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人饮冰》 作品相关 (1) ☆、前尘 我手上提着几大袋子的东西,艰难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来,这房子我常来,做这些也算轻车熟路,他从家里搬出来已经一个多月了,他父亲貌似还没松口,倒是李貅很难得地用恶狠狠的语气跟我问起他,大概是在成都消息不灵,听了别人那些说他过得十分凄惨的传闻,怕回来没人陪他打架了。 玄关是暗的,我用手肘按亮了灯,地上散落着不少东西,我找拖鞋的时候,发现地上有一件外套。 他习惯把冷气打得很低,这房子是中央空调,客厅冷得我脚面都觉得凉飕飕的,我往厨房走过去,准备先把东西放到冰箱。 事实上,我应该注意到的。 可惜手上东西太多了。 看到那个女生的时候,我正回想着有什么东西没买,所以被她吓了一跳。 她直接被我吓得尖叫起来。 厨房开着灯,她只穿了一件白衬衫,大概是他的,下摆只到臀部附近,光着两条修长的腿,长发,睡得乱了,一张小脸,漂亮的大眼睛,清纯校花款,倒不是他一贯的口味。 我连忙转过了身。 “不好意思……”我低声道歉。 “没……没关系……”女生被吓得可怜,声音也弱弱的:“你是他朋友吧,我和他刚认识……” “客房有准备女士的衣服,是全新的。”我提醒她:“就在主卧隔壁。” 主卧就是你们俩昨晚过夜的地方。 虽然说偶尔沙发或者起居室也不是没可能,但是基于他对睡眠舒适的执念,应该是睡在主卧的。 “哦,好,好。”女生惊慌失措地答应,不知道从地上捡起一件什么,挡在腿上,整个人像受惊的小鹿,轻盈地跳着去了客卧拿衣服。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过类似情景,但是也算不上什么让人心旷神怡的好事。我站在厨房,把买来的食物一件件放进冰箱里,等到切好了皮蛋和瘦肉,听见门口传来一声关门的声音,知道那女生已经走了。 我洗了手,朝卧室走过去。 客厅光暗,我把落地窗前的窗帘全拉开,才发现地毯上散落着不少衣服,多半是他的,那女生的应该都被拿走了,只剩一条浅蓝色的半身裙,大概是慌乱之间忘了。 我把他的衣服都捡起来,看来并非是夜店之类的地方认识的,衣服很正常,一件白T恤,牛仔裤,昨晚下过雨,穿了件黑色的棒球外套,一直捡到卧室门口,卧室门没关严,冷气透出来,像冰雪世界的入口。 我打开门,昏暗卧室里,宽大双人床被子堆成了山丘,隐约可以看见埋在其中的光裸的背部曲线,窗帘缝隙里透出一线光,照见空气中飞扬的微尘,借着这点光,可以看见他埋在枕头里的侧脸,乱蓬蓬的头发。天生的优美轮廓,放在哪里,气氛都会变得旖旎起来。 我打开了灯。 房间里骤然亮起来,床上那团“不明物体”嘟囔了一下,翻了个身,露出结实的胸膛和腰,他家是军人世家,从小学格斗,腰上稍一动作,就可以看见结实却并不夸张的腹肌。再往下的部位连着小腹被盖在被子里,他弓起一条腿,用手臂挡住刺眼的灯光。 “唔……好亮……”他抱怨,秀气的嘴唇不开心地抿着,明明前两天才打得叶家的几个子侄骨折脑震荡进了医院,做这样的动作却一点不显违和,话音里还带着点沙哑,眯着眼睛看着我:“口好渴……” “水在床头柜上。”我抱着手臂提醒他。 “好渴……”他在床上翻滚一下,臀部险些走光,他有遗传自他父亲的宽阔肩膀,肌肉线条漂亮,到腰却收紧,但是因为瘦,脸又长得秀气,所以穿上衣服就看不出来,常年扮猪吃老虎。现在他正把脸埋进枕头里,大声抱怨:“好烦,不想起床。” 我竭力面无表情,走近床边,端起水杯,递过去。 他明明埋着头在装忧郁,却跟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第一时间转过脸来,接过我手里的水,爬起来,靠在床头喝得开心。 他和他那个像狐狸的父亲一样,明明比虎豹都危险,却有着最无害最优美的一张脸,从额头到鼻尖,无一不是上帝杰作,祖孙三代一脉承袭的薄嘴唇,无情又漂亮,垂着眼睛喝水的时候,睫毛的阴影重得可以溺死人。 “喝完了。”他喝光一大杯水,把杯子递过来,眼睛亮亮地看着我,一大清早就开始装乖,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警惕地伸手去接。 他手一松,我完全看不清他是怎么反手的,我手腕就被扣住了,匆忙间只记得握紧杯子,手腕上传来一股大力,整个人都被他拖倒在床上。他翻身,带着被子把我压在身下。 “小朗来陪我睡觉吧。”他整个人压在我身上,我气都喘不过来,他还好整以暇地玩着我头发,拿起一缕头发在鼻子旁边嗅,像好奇的幼年野兽一样。 我冷着脸,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生气了?”他凑过来看我的脸,温热的气息喷在我脸颊上,眼睛凑得很近,郑家父子都是一双桃花眼,远看已经是销魂蚀骨,近看更加惊心动魄,眼头下勾,眼尾上飞,又大又亮的墨黑瞳仁,笑起来却带着水气,再加上喜怒无常的心性,一笑就风光旖旎,冷起脸就冰冻三尺,都是出了名的。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 “别生气啦。”他松开我手腕,从我身上滚了下去,找了个舒适的位置躺好,枕着手臂开始每天起床固定的一套套路,打起呵欠赖床。 我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衬衫。 “给你三分钟,到厨房来喝粥。” “好累……起不来……”他躺在床上,嬉皮赖脸地对我笑。 “那就倒了喂狗吧。” 三分钟之后,我在厨房煮今天要用的卤水,他坐在饭厅的长饭桌边,一条腿踩在另外一张椅子上,穿着一条宽松的棉布运动裤,就着腌洋姜喝皮蛋瘦肉粥。 我把牛肉和蹄髈用八角茴香料酒之类的腌制好,母鸡整只放进高压锅里面炖,洗了手出来,去花园里摘罗勒和薄荷。 他穿着运动裤在客厅角落里练拳,一大清早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没地方发泄,打得沙袋砰砰响。听到我走过去,头也不回地喊了句:“小朗我要吃五香牛肉。” “你再用力点打,把房子拆了就有得吃了。” 这房子很大,两层别墅带花园,是他当初从英国退学跑回来的时候自己买的,说是怕他爸揍他,找个离家出走的地方。 事实上他爸根本揍不了他,郑家三代单传,就他这一根独苗,他祖母叫关映,人送外号武则天,虽然这两年因为心脏病在家休养,还是说一不二。从小把他当宝贝一样疼,谁能碰他一根头发。这次他和叶家的几个子侄打架,叶家连长房带二房统共五个儿子,全军覆没,轻的上了石膏,重的现在还在医院里,叶家老爷子心疼得差点背过气去,郑野狐说要教训他,也不过是没收了零花钱,把他从家里赶出来,他反正平时也没着家,乐得自在,跑到这房子里住着,这么大的人了,关映还生怕他饿着冻着,背地里不知道塞了多少钱给他。 郑家大少爷郑敖名声在外,有的是纨绔子弟上来巴结找他玩。他从小就长得高,十七岁长得一米八四,十三岁就开车带女孩子,现在放开了玩,每天更是不重样,出了名的心性凉薄。今天的这个估计也是昨天才认识的学生之类,走了他问都没问一句。 午餐两个人吃。 我一上午做了一桌菜,他坐在我右边正座,面前一字摆开最喜欢的几个菜,卤牛肉,椒盐虾,水煮鱼片,剥螃蟹剥得满手油,一看就是被伺候惯了的,半天剥出指尖大小的一点肉,恨恨地把螃蟹壳摔到一边。 我看得好笑,擦干净手,替他剥起来,他吃了两个,十分惬意地擦干净手继续吃菜,一边吃还一边指挥我:“不要蘸酱油……” 我饭量不大,已经吃得半饱了,索性就替他剥下去,他打了一上午拳,饿得不行,吃得起劲,郑家的家教好,饿成这样吃相也不难看。 “小朗你下午去学校吗?”他一边等螃蟹一边问我。 “明天才开学。”我把蟹黄清出来。 他知道我和他爱好不相同,也不问我晚上要不要一起玩,只是有点无聊地玩着螃蟹壳:“那以后就很难见面了。” “哪有那么夸张,又不是坐牢。”我被他表情逗笑了:“而且我很快就毕业了。” “破烂学校。”他犹自不忿地抱怨,一口气吃了一壳子的肉:“毕业之后搬出来和我住吧。” “我又不是租不起房子。”我好笑地看着他。 他不爽地把螃蟹壳子扔到一边:“要是小朗是个女的,我一定娶过来当老婆,贤妻良母多好。” 明明知道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希望,但有时候他无心的一句话,还是会忍不住心旌摇晃,几乎要当真。因为喜欢本来就是这样低姿态的事,他一个皱眉,一个微笑,都会在你心里掀起轩然大波。 吃完饭,我把菜都打包好带去学校,不指望他会知道把冰箱里的菜拿出来放进微波炉里,何况他每天的节目都精彩得很,也不用去吃剩菜。快毕业了,很多事要忙,事务所那边也有很多问题,时间省一点是一点,能不去食堂吃饭也好。 有时候也会安慰自己,他对我终归还是有点不一样的,比如说我走的时候,他会送到门口,对于他这样颐指气使的人来说,已经是绝无仅有的待遇。 正中午,外面太阳灿烂得很,晒得地面泛出一层白。 “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把手上的一个袋子递给他:“今天早上我在你家碰到一个女孩子,这是她落在这里的裙子,下次她过来再给她吧。” 他似乎要回想一下才能想起那是谁。 “哦,那个啊……”他毫不在意地抱着手臂:“好像还是你们R大的学生,你带走吧,放我这里她也拿不到,不行就扔了吧。” 我抿了抿唇,心里似乎有千军万马在汹涌,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他却笑起来:“其实你们R大也不是全部惨不忍睹,你这几年怎么不谈恋爱呢。” 这个问题,我也很想问自己。 大概,是因为我心里,很喜欢,很喜欢某个人吧。 喜欢得快要死了,就连看着他和别人一夜情,就算只是过来,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过来给他做顿饭,我也觉得这一天都是闪着光的,甚至昨晚上,想着明天要见你,都在床上辗转反侧。 这是连我也没办法的事。 很多很多年后,我仔细回想,我到底是在哪个时候,意识到你不可能喜欢我的。 我想,大概就是那个正午,你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身形修长挺拔,面容俊美,优美的嘴唇说着朋友该说的话,漂亮的眼睛坦荡无尘。 那瞬间,我忽然明白,眼前这个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上我的。 你有最好的外貌,最好的出身,自然也值得最好的人,最漂亮的皮囊,灯红酒绿,最奢靡的享受,最精彩的生活。 我于你来说,就像那一桌午餐,已经是尽我全力的丰盛,但终究是随处可见的食材,终究是普通家常的口味,偶尔吃一餐自然觉得好吃,你却不会为了我吃一辈子这样的家常菜。 就像,就算我知道你有疼爱你的祖母,有无数簇拥你的朋友和长得漂亮惊艳的男男女女,还是会担心你过得不好,会过来给你做一顿午饭,要亲眼看见你没事才安心。 你却不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是许朗还在读大学时候的事哟,是最后一个学年开学前。 而下一章会直接跳到快毕业的时候。 其实这篇文不会大虐,因为许朗不是那种心绪起伏很大的歇斯底里的人,他是很安静的,看起来无比冷静的那种。 大家不要怕,我长篇不BE的。 ☆、银魅 毕业季节,学校里时不时可以看见拖着行李箱行色匆匆的毕业生,我因为事务所的关系去年拿到证后就办了离校,感伤倒不是很深。只是租的房子楼上正好在装修,吵得人心神不宁,我就在学校宿舍住了两天,学校附近有几个书店不错,我在里面淘了一天书,拿着几本原文的希腊法典当课外书,去食堂吃饭。 刚打完饭,电话响了。 我手上拿着东西,又以为是事务所的电话,看也没看就接了起来,结果对面连“喂”都没说,直接来了一句:“到银魅来。” “什么?”我还想追问,对面已经挂了,一看号码,果然是李貅。 我找了个位置坐下吃饭,不到十分钟,电话又响了。 “你怎么还没到?”他在外面历练了两年,行事风格越发像他父亲了,丝毫不客气。 “我在学校,还在吃饭。”我怕他发飙,问了一句:“你们在哪。” “还能在哪,银魅。”他不知道是在跟谁抱怨:“麻烦死了,你别动,我来接你。” 我慢慢吃完一小碗饭,把书锁在超市的寄存处,还剩了一本民法典锁不进去,只好拿在手上,去学校的林荫道那里等他。 李貅车开得向来快,从东单到我学校只要十几分钟,车牌挂得凶,没人敢惹他。这次果然快得很,学校的银杏树郁郁葱葱,我在树下站了不到两分钟,一辆保时捷风驰电掣地开过来,直接刹在我面前,简直快冲到马路牙子上来。他从车窗里露出一张脸,比上次过年时更加惊艳了。说话却是一贯地简洁: “别傻站着,上车。” 我绕到后座,他皱起眉头:“副驾驶有刺吗?” 跟这种人没得道理可讲,我认命地坐上副驾驶,心如死灰地系安全带,不知道哪里戳到他笑点,他嗤笑一声,直接发动车子。 巨大的后坐力直接把我冲得贴在了座位靠背上,还好我动作快,安全带已经系好了。 “你慢一点,这是学校。”虽然是上课时间人路上没人,也经不起他这样横冲直撞。 “啰嗦。”他嫌弃地说了一句,速度却慢了下来。 出了学校,就开始沉默。 我们俩之间,从小就没什么聊的。 我小时候很怕他。 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小孩,棕色的头发,蓝得像海一样的眼睛,清澈又漂亮,皮肤白得像瓷器。但是一开口却比谁都凶,我小时候在孤儿院的时候见过的最霸道的小孩都没他难相处。不过我那时候也太惶恐了,第一次拥有一个家,所以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什么事,就算他抢我的菜,把我的椅子踢倒,晚上扮鬼吓我,我也都不生气,只想着尽力对他好一点。 只是后来渐渐长大了,就明白了。 我从来不是带着光环的主角,那些用真情感叛逆少年戏码也不会出现在我身上。 我是配角。 如果需要一千个人来衬托主角的幸运,我应该就是其中一个。就算戏份稍微多一点,演过几集,自然就会现原形。 所以我很少主动联系郑敖。 他要见我,我就过去。他的生活过得开心精彩,我就一个人过自己的生活。就算他说想见我,说我读的什么破学校一年见不到两次面,我也只是安静笑着,耐心听他说。 他说,但我不能信。 配角,就要有配角的自觉,在适当的时候出现,点缀主角的生活。在适当的时候退场,留主角和真命天女happy ending。出现得太多,就会惹人厌烦。我只是他人生里稍微重要一点的路人甲,偶尔一个镜头里陪他走一段路的朋友,和他以后结婚现场照片背景上笑着的一个不知名的人。 而我喜欢他。 这是唯一不该发生的事。 到了银魅,一堆人已经在那里玩了起来。 李貅把我载过来之后,就跟不认识一样,反正我已经习惯了,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来,没有茶水,只能喝啤酒。 喝了半杯啤酒,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我转过头来,一张无比漂亮的脸在对着我笑。郑敖小时候就因为长得太好看被人当成女孩子,长大之后骨骼长开了,好了很多,充其量只算中性而已。 “怎么来了都不跟我打招呼!”他习以为常地用手臂揽住我肩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看他手上端的酒,似乎度数不低。 “我刚到,还没看见你。”我把啤酒杯挪了一挪,让他把杯子放下来。他完全没看到,喝了一口酒。 近在咫尺的身体,只是这样靠在一起坐着,就已经让我不知今夕何夕。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靠得太近,我可以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大概是什么香水,像阳光下的森林,却很适合他。 他大概玩累了,靠了点重量在我身上,坐的姿势随意,喝着酒,偶尔有人过来跟他打招呼,他抬抬杯子,勾一勾嘴角。郑家家传这种笑容,只翘一边嘴角,优雅而敷衍,转瞬即逝,连礼貌都算不上。 “你晚上还要回家吧?少喝点酒。”我忍不住劝他。 “今天不回去。”他简短答一句,不知道看到谁,站了起来。端着杯子要走,懒洋洋地吩咐我:“你等会先别走,晚上还有节目。” 我点了下头,看见他走过去的方向,有个女人正在表情热烈地跟他挥手打招呼。十分明艳照人的一张脸,并非中国传统的那种美人,而是狂野健康的,轮廓深,一双大眼睛,睫毛浓密,眉色黑润,唇色鲜红,头发黑得像墨,带着鸦羽般光泽。身材火辣,穿着贴身的低胸蜜色长裙,漂亮得咄咄逼人,简直照亮半个酒吧。我看见郑敖走过去,她夸张地张开双手和他拥抱,亲吻他脸颊。漂亮的人就有这点好处,不管做多夸张的表情都不会显得难看。周围的人笑着说什么,大概是感慨他艳福不浅。 “那是Shakira。”旁边有人跟我解释:“美籍华裔,刚回国,很漂亮吧。” 我转过头,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个人,年轻,带一点苍白,然而也是非常俊美的,只是瞳色浅,面庞窄,莫名地显得忧郁。 我天生一张配角脸,极少有人和我搭讪,尤其是同性。这算是非常意外的情况。 他和我对视一眼,笑起来,极绅士地伸出手来:“我姓罗。” 我和他握手:“我姓许。” 大概是我针锋相对的回复逗笑他,这位姓罗的先生笑起来,他的笑也是忧郁的,带点迁就别人心情意思。 “好吧,我叫罗熙,熙熙攘攘的那个熙。” “我叫许朗,朗读者的那个朗。” “你喜欢看电影?”他不急不慢地问我。 我疑惑地看着他。 “那是一部电影的名字……不过不重要了。”他没有端酒杯,大概也是这酒吧的常客,往后靠在沙发上,枕着自己的双手,表情惬意得很:“我常到这来,还是第一次看见你。” “我不常来。”我转过眼睛看看周围,陆嘉明不在这里,李貅不会玩得多专心。他性格和他父亲很像,是很冷硬的,高傲得近乎无趣。酒吧里这些男男女女的事在他看来没什么吸引力,我从小就听他抱怨说那群和他一起上学的纨绔子弟蠢得像猪。 如果罗熙有问题的话,李貅应该不会不过来把他骂走。 我没办法不知道这个人的来意还能若无其事地和他交谈,我的性格里缺少若无其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那份安然。因为我的人生里顺其自然发生的没有什么好事。 他大概也看出我的戒备,笑了笑,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朋友过来打招呼,凑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朝我笑一笑,先离开了。 他的衣服质地很好,态度带着某个阶层特有的优雅矜持,并不像是会莫名其妙搭讪别人的人。 当初,我刚到李家的时候,也有些人会猜不透我来历,过来打探,或者有些误会,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但是我搬出来读书之后,就少了很多…… 他看起来也不像是这种人。 “在想什么?”一件外套扔了过来,郑敖搂着Shakira,懒洋洋地叫我:“我们要走了,把外套穿上,外面很冷。” Shakira明艳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她穿的长裙是蜜色的,贴身,一闪一闪的,勾勒出柔韧细长的腰肢,是最美好的女性曲线,而郑敖的手正搭在她腰间。 他扔给我的外套是黑色的,皮衣,脱下来的时候翻了过来。我低下头躲开Shakira的眼睛,翻衣服的手指尖却好像针在扎。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知道我喜欢这个叫郑敖的人。因为只要和他有关的事都让我心跳失控,只要是和他在一起,我就像上课时偷溜去打篮球的小孩,明明知道家长知道之后就会遭殃,却又无法自控地贪恋这种偷来的温暖。 但,有一件事,就算和他待在一起,也让我觉得痛。 我跟着苏律师接的第一个案子,当事人丈夫出轨,要离婚,临上庭前躲在家里不肯出来,我们劝她不要感情用事,她隔着门朝我们喊:“你们懂什么,你们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 其实当时我很想告诉她,最痛的并不是失去。 而是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拥抱着别的人,他的笑容,他专注的眼神,他的副驾驶座,他的卧室关闭的门,都是给别人的。 一分一秒,一刀一刀。 痛过凌迟。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离上章大概六个月以后了。 ☆、尴尬 他说的晚上的节目,似乎并不是指一堆人在北京这种凌晨两点还喧嚣得不行的的夜晚开着车到处乱逛,我一直住校,对北京不熟,看着窗外也猜不出是去哪。 我坐在后座上,车里空调开得很足,还好有郑敖给我的外套。不过看起来这件皮衣并不是做这个用的,我记得是贺连山还是谁在城郊有个滑雪场,上次在地铁站看见那个滑雪场的宣传,恰好拿了正大红的一部跟冰雪有关的好莱坞电影的合作权,打的是夏季冰雪世界的概念。说不定这次是要去滑雪了。一晚上没吃饭,有点饿,好在这些年我把自己照顾得尚算可以,胃也没什么毛病,偶尔饿一次也没关系。 最后停下来,却是在一间日式的料理店。我对建国门这边不太熟,只知道是寸土寸金,在这样的地方建起一间精致的日式庭院,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穿过挂着红色纸灯笼的门,庭院里的布景精致得像一幅画,中国的造园技术传入日本之后形成了自己独树一帜的风格,不过因为受苏律师影响的关系,我看多了苏州园林,也不至于太惊叹。 “哟呵,在这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贺连山已经下了车,他车上坐了不少人,女孩子都十分漂亮,正在叽叽喳喳议论着。其中有一对双胞胎。看得出是模特,寻常人没有这样的好身材,大长腿,穿热裤,身材纤瘦,脸却是娃娃脸,一样的大眼睛长睫毛,无辜如小鹿,只是站到Shakira面前,还是逊色。 “你不知道的地方多了去了。”王朗的车停了下来。这应该是他介绍的地方,外人都把这群太子党们的生活想得太过糜烂,其实他们也是人,美的东西谁都喜欢,夜店装修再华丽,美不过这样精致的一方庭院,美不过驾着SUV开到草原上去看那达慕大会。没有人会天天喝到凌晨两点醉醺醺,没有人傻到在北京这种交通状况里飙车,也没有人每晚在夜店叫几个公主玩4P,那些都是暴发户做的事,他们从小玩到大,什么都玩过了。 “事实上,他们也么那么痴迷于猎艳,我常常看见他们几个大男人在俱乐部一起吸雪茄玩桥牌,或者跑到赛车场去开车。甚至其中一些人,是有固定女朋友的,比如王朗。他女朋友是世交家的妹妹,现在在剑桥留学,学的是环境保护,很正经的一个女孩子,他们也不像外人猜的那样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朗光追那女孩子就追了三年,从高中开始喜欢她,她嫌他成绩差,不肯答应他,最后被他死乞白赖追到手。王朗每两个月飞过去找她,经常跟他朋友说英国天气差得像屎一样。 当然,他们也不像外人想的那样,个个都俊美无铸堪比明星。女孩子还好,从小保养,一身名牌,不会差到哪去,偶尔也会出一个叶岚子那样漂亮得惊人的存在。男孩子差距就大点,郑家自从娶了郑野狐母亲关映之后,外貌陡然提高了一个档次。李家是从李祝融父亲那一代就开始了,因为混血的缘故,李祝融很多堂姐妹也漂亮得不行,现在都没结婚,还在游戏人生。还有像今天我遇见的罗家,书香门第的夏家,都很好。其余的,王家虽然从政风生水起,但抵不过家传的肥胖基因,王朗还好,只是五官平淡,又玩射击,还在正常体重。他那个妹妹的日子不太好过,在这个以瘦为美的社会,无论在我们平常人还是在这些世家大族里,女孩子太胖都不是什么好事。 至于贺连山就更悲催了点,用郑敖的一句话说,他爷爷长得跟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似的,贺连山有什么办法,不过也有个好处,至少说明他是亲生的。 所以贺连山是玩得最疯的。身边的女孩子走马灯一样地换,他的游戏人生,透着股看透那些漂亮女孩子的冷眼和阴狠,有人说他床上手段很变态,不过只是传言而已,我和他并不熟。 王朗早安排好了,这日料店没有一个顾客,只剩下服务员和老板在,庭院里用来造景的是日本红枫,其实就是槭树,比罗汉松长得快多了,颜色也鲜艳。有次苏律师跟钱教授聊起沈从文,说沈从文讲蔬菜也是有“格”的,说现在很多庭院用的槭树,格就低,不如矮松梧桐。 房间也是典型的和室,地上铺着榻榻米,布置得很精致,国土决定格局,日本文化从建筑到室内装修,到食物,都透着一股小而精致的风格,穿着和服的女服务员用托盘上菜,大概照顾到其余不常吃日料的人,食物里面生食不算多,天妇罗还不错。喝到味增汤,没想象中的恐怖。 王朗算半个雅人,他家里守旧,长房一对儿女都没出国读书,这在他同龄人中是非常少见的,他大学读的是B大,据说是自己考进去的,也算不错了。他妹妹还在上女子学校,经常有人开玩笑,说他家活在古代。 女孩子们都很喜欢日式料理这种格调,几个女孩子已经拿出手机对着食物拍起来。看来是第一次跟过来——在这堆人的聚会里,拍照不算什么好事。据说上次贺连山带着一个女孩子在香格里拉吃饭,遇到几个长辈,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被叫过去一起吃饭,大概香格里拉的摆盘实在太好看,那女孩子一时按捺不住,拿出手机,结果被保镖劈手拿过去,内存卡掰得粉碎,女孩子差点吓哭。直到现在,很多长辈都在说贺家的小儿子不识大体,不成器,年轻孟浪。 我拣了两个寿司吃了,听他们聊出国的事,Shakira是典型的ABC,骨子里是个美国人。我大学读的法学,一度想考国际法,了解过英美法系,看多了美国的案例,觉得这个国家人的性格很有意思,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这种天真,大概是只有当一个民族兼具历史较短和经济发展程度很高两个特点时才能保持的。而中国则完全相反,历史悠久,遗留问题多,几千年动荡,人命如草芥,几十年的安定还不够,还处于居安思危之中。所以看见美国人,常常会惊叹他们的天真。 天真的女孩子,总是讨人喜欢的。 王朗是聊得最欢的,他家里作风老派,他自己也有点像他那些一把年纪的叔爷爷,整天研究吃喝书画怎么“雅”,只差出本随园诗话。先问Shakira美国吃的东西怎么样,Shakira笑得爽朗,说那边常摆在超市里的蔬菜大概只有十几个品种,水果看起来漂亮,其实还是中国的食物好吃。 我看了一眼郑敖,他坐在我左手边,弓起一条腿,正后仰靠在一张矮几上,花瓶里插着两支不知道真假的芍药,光很亮,他的发丝被照得近乎透明,这样漂亮的鼻子,笑起来有点轻佻的薄唇,还有那漫不经心的神色。发现我看他,转过来,朝我挑了挑眉毛。 我低下头,默默又吃了一节寿司。 我不太能融入他们。 但每次又很没出息地跟过来。 就算处境尴尬得像不小心混进马群的羊一样,都心甘情愿地待在里面。偶尔也会发生一点以后想起来都十分尴尬的状况。 好在这两年已经好多了,年少时候只有一股不管不顾的热血,成年之后,就渐渐有了自制力,并不是不喜欢了,而是因为已经知道他不喜欢我。无论再怎样费尽心机地寻找话题,无论做多少类似的事,他不喜欢我,就是不喜欢我。 所以不再努力融入他们,不再吸引他目光,安心当背景就好。 中途不知道谁提议,竟然拿出日本花牌来打,那对双胞胎女孩子从没见过这种牌,一人靠在贺连山的一边,议论个不停。Shakira貌似喜欢健身,对牌类不是很感冒。我看了一会儿,发现几方实力差距太大,没什么看头,日式的槅门透进月光,我看见回廊上落了一地的芍药花瓣,走到廊下去看月光。 如果陆嘉明在这里的话,大概最关心的是那株芍药花吧。 叶岚之的妹妹叶素素,当年高中时候在德国留学,大概因为不在父母身边,家里又冒出个私生子弟弟,性情变得很跋扈,当时李貅暑假在德国学东西,和她两个人互相看不惯对方,整天吵,严重起来还动手,小女孩子心思最难猜,吵着吵着竟然吵出了感情。也不跟李貅说,径直跑去找陆嘉明,用她的原话说是“看看他是何方神圣”,陆嘉明脾气好得很,被她居高临下盘问了一顿,还耐心地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她。叶家家教严,叶素素也本来就不是什么坏人,被他这样一弄,反而不好意思太凶了,嫌弃了他两句,就自己跑回来了。 这是现代版的“我见犹怜”。 我以前很羡慕陆嘉明。 他小时候很善良,善良得近乎懵懂,所以周围的人都会下意识地保护他。我并不羡慕他有家长疼爱,家庭美满,我知道那个我羡慕不来。我羡慕的是他的性格,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坏人,就算再过分的事,他也会用很积极的态度原谅,下一秒就海阔天空。我希望我也能有这样的乐观,我以为,只要你自己不觉得伤心,就没什么事可以伤到你。 后来才知道,就算是他的性格,也要有爱的家庭才养得出来。只有得到了满满的爱的孩子,才能对这个世界充满怜惜。一朵花,一只蜻蜓,他都能平等对待。如果真有所谓的大善人,应该就是他这种了。 而我做不到。 不过也没关系。 我不是陆嘉明,也不用做陆嘉明。就算不够善良,不够积极,顶多少一些人喜欢而已,只要我足够努力,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我不用像任何人。 我就是许朗。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见犹怜的典故是这样的: 东晋大将桓温讨平蜀国后,纳了成汉皇帝李势的妹妹为妾。他的妻子即晋明帝之女南康长公主,很凶悍妒忌,当时还不知这件事。待后来知道了,就带着刀到李女的住所,想杀了她。 接下来的情节发展是:见李在窗梳头,姿貌端丽,徐徐结发,敛手向主(即公主),神色闲正,辞甚凄婉。主于是掷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善之。” ☆、相处 “在看什么。”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他。 尽管知道他也是因为无聊才会走出来,并不是刻意来找我。但此刻月光这样好,白芍药皎洁如雪,如此漂亮,和室里传来他们正在打牌的交谈,日式清酒喝了一杯就让人微醺。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敖,你想没想过?” “想什么?”他反问我,笑得这样好看,天生的浪子。 “找一个真心喜欢的人,”我看着他眼睛:“不要再这样换来换去了,好好谈一场恋爱,安定下来。” 话还没落音,我就知道我错了。 他仍然在笑,这些话对他来说不过一句轻飘飘劝告,他轻易就能化解,连一秒钟思考都不用。 “我找不到喜欢的人啊。”他轻松地感慨:“找上床的人比找喜欢的人容易多了。” 脑中那些微醺的、旖旎的情绪,一点点退去了,像退潮之后的海滩,像铺满大雪的平原,空无一物,凉意彻骨,我几乎就瞬间清醒过来。 我这是在干什么?只不过一杯清酒,就差点做出失控的事。 这些年,之所以能过得还算不错,不就是因为自己的自制力么,不要表露,不要要求,就算失去,就算一无所有,也要平静对待,仿佛从来就没有想要过。 这样就没人会觉得愧疚,场面也不会太过难看。 庭院里似乎瞬间冷了起来,有一点微风,槭树的影子摇晃起来,我抱紧了手臂。 “起风了,我们进去吧。” 我不等他回答,从他身边走过去,挤进了和室,擦身而过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挣扎咆哮,却被死死锁在笼子里。 我心里有一只猛兽,小敖。 我不能放他出来,它会把目前平静和谐的场面撕得粉碎。我不能靠你太近,你会听见野兽的咆哮,你会看到它露出的一鳞半爪,你会惊讶,会愧疚,然后一切就都毁了。 我知道,和你一起玩的人很多,但你的朋友不多。 我会做最安全的那一个,不常常陪伴,但会一直在这里。只要你想,你就来,我会倾尽所有地招待你。一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天。 但我永远不会告诉你,我曾经爱过你。 玩了大半个通宵,凌晨四点散了,我坐郑敖的车回去。 我以为他会带Shakira回来,没想到Shakira去王朗家找他妹妹玩去了,这女孩子很聪明,不像上次那个R大的女学生,明明不是洒脱到可以一夜情的性格,但大概是太喜欢郑敖,就和他上了床。 都说美国女孩子开放,其实她们因为性爱教育早的缘故,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就算开放也是明白后果的开放。而中国有些小女孩子,根本不懂男女之事,莫名其妙就上了床,做出傻事,对身体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我跟着苏律师跑,接触过一些致力于在中国高校普及性教育的前辈,他们虽然辛苦,很多时候还不被理解,甚至被家长攻击说是在宣传早恋,宣传乱交,但他们是真正在做对社会有用的事。所以我一直准备以后跟苏律师一样,给他们当法律顾问。 当然,我自己得先变得足够优秀才行,我现在还不算真正的律师,只能算法律从业者。 车从后海过,这地方凌晨四点多竟然还很热闹,朝阳已经快升起来了,阳光照在水面上,有粼粼的波光。 我偏头看郑敖,他在开车,抿着唇,侧面看起来颇严肃。 “困了?”我问他。 他摇摇头,只是笑了笑。 凌晨的光线一点点亮起来,莫名地让人觉得万物复苏,睡意都没了。我租的地方凌晨倒很安静,毕竟楼上还没开工,我按亮楼道灯,回过头来看郑敖。 他从车上走了下来。 “我在你这睡一夜吧,懒得回去了。”熹微晨光里,他伸了个懒腰。 我犹豫了一下。 “好吧。” 大概确实是累,我自己眼睛也睁不太开了,张罗找了睡衣给他,勉强烧了水,准备给他冲杯牛奶,回头一看,他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那么高的身材,蜷在沙发上,莫名地有点受了委屈的意思,完全不见清醒时飞扬跋扈的影子。我搬不动他,无奈地拉上窗帘,把水杯放在茶几上,开了景观灯,怕他等会醒来口渴,找不到水喝。 倒下不到三分钟,我就睡着了。朦胧中有人爬到我床上来,大概是沙发太难睡,所以爬过来跟我挤一张床,不知道是嫌床小还是睡觉习惯,伸过手臂来搂着我,连脚也放在我身上,低声嘟囔了一声“小朗。” 我睡得迷迷糊糊,实在挣扎不开,再度睡过去前只有一个念头: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把冷气打那么低……因为和他一起睡觉,真的,太热了。 睡下去三个小时,准时被楼上的声音吵醒,不知道是在凿墙壁还是在干什么,声音尖锐,极有穿透力。我被吵醒时整个人还是懵的,结果睡在我旁边的人也被这声音吵到,直接烦躁伸手拖过被子,蒙在头上。 我被他这么一弄,反而彻底清醒了,找了我自己的隔音耳塞,给他戴上。他睡觉也不安分,我捉着他下巴给他戴耳塞,他翻来覆去,最后直接反手一个擒拿把我脸按进枕头里。 还好,耳塞已经都给他戴上了。 我在枕头里沉思了一会,楼上凿得更欢了,一声声简直像在凿我头盖骨。大脑太困倦,不想动,又睡不着,只好转过脸来看着他睡。 我很久没看见他这样不设防的表情了,我在读书,他在当前呼后拥的纨绔,我们很少见面。 但我知道他过得不算开心。 小时候李貅骂他不是亲生的,其实是在骂我。 因为他其实是亲生的。 只是他爸爸不认他而已,对外面宣称是收养的侄儿,外人自然心领神会不会当真,但是他却要在这样的谎言中长大。 小时候他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 他一直叫我小朗,其实我比他大。 小时候我很老实,唯一一个不那么老实的习惯,就是喜欢躲起来,爬到别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越高越好,躲起来。那些我躲避的“私人领地”我都一个个和他分享。他留宿在李家的时候,我们半夜一起从卧室溜出来,爬到三楼废弃的书房阳台上,去看月光。午夜很冷,只有一条毯子,我们裹在一起,什么都不用说,就这样安静地坐到天亮。 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有一天,能变得足够强大,非常强大,能够像他保护我一样,保护他,我想一直往上爬,一直爬,直到找到一个地方,像童话里小孩子藏身的树洞,海洋中的天鹅休憩的石山,或者恶龙的洞穴,我们能躲在那里面,看一晚永不会天亮的月光。 但还没等到我实现这个梦想的千分之一,他就已经习惯了在那下面的生活。 他似乎过得很好,车尘马足,前呼后拥,怀中人美如画。他的生活很精彩,很奢靡,随意又自在。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看不透他。 清晨的阳光照进来,他侧脸埋在枕头里,微微皱着眉。 我抬起手来,却始终放不下去。 这个时刻,似乎有某种魔力,某些隐秘的心思在心里涨潮,一点点浸湿沙滩,摧毁城堡。有个声音在心里说,不管你做什么,他都不会知道的。 隔着半厘米的空气,我小心翼翼地描画他的轮廓。 从额头,到鼻尖,到唇角。 缓慢,珍重。 我知道他听不到,所以才敢开口。 “如果有一天,小敖,”我轻声跟他说:“如果有一天,你觉得不开心,一定要告诉我。” 对不起,我太笨了,我不是天才,我没有你和李貅他们那样,专属于你们这个阶层的,天生的聪慧和对人心的察觉。我没法看懂你面具后是不是在强颜欢笑,我没法知道你心里没有说出去的那句话是什么,所以你一定要告诉我,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你开心,无论是待在你身边当一个可靠的朋友,还是做那个让你可以放心在他旁边睡着的人。筚路蓝缕,赴汤蹈火,我都会去。 唯有以此,才能报答很多很多年前,你陪我一起渡过的那无数个漫长的午夜,和寒冷的黎明。 作者有话要说:陆嘉明是个好孩子,许朗也有闪着光的一面,但谈恋爱不是做买卖,没法比较。这篇文不会换攻,郑敖并不是精虫上脑的小种马。而且李貅放在主角栏里是因为他是负责家人的那部分啊╮(╯_╰)╭你们脑洞真的好大。 ☆、律师 这样吵着,我竟然也睡着了。 醒来时阳光似乎都换了个方向,我吓了一跳,整整把一天睡过去的感觉实在太奢侈了。 “唔……”把我当抱枕的家伙似乎也还在睡,似乎还对我突然弹起来的反应不满,伸出手来乱摸,把我头发揉乱:“睡觉吧。” “已经下午了。” “是吗?”他问得毫不走心,决定也十分昏庸:“ 那就睡到晚上好了。” “我不睡了。”我刚想爬起来,从背后伸过来揽住我肩膀的手却收紧了,我挣扎了一下,根本爬不起来。 “我要起床了。”我无奈地跟他说。 “好啊……”他一副无辜样:“早睡早起是好事啊,顺便给我倒杯水。” 简直好像现在揽着我的手臂是别人的一样。 “郑敖,你这样真的很无聊……” 他在背后发出闷笑,手却松开了,我赶紧坐起来,睡觉前累得没脱衣服,只要穿双鞋子,昨晚没开窗户,现在房间里闷得很,夕阳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我推开窗,外面新鲜空气涌进来,越发显得室内空气沉闷。天边已经只剩一点余光,地面上都已经暗下来了。 也只有他,还能毫无负罪感地躺在床上,悠闲自在地枕着手臂,四处乱瞄。本来就是不甚宽松的一居室,因为要节省开支的缘故,地段也不是很好,家具也是我在二手市场买的,虽然竭力布置得整洁一点,但因为房间里有一个这样耀眼的人,一切古旧的,鄙陋的,似乎都被照得纤毫毕现。 我打开冰箱,发现因为最近不在这边吃,只有简单的鸡蛋和面条,我小时候跟收养我的奶奶住过一段时间,因为在孤儿院一直吃得不算饱,所以饮食习惯大概是在那时候养成的。喜欢吃辣,不喜欢吃面,我自己会做菜之后,一直想熬出奶奶炖的那些汤的味道,可惜一直做不到。 用鸡蛋下面的话,我自己倒是无所谓,不过像他那么挑食的人,一醒来就吃这么简单的早餐,大概会不习惯的吧。 “家里没东西了,我要下去买,你呆在家里别乱跑。”虽然知道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不过好歹是郑家当宝贝一样众星捧月的独生子,还是呆在家里比较好。 床上的人却一个翻身,爬了起来。 “去哪里,我也要去。” 我无言以对地看着他。 他也理直气壮地看着我,脸上带着笑,逆光站着,简直大杀器,不知道是不是中途醒来爬到床上的时候换的睡衣,衣袖和裤腿都短了,露出一大截的手腕。就是这样的场景,仍然不显得狼狈,他是天生的王子,精致得如同艺术品一般的脸,再滑稽的衣服,到了他身上,都能被原谅。 “你在家呆着吧。”我试图劝说他。 他从床上跳下来,穿上拖鞋,一脸的“我觉得我已经可以出门了”。 我打开衣柜门,不多的几件日常衣服,因为都是名牌的缘故,很耐穿。李家这样蕴藉深厚的大家族,作风都是体现在细节处,连偶然造访的客人都会准备全套礼服睡衣家居服,何况是养子。就算后来我不常回去,管家也会把每季衣服送到学校来。 挂在衣柜上层的,是几件工作时穿的正装,都用防水塑料袋套好了。最靠里面的一件,尺码大了两号,是一件深黑色的西装,配了条纹领带和白衬衫,并不算十分正式,也是为了应急的。 我把白衬衫和西裤拿了出来,刚抖开,看见郑敖抱着手,站在一旁神情严肃地看着我。 “怎么了?” “我在想,小朗家里怎么会有别的男人的衣服……”他勾了勾嘴角,动作准确地翻出衣服上干洗的名牌:“苏臻远?” “苏律师是我们事务所的招牌律师,”我把其余的衣服收好:“我跟着他当助理,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他哧笑了一声,不知道在笑个什么。 大了整整两码的衣服,总算能够应付郑家这种高个子还手长腿长的变态基因。他扣衬衫扣子的时候一脸不爽地扭来扭去,像衣服上有刺一样,大概是想骗我过去给他系扣子,还好我没有理他。 老式的楼房楼梯很陡,我走在前面,怕他走不习惯。晚上上来的时候光线很暗,又困,估计他没看清楚。现在正不着痕迹地四处扫视,楼梯间的煤堆、被水泥板简单盖住的排水沟、垃圾堆旁边种着的蔬菜…… 刚走出居民区,一辆黑色轿车直接与我擦身而过,猛然停车。 “许朗。” 车窗摇下,坐在驾驶座上的是苏律师,大概是刚下庭,还穿着黑西装,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狭长凤眼挑着,好在有金丝边眼镜挡着,不用被他那堪比X光的目光直接扫视。 “苏律师。”我连忙和他打招呼,今天他上庭是薛师姐在跟,我不用去,不过他把车开到这片来,肯定不是无聊闲逛,而是找我有事。 “今天钱律师上课,薛雪找你去听,打不通你电话,事务所的人都有案子要忙,我过来看看你怎么了。”他用最简洁的话说明情况,抬手一抛,一道银光飞出来,我连忙伸手去接。 “这是今天讲课的录音……”苏律师皱起眉头,眯细了眼睛,看着我身后的郑敖。 刚才的U盘我没接到,被郑敖手一伸接下了。 “这是我朋友。”我没有介绍郑敖名字,毕竟这几家里面,数他名气最大,苏律师接的案子不少,又是金牌律师,说不定听过他名字,没必要说出来,增加不必要的猜测。 郑敖却自报家门:“苏臻远是吧,我是郑敖。” 无论什么情景,直呼人名字都算不上礼貌,而且苏律师比我年长近十岁,完全是事务所里的前辈。 我拉了一下郑敖的手。 “郑家。”苏律师向来不苟言笑,唇一抿更加是化身冰雕,我跟他快半年,还是有点吃不消。他眼睛扫了郑敖一圈,停在了衬衫上。 “我会给您再买一件衬衫的。”我连忙解释:“我朋友临时留宿在我家,只有您这套衣服比较合身,实在不好意思……” 事务所里三位重量级的大律师,钱老是学校的老教授,为人很好相处,黄律师也很和善,唯独苏律师,是最最难跟的,几位师兄师姐都视苏律师为洪水猛兽,平时在事务所擦肩而过连气都不敢喘一口,我倒觉得他除了性格冷一点,对生活品质追求高一点,人其实很博学很君子,就算难相处,也是有规律可循的难相处。 “明天把衣服送到我家来。”苏律师也没再说什么,按下车窗按钮。 “工作这么久,还在穿HUGO BOSS,现在的律师已经这么穷了。”郑敖不知道哪里来的莫名其妙的敌意,翻了翻衣服牌子就是一句。 车窗已经快摇上,苏律师的声音从窗后传来。 “那套衣服烧了吧,放在家里也是疾病源,容易得艾滋。” 好在,郑敖不是李貅那样冲动的性格,不至于吵架吵不过就飞起一脚踹裂苏律师的车窗玻璃。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钱老说苏律师是我们事务所最会吵架的人,不是说他上庭打官司厉害,而是真的说的是吵架。 “……苏律师以前当过私人律师的,大概对你们有什么偏见的。”我跟郑敖解释:“我以后会让钱老把我调开,衣服也会买新的还给他。” 他嘴角噙着一点冷笑,一副阴阴沉沉的样子,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我不想他一直想着这件事,买了一堆菜回去做,他不知道在盘算什么,我跟他陆陆续续讲了一些苏律师的事,他虽然一直是养尊处优,但是毕竟是被作为郑家的继承人培养的,这点胸襟还是有的。而且苏律师其实是个君子,虽然性格冷了点,其实在事务所也教了我不少东西,我想他分得清是非。 吃完晚饭,他接到电话,是他家里打来的。 他虽然才十七岁,但也算成年人了,郑家对待继承人不如李家严苛,但也多少会让他做点事了。只是不知道打电话的是谁。不到是十分钟,来接的车就到了楼下。 他走的时候情绪颇轻松,不知道是想通了还是有什么好事,对我笑了笑,说要去南方一趟。 我送了他下楼,拿U盘接到电脑上,开始听课。 钱老是博士生导师,法学本来就是个深造之路很长的学科,我虽然不准备考研,但也有很多东西要学。事务所里的股份,我迟早要还给李家的。 只有脑子里的东西,才是自己的。 ☆、案子 因为毕业有很多手续要办,跟事务所那边休了三天假,郑敖到南方的时候,我也正好要上班了。 我到得早,事务所里只有几个实习生在,钱老办公室挂着名牌,他常抱怨说:人年纪大了,想睡也睡不着。 我刚把咖啡和西装外套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背后就响起了一连串的“苏律师早”。 我回头看,苏律师穿了一件西装,衬衫一丝不苟,打着深蓝领带,正面无表情地穿过办公区。这样的清早,同事都多多少少有点倦容,唯独他,仍然冷静严肃如冰雕,俊美面孔上看不出半点疲色。 “这些资料传真给明盛总经理办公室,给昨天那个起诉离婚的委托人打电话,约到下午三点。送杯咖啡到我办公室来。”他简洁干练地指挥着实习生,路过我的时候顺手一指:“许朗来我办公室。” 我连忙端起咖啡,拿起用防尘罩装好的西装外套跟过去。 他的办公室风格像极了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极度理智,极度地干净整洁,黑白色调,一点多余颜色也无,除去资历最深的钱教授,他是事务所时薪最高的律师,而他的年纪才刚刚过三十,如果法律界也有金字塔的话,他一定是最顶尖的那一群。 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迅速地翻阅着资料,他的阅读速度快得惊人,我也是跟了他半个月之后,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用这么快的速度读卷宗的。 薄薄一沓卷宗翻完,他伸手拿过咖啡,抬头看了我一眼。 因为低头阅读的缘故,金丝眼镜的位置略略往下了一点,可以清晰看见他眼镜的轮廓,他是真正的凤眼,线条极漂亮的双眼皮,不怒自威。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是戴着眼镜的,多少也遮掩了一点凌厉的眼神,不至于吓哭那些哭哭啼啼来离婚的委托人。 我轻咳了一声。 在他面前主动说话,是很需要勇气的事。 “苏律师,这是您的西装。”我怕他以为是郑敖穿过的,解释一句:“款式和品牌都是照着你原来那套买的,已经在干洗店洗熨过了。” 他平静地看着我,不带一点情绪,但光是那一双眼睛,就已经让人觉得有莫大的压力。 “你哪来的钱。”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事务所里三位大律师,苏律师是给人距离感最重的一个,别说私生活,如果不是钱律师偶尔提起,我们连他年龄都不会知道。所以我没想到他会忽然这样问我一句。 “我自己读书的时候,攒了一点钱……”我跟他解释。 “现在的大学生还能攒钱?”他反问:“R大的法律专业这么闲?” 我握紧了西装的肩部,隔着防尘套和西装布料,木制的阔肩衣架硬硬的。 “苏律师,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我抬起眼睛,和他对视。 “我不管你和郑敖是什么关系,也不管你的钱是哪里来的。”他喝了一口咖啡,动作优雅得像礼仪课范本:“陈逸太蠢,薛雪很快就要结婚,我已经跟钱律师说让你当我助手,我不想再花时间找人。” 惊喜来得太突然,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谢……谢谢苏律师。” 他已经低下头去看卷宗,手一摆,示意我出去,头也不抬。 我轻手轻脚地把西装挂到他办公室的小休息室里,悄悄退了出去。 一出去就被拦住了。 薛师姐和几个实习生正靠在茶水间门口聊天,看见我路过,一把就把我捞了过去。 “嘿,冰山找你干什么?你怎么撞到他手上了?”问话的是薛师姐,她已经订婚,据说年底就要结婚,男方是公检,比她还忙。 “没什么事,就是让我把衣服拿进去。”薛师姐事业心很强,而且事情还没定下来,我也不好到处说。 “切,就知道冰山不会搞你。”一个实习生不忿地晃着咖啡杯:“我们都快被他弄死了。” “你们要是有许朗一半能干,他怎么会搞你们。”薛师姐维护我:“许朗你也别太听他的话,干洗衣服这种事,就让他自己做,你又不是他佣人……” 我不好拂了她的好意,只能答应着。还好钱律师办公室一动,大家顿时散了,我也得以脱身,回到自己位置上。 我被收养之后,也做过很详尽的体检,医生说我心脏可能有点小麻烦,不过问题不大,应该是先心病,后来自愈了,对基本生活还是没什么影响。我长大之后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是偶尔会有一点喘不过气来的情况,深呼吸几下就好了。相比孤儿院那些孩子,我这点缺陷几乎不值一提。 只是为了养生,我在办公桌上放了不少绿色植物,大办公室里女孩子多,怕冷,不肯开窗,空气不流通,有点植物总归好点。偶尔她们收到男朋友送的仙人球金钱草什么的,快枯了也扔给我养,积累了半年,也颇具一点规模。常有人夸我办公区域养眼,上次有个委托人崩溃大哭,她们还把她拉到我位置上坐,把这里当小型氧吧。 这段时间没什么重要案子,我手上要整理的就只有一个离婚案,签了婚前协议,律师能发挥的空间相当有限,不过苏律师既然接下来,作为助手的我还是要认真看。 中午给苏律师叫了餐,自己去微波炉热饭,薛雪他们叫了外卖,叫我过去一起吃,陈逸师兄也回来了,不过在外面吃过了,他跟的黄律师比较擅长知识产权,不像苏律师接案子随心所欲,所以工作轻松很多。 下午仍然整理资料。 很多影视作品里把律师写得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其实庭上只占律师工作的很少一部分,还不是非常重要的那部分,中国是大陆法系,又没有陪审团当观众,庭上可供发挥的空间其实很好。真正决定胜利的,恰恰是那些最枯燥的文书工作,必须用心搜集物证书证,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下午三点,委托人到了。是个非常年轻的夫人,戴墨镜,披着格子披肩。我看过她的登记表,和上次周律师接的案子差不多,老夫少妻,不满丈夫的遗产协议,决定离婚。 可是周律师只堪堪赚回一点辛苦费而已。 我带这位“童夫人”去见苏律师。 敲了两声,门里传来一声“请进”,推开门,苏律师正低头在写什么,看见我们,合上正在写的卷宗,系上西装纽扣,站了起来。 童夫人施施然伸出手,和他握了一握,她涂的口红是鲜红色,唇角尖尖,朝苏律师笑了笑。 我看苏律师没有让我走,就坐下来,拿着本子开始做记录。 “你在电话里说可以提供你丈夫家暴的证据。”苏律师开门见山:“有伤情证明吗?最好是公立医院开具的。” 童夫人戴着墨镜看了我一眼。 “可以让你的助理先出去吗?” “不需要。”苏律师果然和薛师姐说的一样态度强硬,而且极其护短:“他和我一样,是专业的法律从业者。” 童夫人抿了抿唇,然后抬手取下了墨镜。 原本以为会看到眼眶淤青,但却是非常光洁漂亮的一张脸,肤质紧绷,色如凝脂,绝不超过25岁的皮肤状态。明眸善睐,只是眼神比她的同龄人成熟许多,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站了起来,我以为她要走。 披肩滑下来的时候,我还没反应过来。 然后里面的长裙也滑了下来,细细的肩带顺着纤细的手臂一路滑到手肘。 她就这样站在苏律师的面前,阳光透过苏律师背后的落地窗照进来,她那优美的锁骨,堪堪被披肩遮住关键点的挺翘的胸部,上好的丝绸一样的皮肤,光裸的背,还有背上那一道道交织的鞭痕,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造成的烫伤,还是手臂上像红线一样细细的勒痕,都暴露在阳光下。 她说:“律师,这样算家暴吗?” ☆、暗恋 送走童夫人,已经是下午六点,事务所里大部分人都下班了。 我因为中午被薛师姐叫去和她们一起吃饭,所以中午自己带的饭基本没怎么动,那群女孩子天天嚷嚷着减肥,连每种食物的卡路里都记得一清二楚,看见一点肉就跟看到洪水猛兽一样,忙不迭地往我碗里扔。 既然有晚饭,我就不急着下班,事务所里有些卷宗是公开的,我把能找到的苏律师接过的案子整理了一下,希望能先熟悉一下他的办事风格,做个好助手。 撇开事务所的股份不谈,刚毕业的法律实习生其实处境很尴尬,北京的事务所一般实习期间都是无薪的,而且因为实习生流动性大,事务所也不会认真去教什么东西,都是用来跑腿,所以学不到什么,自己接案子更是不可能。我刚毕业,跟着苏律师,能学的东西很多。 落地窗外的天渐渐黑了下来,我看得入神,不知道什么时候,事务所里的同事都走光了。 背后传来一声开门声。 “薛雪。”苏律师习惯性地叫的是薛师姐,发现人走光了:“薛雪呢?” “薛师姐手上的工作都做完 作品相关 (2) 了,所以先回家了。”我告诉他:“她说结案陈词在她办公桌抽屉里。” 大概因为穿着西装端坐太拘束,又是加班的时候,不用见委托人,苏律师难得地取了西装外套,衬衫扣子也解开了,看起来稍微平易近人了一点。 不过行事风格还是没变。我说完薛师姐交代的事后,他仍然站在办公室门口一动不动,我站起来,去薛师姐抽屉里拿了文件递给他。 他接过去,一声谢谢也不说,转身又进了办公室。 整整一周,我每天下班的时候,苏律师办公室的灯都是亮的。 我渐渐明白,他时薪为什么是全所最高。 四月底,云淡风轻,学校里开始照毕业照。黄昏时候我赶到学校拿了毕业照,挤了地铁回家,看见菜市场还没关门,买了一点菜,走到我住的三楼的时候,楼道里一片安静,声控灯亮起来,我家门口蹲着一个人。 大概实在是太困,一贯讲究舒适的他靠在门上就睡着了,裹着一件深灰色的薄风衣,半张脸贴着铁门,留长了的头发乱乱的,嘴角优美地上挑着,昏黄的灯光照得他皮肤光洁如宋瓷,这画面漂亮得像一张油画。 我总算知道楼下为什么会有一辆那么拉风的车了。 “醒一醒,别在这里睡,会着凉。”我摇着郑敖肩膀,他皱起眉头,抬起手腕挡住灯光,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我。他的瞳仁是很美的深琥珀色,一点点亮起来的时候,漂亮得像星星。看清楚是我,还没说话,唇角先勾出了一个笑容。 很多人不懂,为什么暗恋那么苦那么累,还不舍得放弃。 也许,就是为了像这样偶尔的一个瞬间,他看着你,毫无防备,全心全意。几乎要让你以为,他也是喜欢你的。 只要这样想着,所有那些牵扯着心口的痛,似乎都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我昨晚通宵开会,上午又见了一拨人,就飞回来了。”他打着呵欠,明明才来过一次而已,就已经熟门熟路地躺到我沙发上:“三天才睡了五个小时,厉害吧。” 我把晒在阳台上的被子搬到床上,把空调的温度打低。 “别睡沙发上,醒来会腰酸背痛的,上床睡。”我把床上的书拿开:“把鞋子脱了,衣服先扔沙发上,等会我来收拾。” 他懒洋洋脱了衣服,里面穿了件黑色的T恤,慢悠悠蹭过来,把头靠在我肩膀上。低声抱怨:“我好饿。” “你先睡,等会我叫你吃饭。”大概是真的累过头了,他眼睛都睁不大开,朦朦胧胧地半眯着,额前头发垂下来,完全不见平常神采飞扬的样子。我伸手摸了摸他头发,他也只是抬了抬眼睛。 我把他搬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关了卧室灯。黑暗里隐约可以看见床上隆起的一团,明明看不清楚,心里却知道,那个人就在这里。只要知道这一点,仿佛整个心都安稳下来,云在青天水在瓶,一切都安稳团圆,无比美好。 我很早就明白,真正喜欢一个人,并不是什么歇斯底里的呼喊,而是安心的,愉悦的。像我小时候每一个度日如年的假期,看见他来了,世界都瞬间被点亮了。喜欢一个人,就是只要在他身边,就觉得自己很安全,像冬天外面刮着狂风,而你躲在被子里看书,这世界再严酷,都不能再伤害到你。 因为是给自己一个人买的菜,所以没什么复杂的食材,剥了一点虾仁,剁碎了瘦肉,给他煮了虾仁粥,下了一个荷包蛋。郑家虽然宠他,但是在正事上也一点不含糊,一直是以继承人的严格标准在要求他。派遣出去半个月都是小事。我看他累成这样,大概这几天也没好好吃过一顿饭。 粥做好了,叫他起来吃,他累得连捉弄我的精神都没有,乖乖端了碗,盘着腿坐在床上吃,吃完了抹抹嘴,钻回被子里。 我摸不准他衣服是什么材质,不敢放洗衣机里洗,翻来覆去找洗标,闻到一股烟味。 他是中学就开始吸烟了。 郑家人身高都不错,他十四五岁就开始拔高,瘦,穿着黑色T恤,坐在天台上吸烟,他头发黑,又带着点卷,长得长了,垂在脸侧,侧着头,一个人就坐一下午。 我从那时就渐渐知道,有很多事,我没办法陪他。虽然他累了会来找我,困了会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在我床上睡觉。虽然他老是叫我“小朗呐”,好像我是很特别的存在。但这其实都是朋友之间会做的事而已。 这些年,他身边来来去去的人,换了很多,都很美,千姿百态。 每个正常的男性都会有欲望,郑家人都喜欢享受,他们玩得起,也有资本。郑野狐守身如玉,是因为他喜欢林尉。 而郑敖是因为没有喜欢的人。 我是被说话的声音吵醒的。 “……让徐也森自己来找我谈,提醒他一句,现在还是我在管,等我爸得到消息,就不是一块地能解决的事了。” 我睁开眼睛,天还没全亮,门口透进来客厅的光,郑敖站在客厅里,背对着卧室,似乎在穿衣服。 我按亮了卧室的灯。 客厅里说话的声音小了下去,卧室门被推开了。 郑敖已经穿了一件白衬衫,正在套西装外套,他的身材穿上衣服显瘦,好在肩宽腰窄,也撑得起来。 “我助理来给我送衣服。”他理好西装领子:“我天亮要去开个会。” “吃早餐了吗?”我问他。 “路上再吃。”他扣好纽扣,背后的助理似乎递了手机过来,有电话,他伸手接了,翘着嘴角,朝我做了个告别的手势,一边讲电话一边匆匆走了出去。 我没了再睡的心情,拿起床头的书来看。 就算我不清楚他们这些事,也知道郑家最近似乎有大动作。如今关映在家养病,郑野狐那个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是狐狸一样的人,他不说,谁也看不出来他想做什么。 我只是担心郑敖。 他们这些事,归根结底,都是权力和利益之争,学法的都知道,有多大利益,就有多大风险,利益越大,暗中窥视的人也越强大。他们这些家族看起来你来我往一团和气,事实上,有一天哪一派忽然倒了,千金子沦为阶下囚,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他是郑敖,郑家三代单传的独子,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连根都扎在这里。 他有他的利爪,也有他要厮杀的东西。 我却连看都看不懂。 ☆、浪漫 我又忙了整整一周时间。 其实我是个很无趣的人,和家里那边关系并不算好,朋友也不多,所以除了工作之外的业余时间基本都用来看书,研究做饭,我还会种一点菜,把做饭剩下的蒜头剥成一个一个,大头朝下插到装了泥土的一次性水杯里,很快就发芽,让人觉得生命真的很顽强。 童夫人的那个案子,定了开庭日期,我一直在看相关案例,苏律师告的是虐待罪、家庭暴力及婚内强奸,最后一个是肯定告不成的。重点肯定要落到虐待罪上面,现在两个要点,一个是尽量收集证据,最好的情况是能判情节恶劣,还要提供长期虐待的证据。另外一个,就是摸清对方律师的套路,对方的律师团一定一上来就辩无罪,能供他们发挥的区间不多,验伤报告和照片都在,长期虐待的证据我们也在慢慢收集,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咬死是受害人自愿的。我看了一下童家过去几个案子的新闻,里面没有一个律师是好惹的。 好在苏律师的态度很自信,举重若轻,连我也受到鼓舞,安下心来做准备工作。 一直也在留意郑敖的消息,可是我跟他那帮朋友不熟,李貅最近又没有来找我,他自己也没有主动联系我,所以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 五月初,我放假在家,随手翻了翻他的INS,看到贺连山的INS不久前更了一张照片,一大堆人在院子里烤BBQ,背景是露天的泳池,他在镜头左边,侧着头跟Shakira说话。 原来他已经忙完了,只是没有来找我而已。 有人说暗恋就像很努力很努力地想在那个人那里打一个高分,结果却发现自己连考试资格都没有,说暗恋让人心如死水,不起波澜。其实不是的,暗恋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一秒天堂,一瞬间又地狱。你总是自作多情,总是以为他喜欢你,把和他相处的每一秒都翻来覆去地嚼,希望能嚼出一点证据来,最后却在一个瞬间忽然明白:喜欢其实是显而易见的,是忍不住会接近你的。如果要你去猜,去努力去证明,去找那些他喜欢你的蛛丝马迹,那就是他不喜欢你。就算再像,再自欺欺人,他都不喜欢你。 你以为他喜欢你,却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发现他对真正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 暗恋其实是,你以为你在考试,你很努力地写完整张试卷,才发现自己连交卷的资格都没有。 伤一次心,消沉一段时间,等他做出一点亲近的表示,又开始死灰复燃,蠢蠢欲动。 我的心里,似乎长着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他一个举动,就点起一把燎原的火,烧光理智,烧光矜持,烧得不能自控,所有想好的计划全部灰飞烟灭,飞蛾扑火般对他好。一直烧,一直烧,一直到烧完,烧得满地灰烬,烧得遍体鳞伤,修养一段时间,又从灰烬里长出新的幼苗来。 我喜欢他整整十五年。 我不知道我在坚持什么,无数次我想放弃,警告自己不要犯贱,告诉自己没有结果。我常常很孤独,翻遍手机联系录,找不到一个可以和我一起看一部电影的人,我没谈过恋爱,我没法喜欢上新的人,我心里的森林,每一棵树,扒开树皮,撕开树心,写的都是他的名字。 也许,要等到有一天,真的烧光了,烧死了,寸草不生了,才能真正的死心。到那一天,也许我能喜欢上新的人,也许我能自己一个人过。 只是我有点撑不下去了。 我太痛了。 周末的晚上,我想出门,去外面随便逛逛。 我过去的人生很紧凑,我上高中的时候,决定成年之后就把钱还给李家,我的生活里容不下漫无目的地闲逛。现在这个目标正在一步步实现,再过几个月,我就可以领工资了,只要我够努力,很快就能把钱慢慢还上,所以我想我可以轻松一下了。 我很少逛街,对这个城市也不熟,好在住的地方离学校近,有一整条的小吃街,东西都不贵。 我去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小吃街上满满的都是人,路两边摆着各种小地摊,还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小吃,我勉强认出几样,煎饼果子、焦圈、豆汁……逛街的以情侣居多,有一家店的炒肝很香,不过动物内脏胆固醇很高,我只点了一小份,吃完了,又跟着人群挤过去买炸糕,排了半天队,在人堆里挤着东倒西歪,听旁边的情侣拌嘴,心情竟然也慢慢好起来。 慢慢跟着人群走到街尾,后面灯光都慢慢暗了,有KTV,有酒吧,还有小旅馆的灯牌,小旅馆的人站在外面揽生意,看见我是一个人,都不管我。有个酒吧的灯牌很别致,是镂空的铁架子,形状是一只猫,我去酒吧都是因为郑敖他们一堆人在玩,今天忽然想自己去一次。 酒吧在二楼,上去要走一个铁制的楼梯,我往上走,有个人正好下来,两个人打了一个照面,他惊讶地笑了:“是你?” 他逆着光,我没反应过来,他看我发怔,笑着侧了侧脸,灯牌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原来是上次在酒吧见过的那个罗熙。 我比他还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罗家虽然行事低调,但毕竟也只有一个儿子,再怎么奢侈都不过分,怎么会出现在这样平民的小酒吧里。 他一听就知道我在想什么,笑得眼弯弯:“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他的眼睛眼尾有点往下撇,大概就是那种天生带着忧郁的眼睛,就算笑起来,眼睛里似乎也有无数藏起来的情绪,一个眼神就是千言万语。 我被问得无言以对,罗熙大概也看出来,笑着说:“我是在这边读书的。” “读书?”我更惊讶了:“你在上大学?” 他笑着点头:“我长得显老而已。” 虽然他这样说笑,但其实我之所以以为他和我是同龄人,并不是因为他的外貌,而是因为他的气质。这个叫罗熙的青年一点也不像他大学里没心没肺的同龄人,他经历的事肯定不少,因为他眼睛里藏了太多东西。 当然,也可能是我自己想得太多。 我们聊天的过程中,有人从楼梯上下来,我们两个站在楼梯中央,勉为其难地让出了给一人通行的位置,他大概是怕我被挤得摔下去,伸手抓住了我手腕,虽然才第二次见面,但这突然的动作我却也并不反感,不知道怎么回事,罗熙给我的感觉很友善,最起码好过贺连山王朗那一帮人。 “我们进去里面聊吧。”那个人挤下去之后,罗熙提议。 “你不是要出来吗?”我问他。 他无奈地笑起来。 “许朗,你要是个女生的话,就完蛋了。” “为什么?”我对他这话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带着我往里面走。 “你要是个女生,这么喜欢戳穿别人,岂不是要单身一辈子。” 这酒吧并不算好。 酒的种类不多,也不好喝,灯光不好,唱歌的人有点“油”,没有银魅那种醉生梦死的气氛,也没有墨格那种装到极致浑然天成的小清新。 那些酒吧动辄四位数一个台还是有道理的。 我和罗熙坐在舞台侧面的一个小包里,现在这个时间段正好,酒吧人不少,舞台上歌手唱着过时了的小清新范歌曲,兑了红茶的酒很难喝。 “很失望?”他大概当我是很少来酒吧的乖乖仔,笑着问我。 “意料之中。”我不打算和他往深里说,因为我想说的话他未必听得懂。我想说,这社会仇富颇严重,仿佛有钱只能买到最烂俗的,金光灿灿的,属于暴发户的东西。其实有钱买到的反而是最精致最匠心独具的东西,钱够多,连情怀都能买到。墨格去年一直走文艺风格,主题叫“在路上”,一会是西藏一会是布拉格,从西藏搬过来的五彩经幡,音乐专业学生在台上唱梵语歌,来的都是文艺女青年文艺男青年,穿麻布裙子戴青金石的项链,张嘴就是仓央嘉措诗集,墙壁上挂着十几万的现代艺术家的抽象画,灯光打得煽情,一堆人坐在酒吧里就觉得自己去了一趟拉萨。银魅更是搞了个初恋之夜,一堆长相清纯的美女和帅哥穿着学生服当服务生端酒,单凭那张脸,他们哪个读书时候不是别人心目中隔壁班的那个男神女神。 这世界上很美好的一些东西,恰恰都是能用钱买到的。 而这世界上最最美好的一些东西,可以一分钱不用花,只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没有那个眼光,活得也没那么纯粹。 我能举出的唯一一个例子是陆嘉明,他现在还在读书,最大的爱好是种植物,我看过他自己弄的一个小园子,墙角种瓜,胖胖的小苗从土里钻出来,子叶又嫩又绿,像两片手掌。一捧草籽撒在装了白沙的玻璃杯里,淋上水,三天之后,草芽出齐了,一天天长高,看得清根须脉络,草针翠绿,摆在桌子上,看一眼,心情能好上几个小时。他还种树,半尺高的小树苗,跟着他长大,长了十五年,熟悉得像家人,他坐在树下看书,没有什么情怀比这更好。 说到他,就不得不说李貅,李貅当年练手,买地想搞楼盘。李家人其实不适合搞这种虚的生意,他们适合搞实业,严谨认真,是在工业上为数不多的能让德国合作商满意的人。李貅买的地当然没搞起来,还荒在那里,他把合作商骂回家了,自己坐在那里生闷气,陆嘉明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在旁边跑来跑去,撒了半亩葵花种子。 等到第二年,李貅路过城郊,又想起那块该死的地,顿时满身杀气,眼看下一秒就要抓两个倒霉的朋友去陪他练拳,结果从车窗望过去,只看到一片金灿灿的向日葵。盛夏阳光照下来,无数个金黄花盘仰着脸看着太阳。 还有什么比这更浪漫?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发现第一人称写许朗你们也不一定能懂这个娃心里在想什么~ 我想我下章该更直白点。 ☆、朋友 罗熙是个让人觉得很舒适的人。 我找不到别的形容词了。 我不知道是因为他有意接近我,还是他对所有人都这样,总之我和他坐在酒吧里的半个小时里,我们只有寥寥几句的交谈,却没有人觉得尴尬或冷场。明明是蹩脚的歌,蹩脚的酒,拐角处的龟背竹后面还藏着打扫卫生的拖把和桶,但是我觉得像夏日午后和老朋友坐在阳台上晒太阳,阳光正好,岁月慵懒,不需要多说一句话,就让人安之若素。 但我没有老朋友,也不会运气好到忽然多出一个能让我全心信赖的老朋友。 我过去的人生没有那么幸运,以后也不会忽然转运,如果有的话,大概也是个精致的骗局。 李家身份特殊,我不能给他们带去麻烦。 “在想什么?”大概是看见我在思索,他忽然问我。 “我在想,”我把酒杯放回去,站了起来:“也许我该回去了。” “哦,好。”他对我突兀的举动有点惊讶,但也跟着站了起来:“服务员,结账。” 倒没有像贺连山那个留学留得中文都不会说了的逗比一样,走到那里都叫“waiter”。 我拿出了钱包,他却比我先一步把钱送到服务员手里。 “不贵。”他看我还要拿钱,笑着解释:“一杯咖啡的钱而已,你要是实在要请,下次请我吃东西就是。”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意让他付钱的缘故,欠了人情,就有了牵扯。 不过我倒是想知道他平时喝的是什么咖啡。 两个人一起走到楼下,算是深夜了,外面气温颇低,小摊贩都散了,满地的垃圾,我走在前面,罗熙跟在我身后两步远,我刚下了铁楼梯,一张牌子伸到我面前,竟然是刚才那个不理我的旅馆拉生意的人:“住宿吗?” 我顺着那人目光转头看我身后,罗熙已经笑得眼睛都弯了。 真不知道是现在社会民风开放,还是这旅馆的人饥不择食。 “我要回去了。”我站在街边,回头跟罗熙说。 那样大的家族里出来的人,我不信他会听不懂我话里“我们该分道扬镳”的暗示。 “好啊。”他跟在我身边:“我们去哪里?” 我被他理直气壮的样子气笑了。 “你不回家吗?”我问他。 “我住校。现在宿舍已经关门了。”大概是因为冷,他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眼睛安静地看着我。 “这周围很多旅馆的。”我瞥了一眼那个仍然在不死心地往这边看的旅馆老板。 “我不喜欢睡旅馆。”罗熙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他并不是身上带着侵略气焰的人,事实上,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色很平和,只是眼神仍旧忧郁,没有一点指责的意思,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我没办法了。 “我家不算很舒适,”我迟疑着:“不过你愿意睡我家的话……” 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呆在他身边会觉得舒适。 因为这个叫罗熙的人,虽然有着我见过的最忧郁的眼睛,但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却让人觉得没有比这更纯粹的快乐。 “这个是我的拖鞋,毛巾和牙刷都是新的,”我站在浴室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上那套全新的睡衣递了过去:“这是睡衣。” 那本来是买给郑敖的。 不过,想必他以后也不会经常到这里来了。 罗熙接了过去,他已经脱了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衬衫,他很瘦,瘦而高,是学校里那种女孩子最容易暗恋上的男生。背影修长,脱下的鞋子也摆得整整齐齐。 晚上喝了酒,我泡了两杯绿茶,打开电脑,继续查东西,公司的群里,薛学姐他们聊天聊得正开心,这个群是她们那些女孩子建的私群,都是实习生和助理,整天在里面八苏律师穿的衣服鞋子,偶尔也八一八感情生活。要不是进了这个群,我都不知道元晟事务所的燕律师一直喜欢苏律师。燕律师我也见过,很干练的职业女性,看不出年纪,盘着头发,戴钻石耳饰,身材纤瘦,长得很美。 看了一会电脑,手机响起来。 我接起来,那边劈头一句:“爸叫你五月底回来!” 李貅这种打电话跟打仗一样的毛病,看来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五月底是奶奶忌日,爸是要带我回去扫墓。 罗熙比我高,所以我让他睡床,自己睡沙发。 早上被食物香味弄醒。 睁开眼,厨房的槅门没关,罗熙站在厨房里,正在煎蛋。桌上已经摆好果汁和牛奶,还有一人一份的意面。 我穿着拖鞋去洗漱,他听到了,头也不回:“起来了?” “唔。”我探头往厨房里看了一眼:“你哪来的平底锅?” “刚刚出去买的。” 我粗略扫了一下,厨房里大概多出七八件东西,还不算那一大堆食材,和还没拆封的咖啡机。 所以说,人情是还不完的。 收拾停当,两个人对坐在餐桌旁吃这顿隆重的早餐。 “你今天有课?”我喝了一口牛奶,问他。 “没有。”他垂着眼睛吃意面。 “你学什么专业的?” “计算机。”他不知道笑什么:“程序员。” “哦。” “猿猴的猿。”他解释。 “哦。” 我吃了半个鸡蛋,才明白过来这是个笑话。 “好冷。” 他无奈地笑了:“是啊。” 吃完我去洗碗,他大概没什么生活常识,做了一顿早餐,围裙还放在原来的地方没动过,刚才吃早餐,我也没注意看他衬衫上有没有油点。 我系着围裙在厨房洗碗,听见敲门声音。 “我去开。”他在客厅看书,自告奋勇去开门。 等我反应过来跑出去的时候,已经是几秒钟之后了。 郑敖站在门口,表情冷冷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罗熙,罗熙正俨然主人一样,把一双拖鞋扔给他:“换这双鞋。” “不用换了,直接进来吧。”我在围裙上擦了手:“吃过早餐没有?” 郑敖没说话,仍然站在门口没动。 罗熙不知道明白了什么,转身回来,走过我身边:“我去洗碗吧。” 虽然看到他衬衫上的油点,我还是把围裙脱给了他。 “他为什么在这里?”罗熙还没进厨房,郑敖就语气不善地发问,也不管别人能不能听见。 “他是罗熙。”我给他介绍。 “我知道他是罗熙,但他为什么在这里。”郑敖仍然咄咄逼人:“你家又不是旅游景点。” 这种论调,我并不陌生。 以前年纪轻爱幻想的时候,也以为这也许是在乎我的表现,还为之窃喜过,后来经历得多了,就渐渐明白了。这只不过是世人皆有的独占欲,而他和李貅两个人因为从来没学过分享,所以更加严重。小时候他和李貅为一块木头都能打得鼻青脸肿,这并不能说明他们两个对那块木头是真爱。 连猪吃食都是抢着吃更香,何况人呢。 这十五年来,我也许没有多大出息,欠李家的钱没还上,没有朋友,没谈过恋爱,也仍然在一意孤行地暗恋着他。 但我至少明白一件事。 这个叫郑敖的人,无论如何,绝对,不可能,喜欢上我。 只有明白这一点,我才不会心存幻想,不会像年轻的时候,做出那么多笨拙的、以后想起来会恨不能穿越回去拦住那时候的自己的事,我才能继续扮演好我的角色,当他的朋友,看着他活得恣意潇洒。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将来的某一天,彻底死心,逍遥自在,去过自己的生活。 和他的名字一起刻在我心脏上的,就是他不可能喜欢上我的事实。 大概是我冷得太久了,最近我在想,我是不是太执着于郑敖,把他当成我生命里唯一的光,所以才死抓着不肯放手。也许这世界上还有很多温暖的东西,也许我并不总是那么倒霉,也许我能找到别的,温暖光明的东西。 我不知道罗熙在厨房听不听得到。 但如果听到的话,他大概会露出像昨晚一样的,那种让我觉得很暖和的笑容。 我说:“他是我的朋友。” ☆、迷迭香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郑敖会生气。 但他没有。 如果是李貅,这时候罗熙已经被揍了两拳了。但他是郑敖,他和他父亲一样,天生的情商高,知道先发难的人先理亏,何况我在这里,他也不可能对罗熙做什么,等我不在的时候,有的是机会。 “有东西吃吗?我快饿死了。”他俨然只是发生了一段平安无事的对话一样,大大咧咧地走到沙发上,坐了下去,安然若素地看着我。 我以前年纪小的时候不懂事,看不透,后来渐渐明白,他和李貅其实是一类人,他们并不是骨子里缺少柔软善良的那一部分,只是那一部分不会随便给予别人。因为家世缘故,他们天生是高高在上的那一群人,不会像真正意义上的“好人”一样,对每个人都亲善友爱。 李貅那么凶,他那么玩世不恭却心性凉薄,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冷漠,只是表现的方式不一样而已。 但是,真正无可救药的是我。 因为,就算知道这些,我也还是没有办法不喜欢他。 罗熙买了不少东西,虽然多是西式食材,但做一碗海鲜粥也够了,因为还算上午,我还煎了两个鸡蛋。罗熙正在厨房里打扫卫生,他大概也喜欢植物,出去买菜还买回一盆迷迭香,摆在厨房床头上,和我养的那几杯丑丑的蒜苗摆在一起。 “你今天不回学校?”狭小的厨房里,两人难免擦身而过,气氛有点尴尬,我只能找话题来说。 他看出了我的窘状。 “我给花浇完水就回去。”他指指窗台上那盆迷迭香:“花店的人说一天浇一次水就好。” “好,我会记得的。” 一直不养花,除了是因为没时间去花店之外,也怕什么时候留在事务所加班,忘记了家里的植物。 他收拾好,洗了手,去卧室拿外套,我跟了过去。 “郑敖他,脾气有点不好。”我小声提醒他:“他以后可能会为难你,你不要理他就好了。” 罗熙笑了笑,只是这笑没有到眼底。 “我知道的。”他说。 送他走出门口,我才想起来,我没有他的电话。 和我相处过就知道,我并不是很有趣的人,连一个简单的玩笑都听不懂。何况,今天的经历不算愉快,想必他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小朗,粥好了没有……”郑敖枕着头,躺在沙发上,拖长音叫我。 我连忙跑过去。 “还要等一会,粥还在熬。”我习惯性地把手在衣服下摆上擦了擦,才发现自己没有穿围裙。 “我知道。”郑敖勾着唇角对我笑,深琥珀色眼睛像一潭水:“我就是不想你送他出去而已。” 两个人对坐在餐桌上,他喝粥,我喝水。 他父亲虽然聪明,却也玩心重,小时候他跟在他祖母身边的时间比较多。所以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事实上,只有没有利益冲突,他绝对会是你见过的最优雅的翩翩公子。 “对了,你要喝果汁吗?”我看他不紧不慢地喝一口牛奶,忽然想起冰箱里还有果汁。 “谁榨的?”他抬起眼睛看我一眼,不用我回答就知道了答案,顿时哼了一声:“不喝。” 我没办法地看着他。 他喝了两口粥,拿勺子碾着粥里的虾仁,忿忿不平:“会榨果汁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会榨。” 我笑了起来。 “你如果想学做饭的话,肯定会很快学会的。”我夸他。 他哼了一声,算是接受我的表扬。 “Shakira回国了。”喝了一会粥,他忽然说。 “哦,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这样说,大概是最近没发生什么值得说的事,又或许是身边换了新的人,所以跟我预告一下。 时至今日,我已经不会因为他身边人的变迁,产生多余的想法,无论如何不会是我的,那么,是Shakira抑或是Tiffany的,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自己喜欢就好了。 至于他说这话的最后一种可能,我不愿意去想。 那是每一个暗恋者的末日。 叫做:他知道我喜欢他。 一碗粥喝了十多分钟,他大概不是很饿,拿勺子插着我给他拌的蔬菜沙拉玩,我找不到话来说,事务所没有什么新鲜事,我最近看的也是一些专业书。看他的样子,似乎还对罗熙出现在这里忿忿不平,我不找话说,他是不会说的。 “对了,你知道有一种职业叫程序员吗?”我问他。 他挑起眉毛看着我:“猿猴的猿?” 我没料到他知道这个笑话,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他埋头插沙拉:“一点都不好笑。” 我其实能理解他忙完之后,去找贺连山他们玩。其实我这里也不好玩,我没有玩的习惯,多余的时间只会用来工作和做清洁。他来了,除了做饭给他吃,我不知道该怎么招待他才好,除了专业领域,我做得最好的就是做饭,我讲个笑话也将不会。而他的世界太精彩,即使是我能给出的最好的,放到那个世界,都不值一提。 好在他不知道是真的累了还是将就我这里,也没挑剔什么,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嚷着说无聊,让我陪他玩。我其实还蛮佩服他,都十九岁了还能把“快来陪我玩”这五个字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他看到外面阳光好,想晒太阳,我把阳台上的瓷砖地拖干净,又拿毛巾擦过一遍,然后把席子铺在地上,明明是老居民区狭窄的阳台,他躺在那里,侧身屈着一条腿,面对着外面高大的槭树和阳光,却惬意得跟躺在马尔代夫的沙滩上一样。我抱了枕头给他靠,他不要,要靠在我身上,我只好把书搬到阳台上看,靠墙坐着,让他把头枕在我腿上。 看完一章,他已经换了个姿势,仰躺着,屈着一条腿,另外一条腿盘起来搭在上面,一晃一晃地,还惬意地哼着歌。阳光透过槭树的缝隙照下来,斑斑点点地落在他脸上,他的皮肤光滑得像玉石,眼睛半眯着,琥珀色的瞳仁在阳光下清澈得像宝石。 “你好像一只猫啊……”我感慨道,只有那种平时让人很有距离感的动物,躺在太阳下把肚皮露出来的时候,才会让人看得心都软了。 他听了我的话,翻身起来。 “怎么了?”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伸手准备给他拿水杯:“你要喝水吗……” 我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凑过来,把头凑到我的脸上,然后蹭了蹭。 柔软的头发擦过我额头,我闻见他身上像森林一样的香味,而碰到我脸颊的,是他的鼻尖,和嘴唇。 他用这样近的距离看着我,然后笑了起来,他的眼睛像阳光下的海洋,我的灵魂像插在船头猎猎飞舞的旗帜,仿佛下一秒就要离体而去,投进那片深邃的海洋里。 他说:“猫就是这样蹭的。” ☆、家人 我想我完蛋了。 我的脸上在发烫,温度高得像是要把皮肤都烧破了。这么近的距离,这么烫的脸,他一定会看出端倪来的。 在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推开了他。 “我……我去看下汤煲好没有!” 我几乎是从阳台落荒而逃的。 我不敢看一眼他的脸色,脸上的表情,我连头都不敢回,冲进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狠狠往脸上泼了两捧水。 太明显了。 就算是再迟钝的人,都能看出我的异常。何况是向来对人心洞若观火的他。 镜子里的人,发现自己的脸色并不算红,只是有着受过惊吓之后的苍白,整张脸都被水泼得湿漉漉的,头发都黏在脸侧,连衬衫前面也湿了一块。这个场面简直太狼狈了。 如果现在他等在门外问我怎么了的话,我这副样子,连出去都不能出去。 但是怎么会呢。 他是郑敖。 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等我把自己恢复了原状,连厨房煲的汤都看好,若无其事地走出来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在阳台上睡着了。 他睡觉的时候总让人忘记他有多恶劣。 半张侧面埋在枕头里,高挺的鼻梁,细长的眉,即使睡着了,眼睛也有着极漂亮的线条,睫毛密得像扇子,颜色却浅,软软地盖在眼睛上,被阳光照得金黄,总是玩世不恭笑着的唇,安静地抿着。郑家人都是薄唇,薄情的象征。 这样看起来温和无害的他,总让我想起他的小时候。 那时候他还没这么聪明,没这么让人猜不透,那时候的他,想什么话,都会告诉我,包括他爸爸骗人说他是他的侄子,包括那个我素未谋面的,他的妈妈。 只是后来怎么了? 后来他出去读书,英国的贵族学校,统一的校服,音乐课要练小提琴,学法语,还有学校之间的网球联赛,他写信过来跟我说。再后来,他渐渐长大,渐渐有了很多好玩的事,他有很多女朋友,他会开着车去草原上看野马,冬天会去澳洲潜水,他会品酒,会在舞会上跳舞,会在拍卖会上一掷千金拍下某幅宋朝的扇面…… 而这些,我都不懂。 我只能安静地做他的一个朋友,他喝醉的深夜,抑或是通宵过的凌晨,我泡一点茶给他喝,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到黎明,而后各自散开,去过自己的生活。 他不再跟我说他的心事,不谈家人,不谈过去,而他的现在,我听不懂。 我想,我不能陪他很久了。 总有一天,他会找到那个能泡茶给他喝的女孩子,两个人相拥睡去,他们会恋爱,结婚,到那天,我就做他的一个普通的朋友。 我不敢再想,从卧室拿来毯子,给他盖上。 “小朗,小朗……” 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是一只在眼前晃的手,手指修长得很,然后是郑敖凑得很近的脸。 “怎么了。”我茫然地看看周围,原来我坐在阳台上睡着了。身上盖着毯子,郑敖已经穿上了外套。 “晚上我们去吃饭,你去不去?”他俯身下来问我。 我思考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好,那你换衣服吧。”他俨然主人一样,走到衣柜面前,给我找衣服:“小朗,你怎么这么多白衬衫?” “我上班要穿正装的。”我站起来,准备穿衣服。 这次吃饭的地方是一家楼层很高的中餐厅。 装修很中式,都是雕花木门,窗上还装着窗纱,贺连山他们在包厢等,沿着灯光昏暗的走廊走过去,推开门,包厢有整扇都是透明的玻璃幕墙,虽然挂着宫灯,但还是有一种中西合璧的违和感,好在风景很好,正是黄昏时候,半个城市的灯火都一览无余。 桌上摆了不少凉菜,人也很多,一半是熟面孔,郑敖和他们打了招呼。今天做东的似乎正是贺连山,上次那对双胞胎簇拥在他左右,只是似乎没有上次见面时候那么神采飞扬了,而是有点凄惶的样子,像两只惊弓之鸟。 我在郑敖身边找了位置坐了,这些人大概在等他,我们一坐下,穿着旗袍的服务员就开始陆陆续续上菜了。我没刻意听他们聊天,只隐约听到他们在说地皮的事。 我刚喝完一碗汤,就来了个不速之客。 是个很好看的少年,大概不会超过十七岁,未成年的样子,不算高,牛奶一样的皮肤,打扮很潮,戴着个深灰色的棒球帽,背上背着印着星条旗的包,穿着火红的卫衣,脖子上还挂着一副耳机,咖啡色刘海,一进来,就不开心地发脾气:“原来你们躲在这里!让我好找!” 接话的竟然是向来脾气不算好的贺连山,笑着说:“你也是脑残,直接问最大的包厢就是,还找个什么。” “你才脑残!”那少年把包往墙角的花盆旁边一扔,把帽子取了下来,仍然是找麻烦的语气:“你们都坐满了!我坐哪里!” “坐郑敖腿上啊!”向来以文雅自诩的王朗也开起了玩笑。 郑敖靠在椅子上,唇角带着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那少年的脸渐渐地红了,虽然仍然凶巴巴地,却没有刚才那副气势了,对郑敖色厉内荏地凶:“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已经有人腾出了位置,服务员给他在郑敖右手边加了一张椅子,他虽然骂骂咧咧,还是过去坐了。脸红红的,喝了一口汤,又被烫了舌头。 我隔着郑敖,看清了他的脸。 是非常,非常漂亮的男孩子,虽然刘海有点长,但眉形正,一双眼睛又大又黑,嘴唇优美得像花瓣,左边耳垂上有一个蓝宝石的耳钉。印象中,我似乎在哪里看过。 他坐在郑敖身边,陆陆续续地跟郑敖说着话,声调很低,郑敖听着,偶尔对着他笑一笑,坐在他右边的王朗还打趣他:“看来我们这只小暴龙,还是有人能收服的啊……” 少年直接扔了块鸡骨头过去,让他闭嘴。 一顿饭吃得很热闹。 中途我起身去洗手间,当时席上已经只剩一半人,郑敖不在。 我在男洗手间的隔间里,听见了接吻的品咂声,我推门出去的时候,听见了少年惊呼声,和另外一个,熟悉的轻笑声。 我知道郑敖就在这个洗手间里,就在某个隔间里,和刚才的那个少年接吻。就算知道我在这里,他也未必会惊讶,他在我面前,向来就很随意,无需隐藏,无需顾忌,因为我全盘接受,因为我没说过我喜欢他。 不过是我咎由自取。 我没能吃完那顿饭。 我站在走廊尽头的鱼缸旁边,给郑敖打了个电话。 响了四声,电话才被接起来。 “怎么了?小朗?”他在那边问。 我没办法忽略他呼吸的急促。 “没事,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 “哦,好。要我送你吗?” “不用。” 我站在这座大厦外置式的电梯里,隔着透明的钢化玻璃,看着这个城市,电梯一层层下降,万家灯火,灿烂辉煌。 可惜这里面没有我的家。 我以为他只喜欢女孩子。 原来他不是不喜欢男孩子,只是不喜欢我。 “苏律师吗?” “是我。” “后天的出差,我准备好了。” “你不是说有家人需要照顾?” “他……已经有人替我照顾了。” ☆、冰川 这次出差,是去做一个经济案件的取证,上一周光是要资料就打了无数电话,还收了三趟快递,最终苏律师对那边的智商有了一定了解,于是决定亲自过去当事人的任职地看一看。 苏律师行事向来简洁有力,出发前一天手上一个案子刚好结案,我加班到零点,走的时候他房间灯还是亮的。第二天凌晨六点他打来电话:“准备好没有,我过去接你。” 还好我提前一天整理好了行李,也勉强赶在他来之前把自己收拾停当,才不至于让苏律师在我楼下等我。 彼时天才微微亮,因为睡眠不足,我整个人都有点迟钝,好在苏律师还是一贯地冷硬清醒,穿着西装,扣子解开了,露出里面耀眼的白衬衫,连墨黑头发也一丝不苟。苏律师这次开的是一辆银色的宝马,内饰色调也冷,他坐在驾驶座上,简直是一座俊美的雕塑。 “早。” “苏律师早。”我慢悠悠地拖着行李箱绕到后备箱,把行李放进去,用力拍了拍自己脸颊,让自己清醒点,然后绕到副驾驶座,他已经把车门打开了。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苏律师暂时没有开车,车厢里一片沉默,我想着要不要找个话题,来缓解一下气氛。 “安全带。”苏律师终于忍不住提醒道。 “哦哦,好。”我脸上一烧,连忙把安全带拉下来,谁知道越急越出错,用上了吃奶的力都拉不下来。又怕他发现异常,只能暗自用劲。 苏律师侧过头来,看着我。 被他那双不带一点情绪的墨黑眼睛一看,我手心都开始出汗了。 “你拉错了。”他说。 我连忙答应,其实还是没找到错在哪里。 他看我还是没有进展,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倾身过来。 “我来弄吧。” “哦,好。”我正要收回手,他已经侧身过来,我只好举高双手,后背贴紧座椅靠背,努力把自己占的空间缩小,好让苏律师能够专心弄安全带。 这是我进事务所半年多以来,离苏律师最近的一次。 距离太近,我可以看到他那像刀裁出一样的衬衫领口,像石雕一样白且毫无瑕疵的脸部皮肤,架着银边眼镜的高挺鼻梁,和镜片后面,狭长的凤眼。 他的头发全部往后梳,头发密且墨黑,根根分明,他的额头非常好看。身上的味道,和他这个人简直是天作之合。那是一种冷冷的气味,像冰的味道,很独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香水。 “好了。”他把安全带拉了出来,顺便替我插好:“这样合适吗?” 我已经因为受宠若惊而怔住了:“合……合适。” 苏律师皱起眉头,疑惑地看着我。 “那你怎么一副快被勒死的样子。” 他这样直截了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我只是有点紧张。” 狭长的凤眼审视地盯着我,我背上的寒毛齐刷刷立了起来。突然想起研究所里盛传的苏律师之所以戴眼镜的原因——因为会给客户太大压力。 “你很怕我。”他冷静地说出观察结果。 我的反应等于默认。 他转过了头。 “麻烦。”他下了结论,然后启动了车子:“我会尽量减少工作之外和你的接触。” 他并没有责备我,我自己却觉得十分羞愧,无论如何,作为一个专业的助理,不应该让他来迁就我。助理本来就是为了保证他的高效率工作而存在的。 “不是这样的。”车驶出小区的时候,我跟他解释:“我只是不太习惯苏律师的性格,而不是抵触苏律师。我也不是怕苏律师,而是因为摸不准相处的方式,才尽量谨慎一点。” “无所谓。”苏律师很快地回答我,眼睛平视着车前方,声音又回复早上打招呼时候的冷静:“只要不影响工作就行。” 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我总觉得,苏律师似乎有点……生气? 我也知道今天早上自己的表现简直糟透了。明明在事务所的新人里,我算是专业知识最好的一个,也已经非常努力,我一直相信自己不会在工作上出什么太大的差错,却在今天早上一出发,就把气氛搞得这么糟糕。除了最近心情的缘故,我自己的低情商也是罪魁祸首。 好在,我想苏律师应该不会是真的生气。 我只是一个实习生而已,如果真的惹他生气了,他应该也不需要掩饰什么。要知道,就算是和他同等级的黄律师鲁律师相处,他也是以言辞锋利而出名的。 安慰了自己一路,终于到了机场。 我不算是个合格的助理,连飞机票都是苏律师自己拿的,我记得以前薛师姐跟苏律师的时候,小到早上第一杯咖啡,大到苏律师家的物业管理费,都是薛师姐一手包办。相比之下,我这个助理简直和寄生虫没什么两样。 为了将功折罪,所以我很积极地帮苏律师推行李,只是过安检的时候,大概嫌我一个个地搬搬得太慢了,箱子又重,苏律师看不下去,一手拎起一个,放到了传送带上。 飞机上苏律师也是冷着一张脸不说话。我想不到话说,看舷窗外面的云层很漂亮,偷偷拿起开了飞行模式的手机拍外面的云层,拍了半天,一回头发现苏律师正在看我,还好没被吓一跳,不然他又要觉得我怕他了。 “你第一次坐飞机?”他看着我的手机,问我。 “没有啊。”我刚要否认,忽然想明白他的意思是:你是第一次坐飞机吗?拍什么拍? 我连忙把手机收起来,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不敢再乱动了。 苏律师似乎想说什么,抿着薄唇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喝咖啡,也没有再说话了。 倒是空姐过来问了两次苏律师要不要饮料。我忽然想起薛师姐她们给苏律师起外号叫“大圣”,我想了几天都想不通这个外号怎么来的,还是她们自己跟我解释,说大圣就是三打白骨精的孙悟空,苏律师平时专克白骨精,越是那种妆容精致、穿着职业套裙、年薪数十万的都市白领女性,越是对苏律师一点抵抗力没有。好多来打离婚官司的女客户,看到苏律师,路都走不动了。 我想大概是苏律师身上有某种特质吧,某种很锋利的,冰冷的特质,会直接击中女人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再加上他那俊美面孔,杀伤力自然会很巨大。想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又偷偷看了苏律师几眼,还好他在看资料,没有发现。 我们就这样一路沉默到了S城。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接下来的两天我必须得表现得更专业一点。 其实我因为太严肃的缘故,已经被薛师姐她们起了一个外号叫“小老头”了,不过到了苏律师面前,还是被衬托得像一个菜鸟一样无知。 这样也好,能让我知道我自己还有哪些不足。因为一直以来,我的目标,就是成为像苏律师这样的人。无论是工作,还是在处理个人事务上,他都是我的榜样。苏律师常让我想起在纪录片里看到的蓝色冰川,看起来美丽又剔透,事实上,却有着岩石般的硬度,山丘般的沉稳。 我一直相信,只要变得足够冷静,足够坚强,我就能够平静地去面对生活里的每一件事,若无其事地去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 包括郑敖。 作者有话要说: 小朗现在还在慢慢成长,虽然方向有所错误——要成为冰川大人什么的,不过小菜鸟默默握拳努力的样子还是蛮萌哒………………忽然发现小朗和苏律师挺带感的,毕竟只有在这种年上帅大叔面前,少年老成的小朗才会露出稚气的一面啊。 说到底他才21岁而已。 PS,这是无责任的小剧场: 苏律师的内心剧场是这样的。 苏律师:你第一次坐灰机?(总算找到话题) 许朗:没有啊。(苏律师一定是在嫌弃我坐个飞机还拍来拍去!默默收起手机) 苏律师默默喝咖啡。(【咆哮】我明明就是想跟你聊天而已啊!(╯‵□′)╯︵┻━┻) PPS:郑猹猹你的老婆坐着灰机和人跑了哈哈哈哈!!! ☆、看花 在S城呆了两天,学到很多东西。 苏律师虽然不太喜欢我唯唯诺诺的态度,但是也对我表示了赞扬——我在自己的行李里给他准备了全套的西装,笔记本移动电源,磨好的咖啡粉,还有一个备用的电脑。 他说:“我终于知道你的行李箱为什么这么重了。” 回北京的时候,我和苏律师之间的气氛好了一些,而且我在面对他的时候也不那么紧张了。 因为回来的时候正好是晚上,交通拥堵,苏律师开着车把我送回了我家,他说我可以在路上睡一下。结果我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我家楼下了,苏律师把资料放在方向盘上看,正在等我醒过来。 “不好意思。”我连忙坐正了:“我不知道会睡那么久的。” “没关系。”苏律师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 我因为自己耽误了苏律师的时间而很不好意思,毕竟这个案子还有两天就开庭了。 “我先上去了,谢谢苏律师送我回来。”我动作尽量快地跑下车,从后备厢里把行李拿出来,苏律师还特地下来帮我提到楼道口,我忙不迭地跟他道谢。 苏律师放下行李箱,看了我一眼,回车上去了。 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往楼上走,因为里面有电脑,必须得小心一点,到家门口的时候,看见门口隐隐绰绰一个人影,还好已经习惯了,没有被吓到。 “你怎么来了?过来帮我搬一下。”我拖行李拖得气喘吁吁。 人影走了过来,穿着灰色的风衣外套,却是罗熙的脸。 “是你……”我话才出口,就醒悟过来自己这样的态度很不客气,连忙改口:“你在这里等我吗?” 罗熙笑了笑,也不介意我刚刚的失态,帮我提过了行李箱,他看起来高高瘦瘦的,力气却不小,想必小时候也学过一些武术之类的,提得很轻松。 我连忙拿出钥匙来,开门让他进去。 家里还是老样子,老居民区绿化好,没落多少灰尘,我把行李放在客厅里,洗了杯子倒水给他喝,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等很久了吧?”我翻冰箱看有没有饮料。 “没多久,只是出来买东西,顺便看看你在不在家。”罗熙笑得很轻松。 我这才看见他脚边的一个购物袋,东西似乎不少,他弯下腰,一样一样分出来,我明白他意思:“哪些东西要放冰箱?” “这些都放进去吧,”他把一些用保鲜膜蒙好的鱼肉递过来,又拿出一袋水果,熟门熟路地找榨汁机:“柠檬还是苹果?” “柠檬吧。”知道他在门口等了很久,所以他现在就算把我厨房炸了我都不会说什么的。 只是我自己想多了。 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都是很热烈的,如胶似漆的,那个人怎么可能过来找我呢? 罗熙走的时候,已经接近11点了,他们宿舍是11点半关门的。 我倒是很惊讶他不在这里留宿:“这么晚还回去?”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拿外套,听我这样说,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许朗,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一个很辛苦的人?” “什么是辛苦的人?” 他对着我笑,他的眼睛很深邃,无关形状颜色,而是眼神,总让人想起幽深森林里的湖水,阳光透过枝叶照到湖面上,每一道波纹,都是一个经年的故事。 他说:“许朗,你活得太辛苦了。” “你对每一个人都很友善,每一个来你家里的人,你都尽力招待,怕他们呆得不舒适,却忘了这是你自己的家,你要自己先呆得舒适才行。这世界上有很多人脾气并不好,家里也乱七八糟,但他们也会有朋友。你没必要把自己做得十全十美,我待在你家很舒服,我也很想留宿,但是我不想你长途奔波之后,还要神经紧张,时时刻刻顾及我的感受。你不需要很完美,我会一直是你的朋友。而朋友,是不需要你来招待的。” 这大概是过去的二十一年里很少见的、即使郑敖没有来找我,我也可以睡得很安稳的夜晚。 因为出差的缘故,苏律师放了我一天假,这个案子我不用跟着上庭,也没什么准备工作要做,倒是罗熙送的那盆迷迭香有点要死的样子,叶子黄黄的,我去网上查了一下,觉得应该是日照不够,所以把花盆搬到楼下,坐在路边的银杏树下,买了一瓶矿泉水,一边看书,一边让花晒太阳,隔两个小时浇一点水,希望它能挺过来。 中途我去吃了个中饭,觉得带着盆花去吃饭不太方便,就把它放在那里,下面压着一本书,宣示主权。 回来的时候,银杏树下围了一圈小孩子,大概是中午放学回来,都背着书包,年纪都很小,四五岁,上幼儿园的年纪。正好奇地讨论着什么。 我对小孩子向来没什么经验,怕太凶吓到他们,只好也站在旁边看。 其中有个小女孩,梳着羊角辫,穿着粉红色的裙子,白色袜子和小皮鞋,看见我也在看,回过头来问:“这是你的花吗?” 我点点头。 其余的小孩顿时都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这盆迷迭香其实长得很普通,只是开了紫色的花,很香,加上花店准备的花盆很漂亮,所以引起了小孩子们的好奇心。 “这是什么花?”一个头圆圆的小男孩问,他穿着牛仔背带裤,有点像李貅小时候。 “迷迭香。”我努力让语气和善一点:“是我朋友送给我的。” 另外一个小男孩,伸出胖胖短短的手指好奇戳了戳迷迭香有点黄的叶子。 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赶紧把他手拖回来:“你别碰它,它生病了。” 被她阻止的小男孩白白嫩嫩的,头发有点自然卷,一副状况外的样子,仰着头问我:“它要死了吗?” “暂时还不会。”我努力想让这个故事变成happy ending:“我让它晒一会太阳,它就会好了。” 小孩们都齐声发出了“哦”的声音。 “你们放学了吗,怎么还不回家吃饭呢?你们爸爸妈妈可能在家等你们呢……”我摸了摸卷头发小男孩的头,他还在锲而不舍地研究那盆花。 “今天是星期五,我们下午不用上学了。”羊角辫小女孩第一个回答我。 “那你们赶快回家吧。路上要小心,过马路的时候要看有没有车。”我嘱咐他们。 小孩们的好奇心满足了,都陆陆续续地散了,只有那个头发卷卷的小男孩还一步三回头地往回看,我听见那个小女孩大声说:“我回去也叫我妈妈买一盆这样的花……”其余的小孩也纷纷表示附议。 小孩子的世界其实是很单纯的,每天早上可以和朋友一起去上学,下午可以一起回家,路上看见有趣的花草动物,就可以一路讨论着走回去。这个世界对他们来说无比新奇,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在等着他们,所以每天都可以开心地踏着朝阳出发,不管前方出现的是什么。 他们的幸福,在于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小孩子们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冷,不知道长大之后,再找到可以一起玩的朋友有多难,他们不知道自己会渐渐长大,会长成独立的成人,不再有人给你依靠。他们不知道自己以后也许会爱上一个人,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他们现在最大的愿望,也许只是一盆花。 等他们长大后,他们能够买得起很多盆这样的花,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和自己一起看花的人。 ☆、拒绝 下午在家里搞卫生。 最近几次休假都在外面跑,家里积下一堆事没做,我正蹲在地上修洗衣机的时候,放在客厅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郑敖。 “小朗,晚上来BBQ。” 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能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坦荡地和我打招呼。也许在他看来,本来就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在家里搞卫生。”我拿着手机,世界似乎都沉默下来,只有耳朵旁边这一点声音。 那边有点吵,不知道谁在笑,还有音乐声。有人问他要不要啤酒,他大概没太听清我的话,喝了口啤酒:“嗯?” 心里太多情绪一齐涌上来,乱成一团。我清晰听见手机里传来某个少年的声音,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东西,扳手的质感沉重冰冷,我在瞬间明白过来,这才是我的世界,这张沙发,这个采光不好的客厅,这个摆着蒜苗的厨房,和厨房里那台坏了的洗衣机,这些才是真正属于我的。至于电话那头,那个喧哗的、精彩的、呼朋引伴灯红酒绿的世界,并不属于我,也从来没有属于过我。就算我勉强挤进去,也不过在角落里枯坐一宿,天亮之后,照样要打回原形。 我从六岁就渐渐明白,这世界上没有奇迹。不是我的东西,我就永远无法得到。人力其实很有限,何况我只是个平凡人。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小敖,你们玩吧,我不过去了。” 那边又发生一些对话,他似乎把什么东西让别人拿走,然后问我:“小朗你说什么?” “我今天不会出去了。”只要开了个头,后面的事似乎都变得容易起来:“我明天还要上班。” 那边沉默了很短暂的一瞬。然后他的声音变得轻快,似乎一点没有被我的拒绝影响:“那你好好休息吧,我有空再去找你玩。” “好。”我挂了电话。 后来也没有发生什么事,他没有再打电话过来,我并没有像小时候等了他半个寒假却听到他去澳洲度假了那么伤心,也并没有第一次看见他恋爱对象那样失眠,我搞好了卫生,修好了洗衣机,热了热中午剩下来的饭,然后一觉睡到天明。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拒绝他。 时间是最强大的东西,再痛的事,慢慢都会习惯。 早上的事务所仍然是一派行尸走肉的景象——这是苏律师原话,实习生们一个个都目光呆滞动作迟缓,人手一杯咖啡,我去给苏律师送整理好的档案,发现他坐在办公桌前,脸上有一丝倦意,前额散落两缕头发下来,正在看法院的法律文书。 “苏律师,这是你让我整理的上诉书。”我把文档递给他,他似乎有点惊讶,抬起头来看见我,皱了皱眉头:“已经九点了?” “九点差五分。”我看了一眼空了的咖啡杯:“需要我帮你泡一杯咖啡吗?” “不用了。”他合上文件夹,站起身,伸手去拿衣架上的西装外套:“我去皇冠假日开个房间睡一觉,你去楼下干洗店拿衣服,下午三点过来酒店找我。” “好的。”我帮苏律师拿过几次衣服,知道他的票据都放在哪里:“需要订餐送过去吗?” “不用,我在酒店吃。”苏律师站在落地窗前穿外套:“对了,钱教授今天凌晨一点多住院了,胆结石,在北医三院,你替我订个水果篮送过去,跟钱教授说我明天中午去医院看他。” 怪不得早上没看到薛师姐,钱教授只有一个儿子,远在美国留学,平时把薛师姐当女儿 作品相关 (3) 一样,钱教授深夜发病,一定是薛师姐帮着送去医院的。 苏律师其实是个很好的人,除了表面上冷一点,其实对我很照顾,上次出差之后给我放了假休息,这次钱教授住院,他的水果篮明天送也是一样的,他让我过去,不过是给我一个去探望的理由而已,不让人议论我上班时候开小差。 “谢谢苏律师。” 我道谢的时候,苏律师已经走到门口了,也看不到他表情,只看见他停了一下,似乎要转过头来,但最终还是没有。 “你的脸色很差,顺便去医院看一下吧。” 我提着一个水果篮,坐着出租车去看钱教授,因为苏律师的话,一路上都在盯着后视镜看,镜子里的青年穿着千篇一律的正装,脸上是千篇一律的表情,我不知道苏律师是从哪看出我脸色不好的。 到医院的时候,给薛师姐打了个电话,她说他们在住院部的六楼。 电梯到三楼,开门的时候,我看见一个背影似乎是薛师姐,连忙追了过去,结果只是和薛师姐穿了一样的衣服而已。 等我绕回去想继续坐电梯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许同学。” 我转身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并没有反应过来。 那是很年轻的一张脸,年轻且清纯,眉眼都透着干净。倒是那双眼睛,让我想起来了她是谁。 “你是那个,那个在郑敖家的……”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有点赧然地抓住了自己衣服的衣摆,垂着头,声音细如蚊蚋:“我叫郝诗。” “你好,郝诗。”我尽力让我们的对话显得不那么尴尬:“我叫许朗。” “我知道的。”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一直在找你。” “找我?”我疑惑地看着她:“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不说话了。 “哦,对了,上次你还落下一条裙子在郑敖家,那条裙子现在在我家里,我在学校里一直没有碰见你……”我猜想着她找我的理由,然而说话间仔细看才发现,虽然她身上穿着淡蓝色的宽松的毛衣,但是仍然可以看得出,腰身似乎有那么一点……臃肿? 看我的视线失礼地停留在她身上,她咬了咬唇,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抬起头来,仍然羞赧却坚定地告诉我: “是的,我怀孕了。” ☆、失误 我的第一反应,是郑敖的错。 郝诗看起来是个单纯的大学女生,做好安全措施,是郑敖的责任,他在外面玩了这么多年,竟然犯这种错误,实在太过分。关键是,他不可能娶她,却又让她怀孕。 这个孩子,会把她的人生全盘打乱。 “郑敖怎么能这样!”我又气又急,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是要我帮你找他吗?” 郝诗摇了摇头,笑得有点苦涩。 “那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她清澈的眼睛看着我:“我没有他电话,又不能告诉别人怀孕的事,所以他们都当我是因为喜欢他所以想纠缠他,都没有人愿意告诉我他在那里。因为知道你是我们学校的,也有找过你。但是找了他这么久,我做的梦也慢慢醒了……” 最开始的气愤过去之后,理智渐渐回来,我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郑敖从几年前就开始这样了,如果不做安全措施,不可能现在才出这种事,以他的性格,也不会是这样顾前不顾后的人。 并非袒护,而是事实:他虽然风流,但却不糊涂,你情我愿,去留随意,郑家人一个个都聪明得像狐狸,不至于犯这种低级失误。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觉得这些话有点难开口,但是郝诗既然找到我,不可能是平白无事过来叙旧的,以我处理事情的习惯,也是要把一切原委都弄清楚,才能下论断:“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 郝诗又开始咬嘴唇了。 见惯了薛师姐那样爽利干脆的作风,对这种柔柔弱弱一句话分三段说的女孩子有点不习惯,不过没事,我可以等。走廊很安静,没有人来人往。 “这个孩子是他的……”郝诗涨红了脸,小声告诉我:“我没有和别的人……那个过。” 近来看的庭辩视频总算派上用场,要在一个月之前,这些话我还真问不出来。 “那是因为谁的失误呢?”我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像审问:“是郑敖没做安全措施吗?” 郝诗摇了摇头。 我松了一口气。 郑敖虽然在感情上称得上半个人渣,但终究不是混蛋。 “那孩子怎么来的?” 郝诗大概也没想到我会这样寻根究底,咬得嘴唇发白,大概确实是难以启齿。 “是……是我自己……”她大概实在觉得羞耻,转过身要走:“我已经不想找他了,我先走了。” 我拉住了她。 我已经猜出事情大概,但是,对她的意图还有点不能确定。 但目前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郝诗,我不是要来质问你,我是会帮你的。”我拉着她手臂,努力让自己显得友善一点:“你来找我说话,也是因为觉得我能帮你吧。为什么要逃避呢?” 一直低着头的女孩子缓缓抬起头来,眼眶里已然是噙着泪了,声音也哽咽:“我……我觉得很丢脸……”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没关系的,这不是丢脸的事,你是成年人了,现在你孕育了一个生命,你要学着去面对这些事,逃避不能解决问题的。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话吧,你在这里住院吗?” 郝诗摇了摇头:“我是来做产检的,要到十一点才轮到我。我跟我妈妈说我来上厕所。” “好,你现在跟你妈妈打个电话,说你遇到一个朋友,请你出去喝杯茶,让她不要担心。你妈妈要见我,也是可以的,但是不要让她误会,好不好?”我用对待小孩子的语气哄着她。 她点了点头。从小手袋里拿出手机。 我转过身去,去一边打电话给薛师姐。 “师姐,我是小朗,我遇到一点急事,可能要过一会儿才能去看教授了……”我站在窗口打着电话,阳光照进来,我无意识地摊开手掌,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水果篮勒出一道红痕,我却丝毫不觉得痛。 我喜欢了十五年的人,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怀孕了。而这个女孩子现在把我当成了救命稻草。 我今天起床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以后能渐渐远离郑敖,过一点自己的生活。却在不到三个小时,就陷入这样讽刺又搞笑的境地里。 我找到一家安静的咖啡厅,现在是上班时间,人很少,因为不知道孕妇能不能喝咖啡,所以我给她点的是常温的矿泉水。 郝诗端着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着,因为怀孕,她没化妆,一双清澈眼睛,睫毛卷翘,皮肤光滑得像花瓣,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都还做着公主梦,觉得谈恋爱就是生活里最复杂的事…… 但她现在却承载着一个幼小的生命。 “好一点了吗?”我问她,她点了点头。 刚刚她哭得哽咽,我担心她情绪激动会有危险,一直在安慰她让她平静下来。 可想而知,她作为一个大学生,在校期间怀孕,而且孩子的父亲还没出现,要承担多大的压力,对她的父母来说,更是晴天霹雳。她这个年纪,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将受到多大的影响,但她的父母肯定会明白。而她执意把这个孩子留到现在,先不论对错,遭受到的压力可想而知。她心里是积累了很多委屈的,而我作为郑敖的朋友,自然是她委屈的发泄点。 这也是我为什么留下来的原因,我知道我的态度可能会决定这件事的最终走向。说明白点,就是那个孩子的存亡,还有她以后的人生。我就算再冷血,也没办法在这时候一走了之。 “郝诗,我们现在用成年人的方法,来讨论一下这件事。你要把你的想法全部告诉我,我不会责备你,但是你不能逃避,可不可以?” 她仍然点头。 “那好,我们现在先来说一下这个孩子的问题。”我问她:“你最开始想要这个孩子,是为了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郑敖,就喜欢他了。”她红着脸说:“我跟我同学问他,我同学说,他会喜欢我这一款的。后来我又去了那个酒吧,他请我喝酒,带我回家,还和我……和我那个了。我想,如果我有了他的孩子,也许他会和我结婚。方法是我闺蜜教我的,我闺蜜以前跟我说过,像他家那种家庭,虽然不缺女人,却很重视孩子……”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有句话说得很对,郑家不缺女人,重视孩子。但是这句话的意思是,就算你生了郑家的孩子,郑家也只会带走你的孩子,给你一笔钱,不要说婚姻,连名分都不会有,以关映的性格,更恨被人威胁,坊间流传郑敖的母亲已经被关映“处理”了,并不是空穴来风。我比旁人站得近,所以看得更清。 以郑敖这种无拘无束的性格,大概只要找到了爱的人,才会结婚。如果找不到,也只可能是联姻,然后各玩各的,后一种比较符合现实。 而她那个什么闺蜜,会给她出这种馊主意,我很难相信她是好意。 我甚至都不想去确认那个所谓的“方法”。 不过从她的话里也猜出一些端倪,她说:“我在地上,找到了他跟我那个的时候,用掉的东西……” “所以你一直在找他,想让他娶你?” 郝诗点头,又摇头:“以前是这样想的,现在我已经知道不可能了……” 看来这姑娘还没傻到骨子里。 想也知道,她找郑敖的过程中,都看到了些什么。郑敖行踪很飘忽,她要找他,大概去过不少酒吧,高级酒店,说不定还闯过军区,找的过程中,应该渐渐明白郑敖是个怎样的人,那些“我以为”的美好想象不过是肥皂泡,碰到现实就会原形毕露。 “你现在怎么想的?” 如果她去找郑家,孩子会被带走,她也会得到一笔赔偿,余生衣食无忧。如果她不去找,而是自己带,无论对她还是对孩子,都是一场灾难,因为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我不想找他了。”郝诗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子:“他是我年少无知时候做过的一个梦,现在梦醒了,是我要承受代价的时候了。我周围有很多声音,我爸妈让我把孩子引产,回去上学,我朋友让我去找他家要钱。我自己却很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她抬起眼睛看着我,大概想听我说一句“你是对的”,或者“你为爱情付出的代价很值得”。 但是我没办法说话。 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开头,怎么得出正确的结果?她父母朋友的那些建议,不过都是补救措施而已,如果让她回到八个月前,我相信她绝对不会再去捡那一枚避孕套。 “你想听我的意见是吗?郝诗。”我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不是卫道士,不会跟你讲生命有多伟大,要你牺牲。孩子还没出生,你如果选择引产,是可以的。我觉得你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去负担起一个生命。” 她露出了“你怎么和他们一样”的表情。 “我以为你会懂的,”她又开始咬嘴唇:“你是他的朋友,你知道他有多好,他笑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了……” 如果画面在这截止,简直是最文艺的爱情电影结局。 但生活从来不是什么电影,而是最狗血的电视剧,琐碎的,灰暗的,一集一集演下去,演到你厌烦,演到你不想再看,演到你忍无可忍,一步错,步步错,不会有什么文艺又清新的结局。 她说她以为我懂。 我当然懂,我喜欢那个人十五年,喜欢到觉得在他身边当一个影子也没关系。但生活不是电影,不会停在“没关系”那一句,而是一直往下走,走到我忍无可忍,自己找一条出路,逃离他身边。 “听着,郝诗。我不是想和你说大道理,但你要想一想,你肚子里的,并不是一件纪念品,也不是一块真爱勋章。它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它会出生,会长大,你要分娩,要哺乳,要给它换尿布,冲奶粉,要关心它的成长,要负责它的人生。你要自己好好想一想,你能不能承担起这样的责任。一旦选择生下来,以后就有一个小生命,是依附着你的,你要负责到它独立成年为止。” 郝诗又逃避地低头,捂住了耳朵。 看来她说她的梦醒了,也只是醒了其中一个而已。她现在做的梦是自虐式的梦,大概是“我很爱你,我愿意为你生下一个孩子,这是我爱情的代价”,单恋的人常常会有这种牺牲式的情节,必须做点什么,来祭奠自己那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我今天实在叹了太多次气了。 “好的,既然你不想听我说,那我就不管这件事了。”我叫服务员过来结账。 “你会告诉郑敖吗?”她抬头看着我。 “不会的。除非你希望我转告他。” “不需要。”她仍然在负气。 我结完账,站起身。 “那我先走了,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医院吗?还是在这里坐一坐?” 她不说话。 然而等我走了几步,她却叫住了我。 “许朗,我以后可以再找你吗?” 我很想说不可以,但是我还是没办法做一个足够冷静的、明哲保身的人,因为这件事里还牵扯到一个还未出生的,无辜的孩子。 大概因为是孤儿的关系,我没办法无视一个命运不会太好的孩子。 “可以的,这是我的名片。” 我走出了咖啡厅,外面阳光明亮,我心里却梗了一根刺。 但没关系的,心里扎了刺,还是要继续往前走。人生本来就是荆棘丛中的跋涉,一步步走下去,总有一天会春暖花开。 “薛师姐吗?我现在过来看钱教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忧桑,大概是因为被没责任感的人伤害太多,许朗太有责任感了。 大家不要再指望我来控制故事走向了,我一向是控制不住了,各人有各人性格。 不过还是会HE的,这点我确定,李祝融都能HE,郑猹猹不会比他还蠢的。 我们要对郑猹猹有信心。 ☆、敏锐 看完钱教授,在病房坐了一会。 因为并不饿,中午买了个面包吃了,去干洗店拿衣服,送给苏律师。 苏律师似乎偏爱比较高的楼层。 敲门敲了一会儿,门打开了。苏律师似乎是刚醒,穿着睡袍来开门。 我很少看见苏律师这个样子,没戴眼镜,本来很有气势的凤眼也因为刚睡醒而半眯着,他皮肤很白,就算头发乱糟糟的,整张脸也很精致,只是表情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扔沙发上吧。” 公司的八卦里,苏律师也是很注重生活品质的,据说以前有个实习生因为保管的资料弄丢了,又急又怕,在开会的时候哭了,苏律师把西装胸前口袋里装饰的手帕扔了过去,那个实习生拿回去,被人问起,才知道这手帕价格竟然比一件名牌洋装还贵。 不过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只是开个房间睡一觉而已,他还要开套房。 这一套房间,估计就是我半个月工资了。 我坐在沙发上,看苏律师皱着眉头,把衣服拿进卧室,过了一会,卧室传来吹风机的声音。 再过一会儿,传来“砰”地一声。 我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苏律师,怎么了!你没事吧?” 卧室里沉默了一会儿,正当我准备推门进去的时候,苏律师的声音传了出来:“我在吹头发。” 所以刚才那一声巨响是吹风机吗? “你没受伤吧?”我有点担心:“我刚刚在外面听到一声很响的声音……” “没事,我把吹风机摔了。” 我放下心来,推门:“那我进来了。” 我一直觉得,就算再富丽堂皇的酒店,都和家有所区别。大概是因为酒店摆设得太好了,不像是用来住的,倒像是用来看的。酒店是“面子”,而人所生活的,恰恰是那个有着很多无处摆放的小东西的、由无数琐碎和平庸构成的“里子”。 不过苏律师很适合这种风格,他这样的人,似乎天生就该离人间烟火远一点。 他现在正坐在床边的沙发椅上,穿了衬衫西裤,还没打领带,,头发仍然是乱糟糟的,脸上简直表情要结成冰,我看到地上有个被摔到一边的吹风机。 看到我盯着那个吹风机看,苏律师的脸上闪过一丝很微妙的神色,但还是用一贯的很威严的声音理直气壮地说:“这个吹风机不好用。” 我看了一眼他头顶顽固的翘起来的一缕头发,看来这就是导致吹风机被摔的罪魁祸首。 接下来的半分钟里,我站在一边,犹豫着要不要把地上的吹风机捡起来,苏律师在穿衣镜前梳自己头发,但是那一缕头发大概是睡觉的时候压得翘起来了,怎么都不平,眼看着苏律师脸上表情越来越森冷,眼看着就要把梳子也扔到地上了,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这样梳不行的。” 苏律师转过头来,皱着眉头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脊背发麻,他天生一双凤眼,狭长又威仪,我努力忍住才没有后退。 希望不会因为这么搞笑的原因丢了工作…… “你过来。”他叫我。 我走了过去,大概这些天看苏律师办案子,学到太多东西,所以被他命令的时候,总有上学时候被老师叫到讲台上做题目的感觉。 苏律师直接把梳子往我这边一推。 我怔了一怔,然后懂了,默默接了过来。 我就在这么沉默的气氛里捡起了地上的吹风机,默默地开始给苏律师吹头发,因为那缕头发翘得太厉害,我接了一点水,想抹到他头发上,苏律师一闪,质问地看着我。 “用水抹一下会软很多。”我跟他解释:“你没把头发吹干就睡觉了,才会翘起来的。” 苏律师冷冷哼了一声,没有搭理我。 其实我有时候觉得苏律师这个人还挺好懂的,虽然看起来很冷漠,而且有时候奢侈得过分,但其实大概生活能力……不怎么强。但是作为我们这些实习生心中榜样的大律师,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的,还会觉得很丢脸,所以现在这种“少废话,吹你的头发”的架势也在情理之中。 他大概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吧。 因为考虑到就算吹风太烫苏律师大概也懒得说,我一直用暖风吹,苏律师的头发很浓密,墨黑,质感冷冷的,根根分明,夹在手指间,像在给某种大型猛兽顺毛,虽然看起来很平静,但我还是有点提心吊胆的。怕稍微用力点抓疼了他。好在以前郑敖小时候,我照顾过他,还帮他吹过头发,对力度大小心里还是有底的。 把后面的头发吹顺了,前额的头发不知道怎么处理,我小心翼翼地问苏律师:“还是往后抹吗?” 苏律师一副不想回答的样子:“随便。” 我把苏律师的头发全部往后吹,按他平时的样子,露出整张脸来,配西装白衬衫,会显得无比干练。吹头发的过程碰到他额头,镜子里他靠在椅背上,半垂着狭长眼睛,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面孔太精致,皮肤又白,雕塑一样,我都不敢碰。 长成男人都已经这么好看了,苏律师的妈妈一定会是个美人吧。 就是不知道苏律师的脾气是像谁。 我吹好头发,把吹风机的线绕好,收进抽屉里,苏律师已经在穿西装了,他的背很宽厚,是很适合穿正装的身材。其实薛师姐她们常常说苏律师可能是混血,因为长得高,皮肤又白,但我猜可能不是。因为他的面孔其实是东方式的好看,而且看他和钱教授聊天,学贯中西。 苏律师穿衣服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收拾东西,把浴室里换下来的衣服用袋子收好。等苏律师弄好的时候,我已经提着一大堆东西在门口等他了。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走吧。” 我想,苏律师现在对我这个助理,应该会比以前满意一点的。 下午重复着“陪苏律师接待客户——做文书工作——接待客户”的工作,下午实习的同事把别人送的巧克力分给大家吃,我吃了两块垫垫肚子,到七八点,人都走光了,苏律师出来倒了杯咖啡,当时我正在研究包巧克力的锡纸。 “许朗,叫一份培根意面。” “哦,好。”我饿得有点乏力,翻出外卖单来看。 苏律师常吃的西餐厅就那两家,速度也快,不到二十分钟,提着保温盒的外卖小哥就来了,我让他直接送进苏律师办公室。 过了十分钟,办公室又叫:“许朗。” 我连忙放下工作跑进去。 苏律师正在写什么东西,我进去之后,他头也不抬,指了指桌上一份外卖盒:“拿出去。” 我连忙提起来,感觉重量有点不对,疑惑地看着苏律师。 苏律师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怎么了?没餐具?”他翻开桌上的资料堆,开始找。 “不是,这里有餐叉。”我连忙解释。 他又低下头去。 “吃完把上个月的客户资料交过来,然后就可以下班了,灯不用关。” 我有点茫然地提着一份意面,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上。 我还以为,苏律师是给自己点的晚餐…… 这个餐厅的东西,好像都蛮贵的。而且如果现在把饭钱给苏律师的话,以他的性格,说不定会生气,还是等下次结案开庆功会的时候,再送一份礼物给他吧。 忙了一天,到家的时候基本是拖着公文包在走。 楼梯里是声控灯,黑漆漆的,家门口没有人,门把上多了一份开锁的传单。 我打开门,按亮客厅的灯,把自己摔进沙发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再不起来就要睡着的时候,电话响了。 我从公文包里翻出手机,上面是郑敖的名字。 “小朗。”大概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的声音恍若隔世。 我“嗯”了一声,想不到有什么话可以跟他说,难道要告诉他,你要当父亲了,有个女孩子心甘情愿要为你生一个孩子,只为了证明她对你的付出和爱情。 他其实是很聪明的人。多智而近乎妖,没有比郑家人更适合这句话的了。他们不必操纵所有的事,只需要无比的敏锐嗅觉,在面对任何情况的时候,都能让自己处于最优势的地位。 我只一个音节,他就知道现在我心情有多不好。 他没有询问,没有猜测,也没有提起那个今晚上去BBQ的计划。 他只说了一句话。 “小朗,开门。” 作者有话要说: 无责任小剧场2: 在外卖送到后那十分钟内苏律师的心理活动。 “现在叫他进来吃吧!” “态度要不要强硬点?” “万一吓到他怎么办?” “我要笑吗?” “算了还是使用【让你吃你就吃少废话】的表情好了。” …… = =,郑猹猹你终于舍得出现了,快来让我砍两下。 ☆、宁越 我几乎是有点震惊地打开了门。 开门就被扑倒了。 明明是一米八的身高,还能这样坦坦荡荡地扑上来,我整个人都撞得退后几步,好在他并不是没有分寸,伸手揽住了我后腰,没让我摔下去。 “累死我了。”他一开口就是抱怨:“邮政那边都是一群老狐狸,什么都要占便宜,要不是以后境外只能走EMS,我理都不会理他们,我爸也是脑子烧坏了,搞这种动作,把人都得罪光了……” 我耐心地让他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听他喋喋不休地抱怨。他身上风尘仆仆的,难得看见他穿正装,肯定是去开会了。都这么晚了,大概是忙了一天。 他的话我听了个半懂不懂,但也知道是和海关有关。 以前他不过搞些小打小闹的东西,郑家家大业大,名下也有些生意,他前段时间就在弄那些。但海关才是根本,官场上的事,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十年阅历根本玩不转。就连郑野狐,也是在他母亲心脏病严重之后,才慢慢接手过来。 但听他话里意思,郑野狐似乎把海关的事让他去谈。这让我有点惊讶。 “这些事不是该你爸爸管的吗?”我摸了摸他头发,似乎打了发胶,也是,去开会的话,他平时那副风流潇洒的派头肯定是不行的。他进门我都没细看,想必现在造型有点像个小老头。 “他想躲懒呗。”他打了个呵欠,也揉了揉我头发。把沙发上的枕头扔开,直接倒在了上面,他是横着躺的,踢飞一只皮鞋。弓着腿,手臂枕着头,又打了个呵欠。 郑野狐虽然看起来懒散,人却并不懒,我知道真正原因他不想说,也就不再问了。 “你吃饭没有?” 他躺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摇了摇头。 我也有点饿,反正他说的那些话我也听不懂,就进厨房煮饭了。苏律师给我叫外卖是好意,只是我实在吃不惯西餐,而且芝士的味道对我来说也有点奇怪,所以没吃多少。 上次罗熙来过,在冰箱里放了不少东西,其实我一直想给钱给他,不过他总是笑着说让我请他吃饭就好。 我在锅里倒了油,拿出几块鱼肉来煎,牛肉放在一旁解冻。就是没有蔬菜,只好拿出橙子来榨汁。去客厅看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郑家人的五官都稍嫌秀气,好在神态倨傲,一个个都随心所欲得跟疯子一样的,所以也不显得女气,只是睡着之后就很无辜。 我看着他睡着的样子,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悲凉来。 从他进门开始,我心里梗着一件事,一刻也不能忘,就算我再怎么说服自己那不是他的错,是被人设计了。但心里始终有个声音在提醒我:是因为他的生活方式,才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只是我没有立场去指责他。 我只是他的朋友而已。朋友之间,提醒一下是本分,如果硬要逼问他的私生活,就成了逾越。李貅和他是落地为兄弟的交情,再看不惯他,也不过骂他一句放浪形骸,让他小心得艾滋。他还要反骂李貅是白斩鸡,都快二十岁了还办不了陆嘉明。 我也知道,如果他有个陆嘉明的话,他也能等到二十岁,耐心等他长大。 只是他没有。 做完两个菜,听到客厅有电话响。 我在他扔到地上的西装外套里找到他电话,已经响了四五声,连忙接起来,以为是王朗他们找他有事。 “哥,你在哪?”那边是个清亮的少年声音,很欢快。 我差点把手机扔到地上,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电话已经被我挂掉了。 然后又响了起来。 我蹲在沙发前面,推着郑敖肩膀:“小敖,有电话。” 他眼睛都睁不开,皱着眉头,声音还带着鼻音:“谁的?” 我看了眼屏幕:“宁越的。” “不接。”他翻了个身,努力把头挤进沙发的缝隙里,一副不想再听见任何声音的样子。我有点犯难,只好把电话放在茶几上,可是那个叫宁越的少年还在锲而不舍地打,我看了眼郑敖,他已经烦躁地拿毯子蒙住了头。 没关系的,我跟自己说,我只是郑敖的朋友,我对他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我很早就放弃郑敖了。我可以像王朗他们那样,和这个叫宁越的少年好好相处。 “喂,你好。” “你是谁?”那边大概也打电话打到烦了,声气有点不耐烦:“让我哥接电话。” “我是郑敖的朋友。”我跟他解释:“他在睡觉,所以暂时接不了电话。” “跟他说是我的电话,他会接的。”那少年还是和上次一样的脾气。 “我已经跟他说了。” 那边沉默了一下,宁越似乎在跟别人说话,我似乎听到笑声,然后他带着笑意问我:“你是许朗?” 我并不讶异他知道我的名字,王朗和贺连山和我关系都不算好,告诉他也不奇怪。只是他声音里的笑意让我有点不舒服,我对这样的语气并不陌生,当初我被李家收养,和我同龄的那群“根正苗红”的孩子说我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他们和我说话的时候,声音里也带着这样的笑意。 “是的。” “等我哥醒来,告诉他我来过电话。” 我看了一眼屏幕,那边电话已经挂了。 郑家三代单传,连郑敖这个“侄子”的身份都是绕了很大的圈子才安插进去的,他又姓宁,应该不会真的是郑敖的弟弟。 大概是叫着好玩吧。 已经晚了,只做了两个菜,打了一个汤,就已经快十一点了,我本来还想把饭端出来再把他摇醒,结果一到客厅,他已经醒了,正坐在沙发上,盯着眼前的香煎鱼块看,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 “好香。”他看见我出来,半眯着眼睛朝我笑。 我给他装好饭,自己也坐了下来。 “刚刚宁越打了电话过来。”我低着头吃饭。 他没有问“宁越说了什么”,而是忽然凑了过来。他是对人心洞若观火的人,我已经掩饰得很好,还是被他看出我情绪低落。 我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往后躲,差点连碗都打翻。 他扶住了我的碗。 茶几很窄,两个人隔得近,他微偏着头,直视着我眼睛。 “他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我不习惯告状,何况也没有什么状可告的,尽管只见过一面,我也知道宁越的脾气就是那样,连对王朗他们都是那样,我没什么可抱怨的。 但显然我的沉默让他误会了。 他把筷子一摔,开始提起地上的西装外套,在口袋里面翻。 “你在找什么?”我追着他问:“是找手机吗?” 他眼睛已经扫到茶几第二层的手机,手一伸就拿了过来,滑开,开始拨号。 “宁越吗?” 我已经猜到他要干什么,赶紧解释:“不是的,宁越没有对我不客气……” “宁越,我们分手吧。” 我震惊地看着他挂断电话,把手机关机,扔到一边。所有动作如同行云流水。 他甚至还对着我笑。 “好了,吃饭吧。” ☆、放弃 “你疯了吗?”我无言以对地看着他:“他什么都没跟我说,你就要跟他分手?还在电话里面分?” “不是因为你的原因,是我本来就想分了。”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还夹了鱼块给我:“这鱼好香。” 我不是故意要掺杂在这件事里,只是觉得他的处理方式有点欠妥。 “但你们才在一起没多久吧?”我忍不住问。 他笑了起来。抬起一只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他的手和人一样好看,手指修长,皮肤白。 “包括今天,一共五天。” 他态度坦荡得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别操心这些事了,皱着眉头,跟个小老头一样的。”他伸手按了按我的眉心:“来,笑一笑。” 我没有心思笑。 我不是善良到要普度众生的人,我没那么担心宁越,我只是不喜欢他在这件事里表现出来的态度。如果需要分手,那就算是正式的交往,有谁正式交往只五天就分手的?我原先以为他是没遇到喜欢的人,才会在私生活上那样轻浮,现在却有点困惑了。 我心里,其实很希望他以后能过得好一点,找到一个可以相伴一生的人。他以后要待的那个位置,太寂寞了,高处不胜寒,不是一场一夜情就能温暖得了的。我做不了他的那个人,却很希望他能遇到那个人。 我虽然喜欢他,却也还是他十五年的朋友。 郑家和李家教儿子,完全是两个极端,李家虽然行事霸道,却完全是按着接班人的标准在培养李貅,所以李貅子自制力很强,而且很能吃苦——这点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他上学时间比一般人短,刚成年就被扔到西南部队里,虽然脾气让很多人无法忍受,却从没人会说他是不能吃苦的纨绔子弟。我小时候放假在家,发现李祝融平时都是放养他,但是一旦发现他沉迷什么东西,拿起来就扔到一边,碰都不准再碰。我唯一一次见过李祝融教他做人的道理,就是说“你不能有弱点”。 相比之下,郑敖简直是蜜罐子里长大的。他学武术,打拳击,弹钢琴,在国外的时候通宵泡吧,玩车,骑马,不管做什么,郑家从未阻止过他。如果说李貅是按着完美继承人的标准培养了,那郑家就是没有标准,放他自己去长,他是什么样子,继承人就是什么样子。好在他从小就很聪明,也没有痴迷过什么东西,包括感情。 这也导致他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智商很高,做事也很厉害,身体好得很,拳击沙袋打烂过几个。只是喜欢舒适昂贵的东西,享受起来毫无一点后顾之忧,用的什么都是最好的,像李貅那样在泥里土里打滚地做新兵训练,在他看来就是吃饱了撑的。 我进去洗澡的时候,他就已经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出来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还滚来滚去的,把被子搅成了咸菜干。见到我出来,还振振有词地抱怨:“小朗的床怎么一点都不软?” 我和他相处十多年,还是改不了试图跟他讲道理的习惯。 “睡太软的床对脊椎不好的。”我坐在床边,开始擦头发。 他不赞同地哼了两声,把被子踢到一边:“好热。” 我把空调温度调低了:“你越动就会越热。” 他对一切不合心意的东西——无论是温度还是衣服或者别的什么,容忍度都比一般人要低。所以经常没事就喊热。 我靠在床头看资料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倒在一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第二天还要上班,懒得管他,给他倒好水,自己摘了眼镜睡觉。 起床的时候他还在睡,所以我尽量把动作放轻点。好在他赖着床,也没有要醒的意思,早上走得急,给他煎了鸡蛋,温好牛奶,就匆匆带着早餐出了门,也不知道他起床之后会不会饿得到处找吃的。 整个上午都在不停地接电话,为了不打扰钱教授休息,很多人都是先打电话到事务所来问,我一个个回答,说钱教授没有大碍了。 其实钱教授人很好,他自己其实有学者风范,就算不说桃李满天下,也是律师界里一位处事公正平和的长者。当初新修订的《律师法》出台,新中银当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接下来陆陆续续也有几家律师事务所从原本的合伙制改成新出台的特殊合伙制,而我们中正则是全部洗牌重来,原有的主要合伙人移民了,只剩下黄律师和白律师,是钱教授把这事揽了过来,找了当时正如日中天的苏律师过来合伙。当时我在上钱教授的专业课,班上学生都知道他在筹办事务所的事,要他详细讲一讲,满足一下好奇心,钱教授也就说了一下注册资金门槛高。我当时刚成年,李祝融转了一大笔钱和房产到我名下,我连他面都见不到,找他助理说我不要,那个姓袁的助理俨然门神,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这是李先生的意思”。 那时候我手握着这么大一笔财产,忧心得睡不着。那时候房市正热,我也知道经济规律,钱留在手上只有贬值,到时候就算还给他,也是缩水了的。 现在想想,钱教授当时肯定被我吓了一跳。一个平时默不作声的大学生忽然跑过去,说要投资他的事务所,简直是异想天开。 但最终钱教授还是让我入伙了,不过是以他的名义,说是一个世交家的晚辈投资的,没有说是我。只是和我私底下签了协议,苏律师他们都蒙在鼓里。 至于进来实习的事,是我自己靠着司法考试证书和在校期间的成绩争取到的。 许煦,我父亲,曾经很希望我学物理,但我知道我天资并不高,可能难有大成,撑死了一个大学教授。我学法,是想成为像苏律师那样的社会精英,有一天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李家面前,然后把他们给我的,都还给他们,从此两不相欠。 我知道于道理上,李家对我有养育的情分,我小时候读的私立学校,这些年的教育费用,生活费用…… 我都会还给他们,连着利息一起。 如果非要有一位父亲的话,许煦就够了。 我不想欠任何人。 十二点一到,我就去敲苏律师的办公室门了。 苏律师正在整理下周上庭的书面证据,我进去问了句:“苏律师,要订午餐吗?” 他头也不抬:“你中午有事?” 太聪明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家里有人在……”我努力斟酌措词:“我得回去看看。” 苏律师总算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赶时间?要借我的车吗?” “不用不用。”我连忙摆手:“我打的过去,上班之前就能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苏律师最后看我的眼神有一种“看不出你平时上班宁愿被挤扁都要坐地铁,现在竟然舍得打车”的感觉。 家里的门没关。 我在门口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因为买菜耽误了点时间,急着回家做饭,就没注意看,结果推开门就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 我家客厅里的沙发、茶几、桌椅,连带着厨房的整个流理台台面、置物柜、窗台、还有地面、墙面、全部变了。 地上铺了薄薄的深色地毯,墙壁是米白色,面积不大的客厅里挤满了崭新的沙发、茶几、空调、落地灯,我只往厨房流理台扫了一眼,就看到了一溜的西厨刀具,还多出了一个庞大的烤箱。至于阳台上悬挂的那个拳击沙袋,让我很容易分辨出这是谁干的好事。 “小朗回来了……”我一穿过卧室,正穿着一件睡袍仰在一个圆圆的像沙发的东西上的郑敖,就得意地跟我打招呼:“家里是不是舒服很多了?” 他的周围,是三个席地而坐的,西装革履的青年。每人拿着一台笔记本,在那个狭窄的阳台上根本施展不开,简直捉襟见肘,但看我疑惑地看着他们,一个个都很有礼貌地冲我微笑点头。只是因为所处的场景,所以显得有点滑稽。 我实在做不到在有陌生人的时候冲他发脾气。 “你们要谈事情的话到客厅来谈吧。”那个阳台,实在容不下这么多尊大佛,何况郑敖一个人就身姿舒展地占了大半的面积,其余人还不好意思和他抢。 “在这晒着太阳挺好的嘛。”郑敖盘腿坐在那一团软软的沙发上面,敲着笔记本:“刚才说到哪了,风险评估是谁负责的?” 一个青年默默举起手,其他两个人默契地往旁边移了移,给他让出打开笔记本的空间。 这场面实在太心酸,我看不下去,干脆进厨房做饭。 等我把红烧肉烧好的时候,那几个青年已经站在门口穿鞋了。 “不留下来吃饭吗?”我有点疑惑,虽然这几个青年看起来更像他的下属而不是朋友,但是郑敖也不至于在饭点把人赶走吧。 “我们去外面吃。”其中看起来成熟点的条纹领带青年跟我解释:“等吃完了继续来开会。” 我责备地看了郑敖一眼,后者已经充耳不闻地坐在沙发上拿筷子戳凉拌海带了。 十分钟之后,三个青年又提着外卖袋出现在了门口。 “不好意思,饭店里没有位置了。”他们对我的态度很友善。 “没关系,一起吃吧。我给你们搬椅子。” 整个午餐就在那三个青年和我礼貌的问答以及郑敖的“不许吃我的红烧肉”中愉快地渡过了。 我从来没有在郑敖的朋友里看到这样的类型——虽然是下属关系,但是让他们上门来开会,就基本是交情不错了。这三个青年家世应该都不差,行事很有风度,但是为人很友善,我给他们倒水,都要认真地齐声道谢。倒是郑敖,很没有主人的样子,一直在用“自己没手吗”这样的句式和他们交流。 弄完午餐,我准备回公司上班,结果苏律师发了个简讯过来,说他下午不在事务所,我可以在家里做一点文件工作,不用去事务所,同事都以为我跟他一起出去了。 我只好回了个“谢谢苏律师”。 他们的会议一直开到下午,主要是另外两个青年在陈述,看起来成熟点的那个在补充,因为家里没有咖啡豆,中途还叫了一次咖啡。我已经知道那个成熟点的青年叫于骏,他们似乎是做软件工程的,在筹备一个什么项目,郑敖是决策者。 这个下午一直延续到他们几个很有礼貌地告别。 我中途起身去看炉子上的汤,发现郑敖的手机还扔在昨天的地方没有动过。 我其实很喜欢这样的午后,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事,互不干扰,最多倒咖啡的时候过来在我旁边闹一闹。不用太近,我离他太近会紧张,也不用太远,不用超出我视线。 暗恋最好的距离就是这样,因为已经知道不可能在一起,所以只要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知道他也在这里,偶尔不着痕迹地偷看两眼,说两句话,就已经幸福到极致。 这就是姓郑的人的天赋。 他天生能够无师自通地觉察到我想疏远他的情绪,然后本能地找到应对的办法。 不管情况有多差,先蛮不讲理地闯进来,依赖我,缠着我,俨然我是他最在乎的人。让我得到他朋友的尊重,甚至毫不犹豫地和正在交往的人分手,全心全意地赖着我。他知道只要他好好和我相处,甚至根本不用去问我在生什么气,我都会原谅他。继续像以前一样,做他一个人的小朗。 他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我以为他是喜欢上了我。 他第二次这样做的时候,我以为他是在乎我。 现在我已经什么都不敢猜了。 他就像个擅长放风筝的人,离得太近了,跑远一点。飞远了,又收紧线,我是他手里的风筝,他不可能放我走,却也不会爱上我。 而这一切,也许是他本能的反应。就像我从不去想他知不知道我喜欢他,他大概也从来不会去定义我们的关系。 只是他忘了,我是一个活人,不是风筝。风筝身体里栓了线,不会痛。我心上被栓了一根线,牵扯着五脏六腑,稍一动作,就撕扯得血肉淋漓。喜怒哀乐,全然不由自己。 所以才要放弃。 ☆、君子 郑敖在我家赖了两天。 本来他还要继续待下去的,可惜我得回家一趟——我父亲要带我回C城去给奶奶扫墓。 郑敖虽然十分不开心。但还是不得不收拾起这两天搬过来的一些东西回家去了。办事的电脑、占了书架一层的文件、传真机,还有办公室同事送给我的一只巨大的羊驼布偶,我把它放在太阳下晒了一天之后,给他靠着看书用,他管那个布偶叫儿子,还瞄准羊驼的肚子揍了几拳,在我提醒他这样揍会开线之后,他才安分了一点。其实我给了钥匙给他,要是他继续赖在这里也不是不可以。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事务所最近事情多,钱教授住院,很多工作压下来,我只请了一天假,后天早上还得赶去上班。 李家还是老样子。因为李家老宅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李祝融一直是住在外面的。 李家家族很大,老宅在军区大院,我曾经去过一次,是过年的时候。那时候李老爷子已经去世了,真正的家主是李祝融,但名义上的长辈是他大伯。我去的时候是过年,李家人都回来了,三代同堂,都是相貌出色的男男女女,身姿挺拔,态度骄矜。李家人未必都有李祝融的本事,却大都有他的脾气。 那时候我刚从C城到北京,又闯进这样的家族里,无所适从。在那里我交到到北京的第一个朋友,他叫李砚,比我大一岁,是李貅的堂哥。我在李家的院子里迷了路,他带我走回去,送我一只糖青蛙,借他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给我看,半夜偷溜过来找我玩,给我讲解。我们打着手电筒在被子里看了通宵。 后来李貅欺负我,他教我在李貅爬到高处的时候,从背后推他一下,以后李貅就再也不能欺负我了,推了之后就去找他玩,他帮我跟大人撒谎,不会有人发现的…… 我不答应,他转而威胁我。说这是他家,如果我不这样做,就叫人弄死我。 我直接告诉了李祝融。 我不敢告诉许煦,因为我觉得他斗不过那些人。他们都说我像他,其实不是,我很早就知道,这世上,好人是斗不过坏人的。 在那之后的十多年里,就算李貅一直欺负我,嘲讽我,我也没有真正恨过他。 他只是个比我小两岁的孩子,他的坏脾气,唯我独尊的霸道性格,还有超越年龄的聪明,都是为了应付这个世界。他生在荆棘丛,我不过是被他身上带的刺误伤了而已。没什么可抱怨的,对他来说,我只是一个突然闯进他生活里的陌生人而已,却要和他来瓜分这个家,他怎么可能同意。 他们说我像许煦,大概有时候真的有点像吧。我很能原谅别人。 我称这里叫李家,其实是李祝融的房子。 离陆嘉明家很近。 这片别墅区寸土寸金,环境很好,每家都有院子,李家的院子很大,黑铁栏杆,爬满蔷薇花,像城堡。李貅拿着水管站在门口,正在给一匹马洗澡,管家满面愁容地站在旁边,这个景象似曾相识。要当李家的管家,真的要有很强的心脏才行。 李貅继承了李祝融的轮廓,只是细节处更精致些,李祝融的眼睛是墨蓝,他的却是深蓝,因为是第一代混血的缘故,头发是深棕色的,皮肤白得像瓷,神似他父亲,一身的军人气质,就算挽着衬衫袖子在这洗马,也让人觉得高傲又挺拔。他上高中的时候有女生说他是禁欲系,被郑敖笑了几年,说怪不得他是白斩鸡。 我自己没车,是打的到外面,然后走过来的。 李貅瞥了我一眼,也不理我,管家倒是很有礼貌:“小许先生,许先生在书房等你。” 李貅开始吹起口哨了,只差没在脸上写“我看不见你”。 我从他旁边走过去,他又叫住我。 “喂!你干嘛去!” “我去找我爸。”我平静地回答,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刚刚管家的话他又不是没听到。 他哼了一声。 “这是我新买的马!”他拿水管喷了一下那匹马的背,那匹马很老实地没有动,眼睛很温顺。 “挺好的。”我点头,想要去找我爸。 “是纯血阿拉伯马,可以用来装备骑兵的。”李貅得意地说:“美索不达米亚的浮雕上都有这种战马。” 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喜欢在我面前炫耀那些奇奇怪怪的玩具。 “这么厉害。”我看了看那匹马:“我不太懂这些……呃,马的东西。” “真是文盲。”他抱着手臂,一脸高傲的不爽:“那你懂什么?” 我想起了被郑敖打了几下肚子的那只羊驼。 “我不知道……也许,羊驼吧。” 我爸的书房在一楼,紧邻李祝融的办公室。事实上,李祝融也经常把这当办公室,除了必要的会议和出差之外,他的文件都是在书房看的,再机密的都一样。大概很多人不会相信,到他这个位置,还能这样毫不避讳地信任一个人。 看来我爸是特地选在李祝融不在的时间叫我回来的。 我小时候很喜欢这间书房,常常在这里偷书看。我爸发现我会看基础物理书之后很惊喜,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为了他的喜欢,而刻苦学习物理,每晚躲着看书到一两点,第二天却装成是第一次看到那些理论就能很快理解的样子。 是在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渐渐明白,他不喜欢我,不能像正常的父子一样陪伴我长大,并不是因为我不够好。 他为了李祝融,能失去自己的物理生涯,又怎么不能失去教我学物理的乐趣呢? 人都是慢慢成长的。 我爸站在演算用的白板前面,已经写了三分之二,在那一堆算式里,我只看出一个洛伦兹变换,看来是跟相对论有关的。 “爸。”我叫了他一声。 他完全没听到,仍然站在白板面前,写一会儿,沉吟一会儿,我没打扰他,在旁边的沙发坐了下来。 我记忆中的他,是高高瘦瘦的,戴着眼镜,温润如玉的,他很适合穿白衬衫,世人形容文人,都用一个词,风骨。我想这个词大概可以适用于所有内心有着坚定信仰的人。他虽然温和,骨子里却有很坚硬的东西。那样东西把他和我们这些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区别开来,软红十丈,名利财禄,他都不在乎。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就是他的风骨。 可惜他太温柔了,满身软肋,被李家父子轻易就拖到人间来。 有时候我会想,当年那场让他不得不放弃物理的变故,究竟真的是飞来横祸,还是在李祝融的默许下发生的呢? 毕竟,现在这个只属于学术的、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他,对于霸道的李家人来说,比被我抢走了注意力更不能接受。 当然,也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唯一 我坐了十多分钟,他终于写完了。回头看见我,吓了一跳。 我叫了他一声“爸”。 他脸上常有那种好脾气的人才有的,不好意思的神情。 “什么时候来的?”他把马克笔放好,带着点抱歉跟我说:“我刚想起一个解法,写得太专心了,你等了很久了吧……” “没事,我刚到的。”我把一直放在背包里的书拿出来给他:“上次我们学校有卖旧书的活动,这套书是齐教授的,上面有笔记,我看不太懂,不知道爸你要不要。” “要的要的。”他连忙接过去,十分自然地拉住了我的手:“你还没吃晚饭吧,家里有新来的活虾,包放在这里就好,先去吃饭。我中午就炖了鸡肉。还有李貅给我打下手,做了一点饼干,你先吃点垫垫肚子。” 我小时候很贪恋这种无微不至的温暖。所以读书的时候,每天都盼着放假,盼着回家,只想坐在家里饭桌边,听他讲一点生活的琐事,跟着他到厨房,听他说起奶奶拿手的那些菜。 只是后来渐渐学会自己放开手,不要让他为难。 到饭厅,李貅早就等在那里了。刚刚还看见他在帮马洗澡,现在衣服都没换,就大大咧咧坐在整洁的饭厅里,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我爸去厨房做菜,我在长方形的饭桌边坐了下来。 李貅凶巴巴地看了我一眼,把一个篮子推了过来,里面是用塑料袋装好的饼干。 “谢谢。”我跟他说。 他像没听见一样,一副高傲的样子。 我坐在桌边,把饼干拆开来吃。 有几个造型很独特的,几乎是一坨一坨的,大概就是李貅“帮忙”做的吧。 我看得笑起来。 还没笑出声,只是忍不住翘起嘴角,那边就发出凶巴巴的声音:“笑什么笑。” “没有笑你。”我不想他生气:“我想起一件公司里的事。” “你那破公司有什么好笑的!”他向来惟我独尊:“拆开来卖都上不了八位数,迟早破产。” 我没反驳他,默默吃饼干。 他在那边又坐了一会,大概是无聊,又叫我:“喂!郑敖那个人妖最近有没有找你麻烦!” “他是我朋友,不会找我麻烦的。” “最好是。他就是个惹祸精,你以后离他远一点,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郑家最近有点不对劲,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他和郑敖,几乎是生下来就成了朋友,从小玩到大,虽然看起来很不对盘,见面就要打架,其实关系还是很好的。后来我和郑敖玩到了一起,他心里多少会有点不爽。 我没答他话,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看我爸端着菜出来了,又收了回去,继续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我爸的菜做得很好,都是跟奶奶学的。这道炖鸡是有秘方的,七八味配料,汆过水再炒,还得注意火候。我有时间也自己试着做过,终归差了点味道。 我给自己和爸盛了饭,看还有一个碗,拿起来给李貅盛,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不要。” 我怔了一怔,把碗放了下来。 “我又不饿,谁要在这个点吃晚饭。”他不知道是解释还是发牢骚,看我没说话,自己无聊地把手机拿出来看了看,站起来走了。 我低着头吃饭。 “其实李貅很想你回来的。”我爸给我夹了块鸡肉:“他上午就在问你了。” 话是好话,可惜连说的人都不会信吧。 “嗯,我知道的。” 李家房子很大,一直留着我以前的房间,我爸说早上刚收拾过,我说把东西搬上楼太麻烦,睡客房吧。 小时候我的房间和李貅的是相邻的。他半夜扮鬼吓我,吓得我躲在被子里不敢去洗手间,晚上尿了床。我当时很想去找我爸,可惜门被反锁了。第二天佣人来收拾残局,全家都知道我尿了床。 我攒了很久的钱买的一套哈利波特,他把每部的结尾都撕走了。 陆嘉明种花,他在旁边挖蚯蚓,偷偷放到我床单上,说这才是我的家人,他才不要做我弟弟,因为我又丑又蠢。 我曾经很想对他好一点,小时候奥数比赛奖的二十块钱,我选了一下午,决定给他买一个电动玩具车,他拿来和他的变形金刚对撞,碾得稀巴烂。我酝酿了好久才鼓起勇气去问他喜不喜欢,他说你看垃圾桶就知道。 我从未恨过他,或者讨厌他。我只是不那么想接近他了。 就好像我不想回我那个房间。 就好像我不想回到这个家。 算我懦弱也好,白眼狼也好,我不想再回到这里,不想再想起当年那个卑微的我,孤独的我,在我长成今天的许朗之前那一段漫长漫长的时光里,我一个人在黑暗里走着,只要有一点点光,我就感激涕零。 李貅说让我不要和郑敖玩。 但他不知道,是因为他曾经对我做下的那些事,才让我觉得郑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就算是这样辛苦的暗恋,就算知道继续下去不过是一厢情愿浪费时间,也无论如何都放不了手。 十一点左右到的C城。 在老家附近吃了饭,去楼下邻居那里打了招呼。楼下的于奶奶年初去世了,小时候她常来找奶奶聊天,拄着拐杖站在厨房门口,絮絮叨叨抱怨着着她的儿媳妇。奶奶坐在阳光里择辣椒,把晒蔫的红辣椒切碎,一层层压在坛子里,腌出了酸味,再托人送去北京给爸爸。 奶奶并不算宽裕,她的退休金很少,也不肯收李家的钱,还要供我读书,给我买衣服和牛奶。我小时候偷偷把早餐倒掉,因为我讨厌自己长得太快,裤子很快就短了一截,很快就要买新的衣服,而买新的衣服就要花钱。 奶奶一直跟我说,做人最要紧是体面,不是自己的钱,一分都不花,花了晚上会睡不安稳。我小时候很努力读书,很想跳级,很快上大学,然后工作了赚钱养她。 我记的她放钱的小布包,记得她手上的玉镯子,记得她去接我放学,让我背乘法表给她听。我记得夏夜我们在阳台上乘凉,我迷迷糊糊,听她讲猴子外婆的故事。我记得她的头发越来越白,脊背越来越弯,她的手干枯得像树皮,我记得那天我早上去上学,她没有起来给我做早餐,而是躺在床上睡觉。我一直叫“奶奶奶奶”,她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后来我回了北京,住进了李家,爸爸说那个很漂亮的小男孩是我的弟弟,吃饭的时候他在桌子底下很用力地踢我,我却不敢发出声音,怕被新的家人讨厌。 刚到李家的时候,我很害怕,我总是梦见奶奶骂我,因为我吃的是李家的饭,我不是体面的人。我哭着跟她保证,等我长大了,就会把钱还给他们的。 小时候,李貅欺负我,把我过年的新衣服弄脏,抢走我的巧克力。郑敖跟我说,他可以让他爸爸收养我,不要再当李貅的哥哥了,他要我去当他的哥哥。会有很多新衣服和巧克力,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 我没有答应。 因为我在很久以前,就答应了我奶奶。我会努力读书,考上大学,赚很多很多的钱,等到我爸爸老了,李家不养他的时候,我会把他接过来,给他养老。 我小时候很怕我爸爸不要我。就算李貅说这不是我的家,我也一直赖在这里,死都不肯走。 因为这是我奶奶交代给我的事。 ☆、不爽 扫墓的时候爸很安静。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在坟头插好香烛,看着他沉默地站在坟前,看着并排的青石墓碑。奶奶的照片是那次和爷爷一起去照相馆照的,她的头发已经白了许多,剪到耳下。我记得她和我说过,当初她年轻的时候,也有着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爷爷那时候已经病得很重了,瘦得脱了相,戴着眼镜,还是很严肃的样子。 爸爸跪了下来,沉默地磕了三个头。 我也跟着磕了头。 因为爷爷有遗言,坟墓不要修得太夸张太花钱,不如捐给学校。他是唯物主义者,相信人死万事空,剩下的不过是给后人一点慰藉而已。所以每年来的时候,坟头都会长出许多青草。爸爸沉默地坐在地上,把那些草都拔掉,他不要我帮忙。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消瘦背影。 小时候总觉得他是温暖的,简直发着光,总是微微笑着跟我讲道理,仿佛不管犯了多大的错都会被原谅。只是时光荏苒,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清瘦苍白的中年人,他年轻时候似乎受过很严重的伤,所以每到阴雨天都会很难受。李家有专门调养的中医,说他年轻时伤了根本,以后能做的不过是修补而已。 说得再直白一点,尽人事,听天命。 他似乎在物理研究所挂着衔,但是不领工资,也很少去上班。我见 作品相关 (4) 过那些研究组的状况,连着几天通宵根本不值一提,常年睡在研究所里的都有几个,吃饭就没准时过,都是仗着身体底子在那拼,李祝融怎么可能放他去。 他仅有的东西,除了李家那对父子,就只有那间书房里,一块一块写满的白板,一叠又一叠写满方程的草稿。 Science、Nature、物理学报,那些都离他太远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 回来的时候,李祝融亲自过来接的。 爸希望我在家再睡一晚,我因为第二天要上班有点为难,李貅手插着裤子口袋,在一边冷哼道:“不就是上个破班,大不了明早我送你过去,你们公司那栋大厦楼顶能停直升机吧。” 晚饭桌上有火锅,我爸这些年一直在食补,江南梅雨天,湿气重,他在地上坐了一下午,所以要驱寒。一锅奶白清汤不知道放了多少中药材,煮沸了倒是很香。李貅坐在我身边,他从小就挑食,专拣着一道黑椒铁板牛柳吃。也不和我说话,看我只夹面前的菜,十分不爽地把那道牛柳推了过来。 晚上本来准备早睡的,结果手机一亮,郑敖发了条短信过来,三个字:好无聊…… 我问他:你在哪? 他过了几分钟,慢悠悠回过来:香港,开会。 我没想到他会跑那么远,感觉似乎是在做正事,连忙劝他:开会就好好开,别玩手机。 他消停了一会,等我准备睡了,又发过来:这些人废话好多,听不听都一样。 别的我不知道,如果是郑野狐派他去开的会,绝对不会是听不听都一样的。我就算不关心时事经济,也从苏律师黄律师他们平常那些跨度很大的聊天中知道海关这一道线牵扯的东西有多少,无论是税收,还是外贸,都是复杂到让我这种不懂经济学的人头皮发麻的事。就算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会议,谈的东西也绝不会多简单。 我不能放着他开小差,只好陆陆续续地劝着他,他大概真的是在会议桌下回着短信,过一会才回一条,我等着等着,困得不行,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早上六点李貅就来敲我的门。 “起床!快起床!送你去上班!” 我被吵得几乎从梦里跳起来,拿起手机看了看,才是凌晨六点而已。 手机上给郑敖的短信才回到一半,后面凌乱打了几个字符,大概那时候已经意识不清了。 “许朗!快起床!不然我就打你们事务所律师电话说你不上班了!” 我怕他真的打个电话过去,连忙高声回他一句:“知道了,我马上就好。” 他不再说话,大概跑去吃东西了。 等我洗漱好穿好正装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餐桌旁坐好了,李家自己有厨师,五点多把厨师叫起来做早餐也蛮像他的风格。我坐下来的时候他正喝着牛奶,在看一份不知道是澳大利亚还是哪里的英文报纸,上面印着网球运动员的图片。 “早上好。”我跟他打招呼。 他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哼了一声。 厨师维持了他一贯自助餐一样种类繁多的风格,桌上摆着沙拉牛奶吐司火腿果汁还有煎好的荷包蛋,也有卖相十分好看的瑶柱淡菜海鲜粥和豆浆,我喝了一碗粥,抬头一看,李貅已经在旁边抱着手等了半天了。 他最近大概放假在家,穿得很随意,黑T恤工装裤,他混血程度比李祝融重,所以皮肤更白,发色又偏棕,一双眼睛深蓝,还好轮廓深线条硬,不然就有点太漂亮了。 小时候看他和郑敖吵架很有意思,一个是西化的漂亮,一个是中式的精致,一言不合就打做一团,再漂亮的脸都打得五颜六色。 总算他还有点顾忌,没真开着直升机飞过去——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大厦楼顶有点窄。 他虽然不像他父亲那样冰冷高傲,但也继承了李家人惯有的严谨,他没让司机送,自己开车,又开得飞快,我到公司楼下才八点钟不到。这栋大厦是办公楼,八点钟很多公司还没开门,没多人进出,又冷,一副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样子。 李貅看着这场景,大概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不好意思的表示就是凶巴巴的。 “什么破公司,地方又偏,一个人都没有。” “没事的,我先去找个咖啡店坐一会,或者还可以补个觉。” 他更加凶巴巴了,眉头皱紧,脸上简直挂上霜,气势汹汹地瞪了一个从我们车前面路过的清洁工一眼,如果那个清洁工能看到车里面的话,估计扫把都要吓掉了。 “这附近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 “我不太清楚……”我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大概有书店或者商场。” 不过这个点,除了早餐店,大部分店面还没开门吧。 李貅的脸色更冷了。 “你,睡觉。”他言简意赅地说:“八点四十五我叫你。” 说话的时候,他眼睛一直狠狠盯着挡风玻璃上的一点,看也不看我。 我只好靠在座椅后背上,装作很快睡着了。 大概五分钟之后,我感觉李貅在盯着我。 他观察了我一会,大概以为我是真的睡着了。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把我的座椅放平了。 想也知道,他现在一定是非常不爽又凶巴巴的表情。 我在心里笑了笑,装作没有醒。 ☆、庭审 这两天都没什么事,唯一一件事就是跟着苏律师上庭。打那个童夫人的离婚案子。 我有点紧张,提前两天就在看这类案件的庭审视频,上庭那天是个大晴天,我们没去公司,苏律师过来接我,我们直接去的法院。我觉得等我年底分红,我把房产都卖掉,还完李家的钱,一定要买辆车了,老是让苏律师过来接我真的是很不好意思,明明我才是助理。 童夫人已经在法院等我们了。 有几个记者鬼鬼祟祟地在那拍,不知道是不是冲着这个案子来的。 童夫人穿得很正式,一身西装套裙,头发也挽了起来,年轻却很干练的样子,我记的了解她家庭情况的时候,看到她本来是商学院的学生,婚后一直没出去工作。现在想想,她如果毕业之后像其他人一样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未必不会比现在过得好。 我个人,是不太赞同为了钱而结婚的。尤其是为了钱和比自己大很多的人结婚。 大概是我小时候所处的环境让我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吧。但我仍然觉得,人生短短几十年,最重要的,不会是钱。路边摊上几块钱一碗的过桥米线照样好吃,没有漂亮衣服,只要身板端正,精神气足,一件白衬衫照样穿得好看。住得不好,可以把家里收拾得干净舒适,种种花草。就算没有车,每天早起挤地铁,看看众生相,未必不是阅历累积。只要做的是自己喜欢的工作,辛苦点有什么大不了? 在这个社会,一个人只要不是太蠢,太懒,或者三观太不端正,到了一定年纪,都会在某个行业成为老手,渐渐都会累积起一定的财富,何必在年纪轻轻的时候,把财富当成自己的人生目标来追求。 年轻的时候,本就该去经历生活的磨砺,去谈一场两情相悦的恋爱,去找一个让自己有成就感的工作,去看更大的世界,接触更多的人,如果为了怕吃苦、贪图安逸的生活而放弃这一切,才是真的可悲。 当然,我作为一个律师助理,这样评价自己的当事人,是非常不对的。 我们事务所那些女孩子也常看美剧,看到庭审的戏份,常常在群里吐槽,说美剧的美女地检简直不能更帅,说美国的律师庭审时简直帅到冒泡,特别是交叉询问的时候,两个人轮流起身询问证人,你来我往,刀光剑影,结案陈词气势十足,简直是律师的终极梦想。 不过花痴归花痴,真正轮到自己上庭的时候,我们还是很严肃的。 国内民事庭审似乎都是坐着,双方律师一人一叠书面证据,照着念,像美剧里那样留给律师举手投足挥洒自如的空间似乎并不多,毕竟是大陆法系,不用取信陪审团。辞藻再华丽,到法官面前都是一样的。重要工作都在庭外取证的时候,比的就是谁证据足,有说服力。 这是我第一次上庭,以前虽然在视频中看过,但还是有点紧张,我努力让自己显得专业点,专心听苏律师补充诉讼理由。 他在庭上声音很冷,一听就知道是个理智的人,音色本身好听,语调不急不缓,就算知道对方身后是一整个律师团,也没有一点失措的地方。中间传唤证人,是童家已经辞职的佣人,是对面的证人,口口声声说童夫人和童先生感情很好,童先生上了年纪,平时喜欢养生,童夫人比较爱玩,平常爱好购物…… 我看了一眼童夫人,她的手在发抖。 还好没有当庭喊出“他撒谎!”。 最后起到扭转局势作用的,是我们这边的三号证物。 那是一组照片。 童先生和另外一个年轻女人一起出入酒店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挽着童先生手臂,十分亲昵,出酒店的时候还凑过去亲了童先生,童先生的动作神态,也绝不是佣人口中那个“修身养性”的老先生。 “抗议,对方的证据已经超出了本案的范围,童先生的私生活与对方控诉的虐待行为无关。”对面律师当机立断。 苏律师笑了起来。 “我认为有关。童先生被拍到这组照片时,仍然是处于合法婚姻中,他的行为是教科书式的婚内出轨。” “关于婚内出轨问题,在我方提供的一号证物中已经解释得非常清楚,原告在签下这份协议时,就已经放弃了对童先生私生活的追诉权和协议中注明的部分财产的分割权,对方提供的证据与此案无关,不能采用。”对方律师也知道这些照片十分重要,用词都十分狠辣。 “反对。”苏律师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带着一点勾,然而也只有这一点勾而已,狭长眼中毫无一点笑意,法庭整个色调都很重,他银边眼镜上有一点冷冷的亮光,亮得锋利:“对方从自己的角度来论断我方证据的有关性。我方觉得3号证物作为重要证据,不仅能揭示对方证人证词的可靠性,也可以证明被告犯下婚内出轨这种严重过错。” 当年我学法律,是因为我很喜欢这种确定的、已知的、是非分明的感觉,没有东西被隐藏被掩盖,一切都被摊在阳光下暴晒,就算有阴影,也只是暂时的。法律是最冰冷又坚硬的正义,不需要你违背本心,只需要你一直坚守。但我那时候太年轻,偶尔也会迷茫,生活是琐事构成的,我心里的那些东西,太大也太遥远,有时候会无法支持我继续往前走。 我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曾经,看过一场苏律师的庭审记录。 我在他身上,看到我想要的那个自己。是坚定的、冷硬的,因为对自己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所从事的职业,所经历的人生,和他所信仰的东西,有着无与伦比的坚信,才会有这样强大的内心,这样一往无前的锋利。才能所向披靡。 就像现在。 “反对有效。”仲裁员宣布。 对面的律师皱紧了眉头。 事务所里的黄律师,经常说法庭辩论是吵架,“昨天吵赢了”“今天碰见盈科吵架王,所以吵输了”。 这样说的话,苏律师应该是非常会吵架的人了,我作为连律师证都没有的助理律师跟着上庭,完全是白占一个位置。苏律师一个人独战对面两个律师,句句都是一针见血,辩完一轮,手一伸,我连忙把水杯递给他。 这是个非常难打的案子,就算有验伤报告,但是无论是证人证物,都非常不利于我们。如果不能证明是长期虐待的话,基本讨不到什么好。双方财力的悬殊导致我们一直连取证都非常困难,好在目前的趋势看起来还算不错。 但最后的结果出乎我意料,对面主动要求庭外和解了。 而苏律师让童夫人同意了。 我个人是不太希望庭外和解。不过我在大学的时候,钱教授就庭外和解给我们几个班的学生专门开过一堂大课,教的就是在诉讼过程中,也要注重庭外和解上的博弈,不要存在偏见。有时候,当对方顾忌比较多而自己对结果又没把握的时候,可以优先考虑庭外和解。我虽然不赞同,但也能理解,对于童家这样的有钱人,与其赌一赌审判结果和可能败诉被人议论,他们宁愿在庭外和解上多给点好处。而这点好处,对于童夫人来说,就已经是喜出望外了。 双方都非常专业,上庭前早就拟了一份和解协议备用,当然双方的要求差距颇大,好在经历漫长交涉,终于拟就一份庭外和解的协议,说是和解协议,其实就是一份财产分割书,我只匆匆扫了一眼,看见童夫人能获得的赔偿中,全是房产的地址和大笔大笔的金额。 这个案子,光是取证就花了整整一个月,我们整整准备了30多个数据,苏律师一个人在查对方的财务状况,至少加了五个晚班,还有前几天那一个通宵。 而成果也是非常丰硕的。 我还没走出法院,薛师姐的短信已经发了过来:恭喜恭喜,快让苏律师今晚回事务所请客,开庆功会! 当时我正跟着苏律师走下光线昏暗的楼梯,走到地下停车场去拿车。我看了一眼苏律师,犹豫要不要跟他说薛师姐的要求。 苏律师西装搭在手臂上,一边按下遥控车门,一边看了我一眼:“怎么了?” “同事们说,”我迟疑了一下:“要我让苏律师请客。” 苏律师没什么反应,脸上还是面无表情,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我只好也跟着坐到副驾驶座上。 苏律师不说话,专注看着后视镜,回头倒车,开出了停车场。 我拿着手机打字,准备跟薛师姐说苏律师下庭之后很累,可能没办法请客了,要改天…… 才打了三个字,一个来电就弹了出来。 是完全陌生的号码,但也是北京的。 我接了起来。 “你好。” “你,你好……”那边似乎有点紧张:“你是许朗吗?” “是我。” “我是郝诗的朋友,我叫倪云岚,”女孩子的声音吞吞吐吐的:“郝诗现在在北医三院,你能过来一下吗?” “有什么事吗?我现在还在外面。” 女孩子犹豫了一下。 “她可能要生了……” “她的家人在吗?”我看了一眼窗外,现在正是下班的时间,车水马龙,车流走得很慢。 “郝叔叔和阿姨都在。”倪云岚似乎很焦急:“但是她希望你过来,她说有些事只有你懂,我们都帮不了她。” 只有我懂?我学的是法,又不是妇产科医生。 “这样说也许你会很失望,”我停顿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但是我是不会过去的。不仅现在不会过去,以后也不会去。等这件事结束之后,你可以告诉她,我不能理解她。她的行为非常不负责,我很不赞同,道不同不相为谋,希望她自己好自为之,负起应有的责任。” 毕竟在苏律师车上,我说话都有忌讳,也只能言尽于此。 我待人是很好,但好人并不等于没有原则,我从小看着我爸,感触太深,所以这辈子大概没办法做一个真正无条件付出的好人。我给她名片,是为了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不至于带着那个孩子一起遭罪,我可以酌情给予点经济上的援助。如果她叫我过去只是想展示一下她可以为郑敖做到什么地步,我不会搭理。 我这一辈子真正没有办法拒绝的人,也只有一个郑敖而已。 挂掉电话,发现苏律师看了我一眼。 “是别人找我帮忙,我不想去。”我跟他解释。 苏律师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继续盯着路面。 过了一会,他忽然问:“BBQ可以吗。” “什么?” “庆功宴啊。” ☆、烧烤 这是我第一次去苏律师的家。 想必薛师姐她们也是一样。 她们这群女孩子,平时喜欢热闹,在群里八苏律师的时候一个个都非常踊跃,胆大包天,现在真到了现实中反而一个个都畏畏缩缩的。但是薛师姐直接跟钱教授一说,钱教授听说苏律师请客,笑得刀口都疼了,大手一挥,给事务所下午放了半天假,让我们这两天没案子的人都要过去,明天早上上班迟到都没关系。 于是浩浩荡荡一拨人来了苏律师家。 苏律师虽然张口就是BBQ,但大概从来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家里请的是钟点工,一尘不染,偌大的复式小别墅,带草坪和花园,一个人都没有,连园丁都是两天来一次的。我趁他不注意翻了翻冰箱,发现里面只有几听酒。 我斟酌了一下,问苏律师:“BBQ的材料和工具呢?” 我没想到这个问题会把在法庭上所向披靡的苏律师问倒。 他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下,说:“大概和酒店外包酒席差不多,请个厨师来就行了。” 我完全放弃再跟他讨论,刚好薛师姐她们又到了,七八个女孩子包了两辆出租车,满心期待地来苏大律师家吃烧烤,一路上大概把出租车司机都说崩溃了。等到看到苏律师穿着白衬衫西裤站在客厅里,一个个都瞬间羞涩了,用蚊子般的声音和苏律师打过招呼,然后扭扭捏捏地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在沙发边角上坐了下来,薛师姐是唯一一个比较胆大点的,趁着苏律师回房间换衣服,过来问什么时候开始烧烤。 我沉吟了一下,把她拉到一边,转告了她关于苏律师从酒店请厨师过来的构思。 她笑得花枝乱颤。 “哎哟我就知道他要摆乌龙,”她朝身后看了看,确定苏律师没有出来,神神秘秘凑到我耳边:“苏律师就是这样啦,对生活没常识,什么都用钱解决,上次车坏了,修好要一下午,直接买了辆新车开去上庭,现在还停在车库里盛灰呢。” “他不知道有出租车吗?” “不喜欢坐咯。”薛师姐双手一摊,大概觉得站在苏律师门口八卦实在太危险,拉我到一边:“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我看了一下那群正在你推我搡笑个不停的女孩子。 “我去跑下宜家,看有没有烧烤工具卖。你们去买材料吧,自己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至于酱料还有烧烤方法,你们有没有比较好的烧烤店推荐,我去看下能不能把烧烤师傅请过来,不行的话,弄点酱料和方法过来也不错。” 薛师姐赞赏地拍了拍我肩膀。 “果然是被苏大BOSS调.教过的助理,就是不一样。” 意思是好意思,怎么听着有点别扭。 “对了,你们等黄师兄他们过来,一起去吧。”我嘱咐薛师姐:“他们可以帮忙提东西,干体力活。我要是回来得早,也能帮你们准备食材。” 苏律师换了身休闲点的衬衫--其实就是从正式的白衬衫,换成了不那么正式的白衬衫,大概还洗了个澡,头发有点湿漉漉的,看见我,径直走了过来: “酒店联系好没有。” “还没有。”我解释道:“我准备去专业的烧烤店请个师傅过来。” 苏律师摸出一张卡,扔了过来。 “卡里的钱都可以刷。” 等到我陆陆续续把东西买齐,打发了宜家的人送到苏律师家,自己又跑去一家非常正规的烧烤店,请了个师傅,带了不少酱料和配菜过去。 我渐渐明白薛师姐说的苏律师“什么事都用钱解决”是什么意思,就好像你走进一家花店,不买花,而是要店主去给你修剪花园,一千块不行,两千块呢?五千块都不行,一万总可以了吧? 尽管已经竭力协商价格了,我刷卡的时候还是有点替苏律师肉疼。 想必他真的是很不擅长生活琐事的人,好在赚钱的能力数一数二,不然真的会很不便利。 不过花钱买来的,终归和家的味道有所区别吧。 四点左右,一切收拾停当,烧烤师傅开始烤肉,薛师姐她们几个女孩子在那炸香蕉烤茄子,一边烤一边神秘兮兮地笑,你捶我打,希望不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 回来的路上看到一家粤式汤粥店,我考虑到烧烤容易上火,特意还订了几罐凉茶和比较温和的汤,送到苏律师家里,水果也买了一堆来榨汁。 第一轮东西烤好的时候,我去叫苏律师出来一起吃。 他一出来,气氛就和谐了许多,大家都呈现一副兄友弟恭彬彬有礼的局面,几个女孩子也瞬间变成了窈窕淑女,细声细气地交谈,从“干嘛叫我帮你拿你手又没断”变成了“好的”。 苏律师全然不觉,找了个椅子坐着,开始吃烧烤。我给他倒了杯凉茶,他似乎对汤不感兴趣,只喝果汁。 苏律师家的草坪很漂亮,颜色嫩绿,修剪得很好,院墙围着花园,种了玫瑰和有着紫色花穗的不知道什么树,下午阳光很温和,音箱里放着薛师姐带来的轻音乐。苏律师坐了一会,大家的本性渐渐占了上风,一个个放松起来,还有女孩子红着脸拿了自己烤的东西去给苏律师吃,只是卖相不太好看,苏律师不太赏光,我趁那个女孩子不注意,偷偷帮苏律师吃了两串,免得她发现苏律师压根没动过。 下午六点,我手机上收到短信。 “母子平安。” 我删掉了。 烧烤一直吃到天黑,留下一堆东西。女孩子们玩得开心,嚷嚷着要去酒吧,还好薛师姐和几个男同事都跟过去了。我和烧烤店的师傅一起收拾残局。 期间苏律师过来看了一眼,大概是想帮忙,我看他十分无从下手的样子,跟他说:“苏律师,你帮我数一下这些碟子有多少个吧。” 他数了一会,告诉我:“三十个。” “嗯,对的。摔碎了两个。”我把过好水的盘子在玩碟机里码好。苏律师没做过繁琐的家务,大概觉得自己这已经算帮过忙了,于是很满意地回房间去了。 全部忙完是晚上八点了,送走了师父,多给了点小费,房子终于又恢复进来时那副整洁干净的样子。我累得腰都有点直不起来,靠在沙发上休息一会,苏律师走过来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伸手去拿包:“我马上就走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苏律师说:“你可以睡客房。明天我载你去上班。” 我被这突然的示好震惊了。 这在苏律师的记录里大概是第一次吧,我都从来没听说过谁在苏律师家留宿过,至于群里的八卦没有记录。 “额,好,”考虑到拒绝了苏律师大概会不开心,我答应下来,拿出那张卡:“对了,这是那张卡。” 苏律师没有接。 “你留着吧。” “可是……”里面还剩了很多钱。 “是给你的奖金,如果你以后能一直维持这样的工作水平,每个案子都会有奖金。”苏律师不让我有一丝犹疑:“这是你应得的。” 我被他的话吓住了。 钱不是没见过,但是,如果按苏律师的话说,我的工作值这么多钱…… 以苏律师的性格,应该不会是在放心灵鸡汤。 “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个刑事案。”苏律师已经转身了,我看不到他脸上表情:“今天辛苦了。” ☆、饮冰 睡觉前收到郑敖短信。 “你在哪里?” “朋友家里。” 郑敖很久没回,大概有事。 等我洗完澡准备上床的时候,手机又亮了起来:“罗熙?” “不是,别的朋友。” 我想郑敖大概转换策略了,开始跟我玩起发短信了。 第二天我才知道,原来他那时候已经回北京了。 大概是去过我家,才会问我:“你在哪里?” 可惜我这两天都很忙。 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圈子,其实全无交集,如果我不去刻意迎合他的活动,我们可能一年都碰不到头。 但这次他来找我了。 我当时去帮苏律师买东西,是看到群里面有人发“苏律师的当事人好帅啊……”,隐约察觉到了点什么。 然后我看到了公司楼下停着的车。他对车倒是比对人长情,半年没有换过。 我几乎是跑进办公室的,速度快到所有人不约而同抬起头看我。 我瞬间就冷静下来。 这是我的律师事务所,是我工作的地方,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同事,无论如何,不能让郑敖影响到这里。 我敲了苏律师办公室的门。 “谁?” “我,许朗。” “请进。” 进去就看见郑敖背对着我坐着的身影。大概是在哪里开完会赶过来的,还穿着衬衫,一条腿平着折起来,搭在另外一条腿膝盖上,很惬意的样子。 我过去先拿掉了他手上的烟。 他毫不在乎对着我笑,右手上还拿着一个不知道是手机还是什么的在玩。大概最近正事多,他的头发剪短了,长度只到耳下,原先的头发长些,还带点卷,多少缓和了他五官给人的冲击力。如今剪短了,又全往后抹,一张精致得跟玉雕一样的脸全露了出来,没心没肺地对着我笑。 “苏律师。”我先跟苏律师打招呼,把东西递给他。 苏律师低头在写东西,似乎完全没被他打扰,接过东西,看了我一眼。 我抿紧了唇。 “你,跟我出来!”我压低声音跟他说,努力忍住不在事务所里发飙:“别和我一起走,你先去你的车里等我!我马上下来。” 他满不在乎地笑着,捞起椅子上的西装外套,十分潇洒地走了出去。 我站在苏律师办公桌前。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他会到公司来找我……” “他按我时薪付钱,很划算。”苏律师看也不看我:“你下午可以跟他出去,一个小时三百。” 果然是生气了。 “我马上就会回来的。” 郑敖一副很乖的样子,等在车里,我拉开副驾驶座上车门就坐了进去。 他对着我笑。 “你来我工作的地方干什么?”我压抑着怒气问。 “来找你玩啊。”他悠闲地靠在座位上:“本来以为到公司就能找到你的,谁知道你不在,只能跟苏臻远那个家伙大眼瞪小眼,还要付钱给他,想想都觉得不爽。” 我对他理直气壮的语气无语了。 “我这是在上班,不是在玩,就算我在公司,也不能过来陪你的,我要上班。”就算知道他的逻辑非常没有道理,我还是努力跟他解释。 “我知道啊,”他笑得更灿烂:“我付钱给你们公司,你就可以一边和我玩一边上班了,两全其美。” 我按住了额头。 “对了,我这次去香港还给你带了礼物。”他反身从后座拿来一套书:“是古书,跟探案有关的,不过是繁体的,你看得懂吧。” 要是我能对他发脾气的话,估计现在已经吼出来了。 可惜我没办法真正跟他生气。 “小敖,我不是你,我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我打断他对那套书的介绍:“就算在你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工作,谁都可以替代的工作,但对我来说,也是人生最重要的一部分。我努力工作,努力升职,每一个鸡毛蒜皮的小案子,对我来说都是大事。这是我的工作,我的人生成就,就算你付给我的钱远比我的薪水多,我还是要做自己的工作,因为我是个成年人。” 像他,像李貅,这样的人,常常会陷入一个误区。古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们从小就活在沧海里,见过最雄伟的风云,最广阔的天地,做的是国计民生的大事,继承的是世代簪缨的大家族,一辈子注定不平凡。所以别人生活里的风浪,在他们看来根本就是波澜。 他们很容易不把别人当回事。 不是恶意,不是刻意,他们也不是坏人,就是没办法把别人当回事。因为在他们看来,那本来就不算事儿。 电影里有句话说,人生三重境界,见自我,见天地,见众生。 他们见过自我,见过天地,却不懂众生。 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像我一样,平平凡凡地活着,按部就班地出生,读书,工作,拿一份薪水,做着或简单或复杂的工作。芸芸众生,生老病死。 那些在他们看来无比渺小的规则,恰恰就是我们整个的人生。他们从没过过这样的生活,怎么会懂地铁上互相依偎的刚毕业的小情侣,怎么会懂夜市摊上顶着寒风卖着廉价衣服的小商贩,怎么会懂拖家带口在棚户区里相依为命的农民工。 我站在他们那个世界的边缘,偶尔窥见声色犬马,但终究只是偷偷看了一眼。 灰姑娘也好,爱丽丝也好,午夜一到,兔子洞一关,马车变南瓜,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承认或不承认,我都只是一个平凡的实习生,他却从舞会上追出来,问我为什么不陪他玩。 我该怎么回答他呢? 我见过李祝融的工作,无数人眼巴巴等着,他一个决策,下面的人都得动起来,尽心尽力地做事,但最终成败,还是在他那个决策的对错上。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他们是最顶尖的劳心者,决策者,各自把守一方天地,工作时长并不多,然而成败只在一举。所以那个位置很孤独。 但我的工作,大部分只是无意义的重复,取证,上庭,打完之后,又是一个案子,生活里的纠纷,财产,仲裁。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他大概不是这么想的。 他跟我说:“但是你下班之后都很累了,而且你还有别的朋友,我只有趁你上班来找你了。” 说完他还一摊手。 我无奈地笑了。 “没关系的。”我跟他说:“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只要不是工作时间。” 就算知道他话里下了套,我还是心甘情愿钻进去。 他在挽回,我知道。 他不希望我有别的朋友,不希望我业余时间和别人玩到一起,他想要随时过来找我,他最近在做很重要的事,所以压力很大,我看得出来。 他和宁越分手,努力让我的房子变得舒适,然后住进来,他甚至还跑到我工作的地方来。 他还能怎样挽回我呢——作为一个朋友。 是我自己贪得无厌。 我想,我大概已经快放下了。 就做他的朋友好了,他累的时候可以来找我,不累的时候,他自然会去外面精彩。我不在乎,不嫉妒。 终归不会是我的东西,强留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说出来他也许会可怜我,也许会迁就我,但那终究不是爱。 我要的只是他的爱,得不到,就不要,斩断自己多余的心思,做他最信赖的一个朋友。 我会保守住这个秘密,把它埋葬在过去的时光里,和那个年幼的许朗一起,彻底埋葬,天长日久,总有一天会忘得干干净净。 我会努力工作,努力赚钱,让自己变成强大的人,强大到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支配,去陪伴他。 我会做他的朋友,陪着他走过他波澜壮阔的人生,或高峰或低谷,沮丧或得意。我会一直陪着他,就像他曾经陪着我一样。 先前罗熙问我,暗恋是什么感觉。 我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现在想想,大概饮的不是水,是冰。 冰冷的,锋利的,一路血肉模糊地吞下去,冻得心脏都快裂开了。就算做梦的时候,想起他不喜欢你,还是会隐隐作痛。他是我喉中鲠肉中刺,永远不能言说的名字,天长地久的一道暗伤。 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你吞下去,就没人知道是冰了。 ☆、偷欢 整个夏天,郑敖都和我呆在一起。 平时他也忙,偶尔凌晨两三点才回来,自己用钥匙开了门,一句话不说,坐在阳台上吸烟晒月光。碰上周末,他多半会腾出时间,我也不再抓准一切机会加班,厨房里的东西添得越来越多,冰箱藏塞得满满的,王朗最近突然开始研究起古代的菜式,按着随园诗话里的菜谱一个个做下来,常常搞到一些珍贵的食材,默不作声,叫人送到这边来。不知道是不是他吩咐的,送东西的人也不跟我说话,放下就走。 郑敖还是挑食。 夏天本来就胃口不好,他又忙,偶尔还要飞去出差,瘦了一圈,脸颊都凹下来。我有时候也试着做点新菜式,打印出来贴在厨房里,偶尔一张混进了文件里,苏律师上班时间走过来,一言不发地扔到我桌上。 我知道苏律师对我有点失望。 但我以后的日子里,能和郑敖这样像家人一样相处的日子,并不多了。 夏日的晚上,暑气尽散,打开阳台的门和厨房窗户,穿堂风吹得人遍地生凉,坐在阳台上看月光,半天不说话,他吸他的烟,我修剪我种的花。我养了几棵不那么好活的花,照着园艺书上的步骤给它们修剪枝叶,希望它们多开一点。植物真是好东西,只是长在那里,整个阳台都有了生气。 有时候,我也有错觉,仿佛我们是同居的情侣,最亲近的人。在我把洗衣篮里他的衣服一件件晾好的时候,在我接到他电话说会晚点回来的时候,在我半夜醒来,看见他睡在我旁边的时候。那时候我常觉得心里有东西在默默融化。 但是,他偶尔领口的一点香水味,手机上亮起来的某个陌生的名字,还有王朗对我莫名的敌意,都会提醒我,这只是我的错觉。 七夕的那天晚上,银河很漂亮,我种的花已经在阳台围栏上站了一排,枝叶的影子婆娑,茉莉花香萦绕。我蜷在椅子上,他靠在单人沙发上,我们都喝了点酒——我自己酿的米酒,甜得很,后劲很足。杯子里的冰块悄然融化,飞星暗度银河,月光照在他脸颊上。他嘴角噙着笑,眼神温柔得像月光,安静地看着我。 我忽然想起四个字:浮生偷欢。 这是我偷来的幸福,过一天就少一天。我这样惴惴不安,又这样沉迷。 他却这样坦荡,下班解开了衬衫扣子,松松垮垮地在家里晃,洗澡的时候让我递浴巾,接电话的时候端着酒杯对我笑,眼睛里仍然是浪子的习气。 只是我不再奢望了。 他偶尔也会有所察觉,在我平静地把他带着香水味的衣服洗干净的时候,在我接到陌生声音的电话也若无其事递给他的时候,他会若有所思看我一眼。 有天晚上,他忽然叫住我:“小朗……” “怎么了?” 他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没什么。” 我猜到他想说什么,因为我确实是变了。他不习惯也好,我已经放弃了。 但也只有这些了,我仍然对他很好。 有时候我也会自暴自弃地想,就算他不喜欢我,我也对他这样好。他凭什么要喜欢我呢,凭什么要放弃那么广阔的森林呢。 好在我也渐渐放下了。 九月,我回了一趟家。我爸爸让我回去的。 走的时候郑敖很不高兴,当时是早上六点,天蒙蒙亮,我站在穿衣镜前面穿衣服,他闭着眼睛从后面摸过来,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我一边打领带一边问。 “好烦,睡不着……”郑敖闭着眼睛在我肩膀上抱怨,手在我身上乱摸,摸到我腰。 我本能地一缩,他靠了个空,大概醒了,睁开眼看了我一眼,昏昏欲睡地站在那里。 我伸手揉了揉他头发。 他清醒的时候我是不敢这样做的,他绝对会借着这理由把我头发揉成鸡窝。 “你在家好好呆着,我晚上就回来给你做饭。” 他也不知道听到没有,蔫蔫地垂着头。 “今天要上班吗?”我一边问他一边拿外套。 他拖住了我的手。 “别玩了,我说了回去吃早餐的。”我跟他讲道理。 他用力一拖,我整个人都栽了过去。 早晨的光线温暖明亮,他只穿了一条睡裤,露出修长结实的上身,头发乱乱地垂在额前,眼神慵懒,视线像是在看着我,又像是穿过我眼睛看到更深的地方。 这么近的距离,他说不定能听到我心跳的声音。 在我镇定下来之前,我已经推开了他。 “快去睡觉,我天黑之前就回来。”我几乎是从卧室里落荒而逃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听见了他恶作剧得逞的轻笑声。 跟他住久了,越发发现他像是某种大型猫科动物,看起来温顺慵懒,却总在你放松的时候露出锋利獠牙。 李家的早晨很漂亮,繁华葳蕤的蔷薇开满栏杆,穿过草坪的路旁种满名贵的兰花,我惊讶地发现有一只白孔雀在那丛虞美人里悠闲地踱步。 这个点,爸已经起来了,披着外套在客厅等我。 李祝融仍然不在,倒是李貅坐在餐桌旁,踩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在玩一把小刀,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今天的早餐是爸做的,过桥米线,滚烫的鸡汤,软韧弹牙的米线,汤面上洒满葱花,汤底埋着两个卤蛋,一截鸡腿。 像回到小时候过年,鸡腿都给我吃。因为李貅不肯承认自己是小孩。 吃饭的时候,爸一直陆陆续续地问我工作的情况,其实不管我怎么回答,他都会说好,他从不指责我。 李貅是军队作风,吃饭快得很,这么烫的过桥米线,也就着冰柠檬茶很快吃完了,大概嫌我吃得慢,不等了,站起来跟我说:“吃完来花园。” 爸一边给我夹酱瓜,一边说了句:“其实小安现在脾气好了很多了。” 不知道李貅听到没有,我总感觉他的背影僵了一下。 吃完早餐,去花园找他。有两个收拾房间的佣人刚从后花园过来,都是女孩子,一脸兴奋地不知道说着什么。 我走到后花园里,瞬间就明白了。 后花园里种着的玫瑰,已经铲掉了大半,清出一片空地,铺了草皮,长得很茂盛,一只有着羊一样柔软雪白皮毛、和骆驼一样姿态的动物,正十分淡定地站在那里。 李貅穿着黑T恤,迷彩裤,得意的抱着手站在它旁边。 我震惊地看着他。 “这个……”我斟酌了一下词句,才没把群里那些女孩子常用的那三个字说出来:“这个,是羊驼没错吧。” “是啊。”李貅得意得很:“我从澳大利亚买的,也就五万美刀,好看吧。” 那只羊驼一脸忧国忧民的表情,转过脸来看着我。 我竟然不敢和它对视,怕自己会忍不住走过去摸它的头。 “这……”我还是不敢相信:“你买它干什么?” 羊驼贵,是因为产的毛很珍贵,难道李家要开始做纺织业了么? 我的问题让李貅很不高兴。 “不是你自己要羊驼的吗?”他十分不爽地凶我:“喂!你自己说喜欢羊驼的!现在不是要反悔吧!我会揍你啊!这个退不了货的!” ☆、猩红 我想我需要冷静一下。 我坐在花园的台阶上,李貅很有创意地照着遛狗的绳子给羊驼套了个绳圈,大概是怕我反悔,凶巴巴地把绳子塞到我手里就跑了,也不知道跑去哪里,大概是骑马去了。 羊驼很温顺地在我旁边趴了下来,用忧国忧民的表情担忧地看着我。 我和它对视了一眼,摸了摸它的头。 它把头也趴了下来,一副忧伤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它远在南半球的老家。 我叹了口气,拔了把草喂给它吃。 我在台阶上坐了十分钟左右,大概是有人告诉了我爸,我爸穿着衬衫西裤过来看我了,一看我们一人一羊驼的悲催样子,也忍不住笑了。 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我就知道小安买这个东西回来是给你的。”我爸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也伸手摸了摸羊驼的头,羊驼抬起大眼睛看了一眼。 不然是给陆嘉明的吗?看它这副就算表情忧伤还是不停吃的样子,陆嘉明的花园都会被吃秃的。 “那你还叫我回来。” “好歹是小安一番心意。”我爸是天生的和事佬:“你最近老没机会回来,小安养这羊驼养得胆战心惊,生怕它死了。还好你今天过来了,不然他要给这羊驼喂人参了。” 羊驼大概也知道自己逃过一劫,呜呜了两声。 我摸着羊驼的毛,确实很柔软舒服,等冬天到了,攒钱买块羊驼毛的地毯也不错。 “他真的是想把这个羊驼送给我?”我总算弄明白李貅想干什么。 隐约想起来,上次他跟我炫耀他的马的时候,似乎也有问过我喜欢什么,我说的似乎就是羊驼。所以,这应该算我自己的主意? 羊驼无辜地看着我。 “但是我不能收的,”我反应过来:“第一个我没有地方养它,第二个,它也太贵了,几十万的东西,我没办法还礼,万一没养好,出个差错也不好。” 我爸没有接我的话,而是站了起来。 “你没发现吗?”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小安现在正在努力对你好。” 直到吃中饭,李貅都没回来。 我爸说他是不好意思。 李祝融倒是在家。 我从小怕他,小孩子其实很敏感,因为是完全依赖大人生存,所以对人心十分敏锐。李祝融太冷了,他的眼睛里几乎看不进任何人,除了我爸。李祝融其实长得非常好看,是那种超越了个人情感的好看,眉眼如画,像雕塑,就算看起来不近人情,也能被轻易原谅。他这样的人,如果愿意去挥霍,去风流,是没有一点问题的。但他活得十分冷硬,满身铠甲,唯有心底一点柔软的部分。 所以我并不是不能理解我爸。 如果这一辈子,有一个人,无比优秀的人,眼中只有你,全心全意地对待你,陪伴你,走过无尽岁月。如果他是这样地在乎你,深爱你。除了报以同样的深情,你别无他法。 下午李貅回来了。 他反正只要不笑,都是凶巴巴的样子,也不问我要不要那个羊驼,看也不看我,径直穿过客厅,去了后花园。 羊驼被我栓在一棵合欢树上,正在吃草。 他看了一下回来,大概对我的态度很满意,过来问我:“喂!你的车放得下它吗?” “额,说到这个,我刚好要跟你说,”我正在和我爸下棋,把棋子放下来:“我不能要这个羊驼。” 他顿时瞪起了眼睛。 “小朗的意思,是他那边没有地方养这个羊驼。” 我爸过来和稀泥:“他那房子那么小,羊驼放哪里?” 李貅的神色缓和了一点。 “哼!谁让你自己不先打算好!这可是你自己要的!”他一副大发慈悲的样子:“你要是养不下,我就先帮你养着,和我的马一起住,反正草还有很多。” 我还想再说,但我爸拉了拉我的手,我仔细想了想,如果说不要,恐怕又是一番暴风雨,放在这里,顶多过段时间来看看,我爸这两年身体不好,我以后要常回家看他,顺便看下羊驼也没什么。 下了一盘棋,天已经快黑了,我还得回家做饭,跟我爸告辞,李貅抱着手在旁边看,说了一句:“你住的小区好破!” “租房子的时候是为了离公司近一点,价格又便宜,就租了老房子了。”我跟他解释。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跑去看过我的房子了。 “那种旧小区,我的车都开不进去!”他反正没一句好话。 我有点不懂他这句话。 “小安的意思,是开车送你回去。”我爸在旁边充当翻译。 我看了一眼李貅,他一副“小爷压根不想送你回去”的样子。 “还是不要吧……”我刚开了个头,他的眉毛就竖了起来,不想再和他争,只好妥协:“好吧。” 李貅一脸“小爷送你回去是你的福气”的表情,跑去车库开车去了。 我们俩在一起,基本是没什么话说的。 他长大之后,我从家里搬了出来,生活圈子不同,性格差距也大,渐渐就很少往来。我爸说他在努力对我好,其实更像他一厢情愿地希望我和李貅好好相处的错觉。李貅真正对一个人好是怎样,我是很清楚的。 路上有过短暂的交谈。 “前面左转。” “啰嗦,我知道!” 送到小区,确实是进不去,李貅开的SUV体格庞大,只好停在外面,好在这个牌子虽然昂贵却很低调,不用担心被人划花。 李貅执意要送我进去。 用他的话说:“你看你一副豆芽菜的样子,别人要抢你,一拳就把你打晕了。” 我没办法说服他相信我们这个小区里都是老师家属老弱病残,没有人会来抢我的。 怕他嫌菜市场收摊后太脏不肯走,我特地选了一条比较齐整点的路,穿过小区中间,看到的都是建筑物,但他还是很嫌弃。 “这家在花园里种的是菜吗?为什么不出去买?” “这排水系统的设计真脑残。” “这种筒子楼早就淘汰了,还有人住,说不定半夜就塌了。” 我像带着微服私访的太子爷一样,带着他走到了我家附近,因为他出色的相貌,路上还吸引了不少在家门口乘凉的大叔大妈们的注目。 我站在楼下,准备跟他告别。 “你要不要上来喝杯水……” 他刚要说话,不知道看到什么,忽然脸色一变,把我往他身前一拉,然后整个人搂住了我。 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朝我冲了过来,下一秒,视野里已经是一片猩红。 我闻到了血腥味。 27笑柄 我整个人都吓傻了。 直到李貅反手抓住那个黑衣人,一个擒拿把他重重砸到地上,我才稍微换个神来。 眼前是一片红。 我的身上只有头发沾到一点,但李貅整个背上,还有搂着我的手臂,都是一片猩红,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带着血迹的衣服贴在他身上,黏腻又恐怖。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你,你受伤了没……”我抓着李貅手臂问,努力查看他身上的情况,还好这些冰冷黏腻的,似乎都是别人的血,他的背宽阔结实,并没有伤口。 李貅一言不发,咬着牙一脚踩在那个袭击者的背上,不知道怎么用力一扭,那个人的手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反到了背上,原本被他甩到地上半张脸血肉模糊都没说话的人,终于大声惨叫起来。 李貅动作熟练地揪住他头发,提了起来。 “你是谁派来的,你们还有没有别的人,识相点,都给我交代清楚,不然送你见阎王。” 这一连串动作如此熟练,我站在一边看着,心里竟然冷静了不少,这才觉得一阵后怕,腿软得站不住,坐在了地上。 那个人一边惨嚎着一边招供了。 “是宁越,是他让我过来的。” 李貅脸上的神色此刻像极了他父亲,冷得几乎结成冰来,李家人似乎天生有这种特性,越愤怒,越冷静。 “宁家?他们为什么要对付我?” “不是不是……”他脚下稍一用力,那个人痛得惨嚎起来:“不是要对付你,我不知道你是谁!我是要对付他的!” “对付谁?”李貅的皮靴一碾,几乎能听见那个人肋骨的声音。 “他!对付他!就是他!” 那个人看的是我。 李貅看了我一眼,眼中的怒火却更盛了。 “给我说清楚!别他妈找死!” “宁越给我了三万块钱,让我把他打一顿,”那个人的眼睛有点畏惧地看着我:“然后拿脏东西泼他。” 李貅一脚把掉在他身边的一个铁桶踢出老远。 “什么脏东西?” “血,猪血。”那个人不敢再看我:“宁越说他是个文化人,没什么力气,打一顿再泼点东西就好了,我看你们两个人走在一起,不敢打,准备泼了就走。” 我已经缓了过来。 明明手还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但是心里却冷下来,像陷在万丈寒冰里,头脑也清醒了。我从地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蹲下去。 “宁越为什么要找你打我?”我问他。 那个人不敢说。 李貅狠狠踢了他一脚。 “快说!” “宁越说因为你犯贱,抢别人的男人。” 我站在黄昏时的居民区楼下,天快黑了,起了风,吹得人满身寒意,我忽然觉得很想笑。 我一向,自认为,是个问心无愧的人,活得干干净净,没有做愧对别人的事,也不会陷入多尴尬的境地,我喜欢什么都清清楚楚,没有夹缠不清,做一个体面的人。 但这场面多难看。 如此讽刺,如此侮辱。 地上小声呻吟的男人,不过是个猥琐的地痞流氓。我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和这种人有什么交集。 我一直觉得,我就算没办法像李貅他们一样,做一个强大到没人敢惹的人。但只要像我奶奶说的那样,体体面面,问心无愧地活着,当个正经人,那些尴尬的,不体面的,被人侮辱和轻视的事,就不会落到我身上。 奶奶没错,是我自己做错了。 浮生偷欢。 我偷了一个夏天的幸福,赔上了自己的尊严。 李貅的电话响了起来。 一看他接电话的表情,我就知道那边是李祝融。 “……嗯,没事,小事,我自己能解决……没受伤……他也没受伤……我马上带他跟黎叔他们一起回去。”他说着,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树荫,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几个穿得像保镖的人就站在那里,想必已经站了挺久了——李家的独生子,自然会一路有人跟着保护的,只不过是因为没发生什么事,所以没人过来,让他自己解决。 “你跟我一起回去,这里不安全。”他打完电话,眼里仍然有隐隐的怒火,只是内敛了不少:“宁家是吧,这个梁子结大了!” 回去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他说的黎叔是李黎,李祝融的保镖,因为在北京,所以给他用,回去的路上坐在他身边,开车的是个警卫员,还有几个人,看坐姿应该都是军人,职业素养都很高,李貅不说,他们一句话也不过问,只是看了一眼我头发已经渐渐凝固的血痂,和李貅脱下来的血葫芦一样的衣服。 要是他们知道这件事的缘由,大概会因为自己保护的是我这样的人而觉得耻辱吧。 而他们也迟早会知道的,这件事会成为这个圈子里的又一件轶事一样,成为被人传说的笑柄。 被别人找上门来,泼了一身猪血,竟然是因为“抢别人的男人”这种争风吃醋的事。跟外面被人在光天化日下剥光的小三,不过是一丘之貉。 我自己还是个男人。 滑稽又讽刺。 最开始愤怒的劲渐渐过了,只剩下一阵阵的心寒,跟数九寒冬里吃坏了东西一样,从骨子里觉得冷,又觉得恶心。 我不想说话,不想动,甚至也不想朝任何人发火。 我只觉得恶心。 “这件事不要跟我爸说。”我只跟李貅说了这一句。 李貅抿紧唇,大概想挤两句话来安慰我一下,但他这辈子没有安慰过人,临时也学不来,只是握了握拳,眼里的怒火更亮了。 他在替我抱不平,我知道。 我从后门回了家,把自己关在以前的房间里,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扔进垃圾桶,打开浴室的花洒,一遍遍地往身上冲水,直到水变冷,直到我蹲在浴室的地板上,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我仍然闻得见血腥味。 我觉得脏。 等我把自己洗干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我换了睡衣,沿着二楼茶室的阳台,爬到以前我常常和郑敖一起看月光的阳台上,很久没来,上面落了一层灰,我把地上擦干净,喝着自己带来的啤酒,开始看月光。从这个阳台看过去,半个李家的风景都尽收眼底,李家别墅的左侧有一棵高大的阔叶树,开白色的花,花型很漂亮,我小时候上科学课,书上讲珍稀动植物,讲朱鹭和珙桐,我总是觉得它就是珙桐。可惜实在是太高了,看不清楚,只看见形状非常漂亮的一片片白色点缀在枝叶间,皎洁得像月光。 我看见佣人在走廊里穿梭着准备种类繁多的夜宵,李貅年纪小,还在长高,这些是给他吃的。我看见李黎带着几个人,来了又走,大概是在查宁家的事,我看见黑夜中,两束车灯的亮光慢慢开近李家,穿过李家前面的绿化,停在大门口,管家亲自去接。 我知道那是谁。 是郑敖。 他姿势还是很优雅,身形也好,沿着草坪中间的小路一直走,然后李貅冲过去,抓住了他衣领,李貅行事还是这样直接,管家大概觉得站在一边看客人挨揍很失礼,找了个借口溜走了。 郑敖打开了他的手,两个人难得地没有打架,毕竟大门口人多。 然后他们绕过那棵树,走到了别墅后面的花房。 是的,就在我阳台下面的花房,以前花房旁边那棵树没有修剪过的时候,我可以顺着树一直爬到这个阳台上。 我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往里面缩了一点,现在是夏天,花房的玻璃穹顶收了起来。他们俩站在玫瑰和摆着兰花的木架子之间,我看见李貅换了一件黑色的T恤,郑敖仍然穿着正装的白衬衫,他态度很从容,很优雅,甚至带着笑。 李貅在大声骂他。 “你管不好下半身就切掉好了,为什么连累许朗!宁家那个杂种也算个带把的?简直就跟女人一样,使这种下流招数……” 郑敖态度很淡定地解释。 “当时他对小朗不客气,我就跟他分手了,他大概是误会了。” “我呸!”李貅气得想打人:“你他妈这种话也拿来骗我,你要不是后面再去招惹了他,他会来找许朗麻烦!” “那是王朗多事,他和宁越的姐姐订了婚,就开始撮合我,宁越自己自作多情。” “滚你妈逼!你不浪人家会自作多情,要不要脸!” 郑敖是受不了委屈的人,就算李貅占了理,这样三番四次骂他他也动了气,斜睨着李貅来了句:“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性无能?” 李貅一拳就揍了过去。 “你他妈少拿下流当有趣!”他学的是自由搏击,下手快准狠,一拳擦过郑敖的脸颊,顿时红了一片。 郑敖直接一脚踹了过去,踢得李貅撞在兰花架上。 “我让着你,你还越来越起劲了!” “小爷要你让过?!”李貅一个下勾拳,结结实实打在他肚子上,应该是动了真气,气得面红耳赤:“我今天就替许朗教训你!你他妈睡了几个婊子兔儿爷就觉得自己是情圣了!我打心底里看不起你!” “我还真在乎你看不看得起我。”郑敖有功夫底子,身形灵活得很,挨了两下,也动了气,拳拳都带着风,直往李貅痛处打。 两个人打了一会,从原先招式清楚打到后来的毫无章法的缠斗,直接把兰花盆都打得粉碎,李貅脸上被玫瑰刮了几道血口子,腹部中了一拳,大概是岔了气,疼得皱紧眉毛。郑敖颧骨被打得青紫,抹了抹嘴角,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两个人都打累了,进行中场休息。 李貅把花盆碎片踢开,直接坐在地上,郑敖讲究一点,靠在架子上。两个人都气喘吁吁,鼻青脸肿。 李貅狠狠啐了一口。 “小人妖,我是真看不起你。”他嫌弃地看着郑敖说:“你睡了那么多人,真是不嫌脏。你这样配种一样睡来睡去,到底是你嫖了别人呢,还是别人嫖了你?” 郑敖笑了。 他再狼狈,只要一笑,都是蓬荜生辉。 “你不懂……”他说:“年轻不就是玩么,何必在乎谁玩了谁,爽了就行了。这世界这么大,总有你没玩过的。” 李貅仍然是冷笑。 “你玩你的,何必招惹许朗。”李貅鄙夷地看着他:“他这样没名没分地跟你住着,你在外面花着,是算妾呢?算偷呢?” 我又觉得胃里一阵阵地犯恶心。 郑敖很久没有说话。 他靠在摆着兰花的架子上,仰着头,不知道在看着什么,他的脸边,有半支被打折了的兰花,是蓝紫色的,很艳,衬着他苍白的的脸,竟然意外地合拍。 然后他笑了。 他从裤袋里摸出烟盒来,扔了一支给李貅,自己点了一支。 在那氤氲的烟雾里,他的神色影影绰绰,我看不清楚,却清晰听见他的声音。 他说:“小朗是不一样的。” 是啊,小朗是不一样的。 过去的十五年里,很多次,我的询问,或试探,或期望,都停在了这一句里,我没有再问下去,就守着这一句,过了这么多年。 但是李貅帮我问了下去。 他说:“那你他妈为什么不跟许朗在一起?” 郑敖轻笑。 他的笑也笼罩在烟雾里,只有声音依然清晰。 他说:“不是不一样就要在一起的,我现在还没玩够,收不了心,小朗是个认真的人,不适合的。” 李貅把烟扔到了一边。 “我他妈真想揍你。” “你不是已经揍过了么?”郑敖笑着指了指脸颊上那一片青:“要按你这个逻辑,把我劈成几十份都不够分的。” 他说:“不是他喜欢我,我就要跟他在一起的。” 我想,我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一直觉得恶心了。 我恶心的不是那些泼在我身上的血,而是恶心我自己。 不过是情感,不过是争夺,不过是别人过来找麻烦,在感情中,这样的事并不少见。愤怒的配角,因为和主角爱上同一个人,来找主角的麻烦,放到电视剧里都嫌俗套的情节。 但是,他不喜欢我,所以我不是主角。 我成不了主角,我成了笑柄。 我坐在阳台上,开心地大笑起来,笑得醍醐灌顶,笑得泪流满面,笑得下面刚打完架的两个人都抬起头来看我。 他们很惊讶,表情很精彩,不过这都与我无关了。我得回去睡觉了,明天还得上班,我得努力赚钱,当一个律师。 于是我站了起来,笑着跟郑敖挥了挥手。 我说:“再见啊,小敖。” 28公平 之后的事,都变得非常简单了。 我搬回了自己家,把所有郑敖搬进来的东西,全部清出去,寄到他家的地址,我把厨房里那些 作品相关 (5) 他喜欢的菜谱全部撕得粉碎,我换了手机号码,通知了同事和我爸还有李貅,我换了家里的锁,把种的花都送了出去。 我开始加班,每天工作到十二点,就像我以前一样,苏律师说,照这样下去,我很快就可以拿律师证了。 我换了所有的家具,郑敖睡过的被子我烧了,是的,我觉得脏。 我从来没觉得这么脏。 人心太脏了。 最开始的几周,他会打电话过来,打到我公司的座机上,我接起来,他说:“小朗,你跟我说句话吧。” 我说:“滚!” 他是郑敖,受不了这么大的委屈,我知道。 不过是我一直惯着他罢了。 现在我不想惯了。 后来新闻里出现里他的名字,俨然是年少得志,北京这一代的同龄人里,他大概是第一个碰到实权的,李貅也是扔出去磨砺过的,吃的苦头不少,却落在他后面。 他向来运气好。 他从未跟我解释过那天的事,李家人说道歉无用,他的原则大概是解释无用,他玩弄人心太厉害,稍微用点手段就颠倒黑白,何必放下姿态来解释呢。 一个月之后,宁越来找我,跟我道歉。 我觉得好笑。 大概是被逼着来的,还特意穿得很整齐,干干净净地来找我,眼里还有点傲气,说话跟背书一样:“对不起,我不该让人对付你,我误会了。” 当时我正在家里看文件,打开门的时候笔还在手上。 我真的笑了出来。 他被我笑得慌了,瞪了我一眼:“你笑什么?” “我笑你啊……”我问他:“跟郑敖这样的人在一起,你不觉得脏吗?” 宁越表情顿时凶了起来。 爱情中的人都是这样,宁愿别人骂的是自己,也不能听别人骂自己爱的人。 他说:“我是不一样的。” 这论调简直熟悉得让我想笑。 他还竭力辩解说:“他现在只是喜欢玩,等他玩够了,就会发现他喜欢的还是我,我不怕,我会一直等他。” 宁家也是不小的家族,虽然他不是继承人,但也是在优渥和宠爱中长大的,才会有这样自信,这样的理直气壮,他也经得起失望,不会因此而审视自己,不会因此而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说:“祝你心愿成真。” 宁越走了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发生什么事。 中秋节,我回家过的,虽然沉默了点,但也好过一个人在家吃月饼。我爸有点小感冒,早早睡了,李貅大概想开解我,我起床去书房拿书看的时候,发现他站在我门口,吓了一跳。 他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凶巴巴地说了一句:“怎么还不睡?”然后转身走开。 我叫住了他。 “李貅。” “干嘛!”他还是有点凶。 我笑了起来,看着他深蓝眼睛,认真地告诉他:“我没事的。” “知道了。”他一脸不耐烦地说,然后走掉了。 我想,再不安抚他一下,大概他又会去跟郑敖打一架了。上次的事,他一直觉得很对不起我,因为是他和郑敖在那打架,我才会发现的。 他觉得瞒着我会比较好。 我其实很想告诉他,没关系的,不过是一场暗恋,虽然时间久了点,但总放得下。没有什么谁欠谁,谁对不起谁,我喜欢郑敖,郑敖耍了我,这样的戏码在每分钟里都要在世界角落里上演无数次,郑敖并没有对不起我。 他那么聪明,那么优秀,自然是值得最好的。他自己也说了,这个世界那么大,总有没玩过的。他生来含着金汤匙,智商高出水准线,容貌身材无一不是上上,怎么可能放下身段吊死在我这种人身上。世界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盘棋,车卒马象,进退都由他操控。 他唯一做错的,不过是把我也放到了棋盘上而已。 也是我自己自作多情,觉得我是他的朋友,就算没有喜欢,多少也有年少时的一点情分在。我以为,我们之间,总归是有点不一样的。 原来没有。 当年陪着我爬到屋顶上看月光的那个小男孩,那个曾陪我度过最黑暗的夜晚,和最温暖的黎明的小男孩,已经死了。死在旧日的那些时光里,死在我紧紧攥着不肯放的那些回忆里,死在郑家继承人的优越出身和出色外貌中,现在的这个叫郑敖的人,是我也不认识的人。 我以前不觉得善良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不觉得聪明有什么坏处。 我以为李貅的脾气坏。 现在才知道最坏的是他,李貅太聪明,所以没办法善良,没办法同情,他最容易犯的一个毛病,就是不把别人当人看,人对人会有尊重,有友善,但是人对蝼蚁呢? 但是郑敖比李貅危险。李貅至少坏得坦荡。 他没把我当朋友,却装出一副交心的样子。他心里清楚我有多喜欢他,却装成浑然不觉,态度坦荡地装作我的朋友,住进我的房子,睡在我的床上。在那些擦肩而过的暧昧,那些在阳台上晒月光的深夜,那些被我吵醒之后缠着我的黎明,那些坐在一张饭桌上讨论一道汤的时候,他也许正在心里嗤笑,笑我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蠢货,笑我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中却浑然不觉,笑我不自量力地肖想他,为了他掏心掏肺,其实不过是一个可怜又可悲的大傻逼! 每次想到这里,我都觉得恶心。 就像那天下午那一桶冰冷黏腻的猪血,当头淋下,淋得我醍醐灌顶,淋得我大彻大悟,淋得我只要一想到郑敖这两个字,都觉得生理性地想吐。 以前我觉得,就算李家不欢迎我,就算李貅不喜欢我,就算我爸也没办法照顾我,没关系,我还有我自己,我可以活得体面坚强,活得干干净净。 现在我却发现,我不过是个傻逼! 他说着我考上R大很厉害的时候,他跟他的朋友说我是读书人的时候,甚至带着我,去参加那些他的聚会,看我与王朗贺连山他们格格不入的时候,他搂着他的那些床伴跟我介绍的时候,他到底是真的坦坦荡荡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像看一个跳梁小丑一样,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在心里嘲笑着我! 我没办法去想这些事,想我过去的十五年,一刻也不能想,我像疯了一样工作,薛师姐她们都被我吓傻了,连苏律师也提醒我要注意身体。 但我没有办法,我停不下来。因为只要我的脑子里还有一丝空隙,我就没法不想起我过去和他一起经历过的那些事。没办法不想起过去的自己是多大一个笑话。每天晚上,只有看文件看到睁不开眼睛,我才能睡得着,因为只要闭上眼,我就会想起那天在李家的花房里,他的笑容,那样云淡风轻,仿佛我于他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只蝼蚁。他说:“不是他喜欢我,我就一定要喜欢他的。” 仿佛我是跟随在他身后的一个花痴,一个狂热的粉丝,一个干扰到了他生活的偷窥者,他是为了不让我难堪,照顾我的感受,才跟我虚与委蛇这么多年。 什么友谊,什么交情,什么年少挚友,什么月光,不过都是狗屎! 我最怕做的噩梦,不是生死,不是世界末日,是他在梦里像往常一样情深似海地叫我:“小朗。”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这个称呼。 我宁愿死。 最大的笑话,是他大概还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晾我过了三个月,深秋穿着风衣站在我家门口,似乎很累的样子,他知道海关改革政策出台,我会看到新闻,会知道他最近很忙,压力很大。 他像若无其事一样,坐在我家门口,看见声控灯亮了,抬起头来,可怜兮兮地叫我:“小朗,你回来了。” 当时是深夜十二点,我提着没吃完的午饭,还有我的公文包,因为太累,还怔了一下。 他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找过我。 因为当时我没说话,只是扶着墙蹲了下去,我忽然觉得胃很痛,痛得我想吐,却什么都没吐出来,只吐出了酸涩的苦水。 因为他过来扶我的时候,我躲开了。虽然吐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我还是躲开了。 我说:“别碰我,你脏。” 这段时间里,罗熙来找过我。 大概我确实瘦了太多,他见过我之后,第一件事是买了一堆东西,要做饭给我吃,我说不用,外面饭店多得是,饿了我自己会去。 罗熙说,外面和家里总归是不一样的。 我觉得好笑。 因为这句话很熟悉,以前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我以为,人是以心换心,你把他当家人,他自然会把你当家人。做人只要温暖正直善良,就不会发生什么坏事。我以为,他那些等我心寒之后的挽回,虽然明显却也决绝的举动,那些勾着唇角的笑,对我工作太忙的抱怨,真的是因为他在乎我。 但他自己给了我答案。 他说,人年轻的时候就是要玩,说什么都无所谓,爽到就好。他这么优秀,当然要最好的,外面层出不穷的漂亮床伴他要,宁越那样外貌出色又对他一往情深的男孩子他也要,最后再加上一个死心塌地的,会永远在家里等着他的、还很蠢很好骗、就算偶尔想放弃了,只要他勾勾手指就会跑回来的我。 男人的终极梦想不就是这个? 漂亮的床伴,单纯年轻的仰慕者,再加一个会做家务会照顾人又很蠢的糟糠之妻。 对了,他还不用勉强自己跟我这种糟糠上床。 多好。 简直人生赢家。 罗熙给我煮了粥,我没有喝。 我说不用了。 相比所谓的虚无缥缈的胃病,我更怕的是人心。 我不太想和聪明的人玩了,也不太想和人玩了。 人心太脏了。 我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像苏律师那样,做一座孤独的,高傲的冰川。不需要任何人,坚强地活着。我也很会赚钱了,我面子没有以前软了,遇上死搅蛮缠的当事人,也能和苏律师一样,冷静地打发他们了。 我慢慢变得不像以前的我了。 以前的那个温和的,心里藏着秘密的,喜欢种花却没有时间的,偶尔还会不好意思的许朗,已经慢慢死掉了。 他小时候陪我走过一段路。 现在我用我自己给他陪葬。 多公平。 多美好。 29答案 十月底我生了一场病。 重感冒,烧到人事不知。是李貅晚上来找我,发现我不在,又打不通我电话,踹门进来才发现的。 也幸亏他性格这么霸道,如果他转身走了,大概我烧死了也没人知道。 期间我昏迷过一阵,我以前很好奇死了之后是什么样子,现在想想大概跟昏迷差不多,那两天的时间像是凭空消失了,醒来就已经在李家了。 李貅说我烧糊涂的时候一直叫我奶奶。 他说我爸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叫我奶奶的时候他哭了,大概觉得很对不起我,因为我想的是我死去的奶奶,而不是他这个活着的爸。 我养病的时候,我爸和李祝融大吵了一架。 李貅说从来没见过我爸这么凶过,基本是他单方面在指责李祝融,陈年往事都拿出来说,放话说要么他搬出李家,要么死了一了百了。 大概还是有第三个选项的,是我住进来。 我病好了之后,李祝融后来单独把我叫去他书房,意思是要我去跟着李貅学做事,我吓了一跳,因为他的口气完全是对又一个继承人的口气。 我跟我爸拒绝了,我爸大概也觉得离谱,又把李祝融骂了一顿。 李祝融这种情商,大概很难知道我爸真正为我抱不平的是什么。 不过不重要了。 我养病的时候,李貅一直在我身边晃来晃去的,一会跟我报告我爸吵架的进展,一会态度很不友善地扔来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我玩,大概都是他以前看都不给我看的东西。他还趁着管家不注意,把羊驼偷偷牵到了楼上来给我看,大概是想让我开心一下。那只羊驼为了抗拒被牵上楼大概费了很大的力气,因为它看起来似乎很饿,把地毯啃出一个洞。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季节到了在掉毛,羊毛飞得满房间都是,管家气得心脏病都快发了。 我明白我爸为什么一直说李貅其实人很好。他对自己接纳了的人,确实是很好的。只是遗传了他父亲的情商,还有脾气,对人好也是凶巴巴的。 生病时候被灌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 我爸这么多年吃了不少中药,大概也吃出了心得,还时不时给我推荐一点怪东西吃。病着不能上班,躺在床上看书,发现把物理当做爱好也不错,看起来很有意思。 我问我爸,有没有想过死后是什么样子的? 我爸说大概是什么都没有吧。 我告诉他,我上次看了一部电视剧,里面有种特异功能,是可以把刚死的人复活两分钟,但是两分钟之后,又会死。有个被复活的人醒过来,别人问他死后是什么样子的,他说什么都没有。然后他崩溃了,又重复了一遍:天哪,什么都没有。 我爸说,你这么年轻,想生死这种问题太早了,外面还有大好的世界在等着你。 我笑了,说是啊,大好的世界。 其实我知道不是。 我奶奶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我爸爸年轻时候的事,他的人生似乎从二十出头就开始完了,然后他换了城市,换了职业,当了一个法学老师,庸庸碌碌过了十年。 说出来也许很滑稽,也很矫情。 但这世界有些事,是会让你心如死灰的。 心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个世界再好,我看不见,又有什么可期待的呢。 我奶奶说当初在孤儿院第一眼看到我,就觉得我和我爸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们确实很像,一样的死心眼,一样地被人骗。 我这种人,大概很难喜欢上一个人,就算放弃了,也很难喜欢上新的人。这并不是什么贱,放不下,我很放得下,只是不会再喜欢别人而已。就像一只玻璃杯摔下去,粉身碎骨变成千万片,难道要用胶水粘好,才能证明它拿得起放得下。它不会再盛水给任何人喝了,包括摔它的那个人。 所以我其实还挺佩服郑敖。 他可以喜欢那么多人,没感情也能上床,爽到就好。这世界上的人要都有他这么豁达,大概就再没有痴男怨女了。 这么说的话,他的心应该算是一次性纸杯吧,一大包的那种。 人手分发一个,用完即抛,反正不够还有。正确的使用方式应该是Shakira那样,你情我愿,爽过就走。只有傻子才会捡到一个就拿着当宝。 养好病之后,我很快回去上班了。 事务所还是老样子,只是那帮女孩子不再唧唧喳喳过来跟我八卦了,也不让我帮忙吃午餐里的火腿了。大概我现在确实看起来太冷了吧。我座位上养的花死了很多,没死的都送出去了。薛师姐收到一瓶水培的芦荟,不知道为什么表情很悲伤,好像有话跟我说的样子,但最终也没有说。 我还接到过一次倪云岚的电话,就是那个郝诗的朋友。当时我还没有生病,心情很糟糕,她吞吞吐吐地跟我说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我说这事不归我管,你们可以直接去找郑敖,电话要不要。 她大概被我态度吓到,没有要号码就挂了。 罗熙还是一直过来找我。 不过我要搬家了。 那天下了雨,深秋,又冷,他还是站在楼下等我,罗熙这个人,以前一直让我觉得似乎有故事,只不过他不说,我就不问,这世上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要说出来,天长日久,总会忘掉。 但我听不到他的故事了。 他叫了我一句,我没有说话,带他上了楼。 一层层走上去,灯一点点亮起来,他看着我,眼神很悲伤,让我想起薛师姐。 他们总是这样看着我,似乎我得了什么绝症,苏律师问过一次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没什么,只不过想通了而已。 我跟罗熙说:“我要走了。” 我爸让我搬回去,他很不放心我。而且冬天快到了,和家人一起住在大房子里,总归会暖和一点。 罗熙说:“你要回家了吗?” 我点头。 他说:“那很好啊。” 他还是带了材料来,想要做一顿饭给我吃。我说我来吧,这次我做给你吃。 锅底烧热,放冷油,牛肉用料酒胡椒腌好,下锅爆香,青烟腾上来,变色之后盛出来,放姜蒜,切碎的泡椒,蒜苗,青椒和红色的朝天椒下锅,炒辣,放牛肉炒入味,撒上蒜叶出锅。红烧鱼烧好,淋上深红酱汁,冬瓜排骨从高压锅里倒入小瓷盅里,厨房里满满的烟火气。白米饭软糯,一开锅就冒出一阵热气。 我做得这样熟练。 客厅里的灯似乎坏了,有点昏黄,我要找凳子去换,罗熙说不用了,看得清,先吃饭吧。 他穿着材质柔软的灰色羊呢大衣,肩膀上还带着一层密密的水珠,脱了衣服,里面是件浅色的毛衣,坐在我对面和我吃这顿晚饭。 大概牛肉太辣了,他吃了一口,像是被呛出了眼泪,说:“我不知道你做菜这么好吃。” 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是因为我以前做的菜,都不是按着自己的口味。 我们沉默地吃着这顿晚饭,我最近很少说话,他也想不到冷笑话来说。 后来他忽然说:“我做饭,是跟我爸学的。” 我看了他一眼。 他低着头,睫毛垂下来,他的脸很俊秀,只是眼睛里总是好像有藏得很深的东西。 他说:“我爸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一个人,那个人很会做饭。可是他只会做给别人吃,我爸从来没有吃过。我爸想,没关系啊,他做饭给别人吃,我做饭给他吃好了,所以就学了几道菜。喜欢一个人,有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他对别人好,但是你可以对他好,就算他不喜欢你,但是只要你一直对他好,悄悄照顾他,他总不至于过得太坏。就算别人伤害了他,你也可以陪在他身边。” 我问他:“那你爸后来有做饭给那个人吃吗?” 罗熙笑了一笑,他的笑总是这么忧伤。 “没有。那个人后来跟别人结婚了。” “那那个人是过得很好了?” “是啊。” 洗碗的时候,外面的雨停了,风从厨房窗口吹进来,那棵迷迭香已经枯了。 我看着厨房里的残局,罗熙挽着袖子,把洗过的碗一个个整齐地码在碗架上,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玻璃,他似乎长高了一点,仍然有点单薄,也很沉默。 我忽然叫了他一声。 我说:“罗熙,我以后可以再也不会做饭了。” 罗熙洗碗的动作顿了一顿。 他说:“没关系啊。” 走的时候,我送他到门口。 我告诉他,我下周就要彻底搬走了,以后不要来这里找我了。 他说好。 外面下着小雨,他打着我给他的伞,沉默地走在雨中,越走越走。 走到十几米外的时候,他忽然回过头来,朝我大喊了一句: “许朗,我以后可以去李家找你吗?” “什么?” “许朗!我以后!可以再去李家找你吗!”他用从未有过的力度大声地问我。 我沉默了很久,他一直站在雨里,等着我的回答,他的身影单薄,风吹得他大衣下摆乱飘,但他仍然固执地站在那里。 人年轻的时候,总是这样的单薄脆弱,却总是有着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腔孤勇,就算明知道前面是铜墙铁壁,还是要一意孤行地往前闯,闯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还是死都不肯回头。 明明隔了那么远,我却好像看到了那个年少时的自己。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罗熙身上总有让人觉得很悲伤的东西。因为那样东西,就叫做孤独。好像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没有人可以交谈,没有人可以倾诉。像一个人站在漫天的风雨里,却找不到那盏等着你回家的灯。 我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像被锈住了,我很努力地,才能发出一点声音,来回应那个等着我答案的他。 我说:“可以。” 30酱七 回家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我都有点不习惯。大概一个人呆太久了。 但也还是好的。 早餐时候热气腾腾的蜂蜜柚子茶,要上梯子才能拿到最上面的书的高大书架,还有柔软的地毯,温暖的床铺,早晨起来之后窗外面的鸟叫声,阳光灿烂。 也会听到郑敖的消息。毕竟是世交,生意往来太多,有次大概有什么急事,管家穿过走廊,匆匆过来问李貅什么,我只听见“小郑先生”三个字,然后他们一回头看见了我。 管家低着头,匆匆去了李貅的书房。 我叫住了一副正准备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开的李貅。 “李貅。” “干嘛。”他反正没什么好声气。 “郑敖的事,我没关系的。”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们的生意也好,私交也好,都不用避讳我,跟我没关系的。” 李貅抿着唇沉默了一下。 “谁跟那个人渣有私交。”他说。 然后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走掉了。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窗口那棵树的叶子已经全部落光了。 冬天上班晚,人的动作似乎也慢下来。上次和薛师姐的老公一起聊天,他是公检,请我们全部同事吃饭,闲聊的时候他说一般夏天刑事案件是最多的,大概是因为天热,人心浮躁,容易冲动。北京的冬天,西北风一刮,门都不想出,哪有心思杀人放火。 薛师姐十一时候结的婚,结了婚之后就把位置让出来了,开始做点清闲的工作,据说是在备孕。那群女孩子都说可惜,我倒觉得挺好,我看到她丈夫来接她下班,穿着检察院统一发的黑色大衣,揽着她肩膀,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起走去公交车站。 我自己买了车,每天下班开着车回家,因为住在家里,我爸看着,也不好加班加得太多,工作都是带回家做。李家的管家也有四五十岁了,很是忠心,积极充当我爸的耳目。有几天我手上案子多,晚上咖啡喝得多了点,早上吃早餐的时候,我爸就一脸责备地看着我。 我过得很好,就是我爸有点紧张兮兮的,他总把原因归在自己身上,觉得很对不起我。周末的时候我和他坐在一起看书,看到一半抬起头,总发现他在十分担忧地看着我。 他嘱咐李貅多照顾我,带着我出去玩,第一次这样说的时候李貅直接把我带到了部队里,我裹着大衣坐在操练场旁边,看着一群新兵光着膀子在寒风中跑步,我冻得瑟瑟发抖,他们一个个都跑出了汗。李貅还一边骂他们动作慢得像猪,一边鼓励我也下去脱了衣服跑。 这次李貅又说要带我去玩。我看外面刚下过一场雪,连忙把羽绒服找出来穿上,里面还穿了一件厚毛衣,李貅看我这架势,怔了一下,像是有话要说,可惜管家马上进来,说车准备好了。他在有人的时候总是一副和我不熟的样子。 深色的SUV沿着二环线一直开,最后停在了某条酒吧街上。 我总算知道他为什么对我的衣服那么惊讶了。 酒吧里暖和得很,我进去就脱了羽绒服,李貅这次过来应该是朋友邀约,早就有人等在包厢里了,都穿得很简单,看我脱了羽绒服取了羊毛围巾,里面还穿了件毛衣,直接笑着鼓起掌来,还有人吹口哨。 “吹什么吹!”李貅直接照那人头上呼了一下:“家里死了人吗,吹这么欢!” 那人笑嘻嘻地躲开了,也不生气,是个圆圆的娃娃脸,不过晒得有点黑,穿了件迷彩T恤,有点像军装的款式。 “这是你哥啊?”旁边一个人问到。 包厢里总共只坐了三个人,除了吹口哨的那个娃娃脸,还有一个理着平头的高个子,还有一个戴着眼睛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青年,说话的就是那个戴眼镜的青年。 李貅没有回答他。 “酱七、木桩子,四眼。”李貅干巴巴地给我介绍他们的名字。酱七是台球里的七号球,他们起外号还是起得蛮别出心裁的。李貅大概和这些人很熟。 我觉得这样称呼刚认识的人似乎不太礼貌,有点犹豫。 戴眼镜的青年笑了。 “没事,你就叫吧,”娃娃脸的酱七跟我说:“我们还管他叫假洋鬼子呢。” 李貅瞪了他一眼:“你再叫句试试。” 眼看着初次见面就要演化成一场械斗,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插了进来。 “死木桩子,你们在这里呢!”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大概只上高中左右,还穿着十分精致的私立高中校服,英伦风的,红黑格子的短裙,一双带扣的小皮鞋。她把书包往包厢的沙发座上一扔,整个人也靠在了桌子上,她的头发非常长,齐腰,绸缎一样从背上滑下来,齐刘海,非常漂亮的一双眼睛,十分自然地凑了过来:“说什么呢!我也要听!” 李貅的脸沉了下来。 “这酒吧的保安死了吗?未成年人也放进来。” 女孩子笑了起来,往沙发上一靠。 “本姑娘自有妙计。”她十分得意:“切,不就是个破酒吧吗,谁没来过?我一报你名字,他们就放我进来了!你看你,私生活是有多堕落!” 李貅一副懒得理她的样子。 她却浑然不在意,一双眼睛四处乱瞄:“欸,那边有人在接吻!恶,长得好丑!” “小姑奶奶,你可千万别让你姐知道你和我们一起在酒吧玩。”酱七一脸苦相,像小孩子学大人表情:“你姐非扒了我皮不肯。” 她压根当没听到,眼睛又转向了舞池中央的舞台:“小阎王,台上那个人是要唱歌吗?” 我看着她那双转得像琉璃珠子的眼睛,总算想起来她是谁。 她是叶素素。 叶家没有儿子,只有一对女儿,大女儿是叶岚子,已经订了婚,小女儿还在上学,叫做叶素素。都说叶家夫妻非常恩爱,两个女儿也养得跟珍珠一样。 “唉,小娴,”叶素素显然是坐不住的性格,又开始推她身边的女孩子:“我们去看那个人唱歌去。” 要不是她提起,我都不会注意到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 相比叶素素苗条纤细身材上穿的颜色鲜亮的校服,她身上的衣服却是黑沉沉的,有点矮胖,头发剪得很短,清汤挂面一样,戴着黑框眼镜,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如果说叶素素是清晨带着露水的花苞,她应该就是暗沉沉的绿叶。她大概也知道自己的性格和人相处不来,一个人默默地看着电子书。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女孩子的哥哥,我是认识的。 她是王朗的妹妹,王娴。 一堆人坐在一起打闹了半天,我也渐渐摸到一点头绪,这三个男的,应该和李貅在部队里是朋友,家世也不错,只是家风很守旧,家里老人家都在,还是信奉的是男孩子要当兵的那一套。所以通通都送到了部队里,酱七和眼镜青年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但木桩子,显然是叫周勋。 和叶岚子订婚的人,就是周勋。 周家实权很大,也非常爱惜羽毛。但是继承人这样低调,还是非常出乎我意料。他确实跟他的外号有点像,很宽厚中正的性格,叶素素一直在瞎折腾,他就笑着,像哥哥一样宽容地看着她。 我坐了一会儿,因为毛衣里面还有保暖内衣和衬衫的缘故,热得额头出了汗,问清楚洗手间的位置,准备过去把衣服脱下来。叶素素也叫起来:“我也要去洗手间。” “别人去男洗手间,你凑什么热闹!”李貅一直对她很不耐烦。 “我们一路过去,不行吗?要你管哦!”叶素素嘴皮子利索得很,自来熟地攀住了我手臂:“是吧,许朗。” 王娴一直在低头看电子书,表示不要去洗手间,叶素素也不知道是要故意气李貅还是怎么的,真的一直揽着我的手臂不放,一路走了过去。 酒吧的洗手间外面是一排沙发,大概是用来休息的,正对着酒吧的后门,有不少人在那里坐着吸烟玩手机。 “好了,到了。”她也不管周围那些看着她这一身校服的不怀好意的眼光,大喇喇放开我的手,径直朝女洗手间走了过去。我连嘱咐她小心点都来不及。这女孩子性格有点虎,她姐姐恰恰相反,十分淑女。 因为男洗手间里隔间很紧张,有不少人在等,我干脆站在洗手台旁边把衣服脱了,里面穿的是衬衫。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郑敖。 我的毛衣还没完全褪下来,手臂还在毛衣袖子里,头发乱糟糟的,而他就站在我面前。 他似乎是过来玩的,穿着一件浅颜色的衬衫,下面是深棕色的裤子,很怀旧的样子,瘦了不少,仍然是风度翩翩的样子,手里还拿着烟。 我反应过来,转身就走。 31体面 “小朗。”他跟在我后面一路追过来。 洗手间外面就是酒吧外面的走廊,一直通向安全出口,墙壁上嵌着玻璃框,里面装着消防的水管。 我一直走出了沙发上那些人的视线。 郑敖大概以为我想跑,越追越近,眼看着就要伸出手来抓住我,我站定了,朝他转过身来:“就在这说话吧。” 无论在哪里,那个男人之间解决情感纠葛都是怪异场景,过去的那些和他有关的事已经让我恶心了,没必要再在男洗手间的小便池边上划个完美句号。 他大概以为我会见到他就失控狂跑,听不进他说话,已经做好准备劝我冷静一点,我这样的反应有点出乎他意料。不过他毕竟是郑敖,很快就找回状态。 “小朗,你还愿意跟我说话就好。” “别抬举你自己。”我提醒他:“我不过想一次解决而已。” 他怔了一下。 人就是这样的,都有惯性。要是换了李貅,两个人已经唇枪舌战打得头破血流了,但我刺他一句,他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可以看出我以前对他是有多好。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谁也别装失忆。”我的语气已经很冷,搭在毛衣下面的手却在忍不住地在发抖。我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他眼睛:“郑敖,你问问你自己,在你耍了我这么多年之后,我还会再和你有任何交往吗?” 他就站在我身前,仍然是我曾经迷恋过的那个人,就算是这样劣势的场面,仍然可以摆出一副优雅淡定的样子。这样漂亮的皮囊下,却有着那么脏的一颗心。 他抿了抿唇,嘴角是天然带着点翘的,他生来就该一辈子喜乐顺遂,十全十美。 他看着我眼睛,眼神里透出一点慌张来:“小朗,你知道我那句话不是那个意思。” 我退后了一步。 “别解释,给我们彼此都留点体面吧。”穿堂风吹过,我背上冷得像要结冰,满腔怒火似乎都成了一地灰烬,剩下的只有满心的悲凉,我再退了一步:“求你了,郑敖,看在我也陪了你这么多年的份上,不要再骗我了。太恶心了。” 就当是,为了我这些年付出的那些愚蠢的、一往无前的、最终撞得头破血流的爱情。 就当是,为了那两个已经死去的、曾经坐在一起看过整晚月光的小孩子。 留一点体面。 不要弄脏了他们。 也许是我的神色实在太可怜,也许是我的语气实在太痛苦,他的眼神像被锥子扎了一下,忽然涌出无尽的哀伤来。他就这样哀伤地看着我,像有无数的话想要跟我说,但我的话像锁链,锁住了一切他未说出口的可能。 这个人,我这样喜欢他,只要看着他露出痛苦的神色,我就比自己的心放在油上煎还要痛。 但我用了十五年才明白:他若真是在乎你,怎么会舍得把你放在油上煎? 我并不蠢,我一直很聪明,我和他一起长大,他再聪明,也无法骗得我天衣无缝。只是我一直愿意为了他骗自己,爱着一个人似乎就有这种天赋,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欺欺人,蒙住了自己的眼睛,那些穿帮的蛛丝马迹,只要他对你一笑,就忘得干干净净。但当面具终于破碎,得到的却是最不堪的真相。 现在我不得不聪明一点了。 我垂下目光,不再说话,匆匆朝酒吧里走过去。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转过头看着我。 “如果我说我愿意补偿呢?” “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补偿的。”我停下来,回过头看着他,他仍然站在那里,穿得很薄,风吹得额前头发飘下来,我看不清他眼神。 “郑敖,你觉得现在的我,有什么变化吗?”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却忽然转开了眼睛。 很陌生吧? 就像我那天在阳台上看着你一样。 “原来的那个许朗已经死了。死了的人,你是没有办法补偿的。”我以为我会哭,结果最后却是笑了出来,笑得眼眶发热:“小敖,你一直觉得你很聪明,没有需要学的东西了。那你就把这当成这个世界给你上的最后一课吧。” 不是所有的事都有答案,就像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挽回,就算你是天之骄子的郑敖也一样,时光在往前走,每个人都在变。我以为我不会,结果你一句话就让我脱胎换骨。 郑敖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我要挣脱,他却把我拖了过去,用力地拥抱了我。 青年修长的身形,有着未长开的宽阔怀抱,我曾经很期待这样一个拥抱,只要拥抱就好,在他结婚典礼上,作为他的朋友,得到一个贴心贴肺的拥抱。我要的就这么多,他却这样骗我。 现在终于等到了,我却已经不想要了。 “对不起,小朗。”他在我耳边说。 我没有说话。 我已经没有话要和他说了。 “你刚才去哪了!我在这等了你好久,都准备报警了!”我一走到休息室附近,叶素素就看到了我,她好奇地朝我来的方向看:“你去干嘛了?那个人是郑敖吗?” 郑敖还站在过道里,两侧的墙壁下方有绿色的指示灯,他只穿了一件衬衫。 “我们回去吧。” “哇,你的眼眶怎么是红的。”叶素素打量着我:“你和郑敖打架了吗?要我告诉李貅吗?我很讨厌郑敖的……” “是吗?”我顺着她的话说。 “我很看不惯他,”叶素素挤进酒吧的人群里,回过头来对我说:“他太自作聪明了。” 是啊,自作聪明。 我爸最近在婉转地劝我,大意是人在年轻的时候受一些伤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等过了一段时间再看,时间会抚平一切。 我知道他说的是他自己。 就算是他自己呢,时间也并没有抚平一切,否则他不会在阴雨天痛得辗转反侧,否则他不会在某个瞬间,抬起头看着书架上年轻时候拿的竞赛奖杯,露出那种让看的人觉得很悲伤的表情。 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悲伤,时间在往前走,在人身上划出无数伤口。而被碾碎的,再也无法恢复原样。 他们说我像他,其实我不像。 我只是脾气好,不会狠辣地报复,不会恶毒地讽刺。但我无法像他一样,真正地原谅任何人。 我理解,却无法原谅。 原谅是件奢侈品,是需要在很温暖很光明的环境里,慢慢长成的人才有的,是因为骨子里对这个世界有着满满的爱,对未来有着无数的期待。才能在被伤害之后,放下那一段往事,把目光转向新的东西。 但我做不到。 我骨架子太轻,一次摔打就要了我的命,再也无法复原。我没办法再这样信任一个人了,爱情太痛了,我想我在之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想再试。 我也不想我是这样一个脆弱的人,但没办法。 我就是这个样子,骨子里不过是水,充其量只能结成冰。冰能有多坚强呢? 却被扎了一刀。 冬天越来越冷了,除去上班,我都不怎么出门了。 郑敖没有再来找过我。 他是那么聪明的人,每个人对他来说有几斤几两,他都算得清楚,在他那里,我大概也就值那一句道歉。 李貅还是很想带我出去玩,可惜我很惜命,他提出的诸如滑雪赛车那些对我来说都太危险了,我很委婉地拒绝了。 倒是那只羊驼,最近一直在陪着我。它原来是澳大利亚的,不知道那里纬度高不高,有没有过这么冷的冬天。我怕它在马厩里冻死了,把它放在室内养,想教会它用猫砂,可惜屡教不改。李貅连一部宠物饲养手册都没看过,过来告诉我“打一顿就好了!”羊驼大概听不太懂,还过去蹲下去在他身上蹭了两下,蹭得他大衣上都是毛。 圣诞节快到了。 李家来了个特殊的客人。 32正直 我当时在我爸书房坐了一会儿,书房里有壁炉有地毯,我烤得整个人都是懒洋洋的,一下午只看了半本书,一出门就撞见管家在带着这位客人往李祝融书房走,他抬头和我打了个照面。 和郑敖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只是成熟许多,因为喜欢笑的缘故,眼角带着点细纹,但连这点皱纹都是完美的,穿一件修身的大衣,身形高挑修长,领口一蓬墨蓝色的狐狸毛,外面下了雪,他肩膀上带着一点雪,这点雪让他有了点人气,因为他整个人都像陈列在博物馆的艺术品。 他看到我,却不惊讶,还点了点头。 我看着郑野狐的背影消失在李祝融书房门口。 小时候家里也会有很多客人,对小孩子十分友善的夏宸,身体不好但是喜欢看我们玩的陆非夏——我记得他不生病的时候神采飞扬的样子非常好看,还有这个就算小孩子都无法摸清楚他逻辑的郑野狐。 我知道他非常聪明。看一眼就知道我们在做什么,问一句就连来龙去脉都能弄清楚,小时候李貅天不怕地不怕,却有点怵他,尽管他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他是郑敖的父亲,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事,虽然对外一直说是他侄子。说实话,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郑家要撒一个这么画蛇添足的谎话。 李貅不在家,我爸又有点不舒服,李祝融和郑野狐在书房聊事,晚餐是送进去的。管家的意思是给我一个人在餐厅摆一桌,我觉得有点太铺张了,跟管家说:“不用了,晚上我饿了自己会找东西吃的,温一锅粥就好了。” 我洗完澡,准备看点书睡觉,下楼去书房,准备把那本没看完的书拿回来,我在客厅碰到了郑野狐。 他已经取掉了那件大衣,穿着里面的衣服坐在沙发上,看一个盒子里的东西,他长得实在太像郑敖了。 “啊,许朗来了。”郑野狐叫住了我,对着我笑:“我还准备让管家去找你呢。” “郑叔叔找我有事吗?”我没有看他的脸,只是垂着头。 他没回答,而是把盒子递给了管家,那个盒子是暗红色的,上面印着许多福字,看起来样式很古。 “我们去书房吧。” 相比李貅和郑敖从小打到大,李祝融和郑野狐的关系就缓和多了,都是能够把后背暴露给对方的交情。郑野狐带我去李祝融的书房,俨然主人一样,踢开那张不舒适的老板椅,把角落里铺着软垫的禅椅拖过来,十分慵懒地靠在了上面。 管家出去了。 “坐吧,”他像主人一样招呼我:“别拘束,不用在乎礼数。”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听说你和小敖闹翻了?”我还没坐稳,他就直截了当的问。 “是的。”他既然知道,我也没必要瞒。我还没自信到以为郑野狐会过来帮郑敖当说客的地步,郑敖自己都懒得过来,何况是他父亲。 “小敖真是麻烦。”他靠在椅背上,支起一只手,食指抵着太阳穴,郑家的人确实长得有点女气,连手指也是一样。 我安静等着他说话。 郑野狐这个人,说好听点叫高深莫测,不按常理出牌。说难听点就叫神经兮兮的,他有过把夏知非夏宸全算计进局里瞒天过海的光辉战绩,也有过把所有人都搞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结果却只是开个玩笑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秒要做什么。 他太聪明了,你只能被动地等。 他侧着头,似乎是思考了一下。 “真是年轻人啊。”他问我:“你现在是跟小敖绝交了,下定决心了?” “我想他太聪明了,应该跟更聪明一点的人玩。”我斟酌了一下,回答道。 我想郑野狐听得懂我的意思。 他教出的这么聪明的好儿子,我怎么配得上。他们郑家这么好的基因,人中龙凤,应该去上天下海,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只能仰望。 郑野狐又笑了。 “这世界上大部分的事,都不是靠聪明来解决的。”他说:“我也是活了很多年,才懂这个道理。小敖现在还不懂。” 我并不想跟他坐在这里讨论他儿子的教育问题。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听到那个名字。 “那就希望郑叔叔好好教他了。”我已经准备结束这段莫名其妙的对话了。 “有些事是教不会的。是要等他自己受到教训的,尝到痛了,自然就会了。”郑野狐的眼睛审视着我,大概看出了我的不耐烦,轻笑了一下,说道:“小敖毕竟是我亲生儿子,这点实在像极了我。” 我整个人怔在了那里。 虽然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可是,没有人敢在郑野狐面前说出这个事实。 今天他自己说了出来。 “怎么,很惊讶?”郑野狐仍然是那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你们不是都清楚这件事吗?小敖跟我长得那么像,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吧。” 我徒劳地张了张嘴,天知道我只是想下楼来找本看着想睡觉的书而已,可没想过要见证郑家的家庭伦理剧。 “可,你们不是都说……”我斟酌了一下词句:“你们对外是说是侄子的啊。” “因为要骗人啊。”郑野狐态度轻松,我却觉察到了一点危险,他笑着问我:“你知道我要骗谁吗?” 我抓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 “我想,这不是我该管的事……”我就算再蠢,也不会这时候还留在这里:“郑叔叔,我想我该回去睡觉了。” “小敖小的时候,经常往李家跑,和李貅打架,打得鼻青脸肿的。”郑野狐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还以为他是喜欢挨打,原来是为了过来陪他的朋友玩。” 我站住了。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他话里那股“郑敖小时候陪过你,你现在就要管他的家事”的理所当然。 “郑叔叔,你说的那个小敖,长大之后,就开始把我当猴耍。”我转过身来问他:“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你们郑家的人到底有没有心?为什么在别人全心信赖你的时候,你们却把别人当做棋盘上的棋子一样来操纵。” 我对郑敖那样信任,他却若即若离吊着我这么多年。 林尉和郑野狐走了二十多年,郑野狐却在外面生了一个儿子,光明正大地抱回来,还腆着脸跟所有人说,那只是他的侄子。 我曾经觉得李家人冷漠,脾气坏,现在觉得郑家人才最可怕。 但他毕竟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 这已经是我能说出的最过分的话,我以为他会生气,但他只是笑了笑,仍然坐在那里。 和郑敖一样的眉眼,和郑敖一样的身量,只是他的眼睛里多了点别的东西,我看不太懂,却觉得那应该是哀伤的。 郑野狐说:“这世界上最愚蠢的错误,往往是最聪明的人犯的。因为蠢人搞不出这么大的破坏。所以郑家人最后都自作自受。” 他这样说,我反而不好回了。我一辈子都没办法做到穷追猛打,一旦别人开始弱势,我就觉得可以收手了。 郑野狐看着我沉默的样子,又笑了。 “你真是和许老师很像啊,许朗。”他忽然感叹道:“小哲也是,我也是,我们好像都会爱上这类人,温和又善良,从骨子里透出正直来。你见过林尉没有?林尉也是这种人,不管受了多少欺骗和伤害,还是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不会被那些阴暗的东西影响。看起来很傻,但这世界之所以这样美好,大概就是因为那一点傻。” 我见过林尉,是个很挺拔的军人,是那种书上标准的军人的样子。但他其实是很好的一个人,每次小孩子打架,他都一手抓一个把他们分开。他很正直,不准小孩子骂脏话的。他生活里没什么娱乐,过年的时候去郑家拜年,我看过他们的房间,他的个人用品都摆得很整齐,看的书也是军事方面的。他就是对郑野狐有点没办法。 郑野狐说得这样情深似海,却背着他生了一个孩子。 郑野狐大概看出了我在想什么。 “许朗,你很讨厌别人骗你吧。” 明知故问。 “如果发生了一件事,全世界都认为是这样的,看起来也是这样的。但是小敖跟你说,要你不要相信别人,相信他,你能做到义无反顾地相信他吗?然后把这件事埋在心里,永不相问?” “现在不是全世界认为,而是郑敖亲口说出来的,我亲耳……”我准备反驳他,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震惊地看着他。 郑野狐坐在那里,嘴角的笑有点苦涩,看着我。 我已经被我想通的那件事吓住了。 他说的不是郑敖,而是他自己。 33信任 我一直不知道,林尉为什么能忍受郑敖的存在,而没有离开郑野狐。他和郑野狐在一起在前,郑敖出生在后,这是彻头彻尾没有一点借口可找的背叛。 原来林尉相信他。 这世界上真的会有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固执得近乎愚蠢。郑野狐说,他就信?我想这不叫信任,这叫爱情。 郑敖小时候虽然是小孩的长相,但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那就是和郑野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傻子也不会信那不是他儿子!就算他辩解,为什么不去做DNA?只要三根头发就能做一个DNA测试,林尉竟然相信了他这么多年! “义无反顾地相信他,然后把这件事埋在心里,永不相问。”我现在才知道这句话的重量。 我根本不信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信任,但事实就摆在我面前。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郑野狐,他嘴角还带着一点自嘲的笑容。 “林尉是独生子,他爸是老军人,到死也不让他进家门。他跟我在北京过了二十多年,前天他父亲去世了,他母亲打电话过来,他父亲遗言是希望他生个孩子,男女都好,他父亲给他存了一笔退休金,让他找代孕。” 可惜林尉父亲的遗愿永远都无法实现了。 郑野狐能和李祝融玩到一起,只能说明他们性格里有一部分是相同的,他们骨子里都一样地霸道自私。 “你同意吗?”我问他。 “我没办法同意,”郑野狐说:“除非我死。” 意料之中的答案。 李祝融当年也是这样答复我爸和我奶奶的吧,他自己生了儿子,但是如果我爸也生一个,他会愤怒得发狂。因为他们要一个继承人,他们是天之骄子,他们的基因和家族一定要延续下去,而我爸的基因就活该断绝。郑野狐口口声声说他们会爱上这类人,这类温和正直善良光明的好人,但好人生来就是被他们欺负的,他们所谓的爱就是霸道自私玩弄人心,我爸是,林尉也是! 我爸说,做人不能以牙还牙,不能因为别人烂,你就比他更烂,别人伤害到你不是最可怕的,而是你被他影响,也变成跟他一样的坏人,这才是最可怕的。 但是我爸不知道,如果你一直忍让下去,那个人只会越来越肆无忌惮,最终你会失去一切。这世上有些人就该得到狠狠的教训!不计后果的教训!玉石俱焚的教训!只有让他见识到你的血性和决心,他才会把你当成和他平等的人来看! 听到郑野狐这样的回答,我本该愤怒,但我现在脑中浮现的,只有当初我去郑家拜年的时候,那个挺拔却孤独的身影。郑家仍然住在老宅,和郑野狐的父母住在一起,一家人加上一些旁支亲戚,也算热闹。在那团热闹中,林尉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他像一棵白杨,被从边疆连根拔起,种在了这个精致的花园里,无所适从。他孤注一掷地相信着郑野狐,最后却连他的爱情都是一场巨大的骗局。 郑野狐不会放过他的,郑家那样大的权势,他注定要一辈子和郑野狐纠缠在一起。 我只能庆幸我自己退得早。 或者庆幸郑敖没看上我。 但是,如果真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郑野狐怎么会来找我聊天,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我心中有一个念头渐渐浮了起来,随着这个念头浮起来的,并不是同情,而是一种善恶到头终有报的痛快。 我带着这种痛快的神色,看着郑野狐。 “瞒不住了,是吧?”我问他。 “从来没有瞒住过。”郑野狐说:“只是他信我。” 自欺欺人罢了。 凭着一腔热血信了你这么多年,最后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连遗愿也无法完成。满心的悲愤和痛苦之下,像林尉那样骨子里本就有血性的优秀军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真是痛快。 只是想想,我就觉得痛快。 郑野狐大概也看出我是在幸灾乐祸,问我:“许朗,你很讨厌我吧?” “不是。”我平静回答他:“你刚刚说我很像我爸,正直温和善良,我现在只是站在正直的角度上来看待这件事的。郑叔叔,你说得很对,聪明,是没用的。这世界上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如果想用聪明来掩盖的话,盖得住一时,盖不住一世。”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背叛林尉,是我母亲算计了我。”郑野狐说。 “大概吧。”我笑了一笑,这个人是郑敖的成熟版,而这个世界上我最了解的人,大概就是郑敖:“但郑叔叔,你那么聪明,怎么不知道你母亲想要什么,你当初就该带着林尉离开。你不过是想两全其美罢了,又想要父母家族一家团圆,又想要和林尉长相厮守。” “聪明的人大多贪心。” “是吗?那你怎么对得起林尉的义无反顾呢?”我反问他:“他为你做了抉择,你却想十全十美,未必太卑鄙。”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书读多了,聪明了,总想着找个方法来轻松地解决问题,总觉得自己不必流血流汗,却忘了人生本就是逆水行舟,要想走下去,凭的就是心里的那个坚定的信念。那股义无反顾的孤勇,和他们嫌弃的那股愚蠢又粗鲁的蛮劲。 郑野狐大概也知道我不像我爸一样好糊弄,被我问住了。 其实再看他,又有一点可怜,他是更幸运版的郑敖,聪明又贪心,觉得自己可以把握住一切,却在权衡计算中丢失了最珍贵的东西。 “你锋芒太露了,许朗。”郑野狐看了我许久,忽然说道:“小敖太年轻,有时候会犯错,你不应该因为他的错误,而改变你自己。你现在太锋利了。” 真是好笑。 捅你一刀,你只好穿上了盔甲,还有人过来打着为你好的名号教你不要改变自己,而不是去抓那个捅了你的人。 “郑叔叔,我想,你真正需要担心的是你自己。” 郑野狐笑了,仍然是苦笑。 “总会有办法的,”他说:“每个人都应该被原谅一次。” “按你这个道理,每个杀人犯都可以杀两个人了。”我又犯了职业病。 郑野狐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我,像个关心我的长辈。 “我今天和你说这些,并不是希望你既往不咎。只是想你知道,郑家人并不是全无心肝,我们生来是这个样子,自作聪明,轻重不分。只要你给小敖一点时间,他会发现自己犯的错。他小时候,我对他有很多亏欠,只希望他以后能过得好一点,小敖看不透,但我知道,他以后的人生是否光明幸福,大概就系在你的身上。我不是劝你原谅,只是希望你看在我份上,以后小敖跌倒了,能够拉他一把。” “郑叔叔太抬举我了。”我淡淡地说:“大概你们郑家的人特别娇贵吧,这世上谁不是一路跌跌撞撞走过来的,跌倒了爬起来,以后就知道怎么走路了。” 我跌倒时他拉过我,但我走得好好的时候,他却一脚把我踹进沟里。 我心胸没这么宽广,还能上赶着去拉他。何况他如今这样风光,怎么会摔? 郑野狐大概也知道我心意已决,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禅椅宽得很,他坐在那里,凭空显出一点孤寂来。我知道他其实没必要剖开伤口来给我看,不过是想替郑敖补救些许而已。他大概心中确实觉得对郑敖很亏欠,所以想尽一尽父亲的责任。 我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我承他谬赞一句,说我温和正直善良,但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温和正直善良就得跟他们绑到一起,我一个人活着,不是更好? 圣诞节事务所办了晚会,食物丰盛得很。我喝了个微醺,那堆女孩子也喝了点酒,酒壮怂人胆,都过去要苏律师送他们回家。 我本来准备打的,结果我爸看我这么晚还不回家,打了电话过来问,一听说我喝了酒,如临大敌,连忙打发李貅过来接我回家。 我爸最近老在培养我跟李貅的“兄弟之情”。上次他老毛病犯了,腿疼得不行,还要趁机教育我和李貅:以后爸爸不在了,你们要互相依靠。李祝融黑着脸在旁边听,一身杀气。 李貅十分不开心地把我接回来家,威胁我如果敢吐在他车上就揍我。 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正奇怪管家没上来叫我吃早餐,穿了衣服下去看,气氛诡异得很,佣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门前停着一排车,客厅里坐了许多西装革履的人,还有许多陌生面孔来来往往。 我去书房找我爸,没找到他。 这种凝重的气氛太吓人,简直像头顶悬着阴沉沉的黑云一样。 我绕过走廊,又碰见李貅。 他穿着一件衬衫,领带扯松了,脸色阴沉得像要杀人。 直到十点,我才知道,今天凌晨有架飞机在太平洋上空失事,是飞去LA的。 上面坐着郑野狐和林尉。 34知道 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我有一段时间,整个人都是懵的。 家里太乱,到处都是人,我自己在冰箱里找了杯牛奶来喝,回到床上,坐了一会,这才觉得脑子里没那么乱。 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郑敖。 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这世界上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是斩不断的,就算一方有所亏欠,另一方反而会更加依赖。我从很小的时候就陪着郑敖,知道他虽然嘴硬,其实是很喜欢郑野狐的。 以关映的手腕,他也许连他母亲是谁都不知道,他只有这一个父亲。郑野狐对他也不错,毕竟是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一个小人,连脾气和性格都像极了,他常常抱着郑敖到处走来走去,称呼他为“我儿子”。 但郑野狐的飞机失事了。 我不愿意想,但又忍不住去想:郑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一生那样顺遂,从未经历过这样晴天霹雳的失去。他这时候会在哪里?身边有没有人陪着他?郑家遭遇这样的变故,他有没有危险? 尽管也在不断跟自己说,事情还没弄清楚,也许会有一线转机,也许吉人自有天相。但是我眼前还是不断浮现出那天晚上,在李祝融的书房,我对郑野狐说的那些刀刀见血的话。我总是忍不住想起他当时的眼神,哀伤的、无奈的眼神。他说如果林尉要生个孩子,他宁愿死。 一语成谶。 我没办法说服自己,这不关我的事,我没办法不去想这件事,我的良心不允许我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撇清,如果那天晚上,我不对郑野狐恶语相向,这个事故还会不会发生。他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郑敖的父亲,但我最后和他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善意的。 我很努力地告诉自己,不要管,不要想,不要心软,你会心疼郑敖,他未必会心疼你,你再想一次这个名字,就多陷下去一分。郑野狐说的那些话,不是托孤,不是嘱咐,这只是一个意外。把心硬起来!许朗,这个世界这样冷硬,你不能再柔软温和下去,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但我还是做不到。 脑中乱成一团,千万个念头一起往上涌,我听见外面人来人往的声音,每一声脚步都像踩在我心脏上。 我站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无论如何,逃避解决不了任何办法,管是不管,总要自己做决定。 楼下客厅坐满了人。 李家和郑家本就是世交,李祝融和郑野狐更是落地为兄弟,在许多大事都是共同进退,光是工作上的关系就盘根错结,更不用说互相借调的手下,还有正在进行的合作项目。李祝融连最得力的手下袁海都常驻在郑家名下的企业里,现在郑野狐生死不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着李家。李家会不会站出来,态度有多强硬,直接决定了他们对郑家那一家老小的态度。 李祝融坐在客厅沙发上,身边是郑家的管家,旁边坐着不少人,都在屏息静气听李祝融说话。我走下楼梯的时候,那个管家往这边看了一眼。他似乎认识我。 我垂下头,往书房走。 先去找李貅,刚才匆忙之间,也没问出什么东西,也许现在事情有了新的转机也不一定。 我走到书房门口,听见了李貅的声音。 书房的门是虚掩的,我本来准备推门进去,却听见了我爸的声音。 他说的话让我停了下来。 “……我可没教过你们在朋友危难的时候冷眼旁观。恩怨是恩怨,生死比恩怨大,你这个道理都不懂吗!”我爸鲜有说话这样快的时候,大概是李貅说了什么话气到他了:“而且去不去要让小朗自己来决定,你这样瞒着不告诉他!算什么为他好?” 李貅虽然平时很霸 作品相关 (6) 道的样子,但在我爸面前还是凶不起来的,嘴硬地回了一句:“小人妖不是很拽吗!干嘛要许朗去,去找他的宁越好了。” “小安!”我爸是真动了气了:“你是要跟我犟嘴,还是真的不在乎郑敖?你要是真的连对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都这么冷漠,那我真的要生气了!快去把小朗叫过来,不然等会要出发了,他来不及准备。夏家的人肯定早就到了。郑敖才十九岁,一个人能面对这样的场面?” 李貅还是有点不服气的样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就是磨磨蹭蹭地不肯动。 我抬起手来,敲了敲门。 “爸,你在里面吗?我是许朗。” 里面沉默了一下,可以想象到李貅那一副不爽的表情。 “进来。”我爸说话了。 书房里,我爸坐在书桌旁边,面前还摆着吃药用的温开水和药盒,看来今天早上李祝融不在家是送他去医院检查了,一入冬我爸精神就不太好,家庭医生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套,李祝融早说要去军区医院,我爸一直说没事。 怪不得李貅连嘴都不敢回一句。 难得看见他穿正装,看来事态确实很严重,他一身黑色西装,连领带也打上了,深棕色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一张脸满是青年的英气,神色有点凝重,看了我一眼,似乎有话要说,但因为我爸,又不太敢说。 李家这一对大小阎王,也只有这个命门了。 “把事情跟小朗说一说,让他自己决定。”我爸咳了两声,看了一眼李貅。 李貅十分不情愿的样子,声音干巴巴的:“郑敖的奶奶心脏病犯了,不是很严重,但现在郑家只有郑敖在,我爸说他一个人应付不了郑家那些管七管八的破远房亲戚,准备把这边的事交代好就带着我过去,帮他镇一下场。爸说让我问你要不要去……” 他对李祝融和我爸一视同仁,都叫爸,但是光听语气,就能分出不同,叫李祝融是很平淡的,叫我爸就带着点有恃无恐要搞事的意思。他小时候就喜欢胡作非为,吸引我爸的注意力,因为知道我爸对小孩子最温柔,心又软,越闹越上心,不会真的生他的气。 我爸看着我。 我爸对我是很温和的,大概因为他心里总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所以从来不逼着我做什么,连硬性要求都很少提,像刚刚教训李貅那样教训我更是少。 我抿了抿唇。 “我去换衣服,要在那边过夜吗?” 李貅愤怒地看着我,但是碍于我爸在场,不敢说什么,只是瞪着我。 我爸笑了,得意地看了一眼李貅,这个表情的意思是“看吧,我就说小朗没你这么不听话”。 那天晚上,郑野狐说了很多话,有对有错,但有一句话,是对的。 我爸这种人,骨子里有一种天生的善良正直,那是无论多坏的境遇,多残酷的生活都磨灭不了的。他明明并不强壮,身体也不好,但是他这种人很像一轮小型的太阳,那些温暖的光明的东西,是从他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就算在最黑暗最肮脏的沼泽里,也能发出一点微弱的光,照亮身边的人。他对于人性,有一种近乎固执的乐观,也许很多人不喜欢他这种人,觉得傻,觉得天真,但真正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恰恰就是这种人。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像他。 但我从来不想让他失望。 等我换了衣服下来的时候,李祝融已经站起身准备走了,身边一堆人都散开了,大概是各司其职去了,只有郑家的管家恭谨地站在他身后,李貅一脸不爽地站在楼梯下等着我。我爸看了一眼我身上穿的厚厚的羽绒服,很满意的样子。 “把这个带上。”我爸把一件斗篷递给李祝融,外面下着大雪,发生了这样的事,李祝融神色很冷厉,周围的人都噤若寒蝉。我爸大概想安慰他,他目光温和地看了我爸一眼,说了句:“晚上可能不回来了,你早点睡。” 我爸点了点头:“路上小心,别让司机开太快。” 李祝融揽了揽他肩膀,扫了李貅一眼,示意我们跟他走,大踏步走了出去。 外面雪花铺天盖地,还刮着风,我刚从室内出来,被冻得窒息了一下,还好车就在外面等,我上了车还有点回不过神,李貅大概很生气,不想理我,扔了个保温杯给我,里面是我爸让厨房准备的姜汤。 我一口也喝不下去。 喉咙里像梗着鱼骨头,一刻也不放松地疼,我很想听李貅说点什么,比如郑敖有宁越,郑敖不需要我这样的话,这样至少我不用去想郑敖此刻有多难熬,不会因为他现在的困境而心软,不用感同身受。 我不是为了我爸的期待而来的,我知道。 尽管我心里告诉自己,我来,是作为一个曾经的朋友,是因为他在我最孤独无望的时候陪过我,现在我会还给他。 但是我还是喜欢他。 我知道。 35时局 我并不是第一次来郑家。 以前郑敖很想把我哄去给他爸爸收养,所以带我来过他家,他家的房子很漂亮,中式庭院,因为持家的是他奶奶关映的缘故,所以比李家还要有家的感觉。我记的他奶奶不喜欢花草,关家是东北的,他奶奶是长女,年轻时候是个英姿飒爽的美人,还骑着马戴着貂皮帽子在雪原上打猎。 他那时候把所有好吃的东西和玩具都摆出来,让我当他哥哥,我没有答应。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我是郑家收养的话,他现在对我会更加肆无忌惮吧。 李祝融的披风是玄狐的,一下车就落了一层雪,管家在旁边给他打伞,根本跟不上他的步伐,外面风雪漫天,他一个人走在前头,李貅在他身后半步跟着,一行人都寂静无声,走得杀气腾腾。 郑家外面停了很多车。 还有人守着,郑家这一支三代单传,亲戚都隔得远,但是贼心不死,郑野狐出了事,郑敖年纪又小,他们肯定一听到消息就都赶了过来。 李祝融走过去,还有不长眼的郑家亲戚不认识他,敢走到他面前来挡,他一脚踹过去,穿着部队的皮靴子,又是练过武的,那人直接滚到雪堆里,想也知道他脸上表情有多冷厉,吓得其他人声也不敢吭,赶紧让到一边。 院子里已经落满了雪,许多杂乱的脚印是走向郑家主屋的,已经被雪盖得模糊了,那些人肯定来了有一段时间了。 屋前的回廊上也是人,这院子据说是清朝留下来的,以前是什么亲王的住宅,郑家从开国时一路传下来,一直住在这院子里。现在已经挂在军区名下了,刚刚车开过来,重重门禁,想必这里还住了更了不得的人。这里的人稍微有眼色点,看见李祝融都悄无声息地让开了。 门是关着的。 李祝融扫了一眼紧闭的大门,一脚踹开。 屋子里满是人,炉子里熏着香,郑敖一个人坐在主座上,两侧站着坐着十多个人,都在劝说着什么,门一被踹开,所有人都回头看,大部分人脸上都和郑家人长得有几分相似,郑敖站了起来。 进门的时候我听见他似乎在说什么“……别以为我郑家没人”之类,门一开,他抬起眼来,似乎看见了我,我总觉得他眼圈红了一下,但他下一秒就调转了脸,看向了李祝融。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而尊敬。 “李叔。” 李祝融把斗篷一脱,管家接了过去,挂在衣架上,紫檀木衣架上已经挂了一堆七七八八的大衣,管家都取了下来,把斗篷上的雪拂下来。 李祝融走到最前面,郑敖已经拖开一张椅子,他施施然坐了下去,脱了皮手套,扔到一边。他穿的是军装,我印象中他是有军衔的,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搭在扶手上,搭着二郎腿,脚上穿的军靴底还沾着雪泥。然而他脊背笔直,肩膀宽阔,一身杀伐决断的戾气,就算这样傲慢地坐在那里,也让人不敢逼视。 他的轮廓极深,鼻子笔挺且直,眉眼狭长有英气,坐下去也不说话,嘴角一勾,冷冷笑了。 “郑家什么时候连杂种都可以进来了。”他正眼也不看这些人:“郑敖。” “我在这。”郑敖穿着黑色正装,款式有点像中山装,立领,衬衫领口雪白,一张脸毫无血色,只眼角有一点点红。 “把他们清出去,我们讲正事。” 那些人面面相觑,大概也知道李祝融不好惹,但又舍不得这天赐的时机,终于有个人忍不住开了口:“我们也是郑家人,怎么能算外人?” 话一出口,李貅先冷笑了一声,他年纪小,还没有李祝融的城府,这一笑有点看猴戏的意思。 “你们是姓郑,可惜这里是我们郑家的事,这个郑是郑野狐的郑,”郑敖冷冷地回他们:“就算我父亲不在,还有我郑敖,几时轮得到你们想来就来。我看着亲戚面子,不想撕破脸,你们不要不知好歹。” 这些人看郑敖态度坚决,李祝融坐在这里,他们是不敢说一句硬话的,只好开始讲起人情来:“小敖你是误会了,我们不过是看你父亲出了事,怕你一个孩子处理不来,想过来帮衬帮衬。” 郑敖冷笑了一声。 “小敖也是你能叫的。”他眼神轻蔑地很:“我父亲命大得很,不劳你们操心。要帮衬,等我死了再说,只怕你们这群老骨头熬不到那时候。给我滚回天津去 !” 郑家之所以和亲戚关系那么差,似乎是因为当初十年浩劫里吃了亲戚的不少苦头,郑敖的太爷爷就是被亲戚斗死的。后来形式好了,虽然不至于秋后算账让人看笑话,但是把他们都迁了出去。 这群人还要再说,李祝融挑起眉毛,叫了两个字:“警卫。” 众人都悻悻地走了。 “其余人都出去,我和郑敖说话。”李祝融不知道是不是从郑野狐那里听了什么,加了一句:“李貅和许朗留下。” 我看了一眼李貅,他把脸别开,不肯理我。 要我真是郑敖的什么人,留下来也不算什么,但是,我只是他的一个曾经的朋友,如今接近绝交边缘,留在这里就有点不合理。 人都清了出去,屋子里只剩四个人,敞亮多了,李祝融没有叫我们坐下,我们三个都站着,郑敖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往我们两个身边站了站,正好站在我身侧。 “你奶奶怎么样了?”李祝融问。 “在后面休息,刚吃了药,有医生陪着,已经好多了。”郑敖显然把事情都料理得很妥善。 李祝融皱了皱眉。 “你父亲那边有没有消息?” 郑敖的神色也黯了下来。 “没有联系上,已经派了人去找了,虽然是公海,但手续也麻烦。我舅爷爷说他有朋友,已经派了搜寻队出去。” “王家的飞机多,让他们去更好。”李祝融显然更清楚郑野狐的人脉,郑家是海关的,这种朋友多得是:“不过这事你不用管,我已经跟王家要了人了。你跟关家打个招呼就好。” “好。”郑敖也知道事情利害。 李祝融看了他一眼。郑敖的身量已经长开了,宽肩窄腰,站得挺拔,虽然脸色有点苍白,但俨然又是一个郑野狐。 “你父亲的生意,你知道多少。” 我确定郑野狐是跟他说了什么。 这样的对话,李貅可以听,但我怎么能听? 郑敖却已经开始回答了。 “我爸半年前就开始让我接手工作了,香港那边一直是我在联系,还有欧洲和美国的两条线。” 李祝融说了一个“好”字。 “以后你把你父亲的工作慢慢接过来,先管正事,生意可以慢慢学。你父亲的秘书于偃在我那里,等会让他进来跟你把详细情况说一说,日本那条线我在看着,你不用管。” 郑敖点了点头。 李祝融站了起来。 “你奶奶年纪大了,不要让她操心。”他看了一眼郑敖:“还有你舅爷爷那边,也不要让他们掺合进来。” 这话里的意思让我心惊。 “我知道的。”郑敖说:“舅爷爷问我外面是不是有人在等着分肉,我说我自己可以搞定。” 他还这样年轻,就已经考虑到这一层。 在李祝融来之前,他一直没有和家里那些亲戚撕破脸皮,因为他知道,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真正的敌人,不是这些吵吵嚷嚷的亲戚,而是那些等着分一杯羹的其他人,甚至于关家都有可能。 李祝融脸上的表情总算和缓一点,哼了一声。 “想分肉,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他从来高傲得很:“贺家王家的小崽子都是一代不如一代,以为别人的儿子都跟他们一样,连祖宗的东西都守不住。” “我会注意的。”郑敖低低地说了一句。 “我要去一趟夏家,夏知非的小情儿怕是要断气了,不然不会现在还没来。”李祝融看了一眼我们三个:“你们在这好好呆着,时局要乱了,到处都有不长眼的人。” 我看了一眼郑敖,他垂着头,额边的头发滑下来一缕,他的眼睛里有隐隐的狠绝。 我从来没怀疑过他会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有爪牙的,这张秀气的面孔下隐藏的,也许是连李貅都未必能压得过他的野心。 “李叔。”李祝融出门的时候,郑敖忽然抬起头来,叫住了他:“我爸真的在那个飞机上吗?” 李祝融站住了,却没回头。 他的背影挺拔宽阔,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在不在,找到飞机就知道了。” 36锋利 李祝融一走,屋子里就只剩我们三个人了。 我看着郑敖,李貅盯着我。郑敖看着李祝融出了门,门又关上了,窗户透进雪光来,放在架子上的白瓷梅瓶里插了一支腊梅花,光是色调就让人觉得冷。 郑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李貅顿时如临大敌,挡在我面前:“想干嘛?”他现在以我的保护者自居,对郑敖都是凶巴巴的。 郑敖转过了身。 “我去看我奶奶怎么样了,管家会安置你们。” 不过短短几天,他背影似乎消瘦很多,但他什么都不说,解释,道歉,或者等着我去关心他,都没有。郑家人虽然嘴角常带笑,其实骨子里都是骄傲的,越是错了,越是骄傲。当然,也可能是觉得我不值得他这样做。 午饭在郑家吃,出了这么大的事,郑家有点兵荒马乱的,但还是按时开饭,李祝融把那帮亲戚收拾走了,佣人们都闲下来,管家亲自过来问我们吃得怎么样。虽然表情哀戚,态度却恭谨。 下午李貅被他爸叫去跑腿,我一个人坐在会客室里。有暖气,地龙烧得很暖和,也有书看,盖着毯子在桌边看书。后来来了一帮女客,穿着紫貂,一个个都非常漂亮,年长的十分雍容,约束着年轻女孩子们不要大声说话打扰到我。 我听到一个女孩子问表哥为什么还不来。 他们是关家的客人。 过了一会儿,管家把她们都带走了,留了一屋子的香味。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郑敖似乎根本不需要我。 晚上李貅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呆在郑家。这附近显然是没有出租的,我打电话问我爸,可不可以派辆车来接我回去。我爸好言好语地跟我讲了一堆道理,什么现在是郑家的难关,我留在这里既是尽了一份心意,又可以传递消息之类的,总之立场很坚决,就是不让我回去。 晚上我住在郑家的客房里。 外面不知道是雪光还是月光,照得窗户都是白的,我想去郑家那个以前我很喜欢的花园走走,可惜实在是太冷了。倒是听见那些关家的客人的声音。关家的人性格都很豪爽,声音也很坦荡。 就连我都知道,关家女客都来了这么多,男客只怕会更多。郑野狐出了事,关家倾巢而出,说好听点是关心,说得不好听点,只怕心思也不太单纯。 第二天天晴了。 我决定自己走出去。 和管家打了个招呼,管家很惊讶,我说我有些东西在家里,而且还要亲自去公司请个假,所以必须得回去一趟。管家说可以等先生回来,现在车都出去了。 可能郑野狐确实是凶多吉少了,郑家和李家都叫当家人叫先生,现在郑敖成了先生了。 我说没关系,你指条路给我,我自己走出去打车。 管家眼看留不住我,很为难的样子,又不好现在再说有车,只好任由我走了出去。 这一片都是院子,榆树落光了叶子,枝桠上都是雪,有个院子里种了非常精神的青松树,露出一点树尖来,积了雪,像宝塔。我走近点想看,发现门口站了两个警卫。 印象中李家老宅也在这一片,希望不要碰到李砚,小时候他让我害李貅我没答应,还跟李祝融告了状,在那之后他就恨毒了我。虽然李祝融碍于亲戚情面不能惩戒得太过,但他们这些人,都是很在乎面子的。 走了两分钟,又路过几辆车,我站在路边让他们先过,但是他们却停了下来。 当中一辆的车窗摇了下来,露出后座上郑敖的脸。他穿着黑色大衣,脸色很苍白的样子,大概没睡好,郑家父子都是桃花眼,眼底有点红也不显得狼狈,反而非常漂亮。 我们对峙了一会,他先开口了。 “你要回去?” 我点头。 他没问为什么,也没挽留。 “让他们先回去,我们去一趟李家。”他跟司机说。 我很久没再和郑敖这样平静地坐在一起。 只是我们已经没有话说了。 十多分钟的路程,他没有再解释过一句,似乎那次在酒吧就已经把我们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我以为是我自己要坚定,不要被骗,原来他压根不想骗我。 他不需要我。 我有点觉得冷,又有点想笑。 看见李家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我不进去了,你回去吧。” “好。” 我准备下车,车门却没开。 他坐在那里,背靠着椅背,他转过脸在看窗外的雪,我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 “我爸的飞机找到了。”他说:“整个机尾都不见了,找到了驾驶员和副驾驶的尸体,还有几具正在辨认。”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也没给我说话的时间。 “开门,他要下去。” 时间还很早,我爸披着衣服在餐桌旁吃早餐看书,看见我回来了,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我跟他解释清楚,他也没说我什么。 我爸的性格就是这样,他总会忘记这个世界并不是他想的那样,然后提出一些让人很难做到的要求。但要是别人做不到,他也不会去很严厉地苛责别人。他这样的人,是做不出伤害很大的事来的。 只是我一直不想让他失望。 “回来也好。”他大概在自我安慰:“吃了早餐没有,今天的粥很好喝。” 我盛了一碗粥,坐在桌边喝,一边听我爸陆陆续续地问起郑家的事,慢慢回答他。管家拿了新剪的玫瑰来插,整个餐厅里都是香味。我脸上本来是冰冷的,渐渐也暖和起来。 口袋里的手机一抖,我拿出来,是一条短信,发件人是郑敖。 我勺子一抖,洒了一点粥出来,我爸觉察到了,抬起眼睛看我。 我拿着手机,走到一边去打开。 他说:“小朗,我心里很空。” 我打了一串字,又慢慢删掉了。我本能地想安慰他,想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事情并没那么糟糕,吉人自有天相,再难的日子,只要过去了,回头看,都是一地灿烂阳光。 但我仍然记得他的高傲,他的沉默,他的一言不发,没有解释,没有道歉,没有一点示弱,仿佛整件事里他没有一点错处,仿佛我就应该这样眼巴巴地跟在他身后,不用一点歉意,不用一点安抚,还会死心塌地的对他,还会为了那一点爱情贱到骨子里。 我站的地方,摆着新插的玫瑰,花苞上仍然带着露水。我仍然记得他在花房里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我拿起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给他回短信。 我说:“去找宁越吧,这世界这么大,总有你没玩过的,爽过了就不会空了。” 回完短信,我坐回餐桌旁,继续喝粥。大概我态度很平静,我爸没再问我什么。 有点讽刺的是,说完这些话,我的心里并无多少报复的快意,郑敖说他心里很空,但我现在心里才是真的空,像被腐蚀出一个洞,空无一物,飓风从心里吹过去,什么都抓不住。 大概注定我这碗粥是喝不完的。 喝了两口,管家拿过电话来给我爸接。 我爸“嗯”了两声,电话很短,他挂断电话,抬起头来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点小心,又在观察我的神色,大概还有点责备。 他说:“小安打电话来说,郑敖的车在路上被人撞了,现在情况还不清楚,让我们不要担心。” 我手上的勺子摔了下去。 我想,大概我确实是一个很蠢的人。 没有剖析一切的智慧,却又一意孤行地让自己变得这么锋利,所以怎么做都是错。 37中计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李貅站在病房外面。旁边还有几个人,这整层住的应该都是大人物,上来还要审查。 李貅没有吸烟,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在走廊里踱来踱去,他其实是脾气很爆的人,也很有义气。他现在大概恨不得现在就把撞了郑敖的人抓起来打上一顿,但又不得不留在这里等李祝融定夺,所以满身戾气,对我也是凶巴巴的:“你来了!” “爸让我过来看看。”我看向他身后的病房:“郑敖现在怎么样了?” “还睡着呢!”李貅表情十分不爽:“手断了,大概有点脑震荡,不过没什么大事。” “知道是谁吗?” “还不就是那几个人。”李貅脸上带上杀气:“大概是贺家,说不定关家也有份。看样子就知道不是想弄死他,只是想来个下马威。” “里面还有人吗?”我想进去看看郑敖。 李貅看着我,大概是在犹豫什么,凶巴巴的。 “郑敖为什么会跑到我家附近?”他问我:“等会我爸过来还要问我,你最好跟我说实话。” 一想到这种事会闹到李祝融那里,我就觉得十分烦躁。 “他送我回家。” 李貅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我可以进去了吗?”我准备推病房的门。 “那司机说他昏迷前还发了个短信,”李貅在我身后问:“也是发给你的?” 我握紧拳头,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拳头已经重重地砸到了门上。不觉得痛,反而心里那种烦躁的情绪好了很多。 李貅被我吓到了。 “不用这样吧,撞一下而已,”他还小声抱怨:“我小时候还被绑架过呢……” 我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 病房里布置得很像个家,窗口挂着很精致的窗帘,我把窗帘拉开,让阳光照进来一点,拖来一张椅子,在他床边坐下来。 他静静躺在床上,大概是睡着了。这样近距离地看,才发现他眼睛下有两抹青色,大概几天没睡好了。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衫,打了石膏的手放在被子外面,我给他掖了掖被子,盖住肩膀。我试了试他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他睡得很安静,他睡着的时候总让人忘了他性格有多恶劣,因为五官秀气,睫毛长,看起来非常无辜。 但是当他醒了,又会变成那个我不太认识的郑敖,高傲的,浪荡的,他喜欢外面五光十色的世界,喜欢各种各样的美人,却又总对我装成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李貅说他昏迷前发了个短信给我。脑震荡大概是很难受的,他也许觉得自己伤得很严重,所以放下骄傲来发一条短信给我。最近发生了很多事,生死之间的壁垒,似乎一推就倒,有些事已经不可以慢慢来了。 但如果不是呢? 我已经什么都不敢信了。 我倒宁愿他是这样,睡着的,安静的,什么都感受不到的。 我可以坐在他身边,陪他一会儿,我可以毫不辟易地看着他,不用担心他此刻正在心里嘲笑我不自量力地喜欢他,不用想起他说的那些话。 可惜这样的状况总不长久。 大概伤口太痛,他的眉毛皱了皱,我把椅子移开一点,知道他要醒了。 漂亮的眼睛睁开,他的瞳仁是稍微有点深的琥珀色,有点找不到焦距,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看见窗口的阳光。 “几点了?” “上午十一点。”我看了表:“要喝水吗?”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脸上。 我垂下了眼睛,给他倒水。 “你怎么来了?” “李貅通知我的。”我给他倒了杯水,用手背试了试温度,水是温的,递给了他。 他撑着床坐起来,但是受伤的手有点用不上力,他皱了皱眉头,我放下杯子,伸手去扶他,刚碰到他手臂,他像触到电一样,缩了一下。 我连忙收回了手。 “水在桌上。”我站起来:“我去外面看看李貅在干什么。” “别走。”他叫住了我,靠在床上:“不是你的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我不想在他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跟他吵架,但又忍不住:“郑敖,你要是不想见我就直说,不用装成一往情深的样子,我没你那么聪明,也不想玩这些猜来猜去的游戏!把想法说出来有那么难吗!” “我没有装。”他看着我,皱着眉头,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上次我去找你,你说你觉得我脏,让我别碰你。你还吐了。” 我的脸上在发烧。 他一副受害者的样子说出这些话,很是委屈,仿佛我给他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我却为自己态度的转变觉得十分羞耻,我曾经下定决心一辈子都想再见到这个人,却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又自己跑到这里来。 他大概也看出了我的窘境。 “帮我递一下水杯吧。”他叫我:“我有点渴,小朗。” 我端起杯子递给他,他却凑过来,就着我的手喝杯子里的水。我赶紧端稳了,怕水泼到他身上。喝水的时候,他的头发碰到我手腕,有点痒,气氛一时之间有点微妙。 我想,我被他套牢这么多年,不是没原因的。 他天生就是这样,总在偶尔一个瞬间显露出脆弱来,仿佛离开你就没办法过下去。让你忘记他那精致皮囊下本来是多危险的生物,让你忘记他的野心,他手上把握的巨大权力,和他把人心当棋子来玩的能力。 “喝完了。”郑敖抬起头来,看我像在发呆,朝我笑了笑。 我耳朵有点烧,把杯子放回桌上,把保温杯的杯盖旋紧。 “你能来我很开心,”他声音里带着点欣喜:“我以为你一辈子不会理我了。” 他这样一说,我又想走了。 “你还在生我的气吧,小朗。”他问我:“上次在花园里,我不知道你会那么生气,那句话真的不是你以为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我反问他,他大概也没想到我不是一听到那件事就暴走,怔了一下。 “大概是某种虚荣和贪得无厌混合下的产物吧。”他说得断断续续的:“我一直在笑李貅守身如玉,所以在他面前,总是显得像个混蛋。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我心里的火又腾了起来。 “你说不重要了?是什么意思?” 我出现在这里,并不代表那一页就彻底翻过。我爸说恩怨归恩怨,生死比恩怨重要,我来这里,是因为他的生死,并不是因为对那些恩怨从此释怀,我还没软弱到那种程度。 他又笑起来,桃花眼弯弯,唇角勾起来。 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是说,”他说:“我们交往吧,小朗。” 要是我是宁越,也许当初就感动得哭出来了。 可惜我是许朗。 “你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我反问他:“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至少在我这边,没有。”他也不生气:“上次你不理我之后,我干了很多事,玩得很疯,但都觉得心里很空。后来胡闹得有点过分,我爸找我说话,他说我太聪明了,反而看不清,让自己想想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我不知道他所谓的“玩得很疯”是有多疯,但是能到郑野狐都看不下去的程度,想必内容不会太简单。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失去你就是我做错的那件事啊。”他小心地抬起断了的那只手,然后用两只手环住我,因为我站着的缘故,他的头靠在我腰上。 我不好乱动,只好哼了一声。 “我以前太放肆了,因为知道你喜欢我,所以肆无忌惮地在外面玩。因为我知道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会在这里,我以为我最喜欢的是在外面玩,”他头埋在我腰上,声音有点闷闷的:“但是你不理我之后,好像怎么玩都没有意思了,心里总是很空,我去找你,你却嫌我脏……” “你自找的。”我一点不为所动:“道歉至少也要正式一点吧,这样算怎么回事?” “因为我下面要说的话很丢脸。”他打着石膏的手抓紧了我后腰的衣服:“小朗,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仗着你喜欢我就在外面乱搞。我不该看到你生气就努力挽回你,等你好了又出去乱搞。我也不该为了面子说出那些话,我保证那些话不是你理解的意思……和我交往吧,小朗。” 他仰着脸看着我,似乎很真诚的样子,眼睛里发着光,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你不是觉得乱搞很爽吗?”我问他:“稳定交往就不能乱搞了,岂不是很可惜?” 他露出了受伤的神色。 “但是没有小朗,我怎么都不会开心的。” “所以是把我套牢再出去乱搞,就可以两全其美了?”我又问他。 他咬紧了牙关。 “啊!现在是怎么说都不肯了!”他大声抱怨着,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腰上袭来一股大力,他已经从床上跳了起来,一个擒拿手势,把我翻到了床上,动作熟稔地翻身压到了我身上,丝毫不见刚才那副病歪歪的可怜样子。还得意洋洋地宣布:“反正现在都解释清楚了,小朗也没有那么生气了,我不如来硬的好了。” “你可以试试。”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准备怎么来硬的呢?” 他骑在我身上,房间里很暖和,他只穿了薄薄的一层衣服,身体看着柔韧修长,其实都是结实的肌肉,整个人像一头危险的豹子,俯下身来,竭力显得凶一点,想恐吓我。 我动了动,让腰部枕在被子上,这样躺得舒服一点,十分悠闲地看着他。他又不是李貅那种分分钟喊打喊杀的暴脾气,我知道他不会傻到在这时候对我做什么。 他恨恨地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然后放弃地趴在了我身上。 “手好痛……”他枕着我肩膀小声抱怨:“说不定断了……” “不是已经断了吗?”我不中计。 他抗议地在我肩窝里蹭了蹭,忽然抬起头,闻了闻我身上的味道,然后心满意足地趴在了我身上。 窗帘微微地晃了晃,房间里很暖和,阳光很亮,照见空气里的微尘在乱飞,我被他压着,暖洋洋的,竟然觉得睡意渐渐涌上来。 郑敖懒洋洋地趴在我身上,趴了半天,忽然来了一句:“真好啊……” 我“嗯”了一声。 “就这样一直下去好了。”他嘘出热气在我脖子上,声音也是慵懒的,忽然抬起头来,亲了一下我的脸颊:“我心里一点都不空了,小朗。” 我已经快睡着了。 就这样下去好了。 不去想他对我到底是不是爱情,不去想他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去考虑将来,不去想恩怨得失,不去想睡醒之后的事。 就当是喝了一场酒,只为了喝醉时那种轻飘飘的、忘记一切的快乐。不去想酒醒后会不会头痛。 郑野狐说的。 每个人都有被原谅一次的机会。 38仙境 我是被外面的声音吵醒的。 “没事,你继续睡。”郑敖已经起身了:“我去外面看看,大概是有什么人过来了。” 我刚醒,整个人还有点模糊,看着他披上大衣,走了出去,开门的瞬间,李貅站在外面,他眼尖,一眼就看见里面情况,直接闪了进来。抱着手臂,皱着眉头,站在门口看着我。 我大概有点低血压,头晕晕的,也看着他。 “喂!你们怎么回事!”李貅是藏不住话的,直接得很:“怎么又搞到一起了!” 我靠在枕头上笑了笑。 “你为什么不说我们是历经磨难然后两情相悦了呢?” “都说是历经磨难了,难道吃过的苦都白吃了?现在不是你一个人在自己房间烧得要死的时候了?还和他两情相悦,你这不是……” 难为李貅,竟然会顾及我心情。 不过就算他及时打止,我也知道那是一个“贱”字。 一时间气氛有点尴尬。 我看了一眼房门。 “外面怎么了?那么吵?” “关家的人说关映要见郑敖,跑到医院来找,我让警卫拦着他们。”李貅没一个好字:“这帮人专拣我爸不在的时候来。” “你爸去哪了?” “去失事现场了。”李貅拖开一张椅子坐下来,他昨天大概忙了个通宵,再有精神的人也扛不住:“我爸一定要亲自过去看,还是飞过去的。” 也只有李祝融,在至交好友失事的第二天就敢坐飞机。 不过估计是过去收尾的。 别人我不懂,但郑敖我看得很透,而郑野狐,大概就是成熟版本的郑敖。退一万步,就算我不懂,也在郑敖他们的态度上看出端倪了。李祝融深藏不露,但郑敖段数就低了一点。至于李貅,大概是真的不知道。 “据说找到残骸了?”我问李貅。 “已经在验DNA了,我爸带着郑敖的DNA样本过去的。”李貅困得有点不耐烦:“估计晚上结果就出来了。” “你要不要到床上睡一会。”我准备起来让他睡。 李貅摆了摆手。 困成这样了,他还是没有一句好话。 “谁知道你们刚刚有没有在床上乱搞过。” 我被他噎住了,怔了两秒,反击道:“我们有没有乱搞,你在门外听不到?” 大概我以前极少有这样奔放的时候,李貅懒洋洋地抬起眼睛看了看我,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 “谁要听你们的墙角……”他用椅背托着脑袋,显然深谙‘如何在一张椅子上睡着’的技巧,困成这样了,还是那个凶得要死的小阎王:“我先提醒你,早点叫郑野狐去体检,他在外面那样搞,迟早要中枪……” 我等了一会,他是真的睡着了。 我不敢把他搬到床上去,小时候他睡着了我想给他盖被子,被他抓住一个过肩摔,摔得晕了半天,当然也不排除他是故意的成分。好在他这次大概只是憩息一会儿,不到半个小时,一个电话打过来,他又要跑去见袁海了。 连李貅都知道,我不会这样轻易原谅他。 郑敖却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他轻描淡写道个歉,说两句诚恳的话,我就会一如既往地容忍他。 大概在他心里,我就是这么贱的。 李祝融很快就回来了,带回来几盒骨灰,其中两盒说是林尉和郑野狐的,说是要办葬礼。关映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又犯了一次心脏病,关家的人就更有借口留在北京了。郑敖很悠闲的样子,天天在医院装病,缠着我玩。 李貅很看不惯我们。不知道我爸怎么教的他,他总觉得对我很有责任感,所以就算看我们看得想打人,还是时不时过来嫌弃地瞄一眼。 葬礼安排在出事六天之后,北京也有做头七的规矩,事情筹备得很完善,连陆嘉明都从学校回来了。夏家来了夏知非和夏宸,连病歪歪的陆非夏也来了,贺家和王家都是上一代在当家,王朗和贺连山都来了,意外的是宁越没来,叶家一对姐妹,还有周家的周勋,我很久没看见叶岚子了,她也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子,本来她是和郑敖有可能联姻的,两家以前关系一直很好,因为祖辈有姻亲关系。后来郑敖长得出色,玩心又越来越重,她去了国外读书,不知道怎么的又和周勋订了婚,算是为叶家扳回一局。 葬礼的声势很浩大。 郑敖穿着黑西装,脸色苍白,手臂吊着石膏,眼角带红,几天没睡好的样子,一个人站在灵前给来吊唁的客人鞠躬,郑家本来人丁就单薄,他这样看起来更加可怜,几个女性长辈都动了恻隐之心,拿出手帕来偷偷抹眼泪。来吊唁的人很多,好在郑家地方大,也招待得下来,上一辈的聚在前厅喝茶,我们小辈在后面各玩各的。 这边的小辈们明显地分成了几大阵营,各玩各的,我照例是融不进去的,在一边拿出资料来看。看了一会儿,陆嘉明过来跟我打招呼:“许朗。” 他像他爸,骨骼秀气,其实也算挺高了,一米七多,就是放在李貅旁边有点显小,何况李貅还老是挡着他不让人看。他年纪最小,还在上大学,也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眼神很干净,他总让我想起玉石之类的东西。 李貅站在他旁边,一副保驾护航的样子。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从小就好,李貅在他面前的样子和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一样。 “你好,陆嘉明。” 我爸一直很惋惜,因为他和陆嘉明的爸爸是玩得很好的,他一直觉得如果没有李貅捣乱,我和陆嘉明也会玩得很好。他说我们的脾气都很好,谁也不会欺负谁。 其实不是。陆嘉明脾气很好,是那种有底气有原则的好,他对这个世界有很积极的反应,用他的正义来判断一切。我的脾气好,有时候更多是一种消极的纵容,无奈的与人为善。 更何况,好人从来不是和好人玩在一起的。 每个好人,都该搭配一个坏人,霸道的,凶巴巴的,或者是自私的,太聪明的。 所以我和陆嘉明从来都只是点头之交。 坐了一阵,我看完一本文件,收起来准备看第二本,房间里进来一个人。 我是第一次看到罗熙这样的打扮。 这房间里都是穿正装,各有各的风格,李貅长得正,陆嘉明就显得干净,周勋敦厚,站在外面的郑敖就漂亮到了极致。其余都是些歪瓜裂枣。 但罗熙是非常绅士的。 他的气质很适合那种英国的文艺片,光线昏暗的阴天,花枝压到水面上的溪流,门廊上垂下的蓝色满天星,或者装在白瓷杯里的一杯咖啡。 他的眼睛里有很忧郁的东西,进来看见我,眼睛亮了亮,但是那些忧郁的东西还在。 他似乎也不属于这里面任何一个圈子。 但是他是罗家的独生子,他融不进去,只能说明他不想融进去。房间里很有几个人跟他打招呼,叶岚子的态度很能说明一切,她朝罗熙点了点头。既保持了淑女不主动搭话的矜持,也表示了基本的礼貌。 罗熙朝我走了过来。 李貅似乎和他没什么心结,打量了他一眼,就继续跟陆嘉明说话去了。 “罗熙。” “嗯,许朗。”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你父亲没有来吗?”我问他。 “他下午再过来。”他说。 “你有话要说?”我问他。 他看了一眼周围。 所有的人似乎都在专注自己的事情,叶素素表情很嚣张地在跟周勋说话,叶岚子很温婉地看着她,王朗和贺连山在聊最近去过的地方,李貅一脸嫌弃地看着这些同龄人,陆嘉明好声好气地在跟他说话…… 我一直觉得人际圈子是个挺奇特的存在,你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的眼中完全没有你。但是无论你做了什么事,都会有人知道。 如果我和罗熙在这里聊了起来的话,不用半天,这个圈子里的人都会知道我们聊的是什么。 “我们出去聊吧。”我跟罗熙说:“后院里有很漂亮的朱砂梅,我带你过去看。” 在走廊里遇见郑敖。 大概是临时工作上有什么事,他走得行色匆匆,后面跟着一脸焦急的郑偃,我在和罗熙说话,走近了才发现,四个人撞了个照面。 “小朗你去哪里?”郑敖直截了当问我。 “我跟罗熙去外面走走。”我看郑偃在旁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忙提醒他:“你有事就先去忙吧。” 郑敖看了一眼郑偃,大概事情确实是急,不得不先放过我,走之前还不忘十分不爽地来一句: “外面冰天雪地,有什么好玩的。” 罗熙看着郑敖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是这样的脾气,”我替郑敖解释道:“你不用在意,他并不是针对你的。” 罗熙看着我。 他的眼神并不是非常严厉的那种,和李貅郑敖他们呆久了,见惯了各种天之骄子的气势,反而对这样沉默的眼神没有抵抗力。 我垂下了眼睛。 “我们走吧,穿过这一片,就可以看见梅花了。” 印象中这片梅花林非常大,走也走不到尽头,漂亮得像仙境。这么多年不见,长大了再来看,却发现远不如小时候那样可望不可即,再漂亮,也只是一片树林而已。 “怎么了?”罗熙问我。 我常常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平时别人嘴里那个罗家的独生子、唯一的继承人,因为他的身上,常常有那种只有寄人篱下的人才有的敏锐的观察力,和善解人意的能力。 “只是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而已。”我笑了笑,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呼出一口白雾来。 小的时候觉得郑家就是仙境,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好地方,因为想一想就是对爸爸的背叛。长大了,看见的事情多了,渐渐也发现其实有些事并没有自己心目中的那么好。也许有些美梦、有些毕生的目标,不过是自己造给自己看的一个幻象,而在那些自欺欺人的假象之后,都是血淋淋而锋利的现实。 罗熙没有笑。 “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 “这有什么想知道的?”我笑着看他。 他没再说话。 然而梅花还是好看的。 一枝枝开在枝头,凝成朱砂红。雪花积在枝头,一团团的,红梅映雪是画里才有的景致。我也是这辈子第二次来这里,不知道路,走着走着越来越窄了,撞到树枝,雪花直接落到脖子里,冷得我直哆嗦。 罗熙伸出手来,替我隔开了树枝。 我都不知道他比我高出了这么多。 “罗熙。”我叫住了他。 “怎么了?” “你刚刚想问我什么?” 已经走到这里了,前面无路,想要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一聊也是不能,不如一次说破,我不想有什么因为没出口的话而造成的误会。 罗熙的眼睛盯着自己手里的那枝梅花。 “你又和郑敖在一起了,是吗?” 尽管知道他要问这一句,到了这时候,还是不好回答。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担心你。”他终究是沉不住气,急忙忙地把底牌亮了出来。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谁更在乎一点,谁就更吃亏。 我绞紧大衣内袋的手渐渐松开了。 在这个人面前大概没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并不怕说出那些阴暗的带着刺的想法,我知道他永远不会谴责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这样地相信他。 “是啊,我又跟他在一起了。” 并不算在一起,而是单方面的原谅,这所谓的和好里,爱情占几分,依赖占几分,我都分不清楚。 罗熙并没质问我,他只是问了一句:“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如果我说我自己心里也没有确切的打算,你信吗?”我反问他:“我只是知道一个大致的方向,苏律师说做人不要为难自己,不必迁就他人,随心而行。我只不过是顺着心而已。” “但郑敖他……” “这已经不关他的事了。”我看着梅树下的积雪:“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是花心还是心机都与我无关,我只要问心无愧。我现在思绪太乱,顾虑太多,就算不和他见面,也没办法继续若无其事地过自己的生活。不如直接面对,和好就和好。与其什么都没有,抱着他的一句话在那自乱阵脚。不如干脆找到他,把这套戏继续唱下去,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输赢呢?” 罗熙震惊地看着我。 真的说出来了,我反而笑了。 “我想,我这辈子可能很难喜欢别的人了,我爸二十一岁之后就没喜欢过别的人了,我想我也差不多。”我说:“与其什么都没有,平白荒芜那么多年,不如再试试,劫数也好,克星也好,总要面对才会过去。总不能什么都没试过就输惨了,没名没号的,太亏了。” “而且,罗熙你听过涅盘没有?” 我低着头,看着被踩过的雪。 “总要死透了,才能涅盘的。” 最伤心的时候,我已经过去了。那些辗转难眠的长夜,怎么想也想不通的辛酸,都不会再有了。那些一心一意全心信赖的暗恋,把他当成我的天神一样的注视,也不会再有了。 他说要在一起,就在一起吧。 我这辈子还没和谁在一起过呢。 恋爱,牵手,深夜打个电话。接吻,亲昵,上床。 总要试一试的。 反正以后无论如何都很难动心了,不如试试这个人。试过之后,感觉糟也好,感觉爽也好,都是一次经历,总比空白着要好。郑敖说得很对,这世界有那么多新东西,不试试岂不可惜,我也很想知道,他所谓的爽到是有多爽,是不是足够让他变成另外一个人,足够他把我们当年的那些愚蠢的年少时光弃如敝屣。 我说过的,过去的许朗已经死了。 嫌他脏的是过去的许朗,我现在不嫌了,人人都可以用的东西,不如我也试试。试过之后,大概就会发现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就像我小时候以为是仙境的梅树林,现在看看,也不过是一片树林而已。 郑野狐说的,每个人都应该被原谅一次。 就当他死了,死者为大。 他替郑敖要了一个被原谅的机会,我不是没有给。 可惜他儿子并不珍惜。 39尖刺 葬礼办完,我和郑敖开始约会了。 常常是在郑家,大概小时候的印象对长大之后也会有影响,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地方。 郑敖确实是忙,文件堆成山,他搬过来放在地毯上,靠在我腿上看,要我剥橙子给他吃。他很聪明,然而毕竟是年轻,没有什么耐心,经常觉得下面的人蠢得像猪一样,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都要送上来。本来郑野狐刚走下面的人还有点茫然,结果被他骂得都开始动了起来。 郑家的管家和李家的管家很像,都是那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操心命,整天苦着一张脸跟在郑野狐后面打转,现在郑野狐不在了,就换成郑敖。而且郑敖的脾气更不好些,这对于以主人舒心为己任的管家来说是不可原谅的失误,所以他常常找我救场,都已经形成固定套路了。每次看见他一张苦瓜脸过来找我,叫我许先生,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但是关于外面的事,郑敖现在很安分,大概是忙,也是有利益冲突,所以和原来的“朋友”往来得都没那么勤快了。毕竟郑野狐走得很突然,留下这么大一个摊子,多少人等着分一杯羹,一兔走,百人追之。北京这些家族,没人能说自己完全不动心,只是有几家做得分外出格些,而这几家恰恰都是郑敖非常熟悉的。撇开一个关家不说,贺家和王家的小动作,也很让人刮目相看。 我一直陪着郑敖。 他大概也很喜欢我陪着,经常我睡觉前躺在床上看书,他跑过来在我身上蹭上两下,抱怨今天又有什么烦心事。他讨厌热,所以很喜欢冬天,睡觉把手脚都缠在我身上。经常我半夜醒过来,热出一身汗。 事务所的事渐渐上了轨道。 苏律师问我以后的打算,我说我很喜欢当诉讼律师。 我喜欢看当事人陈述起事实来或义愤填膺或悲伤不能自已的时候,有时候我很好奇,人类怎么会有这么多情绪,简直是永动机,伤过的心第二天就复原,又可以再哭上一场,明明离婚的时候仿佛天都要塌下来,等到分了财产又能笑着走出法院。 我像在看一场不断更换群众演员的戏。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更加惊叹。 冬至节那天,公司加班,晚上回去有点晚了,郑家的管家打电话说让我过去,我在开车,跟我爸打了个招呼,开去了郑家。 郑敖在书房工作。 他受不得束缚,但常常要开会,所以身上穿着白衬衫,他喜欢窄一点的领带,扯开了挂在衬衫上,非常好看,等要见外面的人再打上。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奋笔疾书,仿佛手上握的不是笔而是匕首,看哪份文件不爽,一个批注下去,纸都要被划成两半。看得心烦,直接一本扔了出去,像古代的皇帝扔奏折一样,可惜管家不在旁边,不然可以上来劝解:“圣上息怒,保重龙体。” 我进去的时候,一份文件被扔到我脚下。 我捡起来,拍拍干净,帮他放回办公桌上,顺便准备找个椅子坐下。 他看了半天,仍然是气愤难平,好在也算看完了,扯开领带扔到一边,走到我脚边上,坐在地毯上,手上还拿着钢笔。 我摸了摸他的头,他瞪了我一眼。 我笑了起来。 他看脚边一本文件,只看个名字就踢到一边,大概实在印象太深,大声骂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送上来的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浪费我时间。” 我安慰他:“你是领导他们的,自然觉得是小事,但是在他们心里都是了不起的大事啊。” 他不愿意再说,把头靠在我腿上,很累的样子。 我其实很能理解他为什么要一直吊着我,他和我在一起很惬意,因为我是对他很好的,和他知根知底,又如此死心塌地,永远不会欺骗他背叛他,虽然不是什么天之骄子,但也是在竭尽全力地对他好。他这么优秀,喜欢他的人很多,但是在这些人中,兼具“他能看进眼里”和“对他好的方式他很享受”两点的,就只有一个我而已。 他曾是我求而不得的一个美梦,连梦话中也不能泄露的一个名字,和只要一见到就觉得开心的人。 但我大概是他多方比较下的权宜之计,稳稳把握在手心里的一块鸡肋,比不上外面那些美人的精彩,也没有足以让他重视的家世和资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好在不许花费多大心思维持。 因为我对他太好的缘故,他不愿意和我断绝关系,所以才纡尊降贵地和我在一起。因为在某些非常疲惫的时候,某些脾气发作的时候,没有人会比我更会照顾他,我比宁越那种小少爷要体贴,比高档保姆要用心,所以他舍不得我。 就像现在,他就靠在我腿上,大声要求:“晚上我要吃牛肉。” “我等会去吩咐厨师做。”我跟他说。 “我要吃你做的。” 我怔了一怔,又笑起来。 “我最近不太想做菜。” “为什么?”他追问。 “大概是太忙的缘故。”我告诉他:“以后大概也不会做了。” 郑敖没有说话。 他只是站起来,从地上捡起丢在脚边的几本文件,拿起来看。 我知道他是生气了。 可惜我不会为了他的一点情绪去为难自己了。 到了晚上,他又好了。 其实我不知道郑敖有没有察觉到生活里这些细微的变化、和我越来越多的拒绝。他也许会发现,不再是所有随心所欲的要求都能得到我无条件的纵容,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工作,我会把那些摆在他的需求前头。 他这么聪明,大概早就发现了。但他这样的人,从来不会压抑自己不满的情绪。 也许他不在乎吧。 苏律师给了我两张票,是一个法律讲座,主讲人是我很欣赏的一位律师,也是第一个把“受暴妇女综合症”这个概念引进法庭中的律师。 我约了罗熙一起去看,他说很有意思,学到些东西。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正准备去吃点东西,电话响了起来。 当时我们正从咖啡店走出来,外面冷得很,街上人很多,行色匆匆,罗熙把我手上的咖啡杯接过去,在旁边等我讲电话。 是郑敖的电话。 “好无聊……”他在电话那头大声抱怨:“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外面吃饭,可能会晚点回家。”我用手挡住另外一只耳朵,街上人来人往实在太嘈杂了:“你自己先吃饭吧。” 他在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 “你在哪里?”他大声问我。 “我在我们学校这边。” “和谁在一起?” 我看了一眼罗熙。 “一个朋友。” 那边把电话挂了。 我到郑家的时候,主屋的灯是亮着的,管家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连声跟我道歉,说这么晚还打电话给我,不好意思。 “他睡了吗?”我一边脱大衣一边问管家,过来的路上下了点雪,我连帽子都没带。 “还没睡。”管家替我把衣服挂上:“晚上老太太那边说心口疼,先生过去了一趟,见了几个舅爷爷。” 看来是受气了。 我当时电话里也没问清楚,只当他是没事闹一闹,就随便敷衍了他。 “他吃了饭吗?”佣人递上温热的毛巾来,我擦了擦脸,耳朵似乎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饭菜送上去,没怎么动。”管家忧心忡忡。 卧室的灯是暗的。 “你们不放心就等着。”我吩咐他们:“让厨房准备饭菜,等会可能会叫晚饭。” “好好。”管家连忙答应,放下心来。 我很少使唤郑家的佣人,因为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但如果是郑敖需要,我会吩咐下去,因为他们巴不得这个。大概我确实是因为从小长在这个环境中,反而并没有那些“人人生而平等,一切特权阶级都该被取缔”的思想,我很清楚,有人的地方就有分级制度,有分级制度就有三六九等,有些人承担的责任更大,能力更强,享受的自然也更多。 我并没有看不起这些人,但也不会像他们这样活着。 卧室里的光线很暗,只有墙角一点景观灯,地毯很软,床上没有人。 我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线,这才找到郑敖。 他坐在窗边的长案上,那上面原本摆着水仙花和一方好砚,现在不知道被扔去了哪里。雕花的红木窗装着玻璃,外面在下雪。他穿着睡袍,敞开领,头靠着窗户,仿佛是睡着了。 我朝他走过去。 就算在这时候,郑敖反应还是无比敏锐,我一靠近他身边三米,他就反应了过来,转过头来看着我。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神中却有着某些带着刺的东西,我从来都知道他眼中不只有笑容而已,显然关映把他骨子里的杀气刺激出来了。 我还是走了过去。 “把头发吹干吧,这样坐着会感冒。”我跟他说。 他没动,只是看着我。 我想该让关映看看现在的他,只要看一眼,她就再也不会有做吕后的心思了,就算她有这个能耐按得住郑敖,她死了之后,关家绝对会被秋后算账。 不过郑敖不会让她看到这一面。 狐狸,从来不会亮出爪牙的,那是最后的搏命之术,平常的危险,只要用狡黠去应付就好。 这样的郑敖,我并不陌生。 以前我一直以为,我非常了解他,我以为他就算私生活混乱,就算心性凉薄,但心里那点根本的东西是很好的。但是他让我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他心里没有那些温暖的东西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开始觉得,真正的他,其实是一个非常冷静的猎手,躲在面具之后,冷眼旁观这个世界。他在下棋,人对棋子是没有感情的。他的杀气是因为动了愤怒,不是因为对关映在亲情上的失望。 我从柜子里翻出吹风机来递给他。 他看着我。 “你帮我吹。” 我没说话。 “怎么,不愿意吗?” 我插上电源,试了试风力大小,准备把吹风机递给他。 他没动,我手碰到他的瞬间,他却反手扣住我手腕,把我拖了过去,我的腹部撞在长案边上,闷哼了一声,整个人栽到了他怀里。 “还给我!”他恶狠狠地说。 “你喝酒了?”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平静问他。 “把我的小朗还!给!我!”他一字一顿地说,他眼角都是红的,目光像刀一样,割得我脸颊觉得疼。我想他是认真的,因为我的手腕快被他捏碎了。 “我就在这里,你要什么?”我问他。 “我要原来那个。”郑敖把我手里吹风机摔到一边,把我拖起来,与他对视,他的眼睛里有某种特殊的东西,是受了伤的猛兽才会有的,那种似乎下一秒就要咬断你喉咙、却又让你觉得很悲伤的情绪。 我想把手腕收回来:“你弄疼我了,郑敖。” “我要原来那个!”他固执地重复,他这样凶狠,却又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我要会安慰我的那个!” “我现在就可以安慰你。” “我不要你!”他大声吼我,我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你是假的,小朗不会这样,小朗会做饭给我吃!小朗不会和别人出去玩,小朗不会这么平静,他会安慰我,会着急地围着我打转,好像这个世界上他只在乎我!你把原来的小朗还给我,我不要你!” 他大声控诉,仿佛犯下错误的人是我,好像我才是那个导致现在这种局面的元凶,仿佛他是最无辜的受害者,是我欺骗了他,辜负了他,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他揭示了最难堪的真相。 我笑了起来。 手腕很疼,但我笑得很开心。 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还是放不下他,我心里还是这样想和他在一起,我以为是因为我还爱他,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回到他身边,只是为 作品相关 (7) 了在这样的时候,这样一个晚上,在他最需要那个原来的许朗的时候,在他理直气壮地嚷着要许朗的时候,站在他身边,轻轻地告诉他: “你要的那个许朗,已经死了。” 他的眼睛瞬间红了,我几乎来不及看清楚那是愤怒还是悲伤,就被他抓住肩膀,摔在了地上。 “给我变回来,”他掐着我脖子,威胁着我:“不然我就杀了你!” “你杀了我吧。”我毫不在乎地笑。 他的手扣在我脖子上,练过拳击的手臂修长结实,只要轻轻一扼,所有故事都可以就此结束,悲剧也好,笑话也好,就此落幕,留给后人评说。 但我知道他下不了手。 怎么舍得呢? 是那么深的依赖,好像从最开始的开始,就依靠在一起,那么好的月光,那么冷的夜晚,就算最后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变得那么自私,那么坏,我也没有办法放手,仍然想靠在他身边,汲取一点根本不存在的温暖。 他也一样。 他喜欢外面那么大的世界,那么多的新东西,然而偶尔在某个深夜,他会很疲倦,很想走到那个叫许朗的人身边,安静地睡一个晚上。这样的深夜很少,所以他觉得自己不值得为了这个牺牲掉外面的花花世界。他甚至觉得,只要他愿意来,那个叫许朗的人就会一直等在这里。 他并不知道,那偶尔的一个夜晚,对于那个人来说,就是人生的全部。那个叫许朗的人,很艰难地在这个城市生活着,努力攒出一点温暖美好的东西,就是为了在他需要自己的时候,全部地贡献出来。那个叫许朗的人以为,他会珍惜这点东西,不会扔在地上任人践踏,因为那是他心尖上捧出来的一点东西,虽然寒酸,却也是他的全部。 而现在那个叫许朗的人已经死了。 郑敖从没受过委屈,怎么经得起这样的失去。 郑野狐能欺负林尉,不是因为他不爱,是因为他更坏。而林尉不会给他惩罚。 对于这样自作聪明的坏人,唯有报以同样残忍的背叛和抛弃,玉石俱焚的报复。 房间里那样暗,我看不清他的脸,掐住我脖子的手在微微颤抖,有滚烫的液体落在我脸上,烫得我的心似乎都一起疼起来。 我原以为我已经炼成铁石心肠,刀枪不入,我原以为到这时候,我该大笑,笑他咎由自取,笑他善恶到头终有报。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候,我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我恨郑家人的聪明。 他们仗着自己聪明,所以总是自私地想要得更多,他在病房里说的是真话,他要我的爱,我的仰望,他要我像行星围绕太阳一样围着他转圈,也要外面那个精彩的花花世界。他是天之骄子,他觉得只有这些东西加起来,才能配得上他。 他以为我很爱他,爱到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烧掉自尊烧掉过往,继续做那个安静善良的许朗。 可是我做不到了。 我心里的那把火,烧得太大了,把我自己都烧成了灰烬,烧死了那个温暖美好的许朗。就算现在我想给他点安慰,想告诉他没关系,我原谅你,我们重新来过,我也做不到了。 我只剩下这一块尖锐锋利的冰,好不好,都只有这一块冰了。 冰是温暖不了别人的。 他再痛再难,再后悔,再想找回原来的那个许朗,都只有这一块冰了。他问我要安慰,得到的只有尖刺。 我抬起手来,碰了碰他的脸。 还是印象中俊挺的轮廓,他低低地叫了我一声:“小朗。” 他的声音很小,并不像那个飞扬跋扈的郑敖。仿佛这些年时光都是错觉,他仍然是那个幼小而骄傲的小敖,他的声音里有无数的委屈等着我去安慰。 我没有收回手,他侧了侧脸,把脸靠在我的手里。他大概希望我忽然笑出声来,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我的一个恶作剧,什么都没变,只要他好好道歉,我们就能回到过去,继续在某个他觉得挫败的深夜,相依为命地靠在一起。 但我没有。 我说:“小敖,你说,你那么聪明,为什么会让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没回答我。 他甩开了我的手,爬到床上,用被子卷住身体,睡在了床上。 这是一个拒绝的姿势。 我在地上静静躺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很冷。没有开心,没有痛快,就是冷。 门被敲响了。 我擦干了眼泪,爬起来去开门,是管家,郑家隔音好,他大概没听见我们吵架,一直在外面等,看见我开门了,连忙陪笑容:“厨房准备好晚饭了。” “不用送进去了,他饿了会自己叫吃的。” “那我让一个厨师值夜班。”管家连忙安排。 郑敖不是会因为心情不好绝食的,他有轻重,我们再怎么闹,至多一个晚上,明天早上醒来,他还是郑家的当家人,外面有无数纷杂烦乱的事务等着他去处理,他上面没有父亲了,他就是那个郑先生。天一亮,他要披戴满身铠甲,去迎战那些虎视眈眈想从他身上咬一块肉下来的人。 “把客房收拾一下。”我说:“我今晚睡那里。”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现郑敖躺在我旁边。 他睡得很安稳。 没有办法的,十五年的时光,我生命的三分之二,他生命的四分之三,就算明明知道回不去了,但借着一点残留的温暖,也聊胜于无。 我没有叫醒他,自己起床上班了。 外面是个大晴天。 我不知道我们会走到哪里,但我只能这样走下去,看命运会交给我什么。 曾经我很年轻,心里有温暖有光明,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好,在这个城市有一个自己的家,就算经历着无望的暗恋,也在很努力地往前走。 后来我变了。 人都是会变的。 40需要 郑敖对付关家那帮人的时候,我还在公司上班。 晚上我要回李家一趟,李貅自告奋勇来接我。 陆嘉明刚回去学校上课,他心情不错,也没有那么凶了,开着车还哼着歌。我没笑他,怕他恼羞成怒就不哼了。其实李家的人都很好玩,他们虽然好像很冷酷的样子,其实有些情绪是非常外露的,和他们相处会觉得很费劲,但是在旁边看着,就觉得非常好玩。 “这两天你在家待着。”离开我们公司不远,他跟我说。 “怎么了?”我问他。 “你不知道?”他看瞄了一眼后视镜:“郑敖这两天在搞事,他没跟你说?” “搞什么事?” “就关家那帮人,”李貅嫌弃地笑了一声:“以为赖在这不走就有用,郑敖现在最恨人指手画脚,怎么容得下他们?” “关家人为什么要赖在北京?”关映虽然强势,但以前也没有用郑家的东西填补过自己娘家,最近忽然做得这么出格。 “自己蠢,站错了队,能怪谁?”李貅显然对关家积怨已深:“指了正路给他们走,偏偏要自作聪明,瞒着我们两面讨好,现在哪边都没落下好来。关老爷子一死,剩下一堆脓包,关映也是心软,想绑着郑家给他们救命,要是换了我,管他们去死。” 这次回家,竟然遇上李祝融。 他是那种自制力强的人,在家也穿得正式,我叫了一声李叔叔打过招呼,准备去找我爸。 “来我书房。” 我看了一下周围,没有别的人。 他上次单独和我说话,还是我大学送房子给我的时候了。 我小时候很怕他的书房,感觉那里是龙潭虎穴,尤其我爸还常常被他骗去那里,一下午都找不到人。心理阴影太深,现在进来还条件反射性地紧张。李家培养继承人的原则大概和苦行僧差不多,他也被这些规矩变成了漠然冷硬的人,大冬天的,办公室一张硬木椅,我看着都觉得脊椎疼。 他坐在我对面,把一本文件打开来看。 我努力忍住想逃跑的冲动。我怕极了他,他太冷了,几乎毫无感情,仿佛这世界上绝大部分人的生死都与他无关。 “听说你想还钱给我。”他头也不抬地问。 我从来不会傻到跟李祝融撒谎。 “我只是觉得不好收李叔叔的东西。”我平心静气地解释:“毕竟我是个成年人,自己能赚钱。” 他没什么反应。 在文件上签了几行字,连着文件夹一起扔了过来。 “你要还的东西,上次郑野狐过来我这边,已经帮你还了。”他又打开一本文件,仿佛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李家的人行事风格就是如此,他们好像一生下来就丧失了听见别人说话的能力,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一件事是会以别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我打开文件,上面是一堆关于财产转让之类的信息,署名是郑野狐。 李祝融似乎不准备说话了,他在皱着眉头看一叠似乎印着“保密”字样的文件,我还想再问,但他这副冰雕一样的架势给我的压迫感太大,何况我从小就怕他。 “可是……”我斟酌着开口。 他抬起头来,狭长眼睛不带一点感情地看着我。 “你还在这里?” “可是郑叔叔并没跟我提过这件事,而且他……”现在已经去世了。 “那不关我的事。”他重又低下头去。 我知道就算在这等下去他也不会再和我说话了。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整个人还是懵的。 郑野狐太聪明了。 “钱教授吗?我是许朗。” “是许朗啊……”钱教授在家养了一段时间病,声音里的中气足了不少:“事务所还好吧……” “都很好,薛师姐都有跟您说吧,苏律师这段时间打赢了几个大案子。” “哦哦,我知道。”钱教授问我:“听说你搬回去家去住了……” 事务所里,钱教授是唯一对我的家庭状况有所了解的人,他是北京德高望重的老律师,对这些家族有一定的了解。何况当初我参股事务所,一个在校学生拿出这么大一笔钱,他也该隐约猜到些什么。 “我现在住在自己家里,钱教授,我这次打电话是想跟您说一下股份的事,你周围有没有人能够接受我的股份,我想出手。”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 “许朗啊,你是认真的还是随便问问?”钱教授好心提醒我:“事务所现在是上升阶段,你手上的股份只会涨不会跌,买家我自然能找到,但是这对你来说是非常大的损失……” 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会再考虑一下,您也可以先帮我留意一下。”我问:“我还想问问,我现在撤资的话,对事务所有没有什么影响?” “大影响还不至于,苏律师可以撑下去,我想他会出钱买下你手上的份额,”钱教授分析道:“只是于情于理,不管是撤资还是出让股份,你都应该出面和苏律师他们打个招呼,大家一起坐下来,把事情说清楚。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解决的……” 我的心跌了下去。 “我知道,我会再考虑的,谢谢钱教授。” 吃亏还是小事,本来就不是我的钱,只要涨幅不低于钱币贬值的速度就无所谓,我本来就只是为了还钱而已。但是我不愿意让苏律师知道,我就是那个钱教授背后的出资人。 我懂那种感觉。 这不是惊喜,是惊吓,是长久的欺骗。是明明拥有事务所将近一半的股权,却要装成一个菜鸟实习生进来,欺骗同事的信任。我这样的行径甚至和那些企业中微服私访调查员工有没有渎职的总经理没有区别。无论我怎么解释,都是解释不过来的。 只要真相揭开,这半年的和睦相处,一起并肩战斗的情谊都会变味,视角被颠覆,所有一起经历过的事都会被翻出来,盖上欺骗的戳。 我没办法这样做。 我只能等下去,像我计划中的那样,等到我收入稳定,等到时机成熟,把这份股权和那些房产,还给它们真正的所有人。 郑野狐已经死了。 这些东西属于他的儿子。 我没办法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忘记这些东西不属于我,心安理得地拥有它们,我做不到。 但我也没办法立马把这笔钱还上。 我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都会欠郑敖很多很多钱。 我再去郑家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我去的时候关家的人已经离开了,他们要冒着风雪重新回到关外。我在郑家的时候曾经见过关家人,都是非常高壮的关东汉子,穿着毛皮,更加像熊一样,在精致得跟画一样的关家客厅有点无所适从。 据说关家老爷子是那一代人里最长寿的一个,关家专出很好的将领,地图上很大一块都是他们打下来的。 但打天下的人,往往不会坐天下。 最优秀的将领,需要的是一腔热血,生死置之度外,振臂一呼,一马当先,万千儿郎追随其后。就像演义里的豪杰,一呼百应,潇洒坦荡。 但现在不需要厮杀的将领了,需要的是优秀的操盘手。 七窍玲珑心,冷眼旁观。曲曲折折,无数心思,万缕千丝,一个决定背后藏着无数的考量,无数的利害关系,京中无数家族盘根错节,彼此钳制,进退有据,思虑周全。这里的人都是荆棘丛中美丽而危险的生物,在那些带着刺的规则中游走自如。 而不熟悉游戏规则的人,就算有着千斤蛮力,也破不开这片荆棘丛,只能浑身浴血倒下,称为荆棘下的累累白骨之一。 郑家的管家满面喜色,跟我说先生在老太太那里,马上就过来,问我要不要先开饭。 我说不用,我也等着。 自从上次他喝醉之后,我们一直相安无事。 他仍然是原来的样子,会对着我笑,晚上会搂着我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知道他并没有装,他只是现在并不需要我而已。 他本来就只有在某些特殊的时候才会非常需要我,在某个通宵之后疲倦的凌晨,在他亲人刺痛他之后的深夜,或者他万事缠身却只想要好好睡一觉的时候。他会很需要我,需要到无可替代的地步。 我不知道这算亲情还是依赖。 但我想这不是爱情。 41冲动 红木圆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却只坐了我们两个人。郑家人丁向来单薄,所以每任继承人都习惯了孤零零的。羊肉炖得很烂,不知道用了什么香料,没有一点腥膻味,我拣着一道芋头蒸肉吃,芋头很粉,吸收了肉汁,香得很。 郑敖坐在我对面。 自从他父亲出事之后,他和他祖母之间生疏许多,去见她都是穿着正装的。 “等等……”我抬头的时候,他忽然叫住了我。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伸了手过来。 黑色的,立领的正装,袖口的白衬衫上是钻石的袖扣,手指修长,干干净净地没有戴戒指,指尖有点凉,碰到了我脸颊。似乎从我嘴角抹去了什么东西。 “饭粒。”他简单地说,唇角带着一点笑。这样的灯光下,他琥珀色的眼睛几乎是半透明的,里面氤氲着云雾,看得人心旌摇晃。 只是我已不是过去的心境了。 “你不吃饭吗?”我看了一眼他的碗。 “昨天去了趟部队,吹了点风。”他索性靠在了椅背上,很闲散的样子:“明天我要开会,后天我要休一天假,正部级以下电话全部不接。小朗也在家陪我玩吧。” 李祝融似乎就是正部级。 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我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他肯定都记得。 也许他有什么别的新想法了。他这么聪明,怎么容得下人生里的一点点不如意。 反正我都看不透他。 晚上他照例跑过来跟我睡,我靠着床头看文件,他横躺在我身上,陆陆续续地跟我抱怨一些事情,仿佛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嗯嗯啊啊”地答应着,偶尔伸手揉一揉他头发,他的头发长得很快,应该过几天就要去剪了。他要我给他按摩,我按了两下他竟然睡着了,很没心没肺的样子。 我把他搬到我旁边摆好,盖上被子,他很自然地把手脚都缠上来。我看得好笑,又叹了一口气。 爱情大概真的是很强大的东西吧。 就算心境变迁,千疮百孔,但是待在这个人身边,还是觉得和在任何人身边都不一样。明明是一样的世界,却好像多了一束光,把什么都照亮了。 虽然没有以前的亮,但还是任何人都给不了。 我享受这一点光,像享受天黑前最后一点夕阳,我没有期待,也不会付出。我在学着像他一样,聪明地、冷漠地爱一个人。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考虑他的心情,不用顾忌他的感受。 因为我知道我爱的人是个混蛋。 第二天上班前,我去给苏律师送西装。 因为有庭审,我还准备了咖啡和早餐给他在路上吃,我现在也会开车了,不过苏律师不太喜欢在路上吃东西,所以我们中途再去趟事务所也是可以的。 我有钥匙,但是出于礼貌原因,还是敲了门。 开门的是个女人。 一个我常常听说过的女人——虽然妆容精致但也从某些细节可以看出是在外面过了一夜的、据说一直和苏律师有暧昧关系的、元晟律师事务所的燕律师。非常漂亮,昨晚大概和苏律师去外面吃了西餐回来,身上穿的是适合约会的小晚礼服,外面是皮草的大衣,在早上七点,这身打扮无疑有点隆重。 “你好,我是苏律师的助理。”我维持了基本的礼貌。 燕律师应对得很得体。 “你好,苏律师在里面呢……” 她侧身让我进去,手上拿着小香包,似乎还有一串车钥匙,我想那辆停在苏律师车库里的银色法拉利应该就是她的。 苏律师已经穿好衬衫了,卧室里有某种特殊的气味,并不是什么具体的味道,更多的是一种氛围。我很难形容,却又非常熟悉。因为以前我常常在郑敖的卧室感觉到。 我把西装外套放在椅子上,在一边站着。 苏律师看了我一眼,拿起外套,自己开始打领带。 等他穿好衣服,我把早餐递给了他,没有说话。 车库里的法拉利已经不见了。 苏律师坐在驾驶席上,我坐在副驾驶席,安全带大概是想旧梦重温,怎么都扯不下来,我已经没了几个月前的小心翼翼,大力往下拉,满心都是烦躁,苏律师侧身过来帮忙,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就已经像被针扎到一样,直接躲开了他的手。 他的手就那样尴尬地停在了空中。 我推开副驾驶座的门,直接换到了后座。 我刚坐稳,苏律师就开始倒车,动作很猛,差点碾到邻居家的草坪上,又一个急转,直接开到了主路上,甩得我昨晚的晚饭都快吐出来。 整个过程中,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庭审结束之后。 然后我们开车回公司。 最终爆发是在一个十字路口,苏律师动作稍慢,被一个长达九十秒的红灯拦在路口。 我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看卷宗。 他端起咖啡来喝,发现已经凉透了。 然后他把咖啡扔到一边,重重砸了两下方向盘,抬头盯着后视镜,目光锐利,简直要穿过镜子刺到我。 “你到底在别扭什么?” 我休了一天假,陪郑敖在家里呆着。 我最近常失眠,整夜整夜的那种,偶尔睡着了也会醒过来,因为梦里觉得喘不过气来,像胸口压着石头。在那些睡不着的长夜里,我的眼前像电影的快镜头一样掠过无数人的影子。 我想的最多的仍然是他。 我的人生太苍白了,我不喜欢去旅游看更多的地方,我没有喜欢的歌手、喜欢的电影,我甚至连种花也不喜欢了。 待在他身边,我仍然觉得很好,我甚至在他家的地毯上睡了一觉,当时我们正坐在窗口晒太阳,外面是个大晴天,屋檐下传来融雪的滴水声,我靠在他腿上睡觉,不想他腿会不会麻,也不担心我睡过去之后没人陪他聊天。 醒来之后,我觉得很累。 是那种只想躺着不动的累。 “几点了?”我问他。 “不知道,”他转过头去叫管家:“老严……” “别叫他了,我就问问而已。。” 他穿着休闲的米白衬衫,屈起一条腿来靠在墙边,手指绕着我的头发玩:“小朗的头发好软啊。” “你喜欢玩头发?”我懒洋洋地问他。 “我喜欢软一点的头发。”他低着头,嘴角噙着笑,逆着光,阳光穿过他垂下来的头发,像一张网,密密地交织在我脸上,我抬起手来,阳光照到我手指尖上。摸不着,握不住,这样不可捉摸,却有人觉得这是温暖的象征。 “皮肤呢?” “均匀一点的,有光泽的……”他手指落到我额头上,全然放松。 我伸手挡住了照进眼睛里的阳光。 “小敖,上床是什么感觉?” 额头上的手指停了下来。 “你是在暗示我吗?”他似乎在笑,声音里却没有一点笑意。 “不是……”我看着被阳光照得微红的指缝,渐渐地有点困:“我只是有一点点好奇……” “没什么特别的。”额上的手指又继续动了起来:“正常的生理反应而已,和吃到美食的感觉差不多,食欲和性欲……” “这样吗?”我好像又要睡过去了。 “差不多就是这样。” “那太可惜了……”我轻声叹气。 “可惜什么?”他追问。 我闭上了眼睛,感觉睡意渐渐袭来。 “……我想找个人试一试。” 那段关于上床的对话,我并不是刻意说的,也没有十分挂念。 我太忙了。 不过我确实想找个人试一试。 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在那之前,青春期我也有过性冲动,不过很快就被自己压制下去了,我爸爸脸皮薄,一直拖着不好意思给我谈这之类的话题,我自己看了一点书,觉得人不应该做欲望的奴隶。所以每次都会努力约束好自己。以前王朗他们笑我是孔夫子,说要带我去某些场所见识见识,被郑敖揍了一顿,就没再提了。 而且因为喜欢郑敖的缘故,这些年我没对别人有过这种冲动。 现在我要慢慢放下郑敖了。 我忽然很好奇,关于那些在他身边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的美人们,关于那些早上顶着乱掉的发型从他的房子偷偷离开的女孩,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会喜欢和不同的人上床,没有感情,没有共同语言,就只是上床。他所谓的那些没试过的新东西,到底有多好玩。 我应该会找个男人,也可能是女人。 我只喜欢过他一个,所以不知道自己的性向是什么。 苏律师说:“这不过是这个城市里每个成年人都会做的事,没什么大不了,这只是欲望而已。” 我想知道,欲望究竟是什么。 郑敖说爽到就好,我想知道到底是有多爽。 我忽然有点想弄清楚,我们这十五年,到底输给了什么。 42羊驼 我没有再跟苏律师。 当时是黄律师跟我谈的,问我想不想自己独立接案子,我想这应该是苏律师的意思。 我成了我们事务所的一名挂牌律师,苏律师有了新助理,我搬进自己办公室的那天,他还让新助理送了盆文竹过来。 我说替我谢谢苏律师,跟着他我学会了很多东西。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个样子,建立起来需要很久,打破却只需要一句话。苏律师大概会觉得我身为助理竟然敢指责他的生活方式,我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过日子。 不过我自己一个人也过得很好。 李貅送我的羊驼,整个冬天都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而且吃得也不多,我有点担心它得忧郁症,一直在温室里种小麦草给它吃,但它好像不怎么喜欢吃。郑家没有养马的传统,地方小,住得又深,而且管家神经比较脆弱,我就没把羊驼带过去。 刚当挂牌律师,基本接不到案子,我整天都闲着,郑敖忙得很,怕我无聊,说要找点东西给我玩,于是管家弄了一只波斯猫来,两只眼睛的颜色是不同的,一只蓝一只黄,非常好看,就是有点娇气,不太肯吃猫食,我用白水煮鱼拌着猫粮给他吃,买了专门的梳子给它梳毛,它很惬意的样子,我梳一下它就喵一声。 郑敖看见了,说了句:“这只猫比我过得还好。” 第二天那只猫不见了,管家搬了一堆书来给我看,都是和法律有关的。 我没去问郑敖。 他渐渐变成了那种我很熟悉的样子——上位者的样子,他一句话,无数人都要跟着动,总有一天,他会像他的父辈一样,变成那个高高的位置上模糊的影子,他的情绪越来越内敛,笑起来也不再是过去的样子。 我又养回了我的羊驼。 快过小年的时候,我爸已经开始计划今年过年要怎么弄,因为我住在家里,他觉得我和家里人的关系近了很多,今年过年一定会比往年热闹,所以很认真地在准备过年的东西。 罗熙学校放假了,约了我出来见面,说起他家在郊外有个农庄,里面都不用农药,人工除草。我听着有点心动,跟他商量了一下,准备把羊驼放去那边养,就有新鲜的草吃了。 我打了个电话给郑家,是管家接的,说郑敖正在开会,问我要不要把电话送过去,我说不用了,我晚上可能会在外面睡,在朋友家,你们不用等我了。 最近呆在郑家,也常听到罗家被提起,是非常低调非常稳重的一家,罗熙的父亲,当年还和郑野狐和李祝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关系渐渐疏远了。 罗熙开了辆SUV,把后排座位拆了,载着我去李家接羊驼,路上我们陆陆续续聊起他学校的事,罗家似乎比较专精技术方面,罗熙笑着说因为他父亲对知识分子非常尊敬,所以比较适合做这一块。 还好李貅不在家,不然罗熙会被盘问死。我爸在书房看书,看见我上班时间跑回家来有点惊讶,但还是积极让管家给我把羊驼牵出来了,他大概很担心我工作上遇到的冷遇,所以就算我上班时间在摸鱼也没有说我。 羊驼比较没心没肺,一边走还一边试图咬地毯,一点不留恋的样子。倒是一直很烦管家非常担心,又碍于礼数不能直接问,只能旁敲侧击地打听我想把羊驼牵去做什么。忧心忡忡地碎碎念:“可不能剪毛,冬天剪了毛要死的,要剪也等开春……” 罗熙看到羊驼就笑了。 “还真买了个神兽……”他伸出手来摸羊驼的头:“我还以为李貅会被人蒙,买个骆驼回来什么的。” 车厢还是不够大,羊驼跪在后座上,把头从车窗伸出来,它脸长得很小,眼睛大大的,看着外面的冰天雪地。管家怕它冷,一直趁我不注意把它的头往里面塞,小声骂它:“快老实呆着,冻死你!” 一直到我们的车开走,管家还一直站在原地看着。 “它在干什么?”车开出不远,罗熙就在看后视镜了。 “它在吃座椅上的海绵……”我反过身去揉了揉羊驼的头:“没关系的,它不会吞下去的,嚼一嚼就会吐出来的。” 罗熙无奈地笑了起来。 “还有几十公里呢,估计到那里它都饱了。” 羊驼的毛软乎乎的,又带着体温,我揉了又揉,罗熙提醒我:“你别总是回头,那边路不好,会晕车。” 大概罗熙的父亲确实是有知识分子气质的,才会在郊区搞这么一个农庄。 “这边有地热,但是温泉不怎么样,所以我爸干脆在这边建了个农庄,种些冬天的蔬菜什么。”罗熙一边停车一遍为我介绍:“这里比较适合老人家住,我们家有些退休的佣人也住在这边。” “挺好的。”我本来还准备再说话,一下车,冷得直接懵了一两秒,罗熙看得笑起来,他一笑眼睛就往下撇,像极某个以忧郁着称的明星,只是更年轻些,他的笑容有种性格内敛的人特有的真诚。 “挺冷吧?”他把自己的羽绒服往我身上披:“这里是郊区,所以比北京还冷点。” 冷我倒不怕,就怕羊驼冻着,外面都是雪,羊驼的蹄子光秃秃的,我把它咬下来的海绵裹在它脚上,牵着它脖子上的绳圈把它从车上拉下来。 农庄里知道罗熙要来,负责人已经出来接了,是个穿着军大衣戴着皮帽子的老人,络腮胡子上结了冰,笑得很豪迈:“嗬!这骆驼还穿着鞋!” 罗熙很有礼貌地叫他“元叔”,我也跟着叫。 元叔把羊驼牵去吃草,还跟它说话:“知道你要来,我叫他们把草留下来了。这是个什么骆驼,怎么长这么多毛,别乱咬!这是花!吃坏了我揍你这小犊子……” 羊驼很听话的样子,跟在他后面。 元叔走起路来我才发现,他的腿是瘸的。 “元叔以前是养马的,后来受了伤。”罗熙跟我解释:“我们先去吃点东西,这边的蔬菜很好,还自己养了羊……” 我冷得话都说不出来。 在烧着炕的房间里喝了一杯热茶,又坐在烧热的炕上围着被子吃饭,奶白色的清汤里下了蔬菜,羊肉烤得焦香,用刀片下来,蘸着酱吃,我渐渐回过神来,罗熙倒了热汤给我喝,说等会去泡温泉。 “羊驼可以泡温泉吗?”我擤着鼻涕问他。 “大概可以吧,”罗熙笑着给我夹菜:“泡完了让元叔带它去烤火,就当洗澡了。” 我连忙阻止:“万一烤熟了怎么办?” 泡温泉之前,我还去看了一下那只羊驼。元叔应该喂它吃了一点草,它似乎很开心的样子,在一片青菜旁边躺着,也没有偷吃菜。元叔叼着一个烟袋,在修一堆农具,跟它鸡对鸭讲地说明年春天种菜的计划,羊驼把脑袋转来转去,显然是听不懂。 元叔看见我们,还跟我们打招呼:“去泡汤啊?” “这边的温泉比较少,只有两个浴池。外面那个是给农庄里的人用的。”罗熙把毛巾和香皂之类的递给我:“这个浴池平时都是锁着的,只有我爸来的时候才打开,还是我刚刚打电话叫他们收拾出来的。” 泡温泉要先洗澡,我把身上左一件右一件的衣服脱下来,全部放在隔门上面,水温很烫,我洗完澡,裹上准备好的新浴巾走出去。 罗熙已经在浴池里了。 雾气氤氲在水面上,我只能看见他的上半身,他皮肤白,大概平时也有运动习惯,手臂修长,线条很漂亮,惬意地靠在石砌的浴池边上,枕着自己的浴巾。 “你比我想的还要瘦,”他坦荡荡地对我笑:“早知道刚才就让你多吃点。” 我很从容地下了水,把湿透的浴巾捞出来,扔在一边。水温刚刚好,很温暖。 浴池很小,大概只容得下两三个人,我在角落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也躺了下来。 罗熙对着我笑。 “笑什么?”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笑你等会要怎么出来……”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我扔在一旁的浴巾。 “等你出来我再出来。”我淡定地回答。 “那我要是一直不出来呢?” “那就看看我们谁先熟吧。” 他无奈地笑了。 43四时 浴池很小,堪堪只容得下三个人,我和罗熙各躺在浴池的一角,动一动,我的脚就碰到了他的脚,他笑起来。 “你以前有泡温泉的习惯吗?” “很少去。”我低声回答他。 以前小时候,因为爸爸身体不好的关系,常常去泡温泉,但是后来换了个中医,跟李祝融说天地阴阳,四时有序,冬天太暖和了也不好,就没在那边过冬了。 小时候我在那边碰到过陆非夏。 他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 “你身体也不是很好的样子,以后可以常常来这边玩。”罗熙低声跟我交谈:“这边的蔬菜和肉食都是非常补的,还种了点药材。” 我笑了笑,答应了下来。 其实我也就这段时间闲暇比较多,因为手上没什么案子,也没心情去抢,但我只能闲过这阵子,最多下周,我就要振作起来了。 苏律师既然换了新助理,就要做好被我抢案子的准备,律师事务所向来公私分明,我擅长的区域和苏律师是完全重叠的,连招数都是跟着他学的。这两周我一直下不了手,总觉得这样做有点忘恩负义。 但是我身上背着的东西,逼着我在往前走。 温泉里暖和得很,水雾渐渐蒸上来,我有点昏昏欲睡,罗熙仍然在有一句没一句地陪我聊着天,我感觉自己快要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醒了过来,被近在我面前的罗熙吓了一跳。 “怎么了!”我问他。 他离我很近,几乎呼吸可闻,他张开手臂,手撑在我肩膀旁边。 “嘘……”他示意我不要说话:“听到外面的声音没?” 我竭力把注意力从水面下肢体接触的部分移开,隐约听见外面传来扭打争吵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似乎是元叔。 “是谁在吵架?”我问他:“你带了警卫没有。” 不是我神经过敏,罗家比李家小不了多少,他又是独生子,这个地方偏得很,只有一条公路开到,杀人越货都没人知道。 罗熙摇头。 “穿上衣服,”我吩咐他,一面拿起被我扔在一旁的湿冷浴巾围住下身:“你去找个地方躲着,打电话给你爸,我去外面看一看。” “我跟你去。”他拉住我手臂。 我把他当个刚刚成年的大学生看待,但他却把自己当成了成年人,拉着我手臂的力气比我还大。 “这里地方小,躲也躲不了。”他故作轻松地笑:“而且我很能打的。” 冬天衣服多,我懒得都穿上,裹了一件厚厚的浴袍,披着羽绒服就往外跑,争吵的地方就在浴池外面,这地方确实是小,两排小平房,中间是菜地,我一出去就看见了倒在雪地上的元叔。其余的几个人不知道是这当地的农民还是帮工,都挡在元叔前面。 他们挡住的人是三四个保镖。 被保镖围在中间的郑野狐一眼就看到了我。 他抓住挡在他前面的一个人,用力逆着手腕方向一扭,那人直接倒在了地上,他大踏步朝我走了过来。 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撞上了我后面的罗熙。 “这不是郑敖吗?”罗熙尚不明白情况:“他来找你的吧。” 我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郑敖已经走到了我面前,他身上穿着黑色大衣,肩膀上都是雪,大概在外面僵持了一阵,面色冷得像冰,一身寒气,伸手就要抓我手臂。 罗熙把我往后面一拖,一推手把他的手推了回去。 郑敖直接一拳挥了过去。 罗熙堪堪躲了过去:“你怎么打人?” “郑敖你发什么疯?”我隐约猜到他是误会了,但是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只能横在两人之间:“别打架,不是你想的那样。” 郑敖抿紧了唇,横眉竖目,一言不发,把我往身旁一推,狠狠一脚踹在了罗熙腿上,挥拳过来,拳拳带风,是往死里打的架势。罗熙虽然脾气好,这时候也恼了,躲开他拳头,开始还手了。 这时候他的保镖都跟了过来,我连忙叫郑偃:“快拦着他们。” 郑偃是郑家收养的一个孤儿,性子很直,很能打,年纪也小,平时还跟我说笑的,竟然哼了一声,不肯理我。 我心里的火顿时冒了上来。 罗熙显然不像郑敖是从小打到大的,很快落了下风,郑敖简直是发了疯,招招都下的死手,眼睛都红了,罗熙被他一拳打在肚子上,脸色顿时煞白。 我努力拖着郑敖。 “郑敖!你别打了!你有病啊!”郑敖力气太大,我实在是拖不住,眼看着罗熙已经倒在地上,他还要再踢,我也气得失去了理智,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拦住他。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围的保镖已经震惊地看着我了。 我的手掌火辣辣地疼,郑敖站在那里,他没有再打了,但他也没有动,他只是侧着脸,头发挡住了眼睛,我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看见他左脸上的一点手指印。 他的皮肤白,手指印很明显,他很久没有转过头来,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又好像是因为不敢相信而怔住了。 我硬起了心。 “你们把罗熙带去休息,打电话叫个医生过来。”我吩咐在一边看着的那些农民模样的人。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罗熙扶走了,罗熙担心地叫了我一声,我说:“没事,我先回去了,今天的事真的很抱歉,改天再跟你赔礼。” 其余的保镖还是一副震惊了的样子,郑偃一脸的义愤填膺,我也不管他们的情绪:“快去准备车!” 郑偃不服地瞪着我,其余的人把他拉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郑敖。 我碰了碰他,他甩开了我的手。 我抓住了他。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和罗熙上床,我穿成这样,是因为我刚刚去泡了温泉。” 他的力气很大,我知道,但他没有再甩开我。 “还有,”这个很难说出口,但我还是说了出来:“对不起……” 郑敖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走,他的肩膀上都是雪,头发上湿漉漉的,我知道他大概一开完会就在往这边赶,也许连饭都没有吃,他满身都是寒气,我还打了他一巴掌。 明明是他先做错了事,我却在开口之前就先原谅了他。大概爱就是这么低贱,明明已经千疮百孔,还能设身处地为他考虑。但是连我都在为他考虑了,还有谁会为我考虑呢? “你现在是不准备跟我说话了吗?” 我叹了口气,模仿他以前做错事之后讨饶的方式,圈住了他的身体,然后抱住了他。 “真的很对不起。” 他把头埋在了我肩膀里,大概是不想我看到他脸上表情。 “你打我。”他闷声说,带着点控诉的意思。 “我知道,但是你刚刚打了别人,”我跟他解释:“我如果不打你,你会把罗熙打伤的,他是我朋友……” “你为了罗熙打我。”他仍然十分委屈。 “那是因为你做错事了,你先入为主,听不进我解释,上来就打人,我没有办法才会打你的。万一你把罗熙打伤了就不好了。我们之间的事,为什么要牵扯上别人呢?罗熙什么都没有做,就被你打了,他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他在我脖子上蹭了蹭,不太想听的样子。 我有点无可奈何,但他似乎很喜欢这样抱着。 “你真的没有跟罗熙上床吗?”过了一会,他忽然问道。 “我又不是你。”我回答道:“我们刚刚只是在泡温泉而已?” “穿了衣服泡吗?” “你泡温泉穿衣服的?”我拖住他:“你又想去干嘛?” 他哼了两声,有种秋后算账的意思。 “等会我们要过去跟罗熙道歉。”我告诉他。 “我不会去的,”他十分不爽:“那小子不是好东西,阴测测的,谁没事请人泡温泉的,一看就不安好心!” 44唯有 “脸偏一点,对,”我用毛巾裹着冰块给郑敖敷脸上的指印:“别皱眉头。” 郑敖十分不爽地别开脸:“太冰了。” “不冰就没效果了。”我劝他:“你也不想明天脸上顶着手指印去见你的下属吧。” 他表情很委屈地看了我一眼。 “我明天不用上班,特意休假,准备跟你在家待着的。”他大声控诉我有多过分:“结果一回家,管家就跟我说你不在家,还打了电话来说会睡在外面!我就知道是罗熙那个混蛋搞的鬼!把北京城都翻遍了,好不容易审出这个地方!还好来得早,没什么损失……对了,真的没损失吧?” 他一面说,一面开始要检查我身体,我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他眉毛一挑,又要嚷起来。 “你别闹了,”我拿他没有办法,只好转移话题:“你没问到我爸那去吧?” 他一脸“你说呢?”的表情,还一副邀功的样子。 我顿时觉得头疼起来。 “要不是你爸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是来城郊了。”他得意得很:“你要给羊驼找草吃就问我好了,我有朋友开马场的,里面什么草都有。” “以后再说吧。”我实在难以想象回去之后要面对什么场面,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李貅也是个傻逼,送什么不好送羊驼,”他心情好得很,又骂起李貅来:“羊驼看起来就蠢死了,跟李貅一样,他最近不是在造飞机吗?” “我不太清楚。”我已经开始思考起回去要如何跟我爸解释的问题了。 郑敖看我不理他,仰在车座上发了一会呆,又叫起疼来:“我脸上怎么火辣辣的,是不是流血了……” 他从小就聪明,连李貅都斗不过他,现在“占了理”,更加要上天了,一副幼稚得不行的样子,指挥得我团团转。 我最开始答应和他交往,是想让自己死心,顺便惩罚一下他。我当惯了律师,连思维也是律师的思维,别人对不起我,我不一定要赔偿,只要他受到惩罚也是一样的。 但事情的发展似乎渐渐偏离了我的本意。 他好像抓住了这一丝可能,然后不断地搞出新的事件,我没办法再坚持自己的态度,只能被他牵着走。像今晚上这样的事,就算我铁了心不理他,他只要把左脸上的指印往我面前一凑,我就不能再凶下去了。 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 只要不是涉及到生死的恩怨,如果没有真正绝交到老死不相往来,而是继续呆在一起,住在一起,日积月累地相处下去,各种琐事、突发状况会一点点打磨掉你的锋芒,最终两个人又会回到最初的样子,只是心中还是梗着一根刺,时不时地出来刺痛你一下。 朋友是这样,夫妻是这样。 但我不想这样。 回到郑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管家大概以为是自己多嘴搞出了大事,忧心忡忡的样子等在门口,我一看他,他的目光就躲躲藏藏的。 据郑敖说,因为他“去得急,只带了两辆车”,回来也是两辆,我和郑敖坐在前面一辆,车上只有个司机,郑偃他们都在后面,是辆面包车,我看郑偃下来的姿势十分别扭还觉得奇怪,结果他把车门一拉开,里面三个人坐成一排,分别抓住羊驼的脚和脖子,抱着羊驼,让它横躺着,羊驼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这几个保镖都是年轻小伙子,嘻嘻哈哈的,最后一个下来笑着抱怨:“这只草泥马踢了我几十脚。” “吵什么。”郑偃年纪不大,却像个小老头一样训斥他们。 郑敖跟受了重伤一样,一面走还一面把身体压在我身上:“小朗,我脚疼……” 我真想知道我那一巴掌是不是灌注了内力,为什么他能在这一个小时里把全身上下都疼了个遍。 管家将功折罪,提前吩咐厨房准备好了热汤,还陆陆续续端上来不少菜,大概是一早就准备好,到家就开始炒的。郑敖把大衣一脱,里面是一件浅灰色衬衫,他长得高,腰肢长,懒洋洋趴在桌上:“小朗,我手疼……” 我横他一眼:“打人打的吗?” 他十分不爽地在桌上滚了滚表示抗议,头发差点拖进汤里,就是不肯拿起勺子。 “你把衣服脱下来,这样擦桌子更干净点。”我不搭理他。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脸好疼……”他装出可怜的语气:“不想吃东西。” “那就别吃好了。”我已经在吃饭了。 其实我一点都不饿,不过为了表示不理他的决心,我装作吃得很认真的样子。 他伸手抓住了我的筷子。 “我好饿……” “你自己吃就不饿了。” “小朗背着我去和人洗温泉,还不管我吃饭,想饿死我……”他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小朗一定不喜欢我了。” 我正色看着他。 “郑敖,别装了。” “我没有在装……”他演得起劲:“头好痛,手也痛。” “你我心里都很清楚,你并没有你表现出来的这么在乎我。”我把筷子放下来:“我不管你是独占欲也好,是想要我信以为真以后围着你打转也好,希望你适可而止。我们都是聪明人,戏演过了就没意思了。” 我原先的想法,是我们交往一阵,他或者会耐不住寂寞去找人上床,或者会发现我并不重要,而不再撩拨我。我觉得我可以和他虚与委蛇,维持表面平静。等到哪一天,我对他彻底死心。 但他入戏太深,几乎连他自己都骗过去了。 演戏最怕人当面戳穿,我也并不想吃着饭就忽然说这么冷厉的话,但是我更不喜欢他现在这副样子,好像我真的是他最在乎的人似得。好像他整天运筹帷幄勾心斗角,只要回来躺在我身边,跟我撒撒娇无理取闹、看着我虽然皱着眉头却也无可奈何地围着他打转就是他觉得最开心的事。这样的模式是李貅和陆嘉明的,是李祝融和我爸的,甚至可能是郑野狐和林尉的,唯独不可能是我的。 我天生配角命,他天生主角脸,我降服不了他,他也不会真的爱上我。 我以前觉得我只要呆在他身边,他真情也好,假意也好,甚至做戏也没关系,我在一边看着,心底洞若观火,我也能享受到。毕竟我那么喜欢他,只要呆在他身边就会觉得开心。 可惜我没这么豁达。 我天生是这样较真的人,爱与不爱都是彻底投入,学不会他这套三心二意的本事,也不要他三心二意的敷衍。我不适合玩这样的游戏,这规则也许很合理,很现代很科学,可惜不适合我。 郑敖的眼睛暗了下去。 “你觉得,”他停顿了一下,才把那个词说了出来:“你觉得我在演戏?” 我没有回答。 “我在演戏,我在骗你,你看到的东西都是假的……”他伸手碰我的手:“这些天你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吗?小朗。” “我不知道。”我躲开了他的手:“我什么都不敢信了,我只知道你不会爱上我,所以什么都不像真的。” “也许其中有真的呢?”他问我。 “但你演得太逼真了,我不信你真的这么在乎我。” 郑敖自嘲地嗤笑了一声。 “我以为你会明白,”他看着我的眼睛,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像有雾气,遮去了那些情绪:“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啊,小朗,不择手段,抓着一个机会,就要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你不是一直都知道的吗?小朗……” “我不想懂了。”我别开了眼睛:“我曾经很想知道答案,我以为任何事都会有答案的,但是也许连你自己都说不清楚……” “但我是真的在乎你,你看不出来吗?那些我连话都不想说的时候,那些我觉得冷的时候,我只知道去找你,小朗,你身边很暖和,你不适合这个圈子,你太暖和了,可是我忍不住把你拖进来……” “但是我快冻死了!你看不见吗!”我甩开了他的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站起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朝着他大吼:“你冷的时候可以找我,那我冷的时候又要怎么办呢!这个城市这么大,我总觉得我是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我连养只猫都不可以!你要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你要我的一整颗心都系在你身上,那我就这样没有心地活下去吗!心是要拿心来换的!你这么聪明,为什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抱住了我,就算我拼命挣扎,就算我挥着拳头,拳头擦过了他颧骨,他还是紧紧抱住我,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痛。 我很努力地没有哭。 我没有办法了,我很努力地做一个烂人,我也想冷若冰霜,我也想随便找个人上床,我也想像他说的那样,爽到了就好,但是我一点也不爽,我的心脏上像是多了一个空落落的洞,风从中间吹过去,把最后一点温度都带走了。 我快要冻死了。 他对着我笑,他装作一往情深,然而他不喜欢我。他这样骗我,这样演戏,然而他不喜欢我。 我没办法,变成那座坚固的、冷漠的蓝色冰川了。 他是我最最致命的软肋,我用尽了所有方法,都过不了这一关。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不爱我,他不爱我,但只要他对着我笑,他看着我的眼睛,我就觉得又一点点好起来,我又开始憧憬,开始原谅。我没办法死透,没办法涅盘。 我太贱了。 爱一个人太贱了。 “对不起,小朗,对不起……”他一遍遍在我耳边道歉:“对不起。” 我没有说话。 我没有话可以说了。 “小朗,你要我的爱情,但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给……”他的声音明明在我耳边,却好像远在天边:“我会很努力地对你好,我不会再和人上床,我会一直陪着你,小朗,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很诱人,像这世上最美好的交易,他给我描绘了非常漂亮的一幅美景。仿佛只要往前一步,就是春暖花开,阳光灿烂,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他说他会一直陪着我,他说我们可以回到从前。 我一直记得从前。 记得那天晚上,阳台上暗香浮动,他靠在我身上看书,我在给花剪枝,月光照下来,他对着我笑,像我此生做过的最不可思议的美梦。 可惜我推开了他。 虽然艰难,虽然挣扎,但我最终推开了他。 他惊讶地看着我。 我张了张嘴,声音是哑的,喉咙里像卡着锋利的倒刺,但我最终发出了声音。 “不行的,小敖。” 我爱你,是百分之百的投入,是百折不挠的固执,是连我自己都戒不掉的恶习,是仰望,是卑微,是一天一天带着笑意的注视,是只要想到你的名字就觉得欢喜,是把整颗心拿去献祭,筚路蓝缕,生死未卜。 你说你要拿东西来换,那样东西很好,非常好,很诱人,散发着香味,可惜那终究不是爱情。 因为我是给予了百分之一百的感情,所以我想要的也是同等的感情。就算对方你的是九十九分,也绝对不行。 你说的陪伴,大概也是很温暖的,互相依靠着,没有第三个人,没有欺骗和辜负。你会陪着我,我们好好地过。偶尔你觉得冷的时候,我会好好照顾你,你抱着我的时候,我也会有些微的错觉,仿佛你真的爱上了我,仿佛我们这是在真心相爱。 大概会很幸福。 你说世界很大,不必认真,爽到就好。 但世界上总有点东西,是比过得爽更重要的。 我奶奶说做人要体面,不是你的东西一分都不能要,老天爷不糊涂,不属于你的总有一天会被收走的。与其到了那一天再失态出丑,不如一开始就狠下心来不要。 爱情不是施舍,不是交易,不是为了偶尔一个夜晚的陪伴而进行的虚与委蛇,爱是义无反顾,是心向往之,万水千山无法阻挡。爱是发自内心地想要照顾那个人,想要那个人过得幸福,而不是童年的养成的习惯,不是贪恋谁身上的温暖而无法戒掉。 这世上万物皆美好,但,唯有爱情能报答爱情。 郑敖没有再说别的。 他有他的自尊,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他的智商也让他做不出忽然跟我说他爱上了我这种事。 他留我在郑家过夜。 我没答应。 既然彻底说开了,也就没有常住的必要了,以后是朋友,只是不能再那么亲密了,因为我喜欢他,所以要离远点才行。我会控制不住地对他好,这样太不公平。 我在房间收拾东西,他站在门口。 走的时候我跟他说:“小敖,其实我一直很想对你说,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爱的那个人。其实相爱是很好的,如果找到了,你以后就不会觉得冷了。” 你会遇见很好的人,真正能让你爱上她的人,你会本能地想陪在她身边,不需要承诺,不需要保证。你不仅会爱她能温暖你的那部分,也会爱她的脆弱,爱她的索取。你会有美满幸福的人生,你会一直聪明强大下去,直到你再也不需要我的那天。 郑敖没说话,只是帮我提着箱子,送我到门口。 我走到雪地里,再回头看。 他站在门口,灯光照在他脸上,我却仿佛看见小时候那个小男孩,他在我被推倒的时候伸出手来,对我笑着说他叫郑敖。 我曾经想一辈子陪在他身边,直到他结婚生子,垂垂老去。 然而时光是洪流,我们终于被冲刷开,南辕北辙,渐行渐远。 我这么晚离开郑家,管家很担心,他听到的版本大概和事实偏离了许多,多半还经过了保镖他们的润色修改,应该十分离奇,不然他不会一脸对我又同情又责备的表情。不知道有没有因为以为我是净身出户而在我的外套口袋里面塞钱。 “我先走了,羊驼我过两天会来接的。” 我想,还是把羊驼还给李貅吧。 罗熙说他家有农庄,郑敖说他朋友有马场,但这终究不是我的,我不过是一个刚挂牌的小律师,养不起羊驼的。等我赚了很多钱了,我会把它养回来的,希望它那时候还记得我。 这么晚回去不方便,也怕我爸知道了担心。 我打车去酒店开了房间,这酒店我以前帮苏律师开过。 我以前很少住酒店,也不喜欢酒店,因为觉得酒店没有家的感觉。 但是这次住进自己开的房间,洗了澡,睡不着,倒了杯酒,穿着浴袍坐在落地窗前看外面的万家灯火,看着看着,竟然也觉得不错。 我以前一直觉得红酒不好喝,现在忽然有点喜欢了,大概红酒就是很适合一个人喝的,酸甜香醇,舌底回甘,一口酒的味道就是一道峰峦,喝着酒看文件,很快就有了睡意。 一个人这样过,干干净净的也很好。 45春满 这个年过得很热闹。 我们事务所二十七就放了假,我回家陪我爸搞卫生,我爸从小跟着爷爷奶奶身边长大,所以很尊重这些习俗,打蛛网,送灶王爷,写春联,都是亲手做的,李家两父子怕他累着,像两个门神一样跟在他旁边帮忙,偏偏我爸记忆力很好,套路很多,层出不穷,眼看着李祝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连忙跟我爸说,这些事我都记得,交给我来做,要他去休息一会儿。 我爸比较听我的,于是决定休息一会儿,派李貅过来听我指挥,李貅也不知道乐不乐意,一言不发,板着一张脸跟着我做事。 自从我把羊驼还给他之后他就不跟我说话了。 尤其是我爸听说之后还批评了他一顿,大意是他送礼物没有考虑对方,羊驼是要持续地照顾的,这件事是他不对。 李家人都是这样,看起来嚣张得不行,其实也很容易吃哑巴亏,因为他们根本不肯解释,觉得解释就是推卸责任。所以经常被误会,而且我最佩服他们的一点就是,就算被误会了,他们还是死都不肯解释,跟修了几百年闭口禅的得道高僧一样,好像一开口就会天降灾劫生灵涂炭一样。 我私底下跟他道了歉,他也没理我,大概是真的生气了。 我跟羊驼告了个别,羊驼忙着吃草。 大年夜东西很丰盛,四个人围作一桌,还没有外面佣人那桌热闹。不过我爸这种人大概天生就有温暖发光的能力,给我们一人打了一个红包,连李祝融都打了个,又做了两道菜,说了很多祝愿的吉利话,像祝福小孩子一样的,不过那两父子都很吃这套,虽然还是脸板板的,不过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吃完年夜饭放烟花,我本来不太想去,但我爸站在回廊上很期待地看,我就去了,李貅分了我一把,自己又放了很多。我问他:“你喜欢玩这个?” “我爸以为我喜欢放这个,放给他看的。”他说的是正在后面看我们的我爸,李貅把一大把烟花塞进我手里:“他在看你!快放。” 我只好也开始放,放得满手的硝石味道,不过我爸很开心,他以为我也很喜欢烟花,觉得我放烟花放得很开心。 我回头看,满天烟花里,他站在走廊下,比李祝融矮半个头。他这些年越发瘦了,只是仍然是笑眯眯的,眼睛里像有星光一样。 时间在一刻不停地往前走,一年又一年。 他们说陆非夏的身体不行了。 我很怕我爸爸变老,怕他生病,怕他死。 我很想时光凝滞住,就停在这一刻,没有一岁一岁年龄的增长,没有生老病死,我爸会一直站在我身后,把我当成他羽翼下的一个小孩。 今年仍然是李家父子守岁。 我爸怕我撑不住,让我困了就去睡觉,我在客厅烤着壁炉的明火,整个身前都是热烘烘的。 外面仍然不断传来烟花的炸裂声,不知道哪家的小孩在打闹,还有大人在阻止,管家和厨师在廊下聊明年的年景,厨房里在剁明天早上的肉馅,厨师和管家跟李貅打招呼,他这个时候去外面,应该是去给陆嘉明打电话…… 爱真是奇怪的东西,连李貅这种凶巴巴的人都会无师自通地想念一个人。 我想郑敖现在在干什么。 郑家没有更年长的男人了,他是郑家唯一的支柱。 关映恨他,不肯见他,但他没有别的亲人了。 这个年他是一个人在过吗? 他说他有时候会觉得冷,觉得一句话都不想说,他说那时候他只有过来找我,因为我这里很温暖。 但是他现在不能来找我了。 我想起那个有着他血缘的孩子,那个叫郝诗的女孩生的孩子。我记得有一次,郝诗的朋友,那个叫倪云岚的女孩子打过电话来找我,说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我当时状态很差,态度很粗暴地回答了她,但是我是有她的电话的。 我想她说的事和那个孩子有关。 也许过完年我该去找一下她。 如果真的是郝诗对孩子不好,或者不想负担这个孩子的话,我想郑家应该找回那个孩子。 作品相关 (8) 每个人都该拥有一个温暖一点的童年。 初一拜年,各家都回了老宅。 初二来了很多人。 夏知非辈分大,先去的是他家,但他家今年有病人,所以没有招待多久,转了一下就回来了。 然后他们来了李家。 夏宸仍然是我印象中谦谦君子的样子,夏家的长相是最正的,李家太冷了,而且一直是混血,郑家就有点偏中性了。不过都穿了正装,也就不显得差别很大了。 郑敖很规矩地跟李祝融拜年,拿了红包,李貅和他两个人向来是在不对盘中体现兄弟情谊的,所以招呼都没打一个,我爸谨记过年不能教训小孩的习俗,瞥了李貅一眼,李貅哼了两声,算是打过了招呼。 郑敖走到了我面前。 我看见他整齐的立领,他的下巴尖削,唇角习惯性地带着一点勾。 “许朗,新年好,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新年好,万事如意,幸福安康。” 照旧例,拜年的时候主人家要招待茶水。而且这几家关系好的在春节里常聚在一起。 因为陆嘉明在,李貅懒得理郑敖,带着陆嘉明不知道看什么去了。其余的长辈都很照顾郑敖,坐在正厅里跟他说话。 我爸忽然走过来,递了个红包给我。 “等会你把这个给郑敖。”他低声跟我说。 “这是什么?”我有点想拆开看。 “别拆,是钱。”我爸小声说:“还有两句人生格言。” “锦囊妙计吗?”我问他。 我爸扫了一眼周围。 “关家过完年就要出事了,郑敖的舅爷爷可能要坐牢。郑敖心里一定不好受。”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抓错了点:“这是小幺告诉我的。” 陆嘉明的爸爸陆之栩老师,当初和我爸爸是同事,关系很好,经常来找我爸爸玩,李祝融很不喜欢他。不过夏宸对他很好,很惯着他。所以李祝融也没什么办法。 我爸并不是不懂人性的弯弯绕,而是他这个人对人性总有一种近乎天真的乐观,所以他永远不能理解——郑敖以后的日子难过,不是因为他会同情关家。而是因为关家倒了之后关映肯定会恨他。而且郑家本来就少了一个郑野狐,得力的一个姻亲又倒了,肯定会有人趁机下黑手的。 我看了一眼正厅里的郑敖。 他坐在原本属于郑野狐的位置,正在和夏宸聊着什么,神色很是平静,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我在看他,往这边侧了侧脸,我连忙别开了眼睛。 有客人在,照例是要留饭的。 以前晚上还要开牌场,这两年陆非夏身体不好,少了个主要的推动者,陆老师一个人搞不出大波澜来,最多打一两个小时,而且陆非夏不在,他只能赢我爸了,还不一定赢得到,所以输得很惨。输了两年,他积极性就不高了。 晚上这顿饭很热闹。 我爸和李祝融坐在上方,我坐在我爸下手,旁边挨着陆老师,李貅坐在李祝融左边,挨着陆嘉明,菜都快上齐了,夏宸和郑敖先后从书房出来了。 “夏宸这次找郑敖有事?”我爸问了句。 李祝融最先开的口。 “夏宸在做航空,郑敖在欧美都有几条线,买旧机很方便。”他跟我爸解释:“郑敖做事也算努力。” 能得李祝融一句“努力”,说明已经是呕心沥血了。 佣人过来加位置,夏宸坐在陆老师旁边,这种场合一般管家都会在旁边招待的,我正在剥松子,管家在我背后说了声:“小许先生请让一下。” 我连忙移开了椅子。 管家在我和陆老师之间加了两张椅子,郑敖朝我点点头,坐在了我旁边。 我连忙把松子收了起来。 “好了,人都到齐了,开饭吧。”我爸作为主人招呼客人:“管家,别给小朗和小安他们倒酒,小孩子不能喝酒。” 我听到郑敖轻笑了一声,大概坐得太近,声音就像在耳边一样,听得我耳朵有点发烧。 陆之栩拿住了陆嘉明的杯子:“我家嘉明可以喝酒,嘉明是男子汉。” 他一直对李貅欺负陆嘉明很看不惯,所以一直在想办法激发陆嘉明的男子气概,可惜陆嘉明天生性格就有点软软的,端着杯子,小声地说:“我只能喝半杯。” “没事,我帮你喝。”李貅拍拍他肩膀:“爸,我这是帮助朋友,是吧!” 我爸还是有点担心,其实完全没必要。我以前跟着郑敖玩的时候也常碰见李貅,他酒量好得很,几乎没喝醉过,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没人敢灌他。 菜上齐了,满桌的热气腾腾,厨房做的大黄鱼,连头带尾炖得化在汤里,青花瓷海碗里一碗奶白色鱼汤,不知道放了多少珍贵药材,香得很。其余的肉类蔬菜,各种海鲜,都做得色香味俱全,外面又放起烟花来,热热闹闹地像大年夜。 其实这样的场合是适合吃火锅的,可惜以前桌上有两个姓陆的长辈,身体都不算好的,却从来不肯吃清汤锅,逮着机会就偷吃麻辣锅里的菜,动作非常敏捷,不留痕迹,所以只要有他们俩在,就不上火锅,今年陆非夏不在,因为有陆老师的关系,还是没有火锅。 大概是喝了热汤,我吃的水晶皮冻又有点辣味,所以我热得脸都快红了,对面李貅外套早就脱了,好好的白衬衫被他穿出一身痞气,在面前的菜里挑挑拣拣的,陆嘉明在好声好气地给他夹菜。我爸自己吃不了多少,尝到好菜就告诉李祝融,陆老师在瞪李貅。 我的心情像热气球,无数的热气在往上涌,有点头昏脑涨,但是心情还是愉快的。 因为我身边坐着郑敖。 他没和我说话,只是有时和身边的夏宸低声交谈,夏宸虽然谦谦君子,注意力却能一心二用,一边和郑敖说话,一边在陆老师忍不住要扔筷子砸李貅的时候把他的手按了下来,还在他手背上拍了两下。 陆老师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夏宸没有躲,面色如常。 有道海胆蒸蛋味道很好,转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伸手去夹,和郑敖拿杯子的手碰了一下。 “抱歉。”我低声说。 他朝我笑了笑。 他好像已经放下了,笑容并没有到达眼底。他现在的笑容和对夏宸对李貅的毫无区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郑敖站了起来,手里端着杯子。 “李叔,我敬你一杯吧,多谢你的照顾。” 郑野狐走后,李祝融做的事堪为长辈的典范,对外把李家和郑家绑在一起,杜绝了所有人的觊觎,对内则无条件信任郑敖,放手让他去做。在所有同龄人中,郑敖是唯一一个在这个年纪就承担起这么巨大的责任的,这个年纪,李貅都算是能干的了,其余像王朗贺连山都在吃吃喝喝玩女人。郑家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实在无人可用,但李家却义无反顾地跟着一起冒险。 李祝融举起杯子,对着他举了举。李家人都拽得不行,这已经算是非常看得起郑敖的表现了。 李貅看见,十分不爽地哼了一声,我猜这一哼的意味大概是“你不过是运气好而已”,至于“运气好”具体指的是什么,李祝融如果知道,应该会揍他一顿的。 “夏叔,也多谢你。” 夏宸年轻但是辈分高,而且实至名归,也坐着喝了这杯酒。 郑敖第三杯酒,却朝着我爸。 “许叔叔,这杯我敬你,我年少无知,多谢许老师体谅。” 满桌人都没猜透这杯的意思,我爸也十分困惑,端着酒杯站起来,看了我一眼。 我们在短暂的眼神交流中传递了无数信息。 我爸的眼神意思是:郑敖怎么会敬我?难道是因为那个红包? 我的意思是:不可能,红包我还没给他。 不过我爸还是接受了郑敖的敬酒,只是酒是李祝融代喝的。 郑敖坐下来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 他礼貌地朝我笑了笑。 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吃完晚饭,客人都要回去了。 我爸身体不好,不能送太远,我和李貅送他们到花园外面去。 李貅送夏家,我送郑敖。外面下着鹅毛大雪,管家给我们打伞,我让他去送夏家人,和郑敖打着伞一起穿过花园。 李家种玫瑰种得多,路边的玫瑰上积满了雪,都说梅花有风骨,我却很喜欢玫瑰,刺有刺的坚硬,花有花的灿烂,明明是一株花,却长出乔木的冲天之势。雪一下,枝干根茎冷如铁,来年春天,又是华枝春满,花开似血红。 管家给我们的是两柄黑布伞,小道很窄,我们一前一后走去门口,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大衣的后摆,靴子后跟沾满了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有了这样坚毅沉默的背影。 我送他到门口,车在外面等。 他打着伞,转过身来看着我。 “就送到这吧。”他表情平静,丝毫不见先前的狼狈,他的大衣是黑色的,整齐领口托出比雕塑更漂亮的一张脸,但他的眼中没有笑意。 “好。”我低了低头,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连忙从口袋里拿出我爸给的红包来:“这个给你,是我爸给的。” 他接了过去,他戴着手套,碰到我手指。 红包被拆开了。 “……莫信今日霜欺雪,且待明朝花满楼。”他把我爸写的格言念了念,笑了起来:“倒是好兆头。” “是啊。”我顺着他说了一句。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寒暄,问候,拜年的吉祥话,都已经说得干干净净,连送别的词都已经说完,我是他的朋友,朋友只能送到这里。 先前他问过我,爱是什么样的。那时候我满心要当一座冰川,并没有回答他。 现在想想,爱大概是很深的绝望和思念,因为你站在他面前,知道这个人不会属于你,他的未来,他的人生,容不得你参与,他身边的那个位置,车里的副驾驶座,过年时身边的那张椅子,还有他觉得冷的时候会去的地方,都与你无关。 但是,就这样目送他离开,知道他会走向更远的地方,有更好的生活,会像所有故事里的主角一样圆满而幸福,自己心里也觉得安心。 我们之间经历了很长很长的故事,很复杂很复杂的恩怨,最终走到现在,无悲又无喜。 我打着伞站在原地,看着他往前走。 他来的时候只有两辆车,郑偃打着伞等在车外,给他开了车门,他低头似乎要上车,又转过身来。 “许朗,后天他们到我家拜年,你会来吧?” “会的。” 46心境 这几家的规矩,拜年向来是轮着来的。 初三我们去了夏家。 北京其实有两个夏家,一文一武,夏知非是真正的军人,夏宸这一支就偏文,两家同气连枝,住得也近,夏宸父母去世得早,夏知非对他多有照顾,所以现在两家亲得像一家人一样。 我们去看了陆非夏。 陆非夏小时候对我很好,那时候他和我爸体质都弱,冬天去泡温泉,他性格很跳脱,静不下来,夏知非事多,有时候不能守着他,夏知非一走他就怂恿我爸搞事情,不过我爸比较老实,都不太敢听他的。他还喜欢跟小孩子玩,当时李貅老欺负我,他就鼓励我跟李貅打一架,我说我爸说哥哥要让着弟弟,他嗤之以鼻,说:“你别信这个,许老师就喜欢皮孩子的,你越皮他没办法,来,我教你怎么在地上打滚。” 据说陆非夏以前不叫这名字,后来改的。 很多人以为像夏知非这样处于食物链顶端的人都活得恣意潇洒,其实不是。学术界有个“圆圈定律”,说人的知识面是一个圆,圆外是你不知道的领域,你的知识面越大,就会发现自己不知道的领域越多。 人生往往也是这样。 真到了夏知非这个高度,就像圆圈更大了,他们的无奈、他们所发现的人力不能及的地方也会越来越多。生老病死,因缘际会,半点不由人。平凡人的问题都能用钱权解决,所以可以诉诸于自己的努力。但是到了努力也不行的时候呢? 所以他们这些人里面,很有一些信命的。就算不信,也是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对那些大师也是很尊敬的。关映就很信这个,郑家人丁单薄,所以人的名字都是按着动物取的,郑野狐的狐狸,郑敖的鳌,都是在佛前占出来的名字。夏知非原先是最不信这个的,他是军人。 如今夏知非还是老样子,挺拔英俊,像一棵参天大树。但他的手腕上多了一串佛珠,影影绰绰地从白衬衫和黑西装的袖口看见。我印象中他一直是军人作风,干脆利落,从不戴这些东西的。 当然京中还有个传闻,说陆非夏年轻时就一路多灾多难,几次差点死了。他原名不叫这个,后来有大师见了他,说是童子命,活不到成年的,要改名,最好能借一个人的运势,夏知非就把自己名字里的两个字给了他。他是天生的贵人,京中人都知道,夏家当年出事,一家老小几代人死得干干净净,就剩他一个。这么硬的命,可惜还是保不住陆非夏。 我在夏宸家坐了一会。 陆嘉明很会种花,而且他种花的方法很有意思,他很喜欢花草是本来的样子,都是种在地上,也不刻意娇生惯养,不定时浇水,竟然都养得蓬勃茂盛。夏家的花园里有树,雪被就没那么厚,雪地里钻出许多深紫明黄的藏红花,花瓣上带着纹路,开得很灿烂,看得人心情都亮了起来。 李貅虽然从小就很霸道,但从来不踩他的花,和夏宸打了招呼就找陆嘉明玩去了。我坐在客厅里喝茶,跟夏家的管家说我就坐着看看书,不用刻意招待我。 我得在夏家多待一会,因为李貅很久没看到陆嘉明了。 我坐了一会,又来了一拨客人。 夏家处事中正,而且夏宸是个君子,所以人缘是很好的。我坐在客厅喝茶,看见人来了,站起来准备打招呼。 先进来的是叶岚子。 外面下大雪,她穿了一件米白色的大衣,墨黑长发,明眸皓齿,很漂亮。她看见我就朝我点了点头,算是笑着打了招呼。 跟着叶岚子进来的是周勋,据说他们婚期已经提上日程,叶素素攀着周勋的手臂,她是很崇拜这个姐夫的。王娴在最后面,这几个人似乎是一起坐车过来的。 我跟他们一一打了招呼,夏宸出来接待了,他们都齐齐给夏宸拜年。 上次见叶素素,她还和我很亲昵的样子,这次她却不怎么理我了,看我的眼光还有点带着气的感觉。 他们拜过年就要走,因为后面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我也起身送了一送,出门的时候叶素素忽然瞪了我一眼。 “你准备怎么办?”她问我,明明是第一句话,却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我被她弄得满头雾水。 “你说什么?”我问她。 她顿时一副生气的样子,想要再说,叶岚子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素素,要有礼貌,姐姐在家怎么说的。” 叶素素不情不愿地住了嘴,眼神还是很气愤,气冲冲地掀开帘子出去了。 其实我并没觉得叶素素有多没礼貌,不过既然叶岚子不让她说,我也没有再问。叶岚子朝我点了点头,当做告别,倒是王娴看了我一眼。 小女孩子的心思太难猜,我也没太在意。 去郑敖家是下午了。 陆嘉明也跟着来了。 到郑家的时候,郑敖在接待客人,管家把我们安置在客厅,说等会郑敖就出来,李貅懒得等,带着陆嘉明不知道去哪了。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等。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来了,回头一看,郑敖已经进来了。 这是在自己家里,他也穿得随意一些,一件浅色的毛衣,里面配着衬衫,看起来又是个刚刚长成的青年。跟我打招呼:“来了?” “嗯,”我把正在看的书放下来:“李貅和我一起来的,刚刚出去了。” “没事。”他俨然是我普通朋友,坦荡无尘:“晚上在这吃饭吧。” “好。” 简单的对话之后,似乎就没有什么可说了。我看着旁边摆的金杯玉盏的水仙花,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杯子里是陈年的普洱,香气很浓。我用手指摩挲着杯沿,墙上挂着老式的自鸣钟,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总感觉好像可以清晰听到秒钟在走的声音。 “你从夏家过来的?”他问我。 “嗯,陆嘉明也跟我们过来了,他们应该是在这附近哪里玩,吃饭的时候应该会过来的。” “工作怎么样?”他漫不经心问我。 “挺好的。”刚抢了苏律师一个案子,当然也可能是他故意让给我的。毕竟送到苏律师手上的案子多得很,他只是要挑选而已。 “你很喜欢这工作吧。”他已经很放松地坐在沙发上,旁边瓶里插了一支白梅花,我忽然想起那天在日式料理店,那枝不知是真是假的芍药。那时候的心境真是好,澄澈无尘,满心愉悦,只知道喜欢他。 “是的。” 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觉。 “你的工作呢?”我礼尚往来地问他:“很忙吧?” “今年还好,明年会更忙,不过总会习惯的。”他轻描淡写。 我再找不到话说,倪云岚的电话里我存在手机里,准备等出了春节之后再打,所以现在还不能跟他说。 还好,管家很快就摆饭了,饭摆在小暖阁里,郑敖去接了个电话,我看佣人低着头把菜一样样端上来,问管家:“不等李貅?” “我跟李貅通过电话了,他已经跑远了,我就让他带着陆嘉明先回去了。”郑敖一边取下手表一边走过来,管家悄无声息地替他拉开椅子,他坐了下来:“我们先吃吧,今晚有新鲜鹿肉,我舅爷爷送过来的。” 我看郑家今天十分安静的样子,倒看不出是招待了亲戚。 我也不饿,吃不了多少,郑敖倒是心情好,一直跟我陆陆续续地说着话,他穿的衣服颜色浅,衬得皮肤越发地白,神色也不如平时张扬,看起来很内敛的样子。 如果是以前他摆出这副样子,我一定要怀疑他是做了什么错事了。 饭吃到一半,外面有停车的声音,管家出去看了。 “是叶岚子她们来了吧,”我正和郑敖说话,顺便道:“我今天在夏家也遇到他们了。” “应该不是她们,我初二就去过叶家了。”郑敖懒洋洋地往一个小碗里舀汤。 我“哦”了一声,继续吃饭,觉得有点奇怪。 郑家和叶家关系尚可,但也不至于初二就过去拜年,毕竟这边的习俗,要初二上门的,除了熟得不能再熟的世交家,就只有关系非常近的亲戚了。 “你去叶家干什么?”我问他。 小暖阁里温暖如春,白梅花满枝花苞,开了大半,郑敖侧着脸在慢悠悠地舀一碗汤,我看见他别在耳后的发丝,低垂着的睫毛,和微微勾起的唇角。 他垂着眼睛,把那碗汤推了过来。 “喝汤吧。” 就算我再傻,这时候也知道不对劲了。 “郑敖,我再问一次,你到底去叶家干什么?” 我不是存心要质问他,也不是不知道郑家如今处境艰难,但是有李祝融和夏宸他们扶持,郑敖自己也有能力,只要走过这一段,以后只会越来越好。我最怕的,是他因为太聪明而走了什么饮鸩止渴的捷径。 郑敖抬起了眼睛。 他拿了一柄瓷勺子,放进了那碗汤里。 “我要订婚了,许朗。” 尽管已经是隐隐有预感的事,但是当这天真的到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像走在路上一脚踩空了,还没落地,就已经开始觉得痛了。 我的喉咙在发疼,像锈住了的机器,发干发涩的那种疼。 我抬了抬手,却感觉摸不准距离,只好搭在了桌沿上,盛了汤的白瓷碗有点烫手,我像是一瞬之间忘记了所有的事情,脑海中一片茫然,连自己下一句话要说什么都不知道。 “你……”我张了张嘴,终于把那个词说了出来:“你和谁订婚?” “叶素素。”郑敖仍然垂着眼睛,他的睫毛很长,神态看起来十分沉默。 叶家是外交,郑家是海关,天作之合。虽然叶素素年纪还小,但郑敖其实也大不了几岁,而且叶素素和她姐姐一样,也是京中出名的美人…… 我感觉身体里开始发冷,明明是坐着,胸口上却像压了什么东西,胸腔里似乎没有一丝氧气,几乎一刻也呆不下去。 “我……我想回去了。”我匆匆忙忙地站起来,语无伦次地告别:“我爸让我早点回去的,我吃饱了。” , 郑敖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修长,干净,浅色的毛衣袖口露出白衬衫来,他就这样沉默地拉住了我,仍然坐在那里。 “喝一口汤再走吧,许朗。” “我想回去了。”我的心像是被网在钢丝的网里,一点点收紧,勒出了血痕来,像要把心脏里的血都榨干。 我忽然很想念我卧室里那张柔软的床,我现在只想喝一杯酒,喝醉了躺在床上安静地睡过去,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记得,我这样迫切地想要回家,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多待哪怕一秒。 郑敖抬起了头。 仍然是我熟悉的那张脸,漂亮的脸,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像藏着雾,高挺的鼻子在灯光下毫无瑕疵,他的唇角天生带着勾,然而他没有在笑,他只是看着我,像是有点悲哀,又像是有点抱歉。 他说:“对不起,许朗,你不能回去了。” 47朱砂 “你说什么?”我有点晃不过神来。 他的手往下走,顺着我手臂滑下来,在我的注视下,轻轻地搭在了我手背上,然后,牵住了我的手。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第一次牵我的手,大概是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我常做这样的梦,梦里场景不尽相同,有时是雨天,有时是学校,但梦里他都牵着我的手,像所有年轻而简单的恋人。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没感情也能上床,还不知道暗恋会是一场和自己的漫长的拉锯战,我想要的,大概就只有这样牵着手,一起安安静静地走一段路而已。 如今景物依旧,人事全非,他牵住了我的手,却再次认真而平静地告诉我:“许朗,你回不去了。” 我没有再说话,我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我的眼睛。 我想我懂他的意思。 我用力想把自己的手收回来,他不肯放,握着我的手,我挣扎着往回收,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就这样沉默而决绝地各自使着力,我的鼻子上急出了汗,满心里都是惶恐,但他怎么也不肯放手。 最后我在挣扎中打翻了那碗汤,而他把我拖了过去。 我的心脏还因为过度激动而狂跳着,我抓着他手臂想把他推开,他却在我耳边轻声说:“你走不了了,许朗。” “你不能这样。”我声音里几乎带上乞求的味道,我不再推他,而是抓住了他肩膀,只要想到他话里蕴含的意味,我都觉得一阵阵心惊:“郑敖,你不能这样,我要回家,我还要工作,我爸在等我回家……” 他看着我的眼睛,轻轻摇头。 “你不敢这样的。”我看乞求没用,本能地开始吓他:“我爸不会肯的,我爸会找我,你不会和李家决裂的,不值得!” 他轻声笑了。 “如果你爸不知道你丢了,就不会找你了,”他抬起手来,微凉的指尖碰到我脸颊,他偏了偏头,像在认真地看着我的脸,他的语调这样懒洋洋,像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先跟李叔说,他找不回你,怎么敢跟你爸说?有李叔帮我瞒,谁都不会知道的。” 我从脊背后升起一股凉意,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 “李祝融不会放过你的。” 他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爸都死了,李叔总不能把我也弄死。”他语调慵懒地对我笑:“只要我不死,你就不能回去……何况,还有叶家呢。”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眼前的这个人,明明还是那个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郑敖,眼角眉梢,微笑弧度,还有那股天崩地裂都不以为意的神态,都一如从前往。 然而我却觉得从未有过的陌生。 “你别发疯了,郑敖!你自己也知道,你对我没有其余的感情,不过是依赖而已,忍忍就过去了。你迟早有一天会遇见自己喜欢的人,到那一天你再回头看,现在的这点依赖根本不值一提。你为了这点小事和李家翻脸,是得不偿失的……” “我不想去那天了。”他伸手揽我的腰:“我只要现在就够了。” 我躲开了他的手。 他抓住了我手腕。 “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他凑近我身边,比我高出半个头,灯光照得他鼻尖的阴影落在我脸上,他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我,像藏着无数故事的潭水:“我最讨厌的,就是那天在李家吃饭的时候,我坐在你身边,你却装出一副和我不熟的样子。我讨厌你每天去上班,去见那些愚蠢的客户,去和你那些平庸的同事相处。我讨厌你可以敷衍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却不肯多和我再说一句话。” “我并没有不和你说话,我们还是朋友。” “我不要你当我朋友,我要你像以前一样,我要你呆在我身边,永远陪着我。你不肯给,我只好自己抢。”他轻描淡写地像在说一个游戏。 “你会让我恨你的,郑敖!” “那就恨我吧!”他轻声说道,他的嘴角像在笑,眼睛却好像在忧伤。他不管不顾地把场面搞成一团乱麻,眼神却比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无辜。 我心里的怒火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为什么要这样!你疯了吗!这件事没有一个人是获益的!你非要把所有人都拖进沼泽里才开心吗!” “因为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啊……”他轻声地回答我,看着我的眼睛:“因为我就是这样自私,我想要你在我身边,一直陪着我。你不要我和别人上床,我做到了,你说你爱我,我也愿意和你一直呆在一起,可是你还是要走。我想我大概做不到你的要求了,我试着做你的普通朋友,可是我很不开心。明年我要应付关家的事,没有时间和李叔打,所以我跟叶素素订了婚,让叶家来当我的盟友。你看,许朗,我就是这样的人,得不到的,抢也要抢来,你一直知道的啊……” 我已经无言以对了。 他像个疯子,却又计划缜密毫无漏洞,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他的计划,却一句句都在毁掉我的人生。 他甚至刚刚问起我的工作,还叹了一口气。 我只能寄希望于这只是他一时的冲动,因为如果他是认真的、坚定地把我困在郑家的话,我大概真的会疯掉。 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就知道,我和他,和李貅都有所区别。他们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不可取代的继承人,而我只是个误入其中的平凡人,就算他们和我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同一张床上睡觉,我们还是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因为他们也许只要一抬手,就可以毁掉像我这样的人的一生。 但我也只是知道而已。 我今天才真正明白。 我有点想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其实想哭。 “我好像……”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好像要开始后悔认识你了,小敖。” 如果没有认识他,我也许会一个人走过那段黑暗的日子,但我终会长大,我会努力长成阳光向上的样子,我会一个人面对生活的风雨,而不是在漫长的暗恋中挣扎,最后还被拖进这样的泥沼里。 我的工作,我那个还没开庭的案子,我已经看好的那栋离公司很近的房子,我的目标,我想要帮助的那些人…… 因为他自私而疯狂决定,而变得那么遥远。 郑敖没有反驳,没有问为什么。 他只是伸手抱住了我,像工作了一个通宵之后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把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的身高做这个动作很合适,他甚至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他说:“可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遇见你。” 我觉得很疲倦。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才四岁,他会安慰我,会陪着我。然后他终于长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 他太顺遂了,所以不能忍受一点人生的缺失和不适,他太自私了,因为他想要,所以不会顾及我的人生。这不算爱情,甚至不算感情,只是一种需要而已。我很早就知道,他是被惯坏了的人,他不爱我。 但我从不知道,他竟然丝毫不在意我的人生。 我本该愤怒,却觉得深深的疲倦,愤怒是需要能量的,我的心却像被烧光了的森林一样,只余下满地的灰烬,连一点多余的情绪也生长不出来。我很想问他,到底对我有没有一丝感情,为什么能够这样对待我。 但我问不出来。 我不想知道答案了。 灯光这样暖,他的身体修长结实,温暖得让我觉得这样疲惫,我好想就这样睡过去,醒来发现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他仍然是那个和我形同陌路的人。 “我爸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的……” 被自己爱的人伤害的锥心之痛,是近乎绝望的,因为是爱,是独一无二的爱,因为以后再难爱上别的人,所以根植进了灵魂里。再优渥的生活,再温暖的怀抱,也无法让伤痕消弭无形。 “可是我已经跟许老师道过歉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许多碎片交织,我一次又一次想起我经历过的事,我爱着郑敖的事,但是没有一件是让我觉得开心的,我越来越悲伤,越来越绝望,最终醒了过来。 周围一片黑暗,我摸不准自己睡着的方位,然后我听见了郑敖的呼吸声。 他就睡在我身边,手脚都缠在我身上,把我整个人包在怀里,我摸了摸,碰到了他的脸,有点凉。 我想起来了晚饭时候发生的事。 我知道我在郑家,我想起他说过的话,我记忆中最后一件事,是他抱着我,我觉得很困。我的头仍然有点晕,我想是晚饭时候吃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我不知道我爸现在在干什么,有没有找我。我不知道李祝融是怎么跟我爸解释的,我希望他能骗过我爸,因为如果我爸知道了会很难过的,如果他没办法把我要回去,就会更难过,他甚至会自责,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我本来还想晚点从家里搬出去免得他伤心的。 可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去。 也许郑敖只是一时的冲动,也许他会爱上某个人,意识到不再需要我。也许李祝融会敲打他,逼着他把我交出去。 也许不会。 我不想留在这里。 我想回去工作,去接案子,去和事务所的同事一起加班,去和罗熙在学校附近吃点东西,去看北京的春天,去到处走走逛逛,攒一点钱,还了债之后出国看看。而不是呆在这里,看着他订婚,看着他和别人纠缠不清,看着他把叶素素娶进家来。 我想起李貅问郑敖的那句话,他说:“许朗这样,算是妾呢?算是偷呢?” 简直一语成谶,可笑又可悲。 就算是同性恋人呢,其中一方跑去结婚尚且是不可原谅的事,何况他并不爱我,还要拖着我在这里,呆在那个让人不齿的位置。 他这样欺负我,利用我,他甚至一点也不爱我。如果他对我有哪怕一丝心疼的话,都不会这样侮辱我。 他这样肆无忌惮,只是因为我爱他。 我只是这样想着,心里都要生出恨意来。 习惯了黑暗,视野都清晰起来,我侧过脸,郑敖就在我旁边安静睡着,就算这么暗,也隐约能觉察到他精致的轮廓,他的头发散乱着,我看到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再往上,是锁骨和脆弱的脖颈。 我抬起手来。 他仍然睡得很熟,没有一丝要醒的迹象,我的手靠近了,他仍然没有动,他的侧脸上盖着头发,嘴唇微微带着勾。 他这样信任我,他算准了我做不出这样的事,因为他知道我爱他。他这样放心地睡在我身边,在他放话要毁了我的人生之后,他说我的客户愚蠢,同事平庸,我的事务所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堆垃圾,似乎我整个人生的意义,就只是呆在他身边照顾他,甚至在他有了妻子之后,继续做一朵让人不齿的、可笑的解语花。 我恨得心脏都抽疼起来。 他的脖子裸露在空气中,这样脆弱,这样毫不设防。 只要掐下去,爱恨也好,恩怨也好,欺人太甚也好,统统一笔勾销。他是郑家最后一个人,郑野狐不会再出来,关映恨透了他,李祝融顾忌到我爸,也必须保住我,那么多人恨他,那么多人等着瓜分郑家,我不会被追究,不会有危险。我可以继续拥有我的事业,我的生活,我的朋友和我的人生。 可我做不到。 在他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之后,我仍然做不到。只要想到他会死,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从此再没有这个叫郑敖的人,我的心脏就像被撕成两半一样痛,我的手在发抖,心里却有一个怪兽在吼叫,像要撕破我的胸膛冲出来,阻止我疯狂而残忍的想法。 他对我这样坏,坏到我想杀了他。 可是我仍然爱他。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林尉做不到玉石俱焚,为什么爱得那么贱。 原来没有人想要犯贱。 只是心之所向,半点不由人。 我曾经以为爱是水,温润无声,却又无声流淌,没人听得见,却在你心里流成了九曲十弯。后来我以为爱是冰,带着尖锐棱角,想要吞下去,就得血肉淋漓,体无完肤。 今天我才知道,爱其实是石中花,冰中火,爱是你无法愈合的伤口,是你六十岁仍然记得的那个名字,爱是你心头的一点热血,饮冰十年,仍然在你心尖上烧灼,烧成了烙印,烧成了你骨头上的一点朱砂。 爱从来由不得你。 作者有话要说:对于郑敖来说,如人饮冰,大概是一本爱情学习手册。 教狐狸爱人真不容易。 48告别 整个春节,我一直在等。 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但最终也没有来。 没有消息,没有骚动,郑家老宅很深,管家一顿三餐给我摆饭,郑敖在的时候就摆去他书房和他一起吃,他春节里还没有那么忙,常常和我一起吃饭,我们坐在地毯上,郑家有张很漂亮的紫檀小几,很矮,可以摆下五菜一汤,我习惯吃米饭多过面食,他也跟着我天天吃。有次吃到鱼骨头,皱了半天眉头,自己去倒了杯水咽了下去,我在旁边看着,至始至终忍着没动一下。 等他放下杯子继续过来吃的时候,我问他:“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说:“我想要的只有你而已。” 后来我看到管家在回廊下扫雪,问他怎么了,他说先生走的时候让他扫的,要全部扫完。 看来他也不是全然没感觉。 关家最终没能撑到出春节。 正月十三,关家上了新闻,上的是关淮,关家家主,关映的亲弟弟。上次上是批评,这次直接开除军籍了,点名道姓带职位,连我这种从不关心政治的人也看出事态严重,东北似乎还在下大雪,当时新闻背后配的是军营门口的图,没有一个关家人。我却隐约想起红楼梦里面兵荒马乱的抄家场面。 当年那些在郑家客厅里无忧无虑说笑的年轻女孩子,一个个都有着浓密头发雪白皮肤,其中有个最小的,只有七八岁,眼睛里透着幽幽的蓝色,洋娃娃一样,一直在好奇地看着我。不知道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里,可有她们的安身之处。 那几天郑敖很忙。 我问过一次管家,管家不敢说,我想起当初在家里的时候,那时候大家都以为关家要等到出节才会被清算,李貅说郑敖出了节有得忙了,我爸问为什么,李貅说“忙着捞人呗!” 树倒猢狲散,捞得一个是一个。这些大家族,真正会让他们被连根拔起的,很少是因为对下面犯的错误,多是在派系斗争中站错了队。 那几天郑家常有客人,我在后院,和郑偃面面相觑,郑敖也怕我趁乱逃出去,所以把最得力的郑偃留给了我,郑偃十分不满这安排,看我的眼神非常不善。我不以为意,专心和他套话。 跟着苏律师实习,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当事人,我就喜欢郑偃这种喜怒哀乐全在脸上的人,好懂,好套话。看来郑家也没怎么亏待他,能够活得这么坦荡也是一种幸福。 我问他:“你是不是想去保护郑敖?” “废话。” “你告诉我郑敖在忙什么,我就告诉你怎么做能让郑敖把你带在身边。”我倒是想直接问他外面局势怎么样,可惜郑偃没傻到那地步。 “真的?”郑偃这三天来第一次用正眼看我了。 “你说了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不然我们只能在这耗着,现在局势这么乱,你在这里多一天,郑敖就多一天危险。” 郑偃思考了一下,然后告诉我:“关将军可能保不住了。” “哪个关将军?” “关淮。”郑偃知道的还不少:“可能是死刑,最好也只能无期,还是不准减的那种。” 关映年纪那么大,关淮估计也年轻不了多少,养尊处优的,在牢里估计活不了几年了。 “郑敖准备怎么应对的,有人帮他没有?叶家和李家什么情况?”我问道。 虽然我把李家排到后面,郑偃还是一脸警觉地看着我。 我当时坐在地上看书,在身边翻了翻,翻出块头最大的一本,放在手上掂了掂。 “郑偃,”我叫他名字:“你觉得这本刑法典能把我脑袋砸出血不?” 郑偃很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你威胁我也没用,先生不会相信我打你的!” 也是管家起的好头,一个个都跟着他叫郑敖叫先生,每次一叫我就想起鲁迅。 “郑敖当然不会信你打我,不过你猜猜,如果他觉得我不惜撒谎都要摆脱你的话,他是会继续让你来看管我,还是中计换一个看管人来呢?” 郑偃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我把法典举了起来:“管家,郑偃他……” “别叫!”郑偃连忙阻止我:“你想知道什么?我不可能跟你说李家的状况的!” “我不问李家状况,你就告诉我有哪些人在帮郑敖的忙。”我告诉他:“我只是想知道郑敖的状况。” 管家已经屁颠屁颠跑了过来,推开门:“许先生怎么了?” 他对郑敖也是忠心耿耿,简直好像当初一脸同情地目送我离开的不是他一样,现在不管人前人后都跟我保持距离。大概是因为郑敖和叶素素订了婚,他觉得我留在郑家身份尴尬,所以日夜悬心,说不定哪天就会跑去跟郑敖冒死进谏,要他亲贤臣远小人,遣散后宫。 我朝他笑了笑:“没事,我想看看你跑太快假发会不会掉而已。” 管家深受打击地走掉了,不知道是不是会去买顶不容易看出来的假发。 我看着郑偃。 郑偃还在纠结。 我把刑法典又举了起来。 “管……” 管字刚出口,还没提高音调,郑偃就开口了。 “叶家有帮忙,李家也有,但是帮的是小忙。”他飞快地说完了。 看来我爸还不知道,不然李祝融就不会帮忙了。我不想让我爸知道这件事,虽然肯定能给郑敖更多压力,但是对我爸身体不好。而且光靠我爸,我也跑不出去。郑敖是郑野狐托孤给李祝融的,于情于义,李祝融都不会真的下狠手对付郑敖,这个倒不怪他。以大欺小和落井下石都不是李祝融的风格。 消息问出来了,郑偃又一副“我知道的都说了”的表情,我就继续和他大眼瞪小眼了。 郑敖是深夜才回来的,管家给我先开了饭,等他回来,又上了粥。 郑敖喝了酒,不过没醉。 他没有跟我要宽慰,我也没说,外面下着大雪,我们对坐着喝粥,他解酒,我是为了刺探消息。 可惜他什么都不跟我说,只是早早睡了,他自己跑去洗了个澡,头发都是湿的,他自己对这些事浑然不懂,倒头就睡。我趁他睡着给他包了几层干毛巾,又趁他醒来前全拿走了。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还会照顾他。 他做得太过分,理应受到惩罚。 第二天他没起来,不知道是太疲倦还是感冒了,用被子把自己卷在床上,管家准备了热汤让我喂他吃,我摇了摇他,没动,就把汤放温了。 他自己闷了一会,钻出来把汤喝了,不知道好了没有,又穿好衣服走了。 他是没受过委屈的人,我态度稍微明显点他就能感觉得到,但是我不理他,他也没法生气,只是心里不舒服,再加上外面的事,所以他有段时间很沉默,脸上连笑容都没有。 我问他:“你真的觉得我们现在比以前好?” 这次他没说什么只要我之类的话,而是反问我:“许朗,爱一个人是怎样的?” 我没回答他。 他又问我:“你现在还爱我吗?” 他问我:“爱是不是就算觉得这个人变了,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但还是愿意呆在他身边,觉得和呆在任何地方都不一样。” 他简直句句都是我的写照。 我说:“但我很快就不会爱你了。” 我没能回去上班。 我在郑家后院呆着,偶尔看书,叶素素来过一次,因为是未婚妻,所以登堂入室,我怀疑她是不是奉了李貅的命令来搜查的,一间间屋子找过来,管家愁眉苦脸地跟在她后面,又拦不住。我藏得又不算深,像个客人一样,她直接踹开门就进来了。 她见我的第一眼是惊讶:“许朗,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变成什么样子我倒没有察觉,倒是郑敖有时候晚上抱着我睡的时候说我瘦了,我自己洗澡的时候也照过镜子,感觉应该不是廋骨嶙峋那种,不至于让叶素素发出这种感慨。 管家也知道拦不住了,总不能叫郑偃把我们两个锁在两间房子里,毕竟叶素素是跟郑敖订过婚的,所以自己挨着墙溜走了,估计是偷偷出去打电话给郑敖求助了。 我用我最近在喝的绿茶招待叶素素。 “李貅叫你来的?”我先问她。 叶素素学我盘腿坐在地上,冷笑了一声:“我干嘛要听他的?” 她这话里情绪太重,我没有接,只是把果脯端过来给她吃。 她却没有换话题的意思,吃了两块果脯,又推了我一把:“喂!你是不是以为我还喜欢李貅?” 我被她这么突然地一推,茶水直接呛进气管里,咳得如同夏季暴雨打荷叶一般,简直像要把肺都咳出来,叶素素给我拍了两下,就很没耐心在一边说:“你这不是肺痨吧,怎么咳这么久的?我进门就觉得你不对劲了。” 我咳得累了,把头靠在榻上,暂时没有说话的力气。 叶素素没有继续说话,没心没肺地吃着东西,北京这么冷,她上面穿着毛茸茸的白色外套,下面穿了个半膝袜,一双皮鞋,一副“这是两条假腿”的样子。 我休息了一会儿,然后问她:“你真的和郑敖订婚了?” 她的脸红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其实看起来再没心没肺,心里都是敏感的。 “关你什么事?”她瞪我:“你不会以为郑敖不跟我订婚就会和你在一起吧!我跟你说,你千万不要有这个想法,郑敖就是个人渣!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那你为什么要和一个人渣订婚呢?”我打断了她的话。 这个阶层的夫妻关系因为掺杂了太多东西,所以反而难有真感情了,就这么些人,这么可能那么巧你爱上他他也爱上你,更多的是家世相当,对家族有帮助就结了。他们这样的身世,要面对的诱惑太多了。对于男人来说,这世界上有一百种美,除非是有了真心相爱的人,否则谁能在这世界最美好的面孔、最姣好的身段都呈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却无动于衷?一次或许能行,百次千次呢?何况是完全不需要任何责任,连你周围的人都从小告诉你,这是你应得的享受。 男人先玩,女人也开始玩,婚姻多是一纸空文,更多的是充当一个权力的纽带,玩归玩,没人会威胁到这个纽带。但是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也好,我冷眼看了这么多年,始终觉得这种关系是一种病态。 玩得再爽再精彩,锦衣华服,夜夜笙歌,终究不过是玩而已。这世界上有很多比玩更好的东西,比如爱情,比如神圣的婚姻,喜爱的事业,还有能够掌控住自己人生的自由。 叶素素这样的女孩子,为什么要自己跳进这个火坑里呢?她脾气不好,说话也直接,但她是真切鲜活的,有着自己的情绪和喜恶,也拥有好好恋爱生活的能力…… 我看着她,她不说话。 也许她觉得我在无声地谴责她,于是昂起头来,不服气地说了句:“我姐姐能订婚,我为什么不能?” 这句话换了别人,也许听不懂。 但我是懂的。 当初都说叶家父母感情好,结婚二十周年纪念弄得很盛大,广发邀请函,我爸拖着一脸不爽的李祝融去了,回来还感慨不已,要给李貅和我灌输正确的爱情观,免得我们长歪,李祝融在旁边只是冷笑。 后来我长大了,听到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说是叶家没有儿子,长辈和亲戚一直在施压,又说叶岚子和叶素素的父亲在外面养了一房,生了个小儿子。 如果是真的话,就不是做戏的问题了。 我见过那张请柬,叶夫人是非常漂亮的妇人,看着自己丈夫的眼睛满是崇拜和爱意,她丈夫回握着她的手,也温和地看着她。 可是如果以后继承叶家的是另外一个女人生的孩子呢?如果叶家最终会以这样的形势昭告天下,所谓的夫妻恩爱,不过是最大的一个笑话呢? 当初叶岚子订婚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早,现在又加上一个叶素素。 我隐约想通了什么,但又觉得悲伤。 “你想证明什么?”我轻声问她:“你不知道这是一辈子的事吗?” 叶素素一直垂着头,听到我的话,忽然抬起头来。 她的脸很光洁,有着青春期特有的稚嫩和锐气,她的眼睛里闪着光,几乎要溢出来,她这样锋利而愤怒地逼问我:“不就是一辈子吗?我姐姐能,我为什么不能!他们说养女儿没有用,说我妈妈有错,说她错在生了我们,百年之后财产都要归外人!我为什么不能证明我有用!” 我无言以对地看着她。 “可是你的人生这么办呢?你还这么年轻,可以去谈恋爱,去和相爱的人组建自己的家庭……” “如果我一个人去过自己的幸福生活,不就是证明了女儿没有用吗!”她的声音这样清脆,却句句都带着尖锐棱角,仿佛她把那些情绪化成了刀子,割得人的心口疼:“我偏偏要证明自己!我姐姐嫁周家,我嫁郑家!谁敢动我妈妈,我就跟他们拼命!那个女人养的儿子想进家门,除非我死!” 她这样决绝,又这样坚强,明明眼睛里闪着光,但又冒着火,这点火似乎可以烧光一切,烧得她的脸上浮出两抹红,米粒细牙咬得紧紧的,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来。 我不能再与她对视下去。 “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你还可以做别的事,可以像男孩子一样,开创自己的事业……” 她“噌”地站了起来。 “许朗,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点吗?”她言辞激切地说:“就是你这天真的样子,你以为这个世界真的很美好吗?如果每个人真的有更好的路走,这个世界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每次这样看着我的时候,都让我信以为真。但是我不会再相信了!要想不被那些人伤害到你想保护的人,就要变得比他们更狠!你知道吗?许朗!其实这个世界和你爱的那个叫郑敖的人一样,都是一坨屎。” 说完这些话,她直接转身推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外面风雪漫天,她却义无反顾。 我知道她为什么不怕冷。 因为她的心里已经结了冰。 晚上郑敖回来,眼眶是青的。 我明知故问:“谁打的。” 他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 “李貅。” 我想,我应该让叶素素带话出去的。 她确实是替李貅来看我的。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她为李貅做事。 这是她对自己的告别。 49点评 郑敖被打了一顿之后,在家休息了两天。 说实话,我不太明白他关着我是想做什么,我们现在连坐在一起好好聊天都不可能了,因为我连话都不想跟他说。 他的皮肤白,被打青了之后看起来十分明显,好在脸长得漂亮,也不显得难看,只是有点怪,像眼睛上被多涂了一层颜色。他近来越来越不常笑了,也不会像以前一样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坐在桌上看文件,速度飞快,很快就翻过一页。 我就坐在地上看书。 我从小最喜欢的就是书,比电视、游戏、好吃的东西都要更喜欢,因为书里有另外一个世界。有时候我想起小时候的事都有点模糊,唯有看过的书无比清楚。在孤儿院的时候看过连环画的杨家将,看到金沙滩,无比伤心。跟着奶奶的时候看三国演义,很多字都不认识。后来看物理书,看科学家的传记,看我爸收集的各种物理杂志,半懂半不懂。 我并不是真正的天才,我知道。 真正的天才是我爸那种,他当初从南方一个小城市里一路考出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十七岁考进全国最厉害的理科学府,他曾经拿到最顶尖的物理研究所的邀请。而在他之后唯一一个天赋追上他的叫林森,我见过他回学校演讲,异常地年轻,苍白,眼镜厚到眼睛都看不清,人有点神经质,说话从不看台下的人的眼睛,语速飞快,我勉强听了两分钟,就再也听不懂他谁的话了,只看见前排占了座位的一堆物理专业生用笔如飞,拼命记笔记,一个个脸颊绯红,听得心潮澎湃。 坐在我前面的两个女孩子很担心他,说:“这么厉害的天才,没有生活能力,一个人怎么过得好?” 现在想想,反而是他这样的性格过得更好。我爸心太软了,天生要上殿堂的,却被李祝融拖了下来,在这三丈软红尘困了一辈子。所以其实越是不懂世故越好,心里不在乎任何人,也就没有任何牵绊。一个人其实是最好的,吃好了,睡好了,生活规律,又会有什么问题呢?这世上真正让人伤心的事,都是关系到另外一个人的。 我上了大学之后,就只看专业书了。 现在被关在郑家,没办法上庭,只好找书看,不知道是不是心境不好,看专业书总觉得灰心,所以又找了些以前喜欢的书来看。大块头的俄国小说译本,北京下雪,书里也下雪,以前事务所的女孩子们很是紧随网上潮流,跟我说俄罗斯是战斗民族。他们小说里的主人公也多有韧性,是伏尔加和铺天盖地的大雪才能养出来的韧性。我有时候情绪太低落,看着小说主人公在低矮房子里吃黑面包马铃薯,却还坚持活下去,就觉得多了点力气。 郑敖在家的那几天,我坐在壁炉前面看书,他在书桌上看文件,一下午不说一句话,管家来了,也默默送了饭就走。 我们不过是在消耗我们之间仅存的那点东西而已。 什么时候耗完了,我们的故事也完了。 整个正月里,我都困在郑家。 看完了俄国小说,开始看梅里美,看科西嘉岛上的强盗,二月初的一天,我听见前院忽然十分嘈杂,里面还有管家的声音,我抬头看了眼窗外,郑偃立马阻止:“没你事!” 自从上次被我骗过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就很不客气了。 他把门关上,然后给管家打了个电话。不知道管家说了什么,他的神色忽然凝重起来。 然后他把门锁上,走出去了,走之前还不忘警告我:“别乱跑,你走不掉的。” 我不用想都知道是郑敖的事。郑野狐也是很有前瞻性,收养一个郑偃,当做保镖从小养到大,结果比郑家的那些亲戚还要忠心。 晚饭郑敖没有和我一起吃。 管家过来看着我吃了饭,又匆匆走了,看我吃饭的时候他双手垂着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我问他:“郑敖怎么了?” 他没说话。 到了晚上,他忽然过来说了一句:“先生身体不舒服,许先生这两天体谅点吧。” 我被他话里的意味气笑了。 不过我也隐约猜到了什么。 晚上我睡下之后一个小时左右,郑敖过来了,借着床头灯看了下我,和管家低声说了什么,然后轻手轻脚爬上了床,抱着我睡觉。 他睡着之后,我睁开了眼睛。 他身上有很重的药味。 我伸手搭上他的后背,沿着脊椎往下摸,他穿着宽松的睡衣,腰上有一圈硬邦邦的绷带。 他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郑偃没有再看守我,而是贴身跟着郑敖了。但是郑家的守卫多了很多。 我弄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在三天之后。 二月七,我在书房看书,门被敲响了。我先以为是管家来送厨房炖的汤什么的,头也不抬地说:“放在桌上吧。” 外面是个大晴天,雪还没化完,门一打开,风就吹了进来,站在门口的人影子投到我书上,我才发现不对劲。 那是个女孩子。 她穿着白色羽绒服,仍然和上次见面的时候一样安静内向,头发扎了个马尾,身材微胖,和这座城市里任何一个普通的高中女生并无区别。 “王娴?”我惊讶地看着她:“叶素素叫你来的吗?” 她原本站在门口不动,听了我的话,忽然像下定决心一样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反手把门关上了。 “素素说你过得不好。”她仍然低着头:“她最近有事要忙,没有空过来。” “替我多谢她关心。”虽然自己都只能算这里的一个囚犯而已,我还是努力接待她,给她倒茶:“你要吃点东西吗?” 她摇头。 这间书房的窗户很精巧,四扇雕花窗,照进来的阳光都是带花纹的,靠窗放着花梨木长榻,榻上又有桌,摆着茶具。管家平时时不时来送个东西,还有个红泥小炉子煮茶。 她在榻边坐了下来,安静地打量周围。 “其实这里还好。”我和她只见过一次面,然而知道她性格内向,如果我不找话说只怕要冷场:“谢谢你过来看我。” “没关系的。”她轻声说:“我家离这很近,我就说我来看郑奶奶的。” 也是,王家也是大家族,大概也住在这一片的某个院子中,和郑家应该也是世代往来的关系,她来郑家逛逛,看看关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然而还是有点尴尬。 上次见她,穿的灰蒙蒙的,又被叶素素一衬,整个人都有点没有存在感。这次来却好了不少,虽然仍然大部分时候是垂着头,但也偶尔敢抬起眼来看我一下了,不过如果我和她对视,她还是会低下头去。 “你还在上高中吗?今天不用上学吗?”为了不让她拘谨,我只好问她点问题。 “今天是周末。”她端着茶杯,小口喝着。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很久没看日历了。” 她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也笑了。 “其实我在这挺好的,你帮我告诉叶素素,不用担心我,要她善待她自己。” 她点了点头。 听她意思,这一片确实是这些家族的聚居区,我不禁想起一个人来。 “对了,王娴,你认识一个人吗?他叫罗秦,他是罗家的。” “认识,但不是很熟。你要我带话给他吗?”王娴显然是知道我处境。 像我这样的事,想必外面的传言都已经渐渐起来了,就是不知道有几个版本?不过不管什么版本,罗秦总会听到点风声的。而且只要他找不到我,自然会去查。 “不,不用带话了。” 他如果自己愿意帮我,是情分。如果我去要求他帮我,就是拖他下水了。我和郑敖的纠葛,是不该牵扯旁人的。 “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最近郑家发生什么事,你知道吗?” 我并没有挑明说是郑敖受伤的事,一则郑敖自己也许会把这件事保密,不能从我这传出去。二是王娴毕竟只是个女学生,还要上学,这些事情也许她并不清楚。 但是王娴点了头。 “是郑敖受伤的事吧……”她低着头轻声说:“我从我哥那听到的,他跟我妈说了。” “你知道多少呢?”我不想给她压力,尽管叶素素说我天真,我仍然觉得人在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事,这世界并没她说的那么不堪,污泥里也能开出花来:“不知道也没关系的。” 王娴垂着头,她倒是有一头乌黑的好头发。 “我哥说,是关家的人做的。关家有几个小辈,脾气很烈,觉得郑敖太狠心,又侮辱了他们,就忍不住了……”她慢慢地说道:“现在人被扣下了,郑敖还没做决定,但是郑奶奶很生气。” “生谁的气?” “生郑敖的。”王娴显然对郑家很了解:“她说是郑敖把他们逼到这一步的,她恨郑敖,因为郑敖没有竭尽全力救关家,她说郑敖忘恩负义。” 亲生祖孙,竟然也讲起恩义了。郑敖的母亲至今身份不明,郑野狐也说是被关映算计之后才有了郑敖,关映说的恩义,大概是觉得没有她就没有郑敖,所以郑敖应该对她感恩戴德,百依百顺。 而且人性真奇怪,明明是因为站错了队,被更上面的人发落了。却不去找让自己失势的罪魁祸首,而是恨上了不救自己的亲戚。我真是看不懂。 “郑敖那边怎么样呢?”我问她。 王娴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大概是对我这问题有点奇怪。 也是,我每天和郑敖睡在一起,竟 作品相关 (9) 然还要问别人。 “他还是在专心工作吧。”王娴说:“我哥哥说他的场面铺得很大,有夏家负责实干,素素她姐夫家负责各路关节,一旦运转起来会很厉害,就是有点太极限了,稍嫌勉强。” 一听这故弄玄虚的遣词造句就是王朗的风格。 京中这一代人,要讲能力,也许很难排出个一二三四,因为有郑敖这种已经开始大显身手的,也有周勋那样低调行事的,还有一堆上面长辈太多还在读书的,所以无从比较。但是要论点评家的话,王朗当属第一。王家想养个运筹帷幄的君子出来,结果养成了个纸上谈兵的评论家。 王娴坐了一会,也要走了,说是还有作业没做。 走时她问我:“上次叶素素说李貅很生气,要和郑敖打架,你要带话给他吗?”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李貅这种人和李祝融一模一样,虽然脾气坏,却很有自制力。如果能够把我弄出去的话,他绝对会忍到把我弄走了再打郑敖的。他现在打郑敖,只能说明他除了打人什么都做不了了。他才十九岁,上面毕竟还有李祝融,能做什么呢? “帮我跟他说,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我爸知道。” 王娴来过之后第二天,我又在新闻上看到了关家的消息。 原本潜逃国外的关淮的儿子儿媳,都被抓回来“接受调查”了。 郑敖回来得很晚,没有直接过来跟我吃饭,不知道去了哪里。吃晚饭的时候,他颧骨上再添一道擦伤,应该是被砸出来的。 敢拿东西砸他的,也只剩一个关映了。 50宽容 管家大概是怕他伤口留疤,桌上菜都清淡得很,我坐在他对面,用汤泡了一点饭,很快吃完了。他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起身的时候,他忽然伸手抓住了我手臂。 我没收手回来。 我们僵持了一会,他忽然叫了一声:“小朗。”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疲惫,好像一个气球,轻轻一戳就能戳破,里面都是故事。 可惜我不想听他的故事了。 我说:“不要这样叫我,我不是你的小朗。” 晚上我失眠了。 凌晨的时候我仍然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他已经睡着了,仍然习惯性地抱着我,我转过头,看见他睡得很安静的样子,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以前我常这样安慰他。 快到凌晨时我才睡着,好在管家从不叫我起床,都是让我睡得自然醒。朦朦胧胧睡到上午,感觉阳光照在身上。忽然感觉有人在轻声叫我名字:“许先生,许先生……” 我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看见郑敖站在我旁边,说话的是旁边的管家,郑敖背着光,我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看见管家一张脸像苦瓜一样,反正他一直都是这样,我也没觉得奇怪。 看我醒了,管家是退了出去。 我只奇怪这时候郑敖为什么不去上班。他站在我床边,一言不发,我自己慢慢爬起来穿衣服。 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屏幕,光照见他表情,几乎有点狠绝,他把手机递给了我。 我刚醒,还有点茫然,接了过来,放在耳边。 那边传来我爸的声音。 “是郑敖吗?” 我心中百种情绪一齐涌了上来,又急又气,我不知道为什么千叮咛万嘱咐我爸反而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李祝融那边为什么连这个都瞒不住?我爸这种身体状况,要是知道了事情来龙去脉,只怕会气出个好歹。 “在听吗?郑敖,”我爸那边还在问:“可以让小朗接电话吗?” 我看了一眼郑敖。 “爸,我是小朗。” 我爸的语气顿时焦急了起来:“小朗,你在郑家对吗?小安跟我说你被郑敖扣在郑家,不让你回来。你们闹矛盾了吗?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没有,爸,是我自己要住在他家的。”我几乎本能地撒了谎。 我爸那边沉默了一下。 “他和叶素素订婚了,也是你要的吗?” 我被这一句话堵得无言以对。 我爸也沉默了一下。 然后他问我:“小朗,你是不是一直觉得爸不在乎你?” “没有,爸对我很好。” 当初陆非夏教过我,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并不是说大人喜欢孩子哭,而是你不哭,别人怎么知道你委屈,你不说想要,别人怎么知道你要吃糖。 但我不想这样。 我不想去要求什么东西,去抢,去索要,就算这样真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也不是别人心甘情愿给的。就像我从不要求郑敖喜欢我。爱这种东西,父亲的也好,恋人的也好,都是要心甘情愿给的,他爱你自然会给你,不爱你强抢又有什么意思呢?抢来的,求来的,我一分都不想要。算矫情也好,算高傲也好,这是我骨子里的东西,一辈子不会变。就算想要得快死了,也绝不会开口说一个字。 我爸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小朗,你放心,爸爸一定会让你回家的。没有人能扣住你。李祝融不接你回来,我自己去接。” 他已经连名带姓地叫李祝融了,可以想见李家现在是什么场面。 我说:“没关系,我在这边其实也很好,很安逸,而且我本来就喜欢郑敖,爸不要觉得我过得不好,别多心,就当我是出去旅游了。” 我爸再也听不下去了,匆匆挂了电话。 我爸以前担心我和李貅的关系,还百般帮我们周旋,他不知道,我并不责怪李貅,也没恨过李貅,我只是再也不会接纳他了。 我不会接纳李家的任何人。 但唯有我爸,我没办法疏远他。 我不希望他和李祝融吵架,也许是被关得久了,我现在对人性越来越悲观。我怕他和李祝融生了嫌隙,应了我的奶奶的话。而且我现在被关在郑家,他只有李祝融了。 挂掉电话,我抬头看着郑敖。 他也看着我。 外面云层遮住了太阳,窗户里照进的光不那么亮了,他的脸我看得很清晰,我就这样盘坐在床上,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我说:“郑敖,你现在还想关着我吗?” 他不说话。 我说:“郑敖,你一直觉得我脾气好,那你知道脾气好的人是怎样报复的吗?我这些天其实也在想,我没有能力,只是个平头百姓,你要关我,要见我,要和我睡在一张床上,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至少这世上有一样东西,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也管不到这里。” 我低头,拉开睡衣的领口,长久不见太阳,我皮肤苍白得不像话,我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左胸口,告诉他:“你看,这里是我的心。你这辈子,都没有再进这里的资格。” 不是所有的伤害都可以得到原谅,因为受到伤害的那个我,不是现在的我,我没有资格代他原谅。就算我现在有了开阔心境,云淡风轻的性格,但是当年的那个我,也许因为这个伤害,而活在遮天蔽日的阴霾里,看不到一点点希望。 我活在这个世上,不过一个平头百姓。我的人身自由也许由不得我自己,别人伤害我,我也许没有办法打回去,但是我可以决定我自己的心。我从心里剔除掉他们,剜除掉所有痕迹,然后这辈子再不放他们进来。哪怕我余生都要被关在这里,哪怕我会生病,会死,会和郑敖上床,我的心里都不会再有他。在我的心里,始终有一个人,在冷冷地看着他,如同对待一个陌生人。 郑敖抬了抬手,却没有碰我。 他说:“那如果我爱上你了呢?” 我像听见了最好笑的笑话,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说:“郑敖,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没有?” 第一次,我做你的朋友,倾心照顾你,愿意成为你结婚典礼上的背景。你利用了我。 第二次,我给你一次被原谅的机会,你轻描淡写用掉,说要和我交往。最后你亲口告诉我,你不爱我,但是可以和我相处。原来我爱你,只能换来一个陪伴你的资格而已。 第三次,我求你不要关着我,不要毁掉我的工作和人生,你说你只要我,你为了你的日子舒坦,把我整个的人生碾得粉碎。 耶稣也只能打完左脸换右脸而已,我哪来的第四张脸给你打? 但郑敖不为所动。 他说:“你还没回答我,如果我爱上你了,你会怎样?” 我笑着看他。 “郑敖,如果你爱上了我,不是我会怎样,而是你会怎样。” “你什么意思?”他问我。 “你觉得你配说爱吗?”我问他:“你真知道爱是什么东西吗?” 爱是宽容,是体谅,是把那个人的感受放在自己的感受之上,你爱一个人,就不会囚禁他,伤害他,你会把他供起来,像对待你的信仰一样,连你自己也不许亵渎。你如果真的爱我,哪怕只有一点点喜欢,你都不会这样对待我。 他说:“爱有千百种。” “你错了,伤害有千百种。”我告诉他:“爱只有一种。等你见过,自然会懂。” 因为这一种爱,就足以包容千千万万种的伤害,一点点被打磨,被消耗,像写完了的粉笔,就算写满了整面墙,却再也无法复原。 郑敖没有再说话。 当初郑野狐说郑家人聪明,其实不过是看准了人欺负而已,一定要把爱他们的的人压榨出最后一点包容力,最后自取灭亡。他是这样,他儿子也是这样,实在是祖传手艺,外人学都学不来。 他走之后我还吩咐了他一句:“是李貅告诉我爸的,下次他再打你,你可以多还他两拳。” 下午王娴来找我。 我不知道管家有没有发现她常溜来找我,反正每天她来找我时管家都不在,当然也可能管家知道这件事,也默许了,因为怕我一个人呆久了会被逼疯。 不过王娴和我一样,是没什么兴趣爱好的人,她不知道是受叶素素之托还是什么,连作业都要拿到这里来做,好在我毕业不久,还能指点一二,她和我一样学的是理科,成绩还不错,就是有点喜欢看课外书。 我问她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她说没什么大事,关家的位置被龙家顶替了,那家和关家是世仇,十年浩劫里还打死过关家的人。还有就是周勋和叶岚子吵架了,李貅被李祝融打了一顿。 我其实有点不懂李貅为什么要告诉我爸,以他的脾气,可能是觉得我在这边过太惨,李祝融又没有给郑敖大力施压,所以一气之下跟我爸告状了。但以他对我爸的孝顺程度,不至于做这样的事。 倒是周勋和叶岚子吵架的原因我很能理解。 从叶素素身上,多少能看到叶岚子的影子,她和周勋订婚,很大一部分是为了家族,周家向来低调,从来不沾染别的东西,一心从军。这次和郑家合作,多半是叶岚子的主意,她要通过联姻和生意,把叶家和周郑两家绑成铁三角,这样就算他父亲想要“宠妾灭妻”,也得掂量掂量。 但是这件事对于周家,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他们这样的大家族,只要不掺合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面,一心充当国家栋梁,是不会有覆灭之灾的。到了这个地步,利益的多少已经不在他们的考虑中了,家族能够长久地存活下去、培养出优秀的子侄才是重中之重。 但是周勋爱她,连带着对她妹妹都无比纵容,让叶素素没大没小地叫他“周木头!” 在夏家拜年的时候,我看过周勋看叶岚子的眼神。 那是带着爱情的眼神。 周勋不傻,他的脑袋不比李貅他们的差,叶岚子的心思,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只不过是纵容她而已。只是人心不足,总有纵容不下去的时候。 别的不说,我只问关映。 “我看新闻,关家似乎又出了事,”我问王娴:“郑敖他奶奶怎么样了?” “郑奶奶的态度有点奇怪。”王娴说:“她不想见郑敖,但是又把权力都交给了他。” 这正是她的厉害之处。 她恨郑敖,却关心郑家的存亡,郑敖现在是郑家唯一的后人,她扶持也好,不扶持也好,总不能真的去对付他。所以她从来只在言语行动上伤害郑敖,却从不在权力上限制他。 京中叫她武则天,她比武则天总好一点,没让外戚替代了郑家,充其量只是个吕后,还没做成。 我在书上撕下一页纸,在上面写了一个电话号码。 “王娴,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王娴和我熟了,也敢抬起眼睛和我对视了。 “你替我打这个电话,记得,要趁一个人的时候打,就说你是许朗的朋友,问这个号码的主人,上次想跟我说的事是什么,把她的回答告诉我。”我问她:“你能做到吗?” 王娴神色凝重的点头。 她大概以为我在密谋什么,还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其实我还可以帮别的忙,我家里有枪。” 我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脸红了。 “没有那么夸张的,”我跟她说:“我只是被关在这里,又不是一辈子,哪里需要用得到枪。” 其实王娴没错,我确实是在密谋着什么。 大概是从小在李家长大的缘故,我几乎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从来不是枪。 而是人心。 京中这么多家族,夏李郑,王叶贺,周家宁家,人际关系错综复杂,交织成了一张网,此消彼长,彼此掣肘,谁能找到这张网的主线所在,就能真正掌握这个小世界的游戏规则。 我以前总不想这些,因为我知道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的世界在外面,我要当一个过得开心一点的平凡人。 可惜郑敖不答应。 他现在在走钢丝,手上项目还在铺设,场面铺得这么大,一个人吞下夏家手上所有的订单,不知道侵犯到多少人的利益。内忧外患,四面楚歌,他还敢在百忙之中把我锁在他家里。 大概他觉得我只是个温和无害的废物罢了。 可惜我不是。 未来的路还很长,我还有很多时间,我可以慢慢来,把所有的关系一条条梳理清楚,然后抽丝剥茧,找到最薄弱的那一点,脱身出去,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我不需要李祝融,也不需要李貅,抑或是罗熙。 我可以靠我自己。 因为我很有耐心,也很有时间。 我可以耗上一辈子。 51时间 我在郑家将近一百天了。 我感觉自己像坐井观天的青蛙。 生活里没有一点波澜,我越来越没有办法集中注意里看书,我仍然每天呆在书房里,但是更多的是发呆,我连书房里的每一寸地毯长什么样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甚至开始期盼每天郑敖早点回来,因为我只想能听到一点人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那些案例里,被犯罪嫌疑人囚禁很久的受害者,久而久之竟然会爱上犯罪嫌疑人,我当时看的时候觉得离谱又病态,现在想想也许不是没有原因的。人是没法一个人活下去的,如果你的世界里只剩下孤独和无趣,只有当某个人到来时,才能掀起一点波澜,那你绝对会爱上他的。 可惜我已经爱过他了。 郑敖的时间更少了。 他甚至开始通宵加起班来。我知道是因为我爸的缘故,李祝融也开始对他施压了。 他现在真是四面楚歌。 但他犹自不知反省。 有次我半夜醒来,发现他刚加完班,大概是困过头了,睡不着,抱着我,眼睛看着天花板,眼眶下面两抹青。 我说:“郑敖,你后悔吗?” 他摇头,仍然只是抱着我。 我转过身来,看着他。 “你也很在乎自己的事业吧,如果没有李祝融的压力,你现在会轻松很多,”我低声跟他说:“放了我吧,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你不是从小就很崇拜你父亲吗?你很快就可以成为像他一样的人了。” 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放了你,你还会和我这样睡在一起吗?” 我没说话,我知道自己骗不过他,他已经从我眼睛里知道了答案。 他说:“那就不是原来的样子。” 其实这只是个借口。 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回到原来的样子了,他知道的。 我真正决定不择手段逃走,是在郑敖和叶素素的订婚典礼日期确定之后了。 叶素素今年高中毕业。毕业加订婚,然后直接出去留学,读她姐姐读过的学校。 我很久没见过叶素素了,不知道是学习紧张,还是嫌弃我太天真,她没有再来看过我。反倒是王娴来得越来越勤快,勤快到我相信郑敖和管家都对她的造访心知肚明。 北京开春晚,王娴早早地就穿上了毛衣和短裙,我笑她要风度不要温度,她和我玩了这么久,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连忙解释:“其实这样穿挺好看的。” 她低着头坐到一边,过了一会,来了一句:“一点都不好看,我太胖了。” 我无奈地笑了。 “要那么瘦干什么?你们女孩子喜欢瘦,男生却没这么想,瘦得跟排骨一样,看着就恐怖。” “真的?”她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我撒了谎,其实男生不喜欢瘦,喜欢的是凹凸有致,但无论是这两者中的那一个,都和王娴挨不上边。 不过我还是安慰她。 “肯定是真的,我骗你干什么。瘦太容易了,少吃一点不就瘦了要匀称才难。你现在的身材就是匀称,挺好的,什么衣服都能穿。”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低着头哭了。 我被吓到了。 我觉得我说的话已经连我自己都骗过去了,她竟然哭了。 我对女孩子的眼泪向来没什么办法,赶紧手忙脚乱地找了纸递给她,坐在她旁边,她低着头哭,我只能看见她梳了双马尾的头发心。我想拍拍她的背安慰她,又觉得这样太突兀了。 我想我其实知道她为什么哭,可能她是觉得委屈。如果你的人生里有一件事,你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做好。但是别人却生下来就享有你梦想的一切,不用花费一点力气,不用刻意珍惜,就已经是你全力以赴后的千万倍,你也会觉得委屈的。 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已经开始认识到容貌的重要性了,她常年跟叶素素呆在一起,想必更是见识到了形形色色的区别对待,哭只是一次宣泄而已。 但我实在是太喜欢管闲事的人。 她低着头哭,我就劝她:“其实外貌并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这个世界是个看脸的世界,但是那部分会以你的外貌来评价你的都是这世上的陌生人,因为他们不了解你,所以外貌是最直观最简单的方法,不然还能用什么作为第一印象呢?但是真正要每天和你相处的朋友家人,甚至以后的男朋友,都是和你相处久了之后,就渐渐忽略掉了外貌这回事了。如果真的和你相处很久之后还以外貌来判断你,那这个人也确实不值得深交。” 王娴倒是听劝,听了我的话,抬起满是眼泪的脸来问我:“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我和素素在你心里也是一样的?”她问我。 “当然是。” 王娴仍然只是哭,我抬起手准备拍拍她的肩膀,她却把整个身体都靠了过来。 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子,穿着柔软的毛衣,头发长又浓密,靠在我胸口,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忙保持住这个姿势,一动不敢动,生怕我的动作让她误会伤心,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她发出猫一样的呜咽声。 “我觉得自己太丢脸了……”她头埋在我胸口,哭着说:“这套衣服是素素的,我看她穿着好看,就买了一样的,可是我穿着好丑,我太肥了!我是东施效颦……” “没有这回事,”我安慰她:“每个女孩子都有自己的特色,只要年轻有活力就穿什么都好看。这个社会对女孩子的外貌太苛刻了,你不要被影响,要相信自己内在的东西。” 她不说话了,仍然小声地哭着。 我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保持这个姿势,看着门口。有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门帘动了一下。 我想那大概是管家来送茶水吧,管家还是很有规矩的,这种场面不会过来打扰。 王娴整整哭了半个小时,最后她哭到没力气了,就小声抽噎着,我一直给她递纸。女人真是水做的,我都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多眼泪。 最后她走的时候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还是告诉我:“我打了你给我的那个电话,是个女人接的,她说她叫倪云岚,说郝诗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她看见小孩手臂上有被掐的痕迹。她说让你赶快给她回电话。是有人在虐待自己的小孩吗?” 我说:“我还不清楚。不过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就当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知道吗?” 王娴很认真地点了头。 我拿起一件白狐肷的大衣,让她穿着出去,外面太冷了,春二月,风刮得跟刀子一样,她这身毛衣不知道要多透风。她有点不好意思,我说:“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常出门,留着也没用。” 这几件大衣都是郑敖让管家给我准备的,式样差不多,他穿玄色,我穿白色,他身上倒是常常看见这几件衣服,羊呢大衣,玄狐的斗篷,一进门管家就给他脱下来,挂在衣架上掸雪,但我的大衣都没什么穿的机会,唯一一次是去后院看红梅花,管家陪着,梅花开得还是漂亮,只是此时时间心境全是错,看得味如嚼蜡。 下午我一直在想郝诗的事,我觉得无能为力,但又有点自责,因为我觉得我对那个小孩有责任,如果当初我再坚决一点,或者把问题说得严重一点,也许郝诗就会放弃了。但是,我隐隐感觉摸到了什么,像在浑浊晦暗的水里伸手触摸到了一茎水草,细如游丝,从你指尖滑过去,轻得几乎像不存在。但是你知道只要抓住它,你就能把整个水底的东西连根拔起,所有潜伏的、可利用的,都会呈现在你眼前,清晰得如同暴晒在烈日之下。 但是我没能保持这个状态多久。 管家很快叫我去吃饭,那时候天还没擦黑,我穿过回廊的时候都有点惊讶,不知道郑敖今天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早。 但显然管家是知道的,桌上摆着不少菜,连费时费力的佛跳墙都有,香得很,汤是海鲜汤,我看见鲍鱼和梭子蟹,郑敖坐在侧对门的位置,脸色冷得很,不知道是不是工作上的问题,坐得笔直地在等我。看见我来了,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脸。 我低着头,走过去,从他身边绕过去,准备坐到他左边,长久只有我们两个人吃饭,管家也只摆两把椅子了,还用高几摆了梅瓶插了花放在桌边,很是雅致。 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忽然伸手抓住了我。 我本能地想收手回来,他却凑了过来,他侧着脸,脸靠近我胸口的衣服,鼻子似乎在嗅着什么。 我往后躲,撞在高几上,梅瓶“哗啦”一声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瓶子里的水流到我脚边。管家不知道躲到那里去了,没有出来收拾。 郑敖仍然坐着,他的脸离我很近,白得像瓷,他的眼睛低垂着,睫毛盖在眼睛上,他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压抑情绪,然后他慢慢抬起眼睛来,冷冷地看着我。 “王娴身上的香水,对吗?” 52流血 我心里的火腾地升了上来。 明明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是真的被怀疑被质问的时候,心里还是会因为这态度而气得全身的血液都要烧起来。我的脸像要被烧破皮了,嘴唇发抖,却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这态度却让郑敖误会了。 他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就算不喜欢我了,”他的眼睛里满是嘲讽:“也不需要这样饥不择食吧?” 我听见了脑中的那根弦崩断的声音。等我意识到他抓着我手臂根本没用什么力气的时候,我的手已经挥了出去。 “啪”地一声,他的脸整个偏了过去,本来整齐别在耳后的头发散落下来,盖在左脸上,白皙脸颊上渐渐浮现出清晰的指痕印。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我并不是会先动手的人,我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绝对不能动手打人。就算在上次那种混乱的情况,我也是忍了再忍眼看事态无法阻止才动手的,但这次,我竟然因为他的一句话而暴戾到这种地步。 我以为,他会用力抓着我的手的。 但是他只是拉着我的手臂,根本没有禁锢我行动的意思。我一挥手,就打了出去。 郑敖转过了脸。 他的眼睛里有很亮的东西,像是火焰,又像是冰棱,他甚至还自嘲地笑了笑,他说:“你看,小朗,我们之间,本来就是应该直接动手的。” 他站起来的瞬间,我本能地往后退。 但是他的速度太快了,我还来不及转身,手臂就被抓住了。他抓着我的手臂往他的方向一拖,抓住我要推开他的右手,往我头顶一推,左手拧住我双手手腕,右手扣紧我下巴,整个人压了过来,把我按在挂着山水卷轴的墙壁上。 他的脸凑了过来。 他吻了我。 他的吻炽热得像火焰,根本不像是吻,而像是在掠夺,在确认自己的占有权。但是对于第一次接吻的我来说,仍然是异常剧烈的冲击,整个灵魂都像被抽空了。我睁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我根本找不到呼吸的间隙,感觉肺里的每一丝氧气都被夺走了,我昏昏沉沉地感觉嘴唇好像被啃破了,他有点太用力了。 我以为他至少会让我休息一下。 但是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衣服里。 他整个人都像在发烫,连喷在我锁骨上的呼吸都是炙热沉重的,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皮肤太凉了,衬衫好像被撕开了,有一粒扣子弹了出去,他好像咬了我一口,在胸前或是什么地方,我忽然觉得心脏一阵酥麻,整个人要垂死的鱼一样弹了起来。 “不要……”我开始剧烈地推他:“别这样,郑敖!别咬我……” 他似乎是笑了,又似乎还在生气。因为他还是固执地一路啃咬下去,我的裤子很快被扒了下来,我觉得下身很凉,本能地想蜷起来,但是下一刻,他的头埋在了我两腿之间。 我听见了自己的惨叫,抓紧了他的头发。 但他没有咬下去。 我分不清他在舔还是在吮吸,我整个人都在挣扎,却没有一丝力气,整个人轻飘飘地像在云端,我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的事,明明舒服得像躺在柔软的棉花中,却又让你本能地觉得羞耻,眼泪都快掉下来。 最后爬到顶端的时候,我想我应该是哭了。因为朦胧中他一直在细密地亲吻我的脸,安慰我说不要哭。 我打了他一巴掌,以为他会生气,会打我,但是他似乎采取了有点另类的惩罚方式,我虽然觉得心一直是悬着的,但并不觉得痛,而他一直在吻我,额头,眼睛,脸颊,唇角,偶尔好像在探索什么一样,吻着我的嘴唇,把舌头伸进来。 我有点想睡觉,他大概知道,然后把我抱到了床上。 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笑着说:“小朗,不要睡……”,睁开眼睛,看见他站在窗前,光裸着上身,他有很漂亮的肌肉线条,腰窄肩宽,灯光照在他身上,像镀上了一层蜜,他正在低头解着皮带。 “……要睡觉了吗……”我听见自己嗓子有点哑:“我的睡衣呢。” 我身上的衣服都被脱了,我连忙用被子把自己卷起来,虽然男人上身不穿不算什么,但我的内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郑敖已经覆到我身上来了。 他俯身在我上方,他腰肢很结实,身上仍然穿着西裤,他的脊背线条十分好看,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他离我很近,身上的热度似乎传染到了我,有些头发垂下来,碰到我脸颊。我看着他眼睛,他深琥珀色眼睛中的情绪晦涩不明,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跟我说,但他只是低下头来,亲了我。 我偏了偏头,他亲到了我脸颊。 “郑敖,我……”我伸手推他。 意识渐渐回笼,我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了。 他在亲我的脖颈,我手推在他肩膀上,大概是因为刚刚清醒过来的缘故,我的手有点使不上力。他皮肤光滑,肌肉像豹子,带着危险的意味。 被子被掀开了,他一面在我身上亲吻着,一面分开我的腿,整个人都挤进了我双腿之间,我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我很熟悉的,荷尔蒙的味道。 在他和人一夜情之后、在那些陌生的男男女女离开后、在我叫醒他吃早餐的时候,会有的味道。 “放开我,郑敖。”我挣扎起来,他似乎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仍然在抬起我的腰,我整个人在往后缩,他把我拖了回去,腰挤进了我两腿之间,肌肤相贴,我清晰感觉到他下体的隆起。 我激烈地反抗起来。 “别碰我!”我使劲把手腕往回拖,整个人挣扎着往后退,我听见我的声音,我几乎是在尖叫着,像濒死的动物一样,我努力想逃离开,我似乎踢到了他,我几乎失去了理智,挥舞着手臂想赶走他,我的手指似乎抓到了他的脸,我碰到了温热的液体。 他闷哼了一声,然而还是抓住了我手腕,用自己的体重把我压住,擒拿技里有很多会造成伤害,他有点投鼠忌器,我的手打到了床头灯,他握住了我的手。 “小朗,别怕……”他轻声在我耳边说话,似乎带着一点痛楚,又似乎是我错觉:“别怕我,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会伤到自己的,放松,小朗……” 我渐渐平静下来,也许是挣扎得累了,我有点脱力地躺在床上,把脸侧在枕头上,我不想看见他的脸。 他等到我终于安静下来,才起身用被子把我裹住,然后站在地上,背对着我把衣服穿上。 他把房间的窗帘拉上,把灯关上,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我听见他叫管家送饭进来,管家惊叫了一声,我听见类似“受伤”之类的词语,他冷冷地叫管家闭嘴。 我蜷在被子里,身上仍然在一阵阵地发冷。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只不过是性而已,苏律师说,成年人都会有这个需求,这是和爱分开的。我知道,我也在渐渐理解,我甚至一直在劝我自己说这是个人选择,郑敖没有伤害谁,这是他自己的态度,外人无权干涉。 但我厌恶这种感觉。 我讨厌单纯的性,生理的发泄,我最厌恶的,是他像对待他那些床伴一样对待我。感觉来了,各取所需,爽完就各自散开,穿上衣服,像动物披上人皮,又是陌生人。 有时候,他晚上和我睡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会觉察到,尤其是他抱我抱得很紧,总会碰到。 我以为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就像我有时候早上起来也会这样,过一会儿就好了。 我不知道他对我也是一样的。 我知道他并不爱我。我甚至不在他愿意上床的那种人里面,他长得太好看了,床伴至少都要接近这个水平。 我以为他对我是朋友的依赖。 结果他也想和我上床,单纯肉体发泄,不带一点感情。 我觉得恶心。 时间还很早,我渐渐觉得饿,管家亲自送了饭进来,目不斜视,他走的时候大概会踩到我的衬衫。 他是怎样看待我? 是不是跟我以前看待郑敖的那些床伴一样? 太可笑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都知道郑敖对我没有兴趣,只是习惯了我的陪伴,现在的所谓囚禁,也不过是霸道和自私而已。 但看管家这副毫不惊讶的样子,看他发现王娴靠在我身上之后朝郑敖打报告的速度,看他对我的态度。 郑偃,他,叶素素,李貅…… 他们大概以为我跟郑敖早就上过床了,李貅当初问郑敖,说“这算妾呢?算偷呢?”实在是再真实不过的写照。 他马上就要和叶素素订婚了,他还想和我上床。等到他真的结了婚,我还被关在这里,哪天他兴致来了,和我上了床。 这不就是妾么? 我四岁开始读书,从孤儿院读到李家,我小时候,奶奶照着爷爷留下来的书教我仁义礼智信,说男子汉大丈夫,要坦坦荡荡,不许欺负女孩子,要尊老爱幼,以后成家立业。 最后我落到这步田地 我不想再想了,疲倦地缩进被子里,用手掌盖住了脸。 我闻见了我手指上的血腥味,我知道他流血了。 他跟我说,我们之间本来就是应该动手的。 我想,我们之间,或许终究是躲不开流血的。 53珍珠 郑敖晚上没有回来睡,他大概也知道我不想跟他一起睡了。 我很疲倦,没失眠,只是一直睡得不安稳,觉得冷,做了一晚上支离破碎的梦,第二天早上醒来,天还是黑的,窗外刮着风,冷得让人不想起床。 我穿了衣服,自己慢腾腾爬起床,房间里这么黑,外面却已经亮了一片灯。郑敖向来养尊处优,睡觉不能见一点光,郑家人也都惯着他。佣人们在饭厅里穿梭着摆放桌椅,把剪来的花插在花瓶里,一个个动作轻得像猫。门外还是黑的,廊下亮着灯,我想时间还很早。 管家看见我,怔了一怔:“许先生早。” 我对他恭敬态度后藏着的东西已经有所领教,朝他点了点头。 “许先生不睡了?”他带着点揣测地问我:“先生的早餐还在准备,我让厨房准备两份吧。” “郑敖昨晚睡在哪?”我问他。 他态度很平静:“先生睡在书房。” 我偏头看,昨晚打碎的梅瓶已经无影无踪,那个位置上摆上了一盆水仙,花苞上带着露珠,佣人们正在摆早餐,目不斜视,似乎对我们的交谈充耳不闻。 我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这个地方。 如果我被关上十年二十年,他们大概也会是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恭敬地叫我许先生。就算是在叶素素进门之后,他们也仍然是这样,眼观鼻鼻观心,像完全没有思想的机器人。这个地方看起来这样舒适,这样温暖,但是它是个囚笼,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郑敖为我准备的狱卒。 我转过了身:“等他走了,再叫我出来。” 上午我找到一本费曼的中译本,在书房看,我早餐只喝了一碗汤,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寒,总觉得胃有点不舒服。 我是听见外面有声音,才出来看的。 我先听见的是管家的声音,他的语气很恭敬,但是很明显的,恭敬里是十分坚定的拒绝态度:“……就算是王先生来,这个书房也是不让进的。” “这个书房里根本没有重要资料,”王娴的声音已经气得发抖:“我知道许朗就在里面,你们有什么资格关着他,他又不是你们的犯人!” 她性格还是太绵软了点,没有这种出身特有的骨子里的骄矜,做不出不管不顾横冲直撞这种出格的事。换了叶素素,别说被一个管家气得发抖,只怕管家先要被她吓出心脏病来。别的不说,光是当初踹开书房门的那一脚,就很有侠女风范。 我推了推门,管家没有锁门。 王娴一看见我就跑了过来,外面这样冷,她仍然是昨天那个穿法,换了身冬裙,墨蓝色,衬衫领,头发不知道是用什么弄卷了扎起来,很有青春的感觉。 管家双手搭在一起,态度十分微妙地朝我点了点头:“许先生,外面冷,先生走之前吩咐了不能让你着凉,你还是在书房里休息吧,有事情叫我就是。”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连书房都不能出了?”我反问他。 我爸是个很温和的人,李家的气氛不比郑家,人多,光是李祝融父亲那一辈就有三四房,勾心斗角得很,李祝融虽然搬出来住,佣人却都是李家带出来的,有时候嘴脸非常难看。我爸从来不跟他们计较,都是李祝融知道后狠狠收拾了他们。 我却做不到和他一样淡定。 大概我骨子里没有那种温和从容,也大概是因为我温和过,但是却没有李祝融这样的人在后面撑腰,所以只能自己来当这个恶人。不过这样想想也好,我当了李祝融,就能保护更多像我爸那样的人。 比如王娴。 管家大概也想不到我会这样针锋相对,态度还有点转换不过来:“我只是觉得这种天气,让许先生安心在房里看书比较好。” “那也轮不到你来决定我能不能见谁。”我懒得和他打太极:“你要是闲得慌,想毛遂自荐当我的牢头,就让郑敖亲自来告诉我。不然就安心做你自己的事!” 大概我的话实在太凶,管家一副受到侮辱的样子,嘴唇发着抖,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说了句“我去看看厨房准备的点心……”有点踉跄地走掉了。 其实我并不想这样斥责一个老人家,尤其是他当初还以为我和郑敖分手了,在我衣袋里给我塞了点打车的钱。 但这世界就是这样,并不是所有的针锋相对背后都是深仇大恨,没有那么多一眼就能看出的孰是孰非。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立场冲突,是各自都觉得自己有道理的价值观的对立。 也许在管家看来,我只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还是个不受重视的养子,凭我自己也许永远无法过上现在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奢侈生活,男人和男人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事,郑敖能这样迁就我,养着我,已经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还背着郑敖招三惹四,他有义务站出来阻止我,对大家都好。 所以我根本没办法跟他解释,为了让他不影响到旁人,我只能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方法。 还好王娴没有被吓到。 她穿得这样薄,我赶紧把她带到房间里来,两个人坐在壁炉前面说话。 我原来以为她不会今天就过来,小女孩子脸皮薄,昨天在我面前哭了一场,大概好几天都不好意思见我。 “今天不上学吗?”我问她。 其实她以后应该也是要出国读书的,和叶素素一样,高三下学期一开学,去哪个大学都联系好了,学校都不用去了。但王娴大概是自己喜欢读书,还照常去上课。 “我跟老师请了假。”她低着头,轻轻说了一声。 我看她不是很想说话的样子,也没有再多问,拿了一本书给她看:“这本外国故事集很有意思,大概是哪个大师随手翻译的,风格很特别。” 她安静地接过去看,她的头发很软,大概也是脾气很好的人,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坐着看了一会书。 她看完几个故事,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忽然问道:“你受伤了吗?” “没有啊。”我有点莫名其妙:“怎么了?” 她抿了抿唇,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这里……” 我狐疑地摸了摸脖子,不痛也不痒,没有伤口,正在找能够当镜子用的东西,她已经低头打开了她自己的书包,默不作声地递了一面镜子来。 小巧的圆镜面上,我的脖子右侧有一大片深红的痕迹,比蚊子咬的要大一点,透着一点紫,说是淤痕,又不痛不痒,我对着镜子研究了许久,用指甲掐了掐,也没发现什么线索。 “大概是过敏性紫癜吧,”我皱着眉头,猜测道:“但我好像没有感觉什么不对劲啊……”然而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脑中忽然闪过了昨天郑敖在饭厅里对我做的事。 我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什么。 那一瞬间,我的脸都快烧起来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脸红,只是一股热气冲上了脑门,我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王娴仍然平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睛清澈乌黑,坦荡无尘。 “我,”我结巴了一下,然后连忙把那面镜子还给了她,控制不住地用手挡了挡自己的脖子:“我回头问问郑家的医生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做贼心虚,我总觉得王娴已经看穿了,总之我已经不敢和她对视了。 她总算不再看我,然后把镜子收了起来,继续看自己的书。 我其实已经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只想快点找个理由离开,找件高领衣服穿上,在房间里躲一天,连午饭都不要出来吃了。只要想到我刚才顶着满脖子的这种东西义正言辞地跟管家吵架,我就恨不能摔两件东西发泄一下。 只能希望管家是个正经保守的老人家,不要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那个,”我坐了一会儿,实在是坐不住了,和王娴说道:“你今天有要问的功课吗?” 王娴安静地摇了摇头,她的态度越发让我心里没底了。 “那今天就这样吧,”我搭讪着站了起来:“我等会还有点事,我们明天再说吧,这本书你喜欢可以带回去看。” 她站了起来,默默地把那本书收进书包。 “我明天不能过来了,”她低着头说:“我要陪素素去试她订婚的衣服,是私人订制的,已经做好了。” “哦。”我心里抽紧了一下。 她忽然抬起头来。 “听说郑敖也要过去,”她说:“明天不仅要试衣服,还有很多订婚礼的细节要两边商量一下,叶家的长辈是希望在郑家办。” “哦,是吗。”我竭力装作若无其事。 她不再说话了,却又站着没动。 我也不好就这样走,也站着等。书房里插的是红玫瑰,红得发黑,和紫檀家具的色调很搭,香味浓且暗。墙上的自鸣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她忽然问了句:“昨天郑敖打了你吗?” “没有啊,”我隐约猜到:“为什么这么问。” “这里的消息传得很快的,”她说:“我们两家住得近,佣人也会私下传些消息。” 我有点想笑,又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凉。我一直说郑敖生在荆棘丛,长在荆棘丛,却从来没有切身体会这意思。现在才稍微有了点体会。 “他没有打我,只是一些小争执而已。”我不想让她担心,跟她解释:“郑敖的性格有点霸道,不太讲道理的,你看他把我关在这里就知道了。但他也只是关着我,没有虐待我什么,你不用担心。毕竟我和我爸也是李家人……” 王娴“哦”了一声。 话都说清楚了,她也不再问了,把书包背上,走出门去,我也拿了两本书,准备回去看。 我照例送她到门口,再远我也送不了。雪都化了,郑家道旁种的是名贵的藏红花,浅蓝深红,开在草地上,十分好看,她走在前面,背着书包,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的背影有点悲伤。 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回过头来。 周围没有人,我不知道是什么事,连忙快走两步跟上去:“怎么了。” 她抬头看着我,我这才惊讶地发现她眼睛里已经是满满的眼泪,她张了张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了下来。我有点惊慌失措,连忙在口袋里翻纸巾…… 她哭着跟我说:“许朗,你和我结婚吧。” 54长辈 我怔住了。 “怎么突然这样说?”我笑着问她,又怕这态度被她误会为取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摇头。 “你在这过得不开心,不是吗?”她眼里噙着眼泪看着我:“跟我走吧,我爷爷很喜欢我,如果你跟我订婚,郑敖不敢对你做什么的……” 先不论她爷爷会不会答应一个无名之辈娶他的孙女,我的原则,也不允许我为了逃出去而把一个小女孩子的未来当做跳板。 “你还太小了,”我跟她解释:“你不知道婚姻是什么意思,你以后会遇上一个真心喜欢你的人,你也喜欢他,两个人有了爱情,才能结婚。这必须是唯一能让你步入婚姻的原因,而不是出于别的考虑。” “可是我喜欢你。”她看着我的眼睛说,虽然声音并不响亮,甚至眼睛里还带着眼泪,却有着这个年纪特有的一往无前。 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跟我走吧,”她再次请求:“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没关系的,你可以去找自己喜欢的人,但是你不要留在这里了,郑敖对你太坏了!他是我见过的最坏的人,他都要和素素结婚了,为什么还要关着你……” 连她都看得出来。 “听着,王娴,我知道你是真心为了我好,”我看见有佣人端着东西在往这边看,拉过王娴,知道我们得尽快说完了,也顾不得自己的语气:“但是这件事是不可能的,首先你现在年纪还太小,你要到长大之后才能为自己的人生做选择,记住,你是个好姑娘,你会遇见真正的爱情。其次,你的方法也并不可行,你自己也不要再想这件事了。但是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在这里呆太久,我会自己想办法出去……” 我的语速很快,我不知道王娴听不听得进去,但是我们没时间了,管家已经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我想一定是有人跟他报了信。 我抓住了王娴的手臂。 “听着,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出去,就帮我这一个忙。去找关映,知道吗?去找郑敖的奶奶,告诉她,许朗问她:想不想当吕后。只要你把这句话带到就行了,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王娴显然也看到了朝这边走过来的管家。 “走吧。”我放开了她的手。 她又看了我一眼,带着哭腔说:“许朗。” 我朝她挥了挥手:“再见。” 管家已经走了过来。 “许先生。”他仍然是态度很恭敬的样子,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一身整齐的西装。 “严管家。”我看着正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门口的王娴。 “关于客人的问题,我刚刚已经和先生通过电话了。”管家不急不缓地说:“先生说,以后如果是普通客人,不需要通报,如果是像王娴小姐这样的特殊客人,需要先打电话问过他。” 我转过头来,看了管家一眼。 管家一脸正气,没有说话。 我回到房间,换了身高领衣服,一直坐到了晚上。 晚上郑敖回来了。 他算是愈合能力比较好的,脸上的伤口似乎涂了药,并不明显,只是隐隐看得出一道红色的印子,从眉骨划到了脸颊,不知道眼睛有没有受伤。 他倒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让我喝汤,说这两天在融雪,外面冷得很,让我注意保暖。 “叶素素的礼服选好没?”我问他。 他垂着眼睛给我舀汤,不说话。 “郑敖,我先以为你关着我是出于自私,”我跟他说:“现在想想,你可能那时候就知道自己对我非常不好,我不会愿意跟你在一起。所以要关着我,不让我和别人接触,这样就只能和你相处了。你觉得自己这样很聪明吗?” 郑敖看了我一眼。 “这是唯一的方法,不是吗?” “你心里很清楚是不是。”我反驳他:“这世界上最简单的道理,就是你对一个人好,他才会对你好。是你自己决定要另辟蹊径的。” 他放下了碗。 “要是我学会了怎么爱一个人,你会留下来吗?” 他眼神这样真诚,几乎带着点悲伤,我简直要相信他。 可是我已经骗不了自己了。 “郑敖,爱从不需要学,你要是真爱一个人,就会自觉地对他好。”你就不会和别人结婚,不会在乎自己的付出有没有回报,不会想着把他关起来,不让别人有对他好的机会,这样就不会反衬出你对他有多坏。 他没说话。但我知道,他的眼睛在说,他已经对我很好了。 但他是郑敖,出生在无数人的期盼之中,从他出生开始,他周围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在告诉他,在教他:你是郑敖,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你有最好的容貌,最聪明的脑子,所以你也可以有最骄矜的态度,最难伺候的脾气。你不需要对任何人好,你不需要爱任何人,因为这个世界爱你。 只是我不再原谅他了。 他怎么会爱人呢?爱的姿态那么低,他却被捧在那么高的位置上,除非他自己愿意跌到尘埃里,否则谁都无法教会他。 我不会等了。 我们是死局。 春天到了。 各种花都开了,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所有植物都在发芽,连着几个大晴天,屋檐上最后一点雪都融干净了,管家指挥着佣人把各种冬天的衣服用具拿出来晒,整个院子都简直是一片奢侈的海洋,油光水滑的紫貂,白得耀眼的狐肷,玄狐,各种精致的小金器,冬天整套的景泰蓝茶具,据说这些东西里很有一部分是关映陪嫁和后来收藏的,看来关家的品味确实很有问题。 我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回廊里晒太阳,羊绒毛衣晒得暖融融的,我昏昏欲睡。 我很久没见到新的客人了。 据说和叶家订婚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阴历三月十七,还有两周不到了,虽然是在酒店招待宾客的,但长辈们都会到郑家来,叶素素也要过来给关映磕头。 订婚是件大事,至少我从小到大,还没听过这些人家里哪家订婚之后悔婚了的。宁越的小叔,据说有个上海的女朋友,那么情深似海,还不是和叶家的人结了婚,现在两个人各玩各的。据说他在外面连孩子都生了,就是不知道那个和他一起留学的女人没名没分地跟着他,是什么心情,那个孩子长大之后又该如何自处。 不过也许他们都已经习惯了也说不定。 我和郑敖已经很久没有话说了。 不知道是心情问题还是感冒了的缘故,我这些天一直有点没精神,好像总也睡不够,经常一醒来都快到中午了。平时也有点懒洋洋地不愿意动弹,他和我说三句我都懒得回一句,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闲下来的时候,就在我身边坐着,不说话,陪我晒一会太阳。 订婚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了。 有时候郑敖看着我,仿佛有话要说的样子,但最终也没有说。 他有他的骄傲。 我也有我的。 订婚前三天,定制的衣服送了过来,他站在镜子前试穿,管家一脸“先生终于长大成人”的表情在旁边看着,我在床上看书。那套衣服确实很合身,翻领的西装,肩背线条都非常好看,他的身形修长,只要头微微一昂,就显得高傲又矜持。 睡觉前,他问我:“许朗,你是不是不想我和叶素素订婚?” 我没回答他。 我知道他在等我一句话,他希望我说不想,他希望我回应他,他是这么聪明的人,做任何事都要师出有名。 但真正的爱,本就是毫无来由的。当年我爱他,对他好,就从没问过他想不想,爱本就是这样,心之所向,一往无前。 他一辈子都学不会的。 我最近在看鲁迅,书里说人性,说奴隶的思维就是,主人本来要打你五十鞭子,现在大发慈悲只打十鞭了,奴隶就感激涕零,觉得这是好主人。 他自己要和叶素素订婚,现在又希望我来阻止他,给他一个彰显真爱的机会,然后我大为感动,前债一笔勾销,连他关我这几个月也当做一段小插曲。 可惜我做不到这样大度。 订婚前两天的晚上,管家已经把东西都准备齐了,正在热火朝天地布置,佣人在他的指挥下像鱼群一样穿梭,到处都是好东西,厨房里更是不断地有空运过来的食材送进去,我也沾了点光,早餐喝了碗燕窝粥,算是提前吃过订婚宴了。 我穿过回廊去书房的时候,才知道管家哪来的这么大的干劲。 我遇见了关映。 半年时间,她似乎苍老许多,但美人就算老了,骨架仍然在,外面已经有了太阳,她仍然穿着一件墨蓝色的大衣,领口蓬蓬的黑色皮毛,大概是貂,头发盘了起来,发髻里有一丝丝的银色。春天已经来了,她身上却仍然是一身冬天的肃杀之气。 哀莫大于心死。 但管家显然是没看出这一点,仍然十分起劲地跟她报告自己的英明部署,这些天相处下来,我觉得管家真是个活得简单的人,他只希望郑家好好的,长幼有序,其乐融融,大家一团和气,逢年过节,他抖落一身本领,办得热热闹闹的,风风光光的,让主人满意,佣人们叹服,就是最好的。 但关映显然已经没有当个慈祥长辈的心思了。 她的脸结着冰,看见我的时候,那双眼睛终于抬了抬。 她露出了一个冷冷的笑容。 “你好啊,许朗。” 55交易 我其实一直有点怕关映,从当年她还年轻的时候就怕起,我并不怕精明的人,我奶奶当初也是个精明的老太太。但关映并不是精明,她身上有让我惧怕的东西。连对她亲儿子郑野狐都可以下手算计,如今郑野狐不在了,她眼里的锋芒更盛了。 我并没有后退,而是迎了上去。 “郑奶奶好。” 她打量了我一眼,然后把手伸了过来。她的手冰凉,瘦到了极致,十分苍白,像冬天干枯的树枝,隔着衣服,我仍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今天天气不错,陪我在园子里走走吧。”她似乎在跟我说,眼睛却在看着管家。 管家丝毫没察觉到现在的状况,开心得很:“那就麻烦许先生了。” 人能活得这么单纯,也算是一种福气。 我点了点头。关映仍然看着管家。 管家迟钝地意识到这是让他一边去呆着的意思,连连答应:“好好,我去厨房看看,许先生有事尽管叫我。” 关映神色冷冷地看着管家离去的背影。 外面阳光这么大,她却让我从心底觉得冷。她是个复仇者,我知道,把她拉进来会毁掉一切,就好像下棋的时候可以适当听从围观者的意见,却不能叫来一个疯子,把棋盘打得粉碎。 她就是那个疯子。 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的日子太难了,难到身为旁观者的王娴都愿意和我结婚,只是为了把我从这里救出来。 是郑敖先破坏规则的,不是我。 我们坐在一间靠近后院的耳房里说话,雕花槅门透进阳光来,外面是三月春阳,屋子里却冷得好像还是冬天。 关映坐在我对面,她的仪态很好,就算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仍然是高傲挺直的样子。她的眼睛给人的压力太大了。 “王娴说你有话要跟我说?”她眼睛直视着我。 我不太确定王娴传话给她是怎么传的,毕竟“吕后”这个比喻太明显,王娴那么温柔的女孩子,大概不好意思对长辈这么说。不过不管怎么说,她都来了——在这个当口,所有人都知道我和郑敖是什么“关系”,郑敖又即将订婚,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我找她是干什么。 但我还是没办法主动说出来。无论如何,主动和一个举止得体的长辈提及如何暗算她孙子,总是有点难开口的。 “我在郑家呆了这么久了,”我斟酌着用词:“想必您也知道我的处境……” “如果你是指望我给你撑腰,就不用想了。”她态度高傲地打断我的话:“我没空管郑敖床上的事。” 自己知道别人这样看自己是一回事,别人当面提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我不过是自取其辱。 交易就是交易,讲什么礼节呢。 “那我就跟您直说了吧,”我抬起头来,直视着她:“我希望您帮我逃出郑家。” 她挑起一边眉毛,探究地看着我。 我平生最怕这样像X光一样把你照个通透的目光,好像要看穿你的皮肤,看透你的骨头,量出你到底有几斤几两,然后嗤之以鼻。 但我不能说话,交易就是交易,再劣势也是交易,她看不看得上是一回事,我要是上赶着把自己手上的筹码都亮出来,那就成了抛售了。 何况我知道她也并不潇洒,她没多少实权,和我一样无路可走了。而且她也和我一样,不能再拖下去了,只要叶素素一进了门,联姻的事板上钉钉,郑家上下全部服服帖帖,她就别再想掀起任何波澜。 等我被她看得寒毛都竖起来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 “你准备拿什么跟我换呢?” 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我跑了之后,郑家和李家的关系会更僵,郑敖一定会找我,你就有了机会。”我告诉她:“最重要的事,我知道你可以用一个人来取代郑敖。” “谁?”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苍白的手指抚摸着自己袖口的黑貂,我摸不准她是真的胸有成竹还是故弄玄虚。 “郑敖的儿子。”我说了出来:“我知道他在哪。” 她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有什么用,奶娃娃一个,我们孤儿寡母,不是案板上的肉么?” 我听得心惊。 她果然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 她知道,但是却不插手,默不作声地把那个孩子放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就算被虐待,她也无动于衷,因为那只是颗棋子,没有长成,就不算她的曾孙。 而且,听她话里意思——孤儿寡母,是对郑敖动了杀心。 我想,她这辈子,大概也就对郑野狐真正付出过母爱和亲情。 可惜郑野狐伤了她的心。 “你可以等到郑敖把局面全部稳定下来,再动用到那个小孩,”我强迫自己像谈论一颗棋子一样谈论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孩子:“你甚至可以等他长大,再接他回来。” “先不论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关映仍然在不急不慢地摸着袖口,嘴角带着冷笑:“等郑敖把局面稳定下来,还有我站的地吗?” 郑家父子的嘴都像极了她,笑起来总让人觉得冷。 “所以你要和我合作,”我跟她说:“你可以拿我来威胁郑敖,我会给你一些东西,等我逃走之后,你可以拿这些东西来威胁郑敖。” “你觉得他会为了你受我威胁?”关映眼里满是轻蔑。 “你孙子关了我两个多月也不肯放我走。”我毫不示弱地回答:“拿我的命来威胁至少比拿你自己的命来威胁更有用。” 关映真是女中豪杰,我说出这样的话,她的反应竟然不是扇我两耳光,而 作品相关 (10) 是跟我讨价还价:“你逃出去之后必须呆在我的人那里,直到事情结束为止。” 现在轮到我笑了。 “不可能。”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是要自由,不是从一个牢房逃到另外一个牢房,我去哪里不能由你决定。” 刚刚我那么过分的话她都没生气,这句话她竟然直接站了起来。 “那就不用谈了,”她态度坚决,语气轻蔑:“你可以一辈子呆在这里,后天就是郑敖订婚宴了,你可以多吃点蛋糕。” “我不在乎郑敖订不订婚!”我站在她后面说:“我才二十一岁,有的是机会逃出去。倒是你,失去了这次机会,以后就只能在安心养老了!我给你两天的时间考虑,郑敖订婚之后,我就不会找你合作了,因为你也没有这个能力了!” 她冷哼了一声,推门出去了。虽然有点颤颤巍巍,态度却仍然高傲得像一只濒死的天鹅。 我一个人坐在太师椅里,虽然刚才讨价还价的时候振振有词,其实我的手一直在发抖。 也许是在屋子里待得太久了,我渐渐觉得冷了。外面管家在大声指挥佣人们把盆景摆好,宴会的棚子已经搭起来了。 好在,我仍然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 与虎谋皮也好,驱虎吞狼也好,引火烧身也好。我只想逃出去。 总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我在那个屋子里坐了一会,竟然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躺在卧室床上,郑敖在床边坐着,他的大衣压在我被子上,他只穿了一件深灰色的衬衫,戴着眼镜在看东西。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戴眼镜,很薄,银边,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他戴眼镜也好,显得五官没那么女气了,气质更冷峻一点。 我靠在枕头上看了一会他,他过了很久才发现。 “你醒了?”他取下眼镜放在一边:“你怎么在那么冷的地方睡?” 我觉得喉咙有点痛。 “有点困,就睡着了。” 他伸手来摸我额头,大概是刚醒过来反应迟钝,我竟然没躲开,他的手指很长,掌心很暖。 “有点凉,”他没有收回手,而是替我把额头上的头发别开了:“等会吃了晚饭,我让医生过来看一下。” “不用了,我感觉很好。” 他没反驳,只是摸了摸我额头,把手收了回去。 大概这样平静相对的时刻太难得,我们都有点不习惯了。 房间里灯很暗,不知道他怎么看得见书的,我看见他眼睛旁边那道淡红的伤口似乎好了一点。 “疼吗?” “什么?”他顺着我目光,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那道伤口:“还好,习惯就好。” 他从来没挨过别人的打,怎么习惯? 我垂下了眼睛,看着地上被拉长的影子。 管家大概一直在听墙根,过了几分钟,就轻手轻脚地过来告诉郑敖厨房那边可以开饭了。 我其实知道他为什么会近视,因为最近我很嗜睡,常常一觉醒来,就发现他坐在我床边,就着一点昏暗的灯光看东西。 他自己睡觉时候不能有光,就以为我睡觉时候也不能有光。 其实我怎么样都可以睡。 我其实很容易,很容易满足。只要一点点的迁就,一点的照顾,我就会再也没办法硬起心来。 但我们却走到这一步。 晚餐比平时丰盛很多,大概是因为要举行订婚宴,厨房里食材很多,吃到一半,又送上一盅汤来,景泰蓝的碗盅,郑敖一见就皱起了眉头,管家还浑然不知,喜气洋洋地跟郑敖报告:“这是老太太刚刚传话让厨房做的,说是送给许先生补身体的。” 管家大概以为这是关映和郑敖这半年来的冷战终于有了缓和机会了。 郑敖刚要说话,我招手叫管家:“端过来吧。” 葳蕤华彩的盅盖一掀开,里面是热气腾腾的药膳,我拿起勺子捞了捞,捞出一块乌鸡,再一捞,捞出一枝当归。 当归黄芪乌鸡汤,女人喝的。 后天就是叶素素的订婚宴,她请我吃当归,当归当归,自然是不要再腆着脸留在这里的意思。 看来她对我那句冒犯的话也不是一点不生气。 郑敖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大概是顾忌我在,没有当即掀桌子,声音里已经带了冰碴子:“端回去让她自己喝!” “不用了。”我按住了管家的手。管家吓傻了,打量了一下我们,然后把手收了回去。 我就在郑敖的眼前,一勺一勺地把那碗汤喝完了。 妾也好,偷也好,真正作践我的其实是他。我都担得起他这样的侮辱,怎么担不起别人一碗汤呢? 何况,当归当归,关映是同意帮我逃走的意思,一切都按计划在进行,我又有什么不满意呢? 56恩怨 晚上我又梦见当年。 大概是一个人睡的缘故,半夜醒了过来,倒不是冷,就是觉得空落落的,窗外的黑暗像无边无际的大海,我坐在海中的一叶孤舟上,不知道自己会去向哪里,有生之年,还会不会再回来。 我靠着窗户坐到了天亮。 天亮起来,最开始是黑暗的颜色变浅,然后就有可以清晰看见的光,我听见管家在和厨师说话,外面下了雨,他们在说明天的天气。说希望是个大晴天,不然有点难办。 吃早餐的时候,我问管家,管家说郑敖已经上班去了,晚上才能回来。 我没办法做任何事。 像知道明天就要开学,今天就算玩,也玩的不开心。 关映大概是怕我听不懂她意思,上午还让人过来传了话,说“老太太让许先生明天玩得开心一点。” 管家大概是以为关映是来气我的,特地放下手上一堆事,开导了我一会儿,大意是说郑敖身居其位,身不由己,要我看开点,其实这个圈子都是这样之类…… 他并不知道,我已经不需要看开了。 我甚至不用再看见郑敖了。 我要走了。 天刚黑郑敖就回来了。 当时厨房还在准备晚饭,我在饭厅看书,他进来的瞬间恍如隔世。 “怎么了?”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 晚餐我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勉强自己吃了很多,因为明天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郑敖大概是以为我胃口很好,所以心情也十分好,管家仍然不放弃,过来凑趣讲了点这两天忙中出乱的笑话,想让我心里芥蒂小点。 其实我心里已经没多少芥蒂了。 我爸说生死是生死,恩怨是恩怨,以前我不懂,现在想想,这次一走,有生之年应该不会见面了,就算见了,也是沧海桑田人事全非,和死有什么区别呢。 明天他就要订婚了,恩怨都一笔勾销吧。 睡前郑敖照例在我房间看了一会书,我快睡着的时候,他伸手熄灯,准备回去自己卧室。 “不用走了。”我轻声说:“在这睡吧。” 郑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他眼中似乎有什么没说出口的话,又似乎只是我的错觉。 我往旁边让了让,他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房间里一片漆黑,我背对着他躺着,我们靠得这样近,但是有什么东西好像在头也不回地从我们之间溜走,如白驹过隙,抓也抓不住。 他伸手揽住了我的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他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我睡着。 订婚典礼那天,我是被吵醒的。 院子里一直有各种声音,期间郑敖似乎出去了一次,但我还是天不亮就醒了,他再进来时已经穿好了衣服,大概是管家早就拿着熨好的衣服在外面等了。正在打领带,看见我靠在床头看外面,皱起了眉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醒了就睡不着了。”我头还是有点昏昏沉沉的,却没有睡意了。 郑敖朝我走了过来,站在床边,似乎想要伸手揉揉我头发,却最终什么都没做。 他扣上了西装扣子,转过了身。 “还是再睡会儿吧。” 我无声地笑了笑。 再睡又怎么样了,人总是要醒来面对外面的世界的。 他出门的时候,我问了句:“郑敖,你跟我说句实话,你订婚真的是为了我吗?” 他站住了。 窗外仍然是漆黑一片,卧室里没有光,但是卧室门口漏进外面的光,可以想见,外面灯火通明,佣人穿梭着摆放家具食物,到处都是最精致最奢侈的待客之道。 他的背影修长而沉默。 “为什么这么问?” 我自嘲地笑了笑。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知道而已。” 我只是忽然想起了郑野狐。他是知道关映对他传宗接代的执着的,却仍然想要家族与林尉兼得,最后终于走到无路可走。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自己也是关映的帮凶。 而郑敖呢?他是不是觉得,只要把我关下去,天长地久,我的棱角总会被磨平,我会放下我的尊严,和他名义上的妻子分享一个男人。毕竟我那么爱他,比林尉爱郑野狐也不遑多让。 郑野狐说,这世界上最愚蠢的错误,往往是最聪明的人犯的。果然一语成谶。蠢人哪有这么大的野心,又哪有这么大的破坏力,每一次伤害都能直砍在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郑敖没有回答。 他站着门口,侧着脸,但却没有转过头来,外面客厅的光线照在他脸上,他的轮廓被光照得几乎透明,我可以看见他紧抿的唇,和灰扑扑的眼睫毛。 过了很久,他说:“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现在跟叶家退婚,你会原谅我吗?” 他最终用上了原谅这个词。 我没有回答他。 但他已经回答了我。 这世界上的事,本来就没那么多如果,没那么多答案,既然已经走到这里,就硬着一颗心走下去。别问如果,别问为什么,不要犹豫,不要回头,一直走下去。 我穿上衣服走出去的时候,管家正站在门口,手上拿着一叠单子,正在跟几个厨师模样的人说话,看见我,怔了一怔,还是打了招呼:“许先生早。” “早。”我绕过他们,拉了一张椅子,在回廊上坐了下来,庭院里已经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左右两侧回廊都搭起了遮阳棚,棚顶全是缠绕着的白玫瑰花枝,乳白色的花柱上也装饰着缎带和玫瑰,遮阳棚下的长桌,白色桌布有着精致的花边,各种西式甜点被放在餐盘里,目光所及,到处都是大簇大簇的玫瑰和彩带,五颜六色的气球让气氛显得很喜气洋洋,角落里的台子大概是给乐队演奏用的。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子穿着很漂亮,小西装小晚礼服,大概是花童还是什么,在庭院里追逐着,佣人们技术高超地穿梭在这一片喧哗中。 管家已经和厨师们说完话,朝我走了过来。 他大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我身边站了站,也看着焕然一新的庭院,只是他的心情比我好上很多,脸上满是欣慰。 “先生去叶家接……”他大概是顾及我心情,斟酌了一下,说道:“去叶家接人去了。” “怎么没有红地毯?”我自言自语道。 “什么?”管家没听清楚:“许先生说什么?” 我的目光往上移,落在那些飘扬在空中的气球上,如所有人所愿,今天是个大晴天,天空蔚蓝,被五颜六色的气球衬得很好看。 我转过脸来,看着管家,他仍在恭敬地等我回答。 “我说,怎么没有红地毯?” “哦,许先生说这个啊。”他笑了:“订婚仪式不是在郑家举行的,这边只是接待客人而已。真正订婚是在酒店,主婚人和两方的亲戚都在那边,这边只是用来招待本家的客人而已,那几个小孩子就是叶家本家的,等会还要去酒店当花童呢,那里人多眼杂,就让他们在这边玩。” 我真的很想知道,在这些家族中,单纯出于利益的联姻是有多常见,常见到管家以为我会毫不介怀,坦荡荡地在我面前讲解这些订婚仪式上的部署。 只是这些我都不在乎。 再平常,再合理,我也无法接受。郑敖订了婚,有了未婚妻,就和我再无可能了。 我跟着我爸这么多年,没学到他的宽容温和,但至少学会了一点——他对自己所相信的东西的固执。就算所有人都认为这种婚姻是正常,是合理,但我始终认为这是错的,是畸形的,错的是这整个阶层,而不是我。 不过这些,都没必要宣之于口。 “你去忙吧,”我看了一眼那堆仍然聚在门口说话的厨师,跟管家说道:“现在到处都需要你,不用管我了。” 管家显然对这句话很受用,乐陶陶地朝花房那边走过去了,大概是去叫人补上被小孩子推倒的那几盆花了。 他的背影一消失在回廊尽头,那群厨师就一边说话一边朝厨房走过去了。 他们经过我的瞬间,那个刚刚说话的时候就一直看我的厨师手微微抬了抬,一个纸团滚进了我怀里,我轻轻用手掌盖住,继续看着院子里的小孩子。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关映当家几十年,整个郑家不知道多少耳目爪牙,和她合作,果然是最有效的选择。 那堆小孩子吵吵闹闹了一会儿,玩得意兴阑珊,拦仆人拦腻了,四处瞄了一会儿,发现了一直坐在回廊里的我,不知道是谁先提议的,一堆人都围了过来。 “你在看什么!这是什么?”叶家果然是女孩子强的基因,领头的女孩子长得像观音座下的龙女,五官玲珑精致,一双眼睛像极了叶素素,手指戳着我正在看的纸条。 我朝她笑了笑:“这是一张通行证。” “你骗人!”头上头发剃成一个寿桃的小男孩十分正直:“这才不是通行证,这只是一张纸条!” “是吗?” 他大概是得到了鼓励,更加得意了:“就是!我还认识上面的字呢,这个字是‘九’,九什么,这个字是后面的后……” “得了吧你!”另外一个小女孩子很不服气:“这两个字是九点,你连点字都不认识啊。” 小男孩子还要再说,我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那你们能不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了啊?” 被摸头的小男孩子大概害羞了起来,不说话了。倒是领头的小女孩子很老成,她穿着白底粉边的小西装,下面是粉色的蛋糕裙,白色的袜子和小皮鞋,手一抬,手腕上戴着一个非常精致的小陶瓷表,所有的小孩子都凑了过去,她研究了一会儿,然后宣布:“八点四十五了。” “九点我们就要去酒店了。”另外一个小女孩抢着回答。 “是吗,那谢谢你们了。” 我手上,那张小孩子们没有读懂的字条上写着:九点到厨房后面,梅花树下有包衣服,换上,到厨房门口集合。 九点,兵荒马乱。 小孩子们被保姆带着去酒店,外面不时传来轿车的声音,管家在手忙脚乱地指挥佣人们把要送去订婚典礼现场的东西准备好,没有人注意到我。 梅花已经开完了,长出稀稀落落的嫩叶来,我弓着背在树林里穿梭,直到听见厨房里食物的煎炒声。 梅花树下,一个灰蒙蒙的布包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拿起来,里面装着一套厨房里的工作服,围裙,帽子,头套。 天衣无缝。 我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换上工作服。 我知道今天早上管家为什么看见我的时候那么惊讶。 我的身上,穿的是那天我来郑家拜年的时候穿的羽绒服,里面是厚厚的毛衣,就是在那个冬夜里,我来拜年,然后被困在这里,再也没能回去。 我本来想着,来的时候穿的什么,走的时候也穿什么,也算有始有终。 可惜不是。 我到厨房门口集合的时候,那里已经站了六七个人了,都是厨房里的人,都统一穿着工作服,系着围裙,戴着帽子,有戴口罩的,也有口罩挂在一边的。 我认得其中一个是给我扔纸条的厨师,中等身材,四十岁上下,我知道他姓岑,做的是红案,那碗当归乌鸡汤大概就是他炖给我的。我悄悄走了过去,站在他身边,他戴着口罩,看了我一眼。 管家走过来的时候,我的心脏骤然收紧了。往岑厨师后面躲了躲。 “好了,车子准备好了。”管家似乎根本没认出我,只顾着招呼这些人上车,他仍然是老派作风,对佣人厨师都客气:“今天是个大日子,各位好好施展身手。” “那是当然!”领头的一个年轻大师傅得意地接话道:“我们可不能输给叶家,大家要好好挣一回面子!” 看来两家都带了厨师过去酒店,这种场合两个家族最容易被比较,连厨师都卯足了劲要争光。 厨师坐的就不是轿车了,而是运送食材的大冰柜车,后面温度虽然没打太低,但是密闭空间也不算好受。一箱箱的食材垒在车里,我坐在最里边,旁边就是三个水箱,里面是各种海鲜。 车里闷得很,我靠着岑厨师坐着,不想说话,那个年轻的厨师却精神足得很,找岑厨师说话:“岑师傅,听说叶家都是粤菜厨师,是不是真的?” 岑师傅看起来话不多,掀了掀眼皮:“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这不是想多了解了解嘛!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话多得很,嬉皮笑脸地跟岑厨师说话:“您老也别装,我还不知道吗?您老一听说要和叶家较劲,就赶忙招了这两个小工来,这不是要施展手段?” 他说小工的时候,指的却是我和坐在岑厨师身边的另外一个年轻小工,我这才发现,那个人身材和我差不多,连发型都十分像。 我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们厨房里的人整天在一起工作,朝夕相处,就算戴了口罩帽子也认得出来,所以岑师傅特地招了两个新小工,说是给他打下手,其实身材发型都和我差不多,戴上口罩,他们不熟悉,自然就认不出来,所以我混进来才能这么容易。 这么缜密的计划,果然是关映的性格。只怕管家之所以要送郑家的厨师去酒店做菜,也是因为她的意思。 实在是我拍马都赶不上的心机。 酒店离郑家并不远,我对这边并不熟悉,也知道是非常富丽堂皇的地方,我们是从后门进去的,坐货梯直接下到厨房,这酒店似乎擅长西餐,厨房里都是西式的厨具和烤炉之类。出乎意料的是里面并不忙碌,一堆人在里面等,想也知道,郑家和叶家联姻这么大的事,自然是把酒店都包下来的。 其余的厨师都如鱼得水,那个年轻师傅一进厨房就已经开始熟悉起东西来,到处摸摸看看,其他的小工也开始收拾食材,我有点手足无措,知道一动手就会露怯,岑厨师指我:“小黄,你跟小李去把石斑鱼搬过来。” 被叫做小李的人拖了拖我的手臂,示意我跟他走。 那个年轻师傅还在背后笑:“岑师傅是要当雷锋啊,还帮酒店的人搬东西。” 我走进电梯里的时候,还听见岑师傅在跟他说是怕食材出岔子之类。 小李大概也是安排好的,冷静得很,直接带我上了一楼,指着走廊:“去吧。” 我回头看了看他,他一副已经任务完成的样子,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酒店的走廊漫长又明亮,两侧都不知道是什么房间,关得紧紧的,我刚走到一半,旁边房间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把我拖了过去。 王娴一副又高兴又快哭出来的样子:“许朗,你终于来了。” 57公主 “是你?”虽然知道关映不会好心到一手包揽下来,但知道关映找她我还是有点惊讶:“关映让你来接我的?” “是是是!”她连说三个是,毕竟是小女孩子,没有经过这样瞒天过海的场面,急得直看手表:“怎么还不来?” “什么还不来?”我想推门出去看:“我们现在可以离开了吗?这里离车站多远?” 王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她穿着漂亮的礼服,头发也盘成了公主头,手腕上还缠着绢花,看来是来参加叶素素的订婚仪式的。 “不行的,”她又急又怕,语无伦次地跟我解释:“这里都是封锁的,郑敖刚受过伤不久,到处都是保镖,周家的人也在这里,好多老人家,郑家的人守在门口,苍蝇都飞不出去。我要是能带你出去就好了!可是我爷爷在这里,我一出去他就要抓着我去介绍给别人家的男生。”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我扮成厨师走出郑家,却不能扮成厨师走出这里,只要口罩一摘,郑家的保镖都认识我,尤其是郑偃,没有人比他更知道看住我有多重要了。 “李家呢?”虽然不想牵连到李家,但这时候,又不得不求救于李家:“我爸在这里吗?李祝融呢?” 王娴摇了摇头:“自从你爸生病之后,李家和郑家就开始冷战了。” 我的心又揪紧了。 “我爸生病,什么时候的事?”我只觉得太多的负面情绪一齐往上涌:“李家一个人都没来吗?” “你别急,你爸只是身体不舒服,小事而已。”王娴性格温和,自己也着急,还在安慰我:“总有办法的,九点半了,她该过来了……” “谁?”我弄不清她在等谁:“还有谁要过来?” “我没说吗?”王娴惊讶地看着我:“素素啊!” 她话音未落,房门就被一脚踹开了。 “怎么样!他来了没有?” 我震惊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叶素素。 两个月不见,她又拔高了不少,化了妆,五官精致得像人偶一样,穿着银色高跟鞋,整个人高挑得像一只仙鹤。她身上穿的大概是订婚服,银色的长裙,裹着纤细修长的腰肢和小巧的胸脯,跟公主一样。裙摆却被她提了起来,大概就是为了刚才飞开房门那一脚。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冲了过来,看不出她怎么踢的,总之脚一勾,房门又关上了。 她冲过来抓住了我的手,另一只手十分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老天爷,你终于来了,我都快紧张得断气了。” 王娴在旁边小声地附和了一句“我也是。” 我张了张嘴,刚说出一个“你”字就被打断了。 “我发誓,你要是这时候还想跟我说什么真爱至上的狗屁,我就先给你两拳!”她直截了当地打断我的话:“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把你弄出去,你可能还不知道现在门口有多少人,天!光想想我都快疯了!” 王娴也把眉头皱成了一团。 “打扮成酒店员工可行吗?”叶素素已经翻起周围的东西来,我才发现这里有很多箱子,还停着一辆酒店的清洁车,不知道是不是员工休息间,还是王娴偷过来的东西。 “不行的。”我否决她的想法:“郑家的保镖都认识我,万一被熟人看到就更完了。” “要不我们把许朗化妆一下,”王娴突发奇想:“把他变成女孩子,大概就没这么引人注意了。” 我还来不及反驳她这个奇葩的观点,脸就被叶素素一把拧住了。 她穿着最优雅最得体的订婚礼服,举止却完全跟古代那些劫道的绿林豪杰没有两样,只差一脚踩在旁边的箱子上:“嗯,不错,许朗确实长得蛮好看的,脸小,还没胡子,可是这个头发怎么办啊?娴娴你有假发吗?” 王娴摇了摇头:“我的包里只有水粉霜。” “化妆品不用管,我刚化妆的地方有得是……”叶素素的眼睛亮了起来:“对了!刚刚化妆室里那么多衣服,应该也有假发!我们去找。” “等等。”我觉得再不抗议真的要出事了:“我想发表一下意见。” 叶素素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NO,这里没你发表意见的份!除非你有更好的想法,没有是吧?那就给我闭嘴。” 我拿开了她的手:“但是化妆成女人,这……” “你这么想吧,”叶素素跟我讲道理:“要是能逃出去,就没人知道你化妆成女人过,就我和娴娴知道,我们又不会笑你。要是逃不出去,你就继续给郑敖当小老婆,尊严都没了,还怕什么丢脸?” 我一时竟无言以对。 “就这么决定了!”叶素素一拍我肩膀:“娴娴,你看好他,我去偷化妆品,二十分钟内回来,要是回不来,你就打我电话。不过最好别打,被你爷爷发现就糟了,他正准备把你介绍给贺连山呢。” 王娴打了个寒颤,默默点了点头。 叶素素风风火火地去了。 “……好的,别动,我画完这边就好了,别皱眉头,我手一抖画歪就完蛋了,”叶素素用手捉着我的下巴,王娴红着脸,被她指挥着抓着我双手不让我动。 不知道她在往我脸上涂什么东西,我只觉得自己脸上香得很,满是脂粉气,只想打喷嚏。 “给他戴个帽子吧,”王娴在后面小小声地支招:“这假发不适合他。” “别动!”叶素素掐了我一把:“你白她干什么,我差点把眉毛化歪了。” 我说不出此刻是什么心情,简直是无语凝噎,刚刚从郑家走出来的时候我还有些许小伤感,无非是觉得人生从此告一段落,爱恨两忘,海阔天空。转眼就躲在这个酒店的小隔间里,脸上还被涂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又好笑又想哭。那点伤感已经不知道被扔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其实,我觉得,”我斟酌着语气,不想打击他们的积极性:“就算我扮成女人,也很容易被认出来。而且你不觉得就算我化成一个陌生女人也很难出去吗?酒店里忽然多出一个陌生女人,郑偃也会疑心吧?” “屁!”叶素素十分粗俗地反驳了我:“你太侮辱本小姐的化妆技术了!你以为你长得很有特色?我化完谁还认得你是许朗?你说郑偃,郑偃是个男人,今天这么多女人,个个带妆,他也就凭衣服分得出谁是谁。贺兰芝你见过吧?贺连山的妹妹,跟他哥长得一模一样,脸跟芒果一样。今天化了妆,多漂亮,王娴他爷爷都认不出来了,我等会说你是王娴郑偃都会相信的。” 我对她的话保持半信半疑。 无论如何,化妆又不等于易容,何况我是个男人,再怎么化都是男人的样子,郑偃那种特种兵出身的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准备等叶素素化完了自己照照镜子,如果差得太离谱,还是打扮成厨师的样子出去好了。或者找夏家求助,不知道夏宸今天有没有在这里,还是跟李祝融一样和郑家开始冷战了。 不过等叶素素往我脸上又铺了一层粉,拿镜子给我看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镜子里的人,虽然妆稍微浓了点,看起来有点不自然,但确实不太像个男人了,大概是我这些天太瘦了, 把肉瘦没了。如果是以前,应该不会这么像女人的。 不过叶素素却是持不同意见的。 她捏了一把我的脸,笑得很得意:“要是再多点肉就好了,娃娃脸,正好当我妹妹。” 王娴拉了拉她:“别说了,许朗会不好意思的。” 看王娴这么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反而不好意思说什么了,毕竟她们和我非亲非故,却为了我尽心尽力,尤其是叶素素,这是她的订婚典礼,她消失这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多少长辈要在背后说她不懂事了。 不过叶素素却压根没想这么多。 她把一套不知道是长裙还是裤子的东西往我身上一扔:“换上,披肩用我的,白貂衬你肤色,最好看了,都白。我穿王娴的外套。” 我看了一眼她。 她聪明得很,瞬间领会了意思。 “王娴,转过去!男人换衣服你别看!”她说了王娴,自己却抱着手跟强盗样:“看我干嘛,换啊!我又不会吃你豆腐!你那排骨身材,有什么好看的,快换好,姐姐带你出去。” 我看她实在没有一点身为女生的自觉,只好自己藏到箱子后面,蹲着把衣服脱了,换上那身衣服。叶素素还要凑过来看,一边看还一边点评,啧啧赞叹,戳着我的背:“郑敖这是多抠啊!把你饿成这个样子!这身材,王娴得羡慕死!” 她给我找的衣服款式实在太奇怪了,有点像我小时候在南方看到的农民挖藕的时候穿的连体胶皮衣,不过是布的,还是黑的,下面是裤子,上面是衣服,连在一起,我得先把脚穿进去,再穿上衣服。蹲着实在有点难操作,我怕把这薄薄的布料撕破了,穿出了一身汗。 “穿好了吧?”叶素素摩拳擦掌在旁边等:“转过来给姐姐看看!” 碰上这么刺激的事,她性格也是更加跳脱了,动不动就自称姐姐。 我转了过来,这衣服上面跟晚礼服的裙子差不多,没有袖子,就挂在两边肩膀上,领口开得很低,差不多到了胸下面,我低头看着我胸口,想起小时候女扮男装往衣服里塞两个包子的古装剧。 一只手伸了过来,把我胸前衣服掀开,戳了戳我胸口。 我连忙躲开。 “嘁,躲什么啊?我对你又没兴趣,”叶素素的表情却丝毫不是没兴趣的样子:“这是什么,草莓吗?” 我赶紧打开了她的手。 “小女孩子家家,别满嘴乱七八糟的。” “唷~你还知道草莓是什么,学坏了啊!”叶素素就差吹口哨了。 我没有搭理她,皱着眉头。 王娴在旁边红着脸,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子很好笑。 “我们是不是应该加点什么东西……”我低头研究了一会儿,迟疑着说。 “加什么啊?”叶素素抱着手臂,打量了我一番:“齐活了,蛮好看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在胸前比了比。 叶素素怔了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整张脸笑得通红,弯下腰去,眼泪都笑了出来。我看王娴,她比较淑女,侧过脸去一边笑了。 “看不出来,许朗。”叶素素一边狂笑,一边拍着我肩膀:“你这小身板,还喜欢大的啊!” 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不是的,这跟我喜不喜欢没关系,”我连忙解释:“我这样有点太怪了,最少也应该像你一样吧。” 那瞬间气氛似乎凝滞了一下。 然后叶素素的脸骤然沉了下来。 我感觉到不对劲,连忙往后退。她已经一拳轰了过来: “什么叫最少!最少有我这样!你给老娘说!清!楚!” 直到被叶素素带着,穿过走廊的时候,我的胸口仍然在隐隐作痛,大概是被她打出内伤来了。 她挽着我手臂,和挽着王娴一样,俨然是最亲密的朋友。我开始担心的问题完全没必要,她给我穿了一件白貂绒的短外套,毛茸茸的,什么曲线都看不出,下身是宽松的裤子,裤脚把脚面都盖住了。我其实不太赞同她这样的审美,上面穿貂,下面又是几根带子一样的拖鞋,不过她打人实在是太痛了,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她穿着王娴的外套,也是毛茸茸的,浅驼色,很短,大概就到背部的三分之二。大摇大摆地挽着我,我觉得她应该不会穿高跟鞋,走起来一扭一扭的。 “我从后门出去太奇怪了,”她脸上带着程序化的笑容,在我耳边说话:“我们从前面那个门走出去,就是大堂的侧面,靠近门口,直接穿过去,不要回头,不要看别人,不要露怯。如果有人叫住我跟我说话,你就站在旁边等就是。今天陌生人很多,没人会认出你的。” 我整个人都是绷紧的,但是想到叶素素是女孩子,可能比我更怕,我不能在这时候露怯,就强自镇定,还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们走到了那扇门前,是玻璃转门,就在大堂前段的右边,我可以透过它看到酒店进门处的造景,是竹子和泉水。 大堂里的音乐传了过来,还有里面人的笑声。 “准备好了吗?”叶素素问我。 我挽紧了她的手,点头。 她带着我走进了转门。 “不要回头,不要看别人。”我在心里默念。 一进大堂,喧哗声扑面而来,订婚典礼上放着优雅的音乐,香槟塔在灯光下发着光,酒店的服务生穿着整齐端着托盘在穿梭,有人和叶素素打招呼,叶素素若无其事地回应,我维持着平静的表情,挽着叶素素的手,朝门口走过去。 我终于知道王娴为什么吓成那副样子,因为我也吓到了。 酒店门口是一片广场,中央有巨大的音乐喷泉,而此刻,广场上已经停满了豪车,红毯铺满了眼前的台阶,一直铺到了广场上。车童和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整齐地在台阶下站成两排,不时有新的房车停下,有穿着华丽礼服的女眷态度矜持地下车,在迎宾的引领下走进酒店。 再远处,才是郑家荷枪实弹的警卫和保镖。 果然是声势浩大的联姻,鲜花锦簇,烈火烹油,人生最得意,不过如此。 叶素素大概是想安抚我,捏了捏我的手。 我拍了拍她的手。 没关系的。 我可以想见我背后是什么场面,玫瑰拱门,红地毯,花童,社交名流,觥筹交错,舞会,昂贵的食物,锦衣华服,春风得意……郑敖也许就在其中,也许正在和那些和他一样掌握着巨大权力的人交谈,也许正笑着和某个名媛聊天,这些都是他最擅长的事。 这是他的世界,是他以后要呆的地方,他会坐在属于他的王座上,做他高高在上的郑家家主。 而我不会回头。 从此一别就是一生。 走出酒店,气温一下子低了下来。 站在酒店门口的大概也是郑家的保镖,叶素素身份特殊,他们看都不敢看,任由我们走下了台阶。 我们穿过了那片豪车的封锁线,叶素素甚至还站着和某位正下车的夫人打了个招呼,那位夫人上了些年纪,笑眯眯地问:“素素这是去哪里啊?” “去接我妈妈,”叶素素也一副乖乖女样子地回答:“我妈妈早上有点不舒服,现在还没到,我去看看她。” 那位夫人打量了我一眼,大概实在是认不出来,朝我笑了笑,就在迎宾的接待下进酒店了。 叶素素舒了一口气,看来又是过了一关。 而挡在我们面前的,只有最后一关了。 只是远远看见那排保镖,我的心就提了起来,叶素素也深吸了一口气。 她高傲地昂着头,挽着我的手走到了保镖面前,若无其事地从两个人中间穿了过去,左边的那个保镖我很眼熟,是跟在郑偃身边比较久的那个。他似乎打量了我一眼,然后走开了。 我刚要放下心来,背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等一下。” 那是郑偃的声音。 58难堪 那一刻我的心脏都快冻结了。 但时间并不会停在这一刻,也没有一个黑洞什么的让我跳进去,卷得粉碎也好,只要远离这一切。 “别理他,往前走。”叶素素抓紧了我的手臂,我想她大概比我还紧张。 郑偃追了上来。 他毕竟不敢动手拉叶素素,只是追到我们身边,叶素素也知道走不掉了,停了下来,转过身去。 这场面太难堪,但我咬紧牙关逼着自己面对,我甚至强迫自己抬起了头。 郑偃抬了抬手,旁边的一个保镖朝酒店台阶跑了过去,大概是跟郑敖报信去了,叶素素冷着脸,高傲地昂着头。 “是你叫我?” 郑偃的目光停在我脸上,我的脸发起烧来,手却在发抖,我发誓,我这辈子最难熬的就是这几秒钟。 “叶小姐,你和这位……”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你和这位女士,暂时不能离开酒店。” 叶素素哼了一声,也只有她,在这时候还能如此盛气凌人。 “我去哪里难道还要跟你报备不成?”她语气锋利得很。 “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 郑偃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叶素素抬起手来就是一个耳光。她下手很重,声音很响。 周围的保镖都在往这边看,脸上都露出了愤懑之色。叶素素仍然高傲地昂着头,冷冷地说:“现在可以让开了吧!” 叶素素平时只是性格跳脱一点,却并不是这样跋扈的人,她会出手打郑偃,也只是为了逼他让路而已。她知道不能再拖,那个酒店就是一个定时炸弹,再拖下去,酒店里随便出来一个人,就能够让我们的计划失败。而我们只要走过这道防线,就能送我出北京。 但郑偃并没有退后。 “我还是那句话,”他再抬起头来,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叶小姐,你们不能离开这里!” 叶素素握紧了拳头,还要在说,周围的保镖已经围了过来,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冷,瞳仁却亮得像火焰,我有不祥的预感,她一定又有什么疯狂的主意了。 显然不止我一个人发现了这一点,这些保镖也十分警觉,火药味顿时浓重了起来。我感觉神经崩得像一根要断的琴弦一样。 但是我最终没法得知叶素素那疯狂的主意是什么。 那个去酒店大堂报信的保镖已经跑了回来,凑到郑偃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郑偃看了我们一眼,眼神十分复杂。 “让他们走。” 不止我和叶素素,周围的保镖都被这突然的决定震惊里,显然他们对郑偃挨打的事十分不忿,还有人想要劝说郑偃:“但是……” “我说了,让他们走!”郑偃的声音斩钉截铁,看得出他眼中也积蓄着怒火。 保镖们都不敢再说话了,心有不甘地退回了各自的位置。 叶素素得意地笑了起来,挑衅地朝郑偃竖了个中指,然后大笑着拖着我走向停在不远处的房车,叶家这次也下了血本,清一色的黑色加长房车停在广场边缘,大概是接送自家的亲戚的。 我被叶素素拖着往前走,三月的天气这样冷,我的腿都是木的,神经也还没松懈下来。我仍然有点不敢相信,郑偃他们竟然就这样放过我了。 天空阴沉起来,像是要下雨,我挽着叶素素的手臂,她兴奋地笑着跟我说什么,我茫然地回头看,越过那群正不甘地看着我们离去的保镖,越过那些豪华的轿车和华丽的红毯,在酒店门口,金黄色的灯光下,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修长的,挺拔的,然而孤独的,一个人。 他一直站着,直到我穿过喷泉的水雾,直到我走到广场的边缘,直到我坐上叶家的房车。 他仍然站在那里。我不知道他是谁,也许是郑敖,也许不是。 我抬起手来,车窗玻璃冰凉而光滑,那个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点,越来越小…… 我要走了,小敖。 你会不会想我呢? 在你回去看到空荡荡的卧室的时候,在你以后觉得冷的时候,在某个深夜你醒来,发现窗外有着很好的月光的时候。 在你结婚的时候。 很多很多年后,如果有人问起,你会如何提起我?是一个消失多年的朋友,是已经记不清名字的人,还是,喜欢过的人?你会笑着,还是垂下眼睛,你会不会像我现在这样悲伤,好像心脏里最重要的东西被剔除掉了,风从伤口中间吹过去。 你会不会觉得痛? “……哈哈,我想起郑偃那傻样就开心,挡姑奶奶的路,想得容易!这件事我以后一天要在他面前炫耀十遍,你看到我们离开时候他的眼神没有,简直悲痛欲绝,我当时怎么不照下来呢!”叶素素坐在后座上,开心地推搡我,见我没反应,顺着我目光朝窗外看去:“你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一个陌生人罢了。” 叶家也很忙,毕竟是嫡系的女儿要订婚,几乎是倾巢出动,家里人都少了很多。相比我见过的其他家,叶家反而没那么奢华了,院墙高且深,爬着爬山虎,车一直开到院子里面。 叶素素跳下了车。 “哈!终于到家了!”她身上王娴的外套已经滑到手肘那里了,手上还提着一只高跟鞋,翘着脚穿好了,把落下来的头发往肩后一捋:“呐,这就是我家了,以前还想让你来这玩的,可惜郑敖不让你出门。别怕!这是我地盘,我爸他们都去酒店了,现在这里我最大!对了,还有我妈妈,不过她生病了在休息……” 我被她一路拉着走到客厅,剩下的几个佣人都很守规矩,看都不看我们,叶素素径直拖我进了她房间,不知道是因为今天订婚事多所以佣人没收拾,还是平时她房间就是这副样子,总之东西扔得跟被抢劫过的名牌店差不多。华丽的衣服跟地毯一样铺满了整个房间,连沙发上都是一堆,到处都是包包,鞋子飞到梳妆台上了,我一进去就踩到一串项链,钻石的,脚都快被硌穿了。 叶素素倒是很惬意,鞋子一丢,把自己扔到了床上:“啊!我先休息一下,马上帮你卸妆!今天累死我了,精神高度紧张。” 我把一张椅子上的衣服取下来,给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了。今天我也是精神高度紧张,好不容易放松下来了,习惯性地找事做,顺手就把她的衣服叠了一下。 “不是吧你!”叶素素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大声抗议:“你竟然还有心思帮我叠衣服!有没有搞错啊?” 我瞥了她一眼,站起来从地上捡了块披肩盖在她腿上,不让她走光。 卸妆的时候叶素素一直在控制不住地笑。 “你说要是李貅知道我把你化妆成女的,肯定气死了!他那个小老头,跟他爸一样正经得要死,肯定会找我麻烦,哈哈哈,我真想让李貅看看你女装的样子,他脸一定会变成五颜六色的。话说回来,许朗你要是个女人也蛮好看的……”她絮叨了一阵,大概是发现我没回应,凑了过来:“呃,你不会是生气了吧?” 我摇了摇头,想挤出一个笑容出来,大概没成功,她反而吓到了。 她不知所措地抓着手里的棉签,紧张地看着我。 “我不是故意捉弄你的,”她跟我解释:“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才想出这样的馊主意来的。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啊,我真的不会告诉别人的,我跟你保证,我发誓……” “不是的,不关你的事,”我摸了摸她的头:“我只是心情有点低落而已。” 叶素素睁着大眼睛,看了我一会儿,似乎在判断我这句话的真假。 然后她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我知道的,失恋都这样的……”她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还张开了手臂:“来抱抱,抱抱就好了。” 我不好让她担心,也张开手抱住了她。 她俨然很懂事的样子,还拍了拍我的背安慰我:“都会过去的,烂人们都会下地狱。” “我知道,”我由衷地说道:“谢谢你,为了帮我逃出来,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做了这么多事。” 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对这个女孩子的热血和直率感到惊讶,如果真的有小说里那种仗剑行天下却也有小儿女神态的侠女,那应该就是她这种。她活得这样简单,几乎可以一眼就望穿。可是她对生活的热情,和为了不相干的人主持公道的勇气,就是她的利剑,足以把这世上所有肮脏的、世故油滑的东西一斩两段。 她甚至还对我的感谢有点不好意思,小声嘟囔道:“没关系啦,反正我自己也蛮喜欢的,我从小就想经历一场像电影一样正义又刺激的事,要不是这次机会,以后就要留个遗憾啦……” “怎么这么说?” “因为我要结婚了啊,”她烦躁地抓自己的头发:“又要顾忌这个长辈那个长辈,以后也不能疯玩了。啊!想到要和郑敖那家伙躺在一张床上,我就感觉要杀人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啦,我会准备一把剪刀的……” 我无奈地看着她。 她大概是怕我又开始长篇大论地劝她,赶紧把盆子里的毛巾绞干了递给我洗脸:“你把脸洗了吧,我叫佣人去准备东西给你吃,你还没吃东西吧?对了!那间房子是我的衣帽间,你去里面找下有没有适合你穿的衣服,我有时候会扮成男生和李貅他们出去玩的!” 我从地上捡起一件宽大的白T恤:“这件可以吗?” 她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算了,你穿吧,”她端起水盆:“我出去找吃的东西了。你换了衣服也可以在房子里到处转转,但不要出去!还有,走廊尽头那间是我妈妈卧室,不要去!等你吃了东西,我们再商量你以后怎么办……” “好。” 她一手端起水盆,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手机来。 “给你!除了我和王娴的电话,其余都不要接。” 叶家应该有一座很大的钟,我穿过走廊的时候刚好在报时,钟锤敲了十一下。 快中午了。 叶素素应该很快就要回酒店了,订婚典礼,女主角不在可不成。 走廊里的灯光很温和。 据说一个家的气氛,是取决于女主人的精神状况的,以这个标准,很少有人会发现叶夫人正处于丈夫出轨和私生子夺权的困扰中。 当然,她现在这种还算不错的精神状况,背后藏着多少人的牺牲,就没人知道了。 走廊那边又传来一阵喧哗,我想是叶素素,也可能是别人,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童话故事里那种happy ending的话,也应该是为叶素素这种人准备的。她是个好姑娘,理应获得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美好的东西。而不是被困在这团肮脏又密布荆棘的烂泥里。 我站在走廊尽头,对着闪光的门把整理了一下衣着,尽量让自己不显得唐突失礼,然后推开了那扇门。 “你好,叶夫人。” 59坚强 我其实并不擅长这样的场面,我很少会主动去找别人解决什么事,一般都是等着别人来找我。大概因为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所以从来不去掺和什么。 可是这次不同。 这世上有些事,有些人,是义不容辞的。 叶素素就是我的义不容辞。 房间里很亮,因为开着窗的缘故,窗帘很漂亮,大概是很昂贵的蕾丝,层层累累的花,窗外是一树刚开的迎春花,鹅黄色,房间里布置得很温馨,叶夫人正靠在床上,似乎在绣着什么东西,已经抬起头来看着我。 “你是?” “我是素素的朋友,”我反手带上了门:“听说您病了,所以过来看看你。” 虽然看得出她对我这么唐突的行为仍然有点困惑,但还是对我温柔地笑了笑,示意我在椅子上坐下来。 如果这个世界有一本提供各类身份范本的书的话,叶夫人大概就是最完美的妻子和母亲的形象。温柔,美丽,看得出年纪,但是身上带着母亲特有的温婉的光环,连眼角些微的皱纹都显得无比和谐…… 如果可以,我也想循序渐进地和她聊聊,关于叶素素,关于她的家庭,婚姻,一步步获得信任,劝说她,像我一贯那样。 只是我没有时间了。 很快,叶素素就要回去那个酒店,去和一个她讨厌的人订婚,从此一辈子就要顶着郑夫人的头衔过。而我也自身难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离开叶家。 “叶夫人,今天是素素订婚,”我直截了当地问她:“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叶夫人对我莫名其妙的问话有点惊讶,但是良好的教养还是让她保持了得体的微笑。 “素素能和岚子一样找到归宿,我这个当母亲的自然很欣慰,”她温柔笑着回答:“可惜我身体不争气,不然我就去酒店看着她订婚了……” “就算她根本不爱那个人也没关系,对吗?”我平静地问她。 她被我唐突的话吓到了。 “怎么这么说……” “你自己心里心知肚明,叶素素根本不爱郑敖。”我站了起来,逼近她床前:“叶素素只有十六岁,她还没有成年,你知道她为什么订婚的,不是吗?” 她的脸沉了下来。 “吴妈,吴妈!”她大声叫起佣人来:“请你出去!” 我反身冲过去,反锁了房间的门,然后当着她的面重重摔上了窗户。 窗帘花纹里透进的光线里,我走近她床边,她大概以为我是来害她的人之类,仍然在惊慌失措地叫着佣人。 “不要扮成一副受害者的样子了!”我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逼视着这个看起来柔弱又温柔的妇人:“你的丈夫在外面出轨,养小三,生了私生子,甚至要把家业都夺走,在家里让你没有立足之地!但是你是怎么做的?你仍然维持着恩爱的假象,厚着脸皮当你的叶夫人!你甚至默许了你的两个女儿,这个家里唯一爱你的两个人,为了你牺牲她们的幸福,嫁给自己不爱的人!” “你住嘴!”她大概没有打人的习惯,只是挣扎着:“你这个疯子,吴妈!吴妈……” “该住嘴的是你!”我提起她的手腕,几乎把她整个人都从床上提了起来,我逼着她和我对视:“看着我!我知道你有多卑鄙!你以为那个生了私生子的女人可恶吗?你比她恶心一百倍!她出卖自己的身体,但你出卖的是自己的女儿!你生了她们,利用她们的爱,让她们用婚姻、用自己的一生来换取你家庭的安稳!你和逼着自己女儿卖淫的老鸨有什么区别!” 大概是我的话刺激到她,她剧烈地挣扎起来,保养得宜的指甲划过我脸颊,她似乎哭了,虚弱地辩解:“不是的,我没有利用她们,我爱她们……”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她们!”我不给她辩解的机会:“叶岚子为了你和周勋同床异梦!你阻止过她吗?叶素素才十六岁,她要嫁的人你见过吗?你知道郑敖睡过的人超过一百个吗!她连恋爱都没谈过,就要嫁给这样一个人!你阻止过她吗?你默许了!因为这对你有好处,不是吗!” “不是!”她尖叫着反驳:“不是的!她们嫁的都是好人,是好归宿!” “和你老公一样的归宿吗!”我大声吼道:“然后二十年后,她们变成另外一个你!她们的女儿再为了她们出卖自己吗!” 这句话似乎击溃了她,她不再说话,而是捂着脸哭泣起来,我没办法再凶下去,站在床边看着她。 “你还在留恋什么?”我低声问她:“叶家不会是你的,以后总会落入那个私生子手里。你老公对你没有感情,唯一爱你的两个女儿,你要看着她们毁掉吗?” 她哭得崩溃,肩膀发着抖,颤抖着摇头。 我看着她,这样瘦,这样可怜,她大概是在生着病,哭得咳起来。 我刚刚用来指责她的那些话,其实很多都不是她的本意,我知道——她只是一个柔弱的,无害的女人,她活在一场美梦里,在那个美梦里,她有幸福的家庭,她的丈夫和她相敬如宾,两个女儿都找到了好归宿,没有凶悍的小三来夺走她的位置,没有私生子要挤进这个家庭…… 只是,她的美梦,她的幸福的红毯,是叶岚子和叶素素用自己的人生和梦想铺成的。她踩着她女儿的未来,怎么能哭得这样无辜? 我觉得很疲倦,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她仍然在哭,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我小的时候,没有母亲,”我轻声说:“所以我常幻想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在我心目中,妈妈母亲是很强大的,很温柔又很坚强,让人感觉很温暖,很安全。” 母亲应该是教会子女阳光向上的那些东西,教会他们向往健康的人生、美好的爱情和家庭的人。 她哭着,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 这样柔弱,这样无辜。 “那我应该如何做?” 我伸手扶着她的肩膀。 “我无法告诉你怎么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做人的道理,如果你失去了判断力,至少可以遵守这句话。”我告诉她:“对你好的人,你一定也要对他好。而伤害你的人,就算玉石俱焚,你也不能让他们从你身上汲取温暖,因为他们该下地狱。你的女儿愿意付出自己的一生,来给你造一场美梦。你是不是能稍微勇敢一点,还给她们一个不那么糟糕的未来呢?” 她们是那么好的人。叶岚子蕙质兰心,却有着男人都没有的傲骨和担当。叶素素对自己所有的朋友都坦荡真诚,却还没来得及谈一场干干净净的恋爱…… 如果你带她们离开,也许没有现在那么富有奢侈,但以你的家世,总不会过得太差。不要委曲求全,不要家庭美满的假象,只要离开这个泥潭。叶岚子也许已成定局,但叶素素,她还有无数的可能。 但这些,我没办法一样一样都教给她。 如果她有这个心,她自己会想到,如果她没有,我教了她今天这次,也没办法教她在叶先生试图挽回时坚决,没办法教她在面对外界动摇时坚定想法…… 这世上有许多东西要教,唯有爱无师自通。 连母狮子尚且知道护幼崽,一个母亲,最强大的本能就是保护自己的儿女。 我站了起来,朝门口走过去。 “你要走了吗?”叶夫人看着我。 “是的,我要走了。”我回答她。 我还有很多事情,很多关卡在等着我。我要离开这座城市,去过另外一种生活,也许我不再是许朗,也许我会颠沛流离…… 叶夫人仍然无措地看着我。 “我知道你很无助,”我跟她说:“但是我想告诉你,当初我让叶素素不要嫁给郑敖,我说她有很好的未来。她说‘如果我抛下我妈妈一个人去过幸福生活,不就是证明了生女儿没有用了吗?’她说谁敢动她妈妈,她就跟谁拼命!当你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想想你的女儿。这世上有人给了你这样的爱,你是不是至少该为她们考虑一点?” 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这样一往无前地爱过我,那我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回报这样的深情。 可惜没有。 我看着叶夫人,她的眼神似乎一点点坚定起来,又似乎只是我的错觉。 只是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没有时间了。 我转过身,打开了房间的门。 叶素素就站在外面,眼神凶狠地看着我,后面还站着几个佣人,其中胖胖的那个大概就是吴妈。 我不知道她听见了多少,但她没有再看我,而是狠狠推开我,扔下手里的东西,朝仍然坐在床上的叶夫人跑了过去,几个佣人面面相觑,也跑了进去。 我蹲下来,捡起地上的东西。 外套,钱包,三明治…… 她大概是来告诉我,没有时间了,想先带我出去,再在路上吃东西。 但她现在大概不愿意再跟我说话了吧,我对叶夫人说了那么过分的话。她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叶夫人能一直开心地活着而已。 我自嘲地笑笑,捡起地上的东西,朝门口走过去。这个时间的话,不知道可以买到去哪里的票呢?这个季节,南方的花应该都开了吧,忽然很想念江南的秧田,白鹭在瓦蓝的天上飞,奶奶带着我去山上给爷爷扫墓……一场春雨下过,爷爷的墓上又长了很多青草吧。 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我回头看,门已经关上了。 如果可以,我也很想跟叶素素好好地告别,像半个小时前我们在她房间一样,有说有笑,坦荡无尘。但我不能这样,如果我不知道就没关系。但我知道了,我就有责任。她是好女孩子,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如果一定要有人来做那个恶人的话,就我来做好了。 就算是,我对她的报答。 我小的时候,其实我爸爸也会教我看书,给我讲道理。 他们说我像他,大概是因为我骨子里像他一样相信:这个世界其实是很好的,只要每个人都往好的方面努力,就会有很美好的结局。 叶素素说我天真,说这个世界其实烂透了。 其实并没有烂透。 好人并没有那么不堪一击,再大的特权,再坏的人,打不过,至少可以逃,逃不掉,至少还可以守住自己的心,忍着不对那些坏人好。如果所有的好人都不放弃,都为了爱自己的人考虑,不妥协,不纵容,不放弃,就像她和叶岚子爱叶夫人,如果叶夫人最后也能为她们考虑,那么不需要她父亲,不需要参与这个世界烂透的那一部分,每个好人都会过得很好。 就算经历了很糟糕的事,就算此刻我觉得心脏很疼,疼得像快要死掉了。 但我仍然相信这个。 一辈子都信。 颈后一阵剧痛。 我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60琥珀 我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是的是汽车后座的椅面,是布的,有点脏了,我醒得有点迟钝,因为还觉得脑中有点晕眩,所以躺在那里静静地缓了一下。 然后我抬起眼睛,看见了那个小孩。 很小,大概不到一岁,安静的,穿着白色婴儿装的小孩,它有着细而软的黑色头发,和我最熟悉的,深琥珀色的眼睛。它躺在一个可以提起来的婴儿篮里,婴儿篮被卡在汽车后座下面,就在我正下方。它这么安静,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不发出一点声音。 我怔住了。 它躺在那里,安静得像一场新生的美梦,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它的皮肤白得像刚剥出来的鸡蛋,阳光似乎刺到了它的眼睛,它不安地挣扎了一下。 我连忙伸出手,替它挡掉阳光。 前座传来一声轻笑声。 我抬起头看,开车的是一个沉默的黑衣大汉,而发出笑声的,是坐在副座上穿着暗黄色皮衣的青年,平头,大概二十七八左右,嚼着口香糖,正转过来嘲笑地看着我,发现我在看他,更加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这些兔儿爷真搞笑,跟女人样的,看见自家男人的孩子就母爱泛滥了!” 他的话太刺耳,我收回了手,把婴儿篮上面的盖布拉了起来,替那个孩子挡住了阳光。奇怪的是,那个孩子安静得很,只是在我朝它伸出手的时候,本能地躲避了一下。 我胸口被人戳了一下。 我抬起头来,又被戳了一下。 戳我的是那个穿着皮衣的青年,他手上拿着一把雨伞,伞尖是塑料的,还带着泥,戳起人来很痛。 “你是不是要给这个小崽子喂奶啊!”他嚼着口香 作品相关 (11) 糖,下流地笑着:“我忘了,你是个男人,你没有奶,哈哈哈!” 我抓住了那把伞,冷冷地逼视着他。 “唷,怎么?不服啊?”他用力把伞抽回去,我死死抓住,沉默地看着他,他大概是对我的眼神有点发恼:“说你怎么了,兔儿爷还有脾气?” “你跟他较什么劲。”开车的黑衣人淡淡地劝了一句。 皮衣青年没听进去,仍然在跟我争夺那把伞,我看准他身体倾斜的时候,放开了手。他整个人往后摔了过去,磕在了汽车的中控台上。 “关家真是气数已尽。”我冷冷地说:“找你们这两个废物来,关映也是疯了。” 开车的黑衣人还没说话,那个皮衣青年已经暴怒地跳起来,狠狠抓住我的衣领,往座位上一摔,尽管我努力闪避,额角也磕在了座椅上,眼前一阵金星直冒。 “别打了。”开车的黑衣人态度仍然十分淡定:“等会出了城,你想怎么打都随便,现在给我安分点。” 皮衣青年大概也感觉车上不好施展,不甘地坐了回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朝我吐了口唾沫。 我的额角流血了,整个人摔在车厢地板上,这辆车并不算新了,车厢地上都上都是灰,我装作坐在地上,伸手在地上摸,摸到一截东西,沉甸甸的,大概是铁,表面都是锈,我不敢看,小心地藏到外套口袋里。我身上穿的仍然是离开叶家时的那套叶素素的男款外套,当时时间紧,我随便找了套宽松大衣就穿了。 前座的两个人没再说话,但我仍然装成被打了之后虚弱的样子,靠着前座的座椅靠背坐在地上。 我没猜错,这两个人是关映的人,而且很可能是关家的人。 黑衣人是指挥者,他对皮衣青年打我毫不在乎,只能说明他们没有让我活下去的意思——但凡关映还有一点让我活着的想法,他们就不敢这样对我,他们这些上位者都讲究凡事留一线。只有对快死的人,才能肆意打骂,不担心有天他东山再起,记恨报复。 抓我的人是关映,我并不惊讶。与虎谋皮,这是意料之中的结局。只是我想不到关映会这样狠,我原本预计她最多不过关着我,拿来威胁郑敖。只是仔细想想,她这样做也不奇怪。 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等不到郑敖的小孩长大到夺权的那天了,她只能尽快动手。但是就算拿我来威胁郑敖,再加上手上还有一个小孩,她胜算也并不大,最多不过五五分。如果她关着我,要提防我逃跑尚且不说,要是最后事败,我和孩子又落回郑敖手里,皆大欢喜,她一无所有。 不如现在就杀了我,成了,反正也不需要我了,她手上也不多这一条人命。输了,也足以让我的死成为郑敖王座上的一根刺,让他在得到一切的那天,失去一点东西,在他的春风得意上添一点阴霾。 而且对外的时候,她仍然可以宣称我仍然活着,仍然在她手里,反正要照片要视频她都有,没人知道我死了。到时候,也许连李家都会投鼠忌器。 时间似乎是下午了,窗外面的建筑渐渐变矮,变平,我们似乎是在往郊外走,也是,毕竟是在城市里,杀人的地方可不好选。 阳光照进来,这么亮,这么好,那个小孩仍然在安静地看着我,它的脸被笼罩在阴影里,它有我熟悉的轮廓,熟悉的眼睛,隐约看得出某个人的影子。 我忍不住伸出手来,碰了碰它的手,蜷起来像个小包子一样的手。 它躲了一下。 它的手臂上,像莲藕一样的手臂上,有几个还没褪色的印子,似乎是掐出来的,重的地方甚至有点青,我不敢碰,只是静静看着。 它大概也知道我不会打它,也安静地看着我。 大概是因为有这个小家伙的缘故,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明明知道这辆车的终点就是我死亡的地点,我反而无比平静起来。 小时候我奶奶跟我说,严于律己,宽以待人,遇到事情的时候,先想想自己有没有做错。 我最大的错误,不过是爱了一个人而已。 然后被卷进权力的漩涡里,像落入一片危险的森林,那里每个人都可以救我,也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掉我。我却不自量力地想要自由,想要平等,想要海阔天空。 但是,我面前的这个孩子,不到一岁的孩子,它又哪里做错了呢? 虽然是晴天,郊外风却很大。 这里已经非常偏了,大片的菜地和田地,地里似乎是麦苗,漫无边际的一片青,太阳亮得有点发白,那个穿皮衣的青年把我从车上拖了下来,一直拖到麦地里,车门仍然开着,我远远看见婴儿篮。 那个黑衣大汉一直站在他身边,我没有动手的机会。 被折断的麦苗有一股特殊的气味,像我曾经在郑敖身上闻过的味道。据说麦苗在成长过程中要踩一次,这样才会长得更高。但是大概也有很多麦苗就这样被踩死了吧,人生的苦难,熬得过去就是海阔天空,熬不过去就是粉身碎骨。 黑衣大汉接了个电话,我想大概是关映的,他一直答应着,没有说话。他往车的方向走了一段,离抓着我的皮衣青年远了点。 我心里燃起一点希望。 然后我来不及高兴,他就把一团报纸裹着的东西扔给了皮衣青年,自己走开了。 皮衣青年接了过来,仍然是那样讽刺的笑容,他并不熟练,却很得意,仿佛炫耀一般,拆开了报纸。 那是一把枪。 “认识这东西吧?”他得意地用枪口戳戳我的额头,似乎并不准备现在动手,反而像戏耍老鼠的猫一样:“继续瞪我啊,兔儿爷?” 我额头的伤口被戳得很痛,然而更多的,似乎是绝望。 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时候,我反而想起郑敖来。 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是在喝酒?跳舞?还是在证婚人的见证下,把订婚的戒指给叶素素戴上?酒店的灯光那么明亮,富丽堂皇,夜夜笙歌…… 他会不会想起我呢? 我的心情这么沉,一点点暗下去。 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呢?是不是意识消散,肉体腐烂,世界上再也没有许朗这个人? 像有彻骨的寒意从心里涌上来,像河水结成冰,像鲜血凝固停滞,像最后一点火星,渐渐湮灭在灰烬里。天似乎阴了,好像要下雨了…… 我的森林烧完了,没有了,小敖。 “……你可不要怪我,”皮衣青年大概也没杀过人,最后关头反而露起怯来:“要怪就怪你是个兔儿爷……” 我没说话,只是手悄悄按在了外套口袋上,一根手指碰到了那根金属,我想那是一截钢筋,被斩断的钢筋,我摸到了断口的金属刺…… 皮衣青年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要扣下扳机,然而就在这瞬间,他背后似乎传来什么声音,他回了头。 我抬起了手。 就是现在! 61郑敖的番外(一) 很多年后,郑敖仍然会想起那个上午,那个,他本该订婚的上午,他站在酒店的门口,看着那个人挽着一个女孩子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他是这样迫切地想要离开自己,哪怕放下尊严都在所不惜。 他是作为郑家唯一的继承人长大的。 他还未出生就已经被放在了那个位置上。他的父亲有着稳定而相爱的同性恋人,他只是个意外,在他之后不可能再有别的兄弟姐妹出生。 他在簇拥中长大,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享受别人的爱与忠诚,而这些词从来不会被用来要求他。 他的祖母是一个手腕非常强硬的妇人。他祖父去世得很早,祖母一直在掌管整个家族。她几乎是握着他的手教会了他:你是郑敖,你是郑家唯一的继承人,你承担着整个家族的未来,你生来就该享受最好的东西。没有人有资格教你怎么做,你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你做一个决定,背后就有无数的人为了你前仆后继,你不需要善良,不需要顾忌任何人,你只需要强大,睿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你只要一直赢下去,你就值得这些东西,因为你是郑敖。 他做得很好。 以至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压根不知道自己错在那里。他以为他很像他父亲,所以最终会人生圆满,春风得意。 很多年后,他才知道,他的祖母,把他父亲当成了一个失败品。她像任何一个母亲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他,也毫无防备地相信他不会让自己失望,但他最终把家族放在了第二位,因为他找到了比那更好的东西。 所以她吸取了教训。改进了她的教育方法。 有很多年,郑敖一直过得非常幸福,幸福而肆意。他本来就十分优秀,家世,外貌,智商,都是人上人。他身边换过很多人,见过最美的皮相,最柔婉的性格,最张扬的少年,和最荒唐的享受。 他过得太好了,以至于他没有空停下来想一想,这些他拥有的东西里,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家世,是能力,是欲望的发泄,还是某道一直温柔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他一生爱过三个人。 第一个是他的父亲,在很小的时候,他本能地想呆在他父亲身边,父子天性,何况他们长得那样像,也许那时候他还太小,无法察觉自己的处境,只是本能地爱他。 在他发现郑野狐这辈子都只会对外宣称他是自己的侄子的时候,他收回了自己的爱,只余尊敬。 他有郑家人的高傲,什么东西都要最好的,别人心甘情愿奉上来的,差一分一毫,他就宁愿不要。 第二个是他的祖母。 她曾教与他很多做人的道理,教他读左传,学帝王学,御人之策,教他强者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也不需要任何软弱的温情,教他强大就可以获得一切,喜欢或者不喜欢的一切。因为他是唯一的继承人,身上流着不可取代的血脉,所以她对他纵容得过了分,以至于他把那当成了亲情。 后来关家卷入了大麻烦,她叫他过去,用命令的语气告诉他,他必须帮关家。即使这对郑家来说,会是一场伤筋动骨的恶战。 他是怎么回答她的了? 是不是用她教自己的那句话:“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教你怎么做。”? 第三个人,叫许朗。 郑敖大概是在高中的时候,知道许朗喜欢自己的。 那是在某个下午。他躺在许朗腿上睡着了,正在看书的许朗抬起手来,替他把挡着呼吸的头发挪开,他半梦半醒地眯着眼睛,看见了许朗看自己的眼神。 他喜欢这样的眼神。 仿佛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看着自己仅有的一块钱,好像是在沙漠中走失的旅人,在沙尘暴即将到来的时候,看见了一片绿洲。仿佛自己是他的美梦,唯一的救赎,最初和最后的坚守。 他没有说出来。 他觉得也许说出来,许朗会觉得不好意思,以后大概会藏起来,那可不成。 那时候他已经玩得比较过分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没有人告诉他这样不对,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应该的,没人能留得住他的心。 他其实从小就很喜欢许朗,是那种对小老虎崽的喜欢,对新买的小汽车和对舒适床铺的喜欢。这种喜欢维持了很多年,直到他们都长大了,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 他并没有骗过许朗,他在许朗面前,永远只说自己心里所想,包括他希望一直和许朗这样下去,包括他有时候觉得冷,只能来找许朗,包括他尽管不爱,却愿意和许朗谈恋爱,在一起生活。 他是在许朗一次次的拒绝里,在他的眼泪和抗拒中,才明白自己是多坏的一个人。 但他已经没办法做一个好人了。 已经尝过的温暖,就很难再放手,见过了明亮的阳光,怎么甘心回到黑暗中。他是这样自私的人,没办法委屈自己一天,想要的人,一定要抓住,请不过来,抢也要抢过来,锁在身边,再也不还回去。 他怕许朗离开。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什么都会,后来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他不会做菜,不会照顾人,他的脾气甚至很坏,每个晚上他半夜醒来,都会发现自己把手脚都缠在许朗身上,许朗已经被缠习惯了,默默地缩成一团睡着。就算他自己抓住自己的手,第二天早上醒来,仍然是原来的样子。 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这样依赖这个叫许朗的人,欺负他,纠缠他,以至于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所以他不能放许朗走。 外面有那么好的人,脾气好的,会照顾人的,不会欺负他的人。只要许朗和他们稍微接触一下,他就会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优秀,外面的有那么多好人愿意和他相处,许朗会吸引那些人,他们会发现许朗身上的光芒,如获至宝地跟随他,照顾他,最终夺走他。 以前他以为自己喜欢许朗对自己的好,喜欢他对自己笑,喜欢他做的菜,喜欢他看着自己的眼神…… 后来这些东西都没有了。 他才发现,他只是喜欢许朗而已。 只要呆在他身边,冷漠也好,沉默也好,只要这个人还在这里,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不会被那些装作温和善良的人骗走,不会因为别人对他好,而觉察到自己有多坏,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跟许朗说,他在学,他会学,学着照顾人,学着爱一个人。许朗告诉他,爱是学不会的。 他学会了。 却发现原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学会了,就要失去许朗了。 他曾经在找不到头绪的时候问过许朗,爱到底是什么,那时候他很愤怒,很急躁,因为他知道他学不会这种东西就留不下许朗。如今他无师自通了。 原来爱一个人,就有了弱点,有了死穴,有了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你会在乎他的皱眉,他的微笑,他的拒绝和疏远,你想抱他,他退开,就算最后抱在一起,心里却是冷的。爱是心甘情愿地委屈自己,只为了那个人过得好。 他因为没有爱上他,所以把他抢了过来。 如今爱上他了,却要放他离开。 他在酒店门口站了很久。 他仍然是那个郑敖,高傲的,强大的郑敖,来往客人都对他心有余悸,郑野狐离开之后的半年里,这些人都多多少少见识到他的手段,关家的事更是让人心惊。毕竟也是近百年的大家族,根深叶茂,短短半年,树倒猢狲散,不由得这些人有点兔死狐悲的感慨。 他以前很习惯这样的事,也享受这样的事,他是为了这个位置而生的,他谙熟这片丛林的生存之道,如鱼得水,高处不胜寒。 他转过身来,看着大厅里的人。 金碧辉煌,觥筹交错,最美的皮相,最优雅的礼节,得体的微笑下各自隐藏着锋利的爪牙,这是一场隐晦又危险的游戏,水面之下,激流暗涌。这是他生活的世界。 他这辈子很少失去什么,所以他今天才知道,如果你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整个世界都会像浸泡在水中的画一样,渐渐褪去颜色,寡淡无味。 也有人问他,他在等谁。 他说只是出来看看。 其实他在等人。 他在等叶素素。 后来常有人问他,为什么要退婚。 他想,也许是那个下午,他站在自己订婚仪式的现场,天上下起了雨,那一刻他心里想的却是:许朗现在到了哪里,他会不会淋雨呢? 关映教他那么多事,至少有一件事是对的。 他是郑敖,郑家曾经的继承人,如今的家主,没有人能教他怎么做。他不需要勉强自己,他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只要足够强大。 他是郑敖,他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包括爱情。 62面具 郑敖最终等到了叶素素。 头发散乱的,高跟鞋断了一只后跟的,发着抖的,狼狈的叶素素。 她几乎是从房车的后座上冲了下来,提着裙子跑上了台阶。即使是性格跳脱的她,这样的狼狈也不常见,还好这时候已经接近酒宴的时间,人都在包厢里,门口没有多少人。即使是这样,也有人在侧目。 叶素素抓住了郑敖的西装前襟。 “许朗……”她又急又怕,声音发着抖,央求地看着郑敖:“许朗被人抓走了。” 郑敖的脸色沉了下来。 “谁抓的?”他扶住了叶素素:“在哪抓的,多久了?” 郑偃看见郑敖的脸色,已经带着几个保镖走了过来。 叶素素的眼妆已经花了,毕竟是未成年的小女孩子,再加上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已经完全失了方寸:“在我家外面,警卫说他们打许朗,直接打头,我这才知道不是你抓了……他们把许朗拖上车走了。” 郑敖稳稳地扶着她手腕,本来是她最讨厌的浮华浪子,这时候却也展现出了让人安心的担当。他目光冷凝如铁,看着却让人渐渐冷静下来。 “什么车,有车牌吗?朝哪个方向走的?” 叶素素只会摇头。 “他们没看清,他们以为许朗是别人家的,是开玩笑,就没注意……” 她语无伦次,郑敖却听得清她话里的意思。 京中,也有过纨绔子弟互相斗气,把对方蒙了头揍一顿的事,因为都是在这一片天,圈子就那么大,彼此长辈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可能真的下狠手,打残都是了不得的事。当初李貅那么气,也不过是把叶家的人敲掉了牙而已。家族间彼此钳制,不会真的动杀念。 但是许朗不同。 他只是一个被收养的孤儿,何况他父亲也不是真正有实权的人,在外面看来,他和郑家的郑偃之类并没有什么区别。要是郑敖和别人打架,别人下手阴了郑偃,也不过算个下马威而已。就算再加上他和郑敖的那一层关系,可如今郑敖和叶素素订了婚,许朗就成了个笑话。要不是订婚的人是叶素素,许朗的失踪,首要怀疑对象就是叶家。 这京中这么多人,和李家有仇的,和郑家有仇的,看不惯郑敖的……随便一个人出手,挨着骨就死,擦着皮就伤,许朗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落到谁手里都没好结局。碰上贺连山那样的,玩死了都没音讯。 所以叶素素说,那些门卫以为许朗是别人家的男孩子,是被人拖去打一顿…… 郑敖握紧了拳头。 他脱下了外套,盖在了叶素素的肩膀上,这么冷的天,她只穿了一件长裙,也许是气急了,自己都没察觉到冷。 “郑偃,送她进去。” 叶素素被郑偃带着往前走,仍然在回头看,她大概把这事的责任全归咎在自己身上,毕竟是她帮着许朗逃出去,却又没保护好他。 郑敖站在门口,拿出手机来,拨通了关映的电话。 雨下得更大了,天空如墨般,整个城市似乎忽然进入了夜晚,风刮得喷泉里的水柱都斜了,长安街上的树的轮廓被风刮得隐隐绰绰,台阶上也挂进了雨,他的头发被刮乱了,抽打着额头,眼神锋利得像剑。 电话被接通了。 “先生,”管家仍然是一副摸不清情况的语气,今天郑敖订婚,他开心得很:“老太太在修剪兰花。” “让她接电话。” 自从关家倒台后,关映就喜欢上了这种花,鲜艳到诡异的花瓣,奇特的花型,在暗室里开着,绚烂,凋落,腐烂。她已经老去的脸衬着鲜艳娇嫩的花瓣,有一种隐晦的残忍。 关映不紧不慢地接过了电话。 “订婚宴开始了吗?”她仿佛一个得体的长辈:“好好招待叶家的长辈……” “把许朗交出来。”郑敖冷冷地说。 关映笑了。 “许朗不是在家里吗?”她语气缓慢地问,剪子剪掉一朵已经开始枯萎的花:“难道他逃出去了?” 郑敖冷笑了一声。 “你动许朗一根头发,我就杀一个关家的人。”他有着她亲手教成的手段:“从你弟弟开始好了,二审死缓,你抓紧时间去探个监吧。” “只怕你以后碰不到关家的人了,”她比郑敖多活的那些年,都转换成了无比的耐心,一点点谋划,一步步设局,只是为了今天。 郑敖已经可以确定许朗在关映手里了。 “你把许朗交给我,我会帮你营救关家人,能救多少救多少,”郑敖的声音放软了:“奶奶。” 都说以权服人,其实威逼后面是要跟着利诱的,单纯的威胁也许并不足以动摇人心,但是如果他给了你两条路,一条看起来荆棘密布,一条是雨过天晴,恩威并施,看起来就不一样了。这是最常见也最有效的手段。 关映笑了。 “你呀,总是这么滑头,”她的语气仿佛仍然是当初那个宠溺郑敖的奶奶,手上“咔擦”一声,一枝开得正盛的花穗被从中剪断,她不紧不慢地说:“可惜奶奶最近觉得,权力这种东西,还是把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 郑敖握紧了拳头。 “你想要什么?” “交出你手上所有的权力,”关映声音:“听说英国有所学校不错,我送你去读书,假期也不用回国,好好在那呆着就好了。” 一旁的保镖心惊胆战地看着郑敖一拳砸在了大理石的柱子上。 他侧着脸,眼神阴沉,声音却笑了起来。 “不过区区一个许朗而已,就想让我交出所有的权力,你太不了解我了。”他仿佛真的丝毫不在乎:“到时候自有关淮给他陪葬,也算值了。” 就算他交出权力关映真的会把许朗送回来,他也不能赌这一把——没了权力傍身,自己和许朗都是砧板上的肉,以关映现在的心态,很难相信她会送他们去英国过自己的日子。他是聪明的玩家,不会在一开始就交出所有的筹码。 “我刚刚说了,你是碰不到关家人的。”关映的耐心好得出奇:“抱紧叶家吧,别被别人生吞活剥了,这场戏还长得很,咱们慢慢看。” “只怕你活不到戏唱完。” 郑偃已经送完叶素素回来了,看见他打完了电话,拿着大衣要给他披上。 他推开了。 如果说叶素素不怕冷是因为吓得失了魂,那他现在,就是因为心口的杀气太重。 “去查一下。”他敏锐察觉到了关映态度的从容——她从容得有点不对劲,郑敖的祖父去世得早,但她对他感情很深,顺带着守了郑家这么多年。无论如何,她是绝对不会让郑家的基业落到外人手里的。所以她只是恨郑敖,却从没有动用手里的力量和郑敖鱼死网破地斗一次,因为这是郑家的东西,在北京这片危机四伏的地方,家族内部绝不能内耗。 但是这次她夺权的意图太坚决了。 她年纪大了,夺权过去,最多十年,又得还到郑敖手里,以她的心性,不会做这样的无用功。 几个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郑偃问了出来:“查什么?” 郑敖抿紧了唇。 在自己出身的问题上,他对关映和郑野狐都有意见。然而,他更责怪的是郑野狐,撇去父亲关系不谈,在他看来,被算计只能算是自己蠢。 如果现在是他被算计了,还是故技重施的话…… “查孩子。”他语气平静,周围的人却都觉察到了话里的杀气:“五岁以下,截止到今年年初,孩子,怀孕的,都算上。围绕我周围查,查我上过的女人。顺便监视关映的人。” 郑偃暗自心惊。 无论如何,牵扯到继承人,都是翻天覆地的大问题。关映的手段其实非常厉害,说句对她不甚尊敬的话,不管是不是因为性别因素,她的有些手段确实阴毒了点。不过她一直被这郑家两父子掣肘,就是因为这两父子都占了身份的便宜——他们和关映站到对立面的时候,都是郑家唯一的继承人。 而现在情况变了,只怕会有一场恶斗。 好在那个孩子年纪应该还很小,一个老人带着个小奶娃,应该也搞不出什么大风浪来,郑偃一面自我安慰着,一面偷眼看了看站在台阶边上的郑敖。 天已经乌透了,暴雨如注,像无数冰珠子一样地砸在台阶上,四溅开来,他穿的衬衫溅上了水珠,额前头发被吹得很乱,精致的五官配着沾湿的头发,竟然多出一股冷冽的野性来。 “先生,”郑偃硬着头皮劝了句:“订婚宴已经开席了,我们进去吧……” 郑敖收回了目光。 他把额上的头发全部往后捋了过去,他的手指修长,插在头发里,似乎很适合戴上一枚戒指。 郑偃这才发现他没有戴订婚戒指。 他来不及仔细再看,郑敖已经转了身,大踏步朝酒店里走了过去。 大厅里灯光明亮,他本来就高,走得又快,倒像是这些保镖在追着他跑,郑偃跟在他后面,总觉得他的背影像是要去打一场漫长的战役。 很快他就知道那场战役是什么了。 包厢里坐满了人。 说是包厢,其实是一个小型的大厅,前面还有舞台,叶家的人向来自诩清高,订婚宴也按他们的意志布置得很雅致,婚宴几十桌,其实郑家的亲戚三分之一都不到。 订婚典礼的主婚人正在上面说一些风趣的话,酒店的主人也亲自来作陪,台上挤着不少叶家人,叶家长辈多,叶素素的父亲叶东溟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所有人都是喜气融融的,连叶素素也收拾好了,头发挽好了,大概补了妆,叶岚子正揽着她肩膀,似乎在和她说话,叶素素却从郑敖进来时就伸长脖子,眼也不眨地跟着他。 这个春天郑敖经历了太多事,似乎被迅速催熟,长成了他父亲的样子。但他其实挺瘦,又高,身形修长,叶家的人都在打量这位新姑爷,但他径直朝那个小舞台走了过去。 主婚人是个诙谐的长辈,看见他来了,笑着打趣:“咱们的新姑爷来了……” 但郑敖就这样径直走了过去,舞台上的话筒放在麦架上,他抓过了麦架,这对他的身高来说有点太低了,于是他微微弯下了背,低着头凑近了麦架。 他的眼睛垂着,睫毛似乎还带着雨水,他的头发从额侧滑下来,他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 他说:“抱歉,各位,今天的订婚典礼要取消了!” 那瞬间似乎整个世界都停滞了一秒。 然后他抬起头来。 “不过订婚宴你们还是可以吃的,”他笑着,似乎还有心情来开个玩笑:“所以大家都把红包交上来吧。” 一片哗然。 满室的窃窃私语和面面相觑中,叶家人难看得能挤出墨汁来的脸色中,他仍然站在那里,带着笑,郑偃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是他父亲。 郑敖曾经不理解他的父亲,他曾经恨他的从容,如果他真的像外人说的那么聪明,为什么连自己的儿子都只能顶着侄子的名号出现,为什么郑家的餐桌上气氛会那么奇怪。他却仍然笑着,胡作非为,招摇过市,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难倒他。如果他真的还有余力去笑,为什么不去改变这一切。 后来郑敖才知道,原来笑并不代表着开心,聪明也不代表一定会赢。 就像他现在正在进行的这场豪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他却在周围人的面面相觑中笑得慵懒,好像这不过是他兴之所至的一个小玩笑。 因为这世上最牢固的面具,其实不是冷漠,而是笑容。 63危险 今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 年初倒了个关家,还好离得远,就是波及到这边,也不过是让他们添了些兔死狐悲的感慨而已。 但春天还没过完,郑家又乱了。 京中的家族都是一起过了几十年的,盘根错节。姻亲、世交、朋友、生意伙伴,拔起任何一家,都会牵出一张巨大的网,整个丛林都会经历一场地震,郑家人丁虽然单薄,这张网却是庞然大物。一个家族,只要出一个优秀的家主就能枝繁叶茂。郑家却出了整整三代。 他们甚至都有点太出色了,以至于自家打了起来。 聪明人斗起来是非常恐怖的,因为这说明他们会各自招揽许多蠢人当炮灰,最后打来打去,蠢人死了一堆,聪明的人在台上看戏。 郑家这次也是这样的套路。 关映盘踞了关家老宅,郑敖就不回去了,带着保镖和一干佣人住在外面,两方都不贸然动手。一上来就分家,做得这么明显,京中这些家族也都蠢蠢欲动起来。单从字面上看,蠢蠢欲动这个词确实很绝,因为会在这个时候动的人,确实是太蠢了。以郑家的实力,就算分成两半,不管是哪边,先上的人都是消耗实力而已,后面等着捡漏才是实在的。这其中有几家的倾向十分明显,叶家受了退婚这么大的侮辱,表现得十分愤慨,但是以叶家一贯的尿性,打起来了他们也只会在后面摇旗呐喊。倒是王家和贺家动作有点大,这两家都不太会做生意,以大欺小收了很多企业,都做垮了,所以一直对郑家赚的钱很眼馋。 至于郑敖这边,就算在他接连得罪李家和叶家,做了一连串在外人看来“自毁长城”的事后,仍然有夏家态度鲜明地站在他这边,另外一个合作伙伴周家也态度暧昧,至于李家则是前嫌尽弃,甚至在这么危险的时候,李家的继承人还整天往郑敖这里跑。 京中渐渐有传言,说关映抓了李家收养的许朗。许朗也确实是命中与郑家犯冲,早就有传言说他是被关在郑家,好不容易郑敖要订婚了,他转了个手,又到了关映手里。更有甚者,说郑敖退婚、分家都是为了他。也有见过许朗的人十分不解,实在看不出他身上有半点红颜祸水的潜质。由于没有后续,这传言传着传着也就罢了,变成了那些太太们无聊时嚼舌根的一件谜案。 原本还以为双方能僵持多久,结果分家没几天就出了大事,先动手的是关映,让人怀疑传言中她身体不行了是不是真的。 虽然炮灰都是蠢人,但是直接说“我们当盟友你先上”有点太明显了点,关映做得十分巧妙,她没直接参与其中,而是把郑敖每天上下班的路线放了出去,几家同时收到了消息。 先沉不住气的是王家。 郑敖离开那个挂牌公司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说起来实在有点好笑,真正名正言顺的进口不让搞,害得他要弄个公司来做中转,不过要不是这样,他也弄不出这么大的场面,上面有周勋撑着,就算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米格35是哪里来的,他也可以大摇大摆地把废铁价买来的东西卖给夏知非,夏知非拿过去就拆,照着做“自主研发”,中间少了层层报上去的审批,简直皆大欢喜。 其实他真正想建的那条线不是这条,只是那边守得太严,他就算能弄到F22,估计也要被跨国刺杀,风险实在太大。 他连着加了几天班,周家只要搞好关系,夏知非只要拆飞机,其余的环节全部都交给了他,工作量实在太大,老毛子比较认死理,动不动就跟他直接对话,他换着三种语言上阵,每天下班,话都懒得说。郑偃倒是一看他眼神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开着车送他回家。 做的不是什么明面上的事,他也没大张旗鼓带人,都只带了三辆车,前面两辆,后面一辆,车过西单,一辆悍马从斜刺里冲了过来,郑偃连忙打方向盘,悍马直接朝着他们前面那辆车撞了过去,直接抵着那辆小车撞在路中间的隔离带上,整个车头都瘪了。 郑偃的身体顿时绷紧了,迈巴赫一个急转,绕过那辆大货车,郑敖坐在后座,他是玩过散打的,反应很快,已经伸手抓住了车顶的把手,整个车子转了九十度,郑偃的车技不错,避开后面的车,一个转弯插进左转车道,瞄了一眼后视镜:“先生,他们在追,让小罗引开他们吧。” 后视镜里,几辆统一车型的SUV如跗骨之蛆一样跟在郑敖的车后,小罗的车和另一辆保镖车跟在郑敖侧翼,保护着郑敖的车。 郑敖冷冷笑了一声。 “让小罗他们都停下,我们左转。”他似乎并不意外:“是王家的人。” 郑偃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而他跟了郑敖这么多年,也知道这位是说一不二,所以就算郑敖让他开车去撞隔离带他都会去,当即一打方向盘,左转进了岔路。 “小罗,你们停下。”郑偃在对讲机里指挥小罗他们。 侧翼的车和后面的保镖车都往路边减速,停了下来。 王家的几辆车都追了上来。 “先生,坐好了。”郑偃招呼了一声,猛踩一脚油门,迈巴赫的影子一晃,斜插进对面车道,堪堪避过一辆迎面驶来的公交车,一路逆行过去,引起无数愤怒的喇叭声,也有人识时务,及时减速开到了路边,有辆来不及躲开的小轿车,被跟在郑敖车后的悍马直接擦过去,整个车身右面划出一道深深的凹痕,车主一阵鬼哭狼嚎,大概想要理论,被后面呼啸而至的几辆车吓回去了。 后面的几辆车都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 追了几分钟,郑敖的电话响了起来。 他一只手稳稳抓住拉手,接起来了电话,郑偃一个急转弯,他差点连人带电话都摔了出去。 “喂!有人说你在长安路上飙车,是不是真的?”李貅没点好声气:“我爸要我问你要不要帮忙。” 李祝融虽然不会做生意只会搞工业,但消息还是很灵通的。 “是啊,”郑敖一脚抵住车门,把自己固定住,上身靠在车厢上:“正在逃命,你过来玩吗?” “具体位置在哪?”李貅那边已经有车子启动的声音了。 “你赶得上的话,就去广安门和我碰面吧。”郑敖优哉游哉:“别着急,有好戏看。” “看你妹!”李貅暴躁得很:“你别阴沟里翻船了!到时候小爷不会给你收尸的!” 还没到广安门,后面就已经追了上来。 郑偃速度开得飞快,被后面狠狠撞了一下车尾,整辆车一晃,差点撞到护栏上,郑敖被晃得头发都乱了,换了个姿势坐着,还有时间逗郑偃:“稳着点啊,司机。” 但这时候对面已经围了上来,郑敖的车在最右的车道,速度飞快,后面的车也知道撞车尾没用,直接加速冲到左边,想把郑敖的车夹在隔离带和自己之间挤扁。 这样混乱的飙车,路上的车都纷纷闪避,只有一辆洒水车还后知后觉地放着音乐跟在后面。悠扬的音乐声中,郑敖的车被撞得偏向护栏,“砰”的一声,防弹玻璃上直接撞出了一朵放射性的花,好在没有炸开。 显然是逃不掉了。 “广安门快到了。”郑偃的声音里带着点欣喜。 郑敖却在看那辆挤在自己右边的车。黑色玻璃,看不出里面是何方神圣。 看到广安门南桥的瞬间,右边车后排的车窗缓缓摇了下来,没有看到人,却伸出一枝黑洞洞的枪口。 “先生快低头!”郑偃大叫。 他原本是相信郑敖让那些保镖停下是自有安排的,可到了这紧要关头,还是被人追着打,枪都拿出来了,实在让他十分心焦,要不是他是司机,这时候已经在帮郑敖挡枪口了。 防弹玻璃还是颇牢固的,连着几枪,也只打碎了,没有爆开,但显然是经不起下一轮的了,眼看着玻璃就要被打烂,郑偃咬了咬牙,把油门踩到底,想要直接横过南街冲进护城河,只听见“砰”的一声,左侧的那辆车直接被撞得飞开。 那辆洒水车追了上来。 后面的车还没反应过来,洒水车又是往左一偏,把追在郑敖车后面的那辆车挤到了护栏上,虽然造价也许比不上这些德国车,但是毕竟体积在那里,几吨重的洒水车一挤,那辆车直接发出了金属被挤变形的哀鸣声。 但这么短的时间里,后面王家的车已经反应了过来,纷纷避开了那辆洒水车,郑偃赶紧猛踩一脚油门,车子一个转弯,驶进了南街。郑敖还有闲心透过后窗回头看,那辆洒水车正和王家的车撞成一团。 李貅直接开着军车过来接的,大概郑敖的车实在被撞得太惨,他脸色也十分难看,看着郑偃把腿受了伤的郑敖从车里拖出来,不知道是他还是李祝融考虑得周全。后面还带着急救车,迅速给郑敖消毒止血。 郑偃惊魂初定,坐在郑敖身边,看着医生把带血的棉球扔进垃圾桶,给郑敖划伤的腿清创,不解地问了句:“先生,为什么不让小罗他们跟着我们呢?” 郑偃的意思是如果有小罗他们保护,郑敖也不至于受伤。 他问的时候,郑敖坐在简易担架上,皱着眉头看医生往伤口上倒双氧水,确实是痛,他嘴唇颜色浅,双氧水一倒,嘴唇都白了。 他没空回答,李貅却听得清楚,当即眉毛一挑:“你竟然支开自己的保镖!找死么?” 郑敖靠在车厢壁上,脸色苍白地笑。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样蠢……” 李貅一瞪眼,郑偃大概以为他要打郑敖,连忙不着痕迹地挡在前面,还试图转移话题:“小李先生,那辆洒水车是你派来的?” “什么洒水车?” “就是刚刚帮我们那辆洒水车,”郑偃本来只是转移话题,现在也惊讶了:“原来不是你派来的吗?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开始不插手,后面看王家要杀先生了就上来帮忙了……” 郑敖懒洋洋地靠在那里,看着“还是一样蠢”的小蛮牛和郑偃一起讨论那辆洒水车。 和他们不同,他心里可是从一开始就清楚那辆车是何方神圣。 甚至在它出现之前,他就猜到了。 这就是他为什么支开保镖的原因。 这世上唯一一个又希望看到郑敖倒台,又不想郑敖死的人,就只有她而已。 按郑偃他们查到的消息,她手上只有一个不满一岁的婴儿,如果郑敖死了,外面虎视眈眈的人她应付不来,那个婴儿长不长得大都是问题。但是只要郑敖不死,而是被软禁,真到了无可收拾的地步,她还可以放权给郑敖,总不至于毁了郑家。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先是想用许朗来威胁郑敖,不成之后也不沮丧,又想借刀杀人,让王家来耗掉郑敖的力量,她知道王家杀不了郑敖,两家斗起来,自己坐收渔翁之利,所以这种时候她一定会派人跟着王家准备收尾的,而且还会做好准备应对一切状况。可惜郑敖没有按她的剧本走,而是直接支开了保镖,方便王家来杀人,她不想郑敖死,只能出手来救,如果她不来,还有李貅在后面,小蛮牛虽然蠢了点,打起来还是很厉害的。 本来以郑敖此刻的处境,是不需要走这样的险棋的,这其中但凡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是致命的危险。他只要稳下来,关映是斗不过他的,他手上握着郑家的实权,又有和夏家和周勋合作的那条线,他还这样年轻,怎么看他都不用急躁。 但他等不起了。 因为和夏家有合作,他去过夏家,自然见过陆非夏。 他从来不觉得关映比夏家当初的那些长辈会好上多少,他们的套路太像了,先扶持,被自己扶持的人反抗之后,就变得比外人还要狠,最后还要伤害你最重要的人。 但他这时候还不知道,关映比夏家的长辈更狠。 他还在以为自己很快就能打败关映,剪除掉她所有的羽翼,找到许朗,然后用自己最真诚的态度,和他好好相处,认真地谈一场恋爱。他甚至还在工作的闲暇看好了房子,他以为自己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他并不知道,抓到许朗不到十分钟,关映就已经下了灭口的命令。 64玩具 李貅最近很不开心。 最近郑敖风头太劲,他和关映的较量,不仅让关映气急败坏,也让很多同龄人活得水深火热——这些家族的长辈,虽然一面骂着郑敖“兔崽子”“不尊敬长辈”之类,但掉过头来,看着自己家那些还一脸天真无辜的晚辈,都油然而生一种“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感慨。 虽然李祝融没表露出什么,可是小阎王自己是很不爽的。 不过郑敖是个伤号,他又不能揍他,也就没事在旁边凶上两句。郑敖现在不知道是真成熟了还是懒得和他吵,反正是越来越像那只老狐狸了,眼中总是懒洋洋地带着笑意,让李貅有劲无处使。 倒是关映撑不了多久了。 她手上的权本来就被郑敖收了不少,现在郑敖又抓住了她命门,每次都逼得她不得不出手相助,王家虽然傻,也看出端倪了,恨她坏了规矩,不肯再被人当枪使了。她自己出了一次手,想抓住郑敖,没想到郑敖一眼就看出来,直接来了个硬碰硬,她元气大伤。 李貅一直在旁边看着,也不得不承认郑敖虽然手段下作了点,但收效还是很好的。 这个春天还没结束,关映的气数就差不多了。 平谷的桃花开得最好的时候,郑敖要下手收网了。李貅本来要一起去的,但陆嘉明他们班集体去看桃花,陆嘉明女生缘向来不错,李貅一身杀气腾腾地去捉奸了,临走还记得兄弟义气,问郑敖要不要帮忙。 郑敖骂了他一句重色轻友,让他走了,虽然是骂人,他嘴角还是带着笑的。 李貅要去找陆嘉明,他也要去找许朗了。 场面彻底稳定下来是在晚上。 今年是个暖春,晚上也有点暖洋洋的,院子里的芍药开得很好,空气里有甜腻的花香,到处都带着一股春天特有的,萌动而温暖的气息。 郑敖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衬衫,双手插着裤袋,带着郑偃穿过回廊,还有不少在收拾场面的保镖,看到他都恭敬地打招呼。他嘴角噙着笑,虽然没回应,整个人步伐却都是轻快的。 关映被安置在主屋里,管家似乎刚送了夜宵出来,脸上不知道是不是被茶杯砸的乌青,看见郑敖,喜出望外地叫了声“先生”。 郑偃推开门,郑敖走了进去。 “你们在外面等着。” 关映身板挺直地坐在客厅里,就算到了这种时候,她也始终高傲地昂着头。 郑敖拉开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他越来越像他父亲了,连坐姿也是,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着摆在腿上,侧着头探究地看着关映。 关映看着高几上的那株兰花。 花期过了,枯黄的花瓣挂在枝头,这两天节节败退,她都没有心思去管它们了。 郑敖仍然在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关映把头转了过来,冷冷地看着他。这么暖和的春夜,她仍然裹着云锦刺绣的披肩,暗蓝色的缠枝莲衬着她枯枝一样的手,白得像石膏印的模。 郑敖勾起了嘴角。 “奶奶,你什么时候才会把许朗交出来呢?” 关映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以郑敖一贯的作风,也许会步步为营,一直逼得她主动说出来为止。但这个人是许朗,就像等了十年的未拆封的礼物,所以他追问一次,也没有什么。 “早和晚有什么区别呢?”他仍然带着笑问关映,眼神却带着点锋利的东西:“你也不希望我生气吧,奶奶?” 关映一直抿着的唇终于张开了。 “你小的时候,玩过很多昂贵的玩具。你最喜欢和李貅赌气,他买什么,你也要什么。我从没让你失望过,”她的眼中有点恍惚:“你有没有试过很想要的东西得不到的感觉呢?” 郑敖笑了起来。 他仍然吊儿郎当地坐在那里,懒洋洋地回答道:“那也得有人有那个能耐才行。” 关映没有接下去。 她只是拢了拢自己的披肩,灯光下的刺绣光华暗蕴,她的眼睛顺着披肩看了下去,不知道在看着地上哪个地方。 “你为什么不肯帮关家呢?”关映像是在轻声地自言自语:“你小时候你舅爷爷对你那么好,子华他们也是和你一起长大的……” “我想那是因为他们犯了我也挽救不了的错误。”郑敖不耐烦地回答道:“这世上的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自作孽不可活,没有人欠他们什么。” “是啊,自作孽不可活……”关映自嘲地笑了起来,然而她的眼中没有一点笑意,她似乎在努力掩饰什么一样,颤抖着手,抚摸着自己的披肩。东北关家嫁女,风光无限,京中盛事。孔雀毛攒成线,织成的蓝,那么葳蕤璀璨,珠光宝气,日复一日,也终于褪掉了颜色,连带着做出这件东西的家族,也已经树倒猢狲散。当初那个意气风发骑着高头大马的关家长女,也成了朽木枯枝一般的老妪…… 郑敖有点不忍,伸手想要扶她。 然后关映抬起头来,她的眼中没有眼泪,只有一股恶毒的快意,亮得发了光。 “这么说来,许朗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她看着郑敖的眼睛:“谁让他骨头贱,命格轻,自己要找死。” 郑敖嘴角的笑容凝在了那里。 “你说什么?奶奶。” 关映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笑得让人毛骨悚然,她的眼神里有种疯狂的东西。 “你不知道吗?”关映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许朗死了,郑敖。” 李貅到郑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小李先生,你可来了。”管家抹着眼泪:“快去看看先生吧。” 李貅径直推开了主屋的门。 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被打碎的花瓶,白瓷的,水迹停留在地上,花瓶里插的是桃花,花瓶碎片上有血。 屋子里安静得吓人。 他凭直觉走到了卧室的门口,没有光,他推开了门。 房间里很黑,因为角度的问题,光只能照亮门口这一截,他关上门,让眼睛适应黑暗:“郑敖!” 没人应答。 他是被耳后的突然的偷袭惹恼的,他堪堪躲过一拳,从熟悉的身形里判断出偷袭者的身份:“郑敖,你发什么疯?” 郑敖是拼命的打法,硬挨了他一脚,用身体把他撞到墙上,李貅还要还手,脖子上一凉,他的拳头僵在了空中。 黑暗中,那柄匕首就停在他的脖子边上,刀锋闪着寒光,几乎已经割破了他的皮肤,而郑敖正冷冷地看着他。 “把许朗交出来!”郑敖的声音带着点哑,还带着酒味:“我知道他在你那里。” 李貅心下一惊,顿时暴跳如雷:“你发什么疯!许朗不是在关映那里吗?你他妈问我要许朗?” “她说许朗死了,我知道没有。”郑敖用匕首逼紧他脖子:“一定是你把许朗救走了,你把许朗交出来!” “你他妈有病吧!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救了许朗……” 李貅的眼睛渐渐习惯了房间里的光线,这才看清楚郑敖的情况有多糟糕,至少他认识郑敖多年,都没有见过他这副发狠的样子。他刚刚闻到血腥味,还以为是自己被匕首割得出了血,现在才看清是郑敖手受了伤,他手上乱七八糟地缠着领带还是什么东西,大概是止血的。 郑敖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是你把许朗救走了,你听到许朗死了都不着急。”他上一秒还带着笑,下一秒却发起狠来,眼睛逼视着李貅:“把许朗还给我!不然杀了你!” 要不是刀就架在脖子上,李貅现在已经和郑敖打起来了,看他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说不定真的会发疯杀人,这样死了就太划不来了。 “你他妈先把刀放下,别发疯行吗!”这已经是李貅能说出的最软的话了。 “那你把许朗还给我。” “我操!”李貅实在忍无可忍了:“你听不懂人话是吧!来!你杀!往这砍!许朗不在我这里,我拿什么还给你!你他妈是喝醉了还是疯了!” 他发起飙来,郑敖反而把刀撤了回去:“我不杀你,我还要你带我找小朗呢。” 李貅实在对他这副像复读机一样的德行忍无可忍,直接一拳揍了过去。 “你给我清醒点!事情还没弄清楚,发什么疯!你这副样子做给谁看!”他脾气上来了,心里对郑敖早有不满,现在都翻了出来:“当初许朗对你好的时候你他妈在外面乱搞,现在人没了你就装情圣,早他妈干嘛去了!你还有脸问我要许朗,许朗要是死了,就是你害死的!” 他从来没被人这样用匕首威胁过,一边骂还一边揍,暴跳如雷,也没注意郑敖的异常,一拳拳打下去,才发现郑敖完全没有反抗,根本是在挨揍,被打了两拳,直接倒了下去。 地上散落的不知道都是谁的衣服,他倒在满地的衣服里,满身酒气,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轻声地重复李貅的那句话:“小朗是被我害死的……”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只是在茫然地复述,又好像大梦初醒。 “别以为这样疯疯癫癫我就不会打你了!给我起来,别装死!”李貅踢着他的腿,虽然凶得很,其实是色厉内荏,看着他这样子也有点不敢打了,凑过去一看,顿时不知所措起来:“喂,你不是真哭了吧?” 65痕迹 郑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晚上,似乎是李家,因为他记得李家走廊上挂着的莫奈的画,许老师喜欢这个。他在梦里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只知道往前走,然后绕过插着玫瑰的桌子,有一个小房间,门是虚掩着的,他推开门,一个小男孩坐在那里,正在安静地玩拼图,有月光从窗户上照到地毯上,他回过头来,对着郑敖笑了。 郑敖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他本能地觉得这很重要,越想越焦躁,但那个小男孩对他一笑,他心里又安定下来,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玩拼图。郑敖看着他安静的样子,有个名字似乎在喉头呼之欲出,像玻璃上沾着一层模模糊糊的水雾,只要抹开水雾,就能得到答案。 但水雾散尽了,天亮了。 他醒来之后的一瞬间,就想起了那是许朗。 然后他才想起来——关映说许朗死了。 “喂,别动!”李貅正站在他卧室的窗边,一脚踩在一个凳子上,不知道在跟谁讲电话,听见动静,回头应付郑敖:“你动也没用,这是钢的。” 郑敖正看着自己的左手。 这些天的折腾,他的手腕瘦得可以看出骨头形状,又白,手上缠着绷带,现在正被锁在一副手铐里,拷在床头上。 看来李貅是对他昨天的失常心有余悸,怕他今天再来一遭,所以把他锁在了这里。小蛮牛虽然傻了点,却还是很爱惜生命的。 郑敖晃了晃手,手铐敲得叮当响,他看着自己的手,好像仍然在发愣。 李貅已经匆匆结束了电话,走了过来,拖开一张凳子,坐了下来。 “你别发疯啊,”李貅拿手机敲了敲床头,也不知道是威逼还是利诱:“我已经把人都放出去找许朗了,还要瞒着我爸那边,你再给我找事,我会揍你的。” 郑敖不说话,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视线飘到天花板上去了。 小阎王虽然打起架来很凶,看他这样子,也有点不忍心了,又不好意思,粗声粗气地把床头的保温杯往他这里一推:“要不要喝汤!” 郑敖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李貅看他不理自己,有点没趣,只好去凶管家,朝着卧室门口喊。 “管家!你家疯子主人醒了,快做饭!” 郑敖忽然叫了他一声:“李貅。” “干嘛!”李貅没点好声气。 “我和你认识十九年了吧。”郑敖的声音里带着疲倦,大概是宿醉了头痛,整个人恹恹的。 “切,你生下来就记事了?”李貅泼冷水:“别想骗我放开你,我爸说让我锁着你,怕你做傻逼事,管家也赞同的。” 郑敖不以为意,而是抬起眼睛看着他。明明是相同的年纪,他眼里却似乎比李貅多了点什么东西。 “李貅,你是真的不知道许朗在哪吗?” 李貅被看得心虚起来,凶巴巴地:“干嘛,怀疑我啊!我要知道许朗在哪我还在这?早就去找他了。” 郑敖轻笑了一声,不再说话了。他这笑里没有一丝温度,只让人觉得冷。 也许是宿醉之后头太痛,也许是觉得冷,他把自己缩成了一团,蜷在被子里,连头也埋了进去,他的头发有点长了,挡住了脸,李貅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小阎王打架厉害,做亏心事却不太擅长,看郑敖露出这副样子,越发色厉内荏起来,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你走的,许朗我们在找,等找到了也会告诉你的,我又不会骗你……” 郑敖没有说话。 这些天,他一直避免去想一件事,就是许朗对自己的态度。他以为,只要找到了许朗,被冷落也好,不搭理也好,他都可以呆在许朗身边。天长日久,总会好起来的。 他没想过,许朗就算留下来,也一辈子都不愿意见到自己。 更没想过,许朗会死。 那辆车是在下午找到的。 当时郑敖今天第一次吃东西,管家简直感激涕零,毕竟郑家如今就剩两个人,还一起绝食,对他来说简直是世界末日。郑敖盘坐在床上,用没有被铐住的右手在喝粥,李貅抱着手在旁边看着。 郑偃闯了进来。 “找到了一辆车,”他是跟李貅说的,从昨晚开始,就是李貅在指挥他们找人,看见郑敖醒了,还愣了一愣,也在管家旁边找了个位置站了,低声跟李貅说着情况。 郑敖连眼睛都没抬,仍然在不紧不慢地搅着碗里的粥。 “郑偃,”他的眼睛垂着,语气里却带着寒意:“你这认主的速度也挺快的啊。” 郑偃当即噤声了,朝他的方向弯了弯腰:“先生,我是看你身体不好……”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郑敖没戴手铐的那只手一扬,那一碗热粥直接泼在了他身上,管家吓了一跳,拿着手帕要给郑偃擦,郑偃躲开了,一言不发地抿着唇,站得如同钢铁铸成的一般,似乎毫无感觉。 李貅看不下去了。 “你又发什么疯?”他脾气燥得很,一上来就是直接开骂:“是我让郑偃他们有事都跟我报告的。你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我怕你听了之后又受什么刺激!” “到底是怕我受刺激!还是压根不想让我找到许朗!”郑敖昂起头来,眼神锋利地反问道。 他这些天都是玩世不恭的狐狸样,让人快忘了他当初也是和李貅一样的混世魔王,光是眼神里的戾气,就足以让人胆寒。 但李貅显然是不怕的。 “好,你要听就听吧!”他朝郑偃抬了抬下巴:“把我们找到的东西说给他听。” 就算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撞在了郑敖发飙的枪口上,但是这一碗粥,对于向来以军人般的自律要求自己的郑偃,也是极大的侮辱了。 但他对郑家的忠诚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没保持沉默,也没说任何其他的话,而是低着头把找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对郑敖报告。 “我们从叶家一路调监控过去,最终在城郊找到了那辆劫走许先生的黑色本田,”郑偃似乎迟疑了一下。 “车里有什么?”郑敖轻声问道,李貅说他疯疯癫癫,其实他的情绪确实起伏有点大,这么轻的声音,仿佛前一秒那个泼郑敖的人不是他一样。 郑偃抬头询问地看了李貅一眼,一脸的不爽的李貅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车里没有人,”郑偃斟酌着词句:“不过车外的地上,有很多血。” “很多?”郑敖似乎没听懂,重复了一句。 “是的,已经提取了十多处血样去化验了,李家提供了收养许朗时的DNA样本。”郑偃说道:“我可以让守在那里的人传照片过来。” “不用了,”郑敖阻止了他:“我自己去现场看。” 虽然态度坚决,但等到真看到现场那一片惨状时,郑敖的脸色还是比昨晚更难看了。 现场已经被李貅派人接管了,郑敖第一个跳下车,撩起封锁现场的蓝白胶带,这地方很偏,都是大片的麦田,又下起雨,更显得凄惶起来。李貅还是很卖力的,找了一帮人在现场查。 郑敖的鞋子踩在泥水里,大踏步找到了遮雨棚内,为了保护证据,轿车和血迹上都支起了遮雨棚。 他先看到的是那片血迹。 暗红色的血迹,大多沁进了泥土里,但仍然触目惊心,几个人穿着鞋套在查看现场,李貅在后面介绍:“这是我从军区带过来的痕检专家。” “多久能拿到DNA检测结果?”郑敖盯着地上的血迹问。 “已经送过去了,下午就能拿到结果。”一个戴着口罩正在取样的痕检人员回答他:“我们总共提取了二十五份血迹去化验,其中有三份是车内提取的。但初步分析,这里才是凶案第一现场。” 郑敖似乎被那个词刺到了:“凶案?” 痕检人员显然是李貅不知道从哪个实验室里拖出来的,丝毫不知道眼前这位发起飙来可能要了自己的命,还在很有专业精神地跟郑敖解释。 “犯罪现场的血迹大部分是雾状的,显然是枪击留下的,我们计算过血迹的形状和角度,应该是从这个角度中枪的,”他比了比郑敖耳朵的位置:“一般人这个位置都是头部。而且现场也找到了弹壳。” 郑敖抿紧了唇,他的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过了半晌,他才轻声说道:“你们那个血迹形状,是怎么看出来的。” “用鲁米诺试剂啊。”痕检人员大概觉得该收集的东西都弄完了,把证据箱盖了起来。 “我想看看。” “已经留了很多照片了,”痕检人员在扣箱子:“鲁米诺要关灯,很麻烦的。” 他话刚落音,郑敖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重重撞到了摆放证物的桌子上。 “我只说一次,”他一字一句地告诉痕检人员:“我想看!立刻!” 昏暗的遮雨棚里,痕检人员递给郑敖和李貅口罩和护目镜,在地面喷洒了一点试剂,荧光灯一照,地上的血迹一点点显现出来,边缘清晰,像附 作品相关 (12) 在血迹上的灵魂渐渐显形。 “这一片是枪击造成的雾状血迹。”痕检人员指给郑敖看:“这是倒地之后流出来的血迹,仔细看这个地方的血迹,被挡住了是不是,我们判断凶手有两个人,一个在远处开枪,一个在受害者前方钳制他,就是位置有点问题,这个凶手似乎是半蹲下的……” 他越说越起劲,却没注意旁边的郑敖的脸色。 那片血迹范围非常大,是发着荧光的浅蓝色,静静地染在地上,似乎在讲着一个戛然而止的故事。 郑敖伸出手来,碰了碰那片据说是中枪倒地后的血迹。 土地冰凉湿冷,似乎仍然残留着许朗身上的气味。这些荧光灯下的血迹,就是小朗最后呆过的地方。 他那时候该有多绝望呢? 那个时候自己在哪里呢。 是站在酒店的门口计划以后的生活,是以为退婚之后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追求许朗,还是站在订婚宴会的舞台上,宣布退婚的消息。 他以为一切还可以重新开始,其实已经结束了。 棚外有人掀开遮光的毛毡进来,似乎在李貅耳边说了什么。郑敖抬起头,看着李貅。 李貅也看着他。 光线昏暗的遮雨棚里,郑敖仰着脸,荧荧的蓝光印在他脸上,他嘴唇苍白,眼睛里却带着锋利的光。李貅脸上的表情冷如冰霜,又似乎有那么一点伤心。 他说:“结果出来了,弹壳上的DNA,和许朗是一样的。” 郑敖没有发疯。 他说话算数,当初李貅解开他手铐的时候,跟他说:“我们约法三章,你不能发疯,不能打我,也不能伤害你自己。” 他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手指上尚沾着地上的血迹,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似乎要摔倒,但最终没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冷得像冰棱。 他说:“把现场给我,我要用我自己的人,再测一次DNA。” 第二次检测结果出来的时候,郑偃在郑家的书房里找到了郑敖。 他坐在书房的窗边,没有喝酒,他的面前摆着一杯茶。 郑偃轻手轻脚地进去,小心翼翼地站在一边。 郑敖一直在看着窗外。 “他以前常呆在这里,”他忽然轻声说:“他喜欢看书,我以前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他没有别的朋友。” 那个人总是很忙,他其实不算很有天赋的人,但做什么都是全力以赴。郑敖有点看不惯他为了别的事这么拼命,但偶尔又觉得这样子很好玩。因为他只会为了郑敖放下手里的书,或者工作,郑敖喜欢当那个例外。 郑敖习惯当很多人的例外,他走到哪里都会受欢迎,天之骄子,夜夜笙歌,却从没想过那个人在没有自己的日子里是怎么过来的。 自己浪费了那么多的岁月,那些在外面消磨的日子,如果去找他,去陪着他,哪怕只是靠在一起,陪着他看会书,和他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也好过现在想起当初和他呆在一起的时间,却发现屈指可数。 “我现在很想找到他,和他说会话。”他的眼睛在看着窗外的雨雾:“我还从来没问过他的生活,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玩什么,我连他的生日在哪天都不知道……” 郑偃心里一阵颤抖,不敢说话了。他跟着郑敖这么多年,从来没见郑敖说过这样的话。 郑敖回过头来,看着郑偃,他的脸上还带着点自嘲的笑,声音却这样悲伤。 “结果出来了,是吗?” 如果能用自己的命换来这个结果的改变,郑偃也许真的会换。 他不敢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郑敖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有什么不敢说的呢,”他似乎在说着自己,又像在说着一个笑话:“我什么都不怕的,是他的又怎样呢,我不会信的。李家给的DNA样本,怎么能信呢?他们家向来不重视他,也许弄错了呢?李貅那么喜欢开玩笑……” 他的声音渐小下去,终于转过头去看着窗外了。 “是坏结果,是吗?” 郑偃感觉自己嗓子里像吞着滚烫的炭,他这辈子受过的最重的伤都没这么痛过:“是的。” “我不会信的,这也有什么好信的呢?”郑敖的语气仿佛云淡风轻:“李貅最喜欢骗人。我要自己去找小朗的DNA样本,是的,我自己去找……” 他似乎忘了,李貅其实极少骗人,最喜欢骗人的其实是他。 喜欢自欺欺人的也是他。 直到郑偃悄声离开,都没有人来告诉他,他并没有许朗的DNA。 以前年纪小的时候,也说过“我要小朗当我哥哥”之类的话,也带着许朗来到自己家,给他睡自己的床。想要他一辈子都呆在自己身边。 后来怎么会变的呢? 是外面的世界太好玩了,还是渐渐长大,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个不被爸爸承认的可怜小孩,而是含着金汤匙的天之骄子,开始喜欢上外面人的追捧,还是因为知道许朗是那样温和坚定的人,一定会一直陪着自己,所以有恃无恐,为所欲为? 曾经想要对许朗好,给他一个温暖的家,最后却把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四岁时就知道这个叫许朗的人对自己很重要,为什么长大之后,反而把他弄丢了呢? 当初说的那些话,自己都忘了,那个叫许朗的人却记得很清楚。 他给自己做了那么多顿饭,累得站不住了,还记得给自己盖上被子,就算心情低落,也忍受着自己无理取闹的要求…… 自己却从来没有问过他一句: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你工作累不累?今天需不需要我陪着你…… 那些漫长的黑夜,许朗会不会也有觉得冷的时候,他是怎么忍住不打电话给自己。那些冰冷的时光里,许朗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自己混乱的私生活,像一个性格温和的朋友一样,为自己整理一夜情之后的房间? 这世界这么冷,自己却一直留着他一个人。 十几年来,他有没有感冒过,有没有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发过高烧,有没有深夜醒来,口渴欲裂,却没有人给他倒上一杯水? 自己连他的医疗档案都没有,更何况是DNA。 郑敖蜷在自己和许朗的卧室,揪着自己的头发,不敢再想下去。 自从许朗离开之后,这间卧室就成了郑家的禁地,连管家都不敢进来打扫卫生,床单上似乎还残留着许朗身上的味道,他偶尔会有错觉,仿佛许朗还在这里,就在身边,一切不过是他做的一场噩梦,梦醒过来,一切还来得及。然而当他伸出手,身边却早已没了那个总会安静睡在自己身边的人。 许朗是那样好脾气的人,他总是那么容易相信自己,就算受了伤,只要自己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头,说上两句软话,他又会很快原谅自己,再次毫无保留地对自己好。 但是他不在了。 再往后,那些黑暗而漫长的岁月里,不会再有一个叫许朗的人出现,像第一次见面一样,温和地对着自己笑,把毯子分给自己一半。 这世界这么大,这么冷。 他终于把许朗弄丢了。 66知己 今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 开年大戏是郑家唱的,连带着李家的养子也失了踪,等到郑家终于稳定下来,叶家又开始闹了。 叶家闹起来不是没原因的。 周家联合郑夏两家独占了一条日进斗金的线,自然有人看不过去,旁人还算了,连那些专心从政的家族也颇有微词,敲打了一下周家。周家就把周勋叶岚子这一对小夫妻叫了过去,略加训斥了一下。大意还是那些,家族为重,大事为重,叶岚子是媳妇,不能说重话,倒是周勋很受了一番教训。 叶岚子似乎替周勋争辩了一两句,闹得不是很愉快。说来也是,叶家牵的线,周家赚了钱,要是犹豫就不要接,如今又听不起外面的重话,反过来怪自家的小辈鲁莽,但凡有点血性,都忍不下去的。 但真正把事情搞大,是在叶家。 叶家家主叶东溟过五十大寿,一家和乐融融,叶家两个女儿都是出了名的才貌双全,长女叶岚子冰雪聪明,在外交际应酬,应对各家长辈,比同龄的男人还强上几分。小女儿叶素素虽然娇惯些,性格却很豪爽,京中这么些女孩子里面,她是唯一一个在同辈的男孩子那里也玩得开的,长辈更是喜欢她,宁家老太太一心要她做孙媳妇,年前还送了一个珠宝品牌给她,让她学着经营,当做零花钱。 但人心总是不足。 叶东溟看着自家偌大场面,祖辈传下来的累累基业,再看着自己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膝下儿孙满堂,心里也是不甘的。 那个孩子出来之前,气氛都是很好的。 叶家客厅大,叶岚子陪着几个太太在旁边摸麻将,年长的长辈坐在沙发上,问候着老姐妹,都说年纪大了,见一面少一面。叶素素歪在宁老太太怀里,剥枇杷给宁老太太的小孙孙吃。小孩子很喜欢她,牵着她裙子不肯放手。老太太们都打趣,说要他长大后娶叶素素当媳妇。 宁太太麻将打得好,手气正红,刚胡了个清一色,看见宁先生慢慢踱出来在自己身边坐下来,顿时笑了:“你们不讨论国家大事了?” 太太们占了客厅,先生们嫌她们说的都是家长里短,都聚集在偏厅里抽雪茄,太太们又嫌他们抽烟吹牛没正事,也不理他们。 宁先生没答话,不是很开心的样子,说了句:“快碰二筒。” “我留着做将的,被你喊出来了。”宁太太很不开心,只好碰了二筒,打了个三筒,放了下家叶岚子的七小对。 太太们正起哄说要年先生给牌钱,有个眼尖的太太,瞄见了偏厅里走出来的人:“呀,那个小孩是谁家的,怎么叶先生牵着他……” 叶素素正跟宁老太太撒娇,还没看见,叶岚子连钱也没收,回头一看,脸色先沉了下来。几位太太看她的脸色,也知道叶东溟手上牵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私生子了。宁太太看了身边自己的丈夫一眼,才知道他为什么不在偏厅呆着了——叶东溟肯定是先把孩子带到那边去了,宁先生为人正直,看不惯,就过来了。她有点得意自己驭夫有术,倒是其他的几个夫人脸色有点难看了。 叶东溟倒是很疼爱那个孩子的样子,低头在跟那孩子说话,那孩子大概是跟那个“外室”跟久了,和他不亲,神色也有点呆呆的样子,只顾着吃糖。 “我家素素也喜欢喝冰的酪梨汁,我都管着她不让她多喝的,”说话的是叶夫人,她正端着一盘酪梨汁,一边走一边和身边的王太太说话,后面还跟着几个佣人。 这些太太里,最常下厨的就是叶夫人和王太太,贤惠得出了名,今天客人这么多,叶夫人招待这些太太,自己在厨房看着佣人做东西,王夫人和她感情好,也去帮忙了。 两个人从回廊走过来,看见客厅里这场面,都怔住了。 叶夫人是见过那个孩子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只是她脾气温和,没有说什么,连叶岚子也识大局,没有说话。 叶素素反应过来了,她脾气爆,一看见叶东溟牵着那个孩子,眼睛顿时就红了,嘴唇也颤抖着,倒是宁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不让她说话。 “东溟,你过来。”宁老太太辈分大,叫叶先生都是叫名字的。 叶东溟仍然是安之若素的样子,牵着孩子走了过去,还摸了摸孩子的头:“小陵,叫奶奶好。” 叶家的辈分,观恪儒溟陵,叶家的男丁名字里都有陵字,他显然是想让这个孩子认祖归宗了。几个做事老派的老太太都露出了不屑的神色,也有几个和叶家关系不甚好的夫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那孩子低头专心吃糖,听不进他的话,叶东溟反而越看越喜欢,嘴角都溢出笑容来,伸手摸他的头。 宁老太太问了句:“这孩子叫什么?” “小名叫小陵,”叶东溟摸着孩子的头道:“大名就叫叶一陵好了。” 他话刚落音,叶素素就“腾”地站了起来。 “现在是什么人都能姓叶了是吧?”她一上来就是刀枪舌剑:“这是二叔的儿子还是三叔的儿子呢?” 叶东溟大概是心情好,也不介意她这点小忤逆,摸了摸叶一陵的头:“这是你姐姐。” 孩子怯怯地看了她一眼,被她脸上的怒意吓到了。 “我才没有这个便宜弟弟!”叶素素脾气向来是被娇惯了的,也丝毫不顾忌场合:“谁知道他是哪个角落里爬出来的杂种!”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些人的逻辑向来奇怪,比如这样的事情,她们以后讨论起来,虽然也会声讨一下叶东溟的做法不顾夫妻情义之类,但还是一致认为错最大的是叶素素,因为她太不顾场合,让父亲在生日当天失了面子。 叶东溟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你胡说什么!”他虽然心里对妻女也有些愧疚,但叶素素的话实在让他下不来台面,他本来是想趁今天把这孩子带出来,反正人多,以为自己妻女都会顾及场面,不会闹大了,只要带过来一次,以后就好说了。偏偏叶素素偏不忍这口气,一想到这么多人都在这看着他丢脸,他顿时横眉怒目:“这是你亲弟弟!” “我没有弟弟!”叶素素一点不怕他,挺起胸脯,脸上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我只认我妈!认我姐姐!这个弟弟和他的婊子妈都得给我滚出我家!” “啪”地一声脆响,是叶东溟一个耳光打在了她脸上,叶素素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被这个耳光打得摔在一边,嘴角都出了血,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父亲。 她还没说话,叶夫人手上端着的东西先“哗啦”一声落了地。 她噙着眼泪朝叶素素跑了过去。 “素素,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她半跪在地上,焦急地扶起倒在沙发上的叶素素。 叶家两个女儿,自小也是被当成掌上明珠一般养大的,别说挨打,重话都没听过一句,叶素素被这一巴掌打懵了,都忘了哭。叶岚子连忙移开座位,也朝自己的妹妹这边走过来,那些牌桌上的夫人就算平素和叶家有再大的嫌隙,此刻将心比心,也对叶家母女十分同情起来。有些心善的已经偷偷离开了客厅,怕叶夫人觉得当着这么多人面丢了面子,以后看到她们尴尬。 叶夫人心疼地查看叶素素的脸,看她白皙皮肤上硬生生坟起几道指印子,嘴角都被打破了,又是心疼又是心焦,转头忘着自己丈夫:“你疯了?” 叶东溟素来疼爱这个小女儿,这一巴掌打出去自己也后悔了。但是这么多人看着,又被素来柔顺的妻子质问,他面子一时下不来,只能嘴硬道:“我打她怎么了!她这话是该说的吗?” “叶东溟!”叶夫人厉声道,她向来脾气最是温和,这客厅里多少和他熟识的夫人老太太,都没见过她这么凶狠的样子,她保养得宜的面孔已经被气得变了色,嘴唇颤抖着,指着自己的丈夫:“你不要脸!” 叶东溟震惊地看着她。 “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嫌我生不出儿子,要离婚也可以!把两边族老都请到,咱们在宗祠里光明正大地把婚离了!你要是想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把你的私生子迎进门来,没门!”她指着叶东溟的手上仍然带着婚戒,发着抖,眼里却噙着泪水,她娘家姓于,也是京中的大家族,当初在闺中的时候,也是京中闻名的美人,这些年来没生儿子,自觉对丈夫有愧,平时千依百顺,性格温婉,最后却被骑到了头上来。如今一步步紧逼,已经是不容她再退了。 她话说得狠,叶东溟从没被她这样忤逆过,一时间竟然回不出话来。倒是旁边和她关系好的王太太,怕她话说出去了收不回,连忙打圆场:“素素妈,你也别说傻话,男人一时糊涂是有的,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他是一时糊涂吗?”叶夫人眼里噙着泪反问王夫人:“我生不出儿子,他在心里怀恨多久了,私生子都养到这么大了,这还是一时糊涂?糊涂的是我!这世上的事忍是忍不过去的,不过是自己看贱了自己,还连累我的女儿跟我一起受委屈!我也是好人家出来的,哪点配不上他叶东溟,要被他这样作践?” 王夫人看叶夫人是动了真气,也就不再劝了,倒是叶东溟牵着那个孩子,又说了句:“我又不是说你,怎么心眼这么小,还说个不停……” “还不知道是谁心眼小呢?”旁边的宁夫人最是心直口快古道热肠,本身又是妇联的,阴阳怪气地来了句:“今天打女儿,明天就是打老婆了,官没多大,倒是赶着要当陈世美了。” “你少说两句又不会死!”宁老太太瞪了一眼自己媳妇,宁夫人这才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场面一时很是尴尬,好在叶岚子是懂事的,拿了纸巾来递给自己母亲,叫了一声妈,又让叶素素去带各位太太去餐厅等着吃饭,这些太太们平时最刺激的事也不过打打麻将输钱而已,见过这样的好戏,哪里肯走,都一个个恋恋不舍。 叶夫人拖住了叶岚子。 “不用忙了,”她声音平静下来,眼神却心如死灰:“他既然嫌弃我生不出儿子,我又何必上赶着给他过生日,我们回你舅舅家去,让你外公找长辈来主持离婚。” 众人也不知道场面会闹成这样,一时竟不知如何劝起,王太太拉了拉叶岚子的衣角,让她劝劝自己母亲,叶岚子只当没感觉,扶着自己妹妹站了起来。 “对不住了各位,”叶夫人跟其他的夫人道歉:“今天怠慢了,改日再一起打牌。” 各位夫人纷纷表示没关系,反正今天看了这么大一场八卦,足够当半个月谈资了,谁还在乎吃没吃到生日宴。 作为闹剧的主角之一,叶东溟却被冷落在一边,不知道是觉得面子上下不来,还是真的不在乎。直到叶夫人牵着两个女儿走开,他仍然紧紧牵着手里那个孩子。 也许所有人都认为秉性柔弱的叶夫人只是一时之气,但离家第三天,她就把离婚协议书送到了叶家。 叶家这才慌起来,几个长辈把叶东溟教训了一顿,让他去于家把叶夫人接回来。 他连于家的门都没进得了。 说起于家,也是很有意思,于家老爷子官比叶家还大,可惜下面的晚辈不争气,叶素素的舅舅,人称二老板,老板是戏称,主要是一个二字,为人倒是古道热肠,就是头脑不太灵光。从军从政是没指望了,怕他轻信了人被当枪使,闯了大祸收拾不了。做生意吧,这些年大大小小也弄了不少事,都没弄成,反而赔了不少家底进去。儿子倒是生了两个,都和他一样,大儿子外号猛张飞,还和李貅打过一架,小儿子还在读书,也不甚争气,每年期末都被叶素素舅舅吊起来打。于老爷子脾气也爆,他儿子打孙子,他就打儿子,一边打一边夹杂着国骂,场面很是滑稽。但是儿子孝顺,拐杖打断了都不躲。一家人虽然在这些家族里算是落魄的,但却团结得很,虽然没有那么风光,也很温馨。 说到底,要不是于家这样的状况,叶夫人也不会在叶家委曲求全这么多年,一直装成婚姻幸福的样子怕娘家担心。这次走投无路回了家,于家一家子都气炸了,一个个喊打喊杀,连于老爷子都举着拐杖嚷着要去叶家打死叶东溟,叶家母女三人好不容易才把这一家老小劝住了,回头一看,叶家小儿子不见了,打了电话过去,已经在去叶家算账的路上了,连忙抓了回来。 叶素素一直以为自己脾气已经算爆的了,没想到舅舅一家更生猛些,忙得鸡飞狗跳之余倒忘了伤心,只余一丝感动。 她小时候最崇拜自己爸爸,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偶尔去舅舅家走亲戚,被舅舅抱着用胡子扎,疼得哇哇大哭,她舅舅还给两岁的她喂过白酒,害她睡了一天。虽然是外祖父家,亲昵没有隔阂,但偶尔也觉得一家都太粗鲁了。 但她现在才知道,温文尔雅背后藏着的也许是谁也不知道的心思,口直心快的人虽然说话不中听,至少不用担心他会在你全心信任他的时候再给你一刀。 叶家的事平静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初夏了。 叶家不肯离,叶夫人也不肯回去,不过她现在已经不让人叫自己叶夫人了,恢复了在娘家的名字,叫于梅贞,两个女儿也改了姓,都姓于,偶尔在公开场合遇见了叶家人,只当做不认识。 老实人虽然心宽,却只是容纳得多一点,总是有底线的。因为容纳的委屈太多,所以一旦发起脾气来,才是真正的无可挽回。 叶素素,不,如今都叫于素素了。于素素是在宁老太太的八十大寿上遇到郑敖的。 那时候已经是夏天了,宁家老宅种了很多合欢花,她妈妈身体不舒服,她一个人带了两份礼来了——她舅舅不擅长这种场合,现在家里渐渐穷了,也不好意思出现在这里了。京中的圈子,世态炎凉还是很明显的。 宁老太太喜欢她,生怕冷落了她,一直拉着她手说话,后来麻将桌摆上来之后才终于放开手,也不让她走远了,要留她在家里住。她一个人四处逛了逛,和嘲笑她新名字的李貅拌了两句嘴,在回廊外面遇到了郑敖。 郑敖正在吸烟。 他瘦了不少,初夏气温很高,他穿着白衬衫,一个人垂着头站在芭蕉树旁边,合欢花开得很香,在空气里暗潮汹涌。 于素素走了过去。 郑敖感觉还是很敏锐的,她一下台阶,他就回过了头。仍然是印象中漂亮到近乎中性的长相,却多了点什么。 “HI。”于素素抬起了手跟他打招呼。 他也朝她点了点头。 于素素走过去,站在他身边,芭蕉暗绿色的大片叶子在阳光下像打了蜡一样,带着光。 他把烟在树干上按灭了。 “你最近还好吧,”于素素轻声问他:“我上次在王娴家也没见到你。” “那天我在国外。”郑敖知道她说的是王朗结婚的事。 于素素找不到话来说了,只能陪他一起站着。明明才过去了半个月,她却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当初她很讨厌这个人,觉得没有比他更人渣的人了,再好的皮囊都救不了。但如今时过境迁,站在这里的两个人都变了,郑敖没那么嚣张了,她也成熟了。 不过她还是和原来一样,心里藏不住什么话的 “许朗的事,对不起了……”她最终还是道了歉:“如果不是我,他也不会被抓走。” “不关你的事。”郑敖习惯性地抬手,才发现烟已经灭了:“如果不是你,他也会想办法逃走的。” 把他弄丢的人,从来都是我。 于素素没再说话,心里却有点酸。 许朗失踪之后,她是最后悔的人之一。尤其是在她母亲决心离婚之后,她才知道许朗当初的用意。但是每次想起她最后一次看许朗的时候是用那样责备的眼神,她就恨不能找人把自己揍一顿。 因为郑李两家的强势,她没有参与到找许朗的过程中,只是隐约打听到了一点消息,李貅那边守口如瓶,她一问他就黑脸走开。 “他们说的那些事,不是真的吧?”她知道郑敖懂她的意思,京中传言,都说许朗已经被关映弄死了。而关映的失踪也能说明这一点,别人都猜她是真的被软禁了。 郑敖没能回答她, 他说:“我自己也不清楚。” 他唯一清楚的事,就是那个叫许朗的人,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见到自己了,无论生还是死。 于素素没敢看他的眼睛。 当初她掺和进许朗和郑敖的事里面,她姐姐就警告过她,两个人之间的事不需要别人插手,她不信,一意孤行。现在许朗失踪了,郑敖也像变了个人,她最开始觉得快意,觉得舒坦,现在看久了,又隐隐有点后悔。 她没说话,又在旁边站了一会儿,郑敖抬起头来:“还有事?” 她其实还摸不准要不要说,不过犹豫向来不是她性格,就算这话再异想天开都一样。 “我想和你一起做生意。” “做生意?”郑敖挑起了眉毛,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看,以前年少得意,未免显得太嚣张,如今人消沉了,眼睛里没了那份高高在上,反而有种让人觉得忧伤的漂亮。 于素素昂起了头。 “是的,我要跟你做生意。”她口条理清晰地说:“我外公还有点实权,但是我舅舅不敢做生意,他以前做生意别人都骗他。但是现在我会帮他看着,我信李貅,也信你!” 她这话倒说得没错,李貅那副拽拽的样子,确实不屑于骗女孩子。 “你不是要出去念书?”郑敖问她。 “那是叶家给我找的,我现在不想念了。”她昂着头:“李貅没有上学了,你也没有了。你们可以做到的事,我也可以!” 如果是李貅,这时候已经骂于素素犯傻了,李家人的基因里大概就没有和人好好说话的能力,就算是为了别人好,也基本没一句好话。 到郑敖没有。 “你自己想清楚了的话,可以试试。”他说:“不过也许没你想的风光,很枯燥。” “我不怕枯燥,我可以跟着你们学一段时间。”这个改了名字的女孩子仍然是当初那副倔强的样子:“如果我能学会,我就说服我外公帮你们。” 郑敖眼底有光闪了一下。 于家虽然因为继承人而显得江河日下,但于老爷子手里还是颇有几分权力的,如果连于家也加进来的话,也许真的能够博一博…… 他抬起眼睛,看着于素素。 于素素努力让自己显得值得信任的样子,挺起胸脯。 “我会回去考虑一下,如果夏家能通过,应该没问题,”他嘴角带着一点耐人寻味的笑意:“周家你能搞定吧?” “我姐夫那边没问题的。”于素素差点高兴得跳起来,又努力压低声音:“我姐姐会帮忙。” “那就好。” “我现在是要等消息吗?”于素素忍不住追问:“我可以自己做一些准备吗?比如看一些文件之类。” “你可以把英语练好。”郑敖说完,看于素素是要辩解自己英语没问题的意思,补上一句:“俄语也练一练。” 于素素猛点头。 郑敖看了看手里的烟,有点想笑。 “怎么突然这么努力?” “啊,我吗?”于素素反应过来,眼里的神色温柔了起来:“是因为我舅舅。” 说话的时候,她的手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脖子的项链。 非常漂亮的蓝宝石项链,切割完美的宝石呈现出矢车菊一样的深蓝,点缀着碎钻,衬着女孩白皙的皮肤,显得十分好看。她察觉到郑敖也在看,轻声解释道:“我们从家里搬出来的时候,妈妈没有要婚后的首饰,我也没有要他们的东西。” 既然要改姓,就断得彻彻底底,也算是有骨气。 但是舅舅是不愿意看见掌上明珠般的外甥女这样委屈的。 对于以前的她来说,不过是一件漂亮的首饰,可是于家的状况已经是长年吃老底,这些年赔了许多生意,已经支撑不起这样的消费了。为了给外甥女见面礼又出手了两套房产。订做项链的时候因为根本不懂这些,还被坑了钱。两个表哥虽然相比同龄人都过得拮据,买辆跑车都会挨揍,对此却一点意见都没有,还没心没肺地夸她戴着好看。 她想她一辈子都会记得她舅舅送她这份礼物的那个下午,因为那个吼起儿子来跟狮子一样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局促地搓着手,有点愧疚地对她说:“舅舅手头不太宽裕,中间人说这个是最好的,应该戴得出去吧?” 这样赧然,这样忐忑。 他长得不温文尔雅,衣着也没什么品位,不会说漂亮话。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努力把最好的东西给她。 她亲生父亲,为了一个所谓的“后继有人”,在外面养外室,生私生子,堂而皇之带到家里来,还打了她一巴掌。但是这个她小时候觉得粗鲁,觉得没涵养的舅舅,却这样忐忑地送她一份礼物,只为了她出去的时候不要感觉没面子。 于素素之所以能和男孩子们玩成一片,是因为她骨子里也有那种“拼将一死酬知己”的侠气,说起来也许有点傻,但人活着一辈子,总要仗着一口气的。 她是这样的人,别人对她好,她粉身碎骨也要回报的。她又不比他们蠢,女孩子又怎样?他们能做到的事,她拼了命,竭尽全力地去做,不顾一切地去做!总也能做到的吧? 如果觉得难的话,只要想想自己背后需要保护的人,再大的困难,也要咬着牙啃下来的。 以前她跟着李貅玩游戏,只玩一个角色,因为她喜欢那个角色的台词:“为了那些不能作战的人而战!” 可惜,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于素素一样幸运,等她大彻大悟的时候,值得她为之而战的人还在那里。 郑敖走的时候,于素素在他背后问了句:“你会一直找许朗的吧?” 郑敖似乎顿了顿,但是没有回头。 他说:“我会。” 无论生死,我都会一直找下去。DNA检测的结果是什么并不重要,因为我永远都不信。 这世上已经没有别的人了,只有许朗。 哪怕找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许朗小剧场: 我种下一颗果子,终于结出了果实,今天是个伟大日子! 有没有人能够念出来的。 67玫瑰 对于郑敖没有再追究事发现场的事,小阎王是很松了一口气的。但回过头来看着郑敖现在的样子,又有点愧疚。郑敖倒不管他内心活动,有便宜就占,狠狠坑了他两次,气得小阎王暴跳如雷,差点和郑敖打一架。 京中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于家仍然穷着,王家仍然嚣张着,王娴的爷爷是个脾气很犟的老头,看叶家叶素素订了婚,不甘落后,也要给王娴订婚,还要订和叶素素一样好的。但王娴虽然是个好姑娘,长得却不如叶素素,所以反应平平。偏偏王老爷子很护短,一看男方表现出一点不乐意的样子,就举起拐杖要“操他娘”,也不管人家的娘是不是就在现场。王娴被他弄烦了,又不好反驳他让他伤心,只能躲出来,她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去,只能和叶素素呆在一起。 不过叶素素现在不叫叶素素了,叫于素素。 王娴跟着于素素,于素素就跟着郑敖。 郑敖仿佛丝毫不记得她们帮许朗逃跑的事了,倒是两个女孩子心软,心里十分不好意思。于素素还好,有话就说,说了就忘。王娴性格比较温柔,话都藏在心里。 五月的最后一天,星期六,王娴照例到郑敖办公室和于素素汇合,她来得早了点,很多上班的人都没来,公司里空无一人,隔间安静得像排列整齐的树林。她听见郑敖办公室似乎有点声音。 她悄悄走到门口,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足,站在门口都觉得冷,光却很微弱,不知道郑敖是不是有在光线昏暗的地方工作的习惯。 她小心地探了探头。 郑敖坐在办公桌后面,安静得像一尊雕像,他有很漂亮的侧面,所以剪影很好看。他沉默地坐在那里,手指间有一点火光闪烁,他微侧着脸,仿佛在想谁,又似乎只是加了一个通宵的班之后,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她默默地退了回去。 京中圈子就这么大,她也见过当初郑敖的模样。所以对比起来,才觉得许朗走后,他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身上那些浮华的,喧嚣的东西都褪了下去,换上了色调很重的沉默,和谁也看不透的悲伤。如果是现在的他遇见许朗,故事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但王娴不是为他伤心。 她只是心疼许朗。 当初于素素不喜欢许朗,说他天真,说他好笑,明明已经落到那种地步了,还振振有词地跟她说要相信爱情。王娴没有反驳,但她心里知道,许朗并不是她说的那个样子。他身上有温暖明亮的东西,他把这些东西放出去照亮了别人,自己就没有了。 就像他和郑敖。是因为他郑敖才褪去一身锋芒,变成今天的样子。但今天这么好的郑敖,他却没办法享受到了。他是那个带走仙人掌一身刺的人,但最后这株仙人掌却会便宜了别的人。他用一腔热血融化的冰川,最后却会成为别人的一江春水。 每次想到这里,想到郑敖以后也许会放下这段过往,喜欢上别的人,王娴就觉得有杀了那个人的冲动。 夏天向来是忙碌的。 今年各家的小辈都多多少少地出来了,郑敖首当其冲,李貅也做了不少事,其余的王家贺家之类,虽然晚辈不争气,但别人家的晚辈都开始掌权了,自己家的也不能还放在象牙塔里养着,所以也不管那不拿得出手,都放了出来,也造成了不少混乱。 毕业季,有创业的,有求职的,抢人才抢项目,场面十分好看。李貅脾气比较燥,贺连山那家伙有点小聪明,贺家做的也是重工,他就跟在李貅后面,李貅去哪招人他就去哪,李貅面过的人,他下手就抢,哄抬价格,清北的应届毕业生被他抬到了16*14.5的待遇,李貅气得要揍人。王朗一看也要效仿,跟在郑敖后面,被郑敖虚虚实实地坑了几把,就老实了很多。 郑敖是在这个时候遇到罗熙的。 罗家在这个圈子里向来是低调中的低调,继承人罗熙根本不和同龄人玩到一起,说来也奇怪,不知道是罗家和李家有心结还是怎么的,几次合作机会都无疾而终了。倒是郑野狐当初说过一句话:“就算这世上只剩下李祝融和罗秦两个人,他们也到死都不会互相说话的。” 郑敖就算聪明,也猜不透上辈人的事,更别说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李祝融。但现在他无师自通地懂了。 罗秦虽然低调,眼光却不错,互联网刚起来的时候,他就插手其中。原本就神秘,躲在互联网公司之后,更加扑朔迷离了,罗熙身为他唯一的儿子,学的也是这个专业。郑敖要搞境外转账,又要弄网站,招人的时候两个人前后脚遇见三次,一个招呼没打。 他第四次遇见罗熙,是在他调高速路录像的时候,那时候车站和机场的录像和通行记录都已经细细查过,郑敖通过周勋结交了专门搞情报的部门,完全是用反恐的架势在查许朗的行踪。而且只要跟李家有关的记录就放到重中之重,李貅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么的,竟然没有来找他麻烦。 查到高速收费站的时候,录像被调走了,而且负责人态度很强势,显然背后有人撑腰。 郑敖打了几个电话,查到了罗家。 他掌了一段时间权,情绪也不上脸了。于素素大概天生不适合玩勾心斗角的东西,还在浑然不觉地玩周勋的袖扣,倒是王娴在旁边来了句:“他也在查许朗吗?” 郑敖无声地勾了勾嘴角,眼里神色晦暗不明:“也许他是有别的事呢。” 当天郑敖就面了几个罗熙看中的应届生,一出门就被王朗捞走了。 晚上罗熙就打了电话过来,约郑敖出来见面。 郑敖懒得跑远,现在郑家就他一个孤家寡人,风头正劲,自然要爱惜性命。直接约了罗熙来郑家老宅吃饭,管家自从郑敖解决了关映的事之后,不知是觉得郑敖过得苦还是怎么的,总是一副眼含热泪的样子看着郑敖,问他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倒是于素素搞怪,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多比,管家问多比是什么,她说是哈利波特里的家养小精灵。 罗熙没有一点来赴鸿门宴的自觉,只开了一辆车,保镖司机都在外面,一个人进了郑家。 管家还是很讲礼节,虽然罗家八卦少,但也打听到似乎是湘菜口味,所以菜式有不少是地道的湘菜,饭就摆在郑敖常吃饭的偏厅,琉璃花瓶插了白玫瑰,墙上挂的是林风眠的画。罗熙穿了一件烟灰色的衬衫,人很温和的样子。郑敖穿白衬衫,他穿白衬衫有一种独特的美感,因为五官极艳,眼尾细长如狐狸,唇色浅红,衬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反而别有一番感觉。 两人都入了席,偌大一桌菜,吃得这样沉默,只听得见勺子碰见碗的声音。 罗熙前面摆了一道剁椒鱼,鱼身上盖满了辣椒,他夹出一片蒜瓣般的鱼肉来,看了一眼,忽然笑起来。 “许朗会做这道菜。” 郑敖看了他一眼。 “可惜你只吃了一次。” “因为许朗宁愿这辈子都不做菜,都不愿意做菜给你吃了。”罗熙不紧不慢地说。 郑敖把勺子往骨瓷炖盅里一扔,溅出些许汤汁,这些天他越发瘦了,厨房只好变着花样做菜。 管家在外面听见响动,大概以为东西打了,想进来收拾,刚走了两步,郑敖就冷冷道:“出去。” 管家带上了门。 罗熙笑了起来。 他眼睛仍然像他父亲,带着点忧郁的意思,这笑却很讽刺。 “这点话就受不了了?”他眼睛里都带着笑:“要是许朗找不回来,你岂不是要杀人?” “找不找得回来,都不是你的。” “也不是你的。”罗熙的眼尾垂着,看起来很和善,还带着笑,说的话却刀刀见血:“你说,像许朗那样温暖的人大概很适合结婚吧。他向来讨女人喜欢,又不会拒绝人,要是他现在在某个地方,被缠着谈了恋爱上了床,养了小孩,应该会死心塌地地对那个小孩好吧……” 郑敖只听见脑中“轰”的一声,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手已经挥了出去。 都说李貅脾气大,郑敖是狐狸,但狐狸被惹急了,一样是要见血的,何况是被人这样不偏不倚地踩中了痛处。 罗熙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他的手,一扶桌子就站了起来,如果许朗在这里,应该会惊讶他的身手矫健,全然不似当初在温泉山庄挨郑敖打的样子。 郑敖也想到了,冷冷一笑,不过他既然出手就没想停。直接一脚踹了过去,他的散打很厉害,虽然看起来瘦,但是李貅都未必打得过他。 罗熙也毫不示弱,见招拆招,偏厅地方小,又摆着饭桌,两人都一言不发只是打,打烂不少东西。 缠斗中郑敖抓着罗熙一个疏忽,擒住他手腕,把他甩到厅柱上,把他手腕一折,抵住他胸口。 “我就知道你是装的,”郑敖冷笑:“想在许朗面前装乖孩子使离间计,你还嫩了点。” “是吗?”罗熙笑得得意:“那是谁被许朗赏了一巴掌呢?” 郑敖还想再回一句,罗熙抬膝顶他腹部,郑敖躲过,罗熙抓着这空隙手腕一抖,竟然滑了出来,一个手刀劈过去,擦着郑敖脸颊,不知道见血没有,郑敖被他连着几招逼到墙角,拆招之间,还不忘嘲笑他:“贱人用贱招。” “贱招又怎样?”罗熙反问他:“我喜欢许朗,用什么招数都好,只要能接近他。要不是你自己作死,哪里会给我机会。” 郑敖没有说话,格开他手掌,一拳挥了过去,罗熙来不及防守,只能硬挨了这一拳,手腕一摊,格开郑敖手臂,一掌重重地推在他胸口,郑敖闷哼一声,感觉肋骨都要断了。 两人各自退开,罗熙吐了一口血沫,擦了擦嘴角,看着郑敖。 “你以为你自己很高贵吗!你不过是运气好一点,早点遇上了许朗而已!那又怎样,不是被你自己浪费了。”他的眼神凶狠得像狼,仿佛有什么埋在骨子里的东西已经涌了出来,熊熊燃烧:“那就给我啊!你不想要,不珍惜,你这样作践他,那就让给我啊!我能让他生活得比跟你在一起快乐一百倍,你把他逼走了,逼死了,现在又装成这副样子,想查出他的行踪!我们俩到底是谁在犯贱!” 郑敖竟然一时想不到应答的话。 罗熙狠狠抹去了仍然在不断涌出来的血,他嘴角破了一口子,但他毫不在意。 “你想要高速路上的录像是吧?”他看着郑敖,眼里的狠劲尚未褪去,嘴角已经带上了鄙视的冷笑:“你去死吧!郑敖,死了我就烧给你。” 郑敖走出了偏厅。 罗熙已经走了,管家大概是去送客人了,回廊上空无一人,他感觉血液里仍然热得像要烧起来,但却不是因为刚才打的那场架。 他抬起手,停顿了一下,像要控制住自己一样,用力抓住了回廊的栏杆,白色的玫瑰花一直开到里面来,柔软的花朵垂在他手背上,他手背上青筋毕露。 下一秒他挥起拳头,狠狠砸在了廊柱上。 木头裂开来,他的手骨像要断了。 但这样,仍然无法宣泄他心中那种快要把自己烧成灰的愤怒,哪怕一丝。 罗熙的话仍然在他脑中一遍遍回响,像乌云里的惊雷,一次次劈在他的心上。 他小的时候看他父亲做事,诸多不解,李祝融的处事方式是严惩失误的下属,零原谅,相比之下他父亲简直算得上慈祥。他心里是更偏向于李家的方式,郑野狐却教他:“这有什么可气的,是别人犯了错。” 他一直不懂。 今天才明白,这世上最让人愤怒的,就是搞砸整件事情的人其实是自己。 无人可责怪,只有你自己。 这对自诩聪明的郑家人来说,实在是最讽刺的结果。 不知道过了多久,郑敖抬起头来。 回廊尽头站着一个女孩子,不高,最近也瘦了,背着一个棕色的书包,穿着短裙和校服衬衫,平淡五官。 王娴朝他走了过来。 关映被软禁在后院,常来看的就只有她而已,关家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想想也是,一个虽然帮了自己但是满心怨毒喜怒无常的老太太,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郑敖向来和她没有什么接触,但也没有走开。记得当初他还因为她的事跟许朗闹过,最后下场十分狼狈。那时候他在准备订婚仪式,心里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所以越发看不得许朗和别人关系好,怕他对比之下越发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会让他失去许朗的人,从来不是罗熙或者王娴,而是他自己。 如今万事皆休,当初那么狼狈的场景,现在也成了珍贵的回忆,午夜梦回,拿出来一遍遍地嚼。 “我想起了一件事,想要跟你说一下,”王娴不是开朗性格,语气却很淡定,看着郑敖眼睛:“我想,许朗大概是带着一个孩子走的。”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郑敖挑起了眉毛。 孩子的事可能是关映告诉她的,当初他也想过查那个孩子的下落,希望能查到许朗,连找车站和机场路线时都专门找带孩子的旅客,可如今罗熙提前一步拿走了高速路上的录像和记录,怎么找都会有漏洞了。 “我没有高速路录像。” “未必要高速路录像,”她说着不符合自己年龄的话,语气却这样淡定:“一个男人带着个出身不明的孩子,总会留下痕迹的。就算现在没有,以后上户口,入学,都很容易查……” 郑敖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聪明人就是一点就通。 王娴见目的达到,不再说了,只是看着郑敖的眼睛,轻飘飘地问了句:“你会一直找下去吧?” “我会。”郑敖清楚地告诉她:“一辈子。” 王娴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郑家的人不会轻易道谢,这也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以后会有很多、很多的大事。 他是属于许朗的人,是许朗用心尖上的热血浇出来的一株玫瑰,许朗身上那些最温暖最美好的东西,都给了他。 如果许朗活着,那么我要他回来的时候,郑敖还等在这里,他要或者不要郑敖另说。 如果许朗死了的话。 我不会允许郑敖过上比死更好的生活,更不用说忘掉许朗,开始新的爱情。 我要他的下半生,都给许朗陪葬。 68琉璃 夏天招完人,郑敖的公司直接胖了一倍。 于素素和他混熟了,也敢开玩笑了,跟他说:“郑敖啊,你这点违法犯罪的勾当,万一被新人举报了可怎么好。” 郑敖撇她一眼,继续看文件:“你也是从犯。” “我未成年啊。”于素素得意得很。 她其实很聪明,但是聪明在做事上,在人心上的造诣也许连王娴的三分之一都没有。自从上次的事之后,郑敖就特地留意过王娴,这个女孩子貌不惊人,脑子却很聪明,而且她还会本能地掩饰,这点就非常难得。这个圈子里从不缺聪明的人,聪明,也要能活到最后才行。 但她似乎对做事并无兴趣,只偶尔提醒一下于素素的纰漏。她大概也觉察到了郑敖在观察自己,态度泰然自若,两个聪明人暗自过招,于素素浑然不觉,整天疯玩傻乐,拼命学俄语,请了个长得像熊一样的俄国人,每天和他对话。 招进来的新人筛选过之后,撇掉心术太正和心术非常不正的,剩下的人都被于素素飞快地混熟了,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子本来就很讨人喜欢,就像早晨六点的向日葵,花瓣上都带着露水,一股朝着太阳生长的劲,脸庞上都是阳光,天生有股凝聚力。如果这个女孩子做起事来比大人还厉害,那就更了不得了。 夏夜的晚上,于素素常常叫公司的人去吃夜宵,她舅舅给她的零花钱,她直接攒下来盘了公司楼下的夜宵店,她在吃上很有造诣,赚了不少,每次都请全公司,郑敖结账。要在以前,郑敖是不会参与这种事的,但是最近白天越来越长,新人又渐渐熟悉了,下班早了,回去家里,似乎也无事可做。 大概是在七月尾,于素素生日,郑敖抵不过于素素的缠功,也被拉去吃夜宵,王娴也来了,公司一堆人坐在路边的大排档,吃烤牡蛎和扇贝,整只的大龙虾劈开,用锡纸裹着蒜蓉烤,云南的野生菌子穿成串,吸收了鸡汤,烤得滴下来。于素素俨然劫道的女匪首,伸手就要了一扎酒,一堆人灌来灌去,于家的司机在旁边等着送人回家,连借口都没得找。 郑敖坐在左侧,也没人敢灌他酒,许朗走之后,他视力没有再下降,偶尔也戴眼镜,他眼睛太漂亮,戴无边的眼镜刚刚好。喝酒喝到天黑透,外面的月光非常好,地上像铺了一层水银,他忽然想起当初许朗租的那个小房子,小得好像一伸手一投足都要打到墙壁。 那里也有很好的月光。 他仍然记得那个阳台,记得许朗的笑容,那么暖和,那么近,好像一伸手仍然可以碰到…… 他的手碰到了啤酒杯,杯壁上挂着水珠,金黄色的啤酒斟满了,他仿佛仍然没有反应过来,蜷了蜷手指,指尖却仍然只有一点冰凉的水珠,和抓也抓不住的月光。 “来,喝酒。”于素素喝得开心了,也是酒壮怂人胆,把一杯啤酒拍在郑敖面前:“我们来喝酒。老板,我敬你一杯,以前我觉得你是个烂人,现在既然你不是混蛋了,我们就来碰个杯吧!” 就算已经喝懵了,周围的人还是迅速地把目光都投到了这一边。 郑敖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他没有生气,只是勾了勾嘴角,端起了那杯酒。 这是他亲手种就的苦果,酿成了一杯美酒,哪怕是穿肠毒药也好。自己酿的酒,总要自己吞的。 一堆人喝到酒酣耳热,几个酒量浅点的都人事不省了,连王娴都被人敬了几杯,她坐在旁边,捧着一杯啤酒小口喝。如果这时候还有人清醒的话,大概能看出郑敖的不对劲。 他喝得太凶了。 一杯一杯,荤素不忌,就算酒量好,也不能这样喝下去,可惜这桌上都是他的员工,且敬且畏,没人敢劝。 郑敖觉得自己是很清醒的,越喝越清醒,周围的喧嚣似乎都离了很远,大概是喝得太多了,胃里是冷的,他灌下一杯酒,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听见有个声音轻声在他耳边说:“别喝了。” 是的,是那个人。 他不敢动作,不敢说话,生怕把那个人吓跑了。毕竟自己曾经对他做过那么过分的事,他气得躲了那么多天,怎么会出来呢。 他表情努力装成若无其事,心里却很开心。他知道,那个人不会真的扔下他不管的,他回来看自己了。只要他回来,自己就能把他留下来,只要一点点哀求就可以了,他很喜欢自己的,还要好好道个歉,带他去看自己准备好的房子,他一定不想住在老宅…… 郑敖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面上却一点不露,他又灌下一杯酒,冰凉的酒水吞进喉咙,终于感觉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手背上,是他! 他反手就抓住了那只手,得意地笑了起来。 “抓住你了,许朗!”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周围的世界仿佛一点点回到他身边,他看见桌上醉倒的员工,还有正惊讶地看着自己的众人。 他站在那里,手里虚握着,他身边空无一人,没有许朗,没有制止他的手,没有温暖,没有关心。 他脸上的狂喜还来不及褪去。 然而他站在那里,身边没有那个人。 喝下去的酒似乎都在身体里结成了冰,千万个冰棱从身体里刺出来,将他钉在当场万箭穿心。 他有点迟钝地,缓缓地,在众人惊讶的眼光里坐了下去,他从来没有这样痛过,好像心脏都被人挖出来了,摆在当场,让他看清楚,上面烙的是不是许朗的名字。 他很努力地笑了笑,只是没笑出来。 他说:“没事,我喝醉了。” 是王娴把郑敖送回家的,管家千恩万谢地把郑敖扶进去了,王娴叫住他,想嘱咐他,但皱着眉头想了一会,也没想到该怎么说,只嘱咐了一句:“你今晚上注意点吧。” 管家一副听懂了的样子。 王娴回到车上,沉默了一会儿,司机等了半天,忍不住问:“小姐,我们去哪?” “回去吧。”王娴看了一眼窗外,忽然换了主意:“我们去罗家吧。” 罗熙听到管家来报这个名字的时候,都满头雾水。 已经是深夜了,他都快睡下了,何况罗家和王家向来没有什么交集。而且王娴向来没什么存在感,要不是管家提醒,他都不知道王家还有这号人物。 他见到的王娴确实也没什么存在感。 满地的月光里,她站在罗家门口,真是奇怪,其他家种的都是极具观赏性的植物,李家的玫瑰,郑家的梅花,王家的绣球花,夏家的蔷薇…… 唯独罗家种的是松柏。 月光一照,树影憧憧,没有俊秀的姿态,只是青翠,也将一直青翠下去。 “你好,”罗熙温文尔雅地跟她作自我介绍:“我是罗熙。” 王娴没有伸出手,只是看了看罗家的管家,管家自觉走到一边去了。 满地的月光里,只剩下相对着的两个人和远处的警卫,大概有点冷,王娴的手放在口袋里,许朗走了之后,她渐渐不再穿短裙了,因为她知道自己和于素素站在一起是多大的对比,而且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发自内心地告诉她:“其实我觉得你也很好看。” “你把录像给郑敖吧。”她以这句话作为开头。 罗熙笑了。 “你这么晚来替郑敖当说客?” “我是来替许朗当说客的。”王娴清晰地告诉他:“让他去找许朗吧,他不会再把许朗抓起来了,让许朗自己来选。你没有资格替许朗做决定,许朗自己才知道怎样对他是最好……” “这就是你的理由?”罗熙不以为然。 “无论如何许朗都不会喜欢你的。与其让许朗一个人呆在外面吃苦,不如让他回到北京,他带着一个孩子,隐姓埋名,日子不会好过的。他怎么当律师呢?要惩罚郑敖,以后有得是机会。”王娴仍然在说。 罗熙没有说话,他在看地上的影子。 “我父亲很喜欢松柏。”罗熙说:“他说花开就有花落,唯有松柏长青。” 到底是长青,还是长情呢? 他小的时候,过得不是很开心。他家里没有爱,他的父亲脾气好,沉默,予取予求,然而没有爱。他后来才知道,爱是需要学习的,从小在没有爱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也没有办法去爱人。但是他们的骨子里会有一种偏执的渴望,像飞蛾追逐着火光,他们天生会追随那种温暖明亮的人。 他是因为一个意外,才知道许煦这个名字的,他父亲爱许煦,沉默而固执,仿佛这是他无趣的人生里唯一特别的东西,是灰烬里的一棵嫩芽,没有色彩的世界里唯一的一抹光,仿佛他一个人孤独地、隐忍地在黑暗中跋涉了这么多年、仿佛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爱这个人。 他恨许煦,却又本能地关注他。他常偷看他父亲的东西,把许煦的照片偷出来,画很多叉,然后烧掉。 后来他看到许朗。 他本能地抗拒,却又忍不住接近。当他站在厨房里做着早餐等许朗起床的时候,阳光照进来,那瞬间,他忽然原谅了他父亲。 那是很温暖、很温暖的东西,就像你被埋在积雪下,那么冷,那么绝望,然后你忽然走进了守林人的小木屋,坐在温暖的壁炉前,手里捧着一碗热汤。 在许朗认识他之前,他就认识了许朗很多年。 他想,大概他需要卑鄙一点,他以为他父亲是太无能,他不会放过许朗的,他选了合适的时机,闯进许朗的生活…… 可惜他没做到。 是他慢了一步也好,是他方法不够高明也好。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他想,他可能不会结婚了,也不会有孩子,这样的命运没必要再传下去了,他从未感觉真正的幸福,也许他父亲也是。 “我不会把录像给郑敖的,”他告诉王娴:“不过如果找到许朗,我会告诉你。” 无论如何都是自己得不到的光,与其把他藏在黑暗里,烧光了,烧灭了,不如让他自己去找能让他燃烧的人。 他生来是飞蛾,是沉默的小孩,是忧郁的青年,是那个平常的朋友,是一笔带过的配角,默默消失的名字。是书页里夹着的一片枫叶,天长日久褪了色,仍然在那里等着那个翻开书页的手。 他是松柏,可惜许朗喜欢梅花。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郑敖这一找,竟然找了那么久。 夏天结束了,录像中发现一辆李家的车,只是下一个收费站就消失了,王娴传了消息给郑敖,郑敖沿着南下的方向找了半个月。 线索最后断在了那个收费站。 郑敖一直在找,找过九月,找过中秋,找过圣诞,找过除夕。北京又下起大雪来,世界都埋在了雪里。 大年夜,他一个人坐在桌边,两个位置,喝了一杯酒。 他不知道,去年的这个时候,有个人很担心他是不是一个人在过年。然而去年的除夕他并不觉得凄凉,因为第二天就能去李家拜年了。 一个男人,带着个孩子,举目无亲,又该怎样过年呢? 晚上他睡不着,把许朗的衣服找了出来,印象中许朗冬天总是穿得很多,他是很怕冷的人,冬天身上总是凉的。他走的时候没有带走郑家任何东西。 郑敖一直没有和人说过,夏天他喝醉那晚,做了什么梦。 他又梦见了李家。 很多人,李貅,李祝融,夏宸,所有人都在,他一直在找,一直在找,找到了许老师,然而他的手上牵的是另外一个小男孩,漂亮的,机灵的,像宁越,却不是许朗。 不是许朗。 他抓着许煦问:“许朗呢?你把许朗藏到哪里去了?” 许煦不说话,所有人都不说话,他翻遍了所有的地方,屋顶,阳台,床底下,书房,花房,被子里面…… 没有,都没有! 梦里他变得那样小,他很累,仍然在固执地找,他揪着那个小男孩的脸,想看出这是不是一个玩笑,他推搡着许煦,大声骂他,激怒他,甚至打他,他要他们把许朗交出来,许朗是他的,这是命中注定的,是谁也没办法改变的事,许朗会遇见他,会爱上他,会对他好,会陪他走过十多年……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脸上有眼泪。 他知道这并不是噩梦。 因为他确实已经失去了许朗,就像从未得到过那样。 他开始热衷于搜集许朗的照片。 他在许朗的学校,许朗的公司、同事、还有李家那里搜集许朗的照片。他找到了许朗当年的孤儿院。 他看过许朗当初被放在孤儿院门口的样子,他看过许朗小时候被李貅在脸上画了乌龟的样子,他看见许朗戴着红领巾在红旗下发言,他看见班级春游,许朗坐在草地上,笑得那样开心。他看见许朗大学在做习题,他看见许朗在公司加班到很晚,看见许朗在他自己的小隔间累到睡着,他的侧脸一如记忆中那样。然而他伸出手来,却只能摸到一张冰凉的照片。 他错过了那么多的许朗,再也没有找回来的机会。 李貅开始掌权的时候,郑敖的公司已经不需要他坐镇了。 但他仍然很忙。 他渐渐变成了没那么热闹的人,他不再像他父亲,也不像原来的他,他的眼中多了点别的东西。公司里走了很多人,又来了很多人,他们给他起了外号,也会有各类人来表白。他仍然优秀,只是渐渐沉默了。 他倒是和王娴成了朋友。 王娴喜欢许朗,他知道。 他们曾经一同喜欢过那么好的一个人。 许朗走后的第二个冬天,关映去世了。他送她回关外,和她的父亲兄弟葬在一起。 他在回来的车上,看见铺天盖地的大雪,天地间一片苍茫,那瞬间他忽然想,许朗现在会在哪里呢?他那里有没有下雪呢? 作品相关 (13) 他没有再谈恋爱。 他钱包里藏着的照片,副驾驶的位置,床上的另一半空位,吃饭的时候左手边留的那个位置,就是他仅剩的爱情。 他的衣橱里仍然留出一半的位置,他每年给许朗买衣服,就仿佛他仍然相信许朗会回来。 后来他买了戒指,有几个女员工非常失望。 但是她们用尽所有方法,都没能见到戴另外一只戒指的人。 许朗走后的第三年。十月药师佛寿诞,有化外高僧云游到京,在广化寺做一堂水陆大会,据说是得道高僧,万寺来朝,五台山、镇江金山、香港西方寺都有大师来主法,京中许多家族的老人都纷纷进寺朝拜,他也去了。 他没想到在那里会见到夏知非。 他有很久没见过夏知非了,他似乎常呆在家里,据说是照顾陆非夏,也有人说陆非夏其实早就死了。 他见到夏知非的时候,他鬓边头发已经白了,他的眉目低垂,并不与人对视。 他看着这个从不信佛的男人跪在佛前,三跪九叩,行此大礼,他抬头看见佛像,佛像满目怜悯,高高在上,看着这天下苍生。人生离合,白云苍狗。高僧盘坐在蒲团上,如槁木死灰。 郑敖在佛前拜了一拜。。 他曾经遇见过一个人,很好的人,他曾经很想一辈子陪着他,给他很好的生活。人生百年,他只想和他一起过。只是后来他犯了很大的错误,把那个人弄丢了。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佛的话,如果神佛真能听见的话,他只想那个人活着,即使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即使有了新的生活,即使仍然恨着他,不愿意见到他。 只要他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活着。 他会一直找下去。 水陆法会之后,高僧将众人抄的经书封好,他抄的是一卷《药师经》。 经中写: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 水陆法会后半个月,高僧坐化,遗体焚烧出了舍利。 他曾回去过广化寺一次,寺外菩提如盖,多了一座新灵塔,他知道塔中埋着他抄的经书,和他毕生的心愿。 他送关映回关外时,得了一枝百年野山参,想起陆非夏,就送去了夏家。 第二天晚上,夏知非请他过去吃饭,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夏知非也会做菜,那个严肃的中年男人告诉他说陆非夏以前很喜欢吃他的菜,常趁他不注意偷他不能消化的菜吃。 他说:“他知道我心里始终悬着一把剑,所以才故意闹腾,想让我转移注意力,过得开心一点。” 晚上天凉,夏知非披着大衣送他到门口。问了他一句:“听说你在找一个人。” 郑敖说:“我在找许朗。” “许煦的儿子?” “是的。” 他把这当成一件小事。 然而半个月之后,夏知非送来了消息。 他不知道,夏知非这么会找人,是因为大概在二十几年前,他也曾经疯狂地找过一个人,他用尽了所有的方法,上得了台面的,上不了台面的。他甚至拿出自己的性命作为威胁。可惜找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得到完美的结局。 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作者有话要说:陆非夏没死。 说到佛经,给大家讲个故事。来自知乎,: 维时景佑二年乙亥十二月十三日,大宋国潭州府举人赵行德流历河西,适寓沙州。今缘外贼掩袭,国土扰乱,大云寺比丘等搬移圣经于莫高窟,而罩藏壁中,于是发心,敬写般若波罗蜜心经一卷安置洞内。 伏愿龙天八部,长为护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宁;次愿甘州小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现世业障,并皆消灭,获福无量,永充供养。 ——来自敦煌古卷 ====================================================================== 第一,背景是宋仁宗时,河西走廊自晚唐起沦陷异族上百年,主人公所在的沙州(敦煌)是仅存的汉人政权,却也面对回鹘、西夏政权的夹击,写下这段文字前后的数年间,敦煌在战火中先后数次易手;为了在外敌肆虐下保存文化,主人公参与到了将经卷文书封存藏经洞的义举中——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些全人类共同的珍贵文化遗产,将因他而得以流传至今; 第二,“小娘子”所在甘州政权(张掖),已在七八年前被不断扩张的西夏所灭亡,主人公有可能也是因此流落至更西的沙州——他笔下的“甘州小娘子”可能是他的爱人、也可能只是恩人,可能流散他乡、也可能已阴阳永别。但是主人公在面临生死之际所留下的最后文字里,仍念念不忘当年故人。我以为,没有比这更称得上是真情流露的; (小娘子是宋代对年轻女子的称呼,一般是未婚女性;评论里有些朋友以为是书生的娘子,是想岔了) 可以想象下,藏经洞历经千年后被打开后,这段没有寄出的疑似情书才得以重见天日。历经了千年的风沙,主人公早已都化作了大漠的一捧黄土,然而书生的思念将与与身边的人类遗产一起获得永恒。 ——这就是我以为的最美情书 69睿睿 “睿睿爸爸,我要吃饭。” 说话的是一个小孩子,全身光溜溜的,裹着一块纸尿裤,用一根绳子拖着一辆小货车,站在我的店门口。他爸爸前几天被我提醒要给他洗头,就给他剃了个光头,好在他的头圆圆的,虎头虎脑的,这样也很可爱。 我赶紧放下给睿睿喂饭的碗,把他抱了起来,他爸爸心也是大,虽然这两天气温高,也不能让他这样乱跑,我早上刚帮睿睿洗了澡,一堆衣服还没收拾,只能找了块大毛巾来给他裹着,把他放在睿睿旁边。睿睿很嫌弃他,偏过头不跟他说话。 我把澡盆找了出来,这还是以前睿睿小的时候用的了,那时候书店刚开起来,忙得很,我只能抱着睿睿做生意,店里什么都有,奶瓶尿布,太忙了晚上就直接睡在店里,这澡盆就是那时候给睿睿洗澡的。 “牛牛,你爸爸去哪了?”我一边洗澡盆一边跟小男孩说话,他爸爸是对面那个小跆拳道馆的教练,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据说牛牛出生时他爸刚好上大学,牛牛是他前女友扔给他的,他很有责任感地养了,不过毕竟是年轻男生,不会养孩子,老是出状况,好在牛牛的性格也像他,没心没肺的,也不在乎这些小事。 “爸爸的学生打架。”牛牛得意地告诉我:“爸爸去警察局了。” 我把澡盆洗干净,把壶里的热水倒进去,兑出温水来,把牛牛身上脏兮兮的纸尿裤扒下来,他很豪迈地跨进澡盆里,我这才发现他连鞋子都没穿。他倒是很开心地在水里划来划去,对着睿睿笑。睿睿不理他。 “睿睿你先自己吃饭,我帮牛牛洗澡。”我一边往沐浴球上倒儿童沐浴乳,睿睿虽然不开心,还是端着碗吃了。牛牛大概是饿了,一直盯着他的碗看。 我利落地把牛牛洗干净了,用毛巾擦干,穿上小裤衩和睿睿的T恤,也装了一碗饭给他吃。睿睿断奶断得晚,现在吃的还是辅食,我用瘦肉小火熬了肉糜粥,再切两瓣苹果,就是他的午餐了。牛牛就吃得多点,我把自己早上吃的包子拿了一个给他,再洗了个苹果。牛牛年纪其实比睿睿还小一个月,但是非常能吃,所以长得壮一点。 睿睿自己把饭吃完了,拿起书来叫我:“爸爸,我要听故事。” “睿睿先自己看好不好,爸爸要洗衣服。” 睿睿很听话,自己拿着故事书在椅子上看了起来。牛牛虽然不认识字,但是喜欢看画,也抱着碗站了过去,睿睿嫌弃他不爱干净,皱着眉头把他推开。牛牛大睁着眼睛只顾着看画,压根没注意到睿睿在推他。 “睿睿,不准推牛牛啊。”我一边洗衣服一边叫睿睿。 睿睿没有再推了,抱着手臂,一脸不开心地看着故事。 睿睿这个孩子其实还是很乖的,当初我带着他从北京出来的时候,他才那么小一点。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我看得怵目惊心,我只想过郝诗会承担不起养大一个孩子的责任,却没想过她会把怒气都发泄在孩子身上。整件事情我实在难辞其咎。 当初李貅是不赞同我养这个孩子的,但是把他送回郑家肯定会暴露出我的行踪——李貅要我装死。而把郑敖的孩子扔到孤儿院或者别人家去养又太冷血了。何况那个孩子长得非常像郑敖,只要放在北京,都可能会露馅。 那时的情形万分险恶,我几乎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只想着拼死一搏,谁知道下一秒那个穿着皮衣的青年就在我面前倒了下来。 但对当时的我来说,那个场面并不比死好多少。 打死他的是狙击枪,我只听到一声巨响,他的脑袋在我面前爆开,溅得我满脸的东西是什么,我都不敢去想。 李貅把我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傻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在我面前死掉,还是那么近的距离。不过李貅对这样的状况已经习惯了,他把我扶到他的车上坐着,把我脸上擦干净了,吩咐自己手下利落地把那个人拖走了,还不忘吩咐人保护现场。 “听着,”我回过神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他扶着我肩膀,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听着,许朗,我们的时间不多。” 我实在是被那场面吓到了,还是回不过神来。 他虽然一副不爽的样子,但还是勉为其难地伸出手来,虚抱着我。 “算了,你想哭就哭吧,我不会笑你的。” 我最终没哭,虽然之后连做了几晚噩梦。 李貅拿出了让我佩服的冷静和智慧,我几乎是像个观众一样在旁边,看着他指挥人布置现场,那个黑衣人被他生擒了,整个计划都被审出来了。关映让他们去抓我,顺便还去接那个孩子。李貅让他打电话给关映说事情办好了,然后安排人送我走。 “我会把你的DNA记录和死的那个的对调。”他问我:“你在郑家看过医生没?” 我摇头:“但是我在那边生活过……” “我会搞定的。”他告诉我:“现在我得送你走,过段时间再接你回来。你自己有计划去哪没有?国外?南方?” 我在思考,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眉毛一挑:“你不会还想回去找郑敖吧?” 我连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担心你们卷进来不太好。” 李貅的眉毛竖了起来。 “什么叫我卷进来不太好!”要不是看我刚刚被人揍过,他大概就要给我几拳了:“你不是在记恨我们这几个月没把你救出来吧!” “没有没有。”我连忙解释:“你们来救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这句话并没有让李貅更开心。他一直阴沉着脸,直到送我出了北京,要把我交给别的人了,他还是十分不开心。等到了分手的时候,他才跟我说了句:“是我爸一定要把你送出去的。” 我想他说的是李祝融,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就“哦”了一声。 “他说把你留在北京也没用,郑敖会一直找机会的。他说郑敖到了那个位置,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他唯一无能为力的只有生死,所以他要你假死。”李貅不情不愿地说。 这大概是当初囚禁我爸总结出来的心得吧。 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就教我说:以后奶奶要是走了,你爸爸会把你接走,他带你去的地方会有很多有钱有势的人,他们好像会很友善,也许会让你以为你是他们的家人。但是你心里一定要随时记住你是谁,你是从哪里来的。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记得,你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你不过是一个寄宿者,他们对你好是恩情,不对你好是本份。这样到了大家撕破脸皮的时候,你也不至于不知所措,活不下去。 我爸一直以为他瞒得很好,以为奶奶不懂他的处境。其实她都懂,有权有势的人,真想得到一个人,为什么要顾忌手段,让自己受委屈呢?他们这辈子又受过多少委屈呢? 还好,我没有不知所措。我有想去的地方,我知道一无所有的人该怎样赚钱,我知道做什么小生意不需要多少成本,就算带着个小婴儿,我也能谋生。我仍然是最初那棵走了狗屎运的荆棘,没有被温室养成一棵盆栽,也没有真的以为自己是一株根正苗红的玫瑰,当我被移出温室的时候,我照样能像当初一样,在石缝中活下去。 李貅下车的时候,我在逗婴儿篮里的睿睿,他那时候太小了,可能还有点营养不良,很怕人,我手一靠近他,他就躲开。我就一直逗他,让他知道我靠近他不是要伤害他。 李貅看着我逗了一会睿睿,我把汽车后窗上放着的玩偶拿起来,弄干净了,跟睿睿笑着说:“来,送个礼物给你……” “这是什么?”李貅在我后面问。 我拿起玩偶研究了一下:“是个羊驼吧?” 李貅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送你羊驼,是想你回送礼物给我的。” 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别开脸看着外面,麦田一望无际,郁郁葱葱,天高云淡,真是个好天气。 “我小时候有段时间很讨厌你,从来没有人像爸那样对我好,我以为你是来和我抢他的,所以想把你赶走。因为我爷爷从小就教我,想要什么东西,只有自己去抢,无所作为只能眼睁睁地失去。”他深蓝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你小时候每次学校放假都会给我送礼物,我总是弄坏然后丢掉。后来有一年冬天,下了雪,爸说你就快回家了,我忽然想,如果你再送我礼物,我就叫你和我一起玩好了。” “但是那年你没有送我礼物,后来很多年,你也没有再送过我礼物了。” 那是我初中的时候吧,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突然发现,其实在学校呆着也没什么不好,我好像没那么想回李家了,也没那么想要他们喜欢我了。大概是心冷了。 只是一切都过去了。 时过境迁,他不再是那个凶巴巴的坏小孩,我也不是那个一门心思只想和他好好相处的男孩子了。 我心里那点暖和的东西,已经耗得差不多了。就算我现在想要和他和好,想要说一句“没关系”,然后像当年那样,就算知道他比我还凶比我还聪明,还是会把他当弟弟来照顾,遇到危险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我也做不到了。 他们这种人,有最聪明的头脑,最高明的手腕,运筹帷幄,工程实业,都难不倒他们。但惟独缺了与人好好相处的能力,他们没有学过怎样对人好,大概也不需要学,他们的站的位置,是不需要同伴的。 我在他们中间耗了二十年,现在终于走了…… “爸爸爸爸,”睿睿跑过来抱着我的腿:“爸爸我要听故事。” 我从回忆里反应过来,把睿睿的鞋子摆在窗台上,转过身来抱起了他,笑着问他:“怎么不和牛牛玩了……” 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表示不想说牛牛。 他已经三岁整了,五官轮廓像璞玉渐渐被雕琢清晰,都是我熟悉无比的样子,有时候我看着他的时候常常会晃神,好像我仍然是那个初到李家的孩子,第一次遇到这么漂亮的小孩子,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总让我想起郑敖, 所以我才常常担心没办法给他最好的。他遗传了郑敖的外貌,也遗传了他的聪明,有时候根本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普通的童话书他看得不耐烦,我有想过送他去幼儿园,试听过一节课后放弃了这个打算,他根本不想和同龄的孩子交流——准备来说,叫不屑于,他的眼睛像极了他父亲,那个轻蔑的眼神,我是很熟悉的。 我查过相关的资料,智商很高的小孩子是不能和同龄人玩的,据说这会让他们很烦躁,因为对方的交流速度根本跟不上他。 我学了很多食谱,买书和玩具的时候也比照着比他大几岁的孩子买,我发现他的记忆力很强,看书的速度也快,我只能把店里那些不适合他看的书放到比较高的层。 我自己在教他英语。 我很想陪着他长大,一辈子做他的父亲。当初我遇见他的时候,他还那么小,满身是伤,连洗澡的时候都不喜欢我碰他,他才几个月,什么都不懂,就已经有这样的条件反射。我一点点接近他,让他习惯我。小孩子大概天生有忘记坏事情的本能,他很快把我当成了他的爸爸——也可能是妈妈,整天腻着我,稍微放一下就哭,睡着了还抓着我的衣领不肯放手,那时候我还住在我前一所房子里,哪里有点乱,邻里却很热心,帮了我不少忙。她们都说我太娇惯他了。 但我很喜欢他。 那么小,软软的一团,浑身奶香味,什么都不懂,你对他好,逗他一下,他就咯咯地笑,整天除了吃就是睡,手臂像莲藕一样白白嫩嫩的,头发细软,琥珀色的眼睛清澈无比,我在地上铺了地毯,给他买了个小恐龙的连体衣,他穿着在地上爬来爬去,拿到什么都往嘴里塞。 我跟李貅说我决定留在这个城市,我不想回去了。但我心里清楚人生没有绝对,我没有问过郑敖的消息,不知道他现在和叶素素结婚了没有,有没有自己的孩子。 我怕他发现睿睿,我给睿睿起的名字是许睿,但我心里清楚他的父亲是谁。他长大之后也许会怀疑自己的身世,怀疑自己不会有个这么平凡的父亲。 如果他一辈子注定是要做大事的,我把他从北京带出来,到底是对他好,还是把他的起点硬生生压低了?叶素素并不是坏人,她也许会好好对待睿睿,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 不过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 睿睿把头埋在我肩膀上,蹭了一会,嗅了嗅我头发:“爸爸。” “怎么了?”我拍了拍他的背,他吃过饭也看过书,应该睡午觉了,他天生有扇子一样的睫毛,非常好看,头发细软墨黑,皮肤白得像牛奶,让人想要咬一口。 睿睿在我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伸手抱住了我脖子。 “爸爸,我最喜欢你了。” 我把从院子里剪来的向日葵插在花瓶里,我的书店靠近学校,买书的多是小女生,天生喜欢花,最近门口的两丛绣球花开完了,我准备补种几棵虞美人,可是花店那边一直没空,我准备明天自己开车去一趟。 牛牛撅着屁股,蹲在绣球花下面,不知道在干什么。 “牛牛,你在干嘛呢?”我走了过去。 “我在帮你种花。”牛牛给我看他手上的蚯蚓:“这是我爸爸挖来钓鱼的,书上说是益虫。” 我揉了揉他的光头,他的脑袋圆圆的,像动画里的小和尚,皮肤晒得黑黑的,他也像他爸爸,笑起来眼睛就不见了。上次他跟着街上的大孩子去烤红薯,把眉毛都烧掉了,现在总算长好了。 我从店里拿来松土的小锄头,把土松开,那些被他捏得半死不活的蚯蚓都慢慢钻进了土里,牛牛专心地蹲在旁边看,这个小孩不管做什么都是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看起来很好玩。 “睿睿爸爸,这样花就会长得好了吗?”他认真地问我。 “肯定会的。”我牵着他黏糊糊的手:“走,我们去洗手,别让睿睿知道你玩过蚯蚓,不然他一定不肯跟你玩了。” “睿睿总是不肯跟我玩……”牛牛很沮丧的样子。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那怎么办呢?” “没关系的,”牛牛仍然心情很低落,却很看得开地安慰自己:“我愿意跟他玩就好了。” 搬来这边已经两年多了,原先在河东,地方小,建筑挤,我开的店虽然生意好点,但睿睿渐渐长大了,我担心他整天呆在只有高楼大厦的地方会没有童年的感觉,就换到了这边来,李貅原先留给我的钱不少,我开了个书店,还剩了很多,今年书店熟客多了,已经可以回本了。 这个学校位置并不算非常好,背靠着后山,外面横七竖八地有几条街,这条街是最宽的,背后就是学校的树林,我这栋房子后面有个小院子,我在里面种了很多花,算是无聊时的消遣。 李貅告诫过我,我也没有做过会登记在案的事,连租房子都是用他给我的假身份证,当律师更是别想了。 但看着睿睿一天天长大,虽然没有郑敖他们小时候那种吓人的聪明,但性格还是很端正的,大是大非分得很清楚,虽然对人还是有点冷淡,我已经很欣慰了。我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辈子大概做不了什么大事,能够给睿睿一个快乐的童年就好了。 直到那个客人走进店里之前,我这一天都是很好的。 店门口设置了会自动招待客人的录音机器,我坐在椅子上看《洗冤录》,听见门口有人进来,也没抬头招呼。那个人似乎在门口站了一会。 然后那个人朝我走了过来,他走得很近了,挡住了我的光,我才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很奇怪,像是有一点紧张,又有一点难以置信。 他说:“许朗。” 70爱恨 我没想到郑敖会出现在这里。 这几年来,我偶尔也会梦见他,但都是支离破碎的片段,比如当初小时候一起在李家玩的场面,比如那年大年初一,我送他走出去坐车的那个大雪天。 但是我从没想过他回来找我,我记得我走的时候他已经订婚了,现在应该快结婚了,他确实成熟了很多,头发短了,人瘦了高了,现在是秋天,他穿着的风衣很好看,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他的目光比以前更有力了,看着我的时候,感觉那里面沉甸甸的都是时光的重量。 我知道我该说点什么,该云淡风轻地招待他,像个多年的老朋友,时光荏苒,我们都不是过去的那个自己了,三年都足够睿睿从一个小婴儿长成能说能笑的孩子…… 对了,睿睿! 我的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开始渐渐地硬起来,我知道那是我的支撑。我不能让他知道睿睿在这里——就算他知道了,也不能让睿睿跟他走。我努力打叠起勇气,我甚至对他笑了一笑: “好久不见。” 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又被压抑了下去,然后他也跟我打招呼:“好久不见。” 我的理智渐渐回来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的,”我甚至站了起来,准备泡茶招待他:“你还好吧,叶素素呢?” “我们没有订婚。”他在我背后说:“我取消了婚约,一直在找你。” “哦,是吗?”我把茶叶放进杯子里,头也不回:“找我干什么?” 他似乎怔了一怔,然后轻声回答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哪里。” 我想起了李貅替我做的假死的骗局,一定是被他识破了。 “我一直在这边。”我告诉他,热水瓶里的水还是滚烫的,倒进茶杯里,茶叶打着旋,热气一起冒了上来,我的眼睛看着茶杯底:“我过得挺好的,你不用担心。” 他没有说话了。 我把茶杯递给了他,他接过去,但没有椅子坐,我也不想拖一张椅子给他——他在这里越久,看到睿睿的可能就越大,我不能冒这个险。他端着茶杯,指节有点发白,眼睛仍然有点贪婪地跟着我转。 我开始整理起书架上的书籍。他站在那里,有点挡着光了,大概因为瘦,轮廓越发清晰起来,还是和原来一样精致漂亮。那双眼睛,就算我没有和他对视,依旧时时浮现在我脑中。 “你,”我整理了一会书,见他一直不说话:“你没有别的事吗?” 这句话其实是探他口风的,他不可能专程为了我跑一趟,三年下来,他早该习惯没有我陪的日子了。如果他专程跑来的话,那就这可能是为了睿睿。 “我是过来找你的。”他告诉我。 我有点不开心了。 以他的能力,不会不知道睿睿的存在,如果他想带走睿睿,大家摊开说就是,何必这样拐弯抹角。虽然我走的时候闹得有点不愉快,但如今三年过去,物是人非,还有什么好装的。 “你确定你不是为别的什么而来的?”我反问他。 郑敖怔了一下,毕竟是聪明,然后反应过来,唇角翘起来:“你是说那个孩子吗,我知道的。” “你要带睿睿走吗?”我把手上的书插进书架里,然后问他:“你觉得你能给他更好的生活?你以后肯定是要联姻的。到时候睿睿的身份怎么算呢?” “他叫睿睿?”他问我,我就不信他没调查过。 “是的,”我加重音告诉他:“他叫许睿!当初我带走他的时候,你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我并没有和你抢他的意思……”郑敖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转头看向书店店堂和后面房间的连接的那个门口。他的感知向来都这么敏锐。 我转过看过去。 睿睿站在那里。 他光着脚,大概是午睡睡醒了找不到我,就从床上跳了下来,仍然穿着那身牛奶白的睡衣,很委屈,摸不准要不要哭的样子,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郑敖。我不知道刚才的对话他听到多少,但是他那么聪明,只要看一眼郑敖的脸,就会瞬间明白过来。 他们长得太像了,轮廓、眼睛、瞳色,连此刻对视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睿睿,快进去。”我连忙叫睿睿:“不要出来。” 睿睿的眼睛仍然看着郑敖,只转过来看了我一眼。 “许睿!”我叫他的名字:“你连爸爸的话都不听了!?” 我从没这么严厉地跟他说过话,睿睿瘪了瘪嘴,一副很委屈的样子,跑进了房间。然而下一秒又飞快地冲了出来。他光着脚直接跑到了我身边,然后抱住了我的腿,大声哭道:“爸爸不要把睿睿给坏人带走!” 我有点不知所措,印象中他自从懂事开始还没有这么大哭过,连忙弯下腰把他抱了起来,耐心哄他:“别哭了,爸爸没有要送你走,怎么不穿鞋子呢,万一感冒了怎么办?” 睿睿不管不顾,只抱着我的脖子大哭,大概把午饭吃来的那点力气都用来哭了,哭着哭着还回头看了郑敖一眼,又开始大哭起来。 郑敖皱着眉头,看着我。我没等他说话,先抱着睿睿去房间找鞋子去了。 等我把睿睿哄好,已经差不多是十多分钟之后了。睿睿很快就哭累了,只抱着我的脖子小声抽噎着,我一直哄着他,郑敖就一直跟着我,好像我离开他视线一秒就会带着睿睿跑掉一样。我的房间小,东西又多,他在里面完全转圜不开,不知道磕了多少下,倒是比以前耐痛了,一声不吭。 我抱着睿睿坐了下来,睿睿不肯松手,我只能就这样跟他谈。 “你回去吧,”我跟他说:“我不可能把睿睿给你的。朋友一场,算我求你这件事,等睿睿长大了,你要他回去也好,要他继承也好,他都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睿睿哭得一抽一抽的,只听见“等睿睿长大了你要他回去”几个字,死死抱住我脖子:“我不回去,我要跟爸爸在一起,现在不回去,长大了也不回去!” 我连忙安抚他,拍拍他的背,睿睿身体一直不算好,这样哭太伤身体了。 郑敖眼神幽深:“你求我?” “是的。”我完全坦诚地看着他:“为了睿睿。”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来了句:“如果我让你为了睿睿,跟我生活在一起呢?” 睿睿也觉得这是个重要的问题,连忙竖起耳朵听。 我说:“可以。但是我只管睿睿,不管你。你这几年应该也习惯没有我的日子了,我们住一栋房子里是可以的。” 郑敖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显得有点悲凉起来,他甚至还自嘲地笑了笑。 “你已经不想管我了吗?” “这点你三年前不就清楚了吗?”我反问他:“从你决定和叶素素订婚那一天起。” 你觉得我只是一个喜欢你的男人,可以牢牢地掌控住我,所以嘴上说着喜欢,却连一个伴侣的位置都不给我,要我去当妾。就算对一个和你谈恋爱的女人这都是足以让人牢记一生的侮辱,何况我是个男人。 郑敖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 他只是忽然问道:“那如果我现在问你还喜不喜欢我呢?” 我拍了拍睿睿的背,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一个人醒来要几秒吗?” 他摇头。 “对于我来说,这个数字是三秒。”我告诉他:“我以前常做关于你的梦,梦见我们年纪很小,很年轻。你知道在梦里人是会当真的,而且记不清现实的记忆和规则,所以我在梦里总是很喜欢你。然后每天我醒来的第一反应,都是要去找你,因为我那时候喜欢你。然而第二秒我就想起你做过的那些事,第三秒我就能平静下来。” 我问他:“郑敖,你现在觉得,我喜不喜欢你还重要吗?” 我以前的时候,常觉得爱不爱很重要,张口就是爱恨,经过了这些年,渐渐明白,重要的不是爱恨,是我们之间的经过的那些事。因为那些事足以让爱变成恨,也足以让昔日最亲密的朋友和暗恋的人,变成今日的形同陌路。 郑敖没有回答我。 他说:“那如果我爱上你了呢?” 我笑了起来。 “那又关我什么事呢?”我问他:“不是你爱我,我就一定要跟你在一起的。” 这是他当年说我的话,如今原话奉回。 我仍然记得那天阳台的月光,记得他和李貅在花房里的对话,记得他说出这句话的神态,他的姿势,和他那时的样子,年轻、狂妄、仿佛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种新奇的快乐在等着他去临幸,每一样都比那个叫许朗的人重要。 如今江流石转,我成了说这句话的人。 真是报应不爽。 71威胁 说完那句话,他竟然没有生气,这让我很惊讶。 他只是笑了笑:“你还记得啊。” 他态度这么好,倒显得我在无理取闹,睿睿睁着大眼睛看了他一眼,他伸手摸了摸睿睿的头,睿睿躲开了,又缩回我怀里。我看着他,他却似乎比以前平和许多。 都算了吧,还计较什么呢,那时候他不过十九岁,寻常人正在上大学的年纪,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犯过的错误,都是应该被忘记的,我虚长他两岁,这点度量总是有的。 “你回去吧,”我抱着睿睿站起来:“不要想带走睿睿,我不会把他交给你的。你以后再结婚的话,会有别的孩子,睿睿的处境会很尴尬。今天怠慢了,有什么事下次再说吧。” 我得打电话问李貅怎么办,还有我爸,他会赞同我把睿睿留下来的。早在当年他就开解过我,说郑敖是郑家的环境养坏了,我是和郑敖不一样的人,就算不能原谅,至少要理解这一点。 郑敖也站了起来。 “我不会结婚的。”他在我身后说:“除非是和你。” 我笑了起来。 “郑敖,你何必非得跟我过不去呢?外面花花世界,你要什么没有。” “你说过的。”他似乎不太擅长说那个字:“我喜欢你,不关你的事,你不用和我在一起,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说着话,我的眼睛却看着店外的车。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无论如何,不该只带一辆车来这里,而现在那辆车竟然缓缓地开走了。 “那是什么意思?”我看着那辆车。 他也回头看了看,然后笑了起来。 “这三年我也仔细想了想。”他笑着,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如果还能再找到你的话,我大概又会像以前一样不顾一切地抓住你,把你关在我身边。而且我身上那些你讨厌的东西又会死灰复燃。所以我做了个决定,离开北京。” “什么意思?”我惊讶地看着他:“你的工作呢?你不回北京,怎么指挥?” “都交代好了,工作交给李叔和于素素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可是郑家……”我找不到确切的形容词:“那么多人都留在北京,你一走,他们怎么办。” “郑家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在那里,郑家就在哪里。”他的声音像是有点忧伤,又笑了一笑:“对了,还有睿睿。” 睿睿听见他叫自己,连忙装成听不见,把头埋进我颈窝里。 我仍然无法理解这件事。 “你做这种决定太鲁莽了,简直莫名其妙。”我试图打消他的念头:“你在那个位置,关系多少人的生计,就这样跑过来,你考虑过他们没有?” 郑家那个大院子,佣人厨师,还有苦瓜脸的管家、保镖,他的工作,关系着许许多多的人。就这样一走了之,实在太不负责。 郑敖笑了起来。 “那你愿意跟我回去?” “你在威胁我?”我反问回去。 他不说话了,双手仍插在风衣口袋里:“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工作可找?” “你不要告诉我你身上没有带钱。”我打量着他,连睿睿也忍不住回头看他,他把风衣口袋露给我看,大概是手工定制的,剪裁很好,为了给睿睿买童装,我研究过服装,怕买到不好的染剂和材质,他这是最好的工艺。 但他的口袋里没有一分钱,连手机都没有。他坦然地翻给我看,甚至还笑了一笑。 我懒得理他:“你要搞什么随便你,反正我不会管你的。” “我知道,我会自己找工作。”他笑笑。 找什么工作?卖脸吗。他生下来就十指不沾阳春水,苹果都不知道削,睡个觉一点光都不能见,稍微差点的食物连看都懒得看,从小到大出租车都没坐过,一天到晚保镖跟进跟出,管家只差喂饭给他吃。他能做什么工作? 我不想跟他多说。 “随便你吧,我要做饭去了。”我抱着睿睿进房间:“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想的很简单,”他在我身后说:“两个人在一起,总要有一方迁就一点。以前都是你来迁就我,现在换我来迁就你,我来过你的生活,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追求你,和你谈恋爱。没有威逼,没有什么你必须的牺牲,我来追随你。就算做不好,但我会学,你说的那些我要考虑的人,都没有你对我重要。” 睿睿不开心地揪着我嘴角,不让我笑。 但我笑,并不是因为感动,也不是因为大彻大悟,决定和他前嫌尽弃,好好谈一场恋爱。 我是笑他说得一口好情话,笑我就算到了今天这地步,听他说了这番话,心里还是会像被家长误会之后又澄清的孩子里,心里涌上无尽的委屈。 但是我真正笑的,是他的手。 你的情话说得这么好,那你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又是为谁带的呢? “你爱玩就玩吧,最好去找下你今晚的晚饭,我不会留你吃饭的。” 我不信他真能做到,不用看我就知道,在他呆在店里和我说话的时候,至少有七八个人在暗中监视着这边的动静。别的不说,对面超市三楼的视野就不错,俯瞰这条街,只要配备一把狙击枪,就足以把一切危险扼杀在摇篮里。 郑家家主,金尊玉贵的身份,容不得一点闪失,怎么可能真的放下一切来这里找我。就算来了,也不会是一个人。 就算心里知道他是做戏,半个小时后,看着对面冷饮店外面排起的长队,我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对面冷饮店本来就是个刚毕业的大学女生开的,一杯柠檬水十五块,大学时候的女孩子,有的是时间和无处安放的情怀。郑敖的脸简直是照着店里的动漫海报拓下来的,和那些除了名字好听其实贵得要死又不好喝的饮料简直是绝配,这条街坡度大,平时少有车来,有几个女孩子甚至还躲到了我店门口,在最后一场绣球花前面互相看着对方手机里拍的照片,不知道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时不时还夹杂着一阵不约而同的低声尖叫和笑声,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往冷饮店看。 睿睿很不开心地坐在椅子上,把脚上穿的鞋子甩出去。 睿睿平时也很招女孩子喜欢,别人摸他头他就躲开,只是被我教育过不可以打人,所以就算被捏脸也只是把脸皱成一团抗议而已。 不过今天来捏脸的人少了很多。 我蹲在地上给他喂饭,他吃了两口又皱着脸看对面的冷饮店,小欣下班买了菜,路过我家店,进来摸了摸睿睿的头:“怎么了,睿睿今天在闹别扭?” 小欣是我邻居,我平时没住在店里,在离这里半条街的地方租了一室一厅带厨卫的一套房子,她租在对面,平时在小诊所里当护士,我常问她怎么照顾睿睿。不过睿睿不太喜欢她,看见她也不说话。 “他今天午睡没睡饱,大概在闹脾气呢。”我把最后一口饭喂完,站起来去洗碗。 小欣顺着睿睿的目光看向了对面的冷饮店。 “唷,小帅哥在吃醋吗?”小欣捏捏睿睿的脸:“对面店里有个大帅哥哦。” 她和对面冷饮店的老板是同学, “哦,是吗?” “小宜打电话给我说的,”她笑眯眯的:“说是招到个很好看的服务员,生意忽然爆好了,还有女生自己买了两杯,又打电话叫朋友也过来看。” 我把碗放在了一边。 “长得好看的话,做事不会很厉害吧。” “截止到五点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打碎了三个杯子里,连冰沙机也弄坏了。”小欣笑着跟我说话:“喂,你不会也吃醋了吧?你这奶爸收拾收拾其实也可以的啊,不是常有女孩子问你电话吗?” 睿睿很不开心地把另外一只鞋也踢了出去,气哼哼地跑到门口,牛牛不知道从哪里拖了一小车的东西过来,穿着睿睿的t恤和裤衩,站在街上开心看着睿睿,大概是想进来。睿睿黑着脸,用力把玻璃门关上了。 牛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挺着个圆鼓鼓的小肚子,他的车上拖着的是几棵被拔出的花,大概是拔来给我种的。 我连忙打开房门把牛牛拉了进来。 “睿睿爸爸,我给花给你种。”牛牛情绪很低落的样子,跟我说话,眼睛却看着正在生气的睿睿。 站在街中间,可以清晰看见对面的冷饮店,郑敖长得太高,买冷饮的都是女孩子,他比人群高出一截,我看见他穿着冷饮店的白色制服,头上还带着帽子,这打扮有点滑稽。他皱着眉头,似乎在专心对付手上的东西。我记得他手指是很修长好看的,只可惜做冷饮不像悠闲地把玩打火机一样容易。 我摸了摸牛牛的头。 “进来吧,来我家吃饭。” 72情圣 为了让睿睿早点睡觉,我店里都是六点多就关门,牛牛爸爸还没从警局回来,我就把他带到家里和睿睿一起睡。睿睿睡着了抱起来还是很沉的,还好牛牛很乖,自己迈着小短腿努力爬楼,小光头上满是汗。 我给两个孩子洗了澡,给他们都穿上纸尿裤让他们睡觉,牛牛吃得多,怕他半夜饿,还喂他吃了夜宵,牛牛穿着一条小裤衩吃得很开心,含着满口食物跟我说:“睿睿爸爸,你真是好人。” 忙到八点,我自己吃了饭,看一会书,准备睡觉。我开店的那条街是学校的夜市,对面冷饮店向来都是开到十点之后的。 半夜被小欣的电话吵醒了。 “许延,”这是李貅给我找的身份证上的名字,小欣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你家门外面有个人。” “什么?”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 “别出去看。”小欣连忙阻止我:“不过应该不是坏人,长得挺高的,挺帅的,就靠在你家门口睡觉,我刚刚出去逛街回来,吓了我一跳。” 我径直走到了门口,打开了房门。 郑敖披着自己的工作服,坐在地上,蜷成一团,在我门口的墙上睡着。我一开门他就醒了,大概客厅的光照出来太亮了,他皱着眉头,用手挡住了眼睛。 “工资要过两天才能预支,”他微眯着眼睛,在我开口下逐客令之前先说道:“老板要我睡她家,我说我有地方睡。我不是要住进你家的意思,现在天气挺暖和,我身体好,睡外面也没事。” 我手扶着房门,站着看了他一会。 “工资多少?” “三千,”他大概困得很,把头靠在墙壁上,他头发向来好看,像绸缎一样,衬着居民楼粗糙的水泥墙壁确实对比鲜明:“老板让我预支一千五。” “这里最便宜的房子也要八百一个月,押一付三,你怎么租?” “我可以住旅馆。”他懒洋洋地说,一副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 “学校附近的旅馆大都是学生情侣开房睡过的。”我问他:“你确定你受得了?” 郑家的好家教,连酒店的总统套房都懒得住,嫌东西是别人睡过的,什么都要全新的。郑家招待客人用的都是新的棉床单,一次就扔。我说出来,不过是希望他知难而退而已。 郑敖坐在地上,屈着腿靠着墙壁,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一只手挡着客厅来的灯光,头发是垂下来的,很困的样子。 “那我就睡这里好了。”他从善如流地说到,顺便还懒洋洋地把地上不知道是谁扔的塑料袋扔到一边,算是在给他的“卧室”搞卫生了。客厅的光照过来,我这才发现那件风衣被他垫在下面,已经和咸菜差不多了。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衬衫,楼道穿堂风一吹,我穿着羊毛的睡衣睡裤都觉得凉。 我站着门口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却安之若素,甚至还闭上了眼睛,不忘吩咐我:“我明天八点要上班,你也早点睡吧,晚安。” 我被他这吊儿郎当的态度气得摔上了门,在客厅转了两圈,拿起沙发上的毯子,感觉轻了点,又去衣柜上面翻了一床被子来。 我再打开门的时候,他大概以为我是叫他进去的,嘴角勾起笑容来。 我把手上的毯子被子劈头扔了下去。 “毯子垫,被子盖,”我冷冷地说:“别装可怜,你冻死了我都不会让你进来的。”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九点了。 楼道里阳光灿烂,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诶。”睿睿惊呼了一声。 他也认出来了,那被挂在楼道扶手上的,是我们家的被子和毯子,被子还好,勉强叠得算整齐,毯子因为是不规则图形的,怎么叠也就那样,最后叠毯子的人大概自暴自弃了,团成一团就走了。 睿睿很聪明,看我把被子和毯子收进来,也不问什么,就是一脸气哼哼地不开心。 我倒是想起了另外的一件事。 睡的事好解决,可他昨天的饭是在哪里吃的呢? 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秋天难得好太阳,我抱着睿睿在外面晒太阳,喂饭给他吃,小欣中午休息,也来我家蹭饭吃。 “哇,这是今天第三份便当了吧?”她一面用勺子舀着自己的饭大口吃,一面看着对面的冷饮店感慨:“这是在才艺展示吗?刚刚那个女生送的是十字绣吧……” “还有姐姐送围巾。”蹲在地上的牛牛补充道。 小欣看了一会,总结道:“这真是个看脸的世界啊。” 我懒得管,把饭吹温了喂给睿睿喝,睿睿今天已经生了一上午气,小脸都快皱成包子了。 因为睿睿中午不肯吃饭,我只好花了时间煲肉糜粥给他吃,他在睡午觉,牛牛在外面玩,牛牛这小孩虽然憨憨的,但还是很警觉的,不容易被人拐走。 我是听到外面的声音才出去看的。 睿睿挡在门口,两条手臂微微张开,和郑敖对峙着,郑敖仍然穿着冷饮店的制服,大概是趁中午休息,过来看看,被睿睿挡在门口,脸上的表情很是尴尬。 “……不准你进来!”睿睿大声凶他:“你是坏人,你收别人的礼物,不准你找我爸爸!” 郑敖挠了挠头,无奈地笑了。 “因为我很饿啊,”他笑着摸摸睿睿的头:“你爸爸又不给饭给我吃,我饿得都快不行了。” “你是骗子。”睿睿躲开了他的手,仍然是凶巴巴的:“你骗人!” “我没有骗你啊,”郑敖蹲了下来,认真地看着他眼睛告诉他:“我如果总是不吃饭的话,就会生病的,如果我生病了,就不能过来找你爸爸和你玩了。你也不喜欢这样吧?” 睿睿“哼”了一声,把头别向一边:“我讨厌你!” 郑敖没有生气,仍然耐心地小声哄着他。 外面阳光这么亮,他穿着冷饮店的白色衣服,头上戴着白色的帽子,虽然头发有点乱,但是因为脸上带着笑,所以仍然是俊美温柔的样子。他就像一个普通的年轻父亲,在无奈地和自己的孩子交流。大概父子之间真的有冥冥中的血脉关系吧,阳光之下,这场面显得无比温馨。 可是我的位置又在哪里呢? 我很久没有打过李貅的电话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想和过去的生活彻底断绝联系的。我其实知道那天离开北京的时候李貅为什么跟我说那番话,因为他也知道我不会回头了。那时候不说,以后都没机会了。 就算我还欠郑敖什么的话,我也在睿睿身上还了。郑敖没有的美好童年,我会一点点补给他。 只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睿睿自己要的。也许相比于我这个父亲,他会更喜欢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郑敖吧。 电话很快被接了起来。 “谁!”李貅语气仍然燥得很:“最好快点说话,小爷现在心情不好。” 我迟疑了一下。 那边却已经反映过来了:“喂!说话!是许朗吗?” “是我。”我告诉他:“郑敖找到我了。” 李貅骂了句脏话。 “我就知道这孙子把我堵在这边没什么好事!”他声音不爽得很:“我现在没在北京,被堵在东北了。艹,他去找你麻烦了?” “倒是没有找麻烦,他现在有点莫名其妙的。”我问他说:“现在北京形势怎么样了,他为什么说他要扔下一切跑到这边来?” “我艹!他真这样做了?”李貅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他有没有跟你说现在是谁在帮他管事?” “他说是你爸,还有于素素,于素素就是叶素素吧?她改姓了,她爸妈分开了吗?现在怎么样。” “日!”李貅很是不爽:“果然是我爸卖的我!” 我有点难以置信:“你是说是你爸……” “就是他!我爸!”李貅也是气得直呼名字了:“李祝融。他为了郑敖手上一条线就把我卖了,我要告诉我爸!” 后一个爸显然是指我爸,我没办法接话了。 “反正你现在别原谅他,拖着他先,能拖多久拖多久。”李貅不知道是气得笑了还是真的在计划什么:“等小爷我脱身了,整不死这个情圣。他玩红拂夜奔金盆洗手是吧,我先教他做人。” “好吧,你别着急,我这边没事的。”我看他自身难保,也不跟他说帮忙的事了,安抚了他几句,挂了电话。 再出来的时候,对面冷饮店又开始忙起来了,仍然是一堆人。睿睿正坐在门口玩一副卡牌,虽然仍然有点气鼓鼓的样子,但可以看得出心情比以前好了。 我想,他还是很喜欢郑敖的吧。 73追求 郑敖俨然已经成了这条街上的一个旅游景点。 郑家几代娶的都是美人,到了郑敖这里,身高外貌都是最好的,再加上他锦衣玉食养出的所谓贵气,只是往那里一站,勾着嘴角一笑,就是最好的招牌。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最容易喜欢这种冷冷的让人有距离感的帅哥,要等经过几年,才会学会看性格,看相处细节。大学生还好,有几个高中女孩子特地从城南坐公交过来递情书。 年轻就是这点好,只要一眼就能喜欢上一个人。 上课的时候生意没那么好,排队排得不长,在我家门口就能看见他做冷饮,有女孩子买柠檬水,表情紧张地跟他说着什么。他拿起一个杯子,铲了几块冰往杯子里一扔,然后加两坨柠檬(大概是他自己切的),冰水一冲,封了口往柜台上一放,比做三明治还简单。他长得高,除了封口,全程都是在柜台上做的,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杯柠檬水的工序值不值得十几块钱。全程中他都侧着头,神色懒洋洋的,一言不发,那女孩子似乎说了什么,他抬起眼睛,勾了勾嘴角算是个笑容,然后下一位。 小欣也感慨:“卖脸卖得这么理直气壮,我也是佩服了。” “那你还天天跑到这里看?”我头也不抬。天气好,我在门口洗衣服。牛牛蹲在旁边看,他头大,一副要一头栽到盆子里的架势。 “不看白不看嘛,”小欣笑嘻嘻的:“你说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好?冷饮西施?柠檬西施?我看了一天,他好像就会做柠檬水……” 晚上我回家的时候,牛牛不知道去哪玩了,我在关店,他拖着小拖车跑过来跟我说:“睿睿爸爸,柠檬西施今天要在小宜阿姨家睡觉。”小欣起外号的水平还是不错的,通俗易懂,小孩子听过都记得。 “哦,是吗?”我问牛牛:“你爸爸有没有说什么?” 牛牛的爸爸一直挺喜欢对面开冷饮店的林宜,就是嘴笨了一点,情商大概也就是高中时候到处打架的男孩子那种水平,而且林宜嘴比较利,他就算走到林宜面前也没胆量跟他说话,只能生闷气。 牛牛好像在努力回忆:“爸爸的女学生说小宜阿姨要和柠檬西施谈恋爱。” “这样啊,知道了。”我摸了摸牛牛的头:“说谎话的小孩会被大灰狼抓走的哦。” 牛牛很紧张的样子,看了一眼在旁边等我的睿睿,然后飞快地跑掉了。 睿睿表情淡定得很,在一边玩自己的卡牌。 晚上我系着围裙在厨房做菜,听见门口有说话的声音,拿着锅铲过去看的时候,睿睿站在门口,抱着郑敖,头埋在他肩膀上,郑敖脸上带着笑,他手指长,手又大,摸着睿睿小脑袋的时候,场面温馨又好笑。 睿睿回头看见我,也没说话,一溜烟跑到卧室去了。 郑敖垫着那床毯子,怡然自得地靠在门口的墙壁上,显然是洗过澡了,发尾有点湿漉漉的,嘴角上勾,带着笑看着我。 “睿睿很喜欢你。”我说。 “要是他爸爸也喜欢我就好了。”当了两天服务员,郑敖大概也被那些年轻人感染了,性格很跳脱的样子,对着我笑,夕阳还没彻底落下来,阳光照得他头发上带着金光,笑容无比耀眼。 我站在门口和他说话。 “你去洗了澡了?” “老板叫我洗的,大概怕我影响生意。”他悠然自得地坐着,上面换了身新的白色衬衫,似乎短了点,袖子挽起来,下面是西裤,露出脚踝来,没有穿鞋,坐在楼道里比坐在草地上还惬意。 “你们老板叫什么?” “林什么吧,”他一副想不起来的样子:“林燕还是林什么……” 我没再说话,而是伸出手去,他大概以为我要摸他脸,赶紧凑了过来。 我的手指在他脖子上一抹,给他看我指尖上沾的口红。 他怔了怔,然后自己也摸了一把,登时震惊了,下一秒连忙喊冤:“小朗你要相信我!我不知道这东西哪里来的啊!你要相信我的审美观……” 我无可奈何:“你先把我腿放开。” “不要,”他俨然无赖样:“万一你跑了怎么办。” 我推着他肩膀:“那你也不要趁机往我家里蹭,我不会放你进来的。” 他被揭穿了也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仍然抱着我的腿不肯放,我无奈地站在门口,这场面只要任何一个邻居看到,我都是讲不清楚的。 “你先放手好不好,”我跟他讲道理:“我知道这口红不关你的事。” 郑敖其实也早就反应过来了,还是借着这机会赖了一会儿,还好我现在仍然习惯穿西裤系皮带,不然裤子都要掉下来了。郑家人天生一点亏都吃不了,生怕我冤枉了他,还是抓着我手不肯放。我拿他没办法:“你要怎样才肯放手?” “除非小朗请我吃饭。”他倒是会得寸进尺。 我扫了一眼他周围:“你收的那些便当呢?” “别说了。”他皱着眉头:“一个烧焦了,一个连萝卜都切不好,还有一个看着就没食欲,我吃了估计明天班都上不了。还不能当面扔,说是怕影响生意。” “那你今晚岂不是要挨饿?”我问他。 他又抱住了我的腿。 “小朗不会让我挨饿的,对吧?” 这样漂亮的面孔,由下而上地看着你,眼睛里像带着星星,简直让人难以拒绝。 “你坐回去。”我跟他说:“我会盛一点饭给你出来吃,不准进屋。” 他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但是看我要生气了,只能放开手,恹恹地靠在墙上。如果他是李貅那些朋友的话,这时候大概已经唱起“手里捧着窝窝头”之类像《铁窗泪》的歌曲了,可惜他没去军队里待过,这些歌可能也不会唱。 我走进了睿睿的房间。我刚刚给他洗过澡了,头发湿漉漉的,穿着奶白色的睡衣,坐在床上玩卡牌。手和脚都是肉肉的,白白嫩嫩的脸颊,一个人低着头玩得很开心。 我也不说话,拉开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 睿睿当做没看到我,仍然一个人玩着。 过了一会,他忍不住了,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表情很严肃地看着他,他目光缩了回去,继续玩卡牌,只是有点心不在焉了。 “睿睿,你知道爸爸要跟你说什么吗?” 他仍然低着头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他简直是小时候郑敖的翻版,不过我怕别人像李貅笑郑敖一样笑他女孩子气,给他买的衣服都是男孩子的。倒是牛牛,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分不太清楚该不该叫“妹妹”,咬着手指呆呆地看了他半天,睿睿记恨上他,所以一直不喜欢跟他玩。 我叹了口气,开始在房间里搜起来,翻了几个抽屉,他神色都很淡定,等我找到台灯附近的时候,他明显紧张了起来。 我把台灯移开,在下面找到了一支口红,浅红色的,香味都和我在郑敖脖子上找到的一模一样。 睿睿低着头,默默缩到了床的角落里面。 睿睿这个孩子,什么都好,长得好看,脾气也比郑敖李貅他们小时候好上很多,但他还是太聪明了。 我知道,他脾气好只是因为我要求他这样。他骨子里那些东西,比如未达目的不择手段,比如对自己的立场、自己要做的事无与伦比的那种固执和自信,都是我怎么都改不了的。比如现在,他虽然一副知道错了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是认为自己没错的。无论是他的初衷、手段,和他做过的事,他都觉得没错。就算他认错,也只是为了让我心里好受。 但我也有责任。 我一直都觉得,不能用我对他的影响力来改变他的本性,小孩子不该受到这样的拘束。我有我的价值观,但这未必是对的,我用我的价值观去改变他是不行的。他的性格是生成的,像李貅和郑敖一样,大概有些智商太高的人,往往容易犯一种骇人听闻的错误——就像人类看猴子一样,他们觉得这世上只有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是重要的,其余的人都是猴子,猴子是没有人权的。所以睿睿心里并不觉得他这样算计郑敖是错的。 我在床上坐了下来,伸手摸了摸睿睿的头。 睿睿缩了一下。 他在我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害怕,因为知道我会毫无底线地包容他,心疼他。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睿睿。”我低头问他。 他伸出短短的手臂抱住了我的腰。 “我不喜欢他,”睿睿声音闷闷的说:“他会把爸爸抢走的。” “不会的,爸爸会一直陪着睿睿的。”我没意识到他是说抢走我而不是他自己。 睿睿抬起头看着我。 “可是爸爸喜欢他,不是吗?” 小孩子的眼睛澄澈得像星空,就这样毫不辟易地直看到人心里来。我没办法与他对视,但我也不能教小孩子骗人,我得做一个好榜样。 “是的,爸爸以前很喜欢他,也许现在也还喜欢。”我轻声说:“但是他对爸爸做过很过分的事,所以爸爸不会接受他的。” “但是很过分的事是会被原谅的啊。”睿睿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许多:“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如果他像现在这样,做很多感动的事把过去的事给抵消掉,那怎么办呢?” 我被问住了。小孩子总是会说出最直接的真相,让人猝不及防。我曾经跟郑敖说,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他做过的那些事,但是只要是做过的事,就是已经终结的、可以量化的,而时间在往前走,他比我聪明,所以在试图用别的事抵消掉那些。 “不会的,睿睿,”我安慰他:“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他现在只是伪装而已。” “但人会长大啊。”睿睿焦急地看着我。 我懂他说的意思。 曾经在睿睿刚刚开始懂事的时候,脾气很坏,对人非常没有耐心,那时候牛牛喜欢找他玩,只要牛牛靠近他,他就把牛牛推开,牛牛皮实,摔个屁墩儿也不哭。继续跟在他后面走,但是别的小孩没有这么乖,也有家长跟我投诉过,睿睿那时候很小,我跟他讲道理,说要将心比心,别人摔了会痛。他说:“爸爸,我看他们摔了我一点都不怕他们疼,我是不是一个坏人啊?” 他继承了郑家人骨子里的冷漠,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和病入膏肓的聪明。 但我告诉他,人是会长大的,你会 作品相关 (14) 渐渐学会和这个世界和平共处,爸爸不会改变你的本性,只要你能不伤害别人,其余的事情爸爸不会勉强你。 他是怕郑敖像他一样,成长为更好的人,这样我就没办法拒绝了。 但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只能摸摸他的头发,告诉他:“不管怎样,爸爸都会一直陪着睿睿的。” 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 我给郑敖装了一大碗饭,面上堆满排骨、牛肉、青菜粉丝,然后带着睿睿端去给他吃。 郑敖正屈着一条腿靠在墙边上,怡然自得的样子。只差嘴里再叼根烟,就是一个地道的痞子样,楼上的阿婶下班回来,朝他笑了笑,他还伸手打了个招呼:“早啊?” 我让睿睿给他道歉。 睿睿很不服的样子,不过还是很听话,慢悠悠地蹭到他旁边,理直气壮地说:“对不起。” 郑敖伸手摸了摸睿睿的头。 “好小子,还知道算计我,”他一点不生气,反而笑得开心:“倒是挺像我小时候的。” 我把饭端给他吃,不理睬他试图搭话的意图。 关上门,我坐下来给睿睿喂饭,不到三秒,房门被拍得震天响。 我开门一看,郑敖伏在门框上:“水……水……” 看来是被噎到了。 我叫声睿睿,睿睿端着桌上的一杯水晃晃悠悠地过来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加料。 郑敖喝水的时候,我抱着手在旁边看他。他坐在地上,上半身靠在门框上。旁边是一堆我给的毯子之类的,大概是哪位大婶母性发作,把楼道里擦得干干净净的,大概也是他刷脸刷来的。 “郑敖,要我给你个纸箱子吗?” 他快噎死了,仍然在慢悠悠地喝水,对着我笑:“要纸箱子干什么?” “收钱啊,”我毫不留情地说:“你这架势,和街边坐地经营的乞丐也没什么两样吧。” 郑敖笑得更灿烂了。 “哪能啊,”他反驳我:“乞丐长我这么帅,就可以去冷饮店当服务员了。” 他不知道是真渴还是拖延时间,仍然慢慢喝。喝水的过程中,又上来一位下晚自习的女孩子,脸红红地走过去了。我躲到一边,不想让邻居知道我认识他。 “郑敖,被人看见你现在这样子,你心里是什么心情,不觉得丢脸?”我试图唤起他的羞耻之心。 “挺好啊,”他大概是住得惬意,又有水润喉,顿时才思敏捷:“颜回居于陋巷而不改其志,我现在这样子只能算穷,不能算丢脸。古今圣贤大都是穷困的,人不以钱财论高低,小朗,你这个思想很有问题啊?” “那我拍两张照片传给李貅,让他给你那些北京的朋友看一看,宣扬一下你的圣贤事迹,岂不是更好?”我掏出手机来。 他大大方方摆好姿势,靠在墙上:“拍吧,他们那群煞笔看不懂的,还以为我在玩什么新潮流呢,搞不好明天就有人跑到长安大街上模仿我。” 我对他的厚脸皮无言以对了。 “你自己觉得你现在这样很对吗?”我换了一个切入点:“像李貅他们都在干正事,郑家就你一个人了,你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对得起你爸他们吗?” 他笑得更开心了。 “古语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拍拍自己裤腿上的灰尘:“修身我修得差不多了,我现在是在齐家,等什么时候你愿意放我进去了,我的家也齐完了,睿睿,你说是吧?” 睿睿生怕我觉得他跟郑敖是一伙的,连忙拉着我裤腿缩到我后面。 “你想要的不是我,而是你脑中虚幻的追求而已。你只不过是在怀念你失去的东西。”我冷冷地告诉他。 “最开始被人喜欢的时候,确实不敢相信,会心虚,以为对方没有看到自己的本质,喜欢的只是他想象中的自己。”他悠然自得地补充道:“我当初也是这样的。” “是吗,可惜我没兴趣知道。” “你会知道的,”他仍然是笑眯眯的:“别那么紧张,小朗,我只是在追求你而已。我做的这些,不过是为了向你展示我而已。你一直都有拒绝的机会,所以耐心一点看下去嘛。”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像你当初对我那样对你吗?”我反问。 “热烈欢迎。”他展开手臂:“来吧,把我关在你家里,我一定不会乱跑的。” “那我首先是要在外面找几十上百个人……”我看了看一边的睿睿,最终找到个合适的词:“试一试吧。” “先找我试吧。”郑敖看准我不敢在睿睿面前说什么,越发得寸进尺了:“以前我确实犯过很多错误,不过小朗可以看好我,以后我绝对不会在外面乱来的,我保证。” “你去跟别人保证吧。”我懒得再和他贫下去:“杯子拿来。” 他递过来,我伸手去接,不知道他怎么动作的,一反手拉住了我手腕,另一只手接过下落的杯子,借着拉我的力度整个人站了起来,将我按在门框上。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要吻我,条件反射性地想躲,但他只是把下巴靠在我肩膀上,在我耳边说话。 “真好啊,小朗。”他轻声感慨:“你还在这里,太好了。” 他刚洗过澡,身上是沐浴露的香味,不知道是发烧还是怎么的,身上温度有点高,我手心都出了汗。 “可惜你在这里,对我来说很不好。”我竭力冷冷地反驳他。 他轻笑了一声,放开了我。 我把睿睿拉了回来,关上了门。 “晚安,小朗。”他在外面高声说。 睿睿脸上很担心的样子,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没关系,我不会相信的。我在心里说,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他想要的并不是我,而是他对于当年的遗憾。而且就算是真的又怎样呢?做过的就是做过,像他那么多的“过往”,才是铁一样的事实。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不想要什么改变。他现在这样的“追求”还算可以忍受,但如果有一天他玩腻了,想来硬的了,我也不会束手待毙的。 74修行 星期天,郑敖的队伍直接排到了我店门口,发现这样会阻碍交通之后,女孩子们就从善如流地转了个九十度的弯,排到了牛牛家的跆拳道馆门口。 “这些人太恐怖了,”小欣坐在我家门口晒着太阳玩手机:“小宜店里的wifi已经爆了,qq都登不上了。” 我给睿睿戴上红色的棒球帽,提起他的水壶,抱起他:“下午麻烦你帮我照顾店里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事做,”小欣洒脱得很,还摸了摸蹲在她旁边的牛牛的头:“反正你们店里也没什么生意,我就坐着玩手机。” 睿睿大概是对她对我们店的评价很不爽,生闷气地把帽子摘了下来,扔到地上,牛牛倒是反应很快,马上帮他捡了起来,递给他,他不肯接。 早在我发现睿睿的智商有点太高的时候,我就约束了他伤害别人的动作,要求他学会控制自己,他于是改掉打人的习惯,开始扔自己的东西。对我来说,扔东西比他暗算小欣还是容易让人接受的。 我把牛牛手里的帽子接了过来,带着睿睿朝街口走过去。 路过冷饮店,郑敖在百忙之中抬起头看了看,卖脸其实也不是什么轻松活,不过据小欣内部消息,他似乎有和林宜谈工资问题。好歹曾经也是管过上市企业的人,搞定冷饮店这种个体户老板还是没什么问题。 他不担心我们会跑,一个是我如果要跑也不会这样光明正大,第二个是我跑不掉——我相信他在暗中是安排了人的。 我带睿睿是去看一个人的。 我决定定居在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爸曾经让我替他去看顾一个人。 那个人叫林佑栖,曾经是医学院的名牌教授,他现在住在这个城市的另外一端。一个人住,家里有花园,睿睿很喜欢他。 到沈律师家的时候,已经是接近中午了。 沈律师也是我父亲当年的老朋友之一,名字叫沈宛宜,是非常强势的女人,如今在南方法律界很有一点地位,据说也曾同苏律师交过手,就是不知道输赢。用她自己的话说,这两年她年纪上来了,所以越发喜欢“躲懒”,我到她家的时候她正在家里搞卫生,听见敲门,连忙打开门把我们让了进去。 林教授到的时候,沈律师仍然在打扫卫生,我在厨房准备午饭,听见男人声音出来的时候,林教授已经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了,他一脚踩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吸着烟批评正在拖地的沈律师:“沈宛宜,你真是浪费时间,把有限的生命投入无限的家务中……” “老娘乐意。”沈宛宜拖完一轮,拄着拖把和他吵架:“我把这个当娱乐不行吗?禅家讲苦修,拖地不是修行?” 据说她年轻时也是个灿若玫瑰的美人,如今年纪上来了,仍然看得出当初的模样,鬓发如云,眉目如画,一个眼神就是一柄小刀子,只是添了点皱纹。 林教授薄薄的嘴唇翘了起来。 “你这点慧根也讲修禅?”他夹着烟在嘴边吸了一口,又放到一边掸了掸烟灰:“尼姑庵都不收你。” “混蛋,你烟灰往哪弹呢?”沈宛宜眼睛尖得很,顿时发飙。 林教授笑得开心。 “你不是要修行吗?”他悠闲地指指地上烟灰:“来修啊。” 沈宛宜气得要揍人,拖把一扔,进书房去了。 林教授仍然靠在沙发靠背上,悠然地吸着烟,他身上总萦绕着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起先我以为那是岁月,后来发现不是。我印象中,他似乎是有爱人的,只是我没见过,沈律师似乎也没见过。 我父亲也没见过。 他就坐在那里,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他头发墨黑,鬓边有一点点银色,像砚台上落了雪。他的眼睛让人捉摸不透,他似乎喜欢一个人呆着,睿睿喜欢他,常常搬一张板凳在他身边坐着,他想了一回事,回过神来,看见睿睿,就笑起来,摸摸睿睿的头。 他笑起来像是个随心所欲的人,连眼角皱纹也是好看的。但他眼中笑意褪去的时候,又好像一个丢失了重要东西的人。 午饭我们四个人一起吃,睿睿也坐在大人的凳子上,努力用筷子吃饭。 这三年来,我一直替我爸看顾这两个固执的中年人,每隔几周就做饭给他们吃,听他们拌嘴,踩彼此痛脚。沈律师还稍微世故点,林教授这个人是非常天马行空的,但是偶尔一句话却如同石破天惊的一剑,足以扫清你心里所有阴霾,一语就点醒你的执念。 他近来似乎是在修禅。 他和他的爱人住在一起,他说那个人年纪不大,很聪明,他送过睿睿一套乐高机器人,说是那个人编程的,睿睿研究了很久都弄不懂,终于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但他其实也是有这么聪明的。 我小时候跟着我爸回这里扫墓,也会和他们碰面,吃饭,但从未去过他家,也未见过他那个神秘的爱人。我爸似乎很担心他,似乎他年轻时候经历过非常糟糕的变故,失去过非常重要的人。 我以前以为他失去的是爱人,但他提起现在的爱人时,眼里都带着光,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叫那个人“佐栖”,也可能是别的同音字。 吃过饭,我开车送他回去。 他没有工作很多年了,但他手上有些资产,他很聪明,睿睿玩的数独,他看几眼就能把最关键的一点解出来。他住的房子是一栋白色的小洋楼,草坪荒废很久了,大概是随便洒的种子,长出了波斯菊蔷薇和重瓣凤仙花,其余都是叶子形状像文竹的野草。 我把车停在他房子外面。 他没有马上下车。 “最近有好事?”他坐在后座,在后视镜里问我:“难道你那个人来找你了?” 我不知道他是哪里看出端倪,我发誓我脸上没有露出一点喜气。睿睿坐在他旁边的安全座椅上,听见他这样说,非常不开心。 但是在孩子面前不能撒谎。 “算不上什么好事。”我解释说:“只算个意外而已,所以会在考虑中。” 林教授笑了笑。 “这世界上很多事其实没那么重要的。”他轻描淡写地说:“有什么敌得过生死呢,人生在世,活一天少一天,早点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皆大欢喜,不是好多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我知道自己说不过他,仍然忍不住解释:“但是人生又不是只活个皆大欢喜,原则比皆大欢喜重要多了。” 林教授笑了起来。 “你啊,和你那个死心眼的爸一个样。”他笑着感慨:“但是你得这么想,是你喜欢他,所以你要玩他,他来求你挽回,你别苦大仇深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自己爽了就行了。你心里老憋着一口气,自己也难受不是?” 我疑惑地看着后视镜里的林教授。 他笑得眼弯弯的,沈律师被他气急了的时候说过他是个妖孽,他也确实是,只是这样笑着,我竟然也有点动摇。想想郑敖现在的样子,也许我可以考虑下林教授的提议。如果他因此放弃的话,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不过睿睿倒是很不赞同,用力踢我座椅靠背,鞋子都快踢掉了。 “得了,我要下车了。”林教授看我犹豫,笑了起来,转过头去摸了摸睿睿的脑袋:“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乖……” 睿睿生他的气,也不跟他说再见了。 小洋楼的门紧闭着,窗帘也是拉上的,我不知道那里面是怎样一个世界,二楼的阳台上大概是他常喝下午茶的地方,我看见一张铁艺小圆桌。 车窗忽然被敲响了。 我转过头,林教授披着风衣,双手插在口袋里,脸贴在车窗外面。 “要不要去我家坐坐,”他说:“我爱人在家。” 我迟疑了一下。 “还是不要了,我还得赶回去呢,”我对着他笑了笑:“帮我跟你爱人问好。” 林教授只是笑笑,不说什么,转身走了。 我忽然有点明白我爸和沈律师他们为什么不去林教授家做客了,也许我们都清楚那片窗帘背后是什么,但是那不重要了。 神也好,鬼也好,抑或只是他自己臆想中的人物也好。是真的林佐栖也好,不是也好。 他提到那个人的时候会笑得这样幸福,这就够了。 回到书店的时候,太阳正好。 睿睿一路上都不开心,车一停稳就抱着自己的水壶跳下去了,小欣在门口看店,不知道在偷笑什么,看见他连忙抬头打招呼:“睿睿回来了?” 睿睿哼了一声,把帽子扔在地上,进屋去了。牛牛反应慢,又蹲在花下看蚯蚓,被太阳晒得满头汗,一句话还没说出来,睿睿就不见了。 我也下了车。 “睿睿怎么了?又生气呢?”小欣问我。 我看了她一眼:“你在藏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她把藏在背后的手机拿了出来。 我进去放东西,手机上跳出来一堆新wifi,这才发现我家的wifi密码被她改成了“觉得书店小包子是柠檬西施儿子的请打1?”而且密码变成了11111111。 我出来准备找她算账的时候,她已经跑了。外面几个女孩子凑在一堆不知道聊什么,还朝我书店看,神秘兮兮地笑,我脾气再好也有点生气了,把门摔上了。 郑敖仍然在心不在焉地做柠檬水,只是技术不进反退了,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这个wifi的缘故,一张脸臭得不行。我把wifi名字和密码都改了,外面顿时响起一片哀嚎。 吃晚饭的时候,我在楼道口堵住了小欣。 她一脸做贼归来的表情,一看就是心虚,我抓着她书包把她拎到一边,她默默缩成一团。 我把她手机抢走了,翻开看了看,都是一些名字莫名其妙的微信群,什么“生子文同好”“最爱带球跑”之类的,我先放到一边,免得她去跟别人求救。她也知道理亏,只能眼巴巴看着。 我按捺了一下心里的怒火,尽量平心静气地问她:“你也觉得睿睿是郑敖的儿子吗?” “啊?”她满头雾水:“你说什么?” “郑敖!”我指一指我家门口那块被大妈擦得干干净净的地盘:“柠檬西施!” “哦,你说他啊。”小欣恍然大悟:“我们开个玩笑的啦,长得很像而已啦……等等,你特地问我,不会真的是吧?天哪,这么劲爆的消息!” 我看着她一脸“天哪我要把这好消息告诉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的表情,冷冷警告她:“你要是敢说出去,你就完蛋了。”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嘛……”她倒是答应得爽快,推了一把我肩膀:“快跟我说内幕啦,柠檬西施是来找儿子的么?” “你严肃点。”我看她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就不舒服。 “好嘛,严肃就严肃。”她不情愿地站直了,表情仍然是嬉皮笑脸地,追着我问:“快告诉我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件事牵涉很广,我不能跟你细说。”我告诉她:“你要记得,不要在睿睿面前提这件事,他还是个小孩子,处理不了这件事的。” 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我总觉得我说睿睿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翻了个白眼。 “好啦好啦,知道这件事是国家机密啦。”她显然没放到心上:“管家婆,你到底还要不要说内幕啊?” “你要听什么内幕?”我皱着眉头。 “就是具体的那些细节啦。睿睿怎么出生的,你怎么跑了,然后柠檬西施怎么追过来……”她忽然抱紧手臂看着我:“干嘛,你不会想杀人灭口吧?” “你从哪知道这么多的?”我狐疑地看着她。 “猜都猜得出来啊,”她一脸猥琐的表情,抱着手臂用肩膀撞了一下我,眉毛还挑了挑,嬉皮笑脸地:“柠檬西施以前对你不好吧,有没有在外面迷恋别的小妖精啊?是不是欺负你强迫你啊?是不是睿睿一出生你就带着他跑了啊,柠檬西施现在后悔了,所以盘踞在你家外面跪求你原谅吧?姐什么不懂啊……” 我都怀疑她是不是李貅派来的了。 “既然你都猜到的话,”我有点迟疑地问她:“那你觉得我要不要把睿睿还给他?” “啊?”小欣一副反应不过来的表情。 我跟她解释:“你看睿睿和他长得那么像,见过的人都会知道他是郑敖的儿子。而且小孩子还是放在自己父母身边长大比较好吧,郑敖和睿睿性格那么像,也比较能够理解他,给他一些支持和指导……” “打住打住!”小欣做了个“stop”的手势,凑过来看我的眼睛:“你不准备原谅柠檬西施了吗?” “谈不上原谅吧,”我跟她说实话:“都已经过去三年了,我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当初的事我都不计较了。而且也不仅仅是他让我陷入危险的,我自己病急乱投医也有一定的责任。我们那么多年的朋友,没必要记恨的。” 小欣震惊地看着我。 “那感情呢?你和他不是恋爱关系吗?” “没有恋爱啊。”我坦诚地告诉她:“我单方面暗恋而已,他主要是依赖和愧疚。” 小欣整个人都僵住了。 “其实我自己是分得很清楚的,”我跟她解释:“爱情这种东西,不该掺杂别的。他当初没有任何先决条件就喜欢上的那些人,像宁越他们,就是真正的爱情。他对我只不过是别的东西而已。” 小欣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喃喃地说:“我忽然觉得柠檬西施好可怜啊……” “可怜吗?”我有点惊讶:“他现在确实有点窘迫,但如果我把睿睿还给他,他应该就会回去北京了。他有了继承人,可以像以前一样自由,就不会可怜了……” 小欣摇了摇头。 我看她不是很想聊下去的样子,就把手机还给她。 “你要是觉得我的想法不对的话,那我回去再考虑一下吧。”我看她现在的状况也不适合聊下去。准备回自己的家。 “等等。”她在后面叫我:“你知道今天下午柠檬西施和人打架的事吗?” 我转过身看着她,摇了摇头:“他和客人起冲突了?” 以郑敖的脾气,做不下去我一点都不奇怪,不过这才三天而已,我以为他还能坚持久一点的。 “不是客人,”小欣连忙解释:“是个女孩子跑过来看他,然后那女孩子的哥哥来抓她回去。” “他跟别人哥哥起冲突了?” ”算是吧。”她小声告诉我:“那个女孩子的哥哥蛮有势力的,据说黑白通吃,就这么一个妹妹,他妹妹天天逃学来看柠檬西施。他带了保镖过来抓他妹妹,好像说了柠檬西施几句。柠檬西施就拿柠檬糊了他一脸……也有人说是他调戏柠檬西施,结果就被揍了。那个人还衣冠楚楚的,真是斯文禽兽。” “他怎么调戏郑敖的?”我听得又好气又好笑。 “那个只是传说啦,我当时在店里面研究怎么改wifi,都没看到现场。后来才听她们在群里八的……”小欣也是自己承认了改wifi的事:“估计是她们yy的。” “什么歪歪?”我问她。 “yy你都不知道?意淫啊!”小欣语出惊人。 “女孩子家家的,不要说这样的词。”我教训她。 “明明是你太老土了,”小欣不依不饶:“你也才二十多岁啊,怎么跟孔老夫子一样,这么严肃……” “你一定要说就自己私底下说说就行了,千万别让睿睿听到了。”我拿她没办法:“牛牛也不能听到。”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回去吧。”她把我往我家门口推:“快去管你儿子吧,真是天生妈命!” 我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形容词,还想再详细问问郑敖今天的事,她已经把我推到门口了,只听见楼梯口有脚步响,郑敖已经提着一个保温杯上来了。 我们都怔了一怔。 小欣不知道在心虚什么,跟被烫了一样,连忙把手收了回去,朝郑敖“hi”了一声,就溜回自己家去了。 郑敖大概做了一天柠檬水,整个人都有点蔫蔫的,身上连工作服都没脱,看见我们这副架势,站在那里没动了。 “你们在干什么?” 75血腥 “没什么。”毕竟刚刚还在聊他的事,我有点心虚,准备开门进去。 郑敖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回头看着他:“你又想来硬的吗?” 他放开了手,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我只是问问你。” “我已经说了。” 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再说别的,只是轻轻地说了句:“陪我一会儿吧,小朗。” 单纯重复几个动作的长时间工作确实会让人非常疲倦——就算是最简单的做柠檬水也是一样的。何况他一天几乎没什么休息时间,除了上课时人少点之外,其余基本都是排着队的。尤其是在林宜搞了打折和送明信片的活动之后——明信片上有店主和“服务员”的照片。 我沉默了一下。 “我去给你端杯水吧。” 等我再出来的时候,他已经靠在我家门口的墙角坐着了,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在休息还是睡着了。 我在旁边等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把杯子递给了他。 他沉默地喝水,眼睫毛垂下来,睿睿喝水的时候很像他。 “其实你没必要做这份工作的。”我轻声劝说他:“我看不出你现在这样做有什么必要。你再怎么努力,都不会变成你现在扮演的这个人。” 你天生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郑敖,何必像现在这样低到尘埃里。 他抬起眼睛来看着我。 “有个人跟我说,我们走到这一步,除了我性格的缺陷之外,你的不信任也是一个原因。就算我改变自己的性格,我们也很难在一起,因为你从骨子里对自己、对我、对爱情都不信任,你从未相信我们能在一起。” “我们本来就不会在一起,”我笑起来:“在一起的人是相爱的。” “我说了我爱你。”他看起来疲倦,眼神却这样直接。 “你并不爱我。”我坐在自家的门口,跟他探讨“爱”这么沉重的词:“爱就会想要在一起,但你是为了想和我在一起而‘爱’我的。” “爱不爱,都是自己心里清楚。哪怕是于素素跟你说自己爱你,你都会信。”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只是不信我说的话。” 他说中了事实。 “那个人跟我说,你对自己的认知只是一个平凡人,你觉得自己不属于我们的圈子。有些东西你已经认定了自己得不到,我怎么说你也不会信。所以我想,也许我可以试着也做一个这样的平凡人。也许我会明白你的处境,你的心情,你的不自信。然后为我们两个人找出一条路来。” 我不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句句戳中我弱点,我简直毫无还手之力。 我确实,从未觉得自己属于那个圈子,我不相信自己值得那个圈子里的任何东西,我只是一个幸运的孤儿,而幸运是有期限的。像奶奶给我讲的寓言故事里,那个穷人替山神看管一把能把羊毛剪成金子的剪刀,二十年后山神来要,他起了贪念,不肯归还,结果一夜之间衰老成白发苍苍的老头,他以前的每一剪,剪掉的都是自己的生命。 他是我的那把金剪刀,我不敢要,也不会要。我怕到时候要物归原主的时候我还不起。 所以我从暗恋上他的时候开始,就渐渐保持距离,借口读书,保持一个月见一次,渐渐变成两个月、三个月…… 他对我做过的那些过分的事,我都可以原谅,因为他充其量只不过是毁了我们在一起的机会而已。而我从不觉得我们能在一起。 在这边的三年,是我这辈子心境最平和的三年,除了睿睿,我不用再担心任何人。我靠自己的能力开个小书店,赚多少钱,就用多少钱,我成不了厉害的物理家,也做不了律师,但我每天都可以看书,看流体力学,看费米悖论,看明清小说,看希腊法典。没有爱情,我也活得很好。 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他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书上常写,分开多年的恋人,再见已经是沧海桑田,我们现在就是沧海桑田,我已经在这座小城市里找到属于我的生活,世俗也好,庸碌也好,这是我的生活。林教授的提议也许很诱人,但最诱人的蘑菇,往往是有毒的。 “你不可能这样过一辈子的。”我告诉他:“你不适合这里。” “只要坚持下去,不适合也是适合了。”他固执地说。 这样的心境,哪是一个冷饮店服务生该有的,平凡人的生活,连坏了个手机都要难受一整天,谁可以这样轻描淡写地谈自己的人生?他有退路,才这样洒脱。 “随便你吧。”我知道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听人说你今天和人打架了?” 他眼里隐隐有杀气,但转瞬即逝。 “遇见一个傻逼而已。”他语气不屑:“又没真的打起来。” 看来小欣意淫的那个可能性是对的。对于普通的服务生而言,他长得太好看了,是属于那种走在路上就会被星探问的那种好看,何况现在还流行中性美。在他现在所扮演的那个服务生的身份里,这么好看并不是什么好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当初还是郑敖的时候,身边带着形形色色的美人,还有人开玩笑说,不知道是他嫖别人,还是别人嫖他。从大众审美观来看,夏李郑三家,郑家确实是最适合被嫖的那个,李家太冷,夏家太硬朗,吃了都会消化不良,唯独郑家看起来赏心悦目。 小欣他们把同性之间的事想得太美好了,同性恋本质上和异性恋并无两样,可能还更混乱点,如果那个所谓“黑白通吃”的“傻逼”真的有同性恋倾向,平时玩几个男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我当律师的时候还特地了解过这方面的东西,“健身教练”比妓女报价还高。 “如果你还要这样玩下去,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的。”我告诉他。 被开几句玩笑并不算什么稀奇事,长得好看,面对的骚扰——或者称之为诱惑就更多,不知道对于他来说,来自同性的骚扰和年长富婆的“包养”哪个选项侮辱的程度更重一点。 “我忍就行了。”他丝毫不以为然。 我知道他心里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也没必要放在心上,说不定此刻就有哪个保镖在暗中看顾着他,说不定就是郑偃。也许他会派个人去暗中解决掉这件事。 这种事,不是忍就可以的。 他之所以这么好看,就是因为郑家到他这里已经传了五代,再加上关家在民国时就盘踞在东北的好基因。好基因的来源,就是一代代娶进来的美女。 大概是因为学法的缘故,我反而对社会的发展抱着非常悲观的态度——法律已经如此完善,社会却仍然是这个样子,如果撤去法律,又会怎样呢? 资本的累积向来是不可阻挡的趋势,目前的社会体系无法阻止这一点,那些已经成为庞然大物的大财团就如同一块吸铁石,最好的教育资源、人才、机遇、还有最美丽的面孔和最优美的身段、最奢侈的享受,都会像吸铁石一样被他们吸走。就如李嘉诚之于香港,就像那些美貌的明星之于李家。 郑敖所见到的,不过是一块小型的吸铁石而已。他觉得恶心,是因为那个所谓的“黑白通吃”的大哥,在他面前,不过是蝼蚁而已。他留在这里,只会见识更多像这样的不自量力。在他面前也许是不知死活,但是在小欣她们那里,在林宜那里,也许就是理所当然。 何况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块巨大的吸铁石而已。 那些奢侈的享受,有着漂亮面孔和身段的人,那些穷尽我的想象力也无法想到的诱惑,会像飞蛾扑火一样朝他扑过去,他终究是属于那个世界的,我不过是一个平凡人而已。他今天愿意为了我放弃那些,明天呢?十年之后呢?二十年呢?我又拿什么来补偿他做出的这些牺牲呢? 李祝融为我爸放弃这些,是因为爱情。而爱情有时候并不足够打败一切,看看郑野狐和林尉就知道。 何况我们之间,还没有爱情。 最近连着几个下雨天。对面冷饮店总算生意少了一点,郑敖有点时间就够来逗牛牛和睿睿玩,牛牛比较老实,看郑敖长得漂亮,呆呆地看着他。但是睿睿自从上次计划失败之后对郑敖就很不友善,还好有个牛牛,虽然有点呆,但也算是充当了睿睿和郑敖之间的纽带。 既然连小欣都能够看出睿睿和郑敖的相像的话,我觉得我大概没什么资格去阻挠郑敖和睿睿的交流,所以一般这种情况我都不太管他们。 这天下午雨停了一会,我在里面给睿睿洗衣服,睿睿和牛牛坐在店前面玩,郑敖大概跟他们在说话,过了一会儿,郑敖到店里喊了一句:“我带他们去买东西吃。” 看来是预支工资的日子到了。 我追出来的时候,郑敖已经牵着两个小孩子走了,路上只有一辆白色的面包车,我想郑敖的身手带两个孩子也没问题,就继续进去洗衣服了。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满手都是洗衣粉的泡沫,找干衣服擦了两下,接起电话。 是睿睿的声音,还带着哭音。 “爸爸,你快来,”他紧张到这程度还记得报地址:“我在自动取款机对面,郑敖被几个流氓一样的坏人抓走了!”背景里似乎是牛牛在大哭“柠檬西施被人抓走了……” 我脑中“轰”地一声,但我知道这时候谁都能慌,唯独我不能。 “你们先别动。”我努力冷静下来:“别哭,保持安静,找个地方躲起来,等爸爸过来再说,冷静,睿睿,照顾好牛牛,听到没有,他比你小。” 睿睿带着哭音答应了。 我挂下电话就打给了李貅。 那边大概情况也不妙,李貅语气燥得很:“干嘛!” “你在我们这边有没有可以动用的人,郑敖被人抓走了,睿睿现在也在外面。”我心急如焚,习惯性地用手指掐着手掌:“顺便给我郑偃的电话。” “哇,我还没出手呢,就有人搞他了!”李貅幸灾乐祸得很:“别动啊,小爷在你家附近搞了个驻地的,十分钟就到,你和睿睿身上都有定位装置。” “我要去找睿睿。还有郑偃的电话,快给我。”我急得站都站不住。 “急什么嘛,”李貅一听到郑敖出事,开心得很:“你也是越活越天真,郑敖那只狐狸,小爷死了他都不会死,你不要被骗了才是真的。” “你根本不清楚情况!”我没心思再和他歪缠,匆匆挂了电话。手机一响,郑偃的电话发到了。 我一边朝睿睿躲藏的地方跑了过去,一边打郑偃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许朗?”郑偃显然是知道我电话号码的:“出了什么事?” “你现在在哪?”我问他。 “在市中心。”他反应倒是飞快:“是先生出了事吗?” 我实在没法相信郑敖身边是没有人跟的,但他语气里的焦急一点也不像装的。 “睿睿说郑敖被人抓走了,在我家附近的自动取款机门口,是建行的。”我问他:“李貅的人离这边近一点,郑敖身上有什么定位装置吗?” 那边沉默了一下,郑偃似乎在低声吩咐周围的人。 然后他说:“大概一周前,先生找到你的时候,就让我们全部回北京,我不放心才在这等的。现在我过去和你会和,你可以在路上跟我把情况说一下。对方是哪里的人,有头绪吗?” “我不清楚,睿睿说是流氓一样的坏人。”我慌得六神无主:“郑敖在这边有仇家吗?” “那些人有枪吗?”郑偃问道。 “我不清楚。”我已经跑到了巷子口,看见了睿睿所说的自动取款机,连忙跑了过去:“睿睿,牛牛!” “我们在这里……“从绿化带里探出两个头来,穿着一样的外套,睿睿的头发被枝叶上的雨水沾得湿漉漉的,牛牛脸上的眼泪还没干,两个人都爬了出来,扑到了我怀里。 毕竟是小孩子,都吓坏了,在我怀里发着抖。牛牛脸上还被树枝刮了一道口子,结结巴巴地跟我说话,睿睿冷静些,告诉我:“他们没有挡住脸,我可以把他们画出来,我还记得车牌号码,我刚刚已经报警了,我们很快就能把郑敖找回来的。” 我摸摸他的头,用我的外套裹着他们,小声安慰着他们,跟睿睿询问着当时那些人的特征,把车牌号码都告诉了郑偃,听睿睿的说法,那些人似乎只是些当地的流氓地痞之类,不可能有枪,郑敖是怕伤到小孩,才让睿睿他们先跑,他也没和那些人打起来,怕他们转而去抓睿睿威胁他,而是跟他们走了。 睿睿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执着于把郑敖找回来。 警车是在李貅的人之后来的。 李貅大概也对这事不太重视,来的人都不是穿军装的,开了一辆陆虎,五个人,里面还有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都穿得很随意,笑嘻嘻的。 领头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穿着迷彩裤,自称叫李戡,我说让他叫我许朗,他也叫了,几个人抱着手臂站在那里,听李戡问睿睿来龙去脉。 警车里只坐了两个警察,一个年长,一个年轻,要带我们去警局作笔录。 我看了一下李戡他们,问道:“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沿途追查那辆车吗?我们应该去调监控吧?” 在李家呆久了,我也知道这些事了,李貅一度想要和夏知非一样从军,经常张口是枪闭口是任务,郑敖还嘲笑过他,说现在是文明社会,枪杆子不如笔杆子,李家迟早败在这个暴力狂手上。 那个老警察笑了起来。 “成年人失踪二十四小时才能报案,你这才几个小时啊?年轻人,做笔录都是多余的。” “但他是被几个流氓抓走的,而且他是和人结过仇的,”我试图回想小欣跟我提过的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叫唐景华。” 这次换年轻的那个笑了。 “你笑什么?”我的脸沉了下来。 “唐老板我们还不知道吗,大名鼎鼎的…”那年轻的大概没上过几天班,看见老警察在递眼色了还在说:“你这怕是感情纠葛吧?” 李戡拖住了我。 “干什么?打警察啊?”老警察的脸沉了下来,亮出手铐来:“信不信我们先带你去喝喝茶。” 李戡一手拦住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证件。那个警察见了,这才神色严肃一点,手铐也收了起来。 “那个叫唐景华的什么来路,现在在哪,都给我交代清楚。”李戡说话干脆利落得很,指着那个年轻的警察:“你说。” 年轻的警察大概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踊跃得很。 “这个唐景华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十年前就发了家了。平时没犯什么事,就是有一个爱好……” “什么爱好?”李戡问。 “玩男人啊,”年轻警察笑起来,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点嘲弄的意思:“上次还有个人闹到警察局来,你们这拨人也是有意思,被占了便宜才要死要活的,早干嘛去了?人家请你吃请你喝,难道是白吃的午餐。不过也不怪你们,谁想得到呢,这年头男人也不安全,上次那个不是要砍他吗?赔了钱还不是回老家娶媳妇了。” 他说得风趣,李戡也笑了起来。 大概是看李戡笑了,那警察也放松多了:“早说是自己人嘛,走,带你们找唐老板去,你们部队里的人也会被骗,真稀奇。” 但我没有动。 牛牛和睿睿一人抱着我一边腿,牛牛还好,眼睛里还噙着眼泪,什么都没听明白,呆呆地仰头看着我。睿睿却聪明,大概听懂了不少,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咬着牙低着头。 他知道这些人说的事,大概就是他爸爸被人带走的原因。 事实上,如果被带走的不是郑敖,而是某个普通的青年,也许真的就如他所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拿了赔偿的钱回老家娶媳妇。 李戡见我没有要跟着走的意思,询问地问:“许朗?” “叫我许先生。”我冷冷地告诉他:“你们可以回去了。听说你们军队里的人纪律很严明,如果李貅问起你们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把刚刚的对话都告诉他,包括你笑得有多开心。” 李戡一副满头雾水的表情:“许……许先生?” “忘了告诉你,”我告诉他:“你的上司,李貅,就是北京的那一个。他也是个同性恋,也是你们觉得好笑的那种玩男人的人。” 睿睿抓紧了我的裤脚,终于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这群人。 “还有你。”我指着那个年轻警察:“我曾经是一名法律工作者,也曾经希望能致力于让男人也成为被法律承认的性侵案受害者。而你,是一名警察,是法律的执行者,听说你们警察就职要宣誓,大概誓言你已经忘了。你身为警察,要保障的是每一位公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公民里不只有男人和女人,还有被你区别出来对待出的这种喜欢男人的男人,和喜欢女人的女人。他们这些人也有资格不跟不喜欢的人上床,他们被占了便宜,也有资格拿起法律的武器扞卫自己,而不是活该拿了钱回老家结婚。我这辈子都不赞同以牙还牙,但我现在很想让你体会一下,被男人玩了之后,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说完这些,我不等他们回应,抱起了睿睿。 “我们回去吧,”我跟他轻声说:“我先送你们回去,然后去找郑敖。” 睿睿抱紧了我的手臂,没有再说什么。 “等等。”后面有人追了过来,是那个年轻的女人。 我转过头看着她。 “我叫林盈,”她看着我的眼睛:“我想帮你找那个人,我也是军队的。” 见我疑惑地看着她,她轻声补充道:“我哥哥也是他们说的那种人……同性恋。” 我松开了牛牛的手,牛牛呆呆地看着她,把手伸给了她。 “你哥哥……还好吗?”我想不到可以说的话。 “离家出走很多年了。”她说:“那时候我还小,我爸爸是军人,接受不了。” 我“哦”了一声,还想再说点什么,电话响了,是郑偃。 “找到先生了。” 我赶到那个工地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分钟之后了。 据说郑偃是从唐景华的妹妹那里问出的地址,想必也用了恐吓的手段,要放在平常,我也许觉得这样不好。但现在只觉得理所当然。 如果她算是无妄之灾的话,那我和睿睿承担的这些担心、这些侮辱和偏见又算是什么呢?我爸常说与人为善,但善良不是铠甲,力量才是。哪怕是法律女神呢,也是一手持天平,一手持剑的,唯有利剑,才足以维护正义。 郑偃比我远,又顺路去学校抓了唐景华的妹妹,来得比我还慢,为防万一,我带上了于盈,他们虽然穿的是便装,却是执行任务的架势,身上有枪械。 那个工地尚且在建,只有一间仓库够藏人,我们停下车就朝那里跑了过去,于盈直接把枪拔了出来,刚下过雨,工地上都是泥水,我一脚深一脚浅地往仓库走。 “郑敖!郑敖!”我大声叫他名字:“你在这里吗!” 于盈拦住了我,一脚踹开了仓库的门。 昏暗的仓库里,七零八落地倒着不少人,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到处都是灰尘,我有点反胃。 郑敖就站在仓库中间,看见我们来了,缓缓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是红的。 我朝他跑了过去。 地上都是人,睿睿形容中的光头,染着黄头发的小痞子,还有他们手上的铁棍,穿着黑色背心的高个子,还有那个大概是唐景华的男人,大概三十六七,西装革履,眼镜镜片碎了,扎进眼睛里。仰面躺在地上,手脚大概是折断了,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躺着,他的位置很靠近门口,大概是想跑,可惜别的人没能挡住郑敖。 我不敢再看下去,跑过去,扶住了郑敖。 他身上仍然穿着那件白色的工作服,那个滑稽的帽子掉在血泊里,他身上都是血,裤腿上还沾着别人带血的呕吐物,我学过凶杀案的鉴证,知道胃部遭受重击会胃出血并呕吐。 “对不起,小朗。”他轻声跟我道歉:“我没有想打人。”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我扶住了他,他的脸上也有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溅上去的,他的手背破了皮,指节都是带着血的,他却丝毫不觉得痛。 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太紧张,他还朝我笑了一笑,他的笑很淡,然后他就这样滑了下去,倒在了地上。 我看见了他背上的刀伤。 “别动他,”于盈把枪插入枪套里,伸手探了探郑敖的呼吸:“去车上把医药箱拿来,打电话叫救护车。” 我看着她干脆利落地撕开衣服给郑敖捆扎止血,有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我的手上满是血,不知道是郑敖的还是那些人的,我张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个金属环,带着血,隐约看得出似乎是银色。是郑敖倒下去之前放到我手里的。 是一枚戒指。 76小孩 郑偃比救护车先到,他大概早有防备,直接带了个医疗队。 郑敖的伤不重,刀口狭长,包扎好之后,说卧床休息两天,但最好是俯卧,也拍了片,说是脑部有轻微震荡,也是要休息,不要有剧烈的活动。 我把郑敖接回了家。因为郑敖在医院的时候睿睿整天在他病床旁边跑来跑去,牛牛也是,医院不适合小孩子待。而且睿睿的聪明在这时候成了一件坏事——他是自己带着牛牛过来的,这就意味着,就算我把他送回家,他还是能过来。 郑敖醒来之前,郑偃就先走了。 “要是先生知道我一直留在这里,要生气的。”他这样说:“我还是回北京去吧。” 小欣很好奇事态后来的发展,我怕她听到什么会忍不住出去和人“分享”,就让她在书店帮我看店。倒是那些军队的人还有警察局的人后来都陆续上门道歉,大概是李貅的授意。我没有见他们,因为他们道歉的重点不在于我为什么翻脸,而在于我是李貅要照看的人。 以后如果遇见唐景华这样的人造成的受害者,他们还是一样的态度,我知道。那是他们的价值观。 而这就是我学法的原因。唯有法律,不管他们的偏见、嘲笑,不管是油滑的老警察还是轻佻的新警察,不管他们是严肃,还是窃笑,还是当做笑料回去当做酒桌上的谈资说给家人朋友听,只要在法庭上做出判决,就必须毫不犹豫地执行。这世间的正义并不依赖于警察的思想觉悟,而是依赖于法律的公正。 唐景华死了,仓库里当时包括他在内十三个人,六死七伤,郑敖下手很重,我说过的,他是学过功夫的人。李貅的人负责了这件事的善后,有点将功折罪的意思。可惜我并不觉得这算什么事,郑敖是正当防卫,他们只是免去了那些取证的麻烦而已。 我帮郑敖跟林宜辞了职,把工资也结了,这让那些女孩子很失落,有几个女孩子还一直时不时来看看,希望郑敖会回来上班。小欣试图把我店里的wifi改成“霸道总裁和柠檬西施”,在我把警局送来的唐景华犯过的那些“私了”的案件给她看了之后,她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我其实不太懂这些女孩子在想什么,或者用她们的话说,在“萌”什么。 那些案卷里,每一份验伤报告,每一张照片,每一句“情绪激动试图持械袭击唐景华”都是冰冷而坚硬的事实,那些案卷的无疾而终,那些“回老家结婚”的人,都在拷问着她的“萌点”。我相信她们的出发点是好的,在异性恋的世界里见多了现实的影子,转而寻找同性感情的亮点,但是她们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哪一种感情,是应该以强制发生性关系为前提的,任何人都不应当被侵犯被算计,就算这是她们所“萌”的,也是一样。同性恋的强奸犯,和她们这些女孩子所恐惧的针对她们的强奸犯并无区别,而且因为这个社会对男性尊严的强调,和相关法律的缺失,所以这样的案子给受害者带来的除了身体上的伤害,还有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唐景华运气不好,碰上的是郑敖,“便宜”没占着,命都丢了。但这世上还有很多唐景华,如那些猥亵男学生的老师,他们永远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除非法律界先做出进步。 我想,我得回去继续从事法律了。倒不是什么大彻大悟,就算这世上总有很多不公平的事在发生,但是你看见了,你就有了责任。 郑敖第二天才醒。 睿睿一直坐在他床边玩卡牌,睿睿学走路的时候我怕他摔伤,家里都铺了地毯,牛牛最喜欢地毯,所以趴在地上看睿睿的书——大概是因为“共患难”的关系,睿睿现在对牛牛很好,虽然牛牛还是一个字都不认识,但他没有以前那么嫌弃牛牛了,有时候还教他怎么写自己的名字。 当时我正在厨房准备中饭,牛牛跑过来叫我:“睿睿爸爸,柠檬西施醒了。” 我连忙把火关了,过去看郑敖。 睿睿正趴在床边,和郑敖说着什么,看见我进来了,跳下椅子跑掉了。 “hi。”郑敖趴着跟我打招呼,他手上也包着绷带。 我走了过去。 “你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还好,”他皱着眉头说:“就是头有点晕晕的。” “你睡了一天一夜了,”我伸手探了探他额头:“还好没有发烧,医生说你免疫力不错。” 他勾着嘴角笑起来,唇色有点苍白,是失血的缘故。 “你趴着别动,你背上有伤口的。”我轻声告诉他:“我在厨房炖了汤,等会端来给你喝。你要喝水吗?” 郑敖摇了摇头:“事情怎么样了?死了几个?” 看来他自己也清楚,不然当时不会跑过来跟我说对不起。他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别说有人对他做什么,就算对他说出这样的心思也是第一次。他是动了真气,下手才那么重。其实他脾气比李貅要好,也是第一次闹出这样的事来。 “六死七伤,李貅的人在处理。”我告诉他。这个城市不大,就这么点地方,已经有传言说唐景华是把心思动到了不能惹的人头上,所以才出了这样的事,李貅要处理舆论的话,还得把剩下的那几个伤员弄好,不过那是他要头疼的问题了,当初郑敖也没少帮他善后。 他勾了勾嘴角,忽然把裹着纱布的手抬起来,盖在了我的手上。 “怎么了?”我问他。 “没什么,”他垂着眼睛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怪我呢。”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我爸,别人指着李貅骂李祝融养兔儿爷。李貅把人家牙齿打掉了,作为被骂兔儿爷的人,他反而要李貅反思,还好李祝融看不过去,把他带去卧室,转移了话题,不然李貅肯定要掀翻桌子了。 我每翻一遍那些案卷,就越发觉得那十三个人都该死。 “你别乱想了,好好休息。”我把手抽了回来:“我去熬汤了。” “对了,这件事郑偃有插手吧,”郑敖在后面说:“我知道他还在这里。” “他是怕你出事,而且这件事他也起了很大作用。”我替郑偃说了两句。 “要他管闲事,”郑敖发现我不生气之后,尾巴几乎要翘到天上去:“小爷一个人都打完了。谁说这事要忍的,会打不就行了……” 和我以为的不同,这件事对郑敖几乎没什么影响——知道我没有怪他的意思,他很快就释然了,甚至还教睿睿和牛牛两个人蹲起马步来,睿睿比较聪明,一边蹲马步还一边看书,牛牛就专心致志,憋出一脑袋汗,别人叫他都听不见。 我怕这么小习武就影响身体,试图阻止了一下,结果两个小孩改成偷偷练,搞得跟地下集会一样,有次躲在绣球花后面练,被蚊子叮出一身包。我给他们涂了花露水之后,看他们一副不思反省的样子,只好开禁了。于是这两个小孩每天都跑去郑敖睡的房间蹲马步,郑敖反正闲得无聊,我用平板电脑给他在地上放的电影他也不爱看,就喜欢逗小孩儿玩。 我因为这件事的处理上和李貅有点偏差,干脆把他当初给我安家的钱都打了回去,书店最近因为对面冷饮店的带动也赚了不少钱,小欣又鬼鬼祟祟地进了一批新书来卖,睿睿是买了保险的,所以没什么用钱的地方,生活费计划着用就不会有财务问题。 郑敖在长伤口,我买了黑鱼换着方法做给他吃,本来他就挺挑食,顿顿黑鱼根本吃不下去,大概是怕我生气,也硬着头皮吃,睿睿小鬼灵精,看得出来,举着鸡腿学他皱眉头的样子,郑敖打击他:“小矮子,不好好吃饭,长不高。” 家里只有两个卧室,本来是用来给睿睿长大了分床睡的,现在郑敖睡了我和睿睿的房间,我就在隔壁带着睿睿打地铺,这几年家里没招待什么客人,一张折叠床都烂了,我准备有时间了去宜家再买一张。 郑敖伤口快长好的时候,提议要我回房间睡。我还没说什么,睿睿抱住了我的腿:“我要和爸爸睡!” 郑敖笑眯眯地看着我:“那就三个人一起睡好了,反正床这么大。” 这张床是租房子的时候本来就有的,一米六的床,睿睿经常在上面打滚,他有一套熊猫的连体睡衣,滚起来非常可爱。有时候牛牛也在我家睡,就两个人一起滚。 我低头,睿睿在看着我的表情,我想他应该是想和郑敖一起睡的。而且有睿睿在,我和郑敖睡一起也没什么关系。 “别犹豫了,都秋天了,小孩子睡地上不好。”郑敖最后一句话让我下定了决心。 “好吧。” 晚上我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发现郑敖趴在床上看书,睿睿在搬他的脚,睿睿大概只有在郑敖面前会像寻常小孩一样犯傻,郑敖用力一压他就搬不动了,还以为是自己的力气问题。 “睿睿,别玩了,等会睡不着了。” 郑敖拎着睿睿的睡衣,把他放到了床的中间,对着我笑:“英台,上来吧。” “什么是英台?”睿睿追问,熊猫睡衣是有帽子的,他只露出一张脸来,眼睛是深深的琥珀色。一边问还一边打了个滚,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做了错事就打滚,把我逗笑了,就不会凶他了。 郑敖揪了揪他的熊猫耳朵:“你问你爸爸。” 我在最里面靠墙找了个位置,一声不响地把灯关了,睿睿犹在不依不饶地追问:“爸爸,什么是英台?” 我把他兴奋得在被子里乱踢的脚按了下来:“英台就是祝英台,梁祝里面的女主角。” “那为什么是祝英台?”睿睿穷追不舍:“爸爸是女主角吗?” 郑敖伸手揽住了睿睿,他手长,顺便也揽到了我身上,我没有多心。 “祝英台和梁山伯躺在一张床上,怕梁山伯对她动手动脚,所以在床的中间隔了十杯水。”他语速飞快地告诉睿睿。 “郑敖!”我不悦地叫他名字:“别跟小孩子说这些。” 睿睿却已经听进去了。 “所以爸爸是祝英台,你是梁山伯,”睿睿指了指郑敖,又指自己:“我是十杯水吗?” “是啊。”郑敖把腿也缠了上来,睿睿被他包围在我们两个之间,缩在他怀里小声抗议:“我不要当十杯水。” 郑敖笑了起来。 “你不是十杯水是什么?天天晚上穿纸尿裤,不穿就要尿床,可能还不只十杯水呢。” 睿睿被他说中痛处,脸颊红得滚烫,在黑暗中把郑敖乒里乓啷一顿乱揍,拳脚相加,大概蹲了马步之后力气确实有长进,郑敖被打得痛呼起来,抓着我求助:“小朗,我要被你儿子打死了。” “打死也活该,谁让你嘴贱。”我摸了摸睿睿的头:“乖,不能打人,小孩子尿床是正常的,你看牛牛也要穿纸尿裤啊。” 郑敖犹自不知死,还低声补充:“小朗说的是对的,他到七岁还尿床呢。” “郑敖!”我气得几乎要揍人,感觉脸都要发烧了:“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还不让人说实话了,”郑敖把手伸了过来:“来,我检查检查,看小朗有没有穿纸尿裤。” 我不知道他是心怀坦荡还是想趁机做什么,被他摸了两下,缩到角落,可惜他手快得很,抓不住,不然一定得教训他一顿,他倒是很开心,揉了两下睿睿头发,不知道在低声笑什么,没有再闹了。 我防备了一会儿,也忍不住想睡觉了,睿睿小小软软的身体像个小火炉夹在中间,郑敖睡相不安分,腿放到了我身上,我被这一大一小捂得全身发烫,竟然也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总在犹豫着想起床喝杯水,但最后还是渐渐睡死了。 早上是被睿睿吵醒的,他难得这样开心,在床上跳:“爸爸快起床,太阳照屁股了……” “睿睿……别跳,小心掉下去。”我怕他摔下床去,勉强睁开眼睛,天才刚蒙蒙亮,不知道睿睿哪来的精神头。 “是郑敖让我跳的,”睿睿向来是直呼郑敖名字:“他要我给他踩腿按摩。” “臭小子。”郑敖拍了拍睿睿屁股:“快去蹲马步,蹲二十分钟再来见我。” 睿睿对练功夫的热情大得很,开心地叫了两声,跳下床,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我整个人都是半梦半醒的,摸索着穿衣服,郑敖拉住了我的手:“别听那臭小子的,才七点,再睡一会儿。” 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但是想起睿睿已经醒了:“我得给睿睿做早餐。” 郑敖把我按倒了。 “别管那小屁孩,”郑敖揽着我肩膀,把我压在被子里:“先陪我睡觉,他被我骗去练功夫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我累得人事不知,被他说了两句,也就睡着了,他长得高,从后面搂着我腰,我只好把自己蜷成一团缩到角落里,懒得管他在干什么,又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被睿睿吓了一跳,他趴在我床边上,牛牛也趴在旁边,两个人眼巴巴地看着我。 郑敖笑睿睿是小矮子,其实郑敖小时候也不高,加上脸漂亮,更加像个洋娃娃,郑敖是中学时候开始突然蹿高的,不像李貅,跟牛牛一样,几岁的时候就比同龄人高出一个头。 “你们怎么在这里?”我伸手摸了摸睿睿的头发:“郑敖呢?” “师父在做饭。”牛牛剃了个小光头,说话也和少林寺的小和尚一样,叫郑敖叫师父。睿睿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我摸出手机来看了看,已经九点了。 “你们吃了早餐没有?”我问睿睿。 睿睿摇头。 “师父把自己关在厨房好久了,”牛牛很老实地问:“他到底会不会做饭啊?” 我迟疑了一下。 “你们先去客厅坐着,我去厨房看一下。” 事实上,看郑敖做柠檬水就知道,他做出的食物实在是不容乐观的。 我进厨房的时候,郑敖正在专心对付一个煎蛋,他本来就瘦,穿的是一件我给他买的浅色毛衣,也像模像样地系着我的围裙,我不会做西餐,家里也没有平底锅,他大概放多了油,拿着锅铲,反应敏捷,油星一溅出来就连退两步躲开,比击剑还专心致志,连我进来都没发现。 “我来吧。”我轻声跟他说。 他回过头来,朝我笑了笑。 “去客厅等着吧,我马上弄好了。”他像个大厨一样。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面孔俊美,身材修长,在厨房里忙碌,俨然是偶像剧的画面。可惜我对他知根知底,知道结局不 作品相关 (15) 可能是美食记录片。 睿睿和牛牛坐在客厅的桌子旁边,两个人在分吃一袋饼干。 “爸爸,你要吃吗?”睿睿把饼干递给我。 我摸了摸他的头。 “不用了,”我告诉他:“郑敖马上出来了,把饼干藏起来,别打击他的自信心。” 睿睿点了点头,神色很凝重,牛牛摸不清状况,也跟着睿睿握紧拳头,做出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 郑敖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个小时,倒是做出了好几样东西,香菇鸡肉粥,香菇没泡发,鸡肉没入味,好在最终是熟了,煎蛋形状很像抽象派,颜色又很像印象派,还有几杯果汁,大概是橙子打的,太甜了,卖相不错。最后还有一个蔬菜沙拉,非常难吃。 我们都很给面子地吃了点,牛牛性格比较耿直,吃着吃着有点痛苦的样子,被睿睿在桌子下踢了一下,也没会过意来,小脸皱成一团。 郑敖浑然不觉,笑得很得意,跟我介绍他这些菜都是跟夏知非学的,我想夏知非大概不会承认他这个徒弟。 77输赢 住了半个月,我觉得郑敖的伤应该养得差不多了,但是每次我问起来他就一副毒性发作的样子,不是说这里痛,就是那里不舒服。我也拿他没什么办法,不好说让他走。 有时候我下定决心想要跟他把事情摊开来谈,好好聊聊睿睿的归属和我们之间的问题,但郑敖似乎兴趣不大,我问得紧了,他就笑着反问我:“现在这样下去不是很好吗?” 我不得不承认他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大概是最近这样平和的日子过得太惬意,我自己的潜意识里都懒得去想我和郑敖之间的事,以及这件事会带给睿睿的影响——大概是因为上次郑敖保护了他的缘故,睿睿现在很喜欢郑敖,虽然态度仍然很高傲,但总是围着郑敖打转。我不想在这时候逼着睿睿做选择,我这三年时时刻刻都在想着要让睿睿的童年过得无忧无虑,而不是让他像父母离异的孩子一样有所缺失。 小欣最近辞了超市的工作,在帮我开店,我开了工资给她,请她在家里吃了顿饭。北方常说秋天要贴秋膘,到了深秋,市场里的肉食都不错,沈律师跑了一趟内蒙,带回来非常新鲜的牛羊肉,我把牛肉分成两半,一半做成牛肉干给睿睿和牛牛当零食,剩下的用青椒蒜苗炒了,小城市里没什么海鲜,睿睿和郑敖都喜欢吃虾,我买了明虾来剥虾仁,做汤炒菜都很好,羊肉切薄片下清汤火锅,这个季节茼蒿和木耳菜都上来了,每样都择好和金针菇一起码在盘子里,准备下火锅。 郑敖带着牛牛和睿睿在房间玩,小欣在厨房帮我择菜,我正剥着虾仁,郑敖跑了过来,趁我手没空压在我身上:“小朗,睿睿要吃牛肉干。” “冰箱里有,但是只能吃两块,因为很快就要吃饭了。” 郑敖答应了一声,去冰箱里拿了牛肉干,自己叼了一块,出门的时候还跑过来跟我提要求:“小朗我要喝汤。” “清汤火锅有汤的。” 他笑眯眯的走了,临走前还在我腰上摸了两把,看我快生气了才放开。 小欣等他走了,皱着眉头问道:“他的伤不是好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我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一直很喜欢他吗?” “那是以前,而且我只是觉得他的脸好看而已。”小欣十分不爽:“他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怎么不出去赚钱,赖在你家里干什么。” “他身体还没养好。”我轻描淡写地说。 “他这样子像是身体没养好吗?明明是吃不了苦吧。”小欣越说越气愤:“他不会是觉得自己长得好看就故意不出去工作吧?你也太没原则了?” 我把剥好的虾仁倒在一起,站了起来。 我知道小欣在气什么,她虽然自称为外貌协会,其实是作为我的朋友在为我考虑,在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的感情观里,没有什么比找到一个不务正业又不肯出去工作的男朋友更恐怖了。 “你别总是逃避,你想当包子吗?”小欣追着我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子。”我知道无从解释,难道要我告诉她郑敖一件衣服就抵上我店里一年的收入,他借着养病的名义赖在这里,并不是不想赚钱,而是有别的目的。 大概是我的态度惹恼了小欣,她径直挡在了我面前,不让我把虾仁放到流理台上,直截了当地问我:“他现在不就是在吃软饭吗,你……” 她的声音截然而至,脸上露出冷冰冰的神色来,我顺着她的目光回过头去,郑敖正站在厨房门口。 他表情淡定得像什么都没听到,甚至嘴角还带着点笑,走过来在我嘴里塞了一块牛肉干:“呐,我刚刚想起要给你也吃一块。” 那顿饭很好吃,可惜桌上气氛不是很好,小孩子们不懂这些,尤其是牛牛,埋头吃了三碗饭,很开心地把碗底亮给我们看,希望我们表扬他。 饭后小欣回去看店,我在厨房洗碗。 郑敖咬着块牛肉干进来,也伸手过来帮我洗。 “你不用管,”我跟他说:“我手已经弄湿了,很快就洗完了。” 他收了手。 我又洗了两个碗,才意识到我的语气应该更温和点。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把洗过的碗叠好,抬头看着他:“小欣是不清楚情况才那样说的,你不用当真。” “没事。”郑敖表情淡然得很。 我仍然有点顾虑,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吃软饭”都是极大的侮辱,不管他是为了什么而一定要来过现在这种生活,他都不该被这样形容。撇去我们的恩怨不谈,单论事业,在他这一代的同龄人里,他绝对是最优秀的人之一。 “真的没事?”我问他。 “没关系啊,”他笑着回答:“我是狐狸,狐狸没有狮子老虎那么多自尊心,狐狸只要得到想要的东西就好了,现在的生活就是我想要的。” 但我心里其实清楚,并不是。 连我都常常想回去从事法律相关的工作,何况是他呢,当初他彻夜加班,一手组建起自己的人马,那么大的一个摊子,连李祝融都赞赏过…… 我总想着,再等一等,等到事情再明朗一点,等到我自己心里有了决断,我就找个时间,坐下来和郑敖一起把所有的事聊得清清楚楚。 但我没能得到那个时机。 十一月初,我爸病重,李祝融亲自打过电话来,叫我回北京。 我匆匆把这边的事情托付好——其实就是打了几个电话,就直接带着睿睿回去了,李祝融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挂了电话不到半个小时,来接我们的人就到了门口。 郑敖也跟着上了飞机,我心急如焚,也确实需要他照顾睿睿。 最可怜的是牛牛和睿睿,虽然一直是嫌弃和被嫌弃的关系,但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被迫分开还是很痛苦的,我仓促间只来得及吩咐牛牛饿了就去小欣那里吃饭,牛牛反应一直比较迟钝,车开了才意识到我们要走了,呆呆地跟在车后面跑,哇哇大哭,撕心裂肺地叫睿睿的名字,小欣拖住了他。 睿睿阴沉着脸坐在车子角落,快上飞机的时候,突然告诉郑敖:“我要把牛牛接到我家养。” 我当时正忧心北京那边的状况,也顾不得计较他的语气好像在说一个宠物一样,郑敖也不是什么正派人,还拍着他肩膀鼓励他:“真是有想法。” “牛牛的爸爸喜欢林宜,林宜不喜欢牛牛,她说她不会当后妈。”睿睿丝毫不在乎自己说的是多早熟的话:“牛牛的爷爷奶奶喜欢林宜家有钱,他们经常说牛牛不是他爸爸的儿子。” 郑敖毫无一点道德观,拍手为睿睿叫好。 北京仍然是老样子,一下飞机就赶上雾霾,天气灰蒙蒙的,我给睿睿戴了口罩,我爸在军区医院,秋冬雾霾天本来就是老人的难关,老干部病房里都装了全套的空气净化系统,我爸躺在床上睡觉。 他肺部本来就有毛病,这次一个小感冒引发肺炎,整个人瘦成一张纸,李祝融守在病房里,我进去单独和我爸待了一会儿,刚从病房出来,郑敖就跟我说:“李叔想带你爸去南方。” 李家虽然在南方有企业,北京才是政治中心,李祝融的意思是要退了。李貅常骂郑敖运气好,现在也轮到他了。 “李貅呢?”我忽然想起来。 “还在东北呢,正在往回赶。”郑敖嘴角带着笑:“听说他想搞我?” “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我不以为然,心里却觉得他这嬉皮笑脸的样子是很需要李貅来搞一搞了。 睿睿还小,不能在医院里多呆,我也怕他适应不了这边气候,老戴着口罩也不是办法,正琢磨着带他去哪,郑敖在旁边说:“到饭点了,去哪吃饭?” “我在医院随便吃点,你带睿睿去吃饭。”我记得郑家离这里也近:“把睿睿放你家,小孩子在医院待着不好。” 郑敖笑得眼弯弯:“我第一次来北京,哪有家啊?” 我担心着我爸的病,他还来一句这样的,我皱起了眉头:“你能不能别装了?” 我情绪有点急,也没注意到自己的话是不是刺到了他。他脸上仍然带着笑,没再说话了,抱着睿睿吃饭去了,我等他走了,才想起他身上没带钱。 他一个小时之后抱着睿睿回来了。北京天气冷,快下雪了,我来的时候只给睿睿带了几件衣服,睿睿穿着一件小棉袄,他身上穿了件薄毛衣,不知道怎么在外面走的。嘴唇有点白,见了我就笑:“外面冷死了。” “吃了饭吗?”我把睿睿接过来,睿睿大概是水土不服,有点蔫蔫的。 “吃了,带睿睿吃的烤鸭,”他摸摸睿睿的头,手指冰凉:“好吃吗,睿睿?” 睿睿摇了摇头,他笑了起来。 “哪来的钱?”我问他。 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姿态潇洒得很:“刷脸呐。” 自从回了北京,他的态度就有点奇怪,我懒得去想他,琢磨着要不要在这附近租个房子,睿睿还小,旅馆里怕不干净,而且雾霾是个大问题。看睿睿似乎越来越没精神,摸了摸睿睿额头,总感觉有点烧。睿睿把头往我怀里钻,伸手抱紧了我脖子,他只有在想哭的时候才这样。郑敖伸过手来,拍拍睿睿的背。我轻声问睿睿:“怎么了,难受吗?” 睿睿没什么精神,也不说话,就只点头。 “这里有儿科吗?”我问郑敖。 他指了指病房门:“去找李叔。” “什么意思?”我问他:“你把位置指给我,我带睿睿去挂号。” “你是军人家属吗?” 我沉默了一下,抱着睿睿准备走,他跟在后面,伸手抓住了我手臂,我甩开他的手。他这次用了力,把我拖了回去,箍住了我肩膀,把我按在墙边。 “放开我!”我抱着睿睿,不好挣扎:“郑敖,你又想来抓我是不是!” “我只是想问你一句话……”他比我高出一个头,走廊灯光照得他影子笼罩住我,琥珀色的眼睛直接逼视到我心里来。 “什么话!你想让我求你吗?”我冷笑:“别以为北京就只有这一家医院,外面有的是儿科医生。我告诉你,等我爸好了,我就带着睿睿回南方……”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顾不得走廊尽头正在朝这边看的护卫,冷冷地问他:“你以为我没有发现吗!从到北京开始,你整个人的态度就不对劲!” 郑敖沉默地看着我,他的眼睛似乎在叹息。 他说:“小朗,一到北京就不对劲的人,其实是你。” 有那么一瞬间,我周身的热血似乎都冷了下来。走廊上的灯光似乎都褪去了颜色,我好像整个人从一场大梦中醒过来,原本满心的愤怒如潮水般退去,我低下头,看见了睿睿担忧的目光。睿睿琥珀色的眼睛这样清澈,我似乎在那里面看到了我自己——一个满身戾气的男人。 郑敖说得没错,不对劲的,确实是我。他的态度,他的玩笑,他的“普通人视角”,从c城到现在,都没有变过,变的是我。我这样敏感,这样易怒,他一笑,我就觉得他是嘲笑,他一说话,我就觉得一定有什么阴谋,他刚刚抓住我手臂,我是因为抱着睿睿才没有给他一拳,因为我认定了他是要来硬的。我以为我在三年里放下了一切,原来我没有放下,我只是忘了而已,只要回到北京,我就会统统想起来。 我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因为我从心底里觉得冷,我以为我很自由,我获得了新生,我可以平和淡定地面对郑敖,做出选择,却发现我从来没有自由过。 我仍是他的囚徒。 郑敖伸手抱住了我,连同睿睿。 “别这样,小朗,”他轻轻地拍着我后背,他的声音似乎很忧伤,他说:“小朗,你现在的表情让我很想杀了我自己。” 他的怀抱很暖,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是一个经年的美梦,他似乎真的是他所许诺的那个平凡人,他学会了如何爱一个人,他说他爱我。 但是我推开了他。 我抱着睿睿,靠在墙上,虽然这有点难,但我仍然竭力平静地看着他。 我问他:“你说你想问的那个问题,是什么?” 郑敖脸上的表情有点失落,真奇怪,我仍然记得当初在这座城市的时候他的样子,意气风发,天之骄子,怎么好像我做了一场长达三年的梦,醒来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但他毕竟是郑敖,这世上没有他说不出的话。 “我知道你想把睿睿放在郑家,我也想。郑家有医生,有厨师,而且空气也好很多。”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但是我想问你,如果这意味着我坐回原来的位置,是不是就等于功亏一篑?” “什么功亏一篑?”我冷静地问他。 郑敖无奈地笑了。 “这些天的事,在c城的事。”他问我:“有没有一点点打动你?哪怕一点点都好。” 这个问题,我也很想问自己。 可惜我自己也未必有答案,就像刚才,我如果不回北京,不被你点醒,我怎么知道自己身上还积压了这么多戾气,对这个城市,对你。 “郑敖,你想听实话,我就跟你说实话。”我告诉他:“你这些天一直在试图让我原谅你,你用了很多方法,也接受了不少指点。但是这世上有些事,本来就是没有答案的。如果有个捷径可以能够让我彻底对你云淡风轻,我会是最高兴的人。我自己也不想当个有心理阴影的人,这个世界这么好,我自己也巴不得能够敞开心胸去生活。” 郑敖抿紧了唇。 “我懂了。” “你懂了就好。” 我把睿睿递给他,睿睿不知道听懂了我们的对话没有,抱着我的脖子不肯松手,眼泪都快出来了,只是因为没精神,哭得不很响亮:“爸爸不要把我给郑敖,我要爸爸!” “爸爸没有把你给他,”我轻声安慰睿睿:“这里是医院,不适合小孩子呆的,睿睿先跟郑敖去他家玩好不好。” 睿睿哭得满脸都是眼泪:“我要爸爸和我一起去。” “爸爸要在这守着爷爷,爷爷生病了。”我耐心跟他讲道理。 “可是爷爷不是有个外国人守着吗?”睿睿哭成这样脑子还很聪明,李祝融是混血,睿睿就把他当成了外国人。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郑敖也参与进来哄,睿睿哭了半天,终究是精神不太好,后力不继,哭着哭着就有点蔫了,郑敖趁机接过了手,用我手机打了个电话,叫他手下开车过来接他们。 睿睿蔫蔫地缩在郑敖怀里,仍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我的衣服,郑偃到了,郑敖把他手拉开,他又低低地哭起来,无限委屈地看着我。 我轻声吩咐郑敖:“他精神好了就会想办法跑的,找两个脑子好的人看住他,不要郑偃。” 我爸睡到下午才醒过来,跟我说了几句话,又睡了过去,我一直在病房外面等着,医院是中央空调,倒也不冷,天一黑又下起雪来,我在走廊上坐着,有点打瞌睡。 醒来的时候郑敖坐在我旁边,我身上盖着厚厚的羊毛毯子,头靠在他肩膀上。 他变回了那次来c城找我时候的样子,外面是黑色的呢料大衣,墨蓝衬衫,大概洗过澡了,身上有某种树木的味道,我以前没见他用过这款香水,在c城留长了的头发全部梳了起来,郑家人梳这种像大背头一样的头发非常特别,因为五官精致,下颔尖削。他在低头看文件。 我装成没有醒的样子,在他身上靠了一会儿。 我知道,以后像这样安静靠着的时刻不多了。在c城的时候他摸我的头,睡在我床上,开我的玩笑,叫我小朗,我都不觉得有什么,但为什么到了这座城市,一下子就变了呢? 我无法不想起我们的当年,想起他是郑敖,郑家家主,千金之子。我无法不想起,如果他没有面对失去我的威胁,那他更愿意过的是另外一种日子,他愿意上床的人,他觉得好看的人,会让他在洗手间那种地方都蠢蠢欲动的人,并不是我。 他是很喜欢我,他不能没有我,他那样千方百计地想要困住我,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掉那些人,包括其中他最喜欢的宁越。他甚至愿意为我放弃一切拥有的东西,当一个要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我知道,我都知道。 但这不是爱情。 爱是不假思索,爱是不顾一切,爱是本能地想要靠近,一分一秒都当做宝贝。而不是在失去后才发现才醒悟,才决定牺牲一切都要追回这个人。那是权衡,是比较,是大彻大悟,唯独不是爱情。 所以我不要。 就算他也已经千疮百孔,就算他也可以为我放下原则,就算他这样低姿态地问我要如何补偿,就算他也翻越千山万水,就算他在我“睡着”的时候,侧头亲了亲我额头,然后继续看文件。外面大雪纷飞,整座城市都在深夜里沉睡。 但我不要这样的“爱情”。 “醒了?”他轻声问我,把滑落的毯子往上拉了拉。 “睿睿怎么样了?”我抬头问他。 “医生说是感冒了,吃了药就好了。一直哭着要找你,我走的时候已经哭累了,睡着了。”他伸手试了试我脸颊:“回去睡吧,在这要着凉的。” 我看着他的手机,屏幕是亮的,只是没有声音,大概是怕吵着我睡觉。 “有人打你电话。” 他挂断了。 “无关紧要的电话。”他低声解释:“刚回来,很多人在找我。” 屏幕又亮了。 我记忆中似乎有过这个末尾是9696的电话。 “宁越的电话?” “嗯。” 他把手机关机了,似乎在看我表情,聪明人担心也担心得这么不着痕迹。 我把毯子掀开了,站了起来。 “我们回去吧。” 郑敖似乎怔了一怔,然后迅速地站了起来,这么多年了,他笑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耀眼得仿佛整个世界都亮起来。 我看了一眼椅子:“毯子。” 他迅速地把毯子捞了起来,和我一起往电梯走,一只手拿着文件手机和毯子,另外一只手似乎在估量该不该揽住我肩膀。抬起又放下,他大概以为我答应和他走是睡糊涂了,所以怕把我惊醒了。 我伸手碰了碰他手腕,握住了他的手。他整个人都僵了一下,然后在我反悔之前,用擒拿的动作紧紧地牵住了我的手。开心地叫我:“小朗!” 我脸上有点烧,没有搭理他。 郑敖跟我说,我不自信,所以觉得自己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从来没想过要和他在一起。林教授说,反正我喜欢他,不玩白不玩,试着玩玩也好。睿睿最怕我和他要分开,所以最近一直很乖不敢惹我们生气,都没有再欺负过牛牛。 但我自己想,总该试一试的吧。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好,过去那么多恩恩怨怨也好,未来还扑朔迷离也好…… 男子汉大丈夫,喜欢一个人,总该试着努力一次吧。就算他暂时不爱我,但他既然愿意为过去的事道歉,既然那么努力地想让我信任他,既然他以为我死了之后那样伤心,那我又为什么要把他推出门去呢? 是,他是不喜欢我,但他也没那么喜欢宁越,没那么喜欢shakira,我又为什么要把他让给那些人呢? 上高中的小女孩子尚且知道喜欢就要勇敢追求,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跨越整个城市也要过来看他,那我又有什么输不起的呢?就算输了,爽过就好了啊。总好过以后老了回想起来,自己竟然从来没主动争取过,只能喟然兴叹。 我想要百分之百,想要彻彻底底的爱情。但爱情不会凭空掉下来,我知道我不是主角,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所以才要自己去拼,去抢,去拿到那个百分之百。 我不要一辈子都活在阴影里,无论是家庭的,还是爱情的。我知道我的开局很烂,几乎一无所有,但人生只有一盘棋,下不下都在这里,我总得自己努力,不然就是一辈子一无所有。 至少这盘棋还没完。 输赢谁知道呢? 78星空 大概是太困了,我在去郑家的车上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睡在郑家了,光线昏暗得很,但一看那个窗帘就知道是郑家。大概管家阔别三年又重拾起了听墙根的职业,我刚醒不久,郑敖就进来了。 “早,小朗。”他已经穿着整齐了,他的穿衣风格向来介乎郑野狐和李祝融之间,前者是印象派,后者是古典派,他大概是写实派。只是那张脸在,怎么穿都显得惹眼。这些天在我家吃了半个多月,已经不像当初刚到c城的时候那样瘦了,笑起来也是颇阳光。 我摸出手机来看了看。 已经是九点了。就算昨晚他来找我已经是深夜了,还是睡得久了点,不过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睿睿呢?” “刚喝了粥,吃了药,又睡过去了。”郑敖凑过来看了看我:“我把睿睿抱过来跟你睡吧。” 我摇了摇头,看了看周围:“你换了个卧室?” 周围的陈设虽然一样精巧,但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卧室了,床头还扔着他的衣服,显然他昨晚是在这睡的。 郑敖在床边坐了下来:“我怕你讨厌那个卧室。” 我在那个卧室里住的那段日子确实是挺难忘的。不过罪魁祸首不是那个卧室,而是我眼前这位仁兄。 “你去忙你的去吧,我准备起来了。” “我在这也能忙啊。”他在床边坐着,我坐起来穿裤子,他就十分顺手地揽着我的腰:“早餐吃什么?有白松露。” 以前在李家常吃西餐,可惜吃来吃去都不喜欢,这些年我爸身体不好了,忍耐力也下降了些,有次稍微提了提早上不要总是肉蛋奶香肠,餐桌上中餐的比例就上升了很多。 “随便喝点粥就好。”我穿好裤子,坐着看着他。 他正摩挲着我后颈,像只猫一样蹭来蹭去,发现我僵持不动地看着他,带着笑意轻声问:“怎么了?” “我要起床了。”我跟他说。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继续在我身上蹭蹭摸摸,好像我是他新买回来的一个玩具,还处于要摸索着该怎么玩的阶段。 我只好直说了。 “你先放开手,我要穿衣服了。” 郑敖怔了怔,然后眼中又重新染上了笑意,勾着嘴角笑道:“好的。” 他终于放开了我,我把放在床头的毛衣拿过来套上,外套是来的时候随便抓的,也挺厚的,应付外面的天气没问题。 郑敖又跟我腻了一会儿,陪我吃了早餐,他在南方呆了那么久,积压下来的事大概不止几百件,李祝融虽然能干,毕竟不是他本人,有些事多少有顾忌。我喝了半碗粥,管家在外面门口至少“漫不经心”地路过了五次,估计外面的人等到都快疯了,郑敖仍然慢条斯理地给我剥鸡蛋,跟我说叶素素家的变故。我一边喝粥一边听,对于叶家的事我并不意外,有些人就是活在梦中的,叶夫人就是个典型的例子,看起来固执天真得牢不可破,其实只要有一个人撕开脸皮,用最直接最粗暴的语言把血淋淋的真相揭开给她看,甚至不用这样一个人,只要有一件事,忽然点醒了她,她就能如同大梦初醒般,获得新生。也就是俗称的“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吃了两个小汤包,看管家已经快要进来“以死相谏”了,擦了擦嘴角,准备去看睿睿,让郑敖去忙自己的。 睿睿的房间就在新卧室的旁边,大概早就准备好了,里面装修得非常好看,天花板是圆形的穹顶,漆成深蓝色,上面装饰着星星,可以想象晚上会有多好看。睿睿的小床是嵌入式的,整个形状是一只鲸鱼,睿睿睡在鲸鱼的肚子里。地上是昂贵的实木地板,铺着羊毛地毯,不怕小孩子摔跤。角落里摆放着一个小帐篷,地上是草地一样的地毡,旁边有栩栩如生的树木,大概是让睿睿无聊的时候体验一下野营的感觉。书架上有全套的儿童百科全书,小浴室里有舒适的浴缸,色调是乳白色的。 我把房间四处都看了看,坐到了睿睿床边。 他趴在床上睡,柔软的羽绒被,天鹅绒的枕头,侧脸像极了他父亲,头发墨黑细软,皮肤白得像牛奶,他天生值得这样好的生活,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王子。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睁开眼睛看着我:“爸爸有没有被吓到?” 我摇了摇头,替他把额前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去,安静地看着他。 “那是因为我不想吓到爸爸,”他很得意地表功:“那个管家就被我吓到了。” “不能随便吓人,睿睿。”我低声纠正他。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然后爬了起来,端详着自己的房间,我知道他喜欢这房间的穹顶,他从小就很喜欢看星星,我只带他去乡下看过一次星星,寂静的乡村繁星满天,蛙鸣阵阵,我们躺在瓜棚下歇凉,讲故事给他听。本来准备以后再带他去一次的,想必没有机会了。郑敖他们以前自驾越野车队去过内蒙古,据说那里晚上没有半点光源,天黑得人只能半跪在地上摸索,可以清晰看见真正的银河,飞星暗渡,每一颗星星都看得清清楚楚。 “睿睿喜欢这个穹顶吗?”我整理着他的头发。 他似乎比昨天的状况好了很多,把房间看了一遍,然后很高傲地发表意见:“这个星空一点都不逼真,骗小孩子的。我在书上看过国外的天文馆,头顶都是屏幕,星空是会动的。” “那个是专业的。”我告诉他。 “管家说他可以照着那样子做一个小型的,不过要几个月时间。”睿睿偏着头问我:“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怔了一怔。 以郑家的财力,这个也只能算一件小事吧,何况睿睿是他们唯一的继承人。 “大概可以的吧,”我替睿睿把摆在床头的衣服拿过来,是奢侈品牌的羽绒服,世家的行事低调,logo都在不显眼处,里面是柔软的羊绒毛衣和棉质衬衫,睿睿自己把睡衣脱了下来,小胸脯上挂着一抹通透碧绿,睿睿的皮肤白,那点绿色像雪地里的一株嫩芽。 睿睿自己把头钻进小背心里,很努力地钻了出来,头发都乱蓬蓬的:“爸爸,你在看什么?” 我伸手碰了碰那块翡翠,是一尊笑呵呵的弥勒佛,丝毫不惜料的做法,帝王绿的翡翠,晶莹透亮,比我大拇指还厚,阳光一照,翡翠里似乎有光华流动。 “这是谁给你的?”我轻声问睿睿。 “管家啊。”睿睿低着头,肉肉的小手指在努力地扣衬衫扣子:“他说是郑敖小时候戴的,本来是一套的,但是郑敖硬说是女孩子戴的,就不要了。爸爸,这真的是女孩子戴的吗?” 男戴观音女戴佛,难怪郑敖有这种想法。 “睿睿喜欢这块玉吗?”我替睿睿扣着扣子,轻声问他。 “喜欢啊,”睿睿漫不经心回答:“这种玉的颜色好看,比我见过的都好看。” 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万千愧疚一齐涌上来,像是被涂了辣椒的小刀子在一刀刀地剐。 京中这么多家族的继承人,睿睿大概是唯一一个从来没见过翡翠的孩子。他称呼它为“这种玉”。 我以前一直觉得,也许睿睿会喜欢和我在一起的生活,也许我可以对他很好,好到能够补偿他物质上的缺失,我觉得平凡人的生活里也会有很多好东西,比我从他身上剥夺走的那种“生活”,也差不了多少。 但不是的,他见过了雨花石,见过了玛瑙白玉,仍然喜欢素未谋面的帝王绿翡翠,他以后还会发现他喜欢钧瓷,喜欢郎窑红,喜欢紫檀木黄花梨,喜欢十八扇的苏绣插屏,喜欢钻石名表,法拉利的跑车,松露烤鹅肝,蓝宝石袖扣,葡萄酒庄园,马尔代夫的银色海滩,驾着游艇出海钓鱼,昂贵的海鲜,和在私人飞机上看云海翻腾的景色。 他终会明白,跟着我会错失掉什么。 还好,我及时把他还了回来。就像我三年前把他偷走一样。 管家等在睿睿卧室门外。 我牵着睿睿走出来,他恭敬地跟我问早安:“许先生早。” 睿睿好奇地打量着郑家的小客厅,壁上收藏的自来钟,白瓷美人耸肩瓶里插的朱砂梅花,地上厚厚的羊毛地毯,还有全套的黄花梨家具,都让他觉得新奇,但他性格很高傲,没有随便乱摸,只是看了看。 桌上又摆上了热气腾腾的早餐,郑家有专门的厨房,全天候地等着吩咐,一天哪怕做十顿早餐都愿意,只要主人愿意。 “郑敖上班去了吗?”我问他。 管家态度好得很,看着睿睿的时候眼神里满是慈爱:“先生说今天要陪许先生和小少爷,事情都放到家里做,现在在西厢见客人。” 我“哦”了一声,摸摸睿睿的头:“睿睿想吃东西吗?” 睿睿摇了摇头,仍然盯着墙上的山水画在看,管家凑过来小声道:“对了,先生给小少爷安排了国术老师和英语老师,是现在见一见还是……” 也是,像郑敖他们,英语都是当做母语在学,李貅更是多了一门俄语,虽然我也在教睿睿一些简单的英语对话,但是睿睿这情况已经算是晚了,以后学深了会很吃亏。国术就是功夫,郑敖一直很看不起李貅练的拳击,说是练肌肉,使蛮力,郑家都是学的功夫招式,打起来都是往致命处下手,一般都只用擒拿。虽然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是到了关键时候,也是一层保险。 “晚点再见吧。”我看管家眼睛都舍不得离开睿睿的样子:“你带睿睿去四处转转吧,郑敖还安排了什么项目没有?” 管家一副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眉开目笑地跟我介绍:“先生还给小少爷安排了全套体检,要建一个医疗档案,儿科医生也请好了,明天要去见老师,还要做个认知测试,好安排以后要学的课程。” 认知测试我很熟悉,当初李家给我做过,当时我六七岁,是用来给家庭教师安排课程的,李貅他们小时候基本没有偏科的顾虑,用李貅的话说,就是“所谓的全面均衡科目平等的教育,都是给庸人准备的,哪有天才不偏科的?”不过他这个人一向傲得没边,而且他情况比较特殊,是从小就跟着陆嘉明在学校里读书的,可能对现行教育制度的仇恨有点深。 我放开了睿睿的手。 “睿睿,你跟管家去逛逛吧。”我吩咐管家:“不用跟太紧,指个路就是,” 管家唯唯诺诺地答应了,睿睿看了我一眼,我朝他笑了笑,他很放心地走了。管家弓着腰大概想牵着他,睿睿也没搭理,自己大踏步往前走了,很神气地四处逛起来。 放在以前,我是会教睿睿尊重老人的,但他们似乎天生有自己的一套处世哲学,如同以前李貅跟我说的,他没必要尊重那些管家、厨子、保安之类,他该做的,是让整个家族更加强大,不管是多事之秋还是太平盛世,都能屹立不倒。这才是真正的负责。 他们骨子里的那些东西,也许比我教的更适合在这里生活。就像睿睿,他天生知道把自己的意愿凌驾于任何事之上,永远不会认为自己错了,而是觉得自己不够聪明,手段不够好,能力不够强。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 上午我找了一些以前的报纸来看,北京法律界仍然是老样子,我们事务所排名倒是上升了不少,毕竟有苏律师这块金字招牌在,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争产的案子,苏律师这几年想必又进账不少。 钱教授去年去世了。 我算是他关门弟子,虽然不像薛师姐一样在他手上读了研究生,但因为有着事务所股份的那一层关系,所以彼此十分信任,在我看来,他是个非常仁慈公正的长者,但他去世前我都没有再见过他一面。 我连他的葬礼都没能参加。 我照着当初报纸上的讣告打了电话过去,是钱教授的夫人接的。 “您好,是钱夫人吗?” “我是,你好,你是?” 印象中钱夫人是个气质非常温婉的老人,年轻时候似乎也是教师,她和钱教授的独子已经移民,不知道钱教授去世之后她近况如何。 “钱夫人,我是许朗,是钱教授的学生。”我告诉她。 “哦,先夫跟我说起过你。”她瞬间就想起了我是谁:“你是来解决事务所的事吧,先夫去世前有交代过的。” 我愧疚得无言以对。 “我现在还在北京,就住在原先的地址,在北苑这边,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过来一趟呢?” “明天钱夫人有时间吗?”我轻声问。 “可以的可以的。”钱夫人也是细声细气的。 我放下电话,估量着要不要给薛师姐去个电话,钱夫人不是法律专业的,有薛师姐在她也放心点。刚刚在电话里我没提钱教授去世的事,总觉得在电话里说缺了诚意,还是明天上门再道歉吧。 对于事务所的人来说,我是硬生生消失了三年的,电话无法联系,房子换了租户,李家那端更是无从查起的。我当初在南方是抱着从此定居在那边的打算,为了怕郑敖查到,也没有再和原来的同事联系过,不知道薛师姐近况如何。 事务所的联络本上写满了同事的联络电话,这还是三年前的了,但是做法律的,一般都很少换电话。我顺着号码一路往下划,看到了苏律师的电话。苏臻远三个字确实非常好听。 大概当初当助理的时候太拼了,我现在仍然记得他的电话。一看到这个号码,眼前就浮现出那个坐在办公室里冷冷看文件的男人。现在还好了点,当初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摸身边的行事历。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要想回去上班的话,他那一关还是必须过的吧。 走之前我们的关系就不算太好了,我还“抢”过他的客户,早在那时候,事务所就已经有他一家独大的趋势了,现在想必更加厉害了。 趁着上午有空,我坐在窗前翻着以前事务所的联络本,正犹豫着要不要给薛师姐打个电话,只觉得背后忽然袭来一股大力,整个人骤然遭受如此重创,简直要吐出一口血来。 叶素素不知道从哪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出来,披着一身不知道是斗篷还是什么的衣服,整个人像只老虎一样扑在我后背上,牢牢地抱住了我。 “哈!许朗,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79等待 我只知道像李貅郑敖他们需要练功夫,不知道叶素素身为一个女孩子竟然也练出了像内力一样的东西,这一扑过来我感觉肋骨都断了几根,何况她一手勒住我脖子,一手抱住我腰,我感觉气都喘不过来了,还好抓住了放电话的桌子,才被有被她抱得仰翻在地。 “怎么样,这几年在外面好不好玩,都去了哪个角落搞了什么事情啊?有没有认识比郑敖帅上一万倍的人焕发人生第二春啊,处男之身还在吗?我刚刚看到个超好看的小孩,是不是你在外面瞒着郑敖跟别人生的啊?”她用力勒着我脖子,一堆问句像排山倒海一样拍下来。 我勉强挣扎了一下,只来得及说出一句:“你先放开我。” “放开就放开嘛!”她不爽地拍了一下我肩膀,总算放开了:“就知道你没良心,看到我一点都不激动!” 如果不是有生命危险的话,我肯定也会激动的。 我一面揉着脖子上被勒的痕迹,一面打量着她。三年不见,她似乎长大了不少,衣服也不像以前那样穿得那么像女学生了,而是穿着十分有气势的黑色外套,头发也扎了起来,挽成一团,还带了妆,脖颈修长,天鹅一样。发现我在看她,很得意地叉着腰摆好姿势给我看。 “女孩子家家的,别这样站着。”我小声说她。 “什么啊!这叫御姐,霸气知道吗?”她十分不爽,虽然打扮得颇成熟,但性格还是和以前一样凶巴巴的,稍微说一下就炸毛。 我被她逗笑了:“你才多大,就自称姐了?” “许朗啊,你真是老古板,什么都听不懂,”她嫌弃地拉开旁边一张椅子用来踩脚,眉飞色舞地跟我讲她现在的光辉岁月:“我现在手下一堆小弟知道吗,搞的都是大事情,你这种小律师不会懂的啦。” 早先郑敖就说过,她从叶家出来之后就去了外祖父家,她外祖父家姓于,似乎不太有钱,叶素素大概看不下去,就跑到郑敖面前毛遂自荐,还是很有魄力的。而且她很聪明,学东西也快,能吃苦,除了不太会来阴的之外,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她自己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一直跟着郑敖混。 我知道她心直口快,也不介意,继续忙我自己的,倒是她闲不住,推了推我肩膀:“喂!我问你的事,你怎么不回答。” “什么事?” “你和郑敖的事啊!”她一副马上就要听的样子,还把凳子搬过来了点。 我笑了起来:“我们能有什么事?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少给我来虚的,”她凶巴巴的样子,不到二十的年纪,皮肤光洁得像玉一样,坐在窗前,头发丝上都似乎带着光,眉眼漂亮得跟画一样,就是语气有点着急:“快说,他怎么想,你怎么想,你们现在是什么状态?为什么会原谅他……” 我看了看门口:“你确定你有时间听?” “少废话,姐姐今天特地过来开会的,结果郑敖那混蛋今天做事慢悠悠的,时不时还傻笑,一副发春的样子。我就来找你了,”她戳戳我胸口:“你不会给他下药了吧?” 我想她大概是和李貅玩多了,说话语调像极了他,一副下一秒就要掀桌子的状态,还好她还知道自己是女孩子,没有带脏话。 “你是在帮郑敖管哪些事?”我问她。 “就管他那条线呗,都是些老毛子,没什么事做。”她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眼睛放起光来:“不过老毛子玩枪是真的厉害,不要命……” 我等她说得起劲,又看起报纸来,看了不久,背上又中了一掌。 “许朗,你耍我呢!”她清醒得倒是很快:“明明是我问你,怎么变成你问我……” “我想跟郑敖在一起。”我平静告诉她。 大概那一掌拍出了内伤,我说完就咳了起来,她怔了一怔,说道:“你不是一直想跟郑敖在一起吗?” “以前不想的,”我咳了两声,告诉她:“以前我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她笑起来:“不就是谈恋爱嘛?” 不只是谈恋爱的。 郑敖于我,曾经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重要到不容一丝一毫的闪失,何况是谈恋爱这种高风险的事。我宁愿只维持现状,裹足不前,也不愿有一丝丝失去的可能。 但我现在变得坚强了。 或许是养个孩子确实会让人变得坚定自信,或许是那三年的生活给我留了个退路,让我知道没有郑敖我也过得很好。所以我愿意试一试。 或者,是他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了。 “小女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我避而不答:“难道你有喜欢的人了?” 叶素素简直跳了起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红晕,不过很快就回到那副凶巴巴的样子:“说你自己的事!所以你现在是决定和郑敖确定关系了是吧……” 我笑着点了点头。 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也好。” “怎么?有话要说?” “本来要说的,现在没了。”她很洒脱的样子:“总之你和郑敖好好过啦,这样我也放心点,对了,王娴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呢,她知道了一定高兴死了。” 她提起王娴的名字的时候,我脑中闪过的仍然是那个安静内向的女孩子,在她的同龄人中是另类的存在,但偶尔会给我一种同类的感觉。 大概我们确实很像吧。 倒是叶素素的态度转变很明显——当初我离开北京的时候,她还是一副恨不得郑敖去死的样子,现在却替郑敖探起我的口风来,想必这些年和郑敖相处得不错。 叶素素一直缠着我到中午。 郑敖消极怠工了一上午,总算熬到吃饭的时间,迫不及待跑过来找我,看见叶素素缠着我,赶苍蝇一样:“去去去,别在这碍眼,去找你家病罗刹。” 叶素素也不知道是被他捏中七寸还是怎么的,听他这样说,气哼哼地回了一句:“找你大爷!”就跑了,还跟我打招呼,说改天带王娴来看我。 郑敖又腻了过来,轻车熟路勾我肩膀,趴在我身上,拿起我正在看的报纸:“在看什么呢?” “看我们专业的东西。” 他并不算轻,毕竟是一米八往上的个子,往我身上一趴,沉甸甸的,他手臂长,整个人像把我搂住了,侧脸蹭到我脸颊,似乎在笑:“这都是以前的报纸,我让管家整理一下再给你看……” “我都看得差不多了。”我侧过头看他,这么近的距离,他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像最好看的宝石,盈盈的都是笑意,他发现我在看他,忽然凑了过来,我躲闪不及,还是被亲到了嘴角,他得意地笑起来,笑容像孩子一样。 我也笑了。 “真好啊。”他搂着我轻轻晃着,阳光照在他发丝上,是跳跃着的光,他最近常常这样轻声感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以前过的是什么苦日子。 午饭开始摆的时候,睿睿终于被管家带着逛回来了。他手上抓着一把梅花,一个人雄赳赳地走在前面,郑家饭桌的凳子高,他自己十分神气地爬了上来,把那把梅花往我面前一扔:“爸爸,给你!” 大概是这两天回暖,梅花乱了时令,开始打花苞了,花苞颜色比盛开的花还深,真的是比朱砂还红,花苞上还凝着白色的霜。 “挺好看的。”我摸了摸睿睿的手,一直拿着花,他手都是冰凉的。 “刚刚霜还多一点,更好看!”睿睿气呼呼地:“就是管家要带我去看郑敖太爷爷的房子,霜都化了。明天我再给你摘……” 睿睿欣赏花的方式十分简单粗暴,看到好看的花,都问花主人要了摘给我,他小时候长得非常可爱,问的时候口齿不清,还凶巴巴的,很多人被萌得左右为难。 佣人已经端了热手巾上来,我小心地给睿睿擦了手,旁边的郑敖哼了一声,大概是顾忌着自己的年纪,不好意思让我帮他擦,朝睿睿做个鬼脸:“小矮子。” “你小时候比我还矮呢!”睿睿把我安慰他的话拿来对付郑敖:“我长大肯定比你高。” 郑敖笑起来,桃花眼眯得弯弯的:“你还要比我矮十多年呢。” 睿睿冷冷说道:“我还要比你多活十多年,你怎么不说。” 旁边的管家一副天崩地裂的表情,神色十分可怜,估计想要去郑家祠堂哭一哭。 还好,菜很快就上齐了,就一道海鲜汤还在慢慢熬,厨房犹自不死心,拿白松露焗了龙虾混在满桌的中式菜肴里送过来,睿睿倒是很买账,自己胡乱捏着筷子慢慢吃,十分坚强,还好郑敖让佣人拿了刀叉把龙虾段切开了,小孩子吃起来还不算困难。 郑敖一直在按着自己的喜好给我夹菜,夹了一会还要批判睿睿:“小朗,你看这小子多没良心,以后一定不孝顺。” 我连忙安抚地拍了拍要反驳郑敖的睿睿:“没事,你吃东西,别说话。” 郑敖被我警告地看了一眼,稍微收敛了一点的样子,缠着我给他夹了个丸子,总算安分吃起饭来。 饭后睿睿要睡午觉,我给他洗了脸和手,坐在床边哄他睡觉。睿睿趴在床上,快睡着了,没什么精神,其实他撇去性格,就是个三岁多的小孩子,头发软软的,脸也软软的,在被子里缩成小小的一团,连郑敖也没再吵他,伸手摸了摸他头:“快点睡吧,你睡了我才能和你爸爸睡觉。” 我看了他一眼,他笑嘻嘻地,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不该和小孩子说这个。 郑敖当年就是享乐主义,整天嫌弃李貅是苦行僧,现在管着这么大一个摊子,该睡觉还是一点不耽误,不仅换了睡衣,还要我陪他睡,我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坐在床头看书,他搂着我的腰,把头枕在我腿上,懒洋洋地跟我说话,要我剥红毛丹给他吃。 我当他是小孩,看一会书,揉揉他头发,他很享受的样子,还在我毛衣上蹭了蹭,把自己当成了一只娇气的猫科动物。 枕了一会儿,我把书放了下来,抓住了床头柜的边缘。 “怎么了?”郑敖感觉敏锐得很,把头抬了起来。 我皱着眉头,没有说话。我的脚被枕麻了,里面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这感觉实在太诡异了,让人忍不住想抓住点什么。 郑敖翻身起来,握住了我小腿。 “脚麻了?”他手一碰,见我反应就知道是,顺着小腿握着了脚踝:“这样有没有好点?” 他稍一用劲,我就闷哼一声,手上本能地一挥,把书打到了地上。 他搂住了我,把我抱起来坐在了他腿上,我想推开他,他却顺着我小腿按摩起来。 “快点让血液恢复循环,也许会好点。”他专心地帮我沿着小腿从上按到下,虽然动作不甚熟练,态度却很认真,低着头,他头发垂下来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很好看,是那种精致柔和的好看。 我看着他。 其实我的脚已经不麻了。 “现在好点了吗?”郑敖抬起头来问我,这样面对面凑得太近,我闻见他身上像名贵植物一样的香味,他的嘴角天生带一点勾,真奇怪。 我点了点头。 他也看着我,忽然笑起来,伸手揽住了我的腰,鼻尖轻碰着我鼻尖。 我脸上热了起来。 身体一轻,是他把我抱得坐在了他身上,腰腹相贴,我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他的呼吸有点重。 他凑了过来,我手忙脚乱地往后退,靠上了床背。 郑敖吻了我。 先只是试探性地亲吻,他的唇软得像一场美梦,然后我后颈被托住,他整个人都覆了上来。我脑中乱嗡嗡的,像有无数个蜜蜂在叫,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抓住了他背上的衣服。 我被压制住了,像被制服的猎物一样,背后是墙,他挽着我的腰,手臂撑在墙上,我把他往外推,感觉就像临入睡前一样,根本使不出什么力气。 “别怕,”他轻声在我耳边说:“别害怕我,小朗。” 我迷迷糊糊地点了头。 他的呼吸沉重,似乎在忍耐着什么,我心里似乎有什么锐利的东西一闪而过,太快了,来不及捕捉,只来得及知道那是不好的事,心里似乎有一丝隐忧,好像知道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一样…… 我觉得不安。 他在事情失控前退了回去。 我脑袋里仍然有点缺氧,朦朦胧胧地被他放平了,他像每次入睡前一样把我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把我包住。 “睡吧,小朗。”他轻声在我耳后说。 我试图回头看看他。 “那个……没关系的吗?” 我并不是像三年前那么一无所知,我知道我背后硌着我的是什么。 郑敖亲了亲我后颈。 “没关系的,”他说:“我可以等。” 我蜷起了身体。 “只要小朗你别讨厌我。”他轻声说。 我摇了摇头。 他手臂更紧地抱住了我。 “只要你还在这里,等多久都没关系。”他说。 80拒绝 我站在钱教授家门口,敲了敲门。 钱夫人早知道我要来,很快就打开了门。 三年不见,她似乎比记忆中更加苍老了,穿了一身优雅的套装,仍然笑得很慈祥:“来了,许先生。” “钱夫人叫我许朗就好。”我恭敬地说,把带来的花篮和礼物都提了进来,钱夫人大概是一个人独自居住在偌大的房子里,鞋架上没有几双鞋,拖鞋似乎都是她手工织的。我看着老人家摸摸索索地拿下鞋子来给我换,心里百般滋味都涌了上来。 客厅悬挂着钱教授的照片。 钱夫人忙忙碌碌地给我泡茶,用保温瓶往茶杯里倒热水,又端出满满的水果盘和瓜子饼干来,我连忙弯了弯腰,钱夫人笑着要我不要客气。 茶是普洱,以前钱教授有收藏这个的习惯,现在他去世了,家里的好茶也只能用来待客了。 “我给钱教授上炷香吧。”我轻声说:“葬礼举办的时候我被一些事绊住了,没能来参加,真是十分抱歉。” “没事的,”钱夫人态度仍然温和:“有这个心意就好。” 我上了一炷香,在遗照前拜了拜,算是对这位宅心仁厚的老人迟到的敬意。当初葬礼没能参加,是我身为弟子的失职。钱教授在世时一直对我诸多照拂,我也存了报答这位老人的意思,可惜世事总不如人所料。 上完香后,我把送来的花篮给钱夫人摆在遗照前,奉上迟到的丧礼白包,钱夫人一直宽慰我说不用介意。拉着我坐下来说话。 “先夫在世时就再三和我交代过这件事。”钱夫人把涉及股权的文件都拿了出来:“说千万要等你回来,把这些文件交给你,你是他的带的最后一届学生吧?我记得你那时去医院看过他……” 钱夫人一个独居国内,守着这偌大房子,想必身在国外的儿子也十分不放心,早在钱教授在世的时候,就说过儿子一直希望带着父母移民国外,只不过钱教授舍不得国内的老朋友。如今钱教授去世了,钱夫人肯定希望儿子陪伴身边,却为了一堆文件,等了我这么久。 “是的。”我轻声说:“钱夫人一直是独自在国内吗?” “独自?”钱夫人摆摆手:“小雪常来看我,钟点工也一周来三次。” 我更加觉得无立足之地了。 我略看了看文件,已经是十一点了,钱夫人殷勤留我吃饭,我想老人家也许长居家中无聊,来个客人,留饭也是正常的,就留下来了。钱夫人是老派主人,不让客人沾手厨房事的,也不许我帮忙择菜,我只能在客厅空坐着,钱夫人在厨房里忙活着,跟我聊天。门忽然被敲响了。 “是小雪,她常来帮我做饭的。”钱夫人在厨房里说。 薛雪是薛师姐的名字。 三年不见,薛师姐比之当初在事务所的时候柔和许多,连气质也温婉许多,看见我怔了一怔:“许朗?” “薛师姐。”我跟她打招呼。 薛师姐提着手上东西挤了进来,外面冷得很,她穿着厚厚羽绒服,手上拎着不少菜肉水果,还有一坛子蜂巢蜜,带着一身寒气,却也凭空给这所大房子添了不少生活气息。 “冷死我了。”她把东西往地上一放,就开始捂起耳朵来:“许朗,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跑了么?” “什么跑了?”钱夫人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人家许朗是被事情绊住了,你别咋咋忽忽的……” 薛师姐皱起了眉头,一边把印着超市名字装满肉和菜的袋子递给钱夫人,一边狐疑地看着我:“你不会就是师父当初说的那个持股人吧?” 我默默点头。 薛师姐用手背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天哪,竟然是你,”她夸张地感慨道:“你这小身板,会被苏律师生吞活剥掉吧!” “乱说什么呢?”钱夫人安慰我:“苏律师我也见过,虽然性格冷漠了点,还是很正直的。再说了,这股份是许朗的,难道他还能抢了去不成……” “你这就不知道了!”薛师姐拉着钱夫人手臂:“苏律师就是专门负责帮人抢东西的。” 虽然被薛师姐灌注了一堆“苏律师是洪水猛兽而且这三年更加凶猛了”的思想,我还是趁苏律师今天下午有空的时候,直接回了事务所。 薛师姐虽然这几年退了,但还是事务所那些小菜鸟的大姐头,打探苏律师的行程也轻而易举。 事务所换了个前台,一板一眼地查我有没有预约,我把执业机构印着我们事务所的律师证一摆,她就放行了。 其实我应该已经算自动离职了。 苏律师的办公室还是老地方,格子间里的小律师仍然忙得很,我的隔间换了主人,所有的花草都不见了,只剩了一棵半死不活的仙人掌。当初和我一起进公司的小菜鸟应该大都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了,只有一堆新来的小菜鸟像嗷嗷待哺的小鸟一样昂着头目送我走到了苏律师办公的门口——在他们心目中,那个地方大概和故事里恶龙的巢穴差不多。 我敲响了门。 “进来。”苏律师声音仍然是冷冷的。 我推开门,三年不见,物是人非,唯有苏律师仍然是老样子,落地窗光线明亮,他逆光坐着,轮廓仍然如同冰雕一般,岁月没能在他身上留下哪怕一丝痕迹,银边眼镜上跳跃的光,一丝不苟的头发,和低头看着文件的神态……都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有种错觉,仿佛这三年时光都不过是我的一场梦,梦醒过来,我仍然是那个初入事务所的小菜鸟,站在苏律师办公室的门口,踌躇着要不要送一份文件进去。 但我这份文件的名字,叫做:北京明晟事务所股权证明书。 “什么事。”苏律师大概在忙,仍然是头也不抬。 我犹豫着要不要说话。 “我……” 我只说了一个字,他就抬起头来,眉头微微皱起:“许朗?” 想不到我还是这样怕他的目光。 “苏律师好。”我带上了门。 “你去哪里了?”他冷冷地问:“你消失三年有了吧,我报了警,连案底都被销了,你是惹了什么有势力的人吗?是郑敖吗?” 简直一句句都戳中了事实,我一时有点张口结舌。 “现在已经都好了。”我走过去,摸不准要不要坐下来。 苏律师审视地看着我。 “你想回来?” 我点了点头:“我可以从实习生做起。” 苏律师放下了笔。 “许朗,你对自己的事业,到底是抱着怎样一种态度?”他问我:“是消遣还是筹码。” “都不是。”我平静回答他:“是我很喜欢的事,可以从事一辈子的事。” “喜欢到消失三年?”苏律师一针见血:“你觉得事务所的位置还在这等你?” 我想这辈子我和苏律师都回不到当初的样子了,我不是那个满心崇拜唯唯诺诺的实习生,他也不再是那个虽然冷漠却对助理不错的大律师。人和人相处,本来就少有什么深仇大恨,有的只是隔阂,他有他的误解,我有我的骄傲。他不愿意听,我也不会像以前一样谨小慎微地解释。 我把文件摆了上去。 “等不等,不是由苏律师你说了算的。”我把文件反着推了过去:“苏律师,我只想当个小律师而已。” 苏律师扫过了文件的抬头,略翻了两翻,冷冷地笑了起来。 “我猜过是你,但没想过你玩这么大,”他态度傲慢地翻着股权书:“拿着这么多的股份,来当个小实习生,很刺激?” “你怎么说都无所谓。”我说:“给我安排一个办公室吧,苏律师。” 回去路上接到我爸的电话,他已经好多了,让我有时间回家带睿睿回去吃饭,没提郑敖。 睿睿玩了一天没见我,我刚到他就扑了出来,直接抱着我腿:“爸爸,你去哪了?” “爸爸去上班了。”我摸摸他的头。 睿睿仰头看着我:“爸爸不是在家里上班吗?” 我把他抱了起来。 “爸爸以后要出去上班,”我把他衣领弄好,睿睿不很开心的样子,我只好告诉他:“爸爸是个律师。” “为什么爸爸要出去当律师?”他十分不爽:“郑敖家也有律师啊,让他走,给爸爸当。” “那样郑敖就变成爸爸的老板了,以后爸爸和郑敖吵架就吵不赢了。”我轻声告诉他。 他歪着脑袋想了一想,似乎是这个道理:“那我也要跟爸爸去上班。” 我抱着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大概是从小抱到大的原因,我一直可以单手把睿睿抱起来,小欣当初还很崇拜我这点,后来发现我只是抱睿睿厉害,连架也不会打,就很嫌弃我了。 “大人上班,小孩子不能跟过去的。”我耐心跟他讲道理。 睿睿的嘴顿时瘪了起来,眼里迅速弥漫起水雾来:“我不管!我要爸爸陪着我!爸爸以前上班就在家里……” 他是说我以前开书店的时候。 “睿睿现在长大了,是大人了,就不能总是缠着爸爸了。”我拿起沙发上的毛绒玩具安慰他:“而且郑敖家里也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啊,睿睿想要什么都可以叫管家,还可以学那么多东西,睿睿不是一直想学电脑 作品相关 (16) 是怎么回事吗……” 睿睿大概也看出我是铁了心要扔下他去上班了,把那只毛绒羊驼扔到一边,放开声彻底地大哭起来。 “我不管!我不要爸爸去上班!”他一边哭,一边抓紧我衣服,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这点倒是和郑敖很像:“爸爸,我要回去……” 我无奈:“你要回哪去啊?” “回家去!”睿睿哭起来头脑还条理清楚:“我要爸爸回去卖书,我不喜欢北京!我不要在郑敖家里!爸爸不要把我给郑敖!我不要郑敖……” 睿睿一哭,管家和佣人都围了过来,不知道谁去跟郑敖告了状,郑敖穿着风衣赶了过来,看见客厅里乱成一锅粥,还有时间拿起一块点心吃,把悬在我身上哭的睿睿扒开一点,视若无睹地靠在了我身上,大声抱怨:“饿死我了。” 指望他来解决问题的管家心顿时碎了一地。 睿睿性格和郑敖小时候差不多,都是不择手段的,李貅小时候还很要面子,从不哭闹,整个人都是拽拽的,所以常常中郑敖的招,郑敖就不同,只要能达成目的,满地打滚都用得上。 睿睿掐准我会心疼他,哭得肝肠寸断,反正就是不准我出去上班,看见郑敖在旁边悠然自得地吃点心,一边哭一边踹他。 “你踹我干什么啊?”郑敖躲开,赖在我肩膀上:“难道要我帮你一起哭啊!” “我不要爸爸出去上班!”睿睿噙着眼泪控诉。 “那你继续哭呗,”郑敖摊手:“我又不怕小朗出去上班,我是大人,他出去上班我也能开车去找他。” “郑敖!”我责怪地制止他,但已经晚了。 睿睿一副学到了新招式的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旁狗腿子样的管家和佣人,哭也忘了哭了,和郑敖如出一辙的琥珀色眼睛里闪着光。 我就知道。 睿睿这么聪明的小孩,很快就会明白自己的处境,“回南方,回去开书店”只是他情急下的话,事实上,只要他冷静下来,即使不要郑敖提点,也会知道自己现在可以指挥的是多大的资源。别人不说,管家现在就是他最忠实的手下之一,再加几个保镖,一堆玩具,足够把我的办公室彻底占领下来。 睿睿抱住了我的脖子,还带着点眼泪的眼睛期盼地看着我。 “爸爸,你不去上班好不好?” 语气如此通情达理,好像真的有得商量一样。 我知道他的小脑袋瓜里想的是什么。 郑敖丝毫没有反省自己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继续赖在我身上吃点心,时不时还要喂我吃。 王娴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沙发上看书,郑敖躺在我腿上,主要任务就是打扰我,很不熟练地剥水果给我吃,时不时在我身上蹭一蹭。睿睿坐在地毯上组装一个机器人还是什么东西,他刚刚哭过,鼻子还是塞塞的,用嘴巴在呼气。 叶素素先跑进来的。 “许朗,这么好的天气,干嘛躲在家里!”叶素素大概又想向上次一样扑在我身上,还好郑敖反应快,翻身就挡在了她面前: “干什么,别动手动脚的!” “切,紧张兮兮的,姑奶奶又不是什么色狼!”她看郑敖防守得实在无懈可击,悻悻地在地毯上坐了下来,找睿睿玩:“这是你儿子不,小朗?” “我是爸爸的儿子。”睿睿抬起头,很骄傲地回答她。 “好小子!”叶素素摸摸他的头,用了个乱七八糟的成语:“总算没认贼作父!姐姐喜欢你!” 她说两句话,辈分都换了几辈,又坐在地上和睿睿玩起来,她神经比较粗,没能发现睿睿表面很乖其实在鄙视她智商,所以和睿睿玩得很开心。 我又拿起书来看,只听见背后有人细声细气地叫了声:“许朗。” 我回头看,王娴背着一个斜肩的学生包,穿着一件墨蓝色的大衣,站在门口。三年不见,她瘦了也高了,活脱脱换了一个人,似乎很紧张的样子,看见我的脸,有点迟钝地笑了笑。 我也笑了。 “你来了。”我招呼她:“坐吧,睿睿,叫阿姨。” 睿睿乖乖地叫了声阿姨,王娴有点紧张地在对面沙发上坐了下来。叶素素把腿撇成“m”型在地上坐着,不悦地抗议:“怎么不叫我阿姨啊?” “你自己要当姐姐的,怪谁呢?”郑敖笑得吊儿郎当的:“侄女儿。” “去你的。”叶素素把他搭在沙发上的脚狠锤了两下。郑敖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小鸡仔样的力气,直接咬啊……” 王娴有点局促地坐在对面,腿都是紧紧并在一起的,我提醒她:“把书包放下来吧。” “哦……好,好。”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把书包放在一边,管家已经端了茶过来,茶几上满是水果点心,又打开了电视,叶素素在和睿睿讨论机器人该怎么组装,睿睿不太搭理她,她就跟睿睿讲起自己对飞机的了解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王娴在看我,她的目光太重了,像承载着千万斤的情绪,最后却轻飘飘地收到茶杯里。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子心思太难猜,我担心她心里瞒着什么事。 郑敖却不知道又发什么疯,在我脸上亲了两口,把我手拿开,在我身上找了个合适的位置,闭上眼睛睡觉了。 “不知羞耻!”叶素素这样评价道,不知道又用的是哪国语言,比了个掐诀的姿势,对着郑敖一扔:“急急如律令,烧烧烧!” 我第二天下午才找到空隙去上班,那时候睿睿正在跟着家庭教师上课。 苏律师不在,不过肯定会知道的。 事务所里的人摸不清我什么来路,一时都没什么人来招惹我,以前一起当实习生的小女孩子都当了律师,成熟许多,也懂了人情世故,没有人贸然过来打招呼。 我跟黄律师商量了一下,说把几个持股人聚起来吃顿饭,我请客。 黄律师把地方定在日料店,和室里摆的矮桌,四个人各据一方,觥筹交错,说的都是漂亮话,苏律师坐在向南的一方,身板笔直,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敬酒也喝,就是不主动和我说话。 晚上散场的时候,我是最后一个走的。苏律师要走,我说:“苏律师,可以等下我一起走吗?我没有开车来……” 苏律师在廊下站住了,外面的红叶槭树上打了霜,他的神色冷漠得像对待一个陌生人。 “我们不顺路。” “我搬家了。”我朝另外两个律师笑笑:“你们先走吧。” 苏律师的风格向来强硬,也不会在这时候退缩,而是神色倨傲地等着我。 我打开公文包,把一张清单拿了出来,走到廊下,递给了他。 “这是我想推动立法的一些法律条目,”我站在他面前,轻声说:“苏律师觉得怎么样呢?” 苏律师略扫了一眼前面两行,就冷笑了起来:“痴人说梦。” “为什么这么说?”我平静地问他。 “只有你这种菜鸟才会立下这种目标。”他问我:“你见过庭审是一分钟完成的?” “但总会完成的。”我告诉他。 月光这样好,很容易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也是晚上,也是和室,那时我仍是个谨小慎微的实习生,暗恋着一个不可能的人,他一笑就是山川,一个眼神就是河流,我心中江山万里风景如画,春夏秋冬都是他。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这次的庭审,就由我来做陈述,”我缓缓告诉他:“而您,来写上结案陈词。” 他沉默了一瞬,眼中似乎有风云掠过。 他说:“我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笑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这张清单的事完成了的话,我持有的所有股权,都会归于你名下。” 他接过了那张清单。 我知道这不是他要的答案,那瞬间我也许在期待他的拒绝,拒绝这个报酬的方式,就像前几天我三年之后第一次踏进他的办公室,他在等我道歉,等我悔改,等我做回那个兢兢业业的小实习生,虽然和非常有权势的人牵扯在一起,却仍然像对待救命稻草一样对待自己的工作,会用几个月的工资来赔他一套衬衫的、把自己当成一个平凡人的小实习生。 但我没有。 于是他也没有。 81竹子 回家又是一场大哭。 睿睿这次哭的倒不是我又跑去上班,而是在气自己一时疏忽,没注意我跑了,所以哭得尤其撕心裂肺,十分自责,一边哭还一边伤心地打沙发。我看得好气又好笑,把他抱在身上,走来走去地哄他。叶素素大概是跑过来送文件还是什么,跑到客厅找不到我,直接找到了卧室来,看见这场景,笑了起来:“呀,这是在哄儿子呢!” 睿睿一直很鄙视她智商,就好像在牛牛面前哭会不好意思一样,看见她就把头扭了过去。 我拍着睿睿的背,不让他哭得噎气,把门关上了. 郑敖过来的时候,睿睿已经哭得差不多了,我正抱着睿睿看电视,问他今天学了什么东西。 郑敖一边解领带一边走了过来,直接往沙发上一躺,把头枕在我膝盖上,睿睿看见他来,注意力就分散了,开始玩起他的头发来了,专心致力于把他的头发搓成麻绳,管家进来报晚饭菜单,看见睿睿骑在郑敖腿上玩,顿时十分欣慰。 晚饭叶素素也在这吃。 郑敖说她很能吃苦,也是事实,郑敖基本能不亲手做的事都在指挥她,我看着都觉得有点过分。郑敖反而笑着说是在锻炼她,用他的话说,叫“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他说的“我们”,是指和李貅他们,李貅还好,他我是真不觉得有多累。郑家养儿子向来是养尊处优的,不然他也不会鱼刺都不会挑出来,每次都眼巴巴地看着我。 晚上给睿睿洗澡,睿睿从小就很要强,洗澡不让人看的,郑敖偏偏推开门进来看,睿睿就拿水泼他,把泡沫抹到他身上。两个人玩得十分开心,我叫得喉咙哑了都没人听,干脆把门关住让他们两个在里面玩。 出来的时候叶素素还在沙发上打文件,我有点惊讶:“你这么晚还不回去?” “打完这个就回去。”她头也不抬:“郑敖呢?这里还有份东西等他签名呢……” “他在浴室给睿睿洗澡,暂时出不来。”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反正屋子里暖和得很,也不担心睿睿感冒。 叶素素弄完一份文件,凑过来看了看我脸色:“怎么?不开心?” “没。”我用手背试了试额头:“我今天起得太早,有点困而已。” 叶素素显然不相信我的话,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大概是忙了一天的缘故,她也没白天那么活蹦乱跳了,反而正经很多,一副要跟我聊正事的样子。 “许朗,你现在和郑敖到底是什么情况?” “就正常情况啊。”我平静地说:“你还想要什么情况。” 叶素素漂亮的大眼一直盯着我左看右看:“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不对劲。”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 叶素素双腿盘在沙发上,审视地看着我:“许朗,我有跟你说过你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没有?” 我摇头。 “我以前想说,又觉得没必要,”她说:“但现在看这情况,还是告诉你吧。” “告诉我什么?” 叶素素眼神认真得很:“你知道你消失之后,郑敖是以为你死了吗?” “我知道啊。”我轻飘飘告诉他:“李貅布置的现场。” “我就知道是她!”叶素素十分不爽,不过跟着郑野狐做了几年事也是有些进步,没有像以前一样被带跑话题,继续说自己的想法:“你知道吗?我就是那时候对郑敖改观的。” “哦,是吗?”我都不想问郑敖做了什么事。 “你走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我最开始还以为他是受刺激了,不过后来发现他是真的变了。”叶素素十分竭力跟我形容,可惜毕竟是小女孩子,词汇有限得很:“我开始还以为他伤心一段时间就会恢复原来的样子,结果他这三年都是这样,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连原来的朋友都不在一起玩了。有段时间我都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还觉得他蛮可怜的。你知道吗?王娴跟我说,他是抱着就算你死了也会找一辈子的态度在找你的。” 看来郑敖说她没心机是真的,郑敖不和原来的朋友玩,是因为在郑家的变故中,那些所谓的“朋友”多多少少都成了他的敌人,而且他对贺连山王朗那些人本来就没什么真情实意在,绝交也是寻常事。 如果他真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宁越又是怎么在他一回北京就知道他电话的呢? 叶素素说他像变了一个人,其实并没有。 他只是在以为失去我的时候,会像变了一个人。但如果我回来了,他仍然会变成原来的样子,有恃无恐,肆意妄为。他迟早会回到原来的样子——因为那才是他最本来的样子。就像他初到南方找我的时候百般深情,后来久了,登堂入室,仍然和原来一模一样。 人是不会变的。 在见罗熙之前,我和郑敖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 他说罗熙是伪君子、真小人、披着画皮装好人……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形容词。并且十分不爽地不准我去见他。我说那好吧,我自己去外面打车去。 他气得眼睛都瞪起来,睿睿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以为他在和我吵架,也叉着腰站在我这边瞪着他。 最后他还是让管家准备车送我去罗家——大概怕他心目中的伪君子罗熙把我留在罗家回不来。我也懒得和他争执这点,就坐着车去了,郑偃也在车上,还好经过当初在c城的事,他对我态度好上很多,其余几个保镖还是一副去捉奸的架势。 睿睿缠着要去,我也带上了。他大概觉得这是个阶段性的胜利,很开心的样子,路上一直装得很乖。 罗熙早就在家等着我了,他家待客的是绿茶,味道清淡,墙上挂着林风眠的画,睿睿路上一直问我为什么要来找他,我说找他是来道谢的。 谢一件大事。 罗熙这是第一次见睿睿,其实前两天郑敖就把睿睿带出去见过各家长辈了,只是罗家和郑家关系很坏,所以没有见过。 罗熙还是老样子。 以前我觉得他眼神很忧郁,现在反而觉得他是个看得明白的人,他眼中的不是忧郁,是因为看透了,所以了然于心。他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人生本就是这样,老话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只是我一直想要求那一二而已。我以前常说我是配角命,其实我那时尚且不甘心,想要争一争,尽了全力去工作,去克制自己对郑敖的喜欢。叶素素常说我是个悲观的人,不够主动,不够硬气,其实我如果去搏郑敖的喜欢,才是真正的不硬气,他不喜欢我,搏一搏,上床了又怎样,不喜欢还是不喜欢。 喜欢不是搏得来的,喜欢都是自然而然的。命运这样辗转,生离死别都经过了,他还是只有在乎和独占欲而已。 罗熙摸了摸睿睿的头,让管家带他去吃东西,等厨房开饭。 “你很喜欢小孩?”我问罗熙。 罗熙笑了笑。 “小时候过得不好,看见小孩,总替他们担心。”他对着我笑:“我以后大概不会有小孩了。” “挺好的。” 等午餐的时间里,罗熙带我去他书房看书。 他家书房陈设很雅致,窗外一棵青松,意境非常好。他一直在陆陆续续地跟我说话,说起他父亲,他说:“我父亲让我替他问一句,许老师的身体怎么样了。” 我说:“已经快好了,李先生准备带他去南方。” 罗熙低头在磨墨,他书房里的文房四宝很是齐整,砚是端州砚,墨是徽州墨,他平时大概常在这地方消磨时光。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让我想起一个小孩。是我在网吧碰见的,那时候我还在给苏律师做助理,有次在路上,要传个文件过去,我就去了最近的网吧,当时已经很晚了,天黑透了,有陌生人在q上跟我说话,说知道我坐在哪个位置,我觉得好奇,问他怎么知道我的号码,聊了两句,他本来已经回了租的房子,又回来网吧门口见我。 我本来还担心是不是什么坏人,结果见了面,是个高高瘦瘦的小男生,大概高中生的样子,青春期的男孩子总是瘦得跟营养不良一样,穿一件旧旧的t恤和牛仔裤,说话也很害羞。他沿着马路跟我聊他的生活,聊他父母离婚各自组建了家庭,聊他高中辍学,出来在外面上班,聊他一个月的工资堪堪两千,他平时喜欢玩电脑,不玩游戏,只研究各类奇奇怪怪的软件。大概人在陌生人面前比较容易敞开心扉,他在一个多小时里跟我聊完他人生的十六年。 我知道他为什么会找我。 他当我是他的同类。 这个社会,对同性恋的包容远不如网络上那么高。他给我的感觉像一只没脚的鸟,茫然而疲倦地在人群里飞,却怎么都落不下来。 后来他还打过我电话,希望我去看他。 再后来的时间里,我也常常想起那个小男生,那么瘦,似乎很轻易就会被这个繁忙的社会碾成粉末,他还会碰见很多人,也许会有别的“同类”,他们也许会教他吸烟,也许会教他吸毒,也许会送他礼物,也许会和他上床。他是一根孤独的苇草,谁都可以轻易把他拦腰折断。 但我救不了他。 这个世界,谁都救不了谁。 我跟着苏律师跑,也见过非常有理想的前辈,也见过最好心最应该上新闻的人,独自承办孤儿院的好心人,院中都是残障的孤儿,他们叫她妈妈。救助流浪宠物的爱心站,那么多脏兮兮的猫狗,只要一口饭就能活下去,它们一辈子的花费大概只值某个人一顿的早餐钱,我从铁网外面走过,那些动物的眼睛一直追着我看,它们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还有山区教育,孤寡老人收治…… 那些前辈,他们整个人都透着疲倦,他们总有一天会倒下,而那些依赖他们而生存着的孤儿,那些生命,也终究会活不下去。这个世界,总有一部分人被碾碎,除非另外一些人,用自己的身体和血肉去庇护他们。 我也曾有过热血,只是渐渐冰凉。我曾以为我能改变很多人,郑敖,罗熙,睿睿…… 但我连我自己的命运都克服不了。我生在孤儿院,一直在找一根救命稻草,先是奶奶,后来是我爸,最后锁定了郑敖。李祝融说得很对,只要我还活着,他还活着,我就没办法摆脱他。我生而为人,情感中天生有个位置是留给父母亲人的,他已经坐在了那个位置上,只要他还在那个位置,就能一直牵扯着我的爱情。 不过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罗熙还在耳边说话。 我轻声说:“罗熙,听说你的字写得很好,你给我写幅字吧。” 罗熙笑了:“写什么?” “题目记不清了,”我看着他提笔蘸满浓墨,一句句念给他听:“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 他的字很漂亮,我不懂颜筋柳骨,也觉得非常好看,十分俊逸,像飞在纸上。 “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 他的笔顿了一顿,然后继续写了下去。 诗真是好东西,几行字写尽千言万语。他提腕的姿势很好看,有爱好总是好的。我就喜欢种花,看着种子破土发芽,总有一天长成万紫千红,就觉得心绪平静。 可惜人不能总活在花里。 “其实第一次听你的名字,我就反应过来了。”我轻声说。 “是吗?”罗熙把笔搁在砚上。 “熙字和煦字长得太像了。”我说:“小时候我听我爸和李祝融吵架,我爸还不懂,骂李祝融‘为什么又扯上了罗秦’,我爸很迟钝,我却记得很清楚。” 罗熙盯着纸上未干的墨在看。 “其实未必有那么玄的,”我告诉他:“你应该多在外面走走,外面有很多好人,你还很年轻。” “你也很年轻。”他回了我一句。 这次换我笑了起来。 我出书房门的时候,他在背后说了一句:“其实竹子是可以开花的。” 是啊,竹子是可以开花的。 可惜开了花,就死了。 睿睿很奇怪为什么我们没有在罗家吃饭。 “你喜欢那个叔叔吗?”我问他。 睿睿没说话,过了一会又说:“他看起来很伤心。” 小孩子的眼光真是准。 郑偃终究是郑家的人,本来睿睿一直不叫郑敖爸爸,他们都有点意见,看我一直提罗熙,又显出别扭的脸色来。 人总是这样的,一切前缘都已注定你是怎样的人,谁也改变不了谁。 罗熙伤心,并不是因为我让他常去外面走走,遇见好的人。 他伤心,是因为他帮了我一个大忙。 郑敖说,军区医院,必须有军衔,或者是军人家属才可以。 刚巧,罗熙是。 郑敖不知道我为什么从刚到北京的浑身戾气,一下子接受了他,他也不想知道。他天生好运气,一切好事都轮得上他,多一两件也不稀奇。 但是他没有想过,一个人如果在医院要呆很长的时间,又没有事做,会去做什么呢? 我的选择是去体检。 孤儿院里的孩子,常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没有缺陷的都被领走了。我小时候一直很正常,后来李家收养我之后,做过全面体检,医生说可能有过先心病,已经基本自愈,不建议手术。 后来我也觉得身体尚好,没有在意有时会觉得呼吸困难之类,反正深呼吸几口就好了。 到南方之后情况加重,常常梦魇,有次半夜醒来,感觉整个人胸口压着一块大石头,一点气也喘不过来,只听见睿睿在婴儿床上哭。 其实在郑家的时候就有征兆,只不过存心瞒着不说,后来到了南方,渐渐严重了一点,其实也还好,除了偶尔会有一阵子呼吸困难,都还好,睿睿大了我就很少抱他,也不担心会摔着他。去诊所看过,说可能是劳累导致的。 因为是罗熙亲自电话过来关照的缘故,军区医院的医生很是重视,有个瘦瘦的中年医生带着我在医院里走来走去,到处做检查,越检查脸色越沉。最后大概医生天性压过罗熙的名头,把我一顿好骂。 其实他开骂之前我就有预感,因为他先问过我有没有家人陪着来,我说没有,其实那时候心就沉了一沉。 他大概觉得我可怜,就收敛了几分功力。大意是我年纪轻轻就不好好爱惜身体,心脏病都发展到三期了,肯定没有定时体检的习惯,又说什么心肌炎,又是什么扩张型心肌病,又责怪我不好好填家族病史,然后追问我这几年来的感染历史,有没有过重感冒。他说可以治疗,但听起来似乎只是修补,心力衰竭就用强心药,心律失常就用电疗,猝死可能性45%。 人生真是轮回。 我因为先心病被抛弃,然后自愈,最后又回到心脏病上。 医生问我有没有重感冒,我能够想起的,就只有那次在李家和郑敖闹翻之后,自己在租的房子里烧得昏死过去的那场重感冒而已。 因为我不肯留院治疗,医生把我骂个狗血淋头,那时候我还没决定和郑敖在一起,我想我并不算军人家属,后来郑敖来了,我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机亮了,他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我并不知道那是谁的电话,我是看了他的脸色才知道的。 记得宁越电话号码的人,是他。 那瞬间我忽然觉得很灰心。 我不是没给过他机会,我也不是没给过自己机会。 他仍然那个他,我也仍然是这个我。他今天不接,明天不接,总有一天会接。我今天不答应,明天不答应,总有一天会答应和他在一起。 我不想等到那天了。 叶素素说,他以为我死了,也愿意找我一辈子。李祝融说,能拦住他们这种人的,只有死亡。 那就死好了。 就让一切停在最好的时候。我很自私,我不想再玩下去了。我不要等到将来大家都意兴阑珊那天。如今花开正好,酒意正酣,就停在这时候吧。没有背叛,没有后来的物是人非,就好像一切都是很好的样子,连我自己都快被郑敖骗过去。 我没有很想要的东西了,也没有很执着的爱好,李家的钱还了,李祝融愿意放下权力陪着我爸去南方,这么多年看下来,我渐渐也相信了李祝融。 一直以来,支撑我往下走的,不过是责任而已。 睿睿大概会很伤心,但总会过去,他才三岁多,很快会发现许多新的好玩的东西,他会渐渐忘掉我,就好像忘掉了牛牛一样。他知道我并不是他的父亲,郑敖才是。他们多么像,这世界有那么多好东西在等着他们。 医生说保养得当的话,也能够活很多年,但我并不想活很多年了,我只会慢慢被碾碎,我不想变成自己也不认识的人,给出我一辈子也不愿意给的东西。 时间于我并无意义。 我没有夏知非,也就做不成陆非夏。 让我做钟离吧,停在最好的那天,草长莺飞春水暖,陌上花开油菜黄,都与我无关了。 ------------------------------------------------------------------------ 注:钟离是许君里李祝融朋友季野的情人,心理医生,后来自杀了。 82愤怒 从罗家回来的时候,家里刚好在摆饭。刚刚没在罗家吃饭,睿睿一直嚷着饿了,大概是怕我跑去别的地方,用这方法催着我回家。 管家最近见我都是一副见了救命稻草的样子,这两天还加上了投诉这一项——大概他受了郑敖欺负也没什么好倾诉的地方,要是找错倾诉对象的话大概还会怪他事多,竟然敢挑郑敖的错。只有我这里会承认郑敖也是有错的。 “许先生……”管家一副藏了一肚子话的样子,我倒是想躲开,只怕他憋在心里要爆炸:“先生不肯吃饭。” 我抱着睿睿,走过下着雪的前院,还好郑偃帮我打着伞。来的时候忘了带睿睿的小斗篷,只能用自己的外套裹着他。看管家实在是表情恳切,就回头问了句:“他怎么不肯吃饭了?” “一直在忙,说是不想吃,但现在都快一点了,总不吃饭怎么行……”管家絮絮叨叨的:“催了又嫌我烦,没点好脸色给我。” 睿睿嫌他啰嗦,从我怀里钻出来,朝他做个鬼脸。管家一副如遭重击的样子,没有再说了。 我把睿睿放在沙发上,用手暖着他脸蛋。睿睿笑起来,在沙发上爬来爬去,房间里暖和得很,我怕他感冒,不准他把外套全脱了。 “今天有什么吃的?”我问管家。 “有刚到的石斑鱼和海参,蘑菇也不错,可以炖野鸡。”管家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倒是对我意图不太确定:“要做什么菜给先生吃?” “不用叫他,我们吃就好。”我摸着睿睿的头:“睿睿饿了,弄点快的菜,不用炖了。” 管家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不叫先生吗?” “他不是不想吃吗?” 管家怔怔地走了,大概还是跑去报信了。反正菜还没上,郑敖就跑过来了,一来就是带着笑的:“回来了啊?” 他最近渐渐随意了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一件睡袍出来穿着,懒洋洋地到处歪着,颇有他爸的风范,不知道的还以为郑家父子都是病秧子,可惜我年轻时候见过李祝融和郑野狐在花园里过招,郑野狐笑眯眯一脚踢过去,把长椅踢得散了架,后来花匠还找了半天肇事者,大概最后默默在心里把黑锅盖到了李貅头上。 我靠在沙发上看书,睿睿在我腿上爬来爬去,两个人都没理他,他把睿睿拎起来放到地毯上,为此腿上还挨了两拳,笑着问我:“怎么不在那边吃饭?” “懒得在外面呆,就回来了。”我不耐烦他老是骚扰我:“别碰我耳朵。” 他似乎很开心的样子,吃完饭叶素素不知道搞砸了什么,亲自跑过来跟郑敖负荆请罪,郑敖心情好得很,大手一挥就放过了她,叶素素一副很震惊的样子,我看得都笑了起来:“他平时对你们是有多坏?” 叶素素瞟了一眼郑敖,小声说:“反正也没多好就是了。” 叶素素一来,王娴也跟着来了。 她向来是很安静的。郑敖明明要工作了还赖在这里不肯走,我催着他走,他还磨磨蹭蹭跟我聊天,讲罗熙的坏话,叶素素在旁边打抱不平:“老板,你别这样啊,我们以后还要和罗家合作的……” “和他爸合作,又没和他合作。”郑敖毫无一点心理压力:“他那样子,接不接得了班都难说。” 我倒是想说两句什么,但是郑敖的敌意本就是因我而起,再多说只是火上浇油,我这点利害还是分得清。以后我不在了,也许郑敖反倒会释然。罗家本来就因为和李家的过节这两年一直不能整合资源,我不能再多事。 见罗熙那一面,也许就是最后一面。 郑敖在发现怎么吵我都不会理他之后,终于去了自己书房。叶素素也跟着走了,我在看书,王娴也在看,睿睿下午要上课,跟着管家走了。 “你在看什么书?”我怕她感觉两个人沉默太尴尬,端起水杯来喝,问她。 “心理学方面的。”王娴朝我晃了晃封面:“许朗,你会愤怒吗?” “愤怒?”我有点不解:“心理学的名词吗?” 王娴把书放了下来。 “就是愤怒,生气,爆发的那种。”她语气平静得很,眼睛看着我。 “很少,这个和脾气有关吧。”我笑了起来,当她是在和我聊天:“怎么?以后想学这方面的东西?” “愤怒是不会自己消亡的。”王娴轻声说道。 我“嗯”了一声,等她说完。 “这世上有很多种人,但是只要是人,面对来自他人的伤害和侵略,都会产生愤怒。只是有些人是强势的性格,会把愤怒反馈给对手,以图保护自己。而有些人,因为地位弱势或者过于自律之类的原因,会把愤怒压抑在心里……” 我知道了,她是在说我。 “但是愤怒并不会是自己消亡,而是会通过别的方式表现出来。”她仍然在说:“比如一个在家庭中地位很低的小孩,在受到父母的打骂时并不敢直接表现出愤怒,因为那样会招致很严重的打骂。但是他会通过其他的方式表现出来,比如对父母吩咐的事反应迟缓,做事拖延,明明在做,效率却很低下……” 我笑了起来。 “你说我是被打骂的小孩?” “我在说你和郑敖的相处方式。”王娴丝毫不介意我的打岔:“你没有发泄出来的那些愤怒,都体现在你每个行为,每句话里面。而郑敖会觉得困惑,他以为你已经释怀了,你已经说了不介意了,但你的行为却不是这样说的……” 我的耳朵烧了起来,除去郑敖以前做过的事之外,很少有一件事会让我这样想要逃离。 “你说的只是理论而已,我……”我站了起来。 王娴拉住了我。 “你心里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理论。”她看着我,目光澄澈干净,她仍然是三年前那个从未跟我说过谎的女孩子,正在撒谎的人是我。 但我没办法再待下去了。 我一直克制自己,不在有些人面前撒谎或者逃避,比如王娴,比如睿睿。因为我知道我在他们眼中的分量和影响力,所以才不敢做错事,怕造成不好的影响。 只是我没想到王娴会这样猝不及防地把这些事揭开来,这并不是对或错的问题,而是揭开了尘封已久的幕布,露出来的东西,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挡住它们,带它们重回到黑暗中。她揭开了一层皮,下面的东西脆弱得连风吹过都是痛的,何况是经受更锋利直接的言辞。 “我并不想现在和你说这个!”我说出来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分,竭力收敛了一点:“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如果你不直面这个问题,就永远不能解决。你以为郑敖感觉不到吗?他只是在配合你的步调,不去揭开这些东西,他愿意和你耗一辈子。但这些事总要说出来,总要得到沟通,总要有一个人来做恶人……” 我推开了她的手。 但是太晚了。有些东西,有些看似牢不可破的墙壁,正在分崩离析,轰然倒塌,我曾以为自己呆在最密不透风的密室里,所有的苦痛挣扎,卑微和伤害,只要没人看得见,都是吞下去的冰。血肉淋漓肝肠寸断,皮肤之外,仍然是体面光鲜,得体微笑。 只要没人看见,就是没关系。 但现在他们都看见了。 我几乎是仓皇地逃了回去。 我想回书房安静一会儿,但是脑中万千声音在响,我不能留在这里。王娴说过,郑敖是知道的,肢体接触时的僵硬,说到有些话题的闪躲,他是知道的。我的那些嫉妒、不甘,还有自以为是的冷静,我的在乎、故作洒脱,和骨子里怎么也无法洗刷掉的对他的喜欢,他都是知道的…… 似乎有无数个力量一齐冲撞着心脏,像要冲破心脏涌出来一样。我难堪地按着胸口,可以清晰感觉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握紧了,连最后一滴血液都要被榨出来,剧痛无比。我用头抵住书架,冷汗在往外冒,我身体一阵阵地发凉。 那瞬间我想到了死。 但也不能死在这里。 这是郑敖的地方,我得走。 睿睿可以留下来,他还小,很快就会忘掉。郑敖当初年纪比他更小,长大却变成另外一个人。总之不能是在这里,太丢脸了,既然是孑然一身地来,也得孑然一身地走……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心脏绞痛起来,眼前似乎在一阵阵地发黑,我本能地伸手想抓住什么,但身边一片空荡荡。 我倒了下去。 83秘密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仍然只是个小孩,生活在孤儿院里,唯一的拥有的玩具就是图书馆里那些破破烂烂的书。院里的阿姨说今天有一对爷爷奶奶要来收养小孩,让我们要乖一点。 我躲了起来。 我不想做许朗了。 我想继续做孤儿院里那个没有姓氏的小孩,不用喜欢上自己负担不起的昂贵的人,做一个平凡人,庸碌而不起眼,也就显得没那么可怜。 我希望这十几年的时光都被抹杀,像海浪抹平沙滩,狂风卷走落叶,太阳出来,一切都是最初的样子。 可惜我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仍然是郑敖。 我觉得很疲倦。 我似乎躺在一张非常柔软的床上,房间里很暖,我的手在郑敖手里,他正靠在床头睡觉,头发乱糟糟地覆盖在额头上,他的脸挨着我的手。 我一动他就醒了,大概是困得很,他是惊醒过来的,看见我还怔了怔。 他的眼睛里似乎多了点东西,我还来不及看清楚那是什么,他就按下了叫医生的按钮。 直到医生给我检查完身体,他都没有说话。 医生也没有要告知我的意思,低声和他在旁边说了什么,我看着手指上夹着的不知道是测什么的夹子,觉得有点口渴。 “睿睿呢?”他坐下来的时候,我这样问他。 郑敖没说话,只是手搁在床头的柜子上,拨弄着一只保温杯,这房间色调偏浅,我猜不出是不是在郑家。 “我睡了多久了?”我问他。 他的手停下了。 “小朗,你还想装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 我把眼睛别开了。 “我并不想在这时候和你吵架。”他站了起来:“护士会一直照顾你,管家也会留在这里。” “可以让我见见睿睿吗?”我对他的态度并不意外。 他转过身来。 看得出是很久没有休息过的样子,整个人都透着疲倦,但让我心惊的,是他的眼神。其中似乎有点责备,又似乎只有无边无际的灰心。 “到这时候,你想见的只有睿睿吗?” “不然还应该有谁?”我反问他。 他冷笑了一声。 柜子上放着一叠纸,看封面似乎有点熟悉,他一抬手拿了起来。 “你不觉得你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吗?小朗,”他手一挥,那些纸一张一张地扔了下来,心脏彩超,验血单,主治医生意见…… “你总觉得自己情深似海,是我在外面花天酒地,是我失去了你的信任,是我要博取你的原谅。”他把我扔在医院垃圾桶的病历往地上狠狠一摔,眼神锋利地问我:“那你他妈的又曾为我们之间的感情做过一分一毫的努力没有?” 我不为所动。 “你的意思是要我跪着求你?”我反问他:“在你和别人玩一夜情的时候,我应该在门外给你深情表白吗?” “表白的人是我!”他的眼角都红了:“从来都是我!永远都是我!道歉的是我,说爱的是我,我连挽留你都是犯错!我就差跪下来求你,但你他妈的连一句爱我都没说过!” 我从未见过能够这样颠倒黑白的人。 “现在是要质疑我喜欢你的事了,是吗?”我冷笑:“当初是谁说不是我喜欢你你就要和我在一起的……” 郑敖也笑了起来。 明明在笑,脸上的表情却是伤心的,他几乎是笑得心灰意冷。 “你看,小朗,”他说:“你说原谅,但你何曾原谅过我一次?你只是不说,不提,全部埋在心里,在我努力解决问题的时候,在我想要弥补过错,想要为我们两个找一条出路的时候。你就在心里冷笑着,看着我,自诩为清醒,自认为这就是高贵的感情观。在你眼里,我怎么做都是错,怎么做都是假,你甚至连心脏病都瞒着我,你是不是觉得就算有一天我醒过来,发现躺在身边的已经是你的尸体了,都没关系……” 他说:“小朗,我们两个,到底是谁比较残忍?” 他没有给我回答的机会,而是跨过我的病历,大步走了出去,他狠狠摔上了门,我听见外面传来谈话的声音,但他没有回头。 我觉得疲倦,但心里又隐隐地有点不安。 我并不觉得我错了。 他生气,只是因为事情已经脱出了他的控制而已。 我竟然很快就可以自如行走了。 照顾我的医生姓闵,还有一堆的护士,大概是郑敖安排的,叶素素第二天就来接我,同来的还有王娴。 “当时是娴娴发现你的。”叶素素紧张地跟我形容:“要不是她,你就完蛋了。现在情况稳定下来了,我们先接你回去……” “回哪里去?” “当然是回郑家啊,”叶素素一脸不解:“怎么,你不想回去?郑敖给你准备了全套的医疗人员啊,估计是参照着李貅家的,哈哈哈……” 我皱了皱眉头。 “怎么?你不想回去?这可不行……”叶素素搀着我的手:“你可是高危人员,现在必须好好保护着。而且你再不回去,你儿子估计要把郑家烧了,那小孩太恐怖了,就十分钟没看好,已经跑到北海去了。” 我看了一眼王娴,她低眉垂目的,仿佛之间的那段对话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回去的车上她看起医书来。 郑家仍然是老样子,只是气氛紧张得很,睿睿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穿着睡衣和拖鞋站在门口等,看见我就扑了上来:“爸爸爸爸!郑敖是不是把你关起来了……” 小孩子长得快,渐渐已经沉得让我抱着有点费力了,他还手脚并用地跟我形容郑敖有多过分,花了多少人看守他。 我摸了摸他的头:“郑敖关了你多久啊?” “三天!”睿睿气愤地跟我说:“爸爸不见了,我去问郑敖,他就把我关起来了!” 那就是已经过了三天了。 我抱着睿睿进去,管家已经摸了过来,后面还带着一堆的佣人,我抱着睿睿坐在沙发上,跟他说着话,管家凑在旁边小声叫我:“许先生……” 我替睿睿把衣领理顺,看了他一眼:“什么事?” “前天宁家听说许先生生了病,派个人过来问了。”管家小心翼翼地:“宁家明天办婚礼,要不要送礼物过去?” “这种事为什么问我,”我头也不回地逗睿睿玩:“郑敖呢?” “先生不见了。”管家说。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我看他:“你们找他就是,郑偃总找得到吧?” 管家一副为难的样子,倒是叶素素也过来凑热闹:“对了,说到这个,先把这份文件签了,我晚上还要参加晚宴,顺便带过去……” 她抓着我的手就往里面塞笔,我把手抽了回来:“签什么?” “呐,一式两份,合作意见书。”她掀开上面全是俄文的几页:“签这里就好,那边都签好了……” “你们的东西为什么要我来签。”我躲开她的手:“你去找郑敖啊。” “他说让我找你签的,”叶素素笑嘻嘻的,还摸了摸睿睿的头:“皇帝失踪了,换皇后垂帘听政也是一样的,是吧?小太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沉下脸来:“郑敖又在玩什么把戏?” “我还想问你呢。”叶素素比我还理直气壮:“昨天他忽然跑了,我打他电话,他说让我找你。然后就打不通了,我有什么办法?” “那你找我也没用。”我态度也坚决得很:“我不懂,也不会做,我担不起这个责任,也不会签。你们找不到郑敖就算了,别想把我牵扯进来。” 叶素素搓着手掌,狞笑了起来:“这可由不得你了……” 可惜她出师未捷身先死,被睿睿跳起来一拳打在额头上:“不准欺负我爸爸!” 一时之间,房间里乱成一团,叶素素追着睿睿到处跑,嚷着要教训教训他,管家跟在后面叫:“小少爷不要乱跑,小心摔,叶小姐,叶小姐……”佣人也跟着到处抓睿睿,怕他撞到什么东西或者摔倒了。我被这场面吵得心绪翻腾,转头一看,王娴已经慢慢坐了过来。 “你感觉晕吗?”她平静地问。 “还好。”我看了一眼她:“我要是晕呢?” “我会心脏急救。”她拍了拍自己的包:“我还有硝化甘油和各种急救药……” 我确实有点想晕过去。 十五分钟后,场面终于安静下来。 叶素素坐在对面沙发上,王娴在给她用冰袋敷额头上的肿包,她凶巴巴地瞪着睿睿,时不时还因为睿睿做的鬼脸而想要站起来揍睿睿,都被王娴按了下去。睿睿坐在我怀里,跑出了一身汗,仍然对叶素素充满敌意,他这些天开始练起功夫来,打人非常痛,叶素素额头都青了。 我敲了敲睿睿的手:“爸爸怎么教你的去,不要随便打人!” “是她先要欺负爸爸的!”睿睿理直气壮得很:“她想骗着爸爸签合同,那合同我都看不懂,爸爸怎么看得懂!” 我对他的逻辑无言以对,倒是叶素素笑了起来:“你看看,许朗,你儿子把你的智商看得多低。” “坏人!”睿睿指着她:“挑拨离间,爸爸不要相信她!” 我对这一大一小的针锋相对觉得头痛,问站在一边的管家:“郑敖找到没有。” “先生如果想走的话,我们是找不到的。”管家不知道是意有所指,还是我自己多心想到了郑敖当初去南方找我的事。而且他还没忘记重要的事:“许先生,宁家的婚礼?” “你觉得该怎样就怎样吧。”我知道他在这里只会帮倒忙:“你别呆在这里了,去找郑敖,找不到就找郑偃。” “那晚饭?”管家仍然舍不得走。 “随便吧。”我懒得管这些事:“只要不是房子要塌了,都别来问我。” 管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开,又回过头来:“许先生,院子西南角的小花房被雪压得垮了……” 叶素素“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这倒是让我想起来了。 “郑敖以前也这样消失过?”我问她。 “没有吧。”她似乎真的在思考:“倒是有一次,跑了很远,不准我们联系他,公事都交给李貅他爸和我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秋天啊!”叶素素朝着我笑:“你不知道吗?” “叶素素,我是认真的。”我对她这时候还能开玩笑的性格无言以对。 “我也是认真的。”她朝我摊手:“而且我现在早就不叫叶素素了,我姓于。” 我不想再和她说了,把正朝她做鬼脸的睿睿拉了回来:“你们回去吧,我会自己找郑敖的。” “生什么气啊你,”叶素素犹自带着笑:“你烦成这样干什么,郑敖想通了自己会跑回来的。他现在是在生你的气,怕忍不住会揍你,所以扔下一切跑开了而已……” “他生我什么气?”我皱着眉头问她。 “拜托!大哥,你差点死掉好不好?”叶素素显然是站在郑敖那边的:“你和人谈个恋爱,那个人快死了都不告诉你,你不生气啊?连我现在都很想揍你!” “我自己想死,关他什么事。”我冷冷地说。 叶素素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我想她没有说谎,她是真的想揍我。 不过她刚跨前一步,睿睿就挡在了我前面,叶素素手一扬,我眼前一花,一份合同挡在了我眼前。 “来,别的不管,先把这个签了吧。” “我不会签的。” “听话,先把正事做了。”她一副哄小孩的架势:“然后你们要演人鬼情未了还是泰坦尼克号都好,别耽误老娘的工作,老娘等会还有事。” 我把手藏到了背后,她伸手过来抓我的手。 “叶素素,”我叫了她一声:“你头上的包又肿起来了。” 她脸色黑了黑,仍然在抓我的手。 “你再不去晚宴就来不及了。”我跟她说。 她知道耗不起,朝我竖了根中指,拿着冰袋按着额头,气呼呼地走了,一边走一边骂:“死郑敖!等他回来老娘就辞职。” 房间里只剩了我们几个人,睿睿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跟着她跑了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在叶素素鞋里做了什么手脚,我听见外面的声音,似乎是叶素素摔了一跤。 “放心,她不会真的辞职的。”王娴低头看着书,头也不抬:“她喜欢俄罗斯那边的负责人,急着去晚宴就是为了见他。” 我看了她一眼。 “你也认为是我的错?” “什么?” “你也认为我和郑敖之间,是我有错?”我问她,但问出口,又自嘲地笑笑,她那天下午问我的那些话,不就是说我有错的意思吗? “我并没有这么认为。”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仍然干净得毫无尘埃:“但是在生死这种事上,你不该这样轻率。” “我连自己的生死都做不了主?”我问她。 “不是做主的问题,”她语气简洁:“是态度的问题,你做了决定,就要去面对,如果你是找到郑敖,在他面前告诉他,你快死了,你不准备治病,那你就没错。” “你觉得我如果告诉了郑敖,还会有自己决定生死的自由……”我话说到一半,看她转头,也转过去看。 睿睿就站在门口,不知道听到多少,怔怔地看着我。 我震惊地看着王娴。 “我并没有设计这个。”王娴仍然平静地解释:“何况这孩子并不是什么都不懂,郑家人很聪明,知道了什么都会埋在心里。你以为刚才管家和素素说的话他听不懂?” 我没有再跟她说话,因为睿睿已经跑了过来,抱住了我的腿,委屈地大哭起来。 我无奈地抱着睿睿哄了起来。 我很难跟睿睿解释发生了什么事。 我骗不过他,我知道,就算我说的谎他表面信了,其实他心里是懂的。他很委屈,因为我瞒着他这些事,因为我决定选择死亡,都不愿意陪着他。 “为……为什么爸爸要死……”他哭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攀着我衣服问我:“爸爸是不是不……不喜欢我了……” “不是这样的。”我拿着纸巾给他擦眼泪:“爸爸只是太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可……可以睡觉啊。”他哭得肝肠寸断,一直打着嗝:“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就算活着,对我来说,也是什么都没有。 “是不是因为郑……郑敖?”睿睿就算哭得话都说不完整了,还在努力地解决问题,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我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只能拍着他的背,哄着他,跟他保证我会好好治疗。 哭了一会儿,睿睿的心绪总算平静一点,又开始问起来:“是……是郑敖做了坏事吗?” “不是的。” “那郑敖为什么说爸爸不肯原谅他!”睿睿眼睛里仍然噙着泪,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他什么时候说的。” “走的时候。”睿睿打着嗝告诉我:“他说他不会回来了,要我好好听爸爸的话。” 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什么时候?昨天还是前天?” “昨天。”睿睿十分肯定:“他说爸爸不会原谅他了。如果我跟他在一起,爸爸也不会要我的,他要我呆在这里,等爸爸回来。” “他有没有说他去哪了?”我问睿睿。 睿睿摇头,睁着大眼睛问我:“爸爸,你真的不会原谅郑敖了吗?” 我没法回答。 “爸爸,你不想治病,是因为郑敖吗?”睿睿追问着我:“郑敖说你宁愿死,都不想跟他在一起。” 睿睿虽然仍然直接叫郑敖名字,但父子天性,他是很喜欢郑敖的,他也很明白郑敖是他的亲生父亲,这就是我当初决定放下睿睿的原因,郑敖在睿睿心中的位置是无可取代的。他们是一类人,某种程度上,郑敖就是睿睿的榜样。 “他真的这么说吗?”我摸着睿睿的头。 睿睿点头。 “他们说我长得像郑敖,”睿睿仰着脸,目光澄澈地看着我:“是因为这个爸爸才不要我的吗?” 我被他问得肝肠寸断,只能把他抱在怀里,小声保证:“不会的,爸爸不会不要睿睿的。” 睿睿软软的小脑袋靠在我怀里,声音也低低的。 “爸爸,郑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 “睿睿很喜欢郑敖吗?” 睿睿点了点头,大概是怕我以为他喜欢郑敖超过喜欢我,又摇了摇头。 “我只是觉得郑敖很可怜。”他小声地在我怀里说:“他好像犯了很大的错误,总是在爸爸周围试探着,纠缠爸爸,怕爸爸不要他。但是有时候爸爸没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就显得很伤心……” “是吗?”我问睿睿:“他走的时候也很伤心吗?” 睿睿用力地点头,仰起头来看着我。 “郑敖真的犯了很重的错误吗?”睿睿看着我的眼神天真而澄澈:“可是如果郑敖真的很像我的话,他应该会知道补救的啊,他也很聪明的……” “这世上的事不是聪明就可以解决的。”我告诉睿睿:“他如果不爱爸爸的话,总有一天会继续犯错的。” “可是郑敖很爱爸爸啊。”睿睿看着我:“他都好喜欢和爸爸呆在一起。” “不是喜欢呆在一起就叫做爱的。”我跟睿睿解释:“他对我就像睿睿喜欢一件玩具一样,想要自己独占着,如果失去了就会很伤心。但这只是喜欢,你当初也很喜欢牛牛啊,但是现在不是也忘掉了吗?” “我没有忘记牛牛。”睿睿努力跟我解释:“我只是要等着自己变得很厉害了,才能把他接过来。这里这么好,但是要学很多东西,牛牛那么笨,一定都学不会。等我学会了再把他接过来,我就可以教他了。”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仿佛潮水一般,曾经和郑敖争吵时也没有感受到的委屈,一齐都涌了上来。 “可是,”我按捺了一下情绪:“可是如果你在学的过程中,把自己弄丢了,你就不喜欢牛牛了……” 睿睿满头雾水:“爸爸,你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我摸了摸睿睿的头。 睿睿很快就把这段插曲放到了一边,而是神神秘秘地跟我说:“爸爸,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睿睿已经跳下了我的膝盖,拉着我往门外走。 “是我自己发现的一个地方,本来有锁的,被我撬开了。”睿睿得意地告诉我:“管家发现我进去过都快吓死了,他跟我说,那个地方谁都不能去!他说郑敖以前都在那里睡觉,那是郑敖的秘密!” 我被睿睿拖着一路往前走,绕过回廊,小客厅里仍然摆着白色玫瑰,壁上挂的是林风眠的仕女画,睿睿拖着我走到我和郑敖曾经住过的卧室前,门上挂着锁。 “就是这里。” 84满楼 我摸了摸门锁。 “睿睿知道怎么开这把锁吗?” 睿睿点头,跑去旁边的花盆底下,拿出一根磨得尖尖的小铁丝来,得意地看着我。 我本来想教育他一下的,但这是他主动告诉我的,教训他肯定会让他伤心。 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让他去开锁。 郑家的门户都古色古香,连门上配的都是这种精致巧妙的小铜锁,上面印着蝙蝠和云纹,睿睿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把小铁丝戳进锁眼里,小脸上满是认真的表情。 我认出了这根铁丝是哪来的。 郑家几代传下来,蕴藉深厚得很,管家不久前就搬出几箱子这样的小玩意,什么银锞子,如意玉锁,还有几个十分精致的九连环,制作精巧,不是金就是玉,有几个还刻着匠人的标记,睿睿手中的不是铁丝,是九连环上面的黄铜丝,不知道他怎么弄下来的。 “睿睿,是谁教你开锁的?” “是教我打拳的师父。”睿睿把耳朵凑到锁上面,嘴角翘起来,把打开的锁拿了下来,得意地给我看:“那个师父一点都不聪明,我跟他说他不厉害,连锁都不会开,他就教我开了。” 我皱了皱眉头,不知道郑敖是怎么给睿睿找的老师,连开锁这种事都会。 门打开了,房间里一片黑暗,睿睿似乎来过不少次,熟练地打开了门口的灯。 我怔了一怔,屋子里并无什么出奇处,不过是普通的室内陈设,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可锁的,也不知道睿睿为什么要特意拉我到这里来。 睿睿把我拖到了衣柜前面。 “我最喜欢这里了。”他一面说,一面拉开了衣柜的门,他年纪小,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在拖衣柜门,我怕他摔了,伸手扶住了他。 衣柜里,悬着满满的衣服,郑敖的在左边,我的在右边,甚至包括三年前我离开郑家的时候,扔在梅树林里的那件羽绒服。 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会在看见这间卧室的时候怔一下了,那瞬间我脑中似乎掠过了什么,转瞬即逝,而现在我想起来了。 这间卧室,这里面的所有陈设,床头的水杯,扔在沙发上的外套,还有那两件挨在一起的睡衣,都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毫无差别。 睿睿挤进了衣柜里,呆在冬天的大衣下面,打了个滚。他穿着软软的白色绒毛衣,光着脚,像一只准备冬眠的小狐狸,惬意地把自己埋在了衣服里。 “我喜欢这里,”他开心地告诉我:“这上面有爸爸的味道。爸爸去上班了,我就呆在这里。” 我蹲了下来,摸了摸他的头。 睿睿小的时候,经常生病,我为此问过专门的儿科医生,医生说小孩子在婴儿期会本能地探索这个世界,需要和妈妈的身体亲近,才会有安全感,对健康也有好处。但睿睿却有点怕别人的触碰,所以我基本都是抱着他,小时候他生病不舒服,我就抱着他在房间里一遍一遍地走,哄到他睡着为止。 在中医里,儿科也叫哑科,小孩子太小了,没有应对这个世界诸多病痛的能力,甚至还不会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难受,他们唯一拥有的,也只有父母的爱护和注视而已。我总觉得,睿睿会很快适应郑家,会喜欢上别的东西,所以在他适应之前就想着离开。我忘了我曾经有多爱他,我忘了他有多依赖我,我忘了在南方的那三年,我们是如何相依为命地过来的。 我摸睿睿头的时候,睿睿就抬起眼睛来,小心地看着我。 “爸爸,你真的不想治自己的病了吗?” 小孩子的眼睛这样澄澈干净,我被看着,百般滋味都涌上心头。 “不是的。”我摸摸他头发,他仍然安静地看着我,是这样全心信赖的眼神,他以后也许会变成很厉害的大人,但这样的眼神,也许只有我见过而已。 “爸爸会努力治病,一直陪着你。” 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天。 晚上我带着睿睿,睡在那间卧室里。 睿睿洗了澡,全身都香喷喷的,像只小猫一样缩在我怀里,跟我讲这间卧室有多神奇——每次管家发现他在里面都要尖叫,一副心脏病快发了的样子。讲他跟管家套出来的话,比如这间卧室一直是管家亲自打扫的,连佣人也不许染指,比如郑敖这三年一直睡在这间卧室里…… 睿睿睡着了,我还醒着。 郑敖一直跟我说,他这三年一直在找我,他说他爱我,他说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都不信。 但这间卧室就在这里,我随手扔的外套,我曾经用过的手机,走之前看的最后一本书,我穿过的衣服,最喜欢的那个杯子,都还在这里,是最坚硬又最直接的事实。 大概是困极了,最后我思绪都有点乱了,只隐约记得给睿睿掖了掖被子,就睡了过去。 醒来是因为门被推开了。 我总觉得房间里似乎有人,我甚至听见了浴室的水声,我半梦半醒,挣扎了一会,想摸到床头灯的开关。 手被握住了。 “把你吵醒了?”抓 作品相关 (17) 着我手腕的人这样说。 我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 站在床边的人是郑敖。 他大概洗过澡,头发还带着点水气,若无其事对着我笑。 我把手收了回来。 “你不是跑了吗?”我又躺了回去:“还回来干什么?” 我心里仍然有气,所以言辞锋利得很,郑敖却不以为意,抓住我手腕,把我拖了起来。 “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被郑敖拖得一路出了卧室,穿过一扇又一扇门,已经是午夜了,万籁俱寂,到处都只有微弱的景观灯,郑家老宅沉浸在冬夜里,走廊上冷得很,我被他拖着跌跌撞撞地走,不知道要去哪里。 郑敖最终停在了一栋小阁楼前。 我对郑家不熟,不知道郑家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小阁楼,我闻见花香,似乎是什么花开了,暗香浮动。 “来。”郑敖推开阁楼门,把手伸给我:“我带你上去。”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却一把拖过了我。 阁楼里太黑了。 我终于明白郑敖当初跟我说的在草原上夜晚黑到让人忍不住想蹲下来是什么感觉了,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本能地想要把身体放低,黑暗是会引发人内心的敬畏的,让你明白自己如此不堪一击。 郑敖却似乎很熟悉这里,带着我往里面走,还不忘提醒我:“楼梯。” 我摸摸索索地跟着他爬完了一段楼梯,转过拐角,眼前豁然开朗。 木质的阁楼地板上,满满一地的月光,栏杆修长秀气,外面是郑家的梅花林,梅树都打了花苞,一片深色的朱砂红,映着白霜和月光,像一副国画。 郑敖把从卧室里拿出来的毯子给我裹上。 “坐下看吧。”他不知道从哪里拖出一张铺着锦绣软垫的椅子来,轻车熟路地坐了下去:“我以前晚上常跑到这边来。” 我不为所动:“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来,我没搭理他,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笑了笑。 “我四五岁的时候,刚刚懂事,所以很喜欢这里。”他说:“那时候我很恨我爸,决心要做一个强大的人,然后报复他。而我奶奶恰好也在惋惜自己在我父亲身上的失误,决心把我教成另外一个样子。小时候我还想过长大了就把你接到我家,我那时候很喜欢你。” 我冷笑了一声。 “小时候人都会犯傻。” 郑敖并没有生气。 “大概在成年前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以为自己生活得非常成功。我以自己没有喜欢任何人而自豪,而我奶奶也是这样教我的。”他伸手拉住了我的手:“那时候我还没失去你,所以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仍然可以随时去找你,我觉得自己过得很好,却没有思考过为什么过得好。” 我很想再刻薄地反驳他两句,可惜他的痛处也是我的痛处,那时喜欢他的人是我,纵容他的人也是我,而当时辗转反侧被放在油锅上煎的人,仍然是我。 “后来我爸飞机失事,我一夜掌权,本该是最得意的时候,我却比任何时候都艰难。”他的眼睛看着我,坦荡无尘:“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失去了你。” “所以你囚禁我?”我反问他。 他无奈地苦笑。 “现在想想,这也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他难得这样虚心:“大概是从那之后,你就不再信任我了。” 他说错了,其实是从更早的时候,我就不再信任他了。 王娴说得很对,我对他的愤怒从未消弭。他从那天在李家的花房里说出那句话开始,就已经失去了我的信任。往后做的事不过是错上加错,不过我因为太过愤怒,连改正的机会也不愿意给他,所以只字不提那件事,只把后来的事拿来当枪使。所以他越发弄不清楚我在想什么…… 王娴说人是因为弱势而不发泄愤怒,其实我不愿意发泄愤怒,更多的是因为不想原谅。正如我教睿睿的,再大的错误,只要不涉及生死,都有弥补的机会和救赎的方法,但我不愿意让他弥补,所以我不说。 “郑敖,其实我这两天也一直在想你在医院说的话。”我告诉他:“你说我没有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做过努力,说我不给你机会,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 郑敖毫无防备地看着我。 “如果我就是要不给你机会呢?”我说:“如果我本来就不想和你在一起呢。” 郑敖怔住了。 “我喜欢你,我爱你,这些话我都可以说。我也没有说谎,我确实爱你。如果哪天我兴致来了,上床也没关系。”我语气平静地告诉他:“但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郑敖大概从没听过这种论调,脸上的笑都僵住了。 “这就是我的想法,你要听,我就告诉你。我爱你,但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从小生活在孤儿院里,被收养之后没有得到亲情,所以骨子里自卑,表面又自傲。大概是因为我喜欢你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自己喜欢我,所以我知道就算表白得到的也只是侮辱,所以本能地压抑自己,就像电疗小白鼠一样,和你在一起一次,就要在心里责备自己一整天,久而久之,就养成了惯性。大概是因为迄今而至,我从这段感情里得到的,除了索取,除了侮辱,别无他物。” 既然要讲前缘,那就讲前缘,谁还没点前缘?只不过是有没有仗着前缘把犯过的错一并抹杀的区别。 郑敖显然也看出来了。 不过他这次没有像上次在医院一样摔门就走了。 他牵住了我的手,然后把我拉了过去。 “没关系,我可以等。”他抱着我,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拍着我后背:“我可以等一辈子,只要你不要当逃兵,我会一直努力,直到你释怀的那天。只要……” “只要什么?”我打断了他。 郑敖笑着拍了拍我的头。 “只要你别死。” 他说:“我知道我走之后,她们会替我解释,会替我说,但我想要自己告诉你,我很爱你,我很后悔当初犯过的那些错误,我曾经绕过一段很远的弯路,我曾经变成一个很自私的人,我本能地知道怎么做能够让自己过得最舒服,为此不惜伤害任何人。但爱与自私是相反的,我会一点点改正过来。只要你等,只要你活着。” 他重复了一句:“只要你活着。” 我靠在他怀里,似乎很温暖,外面满地白霜,我看见他肩膀上的月光,梅花似乎开了,到处都是香味。但我这样不甘心。 “可是你犯过的错呢?”我轻声问:“那些就不算了吗?” 你曾经说的那些话,那句“不是他喜欢我我就要跟他在一起的”,你做过的那些事,那些从你床上醒来的陌生人,那些让我如鲠在喉的过往,那个曾经在楼梯间里因为你而觉得恶心的我,那些无望而冰冷的夜晚,和医生所说的那一场引发心脏病的重感冒。都可以被这样盖过吗? 以后的时间是时间,过去的就应该被遗忘吗? “我可以做任何事,让你开心的事,让你原谅的事。”他这样回答:“只要你告诉我,你最介意的是什么?” 他说:“我想让你开心一点,小朗,不要用自己来报复我,不要浪费了这么好的时光,你看月光这么好,如果你能像小时候一样那么开心的笑,多好……” 但我仍然没办法告诉他,我在介意什么。 我只是轻声问他:“郑敖,你真的爱我吗?” “爱。” “比爱所有人更爱吗?” “是的。”他轻声重复:“超过我对这全世界所有人的爱的总和。我是自私的人,你知道的,小朗。” “也超过宁越吗?” 郑敖笑了起来。 “我不喜欢宁越。”他告诉我:“真的,只是性而已。” 但我们之间连性也没有。 “郑敖,你觉得爱一个人,大概是怎样的?” 大概是气氛太好,心情太好,他拍着我背,轻轻摇了起来。 “那你呢,小朗,你觉得爱一个人是怎样的?” “可能是无条件地容忍,没有底线地原谅,就算再重的伤口,也仍然没有办法不爱。” “我却觉得是不可或缺,无法放弃。”郑敖声音里带着笑,话里的意味却让我不寒而栗:“无论用任何方法都要留住,可以放下尊严,也可以不择手段。”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说的是实话,你可不能因为这个而讨厌我。” “不会。” 我连对睿睿都可以做到,怎么可能会因此而怪他。 只是,大概爱确实有千百种吧。 凌晨空气里冷得要结霜,月光渐渐没了,不过东方显出鱼肚白,是太阳要出来了。满园朱砂一样的梅花花苞,大概很快就要开了。那年过年,我爸写给他一首诗,最后两句是“莫信今日霜欺雪,且待明朝花满楼。”倒是很应现在的景。 其实我仍然不懂爱是什么东西。 我千万次想放弃他,千万次觉得宁愿自己一个人过,我甚至觉得死也没什么,但是当他看着我的眼睛,当他说着爱我的时候,我还是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仿佛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叫着:“答应他,答应他。” 但总要开始原谅的。 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过去的时间虽然重要,但既然决定活下去,未来的日子,也要尽量过得好一点吧。 85婚礼 回去的时候,已经要天亮了。 外面太冷了,郑敖穿的还是拖鞋,地上一层霜,我冻得不自觉屏住呼吸,裹着毯子,被他搂着一路急匆匆跑回来,他跑着跑着笑起来,被我瞪了两眼。 睿睿一醒来就在找我,小孩子本来就要多睡觉才会长得高,他却凌晨六点就光着脚在地上跑,站在房门口,不知道和管家在说什么,我一进客厅他就看见了。我只好跑过去把他捞了起来,抱在怀里。 “怎么又不穿鞋子,”我揉了揉睿睿的头发,跟一边正装“我什么都没看见”的管家说:“让厨房送点姜汤来。” 睿睿皱起一张脸,小声抗议:“我不要喝姜汤。” “那你为什么要光脚在地上跑呢。”我把他抱进卧室里:“而且小孩子不睡觉会长不高的,爸爸不是和你说过了吗?” 睿睿瘪了瘪嘴,很是委屈的样子。郑敖也是无聊,还朝他做了个“小矮子”的嘴型,睿睿气得要伸手打他。 我把睿睿的手收回来,带着他上床睡觉,郑家四处铺的羊毛地毯,倒不脏,就是怕他着凉。 郑敖也十分厚脸皮地跟着爬到床上来。 我靠在床上哄着睿睿睡觉,看睿睿有点睁不开眼睛了,瞥了他一眼:“你不去上班?” 郑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得寸进尺地揽着我腰:“小朗,我昨晚都没睡过。” 明明是他搞出的事,现在这副样子,竟然还好意思怪别人。 我想说他两句,管家已经送了姜汤进来,食盘上三个小瓷碗小汤勺,睿睿睡昏昏的,我喂着他喝了两口姜汤,他大概差不多睡着了,竟然也没闹,摸了摸他的头夸他乖。转头一看,郑敖仍然是笑嘻嘻的。 “发什么呆?”我对他没什么好声气:“还不喝了,想我给你倒吗?” 郑敖倒是乖乖自己倒了一碗,只是天生一双少爷手,还洒出不少在餐盘上,我看着他喝了一口,秀气的长眉都皱了起来,他就是眉眼显得女气,连皱眉都像在撒娇。 “好难喝。”他不讲理地抱怨:“厨房真是混账。” “这是药,当然难喝。”我给自己倒了一碗,也喝起来。 他被我反驳,也不生气,只是笑了一声,叫我名字:“小朗。” “干嘛?”我转头看他,他把姜汤碗端过来,似乎要给我喝的样子,我当他是嫌难喝想逃一点是一点,懒得和他计较,也准备喝。 碗被移开了,我眼前一晃,是他亲了上来。 他大概很得意自己的伎俩,一边亲还一边轻笑着,也是怕打,知道亲一下就撤,笑得眼弯弯,狐狸一样看着我。 “幼稚。”我别开眼睛,钻进被子里,把睿睿的身体往里面移一点,睿睿睡得迷迷糊糊的,伸手抱住了我。 郑敖也抱了上来,把我当夹心饼干。 大概是喝了姜汤的缘故,从身体里一直暖上来,折腾了半夜,又困得很,我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想睡觉,隐约似乎听见郑敖似乎在我耳边说:“……昨晚我在这里找到你的时候,感觉就像一个美梦……” 我热得很,挣扎了一下,郑敖这混蛋毫无一点察言观色的天赋,把我抱得更紧了。 睡去前最后一点意识,是听见他说:“小朗,我这三年来最希望的事,就是有一天醒来的时候,发现你还躺在我身边……真好……” 他亲了一下我后颈,又重复了一句。 “真好。” 这一睡睡到了半中午。 小孩子天生能够解读大人之间的气氛,我还没醒,睿睿就已经欢腾得不行了。我醒来的时候他正在床上打滚,郑敖唯恐天下不乱,靠在床头一边吃东西一边喝彩:“好小子,再滚一圈。” 睿睿滚得满身是汗,额前头发都汗湿了,很是兴致勃勃。郑敖看我醒来,还邀我一起欣赏:“看睿睿多会打滚,你小时候可没这么厉害。” 睿睿被他怂恿,真以为自己打滚是很了不得的天赋,掀开被脚钻进来,一路爬到我身上,得意地仰着脸看着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白了郑敖一眼,在被子里掐了他一下。 郑敖痛呼一声,仍然笑得没心没肺。 上午的课被耽误了,睿睿就一直在我身边跟前跟后,吃饭的时候郑敖接了个叶素素的电话,不知道说了什么,那边似乎摔了电话。 饭还没吃完,叶素素就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说是气势汹汹,其实是她穿的衣服太喜庆了,一看就是要去参加中式婚礼的样子,红色的大衣,配黑色高跟靴子,肤白胜雪,唇角鲜红,眉目墨黑,整个人都像画一样,就是太凶了点,上来就幸灾乐祸地嘲讽郑敖:“唷,这是哪位老人家?不是离家出走了吗,怎么又坐在这里吃饭啊?” 郑敖挑了挑眉毛:“听说你要当富太太了,病罗刹准备把他家在鄂木斯克的那个兵工厂给你当彩礼?” “这是哪个傻逼造的谣!”叶素素当即跳脚,脸颊上飞上两抹红:“老娘和他清清白……” “那你怎么一副今年工资不想要了的样子?”郑敖轻巧打断她的话。 叶素素大概被郑敖一句话堵得无言以对,敢怒不敢言地瞪着郑敖,大眼睛里简直要飞出刀子来,满脸都只写了三个字“算你狠”。 郑敖轻车熟路地抢走睿睿要夹的鸡腿,啃了两口扔到一边,又俨然主人一样舀了一勺我碗里的粥,喝了一口,不甚满意的样子,拿餐巾擦了擦嘴角,靠在椅背上表示自己吃完了。整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 “行了,你去吧。”郑敖打发叶素素走,叶素素也算能忍,刚才那样竟然都没有摔门走,仍然气呼呼地呆在旁边,可能真的是为了工资。郑敖一挥手她就转身了,可郑敖又叫住了她。 “等等,”郑敖不管叶素素一脸要把包甩到他头上的样子,仍然优哉游哉地:“见到宁怀仁替我带句话。” “什么话?”叶素素这种急性子已经要打人了。 “就说明年的计划不用他参与了。”郑敖轻描淡写:“让他好好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叶素素一副震惊的表情。 “老大,你不要发神经好不好,”她显然不是第一次接受郑敖这种打击了,表情和语言都很到位:“人家前期资金都准备好了,你忽然说不用就不用了,至少给个理由先啊……” “理由?”郑敖笑起来:“大概是因为我刚回北京,他转手就把我手机号给了他的宝贝弟弟吧。” 我想我明白他们在讨论什么了。 宁怀仁,是宁越的哥哥。 叶素素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 郑敖话一出口,她径直就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觉得手上的勺子瞬间就重了起来。 郑敖确实是本能地知道怎么做可以让每件事利益最大化的,他如果真的记恨这件事,大可以在我不在的时候吩咐叶素素,他在这里说,不过是要告诉我,他是为我这样做的。他为了我,也愿意这样做。 以他的心性,不至于抱着要我体贴他说“我不介意”然后让他收回成命的心思,他还不至于耍这点小花招。 他只是要我知道。 可惜他不知道我在乎的从来不是这个。 “叶素素,你可以出去下吗?”我先问的是叶素素。 “哦,哦,好。”叶素素在我面前向来是不会太凶的,顿时收起包退了出去。 “管家,带睿睿去玩。” 我并不是怕他们听见什么,看见什么。 我是很顾忌别人的眼光,但我既然决定坦诚面对,就不会再回头。我只是觉得两个人的时候至少不用顾忌那么多面子,可以更坦诚一点。 “郑敖……” “你不用反对。”郑敖先告诉了我:“我说出来是让你知道,不是想让你反对。” “我知道。” “你太在乎宁越了,”他伸出手来,碰着我的脸,目光似乎这样深情:“你不肯告诉我,我只好自己猜,这件事必须得到解决。我讨厌你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有沙子。” 我猜错了,他不止要我知道,还要我告诉他为什么。他这么聪明,自然知道我们之间还隔着很多事,他一天也懒得等,雷厉风行加以剪除,一个个剪下去,最后剩下的就是真相。 而我却这样恐慌,像摆在砧板上的洋葱,一层层剥下去,得到眼泪又怎样,也许剥干净了,最脆弱的芯就露出来了。 我知道原谅是很难的事,但不知道这样难。 除去不甘心,除去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过往,还有原谅的过程,不只是他一个人有苦头要吃,我也必须直面以前的我,那个像偷窥者一样,卑微而带着点嫉妒的我。 郑敖没有再逼我。 “管家,”他径直叫外面的管家:“准备礼物,我和小朗要去宁家参加婚礼。” 我抬头看着他:“我不去。” “确定恋爱关系,公开难道不是非常正常的事?”郑敖拿大头衔来压我:“我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但我们只是在尝试而已……”我仍然试图挣扎。 “我并不是要宣布和你订婚。”郑敖恳切地看着我:“只是一起出现在公众场合而已,我们都住在一起了。” “我们也可以不住在一起。”我这样回答他。 郑敖沉默了下来。 我知道我大可以拿过往来压他,但我刚决定要往前看,我第一次尝试着谈恋爱,也许这辈子也就能尝试这一次。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参加婚礼……”我把语气放软了:“你要证明什么呢?” “罗熙。”郑敖简短说了两个字。 “又关他什么事呢?我和他只是朋友关系。”我竭力解释。 “我介意他是因为他喜欢你。”郑敖最终还是绕回来:“那你介意宁越什么呢?” 我没办法回答。 “我和很多人上过床,我知道那时候我犯了错,我愿意做任何事去弥补,如果你觉得不能弥补,那我也可以等。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可以接受,只要你告诉我。”郑敖看着我眼睛:“小朗,你什么时候才能告诉我?” 我没回答他。 我只是站了起来。 “我们去参加婚礼吧。” 86复杂 我不知道郑敖怎么做到的,去参加婚礼的路上,我还在想着这件事的时候,他好像就已经放过这件事了。就好像整理文件的时候遇到暂时不能解决的问题,就放进一个文件箱里,摆在桌子下面,等到时机成熟再翻出来。 他很快就像早上醒来时情绪一样高涨了,地主一样懒洋洋搂着我靠在沙发上,指挥叶素素给他拿饮料,告诉我宁家的饭菜向来很难吃。 我想这是因为他曾经以为我死了,所以开始把底线放得特别低吧。 诚如他所说,只要我活着就好。 这是我第一次到宁家。 婚礼反正都大同小异,还不如以前郑敖和叶素素的订婚礼,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传说中的“病罗刹”,果然是个俄罗斯人,金发蓝眼,古典直挺的高鼻子,为人很有风度,倒是叶素素一到他面前就有点凶巴巴的,像个闹别扭的小女孩子。 郑敖现在掌着权,郑家风头劲,宁家对他热情得很,也顾不得辈分,宁先生亲自出来接的。只是和郑敖打了招呼之后,眼睛就落到了我身上。 “这是许朗。”郑敖不知道哪里找来的形容词:“我爱人。” 宁先生是老派人,听了这称呼似乎有点尴尬的样子。我虽然在李家长大,但和李家父子没什么关系,花的也大都是我爸的钱,他们大概没见过我,也只从传言里听过我。 我朝他点了点头。 “你好,我是许朗。” 终究是讲风度的大家族,宁先生虽然脸色尴尬,也还是和我打了招呼:“你好。” 结婚的是宁家长子宁怀仁,比郑敖他们还大上几岁,只是能力似乎不如郑敖,没听见什么名声,新娘也是门当户对。 宁家给郑敖专门安排了休息室,当初宁越找我麻烦之后,李貅似乎搞出过什么事,所以和宁家现在没什么往来,今天也没看见他。 我打了个电话给管家,问睿睿怎么样了。睿睿大概就在旁边,抢着接电话。 叶素素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进来,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进来就在我肩膀上锤了一拳:“你行啊!许朗,外面都快闹翻天了……” “什么闹翻天了?”我不解。 “还不是你家这位弄出的动静,”叶素素指着一边懒洋洋玩我手机的郑敖:“那些老头子都快气死了,一个个叫着世风日下,摇头晃脑的样子,简直要替郑家收拾门户了。” 我知道他们在气什么了。 长久以来,这种事就跟私生子一样,是上不得台面的,私底下玩得再过分,只要不闹到台面上来,都是懂事识大体。但是摆到台面上来,任你再好,也是忤逆,是道德沦丧。宁家现在大概已经在想郑敖是不是故意削他们的面子了。 “您老人家这次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叶素素拍拍我肩膀:“他们跟我学郑敖的话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会扇郑敖两巴掌呢。” “为什么要打他?”我看了一眼郑敖:“他又没说谎。” 郑敖听到我回答,本来好好的,连忙装成一副委屈的样子,在我身上蹭蹭,叶素素抖着鸡皮疙瘩跳开三丈远:“老板,拜托你不要恶心人好不好。” 我说的是实话,我并不觉得我和郑敖的关系需要证明什么,当初郑敖关着我又要和叶素素订婚的时候,我就已经越过这道坎了,最丢脸的时候都过了,相比那时候只要想到外面谈论起我的语气都想躲进地洞里的心情,现在不过是小意思。 “不过老板你得管管了,”叶素素推推郑敖:“有些人说话太难听了,贺连山那混蛋尤其贱,说许朗是兔儿爷。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郑敖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们又不是开了天眼,怎么知道我是兔儿爷。”我拿起一边的书来看:“明明郑敖才长得更像吧。” 叶素素还是怕死的,知道这时候笑出来恐怕几年工资都没了,仓皇逃窜。 我看了一眼郑敖,他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叶素素可能怕我被郑敖欺负,叫了病罗刹一起来,拉我去外面玩。 外面看我的样子都和看蛇蝎差不多。 同性恋本来不是稀奇事,我爸他们那一辈才是高发期,而且都闹得很激烈,钟离死了,陆非夏残了,我爸一个人在南方呆了十年,我们这辈就李貅一个,郑敖可能还是被我掰弯的。 只不过他们那一辈都还顾忌着长辈,兼之我爸他们脸皮薄,也都闹得心灰意冷,不想出来证明什么,一个个深居简出。没有碍着他们的眼,一个个相安无事。当初叶家有男孩子嘴贱,骂我爸,被李貅揍了,他们大概都把那人当个仗义执言的英雄。 人的心理真是奇怪,他们都玩女人玩男人,外面养着两三房,这叫潇洒,叫常态,叫人之常情。但是李祝融他们动了真感情,真抱着一心一意白头偕老的心思。反而是丢脸,是不体面,不懂事。要不是他们一个个都是人中之龙,用能力说话,那些背后的言刀语箭都会明着来。 我从来不想在这群人里得到什么赞许和肯定,也不需要他们的崇拜和尊敬,但我受不了他们的鄙夷,因为我鄙夷他们。所以当初被郑敖关着的时候,我不敢想外面的人是怎么传我的。 但郑敖以前和他们是一样的。 “许朗你喝酒吗?”叶素素端了一杯酒过来,大概是怕我一个人无聊:“你过来和我们跳舞吧。” 不管在哪里,这帮年轻人总是热闹的。这样严肃的老派婚礼,宁家客厅那么大点地方,到处都是花和各种陈设装饰,他们竟然也在中间放起音乐跳起舞来,快过年了,外面上学的都回来了,他们的字典里大概没有“识大体”这个词,嫌这个婚礼沉闷无趣,干脆自己开起party来。 我一辈子没做过这种事,现在想想,确实有点遗憾。 我是别人心目中的乖小孩,从不做出格的事,就算不出色,也安静礼貌,让人放心。我实在不懂为什么有些人能活得这样恣意,随心所欲,欢声笑语。长辈们各自抱怨着他们不听话,叛逆,太吵闹,其实心里仍然是一团慈爱。 我天生做不成这种人。 其实也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的人生活得太窄了,自尊心像绷紧的弦,经不起别人一句不满意的评价,不想去麻烦任何人,让任何人不开心。 我这样的人最开始也许让人省心,但是像王娴说的一样,我并不是没有情绪,只是收敛了起来,于是那些情绪在心里悄然腐烂,我整个人都活得不开心,连带着别人也紧张起来。因为他们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我开心。 古语说:人无癖好不可交。 没有情绪的人,大概也不足以交朋友吧。 “你去玩吧。”我看到了那个正朝这边张望的俄罗斯人:“我自己坐一会儿就好。” 叶素素还想再说,有人已经在叫她名字了,她把酒杯往我手里一塞,急匆匆地走了,还不忘吩咐我:“你别乱走啊,有事就大声叫我。” 我以前没有过叶素素这种朋友,觉得这种人锋芒太盛,恣意妄为,总会不小心误伤别人。现在想想,比她给别人造成的伤害更明显的,是她身上那种蓬勃的生命力,所有她身边的人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而人生的精彩,往往也是她们这些人体现出来的。 反而是我这种人比较麻烦。 她担心我会出状况是对的。 因为她走了不到三分钟,就有人从我身后走到了我身边。 “许朗,我们出去聊聊吧。” 我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会遇见宁越的打算。转身打量了他一下,仍然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没有以前那么开心了,有点被逼到末路的狼狈,只是这狼狈也有点不服气,眼底透出一点倔强来。 “出去哪里?”我没有动。 我仍然记得那一盆猪血,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实在称不上光明磊落。 “这是我家,我不会在这里对你做什么。”他一副被我的话侮辱了的意思:“以前是我听信了别人的话。” “什么话?”按他们的话说,我是个记仇的人:“杀猪的人跟你说的吗?” 这个玩笑显然很不好笑,宁越脸上那种仿佛受了侮辱之后的倔强更加浓重了。 “我误会了你,以为你是有心机故意留在郑敖身边的。”宁越大概是找不到准确的形容词:“他们都知道你喜欢郑敖。” 毕竟是年纪小,一句话就把王朗他们供出来了。 他那时候大概满心以为自己是正义的,有道理的,泼我是惩奸除恶,没打我是怕脏了手,唯有那盆猪血才能配得上我。 但那时的郑敖呢,他就任由着我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形象,活在他身边。 “我不太懂一件事。”我手指轻敲着宁家精致雕花的椅背,紫檀木料冰冷滑腻:“你和郑敖在一起,就算有一万个我在旁边,他那样轻描淡写地和你分手,也只能说明他不在乎你。你为什么觉得泼了我,郑敖就会和你在一起?分分合合是你们两个人的事……” 你为什么不怪他,反而来怪我。我仅有的作为也不过是接起了那个电话而已,郑敖那样风流的名声,谁都知道他不会长久,就算没有我,他也仍旧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我再纠结,再踌躇,我从不曾把责任怪到郑敖的任何一任床伴上,我知道他的那些过去,不是shakira的错,不是宁越的错,甚至也不是郝诗的错,只是因为他郑敖是个烂人。他有苦衷也好,他有前缘也好,他是关映教成的也好,是郑野狐教成的也好,结果就是他变成了一个烂人。 这样的谈话,对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事。我是在自揭疮疤,对于宁越来说,要对我这样一个人来低头,更是人生头一次这样大的折辱。 “不说这个了。”我收回了手:“你今天找我是为什么,不是揭旧账吧。” 宁越咬紧了唇。 “你跟郑敖说,不要让我哥退出,”他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我以后不会再纠缠他了。” “这话你可以自己去跟郑敖说。”我不接这个茬。 宁越哼了一声,眼神很是决绝。 “他今天带你过来,就是要我跟你道歉,这我还是知道的。”宁越显然也不愿意跟我多说:“你跟他说,话我都说清楚了,我们的事了了,电话是我自己一定要问我哥要的,让他不要再为难我哥。” 他说完就转身要走,我叫住了他。 “等等……” “什么事?”宁越把话说清楚了,倒是很洒脱的样子,双手插在裤袋里,仿佛又回到当初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少年的样子。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我问他:“你是真心喜欢郑敖吗?” 宁越嗤笑了一声。 “我不喜欢郑敖,一直追着他干什么,又不是有金子捡。” “你想和他长久的在一起?”我也不铺垫,直接问:“你知道他的性格有多烂,也知道他的过去,为什么还要追着他?” “我还以为你要问什么呢,”宁越不以为然:“因为我喜欢他啊,喜欢自然要追。何况我觉得他喜欢我,能为了我浪子回头。不是有句话吗?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最后一个。” “他对你并不好。”我这样说。 宁越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男人啊,怎么问这种问题?”他一副我问得莫名其妙的样子:“喜欢就追,追上了最好,追不到也努力过。要是不是郑敖是个女人,你不就想通了?男人追人,都是凭喜欢,哪是看别人对你好不好的,被拒绝被冷落都是正常的吧。你喜欢别人,追的过程中有相处,就是你赚了。又是你先喜欢上的,又要别人对你好,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买卖吧?” 我被他一番话说得呆住了。 “问完了吧,没有别的事了吧?”宁越不是很想和我聊下去的样子:“我走了。记得跟郑敖说我跟你道过歉了。” 他先前来的时候尚带着一点被人侮辱了一样的倔强,现在说完了,反而洒脱很多。一边往外走,还一边反着朝我摆了摆手。 我一直把他当做自己如鲠在喉的一根刺,他大概也把我当成一个自己栽过的大跟头,只是现在他已经放过自己了,我仍然在这里。 王娴说发泄情绪没什么,最重要的是不要压抑,否则就会心有不甘,就会越来越复杂。 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我自己制造出的一团复杂之中。 87花海 我本来以为参加婚宴就是吃过午饭就回家,但我还没回去找郑敖,叶素素就过来了。 “许朗,等会我们去四眼开的店里去玩,你也来吧!”她手边还拖着一个青年,西装革履,有点娃娃脸,看起来有点眼熟。 “我不去了。”我推辞:“睿睿还在家等我回去。” “你才多大啊,怎么一副老妈子的德性!”叶素素伸手就推我:“你那儿子鬼精鬼精的,一个人在家都没事的,何况还有那么多佣人呢。” “还是下次吧。”我看了看手表:“何况还有婚宴呢。” “切!你还准备吃婚宴啊。”叶素素像个不良少女一样:“宁家规矩那么多,东西又不好吃。我们都是露个面就出去玩的,难得聚在一起,你也来玩吧……” 我推脱不掉,还被叶素素指着自己额头:“你看你儿子打我的那一拳还没消呢,子债父偿,快陪我去玩!”我被她缠了一会儿,四处张望等郑敖来救场,她显然也看出来了:“你别指望郑敖了,要不是你在这,他也出去玩了。他在跟我姐夫说事呢,要不要带你去看?” 我被叶素素一路拖着,七绕八绕,又穿过一条回廊,不知道去了哪个休息室,里面全是稍有点年纪的人,都在吸雪茄聊天,连宁先生也在里面,叶素素在晚辈中是非常讨人喜欢的,有叔伯年纪的人亲切地叫她“素素”,她笑着打了招呼,带着我去了旁边的小房间里。对我做个“嘘”的手势,轻轻推开了门。 门里有烟味。 背对着门坐着的应该是叶素素的姐夫周勋,侧面对着门的是郑敖,旁边还有几个我都不认识的人,有位穿着军装,可惜我不太懂军衔,其中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那个有点眼熟。 “……他们那边已经不可能再让步了。”说话的戴着眼镜的那位:“而且说必须在晚上之前得到答复。” 郑敖轻笑了一声。 他在我面前都是嘻皮笑脸人畜无害的样子,嘴角常常带着点笑,但这次笑起来,就有点冷冷的意思,我感觉趴在我身后的叶素素似乎打了一个寒战,她肯定以前是见过郑敖这样笑的。 “现在东西还没到我们手上,他们自然可以狮子大开口。”郑敖懒洋洋地坐着:“钱不是问题,东西验仔细点。到手我们再另说,听说那边叛国罪还判得挺严重的。” “这样是不是有点太不讲道义了。”穿着军装的那位问。 郑敖笑了起来。 戴眼镜的那位也跟着他笑了,只有那个穿军装的没有笑,那是位非常年轻的军人,一脸正气,十分英俊,看别人都笑了他也不生气,仍然非常端正严肃。 “夏启安,你不去做世界警察真是可惜。”郑敖语调是非常轻松的,却全然不似平常在我面前的样子:“大家是在桌子底下交易,还讲什么道义。何况他们能卖给我,自然也能卖给别人,f22到手,我就弄断这条路,让他们去应付联邦调查局……” 那个被他叫做夏启安的军人仍然有点不赞同的样子,只是没有再反驳了。 郑敖说完,把头转了过来:“叶素素,你还要听多久墙角?” 他话刚说到一半,叶素素那叛徒就把我往前面一推,我整个人撞开了门,直接冲进了房间里。 他们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我身上,那个军人一副随时要过来放倒我的样子,戴眼镜的青年唯恐天下不乱地吹了声口哨。 郑敖脸上那种冷冷的笑容淡了,然后他勾起嘴角,又笑了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地站了起来,过来揽我肩膀:“小朗,你怎么在这里?” 我回头看,叶素素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我决定把她供出来。 “是叶素素她带我过来……” “我知道是她,别人郑偃也不会放过来。”郑敖语气极轻松,还看了一眼周勋,后者摊了摊手,表示自己管不住叶素素。 我还是感觉被他们看得有点如芒在背,十分想出去。 “刚刚叶素素叫我出去玩,”我跟郑敖解释:“我不肯跟她出去,她就说带我来找你,我以为你们只是在聊天。” “她要带你去哪?”郑敖一副我出现在这很正常的样子,还跟我聊起天来,我却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她说去什么四眼的店。” 所有人的目光都似乎转了转,连郑敖也看了一眼那个青年。 那个戴着眼镜的青年十分斯文地笑着,走过来,朝我伸出手,十分友好,我也只好和他握了手。 “你好,我叫万俟渊,复姓万俟的万俟。”他大概知道自己的名字很难记:“外号叫四眼。” 我“哦”了一声:“我叫许朗。” 他放开了我的手,仍然笑得温文尔雅。 我忽然反应了过来。 “四眼……”我说出口才想起叫外号不太礼貌:“你?” 他点了点头,朝我笑:“欢迎你到我店里玩。” 直到坐着车在去那个万俟渊的店的路上,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他的店里“玩游戏”。 叶素素倒是很兴奋,不知道是因为刚刚出卖我了愧疚还是真喜欢那里,一路上给我介绍个不停,一会说他店里的设备超级高端,就算我不玩游戏看电影也比电影院要爽,一方面说他店里的游戏本来是准备用于军方训练的,说我一定要玩玩。还给我把万俟渊的名字写了出来——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他叫莫崎渊,还在想哪有复姓叫莫崎的。 万俟渊的店其实并不像玩游戏的地方,更像一个小型的高科技展,正中央是巨大的屏幕,有一台台像汽车驾驶舱一样的东西摆在地上,也有各种型号的飞机驾驶舱,还有各种造型奇怪的头盔、武器、枪械…… 叶素素虽然是个女孩子,却是一堆人里面玩得最兴奋的,先是去研究了一下新到的武器,拿着一把好像电影里欧洲古代的重剑舞来舞去,又拿着一套据说是复原的峨眉刺看了一会儿,就拖着我去玩什么赛车游戏。 这次来的人不少,都开着车,店主万俟渊,叶素素家的病罗刹,还有那个我想起来叫酱七的娃娃脸,周勋,连那个穿着军装的夏启安也来了,一脸正气地四处张望着。 我被叶素素推推搡搡地拉到一个汽车驾驶舱上坐下,又被安上一副重得很的眼镜,戴上耳机,偏头一看,郑敖也坐了过来。 “你……”我刚要说话,他就系上了安全带。 “好好开啊,小朗。”他也戴上了眼镜,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的‘命’就掌握在你手上了。” 我还来不及说话,眼前的世界忽然一变,变成电脑的界面,我整个人都吓得缩了一下。 郑敖的手还搭在我腰上,这是实实在在的触觉,但我转过身,却看不到他了,只是眼前的界面跟着转了转视角。 我伸手摸了摸,摸到了郑敖的脸颊,他从小养尊处优,皮肤好得很,我说他像兔儿爷不是没道理的。 不过他这个人安分不了多久,我只是碰了碰他的脸,他马上把嘴唇凑了过来,咬了咬我的手指尖。 我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收了回来。 “好了,我现在要调场景了。”叶素素的话传了过来,眼前的电脑界面在变换着,一幅幅图片滑了过去,她还在询问我:“小朗你喜欢什么场景,沙漠?草原?丛林?” “随便吧。”我也不知道怎么自己就到了这地步,只想玩完这盘就赶紧走了。 “那我选丛林了!我最喜欢丛林了!来一盘丛林,来一盘悬崖,那才刺激呢!”叶素素兴奋地说。 不用看我就知道,能让她兴奋的,绝对不会是什么我喜欢的东西。 眼前的场景一跳,变成了一片茂密的丛林,简直和3d电影的画面一样立体又清晰,连枝叶间漏下来的阳光都十分逼真。树丛茂密,连路都被遮住了,我开的似乎是一辆越野车,我朝右边转了转头,一辆更为高大的越野车在我旁边,那应该是叶素素的车。 眼前出现了倒计时。 我握紧轮盘,踩离合挂档。 倒计时结束的瞬间,我的车骤然冲了出去,一头扎进了丛林中,茂密的纸条直接抽在了车窗玻璃上,这逼真度吓得我往后一缩,郑敖拍了拍我正在挂档的手,我总算安心一点。 “哟呵!我先走了!”叶素素在耳机里喊道:“小朗加油追上我啊!” 眼前一花,她那辆巨大的越野车跟一只蛮牛一样摧枯拉朽地冲进了丛林之中,一个急转,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她还说李貅是蛮牛,她开车的方式才和蛮牛差不多。 我急着让车慢下来,倒不太想追她,郑敖握着我的手,帮我挂档,低声安抚我:“别管她,我们慢慢开。” 车速渐渐慢下来,树枝抽打车窗的感觉也没那么恐怖了,眼前一亮,车辆似乎冲出了丛林,外面是世外桃源一样的山林,有点像我陪睿睿看过的地心历险记里的世界,高大的石山,长着五颜六色的树木,瀑布从山顶倾泻下来,到处都是奇花异草,各种颜色的植物,大概是因为百分百拟真的世界太难做了,所以弄得像幻想世界。 我慢悠悠地开着车,带着郑敖在树林间穿梭,有高大的参天古木,茂密的草原,汽车一头扎进花海里,无数花瓣被冲得飞起,惊起无数色彩斑斓的蝴蝶,我被这景色引得惊呼了一声。 “小朗很喜欢这里?”郑敖问我。 “挺好看的。”我把车速降得更慢,想要多在花海里开一会儿:“要是这种游戏对视力没有影响的话,我下次就带睿睿来这里玩。” “其实现实中就有这样的景色。”郑敖说:“我曾经开车去过伊犁,那边有花海,而且星空也很好看。” 我反应了过来。 睿睿如果在郑家长大的话,看这样的景色也不是难事吧,别的不说,李貅郑敖他们小时候每年都要出国旅游,再漂亮的地方也见过了吧。 “也是。”我忽然觉得有点意兴阑珊,连耳机里叶素素在大叫“我赢了”都没管:“以后他应该可以亲眼看到比这更真实的吧。” 郑敖握住了我的手。 “小朗。”他轻声说:“我是说,以后我们三个,一家人,出去旅游吧。” 耳机里叶素素仍然在叫:“哈哈哈,老娘的技术是不是惊天动地啊!崇拜我吧,许朗……诶,许朗,你的车怎么停下来了。” 88底线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情况。 于是我把车开到沟里去了。 玩了一会,大家都饿了,不知道谁叫的东西,有披萨,有各种烤好的腊肠,几份沙拉牛排之类的,还有一大罐子粥和炸鸡,饮料有冰啤酒和酒,各种汽水,就是没有矿泉水。 郑敖在一堆汽水里选了口味最清淡的,尝了一口,递给了我。 我很少和这么大拨人一起玩,万俟渊店里高科技装备齐全,却连一张像样的大桌子都没有,东西都挤挤攘攘地堆在一张小桌子上,大家或坐或站,叶素素不知道从哪里拖来一张毛茸茸的沙发,抓着一个比她脸还大的三明治在吃,那个俄罗斯人站在她旁边跟他说话。 郑敖给我找的坐的地方是一台投影灯上面——倒是很适合坐,因为又大,又光滑,像一个台子一样,不过感觉应该很贵,因为万俟渊看起来非常心疼,总是时不时往这边看,所以我就虚靠着,没有真的坐下去。郑敖对这里吃的都不很感兴趣的样子,就是老是蹭我的东西吃,我喝粥他就要喝,专门给他喝他又不要了。 “等会我带你玩飞机。”他咬了一口我在吃的披萨,揽着我肩膀。 我看着那个正皱着眉选饮料的夏启安,他大概想从这些汽水和酒里面选一瓶水出来。就算大家都在乱玩一通,连周勋也在玩枪,郑敖西装早就脱了,衬衫领口都解了几颗扣子,他仍然一丝不苟,连站着吃东西都身姿挺拔。 “他是夏家的人吗?” 郑敖正在研究我吃的披萨是什么料:“看那个德性就知道姓夏了,喝个饮料都怕被资本主义腐蚀。” 夏家的人向来自律又正直,算是这堆人里面最独树一帜的了,郑敖喂了一口披萨给我吃,又十分不爽,把我脑袋拗了过来:“他有我好看?” 我思索了一下:“他挺适合穿军装。” 不知道哪个字惹到他,郑敖忿忿不平地把披萨扔回盒子里:“我也有军装的!” “你不适合穿吧。”我说的是实话,郑家人穿衣服只能两个极端,要么极精致,要么极简单,军装他脸也撑得起,但总是不如剪裁完美材质高档的风衣好看。 他彻底生气了,一副等会就要去把夏启安打一顿的样子,粥也不喝了,抱着手臂不说话。不过我倒是不太担心夏启安,夏家人打架应该很厉害的。 下午又乱玩了一番,郑敖执着于跟夏启安比模拟驾驶飞机,夏启安解释了一会自己对这方面不太熟,最后还是在万俟渊的激将法下上场了,万俟渊这个人很聪明,有点像演义里的军师幕僚之类的角色。看起来文质彬彬,其实满肚子心思。 我坐在郑敖旁边,戴着眼镜看眼前视野里云海翻腾,飞机旋转着直冲而下,枪林弹雨,就算知道是假的,也被这比过山车还刺激的经历吓得心跳加速。 郑敖赢了。 大概是我脸色有点白,他一直在问我有没有事,叶素素还想带我去玩游戏,拿着枪就可以操纵游戏里的人物,举手投足都投射到游戏里,看起来十分厉害,可惜我对打怪兽没什么兴趣,自己坐到一边去了。 我天生知道选最安静最不起眼的角落,显然夏启安也在找安静的地方,我刚坐下他就过来了。 两个人坐在一起,总得说点什么,聊天气似乎有点太傻了。 “你做什么职业的?”夏启安大概觉得自己在礼节上应该跟我搭话。 “律师。”我对夏家人还是很尊敬的。夏家是克己复礼又自律的军人家庭,夏家人都是真正的栋梁。 夏启安点了点头:“我是军人。” 看衣服就知道了。 “我是这两年调到北京的,所以你没见过我。”他执着而严肃地与我攀谈。 “哦,”我点了点头:“你以前在哪?” “在沈阳。” “你在那边遇到过李貅没?”我也就随便一问,夏家和李家向来不对盘,问他还不如问郑敖。 “见过。”夏启安十分认真地回答我:“他父亲把他调过去的。” 我想起了李貅在电话里骂娘的样子,有点想笑,他本来就挺凶的,在那边多呆一会儿,不知道会野成什么样子。 “他在那边怎么样?”我有点想笑。 “他不太喜欢东北。”夏启安告诉我:“李貅能力还是不错,就是喜欢和长官唱反调。” 意料之中。 “你现在和郑敖一起做事吗?”我跟他道歉:“今天打扰你们开会,不好意思。” “没关系。”他大度得很:“我们聊的不是什么要紧事。” 我找不到话可以说,只能拿起饮料来喝,他大概以为我是介意这个,正襟危坐了一会儿,又告诉我是:“我不歧视这个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歧视什么?” 夏启安以非常正式的语气告诉我:“我不歧视同性恋。” 被一个正直的人这样特地告知,滋味还是有点奇怪。 “我知道。”夏知非就是大逆不道的第一个元老,他现在的身份俨然是夏家的继承人,不可能歧视这个。 他大概是怕我不相信,还解释了一下。 “只要是感情,都是一样的。”夏启安告诉我:“郑敖对你很好。” 不知道他哪里得出来的结论,我也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拿起饮料来喝了一口,还是非常难喝,想起夏启安吃东西的时候在找饮料,正好转移话题:“你刚刚喝的是什么?” “清酒。”夏启安告诉我:“跟水差不多,有点甜。” 我还来不及细问,郑敖已经走了过来,就坐在我身边,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夏启安和我都没惹他,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 我陪他坐了一会,自己去冰箱里找饮料喝,看来看去,只有一种瓷瓶子里装的有点像夏启安说的清酒,拿了两瓶子过来喝,确实味道有点甜。 第一个发现我的状况的是叶素素。 她去玩了一会格斗游戏,跑过来找我,直接叫了一声:“许朗你脸好红啊!” 我摸了摸脸,好像是有点发烫。 郑敖凑过来查看我的脸,大概是闻见酒气了,皱起眉头:“你喝了什么?” 我被他们一副慎重其事的样子弄得昏了头:“没……没喝什么。” 郑敖已经拿起放在一边的酒瓶子在看了。 “我以为这个是清酒,”我跟他解释:“是有点甜的。” 人都围了过来,我对这场面有点不知道怎么应付,感觉跟审犯人一样。叶素素看了一眼酒瓶子,笑了起来:“行啊,小朗你还学会喝酒了。” 郑敖站了起来,已经取了衣架上的大衣回来了:“我先带小朗回去,你们玩。” “我没事的。”我说着,站起来想去洗手间洗把脸:“你们继续玩。” 坐着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站起来才觉得天旋地转,脑袋重得很,明明是朝前面直走,整个人却控制不住地往左边歪。郑敖伸手来扶住了我,给我裹着衣服:“叶素素,去把我车开过来。” 叶素素笑着欣赏了一下我走路走不稳的样子,终于跑去开车了。 我迷迷糊糊地被郑敖带着往外面走,电梯一晃,我更加晕了,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往下面栽,只想找个地方睡觉,醒来再说。郑敖却一直带着我往外面走,不知道谁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被郑敖骂了一句还不走,我被扶到车上,坐在副驾驶座上,郑敖在给我系安全带,我侧头靠在座椅靠背上,冰冷的真皮材质,贴着我脸,我觉得我脸颊可能真的很烫。 郑敖系好安全带,用手背探了探我的脸:“小朗,难受吗?要喝水吗?” 我把脸压在座椅上,不想和他说话。 车一开动,更难受了。脑子里一团浆糊,又重得很,胃里翻江倒海,整个人像一个调料罐子,里面各种滋味全部混成一团,控制不住地要往外涌。 这地方离郑家不算近,一路上开开停停,我还下车吐了一回,郑敖怕我冷,一直拿车上毯子裹着我,我站在北京冬天冷冽的空气中吐的时候,他在旁边暗自发狠:“夏启安那个混蛋!给我等着。” 关映教他自私,也不是没好处的,至少人自私一点,不用在乎别人,也就不会因为别人难受而跟着难受,却又无能为力。对他这种人来说,这就是生活里难得的不如意了。 折腾了一路,终于到家。 管家早就接到消息,准备了热汤热饭,郑敖先带着我漱口洗脸,把带着酒气的外套剥掉,然后喝点热茶,管家又送上来很多清淡的汤粥,说垫垫肚子。我不肯喝粥,厨房不知道做的什么点心,又香又软的馒头状,带着植物的味道,吃了半个,不是很反胃。 “让许先生去睡觉吧。”管家在旁边小声指点郑敖:“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我蜷在被子里,闻见自己身上的酒味,总觉得有点头晕。找了一套衣服,摇摇晃晃地去洗澡。 其实吐过之后头脑就清醒了,就是身体仍然有点醉着,不听控制。 我本来只是想冲一冲,但看着陶瓷浴缸被暖色灯光照得很光滑漂亮,忽然觉得泡个澡也不错,就是等放水要很久,我一直坐在旁边等,还差点摔了一跤。 全身都泡在热水里很舒服,当然也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当初我被关在郑家,叶素素就力劝我喝点酒,说喝一点点不碍事,还会心情好,避免我得抑郁。现在才发现确实是,人喝了酒之后,看整个世界都是带着光的,明亮温暖的,控制不住地想笑,甚至想哼一点歌。 但我爸是从来不赞同人酗酒的。 我在浴缸里哼着歌的时候,郑敖回来了,在外面停了一会,然后敲了敲门。 “小朗,你在里面吗?” 我“嗯”了一声。 他推了推门:“我进来了?” 我换了个姿势,发现浴缸没办法趴,还是蜷着舒服,四周都是温热的水,感觉像小孩在母亲的肚子里。把手指张开在水里划,水从指缝间滑过去,感觉很舒服。我把两只手都张开,在手里划来划去。 郑敖穿着一件衬衫,下面是比较窄的裤子,大概是为了穿靴子,整个人高挑又瘦,站在浴缸前,挡住了我的光。 “睿睿没睡觉,一直在等你。”他告诉我:“我告诉他你不舒服,让他不要来吵你。” 我没有理他。 都说喝了酒开心,其实喝了酒就把什么都忘了,要看着他很久,才能想起来。所以喝了酒什么都不记得,大脑一片放空,最是开心。 郑敖不知道从哪里拖来一张凳子,在浴缸旁边坐了下来,又拿来一个沐浴球,开始往上面倒沐浴露。 “洗完就去睡吧,”他的声音有点哑:“老是玩水会感冒。” 我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神幽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喝酒吗?”我问他。 他脸上表情很严肃,一点笑容也没有:“我最后一次喝酒,是三年前。” “你喝酒也很开心吗?也会什么都不记得吗?” 他把我手臂拖住,用沐浴球在上面刷。 “喝酒是逃避,”他说:“我没有需要逃避的事。” 我转开了眼睛:“但是喝酒让我很开心。” 郑敖刷完我手臂,开始刷我的肩膀:“现在的生活让你这么不开心吗?小朗。” 他问住了我。 “我不知道。”我看着浴缸里清澈的水面,我的膝盖上掉了一点泡沫,我在出神。 郑敖让我坐起来,开始替我刷后背。我看着浴室的墙,有点发愣。大概是因为有酒壮胆,还是因为没看着他的脸的缘故,我这么容易地就说了出来:“今天我遇见宁越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 光滑的浴室墙上,有一条色彩斑斓的带子,是用许多颜色璀璨像宝石一样的小碎格瓷砖拼成的,宝蓝,深紫,墨绿,明黄……非常好看。 “我不记得了。”我被他刷着背,又有点发呆:“你真的不喜欢宁越吗?” 郑敖手上的动作毫无停顿,他“嗯”了一声,声音暗哑地告诉我:“我从来不喜欢他。” “但是你和他在洗手间里做爱。”我回过头来,看着郑敖的脸:“我都看到了。” 郑敖的动作停下来了。 他的头发沾了水气,有些滑了下来,一缕一缕地挡在眼睛前,他的眼睛看着水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对他迫不及待。”我告诉他:“你愿意和他上床,你这样喜欢他,在洗手间里就失控了,但你从来都不会对我失控。” 郑敖抬起了头来。 他的眼睛澄澈如黑曜石,瞳孔深处似乎有星辰,光一直照到我心里来。 他说:“也许是因为我把所有的放肆都给了别人,但是全世界这么多人,我却只会顾忌你一个。” “你说的顾忌,是指‘不是我喜欢你,你就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吗?”我平静地问他。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应该是生气了,但他没有发作,而是凑过来吻我。 我不觉得在这时候接吻是个好主意,但是他吻得气势汹汹,把我整个人都按在墙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扑进了浴缸里,因为他身上都是水,我在挣扎,我的手背擦过墙上那条五彩斑斓的带子,磨出了血,我觉得痛,他太重了,压得我骨头痛。 有那么瞬间,我觉得他大概是想杀了我,他有点像只狮子,或者别的什么猛兽,每个动作都像要把我撕碎了吞下去。 我听见了我自己的惨叫。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放开我的,我一直在惨叫,挣扎,用脚踢他,想把他推开。 我有点精疲力尽。 而他站在浴缸边上,全身湿透了,水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来,他的头发都湿透了,脸上还有我的抓痕,他像是一只斗败的狮子。 他说:“小朗,你看,我们两个人,到底是谁对谁没有兴趣?” 我蜷在浴缸里,不想听他说话。 他仍然站在那里,他说:“小朗,你说我对你是在乎,不是喜欢。那你对我又是喜欢吗?你连和我接个吻都要叫成这个样子。从你十七岁开始,我碰你的时候,你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透着抗拒。你管这叫喜欢吗?” 我并没有说话,我怕我的声音会发抖,那样未免太可怜。 过了很久,我才平静地告诉他:“也许是因为从那一年起,你就开始和名字都不清楚的人上床。所以我嫌你脏……” 郑敖没有说话。 他只是咬紧了牙关,然后一拳砸在了摆放东西的小台子上,玻璃迸裂开来,各种洗浴用品落了一地。 他摔上门,然后走了出去。 我又把浴缸放满水,在一片狼藉的浴室里泡起澡来。大概喝了酒的人就容易犯困,我泡着泡着,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郑敖后来又回来了。 他换了一身衣服,把我从浴缸里弄出来,擦干我身上的水,替我穿了睡衣,吹干我头发,带我去睡觉。 睡下不久之后,我被吵醒了一次。 “没事,是佣人在收拾浴室,我怕你明天被玻璃渣子扎到。”他用裹着绷带的手摸摸我头发,低声安抚我:“继续睡吧。” 他这么快就平复了心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想,他对我的底线,确实是只要我活着就好。 89担心 第二天醒来,头痛得很。 怪不得我爸听到酒就跟听到洪水猛兽一样,肯定是吃过这个苦头。 睿睿起床起得早,坐在地毯上玩玩具,看见我醒了,跑出去叫管家:“我爸爸醒了!” 我揉着头爬起来,他已经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趴在我床边上:“爸爸爸爸,你起床了。” 我伸手摸了摸他 作品相关 (18) 脑袋。 “你吃了早餐没有?”我轻声问他。 睿睿点了点头,小手指抠着床单上的花纹:“爸爸,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没有,”我知道他对我身体状况一向是很担心的:“爸爸没事,最近吃了药已经好多了。昨天是出去玩了,累着了而已。” 睿睿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管家很快送了早餐进来,显然是给郑敖报了信了:“先生正在开早会,说很快就过来看许先生。” 我起床去洗漱,睿睿也跟过来,我想起昨晚浴室里的景象,怕地上有没收拾好的玻璃渣子之类,让他站在外面,不要进来,睿睿仍然是矮矮小小的,靠着门,小声跟我说他老师教他学东西的事。 我喝汤的时候,郑敖过来了。 他早就谙熟“如何在争吵之后第二天的早上装成若无其事”这一门绝学,神清气爽,跟我说“早安”,看我因为头疼而皱着眉头,过来替我揉着太阳穴。 “现在知道喝酒的后果了吧?”他一面替我按摩,一面笑我:“看你以后还敢碰酒。” 有睿睿在,我也不想和他冷战,但是怕睿睿以为我是个酒鬼,辩解了一句:“我又不知道那酒这么厉害。” 夏启安说有点甜,我喝起来也确实有点甜味,在我想法里,酒应该都是烧喉咙的,甜的应该更像是饮料,所以就放心喝了两瓶,谁知道后果这么惨重。 睿睿不知道听没听懂,睁着大眼睛看着我们,小脸上担心的神色渐渐淡了,也带上一点笑容来。他嘴角弧度尤其像郑敖,没有表情都像是在笑,一笑更是春风十里,好像全世界的花都在一瞬间开了。 郑敖回去工作的时候,睿睿就和我一起躺在床上,挤在我怀里,让我讲故事给他听。其实睿睿真正口齿不清懵懂不知世事的那一段童年非常短暂,他很快就不需要配图画的书了。但我有意让他明白,这世上并不是只有快、准、好,才是值得追求的。有时候和家人靠在一起,漫无目的地讲一个下午故事,也是对人生来说非常重要的事。 讲了半个故事,睿睿忽然反过头来问我:“爸爸,你还生郑敖的气吗?” 我不解:“为什么说我生郑敖的气?” “郑敖说了,他犯过一个很大很大的错误,爸爸一直不愿意原谅他。”睿睿忧心忡忡地问:“爸爸还没有原谅他吗?” 我摸了摸睿睿的头:“爸爸也不知道。” 睿睿脸上担忧的表情更重了。 “他们都说我很像郑敖。”睿睿问我:“我以后也会犯这么大的错误吗?”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爸爸一直教睿睿要对人好一点,就算那个人没有你聪明,也不会对他太坏。就是为了避免睿睿犯下这样的错误。”我这样告诉他:“还记得爸爸教睿睿的话吗?” “记得。”睿睿反应很快:“只要心是好的,就不会犯下非常大的错误。” “睿睿要记住这点。”我安慰他:“就算别人不能保证,但是如果睿睿是在爸爸这里犯下的错误,只要心不是坏的,爸爸就会原谅睿睿。” 睿睿放心了一点。 过了一会,他又问:“那郑敖那时候的心是坏的吗?” 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他。 我总觉得,郑敖的性格,并不全是关映的错误。郑家人天生的共性也有很大的原因在里面,正如我以前所说,他们聪明得过了头,所以把别人看得太轻了,除非是爱那个人,否则别人的喜怒哀乐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只是因为他们嘴角常常带笑,所以一般人看不出他们这种根植在骨子里的残忍而已。 但是我看着睿睿从小长大,在我的约束下,并没有像郑敖小时候一样。睿睿虽然嘴上倔强,对牛牛却很好。 而且就算是郑敖小时候,对我也是很好的。 我越想这个问题,就越觉得问题在朝一个我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 如果郑敖并没有那么坏,而且如果他也喜欢我,那我们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就还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我也有错。 这种错,并不是那种别人说对不起你说“没关系我也有错”的那种错。 而是要对目前这个状况负责任的错。 下午医生过来给我检查身体。 郑敖守在一边听,直到听到医生说“可以进行适当的体育活动”才放下心来。 医生在给管家和我讲注意事项的时候,他在外面打电话,打着打着人都不见了。 我本来准备检查完去看看睿睿的课上得怎么样了。结果管家过来跟我说,说郑敖在后院练功房等我。 我以为是睿睿在学功夫,叫我过去看。 结果过去一看,后院里静悄悄的,一个佣人没有。 郑家的练功房并不是很大,反正向来人丁单薄,也没有几兄弟一起学的场面,布置得很精细,离医生住的地方也近,用的是木地板,擦得光可鉴人,外面都是开得正好的梅花,院子里陈设着一些东西,也有石头的桩子之类,都很古朴。 我推开门看了看,郑敖盘腿坐在房间正中央,穿了一套宽松的练功服,纯白,有点像公园的老头老太太打太极穿的那种。 我不知道他要搞什么鬼,看地板很干净的样子,脱了鞋进去了。 “睿睿不在吗?”我四处张望,郑家到处都是古色古香的,连练功房也一样。郑家人学的都是中式功夫——也可能是因为天生底子没有李貅那种混血儿好,又不像夏家是正儿八经的军人,所以不使蛮力,学的都是技巧。不过不管怎样,郑敖那结实的腰腹比我这种软趴趴的还是好多了。 “睿睿在上英文课。”郑敖不知道在卖什么关子:“你换衣服,把护具也戴上。” “你要教我功夫吗?”我不明所以:“我这个年纪,学功夫应该晚了吧?” 郑敖站起来,给我把厚厚的羽绒服脱了,又要脱毛衣,我连忙自己脱,换裤子的时候总感觉背后有两道灼热视线,我自己捏了捏肚子上软软的肉,也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男青年这样有点自暴自弃。 换好衣服,郑敖给我戴防具,中式练功服配拳击手套,再加上头盔,有点不伦不类。 我难得看见他这样严肃,给我戴头盔的时候,垂着眼睛,睫毛非常好看,不知道在一本正经个什么劲。 换好装备,他带着我走到一个站在地上的沙袋前面,说是沙袋,里面其实是海绵之类,竖在地上,像个大号的木桩子。 “我教你几招吧。”他告诉我:“直拳,侧踢,还有过肩摔。” 我听起来感觉招招都是打人的:“你别教我打架,我只要防守就好了。” 郑敖完全不听,摆好姿势对着那沙袋就是一拳,打得沙袋往后一震,我也学他样子挥了一拳,沙袋往后面仰了过去,还好这沙袋有点像不倒翁,怎么打都不会翻。 “出拳要快。”他站在我身后,握着我拳头教我摆好姿势:“用的是寸劲,力气要打在沙袋上面,等你会用力了,沙袋就不会往后翻了。” 我看他出拳,似乎确实有点门道。他一拳下去都是闷响,整个沙袋都震了一下,不像我,一碰到沙袋就往后仰。 他教我练了一会出拳,让我休息再教我踢腿:“我们每样练十多分钟就行了,别把力气用完了。” 我不知道我们要留着力气干什么,但是按他说的,又练了侧踢和过肩摔。 他教我的侧踢非常恐怖,说是要把整个身体变成一条鞭子,把自己的脚当成鞭尾,运用好腰臀的力量,踢人的时候整个身体旋转,把力度传到脚尖,然后甩出去。 我看他一个侧踢把沙袋踢得飞开了,有点怕练成之后的效果。 过肩摔我学不会。 郑敖说我腰背力量不够,只教了我用力的方法,没有硬逼着我练,怕我闪了腰。 我稀里糊涂地跟他练了一顿,出了一身汗。他带着我坐下休息,给茶给我喝,问我要不要吃点心。 我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好了一些,吃了点东西。 然后郑敖叫我起来,带我走到房间中间。他在我面前盘膝坐下,我也学他样子盘膝坐下来,就是有点不熟练,有点想往前栽。 郑敖把拳击手套解了下来,然后把绑到脑后的头发解开,东西都放在手边,摊开手,表情十分平静地看着我。 然后他说:“现在,用我教你的方法,把我打一顿吧。” 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也平静地看着我。 我站了起来。 “你发什么疯?”我被他的话吓到了:“你教我功夫就是为了打人吗?真是神经病……” 他拖住了我的手,他手劲大得很,稍一用力,我整个人都被拖了回去。 “我请了三天假,事情都交代给他们了。”他用平静的语调说着疯狂的事:“哪里都可以打,包括脸,不用怕他们发现。” 我想推开他:“郑敖,你不要发疯,平白无故地,我打你干什么。” “我曾经对你很坏。”郑敖语气仍然平静,眼神幽深,说着的却是疯话:“我现在已经是这样了,时光不可能倒流,犯过的错没法弥补,就让你打一顿出出气吧。” 我用力推他的手。 “你不要把这些事混作一谈。”我不想被他绕进去:“感情的事是感情的事,为什么要通过打人解决。” 郑敖抓住了我手腕,熟练地一手控住我两双手,右手搂住了我的腰,他的脸靠得近我,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你嫌我脏,但我已经脏了。如果你想要用同样的方法报复我,我宁愿被你打死。” “你发什么神经!谁要报复你!”我就知道他这个疯子正常不了多久:“我没有说过要乱搞来报复你……” “但是你的心里有愤怒。”他眼睛逼视着我:“你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我不能让你继续闷在心里。如果你想发泄的话,就打我一顿。” “我不想发泄。”我竭力解释:“我也不想打人,你放开我好不好。你说了我们慢慢来的……” “我不能和你慢慢来了。”郑敖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严重的被害妄想症:“很快你就会出去工作,罗熙那个跟屁虫又会缠着你,装成无辜的样子接近你,你什么都不懂,很容易被人占便宜……” “我是个男人,他能占我什么便宜?”我理直气壮地反问他。 郑敖不说话了,看了我一会,眼神十分复杂。 “如果你不打我,我就要占你的便宜了。”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我想推开他,他却轻而易举把我放倒在地板上,作势要亲我,我躲开,他却得寸进尺地亲了亲我耳朵,声音十分轻佻:“小朗,我真的要下手了。” 我弓起膝盖想顶开他,却被他顺势挤进两腿之间,明显感觉到了他下身的变化。 这个混蛋!搞不好就是想借机上我而已! 我心里顿时腾起怒火来,我就知道他安分不了多久就会发疯,说什么会等我,会慢慢来,结果没几天就变卦了,说到底还是一个自作聪明的混蛋。 郑敖还要再亲我,我努力挣扎,抽出手来,劈头盖脸地抽了他两下,他反应过来,终于放开我的手,站了起来,我爬起来,追着他又是两脚,他也没闪躲。我抬手就是一拳。 这一拳大概确实有学到他那些功夫的精髓,不偏不倚打在他鼻子上,他闷哼一声,弯下身去,捂住了鼻子。 我本来还想袖手旁观一会,看他手指缝里似乎流出血来,去一边拿了毛巾,冷冷地递给他。 “捏紧鼻子,仰着头,不要动。”我没好气地吩咐他:“我带你去医生那里。” 他似乎很委屈的样子,一边走还一边拉着我衣服,我自己穿了羽绒服,把他的大衣扔给他穿着,去医生住的地方。 医生大概对郑敖这人的胡作非为已经习惯了,十分冷静地给郑敖止了血,还拿了个冰袋给他冰敷着。郑敖一副可怜的样子,牵着我衣服,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我带你回去睡觉。”我对他没什么好语气:“现在挨了打清醒点了吧?” 郑敖一脸的委屈,拿冰袋敷着肿起来的鼻梁,我懒得理他,把他替我拿着的毛衣抢了过来。 “现在知道装可怜了,刚刚干嘛去了。”我领着他穿过回廊,院子里的梅花开了进来,园丁大概也觉得这枝梅花的意境很好,所以留着没有剪,梅花上还带着点霜。我看了一眼,又继续教训郑敖:“只听过有人讨债,没听过有人讨打的。” 郑敖小声辩驳:“你心里一直憋着对我的气啊。” “我不该生你的气吗?”我反问:“你敢说自己没错吗?” 郑敖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他又低声嘟囔:“我只是想让你发泄出来而已。” “你就只能想到发泄这一条途径吗?”我被他气到了:“就算发泄,也一定要通过打人这种手段吗?你不是说了愿意等我的。谁说有不满有愤怒就一定要打人,也许我自己最后自己想通了呢?也许我自己久了就原谅你了呢?这世上最好的结局难道不是原谅而是报复吗?” 郑敖没话说了。 他低着头蹭了过来,然后伸手抱住了我,我挣扎了一下,发现他就算挨了揍还是很有力气,就随他去了。 他的下巴枕着我头顶,小声问我:“你真的会原谅我吗?小朗。” 我哼了一声。 “本来准备慢慢原谅,发现你这么蠢,决定一辈子都不原谅你了。” 他笑了一声,知道我是说气话。 “要是你真的愿意原谅我的话,那真的是这个世界最好的结局了。”他轻声说:“说不定我会从此相信世上是有神灵的。” 我没有被他哄过去。 “你既然也知道等我原谅是最好的,为什么还非要我打你?”我抬头问他。 他笑了起来。 鼻子上还贴着一个小小的创可贴,笑起来却仍然是春暖花开的样子。 他说:“我只是有点担心啊……” “担心什么?”明明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为什么忽然变得这样急切,我找不到理由。 他笑着沉默了一会,回廊里其实很冷,他背后披着厚厚的大衣,就这样抱着我站在回廊里,外面的梅花都开了,过几天应该就要下雪了吧。 他说:“担心罗熙对你太好了啊。” 真是莫名其妙。 90牛牛 下冬天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们一堆人在家里烫火锅。 前几年睿睿都还太小,不能吃太辣太烫的食物,我在那个盛产火锅的城市呆了几年,竟然都没好好吃过一次当地正宗的火锅,连口味都跟着清淡了好多。 这次是郑敖的朋友从内蒙回来,带了当地最好的牛羊肉,羊肉尤其多,是半片羊肉加一只整羊,直接交到厨房。厨房把那只羊栓在院子里的梅花树下面,我牵着睿睿过去喂草给那只羊吃,睿睿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一只羊,惊讶地围着那只羊看。 那只羊是白色的,毛很短,肚子圆鼓鼓的,像只小牛犊,性格却很温驯,睿睿看了它一会儿,告诉我:“牛牛一定没见过这么大的羊。” 说到牛牛,他爸爸已经和当初在我书店对面开冷饮店的林宜结婚了,我常常打电话给小欣问牛牛的近况,小欣和林宜是朋友,说起话来有点吞吞吐吐的。 我想牛牛应该过得不太好。 这事我不敢让睿睿知道,但他年纪虽然小,心里却对牛牛家的状况很清楚,所以他一直憋着一股劲,想要等自己变厉害了再把牛牛接过来。 其实这世上未必有那么多坏人,牛牛爸爸太年轻,心大,不知道如何照顾小孩。林宜是个性格强势的女孩子,对丈夫的过去也无法一点都不介怀,牛牛的爷爷奶奶一直对牛牛的身份有点怀疑,何况还夹杂着他爸爸退学的因素。再加上林宜的条件好,他们肯定会站到林宜那边。这其中没有彻头彻尾的坏人。但最无辜的其实是牛牛,他有什么错呢? 我知道从小欣那边问不出情况来,直接打电话给当初郑敖出事时李貅派来的那个叫林盈的女兵,让她有空去我原来住的地方走一趟,查一下牛牛现在怎么样。 林盈非常聪明,心思通透,又是当特种兵的,查消息厉害得很。查了回来,她只告诉我两句话。 第一句是:“那孩子的后妈怀孕了,全家人都在医院照顾她。” 第二句是:“这个天气,那孩子穿着凉拖在街上走。” 接到她电话的时候,刚好那只羊送到了。 我看着睿睿蹲在地上专心地喂羊,想到两个一起长大的孩子境遇相差如此之大,心里百般滋味都涌了上来。 我只是我不能扮演上帝,借着郑敖的势力为所欲为。我留下书店给小欣,就是希望她看在书店的份上,能记住我让她照顾牛牛的事,但她碍于林宜也好,是年轻女孩子不懂得照顾孩子也好,总归没做到位。光是想想牛牛这样冷的天光着脚穿着凉拖在街上走,我就觉得心里像有把火一样烧。 叶素素说我管得宽,说我天生妈命,圣父光环普照大地,一辈子操不完的心,但我想如果换了她是我,她也没办法当没听过这件事,这不是我性格的问题,而是因为我是一个成年人,我健康,独立,有着赚钱的能力,我不能骗自己说我无能为力。也许如她所说,这世上还有很多可怜的小孩,我管不过来。但是牛牛是牛牛,我看见了,我就有责任。 只是我无从下手,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牛牛的家人对牛牛只是不好,不上心,不管牛牛的温饱,除了让牛牛在大马路上玩之外,并没有直接危及牛牛的安全,在国外也许算是可以剥夺他们的监护权,但是这是国内,奉行的是“无不是的父母”。 我要插手,一则名不正言不顺,人家是亲父子,我只是个邻居。二则他们并没有伤害牛牛,只是忽视,不在意,牛牛在这样的环境下也能长大,也许会吃苦头受几次伤,也许上不了大学,但在社会道德看来,这是正常的,着世上有的是失职的父母,一切只能怪命。 我一直在犹豫,林盈是个很正义的女孩子,一直在等我回答,还时不时去看看牛牛。 促使我决定有所作为的事,是牛牛的一场感冒。 当时牛牛家人都在医院陪孕妇,连小欣也去了,是林盈带牛牛去的医院,还给他买了衣服和鞋,抱着牛牛在牛牛家门口等到十点钟,牛牛的家人才回来,林盈把药给牛牛的奶奶,她只客套地倒了句谢,连林盈嘱咐她牛牛药的用量也懒得听,更别说熬汤粥,直接让牛牛吃剩饭。牛牛是习惯了的,发着烧也乖乖趴在桌边吃,林盈看不下去了,就和他们起了冲突。 我接到电话的时候,双方都已经在警局了,林盈说她买了粥给牛牛吃,牛牛已经在她怀里睡了,很香,一点不恋家。牛牛奶奶只顾着骂林盈多管闲事,根本不想把牛牛抢过去。听起来似乎牛牛的血型和他爸爸的不同,他们也不去查牛牛妈妈的血型,就一口咬定牛牛是野种。 林盈大概对我一直以来的不作为很愤慨,大概是觉得看错了我,直接在电话里跟我说:“我看他们巴不得让人领走这个孩子,你要是不养的话,我可以收养他。” 她这是气话,一个没恋爱没结婚的小女孩子,自己还在当兵,拿什么养孩子。 我考虑了一会,决心问郑敖。 他虽然是个烂人,但是撇去感情的事不说,还算是非常聪明的。 我刚把事情说清楚,还没来得及分析利弊,郑敖就亲了我两口,我连忙闪躲:“你干嘛?” 他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小朗有事终于知道问我了,得好好奖励一下。” 我嫌他无聊:“那我下次不问了。” “别啊,”郑敖拖住我,把我拉到沙发上坐着,箍在他怀里:“继续说那孩子的事,我听着呢。” 我大略把为什么不能让牛牛继续在那个家里生活的原因说了一下。他似乎听进去了,又问:“那小朗为什么不把牛牛接过来呢?” 我说首先是我和那孩子没有血缘关系,走的又不是正当的收养程序,这点说不过去。其次我担心牛牛在这边生活得不好,会怪我们把他从家人身边抢走。 郑敖搂着我,听我说了一会儿,然后直接说:“做个dna。” “万一牛牛是他家的呢,”我有点急:“那样他们又不肯放牛牛,又不对牛牛好,两个孩子差别待遇,牛牛日子会很难过的。” 牛牛的性格太敦厚了,这点最让人心疼,也最招人欺负,现在牛牛还小,等他们发现牛牛根本不会反抗和抱怨不公平之后,就会对牛牛更差了。现在也许只是漠视,以后也许会加上言语,也许会骂,也许会打。我做法律援助的时候,见过家庭成员之间互相伤害的案件,往往是一方太过容忍,从而让另一方的虐待愈演愈烈。人心里是关着魔鬼的,你不知道无限制地纵容下去,人可以坏成什么样子。那些发生在智障人身上的案例才是真正的耸人听闻。 郑敖笑着搂住我的腰,把我当个抱枕。 “放心,不会的。” “为什么?”我追问。 郑敖勾了勾嘴角。 “牛牛父亲的态度,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但我没有直接让牛牛做dna。 我先让林盈问牛牛,是想来北京和睿睿还有睿睿爸爸一起生活,还是留在家里。如果来北京,以后就不能回去和爸爸和爷爷奶奶在一起了。 牛牛反问我:“那我放假可以回来看他们吗?” 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小孩子是很恋家的,父母再差,家里再穷,也本能地依恋着,一到天黑就要往家里跑。我做法律援助的时候,见过吸毒的父母,一贫如洗要卖孩子的父母,但无论如何孩子总是死死抱住父母的,只要一让他们离开父母,就嚎啕大哭。 我问这个答案,并不是想要听牛牛十分决绝地想离开那个家,只要他愿意离开就够了,这就说明他家人对他足够差了。 小孩子其实也很敏感,哪怕是憨厚的牛牛。 他也知道,他爷爷奶奶是不想要他了。 dna的钱是我给的,结果出来,我已经和牛牛家人谈妥条件,他们问我要牛牛这些年的生活费,抚养费,其实牛牛这些年在我家吃的饭比在他家吃的还多,但他们认定我也许就是牛牛真正的父亲,十分想要讹上一笔。 我把书店给了他们。 小欣没有信守承诺,书店一个月的纯利润最少也有几千,她竟然能眼睁睁看着牛牛光脚在街上走,她但凡上心一点,牛牛发烧就轮不到林盈来发现。 女孩子最初都是很可爱的,只是渐渐掺杂了别的东西,像林宜未结婚前还愿意给牛牛饮料喝,像小欣在超市工作回来还喂流浪猫,但是现实一点点逼近,一点点侵袭,每个人都渐渐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只有极少数像叶素素这般幸运而勇敢的人,才能一直保持初心。更多的人淹没在了生活的鸡毛蒜皮里,成为她们年轻时最讨厌的那类人。 林盈亲自送牛牛来北京。 我带着睿睿去接飞机,睿睿很骄傲的样子,他已经得到了所有老师的夸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教牛牛了。而且他还有一只羊和自己卧室的穹顶要炫耀给牛牛看。 牛牛刚发过烧,但还是很乖,不肯让林盈抱,他固执地要把他的小拖车带到北京来,那家人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打成了一个小包,只有几件衣服,据说有些衣服还被留下给他们即将出生的孙子做尿布了。 他几个月没见睿睿,有点认不出来的样子,牛牛来之前,我就和睿睿认真地聊过一次,睿睿被我提前教过要对牛牛好,伸手一把拉住了牛牛,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气哼哼地:“你来了!” 牛牛仍然是呆呆的,被他拖着,乖乖叫我:“睿睿爸爸。” 我把他抱了起来。 其实我一见到他,就再也没有怀疑过自己把他接过来应不应该了。 牛牛算是个脾气最好的小孩了,他的性格十分憨厚,天生能够原谅别人,当初他爸爸不太管他,他也没事,活得挺开心的。 但是现在他知道看大人的脸色了。 没有比这更让人伤心的事了。 回去的路上,牛牛趴在车窗上看,房车上还算舒服,郑敖坐在对面。 睿睿是个很骄傲的小孩,虽然牛牛来了他很高兴,但是牛牛没有像以前一样围着他转了,他也不肯理牛牛,气哼哼地抱着手坐在一边。 到家的时候,我带着牛牛先下了车,回来抱他的时候,他在郑敖怀里,十分生气地说:“那家人太坏了!牛牛都被他们变得不开心了!” 我摸了摸睿睿的头,轻声告诉他:“所以你才要对牛牛好啊,对不对?” 睿睿很别扭的样子,哼了一声,也没有答应。 吃饭之前,睿睿把自己最喜欢的一个乐高机器人给了牛牛。 “这个可以跳舞的!”他凶巴巴地告诉牛牛:“你拿着,晚上我教你怎么让它跳舞。” 晚饭仍然是厨房做的,我只帮着调了下火锅汤底,小孩子脾胃弱,用的是牛骨清汤底,红油的那一边是厨房调的,麻得很,睿睿和牛牛趴在桌边看,我用筷子给他们蘸着尝了点,睿睿皱起眉头:“辣!”牛牛在一边看着,忽然笑了起来。睿睿瞪他一眼,也笑了起来。 四个人吃火锅,有点不太热闹,我让林盈也一起吃饭,叶素素现在住在她舅舅家,离得近,一个电话过去,带着那俄罗斯人就来了,还顺带着王娴,八个人坐了一桌,叶素素上来就摸牛牛的头:“唷,这小孩长得好,虎头虎脑的。” 睿睿对她十分不爽,把她摸牛牛的手拿开。牛牛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没见过外国人,一心盯着那金发碧眼的俄罗斯人看,目不转睛。 晚上叶素素他们在客厅打牌,我给两个孩子洗澡。牛牛瘦了一点,也没有以前开心了,不过到家之后渐渐地好了起来,洗澡的时候专心地在浴缸里玩小鸭子,睿睿拿城堡撞他的鸭子,他脾气还是很好,只是憨憨地笑一笑,也不生气。 我在给睿睿收拾床的时候,睿睿跑过来告诉我:“爸爸,牛牛说晚上和我一起睡。” 我摸摸他的头:“你不会欺负牛牛吧?” 睿睿很严肃地摇头:“我又不是坏人。” 我没有多问,把两个小孩子洗干净,穿上睡衣,坐在床上吹头发,牛牛一直惊讶地看着睿睿卧室的穹顶,睿睿十分得意,拿出自己带图的儿童百科全书给他看。 我并没有对牛牛有什么特殊对待,嘘寒问暖之类,小孩子的忘性是很大的,一再提起反而不是好事。我只是周到地照顾他,用和对睿睿一样的态度来对待他,把他当成睿睿的弟弟,不偏袒,不优待,不在身份上进行区别,不要把他当客人,而是当家人。做过菜的都知道,最好的解冻方法,不是用热水,而是用凉水。不要用极端来融化另一个极端,这世上力量最大的不是冰,也不是火,而是平常。 不用提醒他,更不用区别对待他。只要若无其事,一切都像平常一样。他才会自在安心。小孩子其实是很强大的,他们天生地会自我治疗,治愈自己受到的伤害。 我曾经在牛牛那个处境呆过,所以知道怎样的态度才是最好。 牛牛和睿睿在床上玩玩具,我把房间的温度调得高一点,然后关上门。叶素素俨然是在客厅开赌场,打个牌也跟坐山土匪一样,架势大得很,只差嘴里叼根烟,嚷嚷着要让郑敖输到爬着走。俄罗斯人也坐了一方,盯着手里的牌专注地看,眼神跟看天书差不多,估计是看不懂,一手牌拆得七零八落的,给钱倒是很爽快。 叶素素虽然气势足,但是真正的角力是在郑敖和王娴之间的。 不知道他们打的是哪里的规矩,自摸加三倍,俄罗斯人频频放炮,一对对地拆开来打,估计是看哪个不爽就打哪个。和牌是很容易的事,两个人都憋着劲等自摸,王娴的牌打得滴水不漏,可惜郑敖运气好点,一手牌打到只剩一张,做的是清一色单吊一张五筒做将,最后一张竟然也能被他摸到了。 叶素素好不容易做好一手牌,和得前所未有地宽,一四七条都可以和牌,就等着俄罗斯人放炮。竟然被郑敖这种不可能赢的牌给赢了,气得要拍桌子。转头一看,俄罗斯人已经麻利地掏出一堆钱来了,眼巴巴地看着她给多少,准备跟着给。 王娴倒是淡定掏钱,她牌打得好,叶素素骂郑敖走狗屎运,她只是笑笑:“有时候运气就是比别的都重要,没办法的。” 郑敖越发得意,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揽着我的腰,骄傲得快飞起来。 晚上睡觉之前我去看两个小孩,吓了一跳,床上没有人。仔细看了一下,才发现那个一直当做摆设用的帐篷里透出暖暖的光来。 我走过去,蹲在地上,拉开帐篷的门。 他们两个把被子和枕头都搬到了帐篷里,管家当初准备得也精细,帐篷里铺了几寸厚的羊毛毯子,暖和倒是暖和,睿睿还把水杯和点心水果都搬了进来,把帐篷变成个小窝。台灯被夹在帐篷顶上,两个小孩都窝在帐篷里,头挨头地趴着看书。牛牛还是一个字都不认识,专心地看着图片,听睿睿给他讲犀牛和寄生在犀牛身上的小鸟。 我摸了摸他们的头,让他们早点睡,睿睿满口答应了。牛牛也比刚到时随意多了,乖乖地跟着睿睿点头。 我关了灯,自己回了房间。小孩子开着灯睡觉不好,影响发育。 91阳光 郑敖比小孩还不让人省心,我不过去看下孩子,回来一看他已经洗完澡了,敞着睡衣领口,头发湿漉漉地坐在椅子上吸烟,看见我就笑:“小朗快来帮我吹头发。” 我先给他把弄湿的领口吹干了,一面用小风给他吹着头发,一面跟他低声说着话。 “……我其实一直还挺担心的,”我小声跟他说着:“我总怕睿睿太聪明了,会欺负牛牛。” 郑敖勾了勾嘴角。 “睿睿不会的。”他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睿睿还挺喜欢那孩子的。” 我说的,并不是当初李貅欺负我那种欺负,睿睿和牛牛相处了那么久,已经可以容得下牛牛了。我只是怕他仗着牛牛现在是我家的人,而肆无忌惮地伤害他。牛牛是个性格憨厚的孩子,对家人都是全心全意,就算他爸爸没怎么管他,他每天天黑时候还是拖着个小拖车坐在家门口等他爸爸回家。他最后离开,也是因为他知道他家人不要他了而已。 这世上有几百种心态,最忌有恃无恐。 时间对我来说总是不够用。 本来准备等身体情况稳定下来就回去上班,但是因为牛牛的缘故,我就想等他适应这里之后再考虑工作的事,结果这一等就快过年了,李貅都回来了,我爸那边催着我带睿睿过去吃饭,我索性把牛牛郑敖都带了过去。 李家总是老样子。 一个幸福的家,总会让人感觉想要留下来,在这里仿佛一切都是安定的,慵懒的,没有什么需要着急、愤怒,你大可以无所事事地坐在阳台上晒晒太阳,等着吃午饭,或者随便找个舒适的角落消磨一个下午。 但这毕竟不算是我的家。 睿睿和牛牛都是第一次来,尤其是牛牛,他在北京还没安稳,又被带到这么大的地方来,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外面下着雪,牛牛比睿睿重,我抱起来有点吃力,郑敖自告奋勇帮我抱,捏了捏牛牛的肚子:“真壮实。” 牛牛非常不好意思,他和睿睿一样,穿的是羽绒服,毛茸茸的围领,一个白色的毛皮帽子,外面风雪大得很,李家管家打着伞来接,我看郑家管家看久了,总觉得他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我爸在家将养了一阵,精神好多了,还下厨做菜,李家两父子跟两个门神一样在旁边守着,郑敖和李貅不对盘,找了个李祝融不在的时候过去嘲笑他:“在东北把脑子冻坏了?看见客人不打招呼的。” 李貅在东北呆了那么久,脾气倒是一点没见好,仍然和郑敖针锋相对:“我只招呼客人,不招呼傻逼。” 郑敖笑得开心:“唷,改人身攻击了?你家陆嘉明呢,怎么留你一个人孤家寡人的啊,叫哥哥看着,怎么忍心秀恩爱……” 李貅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一副懒得和他说话的样子:“吃到嘴里才叫肉,现在炫耀只能说明你心虚。” 李貅难得这么冷静,郑敖也被激起了好胜心,两个人斗嘴的水平和小时候差不多,看起来十分幼稚,我怕睿睿和牛牛学坏,把他们带到客厅去玩。我爸在沙发上看书,他喜欢小孩子,所以被睿睿和牛牛围着问也非常开心,牛牛早餐没吃饱,李家吃西餐比较多,没准备什么点心,还好厨房烤了苹果派,我用刀切好喂给牛牛吃,睿睿一点兴趣没有,坐在一边翻我爸的书看。 我爸是很喜欢小孩的,可惜李家现在也是独门独户,冷清得很。他尤其喜欢牛牛,虽然牛牛不认识字,他还是摸着牛牛的头教他背诗。 郑敖被李祝融叫去书房的时候,我在花房外面碰到了李貅。 李家的玫瑰出了名的好,其中有很多名贵品种是不允许私自繁殖的,不过我爸上次不知道是听陆嘉明还是谁指点的,自己剪了两枝过来扦插,结果插活了才被花匠提醒,又不可能掐死它,只能放在花房里养着。现在他准备去南方了,就想把花给我养。 李貅在那边待了一会儿,脾气像是好了点,和郑敖见面已经一个小时竟然还没打起来,也算是难得的进步了。 他看见我,也不跟我说话,就站在花房外面不动了,李家人天生适合穿制服,他这件大衣有点像军制的,穿起来十分英挺。其实我们之间的事很难说得清楚,他三年前送我离开北京时那一番话就有点想和好的意思,不过我并没有回应,他是骄傲的人,于是也没有再提了。 我先跟他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李貅点点头,咳了一声,似乎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又重重地“嗯”了一声。 “我来看看爸种的花。”我跟他说。 他让开一点,替我推开花房的门。 花房是玻璃温室,如今冬天日照短,盖在花房上用来保温的毛毡都掀了起来。李家的花匠偏爱那些开得灿烂的花,有些灿烂得甚至有点过了,虞美人,罂粟,开得灿烂的矮牵牛,彼岸花……,一大簇一大簇,我在一大盆红色虞美人旁边找到了那几棵玫瑰。我爸不太会养花,玫瑰都长得挺可怜,有棵开了一朵比月季还小的花。 我顺手拿起花匠放在架子上的剪刀替玫瑰修剪了一下,李貅一直站在花房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来的。 “你会养花?”他问我。 “嗯,以前想养,一直没时间。”我告诉他:“爸说要去南方了,要我帮他养几株花。” 他没说话,大概是没想到这世上除了陆嘉明还有人喜欢种花。 我把几株玫瑰都排在一起,看了一下花匠的花肥和工具,准备照着买点过来,李貅站在旁边看着我,忽然问了句:“你现在是决定和郑敖在一起了?” 我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不过他向来是直截了当的人,问出这样的话也不奇怪。 “算是吧。”我这样回答。 “什么叫算是吧。”李貅十分不爽:“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他还敢勉强你不成!有什么不好的就跟我们说……” 他说的“我们”,其实也只有他而已。我爸那边我是宁死都不会惊动的,李祝融和我差不多等于是陌生人,一直以来都在试图给我撑腰的,也只有李貅而已。 不过这份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没有什么不好的。”我这样跟他解释:“过去我和郑敖都犯过错,现在两个人都在慢慢修补,所以会渐渐好起来的。” 李貅表情仍然不是很开心的样子,说了句:“最好是这样,不然我就揍死郑敖那混蛋。” 我笑了笑,跟他道谢:“谢谢你了。” 他不是很自在的样子,但也没有退出去,而是抱着手站在旁边看。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送你的那只羊驼,你带到哪去了。” 那只羊驼我送去罗熙家的农庄叫他帮我养了,谁知道这一养就是三年,上次过去我还忘了问,不知道它在那里生活得怎么样了,估计每天都有新鲜的草吃,心情应该也不错。 “我当时让一个朋友帮我养了,过两天打个电话给他问一下。”我告诉他。 李貅没有再追问了,但仍然没有走,门神一样站在旁边,他的面孔酷似李祝融,只是更阳光更耀眼些,十分英俊。性格也像,如果他心里藏了一句话的话,是宁死都不会说出口的。 要是我不说,他大概可以忍一辈子。 我知道他想和我握手言和。 我爸说他把我当家人,我原先不信,后来渐渐相信了。但他是这样的性格,宁愿为你做一百件事,都不会说一句话,何况我当初也没有回应他,他这样骄傲的性格,是不会再主动说什么的。除非我来说。 但我不准备说。 有些事,是要慢慢来的。 以前我总勉强自己,忍得下的,忍不下的,我都要求自己忍,要求自己一言不发,不在乎,不置喙,不争不抢,我觉得这是最体面又最高傲的姿态。 但后来才明白,原来我不是圣人。我只是忍了,并不是不计较,我学不会我爸的云淡风轻,忍下去不过是自己内伤,不如说出来,该责怪责怪,该惩罚惩罚,好过一个人自己煎熬。 我总要过这一关。 喜欢人并不是丢脸的事,单恋一个人也不是丢脸的事,谁都要喜欢一个人的。情窦初开,微笑注目,这是世上最好的情绪。他不喜欢我,并不丢人,他游戏人间,也不是我的失败。我咬着牙吞下冰,也不是因为我不够体面,而是因为我喜欢他。 在乎,介意,注视,想要他的专一和爱,这也不是丢脸的事。如果主动去要,去和他讨论,是因为我想要和他有一个未来,而不是因为我失去了自尊,不是因为我失去了原则。 爱本就让人不能自已。 像叶素素喜欢李貅那样,喜欢就说,就争取,得不到就收手,就算有遗憾,一切也坦荡自然,时间久了,终究会遗忘。十年二十年后说起来,不过云淡风轻一件往事。 多好。 我强求自己去克制,去隐藏,装作若无其事地吞下冰冷的冰碴子,外表看着平静,内心已是千疮百孔。我想要离开,心却控制不住地在朝他走,伤口好了又被撕开,日复一日,天长地久,他终究成了我的心魔。 我小时候太早懂事,并不是什么好事,孩子其实是很强大的,他们拥有天生的治愈力,这世界对他们来说无比新奇。每一天都有无数新的乐趣让他们忘记昨天所受的伤害。我因为小时候的境遇,过早地失去了这种能力,该忘的,不该忘的,我都记得。压在身上,让我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但我终究要学着放下。 童年已经影响了我二十年,我不能再被影响一辈子。 等我把玫瑰都修剪了一顿,顺便准备研究花房里那种看起来很漂亮的红色花是什么品种的时候,郑敖找了过来。 “干什么!”他一上来就揽着我腰:“趁着我不在调戏我家小朗,想挨揍啊……” 李貅心情不是很好,没搭理他就走开了,我瞥了郑敖一眼,不知道李祝融和他说了什么,他脸上都是笑,腻腻歪歪凑过来:“小朗。” “你又在计划什么事?” “没啊。”他笑眯眯的:“我们过去吧,要开饭了。” 回去的路上,路过当初我坐着看见他和李貅打架的阳台下面,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他揽着我腰的手收紧了。 其实这次回来我也发现了,他比以前爱笑了,像他父亲。我小时候虽然不是很懂这些事,却也知道整天笑眯眯的郑野狐不是什么好人,小孩子就有这种本能。 他习惯用笑去掩饰情绪,大概是因为长得太好看,一笑就让人转移了注意力,无暇去思考他笑容背后藏的是什么。 但是他现在看着我的时候,我总觉得,不管他笑得多好看,只要我伸出手,就可以碰到他的内心。 如果要说真的有什么是让我最终决定给他一个机会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并不是全无心肝。 真情假意,我其实也懂。大概因为我曾经那样掏心掏肺地喜欢一个人,所以才越发觉得不该糟蹋任何人的心意,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事,不过他是谁。 “你记得吗?”走过那个阳台的时候,我忽然说道:“这个地方……” 郑敖嘴角仍带着一点笑意,看着我。他没打断我的话,没有反驳,甚至没有用眼神求饶。他只是看着我,温柔地,甚至已经带着一点宽容。 我知道,如果我此时此刻想要刺痛这个叫郑敖的人,一句话就可以做到,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是把自己的心捧出来,毫无防备,任人宰割。 但我没有。 我说:“这个地方,我们以前在这里聊过天……十几岁的时候,我爸的生日……” 那天他捂住我的嘴,和我一起在这听李祝融和我爸说话,他手上夹着一支烟,那时候他的头发比现在长,性格比现在放肆,眼神里满是无人能够约束的胡作非为。 那时候我想,大概我和这个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了吧。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他一辈子都不知道,我曾经这样喜欢过他。 这里是最开始的地方,也是最伤心的地方。 但如果一定有个结束的话,我不希望是在这个地方。 我们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他说过的,伊犁有很漂亮的花海,毕节有百里杜鹃花开似锦,冰岛的极光如此璀璨,特卡波的星空让人忘记自己的名字…… 他说我们是一家三口,说他会和我们把这些地方一一看过。 但现在并不是一家三口了。 应该也可以去吧。 郑敖没有说话。 他只是凑过来,揽住了我的肩膀,然后吻了我。 我的目光往上飘,灰白的天,无数雪花坠下来,再往上,是空气,是阳光,太阳仍然藏在天上,它见过那个小时候的许朗,见过他的恐惧,他的孤独,见过他最喜欢的一个叫郑敖的朋友,见过他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在学校外面的路上,见过他那些辗转反侧的挣扎,那些只能一个人度过的漫长的黑夜,见过他一个人走过晴天,走过雨天,走过成年,走过满城的积雪,也终于看到今天。 那株看着我长大的阔叶树,已经落尽了叶子,黑色的枝桠上落了雪,但没关系,冬天很快会过去,雪会化,太阳会出来,老树枝头会长出新芽,等到来年春光日暖,又是一轮人间三月花满楼。 92桔子 男人开花店似乎很奇怪,但我还是开了个花店。 严格来说似乎不叫花店,因为里面虽然卖的都是植物,但是开花漂亮的很少。 而且我也不是经常卖植物。 我标的价有点高,除非喜欢得不得了,否则很少有人会下决心买,所以有时候一天也卖不走一棵。 还好我不靠这个吃饭。 最开始准备开花店,是因为律师事务所的工作太忙,没办法照顾两个小孩,所以我只好在律师事务所继续当着老板,苏律师和我关系有很长一段时间算不上好,后来因为一个契机,两人一起出了次差,直到回来之后才说开。 值得一提的是苏律师的私生活似乎比以前好了很多,我还是不太能接受那种各取所需单纯是性的关系,但是现在苏律师显然变了许多,我们再碰见那个曾经在他家出现的燕律师的时候,他们似乎已经是陌生人一样了。 回来之后苏律师请我吃饭。 他是很懂生活享受的人,出生高知家庭,家人都已经移民,就他还留在国内,这是我从薛师姐那里得到的八卦。他请我吃西餐,小羊排烤得非常好吃,沙拉也很是清爽,饭店非常清净,临窗位置可以看见楼下夜景。他坐我对面,切羊排的姿势非常优雅。 是我先挑起话头,我说:“我还以为再也没机会和苏律师一起吃饭了。” 苏律师看了我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其实和苏律师闹翻之后,我有时候也会想起当初和苏律师是上下级的时候,我记得那时候在他家烤bbq,事务所那年有很多新进来的实习生,大家热热闹闹地烤东西吃。其中还有一两个互相有情愫的,气氛非常微妙。 那么多年了,苏律师一直没变过。 我记忆中他似乎就是这个样子,冷静自持,无比专业,大概是因为冷漠到了极致,反而给人一种干净的感觉。 我说:“大概是因为我觉得苏律师是很骄傲的人吧。” 说完我自己也笑了笑,小孩子都知道骄傲是不好的事,我这样说倒有点像批评了。 不过苏律师并没有这么想。 “骄傲与判断能力并不冲突。”苏律师仍然冷静得很:“我并不讨厌你,只是对你对待工作的态度有意见而已。” 这个语气,倒像是上庭的架势。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生活幸福的人大都心境宽容,因为就算遇到不好的,你也可以想想别的地方,这区别就等于是雪上加霜还是白璧微瑕。 “当时我自己心态也很有问题。”我心平气和跟他解释:“我离开三年是因为意外,但是回来不肯道歉,是因为觉得道歉很丢脸……” 苏律师这个人,是不吃软,不吃硬,只吃道理的。 饭吃到一半,郑敖打来电话,他现在一天到晚都像查岗一样问我在哪里,看来叶素素说忙完年前那一阵就会比较闲是真的,不然他也没这么多时间。 我来的时候没开车,又是苏律师送我回去,不过他进不去,只能送到外面大院门口,外面下大雪,他车里没伞,还好我穿的大衣跟雨衣差不多。 下车的时候他问我:“你没买车?” 我笑了起来,把大衣领子竖起来,准备等会走路的时候挡住雪:“原先有一辆的,后来三年没回来,不知道去哪里了,可能被拖走了。现在准备攒点钱再买一辆,不然上下班太不方便了。” 苏律师坐在驾驶座上,手搭着方向盘,其实天色昏暗,但是有雪光的缘故,光显得很白,他是天生适合冬天的人,光是这样坐着,整个人就像冰雕一样。 他似乎要说什么,但最后却只是说了句:“你现在住在这里?” 我点了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莫名其妙地问了这句。 苏律师的手搭在方向盘上,他皮肤白,手指修长却有力,我看见他侧面沉默而严肃的表情,总觉得他像有话要对我说。 “我现在一个人……”他只说了半句,剩下的半句却停下了,然后他沉默了一瞬,转而从一边的包里拿出一个纸袋来,递给了我。 “这是什么?” 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奢侈品,纸袋上印的也是名牌的logo,我打开纸袋,里面躺着一条格子围巾。 “送给我的吗?”我有点不解。 “客户送的,我不喜欢。”苏律师轻描淡写地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事务所开始把当事人叫成客户了,不过据我所知,苏律师是从来不喜欢别人送东西的,要么是律师费,要么别送。 我有点迟疑地把围巾拆开来,很舒服的羊绒质地,倒是很适合我现在围着出去。 “谢谢了。” 苏律师没再多说,打开车门让我下去了。 回去的路上郑敖来接了。 今年过年的时候很热闹。 家里有两个小孩,到处跑来跑去的,牛牛渐渐习惯了这里,也不再整天拖着小拖车了,又和以前一样天天跟在睿睿后面,就是有个问题,郑家用的是地暖,管家大概是怕小孩感冒,又加上了空调,这对于牛牛来说大概有点太暖和了,我给他和睿睿在家穿的都是薄毛衣,里面是衬衫,他就把毛衣脱了。睿睿跟我说:“牛牛不喜欢穿衣服。” 牛牛这孩子有点迟钝,我跟他讲道理,他也不太听得懂,所以我只好交代睿睿,如果牛牛冷了就提醒他穿衣服。所以睿睿经常一脸不耐烦地摸摸牛牛的手,看看他冷不冷。 这是我在郑家过的第一个年,管家置办得很卖力,把我当男主人,各种事务都过来请示,连厨房里采办哪些野味都要问过我,不知道是郑敖吩咐的还是怎么了。我不太懂这些,都让他自己做主,他大概觉得这是我对他十分信任,一副感动的样子。 其实过年主要是招待客人麻烦。这边的年味很浓,元宵节之前都算年节,客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一天到晚招待个不停。郑家还好,亲戚少,主要是一些世交。 我怕出乱子,还跟郑敖打了个招呼,说让他注意一点,我不会弄这些。郑敖笑眯眯地说没事,也不知道是真不在意还是有恃无恐。 祭灶,过小年,写春联,剪窗花,郑家的红木雕花窗格,贴上窗花也别有一番风味,到处都摆上了水仙,我们以前住的那个小城,把路边花坛绿化的葱兰叫做水仙,牛牛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水仙花,一直站在旁边看,睿睿怕他以为是蒜,吃了中毒,凶巴巴地告诉他:“这个不能吃的!” 牛牛呆呆地“哦”了一声,仍然站在旁边看,我做饭的时候他跑来告诉我:“睿睿爸爸,水仙花好看。” 我手是湿的,不能摸他的头,就朝他笑笑,要他去花房玩,有花匠看着会好点,牛牛虎头虎脑的,佣人们都喜欢他。 管家被我吩咐,买了一些桔子树到客厅放着,大概一人高,满树都是红红火火的小桔子,只比大衣纽扣稍大一点,有点像冰糖橘,十分甜。大概摆了不到半个小时,郑敖拿着一只走过来,一边吃一边跟我说:“味道还不错。” 他开了先河,牛牛和睿睿就坐在树下吃,把玩具都摆在地毯上,就靠在桔子树下面玩,可怜管家,每天过去看两次,把桔子多的一面已到外面来,免得客人看到。 吃了两天,快过年了,郑敖从书房过来,看见他们两个坐在树下野餐,睿睿用乐高积木做了个小火车,轨道就铺在树下面,郑敖过来逗他们:“好小子,吃得开心不?” 牛牛很开心地点点头,问我:“睿睿爸爸,草莓树也可以种在家里吗?” 睿睿嫌弃他:“草莓是草,不是树!” 倒是管家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真的搬了几盘草莓来,大概是特地搬来给牛牛和睿睿玩的,换了嫩黄嫩绿的漂亮花盆,都是大颗大颗的成熟草莓,红透了,甜得很,牛牛比收到生日礼物还开心,整天都蹲在草莓旁边守着,很久才吃一颗。 小孩子天生会喜欢植物,喜欢亲手摘下的果子,喜欢嫩芽顶着种壳从土里钻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牛牛,总觉得像看见当年的我。我记得小时候奶奶家客厅有一棵塑料的桔子树,绿的叶子,橙色的果实,很积灰,但我小时候很喜欢,总在想,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这个年过得很平常,像寻常人家的年,但两个小孩都很开心。年夜饭其实没什么规格,都是捡平时喜欢吃的菜做,红烧狮子头,一道酱板鸭,水煮鱼,佛跳墙和海鲜汤,海胆蒸蛋,睿睿喜欢的上汤娃娃菜……厨房大概对我把他们大材小用十分不爽,劲都下到了蔬菜上,使出了十八般武艺,蔬菜全部做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我吃了一口肉,是豆腐,吃了一口豆腐,又变成了萝卜,感觉吃饭跟猜谜差不多。 牛牛有点呆,一不小心又吃多了,挺着小肚子叫我:“睿睿爸爸,帮我揉肚子。” 吃过饭之后,牛牛和睿睿要去放烟花,老房子院子小,花木多,管家特地清出一块雪地来给他们玩,小孩子不能玩太危险的烟花,只能选引线长的,放在地上,让大人带着去点。郑敖抱着牛牛,我抱着睿睿,睿睿最喜欢一种像树一样冲起来的烟花,无比耀眼,火树银花,连佣人的小孩子也跟围在旁边看,我也给他们一些,让他们玩。院子里都是小孩的笑声,外面不知道谁家在放爆竹,管家准备了红纸,让郑敖写春联。 我只知道李貅是从小练字的,不知道郑敖也会写毛笔字,管家让人搬了书房的大条案出来,回廊上灯光明亮,郑敖穿的是新风衣,虽然瘦了点,背影也修长好看,佣人围了一圈,我觉得有趣,也跟过去看,牛牛和睿睿还没条案高,也踮着脚趴在旁边看,牛牛的小手指胖胖的,指了半天,认出一个“一”字。 郑敖的字写得不错,李貅练的是楷体,他的字更像瘦金体,但写成春联也挺特别,世俗的吉祥春联配瘦金体的字,他还十分得意,特意让我看:“小朗,我的字好看吧。” “还不错。”我不好太打击他,拖住了牛牛想碰砚的手:“墨很脏的,牛牛。” 晚上我给两个孩子洗澡,郑家的风俗是要守岁,烧明火,叫做太岁火,管家早早地就把火烧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郑家守岁的样子,用的是一个黄铜炉子,里面烧的是银丝炭,郑敖懒洋洋坐在单人沙发里。 我是来问他红包的事的。 “我准备了两个红包。”我问他:“你有准备给孩子的红包吗?” 郑敖一副惊讶的表情:“我们也要给?” “过年肯定要给红包啊。”我才惊讶:“父母不应该给红包吗?” 郑敖顿时一副委屈的样子:“我过年都没有收过。” 我这才反应过来,按郑野狐的话说,郑敖是属于关映算计他,也许他确实不会注意这些小方面,要给也是关映给。 我摸了摸郑敖的头,他像是很乖的样子蹭着我,揽着我的腰,搂着着我在沙发上坐下来,一副想起了伤心事情绪低落的样子,时不时地还哼上两声。 “等会我们要去给孩子们发红包,红包要放在枕头下面的,”我若有所思地蜷在沙发上,安慰地拍了他两下:“别伤心了,快让管家准备红包吧。” 他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心不在焉地嗅着我脖子:“小朗你用的什么沐浴露,好香……” 我根本没洗澡,只是帮睿睿和牛牛洗澡时弄湿了,所以换了身衣服而已。 我打了一下他的头。 “听到我的话没有。”我知道他这个人吃硬不吃软:“快让管家准备红包。” 我们两个人在经济上,向来是分开的,我给我的红包,他给他的。虽然住在郑家,吃穿用度都是他家的,但是如果我想给睿睿和牛牛买什么都是自己出钱。就是这样,我的积蓄也所剩无几了。看来开年之后必须得刻苦工作才行。 在沙发上腻了一会儿,管家终于把红包拿了过来,我和郑敖去睿睿和牛牛的房间,他们两个又躲在帐篷里看书,看见我都坐了起来。 “这是爸爸给你们的红包。”我蹲下来,把两个红包给了他们:“新的一年要好好听话,身体健康。” 牛牛半懂不懂的样子,睿睿倒是机灵,乖乖接了过去:“爸爸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牛牛反应过来,也跟着睿睿说,只是记不全:“爸爸身体健康……” 我摸了摸他的头:“牛牛乖,红包拿好。” 郑敖也懒洋洋地给了红包:“俩小子,今年听话点,别让你爸操心。” 睿睿哼了一声,一副不是嗟来之食的样子,牛牛倒是乖乖接了,看了两个厚薄不一的红包一会儿,然后把红包递给了我。 “睿睿爸爸,给你。” “给我干什么?”我没接:“红包是给你们的,要放在枕头下面。” “红包要给大人的。”牛牛不知道从哪来的理论,记得倒是很清楚:“小孩子不能拿钱。” 我笑了起来,摸摸他头发:“这些钱牛牛可以拿的,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和书,都可以告诉管家让管家帮牛牛买。” 牛牛似乎犹豫了。 但是晚上我要睡觉的时候,郑敖在洗澡,房门却被敲响了。 我去开门,牛牛穿着一件短袖t恤,衣服下摆还有一半卡在裤子里,站在我卧室门口。 “怎么了?牛牛。”我蹲下来跟他说话。 “睿睿爸爸,”牛牛挠了挠肚子,从裤子口袋里拿出红包来:“红包给你。” “红包是给牛牛自己用的。”我告诉他。 “可是你赚钱很辛苦。”牛牛呆呆地告诉我。 我怔了一下,还是摸了摸他的头,笑着告诉他:“没关系,我会努力赚钱的,牛牛不要担心我,早点睡觉。” 牛牛也不知道听懂没有,若有所思地挠着肚子,似乎要回去睡觉了,但是走了两步,又回来了:“睿睿爸爸,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我蹲下来拉着他的手,笑着问他。 牛牛清澈的黑眼睛看着我,带着一点点困惑。 他问:“你是我的爸爸吗?” 93强势 我的心瞬间软了下来。 小孩子如果会把你放在父母那个位置的话,除了因为你对他很好之外,往往还意味着他已经非常信任你,除了他真正的父母,一般人是无法承担起这样的信任的。 但我愿意尽全力试一试。 我蹲下来,把牛牛抱了起来,牛牛沉得很,眼睛专心地看着我。 我问他:“为什么想起来这样问呢?” 我怕直接问为什么牛牛会很受伤。 牛牛又显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其实熟悉这个小孩的就知道,这是他不好意思的表现。 “奶奶说你是我真正的爸爸,才会把我接过来的,她说没人会养别人家的小孩。”牛牛大概是听见了大人说话, 作品相关 (19) 所以记在心里了,他信赖地看着我:“你真的是我爸爸吗?” 我沉默了一瞬。 否认也许可以扮演一个好心人的角色,也无人可以苛责我什么,因为领养在别人看来,本身就是一件大大的善事。但如果我接下这个责任,以后我就必须扮演起亲生父亲的角色。而一个合格父亲的标准是非常高的。也许他长大之后会问我,他的妈妈去哪了,也许他会介意自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也许他会问我为什么是个同性恋…… 但我说:“是的。” 那么多的也许权衡的利弊,只是对我而言。但对牛牛来说,亲生父亲是不一样的。不会有忐忑不安,觉得自己是累赘,是亏欠,长大之后要报恩,他会安心地在地上打滚闹着去游乐园,而不是因为自己没有考到一百分而满心的负罪感。 至少在他青春期到来之前,他会很幸福的。 牛牛的眼神也说明了这一点。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啊?”他满心信任地看着我。 “因为我觉得你更喜欢那个家啊,”我摸了摸他的头:“后来发现牛牛在那里过得不好,爸爸就把你接过来了。” 牛牛睁着大眼睛看着我。 他其实长得很可爱,可是剃了个小光头,再加上虎头虎脑的,看起来像个小和尚。我曾在小欣那里见过牛牛妈妈的照片,似乎是个小美女。 牛牛低下头,绞起自己的手指来。 “那你开书店是为了做饭给我吃吗?” 我“嗯”了一声。 牛牛没说话,而是抱住了我的脖子,我知道他不好意思了。 他说:“我会很听话的,你别不要我。” 把牛牛送回房间的时候,睿睿已经睡着了。 我把牛牛轻轻地放到睿睿旁边,盖上被子,牛牛很乖,小心翼翼地缩在被子里,朝我挥了挥手。 我摸了摸他的头:“晚安。” 回来的时候,郑敖已经洗完出来了。 外面仍然时不时地传来鞭炮声,我看他脱下浴衣站在衣柜前面穿衣服,有点惊讶:“你要出去?” “守岁。”郑敖选了件款式很正的西装来穿着,站在镜子前打领带:“你自己早点睡,明天要去拜年。” 我叫住了他:“等下我洗完澡和你一起守吧。” 郑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这是他心里有话的表现。 如果这世上有谁真正对得起叶素素那句“天生妈命”的话,应该非郑家的管家莫属。他已经准备好了我们所有人过年要穿的新衣服,还不止一套或一种风格,全部挤在衣柜里。 我洗完澡,换了件毛衣,出去了。 郑敖懒洋洋靠在沙发上,前面是燃烧的炭火,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在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了下来,外面不知道谁家还在放鞭炮,客厅的窗户很高,模模糊糊,可以看见外面黑黑的天色。 我坐了一会儿,吃了一个桔子。 然后我问郑敖:“你要守到什么时候?” “一般到零点。”他语气平静得很:“然后关财门,睡觉。” “你在生什么气?”我也用同样平静的语气问道。 郑敖有点惊讶地看着我。 “我说过了,以后我会试着把问题说出来。”我问他:“怎么,现在换你开始隐瞒自己了?” 郑敖笑了起来,朝我勾了勾手,示意我坐过去,好和我说话。 我没过去。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过去,你不能过来吗?”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拍了拍自己做的沙发椅。 他很没骨气地跑了过来,似乎笑得很开心的样子,挤在我位置上,顺便把鞋子踢了,我看了一下他:“你的西装呢?” “坐着不舒服,就脱了。”他在沙发椅上试了几个姿势,终于有个姿势是可以搂着我把我抱住的,然后就安心坐了下来,还亲了一下我侧脸:“小朗今天好强势啊。” 我一直以来都在要求自己渐渐强势的,不过今晚特别明显,是因为牛牛的原因。 我想在这个家庭中,当一个有话语权的人,并不是什么要尊重要平等这些大命题,而是在家庭的一些琐事上有决定的权力。我并不是对我爸有意见或者什么,我知道他的性格是会被李祝融吃定的,他把人想得太好了,很多事都想着退一步退一步,何况他也非常在乎李祝融。谈过恋爱就知道,两人相处,极少有事关原则的大事,多的是琐碎,输的那方原因有很多,也许是更在乎,也许是更宽容,也许是懒得争。但不输只有一条路,就是不退让。 “我以前很弱势?”我问他。 “以前更好说话嘛。”他最近老习惯抱着我蹭来蹭去,我有点嫌他腻歪,而且有时候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有时候有点越了界,不过当着孩子面,我不好骂他。 “说话就说话,别乱蹭。”我冷下脸来:“你还没说你为什么生气呢?” 郑敖仍然笑着:“我就是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 “小朗,你是不是很想要个孩子?” “怎么突然这么问?”我莫名其妙:“难道你现在希望我出去和别人生个孩子?” 郑敖连忙抱紧了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别乱想。”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知道在紧张个什么劲:“我就是一问。” “一问还那么生气?”我对他的情绪向来是看得穿的:“刚刚不是还不理我吗?” “我没有不理你。”他一副委屈的样子,抱着我蹭了一会儿,又来了句:“小朗你不会喜欢女人吧?” “你今天发什么疯?问的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我被他问的满头雾水:“我喜欢女人为什么和你在一起?你是女人吗?还问我是不是想要孩子,难道你要生一个?还是你自己想做这些事,所以先在这里套我的话当理由?” “没有。”他向来深谙扮猪吃老虎这一绝技,装委屈装得更是一流,前几天美国那边有越洋电话打过来找事,叶素素扛不下,跑到这里来,他装得那个无辜。要不是我当初被叶素素带着听过他算计别人的谋划,还真要以为是别人欺负他呢。现在又开始了,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就差对手指了:“我只是有点担心。” 哪有人委屈是他这样的,一面装,一面还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就等着我松口安慰他顺便作个保证,一天到晚设套给我钻。 “担心什么?”我耐心跟他解释:“我以前没有喜欢过女人,以后也不会喜欢女人。孩子的事,我已经有睿睿和牛牛了,整天都忙死了,难道还要多弄几个?” 郑敖好像听进去了的样子,安心地拍了拍我的背,开始亲我。 过了一会,他又问了句: “小朗,牛牛不会真的是你背着我生的吧。” 对此我的回答是直接把他推了下去。 郑敖追着我,一路进了卧室。 “不要生气嘛,”他仍然嬉皮笑脸的:“我就开个玩笑,别当真啊……” 我终于理解李貅以前每次和他打架都恨不能把他揍死是什么心情了。 “我不想和你说话,”我把一直腻过来的他推开:“滚蛋,你还偷听我跟牛牛说话!我连跟个孩子说话你都要偷听!” “我没有故意偷听啊。”他毫无诚意地解释:“我洗完澡出来就听见了。” “你放屁!”我气得爆粗口:“我在门口和他说,这么远距离都能听到,你是顺风耳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懒得和他多说,直接气冲冲上床睡觉,他毫无廉耻地也挤了上来,我推开他,抱了枕头去别的卧室。 “别生气啦。”他拖住了我,十分熟练地用体术把我压制在床上,顺便困住了我想揍他的手:“我不该偷听你们说话的,但是我心里真的担心嘛……” 担心个鬼!牛牛比睿睿只小几个月,难道我当初在北京就和远在南方的牛牛妈妈搞上了!谁不知道那时候我还被他耍得团团转,真是混蛋! 我被他压着,反而越来越生气,感觉脑子里火气冲天,手脚都挣脱不出来,干脆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闷哼了一声,还是没有松手。 咬了一会,我自己觉得这样有点太没意思,就松了口。 他伸手抱住了我,身体覆在我身上,把头枕在我肩膀上,我推了一下,他太重了,没推开。 “因为我真的很担心失去你啊。”他低声在我耳边说:“我知道睿睿的事是我不对,而且郝诗当初去找过你。如果你为了报复我也做了同样的事,我是没有资格怪你的。不管是不是,我都会接纳牛牛,不会让他和你小时候一样的,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真是混蛋!谁要他这样“宽容”的谅解,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全世界都跟他一样可以随便和陌生人上床,我倒是很想请教一下他怎么做到的。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坐到一起,光是脱衣服就会不好意思的吧! “谁要你接纳。”我冷声冷气:“这是你一个人的家吗?只有你说了算吗?还是因为住的不是我租的房子就算你的?” 郑敖连忙低声解释:“不是啊,这里一直都是你的家,从四岁起我就希望你住进来了,你愿意住在这里,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话别说这么满。”我仍然没好声气:“房子是你的,生活也是你负责,我吃你的用你的,想必也没什么话语权……” 郑敖顿时急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啊,”他摆出立誓的手势:“我知道你可以租得起房子,是我习惯这边的生活,你才跟着住在这里的。而且带小孩也是付出,睿睿很难带的……” 这还像句人话。最开始住的时候,我也常常觉得自己经济不够独立,偶尔还想到伤自尊,但是仔细想想,当初我在外面租房子,他住过来,光是家具就全套换新,还弄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他要有书房,有会议室,有打拳的练功房,厨房必须要好……这些都不说,我们不可能要睿睿也跟着住过来,光是那一堆老师就没办法,难道天天送睿睿去上课?还是不学,以后让他在同龄人里变成最弱的一个?英语,礼仪,乐器,功夫,还有基础知识课,哪一个不是有用的?为人父母,谁不想给他最好的。自己给不了,他亲爸能给,就为了我一点自尊心,就不要了? 生活费也是一样。 我一个月工资,也许还够不上郑家的一顿饭,睿睿喜欢吃的松露,虹鳟鱼,龙虾,喝的新鲜牛奶,还有各种零食,外面食品这样不安全,我难道带睿睿出来,自己做给他吃?味道先不说,食材安全就是个问题。睿睿小时候给他选奶粉的时候,我脑细胞都死了不知道几轮了。 还是他们两父子吃一桌饭,我自己在旁边做两个小菜,各吃各的? 我不想那么矫情,但也不会像郑敖的马屁拍的那样,觉得我是做了多大牺牲,我只是随心而已,谁也不欠谁,我能力只有这么大,以后工资我按时交一半,管家不愿意收我就给郑敖。 我也没太为难郑敖:“行了,别说了,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气气你……” 我们都是男人,谁都有自尊心,没必要一定要他多低姿态,敲打敲打就行了。 不过郑敖向来是得寸进尺的。 “小朗气我,真是太坏了。”危机一解除,他就跳了起来,不过可能刚刚也是装的,马上不依不饶:“怎么赔我?以身相许吧?” 我可不想接他这句话,上次我不过顺口“嗯”了一下,裤子都快被扒下来了,他现在有点故意,什么都要往以身相许上面绕,我时时要提高警惕。 “赔你个东西吧。”我说了句。 “什么东西?”他俯在我身上,眼睛亮亮地看着我,我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想歪了。 我伸手往床头柜里摸了摸,手短了,郑敖跟一只大猫一样趴在我身上,放松了点力度,我蹭了蹭,够到了,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红包。 “给你的,”我拿红包拍拍他的头:“刚刚我给睿睿和牛牛红包时候你不是说了吗?所以我也给你一个。” 郑敖一脸失望的样子:“床头柜里掏出来的,不是一般都是…” “都是什么?”我反问他:“举个例子。” 他心虚地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又慢慢想通了,脸上现出开心的表情来,俯身亲了我一口:“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红包呢。小朗你真是太好了……” “嗯。”我摸了摸他的头。 “……不如我对你以身相许吧。” 我一脚就把他踹了下去,最近侧踢练得颇有成效,知道用腰腹力量了。 他毫不气馁地爬了起来,趴在床边上装可怜:“小朗,我还有一件事没问你……” “什么事?” “你到底喜不喜欢男人啊?” “废话,你不是男人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笑嘻嘻地蹭上来:“其实有个很简单的检验方法的……” “什么检验方法?”我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 他伸手摸向了我的腰,我瞬间意识到他想干嘛,连忙往后缩,但他一个翻身,就把我压在了下面,熟练地开始扒我的睡裤:“乖,小朗,我来给你检查一下……” “检查个屁!”我抬起脚来想踢他,被他就势抓住脚踝,分开了腿,我气得大骂:“你个混蛋,别又来这一招,你烦不烦!” “我一点都不烦。”郑敖笑得十分之下流:“听话,我现在怀疑你身体有问题,检查一下不会有事的……” 被他检查了才会真正的有事。 我奋力挣扎,知道自己体力悬殊,试图唤起他的良知:“你要不要脸,今天过年!你要守岁的,混蛋……你搞什么……别拉我裤子……” “我现在做的事才是关系我下半辈子幸福的,我家那些祖宗都会谅解我的。”郑敖油嘴滑舌:“说不定他们都嫌我速度太慢,给祖上蒙羞了呢。” 真是混蛋,连这么严肃的事都能说得这么下流。 我挣扎不过,眼看着睡裤已经扒得差不多了,郑敖扔在床头的手机响了。 “电话!”我试图提醒他:“你电话响了,肯定有急事……” “不用管,哪件事都没有现在急。”郑敖不为所动,开始扒我内裤。 “是叶素素,叶素素!肯定是工作上的事……” “别管。”郑敖兴致十分之高,而且很不要脸地放慢了扒裤子的速度,大概是想多玩一会儿。 我知道他的理智已经指望不上了,用尽全身力气一侧头,用下巴划开了屏幕的解锁。我这辈子都没有此刻这么明了平时锻炼身体的重要性。 叶素素的声音顿时跳了出来。 她平时打电话就跟免提一样,这个习惯在这时候救了我的命。 “喂!你干嘛呢,气喘吁吁的……”她还算不迟钝:“咦,这好像是许朗的喘气声,许朗你在吗?你在干嘛呢?” “我有事。”我想要掩饰,又怕她挂电话:“你别挂,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有什么重要的事啊?”叶素素也不是什么好人,身为我见过的最会耍流氓的女孩子,她几乎在一瞬间就想歪了:“我的天,这个喘气声,你们不会是正在……哈哈哈,帮我跟郑敖问好啊,小人妖,想不到你还有今天啊,真是熬出头了……” 郑敖忍无可忍地拿起了电话。 “八婆,破坏人好事会下地狱的。” “唷,我给你们拜个年而已啊,不用诅咒我吧……”叶素素也是没有一点正义感:“行了,你继续吧,加油把小朗拿下,拖那么久,酱七他们都笑话你了……” “八婆,不用你管。”郑敖恼羞成怒。 “哈哈哈,这小样……”叶素素临挂电话还不忘点一把火:“对了,忘了告诉你,我记得以前小朗喜欢大胸哦!d罩杯都嫌小的……” 郑敖的目光瞬间落到了我脸上,灼热得跟激光一样,我感觉脸皮都快被烧出一个洞来。 “喜,欢,大,胸?”他一字一顿地问我。 “不是的,你别听她瞎说。”这次我是真的觉得死到临头了,全身寒毛都快竖起来了,郑敖笑着的时候做的事都够恐怖了,谁知道他不笑的时候会发什么疯。 “他骗你的!”叶素素不舍得挂电话,还要在手机里出卖着我,语气十分正义:“他嫌我胸小,说女人穿长裙就该有大胸,当初我帮他扮女人的时候说的!他一定经常看杂志上的大胸照片,哈哈哈,可惜你不是女人啊,小人妖……” 郑敖把电话摔到了一边。 显然是摔坏了,因为叶素素的声音都断了。 他的眼睛盯着我,眼里感觉快起火了。 我默默地往后缩了缩:“我可以解释。” 他没说话,脸色仍然是铁青的。 我自觉地把褪到一半的内裤弄了下去,反正也保不住了,自己动手还能落个表现良好的加分,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算了,我还是自己脱吧。” 94生死(完结章) 去拜年的时候,我爸给了睿睿和牛牛一人一个大红包,又给我和郑敖一人一个红包,我不肯收,说:“哪有两代人都收红包的道理。” 我爸不说话,仍然执着地把红包往我口袋里塞。 然后他在我耳边低声说:“爸在这就没好好照顾你,如今要走了,这红包是我自己的钱,你留着吧,以后总有要用钱的时候。” 我只好收下了。 我收红包的时候,看了一眼李貅,他就站在旁边,脸沉沉的样子。 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 相比我来说,他才是真正从来没有“失去”过这个家的人,无论他去东北,去南方,去德国,去澳洲,只要他回来,家就一直在这里,李祝融在这里,我爸也在这里,管家知道做他最喜欢吃的菜,李祝融能够在关键问题上给他一个方向,而我爸,则是这个家之所以称之为家的原因。 有些人天生是让人感觉温暖的。不是管家那样事无巨细的能干,也不是李祝融那样的强大靠山,而是真正像家人一样,亲近的,温暖的,让你觉得安心的。 但他的“家”要去南方了。 他仍然可以去南方看他们,但是他必须在北方,在北京,在这座城市里。杀伐决断,或者归家舔舐伤口,都是自己一个人。他曾经说郑敖是幸运,如今他也一样“幸运”,再没有人遮蔽在他头顶,风雨或者烈日,抑或是铺天盖地的灾祸,他都要自己一个人扛。 以后北京的李家,是他李貅的李家。 他还能回多少次南方的家呢?他现在是李先生了,他的根必须扎在这里,他不能离开这里。终有一天,那些人终将老去,终将死去,留下的不过是我们记忆里的那些影子。而我们也将成熟,老去,睿睿和牛牛将失去我们,就像我们失去自己的家一样。 我们失去了很多人。 我从未问过郑敖,他会不会想念郑野狐。 我们留在李家吃了一顿饭,期间又来了不少客人,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和李貅说话,走的时候,他站在廊下,一个人默默地吸烟,我一直觉得他很高大,却从来没发现他的背影这样孤独。 他是这样别扭的人,越是孤独,越不去找陆嘉明,他总希望让别人觉得他很强大,无懈可击,尤其是陆嘉明。 相比之下,我身边这位,当初只要稍微有点不顺心的事,就跑到我家来赖着,实在是对他自己太好了。 我爸是元宵节前离开的。 我连电话都没收到,还是叶素素告诉我的。她说:“这几天李祝融已经把权力都交接给李貅了,以后有好戏看了,咱们这位和那位一天至少要打三次。” 我问他:“那李祝融人呢?” “走了啊。”叶素素很是轻松:“今天早上就走了。” “都走了?”就算知道答案,我也忍不住问。 “是啊,都走了,连管家也走了。”叶素素反应过来:“哦,你是说你爸吗?肯定走了啊,李祝融怎么可能一个人走。” 我站起来拿衣架上的大衣。 “喂,你干嘛去?”叶素素追在后面问:“郑敖叫我陪你玩的,你走了我怎么办,他很难搞的啊,大哥……” “我去李家。” 外面下着大雪,春天的雪里总好像藏着点暖和的东西,大概是因为人心里明白,雪下不了多久了,很快就是春暖花开,新的一年又到了。 李家的院门外贴的春联,是李貅的字迹,我上次来的时候没细看,这次才发现写得很好。 “霜欺雪压,晚来沽酒看飘絮,春暖花开,唯有前路与君同。” 我跳下车,让司机在车里等我。 李家换了个管家,但是认得我,恭恭敬敬叫我“许先生。” “李貅呢?他在哪里?” “先生刚回来,正在休息。” 我直奔书房,李貅不在自己的书房,李祝融的书房是掩着门的,书大半被搬走了,书架上有一大块一大块的空缺,很快就会有李貅的书填满这些空缺,就好像李祝融从未主宰过这里一样。 他们已经开始叫李貅“先生”了。 我找不到李貅,书房,卧室,小客厅,甚至二楼的客卧,一间间房间找过去,每个房间都在昭告着我爸和李祝融已经离开的事实,他们去了南方,我也许一个月能去那边看他们三次,但是他们不在这里了。 他们不在北京,不在我开十分钟车就能到的地方,他们会在那里逐渐老去,他们亲自在自己的故事上写了落幕,然后猝不及防地跟我们告别。 我像小时候即将开学的时候一样,难过了起来。我是住校,我半年才能回一次家,所以我有半年时间看不到我爸。 但李貅从未住过校。 我最终想起了一个地方。 那是我爸的书房。 李貅小时候常在那里捣乱,李家人其实骨子里都有点缺爱,常常捣乱引起别人的注意力,他小时候做的坏事真是几本书都写不过来…… 书房的门关着。 我推了推,推开了。 书房几乎被搬空了。 那些大部头的物理方面的书,我爸最喜欢用来喝茶的那个茶杯,最舒适的一张椅子,还有他常常挂在衣架上的用来盖着打盹的毯子…… 李貅坐在地上,看着外面的雪。他今天应该还完成了不少工作,所以身上仍然穿着正装。 我走过去,他回了头。 “你来干什么?”他脸上的表情很冷静:“他们已经走了,你来晚了。” “我知道。”我有点找不到话来说,四周的书架都空荡荡的,有些地方还没来得及收拾,这里已经是真正的人去楼空了。 李貅把头转过去,继续看着雪。 我拉了一张椅子,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他是最最高傲的一个人,别说主动示弱,你提及他的弱点,他都会冷冷地反击。何况是现在。 “我爸走的时候……”我试探着问:“有没有说什么?” 刚刚找他的时候跑得太快,我的心口还在剧烈地跳,脸上却是冰冷的,大概是在外面沾了雪的缘故,毕竟我当时急着下车,伞都没打。 李貅仍然看着外面的雪,他的侧脸和李祝融有所不同,但大致轮廓仍然是像的,李家人的眉骨和鼻梁都高,所以目光十分深邃,我感觉玻璃都快被他看穿了。 “他说要我好好照顾自己,有时间可以去看他们。” 真是平静的回答。 我想拍着他肩膀安慰一下他,但又觉得这样有点太亲密了。 “其实我们是可以去看他们的,”我竭力让语气开心一点:“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而已,远一点而已,你不是有飞机吗?等春天了,我们飞过去看他们,那边的春天很好看……” 李貅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冰冷,我有点难以承担这目光里的重量。 外面的雪仍然在下,他忽然抬起手来,指了指玻璃窗外那无数在寒风中飘落的雪花。 他说:“你看,时间在往前走。” 一路上的焦急没有让我难受,李家人去楼空的景象没有让我难受,他这一句话,却让我觉得心头一酸,眼泪都快落下来。 是啊,时间在往前走。 我们已经是大人了,会渐渐强大,然后老去,等我长大的时候,我爸爸就已经老了。等我老了,我爸就死了。 过年的时候,我看见他鬓边的白发了。 我能安慰他什么呢?总会离开的,不是今天,就是将来,我仍然记得我爸做的炖鸡肉,记得他在书房的白板上演练算式,记得他挺拔的腰背,记得他温文尔雅的笑容,就像我记得总是笑着的郑野狐,记得偷偷把麻辣火锅里的菜夹到自己碗里的陆非夏,记得总是阻止他的夏知非,记得那年过年,他们围在桌边打牌,陆非夏大声叫着“非非加油”,记得林尉一脸正气不肯摸牌,记得陆老师懒洋洋地吃着夏宸剥给他吃的坚果,记得小孩子们都在地毯上玩,陆嘉明有软软的头发,李貅的皮肤白得像牛奶,郑敖穿着一件红红的衣服,我就这样在一片喜气洋洋的喧闹中睡着了,忽然也觉得很暖和…… 但时间在往前走。 我们长大了,他们却都在渐渐老去,渐渐走远,郑野狐,陆非夏,夏知非…… 我们终要经历一场又一场的分离,像落叶离开树枝,水滴蒸发成雨云,然后无数的雨落下来,谁还记得它曾经呆在哪片海里? 现在这样的分别都经不起,以后又要怎么办呢?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出一点话来安慰他,却没法说出来。他就坐在这里,一个人,他坐的位置上没有同伴,他是李貅,他的名字现在代表着整个李家。就像丛林中的老虎,强大到无可匹敌,却终究只能一个人穿梭在山林中。 他长大了,就只剩一个人了。他有他的家,家里再没有以前的家人。以后没有家人亲手做饭给他吃了,他再跟谁耍赖或者大骂自己在军队里的下属呢?又有谁会一脸温和地教他要和人好好相处呢? 听见敲门的时候,我以为是管家。 但是打开门,外面站着陆嘉明。 他大概是跑过来的,脸上红扑扑的,应该是冻的,他穿一件大衣,带兜帽的那种,头发上还沾着雪,手冻得通红,放在嘴前捂着哈气,他有着我见过的最干净清澈的一双眼睛,有点像猫,看人的时候天真又无辜。 他总是一副会被李貅往死里欺负的样子。 我比他先开口。 “他在里面。” 只有这四个字,陆嘉明就放心了,我让开,他急匆匆地走了进去,我很少看见他这样披星戴月的样子,李貅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看着他,不知道皱着眉头说了什么,他脱掉踩满雪的鞋子,直接走过去,在李貅身边坐了下来。 我的心落了下来。 我差点忘了,李貅并不是一个人。有个人会坐在他身边,拍着他肩膀,用一些摸不着边际却很有效的话来安慰他,虽然陆嘉明未必会懂,他年纪还小,又刚刚大学毕业,而且他父亲和夏宸都很年轻。 但是爱总是最有效的。 我看了一眼那两个靠在一起的人,替他们带上了门。 我一走进客厅,就看见郑敖。 他站在那里,像是知道我就在书房一样,看见我出来,朝我笑了笑,他的眼睛一笑就弯下来,像狐狸,莫名地让人觉得安心。 我走过去,抱住了他。 他受宠若惊的样子。 “怎么了?”他拍拍我的背安慰我:“我在这里呢。” “我的心里有点难受。”我轻声告诉他,他的肩膀宽厚,靠上去像躺在床上一样,心都安定了下来。拥抱真是好东西,比药还能让人觉得安慰。 “我知道。”他摸了摸我的头:“没事,等春天来了,我们就去看许老师和李叔。” “不是因为这个,”我想说,却无法把心里的感受说出来,心脏上像是被人掏出了一个缺口,空落落的:“我们没法让时间停下来,是吧……” 郑敖抱紧了我。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那是一个饭店。 卖的大概是饺子,冬天了,外面下着雪,店里生意却很好的样子,来来往往的客人不少,推拉门上用红字写着开门的方法,店面热气腾腾的,看起来很热闹的样子。 “用这个看。”郑敖把望远镜递给我。 我第一次用望远镜,有点找不着地方,郑敖扶着我手肘,帮我对准了店面,我们坐在他的车里,就停在马路对面。 我看见了店里面。 店并不大,大概只有十多张桌子,和普通的饺子店并无不同,如果说一定要找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来,大概就是店老板吧,是个中年男人,身板笔直,眼神坚毅,低着头在做饺子,戴着口罩,系着围裙,身板笔直,我总觉得他似乎有点眼熟。 然后我看到了郑野狐。 店里有一张躺椅,大概是最舒服的地方,他就躺在上面睡觉,身上还盖着一件军大衣,虽然在睡觉,但是他的轮廓还是不会错的,年龄似乎对他格外宽容,除了眼角有一丝笑纹之外,那张脸似乎和郑敖一模一样,长得好看的人都是一样的,看得清晰是好看,一个剪影也跟画一样。 不过他周围的环境算不上好,军大衣上还带着点面粉,周围的顾客吵吵闹闹的,角落里有一桌坐的是几个女孩子,正神秘兮兮地围在一起笑,似乎是在看郑野狐,还有人拿出手机来照他…… 虽然早就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死,但是也没料到他竟然真的放下一切,在这过着一种全新的生活。 我把望远镜放下来,看了一下郑敖。 “怎么了?”郑敖没心没肺地笑:“我比他好看多了吧。” 明明就长得差不多,哪有谁比谁好看,不过郑敖穿得好点,整齐的白衬衫,深色风衣,一张脸也显得精致许多。说起来,儿子过着这么好的日子,老爸在饺子店里睡觉,真是不孝顺。 “有女生在拿手机拍你爸。”我提醒他。 “拍就拍嘛……”他倒是豁达得很,笑嘻嘻的:“我在冷饮店的时候,也没被少拍,上次李貅那混蛋还叫我奶茶西施呢,他这算什么……”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你爸在这多久了?” “当初飞机‘失事’后就到这了。”郑敖懒洋洋地靠在沙发靠背上:“林叔还是挺会赚钱的,就是我爸有点败家。现在他们连这个店面都买下来了……” 不过我关心的不是这个。 “这么说的话,”我看着他:“你当初来南方找我,说的那些过平常人生活的话,看来也是受了不少启发吧?” 郑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然后他又笑了。 “这个嘛,”他一副‘听我解释’的笑容,揽着我肩膀:“其实也有我个人的超常发挥在里面,你看,你都回来了,我爸还在林叔这耗着呢……” 这么说的话,已经是耗了三年多了。我不禁有点同情起郑野狐起来,郑敖已经算是养尊处优了,连地毯不是羊毛的都要嫌弃,何况是真正在万千宠爱中长成的郑野狐,由奢入俭难,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也是林尉心性坚定,就是不松口。 “你常来这看他?”我问郑敖。 “也不是常来。”郑敖仍然是懒洋洋地:“他想脱离原来的生活,我不可能露面打扰他。你逃走之后我来找过他,他不肯见我……” 郑野狐最开始什么都想要,却因为这个失去了林尉。如今他为了林尉,什么都不要了。 “奶奶去世之后,他去了东北送葬。” 我怔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刚刚郑敖就是这样安慰我的。 其实关映的事上,没什么对错可言,郑野狐倒是走得巧妙,刚好避开了关家的事,所有压力全在郑敖一人身上。李貅现在尚且可以生一会闷气,郑敖那时候却是四面楚歌,吊丧都没空。只不过郑敖这个人向来没什么正经,嬉皮笑脸的,让人忘记他吃过的苦头了。 安慰了一下,郑敖似乎好了一点。 “我没事的……”他好像很豁达的样子:“他有他的选择。” 我仍然搭着他的背。 他凑了过来。 “小朗这么想安慰我,不如以身相许吧。” 我的脸“噌”地烧了起来,这个混蛋,他不提还好,一提我就想揍他。可惜房车里地方不大,我揍了两下他就鬼哭狼嚎地装可怜,司机也一副要回去跟管家八卦的样子,我就停了手。 “小朗……” “又干嘛!”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谁稀罕?” “真的。” “哼。” 其实拜年的时候,我爸跟我说过一段话,他说人只有一辈子,父母陪你半辈子,儿女陪你半辈子,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大的城市,房子不过是一个个钢筋水泥的小盒子,一扇墙就隔开了两个世界。有时候你站在人山人海里都会觉得孤独,何况是偶尔独自一个人的时候。 但是有一个人,是可以陪你一辈子的。 人生在世,白驹过隙,百年之后,化灰化烟。我们都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有的人能留下名字,而更多的人,不过是像荒野中的草一样,你以为的漫长人生,对这世界来说不过是一个季节。一把野火烧过,灰烬中又长出新的嫩芽来。世界仍然在转,而你的意识与肉体都已经消失。 但是对于那棵长在你身边的野草来说。你的一辈子,也是他的一辈子。 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你们都一起尝过去。一起年轻,一起变老,一起听风吹过原野的声音,枝叶相触,根须相缠,春夏秋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最后同归灰烬,又分得清谁是谁? “郑敖,以后要是我们死了的话,就葬在一起吧。” “好啊。” “最好再在坟头种上一棵树,能开花的最好。“ “行。” “种什么花呢?梅花太冷了,种桃花吧?” “桃花好啊,我喜欢桃花,桃子熟了还能给睿睿他们吃呢……” “你别发神经。” “对啊,睿睿喜欢吃桔子,小朗皮肤好,长的桔子应该很好吃……” “郑敖!你别这么变态行不行!” “哈哈哈……” 第95章 番外*郑家的日常生活 郑敖这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才好。 说他没心没肺,他的心眼比谁都多,叶素素经常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一副要杀了他然后自杀的样子。但是第二天又乖乖带着文件来报到,我听消息,她似乎和那俄罗斯人有了新发展,反正每次郑敖要她请客,一提“病罗刹”这三个字,她就直接跳脚:“好,请客请客,请请请。” 不知道睿睿怎么学会的,带着牛牛在家门口堵她:“请客请客,请请请。”牛牛反应比较慢,记忆力不好,只会跟着睿睿说:“请请请。” 叶素素被两个加起来不到十岁的小孩勒索了,悲愤莫名,跑过来跟我告状,我把睿睿教训了一顿,牛牛十分讲义气,要给睿睿顶锅。 我其实是想让牛牛去上幼儿园的,睿睿学的东西对他太难了,但是睿睿不让他去,还说服了他,害牛牛觉得幼儿园是个危险又混乱的地方,那里的小孩又坏又打人,一定会欺负他。而且他上了幼儿园,就会永远地失去睿睿了。 我听得又好气又好笑。 我把睿睿叫过来讲道理,他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竟然说不过他,只好把郑敖叫过来:“你管管!” 郑敖整天懒洋洋的样子,往沙发上一坐,上来就搂我的腰,我正要在睿睿面前树立威信,连忙把他的手打了一下,他万分委屈:“痛。” 一点小痛就装得这样子,每天晚上对我做的那些事就当不记得了。 我懒得管他:“快,给睿睿讲道理,他不让牛牛出去上学。” 郑敖看了眼睿睿,睿睿一副烈士就义拥护真理的样子,抱着手气哼哼的不说话,不知道这姿势是跟谁学的。郑敖看得乐了:“呵,你还有理了?” “我本来就有理!”睿睿凶巴巴的。 郑敖没点正经,睿睿脸上气鼓鼓的,他竟然伸出手去摸,被睿睿躲开了,瞪了他一眼。他反而笑得开心:“还挺有骨气。” 睿睿没有搭理他。 “听说你不想让牛牛去读书。”郑敖总算想起正事来了,但还是一身的流氓习气,就差拿出烟来吸了:“有出息啊,儿子,你还学会剥夺人家受教育的权力了?” “我才不是你儿子!”睿睿凶他。 “睿睿。”我叫住了睿睿,睿睿却没有停下来。 “我就要说!”睿睿躲开我的手,指着郑敖:“你是坏人!你把我爸爸抢走了,现在又要把牛牛抢走!我不会听你的话的!” 我想拉住睿睿,睿睿却跑掉了。他最近在学功夫,跑得飞快,一溜烟就不见了,还好家里到处都有人,也不担心他跑掉了。 郑敖靠了过来,抱着我的腰。 “小朗……”他倒是装得可怜:“你儿子骂我……” 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是我儿子,不是你儿子是吧?” 郑敖看了看我的脸色,觉得自己应该改口。 “也是我儿子。”他大概觉得自己十分机智:“坏的是我的,好的是你的。” 我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小孩子哪有坏的,坏也是大人教的。” 等我把睿睿找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开饭了。 我让睿睿坐在我对面,他跑了一阵,大概气也没那么盛了,不过终究是小孩子,为了面子还是凶巴巴的,我摸了摸他的头,他没躲开,只是把脸别开了。 我蹲下来,拉着他的手跟他讲道理。 “睿睿,你为什么觉得爸爸被郑敖抢走了呢?”我替他把脸侧的头发掖到耳朵后面去:“爸爸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睿睿没说话。 “是因为爸爸最近对你不好了吗?还是爸爸哪里没做好?”我耐心告诉他:“记不记得爸爸告诉过你,有什么事都要说出来,说出来才能解决。不管你是怎么想爸爸的,爸爸心里都是把你放在第一位的……”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睡!”睿睿气呼呼地问我。 我笑了起来:“那是因为睿睿已经长大了,哪有四岁的小孩还和爸爸一起睡的?” “那郑敖比我还大,为什么他可以和爸爸一起睡?!”睿睿十分不服地看着我。 我怔住了。 窗外传来了郑敖的偷笑声。 我的脸沉了下来。 “郑敖,你给我出来。” “出来就出来嘛……”郑敖吊儿郎当地晃了过来,顺便还揉着睿睿的头发:“小子,要不要我给你解释一下这个问题,很精彩的。” “你闭嘴,站到一边去。”我看不惯他这时候还在添乱:“没你的事。” 郑敖一来,睿睿态度又坏了,话也不肯说,眼神深得很。 我叹了口气。 “睿睿,”我手按着他肩膀,跟他解释:“郑敖和我是伴侣关系,所以是要睡在一起的。就跟别人家里的爸爸妈妈要睡在一起一样,你看牛牛小时候也没有和爸爸一起睡,对不对?” “那我也要当爸爸的伴侣。”睿睿气鼓鼓地回答。 “嘿,你小子……”郑敖坐不住了,一副要揍睿睿的样子,我把他推开了。继续跟睿睿讲道理:“睿睿是爸爸的儿子,是亲人,是不能当伴侣的,而且睿睿还小,不懂伴侣是什么意思。” “但是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不是吗?”睿睿清澈的眼睛看着我,他的眼睛天生显得聪明,因为眼尾长,不像其他孩子的眼睛是圆溜溜的,让你知道你没法把他当一个普通小孩一样瞒过去。 但我也并不准备瞒他。 大人是孩子的榜样,我既然要把睿睿教成一个坦荡正直的孩子,自己就必须坦荡正直才行。教孩子是最容易的事,种什么种子就结什么果。但又是最难的事,因为你只有身体力行去做榜样,而不是居高临下地指导几句。 “是,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爸爸是像爱自己生的孩子一样爱着睿睿的。睿睿也是这样爱着爸爸的,不是吗?”我看着他的眼睛问。 我并不是育儿专家,但我知道,只要自己为人端正,做好榜样,那么在爱里长大的小孩,总不会变得太差。就像睿睿今天的反抗,也不过是因为觉得我被郑敖抢走了,所以一定要守住牛牛而已。 睿睿像是被说服了,没有再说话,而是有点迟疑地张开手来,搂住了我的脖子,我也笑着把他抱了起来。 但是睿睿有点委屈地、蔫蔫地在我耳边问:“爸爸,你不是因为我是郑敖的儿子,才对我这么好的吗?” 我以前看书,常看到一个词,叫“如遭雷击”,但是如遭雷击这个字是怎样的,我今天才是第一次知道。 那瞬间我整个人似乎都晃了一晃,郑敖眼疾手快,扶住了我。但我只震惊了那么一瞬,就安定了下来。 睿睿浑然不觉自己说了怎样的话,若无其事地在玩我脖子上待的玉,把系着玉的丝线从我衣服里勾出来。 我没有阻止他,而是也用和他一样平淡的语气,问道:“睿睿,是谁这样告诉你的?” “我在别人家里吃饭的时候,听到那些老太婆说的。”睿睿似乎不太喜欢那些人的样子,苦恼地皱着眉头:“还有保姆也跟我说,说爸爸很喜欢郑敖,因为郑敖要结婚,所以爸爸就把我带走了。我想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爸爸有了郑敖,就不会喜欢我了。” 我看了一眼郑敖。 他一脸“我马上叫人去解决”的表情。 我朝他摆了摆手,他出去了,房间里终于只剩下我和睿睿两个人。 睿睿一天要上很多课,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赖在我怀里玩了,我耐心地抱着他玩了一会儿,让管家把中饭推迟了半个小时,睿睿似乎很开心的样子,一直搂着我的脖子跟我说话。 我并没有揭穿他。 以睿睿的聪明,这么低级的挑拨离间,不可能让他这样动摇。 他之所以这样跟我说,说明他确实觉得我有被郑敖抢走的趋势,所以要把我抢回来,这件事只是借口而已。 无论如何,这说明睿睿确实感觉被忽视了。 和郑家人相处,不动点脑筋是不行的,但是你动了脑筋,却发现他们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实现一件只要说出来就能被解决的事,实在是好气又好笑。 更气人的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矫正睿睿的习惯。 我如果吸取这个教训,以后对睿睿更好一点,就是进了套,睿睿只会觉得这样的方式有用,更加变本加厉。他现在才四岁,一天天长大,总有一天招式会高明到瞒过我。 我如果不理会这件事,睿睿会感觉受伤,也许会搞出更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来。或者我直接揭穿他,教他以后不要这样子,但是根本没有确凿的证据,而且太小题大做了,万一我想错了或者言语不慎,就可能让睿睿感觉受伤。 更何况睿睿长成今天这样子,并不是他自己的错。 他身边就有个好榜样——郑敖,二十多岁的人,整天在我面前耍赖,把我骗得团团转,我有时候懒得和他计较,睿睿肯定看进了眼里,默默决定也要和他用一样的招数。 教孩子实在太难了。 我只能摸着睿睿的头,告诉他:“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跟爸爸说,不要瞒着爸爸,知道吗?” 这样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乏力。 睿睿抓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棒棒糖在吃,赖在我怀里,“嗯”了两声,也不知道听到没有。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给牛牛剔鱼刺,牛牛一面嚼着饭,一面若有所思地凑近我旁边。 我把脸凑过去。 牛牛忧心忡忡地告诉我:“爸爸,我愿意出去上学的,你不要罚睿睿。” 这孩子很仗义,明明说起“出去上学”都是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还是愿意为了睿睿去学校那么“危险”的地方。 我看了一下睿睿,睿睿正悠闲地喝粥,不知道哪里像被罚的样子了。 看来被这两父子吃得死死的人,可不止我一个而已。 我安抚了一下牛牛,然后推了推一边的郑敖。 “吃完没有?” 郑敖在喝汤,被我推了一下,顿时朝我笑了起来:“怎么,小朗要带我出去玩?” 我站了起来。 “吃完就去练功房。”因为我想揍你。 第96章 番外*郑家的日常生活 不知道是不是被郑敖影响了。我现在也有点遇到事情先把他揍一顿的趋势——也有可能是我被他耍了太多次,知道对待这种厚脸皮的家伙根本不能来君子动口不动手那一套,先打了再说。反正打了还可以出点气,和他说话只会被骗得团团转。 他还是老样子,一点不怕打,一进练功房就换衣服,敞着领口穿一件很像空手道服装的衣服,白色的,我看得皱起眉头来:“穿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他笑眯眯:“我怕穿太多,小朗打了手疼。” 我懒得理他,自己去找了个沙袋,开始练直拳,其实练功夫也相当于健身,我现在没事就踢踢腿,打打拳,感觉比以前好很多,至少不会像以前上班一样整天肩背痛了。不过郑敖这混蛋很讨厌,每次看我练拳都要笑。其实在我看来,功夫本来就不一定要练到最好,强身健体就好了。这世上有百种人,不可能每个人都是优秀的。 郑敖看我不理他,自己又凑了过来,抱着手在旁边看我打拳。 “拳头不是这样握的,要捏凤眼。”他看我打了两拳,伸出手来纠正我,趁机在我胳膊上捏了两下,我瞪他一眼,他笑得无比阳光:“怎么了?” 按他的方法在沙袋上打了两拳,手臂就开始累了,酸得很,他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仍然握着我的拳教我打。很耐心的样子,我找不到理由揍他,只能盯着他看,他发现我在看他,得意地挑了挑眉毛:“怎么样,我很帅吧。” “自恋。” “小朗就是喜欢口是心非。”他脸皮厚得能当城墙:“明明刚刚还用爱慕的眼神看着我。” “只能说你想象力太丰富。”我懒得理他。 他笑眯眯的:“不要不承认嘛,我也很喜欢小朗的……” 我没说话,他反而得寸进尺,凑过来在我脸上腻腻歪歪,我推开他,大概是力度不够,让他误会了,他凑过来亲我脸颊:“这样良辰美景,小朗有没有想法……” “没有!”我斩钉截铁地把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扼杀在摇篮里:“我没有这种奇怪的爱好。” “什么奇怪的爱好?难道是在这里……”他装得无辜,仍然只是笑,狐狸眼睛眯得弯弯的,伸手摸我腰:“小朗你思想真是太不纯洁了。不过既然你有这个想法,那我就勉为其难地……” 明明是他自己想法下流,还好意思栽在我头上,我气得快吐血,恨不能拿拳击手套敲他的头。 “你别发疯,”我推开他:“下午我要去趟公司。” “几点去?”他搂着我腰,故意恶作剧一样往我耳朵里嘘气。 “两点。”我义正言辞警告他:“现在已经快一点了。” 郑敖叹了口气,手仍然摸着我后腰。 “你真是太小看你老公了……” 我忍无可忍地狠狠敲了一下他的头。 “我说了多少次了!”我一听那个词就忍不住面红耳赤,本能地想揍人,声音也跟要打架一样:“不要总是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郑敖露出了委屈的神情,说的却是非常下流的话。 “以前不准我在那两个臭小子面前说,现在连说都不准说了,”他还在不依不饶地碎碎念:“明明昨天晚上你自己还一直这样叫我,现在就不准我说了……” 我忍无可忍,终于扑上去给了他一拳。 “混蛋!”我气得只想揍死他:“你还说,还说!” 郑敖显然觉得我打得一点都不痛。 不然他也不会在我打累了之后,又凑过来懒洋洋靠在我身上,我累得很,靠在墙边不想说话。他却好像没有一点事,还能把我的手搬开,然后悠闲惬意地躺在我腿上。感慨道:“小朗打的王八拳,真是厉害啊……” 我看了他一眼:“什么拳?” “王八拳。”他笑眯眯的:“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王八拳。” 我又想揍他了。 他倒是惬意,头枕在我腿上,腿翘了起来,一条折起来搭在另一条上,他的腿修长得很,就这样搭着也显得好看,悠闲地晃着,我似乎还听见他在哼歌。 我低头看了他一眼,他微眯着眼睛,形状优美的嘴唇微微翘着,看我在看他,朝我笑了笑,飞了个吻。 果然不能指望他多正经。 这样靠了一会儿,我也觉得有点懒。他的头发长,发丝又细,每一根都带着浅浅的光泽,乱起来让人感觉有点暴殄天物,我顺手把他的头发理顺,他大概很喜欢,跟被顺毛的猫科动物一样,惬意地哼了两声。 明明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这时候又显得不是那么不可救药起来,我总是被这样的瞬间骗到,而做一些事后想起来后悔莫及的事。 “郑敖,我问你一件事。”我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墨色的发丝光滑得像丝绸。 “嗯。”他懒洋洋地答应。 “你一定要这样……”我不太能找到确切的形容词:“用手段吗?” “手段?”郑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我被他这样看着,简直要真的以为是我自己在无理取闹。 还好我立场坚定得很。 “其实生活里有很多事,你只要说出来就好了,为什么要……”我换了一个词:“为什么要耍小聪明呢。就算你直接说,我也是会答应的,你这样不仅让我很困扰,也给睿睿做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榜样。” 郑敖眯细眼睛看着我:“真的?” 我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但是想到做什么事都是有风险的,还是跟他保证:“是真的,只要不过分。” “那今天晚上小朗会在床上等我吗?”他笑眯眯地问。 我抿紧了唇。 “昨天我用手段的时候,小朗可就这样做了哦,现在就不肯答应了?”他悠然自得地回忆着,装模作样地叹气:“唉,算了,我还是用我原来的方法吧……” “等等,”我叫住他,咬了咬牙:“我可以答应你。” 他顿时露出了得逞的笑容,只要稍微熟悉他一点的人,就知道他露出这个表情的时候一定是又干了一件称心如意的大混账事了。 但这件事也不是没用的。我在心里自我安慰:这也算开了一个好头,只要他开始直来直往,睿睿一定会跟着学好的,不然以后会很累的,还会造成很多误会。 “那你以后要跟我坦诚一点,还有不要带坏睿睿。”我跟他讲条件。 “等等,我还没说完呢。”郑敖打断了我的话,我一看他的笑,就知道接下来没什么好事。 “我还要小朗骑在我这里,”他指了个十分下流的地方,还很不要脸地拍了拍:“自己动。” 我直接站了起来。 “别走嘛,小朗。”他嬉皮笑脸地拖住了我:“我们可以商量的啊,我要求不高的,或者你不坐上来,只要你穿着去公司上班的西装,下面光着……” 我直接一拳朝他揍了过去。 他轻巧地闪开了。其实我每次揍他,除非他不躲,否则是打不到的。现在他显然不准备挨打了,因为他知道我打了他就会跑。 “小朗真是火气大,”他喟然感慨道:“不要这么暴力嘛,小朗可以用别的方式发泄在我身上的啊,什么方式都可以,我很欢迎的……” 我知道打不到他了,退而求其次,只要离开这里就好。 他却揽住了我的腰。 他教我根本都没用心,教的什么直拳什么侧踢,我每天练也没用,真正两个人过起招来,仍然一招就被他放倒了。他还怕我摔,拿手臂垫着,把我扑倒在练功房的地板上,我真想知道练过功夫的人是不是都多长了一条腿一双手,为什么我被压制着,连踢他都踢不了,他竟然还能多出一只手来摸我的脸。 “不要生气嘛,我只是开个玩笑的。”郑敖每次把我惹恼了就开始过来装可怜:“别走嘛,小朗。” “你起来。”我冷冷地叫他。 他笑着摇摇头。 我也没别的办法,把脸偏到一边去,不再看他。 “小朗……小朗……”他看我不理他,开始乱叫:“许朗……亲爱的?” 我用眼刀瞪了他一眼,他装出一副很怕的样子,笑着过来亲我脸。 “别生气了,和我说说话嘛。”他整个人都压在我身上,竟然还有脸东扯西扯:“你看天气这么好,我们来聊天吧……”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我看着练功房的门槛。 他开始玩我头发,把头发卷起来在手指上绕。 “别这么冷漠嘛。” “你这样太欺负人了。”我冷冷看着他:“你知道我打不过你,每次最后都仗着你练过功夫来欺负我,你觉得两个人交往,这样有意思吗?我连话语权都没有吗?” 大概是我话说得太冷,他有点心虚的样子,默默松开了手:“那我不抓着你了,你别生我气。” 他说完果然就爬了起来,不再压着我了。我警觉地看着他,爬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他很乖的样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讨好地看着我。 我慢慢站起来,忽然疑惑地看着他背后的拳击手套,他也回头看过去,我趁机拔腿就跑。 离门口还有五米,腰上一沉,他直接揽着我的腰,再次把我扑倒在练功房的木地板上。 “小朗真是太狡猾了!”他明明笑得很得意,还要装成受伤的语气来:“一点都不乖,每次都骗我,我真是太伤心了。” “混蛋,放开我。”我被按得趴在地上,努力想挣扎出来。 “小朗又骗了我一次,该怎么补偿我呢?”他笑眯眯地在我耳边问:“以身相许好不好。” 我就知道不该和他讲道理的,不仅不该讲道理,连和他独处一室都是个大错误,反正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你放开我。”我感觉他手已经在拉我裤子,冷汗都出来了,忍不住破口大骂:“郑敖你他妈有性瘾症!” “什么症?”郑敖挑起眉毛。 “性瘾症!”我是专门查过资料的:“你不正常!满脑子都想着那件事,这是病,得治!” 郑敖笑了起来。 他像是听到多好笑的话一样,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你笑也没用。”我理直气壮,反正都说出来了,也有了跟烈士就义差不多的心态:“就算你今天得逞了,明天我也不会被骗了,你最好自己去咨询一下心理医生,不然到时候我就带你去医院,万一别人知道了你就丢脸丢大发了。” 郑敖这次彻底笑疯了,一副眼泪都快笑出来的样子,笑到最后直接趴在了我身上,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警觉地看着他。 “小朗你太好玩了。”他一面笑着,一面亲我的脸:“你真是个宝贝,什么都不懂。” “神经病。”我瞪了他一眼。 “真不知道许老师是怎么教的你,还好我发现得早,不然可就被别人给骗走了。你以后要是到外面去……”他明明还带着笑,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神忽然发起狠来:“要是外面的人敢这样骗你,我就弄死他们。” 我当他疯了,反正挣扎不出来,开始仰着头看天花板。 他发了一会疯,总算想起一点正常的事过来,低下头来亲了我两口:“小朗,你真的很不喜欢这种事?” “哪种事?”我白了他一眼。 他直接顶了顶我。 我抬手就想给他一拳,他反应快,又按住了我的手,笑眯眯地问:“小朗真的一点都没爽到吗?” “吸毒也能爽到,你怎么不去吸?”我冷冷地反问他。 “吸毒有坏处嘛,”他暧昧地在我颈窝里蹭,亲了亲我耳垂:“这种事是两情相悦的,既然小朗也享受到了,那就要常做,是吧?” 我没法跟他解释。 我讨厌的,并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这件事的含义,我总觉得有种负罪感,好像做的是上不得台面的事,越是舒服,负罪感越深。 这些话我不可能说给郑敖的,他只听得进“舒服”这两个字,然后更加得意放肆,其余都会当做耳边风。 不过我也不是一点错都没有。 我并不是一无所知,我知道我有些观念并不好,只是有很多东西要慢慢来,频率控制在一月一次就好。好在郑敖虽然经常得寸进尺,但是如果我真的动了气,他都是会及时收手的。只是我并不想那样,有些话说出来太伤人了。 我不想看见他受伤的样子,所以宁愿纵容他。好在他是很聪明的人,看起来嚣张又放肆,其实也有分寸。 我之所以这样怕,就是怕睿睿长成他的样子,不是他现在的样子,而是他当初的样子——犯下这些错误的时候,他的样子。虽然我们的结局是好的,但当初那些走错的路能不走还是最好。为人父母,总是怕孩子会受伤。 没有伤口会在一夜之间愈合,我和郑敖之间,偶尔还是有不能触碰的东西。我们都在努力消弭那些东西,就像他这些胡闹,和我的纵容,爱虽不能治愈一切,但加上时间,就是最好的灵药。 我今年二十五,他二十三,加起来也不到人生过半。 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辈子。 那些犯过的错误,都要一点点补上,我虽然爱他,这让我愈合得快,却没办法连伤疤也一起抹掉,只能靠时间。好在总会有好的东西出现,像新长出的皮肤,盖过那些曾经。就像我新种下的那棵桃花树,像他加班到深夜,悄悄摸到床上时偷偷摸摸地吻我,像那天叶素素送来非常好喝的梅子酒,我们围着火炉喝酒,讲起上次去渡假潜水时闹出的笑话,大家都笑了,我笑得东倒西歪,恍惚想起很多年前,我跟着他和他的朋友出去玩,也是这样热闹。我凑在人群中,坐在他身边,虽然很紧张,但听见很精彩的笑话,仿佛也是这样笑得坐不稳。 但这次,我终于可以放肆地,安心地,光明正大地靠在他身上。 以一个爱人的身份。 这就是最好的事了。 “小朗,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其实我是个很自卑的人,总觉得别人喜欢的是不是真正的我,所以我总是不自觉地手段,越是在乎的人,越是不敢轻易露出原本的样子,怕直说会被拒绝……但是你不用担心,如果我感觉非常安心的时候,也会直接说出来,虽然那样被拒绝了会非常受伤……” “所以呢?” “我们来上床吧,小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