刚我进房之后匆匆一瞥,心里理所当然地认定他腰际必定没了这块玉佩,这才只注意到那枚普通到极致的玉石,却忽略了玲珑七彩玉依旧还悬挂在他的身上。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云兰明明说他将玲珑七彩玉给…… “这是君上在小太子出生之后为了哄憔悴的林昭仪而从房内扔出的玉佩。奴婢刚巧被上头的公公指派去做事经过那儿,遂捡了来。这玲珑七彩玉奴婢是知道来历的,所以奴婢才为公主心疼。为了林昭仪和那个孩子,君上他,太绝情了。” 他的那块玉佩,不是该没了吗?若他的依旧在,那我刚刚砸向他的那块,又是哪儿来的? 云兰说的话,不可能作假。 她,不该诓骗我才是…… 第107章 情字几煎熬3 这玲珑七彩玉,天下间仅有两块,景行然与我各执一块。若他的一直都在,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我刚刚砸向他的,或者说,云兰当初交给我的这块玲珑七彩玉,分明便是原本属于我的那块。 那块,我遗失了,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因何不见了的玉佩…… 若云兰真的骗了我,那么这块玉佩,说不准一直以来她便藏了起来。可为何,她要这么做?若她重新将玲珑七彩玉带了回来给我看是为了让我误以为景行然的无情。那么当初她将玲珑七彩玉藏了起来,又是何故? 不……不会是云兰……不可能是她…… 她跟随了我那么多年,一路陪嫁,又一路辗转才回到辰凌国。她不可能会那么对我…… 绝对不会…… 脑中灵光一闪,碎片聚拢,我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眸。 砸出去的玉佩,会四分裂。 那么,使了大力扔出去的玉佩,同样也会四分裂。 寝房之外,全部都是大理石铺就的地面,质地坚硬。若是真如云兰所说景行然是为了哄林雪兮而将玉佩扔到外头,唯一的结果,便是玲珑七彩玉碎裂。 可云兰给我的这块玉佩,显然质地上乘,没有丝毫受损的痕迹。 也就是说,云兰她,真的是诓骗了我…… “不过是一块玉佩罢了,景岚帝何必如此在意?天下间的古玩何其多,你身为一国帝王,又何愁找不到合自己心意的?这般紧张,不是让人看笑话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我暗做不在意地说着,心里却激起千层浪,层峦不休。 景行然一瞬不瞬地望向我,似要渗透我的眼眸深处,望进我的心。 这般的眼神,我何尝没有见过呢?见多了,也便练就了被他审视的能力了。 手臂上的禁锢倏忽间消失不见,景行然又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几步走向椅上的女子:“钗儿,这一次可得将玉佩仔细收着了,莫要再弄丢了。” 那女子面上略有一层复杂,将玉佩接了过来:“奴家记下了,以后丢了奴家这个人,也不敢将这玲珑七彩玉给弄丢了。”娇嗔地开着玩笑,钗儿面色羞红。 “又说浑话了,你可比这玉重要。”景行然温柔地撩起她的发丝,调笑着将玉佩戴上她的颈项。 你浓我浓,忒煞情多。 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插足的余地。 景行然啊景行然,何必呢? 既然如此,又何必苦心孤诣地让九公子将我骗来呢?就因为……不想让再嫁的我玷辱了你的名声? 我的离开,并不像我的进入那般让人地动山摇。早就没有了用脚踹门的勇气与动力,之前原本想要对他的质问,也幻化成无数道剖心自 问的血痕。 走出这暖意一片的居室,体贴地替他们关上房门,我背靠在门上,徐徐滑坐在地上。 那隆起的腹部,似在嘲讽着我的自欺欺人。 手覆在上头,我猛地揪紧,疼痛袭来,我才感觉到了酣畅淋漓的痛快。 无数遍在心底自问,我究竟,为什么会要这个孩子呢?明明说好与景行然再无瓜葛,为何我非得要生下他的孩子呢? 一次次在心底回答自己,因为我的第一个孩子被我残忍地扼杀了,所以,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 已经错过了一次小生命,我这个做人娘亲的,不可以再错过第二次。 这般的理由,这般的借口,归根到底,真的没有一丝私心吗?真的没有对于景行然的一丝期盼吗? 爱一个人,真的能够说忘就忘吗?我无数遍告诉自己,阴凌紫,你可以的,不过就是一个男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天底下能令你动心的,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景行然。 一个景行然对你蛮不在乎,不是还有其他千千万万的景行然吗? 可是……我知道,天底下,真的……就只有一个景行然了…… 我这人,就是这般的别扭,这般的固执,这般的死心眼,这般的不可理喻。 劝说自己千万遍,灌输自己所有的道理所有的思想,到最后,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一切,皆在我自己。 而我最终,还是溃不成军。 生命中的人来来去去,能真正记在心上的,是少之又少。 而一旦记在了心头,那么,想要磨灭,除非是能将心也一并磨灭了…… 终究还是狠不下心肠对自己的腹部摧残,我徐徐松开紧揪的手,改而半环抱起自己。 用左右手拥抱自己的人,是生来便害怕孤独的。 很不幸的,我就是那种人。 “娘娘,你见过君上了?”头顶上是九公子疑惑的声音,还带着受伤后的虚弱。 我努力使眼角的泪往内回流,抬起眸来时声音的沙哑,却出卖了自己:“是啊,正如九公子所言,景岚帝对本公主是想念得紧。”在他审视的目光下,我又添上一句,“想念到恨不得杀了本公主。” 一进去便给了我一掌。若不是我腹部作怪倏忽间蹲下了身子,恐怕如今该是一尸两命了。 想想,都心有余悸…… 所以说,我还是太过于天真了些。 江植让我对于九公子的话不可偏信,但我还是太过于信任。 只是,扪心自问,信任一个人,有错吗?为何自己的信任,会换来如此的结果…… 九公子已经换上了一身红衣,似火如荼,依旧翩然不羁。发丝垂落,他的手扶着自己的伤口,气色相较于之前好了些,眸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怎么 可能?君上他爱护娘娘都来不及,怎么会对娘娘下杀手?” 诧异的眸色在瞬间之后恢复如常,一脸的自责:“在下忘记告诉娘娘一件事了,君上他,失忆了。”他也缓缓坐了下来,陪着我靠在门扉上。 此刻我们周围,廊道里皆是男男女女挑逗调情的戏码,薄纱半垂挂在腰际,绮丽多姿。 唯独我与九公子,是这幕戏之外的人,冷眼旁观。 “本公主已经知道了。” 记住了所有人,唯独忘记了我,世事轮回再演,多么讽刺呵。 “江植和玄先生费尽心思为君上驱除寒毒,一切明明很顺利,但关键时刻那些个不长眼的侍卫却偏偏来报你要嫁给风黎瑞的消息。君上听后怒火攻心,一口血喷出便倒了下去,醒来之后就将娘娘忘记了……” 我淡然地扯了扯唇:“九公子,不必为他道尽煽情戏码。景行然将我送到我父皇身边,又亲自将风黎瑞送了来,不是早就料到我会嫁给风黎瑞了吗?既然早就有这样的认知了,又怎会在听到消息的时候怒火攻心?” 九公子长长一叹:“娘娘不愧是娘娘,看来在下这谎言还是瞒不过娘娘。不过君上会变成如此,却真的和娘娘有关。” 我眸光有点儿失焦,不置可否。 和我有关……和我有关…… 呵…… 敢情我就是个罪魁祸首了? “玄先生想到了用江舒薇的血来救君上。但是最后一个环节,需要两人除去衣物裸裎相对。江舒薇已经是玄先生的王妃了,便断不该再趁着这个节骨眼上火上浇油。明知君上是关键时刻,便趁着江植避嫌玄先生调配药物的时候从玄先生处偷了你的面皮子戴上勾引君上……” 倏地,我皱紧了眉。 玄枫锦竟然暗中做了一张属于我的面皮子?他这是要做什么? 江舒薇这个景行然心尖上的人竟然还要靠戴上我的面皮子勾引景行然? 未免,有些太过于可笑了些。 “那会儿是君上治疗阶段的最后环节。察觉到江舒薇不是娘娘之后,君上也不顾玄先生脸上难堪,直接便将她赏赐给了手下的几个侍卫。情绪波动太大,导致君上体内的寒毒虽然解了,双目复原,但对于娘娘的记忆,却有些模糊了。不过心里的一份执念支撑着,君上却记得要赶到辰凌国去阻止什么事。一路快马加鞭星夜赶路,可真正到了这儿,却又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直到遇到钗儿,这花满楼的花魁……” * “一首《薄情赋》,激荡回肠。一声‘奴家’,欲拒还迎。一句‘爷’,回首百媚。娘娘曾经抚过的琴曲,娘娘曾经的自称,娘娘曾经对爷的称谓。钗儿,全部做到了… …” “九公子,你究竟想说什么?”我目光微沉,想到一门之隔的房内就有那情意缠绵的两人,心神便难以静下来。 可九公子这一字一句,无疑是想将我的思绪往另一条道路上驱赶。 “在下想说的,娘娘其实早就猜中了,不是吗?”九公子俊颜含笑,红衣在迷离的夜光下显得格外妖娆夺目。眸眼灼灼,那种眼神,似能挖掘人的内心,让人无所遁形。 强人手下无弱将,景行然收服的这位冥天教的九公子,果然是不同凡响。 一点点挪移着身子,不至于令自己的腹部太过于疼痛,我徐徐站了起来。 裙衫从手中滑落,我将自己的背脊挺得笔直,双眸力求镇定:“不,本公主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 几乎是逃避似地疾步而走,想要逃离这一切,想要拒绝知道那个答案。 衣袂在空中划过一道残缺的弧度,我的身形狼狈,步伐晃荡。头上的金步摇,摇曳了一地暗影。 然而九公子,却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我。姿态优雅地从坐的地面站起,手弹了弹自己的衣襟,几个跨步便追了上来。与我并肩而行,他自行说出的答案,让我想要逃避,都无门。 “君上并没有彻底失去对娘娘的记忆,对于有些事情,还是有些印象的。只是娘娘这个人,却被君上忘记了。而恰巧在这么一个点,这么一个时机,钗儿身上有一些个地方与娘娘极为相似,君上他就认定了,钗儿才是他心底的那道幻影。” “所以,这就是你所说的景行然他想来阻止我的婚宴却不能来的原因?想来阻止,是因为失忆的他心里的那份执念在作怪。不能来,是因为他已经认定钗儿是那个能与他牵手一生的女子?” “娘娘聪慧,一点就透。”九公子目露激赏,双手负在背后,一路随行,“还请娘娘留下来,君上的心里,一直有着娘娘。” 将那个钗儿认作我的幻影吗? 所以,才贴心地为她洗玉足,才亲昵地对她说笑,才为她戴上那块玲珑七彩玉? “钗儿,这一次可得将玉佩仔细收着了,莫要再弄丢了。” 他是真的,对过去的记忆模糊了。我以前不知何时将他送我的这块定情信物弄丢,他一直都记着,却没有质问我,反而一直将那块属于他的玉佩戴着,用行动来证明,他一直都将两人之间的信物珍之重之。 “爷什么时候丢弃了?爷怎么可能会丢弃它!?” 他的语气,是那般的郑重其事。他的反问,是那般的理所当然。 他是真的,将我与他的那场和亲放到了心尖上,放到了心坎里……真的,是这样吗? 以前对他揣测的种种,在这 一刻,竟统统不成立起来…… 离去的脚步顿止,我面上是一抹不确定。 九公子顺势又加了一把火:“娘娘,你这次来不是想亲自问君上一些事的吗?在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之前,你甘心就这么走了?放弃了与风黎瑞成亲,成为辰凌国的笑柄,你真的甘心什么都还没弄清楚就走了?而且……” 接下去的话,休止于九公子口中。 我瞧见他双眸绽放光彩,意味深长,隐隐约约还有种勾心魄人的魅力,风流恣意。 不解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长廊另一端,闵侍郎一身常服,线条硬朗,腰际斜挂一把剑,宽大的袖子走动间,浩荡不羁。 九公子蓦地勾唇优雅一笑,带着一抹调侃味:“闵侍郎这是专程来找我这个偷跑的伤员的吗?在下还真是感动呐……” 故意拖长的尾音,让人无端听出一抹暧昧。 “君上吩咐要好生照看九公子,不得令九公子出半分差池。还请九公子回房好生安歇,不要让属下难办。”闵侍郎全然不将九公子的话放在眼中,根本就不接招,让九公子自己在那边唱独角戏。 九公子也不在意,两步走近他,挑起他的下颌,拇指指腹在闵侍郎唇上一阵暧昧的摩挲:“不会是被楼下的花娘灌了酒吧?这唇怎就这般透着蜜意,秀色可餐呢?” 闵侍郎忙挥手推开他:“九公子自重!”似乎这才看到我,闵侍郎堂堂男子,耳根子竟然如同女子般经不住挑逗,直接便刷地一下红了,“娘……娘娘……” 这男风之事,我一向不提倡,但也并不反对。看着两个男人旁若无人上演这样的戏码,倒是挺有几分兴致,偷偷瞧起了好戏。不过现在好戏没了,我也自然不能再继续将自己当壁画了。 “闵侍郎错了,本公主不是什么娘娘。”面无表情地说着,我直接便往前走,“两位继续,本公主就不打扰了。” 越过两人,我根本就没有留下来的打算,快步往楼下走去。 景行然为钗儿体贴入微小心翼翼到极致地清洗玉足的画面犹在眼前,我,根本就做不到无视它的存在。 “公主且慢!——” 异口同声,出自于闵侍郎和九公子。 而江植的房门,与此同时也瞬间大开:“凌紫,你不能走!——” 三个人,在情急之下都用了高音。廊道上隐在暗影中的男男女女被一吓,竟都停下了你侬我侬的动作。衣衫不整,面上满是欲求不满。明了之后,又兴致缺缺地转移阵地去了。 “这一个个都不要命了是吧?大吵大闹是想让爷问罪吗?”又一扇门被打开,景行然面色冷峻地出现在门口,臂弯里,挂着那个被唤作钗儿的女子。 第108章 一叶一追寻1 “君上,娘娘非要走,属下拦不住……”闵侍郎脱口而出,看来还真是个愚忠的人,这么实打实地禀报着,都没看到人家景行然臂弯里还挂着一个吗?用这种小事去打断人家的好事,还真是不怕掉自个儿的脑袋啊。 可怜这么小个廊道,承载着这么一尊尊大佛。 尤其是景行然这尊大佛,明明半个身子还在房内,却已经让我感受到了从他身上发出来的寒光。 还好之前那些个逍遥调情的男男女女已经走了个没影,要不然,相信定然是一番被惊吓之后的掉头鼠窜了。 唉……景行然大老远出个门竟然还到了我辰凌国的烟花之地,在这烟花之地居然还能够旁若无人明目张胆到暴露自己的身份,真当这儿是他的景岚国吗?真当没有人想要他的命吗? 空气中充斥着女子特有的脂粉香,芬芳十足,浓郁得颇有些刺鼻,我不禁用帕子捂着鼻子,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喷嚏。 这烟花之地,果真是不适合我…… “闵侍郎,你跟在爷身边多年,就这点能耐吗?跟爷说‘拦不住’三个字?”景行然声音没有丝毫的波澜,只不过出口的话,却让人心惊。每一个字打在地上,激荡在空中,都能荡起千层浪,涟漪不断。 “属下该死!” 立刻便是郑重其事的跪地声入耳,我不禁蹙眉。 “景岚帝也不必为难下属。脚长在本公主身上,在这辰凌国的地界,别说是他,就算是你也没这个权力来拦。” “这倒是奇了,至今为止你的身份还是爷的君后,你居然说爷没有权力对你怎么样?”景行然仿佛听到了全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嗤之以鼻。 广袖玄服,银衫不羁,领口和袖口皆是金丝成线。他就这般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长身玉立,俊美如俦。 明明如此相近,却又如此之远。 那,是心的距离…… “唯珍君后早就死了,还是景岚帝亲自封她尸首于冰棺之中的,景岚帝难道都忘了?”我不免轻嘲,作为已死 之人,景行然终究还是太看得起我了。 沉默,寂静般流转在廊道。那胭脂香,从四面八方涌来。 枯寂般的等待,索然无味,那,是将一颗心,生生拖死的绝望…… “本公主还有事,希望后会无期。”我不愿再多留,甩袖便欲离开。 “娘娘,您不能走……君上他……”闵侍郎委实太过于尽忠职守了些,景行然都没阻止呢,他就这般巴巴地拦到了我身前,阻挡住了我的步子。 “让她走!”上扬起的唇带着一丝特意展露的愉悦,景行然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唇中蹦出来,“如果……她有本事走得出去。” “爷,她可是你的前任君后呢,真的就这样让她走了吗?”钗儿将头埋在景行然胸前,手状似挑逗地抚摸着景行然胸口,别有一番风情。 九公子的话委实是没什么可信度。 钗儿在景行然眼中不过是取代我的一个幻影吗?呵…… 若是我,可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羞煞旁人的举动。当然,除非是我存着一份心思…… “无妨,今日是她的生辰,便该由着她些。” 生辰呵…… 我的生辰,早在午夜降临,便过了。 亏得你还会认为此时此刻依旧是我的生辰呢…… “奴家前几日过生辰的时候就没见爷对奴家这么上心过,爷厚此薄彼,居然还对奴家说出什么唯一的话来,奴家可要吃味了。”语带娇羞,钗儿一身薄纱,指腹在景行然胸前画着圈圈。 “那一夜爷不是为你吹,萧伴奏了吗?怎么?不喜欢爷送你的那首曲子?” “怎么会呢?奴家只是……只是嫉妒爷心里头想着别人罢了……” “又说浑话了!看来真该好好惩治你一番才是。” 两人就这般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起来,嗯,郎情妾意,确实是情意缠绵。 不禁想起从母后处听来的忆皇婶的经典之语——情人节出门,拆散一对是一对。 呵…… 倒是有几分趣味,让我起了拆散的冲动…… 没有回头望任何人 ,我将背脊挺得笔直,每走一步,都将步子迈得坚定。 一步复一步,裙袂舞动那夏夜的炎炎,暖热的风一阵阵袭来,又是那令我呛鼻的脂粉香入鼻,混合着,沿途所闻的肮脏令人作呕的体液味。 “咳咳……咳咳咳……”转角的位置,终究还是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用帕子轻拭,看着那上头淡淡的血丝,我的唇角徐徐绽放一丝瑰丽的苦涩。 * “让她走!如果……她有本事走得出去。” 景行然那意味深长的一句,当时听来便令我一震。 我原以为是楼下有他的侍卫拦着,不曾想,竟是这花满楼的老鸨李妈妈。 青楼妓馆内的妈妈嬷嬷们,我自问还是见过不少的,可是从来不知道,天底下竟还有这般不好说话的。 手上是一沓银票,这还是我为了大婚决定在没有眼力劲的人打算闹洞房时用钱打发他们的。不曾想,这辰凌国内竟然还有钱白白送到手上来还推拒不要的老鸨。这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些。 “姑娘,妈妈我从来只挣男人们的钱,对于姑娘们的钱,妈妈一向心疼得紧。” 说得冠冕堂皇,李妈妈一身大红,艳若桃李,当真是印证了那一句“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那带着大朵大朵笑的脸上,看不出几分真,几分假。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位厉害人物。单单是不把钱当钱这一茬,便与我所见识到的任何一位老鸨都大.大不同。 “李妈妈,不过是行个方便让我出个门而已,这沓银票已经绰绰有余,何必给彼此难堪呢?”虽说我的身份也许早就不是秘密,昏迷前被闵侍郎抱着进了花满楼,估计早就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但能不靠公主的身份将这件事处理妥当了,便处理妥当了。我脸上神色诚恳,将事情与她点透,希望她能不必那么兴师动众。 “妈妈我开了二十几年的花满楼,这还是头一回被个姑娘砸银票。姑娘,妈妈我刚刚已经明确将话说清楚了,妈妈只赚男人们的 钱,对女人们的钱,不感兴趣。” 竟然,依旧是不改口呢。 “李妈妈养了那么多女子,从她们身上赚回来的,不也是女人们的钱吗?”我冷嗤,双眸却向四周扫视一圈。 灯火辉煌的大厅内,舞台上女子长袖善舞,琴音流泻一地。那如痴如醉的纨绔子弟们哪儿还有什么赏歌看舞的雅兴?一个个都呈现出猥琐的本性,饮了些酒之后醉眼迷离,脚步虚浮,毫无形象可言地爬上不算太高的舞台。有些直接跟着甩着水袖的舞姬起舞,而有些,则直接将人给搂了个满怀,粗糙的手在人家那纤细的腰肢上徘徊探入。 “姑娘也看到了,我花满楼的姑娘们各个才情非凡,她们每夜从恩客们身上赚到的,少说都有十个手指。而月底她们也必定交给妈妈我大部分钱财。但那些个钱财,可想而知,最终的来源是这些个成天玩乐不务正业的男人们。试问,妈妈我有赚女人们的钱吗?”李妈妈诡辩起来,还真是有两把刷子。只是对于她非得如此强调只赚取男人们的钱财,还是让我有些唏嘘。 “按照李妈妈的意思,我今日若想出得了这个门,便得让个男子替我付了这出门的银两?”还真是,够新奇呢。现成的银票不赚,非得弄出这么多事来,一样都是钱,有区别吗?还是说,只求为了让她自己满意? 李妈妈这会儿倒是变得慈眉善目起来,言语之间也极为和颜悦色:“并不一定非得让个男子替你垫付,你也可以从他们身上赚了银两,再转手交给妈妈我,算是给你打开方便之门的酬劳。” 呵……敢情这位李妈妈说了这么多,这一句才是关键呐。 是看了我稍有几分姿色,便想将我收入己下,成为花满楼众多女子中的一员吗? 恐怕,我还真是要令她失望了。 “李妈妈,你确定,我非得这么做,你才肯让我出了这花满楼?” 李妈妈面上是满满的笑意,一脸的肯定:“嗯,只有这么个法子。”双眼示 意她身后拦在门口的龟奴以及那几个身上缀满肥肉的壮丁,李妈妈那丝笑在我眼中竟一点点变得狰狞起来,“当然,若姑娘想在花满楼内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将银票塞他手上,再让他将钱交给妈妈我,也未尝不可。” 说了这么多,重点无疑就是男子。 我与她之间的交易,中间必须有男子参与。 “我再问一遍,李妈妈,今夜你对你自己的做法,不悔?” 言辞之间,我添了几分威吓。有时候,能保护你的,往往就只有你自己。你若想不受到伤害,就要努力做到色厉内荏,在别人面前,不能让他们知晓你内心的脆弱。一定要,给人一种你不是个好欺侮的人的错觉。 而我……这个世上,能保护我的,除了自己,还能有谁呢? 父皇母后与三位哥哥,我毫不怀疑他们对我的爱。 可是…… 内心深处最渴望的那份保护,永远都是遥不可及。 那份保护的给予者,永远都是那般吝啬。 吝啬到,我再也不期望得到。 歌舞几重,绚烂了一地旖旎,有男女在僻静的角落拦腰暧昧,有男女在桌上手脚并用,更有男女迫不及待地以地为席,残卷呻吟声声。那种令人作呕的气息,在鼻尖充斥。 这样的青楼,淫靡不堪。 李妈妈似乎被我这般强势的语气吓了一跳,有些难以置信地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当瞧见我隆起的腹部,别有深意地笑了:“看妈妈我糊涂的吧,敢情是位夫人,我还一个劲姑娘姑娘地唤着。”那笑,一点点在那张花枝招展的面上晃荡,愈演愈烈,“夫人会进我这花满楼,看来是为了逮你家夫婿的吧?男人啊,就是这样,家里明明都有了个美娇娘,非得贪图外头的新鲜。女人啊,就得学会对自己好一点。正好啊,妈妈我这花满楼还没有过孕妇接客。若夫人首肯,想必那些个愿意尝试新挑战的公子大爷们会乐得忘乎所以,这砸的钱呐,更是会令夫人下狠心将那负心汉给毫不犹豫地踹了。” 第109章 一叶一追寻2 “李妈妈,知道近段时日辰凌国内什么事情最受街头巷尾热议吗?什么事情又成为百姓茶余饭后必不可少的话题?”淡紫的裙衫无法遮挡住那隆起的腹部,我索性大.大方方地将它挺起了几分,彻底暴露在李妈妈面前。 “别给妈妈我岔开话题。最近风靡一时的不就是君上的宝贝公主怀子再嫁的事情吗?这闹得满城风雨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不过夫人一个妇道人家,对于这些事情还是少管为妙。”说到最后,竟是刹那间住了口,双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你不会是想说……你……你就是……” 微笑,颔首,将两弯春水化为幽幽清湖:“没错,我就是宁安公主。不知道李妈妈是不是依旧想让本公主来你这儿卖唱卖身?” 李妈妈那双看尽世间冷暖的利眸又将我浑身上下给打量了一番,然后,倏忽间便笑得唇角泛冷:“夫人敢情是在拿妈妈我开涮。春宵一刻值千金,人家公主正跟驸马爷颠鸾倒凤,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儿?” “李妈妈神通广大,难道不知道本公主来花满楼时穿着一身凤舞嫁衣?宫里头的手艺,寻常新嫁娘可是没那能力穿那样的嫁衣。本公主能毫无阻拦地进花满楼,还是门前的花娘们打的掩护呢。” 被闵侍郎抱着,一路由花娘们打掩护,如今想来,花满楼定然是在景行然名下。能让花娘们争相听话,若不是训练有素,单单靠钱收买,绝不可能轻易办到。最大的可能,便是…… 这花满楼,是景行然在我辰凌国的秘密基地。 听得我句句言明身份的话,李妈妈一时之间竟怔住了,似乎是在努力辨别闵侍郎当初抱进来的穿着嫁衣的女子,是否是我。 她的神色一点点由刚刚的志在必得到浑沌不确定,最终,眼神中是逐渐形成的退缩…… 那双眼,眯啊眯的,脸上的肉徐徐摇摆,绽开一抹笑。刚想对我说些什么,视线却在对上我身后斜上方时一顿。 然后,明明还谄笑着的脸立刻变得粗俗起来:“来这儿冒充什么公主!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公主会像你这般 不服礼教夜逛青楼吗?公主会不识大体在青楼门前跟个男人搂搂抱抱吗?公主会挺着个肚子像你这般跟妈妈我谈论这种问题?夫人,说句实在话,你演的戏实在是太拙劣了,火候不到位啊…” 衣袖内的手一点点拽紧,指尖深入掌心,当尖锐的疼痛袭来,我命令自己保持得体的微笑。然后,优雅转身,视线笔直地射向二楼正惬意地用手撑靠在栏杆上的男子身影。 银衫不羁,景行然投给我一个挑衅的眼神。身后,钗儿将脑袋搁在他的背上,从后头环抱住他,素手紧紧缠绕着他的劲腰。 这就是景行然给我的当头棒喝吗?让我知道,这花满楼不是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让我知道,他即使权势重心是景岚国,但在这辰凌国中,也依旧可以治得了我? 笑,在我面上依旧光艳照人,我徐徐伸出右手,对着二楼正看我笑话的景行然,眉眼一弯,将中指朝下。 依旧是“乌龟王八”的手势。 相比于上一次趁着他不能视物,这一次,我算是正大光明了些。想来刘桂年想要像上次那般替他的主子说教于我,也没有理由了。 景行然对于我如此大逆不道的动作,似乎微微一愣,那双眸眼中涌动着什么,却迅速消散。 我自然是不期望他会凭借着这种小动作而忆起什么,不过,被他如此欺凌,心里的那股气,却无处释放。 “李妈妈,只要我能将男子给我的钱交给你付了这过路费,你便让我出了花满楼的大门。这话里的意思,和你刚刚所说无异吧?” 仿佛万万料不到我会如此爽快地应下了,李妈妈愣了一会儿,遂连连点头:“对对对,妈妈我说过的话自然是做数的。” “那好,借李妈妈的地盘一用。”裙袂在空中划过妖娆的弧度,我迈步,款款走向舞台。 中途有男子不怀好意地来拉扯我,我因着他们微醺东摇西晃,巧妙地避了开来。 站定在舞台上,这一次,轮到我挑衅地扫了景行然一眼。继而,直接便对着那固定在梁柱上的一面铜锣狠狠敲击。 * “咚——咚——咚咚咚——” 清脆的声响溢出,满室震荡。 舞止暧昧声歇,花娘恩客们的动作,皆一顿,有所收敛。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我这边的动静吸引时,我丢掉手中锣鼓,努力拔高声音:“在场的诸位,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想必在风月场中玩了这么久,大家对这些个男女之事的老把戏也都玩腻了。今儿个就由奴家坐庄,大家来说几个荤段子如何?” “哈……还真是会添乐,不错,不错!” “小模样还真是标志,叫什么名字啊?” “瞧这水灵的,本公子以前怎么没见过呢?哎呦哎,瞧瞧这肚子,是跟哪位公子哥鬼混留下的孽种啊?不如流掉,全心全意跟着本公子混得了。” …… 流掉吗? 轻轻巧巧几字,明明在别人口中是如此轻易便能够道出,于我而言,却是那般艰难…… 身体的一块肉,都已经长成,是能割舍,就舍弃得下的吗? 何况那不是一块肉,而是有血有生命的孩子啊…… 我……与他的孩子…… 视线对上二楼景行然一脸深究的眼眸,我笑靥如花。却又迅速越过他,对着缠绕在他身上的钗儿,笑得愈发灿烂。 “不知道在场的诸位,有多少人曾与这花满楼的花魁钗儿姑娘有过春宵之夜,那一夜的激烈程度,又是何等得羡煞旁人?有兴趣谈谈其中的荤段子的,都能获得奴家所赠的银票两百两,只需回馈给奴家五十两即可。奴家做回亏本买卖只为博君一笑,希望诸位玩得开心。” 巧笑倩兮,云鬓里的簪子斜插,垂下晶坠,折射出迷蒙的光影。紫色的裙衫上,寒梅染红,似要飞腾而出,冲破人的眼球。 语毕,我再次挑衅地望向错愕迭起的景行然,以及……他身后大惊失色的花满楼花魁钗儿。 九公子这人虽然诓骗了我,但好歹也算是不错,将这钗儿的真实身份告知了我。 俗话说,打蛇打七寸。景行然如此待我,我拿他没辙,可也不能坐以待毙。他的七寸,不就是这个青楼女子吗?如今我拿捏妥当了,在利益的驱使下,我还不相信会有人不动心。我倒要看看,他的心头肉被 人侮辱成那般境地,他的颜面何存! “这位小娘子,你确定不是在玩笑吗?一百五十两买一个荤段子听,该不会是在这花满楼待了那么长时间,李妈妈还没安排人给你好好指导指导吧?这是想让我们开荤段子给你启蒙呢?”台下有男人率先起哄,富贵的油腻男,一脸猥琐。 紧随其后,又有人争先恐后地露出淫邪的面目。 “看来是耐不住寂寞了啊,来学些取悦男人的本事……” “啧啧……连这种事都不会,这肚子里头的野种,不知道是怎么怀上的……” 人算,不如天算。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打算用钱来侮辱他人的时候,会反被其辱。 野种……呵……取悦男人…… 之前单单考虑到报复景行然,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不曾想,自己竟也被陷了进去。 用他的女人来报复他不成,反倒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各位大爷公子,想必大家是误会了。奴家不是这花满楼的花娘。奴家已有夫家,今日来啊,原本是来抓奸的。可惜嫁了已近三载的夫婿薄情寡义,为了这花魁啊,将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奴家赶了出来,可怜奴家怀孕在身,差点就流了孩子……为了报复这负心郎,才打算玩这么一出。有慷慨欲满足奴家愿望的,大可来说说与花魁的荤段子,若是不感兴趣,奴家也不敢勉强,依旧还是在这里说一声谢谢,送一百两银票聊表心意。当然,奴家送上银票之后,还请馈赠奴家五十两,作为奴家确实为这段婚事费尽了心力的证明。将来与这负心人了断,也知晓自己确实已经做到了极线,再没有任何遗憾。” “好一个报复!为了这么一个负心郎下了这么大的本钱,本大爷佩服!” “一百五十两一个荤段子,这笔买卖不亏,我跟你做!”原本的奚落声不知是因为听出了我话语里的诚恳而消失无踪了,还是因为那些个银票而两眼发直改变了对我侮辱的初衷。 “我也愿意!” “嘿嘿,床榻趣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好提议。” “好!那就让老子先说一个抛砖引玉!”一 人快马当先,身上一袭烟灰色,黑色的胡渣有些显眼,“老子花了八百两银子才总算是让李妈妈排到了个名号,一个月后才能和花魁钗儿交好一番。可你们猜怎么着?她那手段了得,老子还没提刀呢就被她给伺候得死了一回。” “切,你也忒没用了些。”有人哄笑。 胡渣男有些不服气地顶了回去:“浑说什么呢?老子能让自己吃亏了去?老子弄了她一夜,她接下去三天都没接成客!老子还特意在她胸前留下了一朵花呢!”一脸的志得意满,男人的脸上是睡了花魁之后的意气风发。说得是津津有味,可其中的事实真相掺杂多少,恐怕也只有当事人知晓了。 有人唏嘘:“难怪我碰她时她胸前有被刀斧雕琢的痕迹,当真是糟蹋尤物啊!” “屁的糟蹋!老子这是艺术!视觉冲击懂不懂!” 针对“花”的问题,有无数人参与了讨论,口沫横飞。 我眼角余光瞥见景行然脸色微变,右手紧握成拳。 若不是他身后的钗儿面色苍白如纸,恐怕他绝对会一怒之下直接便飞身而下,将这胆敢玷污他心头肉的男人给一掌劈了。 不过如今佳人在他怀内哭泣,伤心欲绝,他回身将她纳入怀抱,手轻抚在她后背,满满的疼惜流溢,看来根本就无暇来收拾这胡渣男了。 胡渣男对于自己刚刚差点便面临的死亡浑然未觉,直接便摊开手,厚着脸皮道:“来吧小娘子,说话算话,两百两银票呢?” 这么好的春宫夜话,自然是不能亏待了他冒着生命危险当众深情并茂的描述了。我盈盈一笑,当即便抽出两张银票:“这位爷讲得甚好,这里是两百两,还请爷笑纳。” 胡渣男倒还言而有信,笑得虽然有些不怀好意,但到底是将五十两银子递给了我:“小娘子出手这么阔绰,我自然也不能小气了去。这里是五十两银子,小娘子请收好。” 我笑着收下,这五十两银子,想必足以作为出这花满楼的过路费了。 不过既然景行然存心要玩下去,我自然也奉陪到底。今儿个,我便要让他的女人好好地声名远播一番。 第110章 一叶一追寻3 “小生不才,还只是个小小秀才。犹记得变卖家产之后与钗儿姑娘春风一度。也不怕大家笑话,小生素患疝气,身体异于常人。钗儿姑娘不愧是精通诗词歌赋,当即便笑着吟出一句‘山气日夕佳’。至今想来,那一夜,销魂颠鸾,是小生一生最难忘之夜。” 他倒是直言不讳,竟连自己的隐疾都说了出来。 这位穿着月白长衫的男子儒雅异常,书生味道十足。那件白色的长衫穿的时日似乎是有些久了,竟微微泛黄起来。 “我说城秀才,你夜夜在花满楼里头逍遥,你的家当居然还够你吃喝,还真是不容易啊。” “城秀才,你身患疝气,是不是得用布袋托起?这是个什么感觉,跟大伙说道说道。” “唉呦,可怜钗儿宝贝了,本少爷疼在手心里怕摔着怕磕着的宝贝啊,就这样被你给活活糟蹋了,本少爷那个心疼啊……” 一句句说笑着指责的话,大抵玩笑的成分居重。对于“疝气”,我还真 是从未了解过。不过听着这你一言我一语,又加之以知道了这是个荤段子,也只当听了个稀奇。 “我说你那个荤段子老子一个大老粗听不懂。不过你该不会是想说,钗儿为了这事还专门出那么个对子难为你吧?然后你就顺理成章地对上了,顺便将好事成了?”质问的人声音有几分粗鄙,五大三粗光着膀子。 “小生不才,确实如此。” “哈哈哈……你这人倒是实诚,连自己的病都搭进去给老子当笑话了。来,这是老子赏你的十两银子,别客气哈……” 从地上捡起那人施舍般的银子,城秀才毫不在意地弹弹自己的衣襟,几步走上前来,对着我躬身一礼:“小生每日潦倒,全部家当只有十两,还请夫人不弃收下。” 并没有接那两银子,我从手上抽出八张银票递了过去:“即使身无半两银,但身有长物,腹有诗书,便努力考取个功名。成日里混在青楼,终究不是一生之策。” 对于有才之 士,我素来便欣赏之。只是空有才华却徒在青楼弄些淫词艳曲,当真以为人生就是如此吗? “夫人良苦用心之言,小生不敢不纳。小生考学,县试府试院试皆得案首,不才,得了个小三元。然秋闱下场,只因没有给人送礼而以我卷子污浊为由毁我寒窗苦读心血。如此黑暗的官场,不如平凡一生。”城秀才眼中是万般无奈,幽幽闭上双眼。 我面色凛然,字字沉淀在空中,磅礴不羁:“身处乱世,烽烟四起,他人尚能做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如今太平盛世,辰凌国与四方邻国尚显和睦,你反倒什么都不能做了?这样的读书人,圣贤书就是用到如此一无是处之地?” 周围,窃窃私语声密集,我本只是个过客,要活这一生的,终究是他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你既认为秋闱判卷有误,认为官场舞弊,那就拿出证据还自己一 个公道,而不是自怨自艾放浪形骸。状告鸣冤都不会了吗?城秀才应将目光放得长远些。” 眼睑微动,城秀才似乎是被触动了,睁开眼后,眸光闪亮,朝我躬身作揖:“谢夫人一番话提点,当真是醍醐灌顶,令小生重拾新生。” 我侧身避开,伸手一指楼上的景行然和钗儿:“要谢,便谢楼上那两位。若不是奴家来抓奸,也不会有这一茬事。城秀才倒是该好好感谢他们让奴家如此破财才是。” 银色的衣袂临风,景行然双眸蕴含潋滟,绝代风华。倏忽间,我仿佛看到他笑了。那般的笑,让人为之倾倒。 都说女子一笑倾城,二笑倾国,景行然身为男子,他的笑,竟也能如此销魂蚀骨。 他的视线直直地射向我,一瞬不瞬,似要望进我的内心深处,将我好好洞悉。 然后,他的眉一挑,俊颜张扬,俯身在钗儿耳畔,说了些什么,让她那张本就苍白的容颜更显不安了几分。 双臂果断松开钗儿 ,那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朝着我,比了个“还算是有两三下”的手势。 似褒,似贬。 在我愤怒地想再比划一个“乌龟王八”送给他时,他却轻轻巧巧从二楼一跃而下。 银衫翩然,风采卓绝,眉头松展,他的凤眸在对上我试图挑衅的动作时轻轻一眯,更显狭长。 眉目轩朗,清俊优雅,嘴角的弧度含蓄而又深远。一如他眸眼中某种不知名的神采,似要将人灼烧殆尽。 颀长的身影还未曾落地,便直接用手将我包抄。 凌空而起,我惊呼出声,手下意识便揽住了他的颈项,却换来他朗声大笑。 风在脸上刮过,些微的疼席卷,我却固执地睁着眼,看着他一路带我飞跃出花满楼,上了那人来人往的街头,又飞檐走壁,让我胆颤心惊。 “怕的话就将脸埋在爷的胸前。”低醇的嗓音,仿佛醉人的情语,响彻在我耳膜。那副慵懒的模样,给我一种错觉,仿佛短短的半个时辰,他彻底地变了个人。 第111章 许一世韶华1 幽幽碧河,河心的位置,一艘画舫随波荡漾,袅袅旖旎。 巳时,温度攀升,阳光斜斜投射入船内。 斑驳的光影流转一地,有细碎的尘埃泛动在空气中,折射出靓丽的画面。 舫上狭小的厨房内,只能堪堪容纳两人。 那淡淡的光晕如同薄纱盈盈射在银衫男子的身上,使得那张英俊优雅的面庞更加张扬豁达。 香气四溢,弥漫在空中,伴随着砧板上菜刀哒哒切菜的声响,那精准的刀功,一个个色泽光鲜的胡萝卜一下子便在盘中如同精美的雕花,委实让人目不暇接。 望着这般的景行然,我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记忆,仿佛又回到了奇渭城,那座四合院,还有……那个雨后的夜晚…… 曾经的她说:“爷,您身份尊贵怎能做这种杂活呢?奴家这就唤人去将那躲懒的厨子给请过来。” 他回:“不用了,爷习惯了。” 屈尊降贵的他,习惯了…… 不能视物,如何能习惯了? 而他,却习惯了…… 习惯了出入厨房,习惯了亲自掌勺,习惯了在双目已盲下尝试做出与我的 口味一模一样的菜色…… 当初,他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境,才能够坚持下来? 整个世界在他眼中都是黑暗的绝境,他又是如何度过的? 好好的一个人,万丈光芒,一夕之间,光华荣耀依旧,可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只剩下一片浑沌。这般的境地,他究竟是靠着怎样的一份坚定信念,才一路走过的呢? 一直以来,我只觉得他享受着他人所不能拥有的一切。 可我却忽略了,他的帝王尊位,是他花了二十几年步步为营得来。他的每一个闪光点,都是他自小便用血泪付出。 世上,从来都没有不劳而获。 只看你,付出的究竟是多,是少。 看着这般认真的他,为了一顿饭,竟也能如此严肃到不假手他人,我不觉看痴了几分。 “要欣赏爷的英姿也得等这顿饭做好才是,傻愣着干什么呢?还不快给爷擦擦汗?” 景行然倒是不知道客气,直接便对我下达了命令。 自然的程度,仿佛之前什么都不曾发生。 仿佛两人之间的隔阂根本就不曾出现…… 我走上前几步,掏出袖 子里的帕子,抬起手,细细地为他擦拭起额角的汗渍。 倏忽间,那正为他擦拭汗渍的手被紧握住,景行然加大了几分力,将我的整只手都包裹在他宽大有力的大掌之内。那灼灼的眸眼中,闪动着我所熟悉的光芒,如一汪幽深的泉水,只需一丝一毫,便能够将我彻底湮灭。 我企图缩回自己的手,却被他强硬地握着,在我措手不及时,景行然一低首,直接便用唇覆上了那片滑腻的肌肤。 湿润,甘甜,柔软的气息席卷在我手间,沁凉,舒爽。 我想要逃,却浑身无力,无处可逃。 直到他一只手扣住我的后脑勺,唇精准无误地寻找到我的唇,毫不留情地覆上,辗转不息。另一只手则顺势搭在我的腰际,一点点收紧力道。 “这般的你,爷当初怎么就那么糊涂忘记了呢。” 嘴角噙着一抹失而复得的笑,景行然眉眼深沉,埋首在我发丝:“奴家已有夫家,今日来啊,原本是来抓奸的。可惜嫁了已近三载的夫婿薄情寡义,为了这花魁啊,将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奴家赶了出来 ,可怜奴家怀孕在身,差点就流了孩子……”将我的话模仿得惟妙惟肖,景行然嘴角自始至终都上扬着,心情大好的模样,“和爷说话的时候开口闭口一个‘本公主’,和别人说话却一口一句‘奴家’,存心让爷嫉妒是吧?还好不是没良心彻底,还知道认爷这个夫婿。” “你……那时候就忆起了我?”我震惊异常,若早就忆起了,那为何还会在钗儿被人那般羞辱之后还一脸气愤地握紧了双拳? 景行然直言不讳地点头,却是意味深长:“爷原以为你会被李妈妈一逼而当场献艺,不料竟反将了爷一军。用世人的贪财之心来弄些荤段子折辱钗儿,也亏得你心机如此之重。不过可怜了钗儿,与你无怨无仇,被你这般陷害。” “对呀,本公主心机重,害得你的钗儿被人折辱,景岚帝该是将我掐死了事才对,何必还要将本公主困在这小小的画舫?” 是的,我被困住了。 那夜被他带出花满楼,便直奔了这画舫。 春色摇曳,舫上的丝带翩飞,内置琴棋笔墨,倒是不枉为夜间 迷惑有钱大爷公子哥们的幽会宝地。 不会游水,我连跳水逃离的机会都没有。即使会水,也不敢真的跳水去伤了腹中的小祖宗。每到夜晚,湖中风景正浓,各色花灯缭乱,迷乱人眼。 周围经过的船只虽有,我却不敢在景行然的眼皮子底下作怪,每次都只能硬生生错过逃走的机会。 这般受困,一困就困了三日。 景行然心情大好地用眼示意那一叠叠刀功切出来的美味:“掐死不是太麻烦了吗?对于身怀有孕的你而言,虐待你的胃,不是最好的报复手段吗?” “来,尝尝这醋鱼,看看跟你以前做的口味是不是一致。”挑了一筷子鱼肉到我唇边,似又想起什么,遂将其放到一个小碗中,细细地将鱼刺给去了,这才再次送到我唇边。 这般的体贴入微,比真正的甜言蜜语,还要让人难以招架。 我心一滞,不自在地将脸撇向一边:“这儿油腻味太重,我还是先出去了。” 只是,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那狭小的空间令我的身子与他重重磨擦,惹来他眼底的一片深浓欲色。 第112章 许一世韶华2 画舫上的小榻矮几倒是一应俱全。 饭菜上桌,鲜香扑鼻。 素炖嫩豆腐、酱肉丝、糖醋鱼、鲜笋藕丝羹,三菜一汤,荤素得宜。 其实对于荤菜,因着我体质特殊,宫里头的那些个老顽固太医不止一次在母后面前打我的小报告,说每次明明严令禁止我食用,我暗香殿的小厨房却还是会偷偷煮些荤腥,让我解馋。 母后虽说疼我宠我,对于我的生子大事,却不敢马虎,更不敢由着我乱来。 所以回宫这么多时日,我能真正吃个过瘾的饭菜,实在是少之又少。 当然,风黎瑞这个准驸马还是不错的,知道趁着母后不注意给我偷偷带些馋嘴的吃食。不过他终究还是有所顾忌,不敢让我吃太多。 不得不说,被景行然困在这画舫之上,人身失去了自由。但我的胃,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每日里摆弄这些营养的菜色,景行然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还真是乐此不疲,花样百出。就好比这嫩豆腐的周围吧,非得用胡萝卜显摆出美妙的雕花。还有这糖醋鱼,又在上头置了一只他显摆刀功用胡萝卜雕刻出来的玉兔,那活灵活现的模样,看着委实可爱,单单是看这些个小布局,便令人极有食欲。 还有这鲜笋藕丝羹,我无笋不欢,看着那鲜嫩滑腻的笋扑闪着诱人的光泽,便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别光顾着流口水了,赶紧尝尝。”景行然就坐在我的右手边,紧密相挨的姿态,颇为暧昧。替我夹了一箸子菜,往我面前那白花花的米饭上一添,他笑得别有深意。 流口水? 手顺势往嘴角一抹,看到他眼底的笑意更浓,我才知晓我被他诓骗了。 想我堂堂宁安公主,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尝过,怎么可能会没出息地败在他的几道菜上呢?真是失策,让他看尽了笑话。 他非要这般,我便偏不如他的意,漫不经心地尝了一口他替我夹的菜,然后,在他一瞬不瞬的目光下,将眉头一皱,脸也皱紧了几分。 “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吗?”慌忙收起之前的玩 笑,景行然将筷箸往桌上一丢,便火烧火燎地来探我的脉。 习武之人,即使不精通医术,但或多或少还是会诊断一些。 显然是被我的模样给吓到了,景行然一手搭在我的脉上,另一手则探上我的腹部。 最后,索性连整个脑袋都搁到我的腹部,双耳覆在其上,细细地聆听:“孩子踢你了?” 我有种,想要将面前的人用刀狠狠剁几下的冲动。 为什么……我面色难看,就一定是这个孩子的缘故? 风黎瑞如此,父皇如此,三个哥哥如此,就连景行然,也是如此。 “景岚帝做的饭菜有问题,本公主觉得难吃,影响了食欲罢了,跟孩子无关。”我睁眼说瞎话,他的饭菜火候把握恰当,色香味更是俱全。但是,哪里有欺压,哪里便有反抗。我,绝对不会让他这般欺凌。 “是吗?”氤氲的气息,慵懒散漫,恰是从唇边发出最惬意的自问自答,带着情人间的呢喃,“那今日的午膳紫儿便没份了,全部由爷来解决了。” 看着他那双笑得狡黠的眼眸,我不觉想起风黎瑞每次在言语上大胜于我时,也是笑得那般奸诈,如同狐狸般,双眼冒着让我想要狠狠将他揍一顿的色彩。 景行然说到做到,一扫刚刚的紧张,悠闲地提起筷箸品尝起来,嘴里还不住说着一些让我垂涎的话。 “爷!爷!——江公子命小人将娘娘所需的安胎药送了来。”外头有人叫喊,在这一时之间万般安静的画舫内,格外清晰。 我透过船窗望去,灼灼艳阳下,一艘小小的乌篷船,与我们所在的画舫并驾齐驱。船上有一渔翁打扮的人,头戴斗笠,手上的竹蒿将两船之间的距离拉近,那人扬声又唤了一遍景行然。 被困在船上的几日,每日里的吃食用度,都是由这位渔翁打扮的人所送来,一律都是最新鲜的时蔬与肉食。 景行然看了我一眼,这才起身走了出去。 背对着我的身影挺拔修长,斐然不羁,走在船头,轻轻巧巧从那渔翁手上接过一包四四方方用红丝线捆绑着 的药,景行然沉着声音问道:“江植还有说什么需要注意的事项吗?” 那渔翁犹豫片刻,最终含着一抹胆颤心惊,有些讷讷地说道:“江公子说了,娘娘她如今身怀有孕,胎儿虽说已成型,但临盆也就在这几个月内了,希望爷……在房……房事上……能够……能够节制些……” 即使隔得远,我还是能够借着那晕荡的阳光,清晰地看到那人说到最后一句时脸上的不自在,仿佛杀身之祸即将到来似的。 能够有胆量劝说一国之君在房事上面节制,还真是需要十足的勇气。也难为他竟然还真的听了江植的话,来进行这番劝说。 不过江植也太有心了,呵……当初站在了风黎瑞那边欺骗了失忆的我。如今又站在景行然这边相帮于他。还真是墙头草呐…… * 原本幽香扑鼻的空气中,瞬间又多了一抹药物的苦涩。 景行然雷厉风行,一拿到安胎药便在药炉上给我煮了起来,对于火候方面,更是马虎不得,吃饭的间隙,便往船后的小厨房去了好几趟。 待到一碗药煎成,那饭菜早已沁凉。 “你先将药喝了,爷再去将饭菜热热。”理所当然地说着,景行然将药碗递到我唇边,又想起什么,直接用勺子搅拌了起来,舀了一勺子,送到我唇边。 “别趁着爷不注意偷偷将药给倒了。乖,喝下去,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咱们的孩子。” 那般的郑重其事,让我不禁怅然一叹:“你怎么就认定,这孩子就是你的?” 当初我假死时,孩子虽然已在我腹内,但景行然找了李太医前来把脉却根本就没有把出来,反倒是诊断出我脉象有异。 他怎么就那么确定这个孩子就是他的? 别忘了,我可是有过红杏出墙的前科,这孩子,他竟然还能够脸不红气不喘地认定是他的? 景行然一勾唇,玉冠束发,面容清隽,那满目的清辉流转,气质不凡,别有一股无与伦比的自信:“错了一次,爷绝对不会再让自己错第二次。”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的第一 个孩子。 那个孩子,顶着是我和奸夫所出的名声,在他将我发配军营充当军妓的大牢中,一碗滑胎药,我选择了流掉。 也正是因为那个孩子,这个孩子,我即使再恨景行然,也选择留了下来。 错过一次,不想再错过第二次。 我,又何尝不是呢? 若早知我会耿耿于怀那个幼小的生命,我是无论如何,都下不了狠心将他残忍扼杀的…… 如今,也只有靠这个孩子,来慰藉自己…… “景行然,既然谈到了这个话题,那我们索性将话摊开。你告诉我,当初我的奸夫究竟是谁?”世上,恐怕没有比这更可笑的话了。我身为当事人,竟然还要别人来告诉我,那个让我不得不选择扼杀自己孩子的奸夫究竟是谁…… 原本唇角上扬的弧度不再,景行然面色紧绷,一丝喟然长叹溢出他唇畔:“爷以为,你永远都不会问起。” 是啊,我这人自尊心很重。 即使被人如此诬赖,但我也只是否认奸夫的存在,根本不可能来一句——奸夫是谁? “也罢,这事,迟早要说清。你我之间的鸿沟,总得有一人先迈过。”景行然执起他面前的酒杯,蓦地将那残酒朝空中一洒。我原以为是酒渍弥漫一地,不曾想他衣袖一挥,我们面前便瞬间出现一道水镜。 似镜,却比镜子,更为玄奥神秘。 “九公子应该告诉过你,爷的身份是望帝。这是术法,不必过于讶异。”幽幽一句,景行然将玄机道尽,“之前和你一起中了忘情蛊,残存了有关于你的零星记忆,老望帝许是觉得那会儿的爷小小年纪敢与他对抗,资质尚可,便趁着爷失忆的时机,将望帝之位传给了爷。直到合江植与玄枫锦二人之力解了寒毒,爷才记起,自己竟已成了望帝。” 望帝…… 东海之滨,蓬莱之阁。 传言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能医常人所不能医之疾,能晓他人所不能晓之事,能腾云驾雾,能潜水通灵,世人无不膜拜于望帝。 所有人都渴望有生之年能见上一面,由他指点迷津一番 的那个古道仙风的人,竟然,轻易便易了主。 景行然没有给我机会深思,那悬挂于我们前端的水镜中倏忽间影像一动,便是一个晦暗的夜晚。 天际乌云飘荡,星月隐没,颇有点月黑风高好办事之感。 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沁紫殿,我的寝房外。 一条黑影避过众人耳目,猛地窜入房内。 不过片刻,里头便响起属于我的不正常呻吟。 一门之隔,画面并没有切入到里头,单单听那声音,确实够引人遐想。 脚步声由远及近,刘桂年尖锐的声音也随之入耳:“君上驾到!——” 随即,房门被毫无预警地从外撞了开来。 越过屏风,寝房内的床上,唯有我一人,抱着被子,衣衫半褪。 那呼呼的冷风从打开的窗户外灌入,景行然一个眼神,刘桂年便领着人下去了。 后来,我受到了自嫁于他之后前所未有的一次颠鸾倒凤。那般的折腾,仿佛要将我的身子给生生折弯,又仿佛,要让我的魂魄也跟着铭记这场至死方休的交颈之欢。 水镜内的画面消失,最后定格在我眼前的,是他一遍又一遍抚触着被累得失去意识的我呢喃:“为什么要背叛本君……为什么……” 身为一国之君,尤其是从小就在夹缝中求生存的一国之君,最恨的,便是背叛。 而我此刻才知晓,那时的我,在他眼中真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背叛者。 所有的意识在刹那中璀璨,光芒闪耀,我只觉得啼笑皆非。 原来啊原来,他们对我横加指责的奸夫,是真的确有其人的。 只不过,我自己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而已。 “景岚帝如今已是望帝,难道就这点本事,连一门之隔的情景,都窥测不到?”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世人的双耳呵,终究还是让他怀疑上了我。仅仅只凭着那令人误解的呻吟,便断定了我当时是在幽会奸夫? 怪不得,会有那句——“这个孩子,是本君的吧?” 早在当初,命运的齿轮便已运转,而我,却活在当下,根本就不知晓,人事几番新。 第113章 许一世韶华3 景行然淡然一笑,面容有些悔恨与懊恼:“不能。爷这个半吊子望帝,根本就没有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也只能在这里追溯一番过往亲眼所见之事……” 亲眼所见…… 原来那一夜,他是见到了那个人翻到了我的房内,这才会在下一刻便会大张旗鼓地让刘桂年高呼着入内。 其一,是为斥退来人。 其二,是为保住我的清誉呢,还是彻底毁了我的清誉呢? 一直以来,我力争自己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奸夫。 可不曾想,这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一幕,竟然成为了他人眼中最好的证据。 尽管刚刚水镜中只看到了那黑衣人模糊的背影,但我的记忆显然还没退化到彻底忘记的地步。 那个人,是姜君稹。 景岚国第一富商,弃戎从商的大将军姜洪独子。 曾经的他,伪造了身份来到辰凌国参加科举,入了翰林,与我,多多少少有过一段接触。可也,仅仅不过一年。我远嫁景岚国之后,他也辞官归故里,在景岚国继续天南海北地发展起他的经商之路。 和他,本该没有过多的交集。起码,在我已经嫁作人妇之后,根本就不该有交集。 可是那一夜,他突然出现在我的寝宫,一上来便对着猝不及防的我搂抱亲吻,那发红的双目,那难掩的欲,让我意识到,这个向来便自制力极强的男子被人下了药。 极力地逃避着他的触碰,碍于男女力量悬殊,终究还是被他扯破了衣衫,痛苦低吟。 也正是因为那一次,我与姜君稹之间,再也回不到当初。 君哥哥…… 这般的称呼,早已时过境迁。 “什么时候你能够像以前那般唤我一声君哥哥,我这一生,便算是圆满了。” 那般苦涩的话语,至今想来,我都能够感受到他心底的那丝悲凉。 可惜,那般的错误,我不会让它再发生。与他之间,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初。 抬眸望向眼前的景行然,我面色平静,不紧不慢地为自己解释:“本公主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那一夜,本公主 是被强迫的,那低吟,是被强迫之后的撕扯与痛苦。景岚帝御女无数,当真连这声音是出自自愿还是被强迫的,都分辨不清吗?”那根本没有想到过的真相如今揭开在自己面前,我只觉得还真是讽刺。 明明那一夜,是我受到了惊吓,是我受到了委屈,是我差点被姜君稹给占了身子。 可到头来,却变成了我在他人眼中与人有私。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我真不知道景行然究竟是凭借着什么而如此肯定。 就因为,那声低吟? 听闻我强硬的解释,景行然的双眼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那种久旱逢甘霖的喜悦,凝重肃然,仿佛将其珍视为心底的宝贝再次入了他的怀。他非但没有刨根究底,反倒是含情脉脉般望向我:“爷相信你。” 相信…… 一直以来,他只让我相信他。 相信他,即使将我充作军妓,也是有他的情非得已。 相信他,即使将我贬斥,也会复我后位。 相信他,即使危难关头他救的是她人,也是别无他法。 相信他,即使对我下狠手,也是为了长远的大局。 这一次,破天荒的,他居然对我说,他相信我…… 呵……这算是命运的齿轮逆转了吗? 所谓的守得云开见月明? “别这么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就只准你对爷深情不悔,不准爷对你情深不寿吗?”那衣袂翩翩,明明是卓绝优雅的贵公子打扮,可这会儿听着这番话,却又有种地痞流氓的感觉。 他,还可以再自恋些吗? “谁对你情深不悔了?我们早就各不相干!”我义愤填膺,三言两语,他就想将过去对我的伤害带过去吗? 岂料,我刚开口,他的俊颜便在我面前放大,温热的触觉来袭,舌尖翻滚,药的苦涩一并纠缠,在我的口内绵延不息。 “唔……” 努力地推拒着他的舌尖,却不防那药水被趁机灌入。呼吸,瞬间便急促起来。 这般的喂药法,我并不是不曾接触。 以往接触,起码还带着丝丝甜蜜。如今他完全不顾 及我的意愿,只觉得让我难以忍受。 可终究,还是抵不过他的强势。 喉咙耸动,安胎药顺着咽喉一口一口吞咽。见差不多了,景行然又毫不客气地再自行喝了一口,又用唇哺之。 我真的很想告诉他,和他置气归置气,但对腹内的孩子我在意得紧,所以他根本就无需担心我不肯服药,完全就没必要用这种方式强逼于我…… 但是,被控制了发言权,我也只能逆来顺受,一个劲地吞咽着温热的药水。 待到一碗药用尽,景行然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意犹未尽似的,舌故意当着我的面吮了一下自己的唇:“紫儿的味道还是一如既往地美好,让爷欲罢不能。” 我一怒,直接便将离自己最近的瓷碗砸了出去。 见过无耻的,可从来都不知道,向来优雅的人无耻起来,竟是这般的德性。 不……风黎瑞这只狐狸的无耻我见识过了,也早已见怪不怪。 可对于景行然的无耻,我向来便不敢揣度。 并没有传来碎裂之音,景行然轻轻巧巧便将那碗接住,笑得不怀好意:“看来紫儿是嫌爷只顾着小的而忽略了你这个大的了。得,爷再委屈一次,去做一顿合你胃口的饭菜。”心情大好地进了那狭小的厨房,就连背影看上去,都是带着几分洋洋洒洒的恣意。 君子远庖厨,他倒是以此为乐,丝毫没有将这句自古明训给放到心上…… * 一入夜,这河上的景象便不同于白天的闷热。凉风习习,更有花灯无数,在河面上悠然飘荡,一眼望去,如同繁星坠入凡尘,五彩斑斓,惹人眼球。 画舫不断,雕栏画栋,琴声缠绵。伴随着窗影上随处可见的莺歌燕舞,船只悠悠行驶在碧波之中,乘波踏浪,也不过是吸引那狂蜂浪蝶的注目。 “外头活色生香,景岚帝不去见识见识吗?”一如之前的每一次,一到夜晚,我便鼓吹景行然。 只不过后者,明显便不受我影响。 闲闲地给我剥着瓜子壳,将瓜子肉一粒粒搁到我面前的瓷碗中, 景行然好笑地望了我一眼:“爷面前不是有个更活色生香的美人了吗?作甚吃力不讨好地去看那些个残次品?” 一句话,让我彻底被噎住。 急急地喝了口水,我这次平稳住自己的呼吸:“有花堪折直须折,景岚帝犯不着为了照顾本公主的饮食起居而如此劳心费力,放弃这大片的森林。” 这一句,够明显了吧? 只可惜,对面的人面上是一抹波澜不惊,依旧是从容不迫地应对:“爷乐意为一棵树而放弃一整片森林。”末了,又故意挑衅地补上一句,“紫儿莫要再劝,爷打定的主意谁也改变不了。” 说得,还真是够深情款款呐。 为一棵树而放弃整片森林。 男人,真的可以做到吗? 尤其,是身处高位而每日阅女无数的男人…… 送瓜子肉入口,我咀嚼着,口齿不清地继续规劝:“女人永远都是最新鲜的才是最可口的,景岚帝可不要犯糊涂才是。” 景行然显然是将我的话听了个齐全,原以为的怒意并不曾降临。突然便发现,最近的景行然,还真是有耐心到了极点,即使我再挑衅,他都能够淡笑着接招,丝毫不以为忤。 “放心,有紫儿时刻替爷把着关,爷即使是想犯糊涂,也难啊。” 长长的睫毛难以遮掩住他无上的俊朗与尊贵,我偷觑着他,那修长的指尖快速翻动剥着瓜子,指甲并不是太长,可也不算太短。 状似极有经验地剥着,这般的动作,细心细致。那修剪得齐整的指甲在碰上坚硬的瓜子壳时难免有些磨损,似乎是用力过猛了,我看得他眉宇一凝,顺着他的视线一望,这才发现那指甲盖因着他一心求成,而沁出了血丝。 一代君王,竟也会被这种小事而伤到? 我之前看着他剥了这么多,还以为他是无师自通。不曾想,他的优雅他的淡定他的从容他的不迫,终究还是有着致命的欠缺。 一块丝帕甩过去,我想要再收回,却已经晚了。只来得及对上他暧昧的视线,里头的波动,滚滚,带 着灼热的光芒。 “紫儿还是一如既往地体贴人。”笑得优雅,景行然将我甩过去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收起,似是不忍用鲜血玷污了它,只是一个劲地看着,眼里闪烁着动人的光彩。 不过是一块丝帕罢了,死物而已,他竟然能够看得如此专注。专注得,仿佛它代表了什么深层的含义,让我实在是有种逃离的冲动。 刚刚的自己,怎么就那般手贱,让他有了不该有的希望。 自己明明想要给他的,是绝望。 一如,以往的每一次他所给我的…… “既然不需要,那就还给本公主。”亡羊补牢,终究还是有些晚了。但为了不继续扩大这个错误,我直接便伸手过去抢夺。 景行然又岂是那种轻易便让人得了手的人? 嘴角一勾,那面容上刚硬的棱角变得柔软异常,紧抿的薄唇轻启,笑得无端勾人:“紫儿送出手的东西,怎可收回?” “谁说我送你了?我自己还得用。” 似是早就料到了我的话,景行然依旧风姿卓绝地笑着,船内琉璃灯点缀下,柔和的光线缀染了他万千风华。 不急不徐地从自己的袖内掏出一块男子的帕子,景行然的声音如同情人间最熟悉的呢喃:“礼尚往来,紫儿不如将就着用爷这块,如何?” 果真,还是失策了。 刚刚,我怎就那般傻地将自己的帕子甩给他了呢? 他战场上血雨腥风都走过来了,朝堂上你死我活都走过来了,怎么可能还会在意这么小的伤? 真是,笑话啊。 我阴凌紫,为何总是在他的面前犯傻? 幽暗的天空中一声怦然声响,烟花绚丽,璀璨夺目。一时之间,横亘方圆十里,声声震天,湖面上五光十色,倒映出那一波波瑰丽残影。 我诧异地望向船窗外,那热闹的河面上凭空多出好多艘大船。庞大威严,不可比拟。 由六船开道,缤纷的烟花下,一袭青色的扁舟徐徐印入我的眼帘。船身明明是那般渺小,却在这般的光景下,让人无端生出一种万花丛中一点绿之感。 第114章 许一世韶华4 漫天烟火,无尽旖旎。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三殿下来游湖了”,附近大.大小小的船只,便纷纷往那被六船围聚的扁舟靠拢。 游湖…… 炫耀身份还差不多。 一叶扁舟,那般的大小,摇摇晃荡,勉勉强强够两人安坐,上头再安上一个桌案,一壶浊酒,几个小菜,顶多再侍立一个侍奉左右之人。狭小的空间,还真亏了三哥有如此雅兴。 我站起身,几步便掀起珠帘走到了船板上。 “都怀了身子的人了居然还这么毛毛躁躁。”身后,是景行然无奈的叹息,他如影随形,大步追上了我,长臂一捞,便极其自然地将我揽入了怀,胸膛紧紧地贴合在我的背部,陪着我站立在甲板之上。 周围画舫众多,我们这一艘,就好比是沧海中的一粟,并没有惹来人的注意。更何况景行然将我困在这船上,奉行的是低调的原则。 除了船舱内烛火通明,船上头,为了避人耳目,也只是挂着一盏晦暗的彩灯,这般的光亮,根本就不足以让人看清这边的动静。 而与此相反,三哥阴寸邪则被四周的辉煌簇拥在其中。虽说扁舟简陋,但他往那儿一坐,却是占据了无上的光华。 自己的妹妹被人囚禁了他不去追不去管,反倒有闲心来这儿显摆,这个三哥,还真是太让人失望了。回去之后,我定要让母后赶紧给他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让他好好收收心。还有他收集的那些个天方子画作,我也要将它们偷出来,统统付之一炬。让他知道,对自己的妹妹弃之不顾只知自己享乐是一件多么严重的错事。 月华倾泻,凉风拂过,发丝拂过面庞,有一丝微微的痒意。 我不自在地挣扎了一下,却被景行然钳制得愈发紧窒了几分。 整个身子都被纳入他怀中,男性的气息 将我包裹得密不透风。 他的呼吸沉稳,心跳有力,只不过望向三哥的方向,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紫儿若是想大声喊叫吸引他过来,爷觉得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 景行然,永远都是让人不得不正视的一个存在。 身为男人,他有着旁人所不能想象到的心思缜密。即使是一个微小的表情微小的动作,他都能够从我身上琢磨出我内心的几分情绪。 也许,他此生唯一失算的一次便是我那时的孤注一掷吧。削铁如泥的匕首划过我自己的颈项,伴随着我的自我了断,我分明便听到了他如同困兽失去至爱伴侣般的嘶吼。 那,是我所知,他最狼狈也最疯癫的一次。 索性也不扭捏,我直接用手环上了他的腰:“这周围人声鼎沸烟火滔天的,本公主才没那么傻去做无用功。还是景岚帝好啊,怀抱舒服得紧……”还还没说完,我的右手却在他腰上用力一拧,伴随着刻意的力度,我直接便在那上头下了狠手,拼命地拧着。 而景行然,却仿佛根本就觉察不到疼痛。我的头顶上方传来他若有似无的闷笑,脑袋瞬间便是被他的一只大掌安抚性地轻拍:“明明都是快当娘的人了,这一言一行却这般幼稚。你那手往哪儿搁呢?以前也没见你对爷这般热情啊。”说得意味不明,很容易便令人往不该有的地方遐想。末了,景行然又觉得不够,拂开我额前的碎发,双目灼灼地望向我,“紫儿倒是说说,爷可不可以将这理解成是你对爷的撒娇呢?” 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滞住的声音。 手上再也没有丝毫的力气,无力地垂落,不知该何去何从。 双眸,几乎是落荒而逃出他的视线,往一旁望去。 水波荡漾,夜色下,那些个闪耀着微弱光点的花灯在水中 央载浮载沉。这般的死物呵,却不知究竟承载了多少女子的春心。 努力调整自己的心绪,我将自己的唇牵扯出一抹笑,顾左右而言他:“景岚帝有没有闻到一股异味呢?哎呀,这味道,馊馊的呢……”我装模作样地轻嗅,随即恍然,用手背抵着自己的鼻尖一脸的嫌恶,“咦,这馊味是从您身上传出来的呢。画舫上住了好些日子了,您竟不曾沐浴?景岚帝再位高权重,看来离了手下,自己就连生活都不会自理了呢。” 其实虽说是被困在画舫上多日,但每日夜间,都会有热腾腾的水注入在浴桶之内,供我沐浴。船上就我和他,我自然知道这水是哪儿来的。 我每日里小心翼翼地避过腹部的磕碰,舒舒服服地沐浴。景行然也不嫌脏,在我沐浴完后,就着我洗过的水清洁身子。 所以,景行然自然是不可能馊的。 我的谎言,太过于拙劣。 景行然也显然是对于我故意的折腾没放在心上,但还是应景地皱着眉,一副哀怨的模样:“原来真馊了啊……” 那声音那语气,不觉让我产生一种欺负了他的负疚感。 还真是和风黎瑞一般,一只狡猾的狐狸……懂得怎样让我束手就擒。 “那不如紫儿陪爷去好好沐浴一番,就只有我们两个,如何?”眉眼含着戏谑,景行然接下来的话,瞬间让我有种被反将一军的感觉。 “本公主没空,还得赏烟火。”我远眺,就着那大片的光辉,瞧见背对着我与三哥相对而坐的人。肌肤胜雪白皙,可她的发,却是如雪般银白。 那,是个女子。 却,瞧不出具体的年纪。 * 这片河道一入夜便热闹非凡,画舫以它独特且吸引人的方式引得一系列贵胄子弟一掷千金。 迎春阁、牡丹闺、温柔乡、丽人坊的花娘们一个 个倒是别有雅兴,从画舫中探出头来,娇俏着向坐在扁舟上的三哥挥动手中的丝绢。 平时游戏人间惯了,三哥对于任何女子都是来者不拒,却唯独不愿成亲跨入被束缚的漩涡。不过说来也怪,平日里在这些个女子面前,三哥是要多风流有多风流,要多恣意有多恣意,起码对人家的搭讪自然是回应的,你浓我浓好不潇洒。但今夜,三哥竟然一本正经地坐着,丝毫不为那些莺莺燕燕所动。 推搡了一下景行然,我问道:“那个女子是谁?”手指的位置,恰是那个三哥对面背对着我的人。 漫不经心地一瞥,景行然眸光中没有丝毫的波澜:“拿一个背影来刁难爷,真当爷是神仙了?” 心目中望帝的形象,被他彻底颠覆。 我淡笑,表示理解:“天底下确实是有景岚帝不知道的事不理解的事不能掌控的事的,什么事,都不可能太绝对,景岚帝说是吗?” 双眼,讳莫如深,那深邃的视线,带着火一般的热度,似要将我燃烧殆尽。景行然的双手搁在我肩头,那股力道,烙得我生疼:“嗯,什么事都不可能太绝对。但什么事,都有转寰的余地。并不能将所有事都想得太过于悲观,紫儿说是吗?” 我真的很想说一声“不是”。但肩膀还在人家手底下死命地摁着,疼痛来袭,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也许吧。” 也许吧…… 也只能够是,也许吧…… 那个答案,天底下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做到呢? 比方我,就不可能那么轻易地做到。 才不过是和景行然说几句话的时间,这花灯缭绕的河道上,便是一片琴瑟之音。 那琴音,浑然天成,大珠小珠落玉盘,满是醉人的缠绵纷飞。 而另一艘画舫之上,有花娘衣带翩飞,发丝飞散,窈窕婀娜的身姿 舞出绝色妖娆。 “爷这位三舅子还真是个风流人物,才一出场,便惹得众女慕名献艺。今夜是献艺,不知道明夜,会不会就是献身了呢。”调笑的声音,出自景行然。不过他的话虽说是不正经,但却也是实话。以三哥在郑尹的才华盛名,是没有几个女子能够抵住他的诱惑的…… 只是……三舅子? 叫得还真是顺口,真是会对号入座呢,和风黎瑞一个德行…… 随着水波盈盈,而三哥所在的扁舟又一点点朝着我们这边行进,我可以清晰地瞧见三哥衣冠楚楚翩翩才俊的邪气样,素扇在他手中轻摇,风流不羁。而他故作拒绝的话,也让我听着有几分带劲:“谢诸位姑娘抬爱。只不过如今寸邪是即将成家之人,未得夫人准允,不敢轻易为她人赋诗作画填词,还请诸位见谅。” 成家?夫人? 我三哥浑说什么呢?他不是最不屑被女子束缚的吗?莫非中邪了不成? 那叶扁舟轻轻一转,便横亘在我面前。风吹拂起那一头银白的发丝,我清楚地看见了三哥对面那女子的容颜。 素衣长裙,粉嫩的鹅蛋脸,淡淡的柳叶眉,以及,眉宇间让人过目难忘的英气。 她是…… 赵妃离。 奇渭城一见,她为黄斐罡之妹伊七七诊治,与我也算是有过缘分了。不曾想,她这名女大夫,竟到了我辰凌国国都。 可是,她的头发……怎么会……变得如此…… 白色…… 竟是……银白…… 诧异还没滑出唇畔化作一声呼唤,我更不曾料想到的是,她的视线竟穿透那悠悠的湖波,借着那晦暗的光线朝我们的方向笔直射来。 当她的视线对上了我,亦或者说,对上了我身旁的景行然,她的眼底呈现一抹惊恐与哀凉。在所有人都料想不到时,“噗通”一声,跳入了湖中。 第115章 许一世韶华5 花灯缭乱,在河面上竞相绽放若有似无的光彩。 伴随着赵妃离的入水声,荡起藕花深处一片涟漪。惊呼声呐喊声,最终衍变成一道又一道装模作样的呼救声。 也是,又不是自己落水,又怎会真正在意呢?四周围多的,是那些个袖手旁观看热闹的人。也许,人的冷漠,是天性。但爱好是非,却是所有人的通病。 只是让我想不到的是,三哥这个向来便不爱管闲事的人竟然会在下一瞬便跳下水去救人。 要知道,当初我这个妹妹被宫里头几个善妒的婢子推下水,他这个恰巧路过的亲哥哥还是心理斗争了很长一段时间,察觉如果再不伸出援手,我真的会香消玉殒,他这个翩翩佳公子才舍得抛却他的身份来下水救自个儿的亲妹妹。 亲疏远近,还真是一目了然啊。 看着水里头两个缠绕在一起的身影,我第一反应便是想要扬声去救人。随后才缓缓松了心神。赵妃离是主动跳入湖中的,显然会水,并不需要救。三哥皮糙肉厚也不碍事,且是为了英雄救美。 我深深觉得自己被虐待了。自己的哥哥 ,对待一个外人竟都主动如斯,回想当初他救落水的我时那般犹豫,当真是厚此薄彼。 “我觉得,他不是我的亲哥,他绝对是我母后领养来的。”愤愤地握紧了爪子,我得出结论。 要不然,凭什么同样的境遇,得到的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呢? 景行然一直都只是不动声色地望着所发生的一切,那深沉似水的眸子,仿佛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又仿佛,什么都不在他眼中。 卓然而立,清雅风华,听得我的话,景行然深邃的眸眼微眯,倒映出无限涟漪光泽:“敢情紫儿这是吃味了呐。” “笑话!那是我三哥,我怎么可能会吃这种飞醋。”一张脸有些微微的红意,所幸是夜间,且我们这艘画舫上的光线足够微弱,他应该不会发现才是。 轻笑一记,那绝世的锋芒突显,景行然将我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了,竟然还敢大言不惭地说没吃味?真以为爷还像以前那样目不能视任由你胡编乱造地蒙混过去?” 确实,这个时候,还真是有点怀念那个双目失明的景行然 。起码那时的他什么都看不见,我即使对着他做任何的小动作,也可以矢口否认,而他,也对我无可奈何。 景行然仿佛瞧出了我的心思,一掌敲在我的额头:“别瞎想了,爷不会为了满足你的恶趣味让自己再瞎一次。” 眼盲,并不可怕,心盲了,才是真正的悲哀。 脑中蓦地闪现这么一句,待到我回神,却听见耳畔一句执着的追问:“要不,爷也跳下水去救人,让你三哥的英雄救美没了着落,替紫儿出出气?” “这么不厚道的事,不可为,不能为。” 虽是这般说,但我一想到两男抢着救一女的画面,而三哥因占据劣势而万般吃憋的模样,便深感舒畅。 这天底下的英雄,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三哥,实在是该遇到点挫折才知道他的人生,并不是永远都会一帆风顺的。 “唉呀,你这女子也太不知好歹了吧?三殿下有心救你就该向菩萨磕头了,竟然还敢拂了三殿下的好意,真是不想活了!” 有女子嫉恨的声音传来,我循声望向河中央。 荷叶接天,花灯四散。 载浮载沉,赵妃离虽 然久居北方的奇渭城,但她的泅水技巧显然是不错的。单单看她并不是失足落水,而是有意避开我与景行然,便可知她绝对不会淹死了。 但我的这位三哥平时心思缜密、邪里邪气了些,今夜却分外地不会用脑,不假思索便跳了下去救人。 也不想想,人家赵妃离究竟愿不愿意让他充当这个好汉。 事实可想而知,女子是竭尽全力想要躲避开男子的殷勤救助,一遍遍被他抱着向扁舟游去,一遍遍挣脱他的臂膀。两人之间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起了拉锯战,倒是在这月色幽静的夜晚,别是勾动人的心弦。 所幸是夏夜,河水即使再沁凉,也不至于真的会冻坏了身子,两人在水中折腾,也不至于会闹出什么岔子来。 然而,望着这一个想救,一个不愿被救的画面,我不禁觉出几分眼熟。 秀眉,几不可察地皱起,究竟……在哪儿见到过呢,竟有种,没来由的熟悉感。 “走吧,外边风大,先进船舱休息。”景行然适时开口,没有给我回绝的机会,已经揽着我的腰兀自转了个方向。 船舱…… 船 …… 船銮! 我怎么就忘记了呢。 当时出嫁的船銮上,一路都是昏昏沉沉,可有些事,我的身子却比我的脑子更有感觉。 一个想救,一个不愿被救。 那是…… 脑海中的一根弦,明明可以将所有的事情穿插,可那个关键点,却总是找也找不到,让我功亏一篑。 “不好了!不好了!三殿下溺水了!三殿下脚抽筋溺水了!快救人啊!快救人啊!……” 惊慌失措的声音相比于之前为了赵妃离而呼救的声音,却是声势浩荡了不知多少倍。护卫们纷纷跳下水去救人。 这,便是一个皇子与一个平民之间最大的区别。 前者的命尊贵不可侵犯,后者的命却轻贱如同草芥。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便要去救人,却被景行然哭笑不得地拦住:“你又不会水,瞎凑什么热闹?而且还大着个肚子……这么冲动行事,是想让爷断子绝孙吗?” 断子绝孙…… 刚刚便紧皱的眉头,又拧紧了几分。 他明明宫里头有女人已经为他诞下了皇子,并被他昭告天下册封为未来储君。他,怎么可能会断子绝孙呢。 第116章 许一世韶华6 最终,还是景行然这个一国之君不惜暴露自己,跳下水去救的三哥。 三哥这一出英雄救美委实太过于窝囊,害得我看得心惊胆颤,见景行然在一旁给他压腹,我诚恳地提议不妨试下嘴对嘴渡气。 三哥头一歪,有液体自他嘴角流出,却依旧昏迷不醒。 景行然斜睨了我一眼,极为干净利落地否决掉我的提议,却对着同样被他弄上岸的赵妃离说道:“赵大夫救死扶伤,既然三殿下是为你而差点丧命,就请你将他救醒吧。” 好吧,都说姜还是老的辣,这个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稍微多了那么一点的男人,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本事。 赵妃离即使再不愿,但明了景行然的身份,却还是乖乖地任由他将她给救上了岸。 这就是所谓的区别。 三哥救她,是以辰凌国三殿下的身份而救。 景行然救她,是以景岚国帝王的身份而救。 世人,仿佛都有对于自己家国的高位者谨小慎微。 身上的罗裙绢带因着沾了水,紧紧地贴在她身上,赵妃离的整个身子凹凸有致,窈窕清丽。那银白的发垂落在肩头,披散而下,有种别样的风韵。 听得景行然的话,她英气的脸上是一抹犹豫,似乎正头疼今夜游湖怎就没带上自己的药囊。 在景行然咄咄逼人的目光审视下,赵妃离即使再不愿,却也只得狠了狠心,清丽的面庞一点点低下,樱唇紧抿,向着躺在甲板上的三哥而去。 当四片唇瓣紧密相贴时,她脸上的红云一朵接一朵地升起,直接窜到了耳根子上。意识到自己的窘境最终还是只能由自己来突破,她忙正视起来,一口接一口地为三哥渡着气。 三哥的艳福一向都不浅,但能入得了他眼的女子,却是一个都无。 不过眼前这位让三哥不惜拿命来救的赵妃离,却是绝对的例外。 我不禁在脑中徘徊揣测,三哥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们之间,又是从何时开始进行的往来? “谢诸位姑娘抬爱。只不过如今寸邪是即将成家之人,未得夫人准允,不敢轻易为她人赋诗作画填词,还请诸位见谅。” 之前便深觉疑惑的话猛地 闪入耳畔,我一阵心惊。 三哥他,对于成亲向来便是排斥至极,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说出“成家”两字,很显然,那名女子对他而言是真的重要到了无以复加的地位。 那让他动了成家念头的女子,会是,眼前的赵妃离吗? * 景行然这一趟救人,是彻底将自己暴露了。 将人救在我们的画舫之上,原本这艘在角落里随波逐流低调安静的画舫瞬间便被周围的大船小船围得水泄不通。 有爱看热闹的,有好管闲事的,男的女的皆有,纷纷向这边投来关注的眼神。一时之间,这艘绝对安静的画舫,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若景行然还想继续将我困在水上,恐怕根本就不可能了。 三哥带来的六艘开道的大船上恰有两名官员,发现了我的存在,频频向我请示是否该将此事通报父皇,又频频问我是否需要将景行然等捉拿。 唉,这些官员看来比三哥还要尽心尽力。起码这会儿的他们不会和三哥一样为了美色而忽略我这个活人。 景行然将我困在水上,虽说限制了我的自由,但是好吃好喝地招待我,又帮我救了三哥。 做人不能不厚道。这份恩情,怎么着也不能够恩将仇报。 我于是就松了口,打发他们回去,顺便命他们将那一帮子看好戏的人都请回衙署好好喝一杯热茶。 大热天的能聚在一起不容易,适当地增进一下官员和百姓之间的互动看来是很有必要。 “咳……咳咳咳……”伴随着几声轻咳,三哥缓缓地恢复了知觉。眼皮略有些吃力地轻抬,视线模糊中,恰巧便与正和他的唇亲密接触的赵妃离四目相对。 前者是难以置信的欣喜,而后者则是无言以对的羞窘。 “我说三哥,这美人亲自给你渡气,你可以再享受会儿再醒呢。我还想着你若再不醒,便在你腹部剖上一刀对你施救呢。” 我承认,我确实是嫉妒了。 试想,原本该是只疼我只宠我一人的哥哥突地将对我的疼对我的宠给了另一个女子,将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从第一排到了第二,心里的抵触,便不言而喻了。 说到底,我还是免不了一个“俗” 字。 善妒,是每个女人的天性。 “紫儿,你不想让三哥活了是吧?剖一刀,亏你想得出这么损的招来。三哥不就是趁着你不在继续吃喝玩乐吗,至于那么生气?就只准你跟人跑了乐不思蜀,还不准三哥风花雪月以解相思了?” 三哥,还真不愧是三哥。长得人模人样,瞎掰起来,却是能将人活活气死。 最后那句,直接便让我有冲动将他给一脚踹下水。 景行然却紧紧拽着我的手,笑得别有深意:“三舅子所言极是,紫儿乐不思蜀了,所以打算跟我回国去。还请三舅子大开方便之门,帮我在岳父岳母面前多说说好话。” 人前人后的“爷”“本君”,在三哥面前,却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我”。 我微微一颤,耳朵嗡嗡作响。 谁的锦绣,承载一世韶华。 谁的韶华,安置一生聚散。 他这是,许给了我一世韶华吗? * 周围寂静,看热闹的船只被请回衙门之后,这河面上,也就只有我们这一艘画舫了。 几滩水渍在甲板上分外明显,三哥被搀扶着站起身,身上的衣服还湿着,平日里风光无限的公子哥如今是落魄得衣衫褴褛,衣角皱褶得让我都替他汗颜。他这个对自己的外表格外在意的人这会儿倒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在意,故作虚弱地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倚靠到了赵妃离身上,嘴角噙着一抹得逞般的笑。 他的性子我自然是了然,也不拆穿,让他自己在那边上演着美女救英雄的戏码。 眼望向景行然,三哥阴寸邪一板一眼道:“我这人呢,别人敬我一分,我敬别人十分。你景行然这么给面子地唤我一声‘三舅子’,我原本是该同意将紫儿交到你手上。只不过人家风黎瑞比你更敬重我,‘三舅子’的称呼是每天叫不离口,而且还帮我……” “行然不才,听闻三舅子爱画成痴,尤其是对于天方子的画,成日里研究琢磨,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若三舅子肯成全我想要悔过之心,他日必当奉上天方子墨宝三幅,以做酬谢。” 景行然也是个富有心机之人,专门摸准了别人的软肋下手。 当初三哥为 了从风黎瑞那里拿到一幅天方子的自画像,可是将我这个亲妹妹给卖了。如今景行然允诺他三幅,我想,他这个爱画如命的人肯定是要将我卖第二遍了。 岂料,这一次,他竟不为所动,万分豪迈地一挥手阻止景行然的劝说:“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实在是和人相比,我宁可选天方子本人。” “此话怎讲?”景行然微微蹙起了眉宇。 三哥不答,只是将视线温柔地落到赵妃离身上,那般的柔软,是我平生从未见过的。 相比于大哥二哥,三哥与我的年龄最相近,共同的话题,也便最多。 从小到大,他会变着法子地欺负我,邪气地在我面前故意和宫婢们调笑,又会在我情绪低落时落井下石一番,总之,干尽了所有能让我抓狂的事情。 可当我真正伤心时,他又会耍宝般地哄我,我哭得急了,他就在我面前抓耳挠腮,做尽各种惹人发笑的动作,通常是让我暗香殿的婢子们笑得前仰后合。 明明是为了我而落得满是狼狈,可他偏偏就连狼狈的时候还是风流优雅、丰神朗俊。只要每次他一到暗香殿,我宫殿里头的婢子们便是对他嘘寒问暖,芳心暗许,将我这个公主给撇到了一边。 一把素扇,潇洒不羁,这位辰凌国的三殿下,几乎成为所有女子想要嫁于的对象。只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三哥可以对所有的女子都体贴都温存,但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能够真正入了他的眼。 如今见到他对赵妃离如此神色,我心头一紧,不知名的感觉来袭,我不知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 “三哥,她就是你一直追崇的天方子?”眸光示意赵妃离,我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和人相比,他宁可舍弃墨宝而选择天方子本人。 也就是说,他找到了天方子。 那个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的天方子…… 所以,三哥才会不顾一切地为了救赵妃离而跳下水去?就因为,她是他迷恋至极的天方子? 天方子竟然,就是赵妃离吗? 怎么可能,会这般巧? 三哥一脸郑重地点头,眼角眉梢都是满满的笑意:“风黎瑞不是给了我一幅天方子的自画 像墨宝吗?恰巧我前两日出门便和她遇上了,你说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巧的缘分吗?” 巧。 确实,够巧呢。 根本就无人知晓其真正身份的天方子突然现身,且是从景岚国一路到了辰凌国,怎一个“巧”字了得? “我相信,风黎瑞给你的那一幅画,定然是天方子的真迹。若想骗过你的法眼,根本就是不可能。但三哥,你可曾想过,画像上的人,并非天方子本人?而是她(他)为他人而画?” 我,只不过是说出我的猜测罢了,岂料正扶着三哥的赵妃离却蓦地轻笑出声。那笑,带着几分苦涩:“民女与娘娘相识一场,承蒙娘娘不弃,愿意结交,那时民女感恩戴德,激动得不成样子。可是今日再见,娘娘却这般怀疑我。娘娘是想让民女当场作画一幅以表清白吗?当然,民女根本就不稀罕结识什么朝中权贵,娘娘若真心怀疑,民女五斗小民,也不敢高攀,就当从不曾见过,依旧去逍遥四海。” “怎么可以?你不是答应留下来做我的妃子了吗?”三哥直接便握住了赵妃离的手,神情激动。 两日前才刚见面,竟然这般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我紧抿着唇,努力探想着其中那丝不同寻常的痕迹。 但到底还是涉世未深,对那些个阴谋阳谋的根本就没有什么洞察力。而初见赵妃离,她确实是个难能可贵的女子。这般想着,我也就没有再过多的较真:“一切都怪我,妃离嫂子可不准做逃婚新娘啊,要不然三哥准找我算账。”这般一说,也算是将话挑开。我可不敢被母后安上一个害她没有孙子抱的罪名。 三哥听得我这句话,自然是笑着赏了我一个暴栗子,根本就不痛不痒,由此可见他的心情是万分得好。而赵妃离原本还因着我的猜忌负气,如今见我如此,羞红了一张娇俏的脸:“娘娘就知道玩笑,民女怎么当得起娘娘一声嫂子……” “不是当时就让你唤我的名字凌紫即可了吗?怎么又忘了?”我故作嗔怪地说着,不经意回眸,却见景行然望着赵妃离若有所思。那双眼,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复杂与探究。 第117章 离人葬痴人1 天色暗沉,唯有那月华点缀,幺幺飘渺。 经过这般一闹,幽幽河面,花灯三三两两凝聚。空洞的风飘忽而来,远处飞鸟惊起,乱鸣一团,荡起几丝凛凛凉意。 “我们赶紧找个地方上岸吧,总觉得今夜会不太平。”我抱着手臂,明明是夏夜,却还是有些发寒。景行然想要来抱我,似乎是猛然意识到刚刚自己下水救人而衣衫尽湿,手伸到一半,又急急收了回去。 画舫终归不是久居之地。 先不论几个人身上湿透都需要沐浴换洗,再者,景行然、三哥和我的身份都因此暴露。这四面临水的地方,若真有居心叵测的刺客,恐怕不易对付。 景行然样样计划缜密,但唯独身份暴露后如何抽身而退这一条,却还是没有谋划在内。 所以,当真的出现刺客时,两个武艺在身的男人因着我和赵妃离这两个不会武的女人,手脚大.大受到了束缚。 这一刻,我真恨自己怎么就这么愚笨将那几艘大船给打发走了。一部分护卫被那两名官员一起带走。留下的也就只有三哥的护卫。 然而此次三哥是携美同游,也仅带了四名护卫。当乌压压的黑衣人袭来,难免便被人钻了空子。 清冷的光华流泻一地,水波悠悠,黑衣人训练有素,飞身到我们所在的画舫时也是有条不紊。刀剑在月光下闪现着凛冽的光芒,让人望而生畏。 他们的动作,整齐有秩,看他们攻击的目标,却让我生疑。 一般的杀手,刺杀人时起码已确定了目标,该是有重点有谋划的必杀。 可是他们的目标,竟是我们四人。 没有一人,被特殊对待。 这怎么可能? 我和景行然从一开始便是在一道,三哥和赵妃离却是因着落水而和我们在一道。 四个人凑在一起,纯属巧合。 这些个黑衣刺客行动前根本就不可能料想到我们四人在一起才对。 可他们,却选择了每个人都杀。 这是,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吗? * 分散的刺杀,最容易耗损人力,也最不易达成目标。 没有头领没有目标,完全便是死士在执行不知是谁所下的命令。 看着这场群龙无首的刺杀,我在脑 中一遍遍地过滤着可能会对我们下杀手的人。 是与景行然有仇之人?还是对我有恨之人?是对三哥怀嫉之人?还是对赵妃离有怨之人? 就因为他们的刺杀分散化,要揣度事件,也便难上了好几倍。 对方究竟是冲着我们四人之中的哪一个? 当然,我绝对不会相信他们的目标是冲着我们全部人,能神通广大到一早便料到我们四人会在一起,根本就不可能。 遐想的功夫,对方便已挥舞着刀向我逼近。 碍于我腹内的孩子太过于明显,景行然不敢大力拉扯着我的手躲避开来人的每次杀招。所以他只能在我周围形成一个包围圈。以我为圆心,不断扫开他们的攻击。 长剑在手,风姿卓绝,即使斗得再酣再狼狈,也给人一种无与伦比的神只形象。 三哥一把素扇为兵器,摇曳生风,师承吴山老祖,武艺自是不凡。但短兵器与长兵器相拼,长时间恋战,终究难免会力竭。 两个男人在外围将我和赵妃离围在中央,互相交换着位置应战。四名护卫却早已被黑衣人给打得 分散各处,无暇顾及我们这边。 刺客明显便是经过精心训练,刀法剑法皆是一流。幽光晦暗,下手狠辣。我毫不怀疑景行然能够解决所有人。只是有我这个负担存在,他根本就难以施展开来。景行然他能手刃众人,但越来越多的刺客轮番战下来,他的力气便会被消耗殆尽。 小小的画舫,因着黑压压的人遍布而左摇右晃,很不稳当。 不再顾及身上的衣衫湿透,景行然揽着我的腰躲避开险险一击,他明明有机会趁势补上一剑的,却因着我头部一阵眩晕而分了神,被黑衣人有机可趁而在左臂上划上一刀。 “是谁派你们来的?你们知道我们是什么身份吗?胆敢行刺,足以灭你们九族!”三哥一怒,手中的素扇现出一轮尖锐的利刃,轻巧一个翻飞,便将一个刺客的头颅割下。那大睁着的眼珠子伴随着依旧蒙着面的脑袋,一同咕噜噜滚到了河中。 血肉模糊的景象,让我有惊呼的冲动。双眼被景行然的大掌迅速蒙上,清润的声音带着关切:“别看。” 这般沉稳有力 的声音,给人安心的力量。仿佛已经很久都不曾听闻了。 “跟他们废话不是浪费体力吗?三舅子,又不是雄狮百万,区区几个刺客而已,难道咱们还摆不平?” 对方没有头领,根本就只是盲目地撕杀。无法擒贼先擒王,那么也就只好攻人,先攻心。 我不觉扯开景行然覆在我眼上的手,抬眸望向景行然受伤的左臂,银色的衣袂,那道口子,更是明显,血色侵染了衣袍。 “抱紧爷,别压坏咱们的孩子。” 景行然揽着我的腰,长剑闪耀银芒,血色如雪,飘荡半空。 三哥也依样画葫芦,将赵妃离揽在自己怀中与人拼杀着。 不自觉往那个强劲的怀抱依偎而去,感受着他身上明明湿润却无比温暖的气息,我将手紧紧圈抱住他:“景行然,这趟英雄救美该不会是你一手设计的吧?记得,等脱了困要向我父皇提亲啊,我好以身相许。” 他的身子一震,我感觉得到他握剑的手一阵发颤,挥剑时,更是前所未有的用力。 “爷等着你兑现承诺。”他的嗓音沙哑,却染着笑意。 第118章 离人葬痴人2 竹萱阁。 三哥身为辰凌国三殿下,其实早到了适婚年纪,但他对这些个事情兴致缺缺,母后即使嘴上埋怨他,但爱儿心切,也乐得他留在宫中伴着她。 所以至今为止,三哥在宫外依旧没有自己的府邸。不过别苑倒是挺多,狡兔三窟,想来这偌大的郑尹,随便几处,都可能是他一掷千金之后的产物。 就好比,我们现如今所住的竹萱阁。 那夜刺客来袭,因着我和赵妃离两个拖后腿的,景行然和三哥不免吃力了几分。所幸后来景行然的暗卫赶到,才将刺客一网打尽。 可惜的是,被拿下的人一个活口都不曾留,统统咬舌自尽。 从这一点来看,这场刺杀,真的是经过周密部署。 * “江植说你动了胎气,差一点就滑胎了,一定要在床上躺着静养。”将我按回床上,景行然沉着声音,双眸望向我,俊颜紧绷,显然是心有余悸。 光裸着上身,他就这般毫无顾忌地侧躺在我身边。玉冠束的发丝垂落,因着他的动作,飘忽到我脸上,只觉得痒意难耐。 他倒是会便宜行事,我被迫静养的这几日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更是自动自发地和我同床共枕。 而我,也后悔当时一个冲动之下脱口 而出的那一句提亲。让他如今对我做任何事仿佛都理所当然。 “我这样躺着真的会憋出病来的。”若不是顾念着腹中的小祖宗,我是决计不会任由他们摆布乖乖躺在床上的。要知道,被限制人身自由,根本就堪比凌迟。 “要不,爷对你做些让你不至于太无聊的事?”景行然好心地提议着,眼角眉梢都是慵懒的笑。故意将那裸着的身子呈现在我面前,那体魄强健身材挺拔肌肉线条流畅,竟有点儿诱人。他对我下着无言的挑衅。 我有些意兴阑珊地瞪了他一眼,这几日,他可没少拿这事来堵我。 “我可不敢有劳景岚帝亲自出人出力。这城里有家一品馆,那里头的小倌都别具风味,还有好些都还没被人碰过,本公主觉得可以找几个来解解闷。要求不需要太高,只要姿容过得去就行。年龄嘛,最好与本公主相近。” “你!——”怒意,戛然而止,景行然明明是想要发作,却硬生生收了回去。随后,斜睨着我笑得莫测高深,“等哪天爷为了你去一品馆挂牌了,你再来钦点爷吧。爷保证为了紫儿努力做个经验十足的小倌,包准让你满意得尝了一回还想来第二回……” “堂堂一国之君 ,你还能够再恶俗点吗?” 没有最无耻,只要更无耻,还真是无耻无下限。 我有些头疼地给了他一个白眼,将脑袋塞到被子里遮挡了个严严实实。眼不见为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景行然见我如此,总算是目的达到,也不再逗我,用手拉扯着衾被:“别将自己闷坏了,爷可不想在提亲时被你父皇安上一个对你图谋不轨的罪名。” “你本来就是对我图谋不轨。”我不解气地顶了过去。声音从被子里传出,闷闷的,倒像是情人间最寻常不过的撒娇,我自己听着都有几分恶寒。 景行然如同对待小孩般隔着衾被摸了摸我的脑袋,收敛起了那份嬉笑,转而肃然道:“你三哥已经向你父皇提出要娶赵妃离为正妃了,爷原本该趁着这时机和他一道入宫去觐见你父皇重新让他将你许配给爷的,不过你如今这副样子,爷可不敢趁人之危。” “你不趁人之危还会有谁趁人之危?”说的比做的好听,我愤愤地将脑袋从被子里挪出来,再次赏了他一个白眼。 最近对于低声下气对我无限度包容的他,我总是随时随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是因为怀有身孕难免脾气大些…… “好好好,是爷趁人之危想要将你据为己有得了吧?不过这还不是你应允的?可别对爷说那夜你那句情深意切的话是纯属逗弄爷的。爷可不信你的演技能达到那种地步。” 这人,将所有的话都说死,还真的是不给我任何逃避的借口。 “我……” 反驳的话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正要出口,一阵敲门声却不合时宜地入了耳。 “进来!”完全不顾及自己如今还裸着上身,景行然豪迈地一张口,便命人进了来。 * 脚步声临近,来人有条不紊地绕过屏风,最终站定在离床畔几步远处。 一袭散花绿叶裙,头上的发丝简单地扎了一个结,轻盈的打扮,清新自然。 见到景行然如此招蜂引蝶的一幕,来人似乎是怔楞了片刻,一张脸上爬起红晕,终究只是默默地垂下脑袋,端着手上的托盘毕恭毕敬道:“这是江公子吩咐奴婢煎的药,请公主服用。” 在竹萱阁住了这么久,我自然是认得她。 她唤叶檀,是这竹萱阁原来的女主人身边的丫头。 当然,在这里,我不得不提一句三哥的潇洒恣意。 虽说三哥对女人是敬谢不敏,但金屋藏娇也不乏其数。叶檀伺候的女主子,便是牡丹闺里头卖艺 不卖身的花魁桃安儿。三哥和她兴趣相投,便给她赎了身,将她安置在此。 不过如今三哥对赵妃离是一心一意,他对天方子有多迷恋,对赵妃离便有多上心。 不想让赵妃离误会,三哥与桃安儿划清界限之后便给她留了大量钱财让她另谋出路。 桃安儿好歹是牡丹闺里出来的,知道好聚好散这个道理,也便爽快地拿着银子走人了。不过桃安儿身边的这个丫头叶檀却是个死心眼的。认准了是三哥给了她及桃安儿一个安身立命的场所,便死活也要留下来报恩。 所幸也只是一个婢子,三哥也不是养不起人,也就让她留了下来。 “东西搁下,你出去吧。” “是。” 自从怀了身子,我吃药的次数竟比平日吃饭的次数都要多。我即使再不愿尝到那苦味,但为了保住这个孩子,还是得英勇就义般服下。所幸只需再熬段时日等小祖宗落地就可解脱了。 我一咬牙,开始给自己灌药。 景行然在旁边瞧着,也不与我玩笑了。反倒是从远处桌案上端了个糕点盘过来,专等我苦得皱眉时将一款软糯的栗子糕塞我嘴里。看着我佯装嫌弃地要吐出来,心情甚好地将唇覆上,展开一场令我猝不及防的拉锯战。 第119章 离人葬痴人3 总算是熬过了江植定下的修养之期,我又生龙活虎了。 我兴奋地奔出房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趁着景行然不在去厨房煮上一碗辛辣刺鼻的糖水。水的外在,内里却是酸甜苦辣俱全,以此来好好感谢一下这段时日里他这么“无微不至”的照顾。 出了房门,这才知晓竹萱阁如今里里外外早就被布置得喜气翻天。 红绸遍布,金银玉器,将这座本属清幽之地营造成一个世俗之地。 “唉,小心着点。这可是三殿下的心头宝,摔坏了咱们一个个都是要掉脑袋的!”经过花厅的时候,才发现几个竹萱阁的家丁正在挂一幅装裱起来的画作。 枯藤老树,小桥流水,斜阳西落,人影断肠。 笔触细腻,意境苍凉,右下方属于“天方子”的落款,不觉让我凝了凝眸。 看落在画上的时日,恰是三月前。 这般凄凉的画,稔是作画者如何擅长,也必定要经历一番心伤才得以完成。 天方子画神的称号,果真是名不虚传。 “三哥平常连让人碰一下这画都要恼羞成怒,今儿个倒是大发善心,决定和人共享这传世之作了?” 听得我的声音,几个正挂画作的家丁想要从梯子上下来,却被我阻住了,其余的人忙跪在地上向我请安。 “回禀公主,三殿下大婚,花好月圆人团圆。三殿下这是想赢得赵姑娘的芳心呢。” 将自己珍藏多年的属于赵妃离的东西堂而皇之地挂上,表明自己从始至终便对她上了心,以此剖析自己的一片深情,倒确实是三哥的作风。 “以后别赵姑娘赵姑娘地唤了,马上便要成亲了,你们若不想三哥动怒,统统改口唤王妃。” 几个人听此,连忙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连连称是。 三哥终于要成家了,原本身为三殿下,该是从朝中官员中找一名门当户对的女子,但他却执意娶赵妃离这名无权无势无任何背景的民间女子。 放在历朝历代,恐怕都会是一场棒打鸳鸯的戏码。 不过母后开明,父皇又是个唯妻命是从的 主,圣旨赐婚,这场婚事终究成为定局,毫无悬念。半月后,三殿下大婚的消息,辰凌国内无人不知。 赵妃离是景岚国人士,如今居无定所,三哥便有意将这竹萱阁装点成她的娘家。待成亲之日,便亲自将她从这儿迎娶走。 婚后两人会住在父皇钦赐的闲王府入住。三哥这位游手好闲的主,终于也要成家,另辟府邸。 一旦挂上王爷的尊号,日后种种,恐怕也终究无法太过于恣意了。 * 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灼热斑斑。花儿萎蔫,绿叶垂顿,委实是个折磨人的光景。 远远的,我看见赵妃离一袭白色的裙衫,正在摆弄晒在院中的药草。专注异常,姿态优雅,临风的衣袂轻舞,如同圣洁优雅的睡莲,让人无端生出几分心怜与膜拜。 她的一颗心只扑在药物之上,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抵不过治病救人。 三哥对她的情,她即使是笑着应承了,但我知晓,里头终归还是存在疏离。 并没有过去打招呼,我一路往前,挑着阴凉的地儿走,绿树环绕,凉风偶尔刮过,还算是解暑。不过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却还是折腾得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娘亲想要捉弄一下他爹爹怎就这么难呢?第一个就是被他这个小祖宗给折腾。 到得厨房的时候,只有一个厨娘。因着早就过了午膳的点,她正在忙着准备糕点及水果。见我进来,惊恐地连连想要将我劝退。 “公主,使不得啊使不得,这儿油腥太重,实在是不能进啊。” 厨娘想要搀扶我出去,可一看自己手上满是油腻,又惊惶地往自己的衣服上一个劲猛擦着,想要扶却不能扶的模样,一时之间让我极为不忍。 “无妨,本公主就在这儿待一会儿。” “公主,若是让三殿下知晓了,奴婢就没命了啊,还请公主先出去,您想要吃什么,吩咐奴婢做就是了。” 三哥什么时候这么血腥了? 动不动就让人没命? 怎么那么像景行然的作风? “将某些人说过的话往其他人身上揽 ,诬蔑三殿下可是死罪,到时候别怪本公主没提醒你啊。” 摆了公主架子,我最终还是悠悠然地晃荡进了厨房,在里头左顾右看。 厨娘身子一滞,唯唯诺诺地纠正:“是……是驸马爷……吩咐的……不准让公主进厨房重地……” 驸马爷? 右手拧了拧眉心,我有些头疼。 景行然还真是会滥用自己的权利。 我不过是在言语上松动给予了他机会,他倒好,还没正式向父皇再度提亲便已经以驸马自居。 这厨娘也真是的,之前我大婚的事闹得是风风雨雨沸沸扬扬,世人眼中的人选可是风度翩翩的左相风黎瑞。如今这驸马爷换了人,她不向我这个当事人进行求证,竟然还轻易地信了?也不知景行然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汤…… 费了一番功夫将厨娘打发下去,我乐得一个人在厨房内自己摆弄。 三哥出手一向大方,这竹萱阁地儿很大,这厨房,也是应有尽有。 我先吃了些紫晶葡萄解渴,又给自己弄了份由各色瓜果拼凑出来的水果大杂烩。用小勺子一口一口地舀着,我寻了杯温水,笑得眉飞色舞地往里头添起了盐糖辣椒水之类。 心里头早就打定了主意,以药膳为名将这碗凝聚了诸多精华的水呈现给景行然,来好好回报下这些日子以来他对我的诸多关照。 药的苦涩味道传来,我一转首,这才发现不远处的角落,有一个药炉子,上头正用温火煨着一盅药。 频繁地接触它,我几乎只要稍稍一闻,便知晓这就是安胎药。 不过江植给我配置的安胎药里往往多了艾草的成分,而这盅药,却没有,不禁让我有些疑惑。 急急忙忙的脚步声响起,带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急切。我正纳闷那厨娘怎么这么没有眼力劲非要来掺和,不曾想望过去,竟是叶檀。 叶檀年纪其实与我相仿,不过眼角眉梢总是显露出几分历经沧桑的味道来。想来是因为曾经伺候桃安儿的时候沦落风尘,即使洁身自好,但在那种地方待久了,便难免会 看透世事炎凉。 “公……公主?”完全没料到我会出现在这儿,她吃惊地后退一步,又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似乎是过大了,又假作若无其事地走近几步,“公主怎么会在这儿?” “闲得荒就出来找点吃的。”我简单地一笔带过,见到她的视线颇有些紧张地投向我身后的药炉,不禁起了几分兴趣,“这药是你煎的?” “啊?”心思如同神游,乍然回过神来,忙战战兢兢地回禀,“是……是奴婢煎的药……” “是你自己喝?”目光似要穿透她的眼,带着几分灼热。我竟不知是因为自己这份一时兴起的捉弄,还是真的想要探求些什么。 “不……不是……不是奴婢……不是……”连连摆手,一张娇美的容颜急得满是红晕,那着急的辩解,若非我知晓她根本就不是那种会做出出格之事来的女子,还真的要怀疑她是否是真的有了喜。 “这么紧张做什么?不过就是些养身的药,是你喝的也很稀疏平常啊,哪个人不愿意补上一补呢?”明明不想试探,可终究还是存了几分心思,话出口,我暗暗鄙夷自己对人如此没有信任。 “是啊,奴婢最近觉得不舒服,跟着奴婢十几年的老毛病了,让济春堂的大夫看了,开了一帖药,一直在服用着,倒是觉得不错。” 叶檀的话,让我之前还在暗暗鄙夷自己的心,一下子怔住。 她,在撒谎。 明明是安胎药,却被她说成了普通的药。 她这是料定了我对药不熟悉吗? “有病就得医治,一直拖着可不是办法。这毛病既然都跟了你十几年了,肯定是缠得你难受。不知你那是什么病,回头我让江植给你看看。他可是当世名医,绝对能够药到病除。” 有模有样地说着,我尽量让心底的那份猜忌沉淀。从来都不知道,我一旦演起戏来,可以这么投入。 “不用了,奴婢区区贱命,怎么敢劳烦江公子?” “人命无贵贱之分,你这是妄自菲薄。” 见我如此执着,叶檀一咬牙,似乎是豁 出去了:“奴婢这病犯在雷雨天,每每下雨,便会浑身疼痛。厉害程度,犹如万虫嗜心。” 嗯,说得还真是逼真呐。 若我不知晓她刚刚是在诓骗于我,我还真的要相信她得了这样的毛病。 心里如是想着,我根本就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殊不知,正是因为我这般自以为是理所当然的认知,让日后的我追悔莫及。 “没事,让江植看看,相信他会有法子的。” “奴婢愧不敢当,实在是久而久之都习惯了,还请公主不要为了奴婢如此费神,太折煞奴婢了。” 原本便是她编造出来的病,她既然如此说,那我也便顺着她的意不再执着。 “光顾着聊天,这药都烧开了。”看着正一个劲咕嘟咕嘟冒着白烟的药炉,我提醒出声。 “奴婢这就将药倒出来。”三两步走上前去,竟然忘记了拿个布巾垫着手,灼烫的温度来袭,我明显可以感受到她额上的汗滴落,以及那端着药盏的手,发出哧哧的声响。 她的手,定然已是一片烫红。 明明她可以将药盏甩出去,却因为顾忌着我在身旁,生生忍了下来。 而那双晶莹剔透的眸中,竟没有丝毫怨言。悠悠的气息,如同山泉般沁人心田。 心思一动,我竟有些心疼起她来。 * 晚上景行然回来之后,我威逼利诱着他喝完那碗我作怪之后的水。 他认命地皱着眉咬牙喝了,又在我心血来潮之下替我修剪着指甲。 “景行然,若有个女子为你怀了孩子却不让你知晓,只是一个人默默承受,你会如何?”蓦地出声,我打破沉寂。 好笑地望着我,景行然眉眼戏谑:“紫儿说的不会是自己吧?” 我斜睨了他一眼,郑重地重申:“如果有人为了你怀有身孕,你心里却满满的都是她人,且即将与自己心爱之人成亲,你会怎样?” 这一次,景行然似乎是明了了,抓住我乱动的手,认真地用剪子为我的指甲圆上一个半弧:“你说的是你三哥的风流债?” 这人,猜想得竟与我不谋而合。 第120章 离人葬痴人4 照景行然的说法是,若他存在这种情况,一定会将所有的恶果扼杀在未成型前。 也就是说,这个孩子,更甚至是这个女人,都不会留。 也许男人都有劣根性,他们可以很轻易地跟自己不爱的女子发生关系,但若要承担起责任来,却懒了些。 其实对于景行然的说法,我是将信将疑的,毕竟为他诞下皇储的林雪兮,他是毫不犹豫地给予了厚待。 这件事横亘在两人之间,其实迟早都要面对。但我还是选择了逃避,也许晚一日面对,便会增长几分对自己以及对他的信心吧。 “其实这一切也不过是你的臆想罢了,也许你三哥根本就没碰过她,她腹中的孩子是别人的?又或者,这安胎药根本就不是她自己服用,而是为别人煎的?她也许是为自己隐瞒,但也不排除她是为别人隐瞒的可能。” 景行然逐一分析着,不得不说,经过他这般讲解,我的思路更清晰了几分。但我的眼前却总是浮现出叶檀眼角眉梢中显露的沧桑,这股与她年龄根本就不符的情感,让我产生一种直觉,似要无端印证自己的揣测。 “婚期迫在眉睫,我不希望出任何岔子。”将指甲从剪子下抽身,也不管景行然是否因着我的固执而沉下了脸,直接便窝到了床上。 “你说你与爷置什么气?不过是对你分析事实,爷反倒里外不是人了?”景行然紧随着我走了过来,坐在床畔,笑容有些无奈,“刚刚沐浴,你这头发都还没绞干。” 我看了他一眼,很明显,他这是存 心想要我当这件事根本就没发生过。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在这成亲的节骨眼上闹出些事情来。 三哥是我从小到大至亲至爱的人。他从未真正对女子动情,最痴迷的,也不过画神天方子而已。 若这天方子是男子,三哥也权当是亦师亦友,与他讨教切磋。但如今这天方子却是名女子,且还是名美貌风华的女子,三哥动情,完全是理所当然。 我不管他对赵妃离究竟是仰慕多一些还是爱慕多一些,但赵妃离既然是天方子,那么三哥便决计会为了她而不顾一切。 三哥唯一一次动情动了心,我这个做妹妹的,便得努力为他和赵妃离的未来铺平道路。 * “行然。”任由景行然用巾帕擦拭我的湿发,我猛地转首与他四目相对,然后,猝不及防地将整个身子扑到他怀中。 景行然。 行然。 这久违的称呼,我以为,再也不会唤,却终究还是世事难料。 万万料不到我会如此,景行然身子有些僵硬,那擦拭着我头发的手,一时之间竟忘记了去动。然后,我听闻头顶一声轻笑,似久旱逢霖,似枯木逢春,悠悠清润。 “嗯,爷在。”三字,他应了。 将手缠在他腰际,我将脑袋使劲地往他身上埋:“你知道你以前有多让我痛彻心扉吗?你知道我以前有多希望与你老死不相往来吗?” “知道,爷都知道。若可以,爷根本就不希望你伤心。若可以,爷希望你所受到的伤害全部都转移到爷身上。但是……” 成功地引发出了他的那抹 愧疚,我心下苦笑,自己,竟然也会如此利用人心。 “你明日便去向父皇提亲吧,我和你一道入宫。”打断他的话,我沉稳出声。 我明显感受到那拥着我的怀再次一颤。 “紫儿……你、你是说真的?” 从他怀中抬眸,我看到狂喜侵染他的眼眸。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根本不似作假。 早在画舫上有人行刺,九死一生之际,我似玩笑似认真地说若能脱困,便让他重新向我父皇提亲。他分明是见着我便要提醒我一次,每每说上几句话就要拿我当时那脱口而出的话来堵我的口。当然,我大多数时候是概不承认,一概指责是他的幻听。 如今见我不仅承认,还主动提及要和他一道入宫,景行然,似乎真的是惊喜莫名了。 俊颜欣然,那般毫不掩饰的情感,确实,是前所未有的真实。让我一时之间竟有种错觉。仿佛之前那个为了林雪兮为了江舒薇而置我于不顾的男子,根本就不是他。而那个废了我后位更将我充为军妓的男子,根本就是另一人…… “在进宫前,我想先请江植到竹萱阁一趟,你应该,不会不允的吧?”说了这么多,其实我最想做的,也不过是让江植来此为叶檀把脉,好确认,我该如何走下一步棋。 景行然终究只是一叹,用巾帕搓揉着我的长发:“敢情说了这么多你还在原来的话题上转着。”手弹了一记我的额头,又状似心怜地用自己的唇轻吻,继而,一点点向下,直到吻上我的唇,舌沿着唇线一点点描绘,而他 的手,也早弃了为我绞湿发的巾子,隔着薄薄的衣衫对我撩拨。 * 江植来的很快,第二日一早便被景行然的人请了来。 虽然不能够用诊脉这个最直接的途径来获得我想要的答案,但他到底是名医,即使医术不及玄枫锦这位神医,但却有自己的一套行医之道。 望闻问切。 江植用的是前三者。 问的,有与叶檀一道当值的婢女,更有叶檀本人。 当然,不会那般没水准地直接问她最近如何如何,从小方面着手,一点点剖析,是江植的强项。 “那位姑娘已经有喜三个月了。”最终,待关上门来密谈,江植道出的答案,让我心头一紧。 三个月…… 竟然,这么久了。 只是不知为何,这个期限,给我一种熟悉感。 三个月。 总觉得,有哪儿存着怪异。 “江植,你确定你没弄错?若真的有三月了,强行滑胎,会不会有危险?我……”若会危及到叶檀本人,我实在是下不了手。 三哥的府邸竟出了此种丑闻,后宅秽乱,定然是要杜绝的。让她滑掉一个孩子已经是我的极限了,若连她的命都要被剥夺,那根本就不是我的所愿。 江植的身形消瘦,眉宇之间是一抹清雅。只是眼角那淡淡的暗影,不觉让我怀疑他究竟有多少个日夜不眠不休了。 “确实是三个月了,不可能有错。若真的要滑胎,我可以保证绝不会有任何危险。但是紫儿,你确定要将此事如此轻拿轻放吗?” “三哥府邸如此淫乱,必须肃清不正之风。按理说是 该将叶檀发卖了。但她孤苦,又不愿离去。也罢,去子留母,希望她不再犯糊涂。”我幽幽一笑,那笑却有着万般的无力,“我亲手扼杀过自己的孩子,所以我知道,那种痛那种苦,根本就不是用言语能够描述的。我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会随随便便扼杀自己的孩子。可我这一次,却不得不狠下心,扼杀他人的孩子。” “那孩子,是三殿下的?”心思细腻如江植,终究还是猜透了里头的玄机。 我点头:“偌大的竹萱阁,也就只有三哥会附庸风雅。叶檀常年跟随桃安儿在牡丹闺,见过的风流公子哥不在少数,见着我三哥这样的难免便会动心。两人做出些出格的事情,也便在情理之中。” 江植却是极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你怎知那姑娘不是和府上的家丁相好行了周公之礼?这事最好还是问过三殿下的好。说不准是人家姑娘和别人郎有情妾有意,你反倒做了回小人拆散了一桩好姻缘。” 被他这般一说,我之前所设想的种种都被全盘打破。 景行然分析得井井有条,他明明有对我说过这孩子也许是别人的,并不是三哥的。但我却铁了心不信。 如今江植这般一说,我却又有些迟疑了。 若叶檀只是在府上找一个普通的家丁互通款曲成了好事,倒也不是不可能。 “这事三哥那边我是决计不能去问的。他如今正费尽心思地讨好着赵妃离,想让她在成亲前全心全意地爱上他。我可不能因为这事去给三哥添堵。” “那你的打算是?” 第121章 离人葬痴人5 “这件事,我不能假手于人。我会亲自去做。”我面色凝重,双眸犀利。 江植见我如此,终是将一个锦囊递到我手中。他的身影临风,一步步走出我的视线:“竹萱阁里那位准王妃的医术倒是不可小觑,她那边的药材也是应有尽有。我去她那里顺手牵羊了些制成了这包,你放到叶檀姑娘的房间,只要她闻着睡上三晚,那胎便会自动滑落。不过你也是重身子的人,千万不可闻得太久。” 我目送他离去:“我会小心的。” “这物件无色无味,不用担心会被发现,即使事后被查,里头具有滑胎成分的麝香会在三日后自动挥发掉,余下的,也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具有安神作用的甘草。” “你从赵妃离那儿拿的,那她会不会从那些少了的药材里发现……” “放心,那几味甘草都是极普通之物,即使她发现也不会觉得不妥。至于那麝香,是早在过来这边时君上让我备下的。其实君上真的很了解你……”最终,空气中只留下他似近似远的声音,带着一抹穿心刺骨的疼痛,无可名状。 望着那样的背影,我深深蹙起了眉。 每个人身上,都有专属于自己的秘密。 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耽误了江植,拘束了他的自由。 可这一刻的我,却又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连带着将他,也脱下了水。 * 此事不能假手于旁人,我决定亲自去做。拢紧了袖中的锦囊,一路走的是近路,我急急地往西边的小径而去。 这会儿叶檀正当值,肯定不会在房内。而我,只需要悄悄地将这锦囊藏到她房间的一个角落即可。 “娘娘,您刚刚可看到三殿下了?”并不似这竹萱阁的婢女家丁们唤我公主,这声称呼的主人,不用猜也知道是赵 妃离。 让她唤我的闺名,她却还是改不了口。 也罢,这种都是身外之物,委实不宜计较过多。 赵妃离今日穿的是一身宫缎素雪绢裙,端庄优雅,一看这做工便知道是三哥督促宫里头做成的。其实三哥对她,真的是好到了让我这个做妹妹都羡慕嫉妒的地步。 不过我以前也有一件宫缎素雪绢裙,是景行然让我临时换的。也不知是他为其她的女人准备的,还是真的仅仅只是为了我而备下的。但那裙衫袖口处绣着的大片大片的寒梅,红白交接,却是极为鲜艳显眼,让我直觉他是为我而大费心机。 “这个时辰,三哥铁定是正从宫里往回赶呢。妃离嫂子这么急着找他,回头我告诉他,三哥不知要乐成什么模样了。”打趣着,我一时之间心情大好。赵妃离似乎正在对三哥死缠烂打的招数一点点接受,对于三哥,也一点点在意起来,才这么会儿功夫便找三哥,看来他俩的关系又突破一步了。 面上是满满的笑意,我不禁又坚定了几分除去叶檀腹内的孩子的信念。 绝对不能够让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破坏三哥的幸福。 赵妃离脸上一红,却是肃了肃神色:“娘娘净瞎说,三殿下有国事要忙,怎么可能会因着我找他而……” 这些天相处下来,我唯一觉得欣慰的便是她总算不再自称“民女”了。 三哥私底下可是警告过我不准惹他的未来娘子不痛快。上一次我质疑赵妃离的身份,害得她难堪,一口一个民女撇清和三哥的关系。血淋淋的教训,三哥可是铭记深刻,深以为戒,对我这个妹妹耳提面命不可欺凌了他的心头宝。 “在未来娘子面前,国事算得了什么?”我笑说,一想到三哥功夫不负有心人,便觉得十分开慰 ,“妃离嫂子找三哥是什么事呢?” 似有些犹豫,赵妃离还是选择说了:“就是……婚期将近,我想让他陪我去祭拜一下早年亡故的父母。” “妃离嫂子是景岚国人士,父母怎会葬在我辰凌国?”我有些吃惊,这还是第一次听她提起自己的身世。 “我十岁那年父母便因病相继去世了,背井离乡去了景岚国闯荡,便一直在奇渭城研习医术。后来开了间医馆,也算是成全自己的平生所学了。” 三言两语一笔带过,绝口不提自己在这段时间内的际遇。 看着这般恬淡静雅的她,我不禁要怀疑,当初那个在扁舟上看到画舫上的我亦或者是景行然便迫不及待地跳下水去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能告诉我,你这一头白发究竟是怎么回事吗?”大好年华,青丝成白发,由景岚国的一方女大夫摇身一变成为我的三嫂,她的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而她当时为了避免与我或者景行然相见而不惜跳下水的举动,也成为我心底的一抹疑云。 不是我多疑,实在是这一次的她,有些地方总透着丝古怪,让我想要接近却又望而却步。若不是如此,三哥的心头肉,我怎么可能还会与她保持着这般疏远的距离?怎么着也会和她打成一片才是。 掬起自己的一缕发丝,看着那上头银白的一片,赵妃离淡淡地笑了。 那笑,若雪蒙尘,若霜凌寒,让人有些心疼。 我原以为她不会说,不曾想,她竟开了口:“娘娘还记得我为黄将军之妹伊七七诊治之事吗?” 奇渭城大将黄斐罡,我自然是认得的。伊七七这个名字,也因着那一场跳楼自尽的戏码而让我留下了几分深刻的印象。 水若卿还一个劲说那伊七七长得 与我有七分相似,我们一行人去看了,最终我还嘲笑她根本就是空口胡说。她却硬说睡着的伊七七固然与我不像,但醒着的她,却是与我极为相像的。 不过最终我还是没有等到伊七七醒来。毕竟和伊七七素不相识,而水若卿又言伊七七声称景行然将她玷辱了去。 想到景行然当时手背上新添的伤痕,其实我心底的那个答案,还是呼之欲出的。 直到那一次在宫内再见伊七七,她已经被景行然册封为美人。 伊美人。 那一刻的我才知道,水若卿的话根本就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在里头。 伊七七,确实与我有七分相似。 只不过,相似的不是脸,而是眼。 她受封之后被冷落了一段时日,当景行然终于翻了她的牌子之后,她便去了我的沁紫殿挑衅。 鸢尾花海,被她一声令下,几乎除尽。 景行然赶来,声声质问于我为何要将那见证两人之间感情的花命人撤去,而我回答的一句“是君上的伊美人让人撤的,君上想要质问,便问她去”,直接促使伊七七被盛怒之下的景行然掐住了脖子,香消玉殒。 我不知道一开始是否是伊七七存心勾引了景行然入的宫,但我知晓,这个女子的心机还是不够深。若不然,不会以“美人”的身份来向当时身为“君后”的我挑衅。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妃离嫂子的白发,莫不是还跟伊七七有什么关联?”收回思绪,我望向眸光黯淡的赵妃离。 她将手一指自己心口,又用食指一刺:“黄将军怪罪我耽误多日依旧治愈不了伊小姐的心伤,直接便在我心口上刺了一剑。我受的刺激太大,一夜白头。” 轻描淡写地说着,赵妃离明显是将此事深埋在了心底,却被我给挖了出来 。 我从来没想到,在我眼中刚正不阿的黄斐罡,竟然是这种不辨是非的人。 之前还觉得黄斐罡不计较景行然将他那个异父异母的妹妹杀了,是他忠义的表现。可现在听赵妃离一说,却又不免将自己对他的评价给彻底颠覆。 * 暂时无法脱身,我只能拽紧了袖中的锦囊和赵妃离闲聊般往前走。 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我心底便越急上几分。 这锦囊内的东西虽然无色无味,但里头的麝香对于我这个怀了身子的人,终究还是有害的。 可是赵妃离明显是超乎寻常地热情,与我毫无隔阂地聊着,让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她毕竟是三哥至爱的女子,是我日后的三嫂,如今她肯与我交心,我自然是求之不得,怎么可以将她推拒? “找了你这般久,敢情是出来闲逛了。也不看看这天要下雨了,挺着个肚子,就不怕滑一跤伤了腹中的孩子?” 斜刺里一道声音不假辞色地训斥着,我回首,恰是景行然快步走来。衣袂翩飞,卓然不羁。手上尚还端着一个托盘,里头的几个碗碟用罩子盖得严实,想来是怕飞尘溅了进去。 “我……” 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时间,也不给赵妃离想要向他行礼的机会,景行然直接便揽着我走人:“随爷去用膳。” 两人渐行渐远,景行然却蓦地将我袖中的锦囊取出,看了一眼之后放到自己袖内:“明知这东西对你自个儿也有影响,不知道找个底下人代劳吗?你这是存心让爷提心吊胆!” “看不出来,我竟有这能耐?”我试图瓦解他那张紧绷的脸。 “天底下也就只有一个你,最不让人省心,最能让爷方寸大乱。”面无表情地说着,景行然轻触我脸颊的手,却是带着无尽的温柔。 第122章 离人葬痴人6 我和景行然一起来到叶檀所住的地儿。 府上女主人还未过门,后宅便显得没有体统了些,一些个不受器重的婢子们也便混居在了一处。 正是午间忙碌的点,想必下人们都去当值了,这庭院里有些冷清。西边的墙角堆着满满的枯枝,还有东边的绳上还晾着晒洗的衣物。一些女子贴身的抹胸混杂其间。 意识到我身边还杵着个男子,我下意识便想要蒙住他的双眼,却换来他一声嗤笑:“看都看到了,紫儿下次下手可要早些,别让爷被其她女人的俗物玷污了眼。” 瞧瞧,这话说得还真是够大气。就准他的是金玉,别人的是俗物? 凉亭内一张石桌,四周安置着几个石凳。 景行然揽着我到那边坐下,将手上端着的托盘放下,揭开碗盖,那股菜香伴随着色泽诱人的两菜一汤愈发浓郁起来,扑鼻而来,令我不禁大加垂涎。 这人的厨艺当真是神速,犹记得当初他根本就是君子远庖厨,对此一窍不通,到得后来眼盲之后,又一点点摸索着做着我以前的味道。现在,更是让我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明明我是女子,我比他更早接触这些个切切煮煮,不曾想,他轻轻松松就能超过我。不禁让我怀疑,世上的事是否只要他愿意,都能够轻巧地完成,不费吹灰之力。 将盛着米饭的碗摆放到我面前,又将筷箸塞到我手上,景行然见我忙不迭扒 了几口饭,心情大好地用手蹭了蹭我脑袋,一副极其满意极其受用的模样。 “瞧这天色似要落雨,你先吃着,爷替你去放这玩意儿。” 还未待我同意,他便转身离去。 望向他消失的地方,我最终还是默许了他的举动。却不得不怀疑,他知道哪个房间是叶檀的吗? * 景行然去得急,回来得也很快。 我饭才匆匆拌了几口,他便已经一派从容优雅地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你……你怎么这么快?” 一口汤呛着,我面色酡红。景行然站在我身侧,无奈地替我顺了顺背:“只是将锦囊随意放到房内的任何一个角落而已,需要那么长时间吗?” 也是,一切,是我想得过于复杂了。 当事情被景行然办妥,我之前的信念竟一下子瓦解,竟有些不确定,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我这样做,真的对了吗?你说那孩子,会不会是三哥的?” 后背上的那只手温柔有力,一遍遍安抚着我。靠在他强劲安稳的胸膛内,我竟奇迹地听到了他加快跳动的心跳。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磁性的沙哑,响在我耳畔:“后宅不干净,自然是要肃清的。不是你,也会是由当家主母来处置。你不过是为你未来三嫂出了面提前整治了下府内。没有发卖了她,已是你的仁慈。” 反身抱紧他,手搂着他的腰,仿佛要将心底的那抹不安,通过他的安抚而 彻底埋葬。 “可我怕,若那孩子真是三哥的……毕竟我三哥混账了些,玩世不恭了些,我真怕他确实糟蹋了人家却没给人家名分。” 叶檀在我差点胎儿不保时对我尽心尽力地伺候,对于三哥,她更是愚忠得要命。这样一个婢子,说她与府中的下人私通怀上了孩子,我总觉得过于牵强。可若那人是三哥…… “依爷看来,你三哥虽说风流了些,但若做了这事儿也绝不至于不认。你别自个儿吓自个儿了。且你三哥一门心思扑在赵妃离身上,旁的女子哪儿还能入他的眼?”也不顾石桌上的一片狼藉,景行然让我的双臂搂紧他的脖颈,将我拦腰一抱,纵身而起。 当赶到我的寝房时,恰有一道闷雷响起,伴随着哗然大雨。 “奴婢这病犯在雷雨天,每每下雨,便会浑身疼痛。厉害程度,犹如万虫嗜心。” 不知为何,明明知晓这是叶檀诓骗于我的话,不经意间浮现在我脑海时,我还是心头恍惚了一下。 * 三日后,一切如同江植所言,叶檀滑胎。 只是始料不及的是,她竟是血流如注,无论怎般止血都没有丝毫效果。 这事最终还是惊动了三哥和赵妃离。 赵妃离的医术明显比那些庸医强了许多,最终血是止住了。但她道出的“小产”两字,却让原本只是陪她过来看看的三哥滞了滞身子。 三哥的脸色看上去有些古怪。仿似震 惊、忧虑、疑惑、怜惜,我还从未在他身上一下子看到这般纷杂的神色。 “孩子是谁的?”作为竹萱阁内的主子,三哥自然是有责任也有义务了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听着他的声音,我总觉得带着股不易察觉的隐忍。 婢子们将一盆一盆的血水端了出去,那简陋的床上,被枕却是被清洗得干净至极。 这,是一个生活极其自律的女子。 听得三哥的问话,叶檀迟疑了一下,抬起头,那双明媚的眸中一抹枯败,却是不答反问:“三殿下可曾见过奴婢送您的那幅画?” “什么画?”三哥蹙眉,想来是真的没见过。 他爱画成痴,但也仅限于是画神天方子的画。旁人的画,三哥极少看在眼里的,更何况还是一个婢子不知从哪儿购来送他的,他自然是不会在意。 听三哥如此说,叶檀一怔,那张脸上原本还燃起的希望瞬间湮灭,只剩下无尽的寂寥。最终,她幽幽启齿:“奴婢谢三殿下收留之恩,所以信笔涂鸦了一幅,想来三殿下是瞧不上的。也罢,奴婢如今还犯了这桩与人苟且的罪过,对三殿下及宁安公主的声誉自是有影响的。今日便离去,不敢让这万恶之躯连累了府上声誉。” 语毕,也顾不得疲弱的身子,直接便掀开衾被欲下榻。 “好不容易才止了血,你这是让我的心血白费吗?”赵妃离一把阻了她的动作,眼中是 为人医者的一抹不忍。 “奴婢谢王妃娘娘好意,只是奴婢这污秽的身子,根本不敢再待在府中。还有几日便是娘娘大喜,奴婢不敢冲撞了那喜庆的日子。” 看着床榻上那僵持不下的两人,我明明知晓这一切都是因我执意插手才会弄到如今的地步,却是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任由景行然握紧了我的手,无言地给予我力量。 我想要的,也不过是三哥顺顺利利地成亲,没有其她女子介入的婚姻,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你送的那幅画跟孩子是谁的有何关系?”三哥的声音清冽了几分,那抹邪气荡然无存,只是面含疑惑地质问着。 “是没关系,即使三殿下见了,也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是奴婢口不择言,三殿下切莫放在心上。” 三哥这人,其实比我还喜好将事情刨根究底。叶檀越是这样顾左右而言他,三哥便越是想弄个明白。 所以,看到他掉头就走时,我确信我还是够了解他。 “你等着,我这就去找出那幅画。” 只是,一旁专门伺候三哥的小厮却是诚惶诚恐道:“回、回三殿下,那幅画三殿下说让奴才处置了去。奴才见书房里实在是没地方搁了,便、便自作主张做了装水果的布帛用了。这会儿铁定是找不着了……” “混账东西!”三哥直接便将手中的折扇给砸了出去。 这是我第一次看瞧见三哥如此不顾形象地大发雷霆。 第123章 离人葬痴人7 “三舅子在这儿坐镇,好好调查清楚,爷先和紫儿入宫继续和老丈人周旋去了。” 景行然突兀地开了口。寥寥一句话,他直接便拖着我离开了被众人包围的房间。 原本今日是我和他进宫的日子,目的嘛,自然便是求娶一事。 我的身子已经臃肿起来,随便走几步路便已经有难度了,哪儿还经得起他这般折腾? “景行然……痛……你停下!”右手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我使劲地要甩开包裹住我左手的大掌。刚刚在叶檀房内见到的血腥还历历在目,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个断手断脚的死婴浑身是血,肥嘟嘟的脸上布满了委屈,一个劲地向我控诉。 心一下子便犹如窒息般难受,我的面色发白,急喘了起来。 景行然总算是察觉到我的异状停了下来,手安抚性地拍打着我的背部,猛然间想到什么,忙在怀中摸索起来,然后将一粒药丸不由分说地塞到了我的口中。 入口苦涩,回味却是甘甜,呼吸,也一点点趋于平缓。 见我总算是无碍了,景行然松了一口气:“你动不动就吓一回爷,这样下去爷恐怕都活不到孩子出世了。” 我拿眼横他:“试问天底下有像你这样动不动就突然拉着挺着个肚子的女人乱跑的吗?你是想要一尸两命吗?” “浑说什么呢!”他也是气急了,俊脸有些不自在地往一旁偏着。 最终,两人冷静下来。 发丝被一只手作怪地揉乱,在我还没来得及假装怒斥的时候,景行然已经拦腰抱起了我:“你可是爷宁可服下忘情蛊也要救下的女人。爷若再让你心碎,那便罚爷永世堕入阿婆地狱,不得超生。” 风声呼啸在脸庞,我将头埋在他的怀内,闻着他身上冷冽的梅香:“我觉得还是罚你喝下孟婆汤罢,顺道在三生石上你名字的旁边刻上风黎瑞的名 字。” “胆儿真肥,竟敢诅咒本君断袖!”他的声音听起来极为沙哑轻柔,让我不禁沉醉。我不由添了几分睡意,在我还在那道声音中沉迷时,他却蓦地开口:“紫儿,那会儿老望帝为什么要废你的一条腿啊?爷居然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明明劳心劳力地从望帝手中挽救了我废一腿的命运,竟然连最初的原委,都不清楚。 我不由失笑,闷在他怀中:“若我下个生辰到来时你还在我身边,那我便告诉你。” 如果……我真的还能够活到那一日…… * 景行然一路抱着我到了竹萱阁大门口才放下我。 也不知他是不是早有准备,门外竟然早就安排好了华丽的马车。 流苏垂坠,紫纱华贵,与他在景岚国时乘坐的马车相比明显小了一些,看上去却又更奢侈了一些。 “爷,您交代的礼品已经准备妥当,都在马车内搁着。奴才怕显得不隆重,还让店掌柜亲自用礼盒花花绿绿地包了。光看一眼,便知道您的心意了。” 早有候着的侍卫上前躬身禀告。 这段时日景行然没少往我父皇母后处献殷勤,只不过每次都被无视。他不得已,只得捎带上我,让我这个双身子的人陪着他奔波折腾。 “嗯,出发吧。”景行然沉声命令,又要来抱我上马车,“走,陪爷进宫去哄老丈人。” 马蹄哒哒,车帘晃荡,沿途小贩的叫卖声入耳,伴随着四周各种吃食的香味,当真是热闹无比。 我如同一只困顿的猫,慵懒地蜷缩在景行然怀中。 正闭目胡思乱想时,景行然轻理着我的云鬓:“其实有一件事爷瞒了你。” 我没有睁眼,只是心却不自觉揪起,只担心他将我所有的期望再次幻灭。 “爷根本没有将那锦囊放在叶檀房内,所以今日她的小产,很蹊跷。” “怎么可能!?”我 震惊地坐起身,恰与他四目相望,“若不是那锦囊的缘故,她怎么会这么凑巧小产,而且还正好是江植所言的三日之期?” 景行然倒是直言不讳,他为了不让我沾上血腥替我去放那锦囊,实则背着我将那锦囊处理掉了。我明明该是痛恨他再次欺骗了我的,可听了他的话之后,却又恨不起来。 “爷只是担心你终有一日会活在梦魇之中。”这一句仿若醍醐灌顶,敲打着我迷茫的大脑。 是啊,也许我现在会觉得为了三哥一切都值得,可是日后一想到今日血淋淋的场面,难保不会活在永无止境的自责与悔恨中。三哥的后宅秽乱与否,自有主母操持,我却操哪门子的心? 景行然虽然背着我,却终归还是为了我。 “你觉得叶檀的小产,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你我,那还会是谁?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身旁的人却给了我一个莫测高深的眼神,卖起了关子:“这是你三哥该操心的事。你有闲心还不如多陪着爷哄哄始终对爷不放心的老丈人。” 我直接便一拳头挥了出去:“都跟你说了多少遍我父皇年轻得很,你故意的是吧?”那么英俊强大的父皇,依旧丰神朗俊,俊朗如昨,频频让许多女子一见到他的笑便心脏噗通狂跳不止。父皇的魅力是如此明显,可被景行然这般一说,直接便将父皇归类到了糟老头子的行列。他都这般诋毁父皇的美名了,还妄想父皇开恩答应了他再次求亲,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拳头被景行然轻而易举地包裹在了宽大的掌心,他就着自己的手在上面印上一吻:“这孩子以后可不能像你,太暴力。” “你……” “不过紫儿放心,即使他像你,爷也会努力让他变得文雅大方起来。” * 到得宫门口,艳红的朱门在阳光下晕荡着琉 璃金光,远处宫殿延绵千里,红砖绿瓦,廊腰勾檐。 “什么人?停下!” 虽然我们这辆马车不是第一次出入宫门了,但还是按照惯例被拦了下来进行盘查。 每日里都是我这位公主拿着令牌救场子,今日和景行然闹了点小口角,我只是笑睨着他,看他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那通天的本事顺利入宫。 “大胆!车内是公主和驸马爷,瞎了你们的狗眼,竟然每天都这么明目张胆地拦车触犯两位主子!” 好吧,景行然一手调教出来的人果真是有些能耐,说出的话都这么极具威严,让我这个被他们称之为公主的人在马车内听得心一颤,不禁要为人家鼓起掌来。 “紫儿怎么连出入宫门的令牌都不替爷备下呢?”一遍一遍理着我的发,指尖在我发丝中间穿过,景行然浑然不在意外头的吵闹,竟还如此有闲情逸致地做小动作。 我别过脸,努力倾听着外头的动静。 “还请公主驸马恕罪,没有君上圣旨或者是通行的令牌,属下们不敢放行。” 嗯,这才是好样的嘛,不畏强权。 虽然这种表现在另一方面又被称之为不懂变通死心眼愚忠,不过今日对付景行然,还真是甚得我心。 “紫儿似乎很喜欢看爷吃憋啊?”明明是反问的语气,可偏又那般用确定无疑的口吻道出,景行然唇畔的弧度不减,一副无条件接受我刁难的模样。在我意料之中,他松开搂着我的手,将身子前倾,懒懒地掀起了车帘。 “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连爷的马车都敢拦?”身为景岚国帝王,景行然自是有一番与生俱来的风华气度,只是那般扫一眼,凉凉的语气,尊荣的身份,那种君临天下的睥睨之势,便这般深入人心。 几个守门的侍卫瞥了他一眼,纷纷低下了脑袋,却还是按条律办事:“我等奉命 办事,还请驸马爷不要为难。” 景行然也不怒,阳光倾泻他一身,那张优雅卓绝的俊颜勾起一抹动人斐艳,光芒万丈:“既然如此,劳烦几位稍等,爷处理些家事再奉上通行令牌。” 明明可以用景岚帝的身份直接进宫面圣,却非得从我身上下手拿到令牌,景行然看来也是闲得慌了。 放下车帘,他双眸含着几许奸猾,若有所思地望向我:“紫儿当真不将那玩意儿交给爷?” 我佯装假寐,早闭了双眼,倒向一边。 良久等不到我的回应,那专属于他的气息一点点靠近,他的身子,似乎是沉了下来。 “那爷就不客气地搜身了。” 伴随着这一句,他的身子完全压了下来,但还是小心地避过了我的腹部。然而这点体贴,与他那作怪的手理所当然地在马车上为我宽衣解带相比,完全便是道貌岸然。 温热的指尖所过之处,我的衣裳半褪,玉体横陈,被他以搜身为名占尽了便宜。 “紫儿还没睡醒吗?那爷就不客气地自取了。” 一声闷笑传来,竟是他刻意压抑的,我感受着他的手继续游走在我的肌肤,从手腕到肩背到锁骨,直至他的视线停留在抹胸处:“这抹胸的图案,倒是好生有意趣。” 我瞬间便震住了,刹那了悟了他所谓的“自取”。 这男人,还可以再不要脸些吗? 当他蓄势待发,我再也管不了那么多,直接便睁开了眼,手一摸,将偷藏到软枕下的令牌甩手丢给了他:“拿去拿去,统统都给你。” 景行然接过那抛飞而起的物什,笑得心满意足:“这会子你身子不便,爷可不能趁人之危。不过紫儿这句话爷记下了,既然紫儿想要统统给爷,那爷日后定会好好要个够。” 以前已经领教过他无耻起来的模样,我虽然也有心理准备了,但还是被震撼到了极点。 第124章 离人葬痴人8 冰揽殿。 父皇一下早朝,便是回了母后的寝宫和她继续腻歪,直到母后不耐烦地赶人。能和母后举案齐眉到如此地步,我自小便是羡慕有加。 这会儿我和景行然在宫人的带领下走了来,因着我被景行然强制扮演孕痛的缘故,景行然这个在旁边假仁假义扶着我的人也得了便宜,破格被允许进了殿门。 父皇母后见我孕痛,面上皆有急色。母后早乱了鬓边发丝,神态憔悴,衣衫竟有些不整地被父皇扶了出来,哪儿还有半分母仪天下的威严? “孩子,你怎么了?别吓母后啊……” 父皇神态沉稳些,那袭龙袍虽然是匆匆穿就,但却是没有一个盘扣搭错。一边搂着母后替她整了整凌乱的衣衫,一边朝着根本就没事人样的我瞪了一眼:“为了个外人,有这样吓你母后的吗?” 诚然,父皇故意漏说了他自己。 他其实,也被我吓到了。 母后挣脱出父皇的手,将我拉到一旁坐下,上上下下不错眼珠子地瞧了,最终视线定格在我完好无恙的腹部,一双美目从最初的忧心忡忡到徐徐放下心来:“你这孩子,真是要吓死你母后,比你三哥更不让母后省心。” 眼见得景行然被父皇母后彻底无视,而他又一个劲朝我使眼色,我最终还是服软,硬着头皮说道:“父皇母后,其实有一件事女儿一直瞒了你们。” “既然瞒了就不用说了,一直瞒下去不好?”父皇的语气有些不善,看来被我刚刚的行径给气到了。但这确实不能怪我啊,是景行然为了避免再次吃闭门羹而出的馊主意。不过看他脚边堆积的礼盒,他这诚意其实也挺大的。 “你住口,让紫儿说。”母后对父皇该出手时就出手,委实让我宽慰,“是什么事?说出来母后听听,别被你父皇吓着。” 在景行然期待的目光下,我手抚上自己的腹部,然后声音呐呐如蚊蝇:“其实我腹内的孩子是他的。” 这个孩子一直都被认为是风黎瑞的,而 我也不指正,所以风黎瑞便成为我再嫁的不二人选。 如今我将事实真相道出,也是助了景行然一把。 按照母后的传统观念,这孩子既然是景行然的,那她偏向于景行然的成分,便会无形之中增加。而父皇一切以母后马首是瞻,根本就不用管了。 果真,母后这一惊非小,她一拍桌案,声势十足:“胡闹!这种事怎能随便抓着个人就作数!风黎瑞才学风华品貌皆是上乘,对你又体贴有加宠到了骨子里,你又将他至于何地?紫儿,你这样一心向着景行然,当真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如何差点丧生在他眼皮子底下吗?他能害得你自尽一次,便能够害你自尽第二次!你当真以为自己有九条命不成!?” 我原以为母后骨子里透露的终究是面团人的软和性子,可她为我,竟激动如斯。 “以前种种皆是小婿的错,小婿对天发誓,再不会让过去的事重演,必定会将紫儿珍之藏之宠之爱之,请信小婿这一回。”景行然适时表明自己的态度,躬身朝着父皇母后行礼,面色诚恳俊颜紧绷。 “你发誓你保证?当初你迎娶紫儿时,不照样是对着我们保证了吗?可结果呢?景岚帝,我尊称你一声帝王,还是请你收拾好东西回你的景岚国去,我们辰凌国不欢迎你。” 刚刚忧心忡忡赶来神色间满是忧色的母后仿佛荡然无存,现在的她,那股母性的光辉与一国之母的光芒共存,让人无端生出一抹敬意。 我将身子依偎在母后怀中蹭了蹭,声音尽量放软:“母后,可是女儿想要再信他一回,女儿的孩子也想要再信他爹爹一回……”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紫儿你糊涂了是不是?真想让母后尝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吗?” 一抹心酸流转,我抱紧了母后的手臂:“母后根本不老,才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你……” 空气中的沉闷,被父皇颇具慈和的声音打断:“景行然,若你真能保证此生 能护紫儿周全,那本君便给你一个机会。” “还请岳父示下。” “京郊三十里处有一古墓,里头有一具棺木,你若能将棺木内的人带来见本君,本君便允了你所求。” * 父皇对景行然提的要求,并没有急于让他去完成,反倒在母后反对声极为热烈的时候,将他留在了宫内住上几日。 一向对母后言听计从且呵护有加的父皇此次竟然会一反常态,这完全便不像是我印象之中父皇会干的事情,我心内不免狐疑了几分。 晚霞瑰丽,照耀半边天,柔和的光线如同被人用画笔执着,一笔一画地勾勒,细腻,温和。 景行然被父皇留在宫内住下的这几日,我自然是也留在了宫内。他完全是不避讳,直接以驸马爷自居厮混到我的暗香殿。 父皇显然是默许了此事,并未插手干涉,而且还隔三岔五地派人从我的暗香殿将景行然请了过去。两人一副密谋的样子,让我不禁疑窦丛生。 收回心神,我瞧见身旁侍立的云兰,蓦地问出深藏心底的疑惑:“云兰,若我记得没错,你可是拿着那枚玲珑七彩玉在我面前生生控诉过他的残忍无情。可景行然住在宫里的这几日,你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唤起了他驸马爷?” 既然上次我已经想明白了她将我的那枚玉佩藏了起来并在关键时刻在我面前诬陷了景行然一把,我对她的那份情谊,也便有所保留了。 “奴婢该死,奴婢那会儿真的是觉得他伤公主太深,不仅害得公主自尽,竟然连向公主求亲的定情物都那般糟蹋,他根本就配不上公主。可是现在奴婢见他对公主处处体贴,且公主看他时流露出满心满眼的幸福。既然是公主认定的,奴婢自然也会承认他的身份……” 还真是贴心啊,时时刻刻以我的喜好为喜好,以我的哀乐为哀乐。 “云兰,从我成为这暗香殿的主子那一刻起,你便一直跟在我身边了吧?”心思有些沉重,我抚了抚隆起的腹部,面上却 依旧保持着笑意。 孩子早已经可以感觉到我了,我不能让自己的情绪感染到他。江植也三番四次地强调让我保持身心舒畅,切忌心情大起大落。 云兰不明所以,但还是被我肃然的语气滞了滞身子:“是,奴婢那会儿比公主大三岁,一直伺候公主左右。” “一转眼,你我都这么大了。”长长一叹,我环顾这暗香殿。 葡萄紫藤下,晚霞的余辉透过那茂密的枝桠洒落,那光芒细碎斑驳,流泻了满地,也流泻在躺在软榻上的我的面庞之上,让我浑身沐浴在温暖的光晕之中。 “儿时,你曾在我落入荷花池时奋不顾身救我。从那时起我便告诉自己,你于我而言是不同的。”我的语声幽幽,仿若染上了旧时光的沧桑。 云兰竟有些哽咽:“公主言重了,一切都是云兰的份内之事。被公主如此优待,云兰实在是愧不敢当。” 我没有让她起来,也没有去扶她,就这般任由着她跪在地上。 看着她那副绿色的宫装包裹下的纤瘦身子,我只觉得一阵无力:“当初景行然赠我的那枚玲珑七彩玉,是你藏了起来吧?我无论怎般都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儿不见的,其实,早在我出嫁的船銮之上,你便已经从我手中取走了。而你诓骗我说景行然为了哄哭闹的林雪兮而绝情扔出门外的那枚玲珑七彩玉,根本就不是他那块,分明便是你从我身上拿走的那一块,是不是!?” “奴婢……” 一时之间,相顾无言。我瞧着她的唇,分明便是想要一口否认,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颤抖了声音:“是,一切都是奴婢自作主张,还请公主责罚。”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自作主张?真的仅仅只是如此吗?呵……越俎代庖的罪名,她究竟知不知道,若当真细查,她会没命! “若奴婢说当时会为公主保管玲珑七彩玉根本就是情非得已,而会诬陷君上绝情掷玉也仅仅只是为了公主的幸福着想以期让公主断了念想,公 主信奴婢吗?”她突然抬头,望向我的眸光带着水雾,里头的光彩却是那般赤城。。 我呼吸微微一滞:“保管?情非得已?” 并没有用“偷”更没有用“藏”这个字眼,竟然是……“保管”? 而且,她竟没有否认我刚刚试探之下随口所说的玲珑七彩玉离身的时间。 这么说…… “这玲珑七彩玉,确实是在我出嫁船銮上到了你的手上?当时在船銮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竟会一无所知?” 虽然我当时是戴着“雾悠”的面皮子,且一路昏昏沉沉,但她是我的陪嫁丫鬟,理该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旁。途中发生的事她一定知道。 以前不问,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中间究竟牵扯了什么,可现在我发现,除了真正的雾悠也在我出嫁的船銮之上这件事,似乎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 云兰有些错愕地望向我,唇张了又张,最终又紧紧地闭了上去。 “云兰,这便是这么多年来你对我的主仆情谊吗?我以为,你终究还是可以信任的,没想到……” 云兰紧紧咬着嘴唇,苦苦摇着头。 我收敛起情绪:“也罢,你救了我护了我那么多回,其实是我欠了你。若你真的不想说,我不会勉强。” 云兰眼中的那抹犹豫最终荡然无存,衍变成强烈的激动:“不!我说,我都说!公主,其实那一年在您出嫁的船銮上……” “紫儿,你赶紧给三哥瞧瞧,这两幅画究竟是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快快快!三哥现在脑子乱得很,根本就分析不了,你快替三哥好好瞧瞧!” 斜刺里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打断了云兰欲出口的话。 三哥一身云纹锦袍提步而来。他依旧是玉树临风君子翩翩,只不过面色忧郁,似有着剪不断的无奈。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三哥。 他爱画成痴根本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以他的造诣,怎么可能会鉴别不出两幅画究竟是不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他这是……怎么了? 第125章 离人葬痴人9 两幅画的内容,并不相同。 其中有一幅,我并不陌生。 枯藤老树,小桥流水,斜阳西落,人影断肠。 是三哥总算是大度了一回舍得让人大饱眼福而挂到竹萱阁大厅的那幅。 明明已经装裱好了,为了成亲还特意命人挂到了最显眼处,如今却又将那装裱之物统统去除,只剩下这最普通的一张宣纸,映衬着上头苍凉的意境。 “怎么样?两幅画是出自同一人手笔吗?”三哥两手中分别摊开着一幅画卷,那从上而下的卷面,大小相仿,两手相握,绰绰有余。 “坊间模仿天方子画风的人是多之又多,我研究天方子真迹不深,哪儿能一下子就看明白?三哥你别打岔,再让我好好瞧瞧。” 抬眸往另一幅画望去,我猛地一怔,脸上一抹笑意,却是徐徐绽放。 画卷之上,有男高雅。 三三两两细雨,阳光却依旧透过云层散落。 这,是典型的江南晴雨天。 桃花树下,三哥潇洒风流,左手负在身后,右手一把折扇轻展,意态不羁。那纷飞的花瓣迷人眼,飘落他满身,更显出画境悠远。 桃花树旁是一条溪流,花瓣随风飞逝,毫不犹豫地纵身入水。奈何水波湍急,毫不留情地前行,就连看那落花一眼,都不曾。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视线缓缓向下,我如同醍醐灌顶,蓦地指着里头的一处暗影朝着三哥说道:“真是没想到,居然话中有话,更是画中有画。” 三哥忙紧盯着我所 指的那一处。 一道暗色落在地上,半圆不圆,明显便是什么东西的影子。其实若没有看明白,确实是没什么,也只当是作画者信笔为这场画中雨添了氛围。可真若看懂了,也便理解作画之人的心思了。 左下角,并不曾署名,仅仅落下了日期。 按日子估摸,恰是三哥的婚讯圣旨昭告天下当日。 见三哥一脸茫然,我好意提醒:“这倒映在地上的影子,三哥不觉得和油纸伞相似吗?” “油纸伞?”细细咀嚼着几字,三哥的视线落在上头,一瞬不瞬,“确实,细细推敲下来,倒还真是一把油纸伞。” “以那种姿势倒映在地上,那么这伞便绝对是被人撑着。可作画者却故意将那撑着伞的人遮遮掩掩,就连影子都吝啬于添上半笔,只露出这把油纸伞半遮不露。” “为什么?” 三哥素来多才,可唯有这女人家的细腻心思,揣摩不透。 “大老爷们这么点雨还要娇弱地撑个伞,恐怕是不可能,所以这画中撑伞的绝对是个女子。三哥注意看她所站的位置,恰是你的身后。遮遮掩掩,不让你看到,无非是印证了那满树的桃花飞,落了一句暗相思,恰与画中那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意境相呼应。” 三哥浑身一震,那握着画卷的手蓦地收紧,上头隐约可见青筋。 “不……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他难以置信地转首望向我,眸中的光芒似要将我灼伤:“那你告诉我,这两幅 画,究竟……是不是同一人所作?究竟是不是?” 三哥一手拿画,另一只手却死命地拽紧了我的手臂。那力度,强劲得让我有些难以承受。 “三舅子这是作何?紫儿还怀着身孕。”凭空出现一条手臂,将三哥加诸在我身上的力道卸掉。景行然一脸担忧地望着我,随即将一个婢子递上来的披风接过,替我仔细地披上,“起风了都不知道进屋去吗?这是存心让爷担心呢?” 我伸出手安抚性地握在他掌心,一点一点与他十指相扣。视线却是望着三哥,一脸的真挚:“若单单从画风笔触来看,这两幅画无疑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世间纵有再多的人会模仿,画风可以模仿笔触也可以模仿,但唯独那神韵,却是无论如何都模仿不来的。刚刚我还不确定,但现在,我很确定,这幅画确实也是天方子的真迹。” “天方子”三字一出,三哥面上的表情更是变幻莫测。视线交错在他带来的两幅画之间,似乎满是难以置信。 “你确定,没有看错?”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画工炉火纯青的技巧来看,这两幅画的神韵,都已到了天人合一的地步。这,确实是同一人所作。”景行然淡淡地扫了眼两幅画作,不急不徐地替我接了口。 我见三哥表情复杂,那种神色,仿佛天崩地裂般有什么事情难以挽回,我忙笑着宽慰:“三哥这是什么表情?妃离嫂子原本还不待见三哥,这会儿作了这幅画 ,不就表示对三哥已经倾心相许了吗?想来是以前拒绝三哥的次数太多,她都不好意思向你明说爱你,非得借助这幅画来表达对你的情意。” “倾心相许……表达情意……她爱我……她爱我?不,她不是她……她才是她……她才是天方子……可她走了……留下这幅被我好不容易才找回的画走了……” 几乎是癫狂般,三哥拿着画便奔了出去。 “我得去找她……我得去找她……还得求父皇收回旨意……还有兵符……得多派些人手……” 如同梦呓,三哥絮絮叨叨,失魂落魄地走出我的视线。 那身着云纹锦衣的身影,竟有些狼狈与落魄。 * “三哥说什么她不是她,说什么找她?赵妃离不见了吗?”有丝疑窦在心头绽开,我蹙眉询问。 身子被景行然拥着,一点点往房内而去,他头也不回地对着我暗香殿的人吩咐:“去将晚膳端上来。” “是。” 云兰应声刚要走,却又被他拦住:“吩咐厨子煮碗姜汤。” “是。”福了福身,云兰退下。 景行然将我安置在楠木椅内,又给我后背垫了个软垫,在我作势要松开与他相扣的手时,却紧了紧力道,“有事要劳烦爷,竟然还敢给爷使坏。” 想到三哥的事,我也收起了闲心,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归纳你三哥的话,那就是说,画神天方子另有其人,根本不是赵妃离。” “什么!?”我一惊,直接起身,却被他一揽。 他理所当然般坐了上去,将我安置在了他腿上。 臀部与他的大腿相触,带来一阵意想不到的热意,我面上瞬间火烧火燎般爬上红云,刚想要抽身,却被景行然拦了下来:“这么动来动去,是想让爷现在就办了你吗?” 我忙坐定,再不敢挣扎丝毫。 “其实依你三哥的修为,根本就不可能分辨不出来这两幅画究竟是不是出自同一人。无非也是应了那一句‘当局者迷’。这作画之人,看来就是那个莫名滑胎的婢女无疑了。” 哪个婢女? 看到景行然眼中的深沉,我才恍然这男人似乎对于不怎么相关的人的名姓懒得去记。 不过……滑胎…… 那是…… 叶檀? “留下这幅被我好不容易才找回的画走了……” 三哥的话回荡在耳畔,我不免想到了那鲜血淋漓的画面。那个女子刚刚落胎,苍白的面色掩映在暗影中,却是执着地求着一个答案。 “三殿下可曾见过奴婢送您的那幅画?” “奴婢谢三殿下收留之恩,所以信笔涂鸦了一幅,想来三殿下是瞧不上的。也罢,奴婢如今还犯了这桩与人苟且的罪过,对三殿下及宁安公主的声誉自是有影响的。今日便离去,不敢让这万恶之躯连累了府上声誉。” 原来,她便是天方子吗? 画神天方子? 三哥与赵妃离情意绵绵,而她则怀着对三哥的情意作下这幅画,如今却连两人唯一的骨血都被剥夺。 赵妃离,竟当真冒了她的名不成? 第126章 离人葬痴人10 怀胎三月,而那幅人影断肠的画作落款日期恰是三月前。 是否早在当初,叶檀便预料到了这个结局,才会将自己怀孕之事瞒了下来? 而父皇为三哥和赵妃离赐婚的圣旨,更是给了她莫大的伤害。她诉说无门,只能以作画诉情,画下了另一幅画。将画送给三哥,以期将满腹心事说与人听。一方面期待三哥看过这幅画之后能够明了她的心事,另一方面,也希望三哥能猜到她就是天方子。谁知阴差阳错,三哥并未瞧见第二幅画。 其实叶檀本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地求证。若她知晓三哥与赵妃离的成亲只是为了心中对天方子的那份追崇,她完全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三哥她便是天方子,这样的话,也少了那么多的猜忌与纷扰。 “你说她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婢女的身份,若高攀堂堂三殿下,完全便是天方夜谭,这才将自己是天方子的事隐忍未说?” 等等! 天方夜谭? 夜谭…… 叶檀…… 天方子…… 天方子……叶檀…… 天方夜谭! 其实她,早就将自己是画神天方子的身份藏在了自己的名姓之中。 天方子,即叶檀…… 不对…… “若叶檀才是真正的天方子,那赵妃离又是谁?明明那幅天方子自画像上的人是赵妃离,而且当初我怀疑她的身份时,她还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以她对三哥表现出来的冷淡,似乎完全没有必要假冒天方子 。若是为了权和钱,更应该极力讨好三哥才是,怎么可能还故意对三哥疏远?” 景行然将我们相扣的手指紧了紧,又捏了捏我有些发福的指腹:“这会儿愿意自己动脑想了?” 我一怔,这才想起刚刚为了省事将解疑的事全部交给景行然了,没想到这脑子还是习惯使然,又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了。 “还记得当初在画舫上遇到你三哥的情景吗?”对着我的手指研究了起来,景行然似乎兴味颇浓,“当时你三哥对面坐着的赵妃离见到我们就跳水,这件事你难道不觉得蹊跷?” 确实,这件事,虽说已经过去,但一直便徘徊在我的心头。而且赵妃离的那一头白发,她说是因为黄斐罡怪罪她不能及时治愈伊七七而在她心口上刺了一剑,她受到的刺激过大而一夜白头。 也许她情真意切告诉我的这些,也是假的…… “当时爷便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便派人去查探她的底细。暗卫来报,天方子所作之画全部出自辰凌国,由辰凌国流入坊间市井。而赵妃离那段时间却在景岚国行医,时间上便不吻合。天方子其人,很明显便是辰凌国人,并非我景岚国之人。” “有没有可能是她本人在景岚国,托人将她的画作在辰凌国出手售卖?” “调查显示,在她的活动范围内并不曾有这样一个人频繁往来于景岚国与辰凌国之间。” 一句话,赵妃离并不是天 方子的秘密昭然若揭。 而她当初在画舫上一见景行然和我便急切地想要跳水遮掩,很显然便是担心自己冒充天方子之事被景行然和我这两个对她有几分熟识的人追根究底之后查探到真相。 而她究竟为何要冒充天方子,却成为了一个谜。 “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何不早点告诉三哥?竟连我也瞒着?你不知道我一心就期盼着三哥能有自己的幸福吗?”为了三哥,我甚至都下过狠心扼杀那么无辜的孩子…… 宫婢们将晚膳一碟碟端入,瞬间便是缕缕菜香充斥鼻尖,勾/人/垂/涎。待几人告退,稍晚一步而来的云兰则将盛放着姜汤的托盘递到了景行然面前。 景行然总算是舍得松开与我十指相扣的手了,从托盘上取过瓷碗,叮嘱道:“先喝了它。” 反正也就这么一小碗,我也就不矫情了,就着碗口咕咚咕咚直接将姜汤给灌了进去。 两人在餐桌前坐了,云兰想要上前一如既往地布菜,被景行然打发了下去。 他亲力亲为布着菜:“爷也想告诉三舅子他认错人也快要娶错人了啊,但你父皇显然也调查了赵妃离的身份背景,之后知晓了爷的打算,忙拦下了爷。圣旨已下,贸然收回成命,恐人非议,更是对皇权的挑衅。你父皇这段时日正在思量挽回大局的法子。” “所以他才每次将你这个大忙人给请过去?纯粹只是为了一道已经颁布全国 闹得人尽皆知的圣旨向你讨教法子?”纯粹只是为了三哥的事情?父皇什么时候会为了一道圣旨这么纠结了?遭人非议事小,遭母后枕边风荼毒才事大,父皇不可能不明白母后对三哥的宠爱程度。 用银箸给我喂了一筷子鲜笋,景行然略一犹豫,还是向我坦白了:“哪能成天只为了那么一道圣旨费神啊。爷这不是答应了你父皇去三十里外的京郊古墓找到棺木内的人吗?这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富是贫总得向你父皇请教清楚吧?” “人都死了那么久,一副骸骨,你又不是经验丰富的仵作,父皇即使说得再清楚,你恐怕也分不清男女老少富贵贫贱。哦,不,至少富贵贫贱是不用猜也知道,能享用得起古墓,陪葬之物定然都是不菲。这人身份,不同凡响。” “你父皇既然在意,爷便去为他寻了来。不过终究还是不太吉利,对我们成亲也许会不祥,所以这件事,你不准再插手过问,知道吗?” 其实他不说,以我的性子还真的会跟着他去那个劳什子的古墓,反正距离孩子临盆还有一阵子。不过他说得煞有其事还迷信地弄什么血光之灾出来,我也不好忤了他。 “毕竟是古墓,里头空气稀薄,也许还有秘道机关,你得注意安全。” “怎么这么信不过爷呢?爷可舍不得让紫儿做寡妇。” “你……不正经……” * 景行然与父皇所谓的密 谋终于告一段落了,再三叮嘱我照顾好自己等着他回来,他带着人离开了。又不放心我,竟然还将待在温柔乡里的九公子和闵侍郎都给弄进了宫。 这人去古墓那种地方,存在的危险不得而知,竟然还特意分派人手到本就被保护得滴水不漏的我身旁。 至于三哥,则每日里带着大批官兵寻找叶檀。 很显然,三哥对天方子有着太多的执念,对赵妃离的感情,也只因为她假冒了身份。 天方子早已在三哥心中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如今叶檀更是滑胎之后悲伤离开,当初她一字一句“不洁”“与人苟且”,只是在她自己的心口上划上一道又一道伤痕。 那般的体无完肤,定然早已承受不了痛楚。 当初流落风尘,成为牡丹闺里伺候桃安儿的丫鬟,后来在三哥的一手促成下跟随桃安儿来到竹萱阁。到最后三哥为了迎娶赵妃离而将桃安儿打发走,她作为桃安儿的贴身婢女却一意孤行地留了下来。 当时的我以为她愚忠,却不曾想,早在当初,她便已经对三哥情根深种,不能自拔。 这般风华绝代的人物,世人从不知她一代画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却原来也这般经历坎坷。 怪也只怪,她与三哥阴差阳错。而赵妃离,却又趁机钻了空子。 但是叶檀当初又为何会为赵妃离画像?她们之前便认识?然而相处多日,我却没有发觉两人之间有丝毫的往来…… 第127章 离人葬痴人11 孩子在我腹内一日日长大,我的腹部越来越明显,而紧随而来的症状,也折腾得我够呛。许是近来的事情实在是太过于耗费心神,三哥如此景行然如此,更甚至于父皇也变得有些古古怪怪。 明明是京郊三十里,往返快些一日内便可赶回,若办事耽搁了,也就两三日。可景行然却迟迟未归,我心底的那丝担忧便愈甚。心焦烦躁,半夜里偶尔脚抽筋得厉害,疼痛难忍,往往便睁着眼到天明。 这般的症状维持了好几日,直到母后来看我。 “你这眼睛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还有这脸,居然憔悴到见骨了。”凤袍袭身,金步摇在发上轻晃,母后蓦地便厉声喝问我宫里的人,“你们一个个就是这样照顾公主的!?”涂着蔻丹的指甲透露着成熟的美艳,尖锐的玳瑁护甲一指众人,无形之中散发着无尽的威严。 婢子奴才们忙跪了一地,口中呐呐告饶,连连磕头,诚惶诚恐。 “母后,这是女儿肚子里头的小祖宗瞎折腾,怪不得他们。”伸手示意他们起身,可一个个却面露犹豫,终究还是不敢在母后面前放肆。 我了然,也不再坚持,只是牵着母后的手覆在自己的腹部:“母后摸摸,他是不是在动?最近我总是感觉到他在踢我,几乎每隔几个时辰便不安分一次。母后是不是觉得他特别像紫儿在您腹中那会儿,特别得调皮?” 母后听了我的话,那故作威严 的容颜不再紧绷,反倒荡起了一丝浅笑:“看来这孩子是个好动的主。在你肚子里就不安分,想来出世之后更是个让人头疼操心的主。”母后的手在我腹部轻移触碰,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画面,眼角眉梢都是暖暖的笑,线条柔和。 “你们都下去吧。”母后一挥手,将我暗香殿的人斥退,连带着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两名贴身随婢也被斥退了下去。 一殿的人历经刚刚那般的事变,可谓劫后余生,忙恭恭敬敬地告退,并体贴地阖上了房门。 空气中一丝静谧流转,母后这才开口:“母后知道,你心里头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当初你什么都没说,母后和你父皇将这孩子误认为是风黎瑞的,你便将错就错,与其和别的素不相识的人过一生,不如和一个自己认识的人过下半辈子。然而成亲时你跟着个九公子逃婚而去,母后便明了,这一生,你都不可能再爱上他人了。” 我内心一暖,如同儿时耍赖般赖在她怀内,紧紧地搂抱着她:“母后,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母后将我一点点搂紧。身上的温度,一如多年前,带着让我酣然入眠的暖意:“母后是想到这个孙儿。以前以为是风黎瑞的,便千方百计地希望你能和他一起好好过一生。那孩子真的是不错。一表人才满腹经纶不说,更是对你体贴有加,为了你抛下景岚国的一切 。可如今才知道这孩子不是他的,紫儿……这对他不公平……母后得知这个真相时却依旧还是阻止你和景行然在一起,只是觉得,咱们亏欠了风黎瑞。” “所以,母后是想让女儿用自己的终身来弥补对他的亏欠吗?”我的声音平稳,依旧埋首在母后怀中,小心翼翼地汲取着这份久违的温馨。 “当时确实是有这样的念头,不过现在看来,母后知道,那些个想法都是自己异想天开了。母后希望你幸福,所以也只能让风黎瑞不幸福了……”末了,母后又欣慰地补充了一句,“看着这些日子以来景行然对你的呵护备至,母后觉得,若他这一次真的是对你真心实意再没有利用你,那母后也便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只不过风黎瑞那边,母后终究还是愧对了,得找个时间和他好好谈谈。是去是留,一切由他。” 若母后知晓风黎瑞早就在这守卫森严的宫墙之内出入我的暗香殿并对我剖心般推心置腹了一番,不知会做何感想。 犹记得那是景行然去京郊之后的第一夜,他潜入我的寝房。 “紫儿一时糊涂了,为夫却不能跟着犯浑。为夫会一直等下去,直到你回心转意的那一日。” 透过那一道苍竹萧瑟的屏风,我看到他的身影瘦削,无言地散发着无尽的寂寥与落寞。 “紫儿,为夫只希望你不要再受到伤害。若是他这一次依旧只是对你利用,你……” 这 一句,伴随着他的消失,飘散在空中。 * “动了!孩子动了!”腹部一痛,母后惊喜的声音回荡在我耳畔,我这才发现她早将环在我腰间的手继续换了个位置覆在了我的腹部。那般长时间的静默,一丁点的动静,都可以让人感受个彻底。 母后转瞬之间便将在她怀内耍赖的我给扶正到一旁,然后头一低,右耳便贴到了我的腹部:“刚刚那孩子竟然踢了我的手呢。现在这会儿没动静了,看来还是个懂得见好就收的主。” “母后,他这是和您打招呼呢,瞧您将他给说得什么似的。”我不满,也起哄地参与进来。 只是,说着说着,眼皮子便一刻不停地跳将了起来。 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紫儿,你看看母后这眼皮子怎么总是跳个不停啊?快告诉母后,是不是有什么不祥之兆啊……为什么母后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母后不安的声音传来,我浑身一震。 两个人,竟同时跳了眼皮子吗? “母后,没事的,别自己吓自己。眼皮跳灾之事纯粹是坊间瞎流传的说法。”极力地将我的面色调整到正常,我安慰着。心脏的位置猛然传来一记钝痛,似被什么利物洞穿,我痛呼一声,额上是密密麻麻的冷汗。 “怎么了?告诉母后,是不是哪儿疼?太医!快去传太医!”隔着紧闭的房门朝着外头高声喊着,母后握紧了我的手,急得面色苍白。 我想让她宽心,可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心口会这么疼,撕裂般的痛楚,一道道,席卷而来。 并没有等来太医,反而等来了侍奉在父皇身边的小太监。 匆匆忙忙地推门进来,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见到母后,似乎有些犹豫,眼神中又似有抹不忍,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跪了下来禀奏:“娘娘,君上命奴才来寻您。三殿下,三殿下他……” “邪儿他怎么了?”母后一门心思在我身上,哪儿还去管其它的。也许是想到了三哥的荒唐事,严厉了神色,“以前痴迷那什么天方子的破画,如今又为了个女人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成天出去就只为了那个女人……这样的儿子,你回去告诉他,若他再这样下去,本宫便与他断绝母子关系!” “三殿下他……”那小太监想再说,却还是迟迟没有了下文。 “还愣着干什么?去请太医!赶紧去请太医!” “娘娘,三殿下他,死了!” 这一句,如同破空的琉璃珠,砸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的耳畔,是响彻云霄的嗡鸣。 眼前恍惚又见当年,三哥执着我的手,一边陪我捡起地上那一颗一颗的璀璨珠子,一边还不忘数落:“这么个耍闹的性子,看以后若离了三哥,还有谁敢替我收了你。” 是哪家的女娃子,在甜甜反驳:“三哥自己还不是耍闹得厉害?” 额头,瞬间便吃了爆栗子。 第128章 离人葬痴人12 刚刚那穿透心脏般撕扯的疼,难道是因为三哥? 骨肉相连,密不可分吗? 疼痛稍缓之后,我由云兰搀扶着,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踉踉跄跄的母后身后,心里头百转千回,只觉得神经早已麻木。而我们的身后,则跟着九公子和闵侍郎,两人全然不受朝规约束,一个是红衣似火潇洒恣意,一个是佩刀冷冽面色淡然。 长廊幽深,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一味蔓延曲折。那悬挂的宫灯缭乱,大白天的,却平白让人添了几分堵。 “三殿下的尸首如今停放在朝堂上。”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人明目张胆地带着副棺木闯入金銮殿。大臣们惊骇,几位将军都蠢蠢欲动想要将驸马爷拿下。不过当棺盖被打开,所有人都怔住了,奴才站在一旁伺候,那会儿身子骨都颤了,偷觑了一眼君上,只觉得君上一下子就苍老了十年。” 那报信的小太监在前头引着路,却不忘交代着我们所不了解的事。 坐在肩舆上,耳内嗡嗡作响,我竟有些难以集中精力去听这一切。总觉得,一切都是假的,等我们赶过去,三哥好好地站在那儿,会佯装一副潇洒公子的翩翩不羁样,优雅地展开折扇,淡讽我们居然这么不禁骗。 对,一切都是假的。 只要我们过去了,三哥便依旧是三哥,什么都不曾改变。 虽说是去大海捞针般找叶檀,但三哥身边高手如云,他调动的虎骑营军士,也不是等闲之辈,怎么可能还会让三哥遭了人的毒手?更何况,三哥本身武功底子就不弱, 也不会让人轻易就钻了空子。 一路上都自我安慰着,我努力劝服着自己不去相信这般的谣传。看着坐在旁边失魂落魄的母后,我这才惊觉,母后为我们这几个儿女,真的是操碎了心。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紫儿你糊涂了是不是?真想让母后尝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吗?” 白发人送黑发人…… 不过是母后为了劝我而说的话,如今,真的是一语成畿了吗?不……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想要宽慰母后几句,我这才发现自己嗓音沙哑,连开口,都有些力不从心。 “公主,节哀顺变。”云兰在旁边劝着我,我却有种想要大声怒斥她的冲动。节什么哀顺什么变?三哥什么事都没有,她是想要诅咒我的三哥吗?居心何在! 一路紧赶慢赶到了,我踉踉跄跄地与母后相互扶着走下肩舆。隐忍着心口处丝丝弥漫的疼,走向那未知的深渊。 * 整个宫廷,仿佛都笼罩在一层愁云惨雾之中,寂静得……没有丝毫人气…… 一路上遇到的内侍宫婢,明明见到我们都是恭恭敬敬地请安行礼,可我却不知何故,总觉得他们那垂落的眼眸中,满含着深深的同情。 同情? 呵…… 同情什么? 母后一国之母,我是一国公主,哪儿用得着他们同情?他们凭什么认为我们需要同情?就凭那所谓的谣言,凭不知是谁道听途说来的虚话?三哥总爱跟我开玩笑,这一次也是一样。他们应该赶紧收起他们的同情,要不然,我可得让父皇好好惩 戒他们了。 只是,感受着空气中的凝滞,越往前走,我的心,便一分分往下沉。 直到…… 望见金銮殿前飘荡的那一角丧幡,我的脚步一阵踉跄,从虚浮的步伐到狼狈的倾倒,所有的事,都只在电光火石的一瞬。 “公主!——”惊呼声在耳畔一圈圈放大,混沌的意识渐渐归拢,早就甩开云兰搀扶的我下意识便抱住自己的腹部。 头,狠狠砸向那坚硬的花岗岩大理石,在即将彻底接触时,腰际一紧,却又被人生生救了过去。 “紫儿,有没有怎么样?别吓母后……你有没有感觉不舒服,哪里痛……快告诉母后……” 母后面色惨白,匆匆从那丧幡上收回视线,在婢子搀扶下走到我身旁,将站稳的我一把握住双手。 温热的气息传来,腰际的手过于灼热。我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望了一眼救了我的风黎瑞,挣脱开了他的手臂:“谢谢左相出手相救。”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穿上代表左相至尊身份的朝服。 一品花翎,仙鹤绣锦,广袖迎风,风黎瑞深邃的眸眼沉静安然。只是在那一望无际的眼底深处,却又掺杂着一抹浓烈的痛楚。 “公主客气了。”他最终还是放开手,退后一步,朝我行礼,流卷一地残香。 “母后,我没事。”虚弱地笑笑,我反握住母后的手,两人相携迈上金阶。 抬眸,这才发现殿门口,那一道熟悉的身影沉稳而立,景行然就站在那里,淡淡的光辉笼罩周身,衣袂上是流动的花纹,卓然而立,优雅风华。而他 的视线就这般粘合在我身上,又仿佛透过我,望向了退离我几步的风黎瑞。 “怎么回事?两个人都这样不小心……”父皇走向了我和母后,声音嘶哑沉痛,我视线一扫,竟眼尖地发现昨日还不曾有银发的黑发中夹杂了一根银白。 父皇何等尊贵霸气,如今,当真是应了那句,白发人送黑发人,只余沧桑吗? 不,不会的……绝对不是这样的…… “父皇,三哥他……三哥……” 一双臂膀坚定有力,将躁动不安的我扶稳。肩上是一圈透露着暖意与温馨的束缚,景行然几步走到我身旁,众目睽睽之下已然将我圈在了自己怀内:“紫儿,切莫激动。” 四目相触,我瞧见了他眼中的担忧。深沉的血丝侵染在他眼眸,是通宵熬夜的后果。 我和母后分别由景行然和父皇扶着,一步步走入那金碧辉煌的所在。 朝阳的光芒万丈,透过窗棂撒耀在庄严肃穆的金銮殿内,百官分站两侧,文武官员再不似以往那般身子笔挺,而是纷纷街头接耳,小声地各自咬着耳朵。 而讨论的目标,无疑便是大殿中央最醒目的那口棺柩。 棺柩确实是上好的,若是细看,还会察觉出它通体冰寒,冒着冷气。因着冷热交替,棺木周身已经沁上了水珠。这,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水晶冰棺。 母后当即挣脱父皇的怀抱冲了过去,我在景行然搀扶下紧随而至。 一声惊呼,母后瞬间大受刺激般昏迷了过去,被父皇长臂一捞抱在了怀中。 原来答案,当真是这般无情吗? 冰棺通体白色,棺盖则是透明的。 不需要轻启,我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棺木内的一切。 确实……是三哥。 一身云纹锦衣,竟是那日三哥急匆匆找我来鉴定两幅画时的那一身。可惜当时衣着光鲜,如今那身衣衫却已经黯淡了光芒,褶皱斑斑。 三哥那么爱干净爱装风流扮倜傥的人,竟那么多日都穿着同一件衣物吗?看他下颌生渣,脚上的靴子竟也有磨损,当真是,为了寻找天方子将自己给颠簸罔顾到如此境地吗? 痴人呵…… 武青鸾是痴人,千子健是痴人,谭素心是痴人,三哥,又何尝不是痴人一个呢? 会为了一幅天方子的墨宝一掷千金,也会因为与天方子的画失之交臂而郁郁不振,更是会抱着幅天方子的墨宝几天几夜不合眼。 平生爱画成痴,如今,竟连爱一个人,也已成痴。就因为,那个人,是他早就认下的。 只可惜,天意弄人,阴差阳错。 “爷在京郊古墓碰到了你中毒的三哥,只能暂时用内力为他将毒逼到身体的一处防止溃散。飞鸽传书让江植赶来,却还是晚了一步。那毒世间无解,只有拖延毒发。”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不告诉父皇?既然拖延毒发了,为什么还是这么多日之后才将三哥送来,就连最后一面……” 眼里的泪,就那般无声无息地落下。声音哽咽,我原以为自己早已沙哑得难以成话了,却不想,自己竟还有力气,声声控诉。 “因为,他想要用最后一口气找到天方子。” 一句话,让我彻底泣不成声。 第129章 离人葬痴人13 那庄严肃穆的金銮殿,本是朝政议事的所在,如今,因着那副冰棺,无形之中多了抹凝重的凄凉。 两班文武,顶戴花翎,金铠煞煞,躬身齐跪。 “臣等恳请君上查明真相,为三殿下报仇雪恨,捉拿凶手归案。” 山呼阵阵,缭绕在这一甲金銮,余音叠响。 大哥一袭太子装束,金龙盘襟,面露凄然。二哥亦如是,那亲王常服袭身,明显可见他身子震撼之大。 手足情深,父皇深爱母后,也便只育有我们四人,兄友弟恭不消说,对我这个唯一的妹妹更是宠爱有加。如今三哥殁了,骨血相连,自是感同身受。 “景行然,邪儿究竟是被何人所害?你原原本本说来。”怀抱着昏迷的母后,父皇就站在水晶冰棺前,目光戚戚,沉痛地望着棺木内的三哥。 “小婿实在不知。” “既然你拖延了他毒发,那他苏醒过来之后怎会不告诉你何人所为?你这是要存心包庇凶手吗?亦或者,是你杀了我的皇儿!?”父皇显然也是伤心到了极致,一下子将所有的指责都加诸景行然。 “三舅子醒来之后一心寻找天方子,小婿百般询问是何人对他下毒,他却每每避而不谈。恕小婿实在是无能为力。” “好一句无能为力!亲眼看着本君的邪儿就这样一天天羸弱下去,看着他被夺走呼吸夺走生命,竟然就任由他一意孤行,到最后,给本君运来一副装着他尸首的棺柩,再说上一句无能为力,就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 景行然再没有 反驳,只是揽着我肩膀的手却暗中多用了几分力。 三哥为何会出现在京郊古墓?那些个跟随着他的兵士呢?他为何会中毒?中毒之后又为何连害他之人都不愿意透露? “景行然,你一口一句小婿,咱们辰凌国可高攀不起你这位景岚国的帝王!当初你可以差点逼死我家紫儿,如今,照样可以假借他人的名义杀了我三弟!你这一计谋使得好啊,应该极少有人会怀疑杀人凶手会亲自将受害者给救下并送上门来吧?”大哥一阵冷哼,斯文的面容上满是一抹痛心疾首。 以大哥为首的文武官员一个个纷纷附和,略一思索,似乎都觉得这一说法极其有理,一致将苗头对准了景行然。 “血债血偿,请君上莫要被这人骗了!” “请君上三思,查明真相!” “……” 金銮殿外,闵侍郎擅闯而入,刀剑相向:“我家爷根本就不屑于做这小人,辰凌国就是这样暗中将罪名嫁祸的吗?”他的身后,九公子似乎有意阻止他的冲动,最终还是追随了进来。 “这是辰凌国朝堂,不是我景岚国宫殿。闵侍郎,你逾矩了!”景行然不卑不亢,那风华气度与身俱来,不怒而威。训斥过后,转而面向我父皇,“好一句血债血偿!这样的无稽之谈,泰山大人难道都愿意相信?还请不要被杀子之仇蒙蔽了双眼,被有心之人误导了方向。” 虽说大哥的怀疑也不无道理,但我还是愿意相信景行然。 若他真有心杀了三哥,根本就没必要将一件那么 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还千里迢迢抬个冰棺上了这巍峨肃穆的金銮殿。 棺柩…… 等等!棺柩? 景行然此番会前去京郊古墓是受父皇所托,寻找棺柩内的人。可带回来的冰棺,千年难得一遇,若是这般细细推敲,三哥如今所躺的棺柩,分明便该是那古墓中所有。 可是棺柩内的人,却成为了三哥。 那原来那个本该在棺柩中的人呢? 那个,父皇一心想要见到的人…… 父皇显然也静下了心来,刚刚也许是一时激动之下不察,但慢慢回想,终究还是意识到了什么。 “此事与景岚帝无关。众卿家先行退下,此事本君自有主张。” 尽管百官再有异议,也不敢在父皇明摆着逐客的形势下再诸多纠缠。一个个纷纷告退,整齐有秩地退了下去。风黎瑞早在救下我使我免于摔倒之后便重新站立到了早朝队列,让我不禁怀疑,之前那个眼明手快在千钧一发之际挽救我的他,究竟是如何在相距甚远的距离做到的。 如今他略带安抚的眼神滑过我,终究收回视线,和众人一起退了下去。 偌大的大殿,原本的热闹不再,如今加之放着一具棺木,添上了几分阴寒。 “来人!将棺柩抬到三殿下寝宫。” “是。” * 三哥的寝宫,那代表大喜的红色布蔓还未曾取下,如今红白一地互相掩映,只觉得痴醉了那一地金辉,黯淡了那一方清影。 母后被父皇安排人给送到了冰揽殿休息,原本父皇也想将我隔离在外,可终究拧不过我的 性子,不得不让我留了下来。 “那座古墓的事情,本君不希望有太多的人知晓。” “小婿明白,小婿也不希望有人趁此机会混淆视听。” “你知道本君让你找的那人是谁了?”父皇瞳孔中一抹惊疑,满是诧异。 将我扶到一旁的椅上坐下,景行然生怕我再出状况,还是不放心地守在我身旁,将婢子们送上的参汤一勺一勺耐心地喂着我。 “当时您讳莫如深,有意让小婿往尸首方面联想。因为只有死人,才会躺在冰棺之内。可是小婿忽略了,若是功力深厚之人,长年在冰棺之内修习武艺,以至寒至纯之力辅佐自己内力修为更上一层楼,也是有可能的。” “果真还是瞒不过你。”父皇一叹,嘴角的弧度有些苦涩,“本君原本也料想着决计瞒不住你。当你看到棺木内的人,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只是,棺柩依旧是那副棺柩,可躺在里头的人,却成了本君的邪儿……” “可否告诉小婿,那个本该出现在棺柩内的人,究竟是谁?” “望帝。” 我心口一滞。 万万都想不到,父皇让景行然带的人,竟会是望帝。 父皇,该不会还不曾死心,想要让望帝再为我查探一下命格吧? 所以,才会在母后极力反对我与景行然的婚事时,出乎意料地用这么个条件同意了…… “望帝?”将两字揣摩在唇齿之间,景行然一边小心翼翼地喂着我喝汤,一边徐徐开口,“您对我与紫儿的婚事完全不认可,却为了能请到望帝而颠覆了 自己的想法。您素来与望帝交好,这一次,为何还要如此大费周章……” “这是本君的事,你无需多管。不过本君该好好谢你,将邪儿特意放入冰棺之内,保存了他的尸首。” * 暗香殿。 月明星稀,星垂陨落,那代表丧事的白色早已在宫内铺天盖地席卷,三哥的死,让整座宫殿都陷入了死气沉沉的氛围。 “怎么这一次格外沉默?居然不仔细问问爷当时的情景?” 夜里双腿依旧抽筋严重,景行然让我将腿搁在他身上,为我细细揉着。又为我拭去额上冒出的细密汗渍,眼中溢满了心疼:“瞧你这冒出来的眼圈,黑压压地集中了一层,爷不在的这段时间,定是被折腾得没睡个安稳觉。怎么就不找个婢子随时使唤在身边揉揉呢?非得这般硬撑……” “无碍,忍忍就不疼了。”我感受着他的手沉稳有力地揉捏在我腿上的穴位。由他经手的地方,竟不像一开始那般疼得要人命了,反而有点酥麻的痒意。我睁大了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望向她,“我信你,我会将对你的信任无条件放大到最大。但若你诓骗了我,那么我也只能自食恶果,自作自受,为此付出代价。” “放心,爷不会让你失望。而且,爷绝对会帮你找出真凶,让你三哥瞑目。” “不,若想让三哥瞑目,只有找到天方子。” 生不能在一起,死了,我想,三哥也是极希望再见天方子一面的。 “在三哥入葬皇陵前,我希望天方子能够出现,全了三哥的遗愿。” 第130章 离人葬痴人14 景行然曾问我,为什么不怀疑杀死三哥的凶手是天方子本人,毕竟当时三哥明知自己即将死去,却一心扑在寻找天方子身上,且不愿意透露对他下毒之人。若不是那个人对他而言极为重要,常人怎会对有意谋害自己的人如此包庇? 我却点着他的胸口告诉他,有的人,注定会爱上一个人;有的人,注定会杀死爱的人;有的人,注定会护着爱的人。 而我相信,三哥,只属于第一种人。 若叶檀真的会因为三哥要娶她人而因爱生恨对他痛下毒手,那三哥便决计不会对她再如此痴迷。先有内,再有外。内心不轨,画作也必定不堪。而叶檀作为画神天方子,作画形神俱佳,心神合一,形似散,神却聚,一笔一画,融入心魂,入木三分。 三哥既然会如此执着地想要寻得叶檀,那便证明害三哥者,定不是她。再好的作画手法,若是心肠歹毒,也会令三哥迷途知返。 况且,若真的要动手,她何必等到现在?早在圣旨颁布当初便该下手。当初她千方百计留在了竹萱阁,既然证实不是所谓的愚忠,而是对三哥情根深种。那么,她此次出走,不难看出亦是情殇绝望所致。 虽然不知道叶檀那场小产究竟是何人所为,但照三哥的激动程度,也许那个无缘来到这世上的孩子会是三哥的。孩子没了,一心依托的人也注定会成为他人之夫,她的离开,根本便是在情理之中。 然而,能让三哥如此袒护的凶手,我却始终猜不透。 三哥素来亲近的 人,也便只有我们几个血亲。历朝历代有皇子间争权夺利互相谋杀之说,可我的几位哥哥,却是真心实意地对彼此好。大哥的太子之位早在襁褓之中时便被父皇御口亲封。从小,父皇便对二哥三哥耳提面命,三人需齐力断金,二哥及三哥身为弟弟,便要为兄长撑起一片足以匡扶社稷的天地。 深思种种,究竟是谁,能让三哥固执地选择不说…… * 父皇圣旨,三哥这位闲王,谥号痴画人,举国同丧。在此期间,民间不得婚嫁,不得搬迁,不得寿庆。披麻戴孝者,遍布宫内与街头,声势浩荡,叹为观止。 十一月初的天,却有异象,天降飞雪。 在景行然的再三要求下我又加了几件厚衣,披着大氅,这才坐着马车一路追随着送葬的队伍去往皇陵。 朔风凛冽,雪花飘洒,道路滑泞。 黯然的天色中,所有人都在惊叹这一场大雪,是否是上天垂帘。虽没有六月飞雪的感天动地,却有怀悯苍生的大慈大悲。 那零星的雪花飘落,一片两片三四片,片片冰凉,没有丝毫的温度。化在掌心,是沁入五脏六腑的冰寒。 亲王的安葬礼仪一切繁琐。 佛陀开道,往生咒徘徊天际。 三十二人合力抬着的巨大棺柩,一路从皇宫出发,往皇陵而去。 其后白衣素服,密密麻麻整齐排列,前后左右四侧各有禁卫军护卫,声势浩大。 街头巷尾,白幡飘然,黄冥遍地。百姓有志一同地伏地跪拜,人人默哀,天地为愁。 我坐在由御林军环绕左 右的马车内,车内有着暖炉,温度适宜,背后是一方柔软的靠枕,即使挺着腹部,靠着倒还不累。 这一次送葬,景行然拗不过我去送行,只能在动身的马车上做手脚。他给我安排的马车是他那辆奢华尊贵的大车,单单是车厢的体积,便足以让我在送葬队伍中被人说三道四。是以,再三劝说之下,才弃了那华丽马车,改乘了这辆低调朴素的马车。 “紫儿,身子可有不适?”景行然不放心的询问声隔着车帘入耳,语透关切。 我撩起那一角车帘。今日的他一身素色,肩头披着狐裘,正骑着马与我的车速相当,伴在我的马车旁。 “我没事,你去前头吧,不然母后会对你有微词的。” 父皇是信任景行然的,即使景行然有可能是杀死三哥的凶手,但还是在朝臣众说纷纭之下力排众议,相信了景行然。 但是,母后爱儿心切,对于亲自将三哥尸首送来的景行然,却还是有着嫌隙。 之前得知我腹内孩子是景行然之时,母后便因着愧对风黎瑞而对他不假辞色,如今再添上三哥这一桩血案,他不能救下三哥的命,恐怕也成为了母后心头的刺。午夜梦回想起三哥,都会痛恨景行然所谓的“出手相救”。 “你父皇母后的看法不重要,爷只在乎你。你信任爷就行了。”目光流转,那眼神真挚,似有一抹星光照耀。 “你眼神好,帮我去前头看看,叶檀是不是混在围观的百姓中。”我知道若是直接劝定然是劝不动他,只得以交托任务的 方式让他不要总是过于担心我。 最近孩子虽总是折腾我,但还没弱到不过是乘个马车便能将我逼死的地步,没必要胆战心惊。若单单现在就已如此,届时临盆,不知他又是怎样一般愁急样。 “得了,别用这样的眼神瞧着爷,明明知道爷最见不得你如此。”语顿,景行然一甩袖,狐裘上的雪花洒落,银白的一片,滑溢在铺满积雪的地面,“爷就替你去前头盯着。如果那个天方子真的是爱你三哥,那么她就该出现。” 这次的葬礼早就颁布圣旨,三哥的死讯闹得是全国皆知。叶檀她,不可能不知道消息。 若她真的还念着当初痴恋三哥的情分,便不该不来。 何况我又放出了三哥痴迷于她,为寻她而死的消息。即使不存在爱了,但心底的愧疚,也会促使她来为三哥送葬。 除非,她真的是彻底放下了三哥。 “闲王生前待人亲厚,如今英年早逝,实在让人遗憾。”陪同我坐在车内,云兰心有所感。 她最终还是告诉了我当年船銮之上发生的事情,有些事我明了,但另外一些事,却又被牵扯了进来,反倒让我困惑。原本想当面质问景行然,却终究还是以三哥为重。等过了三哥的大葬再说。 放下车帘,我语气有些凝噎:“若早知有此一日,我当初便不该帮他鉴证那两幅画的手笔。若他不知叶檀便是天方子,便不会出宫寻找,也便不会让凶手趁虚而入,惹来这无妄之灾。” “公主,这不是您的错。怪只能怪这凶手太残忍, 也太狡猾,闲王分明带了众多的随行侍卫,而闲王武功更是不弱,偏生让这凶手寻到了下手的时机。” “是啊……三哥他……怎就如此糊涂,饮酒后将人全部斥退……” “不过这毒下得还真是让人觉得有几分怪。既然下了这天下无解的毒,为何这分量却不再多下一点,偏生还让驸马爷赶到延迟了毒发。而且还非得将闲王带到古墓,让驸马爷发现……” “你怎就知道三哥是被人带到古墓去的,而不是自己去的?”辩驳的话一出口,我刹那便怔住了眸子。 白光一闪,一根弦,瞬间串联成线。 三哥他,根本便是自己去的古墓。 而那个能让三哥去了古墓的人,也许就是…… “云兰,你代我去一个地方找个人。”示意她附耳过来,我悄声在她耳畔说了一句,末了,又补充道,“让九公子陪你去,就说是我拜托他的。” “是,奴婢明白了。” 似斟酌般看了一眼她,我点头,朝外喊道:“停车!” 前方的队伍依旧,承载着三哥的冰棺在井然有序行进中。父皇与母后的车马在我之前,是以,我停下了行程之后,对于整个队列的前进影响不是很大。 “将这个披上。”在云兰下车前,我将身上那素白的狐皮大氅强制性披到她身上,在她忙不迭想要脱下来时,催促她赶紧下车。 当车厢内只有我一人时,我蓦地发现,心口的疼,竟一丝丝牵扯。 三哥。 若我的猜想没错,那三哥的死,真的便是太冤了……他,太傻了…… 第131章 离人葬痴人15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百官随行,一万御林军护驾,直奔皇陵。 一路之上,我的判断似乎失误了,隔着车帘随风舞动的光景偷觑道路两旁,并不曾见到疑似叶檀的身影。风平浪静得,让我有几分不安。 一个时辰后,抵达皇陵。 帝王陵寝,向来便是盗墓者觊觎之地。历代帝王都对皇陵严密防守,更是找来能工巧匠,在里头暗设机关。若不熟悉秘道机关,那擅闯者,必定是死路一条。 车轮轱辘声彻底消失在耳畔,我掀起车帘,不出所料,皇陵入口处雕凿着一座开国帝王的巨大金身,在白雪中更映衬出几分璀璨金光。 “将棺柩抬进去!”父皇一身明黄,头顶的金冠束发,威严不可亵渎。 御林军自然是无法悉数进入皇陵。况且皇陵在地底下,长久不见天日,空气稀薄,一下子太多人进去,反倒有弊无益。 父皇遂命令御林军统领挑选精练之人一百,随行入内护驾,其余人等一律留在外头待命。 当一切准备就绪,父皇才揽着母后入内,两名哥哥在旁陪同,至于百官,也被留在了原地。在父皇转身后,全部都有气无力地瑟缩着身子,抖落着身上的皑皑白雪。 送葬送葬,要的,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形式。 最终送走三哥的,不会是那些个在皇权之下不得不为的朝臣及旁姓宗亲,而是与三哥血浓于水的至亲。 * 出宫的时候,我便只带了云兰一个婢子。如今她被我差了出去,这上下马车,便颇有不便。 “奴才扶公主下来。”内侍的手臂伸到了我面前,我点头,将手搭到他腕际。 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借力,便被一股强有力的力道袭卷,腰上一紧,双脚落了地,轻巧地落入一个温暖且熟悉的怀抱。 景行然瞪视一眼那内侍,害得那人忙瑟缩了肩膀,将刚刚与我相触的手腕垂在身侧,诚惶诚恐。 “好了,父皇他们已经进去了,我们赶紧跟上去。”我拿手肘耸了他一记,示意他别在这种小事上面计较。以前也没见他对我与他人的接触如此发着醋意,更甚至是在将我发配军妓的途中还命我穿着青楼妓子几近透明的半裸装束,一路任人看尽不堪遮掩的身子。 一想到此,面色蓦地苍白了几分,双手拽着景行然的衣袖,心里杵得慌。 景行然瞧出我的不自在,也便没有再说,只是双眼在我肩上扫视了一下,猛地蹙了蹙眉。 没有多说,只是将自己的大氅松了领口,将我紧紧地包裹在内。 由于这场不同寻常的雪是今晨才下起,地面上虽然已经铺了一层白茫茫的雪,但还算是不太厚,走起路来,也不会觉得太吃力。 景行然屡次想要直接抱起我,却被我拂了好意。只得愈发搂紧我的腰,以免我不甚滑倒。 “固执。” “冥顽不灵。” “爱逞强。” “不让人省心。” …… 每走几步,景行然便不忘数落我一句,可眼里一目了然的心疼,却不是作假。 “就是不让你省心,有本事就抛下我啊。”我有恃无恐地抚了抚自己隆起的腹部,不知不觉中,将刚刚的郁结一扫而空。 他见我如此,将我额前的发揉了一通作为撒气的对象:“得,吃准了爷这阵子拿捏不了你是吧?” “你景岚帝何等威名,本公主若不趁着现在好好使唤使唤,以后哪儿还有机会啊。”我推搡了他一记,视线触及那座开国帝王金像的金靴旁。 金像塑身,每一寸,都是无价之宝。没有人不知道这座金像对于辰凌国而言的 意义,所有人经过,都是小心翼翼避开,以免引起对先帝的不敬。 只是如今,望着那儿横空出现的一道如同细长圆木棍般的痕迹,我微微凝了凝眉。 周围没有任何的枯枝落叶,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掉落在雪上所致? 那痕迹并没有被大雪覆盖,很显然,那东西掉落的时间,距离现在并不远。只是,周围并不曾有任何的脚印,那东西,又是如何失踪的? 若真是有人潜入了皇陵,那为何磨灭了自己的脚印,却唯独留下这让人猜疑的另一道痕迹? 景行然显然也注意到了这道痕迹,揽着我走过去,他将整个狐皮大氅都披到我身上,自己蹲下了身子,用手指丈量着这处痕迹。 “该处长约十寸,宽约九十厘,再看这宽处,底下积雪碾压之后竟似半圆,明显便该是圆物所致。” 我与他相视一眼,心里都了然。 环视一周,一切都很安静。文武百官很安静,御林军很安静,就连天空也是因着这场雪而寂静无声,连哀鸟都不曾戚戚焉。 “走吧,进去便知道了。”重新揽着我,两人走入皇陵。身后,跟随着父皇安排的几十名垫后的御林军精锐。 出乎我的意料,这皇陵空气充裕,并没有让人窒息的不适感,通道虽狭小,但一次也可容纳并肩四五人。过道两旁悬挂着夜明珠,让这幽静的陵墓终年长明。 每过一个弯,便有人用特殊的方式打开一道石门,当我们全体走过,那道石门便再度关上。若不细看,便会觉得那石门根本便是一堵墙。 我身怀有孕,脚程并不快。但追上前头的大队人马,却也只花了一小段时间而已。 当又过了一道石门,瞬间传来母后痛苦哀婉的泣声,我终于看到了前方的人影。 影影绰绰,一点点走近,我便看到母后伏在棺柩上失声痛哭。而父皇则每每都不厌其烦地揽着她的腰带她远离。却总是被她挣脱开来,再次伏倒在棺柩之上。 我知道,父皇是故意的。不忍心母后伤心欲绝,更不忍心母后自此与三哥天人永隔。与其以后让母后每日以泪洗面,不如现在放任她哭个彻底。 大哥和二哥在旁边一个劲地劝着母后节哀,只是自己的眼中,又何尝不是一片凄然? “母后,三哥若是知道你为他如此,他在地底下也不会安心的。”由景行然揽着上前,我从他怀中挣出,扶过母后,温声安慰。 “母后就是要让他不安,让他到了鬼门关也要听到母后的哭声。如果他真的还记挂着母后,就该回来,好好地活过来。”母后的声音凄厉,身上的那袭素色的宫装是如此触目惊心,让我不忍再看。 我的声音不期然哽咽:“对,三哥这个不孝儿,怎么可以让母后伤心!怎么可以让这么多关心他的人痛苦!如果他泉下有知,就该活蹦乱跳地回来,继续到母后跟前尽孝道!到父皇面前分忧国事,和大哥二哥谈古论今,和我说他在市井上遇到的趣事……”明明是想要劝慰母后的,到最后,我也跟着母后伏倒在冰棺上。阴寒侵袭,可通过透明的冰棺棺盖瞧着三哥那张留有遗憾的脸,却是止不住的痛。 * 密闭的空间,挑出来的一百精锐御林军被隔离在外,与抬冰棺之人一起被父皇打发下去休息了。石门关上,杜绝了与外界的接触。 夜明珠因着长年累月的照耀,光线隐隐有些幽暗。 石室内一目了然,并不曾有多余的缀物。三哥所在的冰棺被放置在了石室中朝南的位置,桌案上放了各色祭品 ,另有香烛燃烧,那香烛之气,即使此处空气还算充裕,但还是会有些呛人。 不过,在香烛之气充斥之余,我却恍惚间闻到了另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似花香,又似……墨香…… 想要再仔细地闻闻,却反被香烛的气息给呛住了,剧烈咳嗽起来。 景行然刚想要有所动作,父皇瞧见我略有苍白的面色,便已经先一步将香烛熄灭。 “你干嘛!?连给邪儿最后一点祭奠都不允许吗?”母后激动地一把推开父皇,却反被父皇紧紧护在怀内。低沉的声音染上一丝怅然:“云兮,你只知道你死了一个儿子,可你还有两个儿子,也还有一个女儿,更是还有一个即将出世的小外孙。你这般,当真是要让邪儿走得不安心,在天之灵难以瞑目吗?” 发人深省的话霹雳在耳,母后一怔,终是停止了质问,只是埋首在父皇的胸膛,小声地啜泣。 “这个胆敢杀了邪儿的人,本宫绝对不会放过!” “母后放心,儿臣和二弟一定会为三弟报仇!找出真凶!将他碎尸万段、抽筋剥皮!”大哥一身太子常服,郑重起誓。 我一愣,想起自己的揣测,刚想要开口,却忆起云兰被我派了出去调查此事。凡事都讲求一个证据,没有丝毫的证据根本就无以为凭,遂紧了紧袖内的手,将即将出口的话默默收回。 “怎么了?”紧握成拳的手被景行然掰开,他的手指与我的相扣,无言地给予我力量。 “我有凶手的线索,但是,却没有足够的证据。”以防母后徒惹伤悲,我用仅能令两人听到的声音回着,脑袋更是故意靠在景行然怀中,将自己的声音压得更为低沉。 “凶手杀人一般都会有一个理由。你知道凶手的动机吗?” 动机……还能是什么动机呢?指尖嵌入掌心,我听得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悲愤:“报复!她想要报复三哥!这就是动机!” * “邪儿,你好好在此处安息,父皇定会为你找出真凶,将他绳之以法,以慰你在天之灵。至于你母后,这几年她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了,若你真的爱惜你母后,夜里便拖个梦给她,让她知道你在那边过得很好,也让她放下心来……” “三弟,二哥和大哥都知道你生前爱画成痴,尤其是对天方子的画作情有独钟。所以这一次,我们将你书房内天方子的画作都带了来给你陪葬。原本还想在坊间为你高价收购天方子的画的,只可惜却无人叫卖,就连近日据说公然叫卖的那一幅,也被天方子本人又收了回去。”二哥将随身携带的包裹打开,里头,是大.大小小的卷轴。无疑,这些便是三哥珍藏多年的至宝。 “三弟,得罪了。”伴随着这一声,大哥将手一抬。放在一旁的冰棺被一点点打开,“二弟,赶紧将画都放进去。” “好。”大.大小小的画轴,估计都有好几十幅画了,二哥将这些画一一放在三哥的身侧,又将其中一幅塞到了三哥冰冷的手中。 三哥身上,已经被母后亲自换上了代表闲王身份的服袍,袖口上的爪龙犀利,盘旋欲飞,栩栩如生。可是三哥眉心隐约透着黑色,那是中毒的明显标志,而他,终究不可能再飞得起来了,更加不可能活过来了…… 尘埃落定,大哥便顺势阖上了棺盖:“三弟,这是大哥和你二哥的心意。若你真心想要娶了那天方子,大哥祝你来世能得偿所愿。” 站定在三哥的棺柩前,我的视线紧锁在三哥的眼眉之上:“三哥,以后便再没有人像你 这般与紫儿玩闹了,也再没有人像你这般能无条件纵容紫儿了。” 景行然掐了我一记,打断我的话:“爷不是无条件纵容你了吗?” 我不置可否,只是望着冰棺内那张早已失去了光彩的俊颜,分明便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分明便该是受所有的光环笼罩,风流倜傥,天之骄子,万众追捧,临了临了,却只换来这么个结局。 “紫儿,我怎么听那些婢子们说你不务正业,成日里就和准驸马打情骂俏?似乎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自力更生,沐浴更衣也要人家代劳,有时还乐此不疲地洗鸳鸯浴……” 是谁,执着折扇玩笑,大肆戏谑? “天方子的画风虽然有众多才学之士模仿,但笔触,却是轻易模仿不来的。你三哥我研究了这么多年,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是谁,只是一提天方子之画,便会目露痴迷,侃侃而谈? “还以为单枪匹马闯入皇宫破坏婚礼能有什么能耐,看来也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家伙,景行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属下?” 是谁,为我报打不平,对奉景行然之命抢亲的九公子用手中折扇顽劣地补上一掌。 “谢诸位姑娘抬爱。只不过如今寸邪是即将成家之人,未得夫人准允,不敢轻易为她人赋诗作画填词,还请诸位见谅。” 是谁,览尽世间风流,却甘愿为一个女子敛尽锋芒,只因那人,是他误以为的天方子…… “紫儿,你赶紧给三哥瞧瞧,这两幅画究竟是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快快快!三哥现在脑子乱得很,根本就分析不了,你快替三哥好好瞧瞧!” 是谁,面色忧郁,明知自己认错了人,却死撑着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因那般的阴差阳错,他根本就承受不了…… “倾心相许……表达情意……她爱我……她爱我?不,她不是她……她才是她……她才是天方子……可她走了……留下这幅被我好不容易才找回的画走了……” 是谁,万般癫狂,唯有一抹身影,承载着千万狼狈与落寞? 然而,那个人,永远地走了,永远地淡出了我的生命,再也不会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 神情凄楚,我默默拉过景行然的手,背着众人,在他掌心偷偷落下一个“听”字。 然后,在他想要询问时,我却蓦地睁大了双眼,手指指着冰棺,喜悦与惊诧共存:“三哥……三哥的手动了!三哥他……居然动了!” “紫儿,你别跟母后开玩笑,邪儿他,邪儿他怎么可能……”整个封闭的石室之内,所有人脸上都呈现着难以置信,母后更是踉跄着上前,身子匍匐在棺柩之上,哀戚声声,“邪儿,你是特地回来看母后最后一眼的吗?邪儿,你应母后一声,应母后一声,让母后听听你的声音……” 几个人,纷纷围在棺柩前,仔细地盯着透明冰棺内的三哥。二哥三哥更甚至是激动地想要直接开棺将三哥的尸首搬出。 “胡闹!邪儿已经死了,怎么可能死而复生!一个个都糊涂了吗!?”这阵子忙于三哥的丧事,父皇一下子真的衰老了许多。他脸上的伤痛分明不比我们少,却还是疾言厉色地打断我们的无用功,“邪儿已经死了,你们一个个都清醒点!” 通过透明的棺盖,母后盯着棺柩内依旧一动不动的三哥,手揪紧了我的衣袖:“紫儿,为什么……为什么母后看不到你三哥的手在动……为什么……你告诉母后你刚刚没有看花眼,你告诉母后,说你刚刚确实见到你三哥动了,你三哥活过来了… …快点,你快告诉母后……说你三哥没死,只是和母后开了个玩笑。就像小时候一样,母后偏帮你的时候,他便故意跟母后置气,一个人溜出宫去练功,稔是母后如何费劲努力都找不到他……这一次,他一定也是和母后置气。母后应该劝你父皇早早将赐婚的圣旨收回来,成全了他和那个叫叶檀的女子……他肯定是生母后的气了,所以才躲在冰棺中装死,他不过是吃了些药昏死过去了,只要再让御医们配个方子服下药,一定可以醒过来的是不是?你告诉母后,是这样的,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到最后,是无休止的重复,声嘶力竭。那,是一个母亲对于自己挚爱的儿子横遭惨死的哀鸣。 我知道,我刚刚的举动,无疑是在母后的伤口上撒盐,给了她希望,却又生生带给她绝望。 “母后,我刚刚……眼花了……看……看错了……” 这么对待母后,我有些不忍,强烈抑制住自己想要甩自己一巴掌的冲动,我,却握得死紧。 母后的哭泣声,更大了,父皇在旁安慰着,二哥三哥向来投来责怪的眼神。我知道,我刚刚那句话,勾起了母后那么大的希望,渴求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可是我,却又亲手毁了这一切。 “那儿,刚刚有响动,似乎是人就着墙面滑落在地的声音。”虽然不明白我刚刚为何在他掌心中写下一个“听”字,但景行然还是照做了,压低声音在我耳畔诉说,手指之处,恰是正对着三哥冰棺的墙面。 习武之人,内力修为强悍,听力自是不凡,能听到常人所不能及之音。 父皇、大哥、二哥虽然都会武,但心绪混乱,根本就无暇多顾,我便让景行然代了劳。 刚刚那股奇异的香,不可能是我的错觉,但细细聆听周围动静,却察觉不到异样。 这座遍布暗道机关的皇陵,一个不慎便是万箭齐发毒气喷洒,擅闯者,根本便不可能活着出去。 但很明显,我们都低估了来人的能力。 她不仅比我们先一步进入了皇陵,且一早便在这座石室的另一座密室之内倾听着我们这边的动静。 对于这儿的机关暗道,更是比深谙皇陵构造的父皇还要熟悉。 * 母后哭着晕了过去,父皇抱起她,打开石室之门:“都出去吧。就让邪儿在此处长眠,让他……”顿了一下,父皇的声音苍老,终是徐徐落地,“就让他……安息吧……” 说罢,父皇抱着母后率先走了出去。大哥二哥深深望了一眼棺柩,也紧随其后。 “走吧,不要吵着你三哥休息了。”用了个最不易让人感到伤感的词,景行然牵着我的手一步步将我带离。 “景行然,对于三哥的事,我一直忘了对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发现了中毒的他。也谢谢你,将他的尸首保存得这么完好。更是谢谢你,让他回到了我们身边……”颇有几分感性,我凝望着他。 “这些等出去之后再说,把自己弄这么伤感,当心真的影响腹内胎儿。”他皱眉,有着嗔怪,脚下的步子沉稳有力,一步步,带着让人安心的气息。 石门在我们出去之后自动一点点闭合,发出轰烈般的声响。 只是,在最终关头,我却猛地甩开景行然的手,抱着自己的腹部狠狠地冲向那即将闭合的石门。 不去看他的表情,不去听他的呼唤,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足了狠力狂奔。 腹部的抽痛传来,所幸距离石门甚短,我侧着身,终于如愿,隔绝了所有人,再次入内。 第132章 离人葬痴人16 终究,还是将景行然那双盈满担忧的眸子隔绝在外。而他深邃的眼底那抹不赞同以及忧虑,清清楚楚地传达到我眼中。 外头,顿时乱作一团,有景行然高声唤父皇开启石室开关的声音,有拼命拍打石门的声响,有杂乱无章走动的响动……然而,毕竟那石门厚重,那些个动静听在没有内力的我耳畔,也不过是一丝半点的嗡嗡声。 只是最终,无论外头如何努力,那石门都无法重新开启。 “既然早就在此了,何不现身一见呢?”眼朝着之前景行然告诉我的方向望去。那个位置,正对着三哥的冰棺。而那堵墙,与一般石墙无二,却是一扇不易察觉的石门。 石门洞开,叶檀一袭绿色纱衣,外罩一件狐皮坎肩,缓步走了出来。身姿如月,青丝垂落,眼中,却满是数不尽的离愁。 她的左手上是一幅画轴,右手上,则捧着一束不知名的野花。随着她一步步走近,空气中充斥的花香便愈发明显起来。而那隐隐的墨香,也随之挥散开来。 看来我之前闻到的,并不是幻觉。果真是她躲在石门之后所致。 “你怎会知晓我便在隔壁?”她言语之间有些诧异,走到冰棺前,眸中溢满了哀伤,徐徐弯下身,使劲地推着棺盖。 我喘息均匀,腹内总算是平息了动静,这才开口:“有人来亲自葬我三哥了。我,怎能不尽尽地主之谊?” 走过去,也不阻止,只是一个劲地看着她以一个女子的力量和这千年的冰棺做着斗争。 她的呼吸因着动作太过剧烈而急促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是我……留在外头 的……痕迹……被你发现了吧……” “对,那么明显的痕迹,分明擦去了四周的脚印,却故意将这显而易见的痕迹给留了下来,想不让人发现都难。” 听此,叶檀却是倏忽间笑了开来:“走得太匆忙,边走还得边往后头清理脚印,所以这手上的画轴便一个不小心掉了下来。我犹豫了片刻之后仍旧选择了任由那痕迹存在,公主知道是为什么吗?” 听惯了她自称奴婢,如今听得她自称我,我这才发现以前的自己真的是大错特错。 所有人,生来便不是为奴为婢的命,我不知她为何会流落牡丹闺这种地方,但我当初竟萌生出断了她腹内胎儿的想法,便是最不可饶恕的错误。 名满天下的画神天方子,却甘愿为了一个“情”字称奴称婢,甘愿为了一个“情”字困守一隅,甘愿为了一个“情”字被灼得伤痕累累。 当初我没有彻底看透,如今想来,这等女子,根本便是世间少有,比三哥这个痴人,不遑多让。 走到她旁边,我伸手正待与她一起使劲推棺盖,却被她一把拦下:“公主万金之躯,腹内更是有着小皇子,还是请公主歇下,不敢有劳。” 我知道,她的执念,不允许我相帮,遂坐倒在地,目光诚挚地望向倾尽全力的她:“你权衡之后故意留下那道痕迹,或许是认为这般的痕迹根本便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亦或者,是想要特意告诉发现这痕迹的人你已经到来。” 对于她的不应声,我早在预料之内,便继续道:“若是前者,心思缜密如你,根本便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犯下 这般的错误。你明明年纪轻轻,却已有画神之称,比耄耋老者更具画风神韵,那不是投机取巧所得,而是你积年累月耗费心力获得。你的画力求完美,即使一个微小的错误,都要力臻完善,由画及人,你的人,也必如是。所以,当我明白那痕迹是画轴时,第一反应便是后者。你,特意留下蛛丝马迹告诉我你的到来。” 伴随着一声棺盖滑动声,叶檀终于成功地打开了棺木,望向里头的人,目光带着留恋般的缱绻。 “说了这么多,公主只是分析出了我是故意为之,至于原因,恐怕是不知了吧?”将那不知名的花束放置到一旁,叶檀展开那幅画轴,面向我,唇角微勾,“看了这幅画,想必公主便明白了。” * 只需一眼,我便怔楞。 画上一幅棺木,里头那两个相依闭目的人,不是她和三哥又是谁? 生不能同衾,死却愿同穴。 原以为只有三哥才是痴人,可她的痴,根本便不是任何人所能及。 “你留下那痕迹,是故意让我知晓有人已经混入皇陵,命令全军警惕搜寻那人下落。而你一旦被发现,便是杀无赦的下场。你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求死。”求死,去陪伴地底下先她一步而去的三哥…… “宁安公主才华果真是不假,一点即透。”眷恋地看了一眼那幅画,她将它卷了起来,如护珍宝。 “可你知不知道,若你被乱军杀死,父皇只会以为你是刺客,根本便不会给你与三哥合葬的机会。”我点出事实所在。 叶檀一笑置之,指腹抚上冰棺中三哥那早已僵硬苍白的容颜,一 寸寸,从上而下:“所以我后来改变主意了,躲进了隔壁那间无人知晓的石室内静待时机。” 经她这一说,我才发现一个疑点。 她知晓皇陵秘道,甚至比拥有图纸的父皇更加精通。 而从她能被景行然听到响动,以及刚刚她推动棺盖时极其费力来看,她并没有内力,也并不是习武之人。 那么她又是怎样避开皇陵之内的机关,成功地到达此处,且,隐身在就连父皇都不知晓的石室? “早先为帝王修建陵墓的工匠们在功成之后便被灭了口,而我的先祖,却因躲在那间他遵循自己心意建造的石室之内而逃过一劫。事后,他便将皇陵内各处机关暗道悉数在图纸上画出,且补充了多处有可能会被人改建成杀人机关之处,巨细无遗。” 原来,竟是如此。 我原本预计她会在三哥送葬途中拦道求同跟随,所以才四处留意。竟不曾想,她一早便决定了在这皇陵之内等待三哥的到来。 * “三殿下,你我终究还是无缘。”叶檀用袖内的帕子擦拭三哥面庞,一下复一下,说不出的认真,“如今我不再是叶檀,而是天方子,你也不是闲王,依旧是我认识的三殿下,你可愿,与我携手一生?” 头,一点点俯下,手臂撑在棺木之上,她的唇最终覆上三哥冰冷的唇,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 可惜,棺木内的三哥,永远都听不到她的话了。 若三哥没死,若叶檀早些日子出现,三哥听到这话,恐怕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 可惜,没有如果。 已经发生了的事,根本就没有如果呵…… “既然 你早知三哥痴迷天方子画作,为何不一早就告知他你才是真正的天方子?你可知他会想要娶赵妃离,完全便是因为被误导她才是真正的天方子所致?而你一直在三哥身旁随侍,却还是选择隐瞒自己的身份,其实真正害了他的人,是你。是你让他愧对你,也是你,让他到处奔波只为了寻一个远走天涯的你。更是你,让他即使身中剧毒,却依旧为了最后一丝寻到你的机会而继续追寻,直到毒发,都是遗憾着离开这个人世,至死都难以瞑目。” 她浑身一颤,面上是满满的苦涩:“我知晓他痴迷我的画作不假,但我不知他对赵妃离究竟是何种感情。所以这个赌,我输不起。后来我终于说服自己给他也给彼此一个机会,可是我送给他的画,他却连看都不曾看一眼就让人随意处置了去。你说,答案,不是很明显了吗?” “三哥对寻常画作向来不放在心上,可他为了一幅你的画对着那小厮大发雷霆却是有目共睹,而且后来为了找到你送他的那幅画,更是费尽了不少心力。其实你只要明说,根本就不需要走那么多弯路,你们之间也根本就不会是如今这样的生离死别……” “是啊……也许这方面,真的是我错了……但你知道吗,我的小产,却是他一手造成。他,亲手扼杀了我和他的孩子!所以我和他之间,始终都横亘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闭上双眼,任由那泪水滑出眼角,溢落而下。面上的凄楚与苦涩,让人深深动容。 “怎、怎么可能?三哥根本连你怀了他的孩子都不知晓。他怎么会……” 第133章 离人葬痴人17 密闭的石室,唯有夜明珠的光芒。四周寒气极重,更有冰棺散发出来的冷意,我不禁抱臂,紧了紧身上的狐裘。 原以为叶檀的小产是因为我的缘故,可后来景行然道出他根本便没有将装有麝香成分的锦囊放到她房内,也就是说,她的小产十分蹊跷,恐怕是有心之人为之。 但无论我怎般想,都不可能将这个人联想到三哥身上。 “那个无缘来到世上的孩子,是三殿下酒醉之后所有,就连他自己都不知晓占了我的身子。事后许是他察觉有异问过我,但我自问早已将现场收拾妥当,遂只说他多心了,并不曾有此事。”指尖,在三哥面庞上摩挲流连,叶檀的眼神迷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趣事,一下子便笑了出来,“三殿下一向便是风流人物,那日他到我房内犹犹豫豫了半日才问了我那么一句,明明出入风月场所,对此事也深谙其道,可到最后问着问着竟能红了那张俊脸。想来,这是他一生之中最觉得无颜面之时了。” “你不告诉三哥,是怕他像打发其她女子一般知道此事后将你赶走。” “是,三殿下从没有安定之心,我又何苦拘束于他?只要那么看着他,其实也便可以了。”将那放置在地上的那束野花取过,一点点撕扯着花瓣。纷飞的花瓣如雨,悉数飘入冰棺之内,落了三哥满身,脸上,也落了几片。 “只是那一日,他却借故到我房内询问我饮食起居。他堂堂三殿下,何曾会过问下人的生活?我联想到在厨房内被公主看到我煎药之事,怀疑他从公主处得知此事之后起了疑,便留了几分心。果然在他走后,我在床榻之下找到了一个锦囊,而打开之 后,里头的东西,让我寒了心。” 锦囊…… 是江植给我的锦囊。 莫不是景行然随手丢了之后恰巧被三哥捡了去? 不,不会的。即使三哥捡到了,他也不可能会联想到这么多。以他的性子,若真是知晓了叶檀腹内有他的孩子,要么便是留下那孩子,若选择不要那孩子,也会正大光明地找叶檀去谈清楚,又怎会使出这等拙劣的手段? 将粘在三哥发丝上的花瓣取下,叶檀兀自说道:“既然他已经知晓了我腹中有子,既然他决定了亲手铲除这个他不要的孩子,我便权当不知道此事,将锦囊重新放到床榻底下。呵……我便成全了他又何妨?” 压垮三哥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明明天方子近在眼前却对她人错用了心思。 而压垮叶檀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误认为三哥对她下了狠手。之后又得知三哥对于她所赠之画根本就不屑一顾…… “你有没有想过,那个锦囊,根本就不是三哥所放?” “若不是他所放,他那日找借口到我房中来又是为何?”一句话,轻巧地将我给挡了回来,“背负着一条人命,我和他之间,真的不可能了。只是如今,他死了,直到最后一口气咽尽,都还在寻我。我和他之间的那道鸿沟,伴随着他的死,消失了……” 所以,她才会出现在此…… 她既然相信了三哥对她是有情的,那为何却偏偏不信三哥根本便没有放过那锦囊呢? 他会到她房中,也许,不过是出于内心的驱使。而他,则给自己随口找了一个最蹩脚的理由…… 可是这些,都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推断,是我对于三哥那么多年的了解所估摸出来的。没有任何的证据证明 我的猜测。就连那锦囊,都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如今三哥已死,死无对证,他想为这件事澄清,也不可能。 终究,也只能让那个凝聚着他们骨血的孩子,白白而死…… 而这桩血案,也只能成为无头公案。 “当初,你为何会为赵妃离画像?”若没有那幅被人称为天方子自画像的图,后来的种种,也不会发生…… 三哥不会认错人,不会用错情,而他与她,也不会阴差阳错,更不会再见无期。 叶檀一怔,似在努力回想,末了,终于想起了什么:“在我作画之路上,左相风黎瑞对我有恩。后来他烦请我为了他而画一幅自画像。他只说送人,我却碍于不想将自己的身份弄得众人皆知而画了一个专程在市井上打听我的女子。” 那个女子,便是赵妃离。 一早,赵妃离便打听叶檀的动向。后来机缘巧合之下被误认为天方子,她不仅不辩驳,反而还信誓旦旦更让人信以为真。 若当初叶檀真的画了自己的画像给风黎瑞,三哥手上得到的那幅,便是她了。而他们,何来那么多错过…… * 石门处,传来响动,该是外头正在全力以赴地想要打开石门的缘故。不知这石室究竟是怎样布置的,竟无法打开。 很显然,叶檀也发现了。 “公主既然已经察觉到我便在此处,刚刚根本就犯不着背着众人孤身进来,直接找人将我揪出来便可。” “不,我要的,是活生生的你,而不是被人发现之后自我了断的你。” “公主对我,竟如此了解?”叶檀哑然失笑,将大哥二哥放到棺木内的画轴一幅幅展开,对着三哥指指划划,仿佛,在说着最亲密的情语。 “擅闯 皇陵,罪及九族。而你明知是死却还要闯入,其实根本没有想过活着出去。三哥疯狂寻你的消息早已散布出去,你可以以吊唁为名正大光明地来皇宫,父皇只有感激你了结了三哥遗愿的份,根本不会对你惩处。然而,你却选择了闯皇陵这种冒险的做法,不是已然将死置之度外,又是什么?” “是啊,我一心求死,即便是如此,公主又能如何呢?是想要用一张嘴,劝服我放弃死念?” 我不知道,让两个彼此相爱的人共眠,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但是却知道,若我知晓有人想死却不去阻止,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尤其这个人,是三哥那么在意的人,至死,都放在心尖…… 地面沁凉,坐在上头,我身子瑟缩,却是一字一句坚定道:“三哥不会希望你死的,你忍心让他死了也不安宁吗?” “不,我不会去烦他,我只是想去照顾他……你不了解。不管他在外如何被人追崇,可他内里,也不过是一个不懂得照顾自己的男子。他会临摹我的书画到疲惫而眠,他会因在坊间购得我的一幅墨宝而几天几夜兴奋得合不了眼,他会为了画一幅与我的画作遥相呼应的画而不眠不休。他根本就不会照顾自己……我得去陪他,你懂吗?我得去陪他才行……” 将那幅两人冰棺内共眠的画轴展开,叶檀将它的一角握在三哥手心,似乎是觉得那冰凉愈甚,她皱了皱好看的秀眉:“三殿下,怎么总是让自己着凉呢?说了你多少次,即使再爱画成痴也不可糟蹋自己的身子。要多加休息养精蓄锐才是。” 听着她自言自语,我不禁有些凄楚。 能允许她对自己这般责备, 其实三哥对她的情,根本早已深种才是。 早在不知她就是天方子时,便已爱上了吧…… 在我感慨不已时,叶檀却猛地将脚抽离地面,一下子便放入了冰棺之内。她的身子,也瞬间入了那寒冷的冰棺。 我快速从地面站起,腹内的孩子突然便踢了一下我,我却是睁大了一双眼:“你……你快起来……” 冰棺内,她侧身倚靠在三哥怀内。那么近,那么紧地偎依,明明是温馨的画面,却让我从头到脚发寒。 浮生一世柔情,碎裂成殇,何人能圆? 斯人已逝,遗女成憾,三千丝舞乱风华,沾染多少泪痕。 孤影,再难成双。 我急切地想要将她从冰棺之中拉出,手腕上却蓦地一疼。 她的指甲划破我的肌肤,残留一丝鲜红的血渍。 头,一点点晕沉开来,再没有丝毫力气…… “这指甲上的迷药本是为我自己准备,在冰棺内一旦昏过去,不出一盏茶时间,便会被冻到极致而死,不会受到半丝痛苦。”她盈盈一笑,脸庞与三哥的相蹭,显得格外男才女貌。 从袖内取出一个竹筒,她从冰棺内丢了出来:“这里有皇陵秘道图。这座石室已被我动了手脚,只能打开一次。原本等你们走后,我便再不用担心会受人打扰。但你是他最疼最宠的妹妹,我不可能害你死去。这幅图你便拿在手上,待会儿醒来之后你便按照图上所画找寻出路。” 撑坐在地面,我的头,越来越沉,听到的话,也越来越不真实。 “我只有一个请求,求你……不要将我和他分开……” 再也抵制不住头脑的昏沉,我头一歪,便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只是眼角,禁不住湿意遍布。 第134章 回眸化石桥1 三哥的死,叶檀的殉情陪葬,让父皇和母后都经历了一次重创。 终究,对三哥的疼爱战胜了一切,父皇下旨,追封叶檀为闲王妃,伴闲王长眠皇陵。 这也算是,承认了叶檀儿媳妇的身份…… 可惜,她与三哥永远都不会知晓了…… 而母后,经历过三哥之死后,对于我及两位哥哥的疼爱更胜从前。无形之中,将对三哥的那份疼爱,转移到了我们剩下的三个子女身上。 至于我与景行然的事情,母后已不像以前那般反对,在景行然无数次尽孝之后,她终于软下了态度,同意了他的再次提亲。 不过三哥刚刚身死,我的婚事自然不能操之过急。待到我腹内胎儿临盆洗去那白事,才准许景行然重新娶我。 * 暗香殿。 竹萱阁已是我一生之中不愿触及的过往,送葬完三哥之后,我便搬回了自己的暗香殿。 安神的檀香散发着幽香。三哥的事徘徊在心头,我夜里总做噩梦,这凝神的香便多用了些。 “有线索了吗?”看到出现在屏风处的人,我忙从躺着的姿势变成倚靠的姿势,背后垫着一个软枕,期待地望向眼前的人。 阖上房门,景行然几步走了过来,第一件事便是蹲下了身子,将耳贴到我腹部细细倾听。 “郑尹境内,暗卫在各个城门盯梢,根本没有发现她出城的迹象。她整个人就好象凭空消失了。” 那日在马车上,云兰一番话让我不禁深思,而种种疑点,让我不禁怀疑,这杀死三哥的凶手便是顶替了天方子身份的赵妃离。 当初我们一行四人在画舫之上遇刺,彼时我觉得四人的目标过大,而刺客刺杀时本着宁可错杀不放过一人的标准,我也便一时之间没有琢磨透,那帮人究竟是冲着谁而去。 但若是一细想,便会发现那帮刺客的目标不可能是我和景行然。 我和景行然连日来在画舫之上都 相安无事,却偏偏在那一夜出事。假如刺客早就想对我们动手,那么以他们的能力与耳目,根本无需准备那么久,拖延那么久。 唯一的可能便是,我这个辰凌国的公主和景行然这个景岚国的帝王根本便不是他们欲行刺杀的目标。 而他们真正想要杀的人,便是那夜前来游湖的三哥和赵妃离。 一届女流,赵妃离显然还没有那个资格得到那么多人的追杀。 那么目标是三哥的可能性,便已八.九不离十了。 身为辰凌国的三殿下,父皇的左膀右臂,三哥阴寸邪虽玩乐成性,却懂得那个度,不会玩物丧志,偶尔为父皇分忧解劳。三哥的身份地位,举足轻重。 有人暗杀他,要么便是私怨,要么便是国仇。 精密部署,下手不留情,国仇的可能,明显居重。 若当真是如此,我也便不会那么纠结了。可是在刺客出现前,赵妃离却蓦地望向我与景行然的方向。那时的她眼底呈现一抹惊恐与哀凉,瞬间便跳入了河中。 我以为我看透了她的眼神。但仔细推敲之后,却是大错特错。 她当时虽然望向我与景行然的方向,可那会儿,我们那艘画舫之上只挂了一盏灯,灯光晦暗,她哪儿可能看得清我们的面容?她看的位置分明便不是我们,而是在我们之后刺客隐身之处。 她早就知晓有刺客,更甚至,是她亲手安排了刺客。 她眼底的,分明是一抹决绝,而跳下水去,也不是为了避开我和景行然,分明便是为了避开那场对三哥的刺杀。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三哥会不顾自身安危跳下水去救她。 身处水中,拳脚根本就施展不开来,这绝佳的刺杀时机,刺客们却平白放过了。 也便是这一点,让我彻底看清了,刺客与赵妃离有关。担心赵妃离的安危,刺客不敢贸然出手。直到她被救到我们的画舫之上,才发动攻击 。 那场刺杀,终究无可避免,最后以失败告终之后,赵妃离便顺势住进了竹萱阁,成为了那儿的女主人。 “不过这毒下得还真是让人觉得有几分怪。既然下了这天下无解的毒,为何这分量却不再多下一点,偏生还让驸马爷赶到延迟了毒发。而且还非得将闲王带到古墓,让驸马爷发现……” “你怎就知道三哥是被人带到古墓去的,而不是自己去的?” 当时在马车内和云兰讨论,我便发现了蹊跷。 那一日,赵妃离曾和我谈过她想让三哥陪她去祭拜父母。 “就是……婚期将近,我想让他陪我去祭拜一下早年亡故的父母。” “妃离嫂子是景岚国人士,父母怎会葬在我辰凌国?” “我十岁那年父母便因病相继去世了,背井离乡去了景岚国闯荡,便一直在奇渭城研习医术。后来开了间医馆,也算是成全自己的平生所学了。” 那会子我对她的说辞没在意,可所有的事情,真正串联成线,也不过是一瞬。 三哥忙于寻找离开的叶檀,根本便对赵妃离无暇多顾。而当初又是三哥自己倾尽所有想要娶她,哄她开心,让她爱上他。三哥深觉对她有愧,所以当赵妃离找上他的时候,他几乎是想都没想便跟着她去了所谓的墓地。 赵妃离是医者,对于毒药自然也是擅长。在古墓对他下毒之后离开,该是没有想到有人竟会来到这种地方。所以三哥的毒才得以被江植所助,暂时缓了下来。 事后三哥绝口不提下毒之人,一来是只想找到叶檀不愿再被其他人其他事烦扰,二来是觉得愧对赵妃离,歉疚作祟下意识想要给她一条生路。 这样一来,所有之前没想通的,便都说得通了…… 我命云兰带着九公子去竹萱阁不动声色地逮人,她分明在送葬队伍启程时还伏倒在三哥的棺柩之上,之后昏迷过去被下人送回了竹 萱阁。 但是云兰带给我的消息,却是赵妃离不见了。 既然有了这条线索,我便绝对不会允许它断了。 杀了三哥的凶手,我一定要将她揪出来! 与景行然一合计,他将从景岚国带来的暗卫悉数派出,安插在各个城门附近。 * “都过了这么多天了,城门那边依旧没有任何动静。看来我们是晚了一步,她应该早就出城了。” 有夫有孩,我发现自己如今最开怀的,便是他附耳在我腹部的那一刻。 天地间,仿佛就只有彼此的呼吸与心跳,那么近,那么亲密,那么,让人沉沦…… “有这种可能,但也不排除她还在城内伺机而动的可能。爷已经飞鸽传书让奇渭城那边注意她的动向。”蹙了蹙剑眉,景行然最终端正了姿势,与躺在床上的我四目相对,“爷今天都听不到孩子闹腾,你说他是不是冬眠了?” 见他如此促狭,我没好气道:“你是巴望着他一个劲折腾我是吧?”我的唇角却微微上翘。 猛地想起一件事,我忙嘱咐道:“赵妃离毕竟是长居景岚国,回去的可能性极大。但是她和奇渭城将领黄斐罡有些牵扯。这件事,你最好另派心腹去处理。” 那会儿我问赵妃离她那一头白发是如何生成,她回答说是黄斐罡为了惩治她不能及时救他那异父异母的妹妹伊七七而洞穿她胸膛。她受到的刺激太大而一夜白头。 可真正的原因,又有谁知呢?不过是她的一面之词罢了…… 既然她已是我怀疑的凶手,那么她以前所说过的所有话,都得被推翻。真实与否,都得再三推敲。 “放心,这事涉及到你三哥的死,爷会仔细交代下去。” “还有,不能让她死。我倒要亲自问问她,怎么就下得了这个手!杀了三哥,对她究竟有什么好处!” 景行然一叹,索性去了鞋袜,大.大咧咧地占据了床榻的半边, 将我给揽到了他怀中。又顺手将之前被他掀开的被子盖到了两人的身上。 “在皇陵内,你告诉爷已有凶手的线索。那时爷问你凶手的动机,你说是为了报复。若是为情,可以理解。但若是为了其它……” 欲言又止,景行然望向我的眸,含着几分犹豫。 被他的郑重所惊骇,我将手覆在他额上:“你……你怎么了?干嘛这么一副严肃的表情?” 手,被他拽紧在掌心,他徐徐开口:“紫儿,之前你已经分析过了,刺客刺杀的目标是你三哥,而当时在场的,便有爷。而第二次,你三哥在京郊的古墓内中毒,却那么巧,又是爷在场。一般人,都会将凶手的目标锁定在爷这个景岚国帝王身上。” 原来他想的是这个,我不禁失笑:“我当时说信你,便是彻底信你。你居然还在翻这烂帐啊……对自己这么没自信?” 见我如此,那张紧绷的俊颜一松,他俯首便给了我一个缠绵嗜骨的深吻。唇舌交融,他的手逾越了雷池,男人的掌心温热宽厚,一点点撩拨,我终究还是溢出破碎的呻吟。 “爷真怕自己把持不住,伤了咱们的孩子。”呼吸急促,迷失了彼此。好不容易喘息方定,他将我的衣衫整理妥当,这才说道:“若凶手真是赵妃离,那么她的动机,恐怕便是将杀死你三哥的罪名嫁祸到爷身上,引起两国纷争。” 见我想插嘴,他忙阻止我,继续说道,“若单纯是引起两国纷争,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爷此刻是在辰凌国的地盘,一旦和你父皇兵戎相见,定是只有赴死的份。那么,景岚国与辰凌国一战,势必会再起。可国内群龙无首,便会推举出一位引领之士。而这个人,应该就是幕后的黑手。爷以为将明成党羽一网打尽之后便不会有后顾之忧了,看来这奸佞之人,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根本就防不胜防……” 第135章 回眸化石桥2 临近年底,天气愈发冷了。那红砖绿瓦被覆上白茫茫的一片,触目所及已是枯枝沧桑,枝头压着白雪。风一吹,那枝弯的雪块便掉落了下来,那莹白的雪与地上的雪汇合,奏响了冷冬之歌。 趁着午后的日头有些温度,我在院落内支起的藤椅上靠着,为即将出世的孩子纳起了鞋底。 嗯…… 一岁、两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 若是女娃,十六岁之前,我定然是不会允许她出嫁的。情窦初开太早,日后受情影响大起大落太过于严重。而出嫁过早,那么早为人母,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根本就不可能照顾好小娃儿。 所以……若这一胎是女儿,我那点针线的本事给她做衣裳是不能了。唯有早早将鞋替她做好。不必讲求什么三寸金莲,只要任其发展即可。 若是男娃,他的脚定然会长些,希望他能成熟睿智,不让人过多操心。七岁之前,我希望他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不用担心所谓的勾心斗角,能被保护严密。而七岁之后,能在他父皇引导下,学有所成…… 无论男娃女娃,都做个十几双,让奶娘在他(她)每年的生辰送上,告诉他(她),是与她无缘的娘亲留给她的。 其实关于孩子究竟是男是女,母后早就心急地让太医院的那帮老顽固探过了,不过一个个都亏得有妙手称号,却无一人能够诊断出来。我自然是指望不上他们,所幸还有个江植,明明打算远游而去,却因着我腹内的孩子而暂时留了下来。 他给出的答案是男,所有人自然是不敢有丝毫怀疑,纷纷将我腹中的孩子当男娃看待。 世事多变,为以防万一,我还是选一些素雅贵重的料子做鞋面,男女皆可,也少了那么多麻烦。 只要想想是为自己的孩子所做,脸上便是止不住的笑意,幸福满满。 还有,孩子的名字也得早早想好。才不管景行然的想法,嗯…… 诺睿。 景诺睿。 重诺守信的睿智 达明之人。 唇角微微勾起,为着自己想到的这个好名字而开怀起来。 只是长时间的手指舞动,眼前的针线有些模糊,而手上的鞋底,也一点点变成了两个。 *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小憩之际,我竟梦到了我亲自取名的孩子。 “娘亲,诺睿觉得,父皇动不动就用抄书来惩戒诺睿的做法实在是太欠新意了。” 四五岁的小男娃,长得具有其父之风,优雅的小脸蛋,帅气的眉毛,惹人喜爱的小嘴唇。尤其是动鬼主意时那双左右乱瞄的眼睛,让人禁不住想要好好逗逗。 “那你打算让你父皇怎么罚你呢?”我头也不回地酿制着花茶,无聊地看着这个企图耍宝的儿子。 果然,听得我的话,这孩子精神立马为之一震,小眼睛一眨,扮可怜道:“其实娘亲可以吹吹枕边风,诺睿这么聪明,哪儿需要惩戒呢……” “学而堕,景诺睿小皇子,你这是想要逃避自己的责任吗?” “教书师傅说了,慈母多败儿。诺睿多想做个败儿,但娘亲……你什么时候‘慈’一回啊?” “……”我觉得,这孩子绝对不是我亲生的。到哪儿去找比我还要慈的慈母去? 正当我打算苦口婆心地蹲下身好好与他探讨一番慈母与败儿之说,景行然直接推门进来。 显然是刚下早朝,面露疲态,明黄袭身,金冠束发,慵懒的模样,数不尽的风流与尊荣。 “景诺睿,这么欺负你母后,是想让父皇将你私藏在床底下的那些个瓶瓶罐罐没收是不是?” “那是诺睿的宝贝家当,父皇你这是抢劫!”小家伙两手叉腰,小脸愤懑,手指指着景行然,一副惩奸扬善的架势。 “抢了又如何?”景行然一挑眉,可不管他摆的是什么姿势。 “臭父皇,你敢!”小家伙这一次明显底气不足,声音弱了起来,可动作却是不甘示弱。 “嗯……要不,父皇这就去试试?” “娘亲,你赶紧拖住父皇,诺睿得马上将那些宝贝再 找个地方藏起来……”留下这一句,那个小身影便一溜烟地不见了踪影…… 明明那般小,那般的可爱,需要人疼,需要人爱…… 当我还想要再看一眼那消失的小身影时,却是被一阵急促的叫唤声从梦中惊醒。 “公主,不好了!出大事了!” 尖锐的嗓音,是内侍特有的,与景行然跟前的刘桂年,倒是有得一拼。 尚还沉浸在梦境中,我身子有些懒散:“什么事这般惊慌?”来人是御书房伺候的桂公公,平常到我这边走动得比较勤。这一次我在宫中待产,他鞍前马后的劲头比谁都大。看来这逢迎拍马功夫不弱,也难怪这么多年宫中摸爬打滚,没有让自己栽跟头,反而越坐越大。 “闲王的死有了新线索,各项证据都直指驸马爷。君上现在是雷霆大怒,正和驸马爷在御书房剑拔弩张呢。奴才听到动静便赶紧来通知公主,公主要不要赶过去劝劝?若君上真的将驸马爷当作杀害闲王的真凶,恐怕驸马爷……” 嗯……这么大架势,确实是该去劝劝呐…… “桂公公先下去等着,让婢子们给你张罗一壶好茶,本公主去换身装束咱们就出发。” “是,老奴谢公主赏茶。” 这换身衣裳,竟也这件太花哨,那件太随意,敢情我怀有身孕之后便没怎么添置过衣物,当个公主如此,实在是让父皇面上无光…… 一个时辰后,我这才在云兰的巧手之下整装完毕,往御书房而去。 * 哼哧、哼哧…… 整齐有序,鞋底与积雪的摩擦声,似世间最好闻的乐曲,一声声传入耳畔。 坐在四人抬的软轿内,我靠在榻上。 这会儿的我挽了一个同心髻,一个垂挂着流苏的簪子斜插入发。眉,也细细地描绘了一番,清新而淡雅,别有一番韵味。唇色为蜜,透露出几分滋润亮泽。 上襦下裙,而裙摆处,一如既往,绣上了几朵寒梅,凛冽生姿。尽管外面罩着一件貂皮坎肩,我还是不禁颤了一下身子 。今年的冬日似乎格外得冷…… “云兰,这会儿御花园的寒梅都该盛开了吧?”掀起轿帘,我对着走在轿旁的云兰问道。 “是,奴婢几日前路过,那儿的寒梅开得正盛。”面上有着焦急,对于我的话,云兰不明所以,却还是一五一十地回着。 桂公公自然也不甘人后:“那寒梅开得正艳,昨儿个君上还命老奴摘了好些送到君后娘娘的寝宫。看来公主和君上真是心连心,连想的都到一处去了。” “既然如此,我们便先往御花园走走,折几枝母后最爱的寒梅放到父皇的御书房去,母后过去时也会觉得赏心悦目。” “公主,人命关天啊!驸马爷还等着咱们去救……多耽误片刻,若君上和驸马爷真的争斗起来,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啊……” 是啊,人命关天,可三哥的那条命,也是命。这一命还一命,不是很应该吗?嗯……看来我赶路的速度还是太快了些。 “轿子走这么快,是想颠簸掉本公主腹内的胎儿吗?一个个都不想要自己的脑袋了!?缓点儿走!”声音猝然拔高,我大声质问着外头抬轿的几名内侍。 “是是是,奴才遵旨。” 轿子的行进速度,不知不觉又变慢了许多。不过云兰却是忍不住对着我规劝起来:“公主,您不想去救驸马爷了?为了驸马爷您连命都可以不要,为什么这一次反倒对驸马爷如此薄情?若真的晚去一步,君上一怒之下也许真的会对驸马爷下狠手,公主请三思……” 沉默流转,我一遍遍抚着高挺的腹部,最终不耐烦道:“杀人偿命!若三哥真是他所杀,本公主自然是支持父皇的一切决定!不是让你们几个慢点吗?寒梅就长在那儿,这么点功夫还凋谢不了,这么风风火火的,莫非真的是意图谋害本公主的孩子?” 诚惶诚恐的唯唯诺诺声传来,伴随着异口同声的“公主恕罪”,我有些悻悻然,心头复杂一片。 * 去御花园摘完寒梅,我慢条斯 理地将其把玩。正了正在轿内的姿势,我催促道:“一个个都没吃饱饭吗?这么几步路的功夫,居然还没到御书房?一个个都想着吃板子是吧?” 火,来得快。 随心动。 一阵颠簸,轿子的行进速度,又蓦地加快了。 “桂公公……桂公公……”小太监的声音由远及近,看到了我的轿撵,忙跪下来行礼,“奴才参见公主。” 膝盖结结实实跪在积雪之上的声音传来,我眉一皱,忙让他起身:“父皇和驸马爷目前如何?” “小安子,公主问你话呢,还不快说!”从轿帘处望去,但见桂公公给了那小太监一个眼神,催促着他回答。 “回公主的话,驸马爷,死了!” “啊!”一声惊呼,却是出自于云兰。而我,则紧紧地捂住了嘴。 寒梅芬芳,一如我早已闻过千百回。弥漫在狭小的轿内,激起一圈圈涟漪浮动。 待情绪平复下来,我这才追问道:“是父皇杀了他?” “是,君上查出杀害闲王的凶手就是驸马爷。驸马爷百般辩解,却是罪证确凿。君上一怒之下便对驸马爷拔刀相向。可驸马爷念着您这层关系在,只是束手就擒。这束手就擒的结果便是,被君上一怒之下错手杀了……” 看来这小太监也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不过却明里暗里为景行然说着好话。若是景行然泉下有知,实在是该好好赏赐一下人家。 “前头带路去。” “是。” 云兰有些担忧地望向浑不在意的我:“公主,您怎么这副模样啊!他说驸马爷死了!死了啊……被君上错手杀死了……您怎么什么话都不说……” “你觉得本公主应该说什么?说他暗地里害死了我的三哥,如今罪证确凿,他再难抵赖,俯首认罪?说他一国之君害我辰凌国皇子,意图不轨?说他罪有应得终于被绳之于法?……” “公主,奴婢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她无奈地一跺脚,在这皑皑白雪之上分外清脆。云兰最终归于沉默。 第136章 回眸化石桥3 我才刚走到御书房门外,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胃里翻滚,我一个劲呕吐起来。 “呕……呕……”中午吃的那些个菜,都吐了个干净。那感觉委实是难受。看来过来这一趟,实在是给自己找罪受。 “你三哥的事情交给父皇处理就好,你还怀着身子,别有事没事总不拿自己的身子当身子。”父皇不知何时走到了室外,他一袭玄墨,整个人挺拔干练。 那双臂膀,一如多年以前,坚强有力,将我小小的身子托起,承载起我,给予我无尽的温暖,成为呵护我的港湾。 “他,死了?”对上父皇的眼,我询问着,当看到他一点头,我整个人便彻底虚脱,毫无意识地滑了下去。 所幸父皇及时扶住我:“里头到处都是血,你还是别进去了。父皇带你去温泉泡个澡,将你这魂不守舍的模样好好去去。” 说罢,直接便拦腰抱起了我。 说不清,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被父皇这样抱过了。 父皇的胸膛强劲有力,心跳沉稳,一如景行然每次抱我,总是将那份温暖传递到我身上,让我生出一丝贪恋。 内侍跪请父皇乘坐御撵,不过父皇大步流星,根本就懒得理他们。 “一个个是觉得本君老了走不动了吗?竟敢怀疑本君的能力,每人掌嘴三十!” 随即,空气中便传来了清脆错落的巴掌声。不过给自己掌嘴归掌嘴,他们却还是尽责尽职地跟随左右,伺候在一旁。 我拉扯了一下父皇的衣袖,故意用所有人都能够听到的声音问道:“父皇打算何时昭告天下,三哥已经沉冤得雪?” “自然是越快越好,你三哥走得早,被 歹人所害,如今父皇替他报了仇,相信他泉下有知也能够安息了。” “是啊,三哥他一定可以安息了。” 一路走走停停,周遭都已被白雪掩埋,白色的一片,难以辨认。 父皇有好几次不慎被绊了脚,却凭借着自己良好的平衡力以及习武多年的能力稳住了身子,其实父皇终归还是老了。 三哥之死,使得父皇他,更添了几分沧桑…… * 天然的温泉水池。水池呈长方,光宽度就约有两丈,层层帷幔,轻纱随风舞动。 这温泉的水引自宫外一座素有盛名的长青山。传闻长青山上终年烟雾缭绕,而山上的植物终年常绿,郁郁葱葱,仿似人间仙境。而长青山上的温泉水,则水温得宜,更有活血美肤之效,让人舒筋活血,神清气爽。 周围有假山为屏,这道天然而成的屏障,无形之中更是为这温泉添了几分神秘。氤氲的热气蔓延在空中,外头是白雪覆盖的世界,而里头,几缕细碎的阳光洒在温泉水中,暖意正浓。 父皇斥退我的婢子去为我拿衣裳,将我放在了温泉池边的一方小亭坐下。 待所有人都退下,我这才急切地问道:“父皇,景行然究竟怎样了?他……离开了吗?” 景行然有景行然的担忧,景岚国内有一只黑手,设计了这一切,只为挑拨他与父皇,想要借父皇的手,在丧子之痛下混淆黑白,让两国之间再起风云。 而那只黑手,则坐收渔翁之利。 既然顺藤摸瓜到此处,景行然心里便有一丝急迫。国内奸佞残存,企图颠覆景家天下,他不可能坐视不管。 而一个多月以来他的早出晚归,也让我意 识到事态严重。 这,已经不仅仅是三哥一条人命的事情,一个处理不慎,会有更多的人命丧失,甚至家破国亡。 所以,才有了今日的这一幕将计就计。 景行然,必须得回国。 而他的回国,必须在他给人一种已死的假象之下才能回去,让幕后的主谋放松警惕,露出马脚。 再多的不舍,终究还是敌不过一个国。 有国才有家…… 父皇深明大义,明辨是非,配合演了这场戏。我辰凌国内姑且不论是不是有他人的探子,但这风声,是绝对能够放出去了。 今儿个将景行然谋害我三哥之事昭告天下,有理有据,景行然身死的事情也拍板定案。接下来要迎接的,便是景岚国的发难。 一国之君在我辰凌国内身亡,且是被我父皇一刀毙命,想必景岚国内向来便主战的一方会反应激烈。而辰凌国和景岚国好不容易才签订下的停战协议,也将彻底瓦解。 不过,这又何惧呢? 只要景行然顺利回去,将那幕后之人擒拿,一切,便都有了回报。 父皇将手覆在我手背之上,目光中露出慈爱:“年关在即,你更是临盆在即,而清除朝内叛党根本就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紫儿,你这样让他走了,你究竟明不明白,也许你和他根本就没有再见之日了!” “我不能让他有后顾之忧,不是吗?”我笑着安抚父皇,“紫儿知道父皇还在为了紫儿的命格一心寻找望帝问个明白。父皇不用再费心了,当年的望帝早已不知所踪,如今望帝人选,已是他人。” “谁?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这望帝还有继任之说。”父皇双眼中一丝疑惑,望 向我时带着一丝探究。 “景行然。”听到这个名字,父皇浑身一怔,当他难以置信地陷入深思时,我又故作轻快道,“景行然已是望帝,他已经为我探明,我二十岁身死的命格早已在当年便逆转。所以父皇,放宽心,不要再为紫儿费神……” * 斗转星移,时间不知不觉流失。年关眨眼已过,新年的热闹消失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庄严肃穆的宫廷,宫墙延绵,红砖绿瓦,折射满满的夕阳余辉。 暗香殿内,不时传出几声声嘶力竭的叫喊。 “啊!——” “公主,用力!再用力点!孩子快出来了!” “啊!——” “公主您再用点儿力!挺住,对,用力……” 汗水沁满额头,泪水迷蒙了双眼,而那疼痛感,似要将我的五脏六腑都消耗殆尽。 身前,空空如也,也唯有接生的嬷嬷,以及忙里忙外的几个打下手的婢子。 一门之隔,空气中传来母后焦虑的声音,一遍遍地质问着父皇为何要这么久。大哥和二哥也心有余悸地守在门外,低声问着太医院的院正会不会有危险…… 爱我的和我爱的,都在关心着我。在本应该是阴谋丛生的帝王之家,能得到如此的爱,我该是无比的开怀的。 可是,那个我最爱的,已经奔赴远方的人,大半个月了,却没有只言片语送来,整个人仿佛凭空消失,都打听不到丝毫的消息。 他,真正做到了让外界相信他已死,销声匿迹。可同时,他也与我彻底断了联系。 汗湿衣襟,我整个人都仿佛身处水深火热,发丝贴合在脸上粘粘的,带着无比的痒意。 孩子的临盆,根本没 有等来他的父皇。 这般的痛,这般的苦,却没有他在我身旁鼓励着我支撑着我。 突然,我有些恼恨起来。 恼恨他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不在我身旁;恼恨他明知道我临盆在即却迟迟不归;恼恨他在林雪兮生子时紧张地守着她;恼恨他在我生子时却连我想要见他一眼都不让我如愿…… 意识模糊,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不好了!公主血崩了”。我突然坏坏地想,这孩子流了也好,省得让他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做一个便宜爹爹。 不知是谁蓦地推开了紧闭的房门,颀长挺拔的身影如青松般屹立不倒,可他的脚步竟有些踉跄。我恍惚间看到那张脸满是急切,而他拿着药箱的手,竟有着颤意。 然后,我看到那个替我接生的嬷嬷忙不迭让位。 “凌紫,交给我,我一定会保你母子平安。”坚定的话语入耳,伴随着血水入眼,我看到他将自己的双眼蒙上,嘴里一声“得罪了”,便将手朝我身上伸了来。 这一刻的江植,只是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医者,没有世间纷扰,没有世俗诸多顾忌,只为保我无虞。 他来了,我便知晓,自己绝对会没事的。 心里略微有些放松。到最后,伴随着一阵揪心般的疼痛,一声婴儿的啼哭响破苍穹,而我,眼皮子一阵酸涩无力。 “凌紫,你是全天底下最勇敢的娘亲,好好睡一觉……” 江植的声音仿若催眠的夜曲,极其低沉悦耳。可我不禁有些懊恼,这人怎么净说些废话呢?就不会告诉我孩子究竟是男是女吗? 怀着一丝小小的不满,我在疼痛中载沉载浮,彻底陷入永无止境的黑暗。 第137章 回眸化石桥4 一个月后,这位景岚国的小皇子,辰凌国的至宝,满月大喜。 而我也出了月子,身子经过调理后有了起色,收拾细软带着这个小祖宗潜逃出宫。 “景诺睿小祖宗,娘亲带你去找你父皇。”襁褓里头的男娃子脸蛋还没完全长开,却已经可以瞧出他肖似景行然。小家伙每隔一两个时辰就会小睡一场,然后就会砸吧砸吧嘴开始找奶水。小舌头伸出来舔舔,眨巴着一双眼睛,滴溜溜左转转右转转,然后小眼睛炯炯有神地盯在我胸前某个高耸的位置。 若他不是一个刚刚满月的孩子,我当真会觉得这孩子绝对是个色胚。 不过自己的孩子自己疼,再不满于他趁机吃他娘亲的各种豆腐,我也只能笑着解开衣衫一角。 “公主,君上恐怕很快就会派人四处搜查我们。接下去我们该如何是好?” 略一思索,我突然道:“我们改走水路。” 闻言,云兰当即劝阻:“公主,您不会游水,咱们若是走水路去景岚国寻驸马爷,一旦有个差池,奴婢绝对不敢苟活。” 真是晦气话啊。 我不会水,但并不代表我会掉下水啊。 好端端的船只行进,我哪儿会那么背一次次出现落水的意外?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眼看一艘大船停泊在河岸,岸上的人正吆喝着船工赶紧上船,我见机不可失,忙指挥她抱着景诺睿小祖宗冲过去,“还有我们!我们一路往北,请问顺不顺路?” 这艘大船并不是我想象的专门接送水上乘客的船只,而是来往于辰凌国与景岚国之间进行水上贸易的商船。我当真是幸运至极,想要瞌睡就有人递枕头了。 好说歹说往船上那个主事的老翁手里头塞了一锭分量十足的金子,他这才点点头,拉长着一张脸让我们上了去。 “若是出了差池,我们公子可不会轻饶了我。你们在船上别乱跑别给我添乱。到时候到了景岚国就立刻下船,千万被被我们公子发现。” “你们公子也在这艘船上?” “要不然我当时怎么会死活不让你们上船呢?我家公子脾气古怪,轻易不会允许人搭乘,我这可是冒着大风险背着他做的。你们好好地呆在货舱里,没事别到甲板上晃悠,一日三餐我会亲自给你们送过去。”老翁语气中满是对他家公子的敬畏,末了,补上一句,“叫我老温就行了。还有这锭金子,你们 还是拿去吧。两个弱女子出门在外还带着个孩子,怪不容易的。” 我不禁感慨,这名字,还真是一个老翁啊……不过我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将金子还回来。 “这可万万使不得。您好心收容我们,是冒了风险的,且您还供我们餐食,大恩不言谢,您一定得收下。”我将它死活塞回了他怀中。 我们所待的货舱在整艘大船的尾部,里头空间倒是挺大,可惜全部囤积着货物,容得下我们三人的也唯有那尺寸之地。 将一盏如豆残灯留在了沾满灰尘的桌面,老温指着一张简易木板床:“你们就将就一下住在这儿。千万不要到处乱跑。每到一个码头就会有船工来搬运东西,我会交代下去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你们若是让公子瞧见了,我便保不住你们了。” “老温……”对一个明显比自己大了很多的老者直呼老温,还真是有些叫不惯,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觉得不能造次,“温老伯,这艘船中间会经过多少个码头?” “我家公子做的是五湖四海的买卖,所以几乎每到一个码头,这船便得停下来。咱们后头还跟着七艘船,每一艘都是满满的货物。姑娘,你只想到景岚国,这个途径多少码头你就别担心了。我们的终点便是那儿,到时候,小老儿即使不来叫你,这人去货空,你自己也该心里有数了。” “温老伯说的是,我记下了。”我轻哄着怀里头刚睡醒的景诺睿小祖宗,忙诚挚道谢。 “谢谢温老伯。”云兰也忙不迭说着谢,从我手中接过小祖宗,抱着他柔声哄了起来。只不过当她刚坐在那张木板床上时,那咯吱咯吱的声响传来,小小的床便晃动得厉害。而上头一条薄薄的被子,似乎有着发霉的味道。 “这儿简陋,比不上你们大户人家的闺房。你们就先将就着,回头我再拿床被子过来。”老温瞧出我们的窘境,叹了一声。 而此刻,景诺睿小祖宗似乎是被这晃荡个不停的咯吱咯吱声给吓住了,滴溜溜的小眼睛一转,继而可怜兮兮地眨巴着纯洁可爱的双眼,然后,眼里头的泪珠子一点点地酝酿,几乎还能够看到里头的晶莹。 最终,小嘴巴一扁,立刻便放声大哭起来。那架势,十足十气吞山河,颇有点地动山摇之感,惊天动地。 云兰有些不知所措,我忙从她怀里将小祖宗抱到自个 儿身前,一个劲地哄着:“只要能有个暂时遮瓦的地方让我们顺利到达景岚国就行了。温老伯没必要大费周章。小儿顽劣什么都不懂,让您笑话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当我说到“顽劣”两字时,怀里的景诺睿小祖宗终于不哭了。不过眼神一飘,朝我这边望来时竟闪着几分幽怨,仿佛能听懂我这个娘亲正在当着他的面对别人说着他的坏话似的。 老温倒是浑然不在意,对于景诺睿小祖宗的大哭反而有着浓浓的心疼:“这么小的孩子,看起来也就才一个来月,你们怎么忍心带着他四处奔波啊……” “孩子他爹抛妻弃子,我这也是万般无奈,可怜了这孩子,才出生没多久便跟着我这个没出息的娘亲流浪。”半真半假,我想到景行然走了那么久杳无音讯,心里便觉得有几分凄楚,下意识之间流露出来的真情,将我这段话渲染得极为真实。而事实,其实也是真的。只不过景行然抛妻弃子的罪名还没有被真正坐实罢了。 “唉,这样的男人还真是没担当。想我那孙女,才十三岁的年纪便春心萌动被个公子哥说了几句甜言蜜语就将身子给了人家。结果呢?那公子哥当初承诺得多好,一定八抬大轿名明媒正娶将她风风光光迎进门,可最终直接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害得我那孙女才小小年纪就珠胎暗结,被人骂淫/娃/荡妇……”说到了伤心事,老温一下子便打开了话匣子,一张老脸有些悻悻然,“若不是公子出手相助,恐怕我那不成器的孙女只是一个羞愤之下投河自尽的孤魂野鬼了……” 不免有些同情起他那苦命的孙女,我安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相信您的孙女一定会忘记伤痛,过得比以前更好。” “说了这么久,你还没告诉小老儿你叫什么呢。”撇开伤感的情绪,老温伸出一指,竟逗弄起我怀里头不安分的景诺睿。 我想到“阴”是国姓,而此行,万万不能让父皇逮回去,思索也只是一瞬,忙不动声色地应道:“我姓凌名紫,温老伯唤我紫儿便可。” 景诺睿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甚至还不太爱睁眼。往常对于宫里头那些个太监宫女的奉承是不屑一顾,即使是美食诱惑,也只是兴趣缺缺地背过脑袋蒙头接着睡。要想让他买账,简直是比登天还难。这会儿还真是奇了。对于老温的 碰触,小祖宗竟然不哭也不闹,更是没有故意背过身躲在我怀里装睡,而是眨巴着一双可爱到极致的眼睛,朝着老温笑得别提多带劲了。 小鼻子原本还委屈地皱皱,现在直接改成打了个小喷嚏。 “不好,看来是冻着了。我去给你们多拿两条被子过来。这么小的孩子,唉……不容易啊……” 老温叹息着走了出去,货仓内静谧,只剩下那盏如豆残灯发出黯淡的光芒。 而怀里的景诺睿小祖宗却猛地动了动小手小脚,神气活现地给了我一个白眼,笑得别提有多欠扁。 是的,小小年纪,那笑也不知是谁教他的,居然还翻白眼,真是太欠打了! “公主,您有没有觉得,小皇子的举动有些古怪?”一旁的云兰问出了声,眼里闪现着不解。 我没好气道:“古怪,他浑身上下我就没觉得正常过。小小年纪,居然还懂得翻白眼了。你瞧瞧,这还是个小娃娃吗?真是要气死我了。翻白眼,居然敢朝我翻白眼……”我真是恨得牙痒痒,居然被自己的儿子翻白眼!这让我情何以堪啊情何以堪! 云兰欲言又止,我是被小祖宗给气着了,根本就没有多想。 所以,待到那一日我突然想明白了,已经为时过晚。 最终,老温不仅为我们拿来了两床干爽的棉被,还为我们带来了吃食。临走前又嘱咐我们省着点用烛灯。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在海上的日子,也便正式开始了。 * 船只已经在海上行驶了半个多月,只有在靠近码头的时候才会停歇。 不过老温的嘱咐显然是有着深意的。我们所在的货舱在大船尾部,又是被偌大的货物遮掩,平日里唯一可以看到外界的,也只有一扇长长的薄窗。长度,从这一头,延绵到另一头。不过宽度,却只有半截手指的大小,根本不能窥见外面的全貌。 太阳每日东升西落,只在特定的时间透过那扇长窗射到我们所在的货舱。而其余时间,我们所在之地俨然便是个被黑暗垂涎之地,光明稀缺。 入夜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哄着景诺睿小祖宗睡觉。云兰则在一旁将小祖宗穿破了一个洞的棉衣用针线细细缝补起来。 当我正抱着景诺睿小祖宗哄得筋疲力尽时,他竟然毫无预警地从裤裆里头灌出一大条长龙。 尿味弥漫,喷了我满手满身。 “景诺睿!——”我满是怒火。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对着他发这么大的火。 很显然,我忘记了他只不过是一个两个月都还不足的孩子,怎么可能有控制自己那方面的能力。 小祖宗窝在我怀里,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讨好地用小脸蛋蹭了蹭我的胸。 我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才这么大点,居然还知道我生气了,居然知道怎么讨好我了。 “公主,奴婢来吧。”云兰忙放下手头的针线活,从我们随身的包袱里掏出景诺睿的小裤子和尿布。 见她如此,我也乐得松一口气。 主要是这小祖宗,压根就不是个消停的主。精神紧绷了这么久,我已经极度疲弱。 “我出去清洗一下,你先用干布给他擦擦换上小裤子,待会儿我回来再提桶水进来,咱们再给他好好洗洗。” 白天人多眼杂,又得避讳老温口中的什么公子,所以我们根本连走出货舱半步都不敢。但是夜里,黑色将一切蒙上了一层面纱。有时为了解决身体上的某些需求,我们还是不得不偷偷溜出货舱。 我偷偷摸摸走到甲板上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一旁的黑色铁皮水桶往海里头一扔。 猎猎朔风,船上的旗帜飘扬。 海水水波荡漾,那铁皮桶,也随之而动。 就着绳子,我使足了力气将它拉上来。 海水装满了那桶,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便清洗手上被小祖宗尿湿的恶臭。 待手上洗得差不多了,这才想起身上的衣裳也难以幸免于难。还好景诺睿小祖宗的尿只淋了我的外裳,我将它脱下,认命地就着海水清洗起来。 一桶水不够,又打了一桶水上来。 三番两次,终于大功告成。冷风肆虐,我不禁打了个喷嚏,怀里揣着拧干的外裳,两只手则拼命地提着盛满水的铁皮桶往货舱的方向走去。 夜已深,月高悬。 冷风中,悠悠扬扬的笛声不期然响起,缠绵悱恻,彻骨心酸,似在述说世间最动人的情语。 我脚下步子一顿,想要凝神静听,不料一个踉跄的身影向我跌跌撞撞而来,噗通一声,猝不及防中,高大的身子直接便压倒了毫无防备的我。 铁皮桶落地,发出砰然声响,连带着里头的水也倾洒一地。而很不幸地,被压在下头的我,后背不可避免地被流淌开来的海水波及。 “起……起来!”推搡着压在我身上的人,我竟诧异地看到了一张银色的铁面。 第138章 回眸化石桥5 浓浓的酒气,在这冰冷的天气中依旧浓烈甘醇。我见他烂醉,忙使劲将他推开。 “咚”的一声。这一声,分明便是他被我往后推倒后脑勺与甲板重重撞击的声响。 银色的月华下,那倒在地上的人浑身笼罩着一抹清浅之姿,黑底紫衫的长袍堪堪用一根玉带系着,外罩银纱。袖口的狐皮一看便是稀有之物。 也不知这般的醉意,之前是如何将那悠扬的笛声吹响。 笛声? 恍然大悟般将视线投向他的手。 那一杆陌生的翠绿,让我不觉放松了心神。 还好,玉笛上并没有缀着那熟悉的金穗。 那头与甲板撞击的疼终究还是让男子疼痛地眨了眨那面具下的眼。见他有清醒的迹象,我忙不迭夺路而逃。 老温说在这船上,千万不能乱跑。 我也只是夜里的时候跑跑,却不想这么大冷的天居然还有傻子一身酒气,对着片一望无垠的海吹笛。此去离景岚国路途遥远,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只不过,很明显,那人并不想让我如愿。 脚被横空出现的障碍物一绊,我猝不及防,当即便扑倒在被海水浸湿的甲板上。 疼,胸口被撞的部位,更疼。 伴随着疼痛的,还有那彻骨的冰寒。 刚刚还只是后背被海水沁透,如今就连前衫,都已湿透。 产后我便吃尽了所有母后给我调弄的补品,更是将大哥二哥偷偷给我夹带的零嘴吃得有滋有味。因为我知道,只有迅速恢复身体,才能够去找景行然。 真是,我终究还是太低估了自己的身子。 不过是前胸着地,便已痛了个撕心裂肺。 抬眼望向那罪魁祸首。身子略微有些踉跄地站起,却不失那抹与生俱来的优雅。面具下的凤眸微眯,隐隐有抹得逞般的得意:“呵,鼠辈想逃?” 看他摇摇晃晃的架势,我估摸着他根本就醉得不轻,心里盘算着是否该趁着他醉意正浓再次开溜,却见他已经一点点朝我走来。 我不甘示弱瞪了回去,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摆脱这般的境地,不曾想,他的脚踢出,一下子便往我身上踢来。 那般迅捷的动作,我身子已经重创,根本就不可能躲开。 一张脸瞬间苍白,想到还得需要我喂奶的景诺睿小祖宗,想到此行千方百计想要找的景行然,泪水,就那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出息!这点事都值得哭!”踢向我的脚一缓,那人犹如猫捉老鼠般在我以为即将躲过一劫时,眉眼深处酝 酿起一抹嘲弄,随后,一脚精准无误地踹到我的臀部。 “女的?” 伴随着那不可思议的两字,我身子犹如破败的柳絮,迅速朝着海里落去。 云兰还说我不会泅水,担心走水路会出什么岔子。如今的我,当真是悔不当初。早知今日会命丧大海,我又何必为了躲避父皇的兵马而特意走了水路。 想到以前差点溺死水中,心更是寒到了极致。 身子,在与冰冷的海面相触时被一根腰带缠住,一扯一拉间,我再次被抛到了半空,往船上下坠。 男子银色的面具泛动着冷冽的光芒,眨眼的功夫,我却被抛入了他的胸膛。 * “你是谁?我的船上何时多了你这名女子?” 那双眼,别具深意地在我的胸前乱飘,我这才发现栖身于他怀中的自己身上早已因为湿透而露出那凹凸的身材,胸前的那份高耸,一览无余。而我的胸还泛着隐隐的疼。被踹中的臀部更是疼得厉害。 亏他虽是喝醉了,但还凭借着那一脚迅速发现我是个女子,真乃奇人。 我扯开唇角,划过一抹嘲弄的弧度。我这副女子的打扮,竟不及他那一脚让他反应过来。 “你瞎了眼,本公子是男的!别拉拉扯扯的,本公子可没有断袖之癖!”他醉得厉害,却还将我轻薄了去。我怒斥着将他一把推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牙齿咬得发白。 想跑,却担心他背后再施毒手,只是警惕地望向摇摇晃晃的他。 “嗯?男的?”面具下的眼似乎透露出一股疑惑,然后,他朝我逼近。我根本就还来不及逃,他的大掌便直接覆上了我那一处感受了一番。末了,这男人居然还如同印证了什么大事一般笑得开怀,“看吧,我就说刚刚没认错吧,果真是个女的。” 不是酒疯,是人疯。 我的耳畔,轰地一声,突然听不到任何的声响。 脸上的热意,已不知是被个男人调戏的羞耻还是愤怒。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这男人绝对疯得无药可救了! 我穿着女装,他是眼瞎吗?非得这般来证明! 咬牙切齿,为了有机会逃走,我只能选择隐忍。那件湿透的衣衫下双手紧握,指甲嵌入掌心。 这一刻的我,突然万般地想哭。 大哭特哭一场。 若不是景行然一去不回,若不是他杳无音讯,若不是他抛妻弃子,我又怎会背着众人千里寻夫?我又怎会每日每夜被限制在这船上的货舱?我又怎会每日里吃不饱穿不 暖?我又怎会被个半道杀出来的男人轻薄了去? 一切,都要怪他! 景行然! 万恶的男人!杀千刀的男人!不负责任的男人! 究竟知不知道我为了找他历经千辛万苦?究竟知不知道我渴望得到他的只言片语?究竟知不知道没有他的消息我忧心如焚? 眼眶湿润,眼角隐隐又有晶莹抑制不住地想要溢出。 心里的那股酸涩,铺天盖地袭来,竟比午夜梦回总是梦见那一张脸时的眷恋,更要多了几分苦楚。 “天底下有这么爱哭的女人吗?晦气!?”虽是东倒西歪,但许是男子的功力使然,依旧能够平稳地站立。伴随着一声晦气,他将我松开,目光如炬地审视着我。 见他如此,我却不禁冷意连连。 他竟然还有脸嫌恶。 呵,嫌恶的话,刚刚那手……那该死的手…… 伤心到极致便是绝望,怒到了极致,便化作豁出去不顾一切的悲愤:“瞎了你的狗眼吗?本公子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还将我认作个娘们?看清楚,你刚刚摸到的是痔疮!小心脏了你的手,让你烂脓而死!” 既然让他摸了已经无可挽回,但我也不能让他就此占了便宜去,嘴皮子,道尽诅咒之言。 而他,却轻笑出声。凤眸望了望自己的手,又望了望刚刚触在我身上的那个部位。另一只手轻握的玉笛,在月光下泛动着幽幽绿光。 那银色的面具如寒霜般覆上一层冰寒,他的口中,那浓浓的酒气却带着一丝桂花酿的清香。 “嗯……痔疮?好玩……真是好玩……开眼界了……开眼界了呐……天底下最大的痔疮,竟然被我给摸到了……” 指甲又深入掌心几分,我几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嵌入肌肤的疼,以及,空气中一丝血色的腥甜。 呵,掌心,终究还是被自己给抠破了皮,出了血…… “对啊,这天底下最大的痔疮可是要人命的,记得好好保养自己的手,早晚各清洗十遍,如果哪日疼了,那就是长毒瘤的预兆了。你这手就废了。”我凉凉地说着,仿佛刚刚的事情根本就没有辱我到极致,趁着他分神在自己的手上,我几乎是撒开脚丫子往前冲。 岂料,船行驶的速度蓦地大了起来,迎面一个浪头打来,船身一颤,我步伐不稳,差点踉跄而去。 身上却凭空多出了一双手,出其不意地解我的衣带:“看来还是得检查一下你胸前那痔疮是否有毒……嗯……早做防范,对症下药 ……” 酒气喷洒在我脖颈,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身上的灼热。而他的手,却孜孜不倦地忙碌开来。 “放开我,放开我……”心,前所未有的慌乱惶恐,以及,深深的绝望。 身冷,手冷,心更冷。 悬挂夜空的那一轮弯月,仿若永远都到不了彼岸的残憾,让我无所适从。 身前的男子,却似真的要探明我究竟是男是女,一下子和我杠上了。 一声衣帛撕裂的声响传来,我都已有了咬舌之心。 “这不是女子贴身的抹胸吗?这会儿还敢狡辩不成?”银色的铁面如洗,映照出一双盈着笑意的眼。 他越是如此洋洋得意,我便越是想要与他抗争到底。赌上我的尊严,赌上我的荣辱:“既然是痔疮,那自然是需要东西裹住。看来某人醉眼迷蒙,连抹胸和包扎的白纱布都分不清了。” 我又羞又恼,恨不得当场了结了他。 “唉……原本想着若你真是女子,我便不与你一般计较。不过既然你非得强调这是痔疮,那我怎么着也得探明真相……” 话语条理清楚,层次分明,这种话,怎么可能会是一个醉极了的人所言? 我刹那间反应过来,此人,前前后后从里到外,都清醒至极。所谓的酒气不假,但所谓的借酒戏弄人,却是真。 凝神望着那张铁面,遮遮掩掩,此人身份不明,却有着一股子得理不饶人的蛮横狂妄。 我想起了他刚刚的话——“你是谁?我的船上何时多了你这名女子?” 我的船…… 莫不是,他就是老温口中的公子? 果真是脾气古怪,连脸都不愿见人,行事更是出乎人意料。 想到之前被他所辱,现在又面临如此境地,只要他再稍微一扯,我的抹胸定是碎裂无疑,脑中思绪混乱,可唯有一个念头,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逃。 一定要想办法逃。 绝对不能让他碰了身子去。 目光微荡,身子紧绷,莹白的月辉下,我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怎么?想通了承认自己是女子了?” “呵……你真的是醉了吗?我这副打扮,你说,我究竟是男是女?”发丝早已在拉扯间披散肩头,流泻摇曳铅华。耳上,更是戴着兰花耳坠子。 听我竟一下子戳穿,铁面下的脸似有所动,那双眼斜睨着我,竟是无比认真道:“之前确实是醉了,不过现在,碰了你之后,自然是清醒了。” 腰带早已在刚刚拴住我避免与海水亲密接触而解 了下来,此刻的他透露出几分随性慵懒,黑底紫衫的长袍在月色下有些惹眼。 “是吗?”故意拉长的尾音,在他一副洗耳恭听的眼神下,我迅速出手截下他手中那支玉笛,猛地发足狂奔到船沿,“恐怕现在,你该是更清醒了吧?”嘲讽,溢出唇畔。 “还给我!”神色一紧,我竟看到了他眼中的暴戾。相较于他之前故意的戏弄,这一次,没有半分玩笑,而是透露着无尽的威胁。 我知道,我压对了筹码。 从他刚刚酒醉吹笛开始,这支玉笛对于他的意义便是非凡的。而他即使有了醉意之后与我迎面相撞,手中也是仅仅地护着笛子,根本就不离手。这,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攻敌先攻心。 我笑了:“你再走近一步,我便将它丢到海里。” “你敢!我定让你尸骨无存!”狠戾的话,伴随着咬牙切齿。 最该咬牙切齿的那个人,该是我才对。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更该是我才对。还真是,本末倒置呢。 “你大可试试究竟是你的轻功快,还是我扔笛的速度快。奉劝一句,以防万一,还是不要和我打这种必输无疑的赌为好。这么冷的天,如果你想跳进海里头捞它,其实我也会过意不去。” “好!还真是好!好得很啊!”铁面下的嘴角,隐隐泛着一股子杀气,当我以为他会发作之时,他却又优雅地一抬手,指着黑不见底的大海,“既然如此,你便扔吧。船上还有那么多的人,总不能白养活他们。也是时候让他们跳下去捞个笛子为我分忧了。” “此玉笛音质上乘,音色更是甚佳。听你刚刚吹曲,缠绵悠远,遗恨寡乐,恐怕世间再难寻到第二把这般的玉笛。一旦玉笛遇水,海水为咸,渗透其内。饶是你寻访天下名匠,应该也无法将音色修复如初吧?”在他震惊之下,我侃侃而谈,步步紧逼,“奉劝一句,若不想毁了这世间好笛,还是不要妄动的好。” 见他眼神闪动,我试探性地做了一个甩手的动作。 “不要!——”一声惊呼,他终于妥协,“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将它还给我!” 呵……要的,便是他这句话。 “我要你废了那只碰过我的手。”冷冷地说着,我双眸一瞬不瞬地望向他。 而他,也不负我所望,眼中满是嗤笑:“你让我为了一支玉笛废了自己的手,呵,还真是有够痴人说梦啊!换一个!” 第139章 回眸化石桥6 “若我换了一个你仍不能办到该如何?” “那便接着换!” “那总该有个底线吧?” 在我步步紧逼之下,那银色铁面下的唇角紧抿,他一闭眼,复又张开:“既然如此,你现在说一个,若是我能接受,那我便应了你。若我不能,这笔买卖权当作罢。这玉笛你就随便扔吧。大不了我在下一刻将你丢到海里头替它陪葬!” 呵,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让人为了支玉笛陪葬。 看来他的耐心,已经告罄。 “好,一言为定。”见时间成熟,我也不再耽搁,“我的要求很简单,让我住在船上一直到景岚国,中途你不得以任何理由赶我下船。这么简单的事,你该不会办不到吧?这可比废你一只手简单好办得多了。” 沉默,在这冷风呼啸而过的甲板上流转。 原先一不小心从铁皮桶内洒翻到甲板上的海水,因着这大冷的天已经结成了冰锥子,晶莹剔透。 “好!你的要求我接受。”终于,男子应下,然后向我摊开手,“玉笛还过来。” “我怎知你是否会言而无信?这东西自然得到景岚国的时候再还给你。”见他有发作的迹象,我忙给他吃下一粒定心丸,“刚刚便觉得这玉笛某处夹层音质刚烈而力不足,我正好精通音律,就当是行善,在保管的同时帮你改善改善。” * 等到浑身冰冷地回到货舱内,我早已经吓出一身冷汗。 “公主,您这是怎么了?”云兰将已经被哄睡下的景诺睿小祖宗轻手轻脚地放到木板床上。木板床依旧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不过小家伙睡得沉,小嘴张了张,滋滋地吮着自己的手指接着美美地睡着。 我换上一件厚实的暖衣取暖,捏了捏那睡得正香的小祖宗的脸蛋:“不小心和这艘船的主人硬碰硬了一下,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他已经同意我们一路搭乘。” 我轻描淡写地说着,却不禁打了个喷嚏,头,有些晕沉。与景诺睿小祖宗的额头相抵,小人儿在睡梦中有些不愿地躲了躲,然后,我杯催地发现了一个事实。经过这个屈辱的夜晚,我发烧了。 原以为不过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不料第二日愈发严重了。我整个人意识有点儿模糊,时冷时热,浑身难受。 与此同时,整艘船都开始了地动山摇。 旭日东升,黑暗的货舱内注入暖热的斜光。景诺睿小祖宗又是在生气十足的哭闹中醒来。云兰忙哄着他起床。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通过那狭长的小窗,我可以看到很多双不同的鞋子杂乱无章地跑过,仅能隐隐约约看到外界的一部分,至于声音,因着这窗阻挠,只有西北角一个通风口,他们的话并不能悉数入耳。 不过想也知道是经过昨夜之事,某些人夜不能昧,想要端出我的巢穴。 寄人篱下,且这寄人篱下的地方局限在海中央的大船之上,被搜出来,根本便毫无悬念。 不过既然那人昨夜已经有了承诺,我倒是不担心他会赶我们下船。何况我手上还掂着他的宝贝。如今最担心的是,我身子乏力,拖着个病体,根本就不敢给景诺睿小祖宗喂奶。而云兰尚是云英未嫁,哪里来的奶水? 小祖宗的一日三餐,成了我心头的重担。 门外传来淅淅簌簌的声响,老温并没有食言,一日三餐虽 然不算是准时,但也没有缺了哪顿过。 半旧长衫,因为有些瘦,那吊着花白胡子的脸却显得长了些。老温将食盒放到一张被我们临时拿来放包袱的旧桌上,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无力的我,关切道:“这是怎么了?这么病恹恹的?” “我家夫人昨夜吹了风染了风寒,温老伯,求求你为我家夫人找些治疗风寒的药。”云兰双手抱着小祖宗就这么对着老温跪了下来,“我们家小少爷还太小,离不了夫人的奶水啊。求温老伯醒醒好,帮夫人找些药来……” 南来北往的商船,大夫自然是不指望它会有了,但好歹那些个治疗伤寒发烧的药物,该是必备的吧。 老温忙上前两步去扶云兰:“唉,好端端的千万别跪啊……赶紧抱着孩子起来,这不是折煞小老儿吗?不是小老儿不帮忙,实在是没有啊。像我们这种干力气活的,身子骨也算是硬朗。平日里我管着的那些人也就是搬搬扛扛,那身子是越晒越黑越干越结实,越干越皮糙肉厚,很少有大男人那么弱不禁风患个高烧得个风寒。这手头上,没人会备着这种药。” “温老伯说的是,紫儿有欠思虑。”我头枕靠在床上,回答得颇有些吃力。 “熬个一两天,这病自然就好了。我以前的儿媳妇就时常这样,不去理它就好了。这种常见的病啊都是惯出来的,一旦穷病娇养了就永远都别指望好起来。” 云兰还想再说,却只是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光顾着说这个,忘了正事了。”老温从食盒里端出粥,让云兰先给小祖宗喂些粥水,这才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想必这船上闹出来的动静你们也听见了。我家公子似乎察觉到船上住了不该住的人,正下令全船搜找。小老儿让各位小弟暂且瞒住了公子,可小老儿却是万万不敢再收留你们了。今日正午便会到庆焦码头,你们便混在搬运货物的队伍里悄悄下船吧。算是小老儿对不住你们了……”言辞诚恳,那张苍老的面容上有着一抹愧疚。 “温老伯,您这不是让我们走投无路吗?当初明明说好的,让我们一路搭乘到景岚国,可您怎么能言而无信呢?我们夫人现在病成这样,怎么还能够长途奔波啊?还有我家小少爷,这么小的孩子却因为不能喝奶水而饿着,您于心何忍啊……如今您这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云兰言辞激烈,露出万般悲伤。 景诺睿小祖宗饿了,舔了舔舌头,愤愤不甘地用小嘴吸着,最终却巴巴地小脸一扁,委屈地皱皱,再接着,便是意料之中的惊天哭声。 云兰也顾不上埋怨哭伤了,开始哄小祖宗。 老温也杵在那儿,虽然是一脸的于心不忍,但很显然也是骑虎难下。 我忙努力坐起身,尽量安抚他:“温老伯,我有一事相问。你家公子,是否带着银色铁面,不露真身?” “你怎么知道?” “实不相瞒,昨夜我与你家公子打了交道。他已经同意我在这船上小住。温老伯若是不信,可去向你家公子证实。当然,我的身子允许的话,我也很愿意跟你去见你家公子。”这么大费周章地找我,那人不就是想要报复我昨夜对他威胁之事吗?可昨夜究竟谁吃了亏,这笔帐恐怕得好好算算! “小老儿不知竟 还有这事。不过听公子话里的语气,好像是咬牙切齿。你确定公子是真的同意了?按理说,公子不可能……” “紫儿不愿让温老伯为难,反正这尺寸之地,藏身之处肯定瞒不过去,温老伯就去回禀你家公子一声,看他是个什么说法。” * 老温这一走,便没了音信,连带着我们午时那顿饭食也没了着落。好在早上吃的东西还有剩余,将就着吃了些,小祖宗似乎也察觉到形势严峻,乖乖地喝着粥水。 到了傍晚,老温来送饭菜,身后还跟着两人,不由分说便将我的手臂一架,从床上给挖了起来。 “你们做什么?快放开我家夫人……” “我家公子要见她,你还是先安心照看这小娃子,公子不会为难她的。”老温的声音若有似无,我最终被那两人架着走远。他又随后赶了来,与我们一道。 从我们暂时所住的货舱推测,我原以为这艘商船船上也是半新不旧。岂料另有乾坤。 船上一字排开许多小格子房,一看便是供船工休憩之地。十几个人挤一个暖炕,就这般辟出了好多间。 越往船头方向,所见便越是宽敞,也越是富丽堂皇,竟不像是普通的商船。 入耳,琴瑟和谐,是悠扬悦耳之音。 一身着粗布衣袄的男子在一旁拨弄着瑶琴,听这音色,显然技艺已炉火纯青。 丝质的垂帘低垂,汉白玉器皿条理有序地摆放着,另有一个简易博古架,上头的书闲散而放,金银玉器在上头发着灿烂光芒。而偌大的中央,有一女子翩然起舞。 纤腰如柳,婀娜妖娆,舞步轻移,清脆的铃声在女子皓腕上映衬着那悠扬的琴音,别是动听。而女子舞姿一绝,面色红艳斐然,水袖一甩,便是一个天女散花。纷纷扬扬的花瓣落满了船舱甲板,别是醉人。 花美人美,舞更美。 “不是说你家公子脾气古怪不会随意允许人上船吗?”昨夜从那人话语中还得知船上并没有女子,一夜之间,就来了名女子。只能说明他家公子还真是我行我素。 “这是今儿个码头上卸货时碰到的一对卖艺兄妹。公子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将两人留在了船上。”老温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瞧他的神色,他家公子做出这样的举动,显然是有悖他以往的行事作风。 反正这不关我的事,我也懒得去多管闲事。只是如今身子被人一左一右架着,还真是难受,遂对着左右两位略有些谄媚地说道:“两位行行好,就将我架到你们公子下首的座位上坐着就行了。” 身子本就不适,如今被他们架了这一路,说出的话都带着喘意。 “将人押进来。” 低沉的声音响起,一个“押”字,让我想将上首那个戴着铁面的人狠狠撕碎。 * “继续!”手一挥,气势威严。 红木几案上,白釉酒杯承载着酒香,幽幽扑鼻。老温侍奉的这位公子还真是好雅兴,歌舞依旧,自斟自饮。 “昨儿个还神气活现不可一世,怎么今儿个就这么一副病恹恹要死不活的模样了?”看到我被押进去,银色的面具下那双眼睛透露出一股探究,随即便是一阵嘲意。 我撇过头,权当是昨夜被狗爪子碰了胸口,而现在是被蜜蜂蛰了耳朵。 见我没有回应的打算,老温有些恨铁不成钢,忙回禀 道:“昨夜她便受了风寒,今儿个头昏昏沉沉了一整日,想来还没有彻底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公子带到了这儿。脑子估摸着还在犯迷糊呢……” “嗯?病了?那么耀武扬威胆敢威胁我的人,居然病了?” 舞女的水袖一甩,红色的绫带便甩向他的胸口。面具下的嘴角一勾,直接便抓住了那如丝绫带。 那舞女见挣不开他的手,面上有些尴尬。看来也不过是个普通舞女,并不似欢场中女子那般逢迎世故,送往迎来。 那人居高临下望着下方,也不知究竟在想着什么,蓦地手臂缠绕上那一截绫带,一点点缠紧,而他自己,也一步步走了过来。 终归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嗯,这男人想必是看中了这舞女姿色,像风月场所中的恩客那般正一点点调弄亵玩着眼前的女子, 而反观这女子,虽然烟笼翠绿,眼中有抗拒,却也有着几分情意绵绵。我倒是不知,一个连真面目都不愿意暴露在人前的人,竟然还有吸引女人的资本。当真,是靠着这副优雅得宜的身子? 而刚刚抚琴的男子,显然是乐见其成。江湖卖艺始终不是长久之策,钱帛才是最终的依靠。 “哼!”内心嗤笑,我继续看着这场好戏,只不过我没想到的是,我竟将那声嗤笑给表达了出来。果真,一场高烧将我这脑子也烧糊涂了。这种时刻,竟然再次引火上身。 “老温,将这粒药丸给我塞到她嘴里。”一道弧线划过,那铁面男子已经走到了舞女面前,轻佻地用两指挑起她的下颌。 老温忙手忙脚乱地接住,却在面对药丸时,不知如何是好。 “公、公子,是给……谁吃的?” 这主要是怪他自己,这儿一下子杵了那么多人,除了他自己还有好几个呢,老温自然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不过作为当事人的我,却是非常了然。 “温老伯,你家公子这是想毒死我呢。没事,您就喂我吃了吧,得了您那么多照拂,来生我再报答您。”我语气沉稳,仿佛不过是闲聊天气一般。 而老温则是立刻惨白了老脸:“这,这可使不得啊公子!这好歹是条人命!是老奴让她上的船,要罚,老奴责无旁贷。可是这毒药……万万使不得啊……” 看到铁面下的嘴角一抽,而那双眼眸闪现着一股熊熊怒火,我知晓,已经到火候了。 “温老伯,你家公子宅心仁厚,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您手里的那颗其实是粒大补丸,对我的身体有好处。”这就叫先抑后扬,让他在他的下人面前成为一个动不动就杀人的狠戾之人,然后在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之后,又好心地将他拖上来,奉上字字美言。不过就不知,他当不当得起这几句美言了。 听得我的话,老温又望向他家公子。这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将那粒药丸丢到我的嘴里,眼里却还是有些不放心。 一时之间,船舱内的所有人目光都盘旋在我身上,让我还真是有些不适应。 体内一股热气盘旋,气流翻腾,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直窜到这一头。终于,当热气不再,我徐徐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却无端舒服了许多。那股子病恹恹软绵绵的无力感,也荡然无存。 看来我果真是没猜错。他并不想要我的命。 “既然 人都已经恢复了,你们两个放开她让她自个儿站着。”迎向我挑衅的眼神,银色的面具一闪,在闪亮的光点中留下一抹让人猜不透的玄奥。 “谢谢公子。”虽然昨夜跟他有仇,但一事归一事,治好了我的病,也等于是间接让景诺睿小祖宗有的吃了,双份的恩情,好歹得说声谢。 “这药丸反正多的是,我是不想伸长脖子跟人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 待看到他继续如同无事人般走向刚刚的红木几案旁坐下,我一下子了悟。 得,既然人家嫌这样跟我说话太累,我便挑了个顺眼的位置坐下,又用象牙筷往自己嘴里塞了几道可口小菜。今日不舒服,连带着没有食欲。如今高烧退下,人也精神了,怎么着也得好好补补。 * 老温和之前那架着我的两个人被他一挥手打发了下去,丝竹声起,舞女待再舞袖,却是被他阻断。 “这位可是修习音律多年,难得的好人才。你便让你哥哥为她抚琴,看她一展起舞身手,也在她身上多多讨教一二。” “汀玉谢公子提点。”那舞女朝着他盈盈一拜,便走向他随手一指的位置坐下,姿态婀娜大方,倒有几分大家之风。 “我修习音律跟我习舞有何关系?”他这般说,摆明了是想让我出丑。我轻轻巧巧从怀中掏出那支翠绿的玉笛,在手中把玩转动,“今天虽说脑袋昏沉,但该动的心力还是没少动,帮着你调整了几个音。不过看来你是不需要了,这玉笛还不如砸碎在这地上……” 手上拽着人的把柄就是好,怪不得世间有那么多的人总想找准对方的软肋,一举击破。 “慢!——”一声喝止,银色的铁面下一双眼灼灼,“你真的修好了?” 他的玉笛质量上乘,是天下无双的好笛子。音质听起来也缠绵悱恻,如泣如诉。即使熟悉音律的人,恐怕也很难发现这笛子空有外表之音,实则内里已经有损。若不是昨夜我作势将玉笛甩出听得它迎风而动的声音不对劲,也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这,也加大了我威胁他的筹码。 见他不信,我索性将玉笛横在唇畔,轻吹出声。 笛音淼淼,是景行然曾经为我用箫吹奏的曲子。如今用玉笛吹出,别有一番离情别怨。经过改善的玉笛音质较之前更为缠绵绕梁,女子的细腻婉约中添了一抹浑厚坚韧。 “好!好曲子!”竟然没夸自己的玉笛,反倒夸起了曲子,这倒是使我始料未及。其实景行然文韬武略。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而他其他方面的才华,却被他特意埋没了。若不是那日我说了自己一生为一人,知音难觅,需能与我比肩,笑谈音律,笑看指尖江山,恐怕他根本就不会用长箫激荡起我心湖无限涟漪。 “是这支玉笛好,曲子不过是差强人意罢了。” “姑娘谦虚了,不知姑娘如何称呼?”绝口不提刚刚让我起舞之事,他的目光在我和玉笛之间徘徊,眼中的笑,竟有些莫测高深起来。 “我姓凌。”我随口道。 “凌姑娘就不问问我是谁?” “反正只是萍水相逢而已,无缘再见,问了又如何?” “好魄力。”唇畔勾起悠远弧度,他的声音没有过多的情绪,“凌姑娘,昨夜我已经答应让你留下来。可今日我突然有个更好的提议。” 第140章 回眸化石桥7 更好的提议? 一句更好的提议,就想让自己占着理毁约了? 磨牙,我眼中喷火,可再抬起脸面向那张泛着冷意的银色铁面时,却已恢复如初。 “什么提议?我记得我们之间的交易可没有涉及额外的条款,还望公子言而有信。” “我只有一个提议,便是你每日必须得来此处教汀玉一首曲子。汀玉好乐,可她的乐却不及她的舞,现在她有心重拾喜好,我作为她的雇主,无论是乐还是舞,最终或看或听都是自己。所以这个忙,还请一定帮了。” 虽说是请求帮忙,可哪儿有半分让人帮忙的诚恳?那睥睨的模样,就是认准了我不敢违背。 “公子就是这样守信的?” “非也非也,言必行行必果是我的作人准则。答应的事,我自然是要做到的。只不过我们当初的交易,似乎并不包括凌姑娘的婢女,以及……凌姑娘那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吧?”优雅的唇上扬,似乎每一字,都能够杀人于无形。 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枉费我还以为做了笔划算的买卖,不曾想,自己当初谈条件心切,又一心不想暴露船上还有别人,便没有将云兰及小祖宗也一并算进去。如今,聪明反被聪明误。 见我捶胸顿足,那人心情大好。 “既然如此,距离入景岚国境内还有十日左右的路程。在这十日之内,还请凌姑娘对汀玉多多费心教授了。” 望着那张嚣张的铁面,我强忍下狠狠和他干一场的冲动。 昨夜的 我是根本不知晓他是谁,拼了个鱼死网破才成功脱离虎口。而今日,主动权却已掌握到他手中。 我的景诺睿小祖宗,比他的那支玉笛重要得多。 他,便是算准了这一点。 而事实上,天底下有哪个母亲可以做到对自己的儿子不闻不问呢?怀胎十月,嗷嗷待哺,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是任何人都无法割舍的。 “好,我应下!” 我不知道的是,就因为我的这一妥协,在不久之后,让我深陷囹圄。 *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日晚间必会去教授汀玉音律。而每一次,那铁面男子及那汀玉的哥哥都会在场。几人凝神倾听,听到兴起竟然会和起拍子来。 接触之后,我发现汀玉当真是有音律方面的造诣。金石之曲最是难学,一般人十天半个月才可以学得一首,她第二日便可在我面前绘声绘色极为传神。看着那张姣美的面容,我突然有种惺惺相惜之感。是以,又将自创的一些曲子教出了手。 日子一晃过得很快,我对汀玉的教曲并没有一味停留在笛子方面,又扩展到了瑶琴长箫。 其实这许多的乐器,抚琴才是我最擅长的,也是我最喜欢。 不过我意识到那张琴是汀玉那位哥哥汀江心爱之物,每每教授的时候他便紧张兮兮地在旁盯着,生恐我弄断了它的琴弦。是以,我只教了一次琴曲,便不再教了。 殊不知,正是由于这点,在不久的将来我才得以死里逃生。 * 拨弦三两声,大珠小珠落玉 盘。千呼万唤始出来,汀玉一身天然舞纱曳地裙,大冷的天却依旧穿着单薄,随着每一个舞步挥洒,她口中呼出的气体便泛动在空中,在这船舱内化成一抹白气。 怀里的景诺睿小祖宗一个劲地往外钻着,那好动的手脚以及那目不转睛的眸子,几乎要让我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才这么点大就成了一个色胚。 拍了拍他那肥嘟嘟的手,我故意压低声音恫吓道:“再不老实,就将你塞到货舱让云兰好好整治整治你,明儿个也不用和娘亲一起去找你父皇了。” 小家伙仿佛是被我面上的严肃表情给惊愣住了,小小的嘴一张一合嗯嗯啊啊,我原以为他会立刻发挥他地动山摇的哭功,不曾想,竟是扒拉起我手中的勺子。 好吧,看来相比于美女,这个小祖宗对于吃更感兴趣。 当然,我绝对不会相信他是听懂了我的威胁才会如此。 “凌姑娘的儿子天庭饱满,双目如炬,长大后必为不可多得的有才之士。”铁面之下声音沉稳,泛着一股子慵懒的客套。 “承公子吉言,我这顽劣小儿日后不闯出些祸来,我这做娘的便谢天谢地了。”这句话,足见我对自家这位小祖宗的无可奈何。 这孩子,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啊…… “汀玉,明日便要和你师父拜别了。如今你学有所成,怎么还舞曲呢?还不快为你恩师献上一首曲子?”银色铁面威严不减,那宝蓝色的一袭锦衣映衬出卓然之姿。 “是,”女子转向我, “汀玉为师父吹曲践行。” 被她称作师父,我还真是愧不敢当。不过每每僵硬着推拒,却总是被她执着地叫着。不想也知道究竟是谁授意的。 想我阴凌紫,活了这么久,居然会有个徒弟,以前还真是想也没想过。 突然便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来。 若是我的徒弟和姬夫人的徒弟相比,究竟是谁更胜一筹呢? 世间音律能与我比衡者,也唯有姬夫人。多年未见,也不知她如今是否琴艺更上了一层楼,只等着再见面,笑上我几回。 笛声悠扬,恰是景行然为我所吹那曲,一丝丝一缕缕,铸成了爱怨嗔痴。 是谁在那年雨下,为我遮蔽风雨? 是谁在那年梦里,诉说地久天长? 是谁在那年宫闱,立誓天荒地老。 一点灵犀,一朵傲梅,一颗红豆,一声长箫,一夜良宵,一行清泪。 当我以为那不过是过往云烟,浮生韶华,不曾想,却又燃起希冀。 如今这份希冀之火,正伴随着日与月的摧残,一点点淡然了光芒。景行然,你知道吗? “凌姑娘携子出门只带着一婢女,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一句话,让我想要狠狠抽一下那多嘴之人。 “公子严重了,夫君忙着做生意,无暇他顾,我只得独自上路。公子是生意人,定然是知晓生意人的忙处,有时候,即使想抽身,也无法两者兼顾。所以我奉劝公子一句,以后若是娶妻,公子这生意还是别做那么大了,单单一个国家忙碌就成。往返的地方 太多,冷落了家里的娇妻,可就罪孽深重了。” 我这话的本意原本不过是借机讽刺一下他,不料却被他有机可趁:“听凌姑娘这番话,莫不是家里的夫君冷落了你,这才让你一个弱女子这么孤身上路?啧啧啧,如此美娇娘,还真是可惜啊可惜,你夫君当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我憋着一口气没有发作,再次拍了一记怀里那只肥嘟嘟的小手,用自己的手指沾了点酒给他尝尝:“孩子啊,你爹要事业不要我们娘儿俩,你以后千万莫学他。”虽然那该死的公子是与我唱反调,但他字字句句都说到了我的心坎上,我也便不多计较了。景行然,你最好祈祷不要那么快让我找到你!要不然…… 要不然,该如何呢? 一抹失落划上心头,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第二日日落西山,商船终于抵达景岚国境内码头。 我怀里抱着景诺睿小祖宗,身后的云兰背着被人装满了吃食的包袱,又加上咱们原本的包袱,看上去极为吃力。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保重。”我对着汀玉这个徒弟说道。 “是啊汀玉,别送了,你师父见不得你流泪,我更见不得你伤心。” 花言巧语,还真是信手拈来。我有些不屑地哼了哼。 当我上了岸,那艘大船距离我们越来越远,蓦地听到身后老温的唤声:“紫儿,一路平安!” 回眸望去,不知为何,竟发现老温身后的那个身影僵硬地站着,铁面有些黯淡,那露在铁面外的眸子讳莫如深。 第141章 一花一世界1 进入景岚国境内,事情并没有我所想象的那般顺利,即便我们早在大船上时便被查过了通关文牒,可码头处依旧盘查严密。待到我们被盘查完,天色已黑,城内各家客栈皆已客满。 早知如此,我便继续搭乘那艘商船直抵目的地了。老温他们所去的地方恰是景岚国国都川纳,而我则为了防止身份暴露,谎称到临近川纳的垅安城。 凄冷的夜,无星无月。幽幽的冷香,恰似那冰天雪地的一株傲梅之香。 我们行于夜色弥漫的街道,眼见云兰手酸,我从她怀里抱过景诺睿小祖宗。 肥嘟嘟的手指拽上了我的衣袖,一个劲地往上攀爬。看样子是饿了,嘴角居然还可耻地挂下几行口水。 我们找了个背风的墙角,云兰站在我身前遮挡着,我解开衣襟伺候小祖宗。 然而没想到的是,小祖宗喝奶时小爪子一点儿也不老实,一下子就扯住了我脖子上挂着的玩意儿。 这是崔太后送我的吊坠,之前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这玩意儿夜里会发光,我也只当作是夜明珠收下了。不过很可惜,这玩意儿跟着我到现在,我都没见它发过光。原本早就不戴了,这次到景岚国没有了信物恐怕很难入宫,遂又重新戴到了脖子上。 见小祖宗把玩个不停,我索性将它取下,挂到他脖子上:“这是你皇奶奶送的,娘亲很快就能带你去见你父皇和皇奶奶了。” “驾!——驾!——”猎猎西风,奔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这本就静谧的夜间有着惊天动地的轰动。 有人在静谧的街道上飞驰,随后,他的后头又跟随了好几个骑着骏马的小吏。 “八百里急报”的字眼,被风吹送到我耳中。 * 这一夜,也不知是不是小家伙锦鲤附体,我们最终被一户好心的人家收留。 第二日告辞前,我们留了点儿银两报答人家便打算继续赶路。偏巧下起暴风雪。这般的天气,两个弱女子外加一个婴孩,委实不便,我们不得不在垅安城落脚,放缓了赶路的速度。 雪一连下了三日三夜,到第四日时,天才开始放晴。 风雪初歇,客栈内众人谈论起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都有着几分感慨。 “已经十几年没下过这么大的暴风雪了,还真是稀奇了。” “唉,就因为这场该死的风雪,我地里头种下的地瓜全冻死了!这老天爷是不给人留活路啊!” “你这还算是好的。我家隔壁那王寡妇和她那才刚满月的儿子都被这场风雪给卷跑了。”另一桌有人无限唏嘘。 “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一桩事。这几天大风大雪,这城里头似乎不太平,接二连三有几个月大的孩子失踪。这失踪就失踪吧,居然连孩子他娘也一块没了影。”又有一桌加入了谈话。 “秦淮仁,你这是危言耸听吧?就不准人家小孩子和娘回娘家去了?” “但孩子他爹却全不知情,一个个都闹到衙门要求知县老爷去帮忙找娘子和孩子呢。” …… 一张方桌,两碗米饭,几碟小菜。 那谈论声传来,却不由地让人心惊。 “公主,他们说的……” 阻住云兰欲出 口的话,我看着她一张脸似有隐隐不安,忙示意她接着吃饭。 “未必是像我们所想的那样,吃完饭后我们立刻赶路。”垅安城内的小孩和他们的娘亲都离奇失踪,想不让人怀疑和我们有关都难。但若是父皇派人所为,明明有我的画像,那帮下属应该不会愚笨到这般的地步吧? 而且,大张旗鼓地在他国境内做绑票之事,那么多的孩子女人一起失踪,惊动官府,一旦彻查,便可能会引发不可想象的危机。 以父皇的性子,该是派宫里头信得过的手下来寻我劝我回去,但绝对不会让我暴露目标成为有心之人利用的筹码。 我将筷子沾了米糊,往景诺睿嘴里塞。小家伙不屑地将小嘴扭到一边,眼睛却是一刻不停地往我的胸口扫。 我脸刷的一下便红了个透彻。 这小祖宗,光天化日调戏他娘亲,还当真是孽子,孽子啊! “你们说这场毫无预警的暴风雪,会不会是天下大乱的开端?” “咱们景岚帝被辰凌国皇帝杀了,如今尸骨未寒,朝内却没有一个有担当的人出来报仇雪恨,估计这战事成不了。” “说的也是,上次开战死伤那么多,这一次再打,指不定我们全部都得遭殃,还是回去求神拜佛千万别开战吧。这打来打去,苦的还是我们老百姓啊!” …… 在客栈内杂七杂八的讨论声中,一餐饭吃得格外沉重。所幸还有个景诺睿小祖宗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哭笑不得之后,只得上楼回房认命地给他喂奶水。 雪后初霁,垅安城内又焕发了热闹洋溢的叫卖声。歇了那么多天的铺子都开了,而街道两旁的小摊上,小玩意儿更是琳琅满目。 “公主,您说那些人会不会是来寻我们的?” “有这个可能。只不过是谁派来的,却另当别论了。” 我正抱着景诺睿小祖宗,没成想他的小手小脚又开始不老实了,一个劲地往云兰方向蹿,在我怀里头折腾着想要用自己的爪子去碰她的唇。不让人省心的主!果真是个色胚,跟他父皇一个德行! “咚!——” “咚!——” “咚!——” 一时间,锣鼓喧天,一班衙役浩浩荡荡地走来,前头一人一身官服俨然便是当地的父母官,手上一道明黄让人不忍逼视。 附近的百姓跟随着他们慢慢聚拢到城门口,而我,却在他身后的那堵墙上,看到了一张认领尸体的告示。 今日在客栈内才听到那些女人及几个月大的孩子离奇失踪之事,没想到竟是统统遇害,如今尸首正在衙门内躺着,让人去认领。 我心里一阵心惊,望着阳光笼罩的大地,只觉得极为压抑。 * 那手捧明黄的官员幽幽展开那道代表着至尊无上旨意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诏曰……诏曰……” 结果,诏曰了半日,居然没了下文。 众所周知,景行然已“死”,哪儿来的下旨诏曰?这糊涂官显然是个不识字的,居然还带领着一班府门衙役公然捧着圣旨走街过巷,到宣读的时候却闹出了这般笑话。从此处也可看出,景行然虽说励精图治,底下却还是免不了一些个没 有真才实学凭借着拉帮结派上位的人。 “师爷呢?师爷何在!?”看来是要找个识字的救场了。 “大人,师爷在刚刚出衙门时就跟您告假了,您忘记了?”身后的捕头佩刀威风凛凛,附在他耳旁小心翼翼地禀告道。 事已至此,这位官老爷索性将圣旨重新卷了起来垂在身子一侧,清了清嗓子。正待出口,岂料斜刺里一声嗤笑,随即,有人站了出来:“小生张泉,愿意为大人宣读圣旨。” “去去去!小小一介书生居然敢碰圣旨,不要命了是不是!?”嫌恶地一皱眉,手持圣旨的人直接指着那人,“还不快将这个碍人眼的人给本官轰走!仗着点才华就敢这么大逆不道,是想吃板子不成?!” 一拂袖,气焰嚣张,嘴一张一合,仿佛一条人命在他手中根本形同草芥。 “好了,所有人听好了,朝廷的旨意下来了,姑苏国趁我们君上身死之际派兵攻打我朝。目前崔太后已经派姜洪大将军为主帅。但出兵固然重要,粮饷却更重要。国库空虚粮饷不足,崔太后的旨意是让我们百姓也出点儿力,每家每户至少捐出五十两为朝廷效力。” 此言一出,底下便炸开了锅。 贩夫走卒、底层农民平日里一家嚼用就艰难,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如今竟一下子要他们拿出那么大笔银子,这不是将人往死路上逼吗? “金大人,五十两,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是啊……我们哪儿去弄来那五十两啊!能顾好自己温饱就不错了。” “金大人您行行好,我们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钱啊……您跟太后娘娘她求求情,放过我们这些没钱的小老百姓吧。” “金大人您开恩,我们给您磕头了……给您磕头了……” 齐刷刷,老人小孩,男男女女,跪了一地。当然,其中也有一两个家底殷实的富商,趾高气扬地看了一眼那些个下跪的人:“金大人,小人这就回家给您取银子去。” 这,就是贫与富的差距。 一个,因为没有钱而以违抗懿旨的罪名处死。一个,因为拥有钱而轻轻松松可以保全性命。 金大人对于那些个识趣的有钱人自然是乐得他们捐得越多越好,也不去管。对着地上那些个给他磕头的黑压压一片,却是冷着声音道:“朝廷这是为保家卫国不得已而为之,保家卫国保护的是谁?还不是你们?你们若不打算捐银子,谁去替你们上阵杀敌?也就是说,你们是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全家人的性命,你们说,到底值不值!?本官给你们三天时间去筹钱,那些个不打算捐的,你们的命本官可记着了。崔太后雷霆震怒下令将你们处斩,本官是决计保不住你们的!” 没有什么施政才能,恩威并施这一套倒是运用得炉火纯青。 朝廷征集粮饷是假,他趁机敛财才是真吧? “敢问这位大人,太后娘娘的旨意上当真说的是每家每户五十两?据我所知,娘娘贤明,向来体察民间疾苦。试问爱民如她,会狠心让老百姓忍饥挨饿不得温饱,就只为了征集粮饷?” “你是什么人!?胆敢跟我们大人这么说话! ?”那站在这位官老爷身旁的捕头几乎是在下一刻便尽忠地护主,对我疾言厉色。 * “公主,万万不可去蹚这趟浑水……”云兰面色苍白,一个劲劝阻我。 我安抚地看了她一眼,继而拍拍怀里头不忘伸长脖子张望的景诺睿小祖宗:“怎么,怕别人说,何不将圣旨给我们瞧瞧,这里头写着的数目究竟是不是五十两!” 崔太后神智不清,但下懿旨之事也不是不可能。朝中不乏忠心护主之士,有可能草拟了懿旨让她盖上太后玉玺。但也不乏趁机把持朝政的佞臣,限制了崔太后的自由下了这份懿旨。 无论是哪一种,有一点却绝对是肯定的。 若征集粮饷,也应是以自愿为主。 当初远嫁景行然时,景行然便在众文武百官后宫嫔妃面前大宠特宠我。而宠爱的极致,便是突破后宫不得干政的限制,当他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的时候,将我抱在他的腿上。 他曾说,若国库空虚,朝廷不得不向民间征集粮饷,首选的必定会是那些个大江南北的殷实商户。若实在是不足,才会考虑到百姓。 因为,这里头牵涉了一条“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自古名训。 而景行然也自信无需劳民伤财,因为姜洪之子姜君稹这个景岚国第一富商,足以供给。而他,也很乐善好施,乐意做那个为君王助力分忧的肱股之臣。 劳民伤财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处于高位者都不会去做,尤其是在战争打响时期。除非他们真的是不想坐那把龙椅了。 姜君稹的财力足以补足国库,朝廷仍旧选择向民间征集粮饷,也许只是为了给胆敢进犯的姑苏国一个景岚国衰败的假象。但这个募集的数量,是以群体计算,根本不可能确切到每家每户。这里头的水分,也就不言而喻了。 “你,真是反了你!连太后娘娘的懿旨都敢质疑!来人,还不快将这疯言疯语的女人拿下!” “金大人,这位夫人说得对,你不宣读圣旨也罢了,可你总得让我们看看这圣旨的内容吧?若一个差错,太后娘娘怪罪下来,率先惩治的也是你这个办事不力的地方官。”刚刚被几个捕快给轰走的张泉又回了来,一脸的愤懑。 “好啊你,本官只将你给赶走不让人赏你几个板子,你是浑身不自在是吧?来人,给本官狠狠地打!将这女的也抓到大牢,等本官回去再好好拷问,究竟是不是这姑苏国的奸细,特意混进来扰乱民心!” 一声令下,便有人来拿我们两人。 我冷冷笑道:“原来金大人就是这般当地方官的,本宫倒是见识了!” 金大人恼羞成怒:“竟然还敢大逆不道地自称本宫,来人,给我打!两个都给我打!狠狠地打!” “大胆!你这个狗官真是不想活了,知道……” “金大人,君上被杀,景岚国无主,新帝一日未继位,那么这朝政,便一日还在后宫崔太后手中。但本宫不妨告诉你,崔太后素来爱民,且神智有些不清,绝对不会下此种旨意。你想要趁机敛财,也该将银两的数目改小一些,这样狮子大开口,不知道你的胃,是否能承受得 下!”不急不徐地从怀里掏出一枚紫色的印鉴,四四方方的模样,隔着那黑压压跪拜在地上的人群,我高举,却是对着那帮前来拿下我的衙役:“本宫乃是君上亲封君后,对本宫无礼,一个个都不想活了吗?” 这枚印鉴,可谓几经周转。 当初废后,景行然便直接将它拿走了。后来误认为我死了,又将它与我的尸身一同埋葬,竟连自个儿也陪葬去了。之后他到得辰凌国,在离开前,又将它交到了我手上,告诉我,他绝对会尽快回来。 只不过,他的尽快归来,却是遥遥无期。 一时之间,这帮捕快竟不敢造次,纷纷侧目询问:“大人,这……这人莫不是真的是君后?” “凭借着一枚不知道什么来历的印鉴就妄想成为君后之尊,实在是不自量力!” 这君后印鉴,其实极为好辨认,里头繁多的图腾,就算是擅长仿制的巧手,恐怕也只是形似而神不似。 “这位大哥,若是不信,可以上前一步甄别这印鉴的真伪。”招呼着其中一名捕快上前,我将那包着红色印泥的印鉴拿过,由于抱着景诺睿小祖宗,动作颇有些吃力,然后,在那名捕快的衣服上印上一枚火红的印章。 “天底下,即使再会模仿,也模仿不来这君后印鉴的特别之处。单单看印鉴,根本就没有腾飞凤凰,可你细看,一旦盖在纸张衣物上,便会出现一只活灵活现的凤凰。你不妨细看你的衣服。”终于,见那些个衙役有些动摇了,我又适时补上一句,“若见证了这个你们一个个都还不信,那本宫也只能到黄泉去跟君上商量商量这印鉴问题,为何他的臣子属下们,能愚笨至此,真假印鉴都甄别不出……” “别听这女人妖言惑众!如今后宫无后,死后追封的也不过一位唯珍君后。好啊!你个盗墓贼,定是潜入皇陵从君后棺椁中盗出了这枚代表君后至尊身份的印鉴!来人,将她拿下,朝廷必有重赏!” 明明一切都快成功了,衙役们虽都将信将疑,但大多数已经快要承认我的身份了。然而关键时刻,那个姓金的一口一个“盗墓贼”,我竟成为了众矢之的。 果真,百密必有一疏。 我当初的假死,竟成为了牵制我现在一举一动的最大障碍。 捕快们朝我步步逼近,动作快的,早已将那张泉给一阵拳打脚踢。另一头,不时发出踢打的声音与挨打的闷哼声。 而百姓们,却一直在那边跪着,虽说刚刚听了我的话停止了磕头,但一个个显然对这位金大人忌惮极深,根本就不敢起身反抗。 “得罪了!”刚刚被我印了一个印章的捕快说了这句,便立刻向我擒来。 我心道不好,忙抱着孩子飞快后退,云兰举着包袱向那帮捕快扑去,嘴里满是慌乱:“公主你快跑……快跑……” 金大人似乎揣摩出了门道,笑得阴森至极:“公主?呵……之前冒充君后不成,现在又想冒充公主?一个个尊贵的人物,都是你能够冒充得了的?打!给我狠狠地打!” 我冷睨着捕快们向我逼近,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恐怕,你还没那个本事动本宫!” 第142章 一花一世界2 我话音落地,便有一批黑衣人持刀来袭。黑巾蒙面,刀剑舞风,快,狠,准。 这,是父皇早在我出嫁时便留给我的暗卫,分散在景岚国各个角落,以收集情报为长,奉命杀人为次。 从看到领头之人眼中的杀伐果断起,我便知晓,今日这一劫,算是度过去了。 现在想想,为何那么多的女子小孩失踪被害,唯独我们相安无事,定然是这些暗卫暗中保护的功劳了。 “金大人,现在还不信本宫的身份吗?”望着那个被暗卫压到我面前下跪的人,我声音冷硬。 泛着冷光的刀在他脖子上搁着,只要再稍稍推进一毫,便可轻轻松松割断他的颈项。金大人颤抖着身子,似乎是知晓没有我的命令他们定然不会下杀手,脑袋往旁边挪动了些许,哆哆嗦嗦地朝我磕头:“娘娘饶命,是下官一时不查,下官该死,还请娘娘饶命。” 景诺睿小祖宗一脸不感兴趣地将脑袋低下,倒是极有兴致地把玩起那个崔太后送我的吊坠。如今挂在他那小小的脖子上,头一低便可摸到,小祖宗显然是极为开怀。 “还不快把崔太后的懿旨宣读?” “是,是,是,下官这就找人宣读懿旨,下官这就找人……” 银光一闪,一把匕首从他袖中而出,横空刺来:“老子先杀了你,管你是真娘娘还是假娘娘!” “哧——”刀割断颈部的声音传来,伴随着一股鲜红的血液从脖子里头奔涌而出,金大人手里尚还紧握着那把企图了结我的匕首 ,眼珠子狰狞,脸上是难以置信,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我忙将小祖宗的眼睛蒙上,避免他见到血腥,岂料景诺睿小祖宗就是小祖宗,典型的没事找事型,肥嘟嘟的小手立刻便拼命掰开我的手,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当看到那倒下的人,竟然还童言无忌般咯咯笑了起来。手指朝着地上的尸体点着,仿佛在叫嚣着“自作自受”。 “公主,小皇子毕竟还是孩子,什么都不懂。不过小皇子这小手一指,咯咯一笑,还真是大快人心,好似在厉声嘲笑这不知好歹作恶多端的金大人。”云兰的一句话倒是让我打消了疑虑。这小祖宗还这么小,定然不知道血是什么概念,死人是什么概念。 “若敢伤害公主,这就是下场!”暗卫一个个蒙着面,手上刀剑出鞘,无形之中增添了肃杀,完全将在场所有人给震慑住了。 一时之间,捕快们跪地,百姓沸腾,齐声高呼:“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竟没有人去关注,这两个身份的违和。 “崔太后旨意,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只要力所能及,朝廷都感激不尽。”我接过暗卫从狗官金大人手上搜出来的旨意,看了下之后立刻便明了了。看来这金大人藏污纳垢的本事还真不小啊。狮子大开口每家每户五十两,好一个中饱私囊! 他为政一方一日,百姓便多受苦一日! * 既然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了,索性也不再遮遮掩掩。将垅安府衙的师爷找了 来,让他如实向朝廷陈诉原委,希望不久后朝廷会派德才兼备的官员前来接手这边的乱局。 暗卫们奉我父皇的命想要让我回国,而我没有找到景行然,怎么可能轻言放弃? 两相僵持不下,我遂带着一行人暂且在垅安城赁了个宅子入住。 “公主,君上已经传令让属下等务必将您带回去。”一切尘埃落定,岂料这些个暗卫却不让人省心。相处了几日,我这才知晓在垅安城内的暗卫以眼前的魏达为首,眼神犀利,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 “父皇早已将你们的调派权送给了我,如今我才是你们的主子。魏达,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景岚国内不太平,马上便会和姑苏国进行一场恶战。公主,君上这是为您着想,您还是跟我等回去吧。” 那日我在城门口听到的八百里加急快报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姑苏国,确实是蓄势待发。 而崔太后征集粮饷的旨意也下了来,这也证明了,两国交战,势在必行。 姑苏国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与景岚国交战,无疑是知晓我辰凌国杀了景行然,景岚国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早就招兵买马调动军队暗中赶赴辰凌国为景行然报仇。如今景岚国内空虚,姑苏国久居人下,也是时候渔翁得利一回了。 “公主,别再犹豫了。姑苏国和景岚国开战也就在这几日了,现在不走,到时候全面戒严,即使想走都没有法子了。” 薄薄的黑色劲装,黑巾遮着脸,魏达一脸急切地建议着。 我随 手将手中的景诺睿小祖宗甩给他:“如果你能搞定他,本公主便随你走。” 小祖宗难伺候这一点,与神俱来,连我都被他折腾得痛苦不已。 魏达赶紧手忙脚乱地接过,生怕将小祖宗摔了,两只手牢牢地将他高举,面部表情僵硬,想来是有些纠结。 景诺睿小祖宗丝毫不怕生,直接便咯咯地在魏达身上抓痒痒,然后小手一点点伸啊伸,就要去扒拉人家脸上遮着的黑巾。 黑白分明的小眼睛眨啊眨,一脸的无害,可下一秒,却是气吞山河,小裤裆下幽幽清泉,毫不客气地灌在了魏达的身上。 这还真不是我故意的,是他今儿个出门前死活不要穿尿布,一穿就哭得惊天动地。这不,就苦了面前之人了。 魏达身为暗卫之首,即使平素被训练得无欲无求只知奉命行事,但也免不了一脸的错愕震惊。想必活了这么多年,今日还是他第一次栽在了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身上。 “公……公主……” 看他的脸已经不能用苦瓜所能形容,我忙好心地命云兰将景诺睿小祖宗抱走清洗,这才让他下去清理自己。 “这是天意,你没有搞定他,那么本公主,就绝对不会跟你走。” * 如水的夜,突降冰雹。 夜里难以成眠,却突地听到一声鸟鸣,然后便是什么东西扒拉窗沿的声响。 替熟睡的小祖宗掖了掖被子,我轻手轻脚地下床,找了个防身的花瓶,还没摸黑走到窗边,那扇窗便蓦地开了。一个小小的黑影立刻 飞了进来。 我当真是吓了一跳,所幸只是一只飞鸟,若是人……后果,不堪设想。 飞鸟? 天寒地冻,为何会有这么殷勤的飞鸟? 忙掌灯,入目的,飞鸟倒确实是一只飞鸟,只不过,用信鸽来描述的话更确切些。信鸽的腿上系着竹筒,看来是送信来了。 靠近它,从它那竹筒内果真搜出了一张字条。 展开。 “速回国,勿寻!” 五个字,苍劲有力的笔法,一如记忆之中的熟悉。急切如电的心思,一如我脑海中曾经幻想过的无数遍。就连最后的感叹号,用起来都能够让人感受到他的心境。 景行然……竟然已经知晓我落脚在垅安城了。 当日我亮出身份,一方面是为了那些百姓,另一方面,却确实是有些私心的。私心里,我想要景行然知晓我在寻他,企图让他快些出现在我面前。 只不过,我却失算了。 这男人,果真是只要江山不要妻儿。 明明知晓我在此处,却连现身见一面都不愿,又不会因为见了这一面而颠覆了他的整个计划。小心一点就是了,大不了被发现了就来个诈尸,说景岚帝死而复生…… 嘴上抱怨归抱怨,但还是觉得他的小心从事是正确的。如今军国大事,军事上最大的受益方是大将军姜洪。而政事上,最大的受益方则是代理朝政的右相程力归。 可这两人皆是沉稳之人,根本就没有传出什么趁机把持朝政之说。 那么派人栽赃他杀害三哥的幕后之人,还真是说不准究竟是谁了。 第143章 一花一世界3 对于我这个所谓的君后,景岚国朝内似乎是奉行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准则,竟然没有人质疑,也没有人剖根究底。 试想,明明景行然曾经只封过一个女人为后,而这个女人已经在棺椁中永存皇陵。这会儿,哪儿来的君后? 可是,却无人追究真伪。对于我的人杀了朝廷命官之事,也没派人彻查,反倒是放任我如此。之后倒是派了个官员下来,据说是在宦官中挑选出来的一位出类拔萃的人选,近身服侍过崔太后的,而他,也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出了皇宫成为地方官的宦官。 “天啊,朝廷居然派了个公公来当这垅安城的地方官,实在是千古奇闻、匪夷所思!” 我正给小祖宗喂奶,云兰便风风火火没敲门便进来了。进来之后便咋呼开来。 而她身后的魏达,依旧是一身黑衣,不过总算是将那蒙面的黑巾摘了下来,顺眼了许多。 但是问题不是在此,而是…… 我正衣衫不整地给景诺睿小祖宗喂奶! “属下该死!” 魏达意识到自己逾矩了,急急下跪,头垂下。 云兰也发现了这般尴尬的一幕,慌忙下跪:“都怪奴婢,奴婢不该不经公主允许就入内,魏将军都是被奴婢唆使的,还请公主罚奴婢一人。” “属下差点犯下大过,请公主责罚!”魏达差点都将眼睛埋到了地上,声音中是懊恼之色。 我没有出声。 景诺睿小祖宗呲溜呲溜吸食得正欢畅 ,丝毫不知此刻正经历着一场风起云涌。 唯一庆幸的,是我的衣衫虽凌乱却并未解下,不至于被瞧了什么去。可到底,还是不雅。 然而,若不是在关键时刻魏达率领众暗卫现身,恐怕我早就被贪官金大人的人给整死了,而且若没有他带着人暗中保护着,恐怕我和小祖宗也早就像失踪的女人小孩一样,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他有功在身,我也不可能真的重罚他。 “我无事,你们都下去吧。”低沉着声音,我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公主?”云兰试探着抬眸,却在我一个肃然的眼神下最终讷讷地垂下脑袋,“谢公主,奴婢告退。” 走的时候,忙拉起还跪在地上等待着处罚的魏达。 “公主是良善之人,不会杀了你或命你自杀的啦,魏将军尽管放心。”远远的,竟还能够听到由风传来的声音。 我微微勾起唇角。 竟然,就这么肯定我不会为了身子被人差点瞧去而杀人? “景诺睿,你知道就因为你的贪吃,闯祸了吗?你说说,娘亲应该怎么罚你才好呢?是睡觉的时候没有娘亲抱,还是吃饭的时候没有美丽的姐姐哄,还是在你想要便便的时候让你自力更生?”对着怀里头那个小人儿,我说得煞有介事,岂料后者仿佛听懂了我的话,小嘴停止了吸食的动作,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一抹近似谄媚的笑出现在他那小小的轮廓上,状似讨好。他的小 身子拱啊拱,竟一个劲往我的身上拱过来。那个巴结的小样子,还真是够讨人喜爱。 这小祖宗,总是凭借着自己美丽的面相博取同情,这一点风流的品性,倒是和他父皇一个样。 不过那大的是根本不用自己出马,只要勾勾手指便有一大堆女人趋之若鹜。后宫里头的女人自是不必说,民间的女人可没少见。而以前一跃成为贵妃的江舒薇,便是一个很好的典型。 * 午后天气暖和,抱着景诺睿小祖宗出来到院子里头晒晒日头,早有殷勤的行宫婢子们搬东西的搬东西,端茶递水的端茶递水,准备水果糕点的准备水果糕点,紧张忙碌,仿佛只要稍一松懈,便会丢了命似的。看来是金大人之死让她们对我有所忌惮了。 我微微一叹,便抱着小祖宗躺在了藤椅上。 底下垫着一条毯子,身上又盖着一层薄被,也不必担心会着凉。 “公主,之前的事,您不会跟奴婢计较吧?” 云兰有些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我面前,手一挥,打发掉了那些个婢子,笑得有几分腼腆。 难为她还记挂着。 我原本还想着逗逗她,但连日来再也没有景行然的消息,顿时也失了兴致:“本公主像是会恩将仇报的人吗?魏达救过我,你呢,也跟随我多年,事无巨细地帮衬着我。这样说,明白了吗?” 总算是得到了一个令自己心安的答案,云兰忙屁颠屁颠地逗弄起躺在我怀里头昏昏 欲睡的景诺睿小祖宗:“公主大人大量,云兰就知道您不会真的难为奴婢和魏将军的。” “那位新上任的何大人,最近没有动静?”按理说,知道我这个自称为君后的人在行宫里住着,该来拜会才是。即使不来拜会,邀请我过府一叙的帖子也该派人送一份来。不过这位新来的官员,却是连应承这些都懒。 “屁大点人物,说穿了不就是个宦官,居然还被他混到了这么个千载难逢的好差事。人家这是捧着个官位当香饽饽,自以为是妄自尊大呢!” “景行然被我父皇杀了的消息早就不是秘密了,我这个自动送上门来被他们调查的嫌疑人物他们竟然不在意,恐怕朝廷内那只黑手,早已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局。引他功败垂成的一个局……” “怪不得公主这些日子一直住在行宫,也不见您出发去川纳,原来公主一直在琢磨这件事。”云兰将煮好的玉米糊糊往小祖宗跟前送。 小祖宗今儿个心情似乎格外地好,懒洋洋地伸出小舌尝了尝,叭呲叭呲,小脸上满是享受。 我侧了个身子仔细地观察他那张小脸,细长的睫毛投射出淡淡的剪影,一张笑脸白皙软嫩,极为可爱。我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虽然调皮顽劣了些,但还是让我爱不释手。 “公主,那位新上任的何大人来访。”悄无声息,魏达一身黑衣,黑巾蒙面,留下这一句,便迅速消失了踪影。 而下一刻 ,便有行宫的侍卫来报:“娘娘,何大人递上帖子前来拜访。属下引着他在前厅候着了。” “吩咐下去好生招待着,就说本宫马上就到。”慵懒地用手指刮着景诺睿小祖宗的鼻子,这小子却嫌恶般地将头扭到一旁,我也不在意,取过一块软糯的糕点去逗弄他。景诺睿小祖宗还真是会见风使舵,小眼滴溜溜一转,便朝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屁颠屁颠地用肥嘟嘟的小手向我讨要零嘴了。只可惜,他现在还太小,可不敢给他吃。他也就只能眼馋的份儿。 “是。”疑惑地瞧了我们母子一眼,那侍卫似乎有话想问,却还是恭敬地退了下去。 “公主,您这是……要给那何大人一个下马威?”见我迟迟不去见人,云兰揣测着问道。 下马威?我不禁有几分嗤笑。 “待会儿可记得要唤娘娘,莫再唤公主了。” “是,奴婢明白。” “何大人……何公公……景岚国宫里头几个得宠的公公,有哪个姓何?云兰,你有印象吗?” 景行然身边那位得宠的是刘桂年,以前江舒薇身边得宠的是常侍卫,至于其她娘娘,我还真没关注过。但这位何公公据说是崔太后身边的红人。崔太后身边最靠得住的不就是墨画吗?什么时候多了一名何公公了?以前怎么就没见到过…… 难道是我离宫后短期内才走红受到重用的公公? 能让神智不清的崔太后器重,倒真是有几分本事。 第144章 一花一世界4 “何公公?”云兰挖空心思思索了一番,脸上是一抹认真,“奴婢服侍娘娘时也在各宫走动了些,不过宫女和太监走动得过于频繁便会闹出闲话来,是以奴婢也只是堪堪记住后宫几位娘娘身边的公公而已。可其中并没有一位姓何。既然这位何大人曾近身服侍过崔太后,那公主……娘娘应该不必担心才是。崔太后一向对娘娘喜爱,她派来的人定然是不会故意为难娘娘的。也许,是崔太后明着派人上任,暗地里派人来相助娘娘也不一定。” 崔太后授意来人相帮于我? 对于这样的答案,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崔太后已经神智不清,怎么可能会找人帮我。再者,既然朝堂内有黑手,她即使想帮我,也绝对没有本事派出自己的心腹。 因为那只黑手,绝对不会允许任何意外发生。 “小糖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跑……” 犹记得初遇时的那一份狼狈,被神智不清的崔太后直接错认为一只狐狸,左右为难。那会儿的崔太后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心机,那纯粹的心思,根本就不似伪装。可有时候的一举一动,却也让人瞧着有几分怪异。 “小糖儿,陪我去看戏。” “不抱着小糖儿它可就跑了!这次可不能再让它偷溜了……” “小糖儿得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谁也不能带它走!” “不行,你抱着小糖儿,我要小糖儿一起!” 崔太后的玉手一指,食指粉色的护甲便直指景行然。满朝文武妃嫔面前,景行然被神智不清的崔太后点名抱着我这只狐狸去看戏,那般的姿态,瞬间震惊朝野。 一个太后,将帝王的妃子错认为一只狐狸,且让她享有别人无法享受的殊荣一路被帝王拥抱着去戏台,前所未有。可谓开创了先河。 “小糖儿乖,待会儿不准乱动啊……”似乎,我还能够听到景行然当时唇畔发出的蛊惑声音,而他那双在我背部和腿弯处的手,也紧上了几分。不过他那张俊朗卓绝的脸,却淡定地保持着优雅,磁性的声音使人沉醉沦陷。 也便是那一次,我才与崔太后有了不解之缘。 那般的她,会是假装的吗?她的眼中,明明没有丝毫的算计阴谋,只有那回归原始的纯粹。 “走吧,是时候了。来者是客,咱们做主人的可不能怠慢了这位何大人。” “是。”云兰将我从藤椅上扶起,刚想去抱景诺睿小祖宗,却被我一把打断。 “可不能带着他,这种事他一个小娃子掺和不了。”转身,对着空旷处喊道,“魏达,你将这小子带到房内好好照看着。哄他睡一觉,如果他不听话,就索性点了他的睡穴。” “是。”一阵风 过,魏达现身从我怀中接过咿咿呀呀挥舞着手脚的小祖宗,又是一阵风过,不见了踪迹。 云兰有些担心:“让魏将军一个大男人照顾小皇子怎么行?娘娘,奴婢让几个丫鬟过去帮忙。”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行宫并非如同表面所见的那般风平浪静。”这里的人,并不能全信。能不用他们的时候,便不用。 云兰听得此话,似乎觉得在理,默默跟在我身后一路往大厅而去。只是走到半路,突然便拉着我的手臂急急道:“刚刚奴婢将他们送来的糕点喂给小皇子吃了,娘娘,小皇子会不会有危险?若真是如此,奴婢便罪孽深重了,咱们得赶紧找个大夫……”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的紧张:“放心,他们不会要我们的命。”若真是想要,从我们第一日搬入这垅安城行宫就该下手了。 * 一路走过,亭台楼阁,假山湖水,颇为雅致。可叹那湖水结了冰,虽在阳光下消融了些许,却少了份灵性。 行宫前厅内,远远走近便看到那梨花木桌案上放着一杯暖茶,而一个身穿官服的男人坐在楠木椅上,瘦削的手端起那杯茶,细细地品了一口。那张脸因着喝茶的动作,并不能看清。 他的右后侧,站着一个低眉垂眼的小厮,同样看不清脸。 那人察觉到了我们这边的动静,抬眸望来,下一瞬,那只瘦削的手搁下了手中的杯盏,起身向我行礼问安:“下官参见娘娘。”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伴着几分内侍特有的尖锐,我诧异地望向他的脸,竟久久无法平息。 “你……你是……” 那张脸一点点抬起,而一张我不太熟悉却也并不陌生的脸呈现在我面前,让我瞬间呆滞。 “娘娘,下官何钦,您可还认得?” 何钦…… “常永、何钦,还不快给娘娘磕头认错!” “小的常永,求娘娘开恩。” “开恩吗?这恩,确实是该开的。既然如此,那便交由净身房的年公公处以宫刑吧。” “还真是天道不公啊,同样是犯了罪,而常永比这何钦犯下的罪不知大了多少,一个弄得如此狼狈,家里父母无以为继,以后何家都要断绝香火了。可常永倒好,贵妃轻轻巧巧一句话,就给两人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局。这何钦恐怕不服,而我,更不会服!” 那远去的记忆刹那间纷纷扬扬而来,也就是在那一次,我不堪江舒薇步步紧逼,不堪景行然忽冷忽热,决绝地用死来摆脱那绝望的境地。 事后,江舒薇被景行然甩手送给了玄枫锦这个闲散王爷,由帝妃沦落到王妃。 而江舒薇极力想要保住的常永则被景行然一怒之下斩杀,就连那位曾经调戏过云 兰的常侍卫,也被处死。 而我,似乎忘记了,那个小侍卫何钦。他被分配到各宫,任其生灭。 不曾想,他竟被分到崔太后寝宫了,又一路坐到了如今的位置。 当初我因着他对云兰轻薄而为云兰讨回公道,害他失去了命根子,今日他已得道,恐怕对我的报复,会纷至沓来。 正在我遐想万千时,不料对面的人竟刹那跪了下来:“何钦有幸终于再次见到娘娘,谢天谢地娘娘一切安好。” 这,完全便出乎了我的预料。 而一直站在他右后侧的小厮,竟微微向我这边侧了侧目,却依旧笔直地站着,仿佛他的主子跪下与否,与他毫不相干。 * “何大人,你这是……何故?” 不敢承受他这副熟稔的模样,我直接便坐在了上首。云兰体贴地将婢子送上的茶水接过,为我倒了一杯。 君山银针,很熟悉的味道,金黄的芽身载沉载浮,似乎还在提醒着我当初和景行然在一起时的情景。 何钦双眼游移,最终落定在我身上,见我没有丝毫反应,想要起身,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立刻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原地:“娘娘差点便被狗官残害,太后娘娘得知后命下官前来相助娘娘。太后很担心娘娘……” 嗯……崔太后…… “你确定,崔太后能神志清楚地和你说完一整句话?”我也不过是揣测他的到来可能跟崔太后有关,但如今被他一语证实,却又不敢深信了。 他一怔,眼神明显有些躲闪,却还是坚持道:“确实是太后娘娘想要让下官来帮娘娘的。太后不放心其他人,所以……” 我看着他一身官服,瘦长的身子包裹其中,眼前仿佛又见到了当初那个调戏人还尚显稚嫩的小侍卫,还有那个一身血污昏迷在净身房内的小太监。心,不自觉有一丝柔软:“何钦,本宫当初执意要惩治你,你……怨恨本宫吗?” 男人想要的,也许是权势、地位、女人。可男人,决计不会不想要自己的命根子。就算是内侍,也期待成为真正的男人,甚至还和宫女做起了对食夫妻,还认养了干儿子。 他从一个能继承香火的男子变成了一个再也无法传宗接代的宦官。我不相信,他的心中会没有恨。 “不,娘娘教训得是,那时是下官轻浮,少不更事轻薄了云兰姐姐,事后才得知以前的常侍卫亦曾对云兰姐姐不轨,下官这才明白自己对云兰姐姐的伤害有多大。下官不怨娘娘,不怨任何人,只怨自己年少轻狂什么都不懂。但后来跟着崔太后,下官懂得了很多,崔太后不似宫里头那些有弯弯绕绕脑筋的主子,那么简单那么淳朴,下官心境也开阔了,只 想着若有机会再见到娘娘和云兰姐姐,一定要好好弥补当初的过错……” 一番话,合情合理,隐隐的,已不再有刚刚的犹豫不决,而是情真意切。 “云兰,你说呢?”杯盖一遍遍摩挲着杯沿,感受着茶叶在里头慢慢散发茶香,我低头抿了一口。 “奴婢一切听娘娘的。” 云兰这一声,也就代表了她已经将以前的事情放下了。 我缓缓将手中的杯盏放下,视线触及那个依旧对自己主子不闻不问的小厮,微微蹙了蹙眉。还真是够特立独行的。 “你起来吧。”唇中徐徐溢出几字,我看着何钦用衣袖拭了一下额际的虚汗,而此刻那小厮,总算是适时地走过去相扶了一把。 “坐。” “谢娘娘。” “既然你早就到了垅安城,为何时至今日才来见本宫?”拨弄着指甲,几日不修剪,不曾想已经有些长了。 “那姓金的狗官在任期间贪赃枉法,下官细细一查竟发现有许多收受贿赂欺压百姓的罪证。这几日一直都在处理此事,所以便耽搁了。” 回答得有条不紊,倒也找不出什么疏漏。 “娘娘,目前姑苏国对景岚国虎视眈眈,朝内又不景气,与……与辰凌国结仇,腹背受敌。娘娘凤体重要,小皇子安危为重,下官斗胆恳请娘娘暂回辰凌国避避。” 嗯,竟是恳请我回母国的,而不是让我劝父皇与景岚国免动干戈的。 不期然,一丝熟悉的梅香闯入我的鼻尖,萦绕着,若有似无。 我的唇畔勾起一抹弧度,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声音没有温度:“不是说奉命相帮于我吗?这一转眼,就要劝走我了?何大人是否觉得本宫是贪生怕死之辈,只可富贵,不能共忧?” “不,下官绝没有此意,下官只是、只是觉得这样对娘娘和小皇子都好。这样的话君上也好没有后顾之忧地和姑苏国一战高下……”话才刚出口,何钦便立刻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连连摆手,“不不不……下官是说,娘娘和小皇子如果离开的话,先帝在天之灵也会瞑目,不愿让你们有任何闪失。” 一会儿称景行然“君上”,一会儿又称景行然“先帝”。 他的话,更印证了我的猜测。 这何钦,哪里是崔太后派来的人,分明便是景行然的心腹。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将他收归己用的。 轻嗅着那浅淡的梅香,我冷声道:“本宫就是死也不会离开。劳何大人费心了,请回。” “这……” “何大人请回,我家娘娘要去照拂小皇子了。” 犹犹豫豫,何钦很明显不是说客的料,最终指了指那小厮,两人一前一后走了。 而我,却蓦地抬头,远望着那道渐行 渐远的熟悉身影,在阳光下映衬出几分光彩。脸上,倏忽间绽开了一抹笑意。 景行然啊景行然,我没有听你的话回国,你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呵。 * “娘娘,墨画姑娘的书信到了。”走出前厅,便是一个黑衣暗卫飞身而来。 我接过,示意他下去。 展开信纸,上面寥寥几句,却已让我明了了如今的局势。 景行然的死讯已经让朝中几股势力缠绕。最势均力敌的,便是其中的三股。 右相程力归为首的官员全力拥护林雪兮之子继承皇位,这合乎天命,合乎常理,合乎天道。 而大将军姜洪为首的武将则以储君尚还年幼为名,提议让不问朝政的闲散王爷玄枫锦称帝,为景行然报仇雪恨。自然,这里少不了他的干女儿江舒薇已经成为了玄枫锦王妃的缘故。他这个老丈人,似乎很尽责呐。 而另一拨,则是以安阳公主马首是瞻的官员,提议暂时由崔太后全权统领朝政,避免程力归和姜洪这两派相斗让他国占了渔翁之利。 安阳公主是景行然的姑姑,是先帝最喜欢的女儿,更是景岚国历史上第一位具有公主身份的王妃。 她的话,无疑具有极大的威慑作用。 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 而安阳公主之女水若卿,则又借故入住宫中,陪伴在崔太后身边。 一时之间,便有安阳公主想要问鼎皇位的谣言传出。 而安阳公主这一方,也便成为了朝堂中第三股足够有牵制作用的力量。 可惜,万人之上的崔太后却神智不清,若不然,想当初她宠冠后宫,虽然为了景行然而委身于明成,但她的高风亮节她的不拘小节,在朝臣中却极有威信。 “娘娘,墨画姑娘说了什么?”见我愁眉不展,云兰扶着我不解地开口。 “朝堂上风云变幻,墨画也在劝我们走。” 墨画在信尾又提了一笔,我的景诺睿小祖宗,也许会成为有心之人利用的对象,所以为了避免卷入这场纷争,劝我们赶紧离开。 稚子无辜,林雪兮那位身为储君的皇子已经被卷入纷争。而我万万不愿意让我的孩子也沦落为这些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景行然曾说幕后有一只黑手想要把持朝政自立为帝,可按照如今的形势,这哪儿还仅仅只是一只黑手? “回去吧。魏达一个男子,估计被小祖宗折腾惨了。”我一叹,转移了话题。 云兰不免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倒是真的,咱们小皇子是谁啊?天下无敌的小祖宗,绝对有把人折腾到惨不忍睹的本事。魏将军啊,估计是吃不消了……” 我没有接话,只是抬首望向天际。 白云悠悠,只不知,是否会有一场疾风骤雨。 第145章 一花一世界5 不知为何,原以为朝廷派了个何钦过来之后会安定些,但我落脚的垅安城行宫却是来客不断。当然,都是宵小之辈,抹黑仗着有功夫底子进来的,被潜伏在四处的暗卫直接给迎头痛击之后总是来一股烟雾,随即人就没影了。当然,也有直接被抓到后服毒自尽的。 从他们身上翻找,唯一算得上是线索的,也只是每个人的怀里都揣着一根发簪。款式不同,新旧不同,贵贱不同,若是戴在任何一个女子头上,根本就不会引起我的注意。但却是在那几个潜入行宫的宵小身上搜到,便委实有些诡异了。要知道,那些个蒙着面潜入的人,都是男子,且,还是不要命的死士。 一个个连命都不要的人,却每一个怀中都揣着一根不同的发簪。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派他们来的人,有心想利用这根发簪让我明白些事情。 然而,我却未想到跟发簪有关的丝毫头绪。 外头早就盛传景岚国会发兵辰凌国为景行然报仇,却不然。外头也早就盛传姑苏国会趁机进犯景岚国,却,也不然。 一个月过去,原本的人心惶惶彻底地衍变成了安定,百姓照旧为生活而忙碌,偶尔茶馆里头说书的说上几段三国一直僵持不战的段子,听客们捧腹不已。和乐的假象,一日日维持。而每夜前赴后继的宵小贼子,却不知从哪天起突地不再前来。这倒让我有些闲闷得慌了。 “娘娘、娘娘……”云兰急切地推门而入,额上已被汗水侵袭。 我忙示意她噤声,将景诺睿小祖宗的小胳膊小腿往属于他的那件小被子里头塞塞,又俯下身在他那粉嫩嫩的小脸上偷香了一记,这才走了过去:“怎么了,这般慌慌张张?”说话的空档,已经给她满了一杯水递过去。 云兰谢过,忙一饮而尽 。末了,又用衣袖扇了扇自己的脸,顺了顺气之后才继续道:“娘娘,奴婢刚刚去给小皇子采买东西,发现这垅安城内一夜之间都传遍了您的消息。” 我轻轻摇了摇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却没有喝:“我的消息不是早就传遍了吗?” 为民请命,铲除姓金的贪官污吏,初次暴露身份时的伸张正义,俨然成为百姓心里头神一样的人物了。茶楼酒肆,每日里百姓们茶余饭后便要将我给说上几道。 当然,有人说好,也便有人会说坏。 大抵便是景岚帝尸骨未寒不为他去守丧却跑到这儿久住不走,或者便是质疑一下我的身份,再或者便是说道说道景诺睿小祖宗的身份来历。 这些于我而言,其实都无所谓。 “不是的,这一次却在传您……传您成为了……!” 我抿了一口温水,含着笑催促:“成为什么?” “他们都在传言您是假冒的,而真正的君后,已经成为了姑苏国王子的新宠!” 我一听,却有些乐了,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这姑苏国王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我都不知晓,也亏得百姓能够人云亦云跟风到如此地步。” 姑苏国和景岚国明明两相对峙,如今却突地传出这样的消息,莫非消息是朝中主战派的人故意放出,以我为反击姑苏国的诱饵,师出有名? 一国的君后被他国所劫且沦为他国的玩宠,这般的消息一放出,不正是两国开战的最好契机吗? “娘娘,您居然还有心思笑,那些人这样污蔑您,奴婢都快愁死了!若是百姓真信了谣言,回头来行宫闹事,您岂不是……” 我浑然不在意地又给她满了一杯水:“知道这消息是谁放出来的吗?” “啊?”一拍脑门,云兰终于反应过来,“魏将军派人去查了,是姑苏国那 边传过来的消息。那个姑苏国王子实在是欺人太甚,竟然敢如此污蔑娘娘的清誉!阴险小人一个!”云兰的脸气得涨鼓鼓的,为我打抱不平着。见我执意端着那杯温水,她也便接过,这一次,却喝得比较慢比较优雅得体。 “你说,这消息,是姑苏国传出?” 怎么会这样?一个有心攻打他国的国家,怎么可能会故意让人受之以柄?这,完全便有悖常理…… 这姑苏国的王子,怎就如此放任民间传出这样不利于他攻打景岚国的言论呢?难道,他真的是成竹在胸有恃无恐?借此杀杀景岚国的威风? * 用心揣测了几日,依旧毫无所获。 我不禁有些暗恼。我被人这般污蔑,景行然倒好,直接隐在暗处,就不知道现身来安慰我一下吗? 这一传言再流传开去,我的名节我的声誉,更甚至是景岚国与辰凌国的面子,都将荡然无存!他身为我的“夫君”景诺睿小祖宗的父皇,竟然还能够如此沉得住气什么都不管不问,我实在是有些寒心。 而更让人崩溃的是,自从不利于我的谣言传出,每夜潜入行宫内的宵小由纯粹的查探而变成了刺杀。 明显便与之前那一批有所不同,他们怀里再也没有所谓的发簪,而是沾满了毒药的利刃,杀人于无形。 好!不仅要背上一个骂名,如今竟然还成为众矢之的。 既然如此,谣言止于智者。一切皆因我而起,那便由我亲自熄灭。 “魏达,传令下去,召集一些百姓到城门口。” “公主……”想要探问,却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忙纠正道,“娘娘,这是为何?” “他们不是对此事津津乐道吗?那本宫便给他们一个能让人信服的交代!” * 一袭紫色的曳地长裙,流苏轻缀,寒梅盘袖,束腰上斜斜地挂着一 块玲珑七彩玉。晶莹剔透的光泽,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看着镜中在云兰手下呈现的自己,我不免有些心惊。 生下小祖宗后,我那腹部消瘦下去的速度过慢,是以,我一向也只是随意地穿戴而已。如今再看,才发现身子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恢复了以前的玲珑纤细。 为我插上一根玉色的发簪,云兰笑得一张脸都快合不拢了:“娘娘已经很久都没让奴婢为您梳妆了,奴婢都怕自己手艺生疏了。还好还好,娘娘这个纤细窈窕的骨架子在这儿,奴婢即使想要故意往丑里打扮娘娘,也是白费劲。” “贫嘴。”笑说一声,我抱过床上双眼正滴溜溜转的景诺睿小祖宗,低下头,手指拨弄着他的脸蛋,“今日娘亲便让天下人知道,谎言在事实面前,只会坍塌溃败!” 脚步一迈,我便已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娘娘,外头春寒料峭,您怎么把小皇子也带上了?唉……等等奴婢!还有您的氅衣。” * 以防再次受人行刺暗杀,今日的出行,一部分暗卫严密防守在行宫周围,另一部分则散布在暗处伺机而动。而其余人,则与垅安城内的衙役一道,混入其中,掩人耳目。 坐在马车内,已经睡醒的景诺睿小祖宗又开始不老实了,直接便往我怀外头钻。 “景诺睿,你是不是想今晚上一个人睡啊?”此言一出,怀里头的小人儿似乎是听懂了,立刻便停下了挣扎的动作,小脑袋蔫蔫的,脸上扬起一抹讨好的笑,巴巴地往我跟头蹭了几分,然后,在我毫无防备下头一低,隔着衣物,直接便享用起了他的粮仓。 好吧,我只想说,景诺睿小祖宗,真真切切就是个小色胚,货真价实绝不掺假! 气得差点要将他拎出怀,最终还是心一软,将他给抱得紧了紧, 给他喂了食。 我刮了一下他可爱的鼻子,又捣乱般捏了捏他那那几乎可以滴出水来的柔润脸蛋,看着他挥手不耐烦地欲挡开我这个阻止他享用的罪魁祸首,只觉得小家伙虽然平时不安分,但还真的挺让我爱不释手的。 “什么人,胆敢拦住娘娘车驾!?”没有丝毫的征兆,一声喝问由外传来,马车蓦地停了下来,伴随着一声马儿被拉住缰绳之后嘶鸣的声音。 “保护娘娘!——”拉长的声音临危不乱,之后,便是刀剑相击声。 马车一阵晃荡,怀里的小祖宗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吃饱喝足,脸蛋上的两个小酒窝一现,冲着我咯咯地一笑。 我慌忙整理好衣衫,手却抱紧了这孩子。眼睫轻眨,留下一道暗色的剪影。 破空之音传来,迅捷威猛,我一怔,下意识便将头一低,牢牢护住景诺睿:“趴下!” 云兰忙跟着俯身。 箭! 他们在放箭! 并没有预料之中的刺痛入骨,外头的喊杀声蓦地增大,仿佛是平地之中又添了一抹惊雷。双方人马中,又有一股人马介入了进来。 我下意识以为是潜伏在暗处的暗卫,睁开眼想要掀起车帘看看外面的动静,不曾想,竟见到了一个突兀出现在马车内的人。 银衫袭身,面容沉稳,景行然深邃的眉眼仿若亘古长流的井水,优雅的俊颜上静得没有丝毫的波动。可下一瞬,那井水般的神色便出现了波动,眉,越蹙越紧,仿佛天地间,再没有比这事更让人焦灼的了。 “不是让你离开吗?偏偏还要固执己见。若是爷没出现,是不是打算和爷的儿子一道在这儿被射成个马蜂窝了?” 手一松,一左一右便是纷纷扬扬几支利箭落地。脆裂的声响,与马车车板相撞,可以想象若是他没有及时出现,我们的下场会如何。 第146章 一花一世界6 景行然这会儿,竟然现身了? 知道来救我了? 不知为何,见到他后,这段时间受到的委屈一股脑儿便涌现在了脑海,鼻头乍然一酸,刹那便要掉下泪来。 最终,我只是倔强地望向他那双幽深的眼眸,一瞬不瞬。当眼角的晶莹终究难以承载这份独自的悲伤,才将头一仰,让悲伤逆流。 景行然的出现令面前拼杀的局面有了反转。 马车外,厮杀声已经淡了下去,一切,已成定局。 从飘荡起的车帘望去,街头尸体遍布,有衙门的人在清理。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黑色衣衫黑色面纱的人,死的,不只是那批杀手,也有我们的暗卫。 “继续出发,去城门口。”我面无表情地对着外头的人马下令,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车轮滚动,发出有力的声响,我所带着的人,继续有条不紊地随行护卫。 景行然却是淡定地坐进马车与我大眼瞪小眼,眸光落在我怀里小小只身上时,又展现了一抹难以置信,似错愕,似惊喜,又似不敢相认。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父子相见。 我有心想要和他诉衷肠,可理智归拢,最终只是硬邦邦地说了一句:“谢了。” “驸马爷,您总算是来了。”云兰一脸激动,揉着自己被马车的尖角撞上的手臂,旋即改口,“君上,娘娘找得您好苦……” 苦? 这下,轮到我皱眉了。 从二月末刚坐完月子便带着小祖宗出宫寻他了,体力上确实是有些吃不消。 被父皇全国寻找无奈之下走水路却每夜躲在狭小阴暗的货舱里,就连果腹的吃食都那般粗糙,嗯,其实也没事吧?没饿死也没冻死不是吗?景诺睿小祖宗也和我一样活蹦乱跳身子骨强劲着呢。 暴风雪夜全城只有月余岁的小孩及女子被杀,我和小祖宗却幸免于难,嗯,同样没死成不是?怎么能算苦呢? 我们这可是福大命大。 与姓金的狗官对峙,若不是之前父皇送交到我手上的暗卫出手,恐怕下场逃不过一个死字。嗯,有惊无险而已,谁让我这人比较爱管闲事呢?哦,景诺睿小祖宗也好动成性,看来还得算上他的一份。 在行宫内总免不了被人暗杀,一次次惊险刺激,甚至于好几次在沐浴的时候被人从窗外吹了迷烟,最终还不是魏达所带的暗卫将他们击退?我最多也只是晕过去后在越来越冷的浴水中昏迷了一夜,顶多接下来几日高烧一阵,顺带着景诺睿小祖宗的伙食也下降了。 不过都是小事而已,而且这一次,也就是被人光天化日追杀追杀,几支冷箭放放,这样都没死,这不是吉人天相是什么?云兰委实不会说话,我这哪里是苦呢? 瞧瞧,到最后我都没到处去找他,而是在行宫中好吃好喝地混日子,和景诺睿小祖宗母子朝夕相伴,多惬意啊?找他找得苦?呵,怎么可能呢……有些人,巴不得我找也不找他,巴不得我彻底淡出他的视线。 当然,这些还打着爱的名义,嗯,是不是该感动一下? 眼角的一丝晶莹,仿佛为了配合自己的心思,绽放出一抹苦涩。终究在我再次昂首下,逆流回了眼眶。 一时之间,马车内一片寂静,只余怀内的景诺睿小祖宗咂吧咂吧着唇吮着自个儿的小胖手指,不知是不是有意挫挫自己这个第一次谋面的父皇的锐气,末了竟还一脸得意地转过小脸蛋,当着景行然的面用小爪子抓了一把他的专属粮仓。那眼底的光芒,竟有点像……挑衅? 景行然的脸色当场绿了。 而我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 * 景行然将我怀里的小祖宗用手抄了过去,捏了捏他的小脸蛋,话语却是对着我说的:“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暗中不知有多 少人想对付你,你却还要一意孤行不将自己的命当命!” 隐忍的怒火喷灼到我颈项,我装作不在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寒梅衬托着紫色,更显乖张:“既然你不想见我,就不要出现。” “爷这是为了你好。”似乎对于我将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而格外郁卒,景行然的声音焦躁,不过望向我时,又倏忽间黯了黯眸。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刚刚喂完小祖宗而拢起的衣襟,却有些散乱了。如今那嫣红抹胸入了他的眼,也不知是在嘲笑着他的观察入微,还是在讽刺我的后知后觉。 拢紧那一抹旖旎,我下着逐客令:“景岚帝在世人眼中只不过是个已死之人,若你不想被人发现影响大局,早早离开才是上策。” “该死!存心让爷着恼是吧?”将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这边的景诺睿小祖宗丢到了云兰怀里,景行然的食指与拇指嵌住我的下颌,当我以为他会狠力捏下去之时,他却唇一低,直接便覆在我的唇之上。 “放……” 唇开启,却被他趁虚而入,舌紧随而至,搅动起一片蜜意。翻天覆地,让我无所遁形。 云兰早在一旁故意背对着我们,典型的装聋作哑体贴入微。不过被她抱在怀里的景诺睿小祖宗却恰好面对着我们,胖嘟嘟的食指一指景行然,又一指我,然后……手往下一比划,比了个让我极为不淡定的手势。 这……还是个孩子吗?这小祖宗究竟会不会伸手指啊?随便一伸都能够将我和景行然骂得不成人形? 不过,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却容不得我多做思考。景行然仿佛是不死不休,将我的唇一遍遍吞噬。一口呼吸倾尽,几乎不给我再吸的时间,又是一个缠绵悱恻的深吻。 而我,也仿佛与他杠上了,不肯服软。他愈发恣意忘形,我便愈发要和他对着干,看看 谁最先妥协。 见我拼了命也要在唇舌上赢过他,景行然唇角上扬起一抹愉悦的弧度,不过,却对我优雅一笑,丝毫不退让地用唇舌将我腹内的呼吸都消耗殆尽。 男女力量悬殊,最终,我面色由涨红衍变成了苍白无力,肺里,仿佛要炸开来,难受得厉害。 “小施惩戒,这是你对爷的话置之不理的后果。” “咳……咳咳咳……”我接受着他事后假作好心地为我顺气,回过气来,不忘出言相驳,“景行然,我当真是那种只可共荣不可共患难的女人吗?”语气幽怨,晦涩不明。 我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他身子的僵硬,随后肋骨一疼,是他不顾一切地将我搂到了怀里。那般紧窒的力道,仿佛要将我融化入他的骨血,他的呼吸一点点在我的头顶盘旋:“是爷错了。紫儿,爷不该让你一个弱女子带着咱们的孩子一路来寻。更不该明明在你左右却连相认都不敢,一切都是爷的错,让你担惊受怕,更甚至连命都差点……” 其实我会对他暗恼,无疑是他将我排除在外,什么事都不愿意让我参与其中。 想要为他分忧,却被他越推越远,到最后,他假扮个小厮到行宫里看我一眼命何钦传话让我离开。就是这样的态度,让我对他更气。气的同时,便是那份无以名状的委屈。 如今他反其道而行之,从之前对我的咄咄逼人让我离开而变成对我低声下气,我这会儿竟然不知是不是该继续和他唱反调了。 * “紫儿,有些事你该明白。现在景岚国内动荡,朝中分为三派,各个激进不留余地。而朝外,姑苏国野心勃勃,爷会顾此失彼。最不愿意失去的,便是你,你懂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暗暗琢磨着他的话。 朝中分为三派我是知晓的,不过我却不信他会放任他们坐大。指不定这种局 面,还是他一手促成的。 “现在说这些都为时尚早。目前最重要的,不是顾着朝里的黑手,而是顾着姑苏国内那些企图抹黑我的人。”一国之后沦为姑苏国王子的新宠,还真是让我无地自容。正是由于这样的言论,我才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 “今日的事你别管了,我被人如此作贱抹黑,无论如何也要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不过,景行然显然对于我变相的逐客令充耳不闻,目光幽深,手指将我凌乱的发丝拢至耳后:“爷派去姑苏国的探子已经查明,姑苏国王宫确实是入了一名女子。对方刚一入宫便被王子钦点为王子妃。此后,便从宫中流传出那女子便是爷的君后……” “你倒是沉稳,就不怕是真的?” “你刚入景岚国地界爷便得到消息了,派人暗中保护着你。怎么可能还会让你沦落到姑苏国?”话语间不急不徐,俨然将自己塑造成了光辉的圣人形象。 我懒得与他计较,撩起那一角车帘,见到那城楼已经渐渐呈现在视野中。城楼下的百姓络绎不绝,有好多已经按照我事先的吩咐在下头等候,似乎所有人都在好奇。可掩藏在好奇底下的,还有对于谣言表现出来的茫然。 日影西斜,细碎的阳光洒下,将那些个身影拉长。 落下车帘,我收回视线,听得自己的声音冷冽如冰:“你知道是谁陷我于这般境地吗?”姑苏国王子?恐怕不然吧。若他真的想从我一介女流身上下手进而撬开景岚国的国门,恐会令人不齿吧。 “是那个冒充你身份的女子。只可惜她被保护得滴水不漏,爷派去的人根本就靠近不了。”景行然有些怅然,“不过爷倒是觉得好奇,姑苏国这位向来便不近女色的王子,竟然会被一个女人给迷住。若他们只是彼此利用,那他这一局,赌得委实是大了些。” 第147章 一花一世界7 垅安城城楼。 木断残桓,年代久远的城楼围栏,在地方官玩忽职守之下已经年久失修。 夕阳的余辉下,我拾级而上,头上的玉簪在阳光下发出奕奕光泽。紫色的曳地长裙在风中飞扬。那飘扬而起的寒梅犹如腾空出世,欲羽化而归。悬挂在腰侧的玲珑七彩玉在我行走间生风,摇曳出万丈光芒。 “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景行然在我身旁亦步亦趋。银色的衣袂翩飞,玉冠束发,发丝在风中舞动,缀染上缕缕不羁。而他那块向来便不离身的玲珑七彩玉此刻与我腰侧的那块交相辉映,仿佛在印证着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替自己鸣不平。”转过身,我不急不徐地说着,目光接触到他怀里正睁着好奇的双眼不怕生地往外头探看的景诺睿小祖宗,我犹豫道,“你确定你要跟我上去暴露自己的身份吗?” 刚刚一到城楼下,见前后左右都是密密麻麻的百姓,景行然便从云兰手上接手小祖宗,直接将云兰给打发在马车内静候,自己则不放心地抱着景诺睿跟随我不离。 “难不成爷要做缩头乌龟,让自个儿夫人和儿子抛头露面承受压力,自己则躲在角落里?” 居然还如此振振有词理所当然起来。早干吗去了?也没见他主动点。 我不认同地皱眉,却并未反驳,而是指指他怀里的小祖宗:“管好你儿子,别让他的小手小脚爬出来。”景诺睿小祖宗不安分的性子早已深入我心,刚刚还觉得他老实了,不一会儿便手脚并用地想要爬出他父皇的怀抱了。 景行然显然也意识到了景诺睿小祖宗的不安分,大掌一拍,直接不客气地落在他那小小的屁股蛋上:“再动一下,信不信父皇将你丢下去?” 这个威胁,似乎很管用。小祖宗果真是安分下来了。委屈地缩回自己的手脚,小脸蛋上居然有种我见犹怜的泫然欲泣。 “瞧,不愧是爷的儿子,知分寸识大体懂进退。”景行然得意起来。走了几步,一张俊颜却黑沉了几分,“儿子也有爷的份,为什 么你背着爷就将名字给他取好了?” * 城楼下,原本便人声鼎沸,如今我们一行人到来,更是瞬间议论开了。底下有衙门的人层层拦着,更有何钦这个新上任的地方官在那边维持着秩序。不过很显然,效果不甚明显。有百姓已经迫不及待地对着高处的我直接质问。 “娘娘,您到底是不是君后娘娘?” “你说要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真是不知道应不应该怀疑曾经对我们有恩的你啊……” “娘娘,若没有您,我家阿宝那点口粮早就没了,我也养不活他了,奴家给您磕头了!” “女人啊,就这点出息!头发长见识短!磕什么磕?这人摆明着是个行骗的,真正的君后正在姑苏国当王子的新宠,眼前这个女人绝对不是真的君后。” “是啊,哪有君后会不待在宫里头乱跑的……更何况咱们君上大丧,君后更该去守灵了……” “圣人有云,一女不侍二夫。君后高风亮节救民于水火,你们有些人的心思岂能那般龌龊,小生不敢苟同,不敢苟同啊……” “张泉,别卖弄你的穷酸气了,赶紧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这儿不适合你。” …… 春寒料峭,衣袖鼓风,布料上的寒梅呼之欲出。 “娘娘,一切已经准备就绪。”早就等候在一旁的两名衙役走向我,拱手禀告。当看到我身后正抱着景诺睿的景行然时,两人疑惑不已,显然并未认出他的身份。 “你们且到一旁把守,严禁任何人上来。” “是!”两人得令,已经带刀走到一旁去护卫。 “这就是你所谓的替自己鸣不平?”景行然好整以暇地跟随在我身侧,眼一扫,便看到了早在城楼上摆放妥当的琴案,更甚至于净手焚香的东西也准备妥当了。 他不敢苟同,而我却盈盈一笑。 “天下人不都说我是假的吗?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人怀疑从一国之后变成了他国的宠妃。我自问没有倾国倾城之貌,亦没有经天纬地之才,还担不上一个投敌叛国承欢他人的王子妃名号。脖 子上套上去的这层羞辱不管是谁故意赋予我的,我都要将它拿掉!” 净手焚香,有条不紊,我在他温柔的眸光下跪坐:“风大,照顾好咱们儿子。” 也不知是不是话语里的“咱们”两字取悦了他,他也不再反对,双手抱着怀里的小祖宗,如获至宝,而双眼,却不知望向了何方。 “铮!——”弦过,一声凄鸣。 底下人潮声一断,复又恢复如初。 “铮!——”又是一声弦动,在声音即将弱下之时,我中指一勾,琴音上扬,猝不及防间将那抹音调拉长,在这空阔悠远的城楼之上一声声波动起伏。 终于,原本动荡蜂拥的人群安静了下来,还有几个企图冲上城楼的百姓也被衙役拦了下来,另有守城将士把关,铁一般的威严,让所有人瞬间忘记了反抗。 “我阴凌紫素来不屑于争权夺势,杀也好,败也罢,朝内纷争朝外纷扰都不是我想要触碰的。可我这人,对于杀伐可以无所谓,但是对于故意辱我毁我者,却做不到无动于衷。今日请诸位来,便是让大家见证一下,我阴凌紫究竟是不是本尊。还有那个在姑苏国以我的名义诋毁我投敌叛国、一女侍二夫的女子,我阴凌紫发誓,若是她不得已而为之,情有可原,若是她有意辱我,我定当百倍奉还!” 一番话,字字铿锵,誓要为自己讨回公道。 景行然目露期许,眉宇之间是一抹深藏的笑意,泛着股淡淡的宠溺。将终于闹腾够了睡过去的小祖宗彻底地裹在他温暖的怀中,他静静地站在我身侧,不动如山。明明他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说,我的余光中,他的形象却是那般分明,仿若亘古不变的雕像,以他挺拔的身姿健硕的身躯无言地给予我支撑。 “她是君后娘娘,她真的是君后娘娘!”底下,有人信了我的话,高声喧哗。 随之而起的,是一些个附和声。 但也不乏将信将疑者,以及纯粹怀疑者。 “讲点场面话谁不会?有本事拿出点证据来!” “是啊!要我说,就是诡辩! ” “是吗?”轻盈的两字滑出唇畔,却是掷地有声。指尖拨动,琴弦轻颤,流溢出大珠小珠,婉转流长。 “姑苏国曾派丞相武安出使我国,满朝文武,寒潭齐聚,君上抗衡,君后一曲动天下,夫妻共挽景岚国威。那般的盛况,天下无人不知。”景行然面色淡定,薄唇清悠悠而启。内力所致,声若洪钟。看来他,当真是深知我意。 * 他的话音久久回旋半空,当声音渐弱,我指尖微动,刹那一凝一拨,瑟瑟声响,苍穹挽弓,抨击于空。 “人可以冒名顶替,可这独一无二的音律,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模仿的。画虎不成反类犬古来有之。姑苏国内那名女子究竟是不是君后,可以以乐见分晓。” 伴随着景行然的话,我凝力于指尖,琴声激越,在原本便波澜不起的湖面投下重重的石子,荡起无数涟漪。 草庐亦可结舍,我本只愿一世安稳。无波,无澜,无战,无戈,无杀,无戮。奈何有人偏偏不想让我如愿。 投敌叛国,一女侍二夫,毁我清誉,辱我人格。 勾弦,素指急拨,铮铮声响,一声堪比一声急促激荡。 素不与人为难,可有人却偏生与我作对。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辱我三分,我如此这般温声吞气为何?何不孤注一掷,辱人百倍? 冷风刮在面上,却无暇顾及疼痛,琴音流泻,当那冲天的不平化作穿山越岭的痛恨轻仇,景行然蓦地将身上的那件大氅敞开,将我笼罩其中。 “可以了,金石之曲已经伤了你的神,爷不想你再伤身。” 夕阳在他身上投射出淡淡的剪影,那颀长的身姿威严如神只,仿佛无论是什么难题,只要有他遮风挡雨,便再也不会称之为困难。 原以为此生,他再也不会成为我的良人。这一刻,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间的那个角落,难以言喻地一软。瞬间,我终于明了,有些人可以一生追求,有些人可以一生守护,可有些人却会令人选择一生去爱。 明明两人之间, 还有那般多的误会未曾解开。船銮之患,废后之变,军妓之谜,另宠之殇,他不说,我竟也选择了不问。 一颗心衍变成了两颗,当两两交汇,又融合出一颗带有两者特征的新星。 景诺睿小祖宗的诞生,无言地将我束缚,却依旧不及此刻景行然的存在。 他人金戈铁马戎马生涯,到头来换得的不过是功高盖主,狡兔死走狗烹。到最后才明了,平稳度日才是福。可一世的安稳,又谈何容易? 如今身子隐在他宽大的大氅之下,与景诺睿一起承受着他的细心体贴,原来有一种幸福,只是这般感受着,便是渗透入骨髓的浓情。 勾弦渐缓,琴音酣畅,撕心裂肺般的不甘化作缠绕指尖的情愫,一丝丝,一缕缕,筑起了以爱为名的宫墙。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若你便是我的世界,那我,便成为你世界中的一株繁花,枝与叶相交,盘根虽错节,生生却不息,只愿思君朝与暮,只愿相伴日与夜。 指歇,余音绕梁,声声不绝。 “不过是首曲子,我们都是粗人,没有那些老爷小姐们赏曲的能力。光凭这首曲子,便要让我们相信你就是景岚国的君后?简直是笑话!”突兀声起,我望向城楼下隐在百姓中发出轻嘲的人。 男人四十左右,身形瘦长,眼睛微微斜吊,穿着一件褐色略显宽大的长袍,手,似乎是因为胆小而紧紧地缩在衣袖之内。 可笑,既然胆小,又何来挑衅?呵,真将自己的言行当作是据理力争了? * “本君可以证明。”沉稳如水的声音迷荡在空中,是化不开的冷冽如冰。 可惜,他的一声“本君”,对于底下已经闹翻锅的百姓而言,没有丝毫作用。有的,也只是夕阳照耀下,属于他的子民各自讨论。端看是谁先说服了谁。 “本君可以证明,她就是本君的君后。” 这一次,灌输了内力,一字一顿,宛若力拔山兮,将所有人都震慑住了。 景行然这个王者,犹如踏雪而归,衣不沾湿,身不显疲,乘风破浪,驰骋一方。 第148章 一花一世界8 这一瞬,我觉得自己还真是有些固执。 明明可以很简单地证明自己的身份,只需要景行然一句话。而我,却非得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来证明。 证明我自己的清白,自己的名节,自己的是非荣辱。 “天底下谁不知道咱们君上已经被辰凌国的人害死了?你说你是君上就是君上了?那老子我还是太上皇了呢。”有冥顽不灵者在那负隅顽抗,可若是一细看,便会发现那人虽然穿着的是普通百姓的衣服,但那身子骨架与那凌厉的眼,以及宽大的袖子内那双手紧绷地按住身侧的动作,无疑是一种最好不过的诠释。 是刚刚那个出言挑衅的人。吊高的眼,依旧还是满满的嘲讽,却有种面目可憎之感。 呵,莫不是敌国派来的探子? 姑苏国有心放出诋毁我的言论,想来定会派人混入百姓中大肆宣扬混淆视听扰乱民心,以期达到自己的目的。 “大胆!君上面前竟敢如此放肆!”此刻,何钦这个身着朝服的地方官一句话,无异于平地起惊雷。 景行然的身份,被他这个据说是太后身边红人的人一承认,那是是非非,不就一清二楚了?既然景行然的身份无误,那我的身份由他口中道出,那便是铁证无疑了。 “何钦,对待敌国的探子怎么可以这么有耐心呢?”景行然此言一出,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在百姓们惊恐地纷纷左顾右盼下,他徐徐启唇,声音冷冽,“将此人拿下!” 那人原本还想要假装百姓咒骂官府欺人太甚以强凌弱,可伴随着周围百姓冷眼旁观,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似 乎根本就演不下去了,遂心一横,将藏于身侧的刀抽了出来。 背水一战孤注一掷,但寡不敌众,在他被擒拿之后,只吐出一句“威武不能屈”的话来:“即使我死了,这儿的消息也会被传回去给王子。王子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脖子往前一伸,竟是直接在衙役们抵在他脖子上的剑上抹了脖子。 血,往前喷洒而出,沾湿了一地,在那赤血般的残阳下,愈发显得妖娆夺目起来。 * 经历了这样一遭变故,所有人对我的身份都不再敢提出任何质疑。 但很明显,刚刚那一幕,威慑成分极重。所以如今唯唯诺诺的百姓中,恐怕有很大的一部分是因为怕死而不敢置微词。 如今我缺少的,便是证据。 刚刚用自己的琴艺用自己的说辞来博得他们的认同,却忘记了他们是百姓,大多数人都不懂音律不懂家国大事,他们懂的最多的,不过是家长里短的道理。 百姓眼中的道理很简单,无外乎是与非。 他们认为有理,便是对的。 认为没理,便是错的。 如此一来,事情似乎有些棘手了。 “我可以证明,姑苏国内那名被册封为王子妃的女子并非君后。”斜刺里一个声音,恰如久旱甘霖,悄无声息地到来,一出声,便是想让人忽略都难。 黑底紫衫的长袍一如初见,这人,似乎很喜欢穿紫色的衣袍。这一点,倒与我有些相像。发丝轻扬,舞动的袖口临风,他驻足另一头的檐顶。紫色的衣袂翩然,令他整个人隐藏在一抹不真实中,尤其是脸上所戴的那张铁面,让人有种一 窥容颜的冲动。 “你是什么人?”有百姓议论纷纷,他却浑然未觉般,双足站在屋顶,如履平地。铁面下的双眼带着一丝迷茫与歉意,身影萧瑟,与处于城楼的我缓缓相对。 “那名女子唤汀玉,是我买下的歌女。见两国开战在即,我便使了个计策,让她向君后娘娘拜师学艺,再假冒君后到姑苏国魅惑其主,伺机而动。”寥寥话语,在最后蓦地转变得沉重与愧疚,“不过我低估了人心险恶,权势可以蒙蔽人的心智。汀玉如愿成为王子妃后,以免身份暴露便屡次三番以姑苏国王子名义暗杀君后,以绝后患。” 与老温家这位公子的相处也才短短时日,对于他这人,我了解不深,只知道确实如老温所言性格古怪怪僻得很。虽说如此,但他这番话,我却从心底选择了相信。 汀玉…… 那个商船上长袖善舞的女子。 “我只有一个提议,便是你每日必须得来此处教汀玉一首曲子。汀玉好乐,可她的乐却不及她的舞,现在她有心重拾喜好,我作为她的雇主,无论是乐还是舞,最终或看或听都是自己。所以这个忙,还请一定帮了。” 当时他的一个要求,让我不得不因身在他人屋檐下而妥协。可这一妥协,竟是为自己惹出这般祸事来。 想到那个曾唤我为师父的女子,彼时我甚至还幻想着有一日我的徒弟与姬夫人的徒弟互相切磋一较高下,不曾想,不过是我的黄粱一梦。 “这东西给你,只要去国内任何一家君字商铺,他们都会满足你一切要求。”破空之音传来,我只来得 及看那紫衫一动,铁面便已消失在空中。一如来时,神不知鬼不觉,“一切皆是我一念之差,我会献上汀玉头颅给你谢罪……” 空旷沉然的声音,久久远远地覆盖在垅安城的上空。 “给。”景行然轻巧地接了下来,将它递到我手上。 待看到掌心中的那抹金黄,我一时竟无法自持。 那,是一枚金穗。 曾经的它,与一支玉笛紧密相连。穗不离笛,笛不离穗。 想起在商船上见到那支玉笛时莫名感到的熟悉,当时的我还庆幸它上头并没有这枚金穗。可如今我才知晓,有一天,金穗也是可以取下的。 姜君稹…… 竟然是他。 无怪乎会觉得如此熟悉。 “什么时候你能够像以前那般唤我一声君哥哥,我这一生,便算是圆满了。” 想起之前他诚心诚意的悔过,如今再看,他在商船上故意算计于我,却是那般令人心寒。 此时再回忆,商船上他看着我的眼神,仿佛看待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看吧,我就说刚刚没认错吧,果真是个女的。” 那会儿故意凌辱我一番,在我的胸上作怪,并不是辨别什么男女,而是纯粹地……亵玩? 不,若真是如此……那他,便太可怕了。 忆起他之前愧疚的神情,以及那身影的萧瑟与迷茫,那根本就不似作假。会不会,有什么是我忽略了的? 正在我苦思冥想之际,城楼下爆发出一阵欢腾声,最终,所有的声音,都归为整齐划一的声响。 “君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君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 一声一声,延绵不绝 ,灌入那如血的残阳中,触动人心。 我的身子被景行然拉了过去,手上一热,是被他的掌心覆盖。 “爷说过,爷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出事。这件事,爷一定会彻查到底。”耳畔,是他富有磁性的声响,将我的所有不安都消弭殆尽。 腰上一紧,瞬间便是被他给揽到了怀中。而好巧不巧,景诺睿小祖宗幽幽醒转,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带着睡意,眨巴眨巴着,肥嘟嘟的小手揉揉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景行然,然后,“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不会是又饿了吧?” 我话音刚落,却听得景行然咬牙切齿的声音:“景诺睿,不要告诉父皇你是想要小解了!” 不得不说,景诺睿小祖宗永远有使人抓狂的本事。 景行然话音刚落,小祖宗便毫不客气地召唤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细雨,灌溉在他的身上。 “逆子!” 手臂一扬,景行然也不是好惹的主,同样毫不客气地将小祖宗往城楼下丢去。 “景行然,你敢!”心中焦急,我怒不可遏。 最终,景行然望向我,挫败地低咒一声,飞身而下,利落地将小祖宗重新收入怀中。 站在城楼上,冷风拂过,紫色曳地长裙飞舞不羁,落日的余辉在身上侵袭每一寸肌肤,我终是松了口气。 城楼下,景行然正低声下气地哄着景诺睿小祖宗,丰神朗俊的面容与他的举动格格不入。显然,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败笔。 好笑地望着这一幕,我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他腰际所挂的玲珑七彩玉。暗暗发誓,从今往后,我身上的这枚玲珑七彩玉,也不再离身。 第149章 菩提五百年1 景行然现身垅安城,举国轰动。 朝内一度因为他的死而分裂成三派的人马不敢轻举妄动,再次恢复最初时的“团结和乐”。所有的争端利益,仿佛都不曾发生。 而姑苏国显然也知晓了这一消息,原本还打算趁着景岚国群臣无主民心不稳之际出击,最终,蓄势待发的军队停滞不前,在主帅燕格达的统领下全部驻扎原地。 虎视眈眈不减,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 景岚国皇宫一隅的温泉。 夜幕降临,天际是皎洁的月光。 低垂的帘幕被掀起,云兰端着沐浴薰香,身后跟着十几个长相标志的宫女,各个手托玉盘,玉盘内盛放着玲琅满目的衣物、饰品、玉带、花瓣。 “放下东西,本宫自己来就行了。” “是。”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汉白玉堆砌而成的偌大浴池中,热气袅袅。我发丝落于胸前,遮挡住了那傲人的身姿。水珠滑落,从性感的锁骨隐入沟壑,几多诱人。 睨了一眼斜对面那个承载着景诺睿小祖宗的小木桶。利用手指搅动那一池温泉水,让那小木桶载沉载浮地向我这边移动。月光下,水波荡漾,扩散涟漪浮光。小祖宗赤条条地在小木桶中待着,脖子上挂着崔太后送我的那个吊坠。小半个身子被桶中的温水覆盖,并不用担心会受凉。小小的身子有种肉墩墩的感觉,肤质却每每让我爱不释手。怪不得一到宫里便成为我沁紫殿的宫婢们一个个抢着服侍的对象。当然,这还得靠小祖宗有着一双会勾人的眼睛,还有着一双随时随地准备吃人家豆腐的小手。 这小祖宗的魅力,如今已在宫中流传开来。甚至是林雪兮生下的那位储君之选的皇子也被比了下去。 崔太后一听说我这个小糖儿回宫了,且还带回来一个小崽子,便兴奋得跟什么似的。成天往我这沁紫殿跑,跟景诺睿小祖宗玩得不亦乐乎。虽是神智不清了,可骨子里 的那份玩闹的心性,却还是透过与小祖宗的相处而透露了出来。 “景诺睿小祖宗,你怎么就凭借纯真的外表蛊惑了那么多人呢?”我望向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这块肉,虽然肥嘟嘟的,可一看那张小脸,便不难判断这小子日后定是个沾花惹草的主。 我一个兴起,手上搅动池水的速度加快,带动一波波水浪向外四散。 被我这般一弄,景诺睿小祖宗显然是玩心大起,一个劲地想要从小木桶中往外探看,最终却冷不防一个力大,将原本便竖着的小木桶给倾倒了开来。 瞬间,荡起一丝水花,伴随着丝丝涟/漪,晕荡开来。 而可怜的小祖宗第一次露出六神无主的表情,然后,在倾倒的木桶内就着木痛的浮力,一个劲地往里头钻。 不过很可惜,虽然木桶的边缘足够高,但如今倾倒在浴池之中,稔是再高,都无法挽救他会落入水中的危险。 这还是小祖宗自生下来之后第一次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倒是让想要第一时间去救他的我停住了动作。 只是他的重量又岂是一个倾倒的木桶所能承受的?木桶边缘被压入浴池水中,他的小身子直直地栽入了水里。 温热的水面泛起一丝动荡,我心一急,再也不敢故意折腾他,忙去捞他的小身子。 然而,却捞不到。 这怎么可能? 浴池明明不深,可掉进去的小人儿竟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景诺睿,你别吓娘亲,快点出来啊!” “乖,娘亲求你了,不要跟娘亲开玩笑好不好?娘亲再也不折腾你了……” 我的手在水底下四处划拉着,企图捞到他,声音竟带着几分哽咽。小家伙显然已经溺水,若我不能及时找到他,那他…… 不,不会的。小祖宗不会有事的。 景诺睿这么不安分,哪会轻易出事? “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小皇子!快救小皇子!”一声声,凄厉无比,我飞快将岸上的一 件外袍裹在身上,朝着外头高喊呼救。与此同时,在浴池底下一个劲翻找的手不知触碰到了什么,手指一个使力想要将其带出水中,一道漩涡立时出现,我的整个身子便被吸纳入内。 呼吸,顿止。 我努力地封闭口鼻,阻住那源源不断的水灌入我的体内。 那无法呼吸的疼痛,侵袭着整个肺部,压抑难受,泛起了难以言喻的痛苦。 这,早已不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无法呼吸的痛苦了,却是我第一次如此欣慰地承受着它的降临。 因为这,显然便是刚刚小祖宗不见的原因。 这个浴池明显便是另有乾坤,只不过还从未有人发现过而已。 当翻滚的池水终于停歇,水波吸纳的速度瞬间停止。只是奇怪的是,刚刚还温热暖人的浴池水,却变得彻骨冰寒,仿佛能将人活活冻死。 还来不及诧异,我便被一个浪头一击,刹那高飞,被狠狠地甩到了岸上。 “痛……”我粗重地喘息,只是稍微一动,四肢百骸都疼痛不已。 猛然间想到还有小家伙,他会不会也被莫名地吸入,然后被抛了出来? “景诺睿,应娘亲一声,快应娘亲一声啊……咳咳……咳咳咳咳……”双眼立刻惊慌地四处寻找起来,声音带着担惊受怕般的沙哑。经过刚刚那一遭变故,呼吸不畅,竟难以控制地咳嗽起来。 身上的外袍湿哒哒的,我狼狈至极。寒意铺天盖地而至,带着股渗透入肌肤的阴冷。我不敢耽搁,挣扎着站起身,双臂自然地环住自己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在水四周寻找。 幽暗的天,所幸还有那轮明月尚余光辉。 只是,看着那轮弯月,我却蓦地一怔。 之前这月亮分明便是在我的东南方,这会儿,竟在我的西北方! 借着那氤氲的光芒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四周,我这才发现,这地方有些眼熟。一道弯弯曲曲的小径铺陈开来,两旁是浑然天成的飞花,满满 地堆砌了一地的残花,艳绝无双。 竟是……宫内的寒潭! 彼时,岩石上尚还置放着一张舒适华美的软榻。纱幔垂落,一个朦胧的女子身影置身其中,只为诱惑以身犯险的景行然。一国的荣辱,满朝文武的围观,皆在这里。 所幸后来景行然挺了过去,所有的一切,都以姑苏国丞相武安和将军顾临回国而终结。 怪不得刚刚会觉得那池水冰冷刺骨,竟是如此! 看来我之前拽动的东西,便是连接这两方池水的关键所在。 “哇哇……呜哇呜哇……”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入耳际,我心神一凛,忙循声走去。 寒潭内那块天然的岩石上,劫后余生的小祖宗手脚朝天。他脖子上挂着的那块从来不亮的吊坠散发出灼灼光芒,璀璨夺目,将他紧紧地环绕其中。 崔太后送给我的这块据说具有夜明珠功效的吊坠,竟然第一次亮了。 * 所幸寒潭的水并没有没过我的颈项,我一路艰难地涉水过去,总算是将大哭的小祖宗给抱在了怀里。坐在寒潭中央的天然岩石上,我的手在他背际轻拍安抚,心有余悸。 景诺睿小祖宗似乎是哭闹够了,那白嫩嫩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泪痕,好不惨兮。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惧怕。 寒潭乃宫中禁地,即使酷暑,也冷得不正常,更何况如今五月份的光景,冰冷入骨髓,我抱着小家伙避过寒潭内的碎石,身子冻得瑟瑟发抖,走向隐在参天树木之后的竹楼。 我不耐热,嫁到景岚国之后,一到夏日便会耐不住热到这寒潭来,是以,景行然便命人在此处修建了一座竹楼。后来玄枫锦为江舒薇在此处治疗心疾,想来这寒潭,也便成为了江舒薇偶尔入住之地。 竹楼四角呈现架空之势,一步步拾级而上,那镂空的楼内,一桌一椅,锅碗瓢盆俱全,野花芬芳,馨然宁静。就仿佛一个世外桃源,将外界的勾心斗角尔虞 我诈悉数拦截在外。 我将小家伙轻柔地安置在一方暖榻上,用被子紧紧地裹住他瑟缩的小小身子。这才走到一旁的衣柜,打算随手拿件衣物御寒。 原以为里头至少会有件江舒薇的衣衫,岂料入目的衣物,让我双眼一热。 男女的样式,一左一右,有条不紊地塞满了整个并不算太宽敞的衣柜。比肩相依的衣物,就好比天底下最亲密无间的恋人,分享着彼此的温度。那熟悉的样式与颜色,让我一望便知晓是属于景行然的衣物。只不过,那女子的衣物,紫色与粉色交错,袖口偶尔会绣上临寒傲物的寒梅,这不是我的,又是谁的? 怪不得这次回宫竟发现我沁紫殿的衣物少了些,我还以为当初的假死景行然将我的衣物一并给陪葬到了陵寝之内,竟不曾想,被他带到了此处。 随意挑了一套穿在身上,我稍微觉得暖和了些,但被寒潭之气侵入骨髓般的冷,却让我胸闷难受。喉咙一阵腥甜,下一瞬,便是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吐了出来。 “哎呦喂,这么弱不禁风我见犹怜的女子,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将景岚国闹得翻天覆地鸡犬不宁的前君后。哦,不,最起码人是死而复生了,应该尊称一声,君后娘娘。” 脚步声不急不徐,一步步,似敲击在我的心头。 来人是个女子,声音却有些陌生。我的眼前朦朦胧胧,隐约可见对方有着一张让人心惊肉跳的脸,那张脸疤痕交错,有些狰狞,似乎有几分眼熟。 “看来君后娘娘是不记得我这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物了。那我不妨提醒一下娘娘。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寒潭内,娘娘一曲歌赋,将我精心为君上创作的音律压过,让我失去了报仇雪恨的良机。最终,让我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娘娘倒好,成为了景岚国的大功臣,可我,却在天牢里被弄得不成人形呐……” 寒潭,报仇…… 她是…… 第150章 菩提五百年2 明语嫣? 摄政王明成之女明语嫣? 景行然杀了她父亲,她便有仇报仇,那一日寒潭内用淫词艳曲企图让服下媚药的景行然当众出丑有辱国威。她不是被打入天牢了吗?为何会出现在此? “我会在这儿,自然是为了守株待兔了。”她仿佛瞧出了我的心思,耐心地替我解答,“君上还要倚靠着我救娘娘你的命,他即使再恨我入骨,也不会让我轻易死了。既然他不会让我死,那我自然就抓住这点,让人托口信给崔太后了。崔太后也算得上是我的后娘,我爹为了她甘愿毫不抵抗地赴死,她自知亏欠便躲入庵堂,可最终还不是抵不过权势利益的诱惑做了这太后之尊?呵……我就是要让她内疚,我就是要让她永永远远地处在黑暗之中!她不想再跟九泉之下的爹扯上关系,我便偏不如她的愿!呵……瞧瞧,她这不是背着君上命人将我放了出来藏到了这个平常不会有人来的地儿?” 望着神色激动的明语嫣,我脑子有些昏沉,看来寒潭的冰寒确实已伤入肺腑。所以,我也便自动忽略了明语嫣的那一句“君上还要倚靠着我救娘娘你的命”。 不过对于崔太后命人放她出来一事,却是不禁一阵唏嘘。 原来崔太后虽神智不清,最终还是没有丧失所有的理智。她竟然还记得明成的女儿。那么她当时在明成死后就长伴青灯古佛,不是觉得在国耻礼教上觉得愧对,而是间接地为明成守丧陪伴吗? 明明是为了稳固自己儿子一国之君的地位才委身下嫁明成的崔太后,似乎又多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明语嫣,若你当真一直住在此处,这寒潭内的冷气早该将你侵蚀,恐怕你死了都无人知晓。而竹楼内御寒的衣物,很显然根本就没有被动过的痕迹。你这是在向本宫炫耀你如何与天地万物的自然法则相斗却依旧保持了胜利吗?” 该死!这寒潭真不是人待的,自从生下景诺睿小祖宗,又一路奔波赶路,我的身子便差了许多。这才在寒潭待了这么会儿功夫,便又是一口鲜血吐出,对这般无用的自己,我竟有些自嘲。 以前进寒潭,是为了避暑。如今进寒潭,却是在拿自己的命相搏。 明语嫣被我戳穿,却没有丝毫在意:“呵,看你这么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竟还能够想那么深远。我一出天牢便去了林云殿,呵,这叫什么来着?杀一个人,莫过于杀他最亲最爱的人。不过,显然我是太看得起林昭仪这个女人了。在宫里头就相当于守活寡,就连她生的儿子 都不是……”话,戛然而止,明语嫣双眸蓦地一眯,“我的目的是报复景行然,呵,跟你说这么多作甚?” 然后,她大步走向一旁的暖榻。 意识到她的意图,我忙步履不稳地去拦她:“你站住!不准动我儿子!” “寒潭这温度果真是养人呢。好端端一个人一下子就成了这副遭罪样,还是管好你自己吧!”明语嫣用手一推,我便不可抑制地倒地,头重重摔在地上,眼前的人影仿佛都成了两个。 晃了晃脑袋,按照她恨景行然的程度,她绝对不会放过小家伙,我不能够让小家伙陷入任何的危险!挣扎着站起来,我孤注一掷般上前抢夺,岂料,却终究还是敌不过她的力气。 “你若再上前一步,信不信我将这奶娃娃的脑袋给砸个稀巴烂?” 她的一句话,成功地让我踉跄倒地后不敢再爬起来。 手指握紧,指尖,深入掌心。这一刻的我好恨,恨自己关键时刻身子却这般糟糕。毫无预兆就被寒潭的冰寒之气给侵袭得毫无还手之力。这样无用的阴凌紫,是我吗?这么个没用的女人,真的是我? 见我真的如她所愿不动了,明语嫣反而觉得不过瘾了,她居高临下,斜睨着倒在地上的我:“若你肯在寒潭水里泡上两个时辰,那我便放了这小娃,如何?” “你存心要报复景行然,你觉得,我会信你吗?”既然要报复景行然,她怎么可能会放过景行然的儿子?就像她之前说的,杀一个人,莫过于杀他最亲最爱的人。她怎么可能会放过景诺睿? “但是,你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吗?”明语嫣笑得光彩照人,黑暗的竹楼内,唯有那抹月光,照亮着一室的阴暗,“要么你去泡寒潭,要么我现在就送你儿子上路,选吧。” 是啊,我确实没第二条路可以选。 “好!两个时辰,希望你说到做到!”一咬牙,我从地上爬起,眷恋地望向那个差点被她掐住脖子的小人儿,几乎是一瘸一拐地向竹楼外而去。 吱呀吱呀的声音,在这空阔的四野,竟莫名地有些寂寥。 我知道,以我现在的身子,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便挺不住了,根本就不可能熬过两个时辰。 可我更加知道,目前的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拖延时间。 身子站定在寒潭之中,水分明不会没过我的脖颈,可是因着我的脚底早被石子磨破,揪心的疼,在一脚深一脚浅的支撑下,摇摇欲坠。而我,也不可避免地栽倒在寒潭内,冰凉刺骨的水,将我灌了满脸满身。鼻子中,被水充斥。 疼,揪心的疼,都不及呼吸被水堵塞的惊 恐骇然。溺水……想到就是因为自己不会凫水而差点死过一回,更是从四肢百骸中散发出惧意。 我不能死,我还没有撑到有人来救小祖宗,我绝对不能死…… “才这么会功夫就撑不下去了吗?这手脚都不会扑腾两下子?还真是愚不可及!”明语嫣冷嘲热讽的声音传来,让我浑身一震。 对,手脚扑腾起来,用手脚……用手脚…… 只是,想要支撑着爬起来,却发现,明明不甚深的水,在自己的力量越来越衰弱之下,竟是将我彻底席卷。 那冷入骨髓的寒潭水灌入口鼻,让我的神经前所未有的紧绷。 刹那,将我那段被药物控制的残缺填补完整。 * “君上,摄政王定然不会让您顺利娶得君后,此行水路凶险,不如就利用晕船之症在君后膳食中一直下药,让她避免担惊受怕。” “如今君后已经易容成雾悠姑娘,那么真正的雾悠姑娘,便得变成君后的尊容了。” “不好!摄政王的人杀来了!请君上带君后娘娘先行离开!” “既然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么,君上只能带着乔装成君后的雾悠姑娘离开。还请君上三思,以大局为重。臣保证不会让君后娘娘受到丝毫伤害!” “冲啊!狗皇帝带着他的新君后逃了!随我杀过去!……” “你们两个,趁着外头混乱,速速带着你们主子逃上岸去,君上已经派人在岸上接应。” “云兰姐姐,公主还是昏睡着,我们恐怕抬不动她,这可如何是好?君上也委实太过负心,竟然带着其她女子逃命将公主丢下,公主太命苦了……” “云兰姐姐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君上向公主提亲的定情玉佩,你怎么……” “君上都能够置公主的生死于不顾,只为守护其她女子,这块玉佩何来定情?我会替公主保管,你们谁也不准透露半句!” “原来这儿还有三个娘们在商议着逃跑呢!兄弟们,咱们今儿个有的乐了!白皙嫩滑的女人身子,销魂蚀骨的滋味,咱们都有多久没尝到过了?快来啊……一起上了她们……” “啊!不好了!公主落水了!公主落水了!救命啊!公主落水了……” “公主?来人!放箭!不管她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都不能让她活!” * “天啊!君上跳水了!护驾!快护驾!” “紫儿,醒醒!快醒醒!本君不会让你有事的,本君绝对不会让你有事的!” 察觉到周身被突然向我游来的那个身子紧紧包裹,我下意识便拽住了那一角衣袍。昏沉的脑袋没有丝毫意识般,只是在眼角余光看到从船銮上 射来的箭矢时,情不自禁地为他去挡。 一声吃痛的闷哼声响起,可那抹钝疼,并没有传来。 迷离的眼看东西都感觉有些不真实,回眸,我似乎看到了一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不,应该是昏迷时听到的那个女子……雾悠…… 头,又陷入昏沉,不过从水流来判断,该是景行然带着我们涉水游了许久。 最终逃过追杀,我被一股血腥味吸引,看着景行然用刀子划开自己的手腕,喂着那个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的雾悠。 “君上,那些人马上就会追来,雾悠去引开他们,你快带君后娘娘走……” 这,是我被景行然揽入怀中之后听到那女子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而我,就这样望向景行然的眸,倾听着从他唇中倾吐出的字眼:“嗯。”随即,又补充道,“日后,本君必护你周全。你想要什么,本君必无条件满足于你。” * 寒潭水使我的身子虚脱,我却在沉入水中的天地时疯癫般大笑。 原来呵。 原来如此呵。 “当初在你出嫁的船銮之上,所有人都以为是江舒薇,也就是当时的雾悠救了君上,可事实上却是,君上为了雾悠,以血相喂。她的体内,有君上的血液。而这股残存的健康血液,便是治疗的关键。”当初江植告诉我这些时,我诧异我彷徨,更多的则是介意。介意雾悠真的救过景行然,更介意景行然会因为她的救命之恩而对她产生了情。 “君上,这就是你对我的保护吗?看来君上是彻底将船銮上的那件事忘记了……”雾悠当时敢如此说,原来,不过是承了景行然的一个诺。 她为了救景行然而身子疲弱患上心疾,原来真的确有其事。而玄枫锦,这个素有神医之称的闲散王爷,也被景行然派去常年调理她的身子。 “君上曾说有朝一日薇儿若同意不坐这贵妃的位置了,无论薇儿提什么条件都可以满足。现在,薇儿便不做这贵妃了,唯一的要求是请君上不得为了她而动他们丝毫。” “君上,君无戏言!薇儿不做这贵妃不是你一直以来期望的吗?如今薇儿也看开了,你不会不答应薇儿这小小的要求吧?” 成为江舒薇的雾悠那时表明的,根本就不是我所以为的那种情况。我以为景行然不愿让她坐贵妃之位,一心想要封她为后却被她屡屡拒绝。如今想来,这哪里便是景行然想要让她为后,分明便是景行然后悔当初给予她承诺,想要收回成命,收回他给予的贵妃之位。 突然便发现,解开了这个心底一直存在的疙瘩,即使现在就这样淹死在寒 潭之中,我也不会有任何遗憾了。 我体力不济,肺部的呼吸早就稀薄不堪,根本就承受不了我的生命。 “哇……哇哇……” 景诺睿小祖宗的声音入耳,我倏忽间一滞。我的孩子……我的小家伙还在明语嫣手上。我不能够让他出事,我绝对不能够让他出事! 不!绝对不行…… 浑身的力气提到一处,我只来得及在水中张开口无声地描绘着那三个最熟悉的字眼。 “景行然……” 景行然,快来救救你儿子……快来救他……一定要救他…… * 一月后。 “不是说只是暂时性昏迷吗?整整一个月了,你们这帮庸医!都在干什么!” “君上息怒,君后娘娘脉象古怪,臣等实在是……实在是有心无力……不如让玄王爷前来探看娘娘的脉象?” 刘桂年的声音尖锐响起:“放肆!玄王爷竟敢替那罪臣之女求情,君上只是派他去镇守边陲小城便算是客气了,你们是在间接讽刺君上昏庸吗?” “噗通”跪倒了一大片:“臣等不敢,请君上恕罪!” 胆颤心惊的声音,一个个犹如惊弓之鸟。 我躺在那柔软的床上,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根本就发不出任何声音。 “刘桂年,速速命人将玄枫锦宣入京。就说本君既往不咎,只要他能将君后治好,本君什么条件都答应他!” “君上……这怎么行?什么条件都答应,如今玄王爷是大将军姜洪的女婿了,姜洪大将军在您不在的时候屡次提议让他继承皇位,若是玄王爷提出让您退位的条件,江山社稷岂不是要落入他人之手了?君上三思,万万不可啊!还请君上三思……”这下子,似乎连刘桂年也跪了下去。 “请君上三思,收回成命!” 御医们也纷纷附和,直言劝谏。 “本君当初就是信了你们这帮庸医的话以为紫儿会立刻醒来,所以才会一怒之下将玄枫锦给打发到那边陲小城去。如今你们自己说,本君还敢再听你们的话吗?” 景行然厉声一喝,所有的反对声,刹那终止。 不知是谁惊喜地喊了一声“君后娘娘的手动了”,我的手瞬间被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那暖热的温度袭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与眷恋。 仅仅只是动动手指,我仿佛都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复又徐徐闭上眼。 “紫儿,你若敢再闭眼,本君立刻便将你儿子撵出皇宫!” 威胁的声音响起,我几乎是瞬间便睁开了眸子。 “景行然,这也是你的儿子!” 然而下一瞬,我便错愕地睁大了眸。 我的唇明明动了,为什么,竟会发不了声? 第151章 菩提五百年3 原以为死里逃生,最终却因为寒潭水入喉,锥刺般伤透舌苔,继而咽喉,导致我无法发出声音。 半个多月过去,群医用尽各种手法却毫无起色,我依旧无法言语。 “君上,玄王爷刚刚入宫,现已过了玄德门。”刘桂年从外头一阵小跑进来,语气中饱含着一丝惊喜,仿佛在间接地向景行然诉说着我治愈的希望。 “即刻传令下去,玄王爷获准以马代步宫中,命人速去马厩将本君的那匹翠龙给他送去。”景行然吩咐道。 “是,奴才这就去。” 当门被阖上,我望着他充满血丝的双眼,只觉得无边的心疼在心间翻滚。手指落在他英挺的眉上,一点点地抚触,想要抚平他的眉峰,更想抚平他所有的担忧。 手背一热,却是被他按在了掌心。顺着他的力道,稳妥如浮萍有依。 他双目一闭,眉头紧蹙,面色紧绷:“放心,绝对会没事的。” 瞧着他这副模样,仿佛那个不能发声的人是他一般,我有些哭笑不得。 其实过了这般久都无法医治好,我已经不再报有希望了。那沉入寒潭身子彻底被刺骨的水席卷时,我甚至是想到了死。可是,景诺睿小祖宗的哭声让我不得不继续和寒潭水争斗,最终等到了他的营救。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哑了。 “我没那么弱。”在他掌心一个字一个字地用指腹轻轻勾勒,我安抚他,“又不是四肢不全了。” “你真有理了呵。”睁开眼,一丝苦笑溢出那紧抿的薄唇,景行然揉了揉我的发,“一下子从一个活力四射的人衍变成一个有缺陷的人,紫儿,真当自己是神人,什么样的挫折都能够一力承受吗?” 瞬间,我大力地投入他的怀抱。双臂,紧紧地揽住他,一如揽住了我的整个天地。在他的背上,我重重地写上了一个字:“傻!” 只要有他,有小祖宗就够了 ,人要惜福,不是吗?我这方面的残缺能换来景诺睿小祖宗的平安无事,已是上天对我最大的仁慈。 “蠢女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居然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爷真想掰开你的脑袋仔细看看!”故作发怒的声音,却明显可见语气中的一丝颤音。 主动奉上自己的唇,我将他还想要继续的话语悉数吞入腹中。 不知是谁的舌尖率先攻城略地,肆无忌惮般彻骨纠缠。潮润温热的气息里,我总算是在即将停止呼吸时被他放开。而反观他,面色如常,哪儿有半分气喘之象。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指腹在他背上徐徐勾勒,起承转合,一笔一画,仿佛都要融入自己的情感。 哑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从此自己的世界陷入永无止境的黑暗,从此自己的世界陷入铺天盖地的沉寂。 双眼没有失明,双耳更不曾失聪,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感觉到景行然的手指学着我在我的背上一笔一画着,我耐心地等待着他完成。竟不曾想,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傻”。呵……这男人还真是锱铢必较! “君上,玄王爷已在殿外候着。” “快宣!” 男子疾步入内,跪地行礼:“臣玄枫锦,参见君上君后,君上万岁,君后千岁。” 玄枫锦依旧是记忆之中那个风采不羁的人物,只不过岁月却在他那俊颜上留上了一道浅淡的疤痕。不对,细看之下,这似乎是,被女子的指甲刮伤的痕迹…… “赶紧过来为君后把脉。”景行然自然是顾不上这些礼俗,忙让他诊治。 “是。” * 七月末,热意在整个皇宫中蔓延,我已不再能忍受酷暑。所幸景行然早有准备,将宫内的冰块大部分拨到了我的沁紫殿。不过我想去寒潭的要求,却被他屡次驳回了。 也难怪,我差点溺死在寒潭,其实这是个不大不小的 阴影。虽然我不甚在意,可他,却放在了心上。 这段时日宫中正筹备着选秀事宜。各个符合的人选画像已经被内务府提前挑选了出来送交景行然过目。而景行然也事无巨细地一一向我报备。 最终,他更是全权将选秀事宜交予我处理。 明明他之前对我提过会废除后宫,如今却如此反常,我心里疑惑的同时,隐隐又有些不安。 * 三年一次的选秀大典,奢华隆重。 那些待选的秀女早先便在宫里安置下来,名单又转送了一份由我过目。 秀女们已经由内监中的大太监挑选毕,将那些稍肥、过瘦、稍高、过矮的都撂了牌子。耳、目、口、鼻、发、肤、领、肩、背,有一处不周正的也已被淘汰,行为举止失仪者亦被撂了不少。到最后下来,庞大的秀女队伍已不足五十人。 尽管如此,却还是得再让我去从中挑拣出一批人,参与到由景行然亲自莅临的蝶幸角逐。 “君后娘娘,各位小主已经带到,请君后娘娘定夺。” 有嬷嬷带了人进殿内检查各秀女贞洁,而其余人则由我依次走过,从婀娜体态言谈举止中选出适合的人选。 几十人恭恭敬敬地站成几排。无论是横竖左右,皆可见其站立整齐,如同行军打仗的战列,严谨以待。 “你们既然是被送进宫来的,便该知晓,一旦入了这道宫门,想要出去,便难如登天。”教习嬷嬷声色俱厉地说着。 “君上选妃,不在貌美,乃在贤。若想进后宫,便得知晓,所谓的争风吃醋是后宫大忌。” “你们之中,有人会就此一朝留名,有人会就此无人问津,是非荣辱,有得必有失。但既然是被一道宫墙隔绝了外界,那以后自己的命,便已经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 “接下来,将会由君后娘娘抽选内务府准备的考题。每人三题,只要能回答对两 题,便可顺利留下。其余的,会被分派到各宫。还请各位小主认真对待此次比试。成败与否,事关你们是否能顺利留下。” “娘娘,请抽题。”身后的宫婢忙将放慢小纸条的托盘恭敬地呈上。头,却卑躬屈膝般俯下得极低。 我正从内务府准备的考题中随意拣了一题问着整齐站立成几排的秀女,却见一个脸色灰白的女子被两个太监架了出来。 “君后娘娘,这女子早已失贞,按照律法,应即刻杖毙。”嬷嬷走来请示,望着那女子时脸色严肃,满是不屑。 女子被两名内侍拖着,衣衫不整,发丝凌乱。两条腿仿似虚浮,眼中有怨有恨,更有万般的凄苦。 我正自犹豫,却见那女子喘息着苦笑:“这劳什子的选秀,为了君上的一己私欲却拆散了我和夫君!贪官横行,趋炎附势,好一个昏君治理下的盛世!” 女子面带屈辱与不甘,猛地使力挣脱开架着她的内侍,朝殿内的柱子上一头撞去。 “我清灵做了鬼,也要日日诅咒这昏君临死都是孤家寡人,枕边人对他时时刻刻算计,让他寝食难安如梗在喉——” 血,染红了那一地的极品大理石。 触目,惊心。 那毒咒便似一张网,攫在我的心头。 这件事绝对不能传出去,姑苏国的威胁无时无刻不在,难保他们不会就此事大做文章。而朝内的那只黑手尚未找到,更加不能掉以轻心。 是以,我当即便命人封锁了消息,将这女子悄悄厚葬。 只不过,景行然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派人去禀告景行然此事,景行然正在上早朝,闻此当即大怒,拍案而起,命人查探出女子来历。 原来这名唤作清灵的女子在家乡刚成亲,却被当地官员强行拉来充作秀女作数。而那一夜,恰是她和他夫君的洞房花烛夜。可怜鸳鸯刚交颈,便已被活生 生拆离。 现在,又闹出这么一段血染的风波。 景行然派出钦差严查,将牵扯的一干官员问罪下狱,这是后话。 如今,这件事被压制下来后,选秀事宜竟被取消。原来选出的那一干秀女全部被充作宫女,等到年限一到,或许配给朝内宗亲大臣,或遣散回家,或终生宫中为婢。 所有人都在猜测景行然为何会如此,可当胡韩国那边传来消息说胡韩国大汗答应和亲,已经将小公主送到前来的路上时,似乎那些不明白的,也都豁然开朗了。 景行然此举,无异于是向胡韩国表明会对小公主宠爱有加,为了她可以放弃朝廷的惯例选秀。胡韩国大汗眼见无可挑剔,又被最疼爱的小公主磨缠着要嫁人,怎会不允呢? 胡韩国…… “你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在纸上好奇地问着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当年他给我的解释。 “谁说本君是因为这个才对你另眼相看的?若真是如此,本君当初还不如去娶了胡韩国的公主来当一国之母。原胡韩国大汗棱翊算是个痴情种,为了你的忆皇婶而死。膝下无子,皇位落于旁系亲王手中。可这位新继任的亲王却也是个不管事的,在位期间荒唐无度,扬言谁若娶了他女儿,便以一国为赠。你倒是说说,本君为何舍近求远,熊掌与鱼,非得取你这条滑溜的鱼?” 那时候他不愿意娶胡韩国的公主,这会儿那公主早已嫁人,他却去娶人家胡韩国大汗最疼爱最呵护的小公主,究竟意欲何为?为什么,非得要瞒着我呢…… 他极其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狼毫,凝力于指尖,挥毫笔墨。 “爷要给你一世的安稳。” 没有过多的言语,我沉静在他如同誓言般的承诺中,却不知,他的每一个字,都是用鲜血铸就。 世上,根本就没有那么轻易便得到的安稳,何况还是一世之多。 第152章 菩提五百年4(大结局上篇) 朝暮更替,斗转星移,皇城已经许久都不曾下过雨了,干燥闷热得令人难受。 小祖宗在我的强行压制下逐渐脱离了母乳,对牛乳和米糊糊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而这,也方便了景行然抢夺儿子的粮仓,对我上下其手,美其名曰为儿子效力为老婆解忧。 那原本肿胀的胸部,也因为他厚着脸皮的索取而舒服得多了。只不过,却是在面对他的触碰时越来越敏感了起来。 “娘娘,君上今儿个就要迎那个胡韩国的小公主为妃了,您真的不去阻止吗?”云兰恨铁不成钢地在一旁催促着我。 我向她比划了一个“嘘”的动作,用食指沾了牛乳,往小祖宗嘴里头塞。看着他小嘴儿撒欢小脸儿欢畅,咯吱咯吱地现出两个小酒窝,别提多可爱了。 “娘娘,您……您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小皇子啊!当初咱们千里迢迢来到景岚国,不就是为了寻到君上,一家三口团聚吗?如今君上却再次弃娘娘而去,温香软玉在怀,君上他,是再次负了娘娘啊!” 说到激动处,云兰的声音激昂,手上的刺绣扎入指腹,血珠沁出,她却浑然未觉。 我不禁想起了那一次,我绣了只野兔,不想却是十足十像极了旱鸭子。最终心境凄凉,金针刺破指腹,用血在刺绣上写上“不渝”二字,一把剪子,将绣布一分为二。最终在谭素心手把手的教导下,将那写着“不”和“渝”的绣布裁成了两个香囊。失忆后,被风黎瑞诓骗是为他而制。 他手中执着“不”的香囊。 而我手中执着“渝”的香囊。 之后,我便厚着脸皮将那个被他蹭去的香囊给讨要了回来。 见我魂游天外,云兰又是急得一阵跺脚:“娘娘,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居然还能够这么淡定下去,可把奴婢给急死了!”跟了我这般久,自从上一次原谅她欺瞒我之事后,云兰对我已经越发没大没小起来。 为了耳根子清净,我只得走向书桌。 我不能开口发声之后,景行然便命人将笔墨纸砚备下,更甚至是在寝殿各个我有可能落座的地方准备好文房四宝,以供我随时随地可以“开口”。 见我终于打算开口,云兰当即就闭了嘴,显得兴奋异常,颠颠地跟着我到了书桌旁。 “你不想见玄先生了?”素白的宣纸上,我款款落笔。 被景行然发配到边远守城之后,归来的玄枫锦只是那个御口亲封的王爷,宫里头的人,对他曾经的称呼闭口不谈。这,是景行然对于那个曾经为明语嫣求过情的玄枫锦的惩罚。知晓他不爱功名不爱利禄,便偏偏让人唤他王爷。 云兰对玄枫锦的爱慕,也仅止于发芽阶段,如今看到我所写的字,立刻便跺了跺脚:“娘娘你尽欺负人!” 留下这一句,便被我打败般奔出了门。 而我,却是搁笔,徐徐笑开。 今日,是景行然迎娶胡韩国小公主为妃的大喜之日。 这一日,遍地可见朱红摇曳荡漾,宫女鱼贯,忙碌不迭,太监疾行,打理宫宴。就连宫里头巡逻的禁军,都比往日增多,换岗次数频繁。 辰时未到,景行然便携着小公主带着一干嫔妃和大臣去了基明山祈福,登 站高台,向所有人宣告他今日迎娶的女人。回来的时候更会一改去时的低调,由禁军前后左右开路,带着新妃子坐在御撵内接受两旁百姓的跪拜山呼。 我庆幸自己称病未去,而景行然也知晓我必定不能承受,遂没有勉强我去。 不知是为了确定什么,我几乎是发疯般翻找出那两个被我随手丢在梳妆盒中压箱底的香囊。 “不”字与“渝”字交相辉映,似在述说古老的传说。传说里,男女互相忠贞,矢志不渝,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相信本君。” 脑中,一遍遍回荡着那沉而有力的声音。磁性依旧,暗含让人沉沦的魅力。 以前的他总喜欢强调着让我信他。可被一次次伤害之后,我选择了去抵触,再也不肯付出信任。但现在,我却无言地给予了他所有的信任。 我,相信他。 相信这个男人,绝对有自己的打算。 心下想开,自然是将那丝郁结消散,我将那两个香囊重新放回原处。 * “太后娘娘驾到!——”拉长的公鸭嗓,是太监独有的。 崔太后在墨画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了进来,代表着太后至尊的大红袍金边勾勒,百鸟朝凤,头上的金步摇缀曳万千风华,蔻丹嫣红,套着护甲,更显太后雍容华贵之姿。 这,才是真正的太后。不是以前那个神智不清的老妇。 “小糖儿。”依旧是慈眉善目,一如记忆之中,喜欢将我当成那只小狐狸。如今想来,竟不知是不是一开始她便计划好而为之了。 “舅母,别跟她废话了,赶紧拉着她去找景哥哥才对! 如果让皇宫里头再添只狐狸精,景哥哥肯定要被她们拆分了,一个个都想霸占着景哥哥,全都是些浪荡女人!” 我这才注意到崔太后身后的水若卿。 不知是否有意和今日的新娘,胡韩国的小公主叫板,今日的水若卿一改往常,特意穿了一件大红的四喜如意晚霞裙,挽了一个同心髻,发上更是斜插了一根天鸾簪。秋水伊人,别是一番风韵。不禁让我想起了那红衣似火的九公子来。若是九公子不好男风,那么此二人比肩,当是各分秋色,鸾凤和鸣。 “小糖儿,景儿糊涂,居然又去联姻,这对你父皇根本就难以交代。你怎么也跟着犯糊涂,任由他胡来呢?”这,是我从清醒状态的崔太后口中第一次听到她唤景行然。那一声“景儿”,似腐朽的殿门上化开一道彩光,声音沉敦轻灵,染上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殷殷期盼。 “太后,小糖儿心里头肯定也是不好受的,您可千万不能怪她。要不然小小糖可是要跟您这个皇奶奶急了。”墨画适时的两句,立刻将崔太后吸引到了别处。 “对啊,哀家的小小糖……哎呦,该不会是正睡着吧?怎么都没个婢子照料啊?这沁紫殿的宫婢们还真是一个个越来越不像样了!让哀家的小小糖饿着了磕着了,哀家饶不了她们!”崔太后语气中是对景诺睿小祖宗满满的疼爱。小祖宗对于这个皇奶奶,可是发挥了他装巧卖乖的专长,只一个劲乐呵呵地朝着人家笑,便让崔太后激动得不得了。 见崔太后刚刚还是兴师动众地要训我,结果墨 画三言两语便将她的注意力转移,直接奔向了在小床上甩着肉乎乎的小脚百无聊赖的景诺睿小祖宗,水若卿可不干了。 “今天你就算是不想跟我走也得跟我走!我坚决不会让景哥哥纳妃!” 我的力气根本就不敌她。她轻轻巧巧一个拉扯,我便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往前而去。 我回头望了一眼正被崔太后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景诺睿小祖宗。这孩子还真是懂得讨人欢心,知道就连我这娘亲都要对他皇奶奶服软,他就可着劲地讨好着呢。那咯咯的笑声,倾洒了一地。 反正他是不愁人不照顾,随便耍耍宝都不会饿着自己伤着自己,我也就不用操心了。跟着水若卿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不下半个时辰,早就累得想要躺下。 “奇怪了,明明说他们已经祈福回来了,这会儿居然连个人影都没有。景哥哥怎么都不将新妃带到自己的斟然殿的啊!我都不知道她被册封到哪个鬼殿去了,这让人怎么找啊!”水若卿显然也是无力急了,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却不得其门而入。 “要不是我觉得景哥哥必定会听你的话,我才懒得带你这个拖后腿的女人出来呢。哼!不是口口声声说爱景哥哥吗?居然还由着他纳妃!” 对于我,水若卿的敌意还真是从不曾减过。 我反正开不了口,也无心理会她。正打算走,岂料斜刺里传来一道慌慌张张的女声。 “君后娘娘!不好了!胡韩国的小公主被杀了!” 我蹙眉。 前脚景行然才刚带着她走完礼数将人正式封妃,后脚对方却死了? 第153章 菩提五百年5(大结局中篇) 胡韩国的小公主被杀,这是何等大事。 一个不慎,便是两国由此结怨。 “景哥哥在哪儿?快说!”水若卿已经急急地拽住了那个宫婢的领子,凶着脸逼问。 那婢子被这般一弄,瞬时便苍白起一张脸,呼吸也不畅起来:“郡主饶命……奴婢……奴婢不认识什么……景哥哥……” 也难怪,身为宫婢,对于帝王的名讳向来便是忌讳得很。即使认识水若卿,可又不是她漠齐王府的婢子,没有过多地接触过她,怎会知晓她口中的景哥哥便是一国之君景行然? “你!——”一咬牙,水若卿只得改口,“君上在哪儿,快说!” “在……在新娘娘的若然殿……”总算是得到了自由,那宫婢忙不迭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走!”胡韩国小公主已死,水若卿所担心的事便不再成立,可她却下意识地依旧拽住我的手没头没脑地往前冲,却出乎我的意料。 * 当我们赶到若然殿,殿门口竟早已挂上了白绫,阳光倾泻,缀染暗愁,目光所及,一片哀戚。胡韩国陪嫁来的几个婢子也横尸当场,正由几个内侍抬着到一旁清理。 一路走过,血几乎将整个大殿染了个通透。 “你说,究竟是谁这般歹毒,连婢女也不放过?” 水若卿嘟囔着,回头望我,我却只是耸耸肩。 “好你个狐媚子,又给我玩阴的!”当真是口无遮拦,水若卿当即便恼了,朝我劈头盖脸打来。 我只是一指我的唇,提醒她我不能发声的事实。她鼓着一张脸,最终悻悻然地放下举起的手。 前厅内并不曾见景行然的身影,想来是在寝房了,两人遂又转了道。 房门被阖上了,刘桂年手持拂尘守在门外,闵侍郎则如同万年雕塑站立一方。而四周,御林军防守严密。 “参见君后娘娘,参见若卿郡主。”还是刘桂年这个懂得逢人拍马的人率先看到了我们行礼。 闵侍郎望向一门之隔的里头一犹豫,最终还是走了过来跪下:“属下参见娘娘,参见郡主。” “赶紧的,把门打开,让本郡主进去!”水若卿双手插腰,刁蛮发令。红色的四喜如意晚霞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亮眼异常。 “郡主,属下……” “别吞吞吐吐的,又不是本郡主想进。”水若卿直接便把我拖在身前,手指向我,“是她要进的。君后你也敢拦吗?” 这下子,闵侍郎是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 “让君后进来。” 景行然的声音传来,闵侍郎如临大赦,立刻便迈上台阶将房门打开让我进去。当水若卿也要跟随入内时,却是直接伸臂一拦,将门从外头一关:“请郡主止步。” “好你个闵侍郎,没听见景哥哥让我们进去吗?” “君上只让君后进去,并未提到郡主。” “你……” * 外头那两人的声音渐渐转弱,我也懒得去理会这种小事。抬眸,却见房内夜明珠点缀,景行然一袭明黄,负手站在一侧,眼,锁视着墙上的一幅画。 这幅画我并不陌生。 三哥葬于皇陵之后,世间有关于天方子的墨宝便就此绝迹了。 可终究还是被景行然寻觅到了一幅。 我想不到的是,景行然竟然会在他新婚的寝房内挂上这玩意儿。 “过来。” 沙哑的声音,让我仿若幻听。脚步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岂料才走了两步,便被他一把卷入怀中,紧紧地将我抱住。 “怎、么、了?”我在他背上写道,不解于他为何会如此。 “紫儿,对不起。” 他这般一道歉,我就更加莫名其妙了。是关于纳妃的事情,在向我表示歉意? “你三哥至死,都不愿泄露是谁害了他。他觉得愧对赵妃离,所以选择不予追究。可爷答应过你,必定将凶手寻得,更是要将幕后黑手揪出。” 好端端的,这是…… “看到那儿的棺木了吗?里头,是赵妃离的尸首。” 话音落地,我的身子一僵。眼下意识便随着他的指点望向了屏风后若隐若现之物。 “当初赵妃离受人指使欲嫁祸我谋害你三哥,挑拨景岚国与辰凌国关系。爷便和你讨论过,她身后的人定然是要渔翁得利。但最终怎样的人,才可以成为最终的赢家呢?不排除景岚国朝内一己私欲之人以及朝外对我景岚国虎视眈眈的大国。这一次选秀,令胡韩国大汗放松警惕,答应一直对我颇有好感的小公主下嫁,虽然胡韩国的嫌疑有所排除,但也并不能彻底洗脱。” “若是小公主在我景岚国出了事,胡韩国必定以此为契机大军来袭。所以这一次迎亲,已不仅仅是两国的联姻,更是两国的关系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的交界点。不过爷派去的暗卫传来消息,小公主在半道上就被人劫杀,所有胡韩国侍卫宫娥都已被调包。而那乔装易容成小公主模样的人,正是赵妃离。” 正是因为这一次的劫杀,才彻底洗脱了胡韩国的嫌疑。而赵妃离幕后的人,也不言而喻了。 “大婚典礼,赵妃离趁机刺杀,又是与当初在辰凌国时同样的套路。两国相争,渔翁得利。小公主一死,胡韩国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若景岚国和胡韩国争斗,最终得利的,又是谁呢?” 除了依旧派将领驻扎在景岚国边境随时有可能进攻的姑苏国,不作第二人选。 “派去姑苏国宫廷的探子已经证实,赵妃离是姑苏国王子精心训练的婢女,从十岁出山起,便远离姑苏国,改写了一切有关她的生平,入了我景岚国边境奇渭城伺机而动。” 可为何,偏偏是赵妃离呢? 想到她那一头白发,我不禁万千感慨。 脑际蓦地想起当初赵妃离说过的话——“黄将军怪罪我耽误多日依旧治愈不了伊小姐的心伤,直接便在我心口上刺了一剑。我受的刺激太大,一夜白头。” 不……不对…… 彼时我还感慨刚正不阿的黄斐罡不辨是非,可如今一揣测,莫不是黄斐罡早就发现了她是姑苏国的细作,才会刺了她一剑?可最终,黄斐罡还是手下留情了,却不想,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从景行然紧窒的怀抱中抽离,指腹沾湿茶水,我在桌上一笔一画劝慰着他:“三哥觉得愧对赵妃离而不愿她死,你无需自责。若三哥知晓赵妃离欲对他的妹妹欲对他 的妹夫更甚至是欲对天下黎民百姓不利,他绝对不会姑息。” 见景行然的愁眉一点点舒展,我继续沾水而道:“我信你。” 景行然此举,虽说是引蛇出洞,防患于未然,从景岚国大局着想。但我知晓,他会如此大费周章,其中他给予我的承诺,占据了更大的位置。 他说,定会帮我查出杀害三哥的凶手,定会让他瞑目。 他真的做到了。 赵妃离死了,虽然有违三哥遗言,但我知晓三哥绝对不会怪我们。他和叶檀泉下有知,必定会了解我们的情非得已。 其实,若不是赵妃离下毒,三哥就不会死,那么叶檀便不会为爱殉葬。身为罪魁祸首的她,死,也算是一种赎罪吧。 “紫儿,这一次,爷得谢你,信了爷。”知晓是说纳妃之事,我点点头,含笑让他继续。 岂料,景行然却暗沉了神色,俊颜黯然:“可惜你的嗓子……”手紧握成拳,青筋蹦起。 素有神医之称的玄枫锦对于我的哑疾也束手无策,我似乎注定了,再也无法开口。 将他紧握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我在他的掌心轻柔地落下几字:“有你,足矣。” * 是夜,景行然修书胡韩国大汗,将其爱女不幸丧命之事具实以告,将证据呈上,又分析利弊,指出唯有合力拿下姑苏国才是上策。 不过这一任的胡韩国大汗远不及当初对我的忆皇婶至死不渝的大汗棱翊有胆识有魄力。对方只顾偷安,即便是爱女丧生,也不想多惹争端。 既然胡韩国不出兵,那么与姑苏国抗衡之事,便唯有落在景岚国身上。 战争一打响,我便用姜君稹给我留下的金穗到全国各大商铺筹集粮饷。 “这东西给你,只要去国内任何一家君字商铺,他们都会满足你一切要求。” 姜君稹对我有情,早在我还是辰凌国公主时,他便表露无遗。到了景岚国时,他更是擅闯皇宫欲对我不轨。甚至还因为此事闹出了奸夫事件。这是我想要永远埋在心底的黑暗,所以他送给我的金穗一直都被尘封。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会去动用它。 两个国家实力相当,若当真动起手来,输赢未知。 可无论结果如何,最终都将民不聊生、生灵涂炭。战争中,没有谁会是真正的胜利国。 * 景岚国与姑苏国的边境,旌旗蔽空,偶有战鼓煞煞,气势骇人。 两军对垒,相隔了几百米的高坡新建了一处高台,用来观战。其上,景岚国帝王景行然一身戎装,头戴铠甲,迎风而立。 远眺,是敌军的营帐,密密麻麻,岿然而立。而营帐外的校场,更是黑压压的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只把人看个心沉谷底。 “报!——”拉长的尾音,响彻天际,一士兵疾步而来,躬身跪下,“姜副帅被敌方将领重伤,危在旦夕,时间紧迫未及亲禀,现退回城内就医。” 双手恭敬地递上一卷细长纸帛。 刘桂年上前接过,转而递给景行然。 景行然看罢,手一掷,但见其飘远,落于地上。 “呵,姜洪这副帅倒是当真随意,可以罔顾本君的帅令。” 君王的面上依旧优雅谈笑,似有促狭,可那 声音冷然,显然盛怒。 传令的小兵才刚退下,岂料又是一阵拉长的尾音,另一名小兵急急奔来,紧随其后而禀:“报——姑苏国在得胜之际和莱昂国两军汇首,组成同盟。据探子来报,两方联合的兵马恐怕有八十万之众。” 景行然的身子一震,却是兀自挺得笔直。挥手将人都斥退了下去,转身,一步步地向着那高台上的一袭软榻而来。 突兀的软榻,与此地此景格格不入。 * 临风的战袍飞扬,景行然缓缓蹲下身,在软榻前站定。 右手徐徐伸出,轻抚着我的面庞。 “紫儿,随着爷上了战场,可怕了?” 低沉的一声叹息,他轻笑出声。 那笑意清浅,一如多年前的初见,温润人心。 我睁眼细细地描绘着他俊颜上的神色,倏忽间发现,即使面对如此强敌,他依旧是那般云淡风清。 仿佛,胜券在握。 景行然新妃莫名于大婚之日死于若然殿,后又传出此人并非小公主,而真正的胡韩国小公主早已被人在半途谋害。可那躺在棺木中的赵妃离的面貌却还是流了出去,消息不胫而走。 最后市井竟有传言,赵妃离竟是莱昂国太后失散多年的女儿。 这般的谣传,景行然与我都未曾放在心上。毕竟这般的奇谈,也只是戏文里头给予死去的人一个美好的幻象。 只不过,当此刻知晓莱昂国竟与姑苏国联手,我们不得不相信,所有的事都不会空穴来风。 赵妃离,竟连死,都对这场战役横插了一手…… “景行然,要不我修书一封,让我父皇来帮帮你?”淡笑着启唇,我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相处了这般久,景行然却无师自通,读懂了我的唇语。 “又犯老毛病了?信不过爷?”景行然一语道破我的意图,毫不客气地将脸埋在我的颈项,“紫儿,这天下苍生,爷从未放在心上。这世间,也就只有一个你,能让爷选择背水一战。” “你已有良策?” “我方所处地势偏低,若是你为敌军主帅,紫儿觉得这场仗该如何打是好?” 地势问题,高低优劣不可以偏概全。可若真的是从景岚国来考虑。如今军队驻扎在此地,方圆二十里外有一江河,若是引江河水漫过此处,那我军必败无疑。何况如今正处于酷暑,每日的一定时辰便会有潮汛,敌军不可能不察,更不会放过这绝佳的机会。 “水。”无声的一个字,我与他都心知肚明。 怪不得这些日子姑苏国突然没了动静,原来竟是在秘密开挖沟渠了吗? 景行然笑着揉了揉我的发丝:“爷将军队驻守在此,便是要引得他们用水攻。但是这附近唯一一处江河,却是在敌军后方。若想要水攻,他们便不得不挖沟渠,一路蜿蜒到我军。” 届时,只要将沟渠改道,姑苏国后方的水便会一举灌入他们自己的军营。有心用水攻,最终只会自食恶果。 我知道,这场仗,以他的谋略,赢面极大。 我对他的信心,就好比当初他假死,却依旧还是让朝堂内形成三股势力。算无遗策,右相程力归的衷心必定会让他选择拥护林雪兮之子继位。而 姜洪,必定会为了让自己的女婿玄枫锦称帝反对到底。水若卿拥护的崔太后,便成为第三股党派,令这两股动弹不得。 “紫儿,战事可以放一边。但有一件事,爷欠你一个解释。” “什、么?”手指漫不经心地在他颈项内勾划,我静待着他的下文。 “当初爷会放任明语嫣恣意妄为更甚至是她故意在你面前秀她略微隆起的腹部也不阻挠,是因为你在当初迎亲的船銮上落水患了疾,需每月补充血液好生调理。而你的血液特殊,天下间与你的血液相符的人寥寥无几。好不容易发现明语嫣的血符合,爷必须利用她救你。” “即使她是明成之女,爷也不能为了报复而置你的命于不顾。废后、贬为军妓、甚至是穿青楼妓馆女子的半透明裸装,都是她以死威逼于爷。爷不能让你死,便绝对得留着她的命。所以……” 所以,他其实是受制于明语嫣。 怪不得,总觉得宫里头御膳房厨子做的菜肴每隔几日便有些腥味,而被贬军妓出宫之后,膳食里头也总是时有时无地尝到一丝血腥。我以为是那荤色的菜肴没彻底煮熟的缘故,却原来,是因为那里头暗含了血。 明语嫣的血…… “君上还要倚靠着我救娘娘你的命,他即使再恨我入骨,也不会让我轻易死了。” 我蓦地想起了寒潭内明语嫣那自信满满的话。当初我因为无心此事而忽略了,如今想来,竟是如此吗? 远处,巨大的“景”字,迎风飘扬,那代表着死亡的号角,似乎也已吹响。 我却是一叹。 一个君王若当真想要留下一个女人的命按照特定的日子取她的血,自然有的是法子。他完全可以不受明语嫣的威胁,可他却不敢赌。因为一旦赌输,明语嫣想方设法自尽成功了,那我就极有可能会死。所以,他还是选择了将我推远…… 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我只是将自己投入景行然的怀,与他紧紧相拥。 八月底了,愈发临近我的二十岁生辰,我的身子愈发衰竭不堪。群医束手无策,太医院已经接连被斩杀了三名太医。若不是玄枫锦以人头担保必定能保我无虞,恐怕死的人会更多。 一切都是命格使然,玄枫锦那样的承诺,反倒使我内心极度不安宁。总觉得是景行然故意为之,而最终的目的不过是迫使他就范…… 玄枫锦、玄先生、玄王爷。 他曾私下里对我说——“还记得在假山内我生平第一次求人吗?你以为我是为了武青鸾,其实,我不过是不想让你被君上再次误会。” 只此两句,便胜过千言万语。我以为他醉心于毁容的武青鸾,却原来,他的心,一直都无人真正看透过。 而他会力荐景行然不要杀明语嫣,我当时不懂,以为他是顾虑着崔太后,不成想竟然也是为了我。 此次一别,我知晓,终我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 就好比,终我一世,都不会再见到那早已远离朝堂束缚的江植。 有些人,依赖得太久,会成为习惯。 若想独立,便唯有狠心斩断。 而有些人,即使依赖再久,也想着天长地久。 就好比,景行然…… 第154章 菩提五百年6(大结局下篇) 景行然秘密派人劫杀敌军暗修沟渠的人马,之后按照计划,水淹敌军,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莱昂国属于小国,见与姑苏国汇合的大军近乎大半都已伤亡,便再也顾不上结盟之谊,狼狈回国。 景行然御驾亲征,又一举大胜,景岚国声威大震,遂趁胜追击直逼姑苏国边境守城庆云城。 城楼上,丞相武安静静而立。这个曾经来景岚国挑衅的丞相,终究还是担起了覆灭景岚国的顶梁柱职责吗? 呵……早知如此,我便绝不会将武青鸾与千子健的骨灰交给他。 这般成全了他的父女情深,换来的却是此般诛心之举。 “修容娘娘,哦……不,应该称君后娘娘了。别来无恙?”城门洞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带领精锐冲出,孔武有力,那,是王者才有的姿态。 他是…… 顾临? “本君劝王子一声,还是速速投降得好。别再妄动口舌在本君的君后身上。” 景行然带着我由军士护卫,迎头而上。猎猎西风鼓动战旗,他骑于马上,冷斥出声。 不过…… 王子? 景行然刚刚唤的是王子?顾临不是姑苏国一个小小的将军吗? 猛然想起那一次送行,顾临坐了本该是属于武安的第一辆马车,而我想与武安单独谈话时,身为丞相的武安言语之间似乎处处都有请示他的意思。怪不得……怪不得呵…… “景岚帝威风,本王子即使再遮掩身份,也瞒不过你的耳目。”顾临的手往马脖子上一掏,便是将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甩了过来,“这是本王子送君后的。” 景行然顺势接过,却只是甩手给了副将。 “景岚帝不打开看看吗?难不成是怕本王子在盒子里头使了诈?”挑衅地一挑眉,顾临斜睨着景行然。 “若真是使诈,相信王子绝对不会罔顾这么多将领的性命,大开城门,带着精锐不做丝毫抵抗出现在这儿。”轻轻巧巧一句,便将顾临的挑衅给挡了回去。 “果真不愧是本王子认定的对手啊。”长长一叹,对方的声音悠远,“盒子里头是汀玉和她那个情郎哥哥的首级。当初她用乐律迷惑本王子,害本王子还以为是遇到了阴凌紫第二,岂料不过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居然将本王子前去查探君后行踪的死士全部给指派去杀人。姜君稹那小子胆大包天前来我姑苏国杀她,本王子自然是不会让他如愿了。这女人,只有本王子才能杀,作为献给君后娘娘的礼物!” 拿两个人头当礼物,也亏得他想得到。 只是一想到当初不遗余力地教授汀玉乐律,到头来却害了自己一场,便觉得人心叵测,世事不到最后关头,谁也说不准究竟会如何发展。 “垅安城内每夜都会派暗卫到行宫查探的人是你?每一个怀中都揣着一根不同的发簪?”景行然问出了我心中所问,不过他居然能耳目众多到知道这种事,不得不说,虽然放任我待在行宫,他这个夫君还是对这种事情格外上心,生怕我随时出墙似的。 “不好意思,正是不才本王子。”大.大咧咧一口承认,顾临手中把玩着一根玉簪,看那姿势,甚是云淡风清,让人有掐了他的冲动! 那根玉簪,分明便是当初他硬从我发丝上拔下的那根。我母后送给我的出嫁之礼,却 被他如同强盗般强取豪夺了去,末了居然还甩给我一块男子的玉佩,说什么礼尚往来。 眼中蹭蹭蹭有着火焰,可惜我只能嗯嗯啊啊,根本就说不出话,一定程度上完全将我此刻眼中的怒意大打折扣了。 “不过是一根玉簪,小气成这般。”鄙夷地撇撇唇,顾临将一卷黄帛甩了过来,“送你们景岚国三座城池,另外每年十万两白银,可以了吧?告诉你们,若不是本王子的师尊开了尊口,本王子才不会和你们签不平等条约。” 视线扫过城楼,顾临一脸的敬畏。 随着他的视线望去,武安所站的位置旁,一个青衣道姑打扮的女子手持拂尘,迎着夕阳余辉静静站立。周身沐浴在一抹柔和之中,仿若远离凡尘。而她的身后,是一个小道童。 察觉到我的视线,女子朝我一颔首。 而我,还以一笑。 “怎么,你竟然还认识本王子的师尊?” 师尊吗? 姬夫人…… 这天下间唯一一位可与我的音律一较高低的人,我怎会不识呢? 这一次,无缘相聚。 下一次,若再相逢,必定切磋一番,畅谈畅饮,不醉不休。 也许那时候,我会再收一个徒弟,与她的徒弟,来场真正的对决…… * 得到姑苏国的归降书后,景行然留下大军驻守,自己则率领其余人等回宫。 十日后。 当景行然所率部众到得奇渭城城门下,却发现城门紧闭。“姜”的火红旗帜,在夕阳下散发出无尽的嘲讽意味。 士兵林立,本是同根的人,却将弩箭彼此对准。 姜洪受伤,败回城内。 呵……想要造反才是真吧? 想到当初姜洪在景行然假死之时大力举荐玄枫锦称帝,如今江舒薇心疾复发而亡,他的女婿泡汤了,玄枫锦也无心称帝,想来他姜洪更是恨得牙痒痒了吧。 我军力敌两国,自是将所有能征擅战的将士都带到了战场上。而这奇渭城,便被他趁机钻了空子,独揽大权。 只是,我与景行然共乘一骑,远眺城门,并不曾见到受伤后败回城内的姜洪,反倒是见到了那戴着铁面的男子。他迎风而立,身姿卓绝,手中一支玉笛,似要奏响天地间所有的寂寥。 姜君稹。 他,竟在此。 由守城的侍卫护卫着站立在城楼上,姜君稹一袭白衣翩翩,面上的铁面冷硬,在残阳下散发出嗜血光芒。 “景岚帝执政期间,昏庸无道,倒行逆施,尤以XXX女为甚。日前更是夺其侄媳妇清灵为秀女,令其受辱自杀,恐东窗事发又杀其亲侄,灭其家门一百零七口。如此昏君庸君,不诛不足以平民愤,不诛不足以定国,不诛不足以安天下!” 我一怔,选秀时那被查出不贞后撞柱而亡的女子声音尚还回荡耳畔。 “我清灵做了鬼,也要日日诅咒这昏君临死都是孤家,枕边人对他时时刻刻算计,让他寝食难安如梗在喉——” 选秀确实是景行然下令而为,但这秀女在地方上的选拔,却是由当地的官员一手安排。这居然还扯到他这个皇帝的表亲上面去了,却是匪夷所思。 而且姜君稹,竟利用这个大做文章,企图推翻景行然这个君王。 坐于马上,被困于景行然胸膛,我想高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了。 “如此昏君,天下人人得而 诛之,今日便先由他的儿子祭奠帅旗,再来用昏君的头颅来告慰先帝!” “太子殿下!” “是太子殿下!” 人群中,是将士们的惊呼。 我可以清晰地听到景行然胸膛的起伏,可他,却依旧没有任何想要插手的动作。 孩子的啼哭伴随着那一阵阵惨烈的叫喊。最终,突破景行然的束缚,我的视线定格在林雪兮死命地想要挣脱兵士的束缚跑向自己儿子的凄凉画面。 “景岚帝,若你放弃皇位,那他们的命便有的商量。”夹杂着内力的声音,悠远震撼,在城下久久回荡。 “姜君稹,你压错宝了。”回应的,唯有景行然面无表情的几字。 “好!那我们就不妨试试!”姜君稹朝后头一摆手,“来人!将这孩子丢下城楼!” “不!姜君稹,他是你的儿子!是你的儿子啊!你不能杀他……”林雪兮的哭喊凄厉,回音不绝。 可惜,没有人理会她的疯言疯语。 孩子的啼哭声最终隐没于城楼底下,化为一滩血水。 “姜君稹,你不是一心从商吗?不是不关心朝政吗?为何今日非得用我儿子的命来满足你的贪欲?”林雪兮披头散发,再也没有当初在后宫中与我巧言对峙的高雅端庄。此刻的她,不过是一个正在经历丧子之痛的母亲。而杀了她儿子的罪魁祸首,有可能便是孩子的生父。 生父? 我浑身一凛,回首望向马背上的景行然。 “爷早跟你说过,只有你才能生下爷的孩子。”他语带宠溺,那甜蜜的话语竟比世间最甜的蜜糖还要甜上几分。 不过,当看到不远处那一滩血水时,我还是心有不忍。 其实,若刚刚景行然飞身过去,也许有机会将孩子救回。但他却会成为城楼上早已蓄势待发的箭矢命中的目标。 我,终究还是有着自己的私心,不愿意他去冒险,才会紧紧地拽住他的手。 耳畔又是一声燎原般的哀痛嘶吼,抬眸,便看到林雪兮直线下坠的身体。 时间,仿佛都定格在了她挣脱开士兵选择绝望地跳楼,喊出的那一声痛彻心扉的“我的儿”上…… 不远处的地面,那一大一小的两个模糊身影,地面上是一滩浓浓的血水,四处蔓溢。 一个母亲的爱,是无私的。至死,林雪兮都想要将那小小的孩子揽入怀,可惜,她再也没有那丝余力。 “公子,错了!错了啊!你被大将军逼着练武之后走火入魔忘记了许多事。这孩子,确实是姜家血脉啊!”老温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站在城楼上一脸激动地望向姜君稹。老脸上满是懊恼,“大将军怎就这般糊涂啊,竟然瞒着你让你亲手杀子……” 走火入魔? 想到与他在商船上相见时他的异样,那会儿的他戴着银面似乎根本就不认识我,竟是因为走火入魔? 可他,好端端的,为何会放弃多年的经商喜好,走上习武的道路,更甚至是,被权势蒙蔽了双眼?莫非是,姜洪这个望子成龙的父亲从中做了什么手脚? * 号角声声,在我深思的片刻,大战已然开始。而沁凉的雨丝,不知何时悄然降临。 城楼之上。 姜君稹接过一旁的将领递来的战甲,郑重地穿上。 白色的战甲在雨丝的洗礼之下竟折射出璀璨如银的光彩。那黑色的长发 ,经由雨丝的侵袭,紧紧地粘贴在面部,甚至有几缕竟盘旋到了他的嘴角。无形之中,使得他无端添了几分邪魅之势。 他,便这般静静地伫立在原地,讳莫如深的眸子紧紧地扫视着城楼底下黑压压的一片。 “冲!——”景行然一声号令,阵营里,突然之间爆发出一阵嘹亮的代表进攻的号角。霎时,杀声震天,人马纷纷朝城门处攻去。一部分人直接拽着那坚不可摧的铜木,主攻城门。一部分人站立远处,充当掩护的职责。弓箭纷纷朝城楼射去。而另一部分人,则带着云梯,作势攀上奇渭城城楼…… 这,本是对抗敌军的装备呵。不曾想,上天竟开了如此大的玩笑,让景岚国的士兵互相残杀。原因,也不过是各为其主…… “哧——”的声音,快、狠、准。有正沿着云梯而上的士兵中箭向下倒去,顺势又将他之后的几个士兵压倒,一起跌向地面,吐血而亡。 箭雨淋漓,双方互不相让。 一时之间,喊杀震天。雨幕之中,一个个身影倒下,带动别样的凄凉。 这,是血的祭杀。 “杀!——”一声怒喊,取过身边副将的弓弩,姜君稹搭箭便往景行然的方向射来。 弩弓已满,蓄势待发。那尖锐的箭矢带着异样的锋芒,急速射来。 “紫儿,爷还是后悔将你带上战场了。你没怕,爷却是怕了。” 耳畔传来景行然如此一句,我心一惊,下意识便去抓住他的衣角,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什么都说不出口。 然后,我便听得一声宽慰的轻笑,兵器撞击声铮铮,他已将那迎面而来的利箭用剑拨开。 战马似有所感嘶鸣一声,马蹄便往前踢踏,被景行然及时拉住,重归一片宁静。 回望我一眼,他的眸中依旧是泛着那若有似无的清浅笑意:“这小媳妇在意的模样,爷可是梦到了不知多少回了。今日终于得见,也算是了却平生一大心愿。”话语戏谑,更有一抹耍宝般的自鸣得意。 “君上小心!——” 一声惊喊,那不知何时混到我们后方偷袭的小兵被人一杆子刺中背部倒下。 而救驾者,恰是姜洪。 姜君稹之父,姜洪。 戎马半生,却因为想要令自己认养的女儿成为君后而屡屡与景行然犯冲。原以为他是这一次叛变的主谋,竟不想,在关键时刻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救驾。 “姜洪,你养的好儿子啊!”分神望向战甲袭身的姜洪,景行然话中不无嘲讽。 姜洪只是低垂着头,讷讷地接受景行然的怒斥。 而与此同时,那厮杀声更激烈了起来。 耳畔风声苍劲,不可置信地抬眸,却见那箭矢已然朝我射来。 “紫儿低头!”景行然的声音不再平稳,不再从容,在来不及用剑挡去杀招的情况下,身子压低覆盖住我,生生替我承受了那一箭。 那,来自于姜君稹的一箭。 利物入体的声音,却并不只是一声,而是……两声! 闷哼声响起,我回眸,恰见姜洪手里的长戟趁着景行然分心,直接便挑入他的后心。然后,残忍地抽出。 刹那,血红沾染战甲,在雨丝的掩映下,徐徐扩散开来。 触目,惊心。 “不!——”长久无法发音的声音,因着那刺激重新找回,冲破苍穹,回荡在浩然 长空。原来,什么救驾都是假的!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的士兵,不过是打算在这个时刻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电光火石间,我想到了当初自己屡屡对景行然说的话,说他会因我而死。 如今,似乎一语成谶。 耳畔又是那箭矢的劲风,当景行然强撑着护着我躲过那刀光剑影的残忍,姜洪的杀招如影随形。 没有多想,完全是出于本能,我倾尽全力迎上那朝着景行然而去的冷厉兵器。 长戟贯穿右腹,我无力坠落马下。 仰面倒下,感受着天际那细密的雨丝似乎更加急了。伴随着我的重伤,是被景行然惊怒之下一剑斩于马下的姜洪尸身。 最后的回眸,我看到景行然后背被贯穿的伤口血流如注,却依旧飞快地跳下马,满是焦急与紧张。 被拥在他怀里,我一点一点地感知着他薄弱的呼吸,手,贴合在他心脏的位置。 那里,住着一个人。 那人的名字,叫做阴凌紫。 倏忽间,我笑了。 远在城楼的姜君稹似乎是发现了我的存在,对上我的眸的刹那,俊颜恍惚,满是难以置信以及浓浓的焦虑担忧。也便是这分神的片刻,那攻城的士兵刀子一划,他便坠落下城楼。 至死,他对于砍杀都没有丝毫的反抗,只是望着我,一瞬不瞬。 眸光闪动,灼灼。 仿佛,想起了什么。 走火入魔好了? 呵……谁知道呢……此刻,又有谁去关心呢…… 那原本坠楼而亡的林雪兮及小太子,闭眼于一堆尸身中,仿似安详地迎接着他的一家团聚。 半城烟沙,血泪落下,残骑裂甲,血红天涯。 雨的洗礼,缠绵数月。 * 这一年夏,帝、后大劫,自此昏睡不省人事。朝中事务由崔太后一力掌管。崔太后念旧,将姜府抄家,并未罪及九族。又将叛臣明成之女送往青庵,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三年后,昏睡的两人苏醒,彼此相对,却仿若千年。 “你曾问我,老望帝为何要废我一腿,我说待我下一个生辰便告诉你。这会儿,你还想知道吗?” 手里抱着能跑能跳能说话的景诺睿小祖宗,我眨了眨眼,问着景行然。 老望帝废我一腿而改我命格,最终因着景行然的出现,又修复了我的腿。只不过却以两人服下忘情蛊为代价。 “若爷现在还不明白,怎会最终破了你‘二十岁身死’的命格?”景行然恶趣味地捏了捏我怀中的景诺睿小祖宗的软嫩小脸蛋,当即惹来小祖宗一个白眼。 老望帝当初改了我的命格,不过也只是助我躲过二十岁生辰的死劫,却无法保证我究竟还能活多久。 而景行然,利用这几场杀戮之战,用众生之血,来换我一线生机,换我命格的彻底颠覆。 其实,我该是庆幸的,景行然为了我以望帝的身份逆天改命,我的命格偏离了原本的轨迹,得以换来一线生机。他又以众生之血为引,以望帝之力施法,与我长眠三年,换与我日后的长长久久。 很多年后,当我满头白发,我才知晓,这场景岚国与姑苏国、莱昂国的大战,更甚至是景岚国内的叛乱,都不过是景行然一早便布置在棋盘上的棋子。 他算到了所有人的应变,却任由其发展。 血染了大好江山,他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一个我。 第155章 景行然番外——怎敌你欢颜(全文完) 君后之子,我的出生,可谓光芒四射。 举国同欢,朝臣的吹捧,妃嫔明里的羡慕称赞,暗地里的攀比嫉恨…… 而母后,将我视若珍宝,也每每以此娇羞着一张容颜,对父皇撒娇欢缠。 父皇对我,更是有着无尽的荣宠,每每见我,不复朝堂上的威严,俨然慈父。他将我抱到腿上而坐,笑着一张慈爱的脸问道:“行然,可知晓何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我知晓,作为储君,我的名字便是父皇对我的殷切期盼。 这也是后来,我会遇见她,喜欢听她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喜欢听她唤我“行然”的原因之一。 阴凌紫。 这是一个融入了我骨血的名字。 但此刻的我,只知晓父皇将全天下的美好都给予了我,对我寄予厚望。好想,将时光停留,锁住父皇那充满疼惜的眼神。 可惜,一切的幸福,以父皇的死作为终结。父皇教会了我为君之道,可他却没有预料到他的结局。 不惑之年,父皇溘然长逝,朝内各方党争,局势混乱,俨然有挟储君以令诸侯之势。 最终,母后以破釜沉舟之势,私下委身叫嚣得最厉害的权臣明成。在朝堂上,宣父皇遗诏,奉他为摄政王,代理朝政。 剑拔弩张的局面,因着明成的站队,瞬间呈现一面倒的趋势。 可以说,经此之后,明成从一个乱臣贼子,顺理成章地达到了目的,成为位高权重的摄政王,手握重权。 而母后与他谈判的唯一条件,便是他需在我成年后还政于我。 在明成眼中,对付一个五岁的孩子自然是极为容易。 故,那一年,年仅五岁的我登基,成为一个傀儡帝王。 二十年来,看着他的欺凌压榨,耳闻民怨载道,更是亲眼目睹着他对母后的掠夺,要推翻他的决心,从不曾动摇过。 每每看到母后以泪洗面,我心疼的同时,暗暗对自己说,以后,他,会千倍百倍地偿还所有的一切。 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只是,当有一天,我无意之中看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母后,那个总是温婉动人不惜将自身献给一个魔鬼而换来他儿子成长道路一帆风顺的母亲,竟如同待字闺中的娉婷少女般对着那个叛贼浅笑盈盈,我知道,我的母后,对他动了心。 她毕竟是韶华风韵,哪个女子不好男子甜言蜜语?更何况,明成对她,似乎达到了掏心掏肺的地步。 呵,多么讽刺啊……原本,不过是换得我的帝位而改嫁,可这会儿,竟弄假成真。 这样的她,让我鄙夷。 自此,我对她敬而远之,再也不会将心事诉诸他人。 因为我知道,这世上最不会背叛我的,便唯有我自己。 一年复一年,我暗中部署,安排自己的亲信,步步为营,只等着将明成一网打尽。只是,这还欠缺一份可靠的力量。 一份,庞大到极限的权势与地位。 而最好也最直接的实现方法,便是两国的联姻。 会将目标锁定在辰凌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以当时的形势而言,辰凌国在众多国家中,是最有实力的强国,一旦与它联姻,对于我清算明成,百利而 无一害。 只不过,定下了意欲拉拢的国家,却终究还是漏算了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阴易封的女儿阴凌紫。 我没想到的是,儿时便倾心的她,长大后更是出落得倾城婀娜,绝世芳华。 * 辰凌国是这块大陆的强国之一,也是最有可能吞并其他几国的领主国。要求得他的公主,便不是那般简单的一件事了。 我的后宫无妃,枕边无人。这,是我求亲宁安公主阴凌紫的一大筹码。 将阴凌紫的画像放在房内各个我有可能看到的角落,更是将她的喜好习惯一一打听清楚,一丝都不敢懈怠。 每日里做的最多的便是描摹她的身姿。将她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一笔一画勾勒。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不知不觉中刻入心间。 要打动一个人,并不能只靠嘴皮子。我为了打动她,确实是费了一番心思。 “景岚帝可知我是个不祥之人?” 宫宴上,她婀娜多姿,笑得楚楚动人。明明是明丽的容颜,笑得妩媚,却让我心中一痛,有种将她一辈子珍藏的冲动。 那种冲动,在察觉到她眼角眉梢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忧伤时,愈发地强烈起来。我原本只想着利用婚事来结盟的心思,却无端多了一份儿女情长。 “你会因为我而死,景岚帝可信?”她面色严肃。 一个“信”字,我差点脱口而出。 终究,良好的自制力让我将其扼杀。 明成未除,我不可能轻易许下不该许的承诺。早已计划过无数遍假意的许诺,但那一瞬的她,让我做不到去狠心伤害。 * 我留在了辰凌国,命心腹火速回国准备封后大典。一切的一切,弃简从奢,大张旗鼓,颁诏天下,她,阴凌紫,将是我的女人。我的后。 令我没想到的是,明成的党羽极力反对,声称封外邦之女为后有悖祖训,忤逆先帝。而明成本人,竟只是对着我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看来君上,真的是长大了。”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很明显,由于明成没有反对,其余人也不敢再叫嚣着持反对意见。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经过一番死里逃生的变故,我终是迎她回到景岚国。当与她携手高坐九龙祥瑞盘龙椅,接受百官朝拜,万民祝福,心里的满足感,竟是前所未有。 大婚夜,注定是个无眠夜。 水若卿的出现,却让我措手不及。 她那一巴掌,就这样当着我的面狠狠甩在紫儿的脸上。 怒火,万丈。那一瞬的我竟忘记了去顾忌水若卿身后的势力,将她拽了出去,直接命人将她拖到了暗房。 终究还是有些不忍,第二日一早,趁着紫儿还在酣睡,我去了暗房打算放她出来。 只是,我想不到的是,水若卿明明才只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竟然直接当着我的面一把将衣物脱了,身子便扑了过来。窈窕的身段,已有着成熟女子的风韵,我冷冷等待着她的下文。 她终于撇撇唇,将手脚放老实了。 只是,却对我说了一句让我在之后的日子里都极度后悔听到的话。 她说:“难道景哥哥不想试探一下她对你究竟有多在意吗 ?” 内心鬼祟,我竟鬼使神差起了心思,想要对紫儿试探一二,遂故意让紫儿瞧见了鸳鸯交颈一幕。 看着紫儿神色复杂的模样,我有冲动告知她真相,最终却还是照着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告知了她——水若卿初潮,我不过是为了缓解她的疼痛而不得已为之。 但我知道,正是我的这一说辞,无形之中已伤了她。 真的试探出她对自己的在意与否了吗? 呵……也许,是藏得太深。也许,是真的不在意。 之后,她便彻底忘了此事。 这种忘记,有一个很可笑的名字。 叫做,选择性遗忘。 有人,会将自己生命中最不愿面对的人与事选择性遗忘。 而有人,会将自己生命中最在意的人与事选择性遗忘。 可她究竟是属于前者还是后者,我不得而知。 * 终是迎来了那一日。 借助着辰凌国的兵力,我将明成的党羽一网打尽。 只不过我却没有想到,当亲自带着大批人马攻入他的摄政王府时,他竟是笑着坐在首位,仿佛迎接的根本就不是死亡。 “我等这一日,等得太久了……”这,是他看到戎装持剑相向的我时所说的第一句话。似笑非笑,那张沧桑的脸上,竟是我所看不懂的解脱神情。 手中的剑迟迟没有送入他的胸膛,我冷眼看着他。企图篡位颠覆我景岚国的仇,我会百倍千倍地加诸他身。一剑了结了他,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你比我预想中,晚了两年。”他右手持丝帛,细致地一一拂过左手上持着的剑身。冷冽剔透的光泽闪现着嗜血,这,是他向来不离身的宝剑。 “对付你,本君自然是不敢怠慢。别说是一个两年,就算是十个两年,本君也等得起。” “可惜……我不会给你对付我的机会……”白色的丝帛瞬间飘落,与此同时,明成手持宝剑,向我直直刺来。 挥剑,我用了十二万分的心神与力量。只不过,却没有传来刀剑相碰的铿锵声。 他明明向我刺来的剑,却在刹那间掉转了方向,竟是笔直地刺入了他自己的胸膛。 我震惊于他此举。 在我的印象中,他向来都不是一个轻易言败的人。更何况,如今胜负尤未可知。 求死,完全不似他的风格。 “呵……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想到,我会有此一招?”那张原本意气风发的面庞,如今看来,竟是找不出当初视整个天下为囊中物的丝毫雄心,反倒是……有着欣慰的解脱,“我曾答应过迷儿,有生之年定不再为难于你。可是她为了你,自始至终都无法接受我的爱。呵……人生何其可笑,我只是想要爱一个人而已,却求而不得。如今,也算是解脱了……” “你不配喊我母后!”他,不配! “迷儿……迷儿……我死了,你可会恨我?……” 明成却似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自己兀自喋喋不休着。 “明成,你这种人不配谈爱,更不配得到我母后的身心!”怒火攻心,我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手起剑落,直接洞穿他的胸膛。 他脸上的笑,对于我而言却是那般嘲讽。 “君上……我……尊 称你一声君上……希望你……不要步我的老路……等到失去,才知道什么对自己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明明我的计划是让他死不瞑目,岂料背道而驰,只看见他缓缓阖上双眼的面容上满是解脱。 “来人!将他拖下去鞭尸,悬挂于城楼曝晒一月,后以火烧之,挫骨扬灰!” 死了,我也不会让他安生。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为非作歹祸国殃民霸占我母后该付出的代价! 不出几日,明成党羽已经肃清得差不多了,可母后却不愿回到这宫中。她隐姓埋名,打算青灯古佛度过余生。 从来都没有人怀疑过她对我父皇的忠贞,可我知晓,母后她,这是在为明成祭奠。她,已然爱上了那个男人。为了他,她更是不惜装疯卖傻,只求远离皇宫,守着他的骨灰,不愿做那劳什子的太后。 既然如此,那我便如她所愿,索性对她不闻不问。 * 稳固了江山,真正做到了无人敢擅自干涉朝政。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千算万算,算无遗策的自己还是失策了。 紫儿她,落疾了。 当时迎娶她的船銮上遇上刺客,她不慎落水,却就此患疾。寻遍天下,暂时只发现明成之女明语嫣的血才可救她。 自此,我受制于明语嫣。不仅不能将她斩杀,更得处处迎合她。否则,明语嫣会用尽一切法子自尽,让我再也无法得到她的血救我的紫儿。我明明可以将明语嫣软禁,束缚她的手脚,每日给她固定饭食续命采血。可我赌不起,不敢赌那个万一。谁能保证她不会有自尽成功的那一日呢? 按照明语嫣的意思,我将紫儿打入天牢,发配军营为妓,扼杀两人骨血,一步步,将她逼离自己身边。可最终却还是不舍。躲避明语嫣的耳目,将紫儿封为修容,以雾悠的身份再次入主后宫。 而江舒薇的封妃以及林雪兮的挑拨,最终以一个常侍卫为导火索,一发不可收拾。 我万万想不到,紫儿会选择如此极端的方式彻底走出我的生命。 她明明就在我眼前,我明明已经止住了她自尽的动作。可天下间,我可以掌握任何人任何事,却唯独无法掌握她。 我的紫儿…… 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见血封喉,无坚不摧。我在封后大典上将它赐予了她,竟也是我,亲自见证了它葬送了她的命。 那一瞬的我,如同困兽,发出痛苦的悲鸣。 我知道,这一生,我都失去了她。 人,为何永远都会犯这般的错误,等到失去,才会知道珍惜? 明成的话仿若不灭的诅咒,将我摧毁了一遍又一遍。 将紫儿葬于皇陵,谥号唯珍。 此生唯一,自此珍藏。 在所有人长跪规劝时,我毅然决然将自己封入冰棺,与她长眠于帝陵。 我的紫儿苦了那般久,最后怎能孤孤单单地走呢? 我,自然该去陪她…… “若你不死,本君定复你后位。”我的承诺,在她生前无法兑现,在她死后,终于可以兑现了…… 作为违诺的惩罚,我便将自己送她处置。我知道,她必是恨我的,那我便陪她上天入地,让她能随时随地与我置气。 呵……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可是,玄枫锦却不愿遂了我的愿。 以完成她的遗愿为名,他将我逼出了与她同葬的冰棺。 但我的眼,却因为千年寒冰的阴冷,自此不能视物。 与紫儿再遇闵周城,无论如何,我都想不到她竟是诈死。所以,明知那个女子与她有那般多的相似点,我却还是徘徊了,游移了。 因为我,失去了自信的源泉——双眼。 “爷,你认错人了吧,奴家并不是爷口中的人……” 只此一句,便让我无可辩驳。没有了双眼的我,只能用心去看人,可用心去看,却无法阐明那种熟悉感究竟是从何而来。无法让人信服,又怎能凭借着它去看透一个人呢? 她说:“奴家的夫君是当朝左相。” 也许,我真的是弄错了。我的紫儿已死,怎么可能还活在人世,更不可能嫁为人妻,与人孕育子嗣。 “爷实在好雅兴,顶着头顶烈日跟奴家夫君讨论奴家的安胎药。” “爷,奴家这位夫君就是小家子气。爷千万别放在心上。这簪花就当作是爷送给奴家与夫君的成亲贺礼了,不知爷意下如何?” “爷身份尊贵,奴家不过是小小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敢直呼爷的名讳。这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奴家玷污了爷的清白,爷还请多担待。天黑路滑,奴家实在不是故意的。” “爷,您不去竞价反倒陪奴家来解决某些……某些生理需求……奴家委实是过意不去……” “爷,奴家夫君在房事上的本事自然是了得。但他好歹是饱读圣贤书之人,像这么当众毫无顾忌乱来,莫说是夫君了,奴家自然也不可能会有这个脸面去丢人……” 这般鲜明生动的她,即使我目不能视又如何?冥冥之中,总有某种牵引,让我认定她便是我的紫儿。 一曲《薄情赋》,琴音如剑,杀伐凌厉。铿锵之音,褪去那份婉约灵动,似要穿透人的心脏,至死方休。 “你究竟是谁?”声音压抑,这一瞬的我,眼中有着万般的执着。 “爷糊涂了不是,奴家还能是谁?”而她,却依旧巧笑,仿佛一切都只是我的自作多情。 “爷,说到这抚琴,奴家有一件事得向你坦白。奴家的琴技其实算是向唯珍君后偷学的……夫君念奴家醉痴于琴,曾偷偷记下了唯珍君后抚琴时的曲风指法供奴家模仿……” 呵!好一个偷学琴技啊…… 她曾指责千子健,眼盲了,心也跟着盲了吗? 这一瞬的我,好想回答她:“怎么可能?只要是你,爷便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心也跟着盲。” 心底,无声地笑了。 因为我知道,从此我的人生,再也不是黑暗。因为她的再生,我,又有了活下去的奢望。 挽回她的道路,很艰难。艰难到,我不得不放她回辰凌国,不得不放手任由她与风黎瑞成亲。 喧嚣散去,用一生等待命运的安排。 朝堂动荡,谋逆叛乱,几国相争,死伤遍野。当尘埃落定,血的洗礼,逆天改命。 我与她,终于执手。伴着我们的,还有那总喜欢冲着我翻白眼的景诺睿小祖宗。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