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鸾》 楔子 楔子 生于江南,死于北邙。 明微站在山下酒铺,遥望堆琼砌玉的邙山。 洛邑之北的邙山,是历代帝王归葬之处。从这里望过去,每道起伏的山峦,都葬着一位名留青史的帝王。 名符其实的群龙盘踞之地。 “姑娘,这雪最起码要下十来天,您要上山,怎么也得等两个月后,那时雪化了,才有路呢!”酒铺的老板娘对她说。 明微摇头:“两个月后,就迟了。” 老板娘还要再劝,却听老板重重咳了声,递过来一个微妙的眼神,便吞下剩余的话,知趣地退开了。 明微摇头一笑,心知肚明。 天下越来越乱,平民百姓想活下去千难万难。邙山有着数不尽的帝王将相陵墓,有些人就铤而走险。 这间酒铺,位于邙山山脚,想进山的人都会过来歇脚。 现下铺子里住的人,十有**说不清来历,说是贼窝也不为过。 老板想必把她当成了其中之一。 她当然不是,但她来此的目的,亦不可为外人道。 天下大乱,妖孽尽出。自从十年前,北胡入侵,先灭齐再吞楚,山河沦落,一派地狱景象。 十年时间,师父多方奔走,终究无力回天。 师父死后,明微翻找他的手记,发现他早年曾在邙山留下一套天行大阵。她多方打听,遍找典籍,终于寻到了逆转之法。 她回想昨夜所观星象。 紫微隐匿,正曜黯淡,辅曜四散,离乱之象已经持续了十年。 但在近日,众星之力会有轻微的回升。 到时,以天上星宿之力,再借地下群龙之威,催动天行大阵,她就能抓住那个改变天下运势的机会,同时改变师父的命运。 想到师父,明微摩挲着腰间木牌。 下一次星力回升,是百年之后,她等不到。而且师父死后,她一直被仇家追杀,现下还有伤在身,若是拖延下去,恐怕仇家会追查到她的行踪。 所以,这是惟一的机会,她不能放弃! 明日,明日她必须要上山! 或许是老天垂怜,第二日,雪竟然小了。 昨日搓绵扯絮纷纷扬扬,今日只有零零落落星星点点。 明微接过老板娘递来的手炉和食水,低头称谢。 老板娘笑道:“姑娘小心些,雪还下着,路滑得很。千万不要大声说话,若是雪崩了,神仙都救不了。” “谨记忠告。” 明微出了酒铺,沿着雪路上山。 她一出门,楼上几间客房同时开了,数个持刀拿剑的大汉疾步下楼。 “大哥,她上山了!” 为首的独眼,满脸凶相:“走!追上去!” 说话的小弟迟疑:“雪这么大,太险了吧?” 看着明微消失的山路,他露出充满恶意的笑:“看到她腰间的牌子没有?那是镇魂牌,也就是命师令符。知道什么是命师吧?” “天下玄士之首,方为命师。”这小弟犹犹豫豫,“大哥,咱们惹不起吧?” “屁!”独眼一巴掌扇过去,“天冷成这样,她来了几天,却滴酒不沾,还每天喝药,不是病就是伤!再说,她才多大年纪,能有多少功力,江湖上都没听过名号,定是上代命师刚刚选定的传人。咱们要是拿到镇魂牌,就能号令天下玄士!” 一番话说得小弟们热血沸腾。要是能号令天下玄士,那他们还用每天挖空心思想着怎么进墓摸金? “走走走,快跟上!” 一群大汉火急火燎地走了。 老板娘听得清楚,怜悯地叹了口气:“又是一条人命,可惜了那姑娘。” 摇摇头,继续忙活去了。 这乱世,自己活着都不容易,谁有空管别人的闲事。 …… 一路攀山踏雪,明微行至山腰。 举目四望,却见群山白头,山势难辨。 师父的手记上说,天行大阵的阵眼,就在众山拱卫、五龙饮水之处。 邙山可不算小,单她一人,要寻到阵眼,少说也要三五个月。 幸好,师父还提到过,他曾托一位友人在此守阵,只要找到他,就能找到阵眼。 簌簌之声传来,她停下脚步。 利刃破空,从背后袭来。 她按住腰间长箫,抓了一把雪,扬了出去。 雪本轻薄无力,她这一洒,却如同暗器,连中数人。 一路跟踪她至此的摸金匪徒全都被打了出来。 明微一笑:“是你们啊!” 这几日同宿酒铺,当然打过照面。她语气轻柔,好像寻常打招呼一样。 大汉们心中惊惧。一是因为她举重若轻的手段,二是因为命师的威名。 独眼见她神态自若,心里也打鼓,但他瞥到明微腰间的镇魂牌,顿时恶从胆边生。 要是抢了这令符,以后天下玄士他为首! “小娘子,乖乖把木牌扔过来,我们就放过你!” 明微叹了口气,没想到荒山野岭的,居然有人认得镇魂牌。更没想到,这二愣子敢打镇魂牌的主意。 这玩意儿,寻常人不敢带的。 “你们下山吧,我有关乎天下的大事要办。”她心平气和地说。 独眼哈哈大笑:“关乎天下?好大的口气!小的们快上,抢了命师令符,咱们吃香的喝辣的!” “上上上!”匪徒们一窝蜂地拥上来。 …… 没想到临门一脚,竟然阴沟里翻了船。 明微紧紧按住腰间伤口,跌跌撞撞往上爬。 她不能下山,那样铁定错过机会。 可她也知道,天气这样冷,她伤上加伤,可能撑不到寻获阵眼。 只能赌命。 赌她的命,赌师父的命,赌整个天下的命。 诸天神佛,请多给她一些时间…… 雪越来越大了,她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僵硬的四肢,怎么都爬不起来。 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 朦胧中,有一双手,把她从雪里抱起,带着她踏雪驰行。 意识稍微清醒些,她发现自己躺在群星之下,众山之巅。 水流在身下淌过,叮叮咚咚。 众山拱卫,五龙饮水。 因雪盲而看不真切的视野里,隐约有个高拔的身影,白发长衣,垂目抚着她的箫。 “你是天算的弟子?”低沉的声音问。 “是……” 天算子,她的师父,也是前代命师。 “天行大阵马上启动,你安心吧。” “多谢……前辈。” 失去意识之前,她好像看到了他插在身前的长剑。 剑身赤红,剑名赤霄,这是帝道之剑,相传为北齐皇族所藏。 师父说,他这位友人姓姜,出身北齐皇族。 异族入侵,山河沦落,他单人独剑,斩杀贼首,江湖称之剑神。 时候到了,群星亮起,邙山龙脉起势而飞。 星光、龙息尽数汇于她腰间木牌…… 第001章 寄魂 001章 寄魂 明微半夜醒来,喉咙干得厉害。 还是初春,夜里寒气仍重,屋里生得旺旺的炭火,逼出她一身的细汗。 她抬起手臂搭着额头,发出一声轻哼,立时有人一骨碌爬起来。 “小姐?要起夜吗?还是喝水?” 明微撑起沉重的眼皮,就着朦胧的夜灯,看着这个丫头。 十四五岁的年纪,青春正盛,偏偏长了半张脸的黑斑,看起来极为丑陋。 照理说,高门大户的丫鬟,第一条便是样貌周正,这么个丑丫头,在小姐身边贴身服侍,未免奇怪。 之所以如此,却是另有缘由。 天行大阵启动,将她送到了七十年前。此时天下还未大乱,北胡各个部族仍在漠北放羊。齐楚两朝隔江而治,相安无事。 相比她先前的年代,可说是太平盛世。 明微现在的身份,是东宁望族明氏的七小姐。 自幼丧父,母亲寡居,只有这一个女儿。 偏偏她又生来心智不足。 明七小姐的母亲明三夫人,为了女儿煞费苦心。挑选了一个八字极旺的丫头,陪在她的身边,便是这丑丫头多福。 明微指了指喉咙。 多福了悟,倒来温水,扶她起身。 服侍她喝完水,多福小声说:“刚丑末,小姐病才好,接着睡吧。” 见明微直愣愣地盯着大床角落,视线一动不动,又哄孩子一般:“小姐别怕,多福在这里,什么山精鬼怪,通通打跑!” 看她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稳,多福才放心地回去躺下。 没一会儿,就睡沉了。 这些天,明微生病,大家被折腾得不轻,多福已经很多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多福平稳的呼吸声中,已经睡着的明微,忽然睁开了眼睛,继续盯着大床的角落。 在她的视界里,那里缩着一团灰白的影子,瑟瑟发着抖。 似乎感觉到她的注视,那团灰白的影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和这个身体一模一样的脸庞,眼神呆滞,混杂着惊恐。 她才是真正的明七小姐。 明微来时,她正好受惊而死,魂魄已然离体,留下只剩空壳的躯体,让她寄了魂。 她启口,轻声道:“别怕,等我恢复了,便送你去轮回。” 说罢,抬手结了个简单的手印。 一个小小的结界,出现在明七小姐身前。奇妙的力量抚慰了她,明七小姐慢慢停下发抖,安静下来。 而明微好不容易聚起的一点法力,就这么消耗了。 她疲惫地闭上眼,继续陷入沉睡。 寄魂附体,太耗精神了。她来了这些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中度过。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 多福守在床边飞针走线,十指出奇地灵活。 看到明微睁开眼,她放下手里的针线,露出笑容:“小姐醒了?” 明微嗯了声。 外间的人听到动静,掀帘进来:“小姐睡得可好?头还疼不疼?” 见明微摇头,这位嬷嬷便吩咐丫鬟们进来伺候梳洗。 没多久,明微被打理得干净清爽,坐在桌边用早饭。 多福自己也拿了一副碗筷,坐在她身边,随时帮她夹菜擦嘴,无微不至。 明微进入这个身体几天,一直被这么照料着。 所有人都轻声细语,对着她像对着珍贵易碎的瓷娃娃。 她自小随师父浪迹天涯,知道生下痴儿,无论在哪里,都是件不体面的事。 若是平民农家,好一点的关着当猪狗养,惨一些的无人照看,丢了命也没人当回事。高门大户更是避之惟恐不及,或者锁在深院,或者送走,不敢叫外人知晓。 哪里像明七小姐这般,处处精心照料,打理得光鲜亮丽,外表完全看不出是个痴儿。 这一切的缘由,便是明七小姐的母亲,明三夫人。 想到明三夫人,她往外看了两眼。 一旁照看她的童嬷嬷马上理会,笑着说道:“夫人有事忙,很快回来。” 明微哦了声,继续用饭。 她吃得很慢,因为刚刚寄魂的缘故,动作不太协调。 多福和童嬷嬷却很高兴。 用完整餐饭,她没有掉一粒米粥,多福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刚把碗筷收拾下去,明三夫人回来了。 她是位明艳端庄的美人,已经三十余岁了,不但不见风韵折损,反倒别有一番柔媚风情。因是守寡,衣着十分素淡,头上只一根云凤纹金簪,然而姿态风仪,见之难忘。 明微曾走遍天下,记忆中不曾见过与之相当的颜色。 看到女儿,明三夫人嘴角一弯,笑意盈盈:“小七吃完了?今天的菜色喜不喜欢?” 明微点点头。 明三夫人的笑容更温柔了。 她开始和女儿聊天,说的都是寻常事,比如春天来了,天气暖和了,草地慢慢变绿,候鸟北归……如同幼儿学语。 这是明七小姐每天早上的功课,十几年坚持下来,让她能够与别人做一些简单的交流。 明微不知道该怎么表现,索性沉默着。 明三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发,无声叹了口气。 这时,童嬷嬷带着个人进了屋。 “夫人,刘娘子来了。” 明微抬头看去。 来的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极是干练的模样,身上衣裳用的料子很好,针脚却寻常,一看就是外头来的,不是家中仆妇。 她嘴边带着殷勤的笑,上前行礼:“见过夫人、小姐。” 明三夫人含笑点头,叫来多福:“陪小姐到园子里走走,不要离水太近。” 多福答应一声,领着明微出去。 与刘娘子错身而过时,明微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视线下垂,果然看到她左手指甲微微发黄。 这是烟熏的痕迹。 乡间会抽烟的女子很少,一般有着特殊的身份。 比如神婆。 明家诗礼传家,对这些事向来敬而远之。何况明三夫人是未亡人,平日里行事更是谨小慎微,为何会请一个神婆到家中来? “小姐,走这边。”多福的声音,拉回了明微的心神。 她们站在两条路的交叉口,多福引着她往左边走。 明微顺从地拐了弯,视线却投向右边。 那条路通向湖边。 哦,对了,几天前的黄昏,明七小姐在湖边,见鬼了。 第002章 见鬼 002章 见鬼 余芳园闹鬼,不是第一回。 早年,明三老爷去世不久,余芳园就出过闹鬼的事。旁人都说,是明三老爷不放心妻女,故而流连不去。 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永嘉八年,明三老爷随同使节出使乞胡部族,不料遇到王庭动乱,竟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明三夫人接到明三老爷的血书,差点随他去了,终究难舍五岁稚女,咬牙撑了下来。随后回到故居,一心一意抚养女儿。 几个月后,余芳园就出了闹鬼的事。 这事后来怎么样,不得而知。 明家是书香门第,圣人门生,子不语怪力乱神。 没想到,安生过了十年,余芳园又开始闹鬼了。 起先,只是小丫头们撞见一些影子。后来,园子各处传出似有若无的异味。最后,明七小姐见鬼了。 明三夫人年轻守寡,心思全在女儿身上。明七小姐惊吓病倒,她几天几夜没合眼,见女儿慢慢好转,自己才跟着活过来。 可她并不知道,她的女儿其实没有好转。 明微来时,明七小姐已被吓得魂魄离体,绝了生机。 应是如此,才会请神婆上门吧? 想到明七小姐,明微在心里叹一口气。 世人不知,以为明七小姐天生痴愚,其实内情并非如此。 这位明七小姐,比她早生六十年,八字一模一样。 此八字者,生来命通阴阳,能见妖鬼。 师父说过,像她这样的人,比寻常人得到的多一些,相应的就要承受更多的磨难。 比如,出生之时,会有众多阴鬼想要借她的气运,所以多少有些先天不足。 她有师父保驾护航,明七小姐可没有。 明微一来就发现,明七小姐这具身体里,只有一魂三魄。剩余的二魂四魄,极有可能出生时被冲散了,故而生有痴病。 既然她借了明七小姐的躯壳重生,这情分自然要还。 离开明家之前,她需得寻回明七小姐剩余的二魂四魄,好生送她去轮回。再照应好明三夫人,免她失女之痛。 至于眼下最重要的事,当然是找到闹鬼的真相。 余芳园坐北朝南,阳气抱阴,二十四路相宜,以相宅术而言,再好不过,照理说,不会有什么阴物。 所谓闹鬼,应有两种情况。 其一,人心暗而聚阴气,再好的地气也救不回来。 换句话说,就是有人在此行凶,受冤而死的阴魂不愿离去,成了冤鬼。 如若不是,那就是第二种情况:有人把阴物带进来了。 无论哪一种,都藏着险恶至极的人心。 …… 没过多久,明三夫人和刘娘子的会面就结束了。 亭子里,明微坐在垫了厚厚绒毯的椅子上,看到童嬷嬷和刘娘子一起出来。刘娘子说了些什么,童嬷嬷便叫来一群仆妇。 随后,这些仆妇们拿了竹竿、扫帚等物,分散到园子各处。 而刘娘子自己,在园子里四处溜达,也不知道看的什么。 春日的太阳,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明微仰头看了看阳光,从多福的针线篮里抽了条打络子的红绳,笨拙地编织起来。 多福笑着说:“小姐要编手绳?且等等,奴婢给您编一个。” 明微摇摇头,继续跟这条红绳奋战。 多福以为她在玩,索性不管了,继续打自己的络子。 明三夫人过来看看,摸了摸明微的头,坐到她身边对账。 等明微打好一个丑丑的结,园子角落传来惊呼。 一个仆妇急慌慌向这边跑来,嘴里喊:“夫人,找到了,找到了,好大一个死老鼠窝!” 童嬷嬷斥道:“大惊小怪做什么?好好说话!” 这仆妇忙收住脚步,禀道:“是。奴婢们在水沟里发现死老鼠窝,得有十来只,都烂了!” 明三夫人变了颜色:“为何先前没发现?” “那窝藏得深,被石头挡着……” 余芳园是个园子,花草树木繁茂,到处都是堆叠的假山碎石。 明三夫人放下账本,起身去看。 待她走出亭子,明微也跟着起身。 “小姐!”多福喊。 明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主动拉起她的手,跟在明三夫人身后,往仆妇所说之地走去。 多福见她神态严肃,暂时息了声。想着,要是真有什么不好的东西,自己挡在身前就是了。 那老鼠窝,被压在水沟角落的一块石头下,还没靠近,就有一股恶臭传出来。 明三夫人走过去,两个健壮的仆妇挽着袖子,用竹竿拨开乱草碎石。 只看一眼,明三夫人便露出恶心欲呕的表情。 那一窝死老鼠,已烂得见了骨,腐肉吸引了一些爬虫,在上面爬来爬去。 亏得现在不是夏天,不然被苍蝇围着,更加臭不可闻。 明三夫人拿帕子掩了口鼻,问:“就是这些?” 一找就找到了,刘娘子颇有几分得意,回道:“您说的异味,就是这些东西了。应该不止这一处,再找找,肯定还能找着。” 果不其然,仆妇们纷纷来报,在各种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死物。有的是死老鼠,还有死鸟,藏得很隐蔽,不是被压在草皮下,就是塞在夹缝里。 明三夫人面色铁青。 这情形,谁相信是巧合? 一言不发回了亭子,她问刘娘子:“你说这是别人设的局,埋下死物却是为何?” 刘娘子呵呵笑道:“夫人明鉴,但凡做这种局,都是一环套一环的。您这园子亮堂,风水也好,养不了阴物。就算把东西送进来,也现不了形。那要怎么办呢?” “怎么办?”明三夫人身边的丫鬟被吊起了好奇心,顺她的心意问出来。 刘娘子伸出一根手指:“所以这第一环,就是养阴气。” 明三夫人懂了:“你的意思是,人家把死物弄进来,为的是让园子产生阴气?” 刘娘子竖起拇指:“夫人聪明过人,正是如此。这些死物,八成已经在园子里藏了不短的时间。前些日子,天气还冷,一时烂不了,才闻不着味。” 明三夫人点点头。 天气刚刚转暖,如果这些早就藏在园子里,她们还真难发现。冬日不怎么打理园子,谁能想到旮旯角落里藏着这些? “那丫头们看到的影子又是什么?” 第003章 凶物 003章 凶物 刘娘子眯眼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有了阴气,再把东西送进来,养上一段时日,可不就见鬼了?” 这手段并不高深,只是,明家的宅子没那么好出入,想布这样一个局,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 明三夫人沉默不语。 刘娘子是混江湖的人,心思灵透,半句不提主谋,只道:“夫人莫担心,既然贵府请了小妇人,这事定然给您办得妥妥的。先把污物去了,再作个法,定叫这阴物魂飞魄散,再也吓不着小姐。” 明三夫人心中暗叹,回道:“那就有劳仙姑了,需要什么,尽管跟嬷嬷说。” “哎!” …… 报酬丰厚,刘娘子十分积极。童嬷嬷办事效率也高,小半天功夫,已经将那些脏东西清理干净,在湖边备好了香案。 鸡血淋在地上,形成一个古怪的图案,刘娘子从包袱里拿出烟斗,填好烟丝,凑到香烛前点燃。 烟气中,她开始走罡步,口中念念有词。 明微站得远远地看。 走罡步,有个正式名称叫踏罡步斗,是玄门的基本功。 这刘娘子,虽然是野路子出身,倒有几分真本事,罡步走得像模像样。 明微猜测,很可能是哪个玄门中人行走江湖时,教了她几手。 不过,事情真的像刘娘子说的那样简单吗? 她看向湖边柳树,那里有个灰白的影子,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挂在树干上,哪怕正午的太阳,也掩不住它身上的煞气。 这是个凶物。 真奇怪,这不是什么高深的局,一般就是心术不正的江湖术士,用来讹诈钱财的。他们驾驭不了凶煞,只用些通灵的老物件凑数,弄出影子吓唬人,并不能真正伤到人。 可眼前这个,却是真正的凶物,若是时机正好,是能杀人的。 明微拉起多福的手,将刚才打的那个丑丑的红绳结系到她手腕上,说:“多福,你到树下去。” 多福懵了:“小姐?” “你有福,能镇邪。”她说。 多福看向明三夫人。 明三夫人也奇怪女儿突然说出这么句话,但这话提醒了她。 当初相师给多福批命,说过她命属纯阳,邪异不侵。前些日子,撞鬼的人那么多,唯独多福从没见过。而小七撞鬼时,多福正好不在她身边。 明三夫人点点头:“听小姐的。” 多福答应一声,走到湖边,尽量离刘娘子近些。 随着刘娘子作法,地上的鸡血、湖边的香案、以及她身上的烟气,各自散逸出无形的法力,汇集到一处,形成一个漩涡,交替往复。 然后,这道烟气散开,那些藏在草丛里、碎石下的阴气被一一驱逐。 明微脸上却没半点笑意,因为,她看到树上那个影子睁开了眼睛。 血红的眼睛,透着满满的恶意,看着下方的刘娘子。 而刘娘子懵然不知,仍然中规中矩地口吐烟气,捏诀走步。 鸡血的腥味,案上的熏香,以及烟斗的烟气,让树上的影子很不舒服,凶煞之气开始张扬。 煞气碰到香烛,火焰猛地往上窜。 丫鬟仆妇们低声惊呼。 刘娘子也吓了一跳,当下吸一口烟,猛地吐了出去。 烟气将香烛的火焰压了下来。 没等她松口气,烛火再次窜高,“哔剥”之声不绝。 刘娘子心一沉。她干这行也有十几年了,心知这回遇到的东西,比想象中要凶,不假思索,摸了把糯米抛出去。 “嗞……” 惊呼声再次传来,有丫鬟失声叫道:“黑了,变黑了!” 刘娘子低头一瞧,可不是吗?刚才还雪白的糯米,全都焦黑了。 这玩意儿好凶! 刘娘子再不敢留手,急忙从腰间掏出东西,一抹香案,排出七枚铜钱。 她早年只是个寻常妇人,家境困苦,连饭都吃不上。偶然救了个昏倒在家门口的老太太,才有了这番机缘。 那老太太自称是个玄士,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教了她三天。 临走前,老太太给了她七枚铜钱,告诉她,只要不去招惹大凶之物,她教的那几手,足够一生富足。 这七枚铜钱,十几年来,刘娘子只用过三次,每一次都让她名利双收。 “乾坤一气,神灵护身……” 刘娘子念完咒,烟斗一推,抛出一枚铜钱:“去!” 铜钱弹起,“嗡嗡”振鸣,仿佛被牵引着一般,一圈一圈地飞绕。 丫鬟们哪里见过,纷纷惊呼出声,心想,难怪有人管刘娘子叫仙姑。 远处的明三夫人也很紧张。 她原不信这些,明家的家规也不允许信奉这些。要不是这回小七遭了大难,她也不敢请刘娘子来。 因为这个,她一大早去了老夫人那里求恳,直到老夫人点了头,才叫童嬷嬷偷偷带刘娘子进来。 刘娘子一进园子,就闭紧园门。这大半天时间,搜寻污物,设坛作法,半点不敢叫人知道。 谁都知道,明家几位老爷是圣人门生,不喜怪力乱神。 若是这次不成,下次想叫人进来就难了。 铜钱飞了几圈,渐渐沾上黑气,飞得越来越吃力,终于一沉,滚落在地。 刘娘子大吃一惊,这物比她想象的还凶。 这时,她后背发凉,好像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她不假思索,烟斗一招,剩下的六枚铜钱一起飞了起来。 明微静静看着。 她的视界里,那影子被撩得躁动不安,凶煞之气大涨。 六枚铜钱在半空飞旋,载沉载浮,一道道清灵之气从铜钱逸出,形成一股不弱的法力。 这铜钱的原主人,应当出身玄门正宗,法力清正。奈何离了原主,发挥不出来。再加上影子实在凶,法力被凶煞之气一冲,逐渐散逸…… 刘娘子法力浅,看不出来,还以为铜钱结阵已成,吸了一口烟,用力一吐,引阵启动—— “噗——咣当——叮——” 三声连响。第一声,是香烟应声而灭,第二声,是香案打翻,第三声,是铜钱落地。 “啊!”尖叫声响起,却是离得近的丫鬟看到一个黑影向刘娘子扑去,“鬼、鬼!” 凶煞之气浓得连普通人都看得见了。 刘娘子猛地转身,看到一个朦胧的黑影向自己扑来,分不清五官,只一双血红的眼睛清晰可见。 她一下子木了,脑袋一片空白。 完了,大凶之物! 第004章 玄士 004章 玄士 多福也被吓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鬼。 小时候,她因为长得丑,经常受欺负。村里有一间鬼屋,据说时常有白影飘过。她被一群小孩骗过去,在里面关了整整一天。 一天后,才有大人发现,把她放出来。 可是,除了挨饿受冻,她一点事也没有。 那些人就说,肯定是她长得丑,鬼都被吓到了。 后来,她进了明府。 夫人找的相师给她批命,说她是纯阳命格,镇恶辟邪。 前阵子余芳园闹鬼,丫鬟仆妇们一个个都说自己看到过影子,只有她,什么也没见过。 要不是小姐被吓倒,她都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可是,她现在亲眼看到了。 一团污浊的黑气,包裹着灰白的影子,扑向刘娘子。 “叮……”掉落在地的铜钱齐声振鸣,尽管被凶煞之气打落,仍然尽职尽责想要飞起来。 多福吓得浑身僵住,但她很快想到小姐的话。 她有福,能镇邪! 就是这东西把小姐吓得差点一命归西,不能让它再伤人了! 多福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看到这东西扑向刘娘子,她也跟着扑过去。 拳头挥出去,手腕上的红绳,突然发烫,像阳光一样,灼烧过去。 “嗞……” 她不知道这声音是不是幻听,总之,那影子停住了。 低低的呜嚎声中,那影子猛地转过头来。 一双鲜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 多福吓得往后退,脚下一拌,跌坐在地。 “不……”她直觉抬起手,想要推开这鬼物。 正午的太阳,照在她腕间的红绳上,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从那个丑丑的结逸出来,一圈一圈地环绕。 “叮……”沾染了黑气的铜钱,仿佛被光线洗去了污浊,猛地一跃,跳了起来。 七枚铜钱,排列成阵,重新回到空中。 刘娘子心中大定,烟斗一磕,一口烟气吐了出去。 “中!” 阵列引动,清灵之气重新逸出。 “叮叮叮叮……”数声连响。 惨嚎声响起,那灰白影子化为一股黑气,倏然钻进柳树中。 “叮——”一声长鸣,七枚铜钱滚落在地,已是失了灵性。 刘娘子顾不得心疼,虚脱般一屁股坐到地上,满头大汗。 多福呆呆地坐在地上,还维持着推的姿势。 周围寂然无声。 过了片刻,才听到童嬷嬷的声音:“快,快把仙姑扶起来。多福!多福!” 丫鬟仆妇们如梦初醒,纷纷冲过去。 被扶回亭子,灌下一大口茶,多福才算醒过神。浑身汗津津的,与影子对峙的那股冷意,一直凉到心里去。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 多福仰头,看到小姐笑了下,特别好看。 “多福真勇敢。”她轻轻说。 “小姐……”多福想说,多亏了这条手绳。她看不到那些金色的光线,却能感觉到非同一般的热度。只是,刚刚张开嘴,又疑心自己弄错了。 这手绳只是小姐随便编的,打的结歪歪扭扭,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作用? 另一边,刘娘子也稳住了心神。 童嬷嬷急切问:“仙姑,这东西收了吗?” 刘娘子抹掉头上的汗,说:“嬷嬷,这东西太凶了,我是没本事收了。” 童嬷嬷怔了下:“仙姑的意思是,它还在?” 刘娘子看向湖边那株柳树,眼中还有余悸:“还在。” 童嬷嬷慌了:“这可怎么办?夫人和小姐住在这……” “嬷嬷莫急。”刘娘子觉得,自己收了那样一大笔报酬,还是要把事情交代清楚。她摸着已经失了灵性的铜钱,说,“那东西被我法器所伤,暂时出不来了。过会儿我结个阵,暂时封住气机,叫它难以吸收阴气。这样,短期不会有事。” “那长期呢?” 刘娘子说:“自然要找人收。我收不了,这十里八乡也没人收得了。夫人且去寻找高人吧,必得是个正经玄士,才有本事收这东西。” “玄士?”童嬷嬷糊涂了。乡间只有神婆神汉,从没听说过玄士。 刘娘子瞧她这样,就知道她不懂,便详尽地解释:“我们这一行,可不是只有跳大神的。像我这样,最不入流,只会些皮毛功夫。再厉害些,便是那些行走江湖的术士——您别误会,不是坑蒙拐骗那种。什么相面风水,驱邪镇鬼,他们都懂。还厉害些,就是正经的玄士了,那可是朝廷认可的——您知道玄都观吧?就是国师修行的那个玄都观,像他们这样有传承的,才是正经玄士。” 童嬷嬷好像听天书一般。刚才的情形,她可是亲眼看到的。刘娘子那铜钱使得,居然能在半空飞,这样只是皮毛? 不过,玄都观确实厉害。听说皇陵都是他们择的,每年替朝廷祈福,以求国运,圣上都赞不绝口。 “莫非我们要去找玄都观的仙长?那要上京啊!夫人,您说呢?” 明三夫人摇了摇头:“去京城最起码半个来月,一来一回,便要四十天。何况玄都观的仙长,哪是那么好请的?” 童嬷嬷就道:“大老爷不是在京中吗?请大老爷活动一下……” 明三夫人叹了口气:“你忘了明氏家规?” 童嬷嬷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东宁明氏,出自本朝开国名相明瀚。 这位明相爷识太祖于微时,十几年间随之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后来成为本朝第一任丞相,封南乡侯。 可惜这位开国名相晚节不保,后来沉迷炼丹,竟然向太祖皇帝敬献所谓仙丹。这仙丹后来被证实,长期服用会积毒在身。 太祖皇帝最终没有降罪,因为明相爷不但献丹,自己也服丹,那会儿已经毒素入体,没有多少时日了。 看在他早年的功劳上,太祖皇帝抹了这事。但从此以后,明氏不受重用。 现下明家只有两位老爷在京,任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职位。显赫一时的明氏,到现在都没能恢复荣光。 这事以后,明家禁言玄道巫蛊,不止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更因为明相爷在这事上失了节。 明三夫人正要再问,园门那边却传来了喧闹声,门被撞得怦怦直响。 有仆妇上前喝止,外头却是有备而来,没两下就撞开了园门。 一个白面短须的青衫男子,带着一干健仆气冲冲走进来。 第005章 四叔 005章 四叔 这男子大约三十六七,人到中年,仍然身如青松,面容白皙干净,唇上短须修剪得宜,更添成熟韵味,可以想象出年轻时的俊逸风流。 然而此刻,他面沉似水,疾步如风,带着一众健仆进了余芳园,直奔法坛而来。 “四老爷!”童嬷嬷大惊,慌乱地看了眼明三夫人。 完了,这事竟让四老爷知道了! 明家几位主子,四老爷是脾气最刚硬的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若是有事犯到他手里,不管是谁,都没有面子可讲。 这位明四老爷理都不理,到了现场,目光扫过,一指刚刚扶起来的香案,喝道:“给我砸了!” 健仆们大声应是,上前推开仆妇,毫不客气开始砸香案。 惊呼声、打砸声,混在一处。 童嬷嬷急了:“四老爷,且慢动手!这事是老夫人准许的!” 明四老爷转过身来,刻刀般的目光在明三夫人脸上一扫而过,看着童嬷嬷冷笑:“这是拿老夫人来压我?” 童嬷嬷哪敢与他对视,忙蹲身低头:“奴婢不敢!只是这事另有内情,还请四老爷……” “能有什么内情?”明四老爷一点也不想听,截断她的话,“你是明家的奴婢,难道不知明家的家规?竟敢怂恿主子行此巫道之事,我看第一个该打的便是你!” 说着,一挥手:“把这老货给我按住了,打!” 健仆答应一声,便要上来拉扯童嬷嬷。 见此情形,明三夫人哪里还能沉默下去,扬声:“且慢!”她走出亭子,距四老爷十步之遥停下,说道,“四叔,你是叔,我是嫂,就算我做得再错,也没有你来打我贴身嬷嬷的道理!” 明四老爷锋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息,冷声:“三嫂也知道自己错了?” 听得这话,明三夫人眉头一紧:“四叔不必这般咄咄逼人,你有什么不满,我们好好理论。这样带人闯进寡嫂的园子,又打又砸,说出去好听吗?” “理论!”明四老爷点点头,“好,我们就来理论理论。三嫂,你可是出名的才女,明氏的家规你总记得吧?” “自然记得。但……” 明四老爷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既然记得,为何公然违反?不但请了神婆,还设坛做法!这般行迳,与村姑愚妇有什么分别?!” “我亦知此事不妥,但是小七吓成那样,我……” “小七吓病了就该请医,”明四老爷再次截断,看了眼她身后的明微,“这不是已经好了吗?” 明三夫人眉心拧紧:“小七这次是好了,但是病根未去,我不想她再被吓一次。” 明四老爷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嘲笑:“我先前听到一些话,还以为是下仆嚼舌,原来三嫂也是这么想的?呵,说小七是撞鬼,真是糊涂了!这世间哪来的鬼怪?你们这些无知妇孺,听风就是雨,真真可笑至极!” “不是的!”童嬷嬷忍不住,替明三夫人辩解,“刚才刘仙姑做法,我们真的看到鬼了,大家都可作证!” 她说完,几个胆大的仆妇应声:“是啊,四老爷,我们都看到了,真的有鬼。” 明四老爷只是冷笑,轻蔑的目光扫过不敢说话的刘娘子:“江湖骗子的手段,你们也信?什么纸上有血,不过是事先涂了药水,口中喷火,其实藏了可燃之物。这种障眼法,也就是骗骗愚妇!不必多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扔出去!以后再让我知道,可没这么好收场。” 吩咐完,明四老爷再次瞪向明三夫人:“三嫂若是觉得我做错了,只管去向伯母告状!有什么招,我接着便是!不过我这里有句忠告,三嫂最好听一听:你是守节的人,为着三哥的名声着想,管好自己,别败坏我明家的家风!” 说罢,明四老爷带着健仆,扛着香案等物,扬长而去。 童嬷嬷气得直抖。 哪有做小叔子的这么跟嫂子说话?即便他是一家之主,对寡嫂总该客气些吧?这么指着鼻子骂嫂子败坏家风,要是个气性大的,不得以死明志? 幸好明三夫人心气早就磨平了,当着仆妇的面被小叔子骂了,也只是平静笑了笑:“把东西收拾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又安抚刘娘子:“让仙姑受惊了。嬷嬷,请仙姑到里边喝杯茶,压压惊。” “是,夫人。”童嬷嬷心领神会,请刘娘子进去说话,“仙姑,请。” 等她们离开,明三夫人仔细打量女儿,柔声道:“小七别怕,四叔其实很好的,就是脾气急了些。” 明微不想让她担心,便点了下头。 明三夫人再三确定女儿没事,转头吩咐:“多福,陪小姐去休息。”又想到多福刚才也受了惊吓,多叫了两个丫鬟,“你们去守着。” 余芳园的下仆,向来管束得条理分明,几句话下来,该收拾的收拾,该走人的走人。 明三夫人回屋,在当做书房使用的东次间稍等了一会儿,童嬷嬷回来了。 “夫人,四老爷他……” 明三夫人摆手:“此事不必多管,你只说仙姑的事。” 童嬷嬷只得忍耐下来,向她禀报:“仙姑说,玄门中人向来神秘,她也不知道到哪里寻去。” 明三夫人想了想:“那东西能安生多久?” “若能封住阴气,总有三五个月。” 明三夫人点点头:“那倒是赶得去京城玄都观。” “是。”可童嬷嬷还是发愁,“先前我们请仙姑,老夫人同意就能办了。这事却太大了,必得老爷们出面。偏偏家规放着,四老爷这般态度,怕是其他几位老爷不肯答应。” 明家其实分了两房。 长房老太爷就是明相爷的长子,早在十年前去世了。现下四位老爷,分别排行一、二、五、六。 二房老太爷和老夫人去世得更早,三十年前就不在了。只留下一对双生子,便是明三老爷与明四老爷。 那时,两位老爷才六七岁大,断没有放任他们不管的道理。因此,两位老爷是在伯父伯母跟前长大的,便是长大后分了房,关系也比寻常叔伯亲近。 只是,再怎么亲近,也是分了房的。现下明三老爷不在了,明四老爷就是二房的家主。其他人想插手二房的事,怎么也得问过明四老爷。 片刻后,明三夫人道:“这事我会想办法,先叫仙姑封了阴气吧。” 第006章 抄经 006章 抄经 春季天黑得早,刚刚敲过落更,就已经风定人静,明府各处纷纷熄灯落锁。 多福正在铺床,细心地用汤婆子暖着被窝。 明微则站在窗前,看着夜色下的园子。 从这里看过去,正好能瞧见湖边一角。那棵藏了凶物的柳树,黑暗中笼罩着一层幽幽的血光,又被一道细细的屏障束着,无法散逸出去。 这是刘娘子结的阵,虽然弱些,倒也管用。 明微思量着,自己寄魂不久,身体虚弱,有这道禁封挡着,怎么也能拖个把月,到时候她应该就行有余力了。 她又回头看向大床。 明七小姐的魂魄,缩在自己设的结界里,一脸茫然。 明微无声叹了口气。 这孩子不知道该说命好还是命苦。生来痴愚,却有个视她如命的母亲。如果明三夫人知道女儿已经死了,该多么伤心? 而且她被冲散的二魂四魄,也不知道在何处,已经丢失十几年,只怕没那么容易找回。 “小姐,被窝暖好了,睡吗?”多福唤她。 “嗯。” 明微褪去外衣,躺进暖烘烘的被窝,看着多福手上仍然带着的红绳结。 “多福。” “哎。” “不要摘了。” 多福低头,看到她目光所及之处,笑了:“好。这是小姐送给多福的,以后都不摘。” 明微闭上眼睛。 明七小姐与她一样命通阴阳,身边的丫鬟却是个纯阳命格,莫非她被天行大阵送来此间,是冥冥之中的命数? …… 更深露重。 明三夫人披上斗篷,系上兜帽,准备外出。 童嬷嬷走过来:“夫人,园子里还有那个要命的东西,今日就别出去了吧?” 明三夫人不为所动:“嬷嬷放心,我不去湖边,不会有事的。” “可是……” 明三夫人已经提起裙摆出了门,童嬷嬷只得喊上丫鬟:“素节,你带上手炉。晚上风大,提着灯笼要小心……” “知道了,嬷嬷!”丫鬟笑嘻嘻地应声。 主仆俩走得快,没一会儿就远了。 直到那一点灯火消失,童嬷嬷才收回不舍的目光,慢慢回屋。苍老的脸庞,落满了阴影。 静夜中,看守茶房的小丫鬟看着窗外灯火走过,搓着手问同伴:“这么晚了,夫人去哪?不是说园子里有鬼吗?万一撞到怎么办?”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丫鬟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慢声道:“你不知道吗?夫人这是去抄经,说是早年发的愿,为小姐祈福的,就算下着大雪,也不会停。今天事情多,大概是耽搁了,才会这么晚。” 小丫鬟撑着下巴,很是羡慕:“夫人真好,我娘要有一半好,我就不会被卖进来啦。” 大丫鬟笑了笑:“好是好,可是太苦了。要是我娘,可舍不得她这么苦。” …… 明三夫人走进流景堂。 素节点亮灯烛。 昏黄的烛光,带来微弱的暖色。 这座仅有三间的供堂,中间摆着长长的供桌,上面是一尊半人高的女仙像。 素节听童嬷嬷说过,这是九天玄女娘娘。 第一次知道,她还觉得奇怪,一般不都供奉观音菩萨的吗? 不过,玄女娘娘也是很厉害的神仙,也能保佑小姐的吧? 明三夫人脱下斗篷,挽起袖口,露出一双素白的手。然后亲自取出拂尘,做起清扫之事。最后点燃供香,恭恭敬敬三拜,插入香炉。 袅袅青烟中,她走到角落,添水磨墨,开始执笔抄经。 素节悄悄退了下去。 铜壶滴漏,时间一点点流过。 不知不觉,梆子敲了三更。 供堂虚掩着的门被悄无声息推开,一个人影出现在那里,不同于女子的高挑身材,被灯光拉出长长的暗影。 明三夫人好像根本没发现,继续安静地抄经。 烛火投在她仿佛没留下时光痕迹的脸上,越发清灵柔媚。 那人倚着门,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进来。 属于男人的高大身材,站在明三夫人身后,将她衬得娇弱可怜。 男人发出一声低笑,往前一扑,把明三夫人抱了个满怀。然后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青丝,用懒洋洋的腔调说:“三嫂为着小七,真是无畏无惧。听说余芳园里藏了只恶鬼,现在人人都不敢出门,三嫂却依然故我,半夜跑来供堂抄经。唔,说不定,是为着我?” 他方才这一抱,将明三夫人撞得手腕一抖,浸饱的笔尖吃不住力,墨汁滴落在纸上。 明三夫人神情淡淡,将这张污了的纸揭到一旁,捡了张干净的纸继续抄写。 “还有两节,你让我抄完再说。” “呵……”身后的男人顿了下,到底松了手,“好,三嫂的要求,小弟什么时候拒绝过?” 明三夫人继续抄经。 从头到尾,没有回头看男人一眼,更没有停下抄写。 这个突兀出现的男人转了个身,没骨头似的倚着桌子,然后从衣袖下摸了个囊袋出来,拔开塞子灌了一口。 浓浓的酒气,充斥供堂。 他饮一口酒,看一眼明三夫人,如此数回,突然笑起来:“都说灯下看美人,还要美上三分,果真如此啊!三嫂如此绝色,看着都不像个人,倒像个仙女了。” 明三夫人一言不发,抄经的手没有丝毫停顿。 男人见她不回应,终于没再骚扰,自顾自喝酒。 过了会儿,明三夫人终于抄完,搁下笔,吹干墨迹,小心叠好。 男人等她做完这一切,转身面对自己,便毫不犹豫抛开酒囊,将她一抱,双手急切地探进衣襟。 明三夫人扣住他的手:“玄女娘娘在这里。” 男人被她打断,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好好,不让你的玄女娘娘看到这污浊之事,免得怪罪于你,不保佑小七。”随即眼中露出兴奋之色,低身将她拦腰一抱,大步往左间行去,“冒着撞鬼的危险出来幽会,三嫂有没有觉得特别刺激?小弟都有点忍耐不住了呢!” 身体滚落床榻,“吧嗒”两声,鞋子掉了下来,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后,便是粗重的喘息。 屋内再无言语。 只有玄女娘娘,依旧沉默地看着人间一切悲欢。 第007章 围墙 007章 围墙 二月过了中旬,天气越来越暖和。 阳光透窗而过,照得书房内温暖安详。 明微坐在窗边,听童嬷嬷和明三夫人说话。 “灶上有三人告假,花房有两人,还有洒扫的也病了几个。春雨娘早上过来,说春雨年纪大了,想出府……” 素节插嘴:“呸!什么年纪大了,不就是园子里闹鬼,想跑吗?说得好听!” 明三夫人笑笑:“这也是人之常情。那天的情形,大家都看到了,没道理要她们陪着送死。” 素节气道:“哪里就送死了?仙姑不是说了吗?已经把那东西封住了,只要找玄都观的仙长来收就行了。” “可是,玄都观的仙长能不能请过来,还未可知。”明三夫人温言道,“不要强求别人对自己好,人生于世,原本谁也不欠谁,倒是那些留下来的,要念她们的情。” 素节还是不高兴,咕哝:“平日里没见她少拿赏赐,一有事跑得比谁都快。夫人也太好心了……” 明微多看明三夫人一眼。 这句话颇有禅意,尘世中人,活得像明三夫人这般通透的少有,既通透又善心的更少。 明微想,自己该找个机会“好”起来了。如果她好起来,明三夫人会很高兴吧?再说,这个痴儿的身份,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夫人的意思是,准了?”童嬷嬷问。 明三夫人颔首:“给她二十两银子,体体面面出府,就当全了情分。其他人有告假的都允了,也不必再添人。这个当口,人多没用,反倒多招口舌。” 童嬷嬷称是:“夫人想得周到。奴婢会叫她们谨言慎行,不许到外头胡言乱语。” “嗯。” 窗外传来吵闹声,明三夫人道:“素节,你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素节刚要应声,另一个丫鬟冰心已经急步进来:“夫人!四老爷又带人来了!” 听到四老爷,童嬷嬷就皱眉。 “慢慢说。”明三夫人神态从容,“四老爷带了什么人?有几个?可知要做什么?” 冰心急道:“十来个人呢!都是高壮的男仆,还带着铲子棍子什么的……夫人,要不您躲躲?” 明三夫人失笑:“难道四老爷还会打我不成?别担心,先去看看。” 明微跟着起身,默不作声随明三夫人出去。 “那条线看到没有?照着挖!” “这几棵树砍了,看着碍眼。” 她们出去时,湖边已经乱得不能看了,东一个坑西一个坑。 “四叔!” 正在监工的明四老爷看了眼明三夫人,漫不经心:“哦,三嫂在啊!” 明三夫人拧着眉头:“四叔这是做什么?” 明四老爷神情冷淡:“你不是说闹鬼吗?我帮你把闹鬼的地方围起来,省得你园子里人心惶惶,这个病那个倒,别人还以为我们明家要完了!” “四老爷!”童嬷嬷忍不住,“仙姑说了,恶鬼就在那棵树上,您带了这么多人,万一出事怎么办?” 明四老爷斜了她一眼,嘴上一点也不客气:“你这老货还敢出现?给我闭嘴!再吵,爷就让人扒了你的裤子打板子,到时候看你还有没有体面!” 童嬷嬷气得脸色发青。她是夫人的奶娘,打她还不是打夫人的脸? 这个四老爷,怎么敢这样!当初明家二房这两位老爷,说是双生子,性子却大相径庭。一个脾气温和,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一个性情急躁,极难相处。 夫人嫁的三老爷,她还庆幸,谁知道三老爷就去了,叫四老爷当了家?没事还好,当叔叔的也不会随便进寡嫂的住处。一旦有事,这四老爷说话总是夹枪带棒。 怨只怨,三老爷去得太早,叫她们母女孤苦无依。 明三夫人倒不生气,给了童嬷嬷一个眼色,示意她退下,自己开口相询:“四叔,你要怎么围?” 明四老爷见她没纠缠这事,便收回目光,指着湖边:“反正这边偏僻,我在这立堵墙,将它隔开就是,也不碍着你们。” 明三夫人仔细瞧了一会儿,点点头:“既如此,有劳四叔了。我这里,都是些丫鬟仆妇,还请约束好下仆。另外,叫他们不要靠近这棵树,万一出事就不好了。” 明四老爷的语气也放缓了:“行。” 明三夫人施了一礼,回身离开。 走出一段路,童嬷嬷问:“夫人,就这么由四老爷去?” 明三夫人道:“他说的也对,围了那里,叫大家安心些。” “唉……” 明微落在最后面,问多福:“这是谁?” 多福不解:“小姐说谁?” 明微伸手一指。 多福道:“这是四老爷啊!小姐不是认得吗?” “是吗?”明微喃喃。 她自小有个毛病,就是不太认人,除非长相极有特色,否则,要见多次才能记住。 后来,师父教她辨气。每个人的气都是不一样的,长相可以相似,气却少有相同。 自那以后,她就习惯以气来辨人,从不出错。 可是刚才,她模模糊糊感觉,明四老爷的气,和那天不一样。 是她换了身体,还没恢复,感应出错吗? “小姐,我们也回去吧?”多福看她迟迟不走,催促。 明微本想转身,又觉得不对,多看了湖边几眼。 这些男仆,围着柳树挖了几个小坑,埋进去几个纸包。其中一个纸包漏了角,洒出来一点红色。 朱砂? 她看向明四老爷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小姐?”多福再次催促。 “嗯。”明微转身回屋。 这件原本很简单的事,好像变得复杂起来了。 “多福,之前她们说见鬼,是什么样子的?” 多福想了想:“小香说是个白影子,九儿却说穿了戏服,最奇怪的是柳儿,偏说是个光头和尚!哪有鬼是和尚的?他们死了不是见佛祖去了吗?” “都不一样?” “嗯,各说各的。小姐,她们指不定是看错了,我们那天见的,明明不是那个样子。” 明微心道,这就对了。 设这种局的,一般用的是通灵的老物件。它们产生了微弱的灵识,却还没有化成精怪,只能显形,实则无害。 穿了戏服的,很可能是戏班的东西。光头和尚,当然是庙里的。 那么,这个局里,就有一环,是完全扣不上的。 就是吓死明七小姐的凶物。 第008章 家人 008章 家人 这原本是个很简单的局。 先在余芳园埋下死物,养出阴气。再将一些通灵的老物件送进来,借阴气现形。 这么一来,只要时机正好,就会见鬼。 等主家见了鬼,设局的人便会以高人的身份出现,驱邪镇鬼,然后收取丰厚的报酬。 一些心术不正的江湖术士常用此手段,借以求财。 当然,此局出现在明家,应该有别的目的,不然的话,“高人”早就该出现了,不会等到她们请刘娘子。 且不去探究背后的原因,单说这个局,只能吓人,无法害人。 如此一来,吓死明七小姐的凶物,在这个局里显得格外突兀。 一个完整的局,出现这么一个异数,那只能说明,它不属于这个局。 是有人发现此局,借机把凶物送进来,混水摸鱼,还是另外有人对明三夫人心怀恶意,恰巧撞到了一处? 那个凶物,明微已经亲眼见过了。它身上的凶煞之气,最起码有十年之久,应该是个屈死的冤魂。 这样的凶物,没有正经传承的江湖术士,很难驾驭得来。 就像刘娘子说的那样,必得是个正经玄士。 这就奇怪了,身为玄士,只要愿意,自有人奉上荣华富贵,为何要来害明家?或者说,害明三夫人孤儿寡母? 明三老爷已经过世十年之久,明家现下又不得势,怎么看,都不值得玄士出手。 明微盯着桌上的杯子出神。 还有明四老爷,也怪得很。 那日刘娘子做法,他闯进来大发雷霆,字字句句根本不信世上有鬼。可是转天,他就带人来隔了那株凶煞附体的柳树。 仅仅只是隔了也就算了,偏偏她又发现,里头别有玄机。 朱砂围树,虽然简陋,却是货真价实的灼魂阵。 此阵通常用来镇压恶鬼,以朱砂灼魂,消耗恶鬼魂力。 也就是说,明四老爷不但相信有鬼,还知道那是个恶鬼。 这明家,太有意思了。 一个布局吓唬明三夫人母女。一个暗中送进凶物,趁机要命。还有一个嘴上说不信鬼神,实际上却偷偷镇压恶鬼。 明三夫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别人这样费心? “小姐,您在做什么?”多福的声音唤回明微的心神。 “没什么。” 多福看着桌上的茶杯,东一个西一个,摆的位置怪怪的。 明微瞧了她一眼:“有事?” “哦!”多福想起来,“二夫人和四夫人来了。” …… 明家活着的五位老爷,大老爷和五老爷在京任职。 明老夫人不是爱折腾儿媳的人,都让他们一家团聚。因此,留在东宁的,还有二夫人、四夫人和六夫人。 明微还没踏进门,就听屋里传来大人的说话、以及小孩的吵闹声。 她来此这么多天,余芳园从来没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多福小声说:“四公子、六公子、九公子、八小姐都在呢!” “哦。” 听得她们对话,里面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是小七来了吗?快进来,给伯母瞧瞧。” 明微进屋,看到屋里多了两个妇人。打头的夫人四十岁左右,身穿蓝裙,圆脸细眉,温和慈善。而她身后那位,年纪略小些,眼睛半垂,五官带着几分苦意。 明三夫人笑吟吟招手:“小七,这是二伯母和四婶娘,快打招呼。” 明微低身行礼:“二伯母,四婶娘。” 二夫人眼中掠过一丝诧异:“小七这次病好,倒是更稳重了。” 往常明七小姐虽然也能见礼,却如稚儿一般童言童语,哪像今日稳重大方,看着像个大人。 明三夫人笑道:“前些日子病得厉害,成天恍恍惚惚,此番好了,倒是不爱说话了。”又说,“小七,这是四哥哥,你先前总问的,还记得吗?” 明微早就发现,屋里多了个少年。 大约十六七的年纪,五官样貌极像明四老爷,又穿了一身青衫,几乎就是明四老爷的翻版。只是少了岁月历练而出的成熟,多了年少风流的韵味。 明微想,倘若三、四两位老爷年轻是这个模样,难怪童嬷嬷谈起往事,总是那般感叹。也难怪明三夫人这样的女子,到现在还对三老爷念念不忘。 见她向自己看过来,四公子明晟腼腆一笑。 “小七还记得我吗?去年四哥送了你一只美人风筝,你说很好看。” 明微又不是真正的明七小姐,哪里记得?便摇了摇头。 明三夫人就道:“晟哥儿这几年不在,小七忘了模样。其实时常问我,以前总与她一处玩的哥哥哪里去了。” 二夫人和四夫人都笑了起来。 明晟今年十七,比明七小姐长了两岁不到,幼时总在一处玩耍。后来,明晟北上求学,这四五年总不在家中。明七小姐心智如同小儿,慢慢的就忘了他的样子。 “晟儿,”四夫人道,“你一直念叨小七,现下见到了,带她一块玩去吧。” “还有我还有我!”一个粗嘎的声音插进来,“四哥,我们去蹴鞠!” 这半大不小的少年,应该就是六公子了。他是二夫人的幼子,刚刚十三岁,正值变声期。 “我、我也要蹴鞠……”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 明微转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这是四老爷另一个儿子。 二夫人笑道:“既然要去,就都去吧。晟哥儿,劳你照顾弟弟妹妹。” 明晟拱手称是:“伯母放心。” “哼!”淡淡哼声传来,一个极有淑女风范的少女端正坐着,一脸不在意的模样,“你们玩去好了,我不去。” 二夫人笑问:“阿湘不去,留在这听我们说话?倒也行,就是伯母们话题沉闷,你别嫌无趣。” 少女露出犹豫之色。 明三夫人掩唇一笑:“阿湘去吧,他们男孩子玩得疯,没人看着怎么行?还是你叫人放心,代伯母们看着可好?” 这理由给得舒服,明湘装作考虑,很快点了头:“好,那我去看着他们,免得玩疯了不知道回来。” “辛苦你了。” 一群孩子就这么咋咋呼呼地跑走了。 四夫人叹了口气:“阿湘年纪不小了,玩心还这么重,真叫人担心。” 明三夫人给她斟了杯茶:“阿湘才十三,玩心重一些才是应当。再说,你叫她稳重些,她便压着玩心,可见是个懂事的。且由她再玩两年,到时候有了人家,可没有这么松快了。” 二夫人也点头,想想又问:“三弟妹,说起来小七可不小了,你有没有打算?” 第009章 当真 009章 当真 明湘去看着的结果就是…… 她和六、九两个弟弟大呼小叫追着球跑,没过一会儿,嫌裙子碍事,换了衣裳继续。 倒是明晟,跟弟弟妹妹玩了一会儿,便洗了手回来陪明微。 明微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听说你前些日子吓着了?四哥本想早点来看你,可我娘说你病着不方便。现下好了吗?” “嗯。”明微心不在焉地答。 明晟仔细看她的眉目,总觉得她和记忆中不大一样。 是太久没见了吗? 往常回家探亲,虽然小七也不记得他,可总是很快就和他亲热起来,不像这次,眉眼间透着疏离,连话都懒得搭一句。 “小七是不是生四哥的气了?” 明微转回头,却见眼前的少年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眼神还有种说不清的歉意。 “是四哥不好,没有马上来看你。” 明微心中一动,说道:“我没有生气。” “真的?” “嗯。”明微想了想,“四哥,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这样的亲近,让明晟很开心:“什么事?四哥一定帮你。” 明微慢慢道:“我这次生病,脑子里好像多了一些东西,经常稀里糊涂的,弄不清自己在哪。” 明晟闻言严肃起来:“你详细说说,多了什么东西?” 明微露出迷茫之色:“好像……是一段记忆。觉得自己做了好长好长的梦,身体飘着,有时候在这里,有时候在那里。有一天,听到娘在喊我,突然就回到身体里,醒过来了。我现在脑子乱乱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明晟一脸惊异地看着她。 她“担忧”地回视明晟:“四哥,我是不是又生病了?” 对上她的目光,明晟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柔声道:“没事,你别担心。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你再说说?” 明微继续道:“我现在脑子里有两份记忆,一个是生活在这座园子里的,另一个是飘在外面的。两个都模模糊糊,总是分不清哪个是我,也弄不懂自己的过去。” “三伯母说,你病好了就不爱说话,便是因为这个吗?” 明微点头:“娘每天都会教我说话,可那些我都懂的,不知道该怎么回她。” 明晟面上浮出激动之色,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明微顿了下:“四哥……” 恰在这时,多福提着小食篮过来了。 明晟猛地跳起来,叫道:“多福!快,快去叫人!伯母,还有……” 另一边,明湘正和六公子明皓抢球。她比明皓大了半岁,女孩子长得早,足足高了明皓半个头。正仗着个子欺负明皓,猛然听到明晟大喊,吓得一哆嗦,球从腿间滚过去,自己跌倒在地。 “四哥!”明湘大叫一声,“我错了,再不欺负六弟了,不要告诉娘……” 明晟看都没看她,拉起明微就往屋里跑。 多福懵了,愣了一下,扔下食篮追上去:“小姐!四公子!” …… 屋里,听了二夫人的话,四夫人也点头:“是啊!要说我们家养她一世,也没什么。只是你这么费心地教她,想必不只是要这样。” 明三夫人垂下视线,看着手中的茶杯。 过了一会儿,道:“早年离京之时,我与兄长有过约定。将来小七若是没有去处,就定给他家五哥儿。” 二夫人点点头:“表兄表妹,倒也是段良缘。” 四夫人也赞同:“纪氏一门君子,小七若是能嫁回你娘家,我们也放心了。” 说起明三夫人的娘家纪氏,也是东宁名门,前朝就出过进士,倒比明氏发家还早。 只是纪家运道实在不好,后来天下大乱,各处揭竿而起,有强匪占了东宁,起了称霸之心,想收服纪家为自己所用。 纪氏一门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脖子却硬得很。 一个不应,那强匪就杀一个。 纪氏百余族人,成年男丁竟然被杀了个干净。 最后,只有几个幼儿躲过了这场大难。 虽然那强匪后来被杀了,可纪氏就此没落下去。 明三夫人的兄长,现任国子监助教,学问倒是不差,可惜为人板正,同僚诸多排挤,说是京官,其实过得并不容易。 话题就这么聊着,慢慢到了正题。 二夫人提了个头:“对了,今儿早上,母亲还问起,你先前请了刘仙姑,后来如何了?” 明三夫人抬起头,一脸诚恳:“说起这事,我还要求二嫂呢!” “怎么讲?” 明三夫人叹了口气,把那日刘娘子做法,结果引来凶魂现身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刘仙姑说,这东西凶得很,需得请个正经的玄士才收得了。我问她这玄士要到哪里去找,她说,她只知道京城玄都观的仙长是。二嫂,你说,这事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办得了的?只能求求二伯,向京城递个口信……” 二夫人还没说话,四夫人先露出惊疑的表情:“这世上当真有鬼?” “这还能有假?我园子里的丫鬟仆妇们都瞧见了。” 余芳园发生这样的事,二夫人与四夫人哪会没有听说?她们今日来,主要就是为了打听这件事。毕竟,两房分房不分府,余芳园也在明府里,真有事就是整个明家的事。 明三夫人继续道:“我原打算明日给伯母请安的时候,求求她老人家,不想你们今日就来了。” 二夫人面露难色:“你的话,我自然相信。可是,咱们家的家规,你也是知道的。上次你请仙姑,已经是母亲格外开恩了。再说请玄都观的仙长,只怕……” 明老夫人平日礼佛,这些事也是信的。但,当家的终究是几位老爷。 “这可怎么是好?”明三夫人犯愁,“仙姑说,那东西很凶,能杀人的。” 四夫人吓得脸都白了,立刻想到几个孩子:“怎么会这样?谁都说咱们家宅子风水好,哪来的东西……” “谁知道呢!”明三夫人面色更苦了,“我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来想去,都不知道得罪了谁!” 正说着,那边明晟拽着明微,一路疾奔过来,口中还大叫:“三伯母!三伯母!” 他这样子,把三个人都吓到了。 明晟性子温和,不像他父亲明四老爷,倒像已经过世的明三老爷,在长辈面前一直行止有度,从来没有这么大呼小叫过。 “晟哥儿?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是几个孩子……” 想到这园子里还有个恶鬼,三位夫人都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 第010章 好了 010章 好了 幸好三位夫人想象的事没有发生。 明晟拉着明微进来,结结巴巴把事情一说,三个人都呆住了。 明三夫人愣愣地看着女儿,久久没说话。 这些天,女儿变得格外沉默,她不是没发现异常,只是以为吓狠了。 早在小七幼时,她与丈夫就寻遍名医,可是他们都说这是不治之症,这么多年下来,已经放弃了希望。 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一日,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三弟妹,三弟妹!”二夫人抓着她袖子的手在发抖,“你还记不记得,小七幼时,有一次偶遇钟神医。他说,小七这病看不好,因为她不是生病,而是失魂!人有三魂四魄,她魂魄不全,所以才会天生痴愚。三弟妹!” 明三夫人已是泪珠滚滚,喃喃道:“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她抓住胸口的衣襟,幸福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女儿从小到大,就医留下的每一个医案,她都保留着。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取出来细细翻读,上面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还记得,小七三岁时,他们遇到了名满天下的名医钟岳。他看到小七的第一眼就说,这病治不好,因为她是失魂,只有找全魂魄,才有可能恢复。 但是这说法,并没有得到验证。渐渐的,就没人提了。 明晟方才向他们描述的场景,分明就是小七有魂魄飘荡在外。 钟神医说的话竟然是真的! 她……她失去的魂魄回来了! 所以,小七……好了? 明三夫人猛地抓住明微的肩膀:“小七,我是谁?” 明微抬起头:“娘。” 明三夫人想想又不对,小七只是心智如幼儿,又不是不认人。心情激动之下,一时搜索枯肠,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还是明晟反应过来,对明微道:“小七,刚才你跟四哥说的话,再说一遍好吗?” “好。”明微便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听她口齿清晰,语气与常人并无分别,这事还有什么可疑的? 当下,明三夫人抱着她大哭出声。 二夫人一面派人去给老夫人报信,一面安慰她:“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这样的好事,你可别激动太过。快收收眼泪,别把孩子吓到了。” “是啊!”四夫人也道,“这么多年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三嫂可别伤心了。” 一旁的明湘看懵了,问明皓:“六弟,这是不是说,以后七姐不傻了?” “好像是。” “不知道不傻的七姐是什么样子……” 刚说完,明湘就让明晟弹了个脑崩儿:“什么乱七八糟的?以后不许把那个字挂在嘴边。” “嗷!”被哥哥训了,明湘捂着脑袋不敢说话。 那边明三夫人哭完了,老夫人的口信也到了,说要过来看看明微。 哪能让长辈迁就晚辈?于是大家净面洗手,收拾收拾去见老夫人。 …… 明微一进门,就被推到一位老太太面前。 她抬头细看,这明老夫人六十多岁,衣着简朴,面貌和气,看起来是个容易相处的人。 “伯祖母。”她端端正正行礼,“病了这些时日,让伯祖母忧心了。” 明老夫人一看明微的样子就哭了,连声说好。 她这一哭,里里外外哭成一团,明湘明皓那几个皮孩子,也非常懂事地假装抹泪。 反倒明微这个当事人,半滴眼泪也没有,看着格格不入。 但没有人怪她。因为之前就说了,她现在还是迷迷糊糊的,还没完全恢复。 满屋子哭得正伤心,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哟,这是干什么?一个个哭成这样,谁出事了?” 看见掀帘进来的男人,哭到一半的明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从果盘里抓了颗果子就砸过去:“胡说什么?你老娘都这把年纪了,张口出事,也不嫌晦气!” 进门的男人三十出头,生得与明四老爷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大相径庭。明四老爷是那种斯文的俊逸,他却身材高大,半点文气也无。 男人摸了摸砸中的脑袋,咧嘴笑:“您这不是好端端的吗?瞧这中气,再活个二三十年没问题!指不定我都进棺材了,您老倒活成个人瑞了。” 眼看明老夫人气得脸都青了,与他一同进来的妇人急忙出声:“老爷!您少说两句!”又对明老夫人致歉,“母亲别跟他一般计较,他今日喝多了……” “不能喝就少灌点黄汤!”明老夫人一时哪消得了气,指着这妇人,“你也管管他!眼看孩子都大了,像个什么样子!” 妇人一脸委屈:“母亲,他什么性子您也知道,我哪管得住啊……” 眼看话题跑偏,明老夫人又要生气,二夫人连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俩的事以后再说。母亲,小七才好,可别吓到她了。” 这一提醒,明老夫人回过神来,忙拉着明微问:“小七可吓着了?别怕,伯祖母骂的是你这不成器的六叔,和你没关系。” 明微摇头:“我没事,伯祖母别担心。” 明老夫人慈爱地抱着她:“小七真乖。” 六老爷闻言一惊:“小七……好了?” 明老夫人瞪了他一眼,没好气:“你才知道!行了行了,灌了黄汤就回去休息,别在这碍事。” 六老爷扯出笑来:“母亲说的哪里话?怎么说我也是小七的叔叔,她好了可是大好事,该庆祝庆祝。三嫂,你说是不是?” 明三夫人低垂着头:“多谢六叔,这事就由伯母做主吧。” 六老爷摸着下巴:“三嫂真是太客气了。依我看,咱家很久没有宴过客了,不如……哎呦!” 又一颗果子砸过来,明老夫人怒指:“小七好了,你这当叔叔的只想着借机混一顿酒喝!还不给我滚出去,少在这碍眼!” “好好好。”六老爷举手,“我走还不成?您别生气了,气坏了又算我头上。” “滚!” 六老爷撇撇嘴,转身往外走。 “老爷!”六夫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老夫人皱着眉头:“还愣着干什么?这里不用你,先顾好他!” 第011章 玄女 011章 玄女 热闹过后,人三三两两散去。 明三夫人单独留下和明老夫人说话。 “伯母,刘仙姑的事,还没与您细说……” “后面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明老夫人截了她的话,淡淡道,“你费心照顾小七,这些年劳苦功高。现在小七好了,你的功劳,明家都会记着。” 明三夫人垂着头:“我是小七的母亲,照顾她本是应该,算不上什么功劳。只是上次刘仙姑做法,发现了一只厉鬼,现下……” “慎言!”明老夫人冷声打断她的话,“老三媳妇,你嫁进来这么多年,咱家的家规不清楚吗?上次看在小七的份上,才允你请神婆进府,不是叫你沉迷鬼神的!神婆的话,你也全信?他们为着赚钱,便是三分的事,也要往十分说。何况,老四不是已经把闹鬼的地方围了吗?日后叫人别去就是。” “伯母……” 明老夫人挥手:“时候不早,你带小七回去吧。她才好,人还有些糊涂,照顾她才是大事。” 明三夫人动了动嘴唇,到底没再说什么:“是……” “叫小七进来。” “是。” 明微再次被带到明老夫人面前。 明老夫人一脸慈爱,全无方才的疾言厉色,搂着明微叮嘱不停:“坐了这么久,累不累?你才好,要多休息,好好吃饭。要是那几个猴儿去闹你,别理他们。伯祖母这里有许多药材,叫你娘多给你补补……” 明微一个个问题认真回答:“不累。我知道,一定好好吃饭,谢伯祖母……” 明老夫人见她乖巧,更加疼得不行。叫人开了私库,看什么好都给她拿回去。说她年纪到了,也该打扮了,以前是她病着,不好给,现下都补给她…… 如此这般,明微才“病好”,就成了个小富婆。 回到余芳园,明三夫人没有带她回正房,而是先去了流景堂。 “小七,来。” 丫鬟们都被留在外面,明三夫人亲自点烛燃香。 “九天玄女……”明微看着桌上的神像,低喃。 “你竟认得?”明三夫人把线香放到她手上,说,“自你父亲去世,我们母女回到东宁,娘就供了这尊玄女娘娘。日日上香,夜夜抄经,希望玄女娘娘保佑你,一生平安。” 她打开柜子,取出厚厚一摞抄好的经书。 这些都是她一字一字抄写的,隔一段时间便焚一次,现下又积累了这许多。 “娘也没想到,你的病竟然能好。都说玄女娘娘惩奸除恶、福佑众生,果然如此。”明三夫人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却又有说不清的意味。 恭恭敬敬三拜之后,她看着发呆的明微:“你也拜一拜,叩谢玄女娘娘。” 她却不知,明微发呆是因为,民间多数供奉观音菩萨、碧霞元君、妈祖等,少有供奉玄女娘娘的。 这位女仙,是杀伐之神。 明微心念电转,忽然有了个主意。 她猛然反扣住明三夫人的手:“娘,我想起来了。” “什么?” 明微看着供桌上的玄女娘娘像:“我记得我飘了很久,忽然有一天,见到了一位女仙。她说,有人为我修得福缘,故而留我在她身边服侍。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听到娘在喊我,女仙推了我一把,说我福缘已成,该回去报恩了。” 明三夫人睁大眼睛,抖着嘴唇:“真是玄女娘娘?” 明微肯定地点头:“所以我才认得。” 明三夫人一下子哭出来,一边落泪一边下拜:“多谢玄女娘娘,多谢玄女娘娘……” 明三夫人这一哭,竟然止不住。 直到童嬷嬷赶来,哭倒在她怀里。 “嬷嬷,玄女娘娘显灵,是玄女娘娘显灵,让小七回来了。”明三夫人抱着童嬷嬷,泪流满面,“所有的苦都值得,这么多年,都值得……” “好,好!都值得。”童嬷嬷亦是老泪纵横,“现在小姐好了,夫人更要好好保重自己。玄女娘娘在上,好人会有好报,坏人也会得到报应的!” 说到最后一句,童嬷嬷的话带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明微默默地看着她们主仆相拥落泪,抬头看向一脸沉肃的玄女像。 坏人,是谁? …… 是夜,明三夫人与明微同宿。 “娘,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三夫人与女儿头碰头,肩并肩,目光因回忆而变得格外温柔:“你爹啊,他应该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吧?他多才多艺,秉性温和,心地善良。娘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第一次?” “嗯。那时你舅舅还在东宁苦读。纪家已经败落多年,年节不好的时候,难免支撑不住。所以,娘就给宝灵寺绣经书,补贴一些家用。有一次,娘去宝灵寺送经书,不小心摔进猎户的陷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谁想你爹正好经过……” 明三夫人陷入回忆,慢慢诉说着早年的往事。 “……天色已晚,他一个文弱书生,硬是背着娘走到山上求援。娘得救了,他却连名字都没留,还是旁人告诉我,他是明家的公子。” “那,爹娘这一段姻缘,又是怎么成的呢?” 明三夫人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语气中带着心酸的甜蜜:“纪家已经败落,为娘自知配不上明家公子,只当是一场偶遇。几天后,娘给舅舅添置笔墨,又遇到了他……没过多久,明家便遣了媒人上门。” “这件婚事,你伯祖母原本不大中意。但你父亲向来乖巧,苦苦相求,纪氏虽然败落,到底家风还在,终究还是同意了。” “小七,”明三夫人抱住女儿,“爹娘成婚八年,只留下你一个,万没想到,你爹竟然就这么去了。你要好好的,让爹在天之灵安心。这样,娘也算对得起你爹了……” 明微看着结界里的明七小姐。 虽然只剩下一魂三魄,此时又已离魂,心智更加迷糊不清,听得明三夫人这般言语,青白的脸上,却好似滚下了泪滴。 第012章 了断 012章 了断 夜深人静。 明三夫人闭目合掌,跪在供堂中。 烛火的微光,照在她的脸上,也照在玄女娘娘的脸上,两者表情出奇地相似。 不知道过了多久,供堂的门被推开。 “今日怎么没抄经书?”一个沉敛的男声问。 明三夫人睁开眼,却没回头:“等你。” 男声顿了顿,略带嘲弄:“真是难得。”他解下外袍,抛到一旁,“我一回来,就听说小七好了。怎么回事?你供奉的玄女娘娘显灵了?” “是啊。”明三夫人淡淡答道,听不出来说真的还是应付。 “那你等我,是想谈小七的事?” “对。” 男人一声轻嗤:“看你这样子,是打算与我了断?” 明三夫人没回答。 “也是。”男人端起茶杯,淡声道,“你忍辱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小七吗?现在她好了,就能正常出嫁了,你何必再忍下去。” 温茶入口,化解了夜里的寒气,男人续道:“不过,你才求过我,去玄都观请仙长来收凶煞,现在就翻脸,不觉得太急了吗?” 明三夫人默了默,对着玄女低头一拜,终于起身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所以,我想与你谈一谈。” 男人搁下茶杯,嘴边浮起说不清意味的笑:“哦?” “三个月,我最后给你三个月。” 男人不置可否:“然后呢?” “我们两清。”明三夫人静静道,“这么多年,这荒唐事也该结束了。” 男人不语。 明三夫人冷笑:“你不会以为,我们这样能一辈子吧?何况,我年纪已长,不复青春,又有什么趣味?” 男人抬起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仿佛不自控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 刚刚沾到,明三夫人就撇开了。 男人轻轻一笑,收回手:“也罢。既然你要了断,我也只能成全你了。不过,条件嘛……” “三个月!”明三夫人斩钉截铁,“这是我的底线。倘若你们不肯,我拼着鱼死网破,也不会再叫你们如愿了。” “呵呵……”男人低笑起来,“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你……” 男人看着她:“你不用再陪我,甚至老六那边,我也会帮你了结。明日我便去信,让大哥请玄都观的仙长过来。至于你,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就好。” 这条件太过宽厚,明三夫人反而迟疑了:“只一件?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男人抿了口茶,随意道:“像以往那样就行了。至于是谁,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他放下茶杯,起身:“好了,近期我不会再来,你也不必担心老六。安心与小七相处吧。” 供堂的门推开,男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明三夫人默默地站了许久,回身在神像前跪下。 “玄女娘娘,求您保佑信女,得偿所愿……” 明微睡到半夜,忽然醒过来,一摸身侧,虽有余温,人却已经不见了。 她坐起身,刚要唤多福,明三夫人正好从外面进来。 “小七醒了?”她解下外衫,抖去身上的寒气,“是起夜还是喝水?才刚三更,好了接着睡。” 明微摇摇头,问她:“娘,你去哪里了?” 明三夫人柔声道:“娘一时睡不着,去拜谢玄女娘娘。总不能你好了,就不上香了,那样玄女娘娘要生气的。” “嗯……” 明微的手紧了紧。她在明三夫人身上,感觉到另一股微弱的气,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母女俩再次睡下,这次一夜安眠,直到天光大亮。 …… 看到摆满整张桌子的早点,明三夫人忍不住笑:“今儿怎么这么多?要喂猪么?” 素节一脸喜气:“庆祝小姐病好了呀!我们一人做了一道菜,可不就这么多了。” “是啊是啊!”冰心夹起小巧玲珑的水晶包,放到明微碗里,“小姐吃这个,奴婢天没亮就起来了,做了好久呢!” “原来这是冰心做的,难怪总觉得样子有点丑。” “夫人!”冰心跺脚。 明三夫人抿嘴笑,亲自夹了一个:“好好好,尝尝你的手艺。” “我的,还有我的!”素节端来金丝饼献宝,“刚出锅的,可香了。奴婢刚才做的时候,闻着太香了,忍不住吃了两块……” “小姐,”多福悄悄挪来一小碗骨汤面,“吃这个,汤熬了一晚上呢!” 童嬷嬷也来凑数,笑着指那碗小馄饨:“这碗是奴婢做的。” 这么多东西,母女俩哪吃得完?于是,一顿早餐吃得每个人肚子溜圆。 撤了碗筷,明三夫人感叹:“好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童嬷嬷道:“小姐才好,日后才热闹呢!” 明三夫人摇头笑:“她也大了,能热闹多久?没等几年,就该到别人家去了。” 童嬷嬷却说:“这有何难?夫人去信与舅老爷说,将来回京城在隔壁买间宅子,仍然日日与小姐相伴。” 这话让明三夫人颇为心动。与兄长的约定,早年是无可奈何。现下小七好了,总不能翻脸不认。何况,纪氏家风正,不失为一门好亲事。 若是能与兄长毗邻而居,岂不是既与亲人相伴,又能留女儿在身边? “嬷嬷提醒我了,小七好了这件事,该写信叫大哥知晓。”说着,对明微道,“为娘去给舅舅写信,你且与多福散步消食去。” 明微颔首,与多福出了屋。 “多福。” “在。” “嬷嬷方才那么说,是不是我与舅舅家订了亲?” 多福道:“奴婢听嬷嬷提过一句,好像是早年与舅老爷说过这事,但是没写婚书,也没交换信物,还不作数吧?” 明微心道,这必须不作数。她虽然顶了明七小姐的身份,可到底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幽魂。 人生而有命星,属于她的命星在几十年后。换句话说,她在这个时代是无命之人。 既然如此,就不该与旁人有过深的纠葛,免得影响了别人的命运。 现下婚事还未提及,暂且按下。她得先弄明白,明家到底有什么牛鬼蛇神。 “多福,我们来做个游戏吧?” “小姐要玩什么?” 明微眯起眼,看着阳光下的余芳园:“这个游戏叫做,找朋友。” 第013章 生魂 013章 生魂 “手伸出来。” 多福听话地伸出手。 明微解下她腕上的红绳结。 多福忙道:“小姐,你说这个不要摘的。” 明微淡笑:“就摘一会儿,那些好朋友怕它,戴着就找不到了。” 多福懵懵懂懂。 那天刘娘子做法,她大概猜到,小姐给的这个红绳结不是普通物件。 这件事她一直压在心里,直到昨天,听说小姐走失的魂魄留在玄女娘娘那里,才豁然开朗。 玄女娘娘是神仙,小姐留在玄女娘娘身边,当然沾了仙气,会这些没什么奇怪的。 明微收起红绳结:“我先帮你保管,等我们做完这个游戏,再还给你。” “好。”多福顺从点头。 明微握住她的手,指尖聚起微弱的法力,轻轻点在她手心。 多福感到手心一麻,一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 “这个园子里,有一些好朋友,但是藏得很深,要找到并不容易。多福,你顺着这个感觉,把它们找出来。” “感觉?” “对,感觉。你用心去感觉,就知道它们在哪里了。” 多福稀里糊涂,低头看自己的手。 “去吧。”明微在游廊坐下,“我在这等你。” “哦……”多福只得转身,遵照小姐的意思,去找“好朋友”。 明微看着她离去。 这丫头是纯阳命格,正常情况下,一辈子都不会见鬼。刚才她用法力暂时封住了她的气息,使她处于阴阳之间。这样一来,她就会比常人更加敏锐。如果园子里真的藏了东西,一定会被找出来。 明微在阳光下坐定,双手交握,结成一个手印,闭目调息。 明七小姐痴愚多年,这具身体想修回她原身的法力,基本不可能。不过,好歹也是命通阴阳之体,只要修炼得法,进益之快远超旁人。 这就够了。 要知道,她是命师,天下玄士之首。 命师之所以为命师,不仅仅因为法力高深,更因为旁人不知的秘法。 哪怕法力不足,她亦有千百种手段可以弥补。 另一边,多福在园子里乱逛,满脑袋都问号。 小姐说的好朋友是什么?会藏在哪里?要怎么才能找到它们?她稀里糊涂,想回去问小姐,可小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是她太笨,弄不明白小姐的意思。 转了一大圈,都没找到什么好朋友,多福有点丧气。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可夫人说,服侍小姐不需要聪明,只要她够忠心就行。 多福也一直这样以为。但是现在,她觉得小姐变聪明了,自己太笨,好像有点拖小姐的后腿。 不行!她要努力跟上小姐。刚才小姐说什么来着?用心去感觉,就知道它们藏在哪里了。用心,感觉…… 多福闭上眼,摒弃浮思,静静感受周遭。 不知不觉,她眼前产生了变化。 明明她没有睁开眼睛,却好像看到许多灰色影子,影影绰绰浮现出来。 这是……一棵树。对了,是园子里那株老槐树,据说已经活了将近百年了。 还有树下面的大石头,听说是建园子的时候,从名山大川千里迢迢运回来的。 水里……水里有个花瓶,是什么时候掉下去的呢? 咦,她的右手边,有个白色的人影! 多福吓得手一抖,睁开了眼睛。 刚才看到的影子全都不见了,世界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仿佛那些都是她的幻觉。 多福惊魂未定,回想刚才看到的白色人影。 这好像……就是小香说的白影子?对了,小香就是在这里碰到的! 多福眼睛发直,盯着空荡荡的地面。 一个打理花木的婆子经过,奇怪地看着她:“多福姑娘在这做什么?今日不用陪着小姐?” 多福如梦初醒,问那婆子:“可有铲土的东西?” “有。”婆子迟疑着拿出花铲,“要这个作甚?” 多福没回答,拿铲子往土里一压,挖出土来。 “多福姑娘?”婆子彻底糊涂了。 多福没理她,只管自己一铲一铲地挖土,没一会儿,铲子就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多福扔掉铲子,从土里扒出一个木盒子来。 婆子惊讶:“这梳妆盒谁埋进去的?还怪好看的。” 多福拿手绢一包,转身就往廊下跑。 “姑娘!” 多福转身喊:“麻烦嬷嬷填回去,回头再谢你!” 明微听到多福疾步跑来:“小姐!小姐!” 她挑了下嘴角,睁开眼。 多福抱着那个梳妆盒,跑到她面前,一边说一边比划:“小姐,我看到了!有个白影子,跟小香说的一模一样,我挖下去,找到了这个!” 明微接过梳妆盒,微微一笑:“好,你找到了第一个好朋友。” “第一个?” “对,记得还有九儿她们说的话吗?可不止一个。” 多福立马点头:“小姐等等,我接着找。” 说着,回身跑走了。 明微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笑了笑,这个丫头,比她想象中还要有天分一点。 修炼玄术者,她这样命通阴阳的算是得天独厚,另外,纯阴易于沟通,纯阳便于镇邪,都是不可多得的种子。 多福的纯阳命格还在其次,秉性单纯更是可贵。 先前自己说得那么模糊,就是想看看她需要多久能领悟,没想到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快一点。 明微低头看着这个年代已久的梳妆盒,轻轻敲了敲:“通灵而蒙昧,果不其然。” 多福发现了新世界,充满干劲,几乎一寸寸找过去,很快,明微面前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东西。 一只古旧的笏板,一个磨损了的木鱼,还有镜子、画轴…… 都是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共同点就是古旧。 明微拿起那只木鱼。这种庙里的东西,沾了佛香,灵识会比普通物件强一点,或许已经产生了自主意识也说不定。那样的话,就能从它口中得知,送东西进来的是谁了。 刚刚擦去木鱼上面的浮土,忽然听到多福一声惊叫。 她听着声音在柳树那一侧,眉头一皱,便觉不好。 多福已经连滚带爬奔回来了,抓着她的袖子,抖个不停:“小姐,我又看到那只恶鬼了,好可怕……” 明微摸了摸她的头,将红绳结套回她的手上:“别怕,戴上就看不见了。” 多福自责:“都怪我,明知道那里有东西,发现有颜色,还忍不住跟过去了” 明微怔了下:“有颜色?” “嗯。”多福点头:“不知道是红还是黄……就是有颜色。” 明微皱着眉,看向那一处。 阴阳的世界,应该只有黑白灰才对,只有凶煞之气溢出时为血色。除此之外,有颜色的要么是妖灵,要么是生魂。妖灵与凶物一般不相容,难道那凶物身上有生魂? 第014章 清扫 014章 清扫 “有意思。”明微喃喃。 多福不懂:“小姐,哪里有意思?” 当然有意思了。 生魂能够喂养凶物,使之更加凶煞。 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要用这种方法来害明三夫人母女?这凶物要是养成了,这个园子里,一个人也别想活。 “多福,拿个东西,把这些装起来。”明微指了指面前堆的小玩意儿。 “好。” 明微抬起眼帘,看着阳光下的余芳园。 草木抽芽,百花待放,春光越来越明媚了。 “去跟母亲说,这园子要扫一扫。”她慢慢道,“春回大地,万物生长,把脏东西都扫掉,才有更好的将来。” …… 明府西院。 当年明相爷名满天下,东宁明府亦建得阔朗。 之后两房分家,东边归了长房,西边归了二房。 西院的主院落,原是明三老爷的。后来,明三老爷死于乞胡,明三夫人带着女儿回到故居,便让出主院落,住进了余芳园。 明三老爷身死,又没留下男丁,二房这一支便要明四老爷继承。明三夫人这么做,可说是相当识趣了。 明四夫人也感念这一点,凡事都以余芳园为先。 在外人看来,当真是一家和睦。 巳正,四夫人处理完家务,回到正房,就见四老爷坐在那里,皱着眉头喝茶。 那茶也不知道泡了几遍,早就已经淡而无味,他也不叫人换,就那样一口一口当成酒喝。 四夫人没料到他这个点会在,吓了一跳,抚着胸口:“老爷怎么了?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四老爷“嗯”了一声,木着脸不说话。 四夫人看他这样子有些怕,没敢搭腔,便打算去厨房看看。 谁知,她刚一起身,四老爷就叫住她了:“小七好了是怎么回事?她天生痴傻,看了那么多名医都说治不好,怎么突然好了?” 原来是为了这事?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四夫人有点糊涂。 要说四夫人的日子,比起留在东宁的几个妯娌,那是相当舒心了。 二夫人与二老爷不合,这么多年也就是为了儿女勉强过着。六老爷是个贪花好酒的,六夫人性子又软弱,糟心事一堆又一堆。 四老爷脾气是不好,但在家中多有克制。这么多年下来,也没有妾室通房,三个儿女全是四夫人所出。 要说不如意,大概就是两人并不交心。 十八年夫妻,儿子都十七了,四夫人到今天还觉得,根本摸不着丈夫的心思。明明夜夜睡在一处,却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 有时候想起来,也会意难平。可回头想想二夫人与六夫人,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四夫人回道:“老爷可记得,当初钟神医曾经说过,小七的痴愚之症,起因是失魂?” 四老爷点点头:“当年三哥还请人给小七招过魂,根本没用。” “怕是请的人不行。”四夫人将明微所说一五一十道来,“……便是如此了。” 明四老爷又灌了一口茶,却不说话。 四夫人心里打鼓,不知道哪里让丈夫不高兴了。 “老爷……” 刚唤一句,就被四老爷截断了:“这些话,都是小七自己说的?” 四夫人莫名其妙:“自然是她说的,旁人哪里晓得她的魂魄去了何处?” “你看她,真的一点也不傻了?” 四夫人点头:“不止不傻,我瞧着比家里那几个猴儿还强一些。”顿了下,又道,“对了,小七回魂的事,今早又有说法。” “什么说法?” “说是三嫂供奉的玄女娘娘显灵了,小七的魂魄被玄女娘娘留下服侍,三嫂心诚则灵,玄女娘娘便将她送回来了。” 四老爷手中茶杯一顿,怫然不悦:“什么玄女娘娘?装神弄鬼!” 四夫人一惊,知道丈夫厌恶鬼神之事,忙道:“那孩子是这么说的,并没人当真。或许是三嫂怕外人议论,才想了这么个由头。” “哼!”四老爷拂袖而起,“胡言乱语!你少跟着掺和,近期别往余芳园去,也管好孩子。” 四夫人垂下头:“知道了。”见四老爷大步跨出门,忙追着问,“老爷,该用午饭了,您还回来吗?” 四老爷头也没回:“不回了,你们自己用吧!” 四夫人无声叹了口气。 又是这样,每回都是这样。他生气也好开心也好,从来不与她分享。 四夫人心中浮起苦意,但很快压下去了。 她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丈夫虽然不亲近她,可还算敬重,外边的事她管不着,家里却是她说了算。还有孩子,长子优秀听话,女儿幼子乖巧可爱。 她该知足了。 四夫人满怀心事,转身回屋,却见身边的管事嬷嬷急急而来:“夫人!余芳园那边……” 刚踏出院子的四老爷,身后传来四夫人的急唤。 “老爷!老爷!” 他看着疾步走来的四夫人,心中更加厌烦,口气就不怎么好:“不是说了你们自己用饭吗?” “不是的,老爷!”四夫人忙道,“刚才余嬷嬷来报,余芳园那边在清扫园子……” “她们扫就扫,管那么多干什么?” 四夫人补上后半句话:“……小七想拆了那道墙。” “什么?”明四老爷面色一变,一句话也来不及说,扭头往余芳园去了。 四夫人正在犹豫,自己要不要跟过去,正好明晟回来:“娘?您怎么脸色这么难看?爹这是去哪?” 四夫人看着已经跟丈夫差不多高的儿子,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小七要拆你爹围的墙,你爹生气了,现在赶去余芳园……” 明晟一惊,马上追上去。 “晟儿!”四夫人喊,“别跟你爹硬扛……” “知道了!” 明晟紧赶慢赶,也没在四老爷进余芳园前拦住他。 余芳园里,那些健壮的仆妇,正听从明微的要求,将那面墙推倒。 这墙建得薄,明四老爷赶到时,已经叫她们推了大半。 “住手!”他怒发冲冠,大步走到明三夫人跟前,“这是干什么?先前说有鬼,我才让人围了,现下又要推倒?” 第015章 交锋 015章 交锋 明三夫人刚要开口,身后已传来声音:“四叔。” 明四老爷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长廊那边慢慢走来一个少女。 这个侄女,是他看着长大的,她是什么样子,四老爷记得很清楚。 明三夫人堪称绝色,明七小姐与她像了七八成,单说容貌,家中没一个女儿及得上她。只是她生而痴愚,平日总是木木呆呆的,便是打理得再光鲜,也还是像个木头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失了这份神韵,明三夫人十分的颜色,到她身上只留得五分,也就没那么动人了。 可眼前这个明七小姐…… 仪态说不上多优雅,姿容也谈不上多柔美,甚至显得过于随意懒散了,但,整个人好像活了一般,生动起来。 明四老爷这才发现,这个侄女五官虽然像寡嫂多一些,眉峰轮廓实际上更似兄长。 他与兄长一模一样,自然也就像他。 对着这样一张脸,他满腔怒火,被浇熄了一半。 明微走到四老爷面前,低身行过礼,然后说:“是我叫她们推的。” 明四老爷回过神,皱眉:“听说你病好了,这本是桩喜事。这些年,因你有病在身,女儿家该学的功课都没学,正该抓紧时间学着,何故来管这些闲事?” 明微一笑:“我叫她们推了,是因为这墙没用。” 四老爷听得生气:“你懂什么?是你们余芳园自己先闹出来说有鬼,既如此,隔了岂不省心?” 明微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 明微道:“要是侄女说懂,四叔信吗?” 四老爷一顿,看着她露出审视的表情来。 明微继续道:“想必四叔已经听说了,我之所以能好,是因为母亲的诚心感动了玄女娘娘。而我遗失在外的魂魄,一直跟在玄女娘娘身边服侍,这些事自然就懂了。” 见四老爷眉头一拧,她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四叔想说这世上并无鬼神吗?” 明四老爷被她截了话,气势便有些不足:“什么神啊鬼的,你是个闺阁小姐,不该管这些事。” “那谁该管这些事呢?”明微仰头看着四老爷,面带微笑,神态从容,“四叔这些年对我们母女的照顾,母亲与我都牢记在心。可眼下我们母女就快被人逼死了,四叔也做不了什么呢!” 明四老爷先是一怔,再是大怒:“什么逼死?你一个姑娘家,不要信口雌黄、耸人听闻!” 明微笑而不答,回头对明三夫人道:“娘,太阳这么大,请四叔到里边喝杯茶吧。” 明三夫人颔首:“也好。”转头吩咐童嬷嬷,“叫她们先歇歇,下午再干不迟。” 童嬷嬷应是,遣散了众仆,又叫素节和冰心去准备茶点。 明晟终于赶到了:“爹!” 看看他爹,再看看明三夫人和明微,喉咙里滚着几句话,又咽了回去。 气氛有点怪…… 突然不敢说话了。 “四哥也来了。”明微神情如常,“那就一起喝杯茶吧。” 明四老爷神情数变,终于还是甩袖哼了声:“我就听听,你能说什么!” …… 余芳园待客的小厅里,明三夫人一边亲自给他们父子斟茶,一边道:“快中午了,你们先用些茶点,可别饿着了。” 明晟不敢受,站着等她斟完,才重新坐下。 四老爷哪有心思用什么茶点,从头到尾,虎视眈眈盯着明微,一定要她给个交代的架势。 明微转头道:“娘,中午我想吃八宝鸭,您到厨房看一看吧?” 这么明晃晃地支开明三夫人,四老爷冷笑一声。 明三夫人眉头一拧,本想拒绝。触到明微恳求的目光,略一犹豫,点点头:“好。” 虽然才过了一天,但她清楚地感觉到,女儿和以前不一样了。方才明四老爷那般生气,小七在他面前也没有半点势弱。 这便是她自己,也做不到。 既如此,就信她吧。 明三夫人一走,屋里只剩三个人。 四老爷仍然浑身笼罩着寒意,冷着脸坐在那里。 明晟有点不安,先给明微递眼色,又紧张地盯着父亲。 偏偏明微全无反应,只慢吞吞地喝茶。 茶水都喝过三遍了,还不见她开口,明四老爷终于忍不住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微莞尔一笑:“我还道四叔对这件事不感兴趣呢!” 四老爷冷冷道:“别以为你是小辈,就可以胡闹。你忽然好了这事,还说不清!谁知道真是你遗失的魂魄回来了,还是被什么孤魂野鬼占了身躯!” 明微讶然挑眉。 四老爷神色变冷:“怎么,我说对了?” 明微不慌不忙:“四叔误会了,侄女只是奇怪,您不是不信鬼神吗?” “你……” 明微马上续道:“好了,还是先说正事吧。我们孤儿寡母,也不好留四叔用饭,拖久了饿着四叔可不好。” “……”四老爷脸色更阴了。到底是谁一直拖着?活像他不肯说正事似的! 没等他摆脸色,明微就接下去了:“四叔想知道,方才我为什么要说,我们母女要被人逼死了吗?” “哼!” 明微淡笑:“这不是明摆着吗?那么只凶煞,明晃晃地搁在余芳园里,家里又不肯去请玄士,不是要我们母女死吗?” 还以为她会说出什么来,结果还是这事! 明四老爷沉着脸,尽力压着自己的脾气:“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请不请玄士,自有你二伯决定。围了那墙,也是为你们母女考虑,不要纠缠不清!” 明微看着他笑。 明四老爷被她笑得有点别扭:“怎么,你还有歪理?” “四叔误会了。”明微轻声说,“侄女只是发现,四叔嘴上说不信鬼神,实际上深信不疑。看来是我误会了四叔,真是对不住。” 明四老爷一听就怒了:“你胡说什么?我哪里就信了?” “没有吗?”明微惊讶抬眉,随即慢悠悠从袖子里摸出一物,放到桌上。 这是个很寻常的纸包,只是里头透出一点红色。 明四老爷猛地站起来,指着明微,气得不行:“你……简直乱来!”说着一把将纸包抓起,起身便要出去。 身后传来声音:“四叔是想将朱砂填回去?不必了,其实我没将朱砂挖出来,这是刚刚让童嬷嬷准备的。” 明四老爷停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第016章 不是 016章 不是 小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明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气氛不对,不好开口。 只有明微,没事人一样,自己给自己倒茶,慢吞吞地喝着。 直到喝完,她搁下茶杯:“四叔,现在您还要说,自己不信鬼神吗?” 明四老爷的表情晦暗不明。 许久,他回身:“晟儿,你出去。” 明晟迟疑着没动。 四老爷没好气:“怎么,你还担心我打她不成?” 明晟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自己这个爹,指着人鼻子骂得狗血淋头那是有的,打人好像没有过。就刚才这情形,骂人的话小七未必会输……不过,万一气狠了呢?还是在外面守着比较安全。 于是他欣然站起:“孩儿就在外面,爹您有事就喊一声。” 四老爷:“……” 这儿子到底是他生的还是老三生的? 屋里只剩两人。 明微含笑:“四叔,请坐。” 四老爷哼了声,回去坐下。 明微重新给他倒茶:“侄女病了多年,这几天才清醒过来,许多事还稀里糊涂的,刚才若有冒犯,还望四叔不要见怪。” 四老爷嘴角抽了抽。 来之前,他没把明微当回事,以为她是小孩胡闹,这才落了下风。现下见她行事条理分明,脑子已经冷静下来,心知这个傻了十五年的侄女,已经不能当成孩子对待了。 “知道自己没规矩就好。”他说,“你先前病着,年纪又小,不清楚家中事,也是情有可原。这般与长辈语言争锋,不止传出去让人笑话,也坏了家中的规矩。” 明微点点头,很受教的样子:“四叔教训得是。侄女自幼没有父亲教导,您与父亲原是一样的,这份情我与母亲都会牢记。” 她这么说,四老爷倒有些不自在起来,轻咳一声,与她解释:“不知道你母亲有没有跟你说过家规,明家禁言玄道巫蛊,这是祖训,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明面上都要做到。” 明微含笑低头:“是。” “至于园子里那只……”他顿了一下,“你二伯已经写信去京城了,你就不要胡闹了。” 明微笑着摇头。 四老爷不禁皱眉:“我已经与你说明缘由,你还不听?” 明微道:“四叔误会了,侄女并不是不听,而是想说,我并没有胡闹。” 四老爷面色一沉:“你还要推墙?” 明微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掂起那包朱砂,看似随意地问:“四叔,朱砂灼魂,这阵法是谁教您的?” “是……”明四老爷一顿,警惕地看向她。 明微并没有等他回答,继续说道:“这阵法过于粗陋,若是凶物没那么凶,倒是合用,可凶物太凶了,反而会激怒它。这么一来,适得其反。四叔,您这灼魂阵一摆,这只凶物恐怕会提前破困而出。” 这些话,可不像不懂的人说的。 四老爷终于正眼看这个侄女,对她说的话,也信了几分。 也许真是玄女娘娘显灵,送她回来的?不然,怎么说得出灼魂阵的名字? 心中思度良久,四老爷终于开口问:“那你想怎么做?” 明微漫不经心:“我现下刚刚回魂,肉身没有法力,收不了它。不过,困住它还是不难的,您放心。” 放心?能放心才有鬼! 又听明微继续道:“说起来,这只凶物怪得很,身上似乎有什么……” 四老爷正竖着耳朵听,见她不讲了,便问:“有什么?” 明微一笑:“我现下还看不出来,只觉得不对劲。” 四老爷没好气,这是逗他玩! “您那个灼魂阵,也不是不能用。”明微又绕回来,“只需要添加一些东西,就能既牵制住那只凶物,又不叫它破阵而出。” 四老爷知道,话题已经被她牵着走了,可这事他太好奇了,忍不住顺着问:“你要添加什么?” “一时说不清。”明微注视着他,“接下来几日,我会对灼魂阵进行添改,四叔若是担心,不如过来看着?” 四老爷也回视她。 叔侄二人,目光都带着试探。 “好啊。”四老爷终于端起了那杯茶,一饮而尽,“要是你还胡来,我这个当叔叔的可不会纵容你。” 说完,站起来往外走。 明微起身相送:“四叔走好。” 门外,多福扒着门缝听屋里的动静。 她八岁就跟着小姐,这么多年,从没离开过。虽说现在小姐好了,可她还是不放心。 后来明晟出来,也跟她一样趴着听。 屋里两人坐得远,说话声音也小,听得模模糊糊,就不知道四老爷要走。 四老爷一开门,这两人没收住力,不由自主往屋里跌。 撞了个正着。 四老爷见明晟这样,怒气上头,指着他:“你多少岁了?像个什么样子!” 明晟自知犯错,缩着头跟个鹌鹑似的。 四老爷气得一甩袖,跨出门就走。 明三夫人也没走远,一直等在不远处,此时笑着迎上前:“四叔。” 四老爷勉强说了句:“时候不早,我先走了,三嫂随意。” 明三夫人诧异。这就走了? 另一边,多福已经迫不及待进屋去了。 “小姐!您没事吧?” 明微“唔”了一声,喝了口茶。 多福上看下看,自家小姐都好好的,才松了气:“没事就好。” 看她这样,明微莞尔一笑。 随即收住笑容,自言自语:“不是他啊!” 多福听不懂:“小姐,什么不是他?” 明微没解释,只说:“我饿了。” “哦。”多福马上被拉走注意力,“午饭已经好啦,小姐去用饭吧?” “嗯。” 明微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想。 作妖的人不是这个明四老爷。 如果是他的话,哪会这么简单被她几句话拿住? 真正凶狠的人,不会放在脸上。 他们甚至不会给她说话的机会。 因为,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失去父亲庇护的弱女子。 在这个俗世,一个家庭失去男人,就失去了跟别人同等对话的资格。男人们是支柱,是家主,只有他们,才拥有完整的作为人的权利。 另外,她确信自己没有弄错。 这个明四老爷身上的气,和第一次见到的一样,却和第二次不同。 第017章 母亲 017章 母亲 午歇过后,明微缓步踏入流景堂。 “娘。” 明三夫人正在叠纸元宝,这是供给玄女娘娘的。 看到她进来,笑着招了招手:“来。” 明微走过去,在母亲手把手的教学下,跟着叠纸元宝。 “你没好的时候,娘每天晚上都会过来这里抄经,从不落下。” 明微笑:“以后我来抄吧。” 明三夫人就问:“你会写字么?” 明微点头:“玄女娘娘什么都教过。” 明三夫人看着她,目光温柔中带着悲伤:“你现在这样,真是娘梦寐以求的样子,再好没有了。” “真的?”明微捏好一个纸元宝,放到一旁。 明三夫人低下头,一边叠一边说:“坚持一件没有结果的事,难免有寂寞的时候。每每觉得坚持不下去,为娘就会想,我的小七,如果病好了,会是什么样子呢?她爹那么聪明,她一定也很聪明。又懂事,又孝顺……” 明三夫人说着,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 明微伸手过去,拥住她:“娘,别伤心。以后,您希望我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 明三夫人抹掉眼泪,却笑着说:“不,小七,你是什么样子,娘就喜欢什么样子。” 明微默了默,轻声道:“我……怕吓坏了您。” “还有什么,比过去更悲惨?这样已经很好了,为娘做梦都想象不到的好。”明三夫人摸了摸她的脸,“所以,你不要担心,该什么样就什么样。” 说完,她笑了笑,继续低头叠元宝。 明微静静地看着她。 她自幼丧母,记事起就跟着师父。 也曾问过师父,娘是什么样子的。 师父只说,她是个善良的好女人。 明微也想象过很多回,如果娘活着是什么样子。会给她做衣裳,会在她赖床的时候叫她起来,会在她练功受伤的时候心疼得无以复加…… 然而这些都是想象。 现在,她见到了明三夫人。 终于知道了,一个爱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样的。 尽管她觉得有些对不起明七小姐,可还是想……将这样的爱据为己有。 所以,那些打扰她们的人,通通都要清扫干净。 明微继续叠元宝:“娘,四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三夫人道:“你四叔啊,其实人挺好的。别看他嘴里骂得凶,其实待我们不错。我们孤儿寡母,外头的营生,都是你四叔打理的。早年你爹置下的铺子、田地,每年的租金都按时送到娘的手里。但凡有好的东西,也都先送到余芳园来……” “这么说,他真是个好人了?” 明三夫人目光闪了闪:“至少你几个叔伯里,他是最好的。” 明微点了点头。 她听出了言下之意。 另外几个叔伯,果然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娘,我听他们说,当年我们从京城回来,余芳园也闹过鬼?” 明三夫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后来怎么样了?” 明三夫人淡淡笑了笑:“后来就没闹鬼了。” “突然就不闹鬼了?” “嗯。可能是咱们园子风水好,那点阴气就散了吧!” 明微不再问了。 母女俩慢慢说着话,直到叠完元宝,外面有人小声说话。 “……八姐,娘才说过让我们不要乱跑……” “哎呀,你回去不要说,娘怎么会知道?” “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闭嘴!” “哦……” 明三夫人看过去,瞧见两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笑了:“是阿湘和昆哥儿吗?” “哎呀,被发现了!”这是九公子明昆的声音。 紧接着被明湘拍了脑袋:“都怪你,说话那么大声!” 明昆扁着嘴不敢说话。 “阿湘!”明三夫人嗔怪,“不要欺负弟弟,进来吃点心。” 过了会儿,八小姐明湘带着九岁的明昆,一脸不好意思地蹭进来。 “三伯母……” 明三夫人打开果脯盒子:“你们俩倒是有口福,知道伯母这蜜饯刚开坛。来,尝尝。” 明湘眼睛都亮了。 明家谁不知道,三夫人视女如命,因七小姐爱甜食,特意从南边请了蜜饯师父。南边可是楚国,齐楚划江而治,彼此敌视,来往少之又少,南国风味可不容易尝到。 “嗯嗯,好吃!” 明三夫人倒了两杯茶,柔声道:“可别吃多了,不然晚上吃不下饭,你娘就知道了。” 明湘对她甜甜一笑,一副乖巧样:“好,谢谢三伯母。” 明三夫人回身对明微道:“娘先回去歇着了,你带弟弟妹妹玩一会儿。不要淘气,别离水太近,知道吗?” “知道了,娘。” 明三夫人收好纸元宝,便出了流景堂。 屋里三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 明微还是那样四平八稳地坐着,慢慢地喝茶,任由明湘和明昆吃得香甜。 最后明湘忍不住了:“七姐,你不是很爱吃蜜饯吗?” 明微笑:“你们吃,我每天都吃得着。” “哦……” 明湘灌了一大口茶,盯着她看。 她跟这个七姐来往很少。因为有病,总是被保护着,有点什么,大人们就紧张。明湘不是会小心翼翼陪着玩的人,当然不爱来。 现在这个七姐,就更陌生了。 她不再像个稚儿童言童语,反倒如同大人一般,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好像看着一个孩子…… “七姐,你真的好了吗?” 明微摊开手:“你看呢?” 明湘很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儿,说:“好像是真好了。四哥说,之前我爹气势汹汹跑过来,就是跟你说了些话,回去半点事也没有了。七姐,你好厉害,我爹发火,我娘都得想办法躲。” 明微失笑:“难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来的?” “是啊!”明湘抽出手帕擦沾了糖霜的手,“我爹的脾气可大了,敢在他发脾气的时候说话,简直就是勇士。” 明微觉得有趣:“四叔知道你这么说他吗?” “反正他也听不着。”明湘兴致勃勃地问,“七姐,要不你教教我,怎么对付我爹?他总是把我训得狗血淋头,我已经这么大了,不要面子的吗?” 明微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可以,不过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明湘高兴,“只要我做得到。” 明微顿了下:“你知道,我病才好,家里许多事不清楚。你陪我聊聊,说说家里的事,我就告诉你怎么对付你爹,怎么样?” “好,成交!”明湘对她伸出手。 这是要…… 明微笑了,与她一击掌:“说定了。” 第018章 前事 018章 前事 天气暖和起来很快,几天的功夫,阳光就已经带了热度。 余芳园的花草,有不少结出了花苞。 明微干脆带着两小只到外头赏景去。 多福捧来果酒,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然后说:“夫人吩咐了,只能喝一杯。” 明湘欢呼一声,端起琉璃杯。 红色的酒液,装在琉璃杯里特别好看。 “好甜啊!”九公子明昆喝了一大口。 果酒的酒味很淡,还加了蜜,本来就是给孩子们喝的。 明微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甜得发腻,她不太适应。 她出生的年代,已经是北齐最动乱的时候了。 北齐国祚只有百年,太祖之后是文帝,文帝驾崩便是前废帝,然后灵帝,接着后废帝,随后的二十七年间,历经五帝,到末帝五年,由北胡入侵彻底终结这个朝代。 前前后后,在位超过十年的,只有三个皇帝:太祖、文帝、灵帝。 她就是在那最混乱的二十七年间出生的。 那时已经礼崩乐坏,民不聊生。 明微最初的记忆,就是跟着师父,浪迹江湖。 师父当然不会让她饿肚子,只是那样一个时代,稳定是一种奢求。 有时候,他们是王侯的座上宾,钟鼓馔玉不足贵。而艰难的时候,睡野地吃干粮都是常事。 这让明微对于美食有一种理性的冷静。 她当然喜欢美食,但绝对不让自己沉迷。 “三伯母真是太好了!不像我娘,总是管我们管得死死的。”明湘说。 明微笑:“如果变成你娘,说不定管你管得更严。” “不可能!”明湘挥挥手,“家里三伯母最好了。二伯母总是很严肃,六弟都不敢大声说话。至于六婶娘嘛……”她撇撇嘴,“管六叔屋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够她忙的了。” “哦?六叔屋里有很多事吗?” “怎么不多?七姐我跟你说……”明湘兴致勃勃。 明家女孩子不少,可大都是京城两位老爷生的。留在东宁的,除了二老爷已经出嫁的长女,就只有她们了。之前明微病着,明湘在家中并无玩伴,现下终于有了同龄的女孩子可以交流。 “咱们家六叔最风流了,屋里莺莺燕燕多了。而且啊,他还是天香楼的常客,听说连美貌小寡妇都要招惹……” “八姐!”明昆突然抬头说,“娘说过,你一个女孩子,嘴不要这么碎,这不是姑娘家该说的话。” 突然被幼弟训了,明湘瞪眼。 明微忍笑,一本正经:“嗯,四婶娘说的对,八妹以后不要说了,让别人听到不好。不过,咱们是姐妹,你悄悄与我说,我定然不会说出去。” 明湘脸上阴转睛:“这不是七姐不知道吗?我也只说这一回。” 说着又叹气:“咱家的姐妹,全在京城呢!平时也没个人玩耍。七姐,你现在好了,以后我出门玩带上你?祈东郡王家的桃花林可好看,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发赏花帖了。” 明微的手指轻轻拂过琉璃杯:“祈东郡王?” “哦,七姐不知道。祈东郡王是今上的侄子,封地就在我们这,他有两个女儿,和我们年纪差不多,平时和我关系挺好的。” 明微记得祈东郡王这个人。 他是太祖次子秦王之子。 元康二十七年,本朝发生了一件人伦悲剧。 太祖三位年长的儿子,太子、秦王、晋王互斗,终致三败俱伤。太子身死,秦王死于流放途中,晋王自尽。 太祖一下子失去三个儿子,悲痛欲绝,只撑了一年就去了。 而后赵王登位,便是今上。 今上仁义,厚待兄长后人,除了绝嗣的思怀太子,秦王、晋王的子女,都封了郡王与郡主。 这个祈东郡王,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几年后被夺了封号,贬为庶人。 此事她是从前人笔记中看到的,写得语焉不详。 不过,一个郡王能被夺去封号,多半是大逆之事。 明家和祈东郡王关系很好么?倒是没见过记述。当然,也有可能是明氏后人不争气,不值得记述。 眼看日头西斜,明湘不敢再留下去,赶紧带弟弟溜回去。 而明微,去柳树那边看了看。 “小姐,这墙拆了,以后怎么办啊?”多福担忧地问。 明微笑笑,拿起一根树枝,围着这株柳树画了一个圈。 “不要进这个圈,就不会出事。” 其实,这墙拆不拆,一点影响也没有。改阵很容易,不过挪几个方位而已。 她要拆墙,只是想试探明四老爷。 现在看起来,四老爷身上有异,却并非主谋。 嗯,要另外想办法了…… …… 明湘才提过祈东郡王,第二天,四夫人就为这个事来了。 明微进屋,正好听她说到:“……伯母那天提过,说是小七病好了,该出去走走了,郡王府的赏花宴是个好机会。谁料到会出这个事,明湘也不好去了。” “娘,四婶娘。”明微出声招呼,又对规规矩矩装淑女的明湘点点头。 明湘一下子精神了,招手:“七姐,我们到外面坐一坐。” 说着,率先到外头去了。 明微跟过去,还没开口,就被明湘扯着抱怨:“亏我期待了那么久,现在可好,去不了郡王府了。” “为什么?”明微问,尽责地当一个听众。 明湘学大人一样长叹:“因为来了个要命的人。” “嗯?” “博陵侯听说过吗?” 明微想了想:“好像是……明成公主的驸马?” “那是上一代的事啦!”明湘说,“现任博陵侯,是明成公主的长子。” “哦……” 明成公主,是太祖的长女,早年随太祖打天下,立下过不少功劳,可说是巾帼不让须眉。 她的驸马博陵侯杨望,同样也是一员虎将。 可惜他们的后人没有成器的,并没有值得记述的人物。后世记得明成公主,多半是因为那间传承至灭国的明成书院。 “要命的人是谁?跟博陵侯有关?” “就是博陵侯府的三公子!在京城很有名的呢!” 明湘语气是抱怨的,眼睛却闪闪发亮。 明微随口一问:“哦?他怎么有名了?” 第019章 公子 019章 公子 明成公主与博陵侯杨望,是一对神仙眷侣。 太祖起兵之前,原是一名军侯,膝下子女,明成公主最长。她自幼跟随父亲习得一身好武艺,年仅十三岁,便随父出征,功劳赫赫。 博陵侯杨望亦在太祖麾下效命,多年同袍,终成眷属。 明微那个时代,还有人专门编了一折戏,唱他们的故事。 这位明成公主在战场上勇猛凶悍,私底下却是个淡泊名利的人。 本朝立国,太祖曾有意封其为国公主,明成公主却不愿意。后来与博陵侯杨望卸甲归田,便不再参与朝政,转而治学,建了一间女子书院。 由此开始,京城有了女子向学的传统。 明微对这位公主很敬重,虽然北齐延续不长,女子到底没能挣脱出牢笼,但是百年间,有不少女子受益,已是无量功德。 “明成公主与驸马在三年前故去了。现在的博陵侯是他们的长子,这位三公子呢,要叫他一声伯父。” 明湘说起京城的事,如数家珍。 “他倒是挺可怜的,还没出生,父亲就出了意外。出生没多久,母亲也抑郁而终。幸好有明成公主这个祖母在,没吃什么苦。听说,公主和驸马在的时候,宠他宠得不得了。所以,性子就养得有些乖张……” “哦。”明微点点头。一个宠坏的公子哥,懂了。 “他出名有三个原因。第一个,就是他的乖张,明成公主怜惜他,今上敬重长姐,对他也是十分宠爱。就算皇子,在他面前都得退让三分。他这个人喜怒无常,谁惹到他就会倒霉。而且还爱享乐,花天酒地,夜夜笙歌,最爱美酒美人……” 看到明湘闪烁的目光,明微懂了:“四婶娘说,你也不能去了,是因为这个?” 明湘点点头:“嗯。听说这位杨公子很荒唐,要是中他的意,也不管是谁家姑娘。就算没干出过分的事,让他调戏两句,总归对名声不好。所以,京城有女儿的人家,都避着他走。” 这还真是……荒唐。 “那第二个原因呢?” “第二个原因,就是他的克妻命。” 明微挑眉:“克死几个了?” 明湘伸出三根手指:“三个!”想了想,“确切地说,应该是刑克六亲。父母早亡,兄弟没有,妻子嘛……反正连未婚妻都让他克死了,现在也没人敢嫁他。” “据说第一个是娃娃亲,那家小姐还没长大就夭折了。第二个是他十岁上定下的,也是没两年就病死了。到第三个,那家姑娘要死要活当姑子去,都快跑上山了,谁知姑子没当成,一脚摔死了……” 明湘说得绘声绘色,明微忍不住笑:“你知道得挺多。” “这些事,谁不知道?我前年去京城的时候,听得耳朵都长茧啦!” 明微心想,世人多有牵强附会,不知道这位杨公子的克妻命到底是真的还是传的。 “还有第三个原因,七姐你猜是什么?”明湘冲她眨眼。 明微摇头:“猜不出来,是什么?” 明湘嘿嘿笑,小声道:“听说他长得很好看,连宫里的妃子都没几个比得上。所以,今上才会对他一忍再忍,好看的人,总是占便宜的嘛!” 见她眼睛发亮,似有蠢蠢欲动的意思…… “你想去看看?” 明湘的脸垮下来,挠柱子:“娘不让我去。” 明微道:“这位杨三公子要真的这么荒唐,确实不好去。为了看一眼,坏了名声不值得。” 明湘不是她,将来总要嫁人的,万一影响说亲就不好了。 “我知道!”明湘继续挠柱子,一脸想忍又忍不住的样子,“我只是想看一眼,他到底长什么样。听说他母亲和裴贵妃是姐妹,他肖母,所以长得跟裴贵妃很像。裴贵妃可是出了名的美人……” 裴贵妃?明微倒是记得。她是文帝最爱的女子,就连死了,都要与她同棺而葬。 当然,这肯定没戏。 有元后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会让贵妃与皇帝同棺?这时候的北齐,还没乱了朝纲。 “忍忍吧!”明微只能这样安慰她,“四婶娘不愿意,你也见不着。” 明湘就哼哼唧唧揉脸,结果被四夫人听见,从里面斥了一句:“安静些,别像个猴儿!” 四夫人说完这事就回去了。 她来这一趟,也是向明三夫人解释一下。 以前,明七小姐有那个病,只能藏在深宅里。现下明微好了,总要叫她出门见人。 明三夫人其实不在意。她已决定将女儿嫁回娘家,出不出门没什么要紧的。 明微也不在意,她更在意的是,这座宅子里,到底藏着什么鬼。 随后,明四老爷又来了几次。 他倒是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只站在一旁看。 明微由着他看,正好分辨一下,四老爷到底是自己懂,还是有人指点。 第一回来看,明四老爷似有困惑,第二回又仔细看了许久。 之后,他就不来了。 明微笑笑,看来懂的另有其人。 那人知道她懂,会不会出手呢? 明微没等到那人出手,就先等来了明湘。 “七姐,七姐!” 看到鬼鬼祟祟出现在余芳园的明湘,明微奇了:“你这是干什么?做贼吗?” 躲躲闪闪,不敢让人知道的样子。 “嘘!”明湘把她拉下来,躲到花丛后,小声咬耳朵,“我要出门,你要不要一起?” 明微瞧她这样,灵光一闪:“你不会想偷偷去看那位杨公子吧?” “哈哈!”被她看穿,明湘有点不好意思,“我就偷偷看一眼,不会跟他碰面,这样就不会坏名声啦!” “……” “你要不去,我可自己去了!” 明微觉得还是要多问几句:“你一个人去?到哪里看?会不会被人发现?” 明湘道:“他今天就到东宁了!知府带了士绅去迎接,我爹、二伯也去!我知道他们在哪里接人,到附近偷偷看一眼就行。六弟跟我一起,已经在外面等了。” “……”明微有点头疼。她到底是怎么说服明皓的?他不是老被明湘欺负么? “七姐!跟你好才叫你的,就算你不去,也不能揭穿我!”明湘见她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赶紧声明。 “放心。”明微想了想,“我跟你一起去吧。” 免得这两个孩子闹出事来。 第020章 茶寮 020章 茶寮 两人偷偷避开仆妇,溜出余芳园,到后门和明皓会合。 明皓看到明微,下巴差点掉了,质问明湘:“你怎么把七姐带出来了?万一出事怎么办?” 明湘满不在乎:“七姐病都好了,能出什么事?” “可是……” “好啦好啦!你别啰嗦,出了事我负责!”明湘拍胸脯。 明皓不情不愿:“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 “……行吧!”明皓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明微跟着他们俩,绕过园子,穿过夹道,最后在一处低矮的墙边停下。 明皓不知道从哪个墙洞里掏出几块砖头,一块块垒起来。 他刚要爬上去,被明湘一把扯下:“让七姐先上去,咱们在下面推一把。” “哦……” 明皓便要下来,明微出言制止:“不用,你们先上,我可以的。” “这要翻墙呢!”明湘不太相信地看着她。 “放心。” 大概是她太笃定了,两个小的没坚持。 他们应是翻墙惯了,明皓先上去,扯了把明湘,两人顺利上了墙头,然后齐齐看着明微。 明微试了试墙头的高度,又踩了踩砖头。 “你们让开些。” 探过身来准备拉她的两只对视一眼,迟疑着往旁边挪了挪。 然后,就看到她一蹬砖头,跃起的过程中,手掌在墙体上借了把力,人已经坐上去了。 明湘和明皓一起瞪眼。 “走吧。”明微在墙头转了个身,从另一边跃下。 从始至终,连裙摆都没飘起来。 明皓凑过去,小声问:“怎么七姐好像爬得比我们还顺溜?” 明湘哪里知道?她比明皓还懵呢! 要知道,她的翻墙技术,可是从小练出来的。这个七姐,不是一直关在园子里吗?连阳光都不怎么见,居然会翻墙? “怎么了?”明微回身看他们。 “没什么……”两个小的默默下了墙头。 “你们说的地方,离家远不远?有车马吗?还是靠两条腿走?” 明皓挠了挠头:“不远。这条巷子外面,有家租驴车的,每次我们出去,就租他们家的驴车。” “……”敢情这对你们俩来说,已经驾轻就熟了。 “那就走吧。快去快回,免得被人发现了。” …… 驴车一摇三晃,载着明家三个孩子往城外驶去。 大约离城三里,有一座长亭,是东宁人送别亲友之地。 此时,长亭里已经聚了许多士绅,一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 明湘远远瞧见,二伯与父亲带着兄长站在人群中,戳了戳明皓:“咱们别过去了,到路边歇着吧。” 明皓也怕被自个儿爹看见,到时候逃不了一顿打,就让赶驴车的停到茶寮旁。 “七姐,我们去喝茶。”明湘说。 明微跟着她进了茶寮,见她熟门熟路要了个雅座。 茶寮建在这里,便是供人送别友人迎接亲朋暂歇的,地方倒是大,档次却说不上高。雅座也只是用竹帘子隔开,甚是简陋。 坐下没多久,临座也来人了,却是几个踏青的书生。 “今日怎么人这么多?都快满座了。”一个身形微胖的书生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抱怨。 他一名同伴调侃:“赵兄,你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你瞧那边,就知道不寻常了。” 那赵书生伸着脖子,往他所指之处看去,吃惊:“那是府台大人?还有诸位士绅……他们聚在此处,莫非迎接什么人?” “哈哈!”另一名书生笑起来,“赵兄这是才知道?我们特意绕到这边来,就是为了这个啊!方才我们还在说呢,你竟没听到?” “赵兄哪里听得到?”先前那位促狭地说,“他啊,这几天为了岁考熬夜苦读,就差没悬梁刺骨了,要不是我们强拖出来,只怕此刻还在读书。” 几人笑闹一阵,终于说到正题。 赵书生问:“府台大人亲迎,却不知迎的何人?” 他的同伴一甩折扇,笑眯眯道:“这个人可了不得。十八岁打马游街,二十一外放为县令,屡破奇案,人称青天。二十七任知府,二十八……” “不用说了!”赵书生大叫一声,激动极了,“是蒋文峰?巡按御史蒋文峰?!蒋大人居然来东宁了?你们怎么不早说!” 隔座,明微听得诧异。 蒋文峰吗?这却是个流传后世的名臣。 这位蒋大人,在她那个年代,倒比同时代的帝王将相都要出名。因为他的事迹,被说书人编成了话本,叫蒋青天洗冤录。 里面写的案子,多半是说书人创作的,当不得真,但他本人确实是个奇才。 十八岁点为探花,二十一岁外放,因为破案破出了名,调回大理寺,而后一路高升。永嘉十八年点为巡按御史,巡查各府。后来朝廷动荡,他倒是没什么影响,一直做官做到六十多告老。 他的一生,没掺和多少政务,基本就是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打转,专职问案,非常“干净”。 今年正是永嘉十八年,蒋文峰任巡按御史。 原来东宁知府带人迎接的,其实是这位蒋青天? 也对,那位杨公子身份再高,也就是个皇亲国戚,跟文臣不是一条道的,知府怎么会带人迎接他?文臣重风骨,真这么做了,会被人嘲笑的。 明微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头。 她骨子里就是个江湖人,这些事一时想不到。 “八妹,杨公子是随蒋大人来东宁的吗?” “对!怎么了?”明湘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她的注意力全在杨公子身上。 明微叩了叩桌面:“你原先提起来,我还以为杨公子是到亲戚家玩的。现下想想……他怎么会与蒋大人同行?” 一个花天酒地公子哥,一个耿介文臣,完全搭不上边。就算遇到了,也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才是。 明皓拖着他的公鸭嗓:“七姐,这位杨公子身上有官职的,好像是……皇城司提点。这次主要是蒋御史奉命巡查各府,圣上顺便派他同行。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就是找个由头出来玩的。” 皇城司提点?明微更诧异了。 这皇城司,可不是普通衙门,而是一个只听命于圣上的私密机构。换句话说,就是皇帝的耳目,专干刺探情报、监察百官的事。 它权力很大,成员却很少现身人前,无论百姓还是官员,对它都是又敬又怕。 而提点这个官职,应该是皇城司的二把手,必然是皇帝的心腹。 皇帝会把这样一个职位,给一个纨绔公子当门面? 第021章 青天 021章 青天 临桌已经绘声绘色说起蒋文峰如何探案的故事了。 明皓听得津津有味:“原来这个蒋大人这么厉害啊!” 明湘对蒋大人一点也不关心,只焦灼地盯着官道:“怎么还没来呢?” 为了看美人一眼,她也是拼了。 明微觉得,如果她生在魏晋,肯定是看杀某位美男子的凶手之一…… 时间流逝,茶寮里的人越来越多。 来的早还有座,来得迟就只好站屋檐下了。店家搬了七八张条凳出来,转眼坐得满满当当。 就这样,还不停有人赶过来。 有认识的见面打招呼:“哟,宋大哥,你也来啦?” 对方哈哈一笑:“能亲眼见到蒋青天,怎么能不来呢?” “咦,”明湘这时才注意到,“原来他们都是为那个蒋大人来的吗?他这么有名?” 明微心道,当然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只注意美人? “外婆,在这边等一下,蒋青天很快就来了。”清脆的童声,在窗外响起。 明湘探头看了一眼,却见一个七八岁的女童,领着个瞎眼老婆婆走过来。 “哇,眼睛看不见都要来看……”明湘甘拜下风,简直比她还要执着。 明微也瞧了一眼,却皱了皱眉头。 这对祖孙,只怕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来喊冤的。 女童身上萦绕着一股死气,却不是来自本身,显然家里才死过人。老婆婆面露悲戚,握拐杖的手攥得紧紧的,别人都是兴致勃勃,只她紧抿嘴角。 这样的两个人,过来看热闹? “谢谢大叔,谢谢大叔。”却是一个汉子给老婆婆让了座,女童连声道谢。 眼看快到正午,明家三姐弟饿得茶点都啃了好几盘,外头等的人也开始焦虑,官道上终于有了动静。 明湘率先发现,扯明微的袖子:“七姐,你看!” 一行车马,从远处迤逦而来,越行越近。 长亭那边,官员士绅们已经行动起来了,看来确实是他们要等的人。 茶寮外,也有人大声喊起来:“来了来了!蒋青天来了!” 临桌的书生也探头去看,那赵书生惊呼:“哇,竟然是驷车!还有十几辆大车,好大的排场。这真是蒋大人的车队吗?” 蒋文峰出身小士绅家族,家底甚薄。何况,这么奢靡的作风,怎么也不像一位被百姓称为青天的清官。 果然,围观的百姓也议论纷纷起来。 还有人说:“置办这些车马得多少钱?蒋青天不是个清廉的好官吗?” “是啊!看那辆车,金闪闪的,肯定很值钱……” 先前这些人还大声说着蒋青天如何为民作主,现下话风却变得有些微妙。 在百姓心中,清官是有模子的。必然作风清贫,礼贤下士,与民同苦。 像这种千里巡察,最好是两辆破车,几个护卫,才满足他们的想象。 若是一人一仆,提着个小包裹,骑着头小毛驴,就更好了。 其实,这不过是一厢情愿。 本朝官员的俸禄并不低,再怎么清廉,也不会比乡间土财主差。 再说,巡按御史出京巡察,手头能没人吗?底层官员利益关联最是紧密,就带几个护卫,别说查案,人家随时都能弄死你。 临桌的书生见他们有怀疑偶像的意思,听不下去了,大声说道:“你们别瞎猜了!这大车肯定不是蒋大人的。这次和蒋大人同行的,是明成公主之孙、博陵侯府的三公子,这车定是他的!” 听得此语,众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侯府公子啊,难怪了!” “竟是明成公主的后辈?当年公主与驸马征战沙场,为国为民,没想到……”颇有后辈不争气的感慨。 便有人插话:“人家是皇族之后,王孙公子,排场大一些不是应当吗?难道也学你骑毛驴不成?” 现场哄笑起来。 也是,公主和驸马有功于国,后人享受遗泽也是理所当然。 “哎呀,停下了!”明湘兴奋地揪着明微的袖子,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觉得不爽,“离得太远了,看不清楚。七姐,我们去那边看!” 明微按住她:“不用去了,我看这位杨公子,没有下车的意思。” “不会吧?” 明湘一边嘀咕,一边看过去,果然发现那辆驷车停在路边没有打开,连驾车的车夫都端坐不动。 好大的架子,倒是挺符合传闻中的性子。 众人翘首以待,就见一位穿常服的男子,带着几个护卫,从车队后方匆匆赶到前头,与知府等人见礼。 隔得有些远,瞧不清他的模样,但他身板挺直,风仪极佳,倒是挺符合想象中忠诚君子的模样。 茶寮里鼓噪起来:“蒋大人,那是蒋大人!” “果然一表人才啊!” “是啊是啊!” 旁人都探头去看蒋文峰,明微却看着窗外那对祖孙。 老婆婆已经站起来了,女童扶着她,两人往外挤。 她们老的老,小的小,旁人多有礼让,便叫她们挤到前头去了。 那边蒋文峰与众人见过礼,知府便请他上轿。 大约是盛情难却,蒋文峰最后还是上了轿。知府的轿子紧随其后,士绅们要么上轿要么坐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城门行去。 衙役开道,将围观的人群阻在两旁。 随着蒋文峰等人行近,百姓们大声呼喊起来,“蒋青天”“蒋大人”不绝于耳。 明皓羡慕得不行:“要是有一天,我也这样就好了。” “哈哈哈!”明湘不客气地嘲笑他,“就你?等你岁考拿到甲等再说吧!” 明皓被她揭穿,不服气:“我就是经义不行,死记硬背有什么意思?” “是没什么意思,可是科举要考啊!”明湘冲他做鬼脸。 明皓忿忿:“你不要小看人!明年我就下场试试。” “去吧去吧!只要过了县试,我就向你磕头认错!” “好……” 这边姐弟俩在斗嘴,外边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大喊:“大人,民妇有冤!求大人伸冤!” 围观的民众被吓了一跳,随即兴奋起来。 看热闹不嫌事大,才说蒋青天断案如神,现在就看到现场版了! 第022章 相激 022章 相激 “呔!你这婆子!”挎刀的衙役走过来,指着老婆婆,“要喊冤上衙门击鼓去,今日蒋大人初到东宁,别来捣乱!” 那老婆婆睁着蒙了白翳的双眼,哀求:“差爷,老婆子不是故意来捣乱的,实在是没法子!求差爷给条活路!” 那女童也哭求:“差爷,我娘已经下了大狱,我弟弟还在喂奶,求您给条活路!” 两人说着便跪下来,一个劲磕头。 普通人皆有怜老惜弱之心,这老婆婆不但老朽还眼瞎,颤巍巍来喊冤,众人一见之下,先有了同情之心,又见女童哭得可怜,不免心生不忍。 有村民认出她们祖孙,说道:“这不是蒲家村的米婆婆吗?她女儿毒杀公公被抓起来了啊!” “是三树村那个吧?听说是儿媳因为口角毒死了公公。” “来蒋青天面前喊冤,不会真是被冤枉的吧?” “这可说不好。米婆婆是那蒲氏的亲娘,当然为女儿说话。” “我姨婆家就在三树村,说蒲氏平日很孝顺,那日因为猪草打得迟,叫她公公说了两句。为了这点事毒死公公,太儿戏了吧?” “是啊,周围几个村子,谁不说蒲氏为人好?真不像会毒杀公公的人。” 言论一起,便有人大声为米婆婆求情:“差爷,她们祖孙实在可怜,就网开一面吧?” “对啊!蒋大人巡察天下,不就是为了平反冤案,为民做主吗?” “就是就是,现在人家来喊冤,怎么能赶走呢?” 眼看蒋文峰的轿子到了面前,米婆婆凄声大喊:“大人,人命关天,求您为民妇伸冤!” 茶寮里,明皓瞪大双眼:“蒋大人会接的吧?他是青天大老爷,遇到有人喊冤,不能不管吧?” 明微道:“他若不管,百姓们定然心生不满。” 临桌的书生也说着这事。却听其中一人叹道:“这事不妙啊!蒋大人还没进城就先审了一桩冤案,不是打东宁官员的脸么?他是奉命巡察来的,如果本地官员先有了对立的情绪,想了解当地实情,就很困难了。” “是啊!”他的同伴附和,“百姓不知内情,咱们可都知道,当个青天大老爷没那么容易。为民做主是应当,可同僚上峰下属都得打好关系,不然,处处掣肘,什么都干不了。” 明皓听得真,挠了挠头:“是这样的吗?” 明微点点头:“他们说的没错。” 大道上,官轿果然停了下来。 蒋文峰撩起窗帘,交待了护卫几句。 那护卫便走过来,说道:“老人家快请起吧。你家的案子,便是已经判了,按律也是要复核的。大人奉旨巡察,亦会复核地方案件。你就算不喊冤,这案子大人也会审的。” 米婆婆却不肯起,抓着护卫的手,苦苦哀求:“大人,民妇不敢等啊!民妇可以等,我女儿等不得,我那小外孙等不得啊!求大人做主,求大人伸冤。” 祖孙二人连连叩头。 护卫只得安抚:“老人家别急。大人已经到了东宁,明日就会开衙,你们到时候过去就行……” 米婆婆却认死理,怎么都不肯起来。 她们祖孙不肯起,官轿又不能一走了之,于是,一行人就这么停在了大道上。 这时,一个神态高傲的随护从后面走过来,昂着下巴问:“蒋大人,公子命我来问,何时可以进城!” 轿中传来温和的声音:“有劳公子稍候,遇到了一点突发事件,下官这就解决。” “你说的解决,就是在这苦劝吗?这要劝到什么时候?”那随护语气冷硬,“这一路风餐露宿,公子为着皇命,一直将就你蒋大人。现在都已经到了东宁,想尽早歇一歇都不成?” 轿中沉默了一息,回道:“是我疏忽了。雷鸿!” 那护卫应声而来:“大人!” “你将这位婆婆与她的孙女,一起带回衙门。” 护卫刚要应是,后头又缓步行来一个年轻女子。 看她衣着仪态,比之高门千金都不逊色,出口说的却是:“蒋大人,公子命奴婢转告您一句话。” 蒋文峰只得先按下:“阿绾姑娘请说。” 这位阿绾姑娘语气平平:“公子说,您既然号称青天,那应该为民做主才是。既然这妇人号称有冤,您不当众审清,还她一个公道,怎么叫青天呢?” 此话一出,临桌的书生就有人忿忿一甩折扇:“岂有此理!这是拿话逼蒋大人当众审案!” 另一人也道:“太过分了!这位杨公子,我还以为他是忠良之后,应该是个明事理的人,没想到也和那些人一样!真是个蠹虫!” “嘘!”一位同伴忙制止,“好歹是皇族之后,切不可过分无礼。” 劝完了,自己也摇头叹气:“明成公主深明大义,怎么孙辈这么……” 明微的眉头却蹙了蹙。 真是这样吗? 外头的百姓们可想不到这么多,觉得杨公子这位侍女说得句句在理,便有人附和:“是啊!蒋大人,如果她们真的有冤,明天审和现在审不一样吗?” “对对对,何必劳累她们老妇弱女再跑一趟?” “没错没错。” 声势一起,再想压就不容易了。 知府这边掀开了轿帘,下来拱了拱手:“蒋大人,既然百姓有求,您就审一审吧。此案是永平县上报的,下官已经看了卷宗,找不到错处。若是果真有冤,您来辨一辨,也免得下官判下一桩冤案,日后留下污点。” 此话一说,轿内传出一声叹息。 百姓声呼,又有知府这般说话,蒋文峰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轿帘掀起,他亦下轿来。 但见这位蒋大人,比众人想象中年轻得多。他十八岁高中,已经做了十几年的官,今年正好三十。然而面容白皙清俊,看起来只有二十多,比知府足足小了一辈。 明微定睛看了两眼,“咦”了一声。 这位蒋大人,身上除了读书人固有的文气外,还有一股不知来由的清灵之气。 “七姐,你也觉得这蒋大人生得好?”明湘兴致勃勃,“还以为杨公子不下车,咱们今天白来了呢!没想到这位蒋大人也这么好看,今天真是来对了!” 那边,蒋文峰在众多期盼的目光中开了口:“本官承蒙圣恩,巡察各府,查漏补缺乃是本职。原本各处案件,都该一视同仁,待开衙之后一并审理。不过,念在她们老弱不易,又有知府大人请托,只好先审一审了。雷鸿。” “属下在。” 蒋文峰指了指茶寮:“你去向店家借个地方问案。” “是。” 店家早就惊动了,蒋青天在自家茶寮问案,这等扬名之事,岂会不允,当即应下。 第023章 问案 023章 问案 大堂迅速清了出来,只留了几张桌子,给官老爷们坐。 那些士绅,身份高的还能分到条凳,像明晟这样的小辈,就只能站着了…… 幸好明微三人在雅座,倒是不用让出来。 不然被发现,肯定逃不过一顿打…… 待蒋文峰、知府等人都进来,那位阿绾姑娘也带着两个侍女进来了。 “店家,我家公子要进来喝杯茶,烦请腾个雅座出来。”她柔声细语。 明湘瞪大眼,一把抓住明微的手腕,压低声音兴奋而急切地说:“七姐!你听到了吧?杨公子要过来!啊,我果然没有白来!” 明微瞟了她一眼,轻描淡写:“你不如担心一下,万一人家看中我们的位置怎么办。” 明湘飞快地扫了眼隔着竹帘子的大堂,打了个哆嗦。 幸好这种事没有发生。 那位阿绾姑娘,看中了对面的雅座。 店家过去商榷,那边的客人很痛快地让了位。 阿绾拍拍手,一行侍者鱼贯而入,手中或提或捧。 对面竹帘撩起,侍者们擦桌、清扫,铺上绸布,换上锦凳。而后,自己拿了杯箸出来烫洗——竟连炉子、水壶都是自己带的。 众人看得叹为观止,什么叫讲究,今儿算是见识到了。 最后,阿绾亲自点燃熏香。 “不愧是侯府公子,这派头真是开了眼界。”临桌的书生低声交谈。 另一人却嗤笑一声:“穷讲究!” 说话间,驷车的门打开了。 先下车的是两个美貌侍女,她们恭敬地等在一旁。 “啊!”明湘低叫一声,猛地抓紧明微的手腕。 明微一分心:“……还没出来你叫什么?” “激动。”明湘兴奋得眼睛发亮。 这一打岔,明微转头去看的时候,那杨公子已经下车了。 她不大能认人,但分得出美丑。这位杨公子华服金冠,身段高挑,已是十分的风流。待他转过身来,她听到了明显的抽气声。 “好……好看。”明湘喃喃自语。 确实是好看,无论眉目还是轮廓,都精致完美。而眉心竟生了一点朱砂痣,将这张俊得过分的脸庞,点缀得越发不食人间烟火。更奇妙的是,这样的长相,半点不显阴柔。 简而言之,这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明微低头喝茶。 “七姐七姐,你看到了吗?”明湘已经兴奋过度了,迫切地需要跟别人分享。 “看到了。” “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好看的人!我现在相信,裴贵妃为什么能宠冠后宫了,杨公子长得像姨母,裴贵妃肯定美若天仙!” 明微的关注点却不在于此。 她发现,这位杨公子看着白皙文弱,实际上步法特别稳。再看他身量、体态,基本可以确定,他习武。 看来,博陵侯府倒不是完全宠着他。明成公主和博陵侯都是猛将,这也算是家传。 随护擎起伞,侍者铺上毡毯。 从驷车到茶寮,短短的一段路,他的鞋连半点尘土都没沾到。 临桌传来低声嘲笑:“这么点路还擎伞,他以为他是女子吗?难怪脸白得跟敷了粉似的。” 这次他的同伴没有制止他了,大概觉得他说的没错。 勋贵们虽然世代享尽荣华,真要说到权柄,还是掌握在朝臣手里。他们这些书生,尽管眼下无权无势,却拥有进入这个体系的资格。他们确实不怎么怕得罪贵人。 当然,表面的尊敬还是要有的。 因此,杨公子进来时,在场的官员都站起来施礼。 这位杨公子什么也没说,只点头还礼,便进了雅座。 竹帘放了下来,隔绝了视线。 许多人长出一口气,心思才回到蒋青天审案这件事上。 蒋文峰在正中坐下,吩咐:“将人带上来。” “是。” 米婆婆和她的外孙女被带上来,刚要跪下,蒋文峰抬手阻止:“你们一个老迈一个年幼,不必跪了,站着回话。” “谢青天大老爷!”米婆婆感激涕零。 蒋文峰没有马上问她们话,而是转头看向东宁的官员们:“此案是何人所审?或者谁看过卷宗?” 一个穿知县服饰的官员站出来:“此案是下官所审。” 蒋文峰道:“你将此案经过一一说来,如何查,如何审,都不要遗漏。” “是。”这位县令擦了擦额角的汗,开始陈述案件。 这件毒杀案很简单。贺家是三树村的居民,祖孙三代六口人。平日一家和睦,也不曾与人结怨。 那日早上,儿媳蒲氏打猪草迟了些,饿得栏中猪仔直叫。 公公贺大看到,说了她几句。 农家一般用两餐,有重活要干,则会给劳动力加一餐。 下午公公干活回来休息,蒲氏已煮好汤面。 公公吃下汤面,没多久就毒发身亡了。 那县令辩解:“下官接到报案,命仵作验尸,确定是中毒。又查证了当时在场之人。蒲氏的婆婆去了临村,直到案发才归来。死者之子还在田间干活,两个孩子在屋里,大的看着小的。贺家无外人进出,只有蒲氏一人。下官绝对没有草菅人命!” “那蒲氏怎么说?邻人又怎么说?” “蒲氏自然不认,说自己没有下毒。邻人说她平日与家人处得和睦,少有争吵。但那日情景,邻人并没有瞧见。” 蒋文峰接着问:“那么,毒又何来?可查过药铺?” 县令额上的汗更多了:“下官……下官查了,并没有人见蒲氏买过药。但乡间多有毒物,蒲氏知道一些,也不奇怪。” “蒲氏所煮的汤面,你查过吗?” “也查了。面条是自家做的,水也没有问题,调料、炊具,全都干净。” “贺大回家之前,可有发生别的事?” “没有。”县令庆幸,他查证还算仔细,这些问题都答得出来,“贺大早上出去干活,与其子同行,入口之物相同。也没有被别的东西咬过,身上无外伤。” “蒲氏煮汤面,到贺大入口的过程呢?可有疏漏?” “蒲氏称,她一直在家中,并没有他人出入。”县令顿了一下,补充,“经下官反复盘问,她才说出,煮好汤面后,曾经放在窗台晾凉,自己回屋拿了双鞋垫。但贺大随即回来,这时间根本不够外人翻墙而入。” 蒋文峰点点头,转头问米婆婆和那女童:“你们有什么可说的?” 米婆婆根本不懂如何查案,只哭道:“我女儿不会做这种事的,求大人做主!” 第024章 不成 024章 不成 审案当然不能只看卷宗,还要提审犯人,询问证人,另外现场也需勘验。 蒋文峰当即分批派出自己的下属,一去狱中提出蒲氏,一去三树村。 众人无事,便交头接耳,讨论案情。 明微听得临桌的书生谈论:“这案子审得很清楚啊!原先以为,是永平知县草菅人命,现下看来,可能实情就是如此。” “是啊!贺大从头到尾没接触过别的东西,只能是汤面有毒。没有别人在场,蒲氏如何自证?” “蒲氏往日再怎么与家人和睦,也不能证明她不会下毒。婆婆只说女儿不会做这种等,哪知道人心复杂!” “不过,还是有点奇怪。下毒怎么也会留下痕迹吧?蒲氏没去买药,这毒从何而来?” “永平知县不是说了吗?许是乡间毒物,有些花草带有剧毒,不一定需要去买。” 知府听得众多议论,笑着和蒋文峰说话:“下官方才说过,看了卷宗,确实没有错处。根本找不到其他人,不是蒲氏做的,还会是谁呢?不知蒋大人有什么高见?若是大人也找不到,只能维持原判了。” 知府的语气夹着几分收敛的得意。 他知道,辖下十来个县,肯定有冤案存在。蒋文峰奉命巡察,叫他查出来不丢人。 可是,按正常程序复核查出冤案,跟半路拦轿喊冤查出来,是不一样的。 百姓半路拦轿喊冤,几乎是走投无路了。一则说明东宁官员不恤百姓,叫他们无处诉冤,二则显得东宁官员无能,竟然屈打成招。 得知蒋文峰前来东宁,知府就怕出这个纰漏。 别看青天大老爷名声好,其实官员们最怕这种同僚。 为了名声,会撕人脸面。 拦轿喊冤这事一出,知府就怕这位年纪不大的蒋青天义愤填膺,不给人台阶下。还好,他还是懂事的,叫这婆婆明日再去衙门。 可惜那位杨公子好像看他不大顺眼,把他往坑里推。 眼下这情形,他要是查不出问题来,蒋青天的脸面,怎么也要丢一丢了。 跟自己丢脸比起来,知府当然选择让蒋文峰丢脸。 今天要是蒋文峰丢了脸,他还有脸在东宁久待吗? 想到这里,知府瞧了眼垂着竹帘子的雅间。 这位杨公子,身上挂了个皇城司提点的职位,不管是不是门面,他定然是圣上的心腹。 他与蒋文峰有隙,真是件大好事。 蒋文峰平淡说道:“本官现下不好妄下结论,须得提审过后再说。” “是是是,”知府极给面子,“您放开审。” 他就不信,这样的案子,都能让蒋文峰给翻过来。 且让他威风一时吧! 众人几乎认定,这案子已经没什么好翻的了。米婆婆固然可怜,可是没有其他犯人,蒲氏如何脱罪? 不多时,蒲氏带到,护卫连同卷宗一并拿了来。 “娘!娘!”女童看到蒲氏,哭着扑上去。 “燕娘,我的燕娘!”米婆婆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女儿。 蒲氏身穿囚衣,看到母亲和女儿,哭出声来:“娘!您来干什么?快些带秀儿回去!儿不孝,叫您受累了。” “不回去,娘不回去!娘知道你是冤枉的。燕娘啊,别担心,有青天大老爷在这里,一定还你个公道!” 祖孙三代放声大哭,现场之凄惨不禁叫人跟着落泪。 临桌的书生叹息:“这一家子真可怜,蒲氏瞧着也不像坏人。” “是不是坏人,哪里看得出来?”他的同伴道,“就算毒不是她下的,找不到真凶,有什么理由放她?唉!” 赵书生倒是蒋文峰的铁杆支持者,断然道:“蒋大人一定能找出真凶,还她们一个公道!” 祖孙三人抱头痛哭的时间里,蒋文峰一目十行地扫着卷宗,确定永平知县所言与之并无出入。 “怎么样?蒋大人,”知府笑吟吟,“这案子判得没有问题吧?” 蒋文峰淡淡一笑,向下属挥了挥手。 下属上前,分开她们祖孙:“大人要问案了,你们到一旁等着。” 蒲氏重新跪好。 蒋文峰没有剑走偏锋,而是照着寻常问案的规矩,一一审来。 他问得反复而细致,而蒲氏所答与卷宗一致。 待他问完,众人失望了。 照这样子,根本翻不了案啊! 这时,明微目光一凝。 只见蒋文峰袖中,逸出一道清灵之气,往蒲氏身上一绕,又飞快地溜回去。 “灵……”她低喃。 “七姐,你说什么?”明湘问。 明微摇头:“没事。” 她定睛看着堂中的蒋文峰。原来这位蒋大人身上的清灵之气,来自于一个“灵”,却不知道这个灵与他有何渊源。 不知这个灵与蒋文峰说了什么,他眉头皱了皱,开始默默地喝茶。 等不到下文,人群不免骚动。 知府又问:“蒋大人,您怎么说?” 还未答话,雅座已传出阿绾姑娘的声音:“蒋大人,我家公子累了,若是这案子没什么问题,就赶紧散了吧,该进城了。” 蒋文峰温言道:“让公子久候了。只是人命不可轻忽,三树村还没有消息,劳公子再等一会儿。” 里面安静了片刻,阿绾的声音再次传出:“好。公子希望您不要辜负青天之名,千万别强行翻案,反倒放过了犯人。若案子属实,不成也没什么丢人的。” 蒋文峰好脾气地向那边拱了拱手:“多谢公子提醒。” 临桌的书生听得这话,已经恼了,压着声音愤慨说道:“蒋大人翻不了案,对他有什么好处?何至于此!” “是啊!圣上为何要让他一个纨绔随行?根本就是给蒋大人拖后腿!在京城花天酒地还不够么?” “我倒希望这案子真的另有隐情了,不然,只怕蒋大人的名声大受影响!” 世人可不会管真相如何,这事要是传出去,他们只会说,蒋青天也不是那么厉害,看,这不就没翻成案。 茶寮中诸人心思各异,终于等来了三树村的消息。 “大人!”护卫雷鸿带着贺家母子到来,向蒋文峰复命,“属下已勘验过现场,请您过目。” 第025章 真凶 025章 真凶 贺家母子看着很憔悴,畏畏缩缩上前行礼。 护卫雷鸿则带来了许多证物,一一摆在蒋文峰面前,然后交给他一沓纸,禀报道:“这是贺家院子分布图,他家左右皆有邻居,院墙高八尺。从院门进入,第一眼便可看到厨房……” 明微看得真切,那一沓纸,竟是一张张简笔画。 蒋文峰看得很慢,反复看了多遍,才从中挑出一张,问那护卫:“此处证物何在?” 雷鸿托起一块巴掌大的木板:“此物便是从窗台取下,贺家常用来垫物。” 明微便见那个灵再次从他袖中飞出,在上面飞绕一圈,重新回到袖子。 蒋文峰轻叹一声,问贺家母子:“你们二人乃是苦主,可有话要对本官讲?” 贺家儿子“扑通”跪下,喊道:“大人,我、我婆娘不是这样的人,这毒定是别人下的,求大人查明真相!” 蒋文峰又问贺母:“你又怎么想?” 贺母拭着泪:“大人,我儿媳向来孝顺……老婆子实不相信她会下毒。” 蒲氏听得真,哭得不能自已。 蒋文峰点点头:“你们一家情真意切,不枉本官格外问案。雷鸿!” “属下在。” 蒋文峰示意他附耳过来,说了几句话。 末了道:“此事有凶险之处,万万小心。” “是。”雷鸿带着几名护卫,大步离开。 其他人看得糊涂,知府忍不住问:“蒋大人,莫非您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 蒋文峰淡笑:“稍候便知。” 他这气定神闲的态度,让临桌的书生十分提气,小声而兴奋地讨论着:“看来蒋大人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 “真是神妙啊!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所以他才是蒋青天。” 明湘支着下巴,看着蒋文峰感慨:“这位蒋大人认真问案的样子特别好看!我以前总觉得那些当官的,看着像从油里捞出来的,原来也有这么好看的!” 明皓的心思专注在案子上:“凶手到底是谁呢?” 明微却在想那个灵。 所谓的灵,就是世间万物的灵知。比如先前别人埋在余芳园里的那些小物件,就是最低等的灵。 蒋文峰身上这个,明显已经有了自我意识,算是比较高级的了。 这样的灵,怎么会跟随一个凡人? 茶水喝过两遍,外头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抓到了!”雷鸿提着干瘪的麻袋进来。 蒋文峰并不意外:“将真凶放出来。” “是。” 雷鸿喝令众护卫,将堂中犯人与家属带到后面去,留出大片的空地。 围观者议论纷纷:“麻袋里有东西吗?这么瘪,装不下人吧?” “装不下人,总不能是鬼吧?” 这话引得一群人嘘他:“别吓唬人!” 也有人道:“说不定真是呢?贺家又没别人进去,不是蒲氏做的,可不就是鬼?” 这番话说得大家毛毛的,一个个盯着麻袋看。 雷鸿解下绳索。 片刻后,麻袋微微起伏,一条细细的小白蛇从中探出脑袋。 “蛇!蛇!” “怎么是条蛇?” 明湘一把抓住明微的手臂,头皮发麻:“有蛇啊!” 明皓奇了:“真凶是这条蛇?” 明微眉头微蹙,盯着小白蛇若有所思。 知府糊涂了,问道:“蒋大人,您的意思是,毒死贺大的是这条蛇?不是说他身上没有外伤吗?” “中蛇毒不一定要咬。”蒋文峰道,“雷鸿,你怎么抓到这条蛇的,告诉吴知府。” “是。”雷鸿大声道,“属下遵大人之命,去往贺家,发现厨房窗台上有一条缝,便烧了热水,放在窗台上用热气熏。如此数回,终于看到这条蛇探出头,就将它抓了回来。” 蒋文峰望向知府:“吴知府,这下明白了吧?” 那位永平县令苍白着脸:“厨房窗台的缝隙里住了一条蛇,蒲氏将汤面放在那里,这条蛇被热气所熏,滴落了毒液……” 他真的判了冤案! “究竟是不是,我们可以再验证一下。”蒋文峰道,“且寻一只鸡来,喂它蛇毒,再叫仵作来验,是否与贺大死时一模一样。” 他说罢,雷鸿便打算去抓这条蛇。 他双指如电,一出手便去夹小白蛇的头部要害处。只要夹住了这处,就咬不了人了。 先前雷鸿也是这么抓住小白蛇的,自觉应当手到擒来。 然而,就在他即将夹住时,意外突然发生。 小白蛇尾巴一甩,竟然转了个头,朝他手指咬下。 雷鸿大惊,反手一掌。 掌风将小白蛇推开,往另一边甩去。 “啊!”围观的百姓惊呼。 这蛇被甩到另一名护卫身上。那护卫毫无防备,眼看就要被咬中,胡乱舞刀,竟将小白蛇抛向其中一个雅座。 因为抛得高,小白蛇直接抛过了竹帘,从上面落了进去。 “啊!”一声尖叫,明湘跳了出来。 正在堂中观看审案的明晟一呆:“阿湘!” “啊!”这公鸭嗓属于明皓,他也蹦出来了。 “六弟!”明晟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这两个小家伙,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紧接着,明湘的话让他浑身冰冷,如坠冰窖:“七姐,七姐还在里面!”她指着雅座喊。 雷鸿已经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扯下竹帘,拔刀而出。 “蛇在哪……” 最后一个“里”字,被他吞了回去。 雅座的角落,一名少女端坐饮茶,听得雷鸿的声音,转头向外看过来。 眉如远山聚,眼是水波横。 芙蓉初绽,春色在堂。 周遭顿时一静。 满堂的慌乱,映着她神情淡泊的脸庞。刹时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水墨背景,只她一人,独聚色彩。 “在那里!” 明湘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 雷鸿收束心神,向她所指看去,又是一怔。 那条小白蛇就在茶盘中,一根筷子穿头而过,正中要害,将它牢牢钉在一块发糕上。 鲜血流出来,浸红了发糕,蛇尾扭了两下,慢慢不动了。 雷鸿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姑娘,这蛇……是你杀的?” 第026章 问名 026章 问名 明微起身施礼,然后回答:“方才这蛇突然掉进来,小女一时受惊,手里正好拿着筷子,便往前一插,没想到插个正着。扰了大人问案,真是对不住。” 雷鸿心道,我信你才有鬼。看这镇定的样子,说自己受惊,别开玩笑了…… 那边蒋文峰已然出声:“姑娘无事便好。此蛇虽死,毒腺还在,仍可继续。雷鸿,将蛇尸拿来。” “是。”雷鸿拔下筷子,取下蛇尸,回到堂中。 审案继续进行,只是被这一打岔,众人远没有先前那样精神集中了。不少人心神不宁,眼前仿佛还留着方才惊鸿一瞥的情形。 这是谁家姑娘?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明湘飞快地扑回去,焦急地问:“七姐,你没事吧?那蛇有没有咬你?” “小七!”明晟跟着急步上前。 明皓也吓坏了,三人围着明微。 “没事。”明微伸出光洁的手掌翻转两下:“你们看,好好的,没被咬。” “谢天谢地。”明湘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要是七姐有事,她一定会被爹打断腿的…… 想到这里,明湘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 她爹,以及二伯,就在这个大堂上! 完了,她带着七姐偷溜出来的事,被抓个正着…… 大堂上,问案继续进行。店家从厨房抓了只鸡试毒,那鸡扑棱了两下,就气绝了。 仵作上来验尸,回道:“回禀大人,鸡之死状,确与贺大一模一样。” 好了,真相大白。 蒋文峰当场结案:“三树村贺大毒杀一案,现已查明,乃意外中蛇毒所致。其儿媳蒲氏无罪,当庭开释。” 米婆婆大喜,摸索着跪下去:“谢青天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 贺氏母子也是连连叩谢。 只蒲氏还呆呆的,不敢相信自己洗清了罪名。直到女儿扑进怀里放声大哭,才回过神来。 “多谢大人!民妇一生一世牢记大人恩情!” 她不用砍头了,她可以回家了! 拦轿喊冤,终于有了个完美的结果。 临桌的书生感叹:“蒋大人果然非同一般,我们都没看出问题来,他竟能一眼看出真凶所在。” “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百姓们心满意足,纷纷散去。 而官员士绅们,也准备登车上轿了。 吴知府的脸色有些难看。 没想到这事居然真让蒋文峰做成了。 换句话说,他和永平县的脸丢定了! 今后再有提起蒋青天之名,必然会加上他吴宏这一段。 这也罢了,不过名声有瑕,他又不是那等极力追求官声的人。 只是蒋文峰一来,就当众平了一件冤案,气势一盛,只怕难以遏制。 巡按御史这玩意儿,天生就是地方官的对头。 他们在地方经营日久,谁愿意来个莫名其妙的人,对自己指手划脚? “蒋大人真是惊才绝艳啊!”吴知府挤出笑容,恭维,“这案子我们都没审出不对,若不是您来了,只怕真就成冤案了。” 蒋文峰笑笑:“审案不过细心二字,吴大人过誉了。” “您当得起,毕竟是一条人命!您这样的人物来了东宁,真是我东宁之幸,我等要好好向大人请教才是。还望大人不吝赐教,多教我们几手绝招啊!” “吴大人太客气了,本官哪有什么绝招?不过多多用心而已。若是判了冤案,死的是一个人,毁的却是一个家庭。只要想到这点,不能不用心!” “您说的是……” 另一边,明湘缩在明微身后,胆战心惊地看着明四老爷铁青的脸。 完了完了,以她爹的脾气,明湘觉得自己的腿保不住了…… 这时,他们听到阿绾姑娘那柔美的声音:“请问,这位姑娘是哪家千金?” 明家众人闻言,脸色瞬变。 他们转过头,便见那位容貌仪态不输高门千金的阿绾姑娘,已经出了雅座,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而目光不容错辨地投向明微! 他们不由自主想起那个传闻。 杨三公子行事荒唐,好酒好色! 方才那一幕,定然被他看入眼了。 完了,这下才是真完了! 阿绾又问了一句:“请问,这位姑娘是哪家千金?” 明二老爷硬着头皮上前,拱手回道:“我等南乡侯明氏后人。” “原来是明相之后,”阿绾颔首而笑,“果真名无虚立。” 雅座竹帘撩起,那位杨公子跨出来,轻飘飘扫过来一眼:“都说明相不止才华横溢,而且容貌过人,我原不信的,现下倒是信了。” 说罢,他双手背在身后,折扇一下一下随意敲着,目不斜视出了茶寮。 听得此言,在场的士绅不由将含义复杂的目光投向明家诸人。 这位杨公子的名声,知道的人可不少。 看样子,他是瞧上明家姑娘了。 啧啧,真不知道该同情他们,还是该羡慕他们。 明家再落魄,也是开国名相的子孙,断没有将自家姑娘送给一个纨绔做妾的道理。不过,说不准这杨公子被美色迷了眼,愿意娶为正妻呢? 毕竟这位杨公子的荒唐是出了名的。 明四老爷脸色难看至极,原想调侃几句的士绅,见状也不多说了,跟随知府身后离开。 明湘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叫道:“他什么意思啊?” 刚说完,脑门上就挨了一记,明四老爷眼睛喷火:“你还敢问什么意思!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明湘缩着脑袋。 四老爷哪会不知道自己女儿什么德性,怒气冲冲:“你们跑出来就算了,还将小七也带出来!好了,现在惹祸了,满意了?” 明湘哭丧着脸:“我哪知道那蛇会掉进来,本来藏得好好的……” “你还敢说!”四老爷气得想操棍子,打断她的腿! “行啦!”二老爷打断他的话,淡淡说道,“都已经被看见了,再责骂也没意义,还是想想怎么办吧!” 四老爷一肚子气发不出来,只得一甩袖,先行一步出了茶寮。 二老爷摇了摇头,对明晟道:“你带弟弟妹妹回去。” “是。”明晟应下。 等二老爷也离开,他指着明湘。 明湘抢先说话:“我知道我错啦!等会儿回去肯定要挨打,四哥你晚点说行吗?” 明晟只得叹一口气,对明微道:“走吧,四哥送你回去。” 第027章 受罚 027章 受罚 “跪下!” “扑通!”“扑通!” 明湘和明皓一个字也不敢说,垂着头挨训。 明微看了看,也在明湘身边跪下来。 四老爷双眉一轩,语气很冲,说出口的话却是:“你不用跪!回余芳园去。” 明湘和明皓偷偷朝她看,眼神羡慕坏了。 明微顺从地起身,向脸色难看的四老爷,以及面无表情的二老爷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明晟等在外头,看她出来,松了口气。 两人听到屋里传来四老爷的喝骂:“你们俩胆子够大的!偷溜出去不说,居然把小七也带出去!不知道她跟你们不一样吗?” 明湘弱弱地反驳:“哪里不一样了?七姐病都好了……” “你还有理了!” 明湘不敢再说话。 “平日跟个猴儿一样,都由着你,谁知道你越闹越不像话!把六哥儿带坏不说,连小七也拐带上了……” 屋外,明微和明晟对视一眼。 明晟小声:“肯定要打了。” 果然,四老爷将两人训了一顿,吩咐上家法。 接着,屋里传来明湘和明皓的呼痛声。 两人各自被打了十下,又罚跪:“跪到明天早上再回去!” 明湘眼泪汪汪:“那晚饭……” “你还想吃饭?”四老爷拉高声调,“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知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过两年到别人家去,要还这么闹,不得把你送回来!看六哥儿做什么?以为我不知道这事是你撺掇的?跪着好好反省!” 听到这里,明晟道:“行了,我们回去吧。他们俩活蹦乱跳的,跪一晚上不是什么大事。” “嗯……”明微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她小时候练武学艺,吃过的苦比这个多多了。 两人趁二老爷和四老爷还没出来,赶紧离开祠堂。 “小七。” “嗯?” 明晟看着她平静的脸庞,不由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明微笑:“当然不一样,我病好了啊!” 明晟想说不是这样,张了张嘴,又吞回去。 现在这个明微,太陌生了,莫名让他有一种不敢造次的感觉,和以前那个傻傻的小七完全不一样。 明明他才是哥哥。 想了想,他说:“你以后别跟着阿湘胡闹,人都不带,万一遇到麻烦怎么办?要是想出去,就来找四哥。” 明微转头看他,问:“四哥不回京城了吗?” “呃……”明晟在京城进学,这次回来,是放春假,本来早该回去的,是明老夫人舍不得,才叫他多留一阵。 明微就道:“四哥放心吧,我以后想出去,定然禀告母亲。” “嗯……” 说话间,两人到了余芳园。 明三夫人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了,看到她过来,快步迎上前。 她一句“娘”还没出口,身上先挨了一掌,然后就是明三夫人的哭声:“你这个孽障,想急死为娘吗?一没留神就偷溜出去,出了事怎么办?” 明微低下头,乖乖认错:“娘,我错了,你罚我吧!” 明三夫人捶了她几下,却又哭着笑了:“我家小七也会偷溜出去玩了,娘好高兴!” 明微又感动又心酸。 都说明湘胡闹,其实明三夫人何其羡慕?她宁愿女儿胡闹些,至少是个正常的、快活的孩子。 童嬷嬷劝解:“夫人,小姐这么些年,从来没出过明府,难免对外面好奇。现下小姐好了,日后夫人可以自己带小姐出去。” 又对明微道:“下次不可如此。中午用饭找不着小姐,夫人都要急疯了。想出去,要跟夫人说。” “知道了。”明微听话应下。 明三夫人擦去泪痕,对送她回来明晟露出笑容:“晟哥儿既然来了,进来坐坐吧?” 明晟低头施了一礼:“不了,我娘还在等我呢!” 明三夫人便不勉强,谢过他,领着明微回去。一路嘘寒问暖,问她出去都看了些什么。 明微只说,她与明湘明皓看到了蒋大人,其他的并不多提。 用过晚饭,明三夫人吩咐素节:“叫厨房做一笼鲜肉包,还有肉干……”林林总总数样吃食。 明微问:“娘,才吃过饭,要这些做什么?” 明三夫人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这是给你的。” “我?可我吃饱了呀!” “阿湘和皓哥儿不是在罚跪么?”明三夫人道,“你带着多福,偷偷给他们送吃食去。要不是带你出门,他们不会罚得这样重。虽说是一家手足,但也要有来有往,这样才能一直好下去。” “嗯,我懂了。” 慈母之心,明微怎会不懂?先前明七小姐病着,与兄弟姐妹并不亲近,现下好了,总要有几个玩伴。 明三夫人又道:“不过,你也要记住。阿湘性子有些胡闹,皓哥儿拗不过她,与他们一起玩耍,凡事要慎思,像今天这样的事,不能再做第二回。” “我知道了,以后就算要出去,也会叫娘知道。”明微乖巧回答。 明三夫人笑起来,将她揽在怀里:“好孩子。” …… 眼看外面天黑了,祠堂里越发安静,明湘挪了挪跪得酸痛的腿,揉着饿得咕噜叫的肚子。 “好饿啊!”她双眼无神,看着上面的祖宗牌位。好像芝麻糕哦…… 明皓也是蔫蔫的样子。 十三岁的孩子,正是身体发育的时候,最不经饿。他们俩中午就没正经吃,这会儿只能吞口水止饿。 “我要吃糖醋里脊、四喜丸子、炖羊肉、玉带羹、蟹酿橙……”明湘喃喃自语。 “你能别说了吗?”明皓很暴躁,“都怪你!还说有事你负责,结果临到头,还不是我一起受罚?” 明湘心虚:“我就这么一说……” 明皓被坑很多回了,早就麻木了。再加上肚子饿得厉害,只能控制情绪,节省力气:“我不要这么多菜,来两个大肉包子就行。” 明湘对手指:“有大肉包子也行啊!最好还来一碗羊乳,加杏仁煮过,调上蜂蜜……啊,我好像闻到肉包子的香味了!” 明皓讥笑:“没睡着就开始做梦了。这回我爹和四叔都很生气,我娘和四婶肯定不敢来送吃的。” 说着,他抽了抽鼻子。咦,他也产生幻觉了吗? 明湘也觉得自己在做梦,有气无力地塌着肩:“现在谁要给我个大肉包子,我就叫他爹!”反正自己那个爹凶得要死,换掉换掉! 然后,她就听到了一个带笑的声音:“真的吗?” 第028章 送食 028章 送食 “七姐!”明湘瞪大眼。 “嘘!”明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头吩咐,“多福,你到外面守着,要是有人来了,记得通风报信。” “是。”多福搁下食盒,转身出去了。 两小只的注意力都在食盒上,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明微一边打开食盒,一边问:“刚才谁说,给个大肉包子就喊爹的?” 明湘吐吐舌头,脸皮厚如城墙:“我敢叫,七姐你敢应吗?” 食盒第一层,搁着一张白瓷碟,白胖可爱的包子围了一圈,冒着细细的白烟,香气勾鼻。 “算你厉害!”明微把包子拍她手上,“吃吧。” 热腾腾的肉包子,瞬间激活了两个人的食欲,明湘和明皓捧起来就往嘴里塞,活像饿了三天的小乞儿。 充满谷物甜香的面皮,发得刚刚好,一咬一口油的肉馅,咸香适口……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 明微看着他们狼吞虎咽,打开第二层,对明湘道:“你要的羊乳,加杏仁煮过,还调了蜂蜜的。” 小巧的碗内,奶白色的羊乳散发着蜂蜜的甜腻香味。 明湘小小地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端过来。 唔,好满足…… 明微又打开第三层,将肉干、蜜枣、米糕等分给他们:“塞到袖子里,饿了就吃一点,小心不要让人发现。” “嗯嗯。”这种事,明湘很老练了。 倒是明皓挺不好意思的:“七姐,谢谢你。” “这件事我也有份,总不能光让你们担责任。”明微剥了颗松子糖放嘴里,“你们以前常受罚?” “主要是八姐啦!”明皓先告状,“每次都说她负责,最后还不是连我一起罚!” “那你还每次都听她骗。” 明皓:“……” “七姐,别听他的。”明湘一边啃肉干一边说,“其实他也想溜出去玩,我只是给他一个理由而已。” “那还要谢谢你了!”明皓嘲讽。 “你知道就好!”明湘大言不惭。 明微莞尔,他们姐弟,让她不由想起了上一世。 她十岁那年,时局已经很乱了。 师父在战乱后捡到一个小孩,见他孤苦无依,又颇有天分,就收为弟子。 这就是小师弟。 她虽然生在乱世,却有师父从小照顾,除了练功,并没有吃多少苦,难免有些孩子气。 有时候偷懒,就找小师弟当借口。 小师弟总是老老实实替她背锅,虽然每回都会被师父看穿。 后来,小师弟死了。 和师父一起死在贼人围攻之下。 想到那一幕,明微眼睛发红。 不急,她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现在她回到了七十年前,一切都还没发生。她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扭转天下运势,改变历史走向。 师父不会死,小师弟也不会死。 她会将这一切,消灭于萌芽。 “我们不该带七姐出去的。”明皓说,“那个杨公子,问了七姐的身份,还不知道想怎么样呢!” 提到这个,明湘也很沮丧:“都怪我……” 明微倒是无所谓:“他能怎么样?就算要抢,我也不是他想抢就能抢的。” 她祖辈为官,父亲生前为官,家中叔伯也在做官。 正经的官家女,不是随便能动的。 “他要直接抢,我们倒不怕。”明皓道,“怕就怕他使阴招,到时候连累七姐坏了名声。” “是啊!七姐你不知道,那些阴私手段才防不胜防。”明湘垂头丧气,“大姐的例子在前面呢!” “大姐?”明微记得,大小姐是二老爷的长女,出嫁多年。 明湘觑了明皓一眼:“不知道六弟还记不记得,这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我们那会儿还小,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还是我娘,后来为了警告我,才说的。” 明皓迷糊地看着她:“六七年前?发生了什么?我就记得……姐姐在出阁前病了一场,好了就出嫁了。” “其实大姐不是病了。”明湘低头把玩着手指,“她是……被人轻薄了。” “什么?”明皓大惊失色。 这是他亲姐姐,虽然出嫁后多年不见,但幼时天天跟他在一块的。 “怎么会被人轻薄了?”明微觉得奇怪,“家里不可能,去外面肯定带着人吧?” “具体我娘没说,只说大姐去别家玩耍时,中了圈套,被人占了便宜。为了瞒下这个事,大姐回来就称病,然后相了一户人家,远嫁了。” 明皓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口中喃喃:“难怪……” 难怪姐姐嫁得那么远,难怪她从来不回家省亲。难怪娘从来不提姐姐,难怪他有一次听过爹娘为姐姐的事吵架! 说起来,他记得幼时爹娘感情没这么差,莫非就是因为姐姐的事…… 明微发现他脸色不对:“六弟?” 明皓狠狠抹了把脸,压低的声音带着杀气:“是谁干的?” “我娘不说。”明湘安慰,“六弟,你别急。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家里能报仇肯定已经报仇了。” 好半天,明皓才压下情绪:“嗯。” “七姐,所以你一定要小心。别人怀有恶意,总能找到机会下手。”一向胡闹的明湘,一脸郑重地告诫。 明微心里暖暖的,柔声应下:“好,我记住了。” 眼看快要落锁了,明微起身:“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天黑,七姐走慢些。” “放心。” 明微带上空食盒,出去和多福会合。 …… 流景堂内,寂然无声。 明三夫人静静抄着经。 自从明微病好,她将抄经时间改到下午,晚上很少到这里来了。 不多时,门被推开,二老爷走了进来。 “你倒是心诚,小七病都好了,还天天抄。” 明三夫人不言不语,直到抄完最后一节,搁笔收纸,才转过身来。 她语气带着嘲弄:“你忽然传信说有要事,到底什么了不得的事,在你眼中算得上要事?” 二老爷慢慢呷了口茶,才道:“小七的事,算不算要事?” 明三夫人一怔,随即脸上浮起怒色:“我跟你说过,不要动小七!如果你敢动小七,我们就鱼死网破!” 二老爷轻轻一笑:“看你,急什么?小七是你女儿,也是我侄女,难道我不为她想?就是为她好,才来找你。” 听得中间那句,明三夫人嘲讽之色更浓,冷冷道:“说吧!到底什么事?” 第029章 肮脏 029章 肮脏 二老爷慢慢转动着手中茶杯:“小七没跟你说,他们去看巡按御史的时候,遇到什么事吧?” 明三夫人警惕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真是个孝顺的孩子啊!”二老爷语气赞赏,却听得人头皮发麻,“她怕你会担心,一个字都不说。先前人人都说你养了个痴儿,再费心教导也是无用。现下看来,小七真是没辜负你这十几年吃的苦。” “明英!”三夫人厉声呼喝他的名字,“你有话就说,别玩攻心那套!” 虽然看穿了二老爷的把戏,但她的强硬,正说明了内心的恐慌。 二老爷笑了,保养得宜的脸上,细细的纹路更显成熟稳重。 明家人生得好相貌,他虽不如三、四两位俊逸风流,却也是仪表堂堂。初见之人看外表,只当他是个端方君子。 “看你,急什么?我还能不告诉你?” 二老爷欣赏着明三夫人因为发怒而越发明媚的脸庞,暗叹这张脸真是受尽老天偏爱。三十多岁的人了,不但不见容颜失色,反倒比年轻时更添韵味。 “蒋文峰此次巡察各府,圣上另外下了一道圣命,你知道吧?” 明三夫人怎么会不知道?前几天四夫人才来过。 想到四夫人的话,她脸色发白:“博陵侯府,杨三公子?” 二老爷颔首:“正是。” “他看到了小七?” 二老爷注视着她:“小七生得像你,眉毛轮廓却似三弟,虽不及你明艳柔媚,却更显出尘。这人哪,越是清高干净,越容易引人攀折,相信你有很深的体会。” 明三夫人面容有轻微的扭曲,随即闭了闭眼,平静下来。 “你要我做什么?直说吧!” 二老爷淡淡笑了笑:“其实这事,你先前就答应过,只是为了小七,你该更用心些。” 明三夫人拧眉:“你先前说的人,就是这位杨公子?” 二老爷颔首:“不错。” “这倒叫人费解了。先前那些人,哪个不是手握大权?这杨公子虽然颇得圣宠,可博陵侯府早就退出了权力中枢。他有什么分量值得你如此看重?” 她身份特殊,便是二老爷起了龌龊的心思,能见的人也是少之又少,一年都未必有一个。 二老爷笑了:“你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侯府公子?别忘了,他身上还挂着一个职务,皇城司提点。” “这又如何?他如此荒唐,难道圣上还真的委以重任?” 二老爷摇头:“皇城司是圣上的耳目,这样一个重要的职位,怎么会随便给人?圣上让他随蒋文峰前来东宁,绝对不是让他找借口玩耍的。” “照你这么说,这位杨公子深藏不露?” 二老爷淡笑,又用那种温柔到毛骨悚然的目光看着她:“这一点,就需要你去探听了。” 明三夫人咬了咬牙,忍着气道:“这也太荒唐了。这位杨公子才几岁?我的年纪都可以当他母亲了,你叫我去……便是我忍得,他也会不喜吧?” 二老爷笑得高深莫测:“你虽才思灵敏,可对男人的心思还是把握不透。对美貌而风韵犹存的女性长辈,谁没点龌龊的心思?孩童时期恋母,待长大成人,多少会在他人身上有所投射……他在京城那般风光,年轻稚嫩的美人见得多了,只怕这样更新鲜。” 明三夫人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下去:“肮脏!” “哈哈哈哈!”二老爷起身,“男人就是这么肮脏的东西,都十年了,你还看不透吗?” 他走到门边,停了下:“你与小七形貌相似,若是你做得好,说不定他对小七的心思就淡了。不然,便是不能强抢,亦有千百种方法叫我们吃了亏,也只能咽下去。” 二老爷走了。 烛光明灭不定映着明三夫人的脸庞。 很快,门又被推开,童嬷嬷出现在那里:“夫人。” 明三夫人连忙收起自己的浮思,快步迎过去:“嬷嬷,半夜风大,你怎么来了?” 童嬷嬷看着她:“奴婢担心您。” 明三夫人自嘲地笑了笑:“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再忍忍就过去了。” 童嬷嬷欲言又止。 “嬷嬷,有话直说吧。这些年我们相依为命,原就是最亲的人。” 童嬷嬷便道:“方才奴婢就守在外面,您与二老爷的话,奴婢都听见了。夫人,我们还是尽早进京吧,这明家不能留了!” 明三夫人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只是想走,也得他们愿意放人才行。” 童嬷嬷面露心疼,握着她的手道:“舅老爷的信一到,夫人就借口小姐的婚事,马上进京。小姐现在病好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又起什么龌龊心思。” “嬷嬷说的是。”明三夫人低声,“为了小七,我也不能在明家留下去了。” …… 夜色静谧,二老爷从余芳园出来,进入夹道。 一盏灯笼摇摇曳曳,从那头晃过来。 夹道长而窄,避无可避。 二老爷停在路边,刚刚端出严正端肃的脸,耳边已传来惊讶的声音:“二伯?” 二老爷看着明微主仆走近,多福手里还提着食盒,去了哪里都不用猜。 “给六哥儿和阿湘送吃食?”他语气平稳。 夜灯下的少女羞涩地笑笑,不好意思地偷眼看他脸色,声音清柔:“六弟和八妹都受罚了,就我没有,心里过意不去。二伯您别生气,就这一回,以后不敢送了……” 活脱脱一个以为自己做了坏事,担心长辈责骂的孩子。 二老爷不由想起白天,她面对那条蛇冷静的样子。 或许是刚刚病好,反应还有点迟钝,忘了害怕吧? 也是,傻了十几年,难免和常人有点不同。至于什么侍奉玄女娘娘的说辞……便是她的魂魄真在玄女娘娘那里,又怎么样?不在俗世生活过,又哪里懂得人心? 二老爷温言道:“此事下不为例。以后别跟着他们胡闹,想想你娘,她为了你不容易。” “是。” “回去吧。”二老爷让了让,像个关心她的长辈一样叮嘱,“虽是自己家,入夜也要早些回屋。” “知道了,您也早些安歇。” 明微低头施礼,与他错身而过。 走到夹道尽头,转过弯,她脸上的羞涩立时不见踪影。 她仰头看着天上弦月,目光沉沉。 大半夜的,二老爷来余芳园做什么? 第030章 金簪 030章 金簪 明微回身,却见多福一脸困惑的样子。 “怎么了?”她问。 多福欲言又止。 明微就道:“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多福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奴婢就是觉得……小姐有时候怪怪的。” “哦?”明微笑容不变,“哪里怪了?” 多福见她不生气,才大着胆子道:“小姐在长辈面前总是很乖巧,但是人一走就……” 明微一愕,低声笑了出来。 多福被她笑得心里发虚:“奴婢错了,不该说小姐的坏话……” “你没错。”明微含笑看着她,“说真话怎么会有错?日后只有我们两人,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直说。当然,外人面前还是要缄口的。” “奴婢懂!”多福忙道,“不可说主人是非。” “错。” 多福糊涂地看着她。哪里错了? “是不可说人是非。” 多福更糊涂了。一个字,有差吗? 明微不再跟她解释,转身进园子。 屋里亮着灯,明三夫人在等她。 “娘。”正如多福所说,到了母亲面前,明微自动变为乖巧模样,两者转换自如。 明三夫人先摸了摸她的手,确定不凉,才帮她脱了外衫。 “阿湘和皓哥儿还好吧?” “好着呢!四叔打得不重,他们也被罚习惯了。我去的时候,他们还在讨论吃的……” 明三夫人看着女儿。 烛光温暖,照在她白净的脸庞上,显得分外娇柔灵动,便让她想起二老爷那句话来。 越是清高干净,越是引人攀折。 这孩子,傻了十几年,终于活得像个正常的女孩子了。和小伙伴溜出去玩,半夜偷偷给他们送吃食,叽叽喳喳说着相处的趣事…… 她不求富,不求贵,只求女儿一生平安。 至少不能像她这样,让人随意攀折。 “小七。” 明微停下诉说。她看得出来,明三夫人有心事,才故意做出活泼的样子,只是想让她开心一些。 可惜没什么成效,是二老爷过来说了什么吗? 明三夫人说的话,却不是她猜想的:“在你幼时,母亲给你订过亲。” 明微顿了下:“是舅舅家的表哥吗?我先前听童嬷嬷提过一句。” “对。”明三夫人道,“先前你还小,一直没走礼。现下你已经十五,也该办起来了。” 明微思索着找个什么理由推托。 天行大阵将她的魂魄送来这个时代,不过是偷取了冥冥中的一线天机。 玄门中人,最看重天道轮回。换句通俗的话来讲,就是你得到一些东西,就要付出别的什么。 所以相师多半五弊三缺,这是泄露天机的惩罚。 她要做的事,比之个人命运,大了何止百倍千倍? 即便有邙山历代帝王的龙气镇压,自己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都不敢去猜想。 所以,她不能与这个时代的人产生过于密切的关联。 成婚生子,绝对不行。 但她一仰头,看到明三夫人的目光温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便说不出话来了。 对这个苦命的女人来说,看着女儿长大成人,像个正常的女孩子一样嫁人,相夫教子,或许就是一生最大的追求了。 罢了,先不提吧。 既然要将婚事摆上台面,总要去京城的吧? 到时候,还怕她想不到办法吓退那位五表哥? 保管把这件婚事退得漂漂亮亮,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明微决定乖巧到底,便伏在明三夫人膝上,用小女儿的方式撒娇:“我听娘的,娘说怎样就怎样。” 明三夫人忍不住笑了,点她的鼻头:“多大的人了,还这样黏着为娘,将来出嫁了可怎么办?” “童嬷嬷不是说了吗?若是我出嫁,娘就在隔壁买间院子,这样我们还在一起。” 明微抱着她不肯放。 这就是对母亲撒娇的感觉吗?真是叫人恋恋不舍。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自从北齐灭国,她初时跟着师父四处奔走。后来,师父越来越力不从心,她不得不逼迫自己成长起来,成为一个合格的命师继承人。 现在,来到这个陌生的年代,她遇到了这样一位好母亲,好像弥补了遗憾。这让她回想起,自己少年时也曾肆意活泼过。 人啊,总是这样。有人撑起头上一片天,就可以继续做孩子。 以前是师父,现在是……母亲。 “真是个孩子。”明三夫人也很享受这种被女儿撒娇的感觉。 她想了想,从发间取下金簪。 “今年你十五,原该有及笄礼的。只是先前你病着,娘不好强求,就错过了。这根金簪,是你父亲送给为娘的定情物,这些年来,娘从不离身。现下给你,就当是补给你的及笄礼了。” 明三夫人平日装扮素淡,头上只这么一根金簪,从来不换。明微原以为是守寡的缘故,原来还有这番情由。 她不敢要:“娘,既是父亲送的,女儿岂敢夺了您的念想?” 这让她想起一件事。师父总是随身带着一柄木梳,日日夜夜从不离身。后来,师父受伤难愈,自觉时日无多,才将木梳的来历告诉她…… 爱之深,即便只是一点点念想,也要拼力留住。 明三夫人轻笑,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你就是娘最大的念想,再珍贵的死物,又如何及得上你?” 她将女儿扶到镜前:“来,娘给你戴上。” 镜中少女眉目婉约,天生丽质。 美貌是上天的恩赐,可有时候也是灾难的来源。 明三夫人将金簪轻轻推进去,听着女儿小声嘟囔:“太华贵了,总觉得不衬,还是娘戴着好看。” 她笑了:“嫌老气平日不戴就是,只是这簪你要保管好,不能丢了。” “嗯,我一定好好保管,簪在人在,簪亡人……”后面那个字没敢说。 明三夫人捏了下她的脸颊:“这是哪里学来的怪话?别是阿湘那里看的杂书吧?” “娘!”明微不想答,索性抱住她的腰。 明三夫人看着镜中相拥的母女,眉眼间是纯然的喜悦:“及笄后就是大人了。我的小七,终于长大了……” 第031章 白蛇 031章 白蛇 “小姐,床铺好了,奴婢服侍您休息?”多福来问。 明微却对她道:“你先去睡吧,我自己来。” 多福点头称是,退了下去。 空荡荡的屋子,看起来只有她一个人。 事实上么…… 明微看着床铺角落的明七小姐。 “抱歉,抢了你的母亲。”她说。 残魂听得声音,茫然抬起头,却理解不了她的意思。 明微一怔,自嘲地笑笑:“我在道什么歉?既然认定这是最好的结果,又何必惺惺作态?装了十几年的正派人,就真以为自己是正派人了吗?” 她回身打开窗户,月华照进来,铺出一地温柔水色。 “还不出来?”她冷声道。 无人回应。 明微冷笑一声:“我脾气不怎么好,如果你不自己出来,而是让我揪出来,下场也会不怎么好。” 过了一会儿,一道淡薄的烟气从她袖中逸出,在月色中化成一条细细的绳状物,那昂起的头冠,分明是蛇的模样。 “你、你好凶……” 细细弱弱的声音,像个幼童,带着委屈控诉:“明明是你杀了我,还凶……” 明微双手拢在袖中,冷淡地看着它:“你杀了人,杀人偿命,这句话没听过吗?” “我、我不是故意的……”细小的声音更委屈了,“她把汤放在下面,热气熏得我很难受……” “不管什么原因,人都是因你而死。因食而杀是天道轮回,否则便是杀业。他死,你还命,天经地义。” “这、这……” “你若不死,身负这罪业,便是生出灵性,终究也是难逃天遣。试想,有朝一日你功德圆满,却因为罪业脱不去妖身,到时候再还,就没那么容易了。” 细弱的声音充满不解:“为什么不容易?那时我法力高深,不是更好还报吗?” 明微笑笑:“还记得你一位前辈吗?她和你一样,也是条白蛇,在青城山修炼了一千七百年……” “我知道!”它骄傲地说,“她是我们白蛇一族的表率!” 明微续下去:“因为早年的一段因果,她已经功德圆满,却不得不入红尘,还报恩情。结果想必你也知道,她险些万劫不复。” “嗯……” 明微循循善诱:“你想想,是现在还命,干脆利落的好,还是将来冒着功亏一篑的风险,再还报的好。” 经过一番思索,小白蛇道:“这么说,还是你帮了我?” “可以这么说。” “可是,”它的声音充满困惑,“我现在没有肉身了,虽然还了因果,但也要重新去投胎,不是都白费了吗?下一世能不能修出灵性都不知道……” “谁说一定要有肉身才能继续修炼?”明微继续教它,“妖与灵的区别,只在于有没有肉身。灵寄于物,妖寄于肉。没了肉身,你现在与灵是一样的。” “这……”它想了半天,觉得好有道理,“你是说,我可以把自己当成灵修炼,不用重新投胎?” 明微高深莫测地笑:“你自己也说了,下一世能不能修出灵性都不知道。万一生为蜉蝣,朝生暮死,那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投胎有风险,转世须谨慎。” 小白蛇很为难:“但是,灵修炼得好慢。百年的时间,它们只能修炼出微弱的意识。” 明微却道:“单独为灵,修炼当然慢。但是,有一种方法,可以让灵的修炼速度大大加快,甚至比妖还快。” “是什么办法?” “灵之所以修炼慢,是因为它没有肉身,无法聚天地灵气。如果有人反哺灵气,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啊!”小白蛇突然想起来了,“你是说,与人结契?我好像听说过,这世间有一种人,叫做玄士。他们和妖灵一样修炼,用法力维护人间秩序。如果有妖鬼作乱,他们就会出面平定。你、你是玄士吗?” 声音怯怯的,带着天然的敬畏。 “确切地说,”明微顿了下,“我是命师。” “命师?是算命的吗?” “那叫相师。”明微对它解释,“命师是一个敬称,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用。所以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天下玄士之首,方为命师。” 小白蛇努力思索了一会儿:“你是说,命师,是最厉害的玄士?” “对。”明微露出和蔼的微笑。 “你这么厉害啊……” 明微并不作答,只问:“那你要不要与我结契?现下我遇到了一点麻烦,原本结契的灵不在了。你虽然弱了些,到底还算可用。” “我可以吗?”小白蛇受宠若惊。 它听说,只有非常厉害的妖灵,才能与人结契。 “若我原身还在,自然不行。不过,我现在正落难,一时不趁手,只能降低要求了。” “嗯嗯。”小白蛇深觉自己捡了大便宜。丢了肉身,居然有玄士愿意与它结契。它只是一条修出灵性不久的小蛇,一个有武功的人就能收拾掉。 “要怎么做?”细细的声音,透出渴望。 明微从针线篮里捡出剪刀,在手指上轻轻一划,挤出血珠。 “食我血气,与我同生,听我之命,反哺汝身。” 小白蛇的影子重新化为烟气,聚在她的指尖。 血液慢慢被吸干,原本淡薄的烟气逐渐变得凝实。待它重新化形,已经能看出原身的形状。 “大人。”蛇头低了下来,“请您吩咐。” “你现在太弱,暂时就看家吧。”明微重新将手拢回袖中,目光投向窗外,“日精月华,不可错过,你先将形体修出来。” “是。” “看到湖边那棵树了吗?那里有一只凶灵,别去招惹它。其他地方,你随意来去。” “是。” “我要休息了,你去吧。” “遵命。” 它重新化为烟气,遁出窗户,很快化出蛇形,钻进草丛不见了。 真是本性难移。 明微笑了笑,自言自语:“乡下蛇,真好骗。” 愿意结契的灵哪那么常见?便是玄士,也不是每个人都有。 说起来,那位蒋大人到底怎么回事?他分明不是玄士,为何会有灵随身相伴? “这世间的秘密,可真多啊……” 明微拔下头上金簪,将层层累丝的簪头扭了下,便露出了里面的构造。 但她什么也没做,把簪头按回去,关上窗,准备休息了。 第032章 热闹 032章 热闹 明湘跪完祠堂,回去趴了两天,又活蹦乱跳了。 惹出这样的麻烦,四老爷管她管得紧,勒令她不许出门。明湘没处可去,闲得发慌,只能天天跑来余芳园找明微说话。 明微就问她:“六弟呢?怎么不去找他玩?” 明湘坐在长廊上,一边啃着秘制果脯,一边看她击剑:“他是男孩子啊,要上学的。” “那你为什么没上学?不是有女学的吗?” “咦,七姐你居然知道女学!”明湘惊奇,“原本是有女学的,可是去年先生嫁人了,一直没找着好的。我爹说,与其让我在外面瞎跑,不如跟着娘好好学掌家……” 明微停下来,接过多福递来的手巾擦掉脸上的汗,不由笑了:“四叔真了解你。” 她这番话,倒是勾起了明湘的感慨:“说起来,以前上学的时候好自由,认识的朋友也多,不用天天困在宅子里……” 所以,这就是女学的意义。 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就不会想当笼中鸟。 她略微休息一会儿,重新握起竹剑。 “七姐,你这个好好玩啊!”明湘兴致勃勃打量她的竹剑。 “这不是玩,是练功。”明微说。 命师怎么能手无缚鸡之力?驱鬼镇邪,都是要花费力气的。再说,法力能对付妖鬼,可对付不了心怀恶意的人。 她身体好些,便让人做了竹剑和木人,打算一步步把武功捡回来。 这具身体已经十五了,错过打基础的最佳时机,想练成绝顶高手几乎不可能。但只要勤加练习,再用金针刺穴打通经脉,加上药浴,至少能练成普通高手。 这就够用了。 “练功?也是玄女娘娘教的吗?” “对啊!”明微随口一答。 “那你也教教我吧?那天你翻墙好利索,我要是有这个本事,以后想溜出去就容易了。” 明微忍笑:“教你可以,不过你要怎么报答我啊?” 明湘想说,带你一起溜出去玩。可一想到前几天惹的祸,就蔫了。 明微便道:“这样吧,我闲着无聊,你每天来陪我说话,告诉我外头的事解闷,怎么样?” “好啊好啊!”明湘点头如捣蒜。就算没这个条件,她也是要来的。 于是明微挥挥手:“去换衣裳。” 多福就问:“小姐,先拿件没穿过的,给八小姐换上?” “嗯。” 她们相差两岁,明湘活泼爱动,明七小姐却常年困在屋里,因此身量差得不多。 “走走走!”明湘兴高采烈。练功诶,听起来好好玩! 明微也笑眯眯。 让她多高兴一会儿,等等就笑不出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余芳园里很快响起了明湘的叫苦声。 童嬷嬷理完事,就见自家夫人站在轩窗下,望着外面出神。 她顺着视线看过去。 院子的空地上,立着一个木人,两个穿窄袖练功服的小姑娘各自拿着一柄竹剑,对着木人戳戳刺刺。 其中一个时不时放下竹剑,去纠正另一个的动作,引得她叫苦不迭。而她一叫苦,一旁服侍的丫鬟就笑,周围弥漫着欢欣的气氛。 “小姐现在真好。”童嬷嬷不由感慨。 “是啊!”明三夫人喃喃,“太好了,好得我都不敢相信。” “这有什么好不信的?都是福报。”童嬷嬷笑道,“是夫人诚心诚意感动了上天,感动了玄女娘娘!” “可我总觉得不真实。”明三夫人低声道,“有时候半夜惊醒,忍不住问自己,这是小七吗?真的是小七吗?如果不是怎么办?她会不会哭,有没有受苦……” 说着,她的眼睛渐渐湿润了。 “夫人!”童嬷嬷慌忙道,“您在想什么?小姐不是好端端在这?怎么会哭,怎么会受苦?” “可我不踏实啊……” 她看着院中的少女,眼神充满眷恋,又慢慢冷下。 “夫人……” 童嬷嬷的话还没出口,明三夫人已回过身,问她:“东边有信传来吗?” 东边,指的是东府,通常明三夫人这么问,指的是某个特定的人。 童嬷嬷道:“还没有。” “看来这回的事有点麻烦,都好几天了还没安排下来。” 童嬷嬷由衷道:“若是不用去,倒好了……” 明三夫人笑笑,她可不会这么天真,二老爷这么会算计的人,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忍着吧,只要忍过最后一回就真好了。 …… 又过了几天,明湘兴冲冲地跑过来,看到明微就喊:“七姐!出大事了!” 明微正在翻看书册。 在她的年代,许多书籍因为战乱遗失了,史料也变得残缺不全。她需要尽快了解这个年代,看书是最快的途径。 她眼都没抬:“看你这一脸兴奋的样子,是有好大的热闹可以看吧?” “哈哈哈,果然还是七姐懂我。”明湘叉腰大笑。 明微友善地提醒她:“注意仪态,你这样子要是让四婶看到,晚饭别想吃了。” 明湘连忙放下叉腰的手,凑到她面前说:“那位杨公子一进城,就被郡王府接回去了。为了招待这个表侄子,祈东郡王下了血本,不但把信园收拾出来给他住,还送过去好多美貌歌姬……” “然后呢?” “然后就出事啦!”明湘以袖盖面,哈哈哈笑了一会儿,继续道,“先是郡王一个小妾,不知道怎么的,居然在信园迷了路,闯进了杨公子的屋子,过了半夜才被送出来。然后是郡王妃娘家的小姐,被人撞见跟杨公子单独在水阁幽会。听说郡王府现在都闹翻了,黎家要杨公子给个说法。” 明微拧了拧眉:“什么乱七八糟的?郡王小妾闯进杨公子的屋子,还能传到我们耳朵里?” “谁知道呢?也许是别人撞见了,偷偷说出来的。毕竟信园那么大,人多嘴杂嘛!” 明微摇摇头:“就这事,也值得你看热闹看得这么开心?” 明湘笑眯了眼,“当然还有后续啦。那个蒋大人,到东宁第二天就开衙理事了,听说审出了不少冤假错案,现在名气可响亮了。黎家的人气不过,就把杨公子告到蒋大人那里……” “……”明微不禁要问,“郡王妃这个娘家,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这种风流韵事,吃亏的只会是女儿家,他们居然还敢告上衙门?” 第033章 噩梦 033章 噩梦 “这有什么?”明湘见怪不怪,“黎家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要不是祖上积德,跟着太祖混了个开国功臣,轮得到他们跟皇家结亲?” 她又不屑地笑:“闹了这么一出,这个女儿的名声肯定要坏,那就嫁不了高门了。索性赖上杨公子,成功的话,岂不是好?” 明微皱眉:“如果不成呢?” “不能嫁高门的女儿,损失了又怎样?”明湘说得冷酷。 明微不语。 明湘安慰她:“七姐,你不是吓到了吧?没事,咱们家跟他们家不一样。” 明微对她一笑:“嗯。” 杨公子的闲事,也就是随便听一听。 她的心思,都在另一件事上。 …… 又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明微推开窗,一道烟气窜进屋里,在地上一滚,变成小白蛇的模样。 “大人。” “感觉怎么样?” 小白蛇欢快地在屋里游了一圈:“法力涨得好快,好像比以前还强呢!” 明微笑道:“人为万物之灵,本就得天独厚。你食我精血,法力当然涨得快。相信过个三五年,你就能真正化形了。” “真的吗?”小白蛇不敢相信,“我们妖要化形,最起码要修几百年呢!而且还有天劫……” “这就是灵的好处,可以直接化形。”不过,灵的化形只是“形”而已。 明微不提这茬,只问它:“这座府邸,你都探过了吧?” 听她说到正事,小白蛇乖乖在地上盘好:“嗯。” “东边我说的那个院子呢?有没有盯着?” “有。”小白蛇昂起蛇冠,细弱的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可是那个人身上,有我不喜欢的味道。” “所以才叫你去盯啊!”明微柔声细语,“不喜欢,把他弄掉,不就闻不到了吗?” 小白蛇被她的强盗逻辑说服了:“有道理……” “那你盯出什么结果来了?” “我不敢靠近他,他屋子里好像有我讨厌的东西。”小白蛇说,“别的还没发现。” 明微点点头:“好,你继续盯。要特别留意,他是不是跟余芳园的人打交道。” “是。” 说完事,小白蛇依旧化为一道烟气,从窗户遁出。 明微站在窗前,仰头看月。 花期已近,花儿或含苞或绽放,使得月色下的余芳园美不胜收。 可这美丽下面,究竟藏着多少污浊? 她要小白蛇盯的人,就是二老爷。 那天在夹道遇到他,明微直觉,他与明三夫人存在某种关联。 越是与明三夫人相处,她越是感觉到,对方心情沉重。 明明是母女欢悦的亲情时刻,却时不时出神。 她好像在等什么事,这件事让她心神不宁。 明微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已经把明三夫人当成自己的母亲,就不能容忍别人让她不开心。 既然别人让明三夫人不开心,那她就让这个别人不开心。 这时,小白蛇忽然回来了。 “大人!” 明微听它声音焦急,便问:“出了什么事?” “刚才有人递了张纸条进来,您的母亲就穿戴好出门了。” 明微眉头一皱:“去哪里?” “您跟我来……” …… 明三夫人在流景堂等了一会儿,听得门被推开。 回身一看,来的却不是预料中的人。 她皱眉:“六叔,你来做什么?” 六老爷带着酒意,倚在门上,扯着嘴角对她笑:“三嫂好无情啊!咱们这么多年的情义,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我来做什么?当然是与你联络感情了!” 说着,便要扑过来。 “站住!”明三夫人厉声喝止。 六老爷停下,略带困惑地抬了抬眉:“三嫂这么生气做什么?小弟又不是第一次来了。” 明三夫人冷声道:“二伯没跟你说过吗?不许你再来了。” “嗐!”六老爷抱怨,“二哥也太不近人情了,不许我来,就许他独占?说起来,我比他还早呢!三嫂你也是的,眼里只有二哥没有我,递了几回话,你都不见,要不是这回借着二哥的名义,还见不着你。你就半点不念咱们的情分?” “情分?”明三夫人目中透出凄凉与仇恨,“明荣,我与你有什么情分?你三哥死了,我只想安安生生抚养小七长大,了此余生。若不是你,我能落到如今这境地?现在我就算死了,也没脸去见小七她爹!你害我至此,还与我谈什么情分,可不可笑!” 六老爷讪笑:“三嫂你这话说的,三哥都已经死了,难道你要为他守一辈子不成?你这般娇滴滴的美人儿,空守闺房岂不可怜?” “呸!”明三夫人脸色铁青,指着门,“不知廉耻的东西!给我滚!” 见她态度坚决,六老爷收起了脸上的笑,慢条斯理说道:“三嫂,容小弟提醒你,这事说出去,别人也只会说你不知廉耻。丈夫死了守不住,一家子的兄弟全都勾搭了个遍……啧啧,小七有个这样的母亲,多可怜啊!” 明三夫人气得直抖:“你拿小七威胁我?” 六老爷似笑非笑:“这怎么叫威胁?只是提醒三嫂,女儿家的名声多重要,如果她有个失贞的母亲,以后谁还敢娶她?说起来,小七已经十五了呢。她现在不傻了,又生得这么漂亮,凭着祖父的名声,嫁个好人家不难。三嫂,你就不为她想想?” 明三夫人恨得想撕掉眼前这张脸。 于是她冷冷道:“明荣,明家还没轮到你做主。这个话,你拿到二伯面前说一遍,再来威胁我不迟。” “呵呵,三嫂果然更爱二哥啊,真叫小弟心凉。”六老爷慢吞吞理了下袖子,往前走去,“不过,三嫂向来口是心非,就让小弟看看,你的身体是不是也这么……” “你干什么?住手!”明三夫人惊得往后退,但这供堂就这么大,她能退到哪里去?回身想跑,六老爷一扑上来,就把她按在了供桌上。 “三嫂,”六老爷气息粗重,伸手撕她领口,“玄女娘娘看着我们呢!这样是不是更刺激?哈哈哈……啊!” 他扭头一看,却见冰心手里抓着花瓶,惊恐地看着他们。 六老爷恼火:“你个小丫头,也敢打爷?” 冰心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却不肯退,抖着声音:“放……放开夫人!” “好啊!”六老爷反倒被激起了邪性,“既然你不走,爷今天就两个一起办!” 说着,一掌抽过去。 “啊!” 六老爷是明家兄弟中最高壮的一个,冰心被抽倒,跌跌撞撞,摔在地上。 “冰心!”明三夫人想去看看她,却被六老爷抓回来,“三嫂别急,小弟先让你受了,再去弄她!” 凶狠的面孔,充满恶意的声音,让明三夫人仿佛回到了那个噩梦。 她分不清自己在哪里,到底是十年前还是现在,到底是梦中还是现实。 可是挣脱不了,怎么都挣脱不了。 “滚开,滚开!”她只能这样喊,可流景堂周围早就被清理干净了,除了冰心不会有人听到。 只能听着耳中传来裂帛声,身体被一只肮脏的手覆住。 她闭上眼,在心中默念:玄女娘娘,求您大发慈悲,救救信女…… 玄女娘娘仿佛听到了她的祈求,忽听“怦”的一声,门被踹开,一个清柔却冰冷的声音响起:“六叔好兴致,这是在做什么,告诉侄女一下?” 第034章 别怕 034章 别怕 突来的动静,惊得六老爷欲念全消。 他回过身,看着破门而入的明微,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小、小七?” 明三夫人更是浑身冰凉,看着女儿说不出话来。 被看到了,被小七看到了…… 她脑袋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这两句话。 “难为六叔还认得出侄女。”明微跨进堂中,先看到供桌上衣裳凌乱的明三夫人,再看到地上摔破了头的冰心,胸中燃起熊熊怒火。 她这人,一向越生气,表面就越平静,此时更是露出笑来,状似无知地问:“这大半夜的,六叔跑到余芳园来,是向玄女娘娘许愿吗?” “唔……”她这一笑,六老爷有点糊涂了。 他喝了酒的脑袋不大清醒,印象中这个侄女是个傻的,虽然能和人对答,却与三岁小儿没有两样。 此时见明微不怒反笑,直觉将她当成了原来的痴儿,脱口道:“六叔与你娘玩呢!你快回去睡吧。” “明荣!”明三夫人一个激灵,厉声喊道。 都已经被小七撞见了,他居然还想把她哄骗回去,自己继续?这人怎么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明微先是笑:“原来六叔与我娘在玩啊!”接着话风一转,带着几分天真说道,“我也想玩呢,不如六叔陪我玩呀!” 这样一张美丽又无邪的脸庞,真是叫人拒绝不了。 六老爷原本没多想,毕竟是自己侄女,他从没起过这样的心思。 然而,视线一抬,见她笑意盈盈,烛光下波光流转,与明三夫人肖似的脸上,有着完全不同的清绝出尘,鬼使神差竟然拒绝不出口。 原来这个侄女,生得这么美? 他一直遗憾,自己生得迟,没遇着少女时的三嫂。以往虽然觉得这个傻侄女长得像三嫂,却完全没那种韵味。现下一看,忽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原来三嫂年轻时,是这个模样的?真是叫人…… 明三夫人受害多年,看到六老爷这眼神,哪还有不明白的?顿时惊得肝胆俱裂。 要真出了这样的丑事,小七哪还活得了!当初大姐儿不就是…… “明荣!”她厉声喊道,“小七是你侄女!” 精虫上脑的人,哪能想得明白?何况六老爷日日泡在酒坛子里,一辈子都没清醒过。 明三夫人顾不得一身凌乱,三两步跑过来,将明微往外推:“小七,快走,快走!” “娘别生气。”明微笑吟吟将她往椅子上一按,“我与六叔玩过了再走。” 明三夫人身上一麻,竟然就这样被她按住了,只得惊喊:“小七!” 明微并不理会,令小白蛇化为烟气,将明三夫人缠住。 “六叔,要怎么玩呢?” 她仰起头,用一种纯真的眼神看着六老爷。 六老爷心痒难耐,哪还记得什么伦理血缘,伸出手便要抓她:“这样玩……” 看到明微被六老爷抓过去,明三夫人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时间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那日,她也是这样在供堂里抄经。 不知道什么时候,六老爷突然进来了。 他满身酒气,将她按在供桌上。 她挣扎、哭喊,全都不管用。 二十出头的青年,本就生得强壮,她哪里挣扎得过? 一场噩梦。 而这场噩梦结束,她却没有清醒,等着她的是更大的噩梦。 直到今日,她还在沉沦。 “小七!不要,不要……” 明三夫人情绪癫狂。 如果女儿遭此厄运,她忍这十年,意义何在? 她还活着做什么? 不,不要! 如果真的落到这样的地步,她情愿死! 一起死了,还落得干净! 明微本想陪六老爷好好玩玩,发觉明三夫人情况不对,当即收了心思。 在六老爷露出痴笑时,她看着他的身后,惊愕地喊了一声:“爹!” 六老爷一愣。 就在这时,明微手腕一转,技巧地挣开束缚,早就已经握在手里的金簪,飞快地刺了出去。 下手又快又准,她不用眼睛看都能分辨出气门在哪。 “啊!”六老爷一声惨叫。 明微看都没看,将金簪一拔,一脚踹开六老爷,就扑到明三夫人身边。 “娘!” 明三夫人泪水纵横,只拼命地挣扎,仿佛想挣开这困了她十年的梦魇:“走开,走开!你们这些无耻之徒,为什么不去死!” “娘!”明微牢牢抱住她,免得她伤到自己,“别怕!没事了,我没事,你也没事,我们都好好的,别怕……” “姓明的,你们这些衣冠禽兽!老天不会放过你们的!”明三夫人带着深切的恨意大声咒骂,仿佛要将十年的怨恨都宣泄出来。 明微又心疼又担心,眼见她陷在癫狂中抽不出来,只得将手按在她脑门,施了个简单的安神术。 明三夫人眼睛一定,渐渐收声,安静下来。 “娘,娘!” 明三夫人慢慢清醒过来,看着眼前的女儿,惊魂未定:“小七?” “嗯,你看,我没事。” 明三夫人回到现实,急忙看过去。 却见六老爷躺在地上,捂着小腹嚎叫。 “怎么回事?他……” 明微看着六老爷,目光冰冷:“我拿金簪扎中了他的要害,他以后再也不能欺负你了。” 明三夫人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明微回过身来,柔声问她:“娘,他不是第一回到这里来吧?是不是以前也这样?还有谁?” 听着这一个个问题,明三夫人痛苦无比:“你别问了。” 这样龌龊的事,怎么能让女儿听到?让她撞见这一幕,已经够让她无地自容了。 小七会想要这样一个失贞的母亲吗?这样肮脏的她,还有资格当小七的母亲吗?她以后如何在女儿面前自处? “好,我不问。”明微深知,现在明三夫人的心理非常脆弱,生怕再刺激她。 她温柔地抱着明三夫人:“但我会一直陪着您,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会陪着您。不要怕,我们母女在一起,再也没什么可怕的。” 明三夫人喃喃:“不怕……” “对,不要怕,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别害怕,也别自责,坏人都会受到报应,我们都要好好的……” 第035章 夜话 035章 夜话 闹成这样,居然也没人来看情况。 这种事,到底持续了多久?余芳园里那么多仆妇,偏偏这里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明微露出一丝冷笑。 她原以为,有人设局害明三夫人,就已经够险恶的了。没想到,真正险恶的在这里。 “冰心,你能自己起来吗?” 冰心捂着滴血的脑袋,慢慢爬起来:“小、小姐……” 她被吓懵了。 “你去喊童嬷嬷,让素节到老夫人那里……” “不行!”明三夫人打断她的话,“不能让老夫人知道!” 明微回身:“娘?” 明三夫人抖着嘴唇:“这种丑事,让你伯祖母知道,对你不好。” 明微只得道:“那总要人处理吧?” 她倒是不介意把六老爷弄死,可那样的话,后续会有很多麻烦,对明三夫人也不好。 深宅大院真是麻烦,倘若是前世的她,这种人渣,弄死拉倒。 “告诉嬷嬷,找你二伯。”明三夫人低声,“她知道怎么做。” 明微点点头,将帕子递给冰心:“你回去就这么跟嬷嬷说,自己的伤也赶紧处理一下。” “是。”冰心用帕子捂着伤处,顶着夜色,急步去报讯。 明三夫人看着地上哀嚎的六老爷,又是解恨,又是惧怕。 “你有没有事?刚才怎么那样胆大!叫你走也不走。” 回过神来的明三夫人,打了女儿一下,又垂泪:“你哪里知道男人力气多大?他抓着你你怎么跑得掉?万一……” 明三夫人不敢再想下去。 明微笑笑。虽然武功还没练回来,但在一个没学过武的男人手里逃脱,不是什么难事。 再说,刚才那情形,总不能扔下她们不管吧? 只是没想到会让明三夫人受惊至此。细究起来,其中的隐情叫人心惊。 想到这里,她轻柔地抱住明三夫人。 这些年,她到底受了多少罪? 童嬷嬷带着素节匆匆赶来,看到地上捂着小腹的六老爷,惊得神魂俱散:“夫人!这、这……” “嬷嬷!”明三夫人垂泪。 童嬷嬷迅速冷静下来:“素节,你马上去东边马婆子那里送信,叫二老爷立刻来。” “是。”素节吓得面色苍白,强自镇定下来,摸黑跑了出去。 童嬷嬷又问:“六老爷伤了哪里?有没有性命之危?” “死不了。”明微松开手,往六老爷走去。 明三夫人马上拉住她:“别过去!” 明微安慰她:“他被我刺中要害,现在疼得爬不起来,没有力气来抓我了。” “可是……” 明微就叹了口气:“二伯也是知情人,对不对?” 明三夫人避开她的目光。 明微心中透亮。 恐怕,不止是知情人。 她试探了一句:“六叔伤得这么重,二伯会不会认为我殴打尊长?” 童嬷嬷却说:“小姐,二老爷不会这么做的。” “为何?” 童嬷嬷并不解释,只道:“总之,这个不用担心。” 明微却更担心了。童嬷嬷的态度,说明了一件事。 二老爷与明三夫人纠葛甚深。 那么,她更加不能打草惊蛇! 她深吸一口气:“你们听我说……” …… 夜色深沉。 明府东边一座偏僻的小院里。 一灯如豆,将屋中对坐的两人,拖出长长的影子。 二老爷看着对面的人,不急不徐泡着茶。 烫杯、置茶、洗茶、注水…… 茶叶在杯中翻滚,慢慢舒展开柔韧的身姿,仿若一场舞蹈。 而做这件事的人,自始至终神情专注。 二老爷感慨:“还是你耐心好。” 对面淡淡道:“耐心不好,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也是。” 点茶完毕,二老爷托起茶杯闻香,慢饮细品。 对面那人却不喝,等他品完了,一边续茶,一边问:“黎家的官司,就这么不了了之?” 二老爷不以为意:“不然还能怎么样?男女私会之事,叫巡按御史来断,本来就可笑!” 对面却蹙眉不语。 二老爷见此,关切地问:“怎么,有问题?” “这位杨公子,到底在想什么?好好的沾上黎家姑娘,他不嫌多生事端?” 二老爷就笑:“对他来说,还真是再正常不过。在京中,他就出了名的来者不拒。长了那样一张脸,招姑娘家喜欢,谁来亲近,他都不拒绝,只是也从来不负责。” “京中是京中,他这回是奉了圣命出京的。”对方轻轻叩着紫砂壶,“皇城司提点,圣上再宠爱裴贵妃,也不会把这个职位随便给人。说他是个草包,我决计不信。” 二老爷不免怀疑:“你是不是想多了?看看他先前做的事,荒唐成什么样了?” “呵呵,你别忘了,他是谁带大的。明成长公主和博陵侯带大的孩子,品性会是这样?” “这……”二老爷想了想,“那也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或许就是为了辅助蒋文峰来的。” 对面却摇头:“若是辅理,为何一来就摆出与蒋文峰不合的态度?这是障眼法。他们二人来东宁,明着是蒋文峰巡察各府,暗地里恐怕他所奉的圣命才是主因。” “那也不一定是你猜的那个原因。” “多做准备没有坏处。”他道,“我们已经输过一次,再也输不起了。” 这句话让二老爷动容:“那,我明日就去见郡王?” “不成!”他却断然拒绝。 “为什么?”二老爷不懂,“我们不该抢占先机吗?” “你怎知郡王那边没人想到?上赶着就太殷勤了。我们对郡王来说,没有那么大分量。” 二老爷叹气:“只怪当年那步棋走错了,现在步步艰难。” “错就错了,再提没什么意义,抓住现在的机会才重要。”对面终于端起茶来,“改天换日,从龙之功,若是来得容易,怎见珍贵?” 二老爷慢慢点头:“你说的对。” 这口茶终于饮了下去。 “对了……”二老爷刚要说话,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谁?”二老爷警觉。 响起的是一把苍老的声音:“老爷,素节姑娘来找您,说出大事了,请您马上去余芳园一趟。” 二老爷立刻向对面看过去。 “去吧,”他挥挥手,神情如常,“不是要事,她不会使人传话。” 第036章 善后 036章 善后 二老爷赶到流景堂,看到的便是哭成一团的明三夫人和童嬷嬷。 “小七!小七!你醒醒啊,不要吓娘。” 二老爷目光一扫:“怎么回事?” 只见六老爷躺在地上,眼神涣散,出气多入气少。下腹部破了个洞,流出来的鲜血在地上形成一小摊血池。 而明微缩在明三夫人怀里,瑟瑟发抖,手里还握着滴血的金簪。 看到二老爷,童嬷嬷“扑通”就跪了下去,面带悲愤:“二老爷,老奴求您做主!夫人和小姐活不下去了!” 二老爷沉着脸:“好好说话,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一边与童嬷嬷说话,一边示意马婆子上前查看。 “是。”童嬷嬷拭着眼泪:“方才外边递了信进来,用的是二老爷的名义,夫人便如约前来相见。没想到,等来的是六老爷。夫人说,二老爷已经应了,日后都不许他来了,便不肯从,哪知道……” 童嬷嬷哭了一声,哽咽着说:“六老爷打伤了冰心,对夫人用强。偏偏小姐来找夫人,就撞见了……” “所以她刺伤了老六?”二老爷拧眉,看着六老爷腹部的伤口。 这是正面刺入的。 “不是。”童嬷嬷更悲愤了,“老奴……老奴说不出口!” 二老爷心一沉,缓缓问:“他对小七起意了?” 童嬷嬷难堪地点点头。 明三夫人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捶着自己:“怪我,都怪我!为什么不肯顺着他!”又抱着明微,“小七,小七你醒醒,你要不好,娘也不活了!” 二老爷伸手按了按眉心。 这回是真有点头疼了。 这个六弟有多荒唐,他是知道的。 说他对自己侄女起意,二老爷毫不怀疑。 在他眼里,不能沾的女人大概只有亲娘了。 当初便是他先坏了伦常,才导致今日的局面。 但这回,不能像先前那样处置了。 “怎么样?”他问马婆子。 马婆子是个医婆,此时已经给六老爷敷了药,伛偻着身子回答:“六老爷这伤,并不致命。” 二老爷点点头。 不死就行,这事好处理。 这个老六,荒唐了这么久,也该受点教训了。 又听马婆子接下去:“只是,伤的位置不大好,怕是损了阳精……” 二老爷眉头一跳:“什么意思?” “六老爷……日后大约不能人道了。” “……” 那边明三夫人听到,狠狠咒骂:“活该!这个畜生,竟然连自己的侄女都敢肖想,还是人吗?” 二老爷问马婆子:“能治吗?” “难。”马婆子字斟句酌,“人的躯体是气的容器,关窍处处,循环往复。这一簪,正好扎在某个关窍上,以致泄了精气。便是伤口好了,这阳精也已经损了。” 二老爷心想,老六已经有两个儿子了,不行就不行吧,说不定还少些是非。 便对马婆子道:“你去叫人来,动静小些,不要被人发现。” “是。”马婆子仍旧伛偻着身子退出去。 二老爷看看跪在地上的童嬷嬷,又看看抱着明微的明三夫人。 “还不把金簪夺下来,不怕她再伤人吗?” 明三夫人如梦初醒,小心翼翼伸手去拿金簪,口中道:“小七别怕,娘在这里,把簪子给娘,乖……” 拿回金簪,她松了口气。随即又露出悲凄的神情,道:“二伯,这么多年,我不曾求过你什么事,今日算我求你了。” 她痛哭出声:“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看在小七他爹的份上,给我们母女一条生路吧!” 二老爷皱了皱眉:“你这是做什么?老六的事,我自会周全,怎么就过不下去了?” 明三夫人凄然道:“六叔若是对小七怀恨在心怎么办?他是这个家里的男人,我们母女拿什么防他?” 二老爷拧着眉不说话。 “这十年来,我心如死灰。好不容易小七好了,生出这一点希望,她若是再出事,得而复失,我如何能活?” 二老爷看着呆怔的明微,道:“她只是吓住了,缓一缓自然会好。” “万一好不了呢?”明三夫人追问。 “不会好不了。” “二伯你也不能保证对不对?”明三夫人拭泪。 二老爷叹了口气:“行了,你不用这样。老六的事,我保证给你处理干净,不连累小七,日后也不叫他骚扰你们。你做到你的事,我也会做到我的承诺。再过些时日,便去京城给小七送嫁吧!”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应允她们的离开,明三夫人喜出望外:“当真?” “当真。” 二老爷仔细看了明微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便道:“你们回去歇息,今晚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提。明日给小七请医,开些安神的药,很快会好的。” 明三夫人都应了。 说话间,马婆子带着几个壮仆到了,利索地将六老爷抬上担架,送出流景堂。 二老爷也跟着走了。 六老爷这伤瞒不住,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安排。 流景堂重归平静。 明微动了动眼珠:“娘,不用哭了。” 明三夫人歇了哭声,抚了抚胸口,说:“他应该是信了。” 明微点点头:“我们赶紧收拾一下,不要叫人看出来。” 演这一场戏,就是要让二老爷相信,她被吓傻了,金簪扎中六老爷,只是意外。 侄女把叔叔废了,就算出于自保,也不是什么好事。 明三夫人担心此事对她有影响,一口应下。 但明微心里想的却是,二老爷在这件事中,不知道扮演了什么角色。倘若他也有份迫害明三夫人,早晚也得收拾。 那就不能叫他对自己生出警惕。 她现在只担心一件事。 明三夫人与二老爷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仅仅是纵容六老爷欺凌她,还是…… 还有二老爷先前那句话,“你做到你的事,我也会做到我的承诺”,明三夫人要做到什么事?二老爷又给了什么承诺? 都被她撞破了,明三夫人都不肯告诉她全部的内情,明微有一种感觉,也许此事比她想象的还要丑陋。 她深吸一口气。 不急,知道敌人是谁就好办。 凡是做过恶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第037章 树下 037章 树下 二老爷匆匆而回。 人还坐在原位,看到二老爷回来,抬了抬眼皮:“怎么?看你这样子,好像很为难?” 二老爷按了按眉心,忍不住又叹气:“老六那个混帐,闹出事来了。” 他淡声道:“最大的事,他已经闹出来了,还能闹出什么事?” 二老爷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他醉糊涂了,竟然想对小七……” “什么?”直到此时,他的神情才出现波动,面现怒色,“荒唐!他怎么当叔叔的?小七呢?现下如何?” “还没出事。这孩子吓到了,一簪子戳中老六的下腹部,马婆子说,日后怕是不举了。” 听他这么说,这人缓和了面色:“保住命就行了。不举就不举吧,反正他也有后了,省得再荒唐下去。” 二老爷也是这么想的:“既然你也这么说,那我去安排了。” 他即将出门,又被叫住:“你说,小七一簪子戳中老六的下腹部,刚好坏了那地方?” “是啊!” “那根簪子什么样?” “就是她娘日常戴的那根金簪。” 见对方拧眉不语,二老爷问:“有什么问题?” “金簪虽然尖利,毕竟不是利器。要坏了那个地方,怕是扎得不浅。” 二老爷不以为意:“人在危急之时,力气比往常大。那孩子都吓恍惚了,她娘以为她又要傻回去,哭得厉害。” 此人眉头却没有松下:“她这病好得就奇怪,先前老四还说,她真的懂玄术。” “不是说,她失散的魂魄被玄女娘娘收留了吗?有点神神怪怪的,也没什么稀奇吧?” 他还是摇头:“太巧了。” “你怀疑小七有问题?”二老爷回想了一下,“我瞧着挺正常的。” “希望是我想多了。”他挥挥手,“你去吧。” 二老爷离开后,室内静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毕剥”一声。 他低语:“回魂?还是……夺魂?” …… 第二天,明微就“病”了。 整整卧床两天,她才做出痊愈的样子。 多福一边陪着她在园子里散步,一边说着这两天发生的事。 “……听说六老爷在外边跟人起了争执,被打伤了。这几天东院那边兵荒马乱的,老夫人大发脾气,把他们院子里的人都发落了。” 明微点点头,这些她都知道。 二老爷处理得很干净,整个明府的人,都以为六老爷在外头眠花宿柳出的事。 不知不觉,她们走到那株柳树附近。 “多福,你开一下天眼试试。”明微忽然说。 “啊?小、小姐……”多福有些胆怯。 “怎么,不敢?” 多福咬咬牙:“小姐让我看,我就看!” 明微又抬手阻止。 多福不解:“小姐?”不是让她看吗? 明微定睛看她。 多福其实长得很清秀,只是半张脸覆着黑斑,没人会留意她的长相。 再加上她总是垂着头,怕别人看到她的脸,越发畏畏缩缩。 世人只看外表,不知道她是个多好的姑娘。 手巧、勤奋、善良。 明明胆子小,为了保护别人,却能勇敢地冲上前。 “多福,你想当玄士吗?” 多福愣了下,好半天才结结巴巴:“我、我哪能当玄士?听说玄士老爷们都好厉害……” “为什么不能呢?”明微柔声问,“如果你懂玄术,会保护别人,驱逐妖鬼吗?” “当然!”多福毫不犹豫。 明微笑了:“这不就行了?能一生遵循这条信念,便是一个合格的玄士。” “真的?”多福眼睛发亮,但很快又低下头,“可是我很笨……” “你哪里笨了?不是已经能开天眼了吗?你可知道,正宗玄门的弟子,都要经过整整一年的修炼,才能开天眼?” 多福一呆。居然是这样?所以她也能成为玄士?她心跳得厉害。 “来。”明微指着那株柳树,“开你的天眼看一看,这凶物是什么样子。” “是。”多福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解下手腕上的红绳结,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眉心。 很快,她又进入了那个奇妙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白色。 她鼓起勇气,去看柳树上的凶物。 这个灰白色的影子,身上带了一层血色。 小姐说,这是血煞,血色越浓表示这东西越凶。 奇怪,今天没看到别的颜色,那道生魂呢? 多福扫视了一圈,突然叫出声:“小姐!” “怎么?” 多福指着树下:“我发现这东西身上有一条线,连到土里。” “哦?” 明微也开了自己的天眼。 果然看到一条模模糊糊的线连到土里。 明微皱了皱眉。 这个凶物,果然不是外头带进来的。 它是余芳园本身孕育的! 孕育它的东西,就埋在柳树下! “小姐?” 明微深吸一口气:“我们回去吧。”她微微一笑,“你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吗?”多福虽然不懂,但是很高兴。 回去后,明微向童嬷嬷要黄纸朱砂。 童嬷嬷笑道:“小姐这是要画符?” “是啊,闲着也是闲着,画几张符供给玄女娘娘。” 童嬷嬷就说:“这也使得。黄纸有现成的,就是朱砂少了些,奴婢这就叫人出去买。” “有劳嬷嬷了。” 童嬷嬷出去叫人买东西了。 明微抽了张纸,拿起笔来,沾水试了试手。 好久没画符了,手生啊! 自从她法力入了门,驱邪便不需要再用灵符。 现下法力微弱,想做点什么,不得不借助外力。 不镇住树上的凶物,就没法挖树下的土。 不挖开树下的土,就不知道根源何在。 她有预感,挖出那东西,余芳园闹鬼的原因,就能水落石出了。 …… 初更刚过,明三夫人刚刚换下衣裳,童嬷嬷拿着字条进来了。 “夫人。” 明三夫人看了一眼,便吩咐:“备水洗沐吧!叫素节冰心过来伺候。” 童嬷嬷叹了口气,低声说:“知道了。” 热水很快送了进来,小丫头们都被遣出去,屋里气氛沉闷。 不多时,明三夫人带着一身水汽出来,坐在镜前画眉点唇。 夜色浓浓,烛光下的脸庞,妆点得美艳动人。 第038章 窥知 038章 窥知 画了好几天的符,明微有点眼花。 她掩嘴打了个呵欠,捡出几张能用的,准备休息。 刚洗完笔,窗外传来轻微的声响。 她打开窗,一道烟气飞进来,落在桌上。 “怎么,有情况?” “是的,大人。”小白蛇说,“外边又递信进来了,您的母亲在打扮,好像准备出去。” 明微点点头,示意它藏到自己袖中。 然后扯乱床铺,放下帐子,吹熄灯火,做出已经睡觉的假象,从窗户跳了出去。 静夜中,她脚步轻快,身影飘忽,就算有人看见,估计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母女俩的屋子离得近,只一会儿,她就到了明三夫人卧房前。 烛火映在窗纱上,明微轻轻在上面画了条缝。 屋里的明三夫人正在对镜理妆,一点点描绘容光秀色。 素面旧衣就已经足够明媚美丽,经过妆点,这张脸越发艳光逼人。 成为明七小姐这么久,明微从来没见过明三夫人这样打扮。她平日连艳一点的衣裳都不穿,何况盛妆? 半夜出去,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这里头有问题。 这时,童嬷嬷急步进来,低声说:“二老爷来了。” 明三夫人诧异:“他来这里做什么?有话不能等会儿说吗?也不怕被人撞见!” “或许不便在外头说吧。” 明三夫人叹了口气:“叫他进来吧。” 明微心一动。这里是内室,就这么叫二老爷进来,他们的关系果然非比寻常。 不多时,二老爷进来了。 “什么事这么急?你都不避讳了。”明三夫人头都没回,对着镜子涂口脂。 二老爷目光一扫,素节和冰心领会,福了福身,退出内室。 窗外的明微眉头一皱。看这样子,二老爷和明三夫人的关系,已经持续很久了。 “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不得不多嘱咐你几句。”二老爷道,“那位和黎家闹了这一出,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是以,只能将你安插在歌姬里,需要你自己引起他的注意。” 窗外,明微猛地抓紧了窗棂,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和黎家闹了这一出。 安插在歌姬里。 自己引起他的注意。 这是要将明三夫人送给…… 是自己误会了吗?这怎么可能? 明三夫人停下动作,看着镜子里的明二老爷,似笑非笑:“这么多年,你还真是越混越回去了。不过是个侯府公子,居然连送人都没找着机会。” 侯府公子。 送人。 明微闭了闭眼,压住因愤怒而变得急促的呼吸。 她没误会。 二老爷确实要将明三夫人送给杨公子。 这个混帐! 比六老爷还要混帐的王八蛋! 二老爷倒没生气,仍旧平静地嘱咐:“他外表的荒唐,可能就是个幌子。你留心观察,他与蒋文峰到底是真不和,还是做戏。” 明三夫人将胭脂盒往梳妆台一扔,淡淡道:“就那么点时间,我做不到。” “那你就想办法,让他留下你。” 明三夫人闻言生怒:“留下我?那家里怎么办?明日我不出现,小七能不知道?你当是以前吗?” “我自会帮你遮掩。”知道她生气,二老爷放柔声音,“我这也是为你着想。这是最后一件事了,你也不想横生枝节吧?若是办好了,郡王那边也没话说,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听他提起这事,明三夫人忍下气:“好。最后一次,希望你牢记自己的承诺。” 二老爷伸手入袖,取出一个锦盒,放在梳妆台上。 “什么意思?”明三夫人不解。 “打开看看。” 明三夫人迟疑着掀开盒盖,却见里面是一沓沓地契、房契、租约、银票。 “这是老三给你们母女留下的,我又添了一些。”二老爷注视着她,声音温柔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事情结束,你就带着这些东西,和小七去京城,它们足够你们母女一生富足了。” 明三夫人缓和了面色,毫不客气收了锦盒:“你信守承诺,我自然也会尽力。” 二老爷点点头:“最好能探听出圣命的真正内容,这是最关键的。” “我不能保证,只能尽量。” 二老爷轻轻一笑,目光扫过她的脸庞,其中轻薄之意让明微暗暗咬牙:“你肯尽量,还有什么做不到?” 没等明三夫人生恼,他转身出去了:“动作快点吧,时候不早了。” “夫人?”冰心重新进来。 明三夫人叹了口气,在她的服侍下换上衣裳,又拿浅纱蒙面,然后带上幂篱。 冰心回头铺床,放下床幔。看她的样子,似乎要装成明三夫人睡在这里。 这瞬间,明微做了个决定。 她手指一弹,一道灵符激发法力,从窗纱缝隙疾射而入。 冰心一声不出,软软地躺了下去。 明三夫人一怔,刚要惊呼出声,又一道灵符发出,射中她的穴道。当即眼睛一闭,跟着软倒。 明微推开窗,翻了进去。 她将明三夫人扶到床上,三两下换了她身上的衣裳,拉被子盖好,将帐子扯平。 想了想,又在梳妆台上找到眉笔,在帕子上写了些字,塞到明三夫人手里。 知道明三夫人要去做什么,她怎能眼睁睁看着? 所幸这事不难糊弄。 她们母女身形本就相像,旁人一时留意不到。 她替明三夫人去,混在那些歌姬里,不去引起杨公子的注意就是。 到时候母女俩串个供,二老爷就算起疑也无话可说。 “夫人。”外头响起素节的声音。 明微飞快地戴好幂篱。 素节进来,瞧她站在这里,丝毫没有怀疑。 看床幔已经放下来了,也只是笑道:“冰心可真会偷懒,这一会儿都等不得。” 明微压住声音:“走吧。” 口技这种江湖小道,她也会一些,刻意伪装下,声音与明三夫人像了**成。 “是。”素节二话不说,转身出去。 童嬷嬷在门口等着,看到她们出来,压低声音:“夫人,不要听二老爷的,早些回来。” 明微心中一暖,对她施了一礼,慌得童嬷嬷急急避开。 她不再多言,跟在素节身后,快步穿廊过院。 园子侧门,一个青衣小厮从阴暗里走出来,做了个手势。 主仆二人跟着他走了几步路,就见树丛间停着一顶不起眼的小轿。 素节掀起轿帘,待她上了轿,自己也跟进去。 小轿悄无声息抬出余芳园,到角门换了车,便出了明府。 第039章 夜宴 039章 夜宴 马车在静夜里飞驰。 素节紧张的心情稍缓,才觉出不对:“夫人,您没用香粉?” 安静了一息,幂篱下传出让她心魂俱散的声音:“素节,是我。” 素节愣了一下,飞快地掀起幂篱上的纱罗。 明微索性将蒙面的轻纱也解了下来。 车内灯光朦胧,但不妨碍素节辨认出母女俩的不同。 素节张着嘴,快要哭出来了。 还好她理智尚存,知道压着声音:“小姐!您怎么……” 这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换人的?肯定不是夫人愿意的,那小姐…… 明微淡淡道:“事已至此,原因你别多管,先帮我看看,哪里还有破绽?” 素节摇头:“不行,您这样,夫人要急死的。” “至少一个时辰,她不会醒来。”明微道,“一个时辰后,我已经进信园了。还是说,你要把这事喊破?” 外面赶车的是二老爷的心腹。 如果喊破,二老爷就知道小姐卷进来了。 不行,不能让二老爷知道!不然,谁知道二老爷会不会再起歪心思?小姐这容貌,与夫人像了七八分,而且正年轻…… “快点,没多少时间了。”明微催促。 素节没办法,只得帮明微整装。重新梳了发髻,再稍稍修容,涂上口脂,擦上香粉。 打理完,重新蒙上面,素节就着灯光一看,大晚上单看眉眼,已经分不清她们母女了。 帮明微戴上幂篱,素节低声说:“小姐,您既然知道夫人去干什么的,可千万别往杨公子跟前凑,到时间出来就是。您要是出了事,夫人肯定不想活了。” “嗯。你放心。” 素节怎么放心得了?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强装镇定,看着马车驶向目的地。 …… 二老爷回到那间小院。 推开门,便见那人坐在临窗的书桌旁,对着洞开的窗户。手里拿着一卷书册,目光却投向沉沉的夜色。 “人送过去了?”他头也没回。 “嗯。”二老爷道,“我答应她,完事后便让她去京城。” 苍白的指节在扶手上敲了敲,这人道:“到时候你安排人手跟着她们母女,以防万一。” “放心,不会出事的。”二老爷说。 “最好用不上这步。”他转回身,将手中书册丢到桌上,半是忧虑半是感叹,“还是心软了啊,她知道我们太多秘密了,本不该让她走的。” “谁叫小七好了呢!”二老爷在他对面坐下,“总要让她送小七出嫁。” 这人不语,像是默认。 二老爷留意到他刚才看的书,拿起来翻了几下:“招魂之法?你看这个做什么?担心小七魂魄不稳?” 对面道:“神仙不管凡间事,玄女收魂的说法,总觉得怪怪的。” “除了这个,没有更好的解释了。她清醒后,还是日日陪着她娘,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无非就是懂些玄术小道。老四不是来问过你吗?你说那些手法有用,但也不出奇。” “但愿是我想多了。”他又问,“她的病好了吗?” “好了。”二老爷说,“收了惊就好了。这两天说是在画什么符,要供给玄女娘娘的。” “画符?”他拧了拧眉,低喃,“她连画符都懂?” …… 马车一路驶进信园。 素节服侍明微下了车,便有人引着她们穿堂过道,最后到了一处宽阔的庭院。 雕栏画栋,铺锦列绣,镂金错彩,堆珠砌玉。 一根根粗大的牛油蜡烛,将庭院照得如同白昼。 明微抬眼看去,并没有见到什么公子。除了侍女,便只有一个个披锦穿纱的美貌女子,要么展露着曼妙的身姿练舞,要么拨弄着手中的乐器轻声吟唱。 她的到来,只是让她们扫过来一个淡漠的眼神,继续做自己的事。 戴着幂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们中间各种装扮的都有,不都是为了取悦那位吗? 素节退到一旁,与侍女们站在一处。引着她们过来的仆妇指着一架琴,对明微道:“先练练手吧,过会儿可别在公子面前出了岔子。” 见此情形,素节捏了把冷汗。 小姐从来没学过琴,现在就露馅,可不好向二老爷交待。 明微已经坐了下来。 在素节紧张的盯视下,她伸手拨了拨,弹了几个音,然后慢慢连成调。 咦,小姐居然会? 明微当然会。师父最擅弹琴,她称不上精通,但也比得上一般琴师了。 不多时,管事过来,将众女子召集起来,大声说着今晚的安排。 这位杨公子,玩得还挺特别。 别人饮酒作乐,都是歌舞一起上,同时弹一首曲子。 他倒好,玩的是听乐踏舞,看舞奏乐。 什么意思? 就是随机择人,歌姬与舞伎同时上场,选什么曲跳什么舞都随意。 因为事先没有练过,这就多了许多变数。 功底好的能够出彩,出了错还能乐一乐。 明微混在歌舞姬中,进了正屋。 绣帘一重又一重,走了许久,眼前才豁然开朗。 宽阔的厅堂内,席分两列。 人倒不多,看衣着打扮,都是富贵公子。 他们一个个放浪形骸,搂抱着怀中美貌女伎。 “公子,人都来了。” 借着幂篱遮掩,明微抬目直视。 但见首位上,一个年轻公子斜身半倚,单手撑着头,懒洋洋地饮着杯中酒。 听得声音,他抬头瞧了一眼。 明微清楚地听到,耳边响起低低的惊呼声。 这位杨公子,确实俊美得叫人侧目。尤其眉目那颗朱砂痣,将他衬托得又仙气又靡艳。 她不容易记住长相,但这矛盾的气质,想认不出来都难。 杨公子很快收回目光,语气懒散地说道:“雷护卫,方才那些你嫌弃庸脂俗粉,现下这些总还过眼吧?且先挑一个?” 听得这话,明微这才注意到,离他最近的席位,坐着个年轻男子。 他身穿常服,神情紧绷,身姿笔挺,和座中的浪荡公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人好像是…… 对了,雷鸿。蒋文峰身边的护卫。 他怎么在这? 这位雷护卫想站起来,杨公子又开口了:“又不是在公堂上,这么拘谨做什么?坐着回话就是了。” 雷鸿只得坐下来:“是。”顿了顿,回道,“下官不喜这些,还请公子高抬贵手。” 第040章 刚正 040章 刚正 “不喜这些。”杨公子轻轻叩击手中玉杯,慢声重复这四个字。 微沉的嗓音,有一种介于男人与少年之间的意气风流,每个音调从口中吐出,好似玉珠滚落。 他还是用那种懒散的语调说道:“男人不喜欢女人,通常只有两种解释。其一,他不行,其二,他喜欢男人。雷护卫,你是哪种啊?” 雷鸿神情尴尬:“下官不是,下官只是不喜欢这样……” 杨公子补完后面的话:“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雷鸿垂着头,当做默认。 杨公子又笑:“那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要不说,就是糊弄本公子。” “下官……”他吭哧吭哧说不上话来。 “哈哈哈哈!”这模样,坐在雷鸿对面的公子看笑了,“表哥,你就别逗他了,这就是个老实人!” 得他解围,雷鸿松了口气,拱手:“多谢世子。” 明微看过去。这位年纪比杨公子略小一些,面上还带着少年人的青嫩,但那浪荡公子的气质,已经十分纯熟了。 东宁能被称为世子的,只有一人,便是祈东郡王的世子姜湛。 杨公子一笑:“既然表弟为你说话,我就不为难了。” 雷鸿站起来:“多谢公子。下官公务在身,这就……” “诶!”杨公子抬手,波光流转的双目看向他,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我说不为难你,可没说你能走了。” 雷鸿一怔:“公子……” “女人么,本公子不强迫你。”杨公子慢吞吞地说,“可这宴都已经开了,你就这么走,也太不给面子了。雷护卫这么不给面子,是蒋大人对本公子不满吗?” “当然不是。”雷鸿马上道,“大人一向尊重公子,以礼相待。” “那就坐下。” 雷鸿无可奈何,只得重新落座。 “美人们既然来了,那就开始吧。” 杨公子拍了拍手,马上就有数名侍女,捧着锦盒进来,跪到诸位公子面前。 他率先伸手入盒,取出来的,却是一朵几可乱真的绢花。 就听他慢声说道:“今天玩点不一样的。我们每人手里都有一朵绢花,自己在这些美人里挑一个送了。谁得了花,谁就是你的人,接下来的游戏就代表你。” 郡王世子姜湛搂着身旁的女子调笑:“代表我们做什么?斗酒吗?” 杨公子撑着下巴,以无所谓的口气说:“想斗酒也行啊!不过,美人能歌善舞,斗歌舞岂不是更好玩?若是斗输了……”他顿了下,“就脱一件衣裳。谁先脱光,谁就算输,输的人任罚。” 姜湛抚掌大笑起来:“妙!真是妙!表哥这玩法,真是新鲜又有趣。” 其他公子哥也哄笑起来:“这个好玩!来来来,谁先选?” “不如三公子先选?” 杨公子把玩着手中的芙蓉花:“我无妨,选谁都一样。” 姜湛兴致勃勃,推开身边女子站起:“那我先来!” 他走到这些美人面前,一个个看过去。 女伎们隐隐不安。 大庭广众之下脱衣,未免羞耻。可是,她们能怎么样呢?贵人们爱这么玩,那就只能跟着玩。卖身的人,哪有那么多讲究? 明微却勃然大怒。 并不是生这些浪荡公子的气。她早年随师父浪迹江湖,也曾是王侯座上客,那时礼崩乐坏,玩得比这还要过分。见得多了,她对这些人只有鄙薄。 她怒的是明家。 这样的场合,居然送明三夫人过来。 倘若没有换人,她岂不是也要这样,让人随意玩弄? 她一个贵家夫人、名门之后,年纪都能当这些少年人的母亲了,竟要受此羞辱! “且慢!”一个声音,打断了暧昧的氛围。 明微抬目看去,却是雷鸿。 他脸色涨红,带着三分尴尬,三分不安,剩余的便是压抑的怒气。 “公子。”众人瞩目下,他努力平静语气,起身向杨公子进言,“她们是来献艺的,不如就好好欣赏歌舞吧?众目睽睽之下,脱衣舞乐,实在……有伤风化。” 他这话一说出来,堂中便是一静。 片刻后,这些公子“哄”地笑了起来。 有人说:“都说蒋大人刚直不阿,果然如此啊!身边的护卫都这么正直。” “什么正直?何必说得这么迂回,就是老古板嘛!” 姜湛跟着大笑:“表哥,叫你留他下来,扫兴了吧?” 杨公子不气也不笑,仍然半倚着靠垫,抬了抬眼皮:“雷护卫。” 任这些公子调笑,雷鸿绷紧面皮:“下官在。” “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叫什么吗?” 雷鸿**地:“不知。” 就听他慢吞吞说道:“这叫无用功。” 雷鸿正要开口反驳,被他抬手阻止了:“你以为你在打抱不平?好,就算这次本公子听你的劝,下回呢?女伎之流,本就供人玩乐,你又没法抹杀它的存在,所做不过无用功。” “但是……” 杨公子又道:“何况,她们若是表现得好,极有可能被看中,那样就脱离了千人枕万人尝的处境。你这么做,何尝不是在坏她们的前程。” “就是!”一位公子叫道,“本公子就挺满意那一个,如果她服侍得好,带回去也未尝不可。” 杨公子晃着杯中美酒,露出一丝笑意:“雷护卫,你当你在扫荡人间不平,可知这世间污浊本是常态?你扫得一屋,也扫不了天下。” 他这么说,雷鸿反而站得更直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公子,大人常说,他不可能平尽天下冤屈,但至少能还眼前之人公正。您不做,这些女伎就少一回欺凌,不做的人多了,清平世界就来了,怎么会是无用功?”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这些浪荡公子,大多不学无术,如何反驳得来?便都哑口无言。 杨公子顿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 旁人不知他的态度,只得跟着陪笑。 杨公子笑罢,挥了挥手:“好,看在雷护卫的面子上,本公子今天就不欺凌她们了。游戏嘛,照旧,要是输了,不想脱衣也行,饮酒吧!雷护卫,这样你满意了吗?” 第041章 赠花 041章 赠花 雷鸿无话。 杨公子肯为他退一步,已是天大的面子,他总不能要求人家放了这些女子吧? 就像之前说的,这些女伎的存在,就是为了取乐。这回放了,下回呢?这于她们而言,亦是生计。 雷鸿拱了拱手:“多谢公子。” 杨公子懒懒道:“今日允了你,日后可要记得这份情才好。” 雷鸿恭声应是,重新落座。 于是游戏继续。 姜湛已站在明微面前,皱眉:“戴着幂篱倒也有趣,不过,碍着本世子挑人了。摘下来!” 明微顿了一息,慢慢抬起手。 郡王世子这么说,这幂篱她是非摘不可。 但若摘下来,她的眉眼就遮不住了。 明三夫人这身衣饰,以浅色为主色,重在清冷飘逸。又以轻纱蒙面,若隐若现。一则遮掩她的身份,二则半遮面之下,越发凸显出眉眼精致。 以明家的家底,养几个貌美姬妾还不容易,这般作践明三夫人,自是因为她的美貌有别于他人。 明微实在没把握,露了眉眼,不叫人留意到。 心念电闪,她的手已经搭在了幂篱上。 一瞬间,她有了主意。 眼前美人摘下幂篱,露出蒙了轻纱的脸庞。 姜湛先是一怔,只觉得这双眉眼精致极了,叫人想一看究竟。 等他凝神再看,大失所望,很快移开了视线,去看下一个美人了。 明微轻纱下的嘴角轻轻一提,笑容一闪而逝。 其实这法子,说穿了很简单。 江湖上流传的易容术,除了改变五官面相外,还要有相应的功夫。需得调动脸上的肌肉,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一样的五官,可以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感观。 这就是精、气、神。 明微摘下幂篱的一瞬间,让自己眉尾下垂,双目收神。 姜湛猛然一看甚美,再看便觉得她眼大无神,秀眉含苦。 美人在骨不在皮,眉眼固然漂亮精致,瞧着苦巴巴的,就没什么意思了。 姜湛很快挑中一个,轻佻地将绢花插在美人半露的胸前,畅快地笑道:“来来来,跟本世子走吧!” 那位女伎低身一礼,颇有几分得意,满脸堆笑地随姜湛归座了。 明微过了这一关,正松了口气,视线一抬,却见那位杨公子倚在座中,手里把玩着那朵芙蓉绢花,笑吟吟地看着这边,目光意味深长。 她一怔,疑心他看的是自己。再定睛,他已经收回目光,仍旧神思散漫。 是错觉吗? 即便与这杨公子在茶寮曾有一面相会,但那时隔得远,现在又蒙了面,他应该认不出来才对。 又听杨公子说道:“雷护卫,世子已经选了,你也去选一个吧!” “这……”雷鸿又纠结。 杨公子一声轻笑:“放心,这回是斗技,不是叫你取乐。” 雷鸿先前已经推了一回,这回再推,未免太不给面子,犹豫片刻,抬手一指:“就她吧!” 他只是随手,站在他所指之处的几名女子,一时拿不准指的是不是自己。 这一迟疑,便有人站了出去。 站出去的人是明微。 她见雷鸿随意乱指,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听杨公子刚才的意思,选中了,就要听命于人。在场这些公子哥,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当然还是雷鸿最可靠。 她站的方位,其实稍稍偏离了雷鸿所指的方向。可他这样乱指,本来就不在乎是谁。 她毫不犹豫站出去,别人理所当然就以为是她了。 明微慢步走到雷鸿面前,低身一拜,压着声音:“谢大人赠花。” 雷鸿很是局促,将手中那朵杜鹃递过去。 明微抬手去接。 两人相隔咫尺,一个坐,一个拜,眉目恰恰相对。 蒙着轻纱的脸庞撞进眼帘,雷鸿一怔。 瞬间,便有同样一双眉眼从脑海里闪现出来。 “哈哈哈,轮到我了!”这声音打断了雷鸿的浮思,连忙重新将绢花递过去。 想了想,他有点不安,望向首位的杨公子。却见他以手支颐,目光一扫而过,嘴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道认出来没有。 明微收了花,便在雷鸿身后站定,不知道短短的时间里,这位雷护卫心里转过多少念头。 一时觉得,她那样的身份,不该出现在这里,怕是自己认错了。 转念又想,那天自己离得最近,那样的惊鸿一瞥,这辈子都没遇到过几回,印象深刻到难以磨灭,怎么会认错? 倘若真是她,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是明家刻意送人来吗? 雷鸿克制着自己转头看的冲动,努力端坐。可总觉得脑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如芒在背。 明微瞥了眼这位雷护卫,纳闷:他屁股抹油了吗?扭来扭去做甚? 待这些公子哥都挑好了人,杨公子将手中芙蓉花一抛,恰恰落在最后一个女伎怀里。 那女伎被挑剩,正在沮丧,忽然接到这朵花,一怔之下,便是大喜。 当即袅袅娜娜,上前拜谢:“谢公子赐花。” 杨公子浑不在意,挥手让她站到一旁,说道:“人挑好了,那就开始吧。” 姜湛左拥右抱,好不快活,闻言问道:“表哥,要怎么开始?击鼓传花吗?” 杨公子道:“那有什么意思?斗技,要自己有胜负心才好玩。” 他随手捡起桌上一只小巧的金盏,掷于案前:“谁胜了,本公子就赏她。” 这金盏由纯金制成,上嵌宝石,华丽异常,价值不菲。 众女子眼睛都亮了。 她们入这行当为的什么?不就是财物吗? “哈哈哈,表哥好大方!”姜湛大笑道,“既然如此,我也添个彩头。” 他摸了块扇坠,抛过去:“本世子一并赏了。” 姜湛如此,其他公子哥岂能不凑趣? 转眼,案前多了一小堆金玉佩饰。 重赏之下,有人站出来了。 “诸位公子,妾愿意一试。”此女大大方方,扬声说道。 选中她的那位公子鼓掌叫好:“你若赢了,本公子就替你赎身!” 其他人跟着起哄:“谁来应战?本公子也给赎身!” 很快,另一名女伎也站出来了。 她们一个取了乐器,一个摆好姿势,开始斗歌舞。 明微心不在焉,目光投向外间沉沉的夜色。 说起来,她来的路上发现,信园正好临着一块阴地,这大半夜的,想是有不少游魂…… 第042章 生事 042章 生事 信园,是郡王府的别院。选址第一要点,便是安静地势佳。 本身风水自然是好的,可安静必然偏僻,偏僻易生阴地…… “雷护卫,怎么不叫你的人上场?”杨公子的声音,拉回了明微散漫的思绪。却听他道:“难道彩头太少了?” 明微一凛。 一个卖身的歌姬,不应该对财货表现得这么不屑一顾。 她不是想引起这些人的注意,而是想蒙混过去,最好泯然众人。 刚这样想罢,就听一位公子道:“咦,这半张脸长得真是好看。将蒙面摘下来瞧瞧?” 明微还没来得及想办法拒绝,雷鸿已道:“她这样装扮,自然是因为好看,摘下来就没趣了。” 杨公子闻言哈哈笑了起来:“雷护卫还是很懂的嘛!我看,以后多来几次,就知道乐趣了。” 雷鸿尴尬极了,不知该如何接话。 明微知道自己非出去不可了,便踏前几步,向雷鸿施礼:“大人,可否?” 雷鸿微叹,低声说道:“你若有意,那就去吧。”顿了顿,又说,“输了无妨,酒我替你罚。” 明微诧异,这位雷护卫,还真是个好人啊! 那边杨公子听到了,笑道:“雷护卫真是怜香惜玉,真喜欢她,不如本公子将她送给你?” “不成……”雷鸿脱口拒绝。 “这是不喜欢了?”杨公子目光扫过明微,手指轻轻敲着下颔,状似沉思,“虽然风韵欠缺,但这半张脸确实美。既然雷护卫不要,那本公子就留下了。” “公子!”雷鸿急了。 他不知明家为何将自家小姐送来,但若真被杨公子留下,前程就毁了! 谁知杨公子脸色一沉,这次竟不给他面子了:“雷护卫这是什么意思?送你你不要,又不让本公子留?难道连我留个女伎,蒋大人也要管吗?” 雷鸿冷静下来,抱拳道:“公子见谅,下官只是觉得,公子出门在外,不好多生事端。” “哼!一个女伎而已,能生什么事端?”杨公子昂起下巴,露出贵公子的骄矜,“本公子还非要留了,你待如何?” “公子……”雷鸿左右为难。 他不知明家的打算,既担心明微坏了名声,又怕自己多管闲事。 这时,明微粲然一笑,再次向雷鸿施礼,说道:“多谢大人相护,然我来此,伺候贵人乃是本分。不管公子要不要留,听命便是。” 雷鸿还当自己猜对了,不禁在心中一叹。 既然是明家刻意为之,他也不好多管了。 杨公子听了,轻轻击了击掌:“这话本公子爱听。既然你这么懂事,本公子也多怜惜怜惜你。不管斗技输还是赢,另外赏你。” 明微垂下头,故作娇羞:“谢公子垂怜。” 回过身,她错了错牙。 本想蒙混过去就算,这杨公子倒来生事。 好啊,既然不让走,当她不会闹吗? 明微退到一旁挑选乐器。 因她先前试手用的是琴,侍者便要抬琴上来。 明微伸手一阻,从中挑了一只洞箫。 摸着熟悉的吹孔,她有些感慨。 早年习艺时,师父叫她挑选武器,她选了箫。 师父便亲自用雷击木制了一管箫给她。 那箫从没离过她的身。 直到她踏入邙山。 明微将箫仔细擦了一遍,试了试音,对侍者道:“就这个。” 她回到场中,与斗技的舞姬见礼,各自说了句请指教,便一个吹奏,一个踏舞。 记忆遗留的本能何其强大,吹孔一凑到唇边,自然而然有乐声流淌而出。 熟悉的乐声中,明微仿佛回到了从前。 她手中那管箫,度过无数魂,也镇过无数邪。 箫声过处,妖鬼听命,邪异臣服。 …… 素节来来回回地踱步,一颗心七上八下,时不时伸长脖子往里头瞧。 和她一处的侍婢,被晃得眼晕,忍不住出声:“这位姐姐,坐下等吧!” 素节意识到自己打扰别人了,连忙致歉:“对不住。” 也是等得无聊,这侍婢与她搭话:“姐姐为何如此焦灼?杨公子极大方,这是好差事呢!” 素节僵硬地笑了笑,找了个理由:“我家小姐第一次出来……” “原来是这样。”侍婢好心传授经验,“姐姐别急,没这么快的。杨公子爱玩,要到四更才会散呢!他也不折腾人,就是玩玩游戏什么的,了不起被占些便宜。干咱们这一行,也是难免的……” 素节心道,她担心的就是小姐被占便宜啊! 丝竹声远远传来,听不真切,也不知道小姐现在做什么…… “这箫声真好听。”侍婢说,“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就觉得心情宁静。” 素节听她这么说,便留心了一下,不想竟入了迷。 箫声清幽沉静,仿佛带着她进入另一个世界,那里有松涛过耳,潮声起伏…… 素节出了一会儿神,还是担忧明微的情绪占了上风,又想伸脖往里头看,不想一抬头…… “啊!” 那个侍婢吓了一跳:“怎么了?” 素节盯着她的肩膀,暗忖,是错觉吗?刚才好像看到有个人,趴在她的肩上…… 还没想出个究竟,耳边又是“啊”的一声,扭头一看,却是另一个侍婢。 她一脸惊惧,指着帷幕,声音发抖:“有、有影子!” 众侍婢顺她所指看去,有人一脸茫然,什么也没看到,也有人尖叫出声,一把抱住旁边的人。 “我、我也看到了!是什么东西?” 另一个侍婢脸色都吓白了,“没有脚!鬼,鬼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引来了信园的管事。 冷着一张脸的管事进来,大声喝道:“叫什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大呼小叫……” 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几个丫头同时叫出声来。 管事被她们一吓,更气了:“再这样就滚出去!” “不是啊!”一个胆大的侍婢哭丧着脸,哆哆嗦嗦指着他身后,“您后面有、有东西……” “啊啊啊!”他再呵斥都不管用了,侍婢们挤成一团,躲得远远的。 管事被她们叫得后背一凉,心里打鼓,忍不住慢慢回头。 “啊!”这次是他自己叫出来了。 一个苍白的影子,就贴在他身后。见他回过头来,歪了歪青灰的脑袋。 第043章 乱舞 043章 乱舞 屋子里玩乐的人还浑然不知。 姜湛左拥右抱,正欣赏着舞姬那一截雪白的小蛮腰。 忽听外面传来尖叫声,虽然离得有些远,听不清楚了,但他还是感觉到被打扰的不悦。 招手叫来信园总管,他斥道:“外面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还有没有规矩了?” 总管忙道:“世子息怒,小的这就去看。” 世子不高兴,总管也就不高兴。 他管着信园,平日里难得在主子面前露脸。 杨公子住进信园,是他立功的大好机会。 这几天安排得好好的,杨公子和世子玩得都很开心,怎么偏偏今天出了纰漏? 让他知道是哪个小妖精闹事,非好好整治不可! 总管带了人,便往外头去了。 “干什么?干什么?”看到满院子乱跑的侍婢,总管的火气噌噌往上冒,“当信园是什么地方?不懂事就别来!这里谁管的?” “啊!”更大的尖叫声,打断了总管的话。 总管大怒:“还来劲了!来人,谁喊就把谁拖出去!” 然而没动静。 “你们也死了吗?”总管更怒,一回身,却见两个侍从一个瞪大眼睛,一个瑟瑟发抖,活像见了鬼。 总管心里一咯噔,他管人甚严,别人还罢,自己的亲信不可能没事这样。 于是按着性子问:“出了什么事?” “鬼、有鬼啊!”小丫头的尖叫,告诉了他答案。 “什么……” 总管一句话没说完,耳边便响起了笑声。 这笑声虚无飘渺,听得他后背汗毛直竖。 偏偏他怎么看,周遭都没见着影子。 “谁?谁在装神弄鬼?”总管咬牙。 侍从伸手指着他身后,满脸都是惊惧。 总管猛地转身,却什么也没有。 正在疑心,忽然帷幕扬了起来,笑声也更大了:“嘻嘻,嘻嘻,来玩……” “啊啊啊……”这回尖叫的是他带来的两个侍从,谁说男人不会尖叫来着?叫起来不比女人小声! “总管,您背上……” 两个侍从吓得抱到一起,互相看了眼对方的后背,又“哇”一声跳开来,互相指着对方:“你你你……你后面也有!” “嘻嘻,嘻嘻,好玩……” 厚重的帷幕,即使大风都刮不起来,此刻却荡得老高。 一根根粗大的蜡烛,明明无风,烛火却摇曳个不停。 总管看不到,心中的惊惧化为怒火:“谁!出来!” 走了两步,脚下忽然一拌,“扑通”摔倒在地。 有“人”在他耳边吹了口气,一直凉到他心里:“嘻嘻,嘻嘻……” …… 正堂里,姜湛醉眼朦胧。 身边软玉温香,眼前舞姿妖娆,真是再美妙不过了。 他饮了口酒,和陪伴自己的女伎调笑:“这箫吹得真好听,叫人心里痒痒的。宝贝儿,你会不会吹呀?” 女伎心领神会,娇笑道:“妾不但会吹,还吹得比她好。” 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探到桌下,暗示地掐了一把。 姜湛哈哈笑了起来,凑过去在她脸上香了一下,嘻笑:“今儿就别走了,等会儿给本世子一个人吹。” 两人说笑着,另一边也伸过来一只手,在他腿间揉来揉去。 他还当是另一个女伎不甘寂寞,伸过去按住:“别急,也有你的份!” 说完,猛然听得外面尖叫声刺耳无比,更加不悦。 这个总管,平时看着挺能干的,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正想着,一个侍从连滚带爬从外面进来,也不管正在歌舞,扯着嗓子就喊:“鬼!世子,有鬼啊!” 姜湛大怒。 外头处理不好,居然还到他面前大呼小叫,规矩呢? 可他一抬头,便是一口凉气。 但见帷幕高高荡起,数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从外面飘进来…… “嘻嘻!”耳边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我也会吹……” 姜湛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这时才发现,自己按着的那只手,冰凉得吓人。 他慢慢地低下头,一团灰灰的影子扒在他腿上,仰起一张乌青的脸庞,娇羞地向他笑着,表情和刚才的女伎如出一辙。 “啊——” 杀猪般的叫声响了起来。 …… 明微放下手中的箫,看着屋内群鬼乱舞。 那些乐器,明明没人拨动,却自己发出声音。 似有若无的影子,在堂中飘来荡去,做出舞蹈的姿势。 还有“人”一边跳一边唱。 人死而魂魄离体,便会渐渐失智,只剩本能。 它们唱不出真正的歌,就那样咿咿呀呀,别人做什么,就跟着做什么,越发吓人。 女伎们吓得四散,歌舞自然停了。 席上果盘打翻,酒液洒得到处都是。 公子们面如土色,有的和女伎抱在一起尖叫,那些游魂就扒在他们身上嘻嘻直笑。有的四处乱跑,结果那些游魂也跟在身后乱跑。有的一脸茫然,什么也看不见,被吓得无所适从。 每个人的气不同,有的人看得到,有的人看不到。 看得到的人,当然吓得不轻。看不到的人,不见得就好。 明明知道有东西,自己却看不到,只会更吓人。 骚乱一起,雷鸿便拔出佩剑,做出戒备的姿态。 但他很快发现,这些游魂没有害人的能力。 它们已经蒙昧,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本能。 看到这里在玩乐,便模仿着歌舞,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于是他大声喊叫,安抚众人。 “大家别怕,它们不会伤人!” “不要跑,你一跑它们就会追着你。” “都站好,当它们不存在,它们自然就走了。” 可惜,众公子吓得不轻,谁还有心思听他的? 有人拿帷幕罩着头,有人吓得抱在一起,还有人往外面钻。 明微看着雷鸿,微微一笑。 这位倒真是好人。 她又看向那位杨公子。 屋子里乱成一锅粥,杨公子却没什么反应,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说:“雷护卫,这可真吓人啊,快保护本公子。” “……”雷鸿道,“公子放心,不是什么凶煞,伤不了人。” 他斜过去一眼:“你说伤不了就伤不了?本公子有个好歹,你负责?” 雷鸿只得道:“下官就守在这里。” “不行不行,你得送本公子去安全的地方。” 这无赖的口吻,雷鸿拿他没办法。想想这些东西确实伤不了人,便道:“公子随我来。” 第044章 密会 044章 密会 杨公子和雷鸿一走,其他人跟着一个个争先恐后往外逃。 踩掉了靴子、撕破了衣裳都顾不得,哪还有女伎和公子之分? 没多久,活人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道道影子,在屋子里乱飘。 明微转了转手中的箫,自言自语:“这才叫新鲜又有趣。” 说罢,她也准备走人。 这些游魂,到清晨阳气一盛,自会散去,不必多管。 厅堂虽然有门,却是锁上的。 明微推了推,发现推不开,便依照来时的路回去。 这屋子大得离谱,厚重的帷幕到处都是,掀起一重,走没几步,又是一重。 就这样走了一会儿,明微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她,迷路了…… 每个人都有长处和短处,她从小学东西特别快,无论什么都是一点就透,偏偏对外界的认知十分迟钝。 不会认人是一桩,不会认路是另一桩。 在外面还好,她可以依据罗盘和星相辨方位。在这间到处布置得一模一样的屋子里,完全没有参照物,却是无计可施。 她只好问小白蛇:“记得出去的路吗?” 小白蛇懵懵的:“我、我在您的袖子里,没看清路……” 得了,彻底绝了她的希望。 现下法力低微,想拘个妖灵来问都不行。 只能瞎蒙了。 明微一边走,一边留心听动静。 整间屋子里,只有游魂飘来飘去,也不知道那些人去了哪里。 都怪祈东郡王,没事将屋子建得这么大做什么。这么会享受,果然是个贪得无厌的,难怪几年后被夺了爵。 走了一阵,明微又一次掀起厚重的绣帘,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摆设。 她推开门,发现这是一间临时休憩用的寝殿。 殿内空无一人,但是灯火明亮,案上的博山炉还燃着香。 明微正在思忖,藏在袖里的小白蛇提醒她:“有人来了!” 她思考了一瞬。 这时候遇到人,若是能带她出去就好了。 不过,豪门大户,说不准有什么糟污事,万一撞见不该见的……还是先躲一躲吧。 她目光一扫,闪身躲到立柜里。 柜门刚刚合上,就有人推门进来了。 “外面乱成这样,不用管吗?” 这个声音,听得明微一怔。 她透过镂空的花纹,果然看到了雷鸿。 雷鸿身前,还有一个人。他一进来,就大喇喇在扶手椅上坐下,很没有形象地将腿翘到案几上。 “乱,不是正好吗?盯着我们的眼线,大概都被这些鬼吓跑了。” 说到这件事,他先是闷笑,再是大笑:“有趣!真是太有趣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招?” 雷鸿的声音很无奈:“公子。” 他侧了侧身,明微终于看清那人的全貌。 果然是杨公子。 只听雷鸿说:“这些游魂出现,必有原因,我们不用查一查吗?” “不用。”杨公子笑着摆手,“我知道怎么回事。” “公子?” “这事你不用管。”他道,“好不容易能安心说话,先说说你们的情况吧。” 正事要紧,雷鸿只得搁下先前的话题,向他禀报:“大人已经将东宁历年的案卷都翻了一遍,没找到线索。” “这不奇怪,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了。再说,若是野地里杀人埋尸,官府不一定能发现。” 明微听得两人对话,暗暗奇怪。 他们是为十年前一桩案子而来?是在找那个被杀的人吗? “公子这边呢?有什么进展?” 杨公子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柄象牙折扇,在五指间转来转去:“自我住进信园,来探消息的不计其数。我那位郡王表叔,连自己的小妾都舍了……啧啧,真以为我不挑嘴啊!” “谁叫公子您名声在外。” 杨公子视线往上一挑:“不容易,你还学会嘲讽了。” 雷鸿义正辞严:“就算这样,您也不能胡闹,坏人家姑娘名声。” 杨公子往后一仰,摊手:“明明是人家算计我好不好?我不过顺水推舟。” 雷鸿忍不住叹气:“东宁多少双眼睛盯着?您闹得过了,别人反倒不会相信了。” 杨公子摇头而笑:“雷鸿,你跟着蒋大人这么久了,怎么就没学会?这要换成是他,马上就懂我的意思了。” 雷鸿神情淡然:“下官当然没有大人聪明。还请公子屈尊,告知下官这里头有什么深意。” “混官场的都是人精啊!”杨公子指了指,示意雷鸿给自己倒茶来,然后续道,“就冲皇城司提点这个名头,我再胡闹,也不会有人相信的。不如,索性就闹大些。越闹他们越不相信,越是觉得我别有目的。” 雷鸿若有所思:“所以您还没到东宁,就悄悄放出自己奉了圣命的消息?” 杨公子饮了口茶:“圣命两个字,就让他们坐不住了。我再做出这个样子,他们自己先急了。” “哦……”雷鸿听明白了,“所以您是故意让他们认为,自己是在伪装,让他们先动。” 杨公子端着茶杯笑:“第一个坐不住的,不就是我这个表叔么?圣上的兄长,一个都没活下来。十年前,连晋王那支也断了根,他怕啊!” “公子。”雷鸿提醒他,“我们不是给祈东郡王罗织罪名来的,关键是十年前那桩旧案的后续。如果祈东郡王并没有涉及,就不该动他。” “他不犯事,我又动不了他。”杨公子懒懒道,“好了,你们那头查不到,还是我来吧。人在东宁失的踪,我就不信姜琨他不知道!” “既如此,下官先告退了。”雷鸿抱了抱拳,“您一切小心。” “走吧走吧!”杨公子挥着扇子,“你在这留久了,别人要怀疑的。” “是。” 雷鸿走到门边,又折回来,迟疑了一下:“公子,下官还有一事……” “有话就说!” 他吞吞吐吐:“那位明家姑娘……您能不能……” 杨公子瞅着他笑:“你真喜欢她啊?” “不是!”雷鸿连忙否认,“只是希望您不要……姑娘家闺誉重要。” 杨公子抚额,很无奈的样子:“我的名声到底有多差?” 第045章 受制 045章 受制 明微暗暗诧异。 明家姑娘,是指她吗? 茶寮见过一面,已经这么多天了,雷鸿怎么会突然提到她? 难道…… “这要问您自己了。”雷鸿不软不硬回了句。 杨公子一脸严肃:“我若说被人陷害的,你信不信?” 雷鸿只瞧着他,并不答话。 杨公子知道他的意思了,没好气地挥着扇子:“快滚!快滚!” 雷鸿还要再问一句:“那明家姑娘……” “她不送上门来,我就不去寻她麻烦,行了吧?” 雷鸿终于满意了,再次抱拳:“下官告辞。” 雷鸿一走,屋里安静下来。 杨公子慢吞吞喝了一会儿茶,又坐直身躯,取了笔墨出来。 明微见他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想了想,又揭开博山炉,将这张纸焚了。 然后仰头靠在扶手椅上,面无表情望着虚空,手指轻轻在扶手上“哒哒”地叩着,似在沉思。 明微有点着急。 她来时已经二更,闹了这么久,都快四更了。这杨公子怎么还不去休息? 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见他起身了。 却不是转身出去,而是吹了案上的灯,一边解外袍,一边往卧具而去。 不是吧? 明微目瞪口呆。 这屋子明显是临时休息用的,杨公子居然要在这里睡觉? 完了,他要在这里睡,她怎么走人? 此时,杨公子从立柜前走过。 明微只觉得眼前光芒一暗,柜门猛地被打开,一道劲风袭来。 这具身体虽然才开始练武,但她的直觉反应还在。 当即指尖捏了张灵符,化出法力,向对方胸前穴道点去。 另一只手还握着箫,手腕一转,削向袭来的掌风。 倘若是前世的她,如此应对,足以脱身。 可是,这一世她的身体,才练了一个月而已…… 点出去的那只手被人架住,另一边手腕更是一麻,握不住手中箫,“咚”一声落了地。 然后,一股大力粗鲁地将她从立柜里拖出来,按在了墙上。 那只力量惊人的手掌,牢牢掐住她的脖子,明微毫不怀疑,对方只要用力一扭,自己的脖子就会断掉。 “阁下哪条道的?”冰冷的声音,里面蕴含着凛冽杀意,完全听不出是那个声名狼藉的杨公子。 明微不得不仰起头,好让脖子没那么痛苦。 这令她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案灯已熄,屋里只留下墙角一盏夜灯。幽幽的光亮,并不能让她看清对方的表情,尤其他还背着光。 而,正好迎着灯光的她,却落在了杨公子的眼里。 熟悉的装扮,让他眉毛扬了一下,然后,语气变得轻佻了:“原来是明姑娘,本公子才说完,你就急着送上门来了,莫非这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一边这么说,一边扯掉她的面巾。 明微在心里大骂。 嘴上说得好听,掐着她的力道却丝毫不放松。 做贪花好色的纨绔,有点职业操守好吗? 对姑娘家一点都不手软,哪里像个**熏心的样子! 等下—— “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杨公子笑吟吟:“那日惊鸿一瞥,本公子就对姑娘念念不忘。就算只有一双眉眼,我又岂会认不出?” “……” 明微明白过来了。原来雷鸿刚才说那个话,真的是认出她来了。 这也是阴差阳错。 倘若今天来的是明三夫人,他们俩便认错人了。 偏偏她替了明三夫人来。 “你们这些人,眼睛都是怎么长的……” 怎么她认人就那么难。 “谁叫姑娘生得这般绝色呢?”他说得一本正经,“美到姑娘这种程度,任谁见了都会牢记心中的。” 明微在心里冷笑一声。说这种话的时候,好歹稍微松松手劲,添点可信度行不行? 做人不要这么敷衍啊! 这么想着,她感到脖子上的力量更大了。 这位杨公子生得高挑,这么掐着她,几乎把她拖在半空。明微不得不踮起脚尖,好让自己舒服些。 “明姑娘还没说,到底干什么来的呢!”他手上毫不留情,表情语气却亲昵得很,仿佛在说情话,而不是想要对方的命。 明微在他的辖制下,挤出一丝笑容来,艰难说道:“那日茶寮相见,小女为公子惊世容颜倾倒,偏偏知道了黎家小姐的事,苦于无法接近公子。听说公子在信园饮宴,故而买通下人,扮做伶人,特意来见公子一面……” “哦?”这张完美的俊颜带着说不清的笑意,几乎贴到她脸上,两人呼吸相闻,“原来明姑娘对本公子也是一见难忘。那正好,夜半人静,玉人相会,不趁机做点什么,可真是辜负了良辰美景。我们不如就……” 空出的那只手,已经落在了她的腰带上。 明微眨了眨眼,没说话。 杨公子就笑了一下。 手腕一动,慢慢地解开。 他解得很慢,似乎故意让她感觉得清楚一些。 系结被解开了,腰带落到地上,裙子马上就要松了…… “杨公子!” “嗯?”他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脸上,眉间的朱砂痣有如滴血,与脸上的笑意相衬,越发俊美得不似真人。 为了让自己呼吸更畅通些,明微放轻了声音,显得异常温柔:“做这等事,总要你情我愿的好,强迫着未免少了乐趣。不如,你先把我松开?” 杨公子也柔声道:“我这不是怕明姑娘跑了么?相思已久,本公子一点也不想冒险呢!” “呵呵……”明微笑了两声,被掐得难受,又咳了起来。 就连这样,都没能让他略松一松手。 这哪里是贪花好色的纨绔,分明就是心狠手辣的活阎王! 明微在心里叹了口气,改换策略:“我不是有意的,只是迷了路,担心遇到那些公子,不好脱身,才藏于此处。不想,公子就进来了……” 听得这句,杨公子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真实的情绪。 “然后?” “我可以立誓,方才所见所闻,此生都不出口。” 杨公子又笑:“可我只相信,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怎么办呢?” 没等她接话,便俯到耳边,轻声细语:“或者,把你变成我的人,大概能相信你一些。” 第046章 揭穿 046章 揭穿 “错!” “怎么?” 明微道:“死人不能保守秘密。” 杨公子:“……” 明微看着他的眼睛,说:“不管什么样的死人,我都能让它开口说话。” 杨公子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掐着她的那只手掌,在柔嫩的颈子上爬了爬,似乎蠢蠢欲动,想活动一下。 明微不得不连呼吸也放轻。 方才短短的交锋,她大概摸到了这位杨公子的性子。 那层浪荡公子的皮下,藏着一个狠戾的自我。他不喜欢别人说谎,越是耍手段,他就越不留情。 她现下功力低微,想安安全全从这里离开,只能打动他。 杨公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再无笑意。 这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庞,此刻只有审视。 但明微觉得这是个好现象。 这说明,他脱下了那身皮。 “你到底是谁?” 不等明微回答,杨公子就道:“不用费心瞎编了,我早就命人打听过。明家七小姐原是个天生痴愚的傻儿,就在一个多月前,撞鬼受了惊吓,忽然就好了。明家的说法是,玄女娘娘感念明三夫人一片赤诚,将她走失的魂魄送了回来……” 说到这里,他笑了下:“故事编得挺圆,不过,我却是不信神仙的。” 明微默默把想好的说辞咽回去。 这么油盐不进的人,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话说回来,凭她以前的本事,也不需要编什么说辞。 做便做了,不服动手啊! 而现在,不服是真的能对她动手的…… 杨公子抓起她的手腕,慢慢揉捏着她的手掌,一寸一寸,摸得很仔细。 不是男女间甜蜜暧昧的揉法,而是在确定某些东西。 “好生娇嫩的一只手,”他轻轻说道,“想来一直娇养,才会这般指如葱根。虎口的茧很薄,掌缘还有些红肿,指骨也没变形,看起来是刚开始习武……”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厉:“可是,刚才你的应对手法,非常纯熟。仓促之下,光线不足,认穴却准得可怕。以箫对掌,找的也是最弱的关节。没有十年以上的功力,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所以,你不是明七小姐。”他凑近,在她耳边一字一字地说,“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冤魂?” 明微静了静,道:“看来我今天注定倒霉,不小心迷个路,竟然就泄了底。” “错!” “怎么?” 他道:“你吹箫的时候,就已经泄了底。” “哦?” “那只曲子,是百年前一位玄士所作,原名问天。因他扫荡人间,常以此曲度魂,所以,又得了个名,叫度魂曲。” 杨公子笑了一下:“这曲子几乎不在民间流传,知道的多半是玄门中人。你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会知道这首曲子?” 明微艰难地维持呼吸,回以同样的笑:“公子居然知道度魂曲,看来也不简单啊!” 扣着脖子的手掌一用力,引得她闷哼一声。 “你刚才若是乖乖回去,我暂时也没空理会。偏巧,你就迷路迷到这里来了……” “公子是一开始就动了杀心吗?”明微很好奇,“既然知道我在这里,为何还要肆无忌惮地交谈?” “不。”杨公子轻笑,“你藏得很好,我一开始并不知道。直到方才,我写信的时候,你的呼吸变重了一点点。很想知道我在写什么?” 明微恍然大悟:“所以你把信给烧了。” “好啦!满足了你的好奇心,你是不是也该满足一下我啊?”他柔声问,“明姑娘,你是何身份,究竟为何而来?若是老老实实坦白的话,说不定,我能给你一条活路。” 明微心念电闪。 从方才的对话可知,这位杨公子深受圣上信重。 他还有这样的武功,这样的心机。 她因为自身还弱小,暂时不能跟明家翻脸。 但明家与他相比,那就不值一提了。 如果能够早日离开明家,明三夫人便不用再受那些苦。 只一瞬间,明微就做了决定。 “公子既然知道度魂曲,可知道作曲的那位玄士,是何方高人?” 杨公子目光微闪。 明微继续道:“他姓宁名钧,少年是位富贵公子。青年家道中落,流落江湖,意外习得玄术。中年小有声名,却因仇家追杀而丧妻丧女。为了报仇,整整二十年,他四处拜师,终成大家。报仇后,得高人点化,大彻大悟。晚年经历乱世,他四处云游,救了无数人,得了偌大的名声。最后,以身镇邪,挽救了玄门传承,化身清气在人间。” “他一身玄术,博采众家之长,并且仁心仁德,力挽狂澜。天下玄士愿意以他为首,于是给了他一个独一无二的称号。” 明微注视着他的眼睛,轻轻说出两个字:“命师。” 杨公子看着她不说话。 “这就是第一代命师的故事。此后,命师代代相传,皆以天下为己任。大约传承了一百多年,那一代命师传人意外失踪。从此,命师之称,消失于世间。” 明微笑:“度魂曲虽然听过的人不多,但也有人能吹奏。可是,除了命师传人,没人能御使此曲,更不用说,以此曲驱策游魂。” 杨公子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明微静静回视。 “你要什么?”他终于问。 脖子上的力道,第一次松下来,明微内心跟着松了口气:“公子可知,我为何会出现在此?” “明家送来的。” 他答得这么淡然,明微不免诧异。 杨公子嘲笑:“你不会以为,只有你们明家干这种事吧?” “……”她真是高估这些士绅的操守! “我想离开明家,和母亲去京城。”她说。 他就道:“你得证明自己有用。” 明微笑:“我不是说过了吗?什么样的死人,我都能让他开口说话。你们不是在找一个死人吗?术业有专攻,这种事,还是交给专业的比较好。” 杨公子瞟了她两眼:“你说是命师传人,我就信你?你自己也说了,命师传承已绝,谁知道你这个命师传人是真是假。” “真也好,假也好,有本事不就行了吗?” 杨公子眯起眼睛思索,忽然动作一变,扣着她脖子的那只手抓住她的衣领,往下一撕。 “嗤啦——”裂帛声响起,露出大片雪肌。 他毫不犹豫,俯身下去,整张脸贴在她的颈子上。 明微愣了下,这种超过正常程度的肌肤相贴,让她非常不适,直觉想要挣脱。 这时,屋子被人推开了:“三公子,您……” 第047章 偷香 047章 偷香 看到屋中情形,来人瞪大眼睛。 这一幕实在是香艳极了。 但见这位杨公子,将一名女子按在墙上。对方钗环凌乱,青丝披散,身上衣裙半裂。 朦胧的灯光照着半露的香肩,衬着那惊慌失措的娇颜,还有他半开的外衫,怎么看都是偷吃现场。 听得声音,杨公子直起身,将美人按在自己怀里,挡去视线。然后懒洋洋地看向门口:“怎么?” 来人正是信园总管。听得杨公子出声,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去看:“雷大人说,公子在此处休息,小的担心公子无人服侍……” 杨公子淡淡嗯了声:“那些游魂都散了?” “是。雷大人叫我等拿火把驱逐了,现下已经清理干净了。” “表弟呢?方才好像见他吓着了。” 总管面露尴尬,含糊说道:“世子还好,已经回郡王府了。” “没事就好。本公子这就回去,你先打发人去说一声。”杨公子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是……” 杨公子没出事,总管松了口气。 世子受了那样的惊吓,方才长史赶到,已有怪罪他的意思。倘若杨公子也出事,他这个总管就不用当了。 不过,这位杨公子还真是不负虚名啊,今晚闹成这样,他还不忘偷香…… 屋里—— “唔!”杨公子下腹一痛,一声闷哼。 趁这机会,明微从他怀里钻出来,拉上衣裳。 “公子,您这样可不行啊!倘若方才我不是踹一脚,而是捅一刀的话,您现在已经去了半条命了。” 明微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貌似很好心地提醒。 杨公子忍过那痛,暗暗磨牙:“这么说,本公子还要谢谢你了?” “不敢当谢,倘若你我的意向已经达成一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呵呵。”杨公子皮笑肉不笑。 简直奇耻大辱!他一时分神,竟被人踹了要害。说出去还有脸见人吗?雷鸿若是知道,怕不笑死。 “明姑娘,我好像还没同意。” “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拒绝。”明微道,“一桩十年前的旧案,一个可能死在十年前的人,想找出来谈何容易?不用点特殊手段,只怕花费大量的时间,还不一定能找到线索。” 杨公子很不开心,自然也就不想被她牵着走:“天下不是只有你懂玄术,我传个信回去,自然能请来最厉害的玄士。” “错!” “嗯?” 明微道:“你不可能请到最厉害的玄士,因为我在这里。” 杨公子失笑,方才那点不悦,便这么散了。 她这意思,再厉害都不可能比她厉害。 他以为自己够自大了,没想到这姑娘比他还要自大。 “明姑娘,事情还没做,先说大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就这么肯定,自己是最厉害的玄士?” “又错。” 杨公子摊手:“又怎么?” “命师。”明微很认真地强调,“我是命师。” “……”他道,“不过一个称呼,需要这么认真吗?” “当然要认真。这是师父传下来的,我必须守住这个名号。” 杨公子原先还对她的说辞存疑,见她如此,倒是信了大半。 一个心有信念的人,应当不会拿传承开玩笑。 他想了想:“我要是信你,冒的险很大啊!倘若你回去将这事一说,我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明微叹息道:“非是我不想留下,只是明家那边还有我的母亲。她在明家处境不妙,我不放心将她一人留下。” 杨公子诧异:“你若是魂魄复生,明七小姐的母亲与你何干?” 明微笑了笑,眼里露出一两分真正的温柔:“我来到这个世间,睁开眼便承了她的怜爱。这是因果,亦是情分,注定我们此生有母女亲缘。便不是她生我出来,也与母亲无异。” 杨公子抚掌:“听这话,姑娘果真是个重情义的,叫人放心不少。” 明微含笑:“我是命师,当以天下为己任,自然要从身边做起。” “先扫一屋,再扫天下?”杨公子觉得有趣,“这话雷鸿倒是经常说,难怪他护着你。” 眼看四更都要过了,明微心里焦急,但又不得不按着性子与他说话,便有些心不在焉:“我们既然有同样的信念,便不是为了这个,也当同心同德才是。” “姑娘说的是。”杨公子站起来,“时候不早……” 终于等到这句话,明微露出笑来:“是……” 刚说出一个字,她便感到脖颈一痛,瞪大眼睛,慢慢失去焦距,软了下去。 杨公子将她一抱,看着怀里无知无觉的美人,续上后面的话:“你说我就信?真当我美色昏头啊!放你回去?别傻了……” …… 四更已过,阿绾焦急地等待着。 那种场合,公子向来不叫她出现。 这是对她的保护,阿绾懂,所以她只有感激,并不觉得自己不被信任。 只是这么一来,她就无法得到第一手消息了。 总管派人传话,说公子无恙,可没亲眼看到,阿绾就是放心不下来。 “公子!”陪她一起等的小丫头小彤忽然大叫一声,拔腿就往外面跑。 阿绾抬目望去,果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只是…… 阿绾急步上前,小彤已经叽叽喳喳将她想问的都问了。 “公子,您没事吧?听说世子吓坏了,您有没有吓到?咦,这是谁啊?” “没事。你家公子是什么人?这么点小事怎么会吓到?”杨公子一边答,一边进了屋。 他没理会那些迎上来的丫鬟们,直接进了内室,将怀中人往床上一丢,说:“阿绾,醒酒汤。” 阿绾递了个眼色,便有人去取醒酒汤了。 然后往床上扫了一眼,发现那女子和公子都是衣裳凌乱,心下便是一沉。 “公子,这位姑娘是……” “不用管她。”杨公子接过醒酒汤,一口气灌下去,便道,“备水洗沐,顺便叫阿玄过来。” “是。”公子摆明不想说,阿绾只好把心中的疑问吞回去,听吩咐行事。 离去前,看了眼内室的床,怔了下。 咦,这姑娘好眼熟,不就是那个…… 第048章 名字 048章 名字 明微从黑甜乡醒来,伸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颈子。 稍微和缓些,她睁开眼。 顶上挂的帐幔是松绿色的,不是她常睡的那床。 所以,她还是被留下了? 此时再做什么,已是于事无补。她索性摊在床上不起来了,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原想着,冒充明三夫人过来应付一场,天亮前回去,那便谁都看不出来。 现在她被留下,原计划已经行不通了。 那么,留给她的只有一条路。 搭上这位杨公子,借他之力,脱离明家! 虽然昨天晚上被他暗算很不爽,但从理智考虑,这位杨公子是个很好的对象。 他有足够的实力,叫明家不敢追究。 而且也不是真的那么好色,清白可保。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东宁这么小,这事又紧急,一时之间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 至于坏了名声——谁在乎? “咕噜……”肚子传来声音。 明微伸手摸了摸,自言自语:“饿了你这么久,真是对不起了。” 话才落,耳边传来轻轻的笑声。 明微坐起来,发现床边锦凳上坐了个小丫头。 看到她醒来,起身放下针线,福了福:“姑娘可算醒了,奴婢叫小彤,公子命我暂时服侍姑娘。” “哦。”明微点点头,“麻烦你了。” “不麻烦。”小彤笑吟吟道,“姑娘既然饿了,起来洗漱如何?正好赶上午饭。” 明微欣然应允。 整整一晚没吃东西,又一口气睡到中午,有再多的烦心事,也得吃完再说。 进了浴间,明微震撼了一下。 这里头竟然有个庞大的汤池,都可以游泳了。 最过分的是,水还是温的。 她什么时候醒没个定数,定然不是专门为她烧的,八成一直温着。 “膏梁锦绣啊!”她感慨了一句,然后愉快地去享受了。 待她拖着湿发从汤池出来,小彤已经将新衣裳备好了。 服侍她穿好衣裳,绞干头发,打理得一身清爽,那边午饭已经送来。 待她用完,小彤退了下去。 明微一个人,索性脱了鞋子在毛毯上走来走去,一边消食练步法,一边思索杨公子的意图。 虽然不肯放她回去,但给的待遇还不错,有小丫头服侍,衣食都上等。 还有这间屋子,怎么瞧着这么像主卧?屋内还有不少私物…… 她晃到书案前,恰见上面扔着一本书,便打开来看了看。 书么,就是一本很寻常的笔记。扉页上的字,倒是让她多看了两眼。 中间写的是,克己复礼。落款是两个字,杨殊。 明微顿了下,手指在这个殊字上点了点。 “看得这么入神,觉得本公子的字好得出乎意料?” 明微转过身,便见杨公子从外头进来。 “确实,既然要扮演一个纨绔,字写得这么好,可不太像。” 杨公子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灌了一口,才道:“错!我要是字写得不好,才有问题。” 见明微扬眉,他补充:“别忘了我祖母是谁。” 哦,明成公主。 这位名垂青史的公主是个很自律的人,再宠爱孙子,也不可能任他写一手烂字。 毕竟,字是人的门面,就算当纨绔,也得是个好看的纨绔。 但明微的注意力在另一处。 “这是公子的名字?” 杨公子瞄了眼,笑:“怎么样,本公子的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杨殊。”明微念了一遍,“是很好听。” 她这么说,眉头却没松开。 杨公子就道:“麻烦你夸人的时候,表情真诚一点。” 明微低笑一声,手指又在这个殊字上点了点:“但,恕我直言,这个字寓意不好。” “哦?”杨公子的笑容有些淡了。 “殊者,死也。死罪者首身分离,故曰殊死。”明微轻轻道,“这个字,带有刀兵杀伐之意,寓意死于非命。歹旁,朱声,歹为残骨,朱为血色……” 她抬起头,看着杨公子:“名字,是一个人存世的证明。它虽然不能代表命运,但多少会影响人的气运。公子这个名字,太肃杀了,恐难善终。” “……” 明微的手指挪了挪,又指着中间那四个字,慢慢念道:“克己复礼。公子内心藏着一只凶兽啊!连自己都害怕它的存在,只能时时刻刻提醒约束自己,不叫它出来伤人。” 杨公子短促地笑了声:“前头算你说得有理,后头就是胡编了。仁人君子,皆以克己复礼为座右铭,难道人人心中都有一只凶兽?” 明微笑笑,不与他争辩:“那么,公子为何以殊为名?你是皇族之后,金尊玉贵,又有长公主万般珍爱,怎会取这样的名字?” “你的为什么可真多。殊有殊死之意,还有殊异之意。你怎么就认定是前者,而非后者?” 话是这么说,他坐下来,抽出那柄象牙扇子,打开扇了扇。大概觉得天气还冷,装得过了,又合起来。 明微看着他的动作,不易察觉地笑了下。 他虽否认,但她却知道自己没说错。 命师虽然不以看相算命为业,但不代表她不会。 江湖术士最喜欢在看相测字的时候,用似是而非的说辞说破你的心事。这么一来,骗钱就更容易了…… 何况,她是有真本事的。 先让他惊讶一把,心防一松,接下来想说动他就容易了。 那边,杨公子盯着她瞧了又瞧。 “看得这么入神,觉得我很好看?”明微冲他一笑。 杨公子也笑,探身过来,用扇子挑起她的下巴,轻佻说道:“是啊!本公子在想,明姑娘生得这么美,又这么有本事,要长长久久留在身边才好。” 明微默了默:“杨公子。” “嗯?” “你既知我是孤魂附体,难道没想过,也许我本尊是个五大三粗的大汉?没事抠抠脚,然后用刚抠过脚的手拿东西吃……” 杨公子火速收回扇子,脸色发青。 明微有一种报复成功的快感,正想乘胜追击,阿绾进来了。 “公子。” “什么事?”杨公子脑子里还回荡着抠脚大汉四个字,总觉得周身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阿绾附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明微就见,杨公子的脸色沉了下来。 “确定?” 阿绾点点头。 他挥手让阿绾退下,看着明微,似在思量什么,许久没有说话。 明微看他神色,心里一咯噔,有不好的预感。 但她没有问,莫名有些害怕。 杨公子终于开口了:“明家,出事了。” 明微等着他的后文。 杨公子想了又想,最后长叹一声,道:“我让阿绾送你回去吧!” 第049章 缘浅 049章 缘浅 马车在角门停下,阿绾先前下了车。 明微坐在车中,不自觉扯着衣袖。 “小姐。”素节有些心慌。 明微哪里顾得上安慰她,她心中沉沉的,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杨殊昨天还不肯冒险放她走,知道明家出事,就干脆利落地放她离开。这说明一件事:明家出了这件事,他就不必担心她会通风报信了。 什么样的事,可以给他这样的保证? 不多时,阿绾过来唤她:“明姑娘,已经安排好了。” 明微下了车,与素节换了轿,避着人悄悄回了余芳园。 今日的余芳园特别安静,以往来来往往的仆妇,俱都不见了踪影。 明微下轿,第一眼就看到多福,眼睛红红的,才哭过的样子。 “小姐!”看到她,多福扑上前,又流下泪来。 明微一颗心沉得不见底,听得素节连声问:“发生了何事?你哭什么?” 她没等多福回答,抬脚便往明三夫人那边走去。 深一脚浅一脚,不长的一段距离,竟然觉得走了好久。 明三夫人的屋子,却站满了人,几位夫人低低说着话,丫鬟仆妇们抹着眼泪。 见明微游魂一般进来,正在垂泪的冰心大叫一声:“小姐!” 然后就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便像油里溅了火星,一屋子都哭起来,顿时悲声大作。 “小七!” 二、四、六三位夫人都在场,见她过来,纷纷站起。 二夫人上前,将她揽住:“好孩子,你别来看,先回屋去,乖。” 四夫人也道:“多福呢?快些来带你家小姐回去。” 明微立住不动。 二夫人试图将她往外带:“这里乱,你先回去,听话。” 然而,她脚下好似生了根,二夫人根本推不动。 “让开。”她轻轻道。 二夫人被她扣住手腕,不见她如何使力,人便被轻轻巧巧地推开。 “小七!” 四夫人也来拦,可明微步子一错,便越过她了。 “小姐!”童嬷嬷就守在床前,一张老脸涕泪纵横。 明微在床前站定,垂下视线。 明三夫人就躺在那里,闭着双目,好像睡着了似的。 那张娇媚明艳的脸庞,带着扭曲的青紫,失去了生气,像一座雕塑。 明微慢慢跪下来,握着明三夫人已经冰凉的手,轻轻贴在脸庞上。 她想起昨夜自己才说过的话。 这一世,她睁开眼便承了她的怜爱,注定她们有母女亲缘。 谁料到还是没有。 还是这样,短短月余便失去了。 犹记得,她懂事后,曾经问师父,为何她没有母亲。 师父说,这世间人与人的相聚,都是一个缘字。有些人相伴久一些,便是缘分深厚些,相伴短一些,便是缘分浅薄些。 父母子女、夫妻爱侣、知音友人,无不如此。 她只是相较别人,亲缘淡薄些。 在明七小姐的身体里复生,她还以为,这一世终于有了更深厚的亲缘。 结果…… “夫人。”童嬷嬷嚎啕大哭,“您睁开眼睛看看啊!您怎么就舍得把小姐丢下,一个人走了!” 明微抬起头,看着明三夫人颈间深深的勒痕。 “嬷嬷。”她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昨天晚上,娘还好好的,为何忽然投了缳?” 明明她离开前,明三夫人还想着,这一趟完事,就带她去京城,母女俩好好过活。 明明那样心存希望。 明明还挣扎着求生。 为什么忽然会寻死? 童嬷嬷听得她问话,将愤恨的目光投向六夫人。 六夫人不自在地撇开头。 二夫人一见不好,连忙喝止:“童嬷嬷!三弟妹灵前,不要胡说!” 童嬷嬷冷笑:“奴婢还什么都没说,二夫人怎知道是胡说?天理昭昭,不做亏心事,又有何说不得?” 四夫人见状不妙,马上叫心腹嬷嬷:“余嬷嬷,三嫂才去,屋里乱糟糟的像什么话?快些叫她们做事去!” 余嬷嬷领会,将屋里的丫鬟仆妇俱都驱走,又叫来余芳园的管事娘子,叫她们有事可做——治丧的事情多着呢! 转眼,屋里便只剩几位夫人、明微和童嬷嬷,连冰心素节和多福,都被拦在外面。 二夫人来劝:“小七,伯母知道你骤然失去至亲,十分伤心,但这事委实是阴差阳错,怪不得人……” “二夫人这是替谁平事?”童嬷嬷尖利的声音打断了她,“这般急着撇清关系!” 童嬷嬷是明三夫人的奶娘,与普通仆妇不同。二夫人原不想与她争执,然她几次出言不逊,便也恼了。 “童嬷嬷,这又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三弟妹都去了,再说起来,难免伤她名节。何况小七在这里,她一个姑娘家,这话是好拿到她面前说的吗?” 童嬷嬷只是冷笑,寸步不让:“小姐是夫人亲女,夫人死得不明不白,怎能不叫她知道?若是就这么糊涂过去,日后旁人听了风言风语,小姐该如何为母亲辩驳?” 二夫人皱着眉头:“怎么就不明不白了?童嬷嬷,我知你十分伤心,但这话……” “二伯母。”明微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 她将明三夫人冰凉的手小心地放进被中,站起来,看着眼前三位长辈。 “我娘究竟怎么死的,真相摆在那里,不会因为旁人几句话,就变了样子。她生我养我,爱我一世,难道不该叫我知晓?若是连母亲之死,都可以含混过去,那我枉生为人。便是她的死有伤名节,那我也该认。她是我母,是好是歹,我都要认!” 二夫人一怔:“小七……” 她印象中的明七小姐,还是那个傻呆呆的痴儿。后来说好了,也只觉得她说话变得有条理。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并不清楚。 现下见她态度如此强横,说话又占着理,顿时失语,不知该怎么回她才好。 治丧之事,虽是她出面,可这家里,真正做主的人不是她啊! 正在为难,外头传来丫鬟们的声音:“老夫人!” 屋里众人向门口看去,却见明老夫人来了。 她身后跟着二老爷和四老爷,中间夹着个人。 定睛一看,却是六老爷! 第050章 悲痛 050章 悲痛 几位夫人忙出了内室,到正堂给明老夫人行礼。 明老夫人目光扫过,沉声道:“老二媳妇,不用为难了。这事该让小七知道,便叫她心中清楚。” 二夫人松了口气,答应一声:“是。” 明老夫人往正中一坐:“童嬷嬷,说吧!” 童嬷嬷抹着泪,说道:“夫人昨晚睡得不好,便要去供堂坐坐,给玄女娘娘抄经。一直到四更,夫人看冰心太困,就让她先去睡了,说困了自会去休息。到了早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风言风语,说六老爷受伤是夫人刺的,那晚六老爷进的是余芳园。” “奴婢骂了传闲话的仆妇,没有多理会。谁想中午听到消息,六夫人去老夫人那里闹了一场……” 众人都看向六夫人。 六夫人垂下头,一言不发。 “闹的什么奴婢不清楚,只这流言传得更过分,竟然就人尽皆知了。奴婢觉得不安稳,去供堂寻夫人。叫了半天没回应,奴婢进去一看,夫人已经……” 童嬷嬷再次大哭。 明微神情淡漠。 从进来,她就没掉过一滴泪。 昨晚的事,自然不好放在大家面前说,童嬷嬷这些话,听在她耳中,便是另一个情形。 明三夫人醒来,发现她留下的字,心里不安,就到供堂去。 后面便如童嬷嬷所言,传了流言出来。 这边说完,六夫人“扑通”一声,在明老夫人面前跪了下来,深深垂下头:“这事是儿媳的错。一时按捺不住,竟然闹到母亲面前,叫人信了三嫂失贞的流言。三嫂虽是自尽,却是儿媳以言杀人。犯下这样的大错,儿媳再也没有脸面为明家妇,故而自请下堂,以偿三嫂清誉。” “不可!”二夫人脱口而出,在众人目光下,略收了收,说道,“三弟妹去了,六弟妹又自请下堂,外人会怎么想?总不好叫三弟妹走了,还被人挂在嘴边闲话吧?便是要罚,也另外想个不引人注目的。” 顿了下,她也在明老夫人面前跪下:“这事儿媳也有错,没有约束好下人,竟然叫他们传了流言。是儿媳管家不当,请母亲重罚。” 两位妯娌都请罪,四夫人一看这情形,也跪下了:“西院是侄媳在当家,让人把流言传进余芳园,是侄媳的错。” 二老爷目光一扫,沉声道:“你们便是有错,也是小错。真正的罪魁祸首在这里!” 说完,他往六老爷腿窝里一踢,六老爷“扑通”就跪下了。 此时的六老爷,憔悴得不成人样。 但见他双目无神,眼睛下挂着大大的眼袋,整个人瘦了一圈,哪还有半点原来的英武? “都是这个混帐惹的事!”二老爷义愤填膺,“要不是你灌了猫尿,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来?身为弟弟,对寡居的嫂嫂不敬,这是其一。欺凌年幼的侄女,这是其二。都是你犯的错,却叫三弟妹丢了一条命!叫小七孤苦无依!老六,这错你认不认?” 六老爷垂着头,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二老爷气极,冲外面喊:“大兴,拿家法来!” “是。”一个男仆飞快地送来藤条。 二老爷冷声道:“老六,父亲已经去了,大哥在京城,我这当二哥的管教你,你服不服?” 直到这时,六老爷终于吐出一个字:“服。” “好,既然你服,那就受家法吧!” 六老爷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二老爷挥起了藤条,重重地抽在六老爷背上。 六老爷闷哼一声,本就穿得不厚,立时渗出了鲜血。 明老夫人闭上眼,将头扭到一旁,十分不忍的模样,却又咬着牙不出声,似乎打定主意让六老爷受到教训。 没有人出声,只有一声声沉闷的抽打声,以及六老爷的呼痛声。 六老爷的背上,渗出来的鲜血越来越多,将藤条也染红了。 终于,六老爷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老爷!”六夫人惊呼一声,便要爬过来。 “老六媳妇!”明老夫人喝了一声,仍然扭开头,语气却坚决,“该他受的,打死了也得受着!” 六夫人痛哭出声。 二老爷又抽了几下,终于停了,语气既悲且痛:“祖父在时,曾立下家规,若有子孙犯下大错,鞭三十而逐出家门。念在你妻弱子幼,自己又成了废人,逐你出门妻儿无着,暂时将你留下。但是从此以后,你就别想出院子了。” 明老夫人这时才回过头,老眼里泪花闪闪:“怪我,都怪我没把他教好……” 老夫人一哭,众人便都大哭起来。 二老爷将藤条一丢,也“扑通”跪下了,自责极了:“父亲已去,大哥不在,我这个二哥没有负起教导约束之责,此事我亦是难辞其咎!请母亲责罚。” 屋里跪了一地,四老爷便也默默跪了下去。 只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埋下了头,看着也是极愧疚的样子。 此时此刻,正堂只有两个人还站着。 一个是明微,一个是童嬷嬷。 从六夫人开始说话,明微就一声不吭。 看着几位夫人一个个请罪,看着六老爷被打掉半条命,看着二老爷痛心疾首,看着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悲痛。 童嬷嬷也站着,小姐不跪,她就不跪。 “小七,小七!伯祖母对不起你!”明老夫人泪流满面,向她伸出手,“伯祖母没教好你六叔,害了你们母女啊!” 明微仍然站着不动,面上一丝表情没有,眼睛里一滴眼泪没有。 这多少让这出戏有点不完美。 二夫人擦着眼泪:“这孩子怕是吓到了。母亲万万保重自己,三弟妹已经去了,还需要您看顾着小七,让她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明老夫人什么话也没说,面上却是老泪纵横。 “老爷,老爷!”六夫人忽然大喊出声。 二老爷伸手一探,面色变了:“老六!老六!” 四夫人看了眼一声不吭的四老爷,张了张嘴,说道:“先给六叔治伤吧!流了这样多的血,怕是会没命!” “是啊!”二夫人也道,“咱们家不能再出人命了。” 几人一阵劝,明老夫人终于点了头:“先把他抬下去吧。这孽障!我恨不得没生过他!” 说着又哭。 一屋子人,要么跟着哭,要么跟着劝。 到底把这场戏接下去了。 第051章 险恶 051章 险恶 哭了一阵,二夫人道:“母亲年纪大了,又哭了一场,怕是身子撑不住。四弟妹,有劳你陪着。” 四夫人低声应是。 又看着六夫人:“六弟妹,你的错自有母亲去罚。现下六叔伤得这样重,你且先照顾他吧,没事就别出院子了。” 六夫人也哭着应是。 “小七。”明老夫人却抱着她哭,“这事是叔伯们对不起你,伯祖母定会给你个交待的。你要哭就哭吧,不要这样子,叫人看了心疼!” 明微终于有了反应,只见她睫毛动了动,轻声道:“我想与我娘多呆一会儿。” “好,好!”明老夫人连声答应,“童嬷嬷,你在这里照应着,不要叫她哭伤了身子。其他人都退出去,叫她们母女好好呆一会儿,全了今世的情分。” 众人纷纷应是。 明老夫人先被扶回去。 接着,六夫人伴着伤得血淋淋的六老爷抬出去。 二老爷和二夫人一同出去料理后事,内院外院都有得忙。 四老爷呆呆站着没动,面上一片僵硬。 “老爷?”四夫人小心探问,“我们也去帮忙吧?总得让三嫂风风光光地走。” 半晌,四老爷动了动嘴唇:“哦。” 原本风流俊逸的脸庞,一片灰败。 四夫人咬了咬唇,面露痛苦,但只一瞬,便消失了。 人都走光了,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小姐?”童嬷嬷虽然伤心,但看明微这样,更加担心。 明微闭了闭眼,终于吐出一口气。 “真是好精彩的一出戏啊!”她喃喃说着,忍不住笑了一下,“娘若知道,会不会觉得受宠若惊?她的死,竟能劳动一家子,凑出这么一台大戏。” 童嬷嬷听着这话不对:“小姐,您在说什么?” 明微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转身进内室。 她坐到床前,握着明三夫人的手,问的却是童嬷嬷:“现在他们都走了,嬷嬷,你就说一说实情吧!昨晚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是留了信,叫母亲好生等我回来吗?” 说到这个,童嬷嬷又哭了:“小姐!你怎么胆子就这样大?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为何今日回来得这样迟,该不会……” “没事,我没出事。”明微果断截了她的话,“我还没回来,娘先出了事,看来我昨晚替她去的事,二伯已经知道了。” “真的没事?”童嬷嬷再三确认。 “没事。”明微道,“先说娘的事。” 童嬷嬷含泪点头:“昨晚夫人醒来,我们才知小姐替了夫人去。夫人忧心极了,又不敢叫人知道,便去供堂等着,说玄女娘娘会保佑小姐的。” “夫人进了供堂,大约到四更,便让冰心去睡。说自己要是困了,就在那里休息,等小姐回来,再悄悄替回来,不要声张。” “到早上,奴婢去供堂瞧了瞧,见夫人和衣睡在床上,就没敢打扰,退了出来。之后便听到流言,然后六夫人闹了一场,弄得人尽皆知。” “一直到中午,小姐迟迟不回来,奴婢就急了。赶去供堂一看,夫人就……就吊在房梁上了!” 童嬷嬷痛哭出声。 明微闭了闭眼:“娘听到那些话了?” 童嬷嬷忍着悲痛:“奴婢发现夫人悬了梁,就叫冰心去查了。说是早上有两个丫头,在供堂外面说了这事。” 明微又问:“那两个丫头呢?” “没找出来。”童嬷嬷拭着泪,“偏巧今天要整治花木,早上园子来了不少人,流言也传得特别快。” 明微点点头:“也就是说,自从四更后,没人与母亲对过话。” 童嬷嬷听出她话中别有含义,忙问:“小姐,您是说……” 明微只问:“嬷嬷,我娘是你奶大的,虽是奴,但也称得上养母。都说母女连心,我且问你,你觉得我娘是会自尽的人吗?” 童嬷嬷一怔。 “母亲这些年的遭遇,我已知晓大半。”她轻声说,“被六叔欺凌,又让二伯逼着应酬那些人。就这样,她都没寻死,现下我好了,你觉得她会因为几句风言风语就寻死吗?” 童嬷嬷醒悟过来:“小姐好了以后,夫人心心念念,想带小姐去京城过好日子,怎么就突然寻死了?” “对,怎么就这么突然?”明微静静道,“她这些年吃了多少苦,这样都忍下来了,为什么就要熬到头了,反倒寻死了?” “难道……”这猜测太可怕了,童嬷嬷都要站不住了。 “再者,六婶是什么样的性子,嬷嬷比我清楚。听说她十分软弱,根本管不住六叔,连屋子里那些莺莺燕燕,都要伯祖母时不时去清理。这样的六婶,怎么会突然跑到伯祖母那里去闹?” 童嬷嬷道:“毕竟这事太……或许是六夫人一时气愤?” “当然,这也是一个可能。”明微继续道,“闹也就闹了吧。为何流言一下子就流传开来了?六婶娘去伯祖母那边闹的时候,伯祖母就不知道这事不得张扬,应当闭了院门吗?” “这……” 明微接着说:“还有二伯母,这些年管家有方,仆奴行止有度,何时出过这样的差错?便是叫人看见,才半日的功夫,怎么就满府的人都知道了?到底是无意传的,还是刻意传的?” 童嬷嬷惊骇得摇摇欲坠。 “人心险恶,比世间任何妖鬼都可怕。”明微低喃,看着无知无觉的明三夫人,“你永远不知道,人心会险恶到什么程度,连底线都摸不到。” 童嬷嬷扶着床,眼泪一串串地落:“夫人,难道夫人的死……” “别哭,嬷嬷。”明微轻声道,“现在还不是放纵自己伤心的时候。看看,这事情做得多完美。家丑不可外扬啊,他们都做到这个程度了,连六叔都打了个半死,还能怎么样呢?难道叫我这个小辈,去逼长辈死吗?” 她闭上眼,干涸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额上的青筋却浮了出来:“可为什么他们不能死!做了恶事的人,为什么还能好好活着?因果报应,便是善得善终,恶得恶果!” 睁开眼,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掷出来的语句,像一块块冰:“既然玄女娘娘不管,那就让该管的人来管!” 第052章 招魂 052章 招魂 明微推开供堂的门。 治丧事忙,这里无人看守。 她静静站在玄女娘娘面前,仰头看那根吊过明三夫人的房梁。 阿绾从外面进来:“明姑娘,您这边若是无事,奴婢就回去向公子复命了。” “别急。”明微走到两方小凳前坐下,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阿绾姑娘若是没有急事,先陪我说说话吧。” 阿绾站着没动:“阿绾只是个奴婢,虽然公子厚待,但许多事做不得主。” 明微笑了笑,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冷茶:“你想太多了。我若求人办事,只会直接求你家公子去,何必多此一举。” “……”阿绾想,如果不是她刚刚经历过亲人逝世的惨痛,自己一定扭头就走。 这不是在嘲,求她没用吗? 虽然她自己也是这么推托的…… 阿绾最终还是在她面前坐下了。 明微搁下茶杯。 隔夜的冷茶,难免带了苦涩。茶叶里的味道,全都被浸泡出来,香味俱散而涩味更浓。 让人格外清醒。 明微没给她倒茶:“这茶不好待客,请恕我失礼。” 阿绾淡淡道:“无妨。明姑娘想说什么,阿绾洗耳恭听。” 明微又饮了一口冷茶:“杨公子应当不知,明家打算送去的,本是我母亲,而不是我。” 阿绾没有接话,但眉毛惊诧地扬了扬。 不用她开口,明微已知她的意思:“我母亲固然不年轻了,可她风情容貌,犹胜于我。” 阿绾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那倒是个美人了。” “是啊,美人。”明微又仰头看着房梁,“她这一生,就错在这一个美字。” 因为美,而被叔伯惦记,因为美,又被逼迫做那肮脏事。 “我初知此事,竟不敢回想她遇到过什么事,又如何熬过这十年。阿绾姑娘,如果你是她,会怎么做呢?” 阿绾静了静,方道:“或许会活不下去吧。又或者变得麻木,只想活下去。” 明微低低笑了声:“这世间事,如果到了只论活不活的地步,便已是身在深渊了。死了需要勇气,活着亦需要勇气,竟让人分不出哪一个更好。” 阿绾静默不答。 “我不曾问过她,可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明微喃喃道,“她不敢死啊!如果死了,留下女儿怎么办?谁会担心她吃不饱穿不暖?谁会照顾她一生一世?谁会让她活得像个人?” 直到这时,阿绾才从她眼中看到了闪闪的泪光:“一个痴儿,如果没有人照料,可能活得连猪狗都不如。所以她不敢死,宁愿身堕地狱,也不敢死。” 那颗眼泪终于还是没落下。 这个时候,阿绾觉得自己格外地冷漠。 大概是因为,这种黑暗,她已经见怪不怪了吧? 公子说,这位明姑娘很厉害,可她怎么觉得,她有点天真呢?难道想凭这些话来打动她,叫她向公子说好话? 怎么可能。 如果对公子没有益处,就算她们母女再可怜又怎么样呢? 话是这么说,阿绾的眼神还是动了动。 这时,眼皮红肿的多福推门进来:“小姐……” “嗯。”明微平静地问,“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多福拿出一个布袋子。 明微先是从柜子里拿出线香,点燃了插到香炉里。 然后接过布袋,从里面摸出一把糯米,洒在供桌前的地上。 一把又一把,铺出了一层细细的米道。 做完这些,她向多福伸出手:“刀。” 多福取出一把剪刀,放到她手上。 明微便握着这把磨得锋利的剪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殷红的鲜血滴下来,落在糯米上。 直到铺了一层红色,她才将手腕递给多福,将伤口裹上。 然后,她就这样站着,定定地看着米道。 阿绾一直安静地看着,直到线香熄灭,才问:“你这是在招魂?” 明微点点头。 “结果呢?” “如你所见,没找到。” 阿绾思索了一下:“是不是还没入夜,阳气太盛?” “不是恶鬼,没那么怕阳气,避阴处完全可以现身。” “那令堂的魂魄呢?” “这就是问题啊!”明微蹲下来,仔细看着地上的米道,确定没有魂魄出现过的痕迹,“人死之后,魂魄会有一个蒙昧时期,不知自己是生是死。这个时候,有可能游荡去了别处。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它才会慢慢恢复。这段时间基本是七天,所以才有七天回魂的说法。” 明微停顿了一下,续道:“我在母亲的卧室里没有寻到魂魄,找到自尽之处,还是没看到。” “这代表什么?”阿绾忍不住问。 “不管母亲是昨天晚上死的,还是今天早上死的,这么短短的时间,应该不会游荡到别处去。” 阿绾听得心惊:“你是说……” “我不确定,”明微站起来,拍掉手上糯米的粉尘,“她的魂魄是不是被人拘走了。” “若真是如此,明家岂不是藏着一位玄士?” 明微淡淡道:“还称得上玄士,不过粗通玄术,一知半解而已。” 看那个灼魂阵就知道。 不过,就算对方只是粗通玄术,也不好对付。 因为这个世界,不是只有玄术。 世情、权势、流言……远比玄术更能杀人! 明微坐回去,又灌了一口隔夜茶。 “我母亲既死,那么我昨夜替她去信园的事,就已经不是秘密了。倘若我昨夜便回,等待我的,就不会是这么大的阵仗。一个孤女而已,收拾起来还不容易。” 她顿了下:“应当是他们发现,我一直到中午都没回,生怕牵扯到杨公子,才演出这么一场大戏。” 阿绾皱了皱眉:“你想叫我转告公子?” 明微淡淡笑了:“放心,我现在不会叫他出手。只要你帮我转告他,请蒋大人上门吊唁就行——开国名相南乡侯之后,蒋大人登门一回,不算屈尊吧?” 阿绾道:“公子并不亏欠于你。” “东宁官员关系庞杂,他来了这么久,可曾找到突破点?你告诉他,蒋大人如果上门,我愿意做这样一把匕首,将他们的关系网,撕出一个突破点!” 明微搁下茶杯,沉声说道。 第053章 心灰 053章 心灰 东院。 二老爷吩咐完诸多杂事,进了老夫人的院子。 看到他过来,明老夫人睁了睁眼,伺候的丫鬟仆妇便退下了。 “怎么样?”老夫人的样子有些憔悴,中气也不足。 二老爷轻手轻脚,躬身站着:“大夫已经来给六弟看过了,伤得有些重,怕是几个月都下不了床了。” 明老夫人忽然就将手中的茶盏全都砸到二老爷身上了。 “你们兄弟是要我不得好死啊!”她怒声斥了这一句,老泪就下来了。 二老爷顾不得一身的水,连忙在床前跪下,语气诚挚至极:“这一切都是我们兄弟的错,还请母亲保重好身体。” 明老夫人眼泪涟涟,指着二老爷却气得说不出话来。 “母亲,母亲!”二老爷一看不好,忙去抚她心口,却被明老夫人一把推开。 “你们能,你们太能了!”明老夫人缓过气来,压着声音骂他,“这么多年,把我瞒得死死的,还以为除了老六那个不争气的,个个都出息。是啊,你们出息,太出息了!这种事也敢想!要是你爹还在,不打断你的腿!” 二老爷一声不吭挨着骂,到此时才抬起头:“母亲,您可记得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明老夫人没好气:“他命短,有什么法子?” “说二叔命短还有道理,父亲向来身体康健,怎么就命短了?”二老爷阴沉着脸,“父亲是郁结在心,才会早早去了的。自从祖父被逼自尽,父亲就没一天有过笑脸,根本就是气死的。” 明老夫人靠在床头,气得直抹泪:“你怎么敢这样想?你祖父是自己做了错事,再加上身体被丹药蚀坏了,才会去世的。为顾全你祖父的体面,先皇都没有追究!你怎么就敢这样不敬!” “这大齐江山有我明家的功劳!”二老爷声音压得极低,却寸步不让,“祖父为他耗尽一生心血,父亲和二叔也是早早为他奔波辛劳。他凭什么因为一个小错,就叫祖父一世英明毁于一旦,叫父亲郁郁而终?” “你、你……”明老夫人惊得不轻,颤抖的手指着他,竟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她才问出一句:“你们兄弟,都是这样想的?” 二老爷跪在她面前,嘴唇紧闭,但脸上神情,无疑证实了这句话。 明老夫人闭上眼,老泪纵横:“冤孽!我养了你们这么多年,竟不知你们一个个如此无君无父!” 二老爷道:“何为君?他翻脸无情,算得有道明君吗?” “住口!”明老夫人厉声喝止,“你堂而皇之说出这种话,就不怕被人听到?” 二老爷闭了嘴,深深低下头。 明老夫人见他如此,更加失望。 “便是如此,你们为何要去逼迫老三媳妇?这般无视伦常之事,你们怎么做得出来?咱家难道买不起一个美人吗?” “这事,实属意外。”二老爷低声解释,“是老六他喝醉了酒,做下那等事。正好郡王那边……” “算了算了,你别说了,”明老夫人打断他的话,“这些事,别说来污了我的耳朵!” “……是。” 明老夫人道:“老三媳妇的死讯传去京城,纪家必然会来人。到时候,你们就让小七随她舅舅走吧!” 听她语气软下来,二老爷松了口气:“母亲放心。小七是我明家骨血,不会叫她吃亏。” “你还敢说!”明老夫人听得这话,又生怒气,“若不是你们弄了这么一出,小七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怎么会去信园那种地方?现下还不知道她怎么样,我连问都不敢问!只希望她舅舅看在她娘的份上,不要追究这事。” 二老爷低声下气请罪:“是儿的错,母亲不要生气。” 明老夫人心灰意冷:“只盼我死得早一些,不要叫我看见家破人亡。” “母亲……” 明老夫人摆摆手:“不必说了,你去吧。” 而后转开脸,不想与他搭话的样子。 二老爷行了个礼,起身匆匆走了。 明老夫人自嘲地笑了声:“我到底养了一群什么样的孩子?” …… 二老爷回到小院,那边心腹来报:“阿绾姑娘回去了。” “她临走前可有说什么?” “没有。” “那神色是否有异常?” “也没有。” 二老爷点点头:“你去吧。” “是。” 心腹离开了,二老爷进入那个房间。 家里人都以为,这是他的书房,没人知道,其实住了另一个人。 他一进门,就见那人坐在书桌后,背对着自己。 “小七到底有没有事?”他问,“隔了一夜才被送回,是否杨公子那边……” “还不知道。”二老爷道,“现下小七情绪非常不稳,我不敢叫人去探问。” 那人就道:“命人多盯着她一些,如果有异常,马上告诉我。” “这是自然。”二老爷顿了一下,“你还疑心她?” “不得不疑心。”他说,“当初不是没给她招过魂,可还是没治好她。怎么病了一场,忽然就好了?还懂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可现在出了这样的差错,”二老爷眉头拧得死紧,“万一杨公子插手怎么办?” “看着办吧!”他道,“送她回来的人,不是已经离开了吗?不要叫她联系到外边的人。看好了,等风头过了,再处置她。” “嗯。”二老爷想了想,还是说了,“我看你想多了。若不是亲生母女,她怎会这般上心?这样的事,都肯替了去。” “但愿吧。”他语气有些低落,“不管有没有问题,都看好了。她现在知道我们的秘密,手里还有那枚金簪,绝对不能出差错。” “我知道了。” “今日治丧,想必事情极多。老四那边靠不住,你去忙吧。” “好。” 二老爷走了。 良久,这个暗室里的人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逸出一声苦笑。 “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屋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回答他。 “我也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一世,是我对不起你,来生不管你要报冤报仇,我都认。” “但是现在,不管谁都不能阻止我!” 第054章 守灵 054章 守灵 “七小姐,可要起身?” 和衣而卧的明微从床上坐起,看着进来的这个丫头。 她记得,这是二夫人的心腹丫鬟,叫秋雨。 “多福呢?” “多福方才在路上摔了一跤,这几天有些不便,二夫人命奴婢来服侍七小姐几日。”秋雨含笑道。 明微扯了扯嘴角:“冰心和素节不会也摔跤了吧?” 秋雨回答:“三夫人马上入殓,两位姐姐原是贴身服侍的,有许多事要忙。” 明微不再问话,起身洗漱,换上孝服。 秋雨给她挽了丧髻,披上麻衣,饰物则一个没戴。 瞧她通身素白,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秋雨不禁道:“七小姐生得真好……” 话只说了半句,见她神色忽然一厉,秋雨惊了惊,马上道:“奴婢说错话了,七小姐不要生气。” 明微忽然一笑:“你夸我,我怎么会生气呢?” 秋雨被她笑得心里毛毛的,不敢再说话。 “灵堂好了吗?” 秋雨连忙回答:“已经搭好了。” 明微点点头:“你去厨房取些粥来,吃饱了我好有力气守灵。” 秋雨心想,这七小姐真是淡定,这时候还记得进食。 孝子贤孙,不应该“三日不食”“寝苫枕块”“匍匐痛哭”才显出自己孝顺哀痛吗?就算现下守孝不再严格遵从古礼,她这样不哭也不哀,叫人怎么看? 但她不是余芳园的丫鬟,自不会多事,只应道:“是。” 秋雨出去吩咐小丫头了,明微闭目养神。 多福好端端的怎么就摔了跤?这分明是明家故意安排的,好叫秋雨来监视她。 原因不用说,她昨夜替明三夫人去信园,这丑事已叫她知晓,担心她这头泄了家丑。 明微摩挲着怀中那枚金簪。 既然明家要监视,那就监视吧。 以为这样就能安枕无忧么?且让他们做一会儿梦。 不多时,小丫头提着食盒来了。 家有丧事,自然没有大鱼大肉。明微就着一碟子酱瓜吃完梗米粥,再次理好衣裳,去灵堂守灵。 短短一日,明府入目一片白色,将春光都冲淡了几分。 明微踩着清晨的露珠,走到那岔路口,略停了停,看向尽头那株柳树。 她的法力恢复了些许,清楚地看到那个凶物身上,血气淡去不少。 差不多了,现下放出来,她已经有能力制服。 “七小姐?”秋雨在身后催促。 明微继续往前走。 到了灵堂,二夫人立刻放下手头的事,过来嘘寒问暖:“怎么起得这么早?昨晚你就没怎么睡,到四更才去眯了一会儿。你年幼体弱,又伤心过度,守灵是费力的事,千万不能马虎。” 又问秋雨:“可取了粥给七小姐用?再吃不下也要吃一些,不然哪有力气哭?” 秋雨不好说,七小姐胃口好得很,连吃两碗才停,只能道:“夫人放心,七小姐用过粥了。” 明微施了一礼,淡淡道:“二伯母也没怎么睡,这一日一夜忙得脚不沾地。我身为子女,岂可怠惰?母亲已经去了,还能见慈颜几日?” 二夫人听得拭泪:“你这样孝顺,你娘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明微既不言语,也不跟她一起哭,就那样站着,神情淡漠。 二夫人不免在心里嘀咕,这小七,虽说好了,但瞧着还是与常人有些不同。看她这样,不是不哀,面上却显不出来。大约这痴傻之症,还有些许残留吧? 没有回应,想上演一场哀绝痛哭的戏也不成了。 二夫人只得收了哭声,道:“秋雨,你好生服侍七小姐,莫要叫她累着。” 又嘱咐了好些话,才又忙自己的事去。 二夫人一走,明微便走到灵前跪下。 她也不哭,就那样一张一张往火盆丢纸钱。 日头渐高,与明家亲近的人家纷纷登门吊唁。 见到这位从不在人前现身的七小姐,少不得窃窃私语。 先前只知道,这位七小姐心智不足,有痴愚之症。虽然听说好了,但多半只是挂在嘴边当个奇谈说一说。 没想到真人是如此模样。 上了年纪的,不免想到当年那位蕙质兰心的纪家姑娘,感叹一番红颜薄命。 明三夫人的死因,多多少少有风声传出来。只是来吊唁的人家多半相熟,自不会提起。 丧事就这么顺顺利利地进行着,让二夫人松了口气。 …… 信园里,杨殊半躺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手里拿着一卷书,似乎在用功,仔细一看,上面却是一幅幅图画。 这是坊间流行的画册,多画少字,多数讲的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故事。 “她这么与你说的?”杨殊一边翻着画册,一边问正在削果皮的阿绾。 “是。” 杨殊探头过去,就着阿绾的手,咬下一块果肉。 阿绾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便问:“公子应不应?” 杨殊挑了下眉:“你居然会关心这件事?” 阿绾笑了笑:“觉得有点意思。” “哪里有意思?” 阿绾用签子叉了块果肉,放到口中慢慢咀嚼。吃完了,才道:“家丑不外扬,便是明家再丑恶,捅到外面去就不对了。这是约定俗成的宗族规矩,她要真这么做了,便是真为明三夫人报了仇,恐怕也要受尽天下人非议。” “可她不是真正的明家小姐……” “那又怎样?她披着那身皮呢!凡尘俗世,谁能脱得了世情?就算出了家,方外清净地也要论资排辈,谁愿意与一个连家族都能捅一刀的人相交?” 杨殊听得笑了:“听你这话,很不看好她啊!” 阿绾道:“她这样以卵击石,奴婢怎么可能看好她?”想了想,加了句评语,“看着聪明,实则愚蠢。” 杨殊道:“她是个玄士。” 阿绾不以为然:“玄士也在红尘中,就说那玄都观,为了观主之位争了多少年?原先那个观主,不就是因为这种说不出口的事被人整下台的吗?这是人心!” 杨殊鼓了鼓掌,没什么诚意地夸奖:“说得好有道理,阿绾好聪明!” 阿绾呸了一声:“这样阴阳怪气的,您还不如不夸。” 杨殊哈哈一笑,吃完盘中最后一块果肉,说:“叫阿玄过来吧。” 阿绾的动作停顿住,向他看去:“公子这是答应了?” “就像你说的,挺有意思。”杨殊抖了抖手中画册,“我都闲得看这玩意儿了,听她一回也行。说不准,真给我们找出一条路来。” 第055章 情理 055章 情理 雷鸿走进后衙。 “大人。” 蒋文峰正埋首案牍。 东宁的沉年旧案,翻阅起来是个可怕的数字,这些天他就住衙门里,只要醒着,不是翻看卷宗,就是审案,勤勉得让人无话可说。 初时,吴知府还担心他插手地方事务,盯了好一阵,见他果真只查案,就盯得没那么紧了。 蒋文峰手不释卷,口中问道:“你出去见阿玄了?是有消息吗?” “是。”雷鸿将杨殊的话转述了一遍。 蒋文峰顿了顿,搁下手中卷宗:“便是那位茶寮见过的明姑娘?” “是的。”雷鸿又补充,“前天属下去信园,也见到她了。” 这句话什么意思,不用解释,蒋文峰自然明白。 他思索道:“明家有丧,本官去一趟倒是无妨,只是,公子所言之事……让一个正处于丧亲之痛的小姑娘,去做这种事,未免不厚道。” 雷鸿道:“阿玄说,公子疑心她母亲之死有隐情,她极有可能想向大人鸣冤。” 杨殊没说明微身份的特殊之处,蒋文峰自然将她当成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 蒋文峰皱了皱眉:“若是如此,恐她处境更难。一个小女子,未曾许嫁就丧父丧母,叔伯宗亲可以决定她的前程。她母亲身处深宅大院,若是死因有异,只能与明家有关。她告了宗亲,岂能见容于世?” 雷鸿笑道:“大人又悲天悯人了。若是她母亲当真死因有异,难道叫她默不作声?那岂非枉为人女?” 蒋文峰端起半凉的茶,也笑道:“你啊,总是这么嫉恶如仇,恨不得世间黑是黑白是白,善恶分明。可是,哪有这么容易?本官审案这些年,最难的从来就不是案子,而是案子以外的东西。” “当年本官为县令,曾经接过女告父的案子,那女子无论情法理,都十分充分。那时本官年轻,如你一般义愤填膺,直接就判了。结果那女子,虽然赢了官司,但几天后就跳了河。” “大人……” 蒋文峰抬掌,继续说下去:“我不是不想给她伸冤,而是,不能只管伸冤。总不能判了案子,反叫她活不下去吧?” 雷鸿被他说得愤慨:“既然情法理都占,为何要叫受害者承担恶果?” 蒋文峰笑笑:“这就是难题啊!” 他手指搭着杯沿,默默思索。 雷鸿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大人,即便如此,您也去一趟吧。若是死因有异,尸体停放久了,线索就更少了。再者,我若是她,就算真有什么恶果,也不能让母亲含冤。大不了,她说的事,不要叫她做就是了。” “别急。”蒋文峰道,“去自然是要去的。只是要想法子,让她脱出来,不能担了告亲的名声。” …… 夜深了。 明晟送客回来,看到跪在那里的明微。 “小七。” 明微抬头看他。 “你累了一天了,去歇会儿吧!”他说。 “再等等。”一天没有说话,她的声音有些哑。 “听四哥的话,这样子你的腿受不了的。守灵要三天呢,你得撑住。” 明微想了想,问:“四哥用过饭了吗?” 明晟心一松,答道:“还没有,我们一起用好不好?” 明微点点头。 兄妹俩便一起去了小隔间。 明晟叫人去取饭,又吩咐秋雨:“赶紧给七小姐按按腿。” 秋雨恭应一声,半跪下来,给明微按揉。 晚饭很快送来了,仍然是米粥和小菜。 明晟一边给她夹菜,一边道:“莫要太伤心,好好保重自己,不然三伯母去了也不会安心的。” “多谢四哥。” 然后兄妹俩默不作声地用餐。 明晟看她吃了两碗才停,心下宽慰:“这就对了。守灵需要力气呢!晚上你也别跪太久,我叫阿湘来陪你,该睡就去睡。那些守孝的规矩,没有必要那么严格,孝在诚心诚意,保重身体才能叫亲人泉下安心。” 明微答应了:“我知道了。” 休息够了,明晟才放她回去继续守灵。 明微又跪了一会儿,小白蛇从外面溜进来。 “大人,您的四哥去了余芳园。” 明微眼神动了动,转头道:“秋雨,你去厨房帮我煮壶药茶,加些提神的东西。” 秋雨答应一声。 待她出去,明微轻声问:“他去余芳园做什么?” “转来转去的,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最后看了那棵凶树很久。” 明微拧了拧眉。 “不过好像没找着,就那样转了一会儿,回去了。”小白蛇想了想,“他看起来很伤心呢!差点要哭的样子。” 说到这里,明湘来了:“七姐。” 明微对她点点头:“守灵无趣,你想法子自己打发时间吧。” “没关系的。”明湘见她语气正常,松了口气,“我……我陪你一起跪。” 明微道:“这样跪累得很。” “放心吧!我跪习惯了!”明湘拍胸脯,“小事一桩。” 又偷偷拿了两个棉垫子出来,小声说:“这是我以前做的,爹要我罚跪就偷偷垫上,很有用的。” 明微心中一暖:“多谢你了。” …… 与此同时,明二老爷收到了一个消息。 “蒋文峰说明日过来吊唁,派人来告知了。”他对书案后的人说。 那人抬起头,一半的脸庞遮在阴影里:“蒋文峰?他来了东宁,不是一直在办案吗?除了第一天的洗尘宴,谁的帖都不接。” “是啊,我也没想过他会来。”明二老爷眉头蹙得很紧,“他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又断案如神,该不会听到什么风声,才有此决定吧?” 见对方不说话,二老爷更忧心了。 便又道:“要是叫他看出死因有异怎么办?叫他插手查案,定会借机将明家翻个底朝天,若是让他发现不该发现的,郡王那边……” “别自己吓自己。”那人打断他的话,“他有什么理由看遗体?看不到遗体,便是他有千般本事都没处施展。” 二老爷想了想,忽然一惊:“可要是小七鸣冤的话……她的样子一直不太对。看着很哀痛,却不哭不闹,总觉得会出事。” “别担心。”他幽幽说道,“蒋文峰早就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了。小七到底是个孩子,又是个女子,我们身为她的家人,一力反对,他也没底气一意孤行。” 说到这里,他嗤笑一声,带了几分不屑:“说到底,这是咱们的家事,就算他是青天,凭什么管这么多?” 第056章 有冤 056章 有冤 明湘陪着跪到半夜,明明已经困得不行了,还是不肯一个人去休息。 明微只得与她一起到小隔间眯了一会儿。 这两天,她心中冰冷而愤怒,恨不得将这座宅子一把火烧了。 可明晟与明湘,又让她的心多了一些温暖。 可见这世间,好与坏从来不彻底,污浊与清澈向来同行。 眼看天快亮了,她悄悄起身,在秋雨的服侍下洗漱穿衣,就着茶水吃了几个馒头。 然后趁着明湘还没醒,先出去守灵了。 今日天阴阴的,一直没出太阳。 来吊唁的人也少,亲近的人家都来过了,不亲近的也不赶在这一时。 明微听到灵棚附近,两个婆子在说话。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她听见。 “听说张家姑娘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了。” “张家?是桐县那个张家吗?” “就是他家!” “好端端的,张家姑娘为什么要去做姑子?上个月还听说,张家给她订了亲呢!” “就是这亲事闹的!唉,也是她不懂事,当初父母都去了,寄养在伯父家,无意中发现伯父用了自家的钱,竟然就嚷起来了,说要去告官。她也不想想,养她不要钱的吗?她一个姑娘,本来就没资格分家产。” “是啊!她父亲无后,家产自然是要分给族人的。” “就是这么说!伯父养着她,已是尽了责,到年纪将她嫁出去就是了。何况她的亲事还要伯父做主,怎么就敢告官?这简直就是逆亲。” “可不是吗……” 明微抬眼:“秋雨。” “奴婢在。” “你去告诉二伯母,有人在灵堂喧哗,惊扰我母亲在天之灵。” “这……”秋雨面露犹豫。 “怎么?”明微扬了扬下巴,抿紧的嘴唇带着冷酷的意味,“我母亲一去,我连处置两个下仆都不行了?” 秋雨马上道:“七小姐稍等,奴婢这就去叫夫人惩治她们!” 说着,她急步出去了。 明微露出一个冷笑。 她又不傻,自然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不过,这是为什么? 明家有这么多叔伯在,她一个失了母的孤女,照理说根本不用理会这么多,何苦用这么低端的手段来威胁。 正想着,外面忽然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却是仆役们齐齐往门口跑去,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 明微听得外院管事喊:“动作都快点!王驾马上要到了。” 王驾?祈东郡王? 果不其然,明家上下齐聚,等不多时,祈东郡王到了。 与他一起来的,还有蒋文峰。 明微听得一个温和的男子声音:“这是做什么?老夫人快起来!您是长辈,本王怎受得起?今日本王是来吊唁的,当以死者为大。” 二老爷恭敬说道:“王爷光临舍下,蓬荜生辉,请王爷到里边奉茶……” “本王说了,是来吊唁的,自然要到灵堂去。蒋大人,你说是吧?” “王爷说的是。” 于是,一群人呼啦啦往这边来了。 祈东郡王打头,紧接着便是蒋文峰,然后是吴知府……东宁的大小官员,竟然来了个齐全。 杨殊也在其中,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明微懂了,原来先前那两个仆妇的对话,就是因为这个。 她在心里嗤笑一声。 这明家,还真是小家子气,这种手段也用得出来。 “王爷,这边请。” 祈东郡王年近四十,身材继承了姜家人的高拔。 这样的姿态,便是不看容貌,也是相当具有威仪了。 他一进来,正好看到身穿孝服的明微抬头望过来,视线一对,便是一怔。 过了两息,他回过神来,淡笑道:“这位想必就是七小姐吧?当年本王与三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如今一见,仿佛时光倒流,叫人感慨不已。”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就说嘛,这明家小姐固然美貌,可王爷是什么人?怎么会失态呢? 明微跪坐在那里,低身向祈东郡王施礼,却没有开口说话。 二老爷忙道:“王爷见谅,这孩子自小与旁人有些不同……” 祈东郡王摆摆手:“七小姐并未失礼,何须赔罪?” 于是众人又赞王爷宽宏大度。 明微冷漠地听着,视线微垂,谁也不看。 就连蒋大人,也没让她抬一抬眼,好像先前向阿绾提出这等要求的,不是她似的。 阿绾扮成小厮,跟在杨殊身边,此时趁着人多,悄悄与他道:“她该不会改主意了吧?如此倒好,省得日后成为众矢之的。” 想了想,又道:“也不好,这样公子就麻烦了。” 杨殊失笑:“你先把主意想定再说,别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的。” 其实他也很好奇,明微到底会不会做。 蒋文锋以为她是为母伸冤,杨殊却知,她与明三夫人并非真正的母女。仅仅一个多月的母女缘,值得她惹上这么大的麻烦吗? 便是玄士比普通女子多了许多本事,可毕竟还在红尘中。她这么做了,日后隐患不小。 然后便是上香。 从郡王开始,一个个轮过来。 明微神情漠然,只来一个,便答谢一次。 二老爷一直盯着她。 到所有人都上完香,见她并无动作,才暗暗松了口气。 他心中不无得意,小姑娘毕竟是小姑娘,吓一吓就老实了。 “王爷,请。” 正要领众人出去,明微忽然抬头。 “且慢!” 清脆的少女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回响在灵堂中。 她看着蒋文峰,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说:“蒋大人,请留步。” 来了。 杨殊在心里一叹,说不清是喜是怜。 到底做了这个选择。 虽然显出了情义,但也给日后添了许多麻烦。 二老爷心一沉,马上转回来,斥道:“小七!大人们百忙之中抽空前来,你不要无礼。” 她嘴角提了提,露出一抹嘲弄,并不理会二老爷,只看着蒋文峰:“听说大人贴出告示,不管男女老少、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只要是大齐子民,到您面前喊冤,您都会接,是也不是?” “小七!”二老爷厉声喝道。 她傻吗?刚才都那样吓过了,就不怕和张家姑娘一样无处容身? 蒋文峰也在等。 他其实不希望这位明家姑娘亲自告发。不过,他也做了准备,如果她真的敢这么做,那他就会尽一切努力,挽回她的名声。 现在她开口了。 那就来吧。 他会全力以赴,以求配得上小姑娘这样的勇气。 “是。” 明微就向他伏下身,行大礼:“小女有冤,求大人伸张!” 第057章 发怒 057章 发怒 二老爷内心并不惧怕。 虽然明微当众喊冤,让他不悦,但是,真当他们全无准备吗? 尸身已经处理过,一应线索全都清理干净。 便是要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只要找不到线索,理便站在他们这边,蒋文峰再厉害,也只能认输。 需知,女子身家性命,皆依附家族。没有强硬的证据,状告宗亲,在世人眼中就是一桩大罪过! 她要告?好啊!就看她能告出个什么结果来! 堂内一静。 众人先看明微,再看二老爷,再去瞧蒋文峰和祈东郡王。 神情各异。 有与明家亲近的,频频向二老爷打眼色。 有与他们不和的,此时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 更多的人在心中叹息,觉得这明家姑娘大概是傻得久了,脑子转不过弯来。 她能有什么冤屈?自然是其母之死了。 听说明三夫人因为被小叔调戏,愤而自尽。 或许这明家姑娘心中不忿,才当着蒋大人的面,将此事喊破。 不过,这有什么用呢? 这不过是桩丑事,听说明家已经将明六打了个半死,便是告到官府,也不能说明家有什么过错。 反倒明三夫人的死因,要被宣扬得人尽皆知了。 如此一来,坏了亡母名声不说,自己也要倒霉。 再宽容的人家,出了个状告宗亲的女儿,都要不喜的。 何况,女子当以柔顺贞静为要,她这般行事,将来谁敢娶她? 这是自损八百,而敌方岿然不动啊! 蒋文峰笑了笑,看向祈东郡王:“王爷,您看?” 祈东郡王摆了摆手:“审案问案,是蒋大人的职责,本王只是个闲散郡王,岂敢插手?自然由蒋大人做主。” 蒋文峰点了点头。 “不过……”祈东郡王话音一转,“明三夫人灵前,一家人闹上公堂,不大好吧?蒋大人要不要稍等等,待明三夫人丧事办完,再行问案?” 阿绾冷笑一声,悄悄与杨殊道:“等丧事办完,尸身都入土了,还有什么好问案的。” 杨殊只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祈东郡王帮着明家,不是很正常么?东宁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世家,多半与祈东郡王有所牵扯。只是他表面功夫做得好,不露行迹而已。 杨殊回想皇城司查到的那些事,冷眼旁观。 蒋文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而是看向明微:“明七小姐,王爷的话,你听到了。令堂灵前,你真要上告吗?” 明微直起身,平静说道:“母亲生前,曾经教导过小女,为人做事,以心为要,其余不过表相。小女今日所求,不过一个公道,想必母亲会体谅。” 蒋文峰点点头,又问二老爷:“明老爷,你是主家,也是七小姐的尊长,你以为如何?” 二老爷哼了声,怒气冲冲地道:“孩子主意大,我又能说什么?我并非她亲父,今日若是阻了她,恐怕要落个苛待兄弟子女的名声!既然她要将家丑宣扬出去,我这当伯父的,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了!” 说着这番话的二老爷,目光微闪,暗暗冷笑。 其实,他心中并不生气,做出这个样子,不过是为了激怒明微。 她是小辈,当众状告宗亲,已经失了理。若是再被激怒而口不择言,再失了礼,这份大义明家就占住了。 这事情便是被她揭出来,只要蒋文峰找不到铁证,他再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将六老爷抬过来……瞧瞧,明家是有家丑,但他们自家就已经整治过了,谁还能说什么? 六老爷酒后无德,可他都被打废了啊! 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 蒋文峰拿他们无可奈何,等人一散,想收拾这丫头还不容易? 原先还顾忌,杨公子插手怎么办。今日一看,他不是置身事外吗?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等着看她成为众矢之的吧! 二老爷想得很好,说完这些话,便冷眼瞧着明微。 果然,不等蒋文峰发话,明微便接了过去。 只是,她说的是:“二伯说哪里话?我心中自然是尊敬叔伯的。至于这家丑……若是没有丑,又何必怕人知道呢?而若真的有丑,只管遮遮掩掩,却不去反省自身,也有失君子之道。” 二老爷心道,你懂个屁的君子之道。一个痴儿,傻傻活了十几年,不过好了一个月,就什么都懂了? “圣人有言,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他冷冷道,“便是亲人做错了什么事,你私下告知便是。我明氏书香世代,家祖名声远扬,一向严厉约束子弟。你这般揭于大庭广众,就不顾念祖宗名声?” 明微微露惊讶:“二伯说什么?您的意思是,这事是我们自家做的?” 装,你还装! 二老爷面结寒霜:“二伯知道,你心有怨怼。我们这些长辈,也怜惜你骤失母亲,难免伤心过度,行事不妥。可你这么做,将明氏声誉置于何地?” 明微若有所思:“照二伯这么说,我便是发现有冤屈,也不该喊出来了。抱歉,侄女傻了十几年,这些事却是不懂,以为有冤就要伸的。” 二老爷胸中一把火腾地烧起来了,忘了自己原本是假装发怒。 “你莫要仗着年纪小,就胡言诡辩?谁叫你有冤不伸了?你有冤我们不知道吗?你母亲一出事,二伯就对你六叔行了家法。现下你六叔还躺在床上呢!要不要让大家看看他伤成什么样子?只怕他下半辈子都爬不起来了。如此重罚,还抵不过他所犯之错?” 说着又冷笑:“死者为大,原不该说你母亲是非。她心中有冤,为何不请长辈做主?你伯祖母还在呢!听了别人几句闲话,就一气吊死了,倒陷于我们于不义。你这般行事,难怪是她教出来的!” 瞧着明微神色变幻不定,二老爷乘胜追击:“怎么,没话说了?此等事,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叫蒋大人来断。蒋大人奉圣命巡察各府,便是为你断这种稀里糊涂的家事?这样不顾宗族的侄女,我还真是不敢要了!” 说完这些,二老爷心中充满快意。跟个小辈争执,虽然赢了也没什么值得骄傲。但这丫头,实在是太可气了! 他扫了眼沉吟着不作声的蒋文峰,心道先发制人果然好用,他先揭了短,这位蒋大人还能说什么? 随后他冷笑着看向明微,却见她满脸惊讶。 嗯? “二伯说什么呢?家丑岂可外扬?侄女虽然为母亲不平,但也知道维护祖宗名声。这些天虽然伤心得不思饮食,可也尽力将这些委屈忍下来了。倒是二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我母亲蒙冤之事说出来,置她名声于何地?这叫侄女日后如何做人?” 二老爷愣了下:“你……你不是要向蒋大人鸣冤?” 明微淡淡道:“不错,我确实向蒋大人鸣冤,只是这冤,是替别人说的。” 她整了整衣,再次郑重拜下来:“蒋大人,小女告发,不知何人在我明府行凶,留下一条冤魂,日日泣涕,流连不去。求大人为冤魂做主,寻到真凶,以慰其在天之灵,也还我明氏一家安宁!” 第058章 冤魂 058章 冤魂 二老爷整个脑袋都发懵了。 发生了什么?她在说什么? 不是讲她娘的事?那说的谁? 冤魂?明家还有什么冤魂? 二老爷现下的情形,好有一比。 两名高手对决,其中一方摩拳擦掌,早就在心中演示了无数遍对方的套路,也想了无数个破解的方法。 然而,等到对决,对方根本不按套路走,直接乱拳打过来…… 就把二老爷给打懵了。 不止二老爷,在场这么多人,谁都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她要说的,居然是别的事?那方才岂不是…… 众人意义不明的目光投向二老爷。 二老爷也意识到了。 他亲口把家丑说出来了! 他承认明三夫人因为受小叔之辱而自尽! 二老爷恨不得打爆自己的头。 寻常来说,主动公布一件丑闻,要掩盖的往往是一件更大的丑闻。 他之所以主动说出来,是以为明微会告发,害怕蒋文峰查出真正的死因,才承认是六老爷酒后失德,明三夫人为保全名节而自尽。 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 现在,明微要告发的不是这件事。 那就是他自己把丑闻公布出来,给东宁大大小小的官员、士绅们送去笑料。 而且,若是明微主动告发其母受辱一事,世人对受害者往往更苛刻,多半对明三夫人多有苛责,觉得她没有谨守本分,才引来小叔觊觎。 现下是二老爷自己说出来,又不一样。 原来明三夫人是自尽以全名节?这明家,出了这样的不肖子孙,还觉得行过家法就算了? 啧啧啧,明相爷知道自家门风变成这样,会不会气得从坟里跳出来? 众人瞩目之下,二老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心中又悔又恨,悔的是自己一把年纪了,怎么就头脑发热,跳进了人家挖好的坑里。恨的是,这丫头居然如此狡诈,莫非那猜测是真的?不然一个傻了十几年的孩子,怎么可能突然变得这么聪明? “嗤……”忽然一声轻笑传来。 四下寂静中,特别引人注意。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却是那位杨公子。 他举着扇子遮住自己的脸:“抱歉,灵堂之上,本公子不该对死者不敬。” 虽然停了笑声,听这语气,想也知道扇子后面是怎样一张脸。 于是众人也会意地笑起来了。 只是忍着不发出声音而已。 二老爷心如死灰。 这笑料,怕是要在东宁流传好多年了。 万一写进县志,说不定还会流传千古…… 不提二老爷有多绝望,蒋文峰听明微这么说,也是暗吃一惊。 原以为这小姑娘要拼着粉身碎骨,将害母之人撕下一层皮来,结果她要上告的是另一件事? 他先是一怔,再是会意一笑。 如此手法,比直接告发高明多了。 既找到了让他插手的理由,又不会伤及母亲名誉。 至于让二老爷自曝家丑,这是意外的收获了。 明相爷一世英明,没想到其后人却……可惜可叹。 不过,她也是明相爷的后人,这份机智,也算不堕先祖威名。 “七小姐请起。”蒋文峰道,“不知你所告是何凶案?若是属实,本官定然要查清真相,还其公道。” 明微顺势起身,禀道:“回大人,就在一个多月前,小女在自家园子里撞了鬼,惊吓过度而卧病在床。就在卧病期间,小女几乎日日梦见一个冤魂在号哭,说是身死于此,不得善终,无法转世……” 二老爷听到这里,猛然从尴尬中惊醒过来。 园子! 撞鬼! 冤魂! 是那个…… “不成!”他脱口而出。 明微顿了一下,疑惑地看向他:“二伯怎么了?难道二伯知道这个冤魂的来历?死在我们园子里的是什么人?先前您也不说,吓得我思来想去都不知道怎么办,想着要是有人冤死的话,蒋大人应该会管的……” 这……当然不能承认! 二老爷扯了扯尴尬的面皮,强笑道:“我怎么会知道你做的梦。你们园子里也没死过什么人,怕是你魇着了!为了这么个无来由的梦,诉到蒋大人面前,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可是,”明微慢腾腾道,“侄女后来去那里翻过土,嗅到了很怪的臭味,有点像东西腐烂……” “你又胡说了!你一个深闺小姐,哪知道腐尸是什么味道?怕是自己想多了!”二老爷想想又补充了一句,“前阵子你们园子里不是找到了许多死老鼠吗?说不定就是那个。” “二伯说的是。”明微向他看过去,语气带了几分天真,“可是侄女听说,人命关天。如果真是我搞错了,也不过白跑一趟,倘若真的有冤魂在我们明家,对我们家族运势也会有很大的影响呢!母亲已经去了,侄女别无亲人,自是盼着家族长久兴盛的。蒋大人,您说是不是?” 蒋文峰含笑:“人关命天,确实如此。” 自己的看法得到认同,明微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那就请蒋大人派人到我们园子里挖一挖吧?想到那里可能有个冤魂,小女就寝食难安。这两日想起来,总觉得母亲之所以想不开,说不定就是园子里阴气太盛的缘故。若是我早些说出来就好了。” 她低下头,抬袖拭泪。 看到这一幕,谁不心生怜惜。 这明七小姐真是可怜。早年丧父,现下又丧了母,连个亲生的兄弟姐妹都没有。 而且家中对她还……瞧瞧方才明二老爷,侄女还什么都没说,就先责备了一通,怀疑人家要告宗亲。恐怕她在家里的日子不好过啊! 当然,这么想的人里,到底有多少人因为容貌之故而大发善心,就不得而知了。 “七小姐说的有理。”蒋文峰温言道,“事关人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若真的有人在贵府杀人埋尸,将来揭出来,对你们名声也有影响。” 他看向祈东郡王:“王爷,您说呢?” 祈东郡王面露难色:“蒋大人说的有理。只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到别人家动土,不大好吧?而且明家有丧,未免惊扰亡灵。不如,稍等两日,待丧事过了,叫明家自家来挖,岂不是两全其美?” 第059章 寻尸 059章 寻尸 阿绾扯了杨殊,悄悄与他说话:“这里面有问题。” 杨殊笑了笑,看向祈东郡王的目光意味深长。 明家死个人而已,祈东郡王为何要帮他们拖延时间? 等丧事办完,还叫明家自己来挖,真有问题也变成没问题了。 祈东郡王到底是出于爱护之心,帮他们一把,还是他也知道这件事? 皇城司的情报里,明家和郡王府可是很亲近的呢! 想到这,杨殊皱了皱眉。 杀人埋尸。 与明家有关。 祈东郡王或许知情。 等等,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巧合…… 阿绾瞧他嘴唇抿紧,便小声问:“怎么了?” 杨殊摇了摇头,看向蒋文峰。 绝对不能让他们混过去,说不定误打误撞,他们千辛万苦要突破的点就在这里! 蒋文峰当然不会让他们混过去。 出于断案多年的直觉,他一听就觉得里头有问题。 拖延时间,让案犯有机会毁去证据,他岂会犯这样的错误? 当即道:“郡王太拘泥了。方才七小姐说了,三夫人教她,为人做事,以心为要,可见三夫人并不在乎这些表相。倘若这里头真的有冤屈,七小姐为之伸了冤,倒是做了一项大功德,您说是不是?” “可是,到别人家里动土,不是太无礼了吗?”祈东郡王还想反对。 蒋文峰语气淡淡:“人命在前,何必在乎这些小节?来人!” “在!”听得喝声,雷鸿从外头排众而入,“大人有何吩咐?” 蒋文峰道:“随七小姐去园子里看看,是否有埋尸。” “是!” 没想到蒋文峰说挖就挖。他来东宁这些天,哪怕审案开堂,都是和风细雨的,不料此刻这般雷厉风行。 “不行!”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 蒋文峰侧身看过去。 “明二老爷,你反对?” 二老爷喊出口了才知道,忙堆笑道:“蒋大人,虽然您说的有理,可今天毕竟是我们明家办丧事的日子,若是再在园中挖出尸首,岂不是太不吉了?大人且容我们将丧事办完……” “既有人命,岂容拖延?”蒋文峰打断他的话,吩咐雷鸿,“去吧!” “是!” 明微瞧了蒋文峰一眼,暗自点头。 这位蒋大人,不愧是青史留名的名臣。平日温和待人,到关键时候,绝不含糊。 雷鸿转过身,向明微一抱拳:“七小姐,还请带路。” 二老爷眼见不可阻拦,急得向祈东郡王使眼色。 哪知祈东郡王看都不看。 蒋文峰带来的七八个护卫,已在堂外候命。 这些护卫都是奉圣命而来,个个都是有品阶的高手,有他们在,谁敢阻拦? 王府倒是也有护卫,但郡王岂敢与他们为敌? 若敢,那就是违抗圣命! 皇族宗亲,与皇位上那个血缘越近,就越要小心。 他们风光是有的,富贵也是有的,但只要露出一点不驯,马上就会招来大祸,被毫不留情干掉。 祈东郡王的父亲就是这么被干掉的…… 明微向众人施了一礼,便步出灵堂:“诸位大人,请随我来。” 她走在最前,几名护卫紧随其后。 蒋文峰不紧不慢地带着书吏跟上去。 祈东郡王自然也要去。 官位最高和爵位最高的动了,剩下大大小小的官员,岂能不动? 于是,一行人又呼啦啦地往余芳园行去。 猛然看到这么多外男,惊得后院的仆妇不知所措。 明微目不斜视,直接领着人到了柳树那边。 “就是这棵树。” 雷鸿便要带人去挖。 “且慢!” “等等!” 明微喊出声,发现蒋文峰也出言制止了。 她便转回头,等他的下文。 蒋文峰摸出一枚玉佩,交给雷鸿:“挂到树上,你们再动土。” 又问:“七小姐,还有什么问题?” 明微摇了摇头:“没有,大人做主吧。” 蒋文峰点点头:“挖吧。” 雷鸿将玉佩挂到树上,又找明家的下仆要了铁锹,往土里一插,用力一掀,便挖了一大堆土出来。 护卫们一声不吭地挖着土,明微则看着那枚玉佩。 这位蒋大人,比她想象的神秘啊! 那日便见到他身上有灵相伴,今日又拿出了这块玉佩。 这块玉佩,是一件法器。 当初刘娘子驱邪,取出来的七枚铜钱,就是法器。 此等物品,被玄士带在身边,日日以法力浸润,便也带了驱邪之力。 刘娘子那个威力一般,大约是铜钱的原主人并没有下功夫盘磨。 蒋文峰拿出来的这块玉佩,可就厉害了。 明微一看上面的法力,便按下自己动手的心。 这位蒋大人,到底什么来历?有灵就算了,居然还有法器。 可看他身上并不带法力,并非玄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位护卫挖得很快,不一会儿,树下便出现了一个两尺深的大坑。 明微留神二老爷的反应。 初时,他频频望向祈东郡王。 大概是祈东郡王一直没给他回应,又没法阻止蒋文峰,索性不再看了。 又往下挖了一尺,土的颜色有了变化。 雷鸿一喜,与护卫们加快速度。 终于,铁锹好像碰到了什么。 “大人!”雷鸿叫道,“您来看!” 蒋文峰上前几步,看到雷鸿拨开泥土,露出一截指骨。 人指骨! “挖出来!”他沉声道。 “居然真有尸体!”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 在场诸多官员,纷纷伸长脖子,往坑里看。看完了,又去看二老爷。 到了这个地步,二老爷只能死撑了,神情装得很淡定,和众人一样,微露惊讶。 “公子,您说这尸体是什么来历?”阿绾小声问。 杨殊笑笑:“这我怎知?” 口中这么说,眼睛却紧紧盯着坑中隐隐约约的白骨。 都化成白骨了,是几年前埋的吗?会不会是……十年前? 阿绾继续道:“明家这宅子建了几十年了吧?那肯定跟明家有关了。难道是谁打死了奴仆?要是这样的话,这案子没什么可审的啊!罚了钱就是,一点影响也没有。” 杨殊心道,肯定不是奴仆。 打死奴仆虽要论罪,可官府在这上头管得又不严,报了官罚了钱就没事了,何必埋在树下? 瞧这深度,埋得还挺仔细。 如果真如他猜测,那个困扰他们多日的问题,将迎刃而解了。 第060章 会面 060章 会面 尸体起了出来。 好好的吊唁,变成了查案。 蒋文峰向明家借了间屋子,暂时将尸骨挪了过去,又请了明微去问话。 此案是她告发,这般做法,谁也挑不出错来。 见她堂堂正正向自己请示,二老爷只能咽下苦水,点头同意。 祈东郡王那边,很快派人来告辞。 二老爷没法子,只得领着全家,恭恭敬敬地送他离开。 同来吊唁的一干官员,也都好言好语地一一送走。 生怕他们将今日的事添油加醋说出去,还每个人都暗中送了一份厚礼。 当然,想要这些官员完全不提,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送了礼好歹叫他们口下留情一些……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二老爷脑袋都快炸了。 偏偏二夫人又来问:“老爷,蒋大人那头要怎么办?” 二老爷没好气:“要吃给吃要喝给喝,不然还能怎么办?” 二夫人神情淡淡:“老爷这是生的什么气?你们做下事情的时候,没想过今时今日吗?” 这话听得二老爷一怔,狐疑地看着她:“你知道什么事?” “我能知道什么事?”二夫人自嘲,“你做事,什么时候问过我?” “那你怎知这事与我们有关?” 二夫人语气刻薄:“不是你们兄弟做下的,还会是哪个?你们不是一直这样,做事的时候不说一句,出事了倒叫我们来填漏子。若有一日我们这些人下地狱,也都是因你们之故!” 二老爷不耐烦:“难道我是为了自己吗?还不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 “老爷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二夫人冷笑,“我们是不能吃还是不能穿?明明是你们这些男人心太大,想要荣华富贵、大好前程,反怪到我们这些妇孺身上。” 这一日处处受挫,二老爷心里也积了一肚子火,偏偏二夫人还来说这些话,他的怒火也克制不住了:“你就只知道吃啊穿的!三哥儿眼看就要下场了,你就不想他有个好前程?六哥儿眼看大了,你想叫他与我们一样,一辈子留在东宁吗?” “老爷就别骗自己了。”二夫人不为所动,“三儿能不能考中,看他自己的本事。本事不济,便给他买个官,让他自己折腾去。六儿读书向来散漫,能考中秀才就不错了,将来在家当个老爷也没什么不好。你要真为了孩子想,当初就不会叫大姐儿吃那样的亏!” 说到这里,二夫人眼里有了泪花。 又来了,又来了! 二老爷不但不觉得愧疚,反倒更厌烦。 任何一件事,反反复复地提,哪怕一开始是自己的错,说久了也会把那点愧意全都消磨干净。 “大姐儿的事,是我愿意的吗?”二老爷不耐烦,“与你说过多少遍了?那样对大姐儿最好!总不能把事情闹出来吧?那样她连远嫁都不能了!” 二夫人眼睛发红:“谁说远嫁的事?女儿吃了那样的亏,你这个当爹的,一点讨回公道的想法都没有,你配为人父吗?” 二老爷一肚子火,恨不得与二夫人大吵一架。 偏在这时,有仆妇来请示二夫人,二老爷只得收住火气,说道:“那边你吩咐人好生伺候着,不管要什么都给。那是巡按御史,我们得罪不起。” 然后便走了。 二夫人漠然看着他走远,心里冷笑一声。 她知道他要去哪里。 又是那个古古怪怪的院子。 十年了,除了那个马婆子,谁都不许踏进去一步。 呸,就让他和马婆子过一辈子吧! …… 雷鸿一身官服,佩刀而出。 “七小姐,大人有请。” 明微施了一礼,随他入内。 这屋子就在余芳园内,原是供花匠放杂物的,占地不大,周围亦无其他建筑。 蒋文峰就近要了这间屋子,将杂物俱都挪出去,只留下一张竹床。 那具骸骨,现下便由一张席子托着,放在竹床上。 明微进屋时,他与几个下属一边验尸,一边说着话。 “见过蒋大人。” 蒋文峰净了手过来说话:“七小姐,目下形势复杂,只能叫小姐来此说话,还望勿怪。” 明微回道:“小女明白。只有如此,才能堂堂正正地会面,不叫他人探听。” 蒋文峰原觉得,叫她一个闺阁小姐与尸骨同处一室,可能会受到惊吓。谁知她这样说罢,便堂而皇之看向那具骸骨。 他心中一动,问:“七小姐,你如何得知这树下埋着一具骸骨?真的是梦到的吗?” 明微道:“小女先前说的那句话,就梦到冤魂是假的。” “哦?七小姐的意思是,撞鬼?” 明微点点头:“不知蒋大人可曾听过我家的闲话?小女有痴愚之症,月前撞鬼病了一场,才好了的。” 蒋文峰点头:“听过。” 他一到东宁,便悄悄派人出去,将本地官员士绅的事都打听了个遍。 “那玄女收魂之说,蒋大人也听过了?” 见他点头,明微便道:“我天生八字殊异,能见常人所不能见。” 蒋文峰眯起眼。 她继续道:“比如,大人今日将那枚法器悬于树下,暂时镇住了那个凶物,才能顺利将骸骨起出来。” 此话一出,连正在验尸的仵作和书吏都看了过来。 雷鸿在旁听得,忽然想起那日的信园,群鬼乱舞…… “是你干的?”他脱口而出。 几人齐齐向他看去。 雷鸿发现自己的失态,正在懊恼,却听明微淡定地回答了一个字:“是。” “七小姐知道我在说什么?” 明微道:“前日在信园,雷大人不是认出我了吗?” “……”她这么坦然,雷鸿反倒不知该作何反应。 “信园?”蒋大人皱了皱眉,“明家竟将你送去信园?” 明微摇头:“去的人,本该是我母亲。也就是那天晚上,她丢了性命。” 蒋文峰见多识广,又心思灵敏,借着这几句话,略加思索,便将事情串连起来了。 “原来如此。”他叹了口气,“看来明家的情况十分复杂。” 明微道:“再复杂,一件件理顺,便都清楚了。” 蒋文峰听得一笑:“不错,那七小姐想从哪件事开始?” 第061章 错综 061章 错综 明微一指那具骸骨:“不如就从这具尸骨开始。” 蒋文峰有些意外:“不先说三夫人的事?” 明微摇头:“我母亲之事,说起来太过复杂,还是从简单的开始。” 蒋文峰没说话,只眉头蹙了蹙。 “怎么,大人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蒋文峰轻叹道:“只怕这事也不简单。” 明微看着席上的白骨:“这具尸骨有隐情?” 没等蒋文峰说话,她便道:“看这尸骨的样子,此人死了应该有十年左右了吧?且是男子,身材颇高大……” 她心思一转,想到了一件事:“是你们来东宁要找的人?” 蒋文峰微讶:“你……” 她怎知他们来东宁为的什么? 明微先揭了底:“那日在信园,我撞见了杨公子与雷大人说话。” 雷鸿听她提到自己,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当时你在屋中?” 明微颔首。 “有人在屋中,我竟没发现。还好是七小姐,不然……” 见他自责,明微淡淡笑了笑:“我会敛息,所以你不算失职。” 雷鸿又想到:“难怪公子替你来传话,是后来被公子发现了?” 明微点点头:“杨公子见我撞破此事,便将我扣了下来。谁知第二日得到消息,明家有变……” “七小姐节哀。”蒋文峰安慰了一句。 明微施礼谢过:“我知轻重,大人放心。” 自从会面,这短短的时间里,蒋文峰对她的感观一改再改,与初时已经大不相同。 他原以为,这是个决意为母报仇,很有勇气的小姑娘,然而灵堂上,她的表现告诉他,她不止有勇气,还很机敏。 而她进了这间屋,与他说了这些话。又让他知道,这姑娘不是普通人。 她能视鬼物。 懂得驾驭游魂。 知道法器。 能辨尸骨。 还会敛息之法。 “七小姐,”他将这些信息总结了一下,探问一句,“你可是玄士?” 明微答道:“可以这么说。” 她不准备隐瞒这些。 一则,只有显露出自己的本事,才能参与进去。二则,她信得过这位蒋大人。 蒋文峰点点头,没再多问。 什么玄女收魂之说,他不大相信。不过,看这位七小姐行事坦荡,她不说,大概有什么不好说的地方。 他人的秘密,他无心探问,只要她心思端正就行了。 雷鸿半天憋出一句:“所以那天,七小姐用筷子戳中那条蛇,不是意外吧?” 听得这句,明微不禁翘了翘嘴角:“不比雷大人武功高强,我只会些小技而已。” 雷鸿觉得已经很不错了:“若不是亲眼所见,难以想像七小姐先前有痴愚之症。” 他也意识到,明微的来历,大概有什么不可说之处。说到这里,便收住了。 明微拉回话题:“大人,我先前也没想到,这具尸骨竟然就是你们要寻的人。可见冥冥之中,注定我们要有交集。它偏偏就埋在明家园子里,定然与明家脱不了干系。我们是殊途同归,要互帮互助才好。” 蒋文峰笑道:“你要为母鸣冤,本官定会为你讨回公道,不需要你多做什么。” 明微却想争取更多的权利:“大人,我能让死人开口说话。” 蒋文峰叹了口气,索性将话说得明白些:“七小姐,此事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这里头错综复杂,涉及到一件关系重大的陈年旧案。若是牵涉其中,难说日后会有什么麻烦。” 明微不以为然的样子。 蒋文峰对她颇有好感,温言再劝:“你母亲的案子,不管查到什么,我定不瞒你,这样可好?” 明微却道:“大人,非是小女不愿听劝,而是您说的麻烦,于我而言,不值一提。”她顿了下,又道,“所谓十年前的陈年旧案,可是柳阳郡王谋反一案?” 此话一出,屋里数道目光,齐齐向她投过来。 “你怎知道?”雷鸿问。 这是承认了。 明微道:“这不是很好猜么?巡按御史直达天听,杨公子亦是奉了圣命而来。你们又在找什么十年前的尸骨,对祈东郡王多有防备。够这个层次的案子,几年都未必有一件,限定在十年前,很容易就猜出是哪件了。” “……” 其实,她走了捷径的。 眼下的事,对曾经的她来说,是段记载于书册的历史。 联系上几年后祈东郡王被夺爵,很容易猜到他们来东宁的目的与皇权有关。 蒋文峰望着她的目光十分复杂。 “七小姐真是聪慧过人……” 只凭一句十年前,就猜到这么多。 明微当然不会与他说实话。混迹江湖的神棍,最喜欢把自己装得像个高人,这样才能取信于人。 她只是对蒋文峰施了一礼:“大人,请让我尽绵薄之力。” 蒋文峰不语。 明微也不再多说,静静等着他的决定。 许久,蒋文峰问:“七小姐非要参与不可?” 明微点头。 “理由呢?” 明微道:“我母亲之死,关系重大。如我所料不错,牵涉到明家阴私。再联系上这具尸骨,明家与十年前的旧案,必然存在某种联系。此事一出,先祖威名不存,恐怕明家也要家破人亡。” “你是为了宗族?” 明微缓缓摇头:“我为的不是姓氏,而是人。” “你……” 她道:“叔伯不仁,逼死我母。可兄弟姐妹,仁善友爱。倘若真的牵涉到谋逆大案中,犯事的是我叔伯,牵连的却是他们。只望大人给小女机会,立下功劳,将来论罪之时,能够以功抵罪,饶过妇孺。” 蒋文峰神情复杂,沉默不语。 旁边的雷鸿却感动了,说道:“大人,我们确实缺一个阴阳方面的人手,不如……”然后殷切地望着他。 蒋文峰岂不知这个下属是个老好人,苦笑道:“非是本官不愿意,而是此事牵涉太大,无法做出保证。” “大人,还请您给个机会。”明微恳求,“不做的话,真有那一天,小女只能眼睁睁看着兄弟姐妹蒙难。至于将来能不能将功折罪,再看上头的意思,不强求于您。” 蒋文峰想了想,叹道:“公子既然放你回来,多半已经有这个意思了。也罢,你若能帮上忙,本官便替你求情。” 第062章 是谁 062章 是谁 二老爷很少在白天的时候,踏入这个院子。 一旦出现,那就是大事。 “怎么办?你倒是说话啊!” 背对着他的人轻轻叹了口气:“现在你信我的话了吧?她不是小七。” “我信我信!”二老爷敷衍,“可现在蒋文峰已经插手了,就算她不是小七,我们也拿她没办法。” “怪我!”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一时失控,造成今天的局面。” 二老爷很焦躁:“这个时候,你就别埋怨了,要怨也怨我被她骗了!真是奇了怪了,她怎么会知道那里有具尸体?老四说了,他一直叫人盯着,她没动下面的土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人淡淡嘲讽,“看来是我小瞧了她的手段。懂灼魂阵,知晓如何镇压恶鬼,她极有可能是个玄士!” “玄士又怎么样?” “她是玄士的话,就很容易看出,那个凶魂来自何处。” “好吧。”二老爷放弃这个问题,“那我们该怎么办?蒋文峰借着这件事留在府中,说不准就叫他找到机会验了尸,到时候……” 那人打断他的话:“别在乎无关紧要的东西了,最要命的已经在他手里了。” 二老爷怔了下,回过神来:“你是说,他们挖出来的那具白骨?” “不错。” “那有什么用?”二老爷不以为然,“都成白骨了,恐怕谁都认不出来了吧?” 他低嘲一声:“你也太小瞧蒋文峰的本事了,只要他下功夫,肯定能查出是谁。而且,玄士能招魂……”忽然想到什么,坐直身子,“难道,他就是为这具白骨来的东宁?” 二老爷糊涂了:“为他而来?这么厉害吗?说起来,你一直没讲过,这具白骨到底是什么身份?” 那人按住额头:“皇城司的人。” “皇、皇城司!”二老爷差点跳起来。 皇城司!直属于皇帝的耳目! 二老爷恨了皇位上那位许多年,却是第一次真正接触到与他有关的东西。 “你怎么会招惹上皇城司的人?” “你说为什么?”那人反问一句,然后道,“此时一动不如一静。蒋文峰已经带人进来了,如果我们有所异动,很容易被他抓到错处。” “什么也不做?那被他查到……” “等郡王的消息吧。”他合上眼,静静道,“这事,郡王脱不了干系,他比我们更着急。” …… “他是谁?”明微问,“值得你们这样大动干戈,是很重要的人物?” 蒋文峰点点头:“七小姐知道皇城司吗?” “知道。” “他是皇城司密探,当年柳阳郡王谋逆一案,便是他跟的。” 明微懂了:“原来如此……” 说到柳阳郡王谋逆一案,明微前身在野史笔记中看过诸多猜测。 柳阳郡王,是晋王之子。 当年思怀太子、秦王、晋王争位,三败俱伤,尽数身死。 思怀太子绝了嗣,秦王、晋王倒留了血脉。 秦王之子是祈东郡王,晋王之子便是柳阳郡王。 就在十年前,柳阳郡王因谋逆事发,一家老小自尽。 野史猜测纷纷,认为文帝不放心兄长留有后人,所以找借口斩草除根。 后来祈东郡王被夺爵,亦被野史家拿来证实这个结论。 听蒋文峰这话的意思,柳阳郡王谋逆似乎是真? “那他为何会死在东宁?” “当年柳阳郡王案发,下狱论罪,全家死了个干净。可还有一些余事没有理清,他便追着这些线索去了,然后就失了踪。” “这么说,你们也不知道他在东宁?” 蒋文峰点头:“皇城司每个密探,都有很大的自主权。他们可以选择长期潜伏在某处,不与任何人联系。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发现他出事了。直到近期,有人拿着他的号牌到大理寺衙门,我们才知他多半已经身故。” “怎么?” “送号牌的人,是他事先安排的。说是查到一条线索,要去东宁一趟。如果一年后没回,就请这人拿着号牌送到大理寺。结果阴差阳错,他安排的人也出了意外,直到近日才得以回京。” 明微听完,叹了口气:“难怪这凶物如此厉害。” 蒋文峰道:“七小姐既然能视鬼物,本官想求你一件事。” “不敢当大人一个求字。”明微道,“大人有事,请尽管吩咐。” 蒋文峰看着席子上那具骸骨:“此人一生尽忠,死后却化为厉鬼,着实叫人不忍。七小姐既然懂得玄术,可否为其超度?让他干干净净地去投胎,免得将来魂飞魄散。” 明微一笑:“便是大人不说,我也要这么做的。我乃命师一脉,当以天下为己任。” 说到这里,她施了一礼:“小女在此逗留太久,该回去为先母守灵了,不然,某些人就要急了。” 蒋文峰道:“七小姐进了这个屋子,他们就已经急了。”想了想,“雷鸿。” “属下在。” “你去向公子借个人,贴身保护七小姐。万一那些人狗急跳墙,不得不防。” “是。” 明微再施一礼:“多谢蒋大人费心,有劳雷大人跑这一趟。” “应当的。”蒋文峰诚挚说道,“七小姐为我们做事,我们自然要保护你的安全。” 双方又说了几句,明微退出了这间小屋。 她站在小屋前,回身往柳树看去,那只凶物被玉佩镇着,血煞黯淡无光。 如此一来,越发显出了夹缠其中的生魂。 证实这具尸骨是皇城司的密探,那么她先前某些猜测,就要推翻了。 此人死在明家,定然是被人所杀。 杀他的人,和柳阳郡王谋反案有关。 那么,这些生魂的用途,肯定不是喂养它的。 没事把自己杀了的人养成恶鬼,谁会傻成这样? 既然不是刻意,那就是意外。 是有人丢了魂,恰巧被这凶物给缠住了。 这园子里丢了魂的人……明七小姐? 可是,明七小姐是生来就痴愚的,她的魂魄早在十五年前就丢了,这人却是死在十年前,时间对不上。 或者,这其中有一个中介物? 第063章 诈尸 063章 诈尸 当天下午,明微就见到了蒋文峰借来的人。 “有劳姑娘跑这一趟。”明微道,“家中有丧,招待不周。姑娘需要什么,请随意吩咐。” 来的人正是阿绾。 不同于先前的精致装扮,也不同于早上那身小厮穿着,今次她打扮得简练朴素,很符合她现在的身份。 她道:“公子应蒋大人之请,命我这几日跟随明姑娘左右,应当请明姑娘随意吩咐才是。” “我目下需要守灵,没什么好吩咐的。”明微说,“只能请姑娘随意,自行打发时间。” 阿绾点点头,在她身后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拖了张小方杌坐下来,当真掏出一本不知道什么书看了起来。 秋雨不免觉得,这位公子的侍婢也太拿大了。 凭她是侯府来的,奴婢就是奴婢,还是在别人家灵堂上,这像个什么样子! 她才这样想着,就听阿绾道:“烦请这位姐姐,给我沏壶茶来。府上可有六安瓜片?不需上品,略次一些也行。但冲泡定要是山泉水,想来明府这等人家,应当常备山泉水吧?” 秋雨听得一愣:“姑娘喝茶要这么讲究?” 阿绾淡淡道:“这哪里就讲究了?我家公子喝的茶,用的不是雪水就是露水,稍次一点的茶叶都不入口。我这当奴婢的,不好这么讲究,故而选次一等的。” 秋雨心中嫌她费事,又不好直接回绝了,便去看明微。 明微道:“阿绾姑娘是客人,她既说了,你便好好招待。” 秋雨就想吩咐人去沏茶。 谁知阿绾又说了:“那些老婆子小丫头,毛手毛脚的,行事总是不妥。这茶香要是沾上不该沾的东西,便不好入口了。” 秋雨只得道:“姑娘稍待,我这便去。” 于是出去叫人来替她。 她一出去,阿绾便压低声音:“公子已经听说了,想问明姑娘一句,不管什么样的死人,都能让它开口说话,是真的吗?” 明微答道:“自然是真的。只是此人身死之时,出了点意外,与一道生魂缠住了,需要些时日。” “好。只要明姑娘能做到,公子便允你一件事。” 明微便问:“什么样的事都可以?” 阿绾哂道:“当然不是,我家公子又不是冤大头。明姑娘做到什么样,自会有同等程度的回报。” 明微道:“杨公子真是实在人。” 阿绾总疑心她这话是嘲讽,可瞧她神情平静,又好像只是很正常的一句话。 说了这两句,秋雨叫来的小丫头进了灵堂,两人就此收住话头。 明微继续守她的灵,阿绾继续看她的书。 …… 二夫人很心烦。 白天闹了那一出,总有人来明府探问。 不想理会不行,只能耐着性子打发。 累极了心里不免埋怨四老爷夫妇。 虽然两房不分府,但三夫人毕竟是二房的。 四老爷游魂一样不出面,连四夫人都称起了病,只叫管事嬷嬷帮着打理些琐事,外头这些全都交给她。 她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对,她是真做了孽的。 二夫人在心里苦笑。再怎么相看两相厌,出了事她还得帮着。 有什么法子呢?女人啊,嫁了人就是一辈子,是好是歹都看命。 便是她不认命,还有孩子在,总不能不管吧? 于是这丧良心的事,干了一次还得干第二次。 家里这桩还没了呢,园子里又挖了具白骨出来。 短短几日,别人将明家说成什么样子了! 小叔欺凌寡嫂,害得寡嫂自尽以全名节。 园子里埋着尸骨,不定是什么时候犯的事。 她人没出头,话却已经传到耳朵里了。 有猜是丫头不从被打死的,还有人说,死个丫头不算什么,不报官而埋在园子里,定然是个哪个良家女子。 总之,外头已经把明家说得跟**似的。 这么下去,谁还肯嫁入明家?谁还敢娶明家姑娘? 荣华富贵没见着影子,自家门风先倒了! 弄得她现在听人来拜访就害怕。 忙到半夜,好不容易事情都完了,想着白天发生的事,二夫人便去灵堂看看情况。 灵堂里静悄悄的,明微端端正正跪坐着。秋雨守在一旁,那个阿绾姑娘在角落里闭目养神。 二夫人暗暗在心里埋怨。 真不知道这蒋大人怎么想的,竟然跟杨公子要了人过来。 便是明摆着信不过明家,就不能另外派个人吗?那杨公子什么名声,让他的侍婢跟着小七,让别人怎么想? 明微见二夫人进来,低身施礼:“二伯母。” 二夫人上前扶她:“你跪了这许久,也该歇一歇了。明天还有一日,可别把腿跪伤了。” “谢二伯母关心,我无碍的。”话是这么说,明微还是顺势起了身。 跪得太久,她踉跄了一下。 二夫人语气温和地责备:“你母亲生前最担心的就是你,她去了你更要保重自己,这样才能让她安心。” “是。” 二夫人就道:“已经很晚了,你去吃些东西,略睡一会儿吧!不合眼怎么撑得住。” 明微谢过她,顺从地跟随秋雨去了小隔间。 阿绾自然也跟着去了。 二夫人满腹心事,不知不觉去了停灵处。 明三夫人静静地躺在棺中,生前明媚娇艳的容颜,此时一片黯淡。 原来,不管多美的人,死了都不会太好看。 二夫人低笑一声,目中透出悲意。 “三弟妹,你莫怪我。”她轻轻说,“你爱小七如命,我也有孩子要护。谁叫我们身为女子,有什么法子呢?” 二夫人扶着棺,默默出了一会儿神,又道:“老爷常去你那里,我其实知道。枕边人,真想知道什么,怎么可能瞒得一点不透?” “可我也没法子啊!那个丧良心的,大姐儿遭了那样的事,他都能不管,还能指望他什么!我不知道他在谋什么大前程,反正这日子,对我们来说,过一天是一天。什么时候孩子都大了,娶了妻生了子,一辈子就算熬过去了。” “你只怨自己命不好吧!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长这么张脸了!” 二夫人说完,便要离开。 她的手还没离开棺木,忽然间一股凉意袭来,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 “啊!”二夫人惊叫一声,低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明三夫人方才紧闭着的眼睛,此时睁得大大的,其中一只手扣着她的手腕。 第064章 梦中 064章 梦中 “啊——”二夫人神魂俱散。 明三夫人是她亲眼看着入殓的,明明断了气,尸体都冷了,怎么会…… 遇到这种说不得的事,二夫人恨不得晕倒了事。 可她想晕,偏偏就是晕不了。 手上冰冷的触感特别清晰,提醒她自己正面临着什么处境。 二夫人不敢直视,偏头看着别处,忍着心里的惧怕,哆哆嗦嗦地说:“三弟妹,不是我害死你的,你、你别来找我……” “不是你,那是谁?”明三夫人原来温软的声音,此时是僵硬的,仿佛和身体一样,也凉透了,“二嫂,我们一向处得好。可是,你明知道有人害死我,你却帮他们做事,还帮着他们欺负小七。二嫂,你是帮凶。” 帮凶两个字,戳中了二夫人痛处。 “不是,我不是!”二夫人几乎要哭出来,“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有办法!” 明三夫人不说话了,只是握着她的那只手更紧。 二夫人边哭边道:“你有小七,我也有三儿和六儿。三儿还罢,六儿还小啊!我能怎么办?难道跟家里翻脸吗?男人出了事,那就是全家的事,妻儿都没法做人。我不想他们将来被人指指点点啊!” 明三夫人将她往棺里拖。 二夫人另一只手抵着棺木,拼命想挣脱:“三弟妹,求求你了!我帮你照看小七,你别害我。六儿还小,我不能走啊!” “你有孩子,我就没有吗?你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她,还帮着别人监视她。二嫂,我不信你。” “我真是没法子。”二夫人哀求,“他都发话了,我能怎么办?何况我也没对小七怎么样,只吩咐秋雨好好照顾她……” “你骗人。秋雨一直盯着,不让她跟别人接触。” “这……” “二嫂,做了孽,是要偿还的!”明三夫人冷冰冰地道,“再不得已,你都做了。你害我,又害小七,将来小心报应到孩子身上。” “不!”二夫人脱口而出,“你要报仇就冲我来吧!是我做的,我还你。不要害我的孩子!” “呵呵……”明三夫人只冷笑两声,并不作答。 二夫人快要绝望了。 明家不信鬼神,是以她平日并不关注此等事情,也不知撞鬼了该怎么办。 情急之下,她只能想到老人说的,人死后不走,是心里有事放不下,只要满足他们的要求,就会离开了。 “三弟妹,你说,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帮你!只求你放过我。” 明三夫人冰冷的声音里,带了幽怨:“三嫂,我冤哪!我从不曾害过人,为什么要落到如此下场!” 二夫人哭着道:“你命不好,我也没法子啊!我拿什么救你?所嫁非人,谁不是糊涂着过?一辈子熬过去就算完了。我怎么救你?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啊!” 明三夫人一时没作声,不知是不是被她的话打动了。 二夫人又道:“我答应你照顾小七,好不好?你放心去,我把小七当自己孩子,不叫别人欺负她。等孝期过了,再给她挑一门好婚事,风风光光送她出门,不叫她吃我们吃过的苦……” 说到这里,二夫人悲从中来,是真的伤心了:“三弟妹,我怎么会不懂你?我家大姐儿叫人害了,只能远远嫁了。我这当娘的,七八年了没见过她一面,年年派人去看她,年年她都不肯捎信回来。我知道她心里怨我啊!可我能怎么办?” 哭了几声,二夫人道:“我帮你照应小七,再不叫她吃这样的亏。你娘家侄儿若好,就叫小七嫁回去你娘家。若是不好,我就亲自给她挑个好人家,不求富贵,只求人品端方,这样你可放心了?” 得不到回应,二夫人只得继续说:“我只能做到这样了。替你报仇是不成的,我没那个本事!何况那是……” “夫人!夫人!” 二夫人只觉得身子一摇,猛然惊醒。 她喘了两口气,发现自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叫她的婆子见她醒了,松了口气:“夫人怎么在这里就睡了?夜里冷,还是回去睡吧。这几日事多,您得偷着空休息。” 二夫人擦去额上的汗,谢过她。 犹豫了一下,她壮着胆子去后头的停灵处,明三夫人好好地躺着。 再到小隔间看了看。明微已经和衣睡着了,那位阿绾姑娘躺在小榻上,秋雨坐在椅子上打着瞌睡。 二夫人想了想,推醒秋雨。 “夫人?”秋雨睡眼惺忪,等她的吩咐。 二夫人压着声音:“你也守了两天了,回去睡几个时辰吧。” 秋雨连忙摇头:“奴婢撑得住,何况七小姐这里要人伺候。” “无妨,你明日睡醒了再来。” 主子这么体贴,秋雨哪有不高兴的?连忙谢过,轻手轻脚地出了隔间。 待这主仆俩离开,看着已经睡着的明微和阿绾,同时睁开了眼睛。 “你方才做了什么?”阿绾若有所思,“这位明二夫人,居然把丫鬟叫走了。” 明微坐起来,理了理头发:“姑娘发现了?” 阿绾道:“她一进来,你就在悄悄掐诀。我们一进屋,她立刻熟睡过去。我岂能不知,你在施术?” 明微喝了口水:“姑娘觉得,我母亲之死,以及园子里那具尸骨,会是谁干的?” “想来只有明家几位老爷了吧?明六老爷没那个本事,十年前又太年轻。那只能是二、四两位老爷其中的一个了。” “那么,在这个家里,谁最熟悉他们?” 阿绾想翻白眼,为了形象忍住了:“自然是他们的妻子。” 明微点点头:“最有可能知道他们龌龊事的,便是二夫人和四夫人了。那位四婶娘,这几日托病,我见不着。这位二伯母,我瞧着良知未泯,若能打动她,想探知真相,定会容易很多。” “那你探听到了吗?” 明微笑道:“还差一些。” 她将方才二夫人梦中的对话说了一遍。 “可惜了。”阿绾发表意见,“若是再迟一点,说不定就能从二夫人口中得知真相。” “不着急。”明微道,“先打动她的心防,一步步来。” 第065章 验尸 065章 验尸 阿绾打开门看了看,果真没人监视她们了。 她回身招手:“来。” 明微不明所以:“阿绾姑娘想做什么?” 阿绾轻手轻脚出了小隔间,去了后头停灵处。 “怕是要冒犯令堂了,还请勿怪。”她口中这么说,神情却没有任何歉意,然后就取出一双手套。 这手套十分轻软,且白得没有一丝杂色,明微看了两眼,道:“冰蚕丝?” 阿绾点点头,动手解明三夫人的衣物。 这是要验尸。 明微想了想,吩咐小白蛇到外头守着,免得被人撞见。 “这是杨公子预先支付的报酬吗?” 阿绾似笑非笑瞅了她一眼:“不展现诚意,怎么好叫明姑娘为我们办事呢?” 明微赞道:“杨公子很懂啊!” 知道她挂心明三夫人之事,先给她吃颗定心丸。 阿绾笑而不语。 明微看她在明三夫人身上摸伤口,手法很熟练,便问:“阿绾姑娘也懂得验尸?” “只是略懂些医术而已。” 她俯下身,仔仔细细看明三夫人脖子上的勒痕。 明微看她眉头皱了皱,关切地问:“怎样?” “是勒死不假,不过……” “不过什么?” “可能是先被人勒死再吊上去,而不是直接吊死的。”阿绾指着伤处,“你看这里……” 验完脖子,她又抓起明三夫人的手:“指甲剪过,对方善后做得不错。” 阿绾又找了一遍,摇了摇头:“难怪明二老爷诱你鸣冤,他们清理得很干净,勒痕的疑点也很细微,算不得铁证。如果你当时喊了,有那么多人见证,验尸又没有铁证,他就能利用舆论,反过来让你吃亏!” 明微瞅她:“我没有这么做,阿绾姑娘好像很失望?” 阿绾整理遗容的手停顿了下,抬眼看她。 两人隔着棺木对视。 阿绾重新低下头,继续给明三夫人整装:“心知肚明,何必说出来?” “姑娘不喜欢我?” 阿绾笑笑:“明姑娘不会以为自己是银子,谁见了都爱吧?” “火气有点大啊!”明微捏着下巴端详她。 阿绾被她打量得不太舒服,就道:“明姑娘不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关注这些旁枝末节做什么?我喜与不喜,对姑娘又没影响。” 明微道:“怎么会没影响?你是杨公子身边第一号心腹,你对我感观不好,杨公子那边……” “你当我是什么人?”阿绾弗然不悦,“便是我再不喜,也不会坏公子的事!” 不等明微发话,她又道:“明姑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为令堂报仇吧!” “这个急不来。”明微抿紧嘴唇,“害死我母亲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整个明家,甚至还有明家背后的东西。要给我母亲报仇,就得一锅端了!” 她声音不高,语气却很坚决。 阿绾就抬头看了她两眼,嘴角微微一扬。 “姑娘比我想象的聪明一点。” “多谢夸奖。” 阿绾蹙眉:“我可不是在夸奖你。” “反正我当夸奖听了。” “……” 明微扶着棺木,看着明三夫人黯淡的遗容,想到她生前,不免伤心。 阿绾问:“是谁杀的她,你心里有数吗?”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明微道,“她应该是那天晚上死的,能在晚上自由进出余芳园,只有明家那几个男人。六老爷被我扎伤,还躺在床上,应该不是他。剩下二和四……” 她眉头拧了拧:“四老爷从来不到余芳园来,我母亲的意思,他也没有欺负过她。那就是二了?但看二老爷的样子,又不是很像。” 二老爷对着她只有算计,而没有任何愧疚。 做了恶事的人,即便心无悔改,面对苦主还是会有微妙的心理。 明微在他身上感觉不到。 “你那位四叔,是不是除了迎接郡王的时候出现了一下,一直不见人影?说不准真是他做的。平日看着好人一样,激怒之下动了杀心,也是常有的事。” 阿绾这一提醒,明微忽然想起一事。 “对了!四老爷身上也有疑点。我曾观过他的气,有一回他身上的气与平日全然不同。但那时我还未大好,并无多少法力,这情形再没有出现,因此无法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阿绾对玄术知之不多,不明白这代表什么,不过,明家有很多秘密,她听懂了:“这明家还真是处处谜团。” 明微想了想:“我母亲被杀,这是一事。园中那具尸首,是另外一事。这两件事都和明家脱不开关系,但又缺了一个把它们和明家连系到一起的点。” “你是说,凶手?” 明微点点头:“是谁杀了人,把尸首埋在明家的园子里?皇城司的密探,怎么会和明家扯上关系?便是有关系,也应该是京里的两位老爷,而不是东宁这几位。” 明家又不是什么偏僻地方,人埋在这,肯定是杀了就近掩埋。换句话说,他是死在明家的。 这个密探为查柳阳郡王案而来,到明家做什么呢? “明家与柳阳郡王谋反案有没有牵连?” 阿绾道:“我不能告诉你。” 明微一哂:“你不说,大不了我问蒋大人去。” 阿绾冷道:“真以为你问什么,蒋大人就会说什么?” 明微笑:“要不要试试?” 阿绾哼了声,不说话了。 明微最后给明三夫人理了理衣裳,眷恋地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去:“时候不早,抓紧时间休息吧。” 阿绾追上去:“还有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嗯?” “停灵三日,就该出殡了。你真打算让你母亲就这样下葬吗?” 自然不能。 含冤受死,就这么下葬,叫明三夫人如何瞑目? 何况,她的魂魄丢了,必须找回来才行。 阿绾道:“如果你想不到办法,我们可以帮你。” 明微摇头:“不必你们出手。” “怎么?怕我们做得不好?” “不是。”明微说,“我怕要得太多,到时候你们给的尾款太少。” 阿绾又被她气了一回:“随你的意思!” 翻身上榻,睡觉去了。 明微也在小床上躺下来,闭上眼睛。 还有一场大战,她得养足精神。 第066章 惊惶 066章 惊惶 二夫人回到屋中,闭紧门窗,仍然惊惶不安。 她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梦中那只冰冷的手。 真的是梦吗? 会有这么清晰的梦吗? 梦中说的话,她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连语气都…… 胡嬷嬷进来,见到的便是她坐在那里,怔怔握着自己手腕的情形。 “夫人?” 二夫人回神,见是她,强笑道:“不是早就叫嬷嬷去休息了吗?怎么还没睡?” 胡嬷嬷道:“原是要睡的,想着夫人定然饿了,便去下了碗面。” 说着,示意小丫头将面摆上桌。 二夫人现下哪有胃口,她睁眼闭眼,都是明三夫人那张青灰的死人脸。 不行!她得说说,不然别说吃面,连觉都没法睡了! “嬷嬷!”她一把抓住胡嬷嬷的手,“我有事与你说!” 胡嬷嬷跟了她多年,很少见二夫人这般惊惶。看她如此,便知有大事,当下嘱咐那个小丫头:“去外头守着。” 小丫头答应一声,出去了。 “夫人莫怕。”胡嬷嬷柔声安慰,“有什么事,慢慢说,嬷嬷都听着。” 二夫人怎么能不怕?静夜幽静,前头的念经声也停了,烛火摇摇,越发显得那个梦真实可怖。 她左右看看,并无人影,才压着声音将方才的梦讲了。 “嬷嬷,三弟妹来找我了!”二夫人哭道,“我做了孽,所以她来找我了!” 胡嬷嬷听出了一身冷汗,仔细想了想,安慰道:“夫人,您是这两天太累了。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您对七小姐心怀愧疚,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并不是三夫人……” “不是!”二夫人声音略显尖利,抓着胡嬷嬷的手,急迫想得到认同,“太真了,你知道吗?她的手好冰,好像冻到骨子里。我还记得那种感觉……” 二夫人又握住自己的手腕,情不自禁发起抖来。 “是我对不起她!是我对不起她!”二夫人哭出声来,“我做了帮凶啊!嬷嬷!” 二夫人已经年过四十,掌家多年。她在人前总是又慈和又稳重,胡嬷嬷不记得多少年没看过她这样,惊惶得像个小姑娘。 “夫人……” “她说会报应到孩子身上,万一是真的怎么办?大姐儿已经那样了,要是三儿和六儿出事,我还怎么活得下去?” 胡嬷嬷看她这样,只得将她用力抓住,喝了一句:“夫人!” 二夫人被她一喝,眼中出现茫然之色。 胡嬷嬷叹了口气,柔声道:“夫人既然担心,那就好好补偿吧!三夫人是讲道理的人,知道您不是有心的,只要您有补偿之心,她一定能理解的。” “补偿……”二夫人喃喃重复,人也清醒过来了,“对,补偿!我要怎么补偿呢?善待小七?这是当然的。还有呢?还有……” 她想起梦中那句话。 二嫂,我冤哪!我从不曾害过人,为什么要落到如此下场! 我冤哪! 冤…… 二夫人闭上眼睛。 难道叫她为她伸冤吗? 这怎么可能? 她怎么做得到! …… 信园。 杨殊翻看着验尸文书。 一个黑衣护卫站在他身侧,身背挺直,如同一杆枪。 “这么说,蒋大人已经确定,那个人是庚三?” 黑衣护卫道:“庚三早年伤过腿,蒋大人在腿骨上找到了伤痕。且身高、年龄都符合。” 杨殊点点头,感叹道:“想不到,堂堂金牌密探,居然折在了不起眼的明家!” 皇城司密探无数,能够得赐金牌的,不出五指之数。 杨殊进入皇城司三年,见过的金牌密探仅有两个,其中一个还是不露面的见法。 剩下的三个,究竟去了何处,哪怕他是皇城司提点,也无从得知。 每个金牌密探,都是花费了巨大的人力财力培养出来的。皇城司内部有个说法:一个金牌密探,抵得过一万精兵。 事实上,一个金牌密探能做到的事,一万精兵未必做得到。 譬如,太祖年间,齐楚交战,北胡意欲趁机南侵,是一个金牌密探及时将消息送到,令太祖及时撤回兵马,粉碎了胡主的阴谋。 倘若当时没能得到消息,刚刚平定下来的北方,怕是就此落入北胡之手。 而十年前,柳阳郡王谋反一案,就是这个叫庚三的金牌密探,在事发前得到了消息,才没有酿成大祸。 失去一个金牌密探,对皇城司来说,损失不可估量。 “死因是……颈骨骨折?”杨殊不可思议,“庚三的武功是强项,对否?” 黑衣护卫点头:“是。司内名册上写着,庚三的武功,可列为皇城司第一。” “这就怪了。”杨殊喃喃道,“皇城司第一,天底下难逢敌手,怎么会被人扭断脖子?明家哪来的绝顶高手?” 他思忖良久,问:“郡王府有动静吗?” 黑衣护卫摇头:“没有。” 杨殊笑道:“我这表叔也不算太笨,此时一动不如一静,他越动就越容易出错。” “庚三死了十年了,”黑衣护卫道,“就算我们发现了尸骨,也很难找到线索,郡王不需要着急。” “雷鸿先前还说,此事不一定和他有关,现下庚三的尸骨出现在明家,我看他难逃干系——明家可是为他办事的。”杨殊冷笑一声,“先前我没将明家放在眼里,现下想想,还真是不能轻忽。能把庚三弄死,这明家不简单。” “可惜那位明三夫人死了。”黑衣护卫道,“听那位明七小姐的说法,她极有可能常被明家送出去接待客人。若是她活着,一定知道不少明家的秘密。” “她会死,说不定就是因为知道得多。”杨殊停了下,忽地失笑,“现下两件事成了一件事,倒是如了她的意。” 黑衣护卫没听懂:“公子?” 杨殊道:“明三夫人会死,是件很奇怪的事。她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定然有特殊的原因。我们要查庚三的死,就必须查明家,要查明家,从明三夫人的死因入手最简单,可不就成了一件事?” “这不是正好吗?”黑衣护卫却说,“公子不需要多做什么,就能叫那位明七小姐为我们所用。想来她为母报仇,定会尽心尽力。” “你这样讲也不错。”杨殊欣然,“那就看看她接下来怎么做。事情可以让她参与,什么待遇就要她自己争取了。” 第067章 盖棺 067章 盖棺 停灵第三天,灵堂里热热闹闹做起了法事。 明家倒是下血本,请了宝灵寺的僧人,又找了东宁最好的阴阳先生。 从早上开始,念经声不绝于耳。 明微今日不必守在灵前,便在后头陪着明三夫人的遗体。 找了个借口打发走秋雨,她从袖里取出一个早上吃剩的馒头。 阿绾道:“没吃饱么?” 明微笑笑,将这块稍稍发硬的馒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 然后,她将馒头块小心地搁置在棺内四个角落,用被子挡住。 阿绾有点糊涂:“怕你娘路上饿着?” 想想又不对,她搁置馒头,好像有某种规律。 放完馒头,明微又从袖子里取出个纸包。 阿绾知道这里头是什么,是她早上起来,特意收起来的香灰。 她蹲下身,用这香灰包,沿着棺材细细地撒了几条线。 停灵之处,免不了烧些纸钱线香,便是有人看到,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何况屋里铺的是青砖,两者颜色相近,不留心看不出来。 撒完了,明微起身拍掉手上余灰,说道:“半夜你就知道了。” 出殡要趁早,一般寅时天没亮就出发了。阿绾琢磨着,她说的应该是那个时候。 到了中午,秋雨去取午饭。 明微就道:“这两日不是吃粥就是吃馒头,腹中空落落的,难受得很,你去厨房要几个水煮蛋来。” 秋雨答应了,回头便拿了五六个水煮蛋过来。 明微剥了两个给阿绾,自己也吃了两个。最后一个掀开被子,放到明三夫人交握的手里。 做完这些,她便靠在棺木旁闭目养神。 阿绾百思不得其解,连书都看不下去了,心中猜了十条八条,又自己一条一条否了。 她暗下决心,回去定要跟公子说,请个玄士来教一教玄术。 枉她自以为博学,却完全看不懂明微的路数。 就这么熬到半夜,明微睡得香甜,阿绾却因为心中有事,又被念经声所扰,只迷糊了一会儿,困倦得厉害。 寅正,外面放了一声炮。 明微睁开眼,低声说:“时候到了。” 阿绾稀里糊涂,随后看到二老爷带了阴阳先生并几个壮仆进来,才明白过来。 这是要盖棺了。 明微拉着她退到一旁,用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想不想看一场戏?” 阿绾狐疑地看着她。 明微便拉过她的手,轻轻在她手心画了些什么。 阿绾感觉到,一股奇怪的清凉感,沿着她的手心,窜入她的身体。 然后她发现,这个世界不一样了。 原本清晰的世界,在阿绾眼中好像蒙了一层淡淡的烟雾,变得失真起来。 外头的念经声传过来,仿佛隔了很远。 明三夫人棺前那几个人,似乎落了一层灰,又仿佛一幅水墨画,只看到一根根线条在扭动。 这是什么? 阿绾这样想着,忽见一道烟气从外头飘进来,沿着明微先前画好的香灰线,慢慢到了棺前,凝成一个影子。 看到隐隐约约露出的青灰色的脸,阿绾一惊。 没等她叫出声,明微已经掩住了她的嘴。 “别怕,他们不是凶灵,不害人的。” 阿绾心说,她才不是怕!想她能文能武,会医术懂计谋,会怕几个小鬼吗? 这样想着,她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一道道烟气从外面飘进来,沿着香灰线,聚在灵棺四角。 棺木并不大,也不知道这些阴魂怎么站的,竟然也蹲得下。他们一个个低着头,好像在吃东西。 是那些馒头块? 阴阳先生还绕着棺木转圈,口中念念有词。 手中聚魂铃“叮叮叮”地摇着。 随着聚魂铃的摇动,飘过来的烟气越来越多。小小的棺木上,挤满了一只只阴魂。 阿绾搓了搓手臂,后背一阵阵凉意。 这么多的阴魂,哪怕无害,也够吓人的。 阴阳先生终于停下,说道:“盖棺。” 二老爷不放心地看了眼明微,却见她安安静静地跪伏下去,松了口气。 不闹事就好,把人一葬,这事就算抹了。 忽听壮仆道:“老爷,盖不下去!” 二老爷转回头:“怎么回事?” “您看。” 壮仆们抬起棺盖,可怎么都合不上。 二老爷不信邪,吩咐他们抬起来,对准了再盖上去。 可是没用,刚盖上就崩出来,始终合不拢。 二老爷便是去看阴阳先生。 阴阳先生陪笑:“您稍等。” 他取出一张符来,念了一番咒,贴到棺木上。 “再试试。” 然而,还是盖不上。 阴阳先生一抖,心道今天撞上硬茬子了?听说这位明三夫人是含冤死的,莫非…… 在二老爷的盯视下,他心一横,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符上。 仍然盖不上。 阴阳先生急出汗来了,只得道:“想来夫人留恋家人,不舍离去,二老爷稍等等。” 说着,喊了徒弟进来,取出家当,打算再做一回法。 而角落里的阿绾,刚才看到的是另一番情形。 棺木四个角落,已经被阴魂站满了,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棺盖一合,就被它们顶出去。 阴阳先生那道符一贴出来,地上的香灰线便有聚起一道烟气涌过去,将那道符给遮住了。 原本有些受惊的阴魂,又安心下来,继续往棺木里掏东西吃。 这个时候,阿绾脑子里转的,却是一个荒谬的念头。 一个馒头分那么多块,怎么够这些阴魂吃? 棺盖迟迟盖不上去,二老爷有点急。 他疑心是明微搞的鬼,可转头看过去,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跪在角落,送明三夫人上路。 那个杨公子派来的侍婢,也老老实实的站着,看着还有点害怕的样子。 二老爷收回目光,安慰自己,应该是多心了。 她就算会点神神怪怪的手段,有阴阳先生在这,外头还有宝灵寺的僧人一直念经,能做什么? 阴阳先生重又做了一遍法,什么八卦镜、铜钱剑都上场了。 这次直接拿了十张符出来,围着棺木贴了一圈。 壮仆再次抬起棺盖。 木头沉重的声音响起,合上了。 阴阳先生长出一口气,扬声:“起棺——” 八个壮仆套上麻绳,两人抬一角—— “嘭!” 一声闷响,麻绳断了。 第068章 无用 068章 无用 阴阳先生一惊。 觑了眼二老爷,果然见他面色黑如锅底。 “谁准备的绳子?”二老爷的声音压抑着怒气,“这样的大事,也敢马虎!” 准备绳子的壮仆连忙求饶:“小的错了!求二老爷饶小的一回。” 二老爷瞪眼:“还愣着干什么?重新拿绳子来。” “是。” 新的麻绳拿过来,几个壮仆一边往上捆,一边纳闷。 棺木厚重,抬棺用的是搭好的架子,只需将活动的木条往里一推,扣住机括,就能抬起来。再用麻绳捆住,只是为了更稳固。 照理说,就算麻绳断了,也就是会歪一下,受力不均而已。 刚才那情形,倒像是他们先砸了棺材,麻绳才断的…… 但这话他们不敢说,只盼着别再出差错,顺顺利利将棺木送上山。 再次捆好麻绳,八人齐齐使力—— 棺木纹丝不动。 八人一对眼神,再使力。 “嘿!” 还是不动。 第三次使力…… 抬不动,棺木好像生根了一样,根本抬不动! 二老爷气急败坏:“怎么回事?没吃饭吗?” 不管八人怎么抬,就是不动。 其中一个就喊:“老爷,邪门了!抬不起来。” 话刚说完,就被二老爷削了:“怎么说话的?” 这是出殡!什么邪门,会不会说话! 这壮仆却是个二愣子,还跟他强调:“老爷,真的抬不起来,不信您自己试试。” 二老爷气啊!叫他去抬棺?长没长脑子啊? “再抬!再抬!” 八人只得再试,可还是没用。 二老爷只得去看阴阳先生:“又怎么回事?” 阴阳先生也懵了。 他都用符镇过了,怎么还会出事?这明三夫人的冤情这么重的吗?这样都不肯走。 “老爷莫生气,我再试试,再试试……” 于是再次做法。 角落里,阿绾又悄悄退后了半步,手指快把袖子给揪断了。 方才,阴阳先生做完法,那些阴魂被推下棺木,于是棺盖合上了。 可是没一会儿,外边又幽幽飘来一道烟气。 这道烟气比先前的都要粗,到了棺木上方,化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婴灵来。 它头一拱,就钻进棺材里去了,接着绳子便断了。 阿绾现在看到,它坐在棺木上,手里拿着个鸡蛋模样的东西,慢慢地吃着……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它的影响,方才被驱掉的游魂又聚拢起来,将棺木上方挤满了。 这下子,八个壮仆怎么抬都抬不起来了。 阿绾低头瞄了眼明微。 她已直起身来,满脸疑惑地看着前方。 阿绾偷偷撇嘴。 演得可真像! 阴阳先生又做了一次法,这次却没用了。 那婴灵稳当当地坐在棺木上,理都不理。 连带的,周围那些阴魂也丝毫不受影响。 在二老爷的瞪视下,阴阳先生满头大汗,偏偏徒弟又小声说了一句:“师父,这里好冷啊!” 废话!这里他功力最深,能感觉不到吗? 周围凉飕飕,好像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风刮来刮去。 这是要起尸啊! 阴阳先生心凉了半截。 早知道这趟生意不好接,都说明三夫人受冤而死,定然不会安生。 偏他贪明家出的酬金高,接了下来。 这下好了,要是明三夫人不能顺顺利利出殡,他多年来的牌子就要砸了。 眼看二老爷眼神不善,他狠狠心,喊了声徒弟:“拿刀来!” 阴阳先生接过刀,抖抖索索划开手腕。 放了半碗血,他再次开始做法,然后两指伸进碗中,用鲜血在棺木上画起符来。 半碗血用完,八个壮仆再次试着抬棺…… “嘭!”麻绳再次断了。 这还不算完。 刚刚钉进去的长钉,居然震了出来! 那可是钉棺材的长钉! 静默了一息,一声尖叫响起,阴阳先生那小徒弟大喊一声:“鬼啊!”扭身跑了出去,别人抓都抓不住。 …… 明三夫人今日出殡,前来相送的人不少。 不止亲朋好友,那些可来可不来、交情不厚的人家,几乎来全了。 这当然不是看在明家自个儿面上,而是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 昨天的事,看到的人那么多,现在东宁谁不知道,明三夫人被小叔**而死? 这可是明二老爷亲口承认的! 这样带着桃色的**事,最容易引起大众的好奇心。 于是,为了看热闹,他们心照不宣,能来的都来了。 “翁夫人吗?好久没见您到外头走动了。”一名年轻妇人,看到灵棚里坐着的一位夫人,停下来攀谈。 那位夫人起身:“是卢二奶奶啊!确实好久不见了。听说你最近身子不大好,出殡可是件累人的事,怎么来了?” “这不是机会难逢吗?” 两人视线一对,默契地笑了起来。 这明家,平日里号称家风清正,现下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不叫人兴奋? 小叔调戏嫂子,害得嫂子一命呜呼。啧啧啧,明家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书香门第?太给明相爷丢人了! 两人凑到一起小声说话,先从明三夫人说起,讲到那位荒唐的六老爷,再说到昨日那桩事。 也是怪了。明家这是流年不利?出了这样的事,已经够丢人了,居然又在园子里挖了具尸骨出来。 听说明七小姐个把月前撞过鬼,该不会明三夫人也是因此想不开自尽的吧? 说不定,就是冤鬼找替身呢…… 两人说着说着,眼看着天色微明,那翁夫人奇道:“方才不是放炮起棺了吗?这都多久了?怎么还不出来?” 听她这一说,卢二奶奶也奇了:“是啊!抬棺就那么一会儿时间,这得有半个时辰了吧?” “难道……” 两人视线一对,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惧怕。 闹鬼? 刚冒出这个念头,忽听灵堂那边传来一声怪叫,有人大叫“鬼啊!”急慌慌地跑出来。 咦?真闹鬼了? 是明三夫人诈尸了吗? 因为人多,客人们倒不怎么惧怕,反而聚到一起兴奋地指指点点。 “那喊话是谁?” “这是阴阳先生的徒弟啊!你看他手里还拿着法器呢!” “阴阳先生的徒弟都吓成这样!看来是真闹鬼了?” “果然是受冤死的,这是不肯瞑目啊!” “今天还能不能出殡了?” 第069章 附身 069章 附身 阴阳先生那小徒弟一跑,后堂这些人便好似被点穴一般,僵在那里了。 有些事没说出口,可以假装不知道。而一旦被人喊破,就不能再装傻了。 鬼啊! 不止那小徒弟,八个壮仆,以及阴阳先生,在这一刻都在心里呐喊这两个字。 这是真的有鬼! 怎么办? 跑吗?鬼会不会像狗一样,越跑越追? 还有跑了以后,二老爷会不会生气? 八个壮仆哆哆嗦嗦,去看二老爷。 阴阳先生则盯着棺木。 他没有阴阳眼,但毕竟是做这行的,对阴物格外敏感。 那里有东西,他知道。 僵持中,忽听一声轻轻的叹息。 这是女子的声音,果然起尸了? 明三夫人,冤有头债有主,害人的不是我,别来找我啊! 几人胡思乱想,却见二老爷暴怒:“你叹什么气?故意吓人吗?” 嗯? 众人抬目望去,看到角落里的明七小姐已经站起来了。 叹气的是她?还好还好! 稍稍放心一些,却听这位七小姐说道:“二伯莫恼,侄女只是想,母亲果然不想走啊!” 不想走…… 这三个字,让他们后背凉风阵阵。 “你什么意思?”二老爷厉声说,紧张地看了眼棺木。 明微又叹了一声:“听老人家说,人死之后,要是有遗愿未了,可能会不愿意入土。二伯,我母亲大约还有什么事放不下。” 阴阳先生眼睛一亮。 这理由好!反正不是他的错! “二老爷,确实有这种说法。如果遇到不愿意走的,我们也不能强迫人家。这是亲人,不是恶鬼,要高高兴兴送走才好。” 二老爷拉下脸:“你别是自个儿没本事,拿话来搪塞。人死了才三天,还不一定知道自己死了,怕是尸体的阴气招来了什么孤魂野鬼!” 为了自己的招牌,阴阳先生据理力争:“老爷方才看到了,第一次明明抬起来了,后来抬不动,肯定是三夫人不愿走。” “三夫人为什么不愿意走?”二老爷喝问,“好端端的,三夫人为什么不愿意走?瞧瞧这排场,宝灵寺的大师们超度,连郡王都亲自来吊唁,风风光光的,她为什么不愿意走?” 阴阳先生心说,因为害死她的人没死啊! 超度、吊唁、风光,这些对死人来说,怎么都不如公道重要吧? 可这些话他不能说。 “大约是放不下亲人吧?”阴阳先生陪笑。 亲人?二老爷看向明微。 虽然他知道,阴阳先生多半是推诿,可这种情况下,他不能不多想。 也许真的是放心不下女儿呢?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她那么爱女儿。 “那要怎么做?”二老爷的语气已经有了松动,“生死殊途,她再放心不下,也得走吧?” “这个……”阴阳先生犹豫。 见他如此,二老爷怒了:“不管你想什么法子,今天必须送走!要是送不走,就等着砸招牌吧!” “二老爷!”阴阳先生大急。 可是没法子,收了人家的钱,就得办事。 阴阳先生只得绞尽脑汁。 符也用了,血也放了,还能怎么办?只能……把自己押上去了! 他对二老爷道:“既然三夫人不愿意走,那小的与她谈谈。” 二老爷面色缓和了一些:“嗯。” 阴阳生先深吸一口气,在棺木前盘坐下来,将残余的鲜血涂在眉心、手心等关窍处,封了自己的阳气。 阳气一滞,棺木上有异物的感觉更明显。 阴阳先生仰起头,心平气地对着棺木的方向说道:“三夫人,您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二老爷就见,他面带微笑,一下一下地点着头,好像真的在倾听什么。 这让他既感到害怕,又放松不少。 害怕的是,明三夫人阴魂果然就在此处? 放松的是,既然阴阳先生能与她沟通,此事还是能平安解决的吧? 胡思乱想了一通,却发现阴阳先生半天没动静,既不点头,也不说话了。 “好了吗?”他问了一句。 没得到回应,便有些不耐烦:“快着些,眼看时辰都误了。” 阴阳先生缓缓抬起头。 二老爷觉得后背窜上来一阵凉意。 “嘻嘻……”阴阳先生咧嘴笑了起来。 !!! 短暂的沉默后,“鬼啊!”不知是谁先喊出了声,八个壮仆争先恐后,撒丫子跑出去了! 二老爷:“……” 外头,二夫人不知道费了多少唇舌,才将客人安抚下来,忽然就见抬棺的壮仆一个接一接地从灵堂跑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喊。 “鬼啊!” 二夫人眼前一黑。 她白干了! 这还不算完,刚把这八个壮仆按住,那边帮着招呼男客明晟想到一个很要紧的问题:“二伯母,二伯呢?” 二夫人一怔,往灵堂看过去。 阴阳先生的小徒弟跑了,抬棺的八个壮仆也跑了,所以,二老爷还留在里头? 这样想着,灵堂那边又起了骚动。 “快看,快看!” “那不是明二老爷吗?” “那是阴阳先生啊!他抓着明二老爷干什么?” “救命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来,二夫人就见,阴阳先生拖着二老爷从灵堂后面走出来。 “嘻嘻,嘻嘻。”阴阳先生一蹦一跳,手里揪着二老爷的头发。 “娘啊!” “有鬼啊!” 客人四下奔走,扯破衣裳、踩丢鞋无数。 后堂,阿绾缩在明微身后:“行了吧?你还不把他们送走?” “送走干什么?”明微抹掉地上的香灰,仔细检查一番,确定没留下痕迹。 “这是你娘的遗体啊!”阿绾道,“你就这样让她的棺木上蹲着一群……那什么?不是太冒犯了吗?” 她不敢说那个鬼字。 “她的魂魄都不在这,有什么关系?”明微淡淡道,“且留几天,他们总要再试几回。” …… 余园芳的小屋内,还亮着灯火。 蒋文峰还没回去。 庚三的死法疑点重重,这明家必定有什么离奇之处。 他故意留下来,为的就是勘察环境,找寻线索。 此时听到外头的喧哗声,便问:“雷鸿,发生了什么事?” 雷鸿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禀道:“今日明三夫人出殡,说是抬棺的时候闹鬼了。” “闹鬼?”蒋文峰皱了皱眉。 雷鸿笑道:“这定是七小姐的手段。” 蒋文峰点点头:“把这事搅黄了也好,尸首留下,更好翻案。” “是。”雷鸿忍不住邀功,“大人,属下就说,七小姐很厉害的,您现在相信了吧?” 第070章 回想 070章 回想 来明家送殡的,一多半是看热闹来的。 可谁都没想到,这热闹会这么大。 小徒弟跑出来时,他们还凑在一起看笑话。 等八个壮仆跑出来时,他们有点慌了。 那可是八个抬棺的大男人,阳气旺着呢,居然也吓跑了?这鬼得多凶! 等明二老爷被阴阳先生揪出来时,他们撑不住了。 娘诶!这是真闹鬼啊!连阴阳先生都给上身了! 二夫人拦都拦不住。 别说拦了,她自己也要吓死了。 果真闹鬼了,这是不是说明,她那天的梦是真的? 这个念头一起,二夫人心里就跟跑了匹野马似的,控制不住往那边想。 “娘。”明皓跑过来。 “我的祖宗!你跑过来干什么?”二夫人喊来丫鬟,“快把六公子带回去!” 明皓却不肯走:“娘,我是大人了,我不怕!” 又喊愣在那里的明晟:“四哥,快叫人把先生按住,咱们人多!” 明晟如梦初醒,叫道:“都愣着干什么?快围上去,别让他跑了!”然后点了几个人,“你们几个拿上棍子,下手有点分寸,捡不要害的地方,别伤着人!” “绳子呢?快拿过来,一按住就捆上。” “门!快把门关上!” “不相干的人躲到灵棚里,别出来!” 明微站在灵堂门口,看着这一幕。 “这是明四公子?不错啊,这种情况下也没慌,有条有理的。” 明微点点头。 是啊,明家的孩子都不错。明晟极有兄长风范,明皓心地纯善,明湘活泼直率。 真的都是很好的人了。 可为什么,他们的父亲,会是那样的人? 一个逼迫弟媳,一个冷眼旁观。 到底是一开始就不一样,还是人会慢慢变成那样? 明微招来的,不是什么凶物,也不甚厉害。 一番忙乱,阴阳先生被棍子卡住脖子,按在地上。 下仆一拥而上,将他捆了起来。 二老爷总算被救出来了。 他的发髻早就散了,整个人披头散发的,衣裳也被扯得不像样。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都是刚才擦撞的。 “老爷,您没事吧?” “快,去请医!” “别……”二老爷气若游丝,挤出这句话,“我没事,不要请医。” 今日出殡,已经免不了成了笑话。如果还请医,他被鬼捉弄的事,就是笑话中的笑话。 “二伯且先回去换衣裳,脸上的伤也得上药。”明晟道,“这里不必担心,有我和二伯母。” 二老爷点点头,心想,老四那个没用的,儿子倒是生得不错。 然后一转头,正好瞧见灵堂前的明微。 她站在台阶上,天然有种高高在上的味道。 一身孝服麻衣,衬着一张明丽清美的脸庞,素到极致,也艳到极致。 俗语说,要想俏,一身孝,果真有几分道理。 可二老爷现在没有半点欣赏的闲情。 他从这张脸上,看到了明三夫人的影子。 记得一开始,她刚从京城回来,也是这个样子。 美得惊心动魄,又明媚又清冷,好像天边的云。 一开始他没多想,虽然也在心中感叹,这样美的女子,在最好的年华就开始守寡,未免太可惜。 直到有一天,老六闯下大祸。 他赶过去,看到她像一朵被风雨摧残过的花,残破而绝望。 她差点就撞死了。 情急之下,他喊了一句:“你死了小七呢?” 她就停住了,呆呆地看着他,须臾便落下泪来:“不能死,我不能死……” 泣不成声。 二老爷竟回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 好像是同情她的,可是后来…… 二老爷恍恍惚惚,旁人还以他吓住了,赶紧将他送回去。 闹成这样,出殡显然是不成了。二夫人与明晟不得不向一位位宾客说明情况,客客气气将他们送出门。 直到天光大亮,才算解决。 明晟快步走到灵堂前。 “小七,闹了一晚,你先进去歇一歇吧!” 刚说完就想到,里头还不知道什么情况,怎么能让她进去?便改了口:“还是回余芳园去歇着吧。” 但他马上又想到,余芳园里才挖出一具尸骨…… 明晟愣了一下,心里叹了口气。 这明家是怎么了?他这趟回来,一下子变得不认得了…… “没事。”明微道,“我陪着娘。” “不行!”明晟反对,“刚才的事,你也看到了,你要是出事……” “我不会出事。”她说,“那是母亲,她不会害我的。” “不行……” 明微却不再与他多说,转身进灵堂。 阿绾犹豫了一下,小心地跟进去。 明晟没办法,也大着胆子进了屋。 明微直接进了后堂,棺木上的长钉已经震落,她有些费力地把棺盖推开。 明三夫人好好地躺在里面。 阴阳眼的效果已经退去,阿绾看不到那些东西了,但还是不敢靠近,站得远远的。 站那边谁知道有什么鬼东西挨着自己! 明晟进来,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棺木上有点乱。 符贴得乱七八糟,血喷得到处都是。 明微一张张地把符揭下,又取了帕子出来,一一将血迹擦去。 “小七!” “嘘!”明微压低声音,“别吵到我娘。” 明晟只得随她,小声说:“你出去好不好?这里乱成这样……” “所以我要收拾啊。”明微说,“四哥别担心。你看,我娘不会害我的,她只是不想走。” 明晟沉默。 明三夫人怎么死的,整个东宁都传得沸沸扬扬,他能没听到吗? 可他是小辈,能怎么样呢?既不能说六叔的不是,又不能指责长辈不公,只能沉默。 他也给不了公道。六叔都那样了,他这个侄子还能说什么? 何况,事情到了今天这地步,也有他的错…… “四哥。” 明晟回神:“嗯?” “你去跟二伯母说,取些冰来吧。既然暂时不能出殡,我娘的尸身总要好好保管。” 明晟答应一声。 临走前看了一圈,实在找不到异常,才没有强行拖她离开,但还是嘱咐了一句:“有事马上出来,知道吗?” 明微一笑,柔声答应:“好。” 第071章 流言 071章 流言 清晨还没上工,遍地的早点摊子上,百姓们一边吃着早点,一边高谈阔论,说着近来的新鲜事。 “明家闹鬼那事,你们都听说了吧?”一个苦力汉子,一边大口吃着面,一边与同桌闲聊。 坐他旁边的,是个卖杂货的小贩,趁着还没开摊,过来喝碗粥。 “当然啦!”小贩接话,“这事谁不知道?听说他家六老爷把寡嫂给逼死了,定好了出殡的日子,结果根本抬不起棺!” “是啊!明家闹鬼闹得好凶,那姚先生,是咱们东宁最有名的阴阳先生了,听说那天给上了身!啧啧啧,可吓人了。” 另外有人插了一句:“别是那姚先生没本事吧?说不定他那名头是吹的!” “你别瞎说!”自己的消息被质疑,汉子很不高兴,“不止姚先生,明家把附近的阴阳先生、神棍神婆都请遍了,闹腾了好几天,那棺就是起不出来。” “这样吗?”没想到这事还有后续,小贩连忙追问,“那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现在尸身还在灵堂摆着呢!” “哎呦,这么凶啊!” “我看哪,这是死不瞑目!活生生被逼死,留下个没出嫁的女儿,明家还没事人一样。” “不是听说那六老爷被打得半死吗?” “打得半死就完了?”汉子嗤笑,“什么叫打得半死?也就是养好了,仍然活蹦乱跳,换我我也死不瞑目。” 想想这话不吉利,又“呸”了一声,合掌念叨:“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小贩道:“难道要明六老爷偿命?”想了想,自己都觉得不可能。 “哈哈!”临桌也在说这个事,有人绘声绘色地形容,“关庙的甄大嫂,你们都听过吧?平日总说自己比刘娘子强,旁人不识货的,那天明家请她,她高兴得到处宣扬。结果进了明家……哈哈哈哈!” “你别光是笑啊!到底怎么样?”听的人急了。 那人道:“她进明家不到半个时辰,就给送回来啦!听说回家后,一直喊着,有鬼啊,有鬼啊!哈哈哈,还说自己多厉害呢!我瞧还是刘娘子道行最高,明家去请,一听就说,这个她收不了,连去都没去。” 众人七嘴八舌,十桌里倒有八桌在说这事。 …… 早点摊最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两个与之格格不入的人。 一个玉冠华服,贵家公子打扮,面朝里坐着,叫人看不清模样。 另一个黑衣劲装,面庞冷峻,似乎是个侍卫,却与公子同桌而坐。 “公子。”黑衣护卫压低声音,“这事闹得这么大,明家现在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想来他们应该不敢对明姑娘下手了。” 杨殊慢悠悠地调着辣酱与醋的比例,说道:“你这是想阿绾了?” 黑衣护卫面色不变:“阿绾不在,您身边没人伺候。” “啧,你说小彤不是人,回头我告诉她去。” “……”黑衣护卫道,“您知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杨殊哈哈笑了两声,夹起煎饺醮酱吃。 “味道挺好。”他说,“阿玄,你要不要尝尝?” 黑衣护卫阿玄早就尝过了,在外面吃东西,他没尝过哪敢让公子入口?也就是平平常常的味道,不晓得哪里好了。 他将之归于公子的怪脾气。 “行啦,我知道你的意思。”杨殊道,“你就是疑心太重,除了身边这几个,看谁都不可信。” 阿玄道:“这位明姑娘,来历实在太古怪了。这样查都没法查的人,公子怎么敢信她?”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她。”说着好吃,杨殊吃了两个就放下了。 阿玄将信将疑:“她这么有本事吗?” “本事嘛,是有的。”杨殊一笑,“但最重要的,还是她太漂亮了。对着那么漂亮的人,不由得人不心软。” “……”阿玄心道,心软个鬼,上回那个楚国的女细作,不也是美若天仙,结果呢?扭断她脖子的时候可没犹豫过。 “走吧。”杨殊起身,示意他去结账。 阿玄付了饭钱,跟上他:“公子……” 杨殊摆摆手:“我意已决。” 阿玄只得闭嘴。 太阳升起,店铺纷纷开张,街上热闹起来。 两人闲逛了一会儿,杨殊道:“我们这样在外面瞎逛,居然没几个眼线,表叔这是洗心革面了?” 阿玄道:“明家的事揭出来,他怕牵连到自己头上吧?” “呵呵,胆子这样小,做得成什么大事?”杨殊随手从摊子上捡了个猴儿面具,戴到脸上。 阿玄付了钱,追上去:“您这话说的,难道将把柄送到您面前,才叫胆子大吗?” 说着说着,两人到了僻静处。 杨殊道:“你去叫阿绾,安排我和那位明姑娘见一面。” 阿玄一怔:“公子?” 杨殊取下面具,悠悠道:“既然她用实力证明,她很有用,那我也该拿出自己的诚意了。” …… 明老夫人的屋子里,充斥着浓浓的药味。 知道丧礼上闹出那样的事,明老夫人就病倒了。 二夫人进来问安:“母亲,您今日感觉如何?” 明老夫人睁了睁眼,声音无力:“没事。家里事忙,你不必每天过来。” 又问:“老三媳妇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办?” 二夫人忙道:“正想向您讨个主意。现下没法下葬,灵棚又不好一直搭着……” 家里还有老人,太不吉利了。 可明三夫人的棺木还摆着,下不了葬,现在就拆,好像也不合适啊! 明老夫人叹了口气:“还是起不了棺?” “……是。” 什么阴阳先生、神棍神婆,全都请遍了,都没用。 二夫人已经信了,这是明三夫人冤屈未伸,不肯入土。 “拆了吧。” 二夫人一愣。 明老夫人道:“既然她不肯走,那只好留着了。小心着些,天慢慢热了,不要叫尸身腐了。再叫老二写封信去京城,请个玄士过来。玄都观的难请,就找个寻常一点的,只要有真本事就行。” 二夫人惊讶。老夫人说得这样头头是道,似乎很懂? “外头传得很难听吧?”明老夫人又问。 二夫人默了默:“是。” “别管那些。再难听的话,我们又不是没听过。当年在京城,你们祖父……”老夫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自嘲,“又不是什么好事,有什么好提的?行了,你去吧。” 二夫人起身:“您好好休息。” 当年,老夫人想说的是祖父被先帝厌弃的事吧?说起来,明家也曾那样风光过呢…… 第072章 私会 072章 私会 天上一个闷雷,不过须臾,大雨便成倾盆势。 这个春天,终于开始下雨了。 冰心急匆匆跑过来,将怀里的食盒递给檐下的素节,一边擦着脸上的水珠,一边抱怨:“这雨说下就下,晚一丁点我就跑到了。” 素节道:“都淋成这样了,你也别擦了,回去洗个澡吧。” 两人说着,进了屋。 屋里,童嬷嬷靠着床头,神情萎靡。 阿绾正在给她诊脉。 明微坐在另一头,冲她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便轻手轻脚地搁下食盒,一个去擦洗换衣,一个将饭食取出来。 过了会儿,阿绾收回手,说道:“嬷嬷没什么事,开个方子静养就好。就是要放开胸怀,别闷着自己,不然没病也闷出病来。” 听她这么说,屋里的姑娘们松了口气。 自从明三夫人去世,童嬷嬷就病倒了。她年纪大了,她们都怕嬷嬷撑不住。 阿绾拟了张方子,多福出去吩咐人抓药。 素节将童嬷嬷扶起来,服侍她用饭。 明微与阿绾出了屋。 不过短短数日,余芳园便清冷不少,匆匆而过的仆妇,都是没精打采的。 不止余芳园,整个明府都是这样。 死了一个,病倒好几个,死气沉沉的。 明微站在屋檐下,伸手去接滴落的雨水。 真是奇怪,明明她与明三夫人的母女缘才一个多月,明明早就习惯了独自一人,可现下却觉得分外孤单。 “公子要见你。”阿绾说。 明微点点头:“什么时候?” “到时候自有安排。” “嗯。” 阿绾不再多说,明微也不再多问。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才停。 第二日清晨,多福说:“园子里的紫竹,昨晚让雷劈了。” 明微抬头,透过窗户往外头看去。 多福笑道:“紫竹在那头呢,这样看不到的。” 明微将剩余的羊乳喝了,起身:“走,去看看。” 主仆俩绕到园子那一头,果然看到被雷劈了一半的紫竹。 几个花匠正在砍伐那些劈坏的枝干。 明微看了一会儿,说:“这一节,砍下来给我。” 花匠依言,将她比划出来的那一节砍下来。 明微就拿着这节竹管回去了。 阿绾用过饭出来散步,看到的便是坐在屋檐下,慢慢削着一节竹管的明微。 “你在做什么?” 明微头都没抬:“你猜。” 阿绾皱眉看了一会儿:“做笛子?” “是箫。”明微说,“横吹笛子竖吹箫。” 阿绾心道,我没无知到这地步,只是你才削了几个孔,看不出来而已。 她想起公子说过的,那天晚上的事。 “你习惯用箫来驾驭游魂?” “确切地说,是度魂。”明微认真地纠正。 阿绾不懂:“有区别吗?” “有。命师的职责是扫荡人间邪祟,正常情况下,应该送魂魄往生。所以,不是驾驭,而是超度。” 她说这句话时,有一种信念感。 阿绾不太理解。她六岁跟了公子,十年来学了很多东西。琴棋书画、武功医术,但这些都是有用才学的。 她学武,不是为了成为天下第一,探究武学之秘。 她学医,也不是为了济世,普救天下众生。 只不过,有了武功能够不拖公子的后腿,会了医术可以帮助公子做更多的事。 但明微不是这样。 她学玄术,有一个很高远的信念。 扫荡天下,护佑苍生。 阿绾一直觉得,这种口号很虚无,越是目标远大,越像是安慰自己的借口。 可她看起来,似乎很认真地执行着。 公子说,这世上的人,大多数只是表面大义凛然,难有那么一两个表里一致的。 莫非她就是难得真正的好人? 天上传来一声啸声。 阿绾抬头看了看,说道:“公子来了。” 明微跟着仰头,看到一只白鹰在天上盘旋。 这白鹰通身雪白,只翅膀尖尖有一点浓如墨的黑色,既漂亮又英武。 明微赞了一声:“好鹰,你家公子变的吗?” 阿绾瞪眼:“胡说什么?” “你说公子来了,又看这鹰,我当然以为鹰就是你家公子。” “……”阿绾决定收回刚才的话。 这人,哪里像个好人了?没事就捉弄她,太促狭了! 明微一笑,继续削她的箫。 深紫色的竹身上,有一道焦黑的雷劈过的痕迹。 她前世那只箫,是师父用雷击木做的。 昨夜一场大雨,将雷击竹送到她面前。 老天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自己是谁,来到这里为了什么。 不是当明七小姐,也不是重拾亲情。 而是要改变天下的运势,不要走到惨无人道的乱世。 不多时,二夫人身边的胡嬷嬷过来了。 “七小姐,”她恭敬行礼,“外面有人来接您。” 明微点点头,进屋跟多福交待了一句,便道:“走吧。” 胡嬷嬷没说来接人的是谁,她也不问。 大家心知肚明。 一辆雕金饰玉的马车停在侧门,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 明微上了马车,往前行了一段路,忽然笑出来。 阿绾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你家公子的名声,挺好用的,明家现在都不敢动我。”她说。 阿绾翻了个白眼。 明微又道:“我今天坐进这车,在别人眼里,跟他就扯不开关系了。你可得告诉他,事情做了就要负责啊!” 阿绾哼了声:“你不知道我家公子出了名的不负责吗?” “别人他可以不负责,我嘛,他一定得负责。” 阿绾扭开头,心道,做梦!先不说她古里古怪的来历,便是明面上的身份,哪里配得上公子? 一路无话,马车驶进一家酒楼的后院。 她们一下车,便有人迎上来,恭恭敬敬引至楼上客舍。 明微踏进门,就见杨殊懒洋洋倚在窗前,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象牙折扇,一边低头看楼下的行人。 “公子。”阿绾唤道。 杨殊转头看过来,笑道:“这几日吃苦了?阿玄说,你天天不是喝粥就是啃馒头。” “是啊!”阿绾抱怨,“连点肉味都尝不到。” 杨殊哈哈一笑,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今日让你吃个痛快,去点菜吧!” 这是要支开她。 阿绾不乐意。 “乖,快去!为了等你们,我可是到现在都没吃呢!”杨殊哄她。 阿绾跺了跺脚,转身出去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从头到尾旁若无人,看都没看明微一眼。 第073章 三人 073章 三人 “明姑娘,坐吧。”杨殊口中这么说,又将目光投向街市。 明微顺便看了一下,就瞧见了一个戴幂篱的窈窕身影,站在街市对面的小摊前挑捡帕子。 “身段和你有点像。”杨殊说,“不过,肯定没你这么美。” 明微道:“杨公子夸人的方式好特别。” “那也是因为,明姑娘美得很特别。” 明微有点被恶心到,遂道:“杨公子就没闻到点特别的味道?比如脚丫子味什么的……” 杨殊脑子里马上浮现出“抠脚大汉”四个字,于是,被恶心到的人变成他了。 桌上有茶具,明微慢悠悠地给自己沏茶。 无论茶还是水,俱是难得一见,今日算她沾光了。 饮了一口,明微搁下茶杯:“杨公子,还不赶紧做正事?等会儿阿绾姑娘便回来了,她好像不太高兴我们在一起。” “明姑娘真着急。”杨殊笑吟吟,“也罢,美人发话,还犹豫什么呢?毕竟本公子向来都是这么怜香惜玉的。” 他手一推,窗户便关上了。 盯着这个窗子的人,所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他伸手去握托着茶杯的那双柔荑。 啧,果然是会美人来的。 还是个刚刚丧母的美人。 真是鲜廉寡耻,天生一对! 窗户一合上,明微在他即将握住手掌的一瞬间,端起茶杯,凑到唇边。 神态自然得好像她本来就要这么做,而不是故意避开他似的。 杨殊摸了个空,不得不改换目标,去端另一杯茶:“抠不抠脚另说,你肯定不是个大汉。” “为什么?” “太小气了。”他道,“你知道,男人如果变成女人,第一件想做的事是什么吗?” 明微认真地想了想:“摸.胸口?” “嗤——”杨殊笑出声,“你还挺懂。” 明微扬了扬眉,继续饮茶。 “再延伸一下,就是想试试,当女人是什么感觉。” 他这个当字,显然有特别的含义。 明微若有所思:“有道理。” 杨殊双目含情,凑过去压低声音:“那我们试试?” 他声音微沉,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尾音一扬,特别有风流之感。这样压着声音说话,又离得这样近,听着叫人耳根发麻。 明微伸手揉了揉耳朵,说道:“可如果是我的话,就想试试另一件事。” “哦?”杨殊双眉微扬,含笑看着她。 “变成女人的话,对别的女人来说就是同性,肯定不会有戒心。到时候,一起洗个澡,或者睡个觉……对了,阿绾姑娘最近与我形影不离……” 看到杨殊微变的面色,她笑了起来:“杨公子,功力不够啊!” 虽然是笑,这笑里却带了冷意。而方才的回击,也是明确地提醒他:她不高兴,至少,没心思和他这样玩笑。 是因为明三夫人的死? 哦,对了,她是真把她当母亲的。 母亲新丧,这样和男人**,是件很不尊重的事。 想到这里,杨殊端正了神情,心里有那么一两分的懊悔。 什么时候,他这么没眼力劲了? 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当明七小姐,所以没想到这一点吗? 还是…… “没有别的事了吗?”明微问。 “嗯?” “你将阿绾姑娘支开,为的就是说这些?” 杨殊一转手中扇,笑道:“既是私会,当然要避开旁人卿卿我我了。” 不然那些监视的人怎么会相信呢? 明微一哂。他还真是做戏做全套,连自己都骗过了,别人不信都不行。 门被敲了两下,阿绾的声音响起:“公子。” “咳,进来。”他清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阿绾已经点好菜了,这酒楼的师傅动作也快,这么一会儿时间,俱都准备好了,冷盘热菜点心摆了满满一桌。 “公子,这是东宁最好的桃花酿,您尝尝。”阿绾殷勤地斟酒。 杨殊笑吟吟:“今日犒劳你的,就别伺候了,坐着吃吧。” “那奴婢就不客气啦!”阿绾笑嘻嘻地坐下来。 杨殊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眉眼温柔。 他们主仆在说话的时候,明微已经动筷了。 她吃了一块蒸鱼,几筷子炒山珍,最后喝了一小碗羊肉羹。 杨殊没吃几口,只一个人慢慢地饮着酒。 看她搁了筷,他道:“怎么,不合口味?” 明微用茶水漱了口:“杨公子今日要见我,不会就是请吃饭吧?” 这是不耐烦跟他应酬了。 杨殊笑道:“明姑娘可真着急,咱们有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慢慢谈。” 明微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杨殊只得跟她明说:“还有人没来,再等等。” 明微眼睛一亮:“蒋大人?” 杨殊叹了口气:“你见他倒是比见我高兴。” 她刚要张口,就被他抬手阻止了:“行了,你别说了,我不想自取其辱。” 明微笑了:“杨公子,你这样比刚才顺眼多了。” 正常点说话不挺好的,没事瞎勾搭什么,跟只孔雀似的。 看到她笑得眉眼弯弯,杨殊脑子抽了一下,就道:“原来明姑娘喜欢正经的?行啊!那以后本公子就正经一点。” “……” “叩叩!”门正好敲响了,阿玄的声音传进来,“公子,人到了。” 门推开,进来的正是蒋文峰。 明微站起,向他施礼:“蒋大人。” 蒋文峰神情有些疲倦,不知道是不是刚从案牍中抽身。 “七小姐。”他温和地回礼。 阿绾起身,态度已变得恭敬知礼:“蒋大人,您请稍坐,奴婢这就去换一桌席面。” 蒋文峰摆手:“阿绾姑娘别忙了,本官已经用过饭了。” 阿绾便道:“那奴婢去换壶茶来。” 撤了席,换上茶水点心,三人分坐。 这是第一次,他们三个人面对面坐到一起。 “本官趁着午休出来的,时间不多,长话短说。”蒋文峰道,“庚三的死因很奇特,他的脖子是被生生扭断的,干脆利落。我先前借口留在明家两天,并没有在他埋骨处找到线索。想来十年时间,已经把线索都掩盖了。所以,我这头已经无能为力,七小姐,只能看你的了。” 明微则问:“庚三便是这个密探的代号?我能看看他的履历吗?” 蒋文峰看向杨殊。 他官阶更高,但事涉皇城司,杨殊才能做主。 “可以。”杨殊好像早就准备好似的,拿起小几上的册子,丢到她面前,“皇城司秘录,出了这个屋,希望明姑娘把它忘得干干净净。” 第074章 两案 074章 两案 皇城司秘录,这本册子,世上能看的人,不超过一掌。 明微随意翻开,直接找到庚三那一页。 代号庚三,皇城司金牌密探,生年…… 明微在心中默算了一下此人的八字。 剩余的履历,她只是一扫而过,便将秘录合起来,推还给杨殊。 “真是阴差阳错。” “怎么?” 明微点了点纸面:“此人八字极硬,又死于非命,故而死后魂魄流连不去。更凑巧的是,他死时有一缕生魂缠入。你们或许不知,生魂对凶煞有着极强的助养作用。久而久之,他便成了凶物。” 蒋文峰关切地问:“确定是意外,而不是有人故意喂养?” “是意外。”明微很肯定地说,“杀死他的人也没有想到,他会成为凶煞,不然,园子里不可能一点防备措施也没有。” “这对我们反倒是好事。”杨殊道,“如果他的魂魄没有变成凶煞,这么长的时间,想招魂可能也找不到了。” “嗯。”明微同意他的看法,“可见冥冥之中,老天总会留下一丝余地。” 蒋文峰听得一笑。 果然是个玄士,信这天机之说。 又听明微道:“母亲死后,我将此事拿出来反复思虑,想明白了许多事。” “哦?” “这些事情,全都有同一个起点,那就是十年前。柳阳郡王谋反案,发生在十年前。明三老爷身死,发生在十年前。庚三之死,也发生在十年前。” 说到这里,她看着这两人:“这些事,有联系的对不对?” 蒋文峰含笑点头:“不错。太多的巧合放到一起,就不是巧合了。” “所以,明三老爷之死,与柳阳郡王案有关?” “这一点没有实证。”杨殊道,“事实上,来东宁之前,我们皇城司第一个怀疑的是祈东郡王。” “但现在你们发现,庚三死在明家,那么明三老爷之死,也要纳入考虑了。” 杨殊点点头。 皇城司查到,明家与祈东郡王过往甚密,故而先前只将明家当成小卒。 现在,或许要将明家视为更重要的存在,甚至,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明微轻轻敲了敲桌面:“容我假设一下。十年前,柳阳郡王谋反被揭发,同时,明三老爷死于北胡。庚三可能查到这两件事有关,于是来到东宁,继续暗查。不知道他怎么暴露了,结果被击杀于明家。” 她抬起头,看着他们:“余芳园在十年前曾经出过闹鬼的事,但很快就平息了。或许,此事与庚三被杀有关。” 蒋文峰听到这里,取出纸笔出来,将她说的几个点简单地记了一下。 等他记完,明微往下说:“庚三一死,就地埋在余芳园,此事了结。一晃十年过去,庚三在这缕生魂的助养下,成为凶煞。但因为余芳园风水甚佳,一直没有显露。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成了今日的契机。” 蒋文峰听得认真,身体微微前倾,请教:“是什么?” “撞鬼。” 明微将明七小姐如何撞鬼,后来她又如何发现园中诡局之事说了一遍。 “有人在余芳园里设了一个局,养出阴气,又埋下旧物。它本身并不可怕,只是吓唬人而已。但是,阴差阳错,这些阴气将庚三的凶魂激活了。” 因为这个局,明七小姐被吓死,明微在这具身体里复活。 也是因为这个局,庚三之死为人所知。不然,他们就算翻遍了东宁,也难找到庚三的尸首。 她所知的历史,正是如此发展。 祈东郡王几年后才被夺爵,自然是因为,这次他们没查到东西,无功而返了。 杨殊的手指在桌上划了两道线:“庚三这条线,暂时算是理清了。还有另一条线,目前还不甚清楚。” “杨公子说的是我母亲之死?” 杨殊点点头:“设局之人是谁?只是为了吓人的话,对方应该没有杀心。明家有谁讨厌你母亲?” “这可说不好。”明微慢慢道,“想来你们知道,我母亲在明家是什么样的地位。与她有关系的人,明六已是铁板钉钉,二老爷应该也逃不过。我想,讨厌我母亲的人,应该不少,但是,恨到想杀她的人,应该没有。” “不管是谁,总之,这个人必然是明家人。” 明微淡淡道:“这件事只是个引子,是谁并不重要,此人若有心害我母亲,设下的就不会是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局。” 她如此理智,令杨殊很是赞赏。 “那我们回到关键的那个晚上来。”杨殊手指一顿,“你说,那日该去信园的人,本来是你的母亲。” 明微点头:“明二想叫她去探听圣命的真正内容。” “这就对了。”杨殊眯起眼,“至少,在她出发去信园之前,明家没有杀她的打算。可就在几个时辰后,她被勒死了。这几个时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明微静默了片刻,道:“我问过嬷嬷,那天晚上,我娘知道我代她去了信园,就在流景堂等我。大约四更,冰心去睡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杀人者不可能等到天亮,也就是说,她是在短短一个时辰内遇害的。” 杨殊仰头想了想:“就算明家发现,你代她去了信园,也没有理由杀人。” “嗯。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将错就错。” 蒋文峰道:“一般杀人,要么为仇,要么为钱,要么……灭口。” “仇这一条,我们先前已经说过了,虽然有人恨着她,但还不到要命的地步。钱么,与她也没有关系。” “那就是灭口了。”明微轻轻道。 说出这两个字,三人默坐,心中皆在思索。 到底什么样的事,非得将明三夫人灭口不可?还那么急迫。 “我有预感。”杨殊喃喃道,“这两件事,或许有个很关键的交叉点。” 蒋文峰一直在奋笔疾书。 他先将庚三之事写了一页,然后将明三夫人之事重写一页。 写完之后,将两张纸放在桌上。 “你们发现了吗?庚三与明三夫人,这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同时和一个人产生了关联。” 他伸指点在中间:“明三老爷!” 第075章 可怕 075章 可怕 要问庚三之死,最有可能与明家哪位老爷有关联,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明三老爷。 留在东宁的三位老爷,都是多年没踏入京城了。他们与庚三能有什么联系? 只有死在十年前的明三老爷,是最有可能与庚三产生联系的。 而明三夫人一生的悲剧,就始于明三老爷的死。 看,这两件事,都归到了同一个起点。 明三老爷的死。 “但这一切,都是猜测。”杨殊道,“庚三究竟为何来东宁,我们还不能下结论。” 蒋文峰点头。 “还有,杀死庚三的那位高手,也非常可疑。别说明家,就算祈东郡王,恐怕也拿不出这样的高手。” 蒋文峰听出他言下之意:“你担心有别的势力插手?” “嗯。” “这个暂时不急。”蒋文峰道,“最重要的,还是找出凶手。” 杨殊叹了口气,点头。 他自然知道,要找出凶手,可是谈何容易。 转头一看,却见明微低着头,默默地看着蒋文峰做的记录。 “怎么,有问题?” “我想起一件事。”她的手指在一条条清楚明白的记录间滑动,“撞鬼之事发生后,我娘请了个神婆来家中做法。那个神婆发现了庚三凶魂的存在,动手镇压。这个时候,明四老爷出现了。” 明微抬起头:“他踢翻了法坛,说,明家禁言玄道巫蛊。” 杨殊并不意外:“明家是有这条家规,怎么,有问题?” “我当时没觉得有问题。”她轻轻说,“但现在想起来,有点古怪。” “怎么?” “我这四叔,是信鬼神的。” “咦?”杨殊拿扇骨敲了敲手心,“那他为何要来踢法坛?” “我有一个假设,”她说,“会不会,他知道那里有个死人?” 杨殊和蒋文峰同时一怔。 “他踢翻法坛,若不是因为无知,那就是因为知道。”明微回想着四老爷的行为举止,“而且,我一直怀疑,他身后有个懂玄术的人。这个人,显然不是明二,肯定也不会是明六。” 听到这里,蒋文峰飞快地将两张纸拿回来,一目十行地扫下来。 庚三被无名高手击杀。 明三夫人被神秘人勒死。 明家几位老爷似乎知情,却又不像是凶手。 “有个人。”他说,“有个我们都不知道的人,隐藏在幕后。” 明微便想起,她第二次见到的明四老爷。 那个和明四老爷长得一模一样,气却完全不同的人。 电光石火,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 “明三。” “什么?” 明微抬起头,原本就白皙的脸庞,带了惨白的意味。 她看着这两个人,一字一字地问:“假如,我是说假如,明三老爷还活着……” 室内一静。 这个猜测太可怕了。 但是,又好像…… 过了一会儿,蒋文峰低声说:“若是如此,庚三为什么来东宁,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杨殊也喃喃道:“明三夫人为何会死,也有了原因。” 即便如此,他们仍不愿意相信。 因为,这太可怕了。 …… 明晟心情低落,慢吞吞往正院走。 他去年年底回来的,原本过完年就该回京城去,谁知道一留再留,就到了这个时候。 现在,他更不好走了。 因为,母亲病了。 正是午歇时间,正院里静悄悄的。 丫鬟们都不在,大约也去歇息了。 明晟站在廊下,揉了揉额头,想着等会儿和母亲说什么。 忽听屋里传来动静,紧接着便是四夫人的声音响起:“你去哪里?” 咦?谁在里面? 很快,他听到四老爷的声音:“书房。” 明晟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听得四夫人冷笑:“这屋子我是不让睡怎么的?天天去书房,也没见你干什么正事!” 听见父母吵架,实在是件尴尬的事,明晟便犹豫着是不是先走。 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四夫人又说了:“怎么,看着我就让你这么难受?这么不情愿,为什么当初还要娶我?” 四老爷没说话。 可他越是不说话,四夫人就越是愤怒。她喊道:“你就厌恶我到这个程度?连句话都不想说?” 四老爷抬脚要走。 “你给我站住!”四夫人气极,有些话便说出来了,“三嫂死了,你心如死灰了?瞧瞧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死老婆了!天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连个人都不见,你怎么不随她一起去啊!” 过了会儿,四老爷充满厌倦的声音响起:“你别无理取闹,这些年我没对不起你。” 可他这样,四夫人反倒更生气。她冷笑着说:“是啊!旁人说起我,多羡慕啊!夫妻十八年,家里一点糟心事都没。人人都说,明四老爷脾气虽然不好,却格外专情。呵呵,你是专情,可他们都不知道,你专情的人不是我!” 有些事说出来了,就忍不下去了。 “人人都羡慕我,可谁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四夫人声音嘶哑,“从成亲开始,你的心一天都没装过我!你心心念念十八年的,是余芳园里那个!” 明晟目光凝住,看着檐下那朵刚刚开放的血红杜鹃,听着母亲痛苦的声音:“十八年,十八年了!我以为我能等你回心转意的,可我今天才知道,这辈子我都等不到了。她死了,你只会更加念着她,永远想着她,恨不得随她一起去。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不说出来?说救她的是你!说她一见钟情的人是你!” 明晟一怔,愣愣地转过头,盯着窗子。 一窗之隔,四老爷的声音传出来:“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四夫人继续冷笑,“你惦记她惦记到说梦话,自己不知道吧?” “……” “走到今天,你怨谁呢?当初你要够胆子去争,今天她就是你的妻子。凭你这样的专情,必定把她捧在手心里爱一辈子。可是你没胆,所以你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自己的嫂子,眼睁睁看着她守寡,又眼睁睁看着她被欺负。然后,等她死了,你再来怀念她。哈哈哈,明菖,你真是可笑又可悲!” 第076章 契机 076章 契机 蒋文峰走了。 他趁着午休过来的,不能留太久。 而且,这样的三方会谈,也不能让人瞧见。 “你们这招,好像没什么用啊!”明微道。 “嗯?”杨殊的心思,还沉浸在方才所得的结论里。 “故意跟蒋大人不合,又暗中放消息说自己奉了圣命,祈东郡王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做出不恰当的事。” 杨殊一笑:“这世间大部分谋算,其实都是无用的。但不能因为无用就不做了,只要等到一个恰好的契机出现,一些无用的谋算,才会变成有用的东西。” 明微想了想:“比如明家?” “比如明家。”他往躺椅上一靠,双手枕在脑后,以一种悠闲的姿态与她闲谈,“庚三之死,对明家来说,本该船过了无痕。明家那些龌龊事,旁人也无从得知。偏偏在十年后,一个无意中的契机,将这些引发了。” 明微默默点头。 这个契机,表面上看,是那个撞鬼的局。事实上,应该是她的到来。 有人想吓唬余芳园里的人,提早将庚三的凶魂放了出来。而这个凶魂吓死了明七小姐,让她得以在这具身体里复生。 于是,本该死去的“明七小姐”还活着。 本该在明七小姐死后心灰意冷,极有可能因此自尽的明三夫人,成了揭穿这一切丑恶的关键。 只不过,这是老天的谋算。 “那么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杨殊潇洒地打开折扇:“有个最直接的办法。” “什么?” “冲进明家,搜出明三。” 明微皱了皱眉。这样单凭一个猜测就冲进去,搜得出明三还好,搜不出来,他们在东宁所做的一切,就全毁了。 “可惜,我们不能这么做。”杨殊叹了口气。 他们是带着圣命来东宁的,做事不能胡来。 必须有理有据,谋定后动。 要去搜明三,就得确定明三在明家,并且能够在抓到人后,立刻拿出罪证。 只有这样,他们抓人的行为,才是合理且合法的。 “我有两个问题,杨公子可否解惑?” 杨殊懒洋洋道:“连皇城司秘录都让你看了,姑娘还客气什么?” 这话说的,好像他们真有什么关系似的。 明微在心里呸了一声,面上还是很正经地问:“第一个问题,柳阳郡王真的谋反了吗?” “庚三找到了罪证。”杨殊端起茶,饮了一口。 “这不合理啊!十年前,圣上已经坐稳那个位置了,并且正当壮年身强体健,内有贤臣外有良将,怎么看都没可能谋反成功。” 杨殊托着茶杯轻笑:“涉及到皇权,哪有那么多理。我且问你,前朝戾太子谋反案,你知道吧?” 明微点点头。 “戾太子是前朝宣宗皇帝的嫡长子,立太子多年并无过失。但,因为皇后更喜欢献王,对他多有责难,仅仅一句废立的流言,便让他谋反了。” 杨殊问:“你觉得他的谋反理智吗?”不等她回答,就道,“宣宗皇帝对朝廷的掌控力仍在,那时候谋反是必败的结局。相反,他继续忍耐,不叫人找到错处,便是真要废他,朝臣也不会答应。” “他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归根结底,原因只有一个字,怕。” 他低头看着茶杯,里面映出一张俊美不似真人的脸庞:“一登九五,六亲情绝。他父亲晋王身死还不久,柳阳郡王怎么能不怕?圣上是仁厚,可再仁厚的人,坐在那个位置上,也会杀很多可以不杀的人。” 明微点头,第一问题就算过去了。 “第二个问题,祈东郡王是否真有反意?” 杨殊笑了:“有没有反意,自然是要查的,不然我们来东宁做什么?皇城司又不是死不起密探,之所以对庚三之死大动干戈,自然是因为他的死涉及到更重要的东西。” 明微想了想:“因为祈东郡王在东宁,所以你们对庚三死于东宁特别紧张?” “可以这样说。” 说到这里,杨殊皱了皱眉,像是自言自语:“假如明三真的没死,当年诈死潜回东宁,是否已经打定主意投靠祈东郡王?那他要取得祈东郡王的信任,手里应该有什么投名状……” “投名状!对了,投名状!”杨殊忽然站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扇骨一下下敲在手心,“庚三一定是为这件事情来的!这件东西十分重要,能给祈东郡王不少助力。阿玄!” 他喊了一声,阿玄应声推开门:“公子。” “柳阳郡王案的卷宗呢?快拿来!” “是。” 阿玄关上门,没过多久,又推开了:“公子。” 卷宗真不少,搁桌上厚厚一叠,杨殊拿起一本,飞快地翻阅起来。 他翻阅的动作和旁人不太一样。已经订成册的卷宗,用右手握住,后面三指托着书脊,拇指按着书页,食指一顶,书卷一弯,飞快地往前翻。 只一会儿,一本册子便看完了,拿起下一本。 明微奇道:“看得这么快?” 阿玄瞧了她一眼,想着公子翻卷宗都没避开她,应是十分信任她的。便答道:“公子的眼睛生得与旁人不同。再不起眼的东西,只要见过就会记得。” 明微心道,不就是过目不忘吗?这本事虽然难得,但后天也能训练。 阿玄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又补充了一句:“不是普通的一目十行,而是能分辨细微的东西。譬如这茶水,若是被人换过,公子看一眼就知道。” “哦。”明微懂了。 过目不忘重在记忆,他重在辨别。 难怪那天晚上,他没有近看,都能认出她来。 这本事真叫人嫉妒。不像她,便是看得再认真,还是记不住人脸…… “找到了。”杨殊将其中一本册子翻到其中一页。 明微见他没有避开的意思,便伸手拿过来看了看。 “有人举报柳阳郡王私藏兵甲、暗筹军资?” “对。”杨殊呷了一口茶,“但事后,皇城司并没有找到这批兵甲和军资。” “你的意思是,明三可能握有这个秘密?” 明微觉得,自己需要修正一下对那个便宜爹的印象。 她有许多次听人提起,明三老爷生前如何聪敏灵慧,才华过人。还说,明氏再崛起的希望在他身上。因此他的死,分外叫人惋惜。 她一直将明三老爷当成一个才子,或许,他的聪明不止在读书上? 第077章 锁匙 077章 锁匙 “明三身上,汇集了明家两代以来所有的灵秀。”杨殊道,“明相爷两子均是平平,六个孙辈,余者皆资质寻常,唯有明三,自小聪慧过人。” “他二十岁下场,文采出众,本该列入一甲。但因为他的出身,最终只排在第十。凡是与他共事过的人,无不赞他谦逊知礼,有乃祖之风。” “他在朝中不显山不露水,看着并不惹眼,细究官路却是十分顺遂。”杨殊感叹,“这是个聪明人啊!他知道以自己的出身,锋芒太露不是好事,走的是润物细无声的路子。” “可有他与柳阳郡王牵连的证据?” 杨殊摇头:“他与柳阳郡王倒是认识,但都是在诗会这等场合堂堂正正地见面,并无私交的样子。故而,我们一开始并没有怀疑到他。” “这么说,他做事很干净。” 杨殊赞道:“是的,很干净。所以在还没事发的时候,他就借着王庭动乱的机会假死,利落地脱身出来。谁会怀疑他的死呢?那里是北胡,离得那么远,又是王庭动乱这种事。就连将来他复活,都有现成的理由。隔得那么远,死讯传错了啊!” 越想他越是佩服:“是个人物,难怪连庚三都栽了。” 明微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支金簪。 “你干什么?” 杨殊看她握着金簪,心道,自己没有动手动脚啊,总不会拿来扎他的吧? 明微瞟了他一眼,将簪头轻轻一扭,层层累丝的金簪里,竟然隐藏着另一方小天地。 “这是……” “十二连环锁的钥匙。”她伸手拨弄了几下,这钥匙就变了样子,再拨再变,一连变成了十几次才停下。 明微将簪头按回去:“听过天机阁吗?” 杨殊想了想:“好像是个精通机关的玄门。” “早在前朝,天机阁就因为卷入皇权纷争而断了传承。”明微道,“这十二连环锁,是天机阁的秘技,它以十二地支为基准,藏有数千种变化,可以说是这世间最难解的锁。而且,天机阁每造出一对锁匙,就会将图纸毁去,只有其主人,才知道如何匹配。” 杨殊讶然:“竟如此难得?它又怎么会在你手上?” 明微淡淡道:“这是我娘生前给的,说是明三送的。” 这简短的一句话,藏着许多玄机。 杨殊脱口而出:“兵甲军资!” “不一定是。”明微道,“但可以肯定,这把钥匙所匹配的锁,一定藏着非常重要的东西。” …… 明晟神情冷漠,听着屋内传来的父母的争吵声。 “你有什么资格怀念她?她这一辈子的苦,不都是你给的吗?兄长要娶她,你不敢争。你当初选择不争,现在又来摆什么姿态?” 四夫人声音激烈,仿佛过去十几年,在四老爷面前谨小慎微、柔顺体贴的是另一个人。 “说啊?为什么不说?你不是很生气吗?骂我呀!打我呀!” 最终传来的,只是四老爷冷淡的声音:“我不与你计较。” “明菖!”四夫人却要与他计较,声嘶力竭地喊,“你这个懦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想的是,虽然是双生子,可自己差了哥哥太多太多,只有他配得起她,你配不起!” “是啊!你跟你哥怎么比?他从小聪明过人,人人都说他是明家的希望。而你呢?你哥都要去参加春闱了,你连乡试都过不了!所以,当你哥想娶她的时候,你却步了。你觉得跟他争,是自取其辱!她这样美好,该嫁的应该是你哥这样的完人。可是你没料到啊!你料不到你哥会死得那样早!” “于是她成了寡妇,于是她被老六欺凌,生生吊死了!你现在知道了,是不是很心痛?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那样也许她就不用死了。可是,她现在死了,你连为她报仇都不敢,只能躲在屋里伤心!你就是个懦夫,彻彻底底的懦夫!” 四老爷扶着门,漠然而立。 说错了啊。他在心里说。 他早就发现了,可是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没有资格。 最有资格的那个人都默认了,他有什么资格! 也许她死了才是好的,就不用再受苦了。 屋外,明晟发现自己出奇地平静。 或许是因为,早就意识到了吧? 别人眼中,他有个再圆满不过的家庭,可明晟知道,这只是表相。 父亲心思游离,从来就没放在这个家里。 母亲心怀怨恨,只是十几年来一忍再忍。 他们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表面那样的圆满,揭开来,里面却是那样的不堪。 “相公!夫君!老爷!”四夫人凄声喊道,“你能不能正眼看看我?便是这样痛骂,你都不屑与我生气吗?是不是要我骂她贱人,你才会有反应?她再好,我才是你的妻子啊!” 明晟眨了下眼睛,不知道自己该去心疼母亲,还是该体谅父亲。 “我知道你不会的。”四老爷轻轻的声音传过来,“这些年让你这么痛苦,是我的错。但是,太迟了。我原来以为,自己能当个好丈夫、好父亲,我真的以为自己能做到。直到,十年前……我做不到了。” 她幸福着,所以他可以抽身。当她身陷泥沼,他就陷入了无法挣脱的愧疚。 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事情早就不能挽回。 他愤怒地去找二哥,结果被带到了那个小院子里,见到了本以为已经死去的人。 从那时起,他就不是一个人了。 他只是一个傀儡。 “别再惦记这件事了。”他的声音冷静极了,甚至带着一点同情,“孩子都这么大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为了我这么个懦夫,为难自己,太不值了。” 直到这时,四夫人终于痛哭起来:“你好狠心,你好狠心啊!” 他的同情,是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窝,将最后的希望搅得粉碎。 这样的置身事外,才是真正的决绝。 不是他不给,是做不到。 天底下最叫人为难的事,就是做不到。 哪怕海枯石烂、天崩地裂,哪怕她有千般对,他有万般错。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第078章 一算 078章 一算 明微将金簪插到发间。 她身上还穿着孝,这样一只金簪戴在头上,很不相衬。 但杨殊只是笑吟吟看着,说道:“美人就是美人,不管怎么样都好看。” 明微并不理会,只问:“阿绾姑娘呢?还随不随我回去?” “自然要随。”杨殊说,“连庚三那样的人,都能被击杀,若是放你一个人在明家,谁知道什么时候死?我这人,最舍不得看美人死了。” “阿绾姑娘的武功比庚三强吗?” 没等他回答,她便接下去道:“你就不担心她与我一起死?” 杨殊叹了一口气,笑着承认:“好吧,我一直派人盯着,如果真有人要动你们,他们第一时间就会闯进明家。” 明微看了他一会儿,也笑了:“杨公子对阿绾姑娘真好。” 杨殊哈哈一笑,冲她眨了眨眼:“吃醋了?” 她慢吞吞地理着袖子:“吃醋的人,难道不是阿绾姑娘?” 杨殊就语重心长:“小姑娘家,依赖心重,你莫与她斗气,待她再大一些,就明白了。” 明微笑而不语。 她笑得太意味深长了,令杨殊不得不回想,自己方才那些话,有什么漏洞吗? “明姑娘笑什么?”他决定问出来。 明微没有回答,却道:“我给公子算个命如何?” 杨殊一怔,随即笑了:“玄士还要会算命?” “命师。”像先前那样,她出口纠正,然后解释,“术士相师、巫医僧道,都是玄士。术士不一定会看相,相师不一定会抓鬼,巫医僧道各有所长。但是,命师必须全都会。因为……” “天下玄士之首,方为命师。” “公子知道这句话,是找到相关记载了?”明微抿唇一笑,又说,“我算命很贵的,千金难求一卦。今日看在公子顺便护我性命的份上,免费送一次。公子要不要?” 杨殊笑:“命师大人亲自为本公子算命,不要岂不是太可惜了?” 明微便取了纸笔在手:“公子的八字?” 杨殊说了八个字。 明微一一写下。 杨殊甩着手中折扇:“本公子连八字都告诉你了,可是给了你逼婚的机会啊!明姑娘不珍惜一下?” 明微没搭理他,只将这八字掐算了一遍,忽然就笑了。 “倘若这真是公子的八字,那便是天生的富贵命。除了妻运不太好,这一生再顺遂不过,没什么可算的。” 杨殊扬了扬眉:“明姑娘这话说的有意思,什么叫倘若?八字还能有假?” 明微慢吞吞道:“公子或许不知,命与运是互相交缠的。命中有运,运中有命,二者相辅相成。命与运合不上,肯定有一方不对劲。我对自己的观气之术,还是挺自信的。” 意即,你这八字就是假的。 也是有意思,她生平第一次,遇到个算命给假八字的人。 堂堂命师,她这一算,可是千金难求。 到底是怕她逼婚呢,还是担心泄露某些东西? “找到这样一个八字,不容易啊。既要年龄对得上,又要合上出身,还要与原定命格有一定的相似性。”明微点点头,“是个高手啊!” 她揭开香炉,将写有八字的这张纸焚了。 杨殊眨了下眼:“明姑娘这话的意思,本公子不大明白。” 明微看着他眉间的朱砂痣:“改命的人我见得多了,改到像公子这般,还是第一次见。这颗痣,点了很多年了吧?单是一个假八字,还不算什么,连面相也一并改了,才是高手中的高手。这让我更好奇了,到底什么样的命,值得如此费心?” “哈哈,”杨殊把玩着折扇,“这么好一个逼婚的机会,明姑娘居然不要,真是伤本公子的心啊!” 满口谎话的人,明微懒得与他多说,起身:“我这人,不爱欠人情。杨公子这一算,暂且与你留着,哪一天你真想算了,再来寻我。” 走到门口,又停了下:“对了,阿绾姑娘的面相也挺有意思的,你们二人气运相交,看似凶险至极,却又暗藏生机。如此贴合的气运,一般来说,不是夫妻,就是亲属。” 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杨殊听得阿玄的声音:“姑娘要走了?” “是,有劳了。” “公子!”阿绾进来,期盼地看着他,“我还要去吗?” 杨殊拍拍她的头,笑吟吟道:“丧事暂时办不了,你不必再喝粥啃馒头了。” 也就是说,她还得去。 阿绾失望地叹了口气。 杨殊就道:“你方才说,想找个玄士来,学一学玄术。我觉得,也不必舍近求远了。明姑娘那般厉害,你随便学一些,大约就够用了。” “我才不想跟她学!” 杨殊柔声安慰:“别置气。你要将她的本事都学到手,以后也用不着她了。” 阿绾这才喜笑颜开:“那我认真学。” “这才乖。” 楼下传来喧闹声,杨殊推开窗,看到酒楼前停了几辆华丽的马车。 先下车的丫鬟个个俏丽柔顺,迎下来的夫人小姐,更是贵气逼人。 这些女子的出现,给长街添了一抹亮丽的风景,吸引了众多的目光。 她们当然不会这样任人观看,很快进了酒楼。 接着楼梯被踩响,女子的莺声燕语随之响起。 其中一个声音分外清亮快活:“哎,你不是表哥的护卫阿玄吗?难道表哥也在这里?” 杨殊推开门,缓步走出去,目光扫过这些风情各异的女子,含笑行礼:“原来是表婶与表妹来了。” “真的是表哥!”祈东郡王有两名嫡女,说话的便是安乡县主。 另一位金林县主,抬眼往屋里瞧,掩唇笑道:“表哥在这里,与什么人相会?” 话刚说完,便被郡王妃轻拍了一下:“胡说什么呢?咱们出来踏青,到酒楼歇一会儿,难道你表哥不能来歇?” 这边郡王妃与杨殊说话,那边不知哪家夫人小声交流:“这杨公子看着挺正经的啊,怎么会有那样的坏名声?” “大概是生得太好了吧?这眼睛一笑就像暗送秋波。” 阿玄听着,面无表情地想,那是对你们没兴趣。 第079章 激怒 079章 激怒 “表哥若是一个人,那我要去讨杯茶喝!”安乡县主笑嘻嘻跑过去,探着脑袋往里瞧。 她今年不过十二,这样的行为做出来,只有孩子恶作剧的可爱,丝毫不觉得不雅。 只见这间屋子布置得简单雅致,一通到底,并无屏风等遮蔽之物。 屋里只有阿绾在收拾茶水,并不见客人。 看到安乡县主,阿绾低身行礼。 “真的没有人啊!”安乡县主失望极了,“还以为能看到和表哥相交的是什么人物呢!” 杨殊的扇子轻轻在安乡县主头上拍了拍,安抚孩子般的亲昵:“顽皮!不叫你见,自然是没得见。” “这么说,表哥果真是来见人的?” 杨殊哈哈一笑,并不作答,对郡王妃拱手:“既然表婶在此,侄儿就不打扰了。晚些时候,再去郡王府拜见。” 郡王妃含笑:“是我们打扰了你。安乡,不要麻烦表哥,我们去那边坐。” 一众夫人小姐,越过他去了别的雅间。 杨殊站在一旁,送她们离开。 形容俊美,面带微笑,举止有礼,与传闻中那个浪荡公子判若两人。 于是,就这么短短的一个会面,又收获了数颗芳心。 若不是郡王妃在此,怕是要忍不住议论,黎家那桩官司,大约有什么隐情?瞧这杨公子眼睛规矩得很,可没有乱瞄乱看的。 杨殊回了屋,听得阿绾小声而气愤地说:“这是来捉公子的奸呢!真是无聊!” “明姑娘呢?”杨殊问。 阿玄答道:“从另一边走了。” 杨殊甩了下扇子:“谁说我这表叔沉得住气?今日若是抓到我与她在此私会,我们的名声就不能听了。” 阿玄心道,是明姑娘的名声不能听了,公子您反正是没有名声的。 “使出这种手段,可见郡王心里发虚。”阿玄答得很正经,“既不敢与公子您真刀真枪动手,又不甘心什么也不做。” 杨殊点点头。 他约了明微出来,这件事本来就没打算隐瞒。 接人的马车,还有先前故意做出的亲密举止,就是要让盯着他的人看到。 但是,看到归看到,拿出来做文章,就不对了。 男女之事,再怎么折腾,毁的不过是名声,让他多点麻烦,并不能真的打击到他。 便是成功了,得到的还是太少,不过激怒他而已。 而现在,虽然没有成功,他也被激怒了。 倘若明微没有及时离开,母亲还没下葬就私会男人这件事,足以让她名声扫地。前些日子,她在灵堂做出的姿态,所博取的那点舆论,也全都毁了。 连带的,明三夫人的名声,别想要了。 母亲新丧,女儿就敢私会男人,那母亲会是贞烈女子吗? 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他身上的桃色传闻还少吗? 对明微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并不是真正的明七小姐,有那样的本事,不要这个身份过得也很好。 但对明三夫人来说,她将受到前所未有的诋毁。 杨殊叩了叩桌子,说道:“既然表叔这么闲,那就给他找点事情好了。什么侵占良田、纵奴行凶,那些案子都翻出来吧,不用压着了。” 阿绾惊讶:“公子,这么做的话,等于把这件事摆上台面。万一打草惊蛇怎么办?” “我们来东宁这么久,慢慢来也没见什么成效。”杨殊道,“是时候改换一下策略了。我们就在明面逼他,看他焦头烂额之下,会不会出昏招。” 阿玄谨慎地说:“是不是先告知蒋大人一声?” “这些案子还不是要交到他手上?你去跟雷鸿说一句好了。” “是。” “阿绾,你也赶紧回吧,在明家一切小心。” “是。” …… 阿绾上车时,明微正在把玩那枚金簪。 “这酒楼,是皇城司的据点?” “你怎么知道?” 明微道:“连卷宗都放在这里,可见是个很安全的地方。” 阿绾没有否认。 “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被人捉奸,看来人家没把皇城司放在眼里啊!” 阿绾瞥了她一眼:“你不必煽风点火,公子已经决定反击了。” 明微一笑,将金簪合上,插回去:“其实变一变方式也好,既然缓着来没用,那就来点激烈的。忙中出错,才好下手,对不对?” 阿绾哼了声。 明微懒得与她争闲气,闭目养神。 不多时,马车回到明家。 明微进了余芳园,发现二夫人正在等她。 “二伯母。”她低身行礼。 二夫人扶住她:“快别多礼。” 明微顺势起身,问素节:“怎么叫二伯母喝凉的茶水?你们待客也太不上心了,还不快些上新的。” 素节答应一声,重新沏茶去。 明微请二夫人坐下:“二伯母有事与我说?” 二夫人看她一副主人样子,心情复杂,说道:“伯母在你母亲灵前立过誓,要将你当成女儿一般照看。”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小七,你实话与伯母说,你与那位公子,有没有私情?” 这问题,果然不见外。 明微含笑道:“二伯母为何这么问?” 二夫人道:“若是没有,日后你就别去见他了。你一个姑娘家,吃亏的总是你。待你孝期过了,家里便好好为你择一门婚事,将来自有美好姻缘。若是有……” “有则如何?”明微很好奇,这位二伯母到底是什么态度? 二夫人咬咬牙:“若是有,伯母少不得为你周旋,叫他给你一个名分。” 明微心中一动,口中说道:“他深受圣宠,又有贵妃姨母,婚事自然不能自己说了算。何况我们家的门第,对他来说太低了。伯母莫非要我去做妾吗?” 二夫人道:“明家门第不高,但你曾祖名扬天下,说起来也不算辱没他。伯母京中还有些人脉,自然是尽力为你争取正妻之位。倘若不成……再为你另择佳婿,定然不委屈你。” 到底没叫她去做妾。 这位二伯母的忏悔之心,还算真诚,没让她白费劲。 明微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可是,二伯母,我不想嫁人了呢!” 第080章 箫声 080章 箫声 别说这辈子,上辈子明微都没想过嫁人。 身为命师,必须以天下为己任。而天下太大,命师要背负的因果也太重,成婚生子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她并没有遇到一个让自己倾心的人。 如果有的话,上面的理由全是废话…… 真有所爱之人,管它天崩地裂,自然是成事再说。 所谓命,从来就不是让人信的,而是让人争取的。 至于这辈子,她要做的事情太大,哪有闲心情嫁人?浪费精力啊! 可是这话听在二夫人耳中,有了另外的含义。 “你、你与那位公子……” 二夫人颤着声,她虽然早就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听明微这么说,瞬间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七八年前。 那时候,大姐儿从信园回来,哭着跟她说了那件事。 好像天塌了一般。 明微知道二夫人误会了,但她不准备解释,反倒叹了口气:“二伯母不必为我为难。待母亲的事了了,我便去京城舅舅家,与他们说明情况,退了那门亲。至于以后,现下不想想这么多。” 她强颜欢笑:“二伯母多年不在京城,便是有些人脉,再拾起来也不易。何况这事太为难了,本就没有多少成功的可能性,何苦自取其辱?” “小七!”二夫人忽然抱住她大哭,倒把明微吓了一跳。 是她演得太真了吗? “二伯母……” “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母亲,也对不起你。”二夫人哭着说,“你放心,等你去京城,伯母随你一起去,向你舅舅请罪。这事怪不了你,望你舅舅怜惜,不要退亲……” 明微拍了拍她的后背,仰头看屋梁。 竟然如此有用?看来她低估了二夫人心中的愧疚。 于是打起精神哄她。 “二伯母别伤心,不是舅舅的事,是我自己……” 费了好一番唇舌,才让二夫人情绪稳定下来。 “总之,你不能再去见他了。”二夫人坚决地说,“你二伯那里,我去说!” 明微自然顺着她的意,满口附和。 至于以后怎么做,反正二夫人说了不算的。 于是二夫人带着满脸的坚决离开了,仿佛奔赴沙场。 阿绾吃着一颗梅子蜜饯,说道:“你这样不厚道啊!她怕是要为你与明二老爷大吵一架。男人当家,夫妻吵架,吃亏的肯定是女人。” 明微笑笑:“我不记恨她没救人,毕竟她没能力救。但是,落井下石的事情她干了,讨回一点公道总是应该的吧?” 阿绾想了想:“也有道理。” “再说,让她与明二吵一架,更能认清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嘴脸。这对我们接下来做的事,更有好处。” 阿绾若有所思:“你果然要利用她。” “这怎么叫利用呢?”明微温声解释,“她心里有一把火,在女儿出事的时候就已经燃起来了。她只是不能反抗,因为那是她的丈夫,一家之主。如果明二出事,她的孩子就会跟着出事。这是不得已的顺从,并不是真的想当帮凶。” “而我,现在给她一个理由,甚至可以解决她的后顾之忧,让她可以尽情地释放心里那把火,为女儿报仇,让孩子脱离泥淖。你说,这怎么能叫利用呢?” “……”阿绾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扔出四个字,“巧舌如簧!” 明微丝毫不觉羞耻地笑了:“多谢夸奖。” “我不是夸奖!” “我就当夸奖听了。” “……” …… 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余芳园里百花盛开。 明微坐在檐下,将打磨好的箫凑到唇边,吹了几个音。 “我的手艺,到底不如师父啊!”她说。 坐在旁边的阿绾问:“你师父是……” “自然是上一任命师。” 阿绾哼了声。真会搪塞,她要听的是个答案吗?想知道的当然是姓甚名谁,什么出身,又做出过哪样惊天动地的事。 命师消失得太久了,以皇城司的情报网,也找不到太多的线索。 明微笑了笑,不与她抬杠,继续吹箫。 师父的出身来历,她现在不能说。 算算时间,还有一两年,师父才会出生。 一个在世间还不存在的人,怎么去讲他的出身来历? 指下乐声由滞涩变得流畅,慢慢连成曲调。 长辈新丧,在家中吹乐本不恰当。还好箫声幽咽凄清,正好与气氛相衬。 便是有人经过余芳园,听得这箫声,也只是在心里叹一声。 从这天起,每日下午,明微都要吹一会箫。 慢慢的,仆妇们也听惯了。觉得七小姐大概是内心悲伤,需要纾解。 可怜的,傻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病好了,又失了母亲。二老爷不喜欢这个侄女,将来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这么吹了几日,多福跑过来,激动地说:“小姐,那个影子身上血煞很淡了!” 明微笑着问她:“你不怕了?” 多福道:“奴婢不怕!这些鬼怪,也没什么好怕的,只要学会本事,把它们打倒就好了!” “多福真勇敢!”明微夸了她,又问,“昨日教你的口诀,学会了吗?” “还不太会……”多福有点不好意思。她觉得自己太笨了,小姐教的东西,总要学好多遍才能记住。 “没关系,不会就多学几遍。” “是。” 多福高兴地走了,回去继续背口诀。 阿绾不满:“我学得可快了,为什么不教我?” 明微瞟她一眼:“听说,想进玄都观学艺,要么天资纵横,叫他们主动收徒,要么上门就奉上千金……” “你要钱早说嘛!”阿绾道,“回头我跟公子说。” “你有钱早说嘛!”明微也道,向她伸出手。 “干什么?”阿绾被她弄糊涂了。 “你给多少,我教你多少。” 阿绾瞪了她一会儿,恨恨地褪下手上的镯子:“这个最少值五百两!”想想不甘心,又说了一句,“没见过这么财迷的高人!” “那是你没在红尘里打过滚。”明微将手镯收进怀里,“我现在无父又无母,家中财产又不会分给女儿,可不得多为自己打算?来,教你一段值五百两的口诀。” 第081章 可喜 081章 可喜 祈东郡王是个规矩人。 不止东宁官员,东宁百姓也这么觉得。 自从祈东郡王来到东宁,就老老实实过着郡王该有的日子。 对一个郡王来说,锦衣玉食、挥金如土不是缺点,勤奋好学、德行出众才是。 不插手地方事务,跟官员没什么来往,就是作风奢侈点,行事霸道点,这真不是什么事。 强占良田、纵奴行凶,当然有那么几起。但也就是那么几起而已,还不到引起民愤的地步。 那是郡王,招惹不起的。普通百姓有这样的认知,只要不过分,都算规矩。 因此,当那些旧案被翻出来,苦主告到巡按御史面前,多数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看看这位蒋青天,是不是真的铁面无私,连郡王也敢论罪。 于是,街头巷尾的闲话,终于不是明家如何闹鬼,而变成了蒋青天如何审案。 相对于风口浪尖的祈东郡王,吴知府悠闲极了。 蒋文峰来到东宁,虽然也依职责巡察了各项事务,但没有为难他。 是以,他的日子并没有受到影响。仍旧每日办公,下了衙便到街上溜达,看看各家古董金石铺子是不是有好货。 这日,吴知府与往常一样,晃到玲珑轩。 “府尊来啦!”玲珑轩的大掌柜笑眯眯迎上前,“您来得可巧,早上才到了一块上等的田黄石,您给赏鉴赏鉴?” 吴知府哈哈一笑:“那倒是来巧了。走走走,看看去。” 大掌柜将吴知府请到楼上,进了珍藏室。 四面墙挂满字画,多宝架上皆是珍品,大掌柜不知道挪动了什么,其中一面墙缓缓移开,露出一个小间。 “您请进。”大掌柜笑吟吟。 吴知府颔首,进入小间。 这小间小得可怜,只放得下一张桌子,几把椅子。 吴知府进去时,里面已经有人在了。 两个人,一站一坐。 “王爷。”吴知府恭敬行礼,又对另一人拱了拱手,“伍先生。” 东宁能被称为王爷的,只有一人。 祈东郡王微笑,指了指:“坐吧。伍先生也坐,这里没有外人。” 吴知府笑着应承:“是。” 站在祈东郡王身边的文士也施了一礼,与他一同坐下。 “恭喜王爷。”吴知府坐下来,第一句便是,“终于把那些事拿出来了,可见他们已经没招了。” 祈东郡王点点头:“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不辛苦。”吴知府摆手,“王爷本就没做什么,不怕他们查。是伍先生的功劳,不过小小的挑拨,就叫那位沉不住气了。” 那位伍先生却笑着摇头:“不是,不是小可出的主意,不敢居功。” 吴知府面露惊讶:“竟不是伍先生的主意?”说着再次拱手,“原来王爷身边还有伍先生一般的高人,当真可喜可贺。” 祈东郡王颔首而笑:“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还当他怜香惜玉的表相是装的,现下看来,倒有几分是真。” 吴知府道:“佳人难得,那位明七小姐如此形貌,又那般伶俐,他岂能舍得?谁说用美人计,就要送上美人?叫他心生怜惜,为此动怒,才是大大有用。” 三人相视,笑了起来。 憋了这些日子,今儿总算畅快了。 还当他这个皇城司提点有三头六臂,不管看起来多么纨绔,他们都不敢掉以轻心。原来这么好对付?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费什么劲。不过是,看准了他在私会美人,叫王妃领着人去酒楼走一趟而已。 然后就传来好消息了。 状告?告吧!把这些事翻出来,正说明他找不到别的由头了。 一个郡王,干点不法的事算什么?所谓抢占良田,无非就是瞧人家田地好,低价强买来建园子而已。至于纵奴行凶,哪家豪强没干过? 与皇帝血缘如此相近的郡王,干这些事不是罪过,什么都不干才是罪过。 “王爷怕是要上书请罪了。”吴知府歉然道,“恐怕也免不了被申饬。” 祈东郡王摆手:“不是什么大事,忍忍就好了。” 夹着尾巴做人嘛,这些年,他不都是这样过的? 吴知府没在这里留太久,半个时辰后,便出了玲珑轩。 仍旧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去了另外几家金石店,才打道回衙。 …… 明微足不出户,外边的事却源源不断传进她耳中。 “冲冠一怒为红颜啊!”她将小纸团扔进博山炉,看着它变成黑灰。 阿绾皮笑肉不笑:“身为红颜,不知您感想如何?” 明微认真想了想:“还不错。有杨公子这么位裙下之臣,很满足虚荣心。” “哼!” “小姑娘脾气别这么大。”明微语重心长,“你看你又气不到我,何苦一直给自己气受呢?” 阿绾道:“我今年十六,您老贵庚?” 明微笑:“你只知这具身体十五,可知我真实年龄为何?焉知不是七老八十,活成人瑞了。” 阿绾怀疑地看着她。 真的? 明微老神在在,往砚台倒了些水,随便磨了两下,提笔画符。 “这些日子,我将余芳园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那把锁。”她一边画一边说,“我怀疑,这个锁在外面。” 阿绾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外面的事交给他们,我们先收服庚三。你的口诀背熟了吗?” “背熟了。” “很好。”明微将刚刚画好的符交到她手上,“试试能不能引动。” “我会用符了,是不是就能收服庚三了?” 明微道:“对,所以你要认真一点啊!” “哼,你就等着吧!”阿绾捏着符,到隔壁尝试去了。 明微搁下笔,走到窗前,看着黑暗中的柳树。 她吹了几天的度魂曲,已经将庚三的血煞消磨得差不多了。 明日将他收服,便试着将他迷失的神智唤回来。 十年时间,恐怕他记得的事情不多了,要抓紧才行。 只要庚三开口,就知道那个可怕的推测是真是假。 “娘。”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金簪,“你知道你爱着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吗?” 第082章 庚三 082章 庚三 深夜。 明府高墙上,两个人影利索地一翻而过。 “公子,这边。”阿玄压着声音,小心地引路。 杨殊看着夜色下的余芳园,喃喃道:“翻墙夜会美人,倒也风流。” 阿玄懒得理会他的自言自语,在前头一阵飞驰,最后进入一间小院。 “叩叩!”他敲了敲门。 门很快开了,里头站的是阿绾。 “阿玄!公子来了吗?”她压着声音。 阿玄让了让,露出身后的杨殊。 “公子!” “嘘!”杨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进去再说。” 两人进了屋,门重新关上。 这间屋子便是流景堂。 明微站在玄女娘娘供桌前,认真地焚香。 多福在旁伺候着,猛然看到进来两个男人,吓了一跳。 “嘘!”阿绾抢先一步捂住她的嘴,“别喊,是我家公子。” 多福眨了下眼,更惊慌了。 她知道阿绾的来历,自然知道她家公子是什么人。 这杨公子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居然潜到别人家中来。这要是让人知道,小姐…… “多福。”明微开口了,“是我叫他来的。” 啊? 阿绾松开手,瞪着多福:“你别瞎想,不是那么回事!”“ 多福又眨了下眼。她想的……哪回事? 明微到旁边净手,顺便吩咐:“你们俩搭法坛吧,怎么做不用再教吧?” “我会!”阿绾马上说,“多福,过来。” 两个姑娘很快搭成一个简易的法坛。 杨殊摸着下巴:“不是要收服庚三吗?在这?” 明微笑了一声:“不在这,难道你以为在外面?” “庚三的凶魂,不是在柳树那边?” 他刚说完,明微已经将一块玉佩放到了法坛正中。 “这是……” “向蒋大人借的。”明微轻描淡写地说。 杨殊“哦”了一声:“你们关系还真不错。” 明微瞥了他一眼:“这话怎么听起来酸溜溜的?” 杨殊很顺口就接上去了:“当然了,本公子现在正为你神魂颠倒,听你说着别的男人,能不酸么?” 明微扯了扯嘴角,她现在都懒得呸了。 这人,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满口谎话。 “听着。” 堂中其余四人,俱都肃静下来。 明微道:“人死之后,灵识会慢慢磨灭,所以,庚三的神智必然不会像生前那样清醒。何况他已经被养成了凶魂,我便是度化了他,也做不到让他恢复如初。你们只有很短的时间,可以与他交流,千万不要浪费时间。” 杨殊正容点头:“好,我知道了。” 明微便在法坛后趺坐下来,示意多福和阿绾:“开始吧。” 两个丫头一人站了一边,手里各有一叠灵符,明微说了开始,她们便一人取了一张在手。 凝结而出的法力,激发了灵符,弹射到玉佩上。 一张结束,便拿起另一张,如此不停。 两个丫头额上很快见了汗,但灵符没用完,她们都不敢停。 对比起她们,法坛后的明微一派轻松,只闭目静坐。 阿玄看了一会儿,小声说了一句:“公子,这到底是谁起坛啊?” 意即,干活的都是阿绾和多福,她都不费劲? 杨殊瞧了他一眼,不说话。 就算她故意支使两个丫头又怎么样,谁叫别人不懂呢! 灵符激发出来的一道道法力,汇集在玉佩上,终于形成一股可观的清气。 明微睁眼,伸指一弹。 法力激荡,围绕着玉佩开始一圈一圈地转动。 “你们两个,”她说,“开眼!” “是。” 阿绾拖了蒲团出来:“公子,来。” 多福拿了朱笔:“伸手。” 朱笔沾的并非寻常的朱砂墨,而是血液。 杨殊闻了一下,心道,还好不是人血。 眉心、手心均被点上朱血,封住阳气。阿绾又抽了灵符出来,念了一段口诀,给每个人贴了一张。 众人只觉得一股清气注入身体,自己所看到的世界忽然变了。 一切变得模糊起来,似乎有线条在扭动,分不清是真是幻。 杨殊凝神看着玉佩,只见法力在上面一圈一圈盘旋。每转一圈,法力便带了一股黑色,渐渐的,如同乌云一般,越来越沉。 “呜呜……”低啸声响起,一下一下敲击着耳膜。 终于,已经全黑的法力撑不住了,眼看要下坠。 明微飞快地抽出一张符,扔了过去。 “轰——”一声闷响,灵符无火而燃。 等到灵符燃尽,乌云一般的法力团已经消失不见,一个虚无的身影,慢慢出现在玉佩上方。 “庚三!”杨殊低喝一声。 虽然此人形貌还很模糊,但已经能辨认出,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明微道:“我现在让他上身,你抓紧时间,把要紧的问了。” “好。” 明微伸出手指,按在玉佩上,目露精光,低喝一声:“起!” 那个虚无的身影,飞快地化成一道轻烟,窜入她的身体。 十来息的时间过去,明微再睁眼,身上的气质与方才已完全不同。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游魂特有的茫然。 杨殊怔了下,试探唤道:“庚三?” 明微抬起头,看着他。 茫然中,一两分的杀气若隐若现。 “你……”她张了张嘴。 杨殊略一深思,取出一枚玉刻的令牌,伸到他面前:“庚三,还不听令!” 见到这枚令牌,“明微”当即做出拜见的姿态:“庚三见过提点大人。” 听到这句话,杨殊松了口气。 真的是庚三,终于把他的魂招出来了! “庚三,是谁杀的你?” “……” “庚三,是谁杀的你?” 重复了一遍问题,庚三终于张了口:“月亮……” “什么?” “月亮……” 他答得不清不楚,杨殊想到之前明微说过,他的灵识极有可能已经磨灭,不敢耽搁,问出第二个问题:“你来东宁,要追查的是谁?” “明……明……” “是不是明莘?” 安静了一会儿,杨殊紧张得都要冒汗了,终于听到了那个字:“是……” 明莘,明三老爷的名字。 得到这个答案,杨殊的心一下子落了回去。 好了,这证明他们的推测没错。 他问出第三个问题:“明莘手里,是不是握有柳阳郡王谋反的重要罪证?” 第083章 三问 083章 三问 庚三抬起头,目中闪过红光。 杨殊放缓了声音,慢慢重复:“是不是有,柳阳郡王,谋反的罪证?” 庚三张开嘴,说出的却不是他期待的那个字。 “翠……” “什么?” “翠……” 说到这里,明微眼睛一闭,撑起的身体坐了回去。 “公子,他回去了。”阿绾压着声音说。 他指的是庚三,回去,回的是玉佩。 杨殊也看到了,他看到一道烟气回到玉佩中。 不多时,明微吐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头:“法力还是太浅了啊!单靠体质沟通阴阳还是有些费劲。” 杨殊没心思搭话,他在思索,庚三最后那个字是什么意思。 翠?脆? “想知道什么意思,问我啊!”明微接过多福递来的茶,喝了一口。 嗯?杨殊抬起头。他把那句话问出来了? “知道我和神棍的区别吗?” “你是命师。”他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两个字。 明微重新问:“知道命师的上身和神棍的区别吗?” 杨殊叹气,抬手作揖:“请教?” 明微饮了口茶,慢慢道:“我生来命通阴阳,能与阴物相容。魂魄进入我的身体,我的感知也在同时进入它的世界。” 杨殊怔了一下,大喜:“你是说,你能感知庚三的想法?” 明微含笑点头:“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厉害,你最厉害!快告诉我,刚才庚三说的什么意思?明三到底有没有罪证?” 知道他心急,明微不与他为难,一边回想,一边道:“你问第一个问题时,庚三说的是月亮,其实,确切的答案,应该是像一弯月亮。” “什么意思?”杨殊糊涂了,“我问的明明是,谁杀了他。” “对。”明微道,“他忆及死亡,出现的就是一幕极像月亮的情形,哦,是一轮弯月。” “弯月?” 这答案没头没脑的,杨殊略想了想,暂时放到一边去。 “第二个问题,他答得最清楚,明三果真没死,是不是?” 明微点头:“不错,我们的猜测是对的。庚三确实追着明三来的东宁。” 这是最关键的一点,只要这点没错,他们追查就有了方向。 杨殊再问第三个问题:“那个翠字……” “庚三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脑子里闪过的是一片绿意。”明微慢慢思索,“那绿意后面,有山岩一闪而过。所以我觉得,他要说的应该是一个地点。” “地点?”杨殊喃喃,“东宁有什么地名带翠的吗?” 明微正要说话,忽然看到小白蛇从外面溜进来:“大人,有人进园子了!” “谁?” “您的二伯。” 明微笑笑:“他真是不甘寂寞。” 杨殊看着小白蛇,觉得好眼熟:“这是不是被你一筷子戳死的那条蛇?” 方才开了眼,所以他看到了。 “是啊!”明微起身,“如果不希望我名声扫地的话,杨公子,麻烦躲一躲。” …… 二老爷急匆匆进了余芳园。 流景堂果然亮着灯。 他几步上前,一脚踹开:“你这个……” 余下的话,在他看清屋中情形时,卡在了喉咙里。 屋里三个姑娘,正在玄女娘娘案前虔诚焚香。看到他踢开门,明微惊讶出声:“二伯?” 二老爷迅速地扫了眼屋子,又转到隔间,甚至还掀开桌布看了看,却什么也没找到。 “二伯这是做什么?”明微立在一旁,眉头紧蹙,“深更半夜,您这样进侄女的住处,不大好吧?” “人呢?”二老爷质问。 明微淡淡道:“什么人?不都在这里吗?” “自然是男人!”二老爷喝道,“你不要在我面前狡辩,有人看到了。你母亲才过世,半夜私会男人,还有没有羞耻心?” 明微睁开眼:“二伯,您可不要胡说!半夜进园子的男人,可只有您。” “你少装蒜!”二老爷不耐烦。 他现在懒得在明微面前装了。明三夫人的灵前,他接连丢了两次人。第一次是她故意挖的坑,第二次跟她也脱不了关系。 再加上今天晚上,二夫人又跟他大吵一架,让二老爷越发恼火。 听说余芳园进了人,正在气头上的他就赶过来了。 “你与杨公子的事,谁不知道?”二老爷冷声道。 他不提还好,一提明微就笑了。 “二伯,我与杨公子什么事呀?”她问得柔声细语。 “你与他……”二老爷忽然顿住。 要说她与杨殊的关系,就得说她为什么会去信园。这个事,可就不好提了。 看他这样子,明微收了笑,冷冷道:“二伯既然说不出口,就别来自讨没趣了!” “你……”二老爷大怒。 “我怎样?”明微寸步不让,“你有脸说,我就有脸认。那你敢不敢说?” “……” 见他如此,明微目中寒光微露:“不敢就给我滚!” 明明是个俏丽娇嫩的小姑娘,此时的气势却叫人心惊。 二老爷竟被震退一步:“你……” 明微已经懒得看他了:“阿绾,你家公子不是让你来保护我么?大晚上的,叫人闯进园子,像话吗?” 阿绾昂着头,脆声应道:“奴婢这就把人扔出去。” 说着,她上前揪住二老爷的衣领,在他伸手反抗时,反手一扭,拖着人就出去了。 二老爷想反抗都不能。 屋里重归平静。 一声叹息传来:“真是心疼明三啊!明六是个废人,明四不与他同心,明二又这么无能。枉他设了这么个局,却无人可用。” 明微笑笑,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杨殊:“又被人捉了一次奸,杨公子感觉如何?” “没意思。”杨殊摇头,“这次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倒觉得挺有意思。”明微道,“他明知道来的人是你,也敢来捉奸,这是不是说明,要翻脸了?” 杨殊哈哈一笑:“翻脸好啊!省得我天天应付那么多美人,伤了精元怎么办?” “不怕。”明微慢慢饮着茶,“只要公子付得起价钱,房中术什么的,我这里也找得出三五本。” 第084章 生魂 084章 生魂 已经三更了,余芳园里万籁俱寂。 “小姐……” 多福铺好床,却没有离开,欲言又止。 明微知道她想说什么,今晚他们说事并没有避着多福,那些话透露出来的讯息太多了。 “多福,你信我吗?”她看着眼前这个丫头。 黑斑覆盖在她的脸上,盖不住忐忑不安。 但,听到这句问话,多福坚定地点点头:“信。” 明微就笑了一下:“有些话,我现在不好对你说。但总有一天,你会得知所有真相。既然你信我,请给我一些时间。” 多福略一踌躇,点了点头:“好,奴婢听小姐的。” 多福退下了。 明微搁下书本,叹了口气。 她来到这个世界,不止承了明三夫人的情分,还有多福、童嬷嬷、冰心、素节…… 她原以为,可以顶替着明七小姐的身份过下去,不叫她们承担失去之痛。 但现在,她发现不行。 老天似乎在告诉她,该是谁便是谁。 放下此事,明微取出那块借来的玉佩。 庚三的魂魄已经收进去了,另有那几道生魂,她得抽出来。 她闭目端坐,掐了个指诀,一道清正的法力注入玉佩。 过不多时,浅浅的红黄色从玉佩中逸出。 她低喝一声:“凝!” 先出来的是一道浅白色的虚影,紧接着是个微红的影子…… 连抽数条,待这些生魂在她手心聚集,明微怔了下:“二魂四魄?” 这个数字…… 她霍然抬头,看向床角结界内的明七小姐。 …… 一本书从案后砸了过来,同时响起一声怒喝:“你脑子被驴踩了吗?” 二老爷被砸得一懵,看向那人。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对自己生过气,更不用说这样不给脸面。 “老三……” 椅子转了过来,青灯下,果然是一张与明四老爷一模一样的脸庞。 他闭上眼,似乎在平复情绪。 过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与平日一样,已是平静无波。 “抱歉,我心情不好。” 二老爷勉强笑了一下:“是我没用,不怨你生气。” “要沉住气啊!”他慢慢道,“我知你几次被她下了脸面,心中恼怒。但你要知道,我们的对手究竟是谁。我们现在奈何她不得,不是因为她多厉害,而是因为她靠上了蒋文峰和杨公子。只要把她背后的靠山拔掉,她就任我们宰割了。” 若是以往,二老爷自是全心信赖,但这几次行事都不如意,二老爷不免存了疑虑:“你不是说,这丫头有点真本事吗?还说闹鬼的事八成是她做的,可见她……” “那又怎么样?”他淡淡道,“玄术再厉害,也胜不过刀兵。若不是有人护着她,想收拾她还不容易?” “话是这么说……” “这事暂时就别管了。我叫你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二老爷被这一打岔,只得搁下原先的话题,带着几分气愤说道:“那金簪她就戴在头上。真是不像话,母亲才去世,半点没有守孝的样子!” “想办法把金簪拿过来。”他说,“你知道这东西有多重要。” 二老爷迟疑:“她身边的丫鬟忠心得很,不好下手。” “不好下手也得想办法。要是此物有失,你我如何跟郡王交代?别忘了,那具尸骨在蒋文峰那里,我们还得郡王庇护。” 二老爷只得道:“好,我再想办法。” “嗯。余芳园那边盯紧了,无用的事少做。一击必杀,比没有意义的找麻烦有用多了。” “知道了。” ……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明微感叹。 她还以为,丢了这么多年,明七小姐的魂魄想找回来不容易。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她张开手,掐了个指诀。 二魂四魄被她慢慢引着,进入结界。 缩在角落里的明七小姐,突然抖了一下。 这几条魂魄毫无滞涩地与她融为一体。 这个傻呆呆的女孩儿,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了。 竟然真的是! 那几条魂魄,明七小姐失去已久。 且她已经身死,与生前分离的魂魄相融,难免有不适之处。 魂魄相融的瞬间,她便闭上眼睛,沉睡过去。 明微心情复杂。 明七小姐出生时,明三在京城为官。 她一直以为,明七小姐丢失的魂魄,可能在京城出生地。 没想到,竟然就在余芳园里。 她确定这几道生魂,是无意中夹缠进去的。 现在又肯定庚三是明三所杀。 那说明一件事:明七小姐丢失的魂魄,很可能寄放在明三身上,经由明三这个中介,被庚三的凶魂缠走。 看起来,明三应该不是故意的。 如果女儿能够治好,他没理由让她一直傻着。 也就是说,明三身上很可能有某件可以寄放魂魄之物。 明微想到明三夫人不见的魂魄。 莫非也在明三那里? …… 第二日,蒋文峰手下佐辅官,来到明家。 “明二老爷,”此人十分客气,“日前在贵府发现的那具尸首,已经验尸完毕。先前你府上在办丧事,我们也不好大肆查问。现下贵府事毕,我们也该来查一查了,还请行个方便。” “大人若有需要,吩咐便是。”二老爷一脸气愤,“也不知道哪个恶人,将尸骨埋在我明家。还望大人查个水落石出,免得我们蒙受不白之冤。” 这官员笑道:“应当的。只是,此人已经死了十年,查起来难度不小,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二老爷惊讶:“是十年前死的?唔,十年前,我家倒是修缮过园子,莫非就是这样,被人钻了空子?” “或许是吧。”这官员叹了口气,“这样的陈年旧案,查起来难度不小。蒋大人那边又有别的事要忙,只得叫下官来了。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二老爷很理解:“郡王的事要紧,那才是大案。” “都是常见的案子,哪里就有大了?”这官员不怎么认同的样子,“低价买田,纵奴欺民,这些都是有例可循的,易判得很。只是蒋大人做事细心,又是奉旨出京,难免多放些心思。罢了罢了,不提也罢,还是办我的差吧。” 二老爷露出笑来:“大人这边请。” 心道,都说在清官身边当差苦,果然如此。 第085章 还有 085章 还有 “哎呀,齐老爹,你咋还在这喝茶。走走走,快去看蒋大人审案。” “蒋大人审案有什么稀奇的?不是每天都审吗?” “今天不一样,审的是郡王的案子!告郡王啊,这样的事,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碰到一回。你要不要去看?” “什么?真的开审了啊!去去去,一起去!” 东宁城内,类似的对话发生在不止一处。得知蒋文峰要审祈东郡王的案子,事不关己的小民们,纷纷挤过去围观。 果然,他们看到了郡王府的长史。 啧啧啧,连郡王都敢审啊,蒋青天真是名不虚传,铁面无私。 …… 相比起热热闹闹的府衙,明家就冷清多了。 派到这里来的,除了那名官员,便只有两名书吏。 他们向明二老爷要了间屋子,便对着下仆的名册问起案来。 “姓名。” “小人焦四。” “年龄。” “四十七。” “你是花匠?” “是的,大人。”焦四搓着手,很是不安。 “十年前,你参与了余芳园修缮?” “是的,小的负责修整花木。” “那株柳树,你记得吧?” 焦四更不安了:“那是小人种下去的。” “那你知道柳树下埋有尸骨的事吗?” 焦四“扑通”就跪下了:“大人,这不关小人的事!小人种树的时候,那里什么也没有啊!” “没说关你的事!”官员喝道,“你仔细想想,当时有什么异常!” “小人、小人不记得了!” “你都没想就不记得了?好好想!” “是……” 问了整整一天,三人离府之前,明二老爷来请:“三位大人,舍下已备了饭食,赏脸吃个饭再走?” 那官员抱着一叠供词:“今日是来办差的,怎好打扰明二老爷?还是改日吧!” “诶,办差也要吃饭的嘛!饭菜都准备好了,三位大人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吗?” “这……” 二老爷满脸堆笑:“三位大人这也是为了我明家的名声在奔波,鄙人无经为报,只请这么一顿饭,不算过分吧?” 话说到这份上了,那官员便允了:“那就谢过明二老爷了。” …… 这些供词入夜便送进了余芳园。 还是流景堂,杨殊大喇喇地翘腿坐着,问多福:“听说你们蜜饯做得不错,怎么不拿来招待客人?” 多福就去看明微。 明微翻着供词,随意挥了挥手。 多福这才去拿蜜饯。 杨殊感叹:“你这丫头够忠心的,拿个蜜饯而已,居然还要看脸色。” “就算只是蜜饯,那也是我的。” 说着,明微将供词放下,端起茶来。 “你也没看出东西来吧?”杨殊扬了扬下巴,“十年,真的太久了。” 明微没理会他,喝了一会茶,又捏了颗蜜饯慢慢吃了,然后道:“还有个人,我忽略了。” “谁?” “童嬷嬷。” 杨殊怔了下。 “算算时间,庚三到东宁的时候,我娘已经回来了。当年的丫鬟,都嫁出去了,仆妇也有调动,但童嬷嬷一直跟着我娘。如果说,谁对十年前的事情最清楚,大概就是她了。” 杨殊将扇子一合:“那还等什么?叫来问啊!” 明微起身:“嬷嬷身子不好,还是我去问吧。”顿了下,“你要不要一起?” 杨殊看了看外头,摸下巴:“要是我被人撞见,会不会又被捉一次奸?” 明微笑了笑:“公子怕了?” 被她一笑,杨殊哼了声:“你都不怕,本公子怕甚!走!” …… 这些日子,素节和冰心一直轮流陪童嬷嬷。 要说明三夫人之死,对谁打击最大,必然是童嬷嬷。 她是纪家的老仆,奶大了明三夫人,又跟着她嫁入明家,从最开始的风光,到后来的不堪,全都亲眼见证。 正如明微所说,她虽是仆,亦是养母。 明三夫人一死,童嬷嬷就病倒了,说不上大病,但就是好不了。 阿绾说这是心情郁结之故,只有她自己纾解,不然,喝再多的药也不管用。 姑娘们都担心她熬不过去,便分了工,由素节和冰心日夜轮替着照顾。 这日,看着童嬷嬷睡下,素节便打算收拾一番,自己也歇下。 “叩!叩!”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谁呀?” “是我。”明微压低声音,“素节,开一下门。” 素节刚把门打开,马上就被人捂住了嘴巴。 她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坏人冒充小姐,就看到了熟悉的脸庞。 心还没放下来,紧接着,又一个人挤进门来。 男人! 素节想叫,但嘴巴被捂住了。 “别怕。”明微柔声道,“他不是坏人。” 素节很不安,一个劲地往杨殊瞟。 半夜出现在余芳园里的男人,从来就不是好人! “是我家公子!”捂着她嘴巴的阿绾不耐烦,“总之你别叫,我就放开你。” 素节还没表示,明微先笑了:“你这么说,她更要吓到了。” 杨公子啊,那是什么名声? 阿绾:“……” “总之,他是我的客人。”明微安抚,“我们来见一见嬷嬷。” 终于被放开嘴巴的素节吞了吞口水,往后退了退:“嬷嬷才睡下。” 她刚说完,里面响起童嬷嬷苍老的声音:“素节,是小姐来了吗?” “是的,嬷嬷。”素节忙屋去。 “嬷嬷。”明微跟进去,“吵醒您了吗?” 童嬷嬷坐起来,由着素节披上外衣,摇了摇头:“还没睡着呢!小姐半夜过来,是有要事?” 明微笑了笑:“是有一些事,想问嬷嬷。” “和夫人的死有关?” 明微默了默,点头:“算是。” 童嬷嬷吩咐:“素节,点灯。” 明微心情复杂。 她知道童嬷嬷一直没放下这件事,明三夫人的死,一天没有交待,她就惦记一天。大概,那些恶人都受了惩罚,她的心病才能好起来。 “嬷嬷,我想问一些事……” “小姐问吧。”童嬷嬷打断她的话,“奴婢知道,小姐在做什么。有需要奴婢的地方,小姐只管开口,奴婢一定尽己所能。” 过了一会儿,明微轻轻笑了:“好。嬷嬷放心,我也会尽己所能。” 第086章 旧事 086章 旧事 杨殊没进内室,而是坐在外间,听着里面传来的对话声。 “十年前,老爷死在乞胡,连尸首都没抢回来。夫人伤心欲绝,只得回东宁立衣冠冢。家里人待夫人很好,修了园子,又拨了人,叫夫人安心在家住着。”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有天晚上夫人在流景堂,六老爷突然闯进来,把夫人给……” 童嬷嬷伸手拭泪:“这件事是二老爷处理的,他将六老爷痛打了一顿,又把相干的丫鬟仆妇赶的赶卖的卖。夫人为了小姐,不敢自尽,只得忍下来。” “我们都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直到有一天,二老爷过来,说要跟夫人单独说话。结果我们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二老爷和夫人一起不见了!” “他们去了哪里?” 童嬷嬷道:“直到第二天,夫人才回来。夫人看起来很不好,奴婢守了好几天,才见她缓过来,跟奴婢说……” 她咬着牙,艰难地道:“二老爷竟将她迷晕,送给别人!” 明微虽然早有猜测,但此时听童嬷嬷一说,仍觉得心痛如万蚁噬心。 童嬷嬷流着泪道:“夫人美貌,东宁皆知。那人见了她一面,念念不忘,二老爷为了讨好那人,竟然将夫人送了过去!是我们错将豺狼当家人,就此万劫不复!” 明微沉默以对,听着童嬷嬷哭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有一就有二,他们拿准了夫人不敢死,越来越放肆。夫人渐渐死了心,索性不再多想,只为日后打算。待小姐大了,便以婚约为名,将小姐送去舅老爷家,到时候……” “到时候她再以死明志?”明微截了她的话。 童嬷嬷掩面哭了出来。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死了丈夫,娘家又远,除了以死抗争,能怎么办? 明微不敢再想下去。 她哑声问:“二老爷要讨好的人是谁?” 童嬷嬷哽咽着摇头:“夫人从不提那些事。” 明微深吸一口气,把话题带回那件事上:“嬷嬷,你可记得,十年前园子里有没有发生过异常之事?” 童嬷嬷抹了泪,说道:“小姐是想问园中那具尸骨的事?” 明微点点头:“算算时间,那人恰巧死在十年前。” 童嬷嬷苦思:“十年前么……要说有什么事,大概就是闹鬼了。” 果然提到这件事! “这事我问娘,她似乎不想提。” 童嬷嬷惨笑一声:“夫人怎么会想提?那个鬼是老爷啊!” 素节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她年纪小,是后来才选上来的,并不知道这些事。 明微则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到底怎么回事?” 童嬷嬷叹息一声:“那时夫人身陷泥淖,苦苦煎熬。有天夜里,稀里糊涂去了湖边……” 明微听出了意思,明三夫人当时还没想开,存了自尽的心思。 “奴婢发现夫人不在,急忙出去找。后来在湖边找到了夫人,发现她在痛哭,说自己对不起老爷。奴婢听了许久,才知道夫人见到了老爷的鬼魂……再后来,夫人绝口不提此事,也不再寻死了。” 明微听得心情沉重,好半天才艰涩地问:“那天,天上是不是有弦月?” 童嬷嬷却摇头:“那天是十五,满月。奴婢记得很清楚,月色很明亮。” …… 回到流景堂,明微许久没说话。 杨殊几次想说,又吞回去。 就连阿绾都规规矩矩的,除了给他们倒茶,一点声音也没有。 杨殊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说辞:“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这样的,至少我不是……” 明微“嗤”的一声笑了:“别人道貌岸然,你反过来是不是?” 没等他说话,明微摆摆手:“算了吧,这种话还是蒋大人来说比较合适。” 杨殊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本公子哪里不好了?” “好好好,你很好。”她很敷衍地回了一句,说道,“我也没说天底下的男人都这样,你不用急着为自己辩解。” 她浪迹江湖多年,什么龌龊事没见过?世上有坏人自然也有好人。 她只是觉得,明三夫人太可怜了,别人遇到坏人也会遇到好人,偏她遇到的都是坏人。 被这一打岔,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 明微回到正题上:“如我所料不错,所谓见鬼,其实是见人。” 杨殊点点头:“明三又没死,哪来的鬼?那天晚上,极有可能就是庚三被杀的时间。只是有一点,那天是满月……” “庚三印象中的月亮,未必就是真的月亮。”明微顿了下,“我现在还有一个疑点想不通。” “嗯?” “明三是个文弱书生。”她道,“照你所说,庚三武力极强,那他是怎么被杀的?颈骨直接扭断,这是绝对的武力压制。” 杨殊叹了口气:“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 皇城司第一高手,这世间能胜过他的人寥寥可数,每一个在江湖上都是响当当的名号。 那些人,会跑来帮明三杀人吗?开玩笑…… “不过有些事情,能够理顺了。”明微继续道,“按时间来算,我娘回了东宁,先被明六欺凌,又让明二送给某人。其后,明三才偷偷潜回东宁。这里边,有个时间差。等明三回来,事情已经不可挽回,而做下这事的却是他的兄弟。他是个死人,不能现身,必须依靠兄弟才行,两下一权衡,索性就把妻子推进更深的地狱……” “这个选择,相当地聪明。”杨殊的语气带着嘲弄,“妻子已经被玷污,他又不能让时间重来。这么一想,不如物尽其用。” “好一个物尽其用。”明微冷笑,“在他眼里,妻子就是一个物。” 杨殊叹息道:“妻子可以再娶,儿女可以再生。昔年汉高祖,生死交关之际,不也把儿女推下车了吗?” 明微岂不知这点?这就是世情。 可恨的世情! “至于二老爷要讨好的人,我觉得应该是……” “祈东郡王。”杨殊说,“目前看来,明二应该是知情人。当年明三传来身死的消息,他必然心中惶惶,想讨好祈东郡王以求庇护也未可知。” 明微低声道:“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这些人,一个都别想逃!” 杨殊离开时,看了看她发间的金簪,嘱咐阿绾:“戴了这几日,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倘若此物真的这般重要,对方出什么招都有可能,你要万万小心。明三的底细我们还摸不清,万一他身边真有绝顶高手……” 阿绾很自信:“公子放心!管他刺杀、下毒、偷盗,只要我在这,断不会叫他们得逞——我打不过还不会喊吗?” 第087章 有贼 087章 有贼 又是一个晴朗的午后,余芳园里春光明媚。 两个小丫头,懒洋洋地扫着杂草尘土。 先是闹鬼,再是明三夫人吊死,接着园子里起出尸骨,然后出殡时鬼上身……桩桩件件,打击得明家死气沉沉。 闹鬼时,余芳园本来就有很多人告了假,现下更是冷清。 正在洒扫,那边有人匆匆而来,差点撞个正着。 “小心着些!”这仆妇呵斥,“这可是贵人送来的,把你们俩卖了也赔不起!” 说着,宝贝地抱紧食盒,也不理会她们,急步而去。 “食盒里装的,不就是吃的吗?能有多贵重,真小气!”一个小丫头撇嘴。 另一个却若有所思。 “芳儿姐姐,怎么了?”小丫头不解。 这个叫芳儿的丫头道:“小香,你没听说么?”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小香听得糊涂:“听说什么?” “有贵人看中了小姐……既是那位贵人送来的,即使只是些吃食,肯定也是十分贵重的山珍海味,说不定真的卖了我们也赔不起。” “哦。”小香明白过来了,“姐姐是说,那位阿绾姑娘的主子?” “是啊!听说阿绾姑娘在那位贵人身边,是一等一的红人。要不是真的看中了小姐,怎么会送到这儿来?” “原来是这样啊!”小香恍然大悟,“我先前听说了,还觉得奇怪。小姐又不是没有人使唤,为什么要送个人进来。这样子看来,贵人对小姐是真上心啊!” 芳儿叹了口气,很是忧愁:“上心又怎么样?这像个娶妻的样子吗?何况夫人才去……真不知道小姐该怎么办。” 两人正说着,那边传来呵斥声:“谁叫你进来的?你们明家没点规矩的吗?不是近身服侍的,也敢进屋?” 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悄悄走近了些。 就见刚才骂过她们的仆妇,对着阿绾低头哈腰:“是奴婢太心急了,担心杨公子送来的吃食凉了,所以……” “你不会叫人通传?”阿绾打断她的话,很不耐烦地挥手,“走走走,以后换个人来送!” “是……”这仆妇半句话也不敢说,低头退了出去。 离开时,还狠狠瞪了芳儿和小香一眼:“看什么看!” 小香气恼:“关我们什么事?被别人骂了,倒拿我们出气!” “谁叫我们是小丫头呢!”芳儿倒是不生气,往屋里看了两眼,又皱眉,“这位阿绾姑娘脾气好差,不知道对小姐是不是也这样,真叫人担心。” 屋里,明微午觉刚睡醒,头发也没挽,就打着呵欠出来了。 “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 阿绾看着那碗还放在食盒里的鱼羹,冷笑一声:“我一没留神,就溜进屋子东翻西找,厉害不厉害?” 明微懒洋洋:“你也挺厉害,看门看得这样紧。” 阿绾初时觉得没什么,细想想不对:“你这话是不是意有所指?” 看门,什么东西看门最厉害? 明微摆摆手:“你一个小姑娘,能不能不要想这么多,好好夸你呢,非要理解成那样。” “是吗?”阿绾很怀疑。 自从来了明家,她就觉得自己变得特别多疑。 这人,说话总是一本正经,细想想像骂人,可她偏偏又不认。 “下次叫你家公子别乱送东西了,”明微接过多福递来的水漱口,“这边防着,那边还给人机会。” “你别不知好歹!公子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让他们相信,他护着你呢!” “少来。”明微戳穿她,“他这么做,只是想逼他们动手而已。三番两次偷不着,这是要逼他们强抢啊!” 阿绾理直气壮:“早点逼他们露出真面目,咱们也省点事不是?” 明微一边净面,一边点头:“有理。” 这话到夜里就验证了。 阿绾起夜,忽然听到外面一声响动。 她披上外袍就追出去,看到一道影子飞快地远离。 她冷笑一声:“这点小伎俩,也敢到姑奶奶面前耍!” 说着,几下提纵,快速地往前飞掠。 余芳园里花草树木极多,这有点阻碍她的视线。 但这只是多费些时间而已。 阿绾在花丛中一阵穿梭,瞅准目标,手臂一扬,袖箭飞出。 “夺!”一声响动,袖箭将那东西钉在树上。 阿绾绕过花丛,借着月色看清那物,眉头便是一皱。 草绳!她追了这么久的东西,竟然是条草绳! 这是调虎离山! 阿绾拔出袖箭,转身回屋。 待她回去,一眼就瞧见大开的窗户。 阿绾瞧见,却不着急。待进了屋,看到窗户下散落着破坏了的机关配件,便是一愣。 她毫不犹豫在腰间一摸,拔出一柄极薄的短刃,小心地往里走。 里面传来悉索的声音,是那贼人吗? 还没走就好! 她握紧短刃,看准位置,正要动手—— “别乱动。”熟悉的声音响起,“我一个弱女子,可不比阿绾姑娘你武功高强,扎一刀可就躺倒了。” 阿绾的手僵在那里,看着明微再次打着呵欠晃出来。 “你没事?” “当然了,你希望我有事?” 阿绾没好气:“你没事不早说!害我以为你出事了!” 明微坐下来,给自己倒茶:“你以为我这么傻,把希望都放在你身上?” 睡觉前,阿绾在屋子周围布满了机关。 所以,调虎离山什么的,她一点也不急。 如果能将计就计,抓住那个小贼更好。 谁知道一进来,就看到机关被拆了,她才真急了。 “怎么回事?我的机关怎么给拆了?贼呢?” 明微喝了口茶,揉着脑袋。睡眠不足好烦啊! “我不知道啊!你一追出去,小白蛇就跟我说,贼真的来了。然后我叫了一声公子……” “……”阿绾瞪着她,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坏公子名声!” 明微语重心长:“阿绾姑娘,讲话要凭良心!喊这么一声,坏的明明是我自己的名声,你怎么能睁眼说瞎话呢?” “……” 阿绾气得要死,偏偏说不出话来。 明微看她这样,决定不告诉她,自己还用口技答了一句…… 第088章 求名 088章 求名 祈东郡王的案子,轰轰烈烈地开场,叫东宁百姓看了许多天的热闹,最终以祈东郡王认罪告终。 这场大戏,看得百姓们分外满足。 既有青天大老爷不畏强权,又有平民百姓冒死上告,还有天潢贵胄低头认输。 至此,蒋文峰巡察东宁,也算有个交待了。 玲珑阁那间密室里,吴知府哈哈大笑:“恭喜王爷,如此散场,给蒋文峰搭好了台阶,他要是够聪明,就该趁着这个机会,风风光光地离开东宁。青天大老爷的名声不易,再查下去,可没这么好看了。” 祈东郡王和伍先生也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祈东郡王想起一事:“明家的案子,还没了结吧?” 伍先生会意,禀道:“明家来报,蒋文峰派了个辅官去查。那辅官对他颇有微辞,问了明家下人的口供,打算就这么交差了。” 吴知府道:“这蒋文峰,自己要好名声,也不想想别人跟着他求什么!名声都让他得了,还被拘着不能拿好处,可不是两头落空?” “在清官身边当差苦,自来如此。”伍先生含笑道。 吴知府大约吃过此等上峰的苦头,大发牢骚:“王爷的案子,既能得名又能交差,他便自己审理。明家的案子,年代已久全无线索,明摆着是个无头案,他便推给辅官。如此一来,案子破不了,也不影响他的名声,倒是那辅官吃力不讨好。” 说到这里,他面带冷笑:“呵呵,这位蒋青天如此行事,鸡贼得很哪!可惜百姓无知,只知道他不畏强权铁面无私。可笑,可笑啊!” 伍先生道:“这世间哪有真正超凡脱俗之人?有人求名,有人求利,有人求功,有人求志。百姓只知他蒋文峰是个青天大老爷,却不知道他内心求什么。无非青史留名,后人称颂。但我们知道,所以啊,青天大老爷也就是个壳子而已!” “哈哈哈哈!”吴知府十分畅快,“伍先生高才,正是如此!” 伍先生又道:“蒋文峰这边折腾不出花来,那位杨公子就不足为虑了。听说他最近忙着讨好那位明七小姐,现下王爷认输,他又可以向美人邀功去了。” 吴知府感慨:“到底是位侯府公子啊!虽说有些本事,可这世间的诱惑太多了。高官厚禄,美酒佳人,他唾手可得,又不必如王爷一般战战兢兢。这差事办得成,是锦上添花,办不完,也不妨碍什么,何须费心使力?” 祈东郡王点头称是。 三人正说着,那边玲珑阁的掌柜来报:“明家二老爷来了。” 伍先生闻名,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祈东郡王倒是面上带笑,说道:“请进来吧。” “是。” 不多时,二老爷进了这间小屋。 正要大礼参拜,便被祈东郡王扶住了:“不是外人,就别多礼了。” 二老爷受宠若惊:“多谢王爷。” 随后,又与吴知府、伍先生见礼。 这两位也是客客气气的,十分给脸面。 只是脸上的笑,怎么看怎么客套。 伍先生笑问:“明二先生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这玲珑阁,知道的人寥寥,明二竟然在列,吴知府一直不解其意。伍先生却知,真正有资格知道的人,不是明二,而是他身后的某个人。 一个让他十分忌惮的人。 “听说王爷的案子结了,故而特来贺喜。” 伍先生端着茶杯,笑得高深:“恐怕不止如此吧?在这里的都不是外人,明二先生何不畅快直言?” 二老爷便去瞧祈东郡王,见他微微点头,犹豫着开口:“有一事,须告知王爷一声。” “哦?” “观蒋文峰行事,到他手里的案子,必然查个水落石出。王爷的案子结了,我家园子那件案子却还未了结,恐怕他不会干休。” 吴知府不以为然:“他只派了辅官去查,已表明态度。现下王爷的案子一结,他的声望如日中天,岂会自讨苦吃?再说,他已经在收拾行当,看样子是要离开东宁,去下一个地方了。” “这便是需要留心之处。”二老爷道,“他做出这个样子,说不准是故意麻痹我们。” 吴知府摆手:“这是桩无头案,他便是想查,又能怎么查?我不知这里头什么内情,不过,那尸骨是埋在你们明家的,怎么也牵连不到王爷头上吧?就算有什么不对,你找个人认罪罚钱,不就完了?” 意思是说,就算里头有什么龌龊,你们明家肯背锅,就连累不到祈东郡王。莫非你们不肯背? 论地位,二老爷与吴知府不在一个层面上,见吴知府轻轻松松否了自己的话,二老爷只得向祈东郡王求援:“王爷?” 祈东郡王深知,二老爷这些话不是他说的,而是另一个人。 那个人在他最迷茫的时候,给了他方向。而明家那个案子,确实与自己干系重大。他的话,自己不能不多想几遍。 于是,祈东郡王将目光投向伍先生。 伍先生心领神会,温言道:“明二先生的担忧,不是没有理由。多做些事,总比少做的好。” 二老爷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卑下只是提醒一下,该当如何,还由王爷做主。” 二老爷只做短暂停留,便离开了玲珑阁。 吴知府多留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让掌柜送了出去。 密室内只剩两人,祈东郡王才问:“先生,明家的事,你怎么看?” 伍先生道:“那位一向深谋远虑,小可有所不及。他既然这么说,定然有他的道理。” 祈东郡王含笑:“他有他的好,先生数年如一日的陪伴,本王亦铭记于心。如何行事,还需先生提点。” 这番话说得伍先生十分舒畅,便也敞开胸怀:“那位所虑,小可亦有所忧。不过,他在朝中之时,蒋文峰还只是个小编修,二人并无交集,所知消息,皆来自他人之口,怕是高估了这位蒋青天。” “先生的意思是,不必多管?” 伍先生笑道:“管还是要管。多做一重准备,更保险些。小可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将他想得多可怕。青天大老爷也是人嘛,是人就有弱点,观其行事,便可窥出痕迹。” 祈东郡王颔首:“先生说的有理。” 伍先生便笑:“王爷这么说,那小可便吩咐下去了。继续盯着他,直到离开东宁为止。” “有劳先生。” 第089章 下钩 089章 下钩 春光易逝,眼看到了四月。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春天发生了太多事,宝灵寺今年的浴佛节格外隆重。 明微提前一天去了明老夫人那里。 明老夫人病了许多天,刚刚才好些。 老人家一病,那就是说不好的事。 万一有个什么,京里两位老爷都得丁忧。 明家现下这情况,丁忧了再想复职,可没那么容易。 是以,二夫人这些天除了管家,几乎住在这里,亲自端茶煎药,不敢稍离。 这日,明老夫人觉得好了许多,正在窗边看花,那边丫鬟来报,七小姐来了。 明老夫人笑得有些勉强:“是小七啊,叫她进来吧!” 二夫人看在眼中,暗暗叹了口气。 短短月余,家中发生了这么多事,生生撕开了一家和睦的假象。 老夫人一把年纪,却不得不面对如此残酷的真相,心中打击可想而知。 而揭开这一切的关键,便是明三夫人之死。 明老夫人不免迁怒,就不怎么想看到明微。 明微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不常过来。 但今日,她不得不来。 昨夜杨殊又翻墙进了余芳园,丢给她一张舆图:“我知道翠是什么意思了。” “什么?” “翠幕峰。”他说,“就在秀丰山上。” 明微看着舆图上,他指出来的地方:“宝灵寺?” 杨殊点头:“宝灵寺就在秀丰山上,与翠幕峰相邻。” 明微沉思:“这么说,东西很有可能被明三藏到翠幕峰?” “不错。” “那座山峰多大?搜索容易吗?” 杨殊摊了摊手:“要搜的话,怎么也得一年半载吧!” “那得另想办法啊!”明微喃喃道。 一年半载,他们可拖不起。 戏做到这里,蒋文峰是走是留,近期就得有个说法,不然,这阵子造的势就没了。 “后日是浴佛节。”杨殊道,“听说宝灵寺今年的浴佛节特别隆重。” 明微瞧着他:“你的意思是,借着浴佛节,引蛇出洞?” 杨殊含笑,看着她发间的金簪:“这鱼饵都让人看了好多天了,该下钩了吧?” 明微想了想,笑了:“那咱们就到宝灵寺幽会一回?” 杨殊哈哈一笑:“美人相邀,岂敢不从?” …… “你想去宝灵寺?”明老夫人皱眉。 “是。”明微低眉顺眼,“母亲到现在都没下葬,我想趁着浴佛节沾沾佛香,说不准母亲的怨气就散了……” 明老夫人怔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也好,最近家里……散一散郁气也好。” 老夫人回头喊了声:“黄莺,叫人去宝灵寺说一声,明日给我们留个院子。” 二夫人愣了下,忙问:“母亲,您也要去?” “要去就一起去吧。”明老夫人道,“去佛前祈个福,希望家里顺一些。” “可您的身子……” “已经好了。成天闷在屋里,难受得紧。” 二夫人想想也是。老夫人这本来就是心病,去宝灵寺施舍些钱财,求个心理安慰,说不准好得快些。 “那媳妇这就吩咐下去。” “嗯。”明老夫人又道,“叫老四媳妇一起去,她也病了好多天了,再病下去不像话。” “是。” 二夫人离开前,看了明微一眼,心中又叹了一声。 那位杨公子,最近总送东西来。这样内外相隔,总见不着面,怕是忍不得了。 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劝呢? …… 二老爷刚从外面回来,得知这个消息,愣了一下。 他连屋都没回,就先去了马婆子那间小院。 “那丫头要出门。”二老爷说。 听到这个消息,桌案后的人长长吐了口气:“她终于要出门了,这么多天,吊够胃口了。” “这是要引我们上钩?” 他没有回答,而是问:“她要去哪里?” 二老爷道:“说是明日浴佛节,去宝灵寺。” 他蹙了蹙眉头。 二老爷又道:“先前出门,我刚得到一个消息。” “什么?” “那位杨公子知道有浴佛节,也想去宝灵寺逛一逛,还邀了蒋文峰。郡王听说此事,干脆邀了各家一起去。” 看他脸色不好,二老爷存了几分小心:“怎么,这里头有问题?” 过了会儿,他才回答:“他们自然是约好的,只是这地点,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二老爷马上想到:“你先前说的东西,在宝灵寺?” 见他缓缓点头,二老爷大惊:“难道金簪的秘密,已经叫他们知道了?不能吧,你不是说,这东西一般人发现不了吗?” “不知道。”他声音沉沉,“那天晚上没偷到手,他们肯定猜到,手里有要命的东西。现下有两种可能,其一,他们发现了金簪的秘密,说不准还从那个密探身上找到了别的线索,所以才要去宝灵寺。其二,他们没有发现,只是觉得不对,此番相约,只是为了引我们上钩,让我们自己说出来,那要命的东西是什么。” 二老爷不相信:“那密探都只剩一把骨头了,怎么留下线索?我亲眼瞧见的,连片纸都没留下。就算招魂,你不说他已经成凶煞了,根本没法招魂吗?” 对方眉头紧皱:“那可是皇城司的密探,谁知道是不是留了一手。” 顿了顿,又道:“而且,你不觉得,自从那丫头醒来,事情就变得不可控了吗?纪氏死后,我原本担心会被招魂,结果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她的魂魄。这阵子又是闹鬼又是上身的,她的玄术可能比我想象的厉害。” “那我们怎么办?你连皇城司的密探都杀了,难道不能杀了她吗?反正你也说了,她不是小七。” 他苦笑:“你当我杀那个密探容易?那是诸多条件凑到一起,才能将他一举击杀的。而且,杀了她也解决不了后患,关键是蒋文峰和那位杨公子。” 被他这一说,二老爷也苦恼了:“那我们到底跟不跟?” 他闭目沉思,过了好一会儿,睁开双眼,精光四射:“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告诉郡王一声,好做安排。倘若真是最不妙的结果……杀一个不行,那就杀所有!” 第090章 山道 090章 山道 四月初八,浴佛节。 宝灵寺前,车马如龙。 因着祈东郡王相邀,又有吴知府凑趣,东宁的勋贵官员,来了个齐全。 前往宝灵寺的山道上,迤逦出长长的车队。 明微坐在马车上,拿着一本书慢慢地读。 阿绾掀开窗帘看了看,见车队没有半点前进的迹象,咕哝:“一个浴佛节而已,怎么这么多人?” “高门女眷,一年到头出门的机会寥寥,当然是能出来都出来了。” 明微一边说着,一边往嘴里塞蜜饯。 阿绾看她这悠闲的样子生气,正好冰心从后头过来,说童嬷嬷不大舒服,干脆下车去看看。 童嬷嬷一直病着,明微本来不想让她来,但她自己坚持要来,说是给夫人祈福。 考虑到她的病因是心情郁结,问过阿绾,明微同意了。 多福跟去看了两眼,回来道:“小姐放心,嬷嬷只是有些晕车,阿绾姑娘在给嬷嬷按摩。” 明微笑了起来:“这个阿绾,心地倒是不坏,就是嘴上不饶人。” 多福本身是温顺的性子,自然不会与阿绾争长短。但听明微这么说,又忍不住:“奴婢也知道,只是她对小姐的态度,实在叫人不喜。” 明微吃完蜜饯,慢慢喝着水:“她啊,应该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往事。生来娇贵,却零落为泥,性子有些激愤,这也能理解。” 多福听得糊涂:“小姐是说,她不是丫鬟出身?” “管她什么出身,与我们何干?她这坏脾气,我才懒得理会呢,又不给钱,谁要帮她扭正。” 多福虽然不大懂,但这远近亲疏的意思,她听明白了。 她仍然是小姐身边第一信任的人,那位阿绾姑娘,不用管她。 “小姐喝茶。”她殷勤地递来茶水。 明微点了点她的脑袋,笑眯眯地接了。 “口诀别忘了背,这段她给再多钱也不教。” “知道了!”多福答得响亮。 外头有马蹄声响起,紧接着,她们听到了对话。 “阿玄,这里怎么挤着这么多车?” “回公子,听说今日香客太多,宝灵寺接待不过来。” “这样啊!那我们也缓缓。” 明微撩起窗帘,正好瞧见一位少年公子骑马立在一旁。 照夜玉狮子,白衣鎏金鞍,翩翩直如云中客下凡。 仿佛只是无意一停,顺手搭在她乘坐的马车顶上,目光却垂下来,与她对个正着。 她“嗤”一声笑了。 这辈子连同上辈子,她都没见过这么能装的人! 亏得他生得好,怎么玩都撑得住。 “这不是明姑娘吗?好巧!” 明微笑吟吟:“原来是杨公子。确实很巧,这里马车这么多,公子偏偏就停在这。” 那边阿玄催马上前,面无表情地擎起伞,挡去初起的日光。 “……”这穷讲究的作派,看得明微叹服。 他一个男人,还怕晒黑不成? “如此不期而遇,大约就是佛家所说的因缘吧!”杨殊微笑垂视,双目含情。 “那公子的因缘可就多了,今日来宝灵寺的人这么多,与公子不期而遇的,没一千也有八百吧?” 说罢,明微压低声音:“可以了啊!再这样,我不保证忍得住不打你!” 杨殊挑了挑眉:“那也要你打得过才行。” 说完,不给她机会,便扬声道:“路途不便,明姑娘,稍后再会。” 阿绾听得声音便赶回来,可惜只来得及看马屁股,爬上车还在叹气:“公子也不等等我。” 明微笑道:“日后你想看就看,何必急在这一时。” 她的意思是,等此事了了,阿绾仍然回去杨殊身边,当然想看就看。 别人以为说话的是她的丫头,听在耳中,便是另一层意思。 郡王府的车队,就在杨殊身后。 别家车马都避在一旁,容他们先过。 郡王妃的马车,恰恰在此时驶过,将这番对话听得一字不漏。 陪在郡王妃身边的安乡县主恼道:“这明七好不知羞!一个闺阁小姐,说这种话。我瞧阿湘还不错,怎么她姐姐就这样!” 金林县主掩唇一笑:“就算是姐妹,也是各有各的性情,阿湘好不好,与明七好不好又没有关系,她们姐妹本就不亲近。” 安乡县主想了想:“也对。这明七原本是个傻子,就算好了,也当不得正常人。”但还是觉得生气,“表哥怎么会看上她?除了那张脸,还有什么!” 金林县主叹道:“脸好看,就很不容易了。世间男儿,不都图个如花美眷?” 说到这里,被郡王妃戳了下脑门:“小姑娘家家,说的什么话?明七不像话,你们也没像到哪里去!” 旁人没听到这句话,可瞧见他们对谈的人何其多? 有黎家小姐的例子在前,这些日子没人敢招惹这位杨公子。瞧着他这么风度翩翩地打马而过,不免徒生幽思。 倘若这朵高岭之花谁也摘不着,也就算了,偏偏有个人得他另眼相看,这幽思便生了怨。 那明七小姐有什么?一个丧父丧母的孤女,母亲又是遭了轻薄吊死的,家里一团糟,怎么就得了他的青眼? 一时之间,山道上遗落恼恨若干,羡慕若干,哀怨若干。 生怨的人多了,这话传得就快了。 另一辆马车里,伍先生笑道:“看来杨公子真是来会美人的,特意将蒋大人拉来撑个门面。” 祈东郡王笑道:“少年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真是叫人羡慕啊!” 顿了顿,又道:“不过,咱们还是多注意些好,他特意叫人来说了一次,这事确实有疑点,万一真有什么事……” “是。”伍先生恭声道,“王爷放心,小可省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身边幕僚如此机敏,祈东郡王欣慰:“有先生在身旁,本王真是三生有幸。” 伍先生含笑:“小可得遇良主,才是三生有幸。” 祈东郡王哈哈一笑:“来来来,进山还要些时间,先生且与本王手谈一局?” “荣幸之至。” 两人便在棋盘上摆下阵仗,厮杀起来。 所谈之语,已经转到了风花雪月上面。 第091章 幽会 091章 幽会 一直等到辰时末刻,各家才被知客僧迎进寺中。 然后迎佛、斋会、放生…… 这样的场合,必然要交际的。 刚刚安顿下来,二夫人便让秋雨过来叫明微。 明微嘱咐素节冰心,好好照顾童嬷嬷,自己带了多福和阿绾去正堂。 今日明家人来得齐,除了六老爷夫妇,能来的都来了。 明微到时,正好看到四老爷带着明晟走出来。 她顿了一下,深深地看着四老爷。 “小七!”明晟看她不出声,小声唤了句。 明微回神,低身行礼:“四叔。” 四老爷“嗯”了声,神情淡淡:“你是闺中小姐,又在守孝,大庭广众,莫要与外男来往,叫别人看了不像话。” 明微恭声应是,规矩极了。 四老爷再次扫了她一眼,带着明晟走了。 明微目送他远去,好一会儿,问道:“多福,先前教你观气,你可瞧出什么来了?” 多福有点懵:“奴婢、奴婢还没感觉出来……” 阿绾听到了,忙问:“你教她观气了?怎么不教我呢?要多少钱?” 明微笑了笑,不接她的话:“我们进去吧!” 正堂里,老夫人坐在上首,二夫人和四夫人在列,明皓、明湘、明昆都在。 明湘蔫蔫的,明皓也没什么精神。 这阵子家里发生太多事,孩子们不可避免受了影响。 见明微到了,老夫人发话:“好了就走吧,已经耽搁了这么久,马上要开始了。” 众人应是,随着老夫人去了大殿。 明微老老实实跟在二夫人身边,二夫人叫她见礼就见礼,叫她喊人就喊人,除此之外,一句话也不多说。 即便如此,落在她身上的各种目光,还有各种窃窃私语,仍然叫人芒刺在背。 一路淡定地观完礼,又施舍了香油钱,明微向二夫人告罪:“侄女想去飞仙石拜一拜。” 飞仙石是秀丰山一处有名的景观,传说仙人下凡降妖,最后化石镇压妖邪。宝灵寺在那里设了神龛,时常有人前去祭拜。 只是,山路陡峭,相对偏僻。 二夫人皱眉:“那里太偏了,你有心为母亲祈福,留在寺中也是一样的。” 山道上发生的事,二夫人哪会不知道?她的马车,就在明微前面。杨殊停下来与她说话的一幕,别人都知道了,更不用说自家人。 明微道:“侄女发了愿,要拜尽神佛,不好漏了那一处。” 二夫人看着她很失望:“你就不能听二伯母一声劝吗?” 明微歉然:“伯母爱护,侄女感念在心,只是此行非去不可。” 这些日子,二夫人不知道为她与二老爷吵了多少次,见她如此,只觉得一腔心意喂了狗,不免生恼。 “你非要去,那就去吧!”二夫人心灰,“日后别后悔就是。” 明微低身向她行了一礼:“谢伯母关爱。” 然后转身,坚决地走了。 二夫人又失望又气恼,对胡嬷嬷道:“她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跟着那杨公子有什么好?我不想叫她做妾,她倒上赶着去!” 胡嬷嬷安慰:“少年爱色,七小姐年纪还小。” 二夫人还是生气:“便是如此,她母亲还在灵堂躺着呢!刚刚丧母,都还没下葬,她就赶着会男人去了!嬷嬷,你说说,我苦心为她,就这么不值吗?” 这边二夫人气得直掉泪,那边明微施施然去了飞仙石。 去飞仙石只有一条道,仅容一人通过,沿着山壁盘绕而上。还好她近日身体锻炼得还可以,到了峰顶,只是微微喘气。 来这里的人果然少,明微目不斜视,与多福在神龛前燃香,做得一丝不苟,好像真的来祭拜似的。 等她们拜完,这边已经没有别人了。 “传说这飞仙石下面,镇着一只大妖。命师大人,你看这传说是真是假?” 窄道上传来声音,接着,杨殊带着阿玄上来了。 阿玄还带着那把粗壮的大伞。 明微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山路这么难爬,还要给他擎伞,这个护卫做得真不容易! 她认真瞧了两眼:“这石头压着,看不出来。不如,杨公子把它搬开瞧瞧?” 飞仙石是块数人高的巨石,少说也有几千斤,这话当然是玩笑话。 杨殊却道:“这也不难,叫来三五个人,装上火药,一点引信……” 两人胡扯了一通,确定没人上来了,杨殊指着对面:“那就是翠幕峰。” “你找人探过了吗?” 杨殊点点头:“要说翠幕峰哪里能藏东西,最有可能的,应该是峰底那条峡谷。但那条峡谷也很长,想找出来不容易。” “峡谷有几个入口?” “一进一出,两个而已。” “那容易,叫人堵住两端,我们进去。他们又不知道我们去干什么,肯定忍不住。” “要是猜错了……” “那就算我们倒霉!” 杨殊不怎么想冒险:“错过这次机会,想把他们揪出来可不容易。” 明微笑道:“不会的,他们肯定忍不住。” “这么肯定?” 明微轻声道:“我刚才见到明四了。” “所以?” “那个其实不是明四。” “……”杨殊顿了一下,说道,“我得去看看。” “你认得出来吗?” 他笑,非常自信:“我的眼睛,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明微也很自信:“你信我。认脸我认不出,认气绝对不会错。” 杨殊想了想:“好吧,就算你说的对,这只是说明,他有所意动。” “他意动了,就是我们的机会。一句话,你敢不敢赌?” 杨殊思索片刻,咬咬牙:“好!那就赌一把。” 明微笑了,指着另一边:“这里下去不过数丈,便是另一条路,正好避人耳目。” 目光扫过阿玄等人,又问道:“你在下面也安排了人手吧?做戏做全套,出来幽会要有幽会的样子,不如把他们留在这。” 杨殊道:“阿玄留在这没问题,我足以自保。可是你……” 明微瞟向他:“你保不住我?” 这话他怎么会承认? “你都不怕,我自然是舍命护美人了!” 明微似笑非笑:“杨公子,说到做到啊!” 第092章 爬绳 092章 爬绳 明湘跟着母亲舍完香油钱,郡王府的仆妇来请了。 她与祈东郡王两位县主的关系不错,若是碰到一处,定会一起玩耍的。 四夫人也知道,故而痛快放人,只叮嘱她:“与县主一起,不要胡闹。” 明湘答应了,她觉得自己现在没有胡闹的心情。 这件子发生太多事了,爹娘的关系好像也变得很差,爹一直睡在书房,两个人都不见面,就算一定得见面,也是互不搭理。 她找四哥说了自己的忧虑,结果四哥只说,这是爹娘自己的事,身为小辈不要插手。 跟着郡王府的人去了禅院,她忽然看到一个身影先进去了。 咦,那不是爹吗? 明湘想去打个招呼,但是安乡县主先出来了:“阿湘!” 安乡县主小跑过来,拉起她的手:“好久没见你了,前阵子桃花宴,你也不来。要不是这次浴佛节,你是不是都不见我了?” 见到小伙伴,明湘的心情稍稍变好了一些,笑道:“怎么会?最近家里发生太多事了,我不好出门……” 安乡县主同情地看着她:“唉,也是……” 明湘往后看了两眼:“咦,金林姐姐呢?” 安乡县主嘟起嘴:“娘说姐姐大了,不能跟我们胡闹。我们哪里胡闹了?” 金林县主比她大了两岁,已经十四了。 明湘表示理解:“原来是这样,那我们去哪玩?” “先去放生池吧?”安乡县主想了想。 “好。” 两个女孩儿手牵手往放生池去,后面一群仆妇紧紧跟随。 今天宝灵寺人这样多,千万不能出事。 安乡县主一边走一边小声说:“其实我知道姐姐的心思,她啊,喜欢表哥呢!” 明湘愣了下:“你说的是杨公子?” “嗯。”安乡县主压低声音,免得被人听到,“姐姐晚上睡不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长吁短叹的。” 明湘心想,若是县主,与杨公子倒是相配的,可是…… “可是表哥不喜欢姐姐呀!”安乡县主忿忿不平,“他倒是跟你那个姐姐不清不楚的。” 不清不楚。 明湘听得这四个字,有点不痛快。 但她知道,对方是县主,说话向来无所顾忌,不会想到,自己这话让小伙伴难堪了。 忍下这点不痛快,她说:“杨公子就见过七姐一次,那次我也在场的。他们没什么的。” “没什么表哥天天送东西?”安乡县主不信,“怕是你蒙在鼓里吧?” “不是的!”明湘为自家姐妹辩解,“杨公子要送东西,是他的事,跟我七姐什么相干呢?他们那次见面什么情况,我说过的呀!” “他们是不是私下相会,你又不知道。反正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安乡县主说完,看到明湘脸色不好,别扭了一下,道,“好啦,我不说她了。她是你姐姐,就当看你的面子。” 明湘这才笑了:“谢谢县主。” 安乡县主拍了她一下:“这会儿倒是叫起县主来了,跟我客套什么?” 两人一路说着,一路去了放生池。 走到半路,明湘眼角扫到一个身影,突然愣了下。 安乡县主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啊,那不是你七姐吗?她去哪?” 明湘摇头。 “奇怪,那里山路那么陡,又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正嘀咕着,安乡县主一怔,扯了下明湘的袖子:“你看,那是不是我表哥?” 明湘瞧了一眼,确实是那位杨公子。 他这一身,实在是光彩照人,扔到人堆里,也能轻易认出来。 “我表哥跟你七姐去了一条道!”安乡县主愤怒起来,“他们要干什么?又私会吗?还要不要脸了!” 明湘有点懵。 她其实不相信七姐会做出那样的事,是不是杨公子看到七姐去了那里,故意跟上去的? “走!我们去看看!”安乡县主说。 明湘不安地看了眼后面跟的仆妇:“我们人这么多,跟上去不好吧?” “那就甩掉她们!” 她们不是第一回干这个事了。今天明湘本来不想多事,可安乡县主坚持,她也只能听从。 何况,她也很好奇,七姐到底是不是和杨公子约好的。 宝灵寺人很多,两人利用人群,轻轻松松甩掉了仆妇,走上那条山路。 “呼!这条路好陡啊!他们就算要私会,能不能选个好走一点的地方?”安乡县主一边走一边抱怨。 明湘看了看:“这里上去只有一条路,我们就这样,不是会被他们撞个正着?” 安乡县主愣了下:“对哦!我可不想让表哥发现我跟着他。” 两人琢磨来琢磨去,回到半途,转到另一条路上。 “来来来,我们到那边去,可以看到他们!” 两个小姑娘偷偷摸摸,借着山石的遮掩,盯着飞仙石那几个人。 “你看,他们在说话!肯定是真的约好的。”安乡县主小声咬耳朵。 “也许只是碰到了,打个招呼而已。”明湘还是不愿意相信,七姐和杨公子有关系。 “我才不信呢!”安乡县主冷笑,“哪有这么巧的事。” 两人盯了一会儿,却见他们转了个方向,转到飞仙石另一边去了,完全看不到了。 安乡县主急了:“怎么半天不出来?不行,我要去看看。” “哎!” 明湘没办法,只得跟着去。 两人东绕西绕,走到飞仙石所在独峰的下面,忽然看到峰上垂下一条绳子来。 明湘连忙扯着安乡县主,躲到山石后面。 其实,她们根本用不着躲。 在山里,多数时候看着近,实际距离很远。 她们瞧见那条绳子,也是因为视角刚刚好。 不多时,有人拉着绳子滑下来了。 安乡县主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表哥!” 她这个公子如玉风度翩翩的表哥,居然会爬绳子! 接下来,明湘也叫出来了:“七、七姐!” 她知道七姐有在练功,可是大家闺秀爬绳子?! 接着,三观快要被颠覆的两个小姑娘,就看着杨殊伸手接了明微一下,结果却被她荡了荡绳索避开。两人落地,绳子被抽了上去,一前一后往另一边走了。 发生了什么? 另一边,杨殊回头看了看,喃喃自语:“总觉得被人看到了……” 第093章 现身 093章 现身 明微道:“被人看到才对吧?不然鱼儿不咬钩,我们下饵给谁吃?” 杨殊歪头想了想:“有道理!” “公子!”阿玄在上面喊了一声,然后把伞抛下来了。 明微拧眉看着那把伞:“我怎么觉得,这伞有玄机?” 杨殊笑得高深莫测,却不回答。 …… 宝灵寺内,正在演佛戏。 众多寺僧穿上戏服,在高大的戏台上,用不太纯熟的技艺,演出一个个佛门小故事。 祈东郡王,以及诸多东宁官员,此时坐在殿中,笑吟吟地看戏。 这是难得的郡王与官员身处同一个场合的情景,毕竟祈东郡王是个规矩人,私底下很少和官员来往。也只有这种与民同乐的场合,才会碰上面。 蒋文峰亦在座中,面带微笑。 寺中不好饮酒,东宁官员便一个个来敬茶。 蒋文峰来者不拒。 他已经说过,走的时候不必设宴,所以今天宝灵寺一行,相当于送别。 巡按御史的车马已经在整理行装,相信几天内就会启程。 这让东宁官员们很开心。 送走了这尊佛,可算是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因为蒋文峰,他们挨了不少骂。 什么无能啊,尸位素餐啊,畏惧强权啊。 呸!好个蒋青天,拿他们的名声当垫脚石。 不过无所谓,当官没几个人只为了那点名声。能把他好好送走,当个把月的乌龟有什么关系? 他蒋文峰一走,自己照样风生水起。 台上在演割肉喂鹰的故事,宝灵寺的住持寂如是个能言善辩的,很轻易带起话题,与蒋文峰就此展开讨论。吴知府等官员,时不时插上几句话。 气氛相当和谐。 这时,一个王府仆妇走过来,向祈东郡王行礼:“王妃请王爷过去说话。” 祈东郡王露出几分无奈,对蒋文峰等人拱了拱手,说道:“家有悍妻,见笑了。” 众官员纷纷露出了然的笑,送祈东郡王离开。 祈东郡王出了大殿,进入一间禅院。 等候在禅院中的,却不是郡王妃,而是明四老爷。 或者说——明三。 下仆送上茶水,祈东郡王刚才喝茶喝得有点反胃,忍不住皱眉,挥手令他们退下。 “你难得出来一趟。”他说。 明三笑道:“臣是已经死了的人,不好出门。为了王爷的大事,只能小心些。” 祈东郡王含笑:“此功此情,本王定会牢记。先生虽然人不在身边,可这拳拳之心,始终与本王同在。” 明三冒险出来,自然不是为了听祈东郡王的好话。他直接进入正题:“此行果然有诈,他们二人看似私会,实则金蝉脱壳。飞仙石那边只留了下侍卫丫鬟,本尊已经不见了踪影。” 祈东郡王皱了皱眉。 “他们从踏入东宁开始,就真真假假。”明三沉声道,“表面上看似不和,偏偏又让我们瞧出痕迹,叫我们摸不透虚实。蒋文峰在明面上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真正握着刀子的人是杨公子!看起来,似乎是蒋文峰在捞名声,实际上杨公子正准备着必杀一击。王爷,现在情势很危急,如果东西被他们找到,就有理由对您动手了。” 祈东郡王沉吟:“那东西,明面上与本王没有关系,就算真找到了,也怪不到本王头上吧?” 明三摇头:“只要那东西到了他们手里,他们就有理由对您下手了。何况,失去了它,王爷的大事,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祈东郡王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问他:“你确定,他们真的找到了线索?” “有两种可能。其一,他们不知内情,故意在钓鱼。其二,他们确实找到了线索,等着我们自投罗网。但是,无论哪一种,都是在引我们上钩。” “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要顺他们的意?让他们空跑一趟不就好了?” 明三喟叹:“因为我们冒不起这个险,王爷!” 他说:“这本来就不是公平的较量,他们便是输了,也不过再等几年。但是王爷,您输不起。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可能,被他们找到东西,对您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祈东郡王一下子握紧了手中折扇。 他的父亲秦王死在十九年前。那时他还是秦王世子,少年得意。 谁知道一夜之间就成了阶下囚。 在牢里苦熬几个月,他终于被放了出来,天已经变了。 他的伯父太子、父亲秦王、叔叔晋王,全都死了,最小的叔叔赵王成了新的储君。 后来,他重新封了郡王。 人人都说,新帝仁厚,善待兄长后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堂弟柳阳郡王谋反被诛的消息传来,他几个月没睡好觉。 太害怕了。 他不想再经历了。 “那要怎么办?”祈东郡王想起事由,忍不住又抱怨,“你知道那东西重要,怎么不藏好?” “是我的错。”明三低下头,“当年,已经有密探盯上了臣,故而臣将那件东西给了纪氏,借她之手带回东宁。这些年来,她深居简出,臣以为放在她那里最安全,不想竟出了这样的差错……” 祈东郡王忍下心里的不快,出言安抚:“倒也怪不得你。你已经提早去拿东西了,甚至为此……谁能想到,一个痴儿会突然变好,甚至还与他们勾结上?” “所以,臣必须弥补这个差错!”明三抬起头,决然道,“王爷,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们马上动手,还来得及阻止。” 祈东郡王皱起眉头:“本王信你,只是,要怎么动手?我们要是动了,岂不是也给了他们理由?” 明三抬起仍然俊秀风流的脸庞,诚挚地道:“事情做了,就不能留手。他们假装去幽会,那我们就将错就错,让他们回不来……” 祈东郡王一惊:“你要杀人?” 明三道:“以防万一,只能如此。” 祈东郡王拿扇子敲着手心:“可是蒋文峰在这里,恐怕被他看出破绽……” 明三叹了口气,指着外面:“飞仙石的传说,您听过吗?” 祈东郡王点点头:“怎么?” “臣曾经翻过县志,所谓仙人下凡,只是以讹传讹,但镇妖之说,却有其因……” 第094章 剖白 094章 剖白 明府。 主子都出门去了,整个府邸特别安静。 看守灵堂的老苍头打了个呵欠,瞌睡起来。 忽然,眼角好像瞥到一道影子,老苍头急忙抬起头来。 “四、四老爷?”老苍头揉了揉眼睛。 四老爷点点头,面无表情。 老苍头暗暗奇怪,主子们不是都出去了吗?怎么四老爷回来得这么早? 看到四老爷举步踏进灵堂,老苍头忙跟了进去:“四老爷,您有什么吩咐?小的一直守着,绝对没叫人打扰三夫人。” 四老爷掀起厚厚的垂幔,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呛鼻的香料味道。 为了保存明三夫人的尸首,整个后堂几乎做成了冰窖,还放了许多防腐之物。 老苍头打了个冷战:“四老爷!” 他被搞糊涂了。 自从出了闹鬼的事,灵堂根本没人敢踏足。只有七小姐时不时过来看看,别人都绕道走。四老爷突然来干什么? 四老爷在棺木前站定,慢慢道:“昨夜梦见三哥,说是还不曾与三嫂相会。我便来瞧瞧,叫三哥看看三嫂,过会儿就走,你不必陪着。” 老苍头松了口气:“小的就在外面守着,四老爷您有事就吩咐。” 说着,忙不迭出去了。 先前闹过鬼啊!谁知道这屋子里有什么。 老苍头离开,后堂只剩一人。 四老爷伸出手,用力推开棺盖。 棺木中,露出明三夫人灰白的面容。 尽管冰块和防腐香料,保存住了尸身,但死亡多日,明三夫人的容颜早就失去了生前的娇艳,变得狰狞起来。 四老爷的目光却没有半点惧怕。 他怔怔地扶着棺木,目中出现点点泪光,片刻已是泪流满面。 初时无声流泪,而后低低抽泣,最后失声痛哭。 哭声隐约传到外面,听得老苍头一抖,人坐在日光下却觉寒意森森。 四老爷说代三老爷来看,且又哭得这般伤心,莫非是……附体? 重重帷幕将后堂隔绝成一个独立的世界,一方方厚重的冰块带来彻骨的凉意,营造出死亡的氛围。 低低的声音,在这方小世界里,幽幽响起。 “阿瑜,十八年了,我从不敢这样唤你。每每梦回,总想起初见你的那次,你簪在耳边的那朵海棠。” “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宝灵寺。你扭伤了腿,我将你背到寺中求援。你也许不知道,那短短的一路,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我原想着,等过了乡试,便向伯母说明,上门求亲。可谁想到,才几天功夫,就听说三哥要娶你的消息。” 四老爷仰起头,似乎这样,眼泪就可以流得少一些。 “我不敢与三哥争。他是兄,我是弟;他聪明能干,我庸碌无为;他谦逊知礼,我鲁莽急躁……你是淑女,当配他这样的君子,与我却是明珠暗投。” “可我心如刀割啊!有好几回,我都要忍不住了,想去告诉你,那天救你的人是我。是我明菖,不是他明莘!” 四老爷咬紧牙关,面颊肌肉绷得紧紧的,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最终却只是徒然长叹。 “那天,我不知不觉到了你家门前,就坐在对门的茶馆里。我看到你与你大嫂一起出门,听到你们说起三哥,你的眼睛里满是欢喜……” “你所倾心的人,是明家三公子,东宁最好的少年郎。他品性温良,才华横溢,未及弱冠,就已经中了举人,只等来年会试高中……倘若这时让你知道,最初遇见的是我,那个完全不能跟兄长相比的明家四公子,该如何失望?” “我放弃了。三哥与你定亲的同时,伯母也给我定了亲。就当自己做了一场梦吧!从来没遇见过你。” “你与三哥成了亲,去了京城,来年你果然成了进士夫人。而我也娶了妻,成了别人的夫与父。” “安氏很好,我下决心忘了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我原本以为自己做到了,整整八年,我都没怎么想过你。谁知道就传来了三哥身死的消息……” 四老爷低下头,已经干涸的眼泪又流了出来:“看到你带着小七回来,我告诉自己要好好照顾你的余生,即使只能以小叔的身份。不想竟发生了老六的事……” 他再一次泣不成声,紧紧地揪住胸口的衣襟。 “阿瑜!我对不起你!他们那样对你,我竟没有勇气反抗。家族荣光,这四个字压得我喘不过气,让我知道自己是这样一个混蛋!” “我不敢啊!三哥从来都是那样聪明果断,我斗不过他!我就是这么无能,当初不敢争,后来护不住……” 四老爷回想起那天。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冲到二老爷那里,质问这件事。 二老爷将他带进那间屋子,他看到了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 他先是吃惊,再是愤怒,比原来更愤怒。 既然三哥还活着,为什么还让别人这样糟蹋自己的妻子? 他那个从小视如天神的三哥,淡淡地说:“纪氏已经失贞,难道为了她坏了兄弟情谊?兄弟是手足,妇人不过是衣物,坏了丢弃便是,哪里有兄弟重要?” 四老爷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以为,他们夫妇举案齐眉,情深义重,结果三哥却说,丢了便是? 他自然不肯,可三哥只是冷笑看着他:“老四,你我长得一模一样,如今我是个死人,不便露面,可你却是个活人。本来我想‘活’下去,可以拿了你的身份。只因你我同胞而生,不忍做这样的事。你可不要逼我!” 四老爷一颗心凉透。 他相信三哥做得出。 连造反这样的事都做得出,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懦弱,我胆小!”四老爷哑着声音,捶着自己的胸口,“十年了,如同活在地狱里一般。可这样忍耐,结果又怎样?你死了!你活生生被他逼死了!” 他紧紧握着棺木,满是泪的眼睛里,终于透出坚定的光:“他害死了你,又要去害你的女儿了。我懦弱了十年,总要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第095章 除根 095章 除根 明微站在翠幕峰下,仰头看着头上的一线天。 这种地形,十分险要,如果是战场争胜,敌方别的都不用做,只要在峡谷顶上往下推石头,就能把人全给砸死。 杨殊安排的人,已经守住了峡谷两侧,剩余的正在谷中搜索。 ——尽管他们都知道,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查到藏物之处,不过闲着也是闲着,说不定真能找到一点线索呢? “怎么,有问题?”杨殊走过来问。 明微道:“我在思索一件事。” “什么?” “明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殊想了想:“你的意思是,从性格去推断明三会做出什么选择?” “你说过,明三一人,占尽明家两代以来所有灵秀。” “不错。” “他十分聪明,二十岁高中,却无少年之骄气。直到柳阳郡王事败,都无人知道他做出这等大逆之事。若不是皇城司密探查出来,也许百年之后,史书上还会记着他在乞胡遇难的忠烈事迹。” “所以呢?” 明微道:“事实上,如果不是我恰巧会观气,又让庚三开了口,我们都不知道他还活着。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就是他够狠。在柳阳郡王出事时,利索地金蝉脱壳。被庚三查到之后,干脆地杀掉他。” 杨殊若有所思:“其实,有一点我之前一直想不通。庚三这样的金牌密探,死在任务中不奇怪,奇怪的是,竟然一点线索都没留下。安排别人报死讯,这只是皇城司密探最基本的做法,并不是他真觉得自己会死。” “这是不是可以说,他死得毫无预兆?” 杨殊道:“定然是他没意识到自己会死,或许他觉得,这只是一项简单的任务,还不到需要留下线索的地步。” 两人目光相对,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疑虑。 “我用金簪引得他派人来偷,这等于把事情摆到了明面上。”明微说。 杨殊点点头。 “所以我们故意引他出来,他必然心知肚明。” “但他不得不来。”杨殊说,“我们有恃无恐,他却战战兢兢。” “问题就在这。”明微叹道,“按明三先前的做法,我们这样把威胁摆在明面上,他会做什么选择?” 杨殊怔了怔,喃喃道:“斩草除根……” 他也忍不住去看头顶了。 “你调动了多少人马?”这个问题,问得好像有点迟。 杨殊道:“我已将令符给了雷鸿。如果不对劲,他会带兵进秀丰山。” “时间呢?” 杨殊沉默。 明微点点头:“也怪不得你,毕竟年轻,历练不够。” 这老气横秋的语气,让杨殊很不满:“别装得跟老太太似的,当我不知道么?你的真实年龄没多大。” 明微笑了:“这你怎么看得出?” “你以为我们皇城司是干什么的?从你的行路姿态、习惯动作,就能推断出一个人的性别、年龄等基本情报!” 话音刚落,地面忽然震动。 杨殊眼疾手快,一把扯了明微,就扑到岩石的夹缝里。 “公子小心!”侍卫的示警声这才传来。 隆隆之声已经将峡谷淹没。 “他可真着急!”杨殊难以置信。 两人紧紧地缩在夹缝里,免得被下落的巨石砸到。 …… 宝灵寺人声鼎沸,翠幕峰的轰鸣声,传到这里,并不比礼炮响多少。 有人觉得奇怪,找寺僧问询,但更多的人没有理会。 可是,有两个小姑娘吓傻了。 明湘和安乡县主,出于好奇心,看着他们进了翠幕峰下的峡谷。 谁知道就瞧见了这一幕。 翠幕峰顶忽然摇动,巨石开裂,纷纷滚落。 愣了好一会儿,安乡县主忽然尖叫一声:“表哥!” 便疯狂地往峡谷那边跑去。 明湘一把揪住她:“安乡,不要去!” 安乡县主慌得语无伦次:“表哥在里面,怎么办?会不会被砸到?我们快去救人啊!” “安乡!”明湘大叫一声,“你过去搬得动石头吗?” 安乡县主愣了下:“那我们怎么办?” “回去叫人啊!”明湘说,“快,你回去告诉郡王,叫他派人来救。” “好。”安乡县主跑了两步,却见明湘没动,回头问,“你不走?” 明湘惨白着脸色:“我先一步去找人,可以节省时间。” 安乡县主没多想:“好,那我们分头。” 看着县主跑远,明湘转身拼命跑。 她现在,整个脑子都是乱的。 刚开始只是好奇,七姐和那杨公子想干什么。看他们进了峡谷,心里还奇怪,幽会为什么跑这么远? 等落石砸下来,明湘整个脑袋都懵了,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啊! 她跑到峡谷前,看到将峡谷堵得严严实实的落石,心里就是一凉。 这么多石头,人在里面不得砸成肉泥? “七姐!”她不禁哭出声来。 …… 此时的明微,被无数的落石,困在了石壁之间。 杨殊就在她身侧。 得到侍卫的反馈,并没有人死亡后,他的心情放松下来。 “明三比我想象的心狠得多,我还以为,他要么先一步来拿东西,要么想办法把我们引到别处去。没想到,他直接釜底抽薪,想把我们坑死在这里。这胆子也太大了。” 杨殊仰头看了看天,又说:“我们昨天就把消息放出来了,提前一步布下陷阱,倒不是难事。但能够执行得这么准确,他们的人手比我想象的厉害。东宁毕竟是他们的地盘,是我失策了。” 他反省了一会儿,却没听到回应,不禁侧过头:“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的人能不能赶得及。”明微慢吞吞道,“既然动了手,那就是不死不休了。你说,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做呢?” 杨殊略一沉思,悚然:“火攻?” 话音刚落,天上突然落下雨滴。他抹了把脸,大惊:“火油!” “公子!”被困在别处的侍卫大喊,“下面是湿土,可以挖!” 浇完火油,就该放火了。 时间刻不容缓。 杨殊毫不犹豫,拔出腰间的匕首,用力斩向地面。 第096章 山火 096章 山火 匕首插进地面,用力划了个圈,湿土被掘出来,便出现了一个坑洞。 杨殊又飞快地往侧边挖了两下,先将明微推下去,然后自己也跳进去。 时间仓促,这个坑洞非常小,还借助了一面往外凸出的石壁,才勉强够两个人容身。 杨殊手一抖,打开那把大伞,塞到明微手里。 “太浅了,我还得往下挖,你挡着点。” 明微瞅了瞅伞面:“这是什么布料?淋了火油会不会烧起来?” 杨殊一边挖土一边跟她说话:“你觉得我有那么蠢吗?会烧起来还拿来挡?” 明微就伸手摸了两把:“咦,这似乎是一种鱼皮?” “是东海异鲛的皮,水火不侵。” 明微点点头:“不愧是皇族之后,连伞都这么特殊。” 杨殊不搭话了,埋头挖土。 火油还在往下淋,连同枯枝一起丢下来。 明微缩在坑洞里,听着火油洒在伞面的声音,发了一会儿呆。 “早年,我随师父行走江湖,曾经路过一个地方,当地流行这样一种美食。”她忽然说,“他们挑选出一些平整的石头,洗刷干净,放在火上烤,然后将食物放在石头上烫熟……” “哗啦!”火油浇在伞面上,点着的枯枝随之掉落。 “嘭!”一声闷响,热浪袭来。 杨殊道:“我们在下面,石头在上面,这比喻不太准确。” 明微想了想:“也对。还有一种烹调手法,把食物洗净,埋到土里,然后在上面烧火堆。跟师父住野外的时候,我可喜欢这么吃了,烤出来的东西一点也不焦,总是鲜嫩多汁……” “……”杨殊挖出一大堆土,问她,“你非要打这种比方?” 明微歉然:“中午吃的斋饭,没吃饱,对不住了。” 火势更旺了,即便有鲛皮伞挡着,热度还是越来越高,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杨殊只能竭力往下挖,只有下面的湿土,才能给他们一两分凉意。 “叮!”匕首好像碰到了什么。 他皱了皱眉,用力划了两下,拨开浮土。 “这是砖石?”杨殊戳了两下,“不会挖到别人的墓了吧?” 明微被烟呛住,咳了两声,说:“这里不可能有墓,风水不对。谁在这里修墓,肯定是脑子坏了。” “那会是什么?” 明微摸了两下,也疑惑了:“这材质,还真像墓穴……” 杨殊看她:“我们还往不往下挖?万一真是别人的墓,这么挖进去,得跟腐尸作伴了。” 明微仰头看了看:“你想被烤熟,还是跟腐尸作伴?” …… 飞仙石旁,多福坐在神龛前,眼睛发直。 阿绾等得心焦,嘴里念念有词:“公子一个人去,是不是太危险了?万一有意外怎么办……” 阿玄忍不住插了一句:“公子不是一个人。我们安排了人手在下面,他们会跟公子一起去。” 阿绾叹了口气:“可他们的武功没你好啊!” 虽然被夸奖很开心,但阿玄还是觉得,她这是无谓的担心。 他武功再好,也比不上一队人。 如果这样还出事,那他在公子身边,也改变不了什么。 就在这时,对面的翠幕峰上,响起阵阵轰鸣。 三人齐齐往对面看去。 可他们这个角度,根本看不到峡谷里发生了什么。 “这是什么声音?”三人惊疑不定。 过了一会儿,多福喊了起来:“你们看,有烟!” “不好!”阿玄叫道,“他们要放火烧山!” 阿绾难以置信:“他们居然敢放火烧山?这是要烧死公子吗?岂有此理!” 阿玄很快冷静下来:“我们低估了他们的胆子。阿绾,你马上去向蒋大人报讯,我去找雷鸿,调兵的令符在他手里。” “好。”阿绾将香烛篮子往多福手里一塞,两人各自一个纵跃,分头跑了。 “喂!”留下多福不知所措。 翠幕峰的烟越来越大了,隐隐可以看到火苗。 多福急得不行。 小姐和杨公子一起去了对面,如果杨公子被困,那小姐也有危险。 怎么办呢?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有人踩着石阶,一步步踏上来。 多福扭头,看到来人,大喜过望:“四老爷!” “明四老爷”看到她,微微一笑:“是多福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你家小姐呢?” 性命攸关,多福不敢再隐瞒,指着对面喊:“四老爷,小姐到对面去了,那里好像着了火,您快救救小姐。” “是吗?”他神情淡淡,扫了眼跟在他身后上来的壮仆。 其中一个意会,上前一把抓住多福。 多福傻了:“四老爷,您这是干什么?” “明四老爷”轻笑,走到神龛前,伸手将上面挂的铃铛拨了拨,忽然用力一扯,已经风蚀多年的铃铛应声而断。 …… “着火了!着火了!” 不知道谁先看到了翠幕峰的黑烟,大喊起来。 这个发现让他们十分恐慌。 现下是晚春,山上草木茂盛,一旦起了山火,很难扑灭。 宝灵寺里的和尚被惊动了,官员也被惊动了。 吴知府看到大火,面色一变:“快,叫人灭火!” 今天天气晴朗,又没有打雷,怎么会起火呢?吴知府百思不得其解,看到祈东郡王拧着眉头,忽然明白过来。 难道是…… 他心中大怒。这到底是谁出的主意?伍先生?不对!是那个隐藏在暗中的谋划者?肯定是他! 可恶!放火烧山,要怎么收场? 事情闹大了,他这个知府要担责的啊! 蒋文峰看到山火,也是心下一沉。 不好,杨殊出事了。 他马上往外走,却被一个官员拦住:“蒋大人要去哪里?宝灵寺的人这么多,下山只有一条道,万万乱不得啊!千万别火没烧过来,人先踩踏死了。” “是啊,是啊!”一群人附和。 蒋文峰一拂袖:“山火烧起来,后果怎样,诸位都知道,还不赶紧救火?来人!” 护卫当即上前:“属下在。” “速去救火!” “是。” 祈东郡王抓紧了手中的扇子。 山火一起,这是明三已经行动了。事情既然做了,那就得成功才行。 万万不能叫他们将人救回来! 第097章 孤岛 097章 孤岛 宝灵寺大乱。 翠幕峰的山火,还烧不到这里来,倒是恐慌的情绪,先漫延开来。 人这么多,下山却只有一条道,要是任百姓逃离,火还没烧过来,人先踩踏死了。 很多时候,真正死在灾难里的人并不多,因恐慌而丧命的反而是大多数。 吴知府大喊:“老尤,速速组织人手去灭火!” 东宁官员的应对,不可谓不及时。只是宝灵寺人太多了,各家女眷纷纷要求先一步离山,又有百姓不管不顾想逃下山去。 “蒋大人!”阿绾就是这时候来的。 蒋文峰看到她,快步走到避人处,张口就问:“公子什么情况?” 阿绾飞快地道:“公子与明姑娘去了翠幕峰,然后我们听到了滚石声,接着起了山火。” 听她说完,蒋文峰已经推断出了事情的经过:“不好!他们要斩草除根!” 阿绾恼怒不已:“他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公子出手,难道不怕圣上震怒吗?” 蒋文峰拧眉道:“敢这么做,说明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将本官也一并铲除。” 阿绾吃惊:“不会吧?公子困在荒僻之处,要灭口尚有可说。大人您身在宝灵寺,身边这么多人,如何连您也一并斩杀?” 蒋文峰看着周遭慌乱的人群,沉声道:“只杀公子,根本瞒不住事情真相,只有将本官一并杀了,才能达到效果。阿绾姑娘,阿玄是否已经去寻雷鸿了?” “是。” “你们皇城司办事,不需本官多嘴,相信阿玄能做出最恰当的选择。现在只希望,他们能及时赶到秀丰山。” 蒋文峰顿了一下,又道:“如本官所料不错,他们会故意引起骚扰,然后趁乱将本官弄死在这里。只是这么一来,少不得会有人陪葬。” 阿绾面色微变,一咬牙:“从现在开始,奴婢寸步不离大人身边,决不叫他们得逞!” 听她这么说,蒋文峰颇有几分感慨。 一路同行,他自然知道,阿绾对杨殊的依赖。 可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她没有去翠幕峰灭火,而是选择留在自己身边。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更清楚,现在就算赶去翠幕峰也无济于事。相反,保住他才有可能挫败对方的阴谋。 这样的决断,再磨砺一番,便能担得起事了。 可惜她的身世…… 蒋文峰摒弃杂思,专注思索:“既然已经做了,这事自然是闹得越大越好。恐怕宝灵寺要被人为弄出一件惨案来。出这个主意的人,当真泯灭人性,竟是毫不顾惜无辜的百姓。” 阿绾道:“大人,您觉得该怎么办,就下令吧。皇城司安排于此的人手,现在皆听从您的命令!” 正说着,外面骚乱起来,有人尖声喊道:“下山的路堵了!山石从上面落下来,把路给堵住了!” 因为这个消息,宝灵寺顿时更乱。 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堵住了不就下不了山? 难道他们会被烧死在这里? 其实这是无谓的担心。 山火虽然可怕,但并不是不能处理。 翠幕峰离宝灵寺有一段距离,将中间的草木砍掉,清出一段空白地带就烧不过来。 但人要是恐慌起来,情绪会漫延。一个群体恐慌起来,反而比灾难本身更可怕。 衙役大声呼喝着,制止骚乱的人群。 寺僧们已经在住持的安排下,去邻峰救火了。 宝灵寺这么多人,大概只有这些和尚,是真心想去扑灭大火的。 “果然如此啊!”蒋文峰长叹一声。 把他们这些人全都堵在这里,显然别有所图。 宝灵寺现在已成孤岛,只有该死的人死了,才会重新与外界连通。 蒋文峰很快收束起思绪,转身喝道:“狄凡!” “在!”一名护卫走过来。 “我们带了多少人来?” “回大人,连同卑职,总共三十人。” “你们分成两队,一队去搜山。记住,你们的任务是找到公子,不是扑灭山火。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营救公子为要。”蒋文峰压着声音吩咐。 “是!” 八名有品级的护卫,迅速将任务分摊完毕。一半人留下,其余立刻整队搜救去了。 蒋文峰又低声道:“阿绾姑娘,你们皇城司有不少异人,要想法子联络外面。另外,探查明四踪迹,寻到人立刻带到本官这里来。” “是。” 那边吴知府喊得口水都干了,看到蒋文峰的护卫整队,当即来问:“蒋大人要去搜救?我们还是一起吧?这样分头行动,不如有劲往一处使。” 蒋文峰笑笑,叫住那个狄凡:“吴大人的话听到了吗?那些衙役你们一并带走。还有寺僧,扑灭山火他们应该有经验,叫来一处帮忙。” “是!”狄凡大声应和,转头喊道,“你们,从现在开始听命!” 吴知府急忙阻止:“蒋大人,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蒋文峰拧眉:“难道吴大人想叫我这些护卫听你的?他们可是御前侍卫!” 吴知府傻眼。 虽然他很恼火那个出主意的人,可他必然站在祈东郡王那边。刚才那样,是想将蒋文峰的人手看住,免得坏事,没想到被蒋文峰反将一军。 这话说的一点也没错啊!他们都是有品级的御前侍卫,别看平时一个个站蒋文峰身后,老老实实当护卫,真正论起来,也是要喊一声大人的。总不能叫他手下的人去号令这些御前侍卫吧? 蒋文峰又道:“山火要救,宝灵寺也乱不得。高焕!” “属下在!”又一名护卫大声回应。 “收束百姓,不许跑动,不可踩踏!人都聚到一处,凡有不听命了,直接论罪!” “是!” 下完命令,蒋文峰给了阿绾一个眼色:“阿绾姑娘,本官身边有护卫之人,你还是做自己的事去吧。” 阿绾看到,有两名护卫自发自觉站到蒋文峰身后,便点了点头:“辛苦大人,奴婢这就做事去了。” 蒋文峰做了个请的手势。 御前侍卫出马,宝灵寺很快稳定下来。 寺僧敲锣,衙役大声呼喝,令百姓回到原地。 官员及女眷分别聚到几间大殿,安静等待山灭扑灭,道路打通。 蒋文峰站在殿前,负手看着西斜的太阳,默默期盼时间过得再慢一些。 希望杨公子和明姑娘安然无恙,希望太阳落山之前扑灭山火,一旦入夜,恐怕就会有许多变数…… 第098章 生路 098章 生路 “我十岁那年,爆发了战乱。师父带着我,去战乱之地度魂。我亲眼看到了暴乱后的城池,到处都是大火,到处都是尸首,堪称人间惨剧。” “在这过程中,我们遇到了一队敌兵,师父只能暂时将我藏在一口水缸中。那间屋子被点了火,房梁砸下来,就在水缸旁边燃烧着。我潜在水里,感觉自己成了一锅煮熟的鱼汤……” 杨殊满头大汗。 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衣,为了配合鎏金的马鞍,束发用的是金冠,衣服上也有不少金线。 这骚包的行为,让他来时风采照人,现在却被烘得一身热汗。 再加上挖出来的湿土,沾到身上……不想形容了。 杨殊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偏偏明微还在旁边绘声绘色地说什么鱼汤…… 为什么每次都要把自己当成食物来形容? 她是觉得不够倒胃口吗? 杨殊确信,身边这个女人,脑子有病无疑。 “你能省点力气吗?”他说,“我都喘不上气了,你还有功夫说这些?” 明微掏出一条帕子扇风,云淡风轻地说:“我又不干活,当然有功夫了。” “那就帮我干活啊!”杨殊咬牙切齿,“现在是争命的时候,早点挖通就多一分希望保住性命!” 明微伸开手臂,让他看看自己细瘦的身姿:“像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家闺秀,能干什么活?你现在要凿穿的是砖石,我只懂武技,没有足够的力道与内劲,难道拿头去撞么?” “……”杨殊面无表情,只能握紧手中匕首,用力斩下去。 明微看着他冷峻的面容,感慨:“知不知道,你这样子更有男子气概?没事把自己弄成个白面小生干什么?明明是只豺狼,偏要装成西施犬……” “叮!”匕首切在砖石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杨殊转头盯着她,一笑就像暗送秋波的眼睛,此时只有幽冷冷的光,竟有几分嗜血之意。 明微却没有惧怕的意思,反倒仔细端详他的面容:“这样就对了。豺狼再怎么装,也是豺狼……” “叮!”又是一声。 明微忽然感觉手下一松,便有一块砖石掉落下去。 清凉而带着陈旧气息的空气涌出来,马上缓解了他们对呼吸的渴望。 杨殊没功夫跟她耍嘴皮子,屈起手肘,飞快地敲掉松动的砖石,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他高声喊了两句,叫那些侍卫:“没处躲的往这边挖,快点!” 然后对明微道:“我先下去,等会喊了你再往下跳。” 这个时候,明微当然不会拆他的台,点头:“好。” 看着杨殊跳下去,她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人,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将真实的自己隐藏得滴水不漏。哪怕剥掉风流公子这层皮,她都不确定那个心有猛兽的人是真正的他。 行走江湖多年,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复杂的人。 明明年纪不大,到底什么样的经历,会造就这样一个人? 下面传来杨殊的声音:“跳下来吧。” 明微听到,笑了一下。 不管真实的模样如何,他的内心至少保留了善念。不然,对一个窥见他秘密的人,第一反应应该是灭口。 这样想着,她从这个黝黑的洞口跳了下去。 料想中的跌落没有到来,杨殊将她轻轻一托,才让她落了地。 明微嗅了嗅:“没有阴气,这里不是墓穴。” 杨殊点了点头,想到她看不见,出声:“嗯,这里有条通道,有新鲜的空气,所以我们死不了了。” “咦。”她歪头想了想,“这里怎么会有通道?有点怪啊!” 杨殊默不作声,从随身锦袋里取出一颗夜明珠。 借着夜明珠微弱的光芒,周围景物在两人的视线里显露出来。 这是一条石道,建筑得并不精心,砖石都很粗糙的样子,两头很长,不知道通往何处。 过了一会儿,几个侍卫从顶上滚落下来。 “公子!”他们一落地,便单膝跪下,“属下失职,令公子陷于险地,请公子责罚!” 杨殊挥挥手:“这个时候,说什么责罚不责罚。起来吧!其他人呢?” 侍卫头领禀道:“守在出口的兄弟,正在想办法挖出去,公子不必担心。” 杨殊看着这几个燎得一脸黑灰的侍卫,叹了口气:“希望都能安危脱险,现下我们先挣出一条生路吧。” “是。” 进来的共有四名侍卫,两人在前,两人在后,簇拥着他们,选了个方向探路。 明微一边走一边道:“这地道建得很粗陋,看起来并不是地宫,可能是宝灵寺建来防火的。” 杨殊道:“宝灵寺是座大寺,延续百余年,香火甚旺,建有这样的地道,并不奇怪。” “公子!”前头开道的侍卫喊了一声,“您看。” 说话间,他们到了一处相对宽敞的地方,地上摆满了一个个坛子,鼻端萦绕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 其中一个侍卫打开坛子看了看,说:“是咸菜。” 明微笑了:“看来真是宝灵寺建的地道,平日储粮用,一旦发生大火,还可以躲一躲。”她点点头,“挺好的,回去给宝灵寺的佛像塑个金身吧!” 杨殊也松了口气。 储粮地窖,这个结果比他想象的好多了。 万一是密道,这里又是祈东郡王的地盘,联系起来就说不好了。 “走吧!”明微拍掉手上的灰尘,“出去再说。” 于是一行人继续前行。 宝灵寺这条地道建得还挺长,他们先后经过好几个地窖,有放咸菜的,有放粮食的,还有收放杂物的。看得出来,宝灵寺的和尚日子过得不错,这粮食够他们吃上大半年的吧…… 走着走着,杨殊随手伸手敲了敲墙壁…… “空的?”他愣了下。 侍卫们停住了,等待他的命令。 杨殊拧起眉头,检查四周。 皇城司专门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机关地道这些东西,当然要精通。 没一会儿,他发现角落的坛子有玄机,命令侍卫:“去搬开来。” “是。”侍卫搬动坛子,一面墙移开了。 第099章 暗道 099章 暗道 明晟急匆匆往偏殿走。 一进去,屋里的女眷全都向他看过来。 “四哥儿,外面怎么样?”明老夫人问。 “伯祖母。”明晟笑道,“没什么事,是翠幕峰那边起火了,离宝灵寺远着呢。就是路被堵了,一下子走不了。” 见他面带微笑,语气轻松,一屋子女眷松了口气。 明老夫人的眉头却没放松:“这么点事,怎么外边闹得这么大?还不许我们出去了。” “还不是那些闲汉闹的。”明晟有些愤慨,“发现下不了山,就大喊大叫的,闹得人心恐慌。大人们担心出踩踏事故,所以禁止走动,等路上的山石搬走了,再安排我们离开。” “原来是这样。”明老夫人松了眉头,“小民无知,一点小事就闹腾起来,难怪大人们如此处置。” “可不是?”明晟道,“本来没多大事,也给他们闹出事来。翠幕峰起火,又烧不到这里来,一时下不了山又有什么关系?不过一些山石,叫人去清了,也不过耽搁些时间。” 丫鬟黄莺笑道:“老夫人这下可放心了?四公子这般说,咱们在这等等就好了。” 明老夫人笑着点头。 明晟刚要出去,被四夫人叫住了:“阿湘刚才到县主那边去了,晟儿,娘不放心,你且去……” 话还没说完,那边王府仆妇匆匆进来,行了礼便问:“安乡县主与贵府八小姐一起玩耍,迟迟未归,王妃担心,特命奴婢来问一句,是不是来了此处?” 四夫人一听就惊到了:“什么?她们不在王妃那里?” 那仆妇也慌了:“夫人也没见到吗?县主与明八小姐先前去放生池,将跟的人都甩掉了……” 放生池!宝灵寺今日如同庙会一般,放生池人挤人的,乱起来该怎么办啊! “晟儿!”四夫人声音都在抖,“快去找你妹妹!都这么久了,她还没回来……” 明晟忙道:“娘,您别急。外面都被管控住了,可能是这样,阿湘才没回来。我这就去看看,找位官差问问。” “好好好,快去!” 王府仆妇脸都白了。官差那边,她们当然已经问过了。发现安乡县主不见了,她们就找了官差,没等找到人,便起了山火,接着开始乱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消息。 听得四夫人这么说,她匆匆行了一礼,准备回去复命。 老天保佑,县主可千万不能出事,不然她们这些服侍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明晟不敢耽搁,紧随其后:“妈妈稍等,我与你一起去见王妃!” 明湘与安乡县主一起不见的,能借王府之力更好。 …… 墙移开,露出一个小门。 暗道!居然有暗道! 侍卫进去,没一会儿出来禀道:“公子,是粮仓!” 杨殊一言不发,自己进了小门。 相比起外面这个建得粗糙的地窖,里面极为宽敞,垒墙用的砖石严丝合缝,干燥防水。 杨殊走了两步,回头吩咐:“你们两个留在这,要是有人来了,及时示警。” “是。” 一行人入内,越看越是心惊。 这座粮仓,大得离谱。 侍卫用匕首扎破麻袋,雪白的大米漏了出来。除此之外,还有黄豆、麦粉等。 转了一圈,杨殊停了下来:“这些粮食,宝灵寺的和尚吃几十年都吃不完。” 明微叹了口气:“是军粮?” 杨殊点点头:“一般州府的常平仓,都不会有这么多粮。除了这个答案,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解释。” “这么说,宝灵寺和祈东郡王有关?” “必定如此,别人存这么多粮做什么?”杨殊想想又道,“可惜没有刀甲,不然立刻就能抓人。” 造反这种事,刀甲就是铁证。史上那么多污蔑别人造反的,都是弄一批刀甲藏到人家府里。只要被搜出来,假的也是真的。 明微摸出那根金簪:“我更想知道,与这钥匙对应的锁在哪里。” “对,还有这个。”杨殊吩咐侍卫,“你们仔细搜一遍,看看还有没有暗门之类的东西。” “是,公子。” …… 翠幕峰峡谷外,乱石间躺着数个昏迷的侍卫,一个个熏得一身黑灰。 几个壮汉持刀立在一旁,警惕地看着四周。 明三负手站着,盯着黑烟滚滚的峡谷。 一名游侠打扮的男子,从烟尘里跃出来,在地上打了个滚,熄掉身上的火。 “三爷,”他抱拳向明三施礼,“事情不对劲,杨公子不在峡谷里。” 明三眯起眼:“怎么可能不在?不是你们看着他被困进去的吗?” “是。”这男子也是不解,“我们一直盯着,从里面跑出来的侍卫,全都在这了。” “再去找!”明三喝道,“一定要确保他死在里面!” 这男子无法,只得将身上特制的衣物浸湿,又拿湿布捂住口鼻,再次冲进峡谷。 明三盯着宝灵寺的方向。 不能耽搁太久,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搜救。 老天似乎也站在他这边,没一会儿,那男子冲出来了,喊道:“三爷,不好了!他们掘到了一条地道!” 明三一怔:“地道?” “是。”这男子头发都烧焦了,被烟熏得咳了两声,赶紧回答,“属下找到了他们藏身的地方,发现底部有条地道。” 明三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好!” “三爷?” 他飞快下令:“你再进去一次,将他们挖出来的坑掩盖好,不要叫人发现。其他人速速跟我走,痕迹都抹平了,不能叫人发现我们来过。” “是。” 几人分头行动,进去埋坑的埋坑,其余一人扛起一个侍卫,匆匆离开了。 没有人发现,山坡顶上,一块大石头后面,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过了好一会儿,确定不再有人,明湘才抬起头,放开捂着口鼻的手。 她的脸色白得可怕,双目无神。 发现峡谷被落石堵住,她就想从旁边爬上去,看看什么情况。 谁知道,她刚爬到一半,听到有人来了。 那人明明是她爹的样子,别人却喊三爷。 明湘一愣神的功夫,就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这个人不是她爹! 他们知道峡谷里有人!就是他们放的火! 明湘不敢动,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 幸好,草木烧着的毕剥声,掩盖了她的呼吸声,没叫他们发现。 “四哥,要告诉四哥……”她喃喃念着,从山坡爬了下来。 第100章 有疑 100章 有疑 明微坐在一袋粮食上,看着皱着眉头拍衣服的杨殊。 “你就别挣扎了。”她说,“脏就脏点,出去再换呗!” 怎么拍都是一身黑灰,杨殊只能放弃,仰天长叹:“本公子的形象啊……” “叫你穿一身白。”明微毫不客气地笑话他,“装过头了吧?” 杨殊睨了她一眼:“好像你很干净似的。” 她在孝期,穿也是一身素衣,在土坑里一滚,没比他好多少。 明微笑:“我又不在乎。” 比这更脏的情况,她又不是没遇到过。 胡扯了两句,两人坐着发呆。 “蒋大人恐怕有危险。”明微忽然道。 “嗯。”杨殊说,“既然要斩草除根,肯定是把我们全都一锅端了。不过,蒋文峰不傻,我们一出事,他马上就会猜到。” “他身边的护卫挺厉害,”明微说,“希望能够保住他。” 杨殊看了她两眼。 “干什么?”这眼神有点不对。 杨殊说:“你对蒋文峰特别好。” “哦。”明微面不改色,“毕竟他这样一个青天大老爷,太难得了,我很敬佩。” 杨殊酸溜溜的:“我比他差吗?” 明微笑了:“人和人怎么比?你们的出身、禀性、所求完全不一样。他有他的路,你有你的道。” “那你怎么不敬佩我一下?” 明微刚想说话,那边侍卫喊了:“公子,有发现!” …… 明晟刚给郡王妃行过礼,外边就响起了仆妇惊喜的声音。 “县主!县主回来了!” “娘!”安乡县主急步跑进来,一下子扑到郡王妃怀里,哭了起来。 她的样子实在狼狈,身上衣裙被刮破好几处,脸上沾了尘土,手上还有擦伤。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郡王妃被吓到了,“安乡!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刁民冒犯你?你好好说,娘马上叫人抓过来重惩!” 安乡县主连连摇头,一把揪住郡王妃:“不是的!娘,表哥在那里,我听到落石声,赶紧跑回来求救,谁知道跑到半路又着火了……娘,快叫人去救表哥啊!” 峡谷落石的时候,安乡县主便回来报讯。走到半路,发现那边又起了山火,惊吓之下,摔了一跤,这才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她断断续续将事情一说,郡王妃惊得神魂俱散。 “快!快去叫王爷……” 明晟转身就走,脸色难看极了。 阿湘还好,只是留在那里看着。她很机灵,如果山火不可控制,一定会先跑的。 问题是小七,她居然跟杨公子去了翠幕峰! 明晟觉得这事情不太对。 先是落石,再是大火,听着就不像意外。 他心念一动,跟在报讯的仆妇身后,去了祈东郡王所在大殿。 明晟也不进去,只悄悄在旁边盯着。 这消息传到这里,祈东郡王当即派了自己的侍卫,一并去救火。 众多官员纷纷安尉,可祈东郡王还是坐立不安,干脆出了大殿。 明晟躲在一旁,看到他到了偏僻处,叫来自己的幕僚。 “伍先生,您看这事……” 那伍先生叹了口气:“王爷,这事做得急了啊!又是滚石又是山火,说是意外谁信?偏偏又叫县主撞见了,捅到了众人面前,恐怕都起了疑。” 祈东郡王心急如焚:“这个安乡,怎么偏偏去了那里!要是因她坏了事,可怎么好!” “此事怪不得县主。”伍先生道,“县主还是孩子,瞧见表哥被困,回来报讯也是理所应当。王妃亦不知内情,当然要来告知王爷。只能说,这事做得太仓促了。小可先前就不同意,要是成功还好,不成功麻烦可就大了。只是王爷信他,我也不好多……” 祈东郡王悔得不行:“是我太着急了。那位将事情说得那么严重,本王也是担心……” “王爷,那位的性子,看当年的事,您就清楚了。”伍先生说,“当年还没案发,他就抢先一步脱身,随后回到东宁,下手又那般狠辣……他是做事做绝的性子,又是已经死了的人,哪有什么顾忌?可王爷还有一大家子呢!” “是啊,怪我轻信……”祈东郡王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没法子了。先生您看,接下来怎么办?” 伍先生安抚:“王爷莫急,还没到那个份上。先等他办完事再说,不过,您还是要给自己留条退路才好,不可牵扯过深……” 明晟怕被发现,不敢站得太近。 他听不清楚祈东郡王说了什么,只瞧见他们说完话,又悄悄派了侍卫离开。 明晟心里乱糟糟的,觉得祈东郡王有问题,但又想不明白,便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些侍卫。 这些侍卫也是往翠幕峰去的,只是,似乎故意避开灭火的那些人。 明晟跟了一小段路,忽见明湘从那边跑出来。 看到两个侍卫将明湘拦住,他顾不得别的,急忙喊出声:“阿湘!” 明湘看到哥哥,“哇”的一声哭了,冲过侍卫,扑进明晟怀里:“四哥!” 明晟抱住妹妹,对那两个侍卫陪笑:“在下明家四郎,这是我妹妹,还请侍卫大哥行个方便。” 两名侍卫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们,其中一人问道:“你怎么在此?” 明晟答道:“舍妹与安乡县主一起玩耍,结果走散了,在下特意出来寻她。” 听他说到安乡县主,两名侍卫缓了面色,对视一眼,喝道:“没事赶紧回去。现在宝灵寺这么乱,再出事可没人管你们。” “是,多谢提醒。”明晟拱手谢过,低头道,“阿湘,母亲快吓死了,我们赶紧回去。” 明湘抽噎着点头。 明晟揽着她,转身回寺。 他走得很镇定,心里却一直打鼓。 直到那两名侍卫转身继续往山上走,才吐出一口气,抹了抹额上的汗。 “四哥!”这时候,明湘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急促地说,“七姐,七姐在那里……” “放心,四哥已经知道了。”明晟柔声说,“这事你就别管了,回去好好休息。” “不是!”明湘急了,“我看到一个人,长得跟爹一模一样的人!” 第101章 决心 101章 决心 “四哥!四哥!” 明晟惊回神。 明湘抽抽噎噎说完事情的经过,向一向亲近的哥哥求救:“四哥,我听得很清楚,那个人要杀杨公子和七姐。是他们故意推落了滚石,又放了大火。现在怎么办啊?对了,我们告诉郡王去……” “不行!”明晟脱口而出。 明湘不解:“为什么?” 明晟不好跟她说,自己对祈东郡王起了疑心。 他在国子监读书,同窗间难免高谈阔论,因而熟知政事。 蒋文峰奉旨巡察各府,这没什么,杨殊这个皇城司提点同行,多半是想查查祈东郡王的底。 这形势,明摆着有人要杀那位杨公子。那么,整个东宁,谁最可疑? 自然是祈东郡王。 再加上,方才他看到祈东郡王与幕僚细谈,又派了两个侍卫鬼鬼祟祟上山。 要不是他抢先出声,还不知道那两个侍卫会不会对明湘下手。 明晟现在对祈东郡王一点也不信任,怎么可能会去向他求援? 事实上,他对明家亲近祈东郡王之事颇有微词,只自己是小辈,说话没什么分量。 “阿湘!”明晟盯着妹妹,“你说,你看到了一个长得爹一模一样的人?” 明湘点点头:“他穿的衣衫,也是爹今天穿的。我原以为那是爹,谁知道那些人喊他三爷,而且给人的感觉和爹完全不同。”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我觉得,他就是今天的爹。四哥,爹是不是被人换了呀?听说有那种易容术,可以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不需要易容术。”明晟低声道,“这世上,本来就有一个人,长得和爹一模一样。” 明湘愣了下。 “你知道爹是双生子吧?” 明湘听出他的意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三、三伯……” “对。” 明湘没见过这位三伯。十年前,她才三岁,便是进过京,又哪里记得? 但明晟记得。 他幼时,常有人赞他,像伯父多于像父亲。 依稀记得,伯父与父亲生得一模一样,但性情好上不少,总是温和带笑的模样。 幼时的明晟,曾有过不可言说的心思。 伯父与父亲是双生子,提起伯父,人人夸奖。说他才华横溢,谦逊知礼,有乃祖之风。 反而,父亲脾气不好,从来都板着一张脸。 明晟偷偷想过,如果自己是伯父的儿子就好了。 长大后,这念头自然没了。 爹脾气再差,都是他亲爹,而且待他们不能说不好,只是好的方式不同而已。 不过,三伯的死,是他们一家人的遗憾。他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如果三伯还在的话,明家不止这样的光景。 明晟从没想过,这个可能会有成真的一天。 他仔细地回想,今天与父亲同行的情形。 怎么想都没有异常。 倘若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三伯和父亲互换身份多久了? 难道他平日见到的父亲也是三伯吗? 不不不,他还记得那天爹娘吵架的情形。 那就是,三伯偶尔会借父亲的身份出现?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倘若三伯没死,爹肯定知道,那二伯呢?京城的大伯和五叔呢? 明晟伸手撑着脑袋,感觉世界崩塌了一般。 帮着祈东郡王杀杨公子,是不是代表着他们…… 天哪,他的叔伯们,到底在干什么! “四哥……” 明湘怯怯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理智。 明晟看到她害怕的样子,强打起精神安抚:“没事,让四哥好好想想。” “嗯。”明湘想了想,又说,“四哥,我感觉七姐和杨公子,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哪样?” “他们说七姐和杨公子有私情……”明湘顿了下,“我觉得,七姐不是那样的人。” 明晟怔了下。 明湘提醒他了。 “如果不是为私情,小七与杨公子在一起,难道是……” 明晟闭上眼睛,心潮起伏。 三伯母死了。 小七与二伯对上。 三伯可能没死,极有可能在为郡王办事。 明家与郡王府似乎有某种关系。 杨公子来东宁,不知道查什么…… “四哥,我还是觉得不大可能。如果真是三伯,怎么会对七姐下手呢?七姐可是他的亲生女儿!” 明湘的话,点破了最后一重迷雾。 是啊,连亲生女儿的性命都不顾,除了那件事,还能为什么? 明晟一下子心思通透。 明家正迈向一条死路。 小七站在了明家的对立面。 他们根本不是因为私情而幽会。 宝灵寺之行,有一个秘密的理由。 所以三伯要杀杨公子,要杀她。 “阿湘。” 明湘抬头,却见哥哥双目通红,整个人在微微地颤抖。 “四哥要做一件事。” “啊?”明湘茫然。 明晟狠狠地抹了把脸:“我不知道这样做,对明家到底是好是坏。但我不能看着家族这样滑入深渊,却不理会。” “四哥……” “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只能听凭自己的内心。” 明湘看着哥哥,他的样子痛苦极了,说的话却很坚决。 “你回去,守着娘,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 “四哥!”明湘觉得很害怕,这样子的哥哥太陌生了,好像要上断头台一般,带着决绝。 “乖。剩下的事交给四哥。”明晟柔声说。 …… 殿中静得可怕。 一众官员勋贵,心不在焉地喝茶、发呆。 郡王妃派来报讯的仆妇,并没有避着人,因而杨公子困在翠幕峰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他与明七小姐在一处,大约是私会? 哪里不好选,偏偏去了翠幕峰的峡谷。 先是滚石,再是大火,一听就不对劲。 这是刻意谋杀啊! 却不知动手的人是谁?祈东郡王吗? 现在事情捅出来了,蒋大人肯定不会放过这件事吧? 面对时不时偷瞄来的目光,蒋文峰却十分淡定。 这让他们摸不准,这位蒋青天到底在想什么。 会借此发难,还是……假装没发生? 毕竟他和杨公子好像也不大和睦,而这件事又分外棘手。 不过,也说不定会追查到底。 毕竟杨公子是圣上面前的红人,而此案若能审清,必定名扬天下。 安静中,蒋文峰看到一个少年走到殿外,与他的护卫说了几句话。 第102章 明三 102章 明三 听得侍卫的通报,杨殊立刻站起来。 “什么发现?” 一名侍卫蹲在隔断的墙壁前,指着砖石:“公子您看,这墙有点奇怪,很像是机关,这上面极有可能连着一间密室。” 杨殊定睛去看。 他对机关不甚精通,只瞧出一些痕迹。 “能不能打开?” 那侍卫摇头:“看这样式,开关在上面。” 杨殊拧着眉头。 他们摸到这里,显然不能从地窖出去了。 上面肯定把守森严。 可是,他们也不能从原来的地方出去。 且不说那些火,那边定然有人盯着。 如果能打开密室…… 他还在思索,忽然听到墙体移动的声音。那面机关墙,竟然慢慢升起来了。 他愣了一下,先看了看几个侍卫,再去看明微:“你开的?” 明微一摊手。她好端端站着,怎么开? 却见那面墙缓缓升起,另有数块石头从另一面墙移出来,最后组合成了一条石阶。 众人抬头看去,却见这石阶连着壁顶。 一双穿着青布鞋的脚,就站在上面。 “你们不是在找机关吗?怎么,不敢上来了?” 听得这个声音,明微神情大变。 这双脚慢慢地踏步而下,走了七八个台阶停住。 一张年纪略长,却仍然俊逸风流的脸庞,出现在他们面前。 “明三!”杨殊喝出声。 站在他们面前的,可不正是明四打扮的明三。 他此刻的神情,与四老爷完全不同。 温文尔雅,微微含笑,又带着说不清意味的高傲。 “杨公子。”他拱了拱手,一派潇洒,“你们已经查到我还活着,倒是叫我惊讶了一番。” 杨殊冷声道:“你这样肆无忌惮地出现,不怕我拿你问罪吗?” 明三哈哈大笑:“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先是滚石,再是大火,我要做什么,你们已然清清楚楚。到了这个时候,要拿我问罪,得先活着再说。” 杨殊看他这样子,不禁道:“这么多年,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嚣张的人。” “过奖,过奖。”明三含笑回应。 若是阿绾在此,定然会说,不愧是父女。拿别人的讽刺当夸奖的样子,一样的无耻。 与杨殊说完,明三转向明微,笑道:“小七,见了爹爹不喊的吗?” 仿佛真是个与女儿失散多年的父亲。 明微只笑:“我倒是敢叫爹,你敢应吗?” 明三背着手道:“我为何不敢应?随你是哪来的孤魂野鬼,进了小七的身体,这血缘之亲也不得不认。” 明微歪头想了想:“这么说也有道理。” 明三就叹了口气:“我本不想伤你的,即便你不是真的小七,到底是我的血脉。可你这样步步进逼,爹爹也是没办法啊!” “没办法?”明微盯着他,“你杀了娘,也是没办法吗?” 明三微笑点头:“是啊,没办法。谁叫她认出来了呢?你娘真是个情深义重的女子,都十年了,还将爹爹放在心上。” 他这句话,终于补上了他们先前推断的那块缺失。 杨殊喝问:“你杀了三夫人,是因为她认出了你?” “是啊。”明三说得云淡风轻,“不过,这事还是要怪你们。” “与我们何干?” 明三看向明微:“怪你突然好了,让她有了活下去的意志。怪你的到来,让她生出了摆脱我们的勇气。我这个人啊,预感特别灵。当初柳阳郡王事发前,感觉得不对,还好及时随使节去了乞胡。你一来,我的预感又开始作怪了,总觉得事情要不好。” 明微冷冷看着他。 明三似乎很得意:“那天晚上,我的预感特别强烈,觉得事情要坏了,所以去余芳园拿东西。谁知道,那天是你替了你娘去。” 余下的事,不必他说,明微已经猜到了。 明三去余芳园拿那根金簪,结果却被明三夫人认出了真身。 “我也舍不得杀她啊!”明三背着手,幽幽叹道,“我是真爱你娘的,当初为了娶她,费了不少心思。原是你四叔先看中她,还好爹爹抢先一步,将她娶回来。夫妻八年,便是她只生了你一个,还是个痴儿,爹爹都没生过休妻纳妾的念头。” 这番表白,若是换个语气,真是动人。 “可是,谁叫她认出我了呢!我还记得她的表情,眼睛瞪得大大的,全是不可思议。她问是不是我,我能怎么回答呢?不忍心让她失望,只能说是。她就哭出来了,痛苦得不想活的样子。我看她这样,太心疼了,只能一边安慰她,一边把腰带绕上了她的脖子……” 明微快吐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明三的目光,定在她的脸上。 “你和你娘长得真像。”他轻轻说,“让我想起了我们初见的时光。那时候的她多么干净,像清晨第一滴露珠,美丽而纯粹。可惜,美好的东西总是不长久,那么轻易就变脏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明微喝道,“要不是你,她怎么会落到那样的境地?你让她活在地狱里,还要嫌弃她不贞洁吗?” “我也不想的。”明三幽声道,“当年我假死逃生,好不容易回到东宁,老六那个畜生已经把她玷污了。我能怎么样呢?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我连站在阳光下都不能,怎么讨回公道?爹爹这些年也很苦啊!再多的屈辱,也只能忍着,甚至叫她去侍奉别人。只要想到我们曾经举案齐眉的日子,就觉得心如刀割……” “行了行了。”杨殊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说得不想吐,我们听得想吐了。明三,别在这叽叽歪歪了,你冒险出现在我们面前,不是为了表白你的感情吧?” 明三含笑:“杨公子说的是。我设下如此杀局,没想到你们居然误打误撞进了粮仓。老天要给你们生路,我也没法子,只能顺应天道。” “哦?” 明三看着明微发间插着的金簪:“看来你们已经知道这东西的来历了。既然如此,我们痛痛快快来一局如何?” 杨殊眯起眼:“怎么来?” “我带你们去密室。同时坦白告诉你们,那里机关重重。如果你们能闯出来,那就带着罪证离开,我认输。若是你们闯不出来,那就死在里面。” 明三笑起来:“这样,是不是很干脆?” 第103章 告发 103章 告发 蒋文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 他很紧张,脸色泛红,身体在微微颤抖。 但嘴唇抿得紧紧的,透着一腔孤勇的坚决。 这让他身上平白多了一股悲壮的意味。 “明四公子有话与本官说?” 明晟看向护卫。 蒋文峰道:“他们是御前侍卫,受命于圣上,特来护卫本官。”意即,再没有比他们更可信的。 明晟忙道:“非是晚生不信几位大人,而是担忧隔墙有耳。” 蒋文峰笑了,看了一眼四周。 明晟就见,几个不起眼的汉子,向这边看过来。 暗卫? “四公子,请。” 明晟略微放下心,拱了拱手,跟在蒋文峰身后,到了大殿的夹角处。 “四公子……” “晚生想问大人一句话。”明晟打断他的话,直直地盯着他。 这眼神,可说是相当冒犯了。 蒋文峰微微蹙眉。 这位明四公子,是国子监监生,不应该这么不知礼。他表现得如此异常,只有一个解释。 他要说的事,非常重要。 “四公子请说。” “大人来此,到底要查谁?”明晟看着他的眼睛,一错不错,“是吴知府,还是祈东郡王?” 蒋文峰道:“本官奉旨巡察,自然是查不法之事。不管吴知府还是祈东郡王,若有不法之举,都在其列。” 这句话很官方,无论谁来听都不会有错,但明晟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 他不但在查,而且已经有苗头了。 明晟不再犹豫,咬了咬牙,跪了下去:“求大人救我明氏一家。” 蒋文峰定定看了他片刻,缓声道:“四公子,你这没头没脑的,叫本官如何回答?” 明晟苍白着脸:“晚生有一条线索,或可救得杨公子一命。” 蒋文峰低头问:“你这是与本官在谈条件?” “不敢。”明晟轻声道,“大人负圣命而来,晚生岂敢与大人谈条件,只是希望,大人看在晚生帮上些许小忙的份上,给明氏一条生路。” 蒋文峰看了他一会儿,叹了一声,伸手去扶:“四公子是圣人门生,有功名在身,除了天地君亲师,不该跪任何人。起来吧!” 若非犯下大罪,就算平民百姓,见官亦可不跪。明晟有功名,除了皇帝都可以不跪,他只希望借此大礼,让蒋文峰明白他的决心。 明晟眼中盛满希望:“大人答应了?” 蒋文峰道:“是罪是赦,自有圣上裁决。不过,四公子若能立下大功,本官自当如实禀报圣上。” 这是愿意为他说话的意思。 得到这个答案,明晟松了口气。 他站起身,飞快地将明湘所见说了一遍:“……大人,现下杨公子入了那条地道。但是设下杀局的人,好像知道地道的入口,已经赶过去了。” 蒋文峰点点头,喝道:“高焕!” “属下在。”一名护卫应答。 “留下两人护卫本官,其他人速速去救援杨公子。留心乱石之下,是否有地道。” 高焕迟疑:“大人,您的安危也很重要。” 蒋文峰笑道:“你们每个人,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本官在明处,留下两人已是足够。相反,杨公子在暗处,对方定是无所不用其极,故而人越多越好。” “是。” 高焕应声而去。 蒋文峰看着明晟:“四公子暂且就留在本官身边吧。” 明晟点头,这是扣下他,也是保护他的意思。 看蒋文峰这样,他有些不解:“大人似乎对我三伯还活着这件事,一点也不吃惊。” 蒋文峰笑而不语。 “这么说,大人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蒋文峰含蓄地道:“人活着,必然就有痕迹。” 明晟庆幸不已。连这件事都查出来了,可见三伯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性。还好他及时来找蒋文峰,不然…… “四公子。”蒋文峰微叹道,“你可知道,这般行事,虽然站在道义上,但违反了世人为亲者隐的信条,便是此事不连累于你,将来入仕途也不容易了。” 明晟短促地笑了一声:“晚生知道。可亲者,不止有叔伯父兄,还有母亲弟妹。晚生告发此事,一则为道义,二则为妇孺。他们是无辜的,不应该为叔伯的野心陪葬。若能保住他们性命,晚生便是不入仕途,亦是甘愿。” 蒋文峰深深地注视着他,面上似有叹息。 明晟被他看得惴惴:“大人,晚生……做错了吗?” 蒋文峰摇头:“就在不久前,有一个人,也对本官说了这番话。” 明晟一怔,脱口而出:“小七?” “正是七小姐。”蒋文峰温和地看着他。 明晟喃喃:“原来是这样。难怪小七连名声都不顾,竟是为了救我们……” 他想要保护的妹妹,原来已经走在前头。 蒋文峰仰头看着逐渐落山的太阳:“希望不会太迟……” …… 终于说出了目的。 明微看向杨殊,两人对了个眼神。 双方心知肚明,说这么多话,为的是拖延时间。 明三必是在准备某个杀局,而他们为了等待救援。 现在,明三的杀局准备好了。 “怎么,不敢吗?”明三负着手,看着他们,目光睥睨,“这可是你们唯一能够拿走罪证的机会。不然,就算你们杀了我,也搜不到它。” 杨殊冷笑一声:“你也太小看皇城司了吧?” 明三笑了起来:“这跟你们皇城司多厉害没关系。”他看向明微头上的金簪,“看你的样子,应该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明微拔下来:“这是天机阁的十二玲珑锁。” “我果然小看了你。”明三叹道,“知道十二玲珑锁,你不是一般的玄士。” 没等明微说什么,他继续道:“你既然知道这是十二玲珑锁,就该清楚,如果不用正确的方式开锁会怎么样。” 杨殊看向她。 明微道:“如果用错误的方式打开,就会自毁。” 明三颔首:“所以我说,这是你们唯一拿走罪证的机会。不然,单凭下面这些粮食,可定不了罪。” 杨殊冷声道:“难道我们闯过去,你就会将正确的开锁方式说出来吗?我不觉得,你有这样的信用。” “这容易。”明三慢悠悠从袖中取出一片暗银色金属牌,“既然你认得出十二玲珑锁,应该也认得出天机阁的标识吧?我将此物放进密室,不就行了?” 第104章 密室 104章 密室 这是一个陷阱。 无论明微还是杨殊,都很清楚这点。 以明三的行事风格,不可能便宜他们。 说白了,就是拿这东西引诱他们自行踏入陷阱。 明晃晃的阳谋,他甚至根本不去遮掩自己的意图。 因为拿准了,他们需要罪证。 “这真是天机阁的东西?”杨殊扭头问明微。 明微点头:“不错,十二玲珑锁配套的开锁之法,就记载在上面,世间只有这么一枚。” 杨殊叹了口气:“明三,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我们以钥匙引蛇出洞,结果变成了你以开锁之法引诱我们踏入陷阱。” 明三含笑:“杨公子也可以不理会。没有罪证,大不了放弃这趟差事。只要你们有心,以后还能慢慢查。只不过,以后可没这么好的机会了。怎么样,敢不敢赌?” 侍卫看向杨殊,说道:“公子不必听他的。我们已经知道这里有密室,有什么查不出来的?犯不着去冒险!时间拖下去,对我们只有好处。蒋大人发现不对,一定会派人来搜查。到时候,他跑都跑不掉!” 明三大笑:“蒋大人?你们真看得起蒋文峰。你们就这么确定,他能活下去?实话告诉你们,我准备好了一份大礼,就等时机一到,送到他面前。到时候,别说他,你们也会一起没命。” 杨殊嗤笑:“好大的口气。宝灵寺这么多人,难道你杀得尽?青天白日的,给你来场地龙翻身?” 明三悠然道:“地龙翻身我是叫不出来,不过,妖邪倒是有现成的。” 他这话一说,明微眉头一拧:“飞仙石?” “是啊!飞仙石。”他轻笑,“你既懂玄术,可看得出那里镇压着一只妖邪?我的人正在破坏镇压的法阵,等时间一到,宝灵寺大概会变成鬼域?哈哈哈哈!” 明三欣赏着他们的表情:“你们以为,赶时间的是我们。宝灵寺的路被截断了,你们的援兵进不来。我们得赶时间,把你们弄死,对不对?错了啊,赶时间的其实是你们。如果你们不能及时阻止,飞仙石镇压着的那只妖邪就会脱身而出,到时候,宝灵寺恐怕只有几个人能活着。” 说到这里,他十分得意:“没想到吧?你们还要再拖下去吗?” 明微无声叹息:“明三,你果然比明二那几个废物强多了。明知我们故意引你上钩,将计就计一环套一环,反将我们坑在陷阱里。看来你很不平啊!觉得自己智比明相爷是不是?可是没有人给你机会,让你只能泯然众人。” 明三淡笑:“好啦!已经说了这么多,你们还要拖延时间吗?要不要进,一句话。不然,就和蒋文峰一起死在这吧。别担心,宝灵寺还有这么多人陪你们一起下黄泉,哪怕是帝王,也没有这么大的殉葬规模吧?你们该满足了。” “好!”杨殊冷冷道,“密室在哪里,带路!” 明三做了个手势:“还是杨公子干脆,请吧!”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转身上去了。 不需要杨殊说话,四名侍卫再次两两分队,一队在前,一队在后。 “公子,可以上来了。” 一行人上了石阶,发现上面果然是间禅室。 “来吧。”明三推开门,带着护卫率先出去了。 走过长长的走道,不多时,停住了。 “藏经阁?”杨殊皱了皱眉。 “不错。”明三打开,却见藏经阁内四壁尽是经书,一直延伸到最高层。一圈一圈的楼梯,环绕而上。 他指着最高处垂吊着的大灯。 “看到了吗?你们要的东西,就在那里。”说完,他手一甩,将那块金属牌丢了进去,“说到做到,要不要进,随你们。” 杨殊举步便要踏入。 “公子!”侍卫将他拦住,“还是让属下去吧。” 明三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杨公子确实要好好保重啊!不过,凭你这侍卫的身手,能不能走到最高层,可不好说。” 杨殊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公子教训得是。”明三心情好极了,“从此刻开始,我便不出声了。” 杨殊回头对侍卫道:“我就算不进也不行。你们看这边的地形了吗?想从这里出去,我们必须通过藏经阁。” 侍卫垂下头:“属下无能。” 杨殊摆手:“行了,别废话,赶紧找到路出去吧。”想了想,又对明微道,“你站远一些,无碍了再过来。” “放心。”明微道,“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不会自寻死路的。” 杨殊点了点头,举步迈了进去。 …… 蒋文峰这边,召集所有护卫,动静又岂能瞒得了人? 祈东郡王很快得到了消息。 翠幕峰的大火,慢慢变小了。 峡谷里以土石居多,即便抛下来那些火油和枯枝,也烧不了多久。 御前侍卫们带着和尚、捕快,开始入谷搜索。 他们仔细地翻看每一块石头,试图找到下面的地道。 这些消息传到祈东郡王耳朵里,他再也不能在殿中安坐。 “伍先生,怎么办?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粮仓的事了?这事情不对啊!我们是不是应该派人过去?” “王爷莫急。”伍先生安抚,“便是发现了粮仓,也查不到您的身上。储粮有什么错?又不是兵甲。” “有理,有理。”祈东郡王安慰了不过一瞬,又焦急起来,“可那里不止有粮仓啊!还有密室……” 伍先生笑道:“密室与我们何干?东西是明三藏的,密室也是他安排的,王爷从来没插过手,怎么能怪到您的头上?” 祈东郡王怔了下:“你是说……” “您现在千万不能派人,那样才是揽事上身。小可早就说过了,这事其实与您关系不大,与那位关系才大。他为着自己,才要鼓动王爷。” “是这样吗?” 伍先生斩钉截铁:“当然是这样!您想想,有什么证据证明您与那些粮食有关?与那件东西有关?只要您不插手,这事与您就一点关系也没有!” “所以,您千万不能派人,”伍先生目光闪动,“那样才是自寻死路。” 第105章 陷阱 105章 陷阱 明三带着隐密的笑,看着杨殊举步,即将踏入藏经阁。 到底是侯门公子,受不得激。 别人表现得比自己嚣张,他很难受吧? 罪证就在眼前,却要无功而返,特别不爽吧? 不爽就对了。 乖乖踏进陷阱…… 电光石火的一瞬,一道雪亮的幽光向他袭来。 “三爷……”手下的死士只来得及喊这么一声,明三就听到了叮叮叮叮兵器相交声响起。 怎么回事? 明三一愣神的功夫,发现杨殊根本没有踏进藏经阁。 他在落地的一瞬间,忽然返身出手。 一转眼,杨殊与他的侍卫,已经和他的手下战成一团。 唯一站在原处的明微,笑吟吟地看着他:“激将法用得不错。你说这么多,根本就不是为了拖延时间,而是想给我们造成错觉——要拿到罪证,只能顺着你的道走。” 明三面上仍然带笑:“这么没自信,不敢踏进去?” “是啊。”明微也笑,“毕竟你的机关,曾经杀了庚三这个皇城司第一高手,我们怎么敢冒险呢?” 听到这句,明三目光微闪。 明微继续道:“我们先前一直弄不明白,庚三到底怎么死的。想要扭断他的脖子,到底是什么样的高手?你提到密室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你手中有玄机阁的十二玲珑锁,大约得到了玄机阁某些秘典?玄机阁以机关闻名于世,若是你安排得当,机关在瞬间以非人的力量扭断庚三的脖子,就能造成这个效果。” 她含笑问:“爹爹,您说是不是?” 明三轻叹一声,眼中有激赏,也有遗憾:“倘若我的小七不是痴儿,应该也是这么聪明的吧?” “没有爹爹这般又聪明又胆大。你没有信心凭武力杀我们,才故意用那种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太过坦荡了,反倒让我们以为你有所倚仗,不敢轻易动手。然后又长篇大论,摆出得意洋洋的嘴脸,就是为了激起我们的反感。人啊,太容易被情绪左右了,愤怒、厌恶,一旦被这些情绪包围,就容易做出不理智的选择。” “其实,跳出你的情绪陷阱,很容易就发现,根本没必要顺着你的道走。”明微伸手指着藏经阁,“我们为什么要乖乖进去呢?拿到罪证需要急在这一时吗?先把你们全都擒住,等尘埃落定,再来慢慢破解不迟。” “……”明三幽幽叹了口气,“不愧是我的女儿。” “喂!”那边传来杨殊的声音,“看破你把戏的人不止是她好不好?你们别当我不存在啊!” 话音才落,他手中匕首一转,将一名死士制住。 随即伸手,就要卸掉对方的下巴,可惜迟了一步,那人嘴角溢出黑血,竟是服毒了。 他皱了皱眉,去收拾下一个。 一被制住就自尽,这般干脆利落,是郡王府养的死士吗? “公子小心!”身后传来侍卫的警示。 杨殊跃身而起,刀刃与他擦肩而过。 腰间却是一沉,扭开的同时,尖锐的疼痛传来。 杨殊眉头一皱,短刃毫不留情反手削下。 “噗——”鲜血喷了出来,那名死士直接被抹了脖子。 “不用留活口了。”他说。 “是!”四名侍卫不再留手,招招夺命。 杨殊按了按腰间伤口,发现并不深,便随意裹了裹,往回走。 明三的护卫死了两个,余下的四个侍卫就能应付了。 “明三,”他站定,“你是自己认输,还是要我动手?” 眼看那些死士一个个被杀,明三叹了口气:“我早知道这么多人不够,可惜,王爷身边有小人,总是坏我好事。” 杨殊笑:“好啦,这些话你留着跟蒋大人说吧!我这个人,能动手绝不动口,跟你打嘴仗实在不是我的强项。你们都是读书人,凑到一起慢慢玩吧。来人,拿下!” “是!” 两名侍卫上前,便要扣住明三。 明微看到他脚下微微一动,不妙的预感袭上心头,喊道:“小心!” 但是迟了。 明三脚下踏板忽然一陷,整个人往下掉落。 与此同时,左边的墙面亮起利刃的光芒。 杨殊飞快地抢过她手上的鲛皮伞,一抖手,伞面张开,暗箭尽数挡下。 二人安然无恙。 那四个侍卫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两个刺伤一个擦伤,只有一个站的位置偏了些,没有伤到。 杨殊收起伞,咬牙切齿:“这个明三,真是狡猾!居然还留了一手。” 明微蹲下身,摸了摸方才陷落的踏板,若有所思。 “怎么样,能不能打开?” 明微摇头:“打不开了,这是一次性的机关,启动一次,就会完全挪位。” 杨殊气恼地捶墙:“没想到明三居然精通机关,这下让他逃了,不知道他又要惹出什么事来。” “别急。”明微很淡定,“以他的性格,这样落败,不可能远遁的。他最大的杀招还没使出来,所以我猜,他很可能不会离开宝灵寺。” 杨殊怔了怔,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说,飞仙石?” 明微点点头。 “那我们要赶紧出去!” 明微指了指藏经阁:“现在有一个问题,不知道你发现了没。” “什么?” “如果我们从这里出去,还是要闯过密室机关阵。”她回身指了指,“如果从原路返回,就必须先回翠幕峰,路程太远了。” 杨殊有点头疼:“时间,我们耗不起。” “是啊!要是有火药就好了,直接把墙炸了就行……” …… 山火熄灭了,夜幕也降临了。 蒋文峰看着夜色中的翠幕峰,眉头叠成了川字。 到底没能在入夜前解决。 幸好,他们已经有了确切的线索,不至于漫无目的。 这时,一名暗卫出现,匆匆而来,向他一抱拳:“大人,已经寻到地道了。” 蒋文峰精神一振:“杨公子呢?” “公子留下了线索,”暗卫答道,“我们的人已经下去搜索了,只是需要费些时间,故而属下特来禀报。” 蒋文峰点点头:“好,你们继续,万事以公子性命为重。” “是。” 暗卫刚刚转身,蒋文峰却听身边的明晟惊讶地说道:“大人,您看,那是什么?” 只见飞仙石的方向,有点幽红,在夜色中分外鲜明。 第106章 早知 106章 早知 明晟问出这话的同时,蒋文峰感觉到袖子里的东西动了动。 他独自走到避人处,低声问:“怎么了?” 耳中响起一个声音:“我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是什么?” “不知道,总之很危险,最好快点远离。” 蒋文峰叹了口气:“下山的路现在还没通,便是想走也走不了。” “会死人的……” “大人!”护卫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您看那边!” 他所指的,仍然是飞仙石的方向。 那点幽红更亮了,映出火一样的光芒。 …… 多福幽幽转醒,发现自己全身疼得厉害。 身下是冰冷的岩石,她还闻到了青草的气息。 天色已经黑了,一轮弦月挂在半空,带来微弱的光亮。 她有点懵。这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在这里? 对了!她想起来了! 小姐和杨公子去了对面的翠幕峰,她和阿绾在飞仙石等,然后翠幕峰起了大火,阿绾和阿玄去求援,她留在原地等。 然后,然后四老爷来了! 她最后的记忆,是四老爷扯了神龛上的铃铛,向手下挥了挥手。 接着她后脑一痛,就不记得了。 多福摸了摸后脑,那里结着厚厚的血痂,疼得厉害。 而体内一股暖流,围绕着她的心脉徘徊。 是小姐教她的口诀救了她? 多福撑着一口气爬起来,发现自己就在飞仙石下的草丛里。 她忍着疼痛,踉踉跄跄往回走。 不知道小姐脱险了没有,她要去找小姐…… 多福走了一小段路,就发现上面亮起了红光,一股危险的气息笼罩下来。 她仰起头,看到飞仙石上暗红的幽光。 幽光里,一个虚影若隐若现。 血煞? 多福坚信自己没认错。 余芳园里那只凶魂还在的时候,小姐教过她很多次。这是怨念积成的血煞,若是不能及时镇压,会死人的! 而这只血煞的气息,比余芳园里那只厉害多了。 多福没多想,立刻转了方向,往飞仙石攀爬而去。 遇到血煞要镇压,这是小姐说过的。 身为一个玄士,要保护天下生灵。 她会镇压血煞,小姐教过她口诀,还说她是难得的纯阳命格,邪异不侵。 多福跌跌撞撞爬到顶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红光里。 “四、四老爷?”多福愣愣地看着红光里的人。 这人自然不是明四,而是回转来的明三。 看到她,明三皱了皱眉:“你没死?” 这些人怎么办事的?连人没死都不知道。 看到他的脸色,两名属下急忙跪地请罪:“属下失职,这就将这丫头……” “不必了。”明三打断他们,“这样都没死,也许就是天意。何况,没人分享,很是无趣啊!既然她命大,那就让她见证吧。” “是。” 多福听得糊涂,随即看到,那块飞仙石已经掀开了,露出底下绘着黑色暗纹的法阵。 “伏妖阵!”她脱口而出。 “你竟认得?”明三诧异,随即点点头,“她果然比我想象的厉害,这大约是我计划中最大的疏漏了。” 要不是那个丫头占了小七的身体,怎么会发生这一系列事?金簪不会被发现,庚三的尸骨也不会被挖出来,更不用说宝灵寺地下的密道。 就连这丫鬟,也粗通玄术。 “不过无所谓,”他含笑,“再有一会儿,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目光投向黑暗。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冒着这么大的险,假死脱身,回到东宁,为的是让祈东郡王举起反旗。 设下这个杀局的时候,他还抱着这个目的。 可是,他没想到,这个计划会走到这一步。 翠幕峰的陷阱没杀死他们,反倒让他们发现了地道。 藏经阁的机关没能启动,手下的几个死士全折了。 现在只能指望郡王那边了。 “四老爷,你想做什么?”多福质问,“快些把飞仙石填回去,血煞这么浓,这个妖邪很危险。” 明三含笑问:“你认得出伏妖阵,还辨得出血煞,是你家小姐教你的吗?” 多福警惕地看着他:“是又怎样?小姐很厉害的,这些根本难不倒她。” 说到这里,多福忧心地看向对面的翠幕峰。 山火好像熄灭了,只有零零散散的一点火光。 小姐呢?是不是也脱险了? 明三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安心吧,你家小姐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多福觉得眼前的四老爷很奇怪,先前莫名其妙对她下杀手,现下又提到小姐。 差点被杀的经历,让她知道这个四老爷不是好人。想到小姐先前教过她,遇到危险,第一要紧的是保住自己的性命,多福很焦灼。她刚才是不是不应该出来?怪她太笨,看到血煞就冲出来了! “因为,”明三悠悠道,“是我放的火。” 多福气得想冲上前,却被那两个人扣住了,只能喊:“您为什么要杀小姐?小姐可是您的亲侄女!” “傻丫头。”明三笑吟吟,“你陪了小七近十年,都认不出,她不是你家小姐吗?” 多福怔了下:“什么?” 明三觉得很有意思:“我说,你家小姐已经死了,她只是一个孤魂野鬼,占了你家小姐的身体。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傻子?论起来,她可是你的仇人呢!你还要对她这么忠心吗?” “胡说八道!”多福喊了起来。 可她越是这样,明三就越觉得有意思:“你仔细想想,她的喜好,是不是与小七完全不一样?小七喜欢吃甜的,她呢?小七爱玩,她呢?多福……” “那又怎么样?”多福打断他的话,仇视地盯着他,“就算她是个孤魂野鬼又怎么样?她真心孝顺夫人,敬重嬷嬷,爱护丫鬟。她是个好人,就算抢了小姐的身体也不是故意的。” 多福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我知道小姐已经死了,早就知道了……可是夫人那样开心,我不敢说。而且,小姐多好啊!就算她不是真的小姐,我也愿意当她是小姐……” 稀里糊涂的一句话,好几个小姐,指的是不同的两个人。 明三听得分明,既纳闷又恼怒。 “你这丫头,小七待你够好的,你竟认他人为主?” 这时,有人从台阶上来了:“三爷!” 明三见他身后空无一人,心中预感更加不妙:“王爷的人呢?” 第107章 血煞 107章 血煞 “三爷……”这名属下欲言又止。 明三闭上眼,抚平心情才睁开:“王爷不给人?” “属下……没见到王爷。郡王府的侍卫说,王爷受了惊……” 明三叹了口气,摆摆手:“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这事明摆着,祈东郡王放弃他了,不准备担责,要与他划清界线。 “真是个废物!”明三低咒,“一个两个,都是废物!” 他本来不一定会输,只要飞仙石镇压的妖邪放出去,宝灵寺就会发生一桩震惊世人的惨案。 等救援的人到来,该死的人都死了,有什么可惧? 那位奔着明君去的,十年前才杀了柳阳郡王,这次没有确凿的罪证,不会轻易定罪。 现在好了,这样的关键时刻,竟然退缩了。 “定是伍益那个小人,叫王爷改了主意。我早就该收拾掉他,只不想多生事端,倒叫他钻了空子。”明三冷冷道。 “三爷,”一名死士道,“不如在下去寻王爷,将利害关系告知……” “不必了。”明三淡淡道,“没时间了。既然他们要作死,那我就不必顾忌了。刚才的东西呢?你们带去几个地方埋下……” 多福看到,他们拿出几个漆黑的碗,里面冒着幽幽的红光。 “邪器!”她大惊,“你们要干什么?” 说着,便要上去抢夺。 小姐跟她说过,既有法宝,自然也有邪器。法器为了镇邪,邪器为的就是害人。 带有血煞的东西,必定是邪器! 可她身单力孤,哪里抢得过这几个身负武功的壮汉?其中一人伸手一推,她便跌倒在地,撞得手肘生疼。 “你们站住!那是邪器,不能乱动!” 没有人理会她,三人分头,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多福又气又急:“四老爷!您不能这么做,邪器会害人的!” 明三叹了口气:“好啦!你拦又拦不住,不如好好陪老爷说说话吧!” 他看着那座法阵,忽然撑着头笑了:“当初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必定青史留名,谁知道,竟然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到最后陪着我的,竟然是这么一个丫头。” 多福听得更糊涂了。什么青史留名,什么下场? 明三笑着向她招手:“你是个好丫头,可惜运气不好,今天要陪老爷一起去死了。” “什么?” “你既然认得出伏妖阵,想必这阵一旦破去,会是什么情形,应该也有数吧?我原来没想做这么绝,可惜世人不肯成全。既然如此,那就……”他目中透出阴沉的光,“一起死吧!” …… 火药堆到墙边,长长的引信一直引到屋子里。 “我们到下面去。”杨殊说。 明微点点头,跟着他走下石阶。 “还好他们来得及时,不然我们就算出去,也来不及了。”她说。 杨殊赞同。 他们正在愁怎么出去的问题,蒋文峰派出来的侍卫赶到了。 为了清理山石,他们正好带了火药,如此一来,就不必绕一大圈,炸穿了从这里出去就是。 听侍卫说了经过,明微十分庆幸。 明湘意外撞见明三,将这事告诉了明晟,这才让援兵及时赶到。 不然,地道入口被掩盖,天知道找到他们什么时候了。 手指堵住耳朵,没过多久,“轰”的一声炸响,地道摇动,好一会儿才稳住。 “公子,已经炸穿了!”负责引信的侍卫喊道。 杨殊长出一口气,从石阶上去。 火药的威力,将墙壁整面炸穿,夜风吹了进来。 侍卫们清理掉碎石,从豁口处出去,仔细探查了地形,回来禀报:“公子,此处禅院,就在飞仙石下面。” 明微已经看到了飞仙石上幽亮的红光。 这是法阵失去威力,血煞溢出的表现。 明三果然打算从飞仙石入手。 “这个疯子!”杨殊低咒,“到了这个份上,他连性命都不顾,还要作恶。” “他这种人,怎么会甘愿认输呢?”明微道,“对他来说,这是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杨殊冷笑:“既然不想活,那就别活了。走,去把他摁死,看他还怎么上窜下跳!” “等等。”明微叫住他。 “还有什么事?” 明微指着飞仙石:“把妖邪放出来害人,没那么容易。他有此打算,应该还有别的布置。” “怎么说?” 明微轻叹:“照理说,凶煞这种东西,自然是奔着人气最旺的地方去的。但宝灵寺毕竟是寺院,有佛陀镇着。想要达到他的效果,恐怕要做一些安排。” 杨殊道:“要怎么做你就说吧,这方面你是行家。” 明微点点头,叫过那些侍卫:“你们速速去宝灵寺四周,看看有没有行迹可疑的人。他们手中应该会有一些器具,用来引导邪物。” “是。”侍卫答了一声,又问,“如果我们寻到了该怎么办?” “既是引导邪物,必然有血煞之气。血煞之气怕污物,现下别的东西不方便,你们只能从自身取了。” 侍卫愣了下:“您的意思是……” 杨殊“嗤”地笑了:“她的意思是,找到了你们就往那东西上面撒泡尿……” “……” 在一位妙龄少女面前说到这个问题,侍卫的脸一下子红了。 “行了,你们快些去安排。留两个跟我们走,其他人都去找那东西。”杨殊说到这里,回头问了句,“两个人跟着我们,够了吧?” “够了。”明微道,“明三身边不会有很多人的。聚在那里的人太多,凶煞不愿意走怎么办?” “那好。我们赶紧吧。” 侍卫们飞快地整队,赶回宝灵寺去。 而明微这边,与杨殊带着两个侍卫去飞仙石。 暗夜中,他们沿着飞仙石那条嶙峋的山道往上攀爬。 杨殊忽然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说,命师当以天下为己任。那么,如果情况危急,你是不是会像传说中的那个仙人一样,宁愿身化为石?” 风悠悠从耳边过,片刻后,传来明微的声音:“以命师的准则,是的。” “所以你也会这么做?” 红光越来越近,明微看到了泄露出来的血光,笑了:“谁知道呢?” 第108章 天算 108章 天算 多福双手被捆着身后,跌坐在地上,惊惧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也坐在地上,但是衣摆撩得很整齐,仍有一种风度翩翩的潇洒。 今日不知是谁来此祭拜,放了一小坛酒在神龛前。明三拿起来拔了塞子,低头嗅了嗅,笑道:“这酒倒是醇香。” 他仰头饮了一口,长长吐出一口气,对多福道:“我从不饮酒,知道为什么吗?” 多福没有回答。明三的样子,让她很害怕。 “因为,饮酒让人失控。”明三说,“而我不允许自己出错。” 他仰头看天上那轮弦月:“今天的月亮,很像那天。我千辛万苦从乞胡回来,后面跟了一个尾巴。我知道不杀了他,多年的心血就付诸东流了。他跟着我来了宝灵寺……呵呵,皇城司金牌密探,他估计没怎么把我放在眼里吧?一个书生,怎么逃得出他的掌心?” “这样的轻视,对我十分有利。于是我故意让他看到了那个东西,果然,他忍不住出手制住我了。我便装做很害怕的样子,带他回了明家。以拿钥匙为理由,将他骗进了余芳园。” “我早就在余芳园设下了陷阱,等着他自投罗网。皇城司第一高手?哈哈,管他再强的高手,中了招,一样无力回天。” 听到这里,多福已经明白了。 “三、三老爷!你是三老爷!” 明三笑了:“你知道得真不少啊!” 庚三招魂的时候,多福在场。她只是反应不够快,又不是真的蠢笨,听了这么多,怎么也想到了。 多福鼓起勇气:“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不甘心啊!”明三柔声细语,仿佛与她谈心一般,“上天给了我聪明才智,却不给我施展的空间,而理由是那么可笑。这个王朝,太没劲了,不如换一个。” 他又饮了口酒:“原来喝酒的感觉是这样的,醺醺然,很容易忘记烦恼。不过,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放纵自己了。人生这样的放纵,一次就够了。” 说到这里,夜风中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明三放下小酒坛子,慢慢站起身来。 “好丫头,”他盯着石阶处,却与多福说道,“难为你听老爷说这么久,这么多年,这些话从来没对人说过,现下说出口,倒是让我松快不少。就算到了九泉之下,老爷也会记住你的。” 说到最后一个字,走在最前头的人,已经出现在石台上了。 “明三……” “小姐!”多福喊道。 “别动。”明三往后退了一步,正正站在法阵之上。不知何时,手上握了一柄匕首,正对着另一只手腕,“你们小心点,可别吓着我。万一我手一抖,放了血出来,里面的妖邪就破阵而出了。” 杨殊看向明微。 明微轻轻点头,示意他没骗人。 血煞这么浓,说明法阵已经破坏得差不多了。这时候鲜血滴落下去,无异于水滴入油锅,里面的妖邪立时就会受激破阵。 明三笑吟吟看着上来的人:“你们来的比我想象的早,我原以为,等你们出来,妖邪已经放出来了。” “因为你运气不好啊,”明微道,“那么凑巧,你放火被看到了,所以有人来找我们了。” “是这样吗?”明三失笑,“那还真是,老天都不站在我这边。” “所以,你就别挣扎了,乖乖认输吧。”杨殊劝道,“我可以做主,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 “永嘉十八年四月甲寅,祈东王姜琨召明莘谋杀巡按御史蒋文锋、皇城司提点杨殊,不克,明莘遂身死。”明三念出这段话,“杨公子是打算让我以这种方式留名青史吗?” “你想多了。”杨殊说,“姜琨能在史书上留个百来字就差不多了,哪有地儿给你?” “……” “喂!”明微瞟了他一眼,“人家都拿命要挟我们了,你给点面子行不行?” “好好好!”杨殊欣然从命,“算我错了,你说怎么写就怎么写。” 这哄孩子般的语气,敷衍极了。 明三摇摇头:“罢了,不与你们争闲气,到如今也没什么意思。” “既然你也觉得没意思,何苦这样垂死挣扎呢?”杨殊道。 明三笑道:“贪生是生灵的本能,便是鸡鸭,临死尚且要挣扎一番,何况人哉?” “说的很有道理。”明微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一道烟花冲天而起,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明三见此,哈哈大笑起来:“少年人,方才还没学乖吗?我在这里说这么多话,你就没想过又是拖延时间?他们已经埋好邪器,该轮到我了!” 话音一落,他手中匕首毫不犹豫划了下去。 “明三!”杨殊一弹指,一枚流星镖飞出,击在匕首上。 匕首刚刚划破皮肤,沾染上些许血迹,明三手一松,握不住匕首,便要落地。 杨殊大惊,身影一掠,抢上前欲接住匕首。 他扑倒在法阵上,毫厘之差,握住了。 “哈哈哈哈!”他大笑出声,“明三,没想到我能接住吧?这下你白费功夫了!” 两名侍卫趁着这个机会冲上前来,将明三按住。 明微却没笑。 在杨殊倒地的一瞬间,血色幽光忽然转红,浓烈的凶煞之气扑面而来。 “怎么了?”杨殊发现她脸色难看,“我接住了呀!” 明微指着他的腰:“你那里,是不是伤?” 杨殊低头一看,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没错,在藏经阁的时候,他的腰被划了一刀。血迹渗透出来,正好压在了法阵上。 所以…… 他低下头,看到脚下的法阵越来越红。 妖邪,放出来了。 “哈哈哈哈!”这次是明三大笑,“人算不如天算,老天到底没有辜负我太多。临死之前,能看到这一幕,也值了!” 明微一句话不说,抽出一张灵符,弹指射了过去。 血煞受灵符所激,蓄了这么久的力,终于破阵而出,化成血光,向明微投来。 明微嘴边露出一抹笑。 来吧,她体质特殊,妖邪若是进入她的身体,再想出去就难了。只要她守住本心,便可将之慢慢消磨。 这时,她听得一声:“小姐……” 多福冲过来,挡在她面前。 血光附体。 第109章 己任 109章 己任 “多福!” 多福的样子很可怕,身上血煞几乎化为实际,脸上肌肉扭曲,眼皮不停地翻动,如同恶疾发作一般。 杨殊喊:“妖邪呢?” “妖邪在她身体里。” 杨殊愣了下:“这怎么办?” 明微一咬牙。既然多福用身体收了妖邪,就不能叫她的牺牲白费。她是纯阳命格,对妖邪天生有克制作用。 她将多福按住,抽了灵符出来,化出法力,拍向天灵盖。 这一拍,多福身上的血煞骤然大放,口鼻溢出一点鲜血来。 明微摸到她脑后有伤,心中大怒。 这伤定是明三弄的,如此要害之处,是想要多福的命! 她勉强压住脾气,现下多福的命要紧,晚点再去收拾明三。 这样想着,她将蒋文峰借的玉佩塞到多福手里,再次抽出灵符,化出法力,拍向多福的天灵盖。 一张又一张灵符,法力不停地从天灵盖灌注下去。 每拍一次,多福身上的红光就会亮一次,溢出口鼻的鲜血就会多一点。 不过片刻,多福便流了满脸的血,看着可怕极了。 “怎么样?”杨殊走过来,“她不会有事吧?” “不会!”明微斩钉截铁,“我不会让她出事!现在流血,是因为妖邪在她体内想冲出来,只要耗掉它的血煞就行。” 说着,她扬声喊:“多福!听到我的声音了吗?你是纯阳命格,天生镇恶辟邪,不要怕,你能把它镇住的!” 多福眼皮翻得更急,口鼻鲜血也流得更多了。 “按住她。”明微如此吩咐,又接过杨殊手中的匕首。 “你这是要……”杨殊摸不着头脑。 话没说完,明微已经利索地划开手腕,鲜血喷涌而出,围绕着多福画了个法阵。 做完这些,她跪坐下来,将战栗不停的她抱在怀里,柔声安抚:“不要怕,多福,小姐和你在一处,我们一起战胜这个妖邪。” 法力顺着鲜血汇成的法阵,化出一个结界,将两人包围。 明微的面色慢慢变得苍白,仿佛血气被抽尽一般。 她重修不过两个月光景,法力太微薄了。 “需不需要我帮忙?”杨殊喊。 明微看了他一眼,声音有力无气:“你是真龙血脉,天生是妖邪的克星……” 刚说完,杨殊便划开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滴到她先前画的法阵上。 “……”明微笑了,“多谢你了。” “不可能的!”明三赤红着眼睛,“县志里说过,这妖物当年毁过一座镇,你们怎么可能镇得住?” 杨殊冷冷道:“你说镇不住就镇不住吗?那就睁大眼睛看着!” 这时,宝灵寺下面的山道亮起点点火光,如同一条长龙,往山上而来。 “哈哈哈哈!”杨殊大笑出声,“明三,你看到了吗?那是我们的人带兵上来了,你的计划彻底失败了!” 过了一会儿,雷鸿与阿玄带人上了飞仙石。 “公子!”雷鸿抱拳,“下官幸不辱命,宝灵寺已在掌控之中。” 阿玄上前道:“公子,阿绾找到了一个人,便是得此人之助,属下及时将为恶之人拿下。” 夜风拂动,一个青衫男子在军士的护卫下,慢慢从石阶上来。 明三看到这个人,怒不可遏:“老四!” 一模一样的两张脸相对,四老爷面无表情:“三哥,这条路走不通的,你放弃吧!” 明三冷笑不已:“你懂什么?你这个废物!” “我是个废物,”四老爷淡淡道,“我们兄弟二人同胞而生,聪明才智尽归你身。但是,三哥,我虽愚笨,却知道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你这样,除了害死一个又一个,又得了什么好处?明氏无法因你振兴,倒要全部走上死路。” “你懂个屁!”明三大骂,“我走的这条路,只有祖父可以比拟!” 四老爷摇摇头:“三哥,时势造英雄,祖父能有那样的功绩,是才华也是气运。如今天下安定,你没有这个气运。就算今日我不来,你一样会失败。” 他说罢,有侍卫从台阶上来,禀道:“公子!属下已将邪器捣毁,三人尽数抓获。” 四老爷就露出讽刺的笑来:“你看,你的计划哪一样得逞了?连郡王都袖手旁观。那样的人,你为什么要为他煞费苦心?” “他不是为旁人煞费苦心。”蒋文峰缓步踏着石阶上来,看着明三,“他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 明三冷笑着闭上嘴巴,说再多,这些人也不会懂的。 可他就算不说,这些消息还是一个个传过来了。 雷鸿带来的兵马,将宝灵寺整个围了。 他安排在宝灵寺的人手,全部被抓获。 地下粮仓曝光,宝灵寺的和尚全都被抓了。 祈东郡王非但没有插手,还派人来告知蒋文峰,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 明三在心里冷笑。 真是个蠢货啊!以为这样就能脱开身去吗?只要做过事,总会有线索留下。宝灵寺这桩大案,给了蒋文峰留下来的理由,马上就会大肆搜查。 到时候,只要被他抓到一根线头,就能拔出萝卜带出泥。 他也不必为祈东郡王担心,这一家子很快就会来陪他。 阿玄忽然觉得不对,一步上前,揪住明三。 刚刚掐住明三的下巴,黑血已经从他嘴角流了出来。 到死,他的眼睛都是睁着的。 蒋文峰没想到他会选择这个死法。 服毒自尽,多数是死士的做法。 这也足以说明此人有多狠戾,连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他摇了摇头:“将他收殓了吧。如此人才,可惜……” 杨殊不觉得可惜,他道:“如今局面已经控制住,余下之事,还请蒋大人多多费心。” 蒋文峰拱了拱手:“应当的。” 他看着被血光包围的明微和多福:“七小姐她们……” “我来守着吧。”杨殊叹了口气,“她说我是真龙之后,能镇妖邪。**已经解决,现在必须面对这件事了。蒋大人,还请速速将宝灵寺的活人遣散。万一妖邪挣脱出来,可就不妙了。” 蒋文峰怔了怔:“公子,您留在此处太危险了。” 杨殊淡淡一笑:“有两个傻货要以天下为己任,我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太外祖父打下的江山,我享了这么多年的福,就当为祖母守着吧。” 第110章 疏散 110章 疏散 这是无眠的一夜。 宝灵寺灯火通明。 “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明老夫人听着外面的踏步声心慌极了。 她是经过战乱的人,少年时期正值天下大乱,兵马围城这样的事也见过,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行军的脚步声。 二夫人立刻派人去看,不多时,回来禀道:“老夫人,是兵,有兵!” 一屋子的人都慌了。 怎么会有兵?山火已经扑灭了,这些兵来干什么? 就在这时,明晟回来了。 “伯祖母,二伯母,娘。”他行过礼,便道,“你们别害怕,这些兵是蒋大人调来的。现在宝灵寺发生了一些事,蒋大人正在处理。” “连兵马都动用了,是什么样的事?”明老夫人忙问。 明晟摇头:“这事现在不能说,总之,我们老实呆着就不会有事。” 明老夫人点点头,想到还在前头的儿子和侄子,又问:“你爹和你二伯呢?” 明晟默了默,答道:“他们和郡王在一处呢!” 明老夫人稍感安慰,跟儿媳和侄媳说:“既然和王爷在一处,应该不会有事。王爷身边有许多护卫呢!” 安慰完亲属,明晟借口去前头传讯,出了佛殿。 他在夜色中站了一会儿,明湘出来了:“四哥!” 明湘知道得比别人多,心里忐忑极了。 她直觉这件事,和自家有关。 明晟勉强对她笑了笑:“没事,你别忧心,有四哥在呢!” 明湘回头看了眼,见别人没留意这边,压低声音问:“四哥,你老实告诉我,这事跟咱家有关对不对?三伯他……” 明晟沉默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你要有心理准备,咱们家……可能有大难。” 明湘仰头问他:“会连累全家吗?爹娘,还有六弟九弟他们……” “不至于的。”明晟轻声道,“四哥方才去找蒋大人说了这事,还有你七姐,也早早在做这件事了。我们有功的,蒋大人答应替我们求情。” “七姐?”明湘眼里含泪,“七姐还好吗?那火……” “没事,救出来了。”明晟轻描淡写地说,“她连名声都不顾,其实背地里做了很多事,以后不可误会她。” 明湘忍着眼泪点头:“我知道的,我从来没相信过那些谣言。” 明晟含笑。 虽然父辈让人失望,他还有这么好的妹妹呢! “你进去吧!不要露了形迹,好好陪着娘。等天亮了,应该就有说法了。” “嗯。”明湘往里走了两步,又回头,“四哥,你也是很好很好的。” 明晟差点掉下泪来。 …… 眼看山火熄了,下山的路还没通,大殿里便有官员想去歇息。 谁知刚刚踏出去,就被两个凶神恶煞的侍卫给挡回来。 “这是干什么?本官只是想去歇息,你们为何阻拦?” 守门的侍卫冷冰冰:“蒋大人吩咐了,诸位暂且留在此处。” 这官员惊呆了:“为何要留在此处?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软禁我们?” 那侍卫只撇了一眼:“大人如此吩咐,我们如此行事。” 竟是一句解释也不给。 那官员气极,去向吴知府告状:“府台大人,您看这……我们犯了什么事?只是来过个浴佛节,居然还给禁足了?” 吴知府却是知道内情的,他看了祈东郡王一眼,见对方老老实实不动,便道:“蒋大人这么说,自有道理,我们就先等等好了。” 却不知,祈东郡王此刻心里七上八下。 他听了伍先生的建议,决定及时抽身,把明三扔出去了事。现在知道蒋文峰出去为的什么,更加不愿意生事。 吴知府不出头,祈东郡王也默认,满屋子官员士绅,就这么被扣下了。 过不多时,外面响起了兵马踏步声,更是把他们惊得六神无主。 发生了什么事,居然出动兵马了? 幸而这些兵马并没有冲进来抓人,只是殿外的守卫更森严了一些。 就这么傻等了小半个时辰,外面终于传来声音:“卑职黎川守备焦志,参见蒋大人!” 黎川守备?黎川是隔壁州府啊,居然调了外地的兵将来? 混官场的,嗅觉都敏锐,一听就觉得不好,只希望这事不要牵连到自己头上。 而一些心怀鬼胎的,频频去看祈东郡王。 “辛苦焦将军了。”蒋文峰温和的声音传进来。 那焦志大声回应:“份内之事,不敢担大人一句辛苦。” 蒋文峰含笑:“此番多亏了将军,才能如此顺利,本官定会如实上禀。” 焦志激动,武官在地方上难捞功绩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谁说这蒋大人只顾自己名声来着?这样的大事都不忘分功劳给别人。 “谢大人提拔!” 蒋文峰点点头:“一事不烦二主,余下的事,还请将军多多费心。” 焦志当即拍胸脯:“大人放心,卑职定然将这件事处理得妥妥当当。” “好,有劳将军了。” 焦志吆喝一声:“兄弟们,干活去!” “是!” 踏步声和兵甲撞击声再次响起,然后是各种人声喊叫,似乎是那些滞留在寺中的百姓被驱逐了。 殿中人心浮动,蒋文峰进来了。 他仍是那温文含笑的模样,但此刻却安抚不了这些官员。 这位蒋大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笑着的,谁知道杀人的时候是不是也笑着。 奇了怪了,他不是把东宁的事都理清准备走人了吗?突然来这一出为的什么?难道又查出了不法之事? 呸呸呸!乌鸦嘴! “诸位大人。”蒋文峰笑着拱拱手,“宝灵寺出了些事,现下需要尽快疏散人群,这些兵丁若有冒犯,可千万不要怪罪。” 嗯?疏散人群?这么说,不是冲他们来的? 吴知府当即起身,笑着回应:“岂敢?只是不知出了什么事?蒋大人也跟我们说上一句,好叫我们心里有底啊!” 蒋文峰淡淡道:“这宝灵寺镇压着一只妖邪,也不知谁人将法阵破坏了。现下已经有玄士赶过去了,只担心出乱子,所以叫我们先疏散人群。” 吴知府心中放下大石,面上却是大惊:“居然有这样的事?却是下官失职了,竟然一无所知。” “这等事,若不是别人告到面前来,本官也是不信的,与吴大人何干?好了,时间紧迫,诸位快快准备一番,我们马上就得下山了。” 第2章 月打赏及月票感言 2月打赏及月票感言 二月就这样过去了,承蒙亲们厚爱,让《乘鸾》有一个很好的开端。 上架第一个月,有这样的成绩,让我感激涕零。 写出一个个精彩的故事,是我的梦想,而让我的梦想得已实现的,是你们。 正版订阅的亲们。 投票的亲们。 打赏的亲们。 还有帮忙宣传的亲们。 感谢你们。 因为有你们,我才能继续前进。 感谢灯烛光、慕枳、我乃大罗金仙、远方、中华志愿者、紫羽幽梦六位的盟主打赏。 感谢月影*洛衣的掌门打赏。 感谢漪澜几波、雪心儿是也、jingq、骆驼刺...x2、r1010、玫瑰色的花串、菱形的钥匙子x2、灯烛光、真大方、天璿的和氏璧打赏。 还有许许多多的亲们5000、2000……乃至100书币打赏。 最后是认真的表态。 上个月因为过年,也因为我还在适应期,后面几位盟主的打赏加更还没清。 目前打赏加更仍然有效,我会继续还的,外加欠更2章。 嗯,脑速慢,还也慢,请原谅。 新的一月开始了,让我们继续过一个美好的三月吧! 第111章 夜风 111章 夜风 这些官员们表面惊惶,其实内心欢悦,跟着官兵下山。 只有少数几个人,眉头一直拧着,无法舒展。 就算宝灵寺突然出了这样的事,也用不着请隔壁州府的官兵来吧?东宁也有守军啊! 吴知府走着走着,忽然想到一件事。 “寂如呢?宝灵寺的住持寂如呢?” 他回身要找人,却被官兵喝止了:“干什么?好好走!一个两个的回头,后面的人还走不走了?这可是要命的事,别捣乱!” 文官向来比武官清贵,平时吴知府要是被个官兵这么喝,回头就能把人家整得生死不能。 但现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哪还顾得上这个:“宝灵寺的住持寂如大师,是本官的好友,这位小兄弟,还请通融一下……” 那官兵喝断他:“都什么时候了,让你回头,别人呢?都由着你们,岂不乱套了?蒋大人吩咐了,人命关天,什么事下了山再说!” 说完,竟不理会他,便回头大声吆喝:“快快快,都跟上!不许乱,一个个来!” 吴知府气得脸色铁青。 要是平时,他理会这样的小兵?不过是个伍长,连武官都不算,也敢在他这个四品知府面前放肆! “大人!”有亲近的官员劝慰,“别跟这丘八生气,犯不着。寂如大师极有可能对付那妖邪去了。他是得道高僧,飞仙石又是宝灵寺的东西,于情于理都要去帮忙的,您说是吧?” 这话很有道理,但吴知府还是不安。 寂如那老和尚很要紧的啊…… 郡王府的家眷,也被转移下山了。 安乡县主趴在马车窗边,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色。 “不知道表哥脱险了没有……”她小声嘀咕。 “山火已经灭了,他们也说找到表哥了,那就没事了。”金林县主低声说。 安乡县主扭头看着姐姐,一摇一晃的风灯下,金林县主的神情幽暗不明。 “姐姐,”她低声问,“你是不是很难过啊?” 金林县主不自在地笑了下:“什么?” “表哥和那个明七一起受困,估计这个事过后,不得不娶她了。”安乡县主歪头想了想,“不对,就凭明家现在的光景,她凭什么当正妻?顶多是个妾!” 金林县主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叹一声:“小姑娘家家,别把妻啊妾啊什么的挂嘴边。” 安乡县主不开心:“姐姐你怎么也变得跟娘一样……” 金林县主慢慢道:“我现在觉得娘说的有道理,我们是县主,自然有匹配的婚姻,想那么多做什么?” 安乡县主眨了下眼睛,意识到了什么。 姐妹俩一路沉默,跟随着车队离了宝灵寺。 待到马车停下,她们被人扶下车来,安乡县主看到周遭景物,莫名其妙:“这是哪里?为什么不送我们回王府?” 有人走过来,说道:“两位县主,先到后衙歇一歇吧。前头的事两位不必多打听,早晚你们会知道的。” 安乡县主盯着这人:“你是表哥的侍女?” 阿绾笑道:“是。县主请吧!” 远处传来声音,听着似乎是吴知府的。 “蒋文峰,你干什么?本官是钦命从四品知府,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本官?!” 紧接着传来的,却是官兵的喝止声:“休得喧哗!大人有命,尔等在此听候发落!” 夜风袭来,两位县主心头一片凉意。 好像有什么东西,和以前不同了。 …… 杨殊搁下手中鲛皮伞,往地上一坐,仰头看月。 上弦月的些微光亮,照着人间一切美好与丑恶。 “公子……” 阿玄正打算劝他,却被他摆摆手打断了:“你们守着石阶就行。” 他扭头去看旁边。 多福现在生死不知,身上红光一阵一阵,明微抱着她,手掌一直按着天灵盖不离。 地上围绕着她们,画了一个硕大的法阵,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看到她们气色变差,杨殊想了想,又划开另一条手腕。 鲜红的血液,滴落在法阵上。 阿玄见他血流得多,担忧不已。等血稍微止住,便过来包扎伤口,给喂他止血药。 这次杨殊没有反对。 “够了。”明微的声音还是那样有气无力的,“再放血,你就先躺倒了。” 杨殊笑了笑,搁下匕首。 阿玄问:“我的血行不行?” “活人的血,对妖邪都有克制作用。”明微说,“不过现在不必了,他的血最有用。” “……”阿玄心说,既然有用,怎么不早说?他带来的人这么多,一人放一点,都能把飞仙石给淹了。 幸好他没说出口。他要是说了,明微就会回他,既然有更好用的,为什么要选次一等的? “明三死了?”她主动问及。 杨殊道:“他服毒自尽了,与先前的死士一样的死法。” “……” 见她神情不对,便问:“怎么,有问题?” “只是觉得奇怪。他这样的人,怎么死得这么容易?” “兴许是这些年受够了吧?”杨殊说,“明明还活着,却被当成一个死人,这种感觉并不好受。时间久了,连自己到底是死是活都忘了……” 他看着地上的血阵,默然不语。 明微轻轻笑了:“你好像很有感触?” 杨殊低笑一声:“我怎么会有感触?只是觉得,脑子太灵光的人,容易想岔。” “倒也是。” 再次陷入沉寂。 宝灵寺的方向,人声渐渐远去了。 点点灯火,如同星光一般,美不胜收。 明微怀里的多福突然颤动起来,整个人抽搐一般,鲜血再次溢出口鼻,到最后,更是呕出一大口鲜血来,然后整个人软了下去。 “她怎么了?”杨殊惊问,“是不是妖邪……” 明微却是喜多于惊:“太好了!她将妖邪困住了。” “困住了?” “对。多福听进去了,她现在拿自己的身体做了一个囚牢,把妖邪困住了。”明微转头问阿玄,“有红绳吗?” 阿玄身边哪有这种东西,得到杨殊示意,便飞快地跑下去搜罗了。 不多时,阿玄重新上来,将一截红绳递过来:“拆了只荷包,这个行吗?” “行。”明微招手让杨殊过来,拆掉他腕上的绷带,费心给红绳浸上血迹,然后裁成一段段,将多福的手脚、脖子,用特殊的手法系住。 阿玄看得心疼。这个明姑娘真是的,公子的伤口都合上了,她还给扒开挤血……好残忍! “好了。”她吃力地抱起多福。 杨殊见状,马上示意阿玄接手。 “暂时没事了,你把多福带回去安置。” 阿玄听她这语气,便问了一句:“那姑娘呢?” 明微瞥了杨殊一眼,将目光投向无边的夜色:“还有一件事,希望来得及。” 第112章 死人 112章 死人 宝灵寺里一团乱。 摆设被碰倒,花木被折断,杂物丢得到处都是。 一间偏僻的佛殿里,搁置着尸首的担架随便扔在地上。 哪怕带来了军队,人手还是不足。 人群要疏散,需得有人组织护送。 涉事之人要押解,还得不着痕迹。 宝灵寺的和尚要控制,一个都不能遗落。 地下粮仓需要人清点,这是明晃晃的证据。 还有那个藏有罪证密布机关的藏经阁,千万不能叫人把东西拿走。 权衡轻重,一个死人暂时先搁着好了,派个兵丁守在门口,应该出不了错。 守门的兵丁笔直地站着,听到脚步声,他警觉地扭头喝了一声:“谁?” 一个装束和他一致的兵丁从黑暗里钻出来,微微弓着腰,一只手按在小腹上,一脸焦急地说:“兄弟,肚子不听话,哪有茅房?” 兵丁回道:“我也是才来,哪里知道茅房?你随便找个地方拉了吧。” 此人左右看看:“黑漆漆的看不清,兄弟你指个方向?哪里偏僻些?” 兵丁不疑有他,扭头看右边,刚刚抬起手,眼前这人忽然扑上来,一手捂着他的嘴巴,另一手握着的匕首已经捅进了他的腹部。 兵丁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人。 这是一张丢进人堆里找不出来的脸庞,脸上保留着刚才问话时的笑容,捅进小腹的刀子却拧了拧,将他体内的器官搅成一团肉泥。 兵丁的眼睛失去焦距,身子软了下去。 此人及时扶住了他,然后将尸首拖进殿内,藏到门后。 他走到随便搁在担架上的尸首前,静静看了一会儿,蹲了下去,然后伸出手…… 就在他的手碰到对方鼻子的一瞬间,这双眼睛睁开了。 然后他的手被打掉。 “呵!”此人往地上一坐,扯下头盔,“我就知道你没死。” 尸首——明三慢慢坐起来,捂了捂刚刚恢复而心跳不太规则的胸口,带着几分厌恶说道:“一群傻子,比我想象的聪明。” “看起来,你这个聪明人,好像被人耍了?”此人笑眯眯地说。 明三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到现在都想不通,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怎么会被揭穿的。 当他出现在秘道里,那两个人的神情一点都不惊讶。 “问你件事。”思忖片刻,明三决定问一问,“变成凶煞十年的魂魄,有可能开口说话吗?” 对方歪头想了想,答道:“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你知道,人死之后,大部分魂魄都会顺从法则进入轮回,只有执念格外强烈的才能留下来。就算留下来的这些,也会被逐渐消磨掉记忆,成为无知无觉的游魂。更不用说已经变成凶煞了,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理智可言。” 明三有点烦躁:“可我还没死这件事,以及藏在宝灵寺的罪证,除了那个死人,没人会泄露。” 对方摸着下巴,好一会儿终于道:“你非要说有人能做到,那这个人的玄术,肯定登峰造极了。” 明三瞥向他:“连你都比不了?” 他点点头:“我都比不了。” 明三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这人没多理会,看了看外面逐渐远去的人声,说道:“别耽搁时间了,赶紧走吧。等会儿有人想起你这个‘死人’,我们要脱身就不容易了。” 明三抚了抚胸口,感觉心跳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慢慢站起来。 假死药,这玩意儿对心脑有极大的损伤。如果不是情况危急,明三不会这么干脆利落地服下去。 如果他真的落入蒋文峰的手里,营救的难度会非常大。而营救不成的话,他们极有可能将他灭口——毕竟他知道很多秘密。 明三还不想死,能在小黑屋里当十年的死人,他的求生意志比任何人都顽强。 “走吧!”此人探完路,向他招了招手,“现在正好有个空档。蒋文峰带兵下山去了,而另一个人还在飞仙石。” 明三一边跟在他身后出了佛殿,在黑暗中穿行,一边问:“你既然也来了,为什么之前不出手?飞仙石的事,如果你肯相助,以你的玄术,定然十拿九稳。” 这人嗤笑一声:“这是你的任务,我为什么要插手?别忘了,我从来就不赞同你的计划。” “袖手旁观有什么好处?”明三冷冷道,“如果你肯插手,我就不会白白浪费这十年。” 此人轻笑一声:“我是个玄士啊!” “那又怎么?” “玄士,要扫荡天下,护佑苍生。”他轻叹一声。 明三冷嘲:“你杀的人作的恶还少?何必装模作样!” “你不懂。”他说,“我拜师的时候,立过誓的。我可以用我的刀杀人,但不可以用玄术害人。也只有你这种自行入门,只学了皮毛的人,才会无所顾忌。” 这语气透着一种说不清的自傲还是自怜。 明三觉得很可笑,但他不准备再去理论了。 现在的他,是需要帮助的一方。如果他一个人被丢在宝灵寺,极有可能逃不出追索。 没关系。他对自己说。 人生的失败也许有九十九次,但只要有一次成功,所得到的回报,就会是前所未有的丰盛。 他可以等。 这么多年,他牺牲了妻子,牺牲了女儿,牺牲了家族,甚至牺牲了自己。 漫长的忍耐,总有一天会有回报。 前面这个人忽然停住了。 “怎么了?”明三低声问。 对方道:“有东西来了。” 说罢,他飞快地从袖中摸出一张灵符,化出法力弹了出去。 只听“嗤”一声轻响,一道细细的影子飞快地往远处逃窜。 “咦!居然是只灵!” 明三这些年自学玄术,勉强也开了眼,看得那是一只小白蛇,忽然觉得不妙。 又是一声轻响,追着那只灵去的同伴,忽然停下了。 “往哪走啊!”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来,“明三老爷。” 明三抬头看去,淡薄的月光下,树丛间站着一男一女。 男的金冠华服,只是白天折腾得狠了,衣裳破了好几处。 女的静静地立在他身后,伸手一招,将那只小白蛇引入手心。 第113章 审讯 113章 审讯 双方对峙。 杨殊笑道:“明三老爷,这么急做什么?大家坐下来喝杯茶啊!” 明三的脸色很难看。 因为服了假死药而格外苍白的脸庞,几乎泛起青来。 这短短一天的时间里,他摔的跟头,比他这辈子受的挫还多。 但他还是不服。 “你们不过运气好罢了。”他冷冷道,“要不是挖到了地道,你们早就成焦炭了。” 杨殊失笑:“实话告诉你吧,如果我当时下定决心,完全可以冒着火从谷里跑出去。以我的轻功,便是难免烧伤,保住命却是不难。只不过,谁叫我身边有个拖油瓶呢?带着她就跑不了了。总不能看着个漂亮姑娘,烤成只叫花**?” 明微面无表情:“还真是谢谢你了。” “不客气,谁叫我是你的裙下之臣呢?”杨殊笑吟吟。 明微掀了掀嘴角,连呵呵两个字都不想说。 “所以,你看。”杨殊摊了摊手,“你的计划一开始就有漏洞,把我想象得太无能了。” 明三漠然不语。 已经到了这一步,他说什么都是输。 他的同伴却很有兴致,笑着问明微:“你不会就是那个玄士吧?” 明微扬了扬眉。 “他说招了一个凶煞的魂,是真的吗?” 明微回答:“是啊。” 他脸上的笑收了起来:“已经变成凶煞十年的魂魄?” “对。” 此人再度打量明微,从上到下,看得十分仔细。 这么个打量法,可说是十分失礼,但他看得很坦荡。 看完了,更加疑惑了:“真是怪了。看你的样子,没什么武功底子,也没有法力外泄,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你已经修到炉火纯青滴水不漏的境界?” 明微笑道:“你没看错,我确实没什么武功底子,法力也十分微薄。” 她前世倒是修到了那个境界,但身体换了,一切都要从头来了。 “那你是怎么招魂的?不应该啊!已经十年的凶煞,凭你的法力镇不住。”这语气,是单纯的困惑。 明微继续笑:“谁说招魂只能凭法力?” “不凭法力凭什么?” “凭……”她一笑,“不告诉你!” 对方哈哈大笑:“你这小姑娘,真是讨喜。可惜现在时机不对,不然我肯定与你喝上三百杯,探讨一下玄术。” 明微摆手:“喝酒不行,探讨玄术可以。不过我觉得我们应该没有机会了。” 说完,两人就听到了整齐的踏步声。 一群侍卫飞奔而至,流水一般化出阵形,将他们包围了。 杨殊笑道:“两位,你们是自己投降呢,还是要我们出手?” 那人开始解甲衣,一边解一边抱怨:“这破玩意儿,又重又热,太不方便了。” 系结一扯,甲衣抛在地上,露出里面薄薄的夜行衣。 “还是这样舒服。”他伸展了一下筋骨。 杨殊笑笑,给了卫队长一个眼色。 卫队长领会,手一挥,侍卫队一句话没有,向二人冲去。 这边动手,那边杨殊闲聊:“你看这人的脸是真的假的?以我这样的眼力,认他这张脸都有点难。” 明微瞟了他一眼,不说话。 知道她脸盲,扯这个话题,什么意思! 杨殊仍旧兴致勃勃,大声冲侍卫喊:“你们小心些,别伤着他的脸。是面具就剥下来,不是面具留着剥。” 剥什么?当然是剥人皮了! 这么残忍的事,亏他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此人持一柄匕首,在阵中灵活得如同一尾鱼。听得这话,也喊道:“这张脸很贵的!” “废话!不贵本公子还不要。 …… 另一边,祈东郡王看着蒋文峰进入前堂,几乎跳起来。 “蒋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本王为何不能回府?” 蒋文峰向他拱手行过礼,便坐下来接过小厮端来的茶,悠闲地喝了一口,方才答道:“王爷别急,现下有一些事要处理。等事情查完,确实与王爷无干,您就可以回去了。” 祈东郡王目光微闪:“既然不是问罪,为何连本王身边的人都不许留下?还有我家王妃,你将她们带到哪里去了?” 蒋文峰含笑:“王爷别担心,王妃与县主他们就在后衙,有杨公子身边的阿绾姑娘照应,不会有事。” “那本王的世子……” 没说完,他就听到了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你们干什么?知道本世子是谁吗?胆敢如此无礼?住手!住手!” 祈东郡王脸色苍白。 他听出来了,这是他的长子姜湛的声音。 虽然这个儿子浪荡又荒唐,却是他唯一的嫡子。 “蒋文峰!”他声音都变调了,“你对我儿做了什么?!” 蒋文峰含笑:“王爷,说了让您担心。世子就在隔壁,听说他最近生病了,今晚又被吓得不轻,下官特意请了大夫来,给他看看病。” 他越是这么说,祈东郡王越是惊恐。 姜湛那是什么病,他清清楚楚。 前阵子在信园胡作非为,他被游魂吓得男风不振。大夫说,这是惊吓过度导致,只要放开心胸,好好养着,自然无虞。 所以姜湛这阵子被拘得紧,也就是今天浴佛节,才带他出来透透气。 蒋文峰请人给他看病?有什么好看的! 祈东郡王想到这里,又听另一边也响起了声音。 “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我有功名在身,我是王爷的西席,你们……啊!” 祈东郡王更惊恐了。 这是伍先生的声音! 两边都安静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雷鸿拿着几张写满字的纸进来:“大人,这是供词。” 蒋文峰含笑点头,接了供词看了两眼,眉头一耸,笑容不见了踪影。 “情况属实?” 雷鸿回道:“大人放心,我们给他用了秘讯之药,这些供词绝对属实。” 蒋文峰叹了口气,点点头:“知道了,你去吧。” 祈东郡王心里打鼓。 发生了什么?蒋文峰看着他的目光,仿佛有一些些……同情? 他不由自主向供词瞟过去。 搁在桌上的供词,字迹清晰,上面的内容就那样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不可能!”祈东郡王跳了起来,“他怎么会是前朝余孽!” 第114章 酷吏 114章 酷吏 蒋文峰叹道:“本官也不相信。前朝已经覆灭四十多年,皇族早已调零……或许是弄错了?叫他们再审一审好了。” 说完,蒋文峰真的就拿着供词出去了。 隔壁传来模模糊糊的刑讯声,不知道是不是没了力气,声音很小,模模糊糊的根本听不清。 祈东郡王如坐针毡。 另一边,姜湛的声音也传过来,断断续续的喊叫声,听起来很凄惨的样子。 他的儿子啊! 小时候多聪明的孩子,为了自保,放纵他吃喝玩乐,养成个正宗纨绔。 他哪里吃过苦啊!这样打怎么受得了? 还有那个伍益,怎么会是前朝余孽呢?他可是很早就跟了自己的,都十几年了,那会儿他才封了郡王,战战兢兢的。因为父亲,连王府属官都没人敢当,可是伍益却自动投来…… 等下,伍益为何会自动投来?当初他风华正茂,虽然落第了几次,但这种事不是很正常吗? 一举中试的本来就少,好多人都是考了再考的。当时的伍益也就三十岁吧?这个岁数正当年啊…… 祈东郡王越想越是心急如焚。 秘讯之药他知道,是皇城司弄出来的玩意儿。这东西十分稀少,只有非常重要的犯人能用。吃了这个,精神会变得恍惚,意志力下降,好像做梦一样,问什么答什么。 用了这药问出来的口供,不可能有假。 所以伍益果真是前朝余孽? 那他留在自己身边有什么意图? 是要鼓动自己造反,好趁机复辟吗? 祈东郡王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头上的汗不停地冒出来,很快连后背也湿了。 隔壁,蒋文峰和雷鸿对坐饮茶。 两丈外,伍先生被绑在刑凳上,屁股和大腿血肉模糊,已经昏迷过去了。 雷鸿看了那边一眼,问:“大人,这样行吗?” “行不行试了再说。”蒋文峰淡定地饮了口茶,“明三已死,只能从这边入手了。这伍益是个没胆的,当初涉嫌舞弊,急忙忙在事发前投了祈东郡王。最粗暴的刑讯对他这样的人最有用。顺便再吓吓祈东郡王,毕竟没有确凿证据,不好对他一个郡王动手。” 雷鸿笑道:“那位也是没胆的,姜世子在隔壁治病,就把他吓得跟什么似的。亏得大人请了位名医来,给他扎针治不举之症。” 蒋文峰含笑:“毕竟是郡王和世子,总不能对他们动手。” 那边负责刑讯的官差泼了盆水,伍先生一激,慢慢转醒。 没等他意识清醒,那边蒋文峰已经抬起了手:“继续。” “是!”满脸横肉的官差大声应答,又要拿起板子来。 伍先生吓得魂不附体。 他现在看到这个文质彬彬的蒋大人,跟阎罗殿凶神恶煞的判官没有分别。 进来什么也不问,直接下令行刑。他喊着自己有功名,结果人家扔过来一份陈旧的宗卷,上面写着十几年前的一桩舞弊案。 伍先生做贼心虚,立马清楚,对方知道他涉案的事了。只是脱身得快,进了郡王府,那边没有细查才放过了。 伍先生一把鼻涕一把泪。 不都说蒋文峰是青天大老爷吗?哪家青天大老爷是这个作派?审都不审,直接上刑。 这哪是清官好官?分明就是个酷吏! 下完行刑的命令,外边有小厮送来饭食。 鲜嫩的小菜炒得油汪汪的,扒鸡肥嫩火候正好,红烧肉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再配上刚蒸熟的白米饭,还有一小壶酒…… 中午只吃了点寡淡斋饭的伍先生,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屁股再疼,也控制不了食欲啊! 那边蒋文峰和雷鸿已经干了一杯,边说边吃。 “这醉仙楼的大厨,手艺不错啊!肉做得好,肥而不腻,浓香可口。” “鸡也不错,又嫩又香。” “来来来,喝酒,这可是醉仙楼的珍藏,百两银子才有这么一小壶。” 伍先生的口水止不住了。 东宁这么多酒楼,他最中意的就是醉仙楼的手艺,王府里的厨子都没那个味,他隔两天就要去打一次牙祭。 还有那壶酒,有个名儿叫梨花泪,入口香醇缠绵,可惜贵得离谱。他平日都喝不起,买了一壶,瘾头上来了才喝那么一小口解解馋…… 伍先生正在回味,忽然“啪”的一声,已经血淋淋的屁股又挨了一下,将他从幻想中打醒。 “啊!”一声惨叫,伍先生鼻涕和口水一起喷出来。 酒菜的香味,身上的剧痛,令他更加痛苦不堪。 “大人,大人!”伍先生大声叫道,“我招了,我招了!” 那边,蒋文峰继续吃饭,理都不理。 “大人!郡王府所有的事,没有晚生不清楚的。大人!晚生愿意招供!” “大人,饶命啊!” 蒋文峰慢吞吞吃饭,连碗沿沾的米粒都仔细吃干净,又慢慢喝了一碗汤,才放下碗筷。 “用饭要专注。”他对频频看向伍先生的雷鸿说,“分了心不易克化,伤肠胃。” “大人教训得是。”雷鸿十分受教的样子。 那边伍先生都喊嘶哑了,看到蒋文峰终于放下碗筷,往这边看过来,如同见到了救星。 “大人!晚生愿意招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求大人给晚生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蒋文峰淡淡道:“戴罪立功?你想得太美了。明家那边知道得不比你少,本官不缺你一个人的口供。” 伍先生忙道:“宝灵寺的粮仓是晚生经手的,这个明家不清楚!大人,求您给个机会!” 听得这句,蒋文峰与雷鸿交换了一个眼色,笑吟吟道:“也罢。本官心情好,姑且听你说一说。”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伍先生感激涕零。 隔壁的祈东郡王,别的听不清,那句特别大声的“我招了”却是听得分明。 随后邻屋安静下来,他却更加惊慌,刚才瞥到的供词在眼前不停地来回。 前朝余孽! 他这是被骗进坑了啊! 伍益这么一招,他还有什么路好走?想他堂弟柳阳郡王,现在尸骨都不知道埋在哪呢!一家子死了个干净。难道自己也要落到这个下场吗? 心思恍惚中,他看到蒋文峰回来了。 第115章 性恶 115章 性恶 鬼魅般的身影,在杀阵中进退自如。 杨殊的神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好快的身手。”明微赞叹,“这样的实力,在江湖上排得上一线吧?不知比你们皇城司高手如何?” 杨殊道:“马马虎虎,称得上高手。” 明微笑了笑,不戳穿他。 她现下虽然武功不济,眼力却是有的。 想拿下这个不知名的高手,恐怕不容易。 那人身影一闪,但见一片银光,“嗤嗤嗤”数声,其中一名侍卫“啊”的叫了一声,被暗器击个正着。 杀阵缺了一角,那人低笑一声,突围而出。 “哪里走!”杨殊身影一闪,伞骨如剑,直刺而去。 那人腰身一扭,躲过这一刺,谁知伞骨如影随行。 “咦!”他惊讶极了,“这么好的身手,倒是出乎意料。” 杨殊冷笑一声:“留你下来,才是好身手。” 这人笑了:“那你要失望了!” 两人势均力敌,只听“叮叮叮叮”兵器相击声不绝,转眼便过了十几招。侍卫们竟插不上手,只能在外围警戒。 那人忽然“嘿”了一声,抛了个东西出来:“雷震子,接好了!” 杨殊一凛。 江湖所说的雷震子,可不是那位传说中的雷公,而是一种装了火药的暗器。威力虽然不大,但偷袭之下炸死个把人没问题。 他当即把伞一撑,将这人抛来的暗器甩了回去。 那人觑着空档,往明三处一跃。猛然见这暗器被抛回来,愣了一下,仓促中只来得及将明三一提,往后退开。 “轰!”暗器炸开了。 “啊!”明三一声痛呼。 这人也是闷哼一声,心里呸了一句。 这个小白脸怎么不按牌理出牌?自己抛出暗器之前还示警,可不是为了江湖规矩,而是故意吓他们,让他们退开。 谁知道,他居然拿伞挡回来!白费了自己的心机。 “今天气运不佳,就不在这里多留了,再会!” 眼看这人提着明三就要远遁。 杨殊冷笑:“谁准你走了!” 伞面一合,伞骨如刃,直刺而去。 他看准对方提着明三不方便,因而刺的是他提人的这条手臂。 谁知那人忽然将明三往上一提…… “啊!”又是一声惨叫。 那人已经松了手,哈哈大笑:“想要他?送给你们了!” 说到这里,他指间夹了一道灵符,忽然化出法力,往明三天灵盖拍下。 这是散魂符。 只要拍准了,明三便是活着,魂魄也会在顷刻间受到重创。哪怕不魂飞魄散,也没法转世当个正常人了。 不能用玄术害人?这话确实是他说的。 可明三又不能算人。 他决定卖掉自己性命的那一刻,已经不能算人了。 先被雷震子炸到,琵琶骨又戳了个对穿的明三,此时感觉到逼近的寒意。 他粗通玄术,看到那张符,就知道是什么路数了。 恐惧在瞬间袭上心头,他大喊一声:“不!” 可这人却笑得尤其和善,和刚才偷进偏殿救他的表情一模一样,只手上动作没有半点停顿。 明三闭上眼,等待着将至的痛苦。 “咻!”低沉的声音,微弱得仿佛幻觉。 接着便是闷哼,有鲜血洒在他脸上。 明三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已经高高跃上树顶,捂着腰部的同伴。 他面色阴沉,看的并非以伞尖刺伤他的杨殊,而是隔着众多侍卫的明微。 “小丫头,玄术不错啊!”他咧嘴,露出嗜血的笑,“隔那么远,也能击散我的散魂符。这个水准的玄士,我有许多年没遇到过了。你到底是哪条道的?” 明微含笑道:“过奖,我的来历现下不能告诉你。另外纠正你一点。” “什么?” “我不是玄士,而是命师。” 这人怔了下:“什么?!” 等不到明微的回应,侍卫们再度压了上去。 这人有伤在身,看了眼呻吟不止的明三,冷笑一声:“老鬼,自求多福吧!” 说着一个纵跃,飞快地远离了。 “追!”卫队长喊道。 侍卫队熟练地分成两列,少的那列留下护卫,多的那列追出去。 杨殊走上前,揪起明三的脑袋:“想死?这回可没那么容易!” 手下一错,卸掉他的下巴,防止他再玩自尽那招。 明微走过来,看着委顿在地的明三,叹了口气。 他此时披头散发,一条腿炸得血肉模糊,琵琶骨又被刺穿,样子可说是十分惨淡,半点也看不出方才意气风发的模样。 即便这样,明三看着她的目光,还是透着深深的恶意。 明微发现自己的心情出奇地平静。 “师父曾经告诉我,从来没有人性本善这一说。这世间有些人,天生就是恶的,他们没有良知,也不会觉得愧疚。”她垂目看着明三,“见到你,我信了。” 明三被卸了下巴而不能说话,目光却依然刻毒。 不多时,卫队长带人回来了,羞愧地复命:“公子,让他跑了。” 杨殊叹了口气:“你们追不着也是正常,便以我的轻功,都未必追得上他。” 他指了指半死不活的明三:“带走!” “是。” …… 祈东郡王猛地站起来:“蒋、蒋大人!” 蒋文峰含笑:“有劳王爷久候,那伍益正在招供,想必不久就能将所有供词都拿到手了。” 他笑得太和气,祈东郡王一时闹不明白,伍先生到底有没有把他的事招出来。 也许伍益那厮没招? 不不不,不应该心存侥幸。 伍益那样费尽心机,藏身王府十几年,指望他护着自己?别做梦了! 他现在最关键的是自保。 说起来,他虽然起了那个心,但事情都是别人做的。 他从来没见过兵甲,无非藏了些粮食而已。而且这些粮食,他根本没经过手! 要怎么办才能自保? 皇叔会信他吗? 祈东郡王又想起堂弟柳阳郡王的下场。 两个念头在脑子里扯来扯去。 “……这伍益,虽然犯下不赦大罪,但他招认还算及时,也算戴罪立功了,本官就做主不叫他受罪了。等进了京,禀过圣上,就给他个痛快。” 招认及时,戴罪立功! 这两句话如同闪电劈进迷雾,祈东郡王突然醒悟过来了。 “蒋大人!小王有罪,还请出手相救!” 第116章 招供 116章 招供 对祈东郡王而言,谋反这件事,与其说是个人野心,不如说是心理安慰。 十九年前那场人伦悲剧,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时不时就会翻出来,叫他睡不安寝。 而十年前那桩谋反案,堂弟柳阳郡王之死,又催化了他心中的恐惧。 历来皇位之争,胜利者都会对失败者赶尽杀绝。 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位叔叔,看似仁厚,还不是找机会把晋王的后人给弄死了? 思怀太子绝嗣,当年牵扯到皇位之争的皇子后人,活着的便只有他了。 犹记得,柳阳郡王谋反案发,他几个月都没睡安稳。 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人都以为,已经死在北胡的人。 他说,王爷您活着就是错,哪怕您什么也不做,早晚有一天,也会落到和柳阳郡王同样的下场。 他又说,既然做不做都是错,王爷您为什么不做呢?失败了不会有更坏的结局,成功了却能一步登天。 他还说,王爷您还有很多的时间,刚刚杀了柳阳郡王一家,那位为了自己的名声,短期内不会动您。 他最后说,您不必忧心,所有的事情,有臣为您安排。那位抄了柳阳郡王府,但最有用的东西,在臣的手上。您轻轻松松,就可以得到柳阳郡王数年积攒的实力。 祈东郡王动心了。 他和堂弟柳阳郡王不同。 那位堂弟自来能干,便是如此,才会不甘心一辈子当个混吃等死的郡王,意图谋反。 而他少年时就不爱读书,后来更是不敢上进,完全不懂实务。 就算让他造反,他也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 但有两个人,解决了他的难题。 一个便是告诉他上面这些话的明三。 另一个是早年就投了他的伍先生。 明三手上握着柳阳郡王积攒多年的本钱。 伍先生当年为了糊口,做过师爷,懂得细务。 于是造反这件事,就变得可行了。 明三帮他谋划大事,伍先生替他管理细务,拉拢官员。 有了章程,他终于睡了个好觉。 这十年来,每每想到那件事,他就安慰自己。这不是做好准备了吗?如果那位真的对他动手,他就举旗造反! 那位迟迟没有对他动手。 他当然就没有举旗造反。 造反这种事,太麻烦了。他觉得自己的力量还很弱小,既然还没有灭门之危,为什么要急着造反? 现在明三被他卖了,伍先生又招了供,直接抽掉了祈东郡王的主心骨。 造反是不成了。本钱在明三手上,存粮是伍先生安排的,兵马由吴知府出面…… 祈东郡王一想,自己还能干什么? 除了认罪,好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他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事说的一干二净,罪责当然全部推到别人身上。 是明三蛊惑他,让他起了这个念头。 是伍先生一直管着这事,他自己没有沾过手。 全部说完了,祈东郡王一脸祈求地看着蒋文峰:“蒋大人,小王有罪,愿意招认。只求你向皇叔美言几句,饶我一家性命!” 说着连连作揖行礼。 蒋文峰面上平静,内心哭笑不得。 这是他第一次经手谋反案,这内情实在是…… 祈东郡王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这事他早有所觉。正是因为如此,圣上这些年对他一直很放心。 谁想到他还真起过谋反的心思,而背后的缘由又是这么…… 简直荒唐。 “郡王愿意画押吗?”蒋文峰平静地问。 “愿意,愿意!”祈东郡王连连道,“小王实是被小人挑拨了,蒋大人千万要替小王向皇叔求情!” 早在祈东郡王招供时,蒋文峰就叫来了书吏。此时拿过书吏写好的供词,递过去给他:“王爷看看是否如实,没问题就画押吧。” 见祈东郡王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暗叹一口气,说道:“本官会如实禀报,如何处置,还要圣上裁决。” 祈东郡王如释重负:“蒋大人铁面无私,小王相信。” 也不知道他脑补了什么,十分轻松愉快的样子,将供词浏览了一遍,干脆利落地画了押。 蒋文峰拿到口供,将之仔细封存,说道:“王爷今晚就宿在后衙吧?” 祈东郡王忙道:“那我儿……” 蒋文峰含笑:“本官这就派人将世子送到后衙,交由王妃照顾。” 祈东郡王松了口气,再次施礼:“有劳蒋大人安排。” 两人说到这里,却听外面起了喧闹,兵马踏步声伴随着喊叫声,模模糊糊传到此处。 “大人!”雷鸿匆匆而来,“大事不妙!那吴宽调动本地驻军围衙了!” 蒋文峰眉头一皱。 刚才祈东郡王的供词上说的分明,兵马这方面,是吴知府负责的。 他们先前得到消息,东宁驻军不可靠,所以才去黎川调兵。就等着这件事处理了,再去清理军中的叛逆。 没想到,吴知府见机极快,发现不对,立刻联系了东宁驻军。 “吴宽人呢?”蒋文峰眉头紧皱。 雷鸿露出羞愧之色:“是属下的错,没发现衙中有暗道,叫他溜了。” 蒋文峰叹了口气:“那现在是什么情况?黎川守备焦志呢?” 雷鸿道:“焦志和他们在对峙。只是他们远道而来,人数并不占优。对方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冒充钦差的恶徒,要拿下我们问罪。” 什么冒充钦差,就是个借口。 到这个份上,就是要动用武力,先将他们的**消灭。 过后到底是狡辩还是举旗造反,再说了。 反正事情到了这一步,不反抗就会被抓回京中问罪。谋逆大罪那是要满门抄斩的,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狗急跳墙!”蒋文峰冷冷道,“雷鸿,速速告知公子此事。本官亲自去看看,谁敢睁眼说瞎话!” “大人!”雷鸿忙道,“他们这是下定决心将我们铲除再说,您还是不要出去冒险了。” 蒋文峰叹道:“这里是内城啊!两军交战,必然伤及无辜。百姓那么多,能拖得一刻还是拖一刻吧!” 雷鸿无话可说,只得叫来下属,令他去传讯,自己亲自护卫蒋文峰去门口。 第117章 机关 117章 机关 “等等。” 明三被带走之际,明微出声。 卫队长看了看杨殊,见他没反对,便让侍卫暂时停下。 明微看着这张满是血迹的脸庞:“我娘的魂魄呢?” 明三被卸了下巴,自然不能回答。 杨殊就道:“拿纸笔来,叫他写。” “不必了。”打断他的还是明微。 因为,就在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明三的眼神有着瞬间的迷茫,接着又露出那种刻毒的嘲弄来。 他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也不会说。 她想了想:“搜身,他身上任何一件小东西都不要放过。” “是!” 侍卫大声应答,将明三从头到脚搜了一遍。 发髻打散,衣服每一个角都摸了一遍,连鞋子都脱下来检查——他的鞋底竟然藏着机关暗器。 不多时,明三所携之物,全部搜了出来。 明微看了一眼,从中挑出一件挂饰。 这是个一寸长的小木牌,上面刻了简单的符文,看起来像是寺庙里卖的平安符。棱角被磨得很光滑,应该戴了不短的时间。 “阴沉木。”她轻轻说,“原来如此。” 这东西有引魂之效,明七小姐出生时,因为八字特殊而冲散了魂魄,恰巧明三身上有此物,遗失的二魂四魄便在此容身。 十年前,明三杀了庚三,这二魂四魄被庚三的凶魂牵扯出来,将庚三生生养成了凶煞。 然后就是明三夫人身死,大约死时执念太重,紧随明三不离,于是魂魄也进了这块平安符。 明三不是真正的玄士,半通不通的,并没有发现这点。 找到了明三夫人魂魄下落,明微对明三失去了兴趣,挥挥手让侍卫带走,对杨殊道:“蒋大人已经将那些人控制住了吧?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去做?” 杨殊往飞仙石的方向看了看,说道:“也不急。这一天经历这么多事,够累的。先回去休息吧,余下的事明天再说。” 明微看他的动作,就知道他挂心藏经阁里的罪证。 可那间屋子密布机关,没有行家,不好进去。 “我又没动手,有什么可累的?走,先去破除机关。” 杨殊便道:“那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被火烧的时候想的不是叫化鸡就是鱼汤,这又几个时辰过去了。” 明微当然不会反对。 今日浴佛节,宝灵寺里备了不少食材。一行人去香积厨,捡了些现成的素馅包子吃了,便又回到藏经阁。 杨殊坐在地上,让侍卫给自己包扎伤口,问对面的人:“你在做什么?” 明微也坐在地上,反正衣服已经脏得不像话了,用不着讲究。她的面前摆着数叠黄纸,旁边搁着朱砂墨和画笔,手里拿了张黄纸叠来叠去。 听得问话,她抬头看了一眼,提笔沾墨,在叠好的纸人上面龙飞凤舞画了几个符文。 “给你看点好玩的。”说罢,她朝纸人吹了口气,然后松了手。 下一刻,就见这纸人活了一般,跳到地上,扭扭手脚,跨过门槛,进藏经阁去了。 掉了一地的眼珠子。 杨殊愣愣地看着那纸人扭腰摆胯地上了台阶,动作和真人没什么分别,忍不住问:“还有这样的玄术?我怎么没见过?” 明微道:“见过驱物玄术吗?比如画张符贴在绳子上,那绳子就会活了一般,自己捆好。” 杨殊点点头:“这个知道,但这种驱物玄术,只能做一些很简单的事。” “都是一回事。”明微道,“只是我这个更厉害些。” 杨殊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应:“你还真是,逮着机会就夸自己啊!” 说话间,那纸人已经跨过第一个转弯。 但见墙壁忽然出现闪光,利箭激射出来,将它射成个蜂窝。 纸人倒了下去,不动弹了。 “这是死了?”杨殊问。 “如果进去的是人,就真的死了。”明微随口答了句,放出第二只纸人。 这只纸人同样没能通过第一道关卡。 明微继续放纸人。 前一只倒地,她就放下一只。 用了五只,终于将第一道关卡的箭支用尽。 接着是第二道关卡,第三道…… 厚厚一叠黄纸,迅速浅了下去。 还好这里是佛寺,这东西到处都是。 过了第五道关卡,纸人捡回了记录开锁之法的金属牌。 “果然是天机阁的东西。”明微抚摸着暗银色的表面,感慨,“天机阁已经灭门,这玩意儿流传下来的太少了。” 杨殊不以为意:“明三既然懂这些,可见得了天机阁的传承。回头去搜明府,给你翻出来就是。” 明微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继续叠纸人。 杨殊被她笑得汗毛直竖,更加摸不着头脑:“你笑什么?” “没什么。”她收敛笑意,认真画符。 “……病得不轻。” 明微心情好,不与他争执。 她要收回自己先前的话。 这位杨公子,心里或许有一只凶兽,但更有纯善的自我。 朱砂墨都要画干的时候,纸人终于过了最后一个关卡,轻轻一跃,跳上吊顶。 在这瞬间,不知哪里来的一道幽光,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冉冉升起。 门外众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月亮……”杨殊喃喃道。 这幽光亮起的模样,就像一轮弯月。 他们终于明白,庚三忆及死亡,所说的月亮是什么意思了。 他就是被这道机关杀死的。 “咔嚓!”一只金属制的大手,从顶上垂下,猛地扣住纸人一扯。 “嘶——”纸人轻轻松松,被撕成两半。 明微又画了一个,这次跳上吊顶,没有触发任何机关。 “行了。”她收起剩下的纸墨,“进去搬吧。” 卫队长看了眼杨殊,当即点了几个侍卫出来,进入藏经阁,从吊顶小心翼翼搬下一只金属制的箱子。 明微拔下金簪,对照着那块金属牌,慢慢拨动钥匙。 不多时,她拨好了钥匙,就要插进锁孔。 “等等。” 她抬起头,以眼神询问。 杨殊对卫队长道:“你来。” “是。”卫队长接过金簪钥匙,插进锁孔。 “咔!”轻轻的机括声后,卫队长打开了箱子。 看到杨殊松了口气的样子,明微笑意更深。 这是担心里面有机关,她应对不来? 第118章 鬼宿 118章 鬼宿 蒋文峰到了大门,焦志正和东宁驻军对峙。 只听焦志大喊:“你个小千总,有什么资格与爷爷说话?叫屠大虎过来!” 蒋文峰转头问:“果然是袁坤?” “是。皇城司的人晚到一步,叫吴宽鼓动他杀了屠大虎,夺了兵权。” 蒋文峰眉头一皱。 杀了上官,这可麻烦了。 若是没杀,还可以徐徐图之。既然杀了,说明对方没了退路,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大人。”雷鸿提议,“不如属下拼一拼,擒贼先擒王。” 蒋文峰摆手:“你武功虽高,但在弓弩之下,占不着便宜,何必浪费性命?” “可是……” 蒋文峰沉思:“这袁坤,我记得是建安侯袁氏子孙?” “是,他的祖父便是建安侯袁啸。” 蒋文峰点点头,出了大门。 “大人!” “蒋大人!” 衙外,因为他的出现而起了骚乱。 围衙的东宁军士,看到这位巡按御史竟然真的现身了,不免有些胆怯。 非是蒋文峰多厉害,而是他代表了至高无上的天子之尊。 不管先前喊得多起劲,真正面对权威,多数人还是会露出畏惧的心理。 蒋文峰向己方守卫的军士颔首,排众而出。 焦志手一挥,立刻有一排持盾的兵丁冲上前,围成一圈。 蒋文峰笑着摆手:“焦将军,叫他们退下吧,我相信他们不会对我动手的。” “大人……”焦志面露难色。刚才他已经知道,屠大虎被杀的消息。既然对方敢杀屠大虎,再杀一个蒋文峰又怎样?事都已经犯了,不在乎再严重一点。 蒋文峰道:“我相信建安侯的后人。当年太祖深感黎民之苦,愤而起兵反抗暴政,建安侯舍弃家财,托付老母,生死相随。这等忠义之士,其后人怎能与暴徒相提并论?” 围衙的军士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气氛为之一静。 蒋文峰神态自若,转身面对叛军,含笑问:“不知哪位是建安侯的后人?” 一位骑在马上的高大军汉沉声道:“某就是。” 听蒋文峰对自家先祖大加褒奖,袁坤却没有半点喜意,目光沉沉,警惕中而透着淡淡的厌恶。 “阁下以为,夸先祖几句,就能安然脱身么?先祖高义,何需你来肯定?青史自有公论!” “好个青史自有公论,将军果然好气魄。”蒋文峰抬手轻轻拍了拍掌,笑问,“那么将军现在在做什么呢?建安侯追随太祖起兵,为的是民生疾苦,将军为何为他人私心驱策?” …… 箱子里摆放着一叠叠整理的书册。 杨殊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搁到一边,再拿起一本。 如此看了三五本,他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明微伸手在箱子里点了点:“这么多的产业,居然都是柳阳郡王备下的,这么多年,得有多少出息?这位要谋反,果然不是说说而已。” “柳阳郡王,跟祈东郡王可不一样。”杨殊道,“我那位晋王舅公,论能力及不上另两位,倒是他的儿子,当年很是得宠,便是皇长孙都要排到他后面。” 皇长孙是思怀太子的嫡子,也死在了那场动乱里。 明微又捡出一本册子,发现里面写的是各种奇奇怪怪的暗记。 “这是什么?” 杨殊接过去看了眼,便道:“是密文,记的是一些地址。” 他盯着密文眼睛发直,心中在飞快地计算,不一会儿,从另外那些书册里找出自己想要的,一本一本摊开,最后连成一句。 “这记的应该是他的秘库。”抬头吩咐卫队长,“记下来。” “是。” 能到他身边当差的,都是识文断字的。侍卫飞快地取了纸笔过来,卫队长听他说一句就记一句。 明微撑着下巴,兴致勃勃地看。 一边看,一边寻找其中的规律。 听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这说的应该是第三十四页吧?” 杨殊怔了下,仔细再看一遍密文,翻到三十四页,果然…… 他狐疑地看着她:“你也懂密文?” 明微回视:“刚才你教的呀!” 大眼瞪小眼。 “滚滚滚!”杨殊没好气,“你这种女人生来干什么的?叫男人都不用活是不是?” 难得见他露出如此真实的情绪,明微哈哈一笑,不去打扰他了,低头继续翻看起其他东西来。 数不清的产业,或许藏有兵甲物资的秘库,还有众多官员的把柄,遍及朝中文武…… 柳阳郡王的谋反,还像回事。当初如果没有及时端掉,还真是个大隐患。 相比起来,祈东郡王的谋反简直就是过家家。 一个假死的明三就是他的智囊,身边那位清客伍先生便是左右手,再加上东宁一些官员,宝灵寺的地下粮仓…… 就这些,离谋反成功可远着呢! 真是奇怪,明三那样的人,难道看不出这点?投靠柳阳郡王还有说头,投靠祈东郡王简直是逗乐。 他鼓动祈东郡王造反,难道不想成功? 不想……成功? 明微忽然想到什么。 她拿出那枚阴沉木的平安符,翻过来,看到背面画着简陋的星图。 “鬼金羊……”她喃喃道。 杨殊的解读已经告一段落,听得声音,随口反问一句:“什么?” 明微将那块平安符递过去:“你看。” 杨殊的学识不包括这方面,只得问她:“有问题?” “这是鬼宿,”明微道,“二十八星宿中的南方第二宿,也就是鬼金羊。” 杨殊模模糊糊意识到什么,但还不是很明确:“你的意思是……” “记得那个来救明三的玄士,叫他什么吗?” “老鬼!” 明微点点头:“我先前还以为,只是一个称呼罢了,现在想想,或许是个特定的称谓。” 鬼金羊,老鬼。 明微想起前世,他们师徒三人被追杀时,曾经听到过两个人对话。 他们互相称呼对方,斗木獬,壁水貐。 同是二十八星宿。 她的手有点发抖。 前世,师徒三人一直弄不懂,那些人为何要追杀他们。 现在,她来到了七十年前,难道会揭开这一切的真相吗? 没等她再说什么,有侍卫急步而来:“公子!大事不妙,东宁驻军围衙,蒋大人正与他们对峙!” 第119章 圣谕 119章 圣谕 衙门口,蒋文峰的声音在回荡:“令祖建安侯,昔年征战南北,立下汗马功劳。可惜在南征之时,功亏一篑,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袁将军,你以令祖为傲,为何今日却为人所驱,行此令人不齿之事!” 听他喝骂,袁坤手下按捺不住,便要出阵,结果却被袁坤挡下。 “大人如此夸奖先祖,袁坤深感荣幸。既如此,末将想问大人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凝着寒霜,森然问,“先祖既有如此功绩,为何他却一点情面不留,叫我满门缟素?!” 袁坤话里的他,指的是先帝。 十九年前那桩惨事,牵涉进去的,不止太子与二王,还有许许多多功臣良将。 建安侯袁啸战死,其爵位传给了长子。 新任建安侯与晋王关系甚厚,便也搅了进去。 案发,晋王自尽,太祖大怒。 袁家获罪夺爵,涉案者伏诛。 自此,袁家一蹶不振。 袁坤这样的将门之后,本身颇有实力,又是三十来岁这样当打之年,只能窝在东宁当个千总。 蒋文峰轻笑:“将军深夜围衙,便是因为心中这点不平?那我问你,当年袁家所行之事,是否有罪?” 袁坤一顿。 “既然有罪,为何不能问责?” 袁坤眯起眼睛,看着他。 蒋文峰毫不回避,问出下一个问题:“先帝感念建安侯功绩,只杀有罪之人,不及妻女后辈,难道不是恩情?” 袁坤闭口不答。 蒋文峰轻轻吐出含着的那口气,最后一击:“所以,将军今日是为私怨而弃公义,敢问,将军可有面目去见令祖?” “……” “大人。”袁坤的心腹压低声音,在旁提醒,“别忘了吴大人……” “够了!”袁坤喝止。一个时辰之前,他还有退路。现在,屠大虎已经身死,杀了上官的罪名已经落在他的身上,还有什么退路? 这样一想,袁坤目光一厉,再不与蒋文峰争辩,扬起手来:“什么私怨还是公义?你们这群冒充钦差的贼子,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小子们,将他拿下!” 袁坤是个有实力的,在军中极有威望,他这一喝,手下军士当即大声应道:“是!” 弓弩当即架上,刀枪举起。 这边眼见不妙,盾卫立刻上前,将蒋文峰团团护住。 “大人!”焦志压低声音,“袁坤已经无路可走了,必然奋死一搏。您已经拖了这么久的时间,下面就交给我们吧。末将带来的都是黎川军精锐,人数虽少,但不一定比他弱!” 蒋文峰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他也知道,仅凭几句让对方退去,根本不可能。 怪只怪,吴宽那个狡诈的,逼得袁坤先杀上官,现下明知眼前是条死路,也只能继续往前走。 袁坤扬起的手即将落下,却听马蹄声急急,由远及近。 离得略近一些,马上骑士便大声吼叫起来:“天子剑在此,谁敢放肆!” 天子剑? 两方都是一怔。 昔年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持剑赤霄。 其后数百年,此剑不知所终。 后来,本朝太祖为军侯之时,得此剑而自立,故称天命所授。 开国后,这故事传得人尽皆知,上至八十老妪,下至三岁小儿,都能讲上一段。 天子剑指的就是这把剑。 谁都知道,北齐国运自此而始,天子剑的意义非同一般。 一眨眼的功夫,那骑士就到了眼前。 他目光凌厉,扫过叛军:“还不恭迎天子剑!” 叛军围衙的理由,是他们冒充钦差。谁都知道这只是个借口,但很多时候,有这个借口在,才好办事。 现在对方搬出了天子剑,袁坤的理由就完全站不住脚了。 但在此刻,叫他伏首认输吧? 袁坤咬咬牙:“何来天子剑?我怎么没看到!” “天子剑在此!” 又是一声断喝,一队侍卫拱卫着一名少年公子疾驰而来。 快马奔至衙前,他站在两军之中,抬起手中大伞。 只听“咔嚓”一声,伞柄裂开,那把闻名青史的天子剑,从中滑了出来。 他接剑在手,高高举起:“圣谕:见天子剑,如朕亲临!” …… 明微这时才赶到衙外。 她没有上前,就这样远远看着双方对峙。 “明姑娘,”奉命护送她的卫队长道,“此处危险,卑职先送你回明府如何?” 明微看着杨殊手中的赤霄,仿佛看到了七十年后,那位启动大阵,送她回来的剑神。 剑在此,不知人在何方? 师父称他为前辈,算起来,此时应该正当年华。 文帝之后是前废帝,然后是灵帝。这两位帝王,将北齐国运毁得一干二净。 她既然要更改国运,自然不能让这两个败家子坐上至尊之位。 发现自己来到永嘉十八年,明微心中早有计量。 只是不知那位剑神是姜氏哪位子弟,与嫡支血缘远近…… 明微深深看了几眼,调转马头:“走吧!” 天子剑现身,叛军围衙不足为虑。 哪怕袁坤死硬到底,他们围衙的底气已经不在了。 历来刀兵之事,士气为先。 士气一泄,就已经输了一半。 想必不用到明天,这场战斗就有分晓。 …… 东宁西南,一座小矮丘上。 一个黑衣身影,窝在草垛里一边打蚊子,一边念念有词:“什么鬼!才四月蚊子就出来了,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哎哟我的药,怎么就全掉光了呢?连个蚊子都熏不了……” 忽然响起一个娇媚的声音:“哟,好大一只老鼠!” 黑衣人猛地拔出刀来。 对方格格笑了起来,身姿一展,从远处树梢飞近,却是个极妖娆的女子。 她在草垛旁落下,斜睨着黑衣人:“死老鼠,你居然空手而回?那只羊呢?” 黑衣人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羊?让人吃了!” “你出马,居然没把那只羊弄回来?啧啧啧,”女子嘲弄,“这样都失手,还不赶紧把虚日鼠的名头让出来!” “呵呵!”黑衣人皮笑肉不笑,“想要?叫你师弟来抢啊!被我砍成十八段可别后悔。” “冤家,这么凶做什么?”女子抛了个媚眼,换了腔调,“我不过开开玩笑。怎么回事,你真失手了?” 黑衣人唉声叹气,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听过命师吗?” 第120章 机会 120章 机会 已近子夜,明家无人安睡。 今日去宝灵寺的人那么多,当然不可能全都扣在府衙。 无关之人一一被放回。 但明家有三个人没有回来。 二老爷,四老爷,明晟。 二老爷是长房主事,四老爷是二房家主。现下六老爷已废,明晟是除了他们之外,唯一留在东宁的成年男丁。 等于家里一下子没了男人,明家从上到下都慌了。 明微进入正堂,明老夫人几个只是脸上略微带出点笑,便让她去歇息。 明微给了二夫人一个眼色,两人到隔壁说话:“二伯母是在担心二伯吗?” 二夫人情绪低落:“只有你二伯便罢了,连你四叔和四哥儿都留下了,只怕……” 明微懂了。二夫人所担忧的,是失去男人对家族的影响,而不是二老爷的个人安危。 她斟酌着道:“伯母,我今日正好与杨公子在一处,知道一些事情……” 二夫人眼前一亮,抓住她的手:“小七!你知道什么?若是能助我们度过危机,伯母一辈子都感念你的恩情!” 明微道:“伯母,实话与你说,四叔和四哥并无大碍,过后就会放回家来。可是二伯……” “你二伯如何?” 明微摇了摇头:“可能回不了家了。” 二夫人听得一怔,好一会儿没动弹。 良久,二夫人眼中泛泪:“我可怜的孩子!”又抓着明微问,“是不是你三哥不能下场了?” 若是二老爷入罪,他的孩子便与仕途无缘了。 明微沉默。 二夫人懂了,掩面哭了两声,不禁咒骂:“我早知道他要害死我的孩子,恨只恨,血缘之亲无法割离!当初他那样对大姐儿,我就知道他这人是没心肝的!” 明微目光一闪,低声问:“二伯母,大姐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这个时候,二夫人也没什么好瞒的,对她道:“当初大姐儿去王府赴宴,不知道怎么的被黎家公子看到了。大姐儿见他无礼,斥了两句,谁知道就这么给惦记上了,后来被他暗算遭了轻薄……” 二夫人提起这事,恨得咬牙切齿:“那黎家公子早有妻室,竟想叫大姐儿给他做妾!他做梦!只是有郡王给他们家撑腰,奈何他不得。我只能将你大姐远远嫁了……可怜的大姐儿!” 明微早有猜测,只是不知轻薄大姐的人是谁。此时在心中一叹,问道:“二伯就没什么表示?” 二夫人冷笑不止:“他就是个没骨头的!因郡王说合,他居然真的动过让大姐做妾的心思。那黎家公子是个什么货色?便是娶妻大姐儿都看不上他!” 对一个母亲来说,自己的孩子是最珍贵的。大小姐遭了这般奇耻大辱,难怪二夫人这么恨二老爷。 待二夫人情绪稳定下来,明微慢慢道:“二伯母,若说救二伯,我是做不到的。不过,眼下有一个机会,或许能救一救三哥和六弟,您……” 二夫人猛地抬头,眼中饱含希望:“你说!若是能救他们,二伯母这辈子连下辈子,都给你做牛做马!” 明微委婉道:“只是有这么一个机会,能不能成,我不敢保证。这事我也插不上手,伯母还要去求其他人。” “有机会就成。”二夫人哪敢要求太多,“小七,你教教伯母,要怎么争取这个机会?” 明微叹了口气:“伯母可舍得二伯?” 二夫人愣了下。 “想必您早有察觉,二伯背着您做了些事。明家眼下的危机,就是二伯做的这些事曝光了。这事牵连太大,将会上达天听,没有人能保住二伯。惟今之计,只能戴罪立功,或许能保住余下之人。” 二夫人怔住:“竟然这么严重?” 明微点头:“二伯母还是和伯祖母商量商量吧,如我所料不错,在京城的大伯和五叔也逃不了干系,夺职都算是皇恩浩荡了。” 二夫人一颤:“如果我们不能戴罪立功呢?” “最严重的后果将是,”明微轻轻道,“抄家灭族。” 二夫人跌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呆住了。 “您好好想想吧,时间不多了。”明微向她施了一礼,回到余芳园。 多福已经送回来了。 因有命令在身,阿玄亲自护送她回来。 明家知道他的身份,什么内外之别都暂时放下了,任他长驱直入。 “多福怎么了?”看她脸庞扭曲,七孔流血,冰心和素节吓懵了。 明微接了帕子,仔细给多福擦掉脸上的血,又叫她们备下纸笔,拟了张方子出来,说道:“叫人去抓药。” 两个丫头傻愣愣地接过药方,心道,小姐什么时候会医术了? 医道明微只是略懂,这张方子,是克制邪煞用的。 “嬷嬷今日可受了惊吓?” 听她问话,冰心忙道:“小姐放心,嬷嬷没事,那些官兵并没有相扰。” 明微点点头:“多福今日为了护我才受伤的。你们找两个细心的丫头,好生照顾多福。每日擦身喂药,不可马虎,她可能还要昏迷数日。” 素节答应一声:“我与冰心轮着来盯,定然叫她们不敢怠慢。” 这两个丫鬟稳重可靠,把多福交给她们,明微很放心。 她回屋梳洗换衣,却没有立刻睡下,独自提了灯笼去灵堂。 远看一盏孤灯闪闪摇摇,守灵堂的老苍头差点给吓傻了。直到她走近,一颗心才落下地:“七小姐,这么晚了您还来看三夫人?” 明微含糊应了一声,便要入内。 老苍头忙道:“七小姐,天这么晚了,您还是明日再来吧。” 明微转头看着他。 老苍头怕她误会自己不尽心,解释:“四老爷白天来过,说是梦见三老爷想见三夫人……小的怕屋里阴气重,伤了您的身子。” 明微眯起眼:“你说,四老爷白天来过?” “是啊!小的听着四老爷哭得好伤心,似乎真的是三老爷回魂……” 明微面无表情。 “虽说是一家人,到底阴阳有别。七小姐您年纪小,身子又弱,还是不要沾阴气的好……” 老苍头絮絮叨叨地说着,明微的心思早就飘走了。 有些事,她原来没留意的,现在终于知道了。 第121章 自尽 121章 自尽 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又是崭新的一天。 衙役们开始清扫街道。 尸首抬到板车上,铠甲、武器、细软全都扒掉,冲刷地上血迹…… 大牢里人满为患,从半夜开始,就不停有犯人送过来。 蒋文峰一直忙到日上三竿,才有时间停下来歇口气。 他一进屋,却发现杨殊一副刚醒睡的样子,一时无语。 “公子可真是悠闲,倒叫我们一阵好忙。” 杨殊一边刷着牙,一边含含糊糊与他说话:“出来的时候说好了,要动手的事归我,别的事归你。架打完了,由你收拾善后,很公平。” 蒋文峰想想,昨天先是山火,再是密道,然后飞仙石……他确实没闲着。 到后半夜,收拾完袁坤,他连找屋子都等不及,就在自己办公的屋子里睡着了。 平日看他行事极有章法,总忘记他的年纪,仔细想想,还是个未弱冠的少年郎啊! 两人趁着用早饭的功夫,将昨天发生的事互相通个气。 “所以重点在明三身上。”蒋文峰剥着蛋壳,口中道,“祈东郡王案,有关键的三个人。第一,明三,第二,吴宽,第三,伍益。这三个人中,伍益的所做所为,就是个投机者。所谓谋反,只是借机捞好处,根本没想付诸行动。” 杨殊接过他手中剥好的鸡蛋,蛋白自己留下,蛋黄挑到他碗里。 “伍益不值一提,他这样的人,也就是祈东郡王看得上。” 蒋文峰望着他不说话。 杨殊看看自己的碗:“粥和你一样的。” 蒋文峰指了指:“这蛋是我剥的。” “一样嘛,蒋大人何必这么小气。再说,我不是把蛋黄留给你了吗?你年纪大,吃蛋黄多补补。我年轻,吃蛋白就够了。” “……”他好像听阿绾提过,公子吃水煮蛋只吃蛋白? 于是话题继续:“然后就是明三,如果不是被他鼓动,祈东郡王不会有这个念头。” 杨殊“嗤”地笑了:“你就别给他留脸面了。他就算有这个念头,也没能力施行。姜家居然出了这么个蠢货,真是叫人唏嘘。” 评论皇家这种事,也只有他这个血缘后人可以做,蒋文峰没接这话茬,继续道:“吴宽那边,似乎是有把柄落在祈东郡王手里,才会上了贼船。” 杨殊摇头:“我觉得,没这么简单。明三所行之事,有一条很明显的线,动机也足够充分,反而吴宽这里很模糊。他一个四品大员,两榜出身,年纪又正好,只要积累够了政绩,回京高升不在话下,何苦跟着一个没实权的郡王混?不合常理啊!” 是啊,什么样的罪比谋反更重? 蒋文峰看着浸在粥里的蛋黄沉思。 明三的心路历程非常清晰。 明相爷的盖世之功,让他向往祖父的功绩。一个文人,最大的追求莫过于扶助一位帝王登上帝位,开创太平盛世。而他又有足够的聪明才智,来实现这个理想,偏偏因为旧事,不得重用。 所以,他参与柳阳郡王谋反案,动机足够。 可惜,今上帝位已稳,他们所做的一切被提前揭发,所有努力付诸流水。 然后,明三借着出使乞胡这件事脱身而出,秘密回到祖籍东宁。 他这时的心态,已经不在于实现理想,而在于实施报复。 那吴知府呢?谋反这件事,可是要搭上全家性命的,他日子过得好好的,何苦蹚这浑水? “吴宽人呢?”杨殊问了一句。 “在牢里。”蒋文峰答道,“昨天险些让他溜了,要不是皇城司的人一直盯着他的话。” 杨殊点点头,吃掉最后一个花卷,将一起送来的橘子塞到袖子里:“我去会会他。” 蒋文峰道:“还是我去吧。他是官场上的老油子,这些事我比你熟。” 杨殊笑了:“我是干什么的?要论官场阴私,没有谁比皇城司更熟。”他起身漱口,“你先去睡吧,年纪也不小了,哪能跟我们年轻人比。” 说着出了屋,扬长而去。 蒋文峰瞪着门口半晌没动。 好一会儿,他问:“茜娘,我真的老了吗?” 袖子里飘出一道烟气,在他身上慢慢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他脸颊旁,温柔地蹭了蹭。 …… 杨殊出了衙门。 街上的尸首已经搬走了,留下大片大片的血迹,一时冲刷不干净。 “公子!”阿玄跟上来,“我们去大牢?” 杨殊点点头,看着阳光下的内城。 这是他见过最安静的一个早上,连出来吃早点的人都没有。 偶尔门缝里探出一两个脑袋,偷看一眼,又飞快地缩回去。 黎川军还在一家一家地搜查叛逆,他们的存在,仿佛是这座古城里唯一的声音。 “你昨天送多福回去,情况还好吧?” 阿玄答道:“明姑娘很好,明家没有为难她。” “……”杨殊恼了,“我问的是多福,谁让你说她了?” 阿玄眨了下眼。不对吗?他跟在公子身边十几年了,公子随便说句话就能猜得到真实意图,这次居然猜错了? 当然,他不会把这个话说出来…… “哦。”阿玄答道,“多福姑娘挺好的,脉相很平稳,就是看着有点吓人。” 杨殊掏出那个橘子,却不剥开,就那样两只手倒来倒去地玩。 “阿玄,你说她的话有几句是真?命师,真的这么神奇?” 阿玄老老实实地摇头:“属下对玄术了解不多。” 杨殊叹了口气:“其实当年,我也有机会学玄术的。可是那个愿意教我玄术的家伙,被我骂一顿跑了……” 阿玄道:“您说的是您那位师父吧?” 杨殊斜睨着他:“他算我哪门子师父?不就是教了一套剑法吗?我的功夫都是祖父祖母教的。” “是。”阿玄怎么会跟他唱反调,“属下说错了。” 看他这样,杨殊又觉得没意思,索性不说了。 两人闷不吭声到了大牢,刚说要提审吴知府,那边一个狱卒大呼小叫地跑出来:“不好了!犯人自杀了!” 阿玄揪住那狱卒:“哪个犯人?怎么自杀的?还有气吗?” 狱卒一脸惊恐:“是吴知府!他拿自己的发簪,从眼睛里戳进去,已经没气了。” 第122章 借人 122章 借人 阴暗的大牢,像是另一个世界。 铺在地上的稻草早已腐朽,老鼠蟑螂等物爬来爬去,墙角的尿桶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 “公子。”阿玄道,“要不您出去等,属下在这盯着?” 杨殊摇头,将橘子剥开,扔了一瓣到嘴里,权当提神。 仵作在给吴知府验尸。 他死得不算惨,但有些吓人。 那是束发用的一根玉簪,簪头圆润,并不尖利。 可他就是用这根簪子,从自己的眼睛里插进去,穿透大半个脑子,生生把自己扎死了。 杨殊拧着眉:“怎么搜的身?连簪子这种利器都没收走。” 阿玄道:“从昨天半夜到现在,一直没停过送人来,想必是人手不足,出了这样的谬误,下回我们自己派人来。” 杨殊瞟他:“我说的是你们!这样重要的犯人,居然没有及时接手。” 阿玄立马低头认错:“属下知罪,下次再不犯了。” 杨殊叹了口气,将剩下的橘子递给他,踏进牢房。 吴知府就坐在墙角里,脑袋半垂,那根玉簪深深地插入眼睛,整张脸庞都扭曲了。 “死得很坚决。”杨殊摇了摇头,失去了继续看的兴趣。 但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附近几个牢房间转来转去,仔细问明关的都是谁。 好不容易转完,他出了大牢,站在门口一瓣一瓣默默吃橘子。 暮春的阳光,照得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大牢里的阴冷。 阿玄站在他身边,细心剥掉每一根丝络,才递给他。 “事情不对。”杨殊说,“从他关进来开始,把所有接触过的人清查一遍。” 阿玄马上领会他的意思:“您是说,有人给他报讯了?” 杨殊点点头:“这个死法,太果断了。他犯下谋逆大罪,自身固然难逃一死,但以圣上的仁厚,说不定会饶过他的家人。他何苦在这个时候自尽,触怒圣上,给家人带来灾祸?” 当年柳阳郡王谋反,除了自家全部入罪,从犯都从轻处置了。 柳阳郡王尚且如此,何况祈东郡王。 吴知府这个自尽,很没有必要。 除非他不自尽,有更严重的后果。 阿玄点点头:“属下这就命他们去查。” “嗯。” 本来想审一审吴宽,结果来了这么一下,杨殊兴致全无,懒懒散散地回衙门。 走到衙门附近,他停在运尸的板车旁边,皱着眉头看。 一个不起眼的民夫走过来:“公子。” 杨殊认出他是守在明家的暗探,眉头拧起:“怎么,出事了?” 暗探道:“明姑娘想见您一面。” “知道了。” 两人错身而过,好像根本没对过话似的。 待进了衙门,他立刻吩咐:“备车。” 阿玄问:“去醉仙楼?”这家酒楼就是皇城司名下的据点。 杨殊摇头:“不,直接去明家。” “……”阿玄道,“公子,您可别乱来。明姑娘是闺阁千金,这样去见她,要惹麻烦的。” 杨殊嗤笑一声:“麻烦?还能比昨天更麻烦?偷偷在宝灵寺幽会,却被山火困在一处。这种情况,一般会怎么做来着?” “咳!”阿玄偷瞄他一眼,“一般男方要负责。当然,公子您不负责是出了名的……” “……”杨殊揉了揉额头,“反正已经这样了,还怕什么?” 也对。 于是阿玄放下心理负担,去备车了。 马车一路疾奔,到明府大门停下。 明府今日也是死气沉沉的,阿玄去敲门,好一会儿才有门房出来。待他报上姓名,对方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了,急忙忙去禀报二夫人。 二夫人一夜没睡,听得报讯,愣了好一会儿。 “夫人,这要怎么办?”胡嬷嬷忧心,“这杨公子也真是的,约出去见就算了,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大喇喇上门来,叫我们怎么做?难道真让他去见七小姐?” 二夫人挥了挥手,声音沉闷:“他要见就让他见吧,让人带他去余芳园。” 胡嬷嬷吓住了:“夫人!这怎么成?就算要见,也不能让他直接进内院……” “都什么时候了?讲究这个做什么?”二夫人淡淡道,“嬷嬷,你没看出来吗?我们家往后如何,就在这杨公子一念之间。”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 “明家要倒啦!”二夫人惨淡一笑,“险些抄家灭族的人,没什么好在乎的。何况,我们该感谢他这样上门才对。” 胡嬷嬷醒过神来。 对,夫人说的没错。杨公子这样过来,是给那些人一个讯号。他还顾念着七小姐,叫别人不敢落井下石。 只是,经历过明家的鼎盛时期,看到这一幕的胡嬷嬷不免伤心:“竟落到这样的地步了……” 二夫人笑笑:“大家族有起有落,这都是寻常事。嬷嬷别太难过,只要三儿和六儿保得住,我们还有以后。” “夫人说的是……” …… 阿玄跟着杨殊长驱直入,不禁嘀咕:“这明家,居然就这样放您进来了?” “不然呢?”杨殊道,“他们现在应该感谢我愿意上门才对。” 余芳园里传来幽幽的箫声。 杨殊驻足听了一会儿,才踏进去。 行不多远,就见明微坐在廊前吹箫。 “这曲子叫什么?挺好听的。” 听得声音,明微抬头,眼中闪过讶异:“来得这么快,出乎我的意料。” “毕竟我现在是你的裙下之臣,佳人有约,怎么能不赶紧来呢?”杨殊一边说着,一边抽出折扇,挥了两下。 瞧他这样,明微想笑:“看样子,你的伤没什么事。” “放了点血而已,能有什么事。”杨殊不以为意,走过去,在另一边坐下,“说吧,找我什么事。” 明微抚摸着箫:“两件事。” “嗯?” “第一件,想向你借人。” 杨殊挑眉:“什么人?” “明二和明三。” 杨殊眼中流露出一两分兴致:“什么时候?” “明四回家的时候。” 他点点头:“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你知道,他们是重犯,没人看着可不行。” 说得这么好听,不就是想看热闹么?明微道:“你一起来。” 杨殊便笑了:“好。说第二件事吧。” 第123章 贼船 123章 贼船 明微摊开手。 洁白的手心,躺着一枚平安符。 昨夜发现这枚平安符有异,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被叛军的事打断了。 杨殊没懂她的意思:“这东西怎么了?” 明微道:“我做这些事,一则为母亲报仇,二则替明家妇孺挣一条生路。而你与蒋大人允许我参与,是因为我替你们找到了关键的线索。” “所以?” “现在,庚三之死水落石出,祈东郡王谋反案大白于天下,我们之间的关系,论理可以结束了。” 杨殊笑了起来,一双眼睛怎么看都像暗送秋波:“我们之间什么关系?明姑娘可否说来听听?”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 明微面无表情:“要不要我把这件事编个书,让人到处宣讲去?某公子为了查案,勾搭一个无辜小女子,害得她家破人亡,名节丧尽。明家指不定要抄家,能进侯府的门,名分什么的好像也无所谓。” “……”杨殊作揖,“算我说错了,现在开始不打岔。” 明微扯了扯嘴角。 她也是不懂,口头便宜有什么好占的?每次都不学乖。 “此案了结,公子先前予我的便利,也该收回了吧?” 杨殊支着下巴:“完事我就回京城了。” 明微点点头:“我也得去京城。” 杨殊睨着她,眼神带了一点点不确定:“不舍得我?” 明微气笑了:“我是关键证人,你确定不用我随同进京?再说,犯官家眷也要一同押回去吧?” “哦,对。”杨殊脸上有点发热,纳闷自己怎么变傻了。 “不管在东宁发生什么事,回到京城,你还是侯府公子,而我就是犯官家眷,八竿子打不着,应该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 听她这么说,杨殊心中竟有两分惆怅。 一开始,他所抱的心思无非就是,这是一个有用的人,那就看看好不好用。 随着来往渐多,了解渐深,不知不觉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或许是因为,相处得太舒服了?虽然彼此各怀鬼胎,从没向对方交过底。 可这样结束,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浑然不知他的千回百转,明微顿了下,话题一转:“所以,我想告诉你,事情还没有结束。” “嗯?” 杨殊有点懵。 她说什么?这转折来得太快,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明微再次亮出手心的平安符:“如果我告诉你,我见过其他的星宿呢?” “……”好一会儿,杨殊才把自己的心思调回来,“你是说,明三不是一个人?” 明微颔首:“我见过两个人,他们分别是斗木獬、壁水貐。如我所料不错,昨晚来救明三的,应该也是星宿之一。” 杨殊马上道:“你说的见过,不是现在这个年代吧?” “对。” 杨殊道:“照你说的,命师已经失传很久了,想必你活着的年代离现在很远。你就这么肯定,明三是其中之一,而不是恰巧得到了这枚信物?” 明微笑了:“凡事要做好最坏的打算,难道你们皇城司不是这样做事的?当然有可能是我猜错,但只要有一丁点对的可能,就不能等闲视之。实话告诉你,我师父就是死在这些人手里的,他们甚至逼得我不得不动用最后一招,这就是我站在这里的原因。” “……” 看他拧眉苦思,将手里的折扇不停地展开合上,明微招手叫来一个小丫头,让她端茶水点心过来。 等杨殊回过神来,她和阿玄正在讨论杏仁酥怎么做好吃的问题。 “喂!”杨殊很不满,“你们就光顾着自己吃?” 阿玄一脸老实:“公子您在沉思,属下不敢打扰……” 然后殷勤地把点心盒子挪到他面前:“肉干和杏仁酥味道都不错,公子您尝尝。” 杨殊不耐烦地推开:“我又不是你们,吃什么甜腻腻的茶点。给我倒杯茶!” “是。” 刚端了茶在手,就听明微说:“我们家穷,泡茶的只有井水,可没有山泉水,更不用说储了一冬天的雪水。” “……”杨殊一口喝干,决定不理会。 “如果你说的是真,这事很可怕。”杨殊道,“仅仅只是一个明三,就搅出这么大的事。最最可怕的是,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 他掌管的可是皇城司,负责刺探敌国、监察内政,却不知自己的国家隐藏着这么可怕的人物。 “其实,”阿玄插了句,“只要抓到那个救明三的人,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人是个玄士。”明微道,“所以,你们应该还有用到我的地方。” 杨殊睨着她:“这就是你的目的?” 明微笑:“我方才已经说了,他们是我的仇人。让仇人不好过,不是理所应当吗?” “而你力量太弱,所以要拉我们上贼船?” “这怎么是贼船呢?”明微语重心长,“难道没有我,你们就不追查了吗?放任这些危险人士游离于法度之外,皇城司岂不是白吃饭了?” “呵呵,我们白吃饭几十年了。” 明微知道他心情不太美好,便不再刺激他:“救明三的那个人离开前,记得我跟他说过什么话吗?” “你不是玄士,而是命师。”现在说这句话,他都不用过脑子。 明微就笑:“那你说,他们会不会来找我呢?” “……” 过了会儿,他低咒一声,忿忿合起折扇:“算你厉害!” 天下这么大,就算知道有这么一些人,又到哪里找去?如果对方会来找她,那么只要守株待兔就行了。 “以后还会再见到我,公子是不是很开心呀?”明微笑眯眯。 “呵呵,开心死了。”杨殊站起身,“阿玄,我们走!去查查吴宽的死是不是和这些人有关!等等!” 他想了想:“你留下来,等阿绾过来跟你换再走。” 这是要他贴身保护。 阿玄答应一声。 明微则道:“别忘了赶紧搜查明家。那些人不弱,皇城司盯得再紧,也有可能被他们钻了空子。” “放心,你不说等会儿也该来了。” 杨殊很不开心。 佳人有约这么美妙,最后还是绕回到不美妙的事情上。 第124章 搜检 124章 搜检 明老夫人一梦惊醒,听得外间有低低的说话声,便问:“谁在外面?” 不多时,丫鬟带着二夫人进来了。 “老夫人,是二夫人来看您了。” 明老夫人露出个虚弱的笑,便要坐起来。 二夫人上前,细心托住她的腰,轻轻扶起来。 “母亲睡得可好?” 明老夫人恹恹道:“老二他们还没回来,我怎么睡得着?” 二夫人欲言又止。 婆媳相处二十多年,明老夫人一看就知道她有话说,就道:“想说什么说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还藏着掖着做什么?” 二夫人虚应地笑笑,对丫鬟道:“母亲的药怕是凉,你且去看一看。” “是。” 老夫人看她支开丫鬟,不由问:“到底什么事?” 二夫人也是想了一夜。 她与二老爷早已感情破裂,舍了他救自己儿子,根本不用犹豫。但这话怎么跟老夫人说?二老爷可是她亲生儿子! “方才,那位杨公子上门了。”斟酌片刻,二夫人说。 老夫人怔了下:“他上门来做什么?” 二夫人答道:“见小七。” 老夫人垂下眼皮,好一会儿才道:“他的路子能走通吗?” 二夫人仿佛没听出她的言下之意,继续道:“儿媳从小七那里探了些话,来求母亲拿个主意。” 老夫人觉出不对。 她的话点得那么明,二夫人不可能听不懂,这样避而不谈,是为什么? 老夫人的心思慢慢沉下来:“你说。” “老爷犯了事。”二夫人轻轻道,“抄家灭族的大事。” “……” 老夫人的沉默,让二夫人心里七上八下。 三夫人那件事,逼得她们跟着演了场戏,心里多多少少有所预料,只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 好一会儿,老夫人发话:“你接着说。” “是。”二夫人定定神,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现在事发了,不止老爷,京里的大伯和五叔,也会受到牵连。小七说,夺职抄家都算是皇恩浩荡了。” 老夫人神情一片漠然。 她已经猜到二夫人想说什么了。 “杨公子的意思,叫我们配合检举,戴罪立功。那样的话,或许能保住小辈,留住希望。不然,可能全家都会交待进去。” 二夫人故意将这话说成是杨殊的意思。 这样,分量才够重。 谁知她说完,明老夫人半天不说话。 二夫人心中忐忑,又不敢催。 许久,才听老夫人道:“这也是你的意思吧?” 二夫人一惊:“母亲。” “自从大姐儿那事,你与老二相看两相厌。舍了他保住孩儿,你定是愿意的。” 二夫人沉默片刻,低声:“母亲明鉴,我对他确实失望至极。但他是三儿和六儿的父亲,为着孩子,我也盼着他好。只是,这事太大了,想把他摘出来根本不可能……” 明老夫人挥了挥手,打断她的话:“你不必辩解,这里头什么内情,我知道得比你清楚。” 二夫人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又听老夫人问:“老二媳妇,你进我们家多少年了?” 二夫人回道:“二十五年。” “都已经二十五年了。”老夫人笑了笑,“这二十五年,明家待你不薄。家里你管着,你说一句是一句,怎么也不算亏欠你。” “是……”听着这话,二夫人更不安了。 “人生终有聚散。”老夫人闭上眼,“只盼你日后念着这点情分,好好待三哥儿和六哥儿。” 二夫人一怔之后,便是大惊:“母亲!” 老夫人神情木然:“你是母亲,我也是母亲,你的心思我焉能不知?老二犯的什么罪,我心里清楚。你这么选,虽说薄情了些,也不算对不起他。念在你一片慈母之心,我不与你生气,日后你也别到我面前来了。那些事,你做主吧。” 说完,她便转过头去,再不发一言。 二夫人怔怔听着,不由泪流满面。 她嫁进明家二十五年,与老夫人相处二十五年,婆媳之间甚为相得,情分深厚。听着老夫人这些话,焉能不伤心? 可她此刻能说什么呢?放弃丈夫救孩子,这个决定不能动摇,她必然要对不起老夫人。 二夫人慢慢跪下去:“多谢母亲体谅。” 行完大礼,她站起来,神情坚决地走了出去。 老夫人转过头来,看着空荡荡的屋子,须臾便是老泪纵横。 她也是个母亲,她也想救孩子,可是她不能救,救不得! 那天,老二带着人来向她请罪,她就知道明家完了!只恨自己死得不够早,还是亲眼看到了这一幕…… …… 下午,搜检的人来了。 带队的是雷鸿。 他一到,便派人来请明微。 “七小姐。”雷鸿站起来行礼。 明家现在没有男人,只有二夫人在这里。 明微回了礼,又给二夫人见礼:“二伯母。” 二夫人面上没有半点笑容,只僵硬地点头回应。 “时候不早,我们这就开始吧!”雷鸿直入主题,“二夫人,您带路?” 二夫人点点头:“大人请随我来。” 路上,两人听二夫人说:“十年前,老爷忽然叫我收拾一间院子出来,给他当书房。别的都是其次,一定要够僻静。这十年时间,除了在那里伺候的马婆子,谁都不许踏进去,连我都不成。” 二夫人顿了下,露出个嘲弄的笑:“男人家到底粗心,他也不想想,那屋子是我收拾的,这家是我管的,便是不能踏进这院子,我又岂会一无所知?那屋子里藏了个人!” 说到这里,他们已经到了那间院子外面。 雷鸿使了眼色,身后的官差破门而入。 二夫人慢慢踏进去。 “这里,我虽然十年没进来过,但有些什么东西,不一定比他知道得少!” 院子不大,正房三间,外加厢房和下人房。 二夫人打开正房:“你们要的东西,应该在这里。那人住进来没多久,这里动过工,你们留心是不是有暗室。” 明微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二伯母……” 二夫人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多时,搜检的官差大声禀报:“大人,发现密室!” 第125章 只恨 125章 只恨 明微仔细看过去。 房子的布局平平无奇,中间是小厅,右边是卧房,左边是书房。 小厅里摆着棋盘茶具,卧房除了床铺衣柜并无他物。书房里倒是有不少书籍,经史、诗词、游记应有尽有。 可惜翻遍了,也没找到只字片纸。 桌上还有笔墨纸砚,明三不可能十年间不写一个字,显然是他事先处理了。 密室就在书房下面。 明微顺着窄窄的石阶下去。 “只有一些杂物。”雷鸿对她说,“你来辨一辨,这些有没有用。” 明微点点头,一样样看过去。 “都是些练习玄术的小物件。”没一会儿,她就失望了,“看来重要的东西,已经被他处理了。” 雷鸿拧着眉头:“真是只老狐狸!” 明微翻着一本练习符术的册子:“他要是不狡猾,怎么会假死十年,无人知晓?” 是啊!雷鸿暗暗点头。 他早上才知道明三没死的,看到侍卫押来的明三,简直目瞪口呆。 明明死在他们面前的人,居然还活着! 他当差七八年,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事。 要不是明微警觉,明三大概就这样逃之夭夭了。 “七小姐,我们上去?” “等等。”明微捏着那本册子的最后一页,翻来覆去地看。 雷鸿瞅了两眼,没看懂。 上面以不规则的方式,画了一些小圈,怎么看都看不出联系。 “这是什么玄术?” 明微摇头:“这不是玄术。” 雷鸿不懂。 “不是玄术才奇怪。”明微解释,“这本册子,画的都是灵符,为什么这一页这么突兀?” 想了想,她拿张白纸把小圈描下来,才把册子还给雷鸿:“我留着琢磨。” 雷鸿没意见。 他已经很习惯把明微当成自己人了…… 将搜到的杂物全部封存,雷鸿出了密室。 “二夫人,”他抱拳道,“我们还需要对贵府二老爷的财物进行查验。” 二夫人早有心理准备。明家与郡王关系密切,财物来往必然要查。 或者说,这才是明家定罪的关键。 …… “嬷嬷,喝点粥吧。”素节端了小米粥过来。 童嬷嬷打起精神,勉强咽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嬷嬷……”素节想劝她多吃一些。 “我来吧。” 听得声音,素节才发现明微进来了。 “小姐。”她站起来。 明微接过她的粥碗,坐到床前。 “怎好劳烦小姐?”童嬷嬷轻声道,“还是奴婢自己来吧。” 明微摇摇头,舀起一口粥,送到她嘴边。 童嬷嬷只得张口吃下。 吃完粥,漱了口,明微与她说话:“嬷嬷,我娘走了这么多天了,您还放不下吗?” 童嬷嬷眼中满是伤痛:“奴婢对不起夫人,看着她吃了那么多苦,除了劝她忍耐,什么也做不了。到头来,夫人还是……” 明微明白这种感觉。 本来以为,总有一天能熬到头,谁知道明三夫人还是含冤死了。 这么多年的忍耐,有什么意义? 童嬷嬷满心悔恨,以至于一病不起。 明微沉默片刻,说道:“嬷嬷最恨的,还是没法为我娘报仇吧?” 童嬷嬷偏开头,眼里浮起泪花:“奴婢只是一个奴婢,没办法为夫人做什么。就连仇这个字,都不该提。” 明微转头吩咐:“素节,你去守着门,不要叫人靠近。” 素节答应一声,出去了。 明微握着童嬷嬷苍老的手,轻声道:“嬷嬷有什么话就说吧,别闷在心里。在我这,最亲近的人除了娘就是嬷嬷了,没有什么主仆之别,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听得这话,童嬷嬷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了:“小姐!” 明微扶着她的肩,听她哭得伤心,只能默默地陪着。 童嬷嬷哭了一会儿,情绪慢慢平稳下来,眼里终于出现不加掩饰的恨意:“他们,全都该死!” 四月的风已经有了热度,童嬷嬷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夫人这些年过得什么日子啊!一个又一个男人,便是最下贱的半掩门,想不见还能不见,可是夫人呢?” “这个家,有谁是真正清白无辜的?二老爷和六老爷是两个畜生,其他人呢?他们难道真的一无所知?” “四老爷对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说他不知道内情?” “老夫人待夫人不冷不热,她早就看出六老爷对夫人有心思,可她说六老爷了吗?说不定心里还怪夫人招蜂引蝶。” “还有二夫人,平时和夫人亲亲热热的,遇到事就冷眼旁观。” “四夫人面上做得滴水不漏,事实上呢?总约束着八小姐和九公子,不让他们到余芳园来。” “六夫人看着面人一样,心里其实恨夫人恨得要死。每回见到夫人,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谁无辜?他们每个人都是推手!” “他们一个个,都应该到夫人面前赔罪!” 明微轻轻抚着童嬷嬷的后背,听着她发泄心中的恨意。 虽然有些话,并不完全对,但她的恨有理有据。 就算四老爷真正爱的是三夫人又怎样?十年来的袖手旁观是事实。 其余的人,哪怕不知内情,又有什么理由恨三夫人? 她是个受害者,完完全全的受害者,凭什么被人恨被人怨? 千错万错,受害者没有错。 “奴婢只恨自己做不到啊!”童嬷嬷老泪纵横。 哭声中,明微幽幽道:“我做得到。” “小姐……”童嬷嬷呆呆地看着她。 明微笑着给她拭泪:“为了等到那一天,嬷嬷要好好保重自己。我向你发誓,不用等太久,你会看到的!” …… 明微回到自己屋里,看到明七小姐的魂魄静静地坐在角落。 找到了失去的二魂四魄,她的灵息旺盛了许多。 “你也不甘心吗?”明微轻轻道,“死去这么多天,仍然保持灵性不失。人人都说你是傻子,可谁说傻子没有心呢?” 明七小姐神情木然,一动不动。 “别急,玄女娘娘惩恶锄奸,你们的愿望,一个个都会实现的。” 她手里握着一枚阴沉木的平安符,慢慢地抚摸着…… 第126章 因私 126章 因私 因为雷鸿的约束,也因为二夫人的配合,对明家的搜检很快结束了。 官差们带着一箱箱的证物与帐册离开了明家。 二夫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发现六公子明皓在等她。 十三岁的明皓,快和她一样高了,只是此时神情迷茫,透着无所适从。 二夫人心里一酸:“六儿。” “娘!”明皓快步走过去。 “晚饭用过了吗?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娘!”明皓打断她的话,“这个时候我怎么睡得着?您告诉我,爹是不是回不来了?” 二夫人勉强笑道:“说的什么话?你爹怎么会……” “我都听到了!”明皓喊道,“那些官差,过来就是查爹的。娘,你不要瞒我了,我不小了,有资格知道真相!” “六儿!” 明皓意识到自己太激动,稍微缓和一下,降低音调:“对不起,娘。我只是太着急了,发生这么大的事,爹和四叔四哥全都不在,我是家里最大的男人。娘,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能不能让我分担一些?” 听着这些话,二夫人恍然发现,心目的孩子,已经不能当成孩子对待了。 他说的没错,穷人家这个岁数的孩子早就开始干活挣钱了。 何况,他要是没了爹,可不得懂事起来? 二夫人这般想定,说道:“六儿,你真想知道,娘就告诉你。” …… 蒋文峰深谙实务,短短三天时间,东宁便重新平静下来。 快马已经去往京城,只等上头旨意过来,他们便可带着罪证、押解相关人士进京。 杨殊从外面回来,看到蒋文峰一脸倦容,道:“又一晚没睡?瞧你这样子,老人家少熬夜!” 蒋文峰揉了揉脸:“劝我少熬夜,你倒是多做事啊!自己不做,可不得我来做。” 杨殊不平:“我哪里少做事了?吴宽死之是谁在追查?” “那你查出来了吗?” 杨殊点点头:“现在能确定一点,吴宽之死确实有人为因素。他之所以插手这事,应是受别人驱策。那人手段很高明,查不出太多痕迹。” 蒋文峰沉思片刻,说道:“这事,不可小视。明三背后有人,吴宽也是,如果是同一支势力,相当可怕。” 怎么会不可怕?要不是这次查到庚三之死,再拖个几年,祈东郡王可能真的被鼓动着谋反了。 能不能成功尚在其次。谋反这个事一出,政局难免动荡。政局一动荡,北齐就不会太平。 要知道,北齐建国至今,还未完全统一,南边有南楚,北边有胡人,一旦自己乱起来,很容易就会被吞掉。 “我琢磨着,会不会是南楚那边派来的。”杨殊压低声音。 北齐乱起来对谁最有好处?当然是临近的两个势力。北胡是牧民,做不来这些,也只有南楚有这样的人才。 前朝覆灭,齐楚取而代之。北齐太祖出身低阶军官,异军突起,南楚却是前朝旧臣,谋夺了主位。 因此,南楚皇室名声上不大好听,但他们的底蕴要厚得多。前朝那些异人,指不定全让他们接收过去了。 “有这个可能。”蒋文峰道,“这条线日后肯定要追查,我们如实禀报圣上就是。” 杨殊点点头,又问他:“你审过明三了吗?” 蒋文峰摇头。 “咦,你居然忍得住?” 明三死而复生,蒋文峰一开始并不知道。直到杨殊赶回,解了围衙危机,他才看到了抓回来的明三。 蒋文峰这性子,最爱追根究底,如此玄妙之事,能忍住真是出乎杨殊的意料。 “事务太多。何况,我不觉得审问明三有用。” “怎么讲?” 蒋文峰道:“这天底下,骨头最软的是读书人,骨头最硬的也是读书人。二者区别何在?就在于他们心中有无信念。伍益那样的人,自然是没有的,所以吓一吓就什么都说了。明三这样的人……” 他摇了摇头:“他虽然与寻常读书人不同,心中没有什么成仁取义的念头,但比一般人意志更坚定。看看他做的事,投靠柳阳郡王,假死脱身,潜回东宁,鼓动祈东郡王……十年时间,他就像一只老鼠,活得谨慎且小心。如果没有坚定的意志,根本不可能忍得住这样的日子。” “我思来想去,那些审讯手段,对明三没什么用。暂时想不到更好的法子,索性先冷着他。” 他一边说,杨殊一边点头。等他说完,笑道:“正好,我有个办法,你要不要用一下?” 蒋文峰疑惑地看着他。 杨殊面不改色:“这个办法,需要再借几个人。” “谁?” “明氏一家。”他想了想,“最好把祈东郡王一并带过去。” 蒋文峰摇头:“明家其他人,你可以随意处置,但祈东郡王你不能动。” “我不动,就是借来用用。” “不行。”蒋文峰不为所动,“吴宽死得莫名,祈东郡王万万不能出差错。” 杨殊知道他什么脾气,见他如此,也不好再争,叹着气退让了:“行行行,你是主官,你说了算。” 蒋文峰心中略一思索,便道:“这是七小姐的主意?” 杨殊扬了扬眉:“这么好猜?” 蒋文峰笑笑:“能指使得动你,除了她还有谁?”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我本不该管你的闲事,可我们同行了一路,也算略有交情……” “想问就问,”杨殊不以为意,“你蒋大人何时这般婆婆妈妈了?” “好。”蒋文峰就道,“这些日子,七小姐因你之故,名声败坏得差不多了。虽是为了查案,可她一个姑娘家,总不能不管。你打算怎么办呢?” 杨殊奇道:“什么怎么办?难道叫我娶她不成?她又不是寻常女子,哪里会在意这个。” “她不在意,别人也不在意吗?”蒋文峰道,“这事虽然隐蔽,可多多少少还是会有风气泄露出去。除了与你不清不楚之外,还有勾结外人害了家人的嫌疑。你知道世情对女子更苛刻,因私情而害家人,这名声有多可怕。” 第127章 归家 127章 归家 “四公子!”明家下人看到从衙门出来的明晟,急忙迎上去。 时隔三天,重归人间,明晟恍如隔世。 他是重要人证,这几天一直扣在衙门里。虽然待遇还不错,但失去自由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差大哥。”明晟连忙叫住送他出来的官差,“不知我父……” 官差知道上头看重他,对他还算和颜悦色:“大人吩咐放你们父子归家,令尊很快就会出来,在此等等吧。” “多谢差大哥。”明晟作揖。 等了一会儿,果然看到明四老爷也被押解出来。 “爹!” “老爷!” 四老爷的样子,比明晟更憔悴几分,但精神还算不错。 他点点头:“先回去。” 父子俩上了车,马车往明家驶去。 “爹!”马车上,父子相对,明晟欲言又止。 他有很多话想问四老爷,但他们父子的相处模式并不亲近,一时问不出口。 “想问什么就问吧,以后未必有机会了。”四老爷的态度,与往日有很大的区别,不知道是不是经此一事,想通了许多。 明晟张了张嘴,眼睛一闭,终于把那话说出来了:“那天爹和娘吵架,我听到了……” 四老爷怔了怔。 “爹,你与三伯母真的……”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四老爷打断他的话。 “可是,爹你出来作证了。”明晟压低声音,心情复杂,“是……为了三伯母吗?” 没想到明晟会直接问他这样的问题,四老爷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心中千回百转,许久,他道:“这件事,本不好对你们小辈出口。但你既然心有疑虑,为父不说清楚,恐你一生难安。晟儿,你知道的不假,当年我与你三伯母更早相遇,只是阴差阳错,叫你三伯先说出口。后来,我们各自成家,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与你母亲成亲后,很快有了你,爹就没想过事了。不管先前如何,我们已经各自嫁娶,又有叔嫂名分,还惦记旧事做什么?只是爹爹脾气不好,待你母亲多有疏忽,不曾顾念她的心情……” 说到这里,四老爷垂下目光。 不知想到什么,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只是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为父愧疚不已。整整十年,日夜煎熬。是我对不住你三伯母,明知她受辱却袖手旁观。我是为了她,但不是只为她,晟儿,你明白吗?” 明三夫人所遭遇之事,明晟并不清楚内情,只是他聪慧敏锐,隐约猜到其中有内情,不仅仅被六叔调戏这么简单。 此时得到父亲剖心相待,他心中一松,低低道:“爹是为了良知,为了道义。” 欣慰不止明晟,四老爷听得此话,也是心中一松,轻轻道:“爹没有你说的这么高尚,只是不想余生再活在自责愧疚中。情爱之事不由己,我已经对不起你娘了,不想再对不起你们。爹一生懦弱无能,不能给你们树立好榜样,但至少不能叫你们蒙羞……” “爹!”明晟眼睛红了。 四老爷拍了拍他的头:“是爹的错,总以为严厉管教你们,就是对你们好,却忽略别的事情。我从不知你娘竟如此怨恨于我,细想想,这事实实在在是我对不住她。只是这歉疚,无法弥补……” 经过这几日的动荡,明晟也想明白了许多事,轻声道:“这怪不得爹爹,就像您说的,情爱之事不由己……” 少年时的心动,是一生的白月光。他已经尽力去做一个丈夫和父亲,只是造化弄人,明三夫人的不幸,叫他这辈子都放不下…… “我先前只想着娘的心情,却没想过爹的。对不起……” 看明晟这番悔恨,倒叫四老爷格外自责:“是爹做得不好,叫你们都受苦了。” …… 父子俩回了家,先去见了明老夫人。 老夫人看到他们,格外惊喜,强撑着说了几句话,就叫他们赶紧回去休息。 二人回到西院,四夫人已经备好衣物食水。 先洗浴再用饭,父子俩总算安心吃了一顿。 明晟看着眼巴巴盯着自己的明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四哥说了没事的,阿湘这下信了吧?” 明湘点点头,揪着他的袖子问:“四哥可有受伤?听说那些官差刑讯很厉害……” “放心,我不是犯人。”明晟柔声道,“蒋大人待我们很客气,留在衙门只是为了作证,现下案情已经理清,就将我们放回来了。你看,四哥好得很,一点都没受伤。就是衙门里饭食不好吃,这些天都没好好吃过一顿。” 明湘被他逗笑了,便问:“那四哥还吃不吃?” 明晟摸了摸肚子:“不吃了,一下子吃太饱,不易克化,留着明日慢慢吃吧。” “嗯。”明湘忽然上前一步,抱着明晟的手臂,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四哥吓坏我了,这几天,我好怕你们挨打。娘也是,担心得睡不着……” 明晟含笑安抚:“这不是没事吗?别担心,都会过去的。” “嗯。”明湘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正房里的四老爷和四夫人,又是另一番情形。 先前夫妻二人大吵过,又是分居好一段时间,四夫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服侍四老爷用完饭,两人就有点尴尬。 好一会儿,还是四老爷先说话:“这几日累坏了,早些歇了吧。” “嗯……”四夫人答应一声,亲自去铺床。 夫妻二人躺下,却没一个人睡得着。 四夫人心中百转千回,满腹心思,忽然听得旁边传来声音:“你睡了吗?” 她惊醒,便问:“老爷可是要喝水?” 正要起身,却被四老爷拉住手:“你别忙,我只是……有些话要对你说。” 煎熬这几天,四夫人早就后悔了,此时见他有些低声下气的样子,便也心软了:“老爷有话请说。” 四老爷轻叹一声,道:“那日是我不对。”顿了顿,又说,“这些年都是我不对。我总以为,不像老六那样胡闹,就是个好丈夫,却没想过,你需要更多的情感。日后我尽量改改脾气,再不那样对你了。” 半晌没听到声音,他触手一摸,却发现四夫人泪流满面。 第128章 有请 128章 有请 四老爷回来没几日,明微终于等来了杨殊的消息。 她吩咐素节:“去请老夫人,二夫人,四老爷和四夫人,还有六老爷和六夫人去灵堂。” 素节怔了下:“小姐,老夫人现下身子不好,六老爷又卧床不起……” 明微道:“你就说,我娘请他们去。” 这说法,素节汗毛都竖起来了。 阿绾在旁边嗑瓜子,插了句话:“放心,我叫人跟你去,他们不去也得去。” “……” 阿绾在这里住了这么些日子,素节知道她手里有暗卫。听得这话,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便不再多问,答应下来。 明微又叫来冰心:“给嬷嬷多穿几件衣裳,与我们一起去灵堂。” 然后问阿绾:“能否借个人看着多福?” 阿绾自然应允。 如此这般安排好,明微先一步带着人去了灵堂。 …… 明老夫人刚刚用过晚饭,听说余芳园的丫鬟来了,便吩咐请进来。 素节进屋,恭敬行过礼,将明微的话说了一遍。 明老夫人的贴身丫鬟黄莺听得皱眉:“老夫人身子不好,这都入了夜了,怎好出去?何况又是灵堂那种地方。你去回七小姐,等明日再说。” 素节含笑:“小姐说了,是我家夫人请老夫人去的。” “……”明明屋子里暖和得很,黄莺却觉得后背冒着阵阵寒气。 再看明老夫人脸色不好,她斥道:“三夫人已经过世,你说这话吓唬谁?还不出去!” 素节不动,仍旧态度恭敬:“老夫人,请您务必去一趟。” “你这丫头……” 黄莺没说完,明老夫人已开口:“黄莺,取衣裳来。” “老夫人……” 二夫人那边,素节派了别的丫鬟。 听她这么说,二夫人愣了下:“现在?” 得到肯定的回答,二夫人道:“知道了,等会儿就去。” 正好明皓进来,听了个齐全,问了句:“七姐有事?娘,我陪你一起去吧。” 二夫人刚要拒绝,想到前几日他说的话,又改了口:“好。” 四老爷正好一家人在用饭。 四夫人听得眉头大皱:“好端端的,去灵堂做什么?若要祭拜,也得等白天。” 大晚上的叫人去灵堂,这不是吓唬人么? 四老爷却搁了筷,详细问她:“小七这么说的?她可有说什么事?还叫了谁?” 丫鬟回道:“小姐只说,是我家夫人有请。另外还有老夫人、二夫人、六老爷他们。” 明湘吓得揪紧哥哥的衣袖:“什、什么夫人?” 丫鬟又重复了一遍。 四夫人一哆嗦,忙去看四老爷。 四老爷拧眉沉思片刻,道:“知道了,我们用过饭就去。” 丫鬟屈了屈膝,便退下了。 人一走,四夫人忙问:“老爷,小七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拿三嫂吓唬我们?” 四老爷也不知道,只说:“不管她要做什么,我们去一趟就是。她日后无父无母,还要我们当叔婶的照应,多顺着她一些吧。” 丈夫都发话了,四夫人只得同意。 明晟道:“爹,我也去吧。”他本能觉得里头有事。 四老爷没反对:“行。” 明湘也喊:“我也去!” 最小的明昆刚张口,就看到姐姐被母亲瞪了一眼:“去什么去?你在家看着弟弟,不许乱跑!” “可是四哥……” “你哥哥是大人了!” “哦……” 六老爷那边更干脆,听说余芳园派人来,六夫人连门都没让人进。 她性子再软,对着丫鬟可不用客气,直接就是一句:“七小姐脑子糊涂了吗?说的什么话!就说没空,把人打发走。” 六夫人可知道六老爷是怎么受的伤。那一簪子,就是明微刺的。 她平时不敢对明微怎样,现在人家送上门,哪会客气? 丫鬟答应一声,便出去赶人了。 谁知过了一会儿,外头传来丫鬟的惊呼声:“你们干什么?夫人说了请你们离开!” “停住!不许往里闯了!哎呀!” 六夫人愣了下。怎么回事?还动上手了? 刚这样想罢,阿绾便带着人进来了。 她笑着行过礼:“六夫人,我家小姐说了,请您与六老爷务必到场。” 务必两个字,加重了音调。 六夫人大怒:“你们欺人太甚!小小一个丫鬟,也敢闯进我的屋子。来人,把他们打出去!” 便有强壮的仆妇应声而来。 谁知她们还没碰到阿绾,她身后带的不起眼的妇人,就把人全打趴了。 “六夫人,得罪了!” 阿绾说完,喊道:“来人,请六老爷和六夫人去灵堂!” “是!” 六夫人目瞪口呆,就见阿绾身后跟的两个妇人扑上来抓住自己,外头又涌进来好几个男人,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翻出来的担架,将六老爷挪上去,抬起来就走。 “你们干什么?放手!” 她再挣扎也没用,抓着她的手跟铁爪似的。有丫鬟仆妇敢来阻拦,随手就被摔出去了。这如狼似虎的样子,竟没人拦得住,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六老爷和六夫人被抓走了。 …… 灵堂。 明微站在灵位前,点了香,低头拜了三拜。 第一个到的,是二夫人。 “小七?” 明微将线香插进香炉,回身见礼。 “二伯母,六弟。” 她没想到二夫人会把明皓带过来,就问了一句:“此处阴寒,六弟要不先回去?” 二夫人还没开口,明皓已道:“谢七姐关怀,我没事。” 明微想了想,点点头。 也好,让他知道真相,也省得日后埋怨错人。 第二个到的是四老爷一家。 看到明晟过来,明微面露微笑:“我先前还想,要不要叫四哥一起来,一犹豫,就没吩咐。没想到四哥自己过来了,这太好了。” 这话听着很奇怪。什么叫太好了?明晟不来又怎样? 不等他们探究,明老夫人也来了。 众人纷纷见礼。 明老夫人皱着眉头:“到底什么事,非要大半夜在这里说?” 明微还没回答,外头已经传来六夫人的喊声:“你们干什么?放手!老爷!老爷!” 老夫人听得真切,面上变了色,质问:“你这是做什么?你六叔病成那样,还将他弄到这里来,是想要他的命吗?” 第129章 公道 129章 公道 明微含笑不语,看着阿绾将六老爷和六夫人弄进灵堂。 她就知道,这种事让阿绾去最好。 “母亲!”看到老夫人,六夫人冲过去告状,“这丫头好生无礼!冲进我们院子,打伤好多人,强行把老爷带过来。老爷病成这样,怎么能挪动?这是要老爷的命啊!” 阿绾轻蔑地扫过他们一眼,理都不理,回身禀报:“小姐,奴婢幸不辱命。” 明微想笑。 这个丫头,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我啊你的,现下为了看戏,都愿意自称奴婢了。 心里这么想,她面上还是一片平静:“做得好。” 六夫人更气了:“母亲,您听听,这叫什么话!这样对自家叔叔,她居然还说好!” 明老夫人也生气,六老爷再怎么不好,也是她儿子! “小七,不管什么理由,你这样做太过了!还不速速送你六叔回去,这里太阴寒了,他不能久留。” 明微含笑:“伯祖母见谅,事情还没解决,六叔不能走。” “什么事情不能等明天再说?”老夫人提高声音。 明微笑而不语。 她不想跟这些人浪费口舌。 “来人,来人!”老夫人气得大喊。 可惜外头没人回应。 阿绾懒洋洋道:“老夫人,您还是省省力气吧!这外头的人,已经叫我清了。” “你……” 二夫人看着不好,连忙过去劝慰:“母亲,您别生气,小七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先等等看她怎么说……” 老夫人这几日原就生她的气,这会儿看到她说这话,更恼了:“你别开口!你的心思早就被这丫头勾走了,不知道自己是谁家的!” 二夫人面色一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不说了。 明微冷眼看着。 她身后的童嬷嬷、素节、冰心也都一言不发。 六夫人哭闹,老夫人生气,她们都不理会。 反正阿绾说了,这周围已经被她的人控制了,她们再闹也没用。 最后还是四老爷看着不像话,说了一句:“小七,你到底有什么事?现下人都来了,早些说了吧,你伯祖母身体不好,别惹她生气。” 明微对他点点头:“四叔稍等,还有两个人没到。” 四老爷一怔,忽然想到了什么,默然不语。 哭闹没用,六夫人渐渐歇了。 灵堂里谁都不说话,安静得可怕。 就这么等了一会儿,外头传来声音:“人都齐了?倒是我来迟了。”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那位杨公子含笑从外头进来。 不等他们表示,他回身一招手:“带上来。” 就见侍卫押着两个人进了灵堂。 这两人都是一身囚衣,头发披散,很是狼狈,被侍卫一推,跌在堂中。 其中一个头发散到一边,露出脸庞,明皓看得真切,大惊:“爹?” 众人定睛看去,可不正是二老爷? 明皓想要上前,却被侍卫拦住。 杨殊笑道:“他可是重犯,能让你们见一面就不错啦!” 明家众人心思各异,不禁将目光投向另一个。 这个是二老爷,那另一个是谁? 杨殊似乎知道他们的心思,扬了扬下巴,便有侍卫将他拉起来,拂开覆在脸上的乱发。 第一个认出来的人还是明皓,他不敢相信地睁大眼:“四、四叔?” 这么喊着,他转头去看四老爷。 四老爷好端端地站着。 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明皓懵了。 灵堂上的众人,知情的人沉默不语,不知情的大吃一惊。 明皓从没见过明三,虽然知道四叔有个双胞胎兄长,一时想不到那里去。 其余的人,早年却是见过的。 “三、三叔?”二夫人难以置信地开口。 明微淡淡道:“二伯母,你也没想到吧?那个被二伯藏在院子里的人,就是他。” 二夫人按住额头,脑子乱成一团。 四夫人和六夫人也是满脸震惊,就连担架上的六老爷,先前一直半死不活的,这会儿也显露出情绪波动。 只有老夫人,神情复杂。 明微冷眼扫过,开口:“好了,人来齐了,开始吧。” 她走到正堂,看着母亲的灵位:“娘,您睁大眼睛看好了,该给您的公道,终于来了!” 听得这句饱含煞气的话,众人本就觉得阴冷,此时更加寒意逼人。 明微转过头来,面带微笑,眼神却锋利得像把刀,一一扫过他们。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她想了想,“不如就从园子闹鬼开始吧。” 她顿了一下,缓缓道:“大约去年冬天,有人在余芳园里布了一个局。他找了许多死物埋在园子里,然后藏了一些老物件。死物生阴气,只要阴气旺盛起来,那些通灵的老物件就会显灵,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见鬼了。” 她看着这些人:“现在你们知道,余芳园所谓的见鬼是怎么回事了吧?” 没人回应。 明微也不需要他们回应,继续说下去:“可是啊,布局的人并不知道,园子里早就有只恶鬼了。那只恶鬼被阴气激发,不小心叫我撞见了,于是,我吓病了。” 听到这里,二夫人恍然:“居然是这样。” 先前余芳园里挖出一具尸骨,他们知道有恶鬼,却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前因后果。这样一想,还真是阴差阳错。 “布局的这个人,其实没有太大的恶意。他所布的这个局,并不是杀局,只能吓吓人而已。但是,他没料到,园子里会藏着只恶鬼,因而引发了不可知的后果。我不知道他得知真相,是不是后悔过,或许有吧?就因为这一念之差,引发了后面诸多事件。这并非他的本意,而原因,也并非如他想像。” 明微说到这里,向某个人看过去:“是不是,四哥?” 四夫人听得一愣,质问:“小七,你这话什么意思?” 明微却不理会她,只看着明晟,重复:“是不是,四哥?” 明晟一直静静地听着,此时长叹一声,走出来:“是。这事是我做的。” 他承认得很干脆,没有半点迟疑。 “晟儿!”四老爷大惊,“怎么会是你?” 第130章 不配 130章 不配 明晟露出一丝苦笑。 如果能够回到四个月前,他一定会打醒自己。 明家发生的这一切,就始于他四个月前的一念之差。 先是小七吓病,然后三伯母自尽,再到今天,面对抄家灭族的危机。一步步走下来,竟是毫无回转余地。 “晟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到父亲的质问,明晟幽声道:“因为,我太自以为是了。” 他的目光从父亲身上,挪到母亲身上,最后看着灵堂上那硕大的“奠”字。 “爹,其实我并不是现在才知道您心有所属。” 四老爷一愣。 “可能您已经不记得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您有一回吃酒回来,一个人在书房里……” 明晟记得,那时候自己只有七岁。 对,就是三伯“去世”的那一年。 他时常会去父亲的书房玩耍,那天也是。然后就看到了父亲醉后痛哭的情形。 他哭着唤一个名字,重复地说着对不起。 直到今天他还记得,那个名字叫阿瑜。 那时的他懵懵懂懂,隐约知道父亲心里挂念着一个人,那个人可能应该是个女子。 所以很多事情,落在他的眼里,很容易看穿背后的原因。 比如父亲对母亲的冷淡,比如母亲的伤心幽怨。 整整十年,他绝口不提。这本来就不是他应该管的事,父母的感情,他哪里插得上手? 直到四个月前,他从京城回来过年。 小七从小身体不好,天冷天热容易生病。 那天他们一家团圆,刚刚坐下吃饭,余芳园里就传来消息,说是小七有点发热。 父亲放下碗筷就去张罗请医了。 起初明晟没觉得有问题。 父亲身为家长,照应亡兄妻女是他应该承担的责任。 直到晚上,他去找母亲时,听到她和余嬷嬷说话。 “我就知道,只要余芳园里有个风吹草动,他能把所有事都放下。” “我能怎么办呢?都忍了这么多年了,只能继续忍着了。” 明晟意识到什么,偷偷贿赂了余芳园里一位老嬷嬷,得知了三伯母的闺名。 瑜,果然是个瑜字。 那天,明晟以会同窗为由,在外面喝了个大醉。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蠢得可以。 因为这些线索,就误以为自己的父亲与寡嫂有不可告人之处。 可他能怎么做呢?长辈的丑事,不能揭开。难道当做没发生,叫母亲继续苦熬下去? 正好他在外面碰到个江湖术士,忽然有了个主意。 他打算得很好,先弄出闹鬼的事,时机成熟再乔装一番,假装是三伯显灵,以此来警告三伯母,安守本分。 他容貌肖父,气质却更斯文,从小就被人说像三伯,乔装应该不难。 为了这个,他又多请了两个月的假。 可谁知道,他的计划还没走到最后一步,就出事了。 小七吓病了。 重病,几乎濒死。 那段日子,明晟惶恐极了。 他生怕这个妹妹出事,每天都在后悔与反省中度过。也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多幼稚。 直到明确听到小七好转的消息,他才鼓起勇气来看她。 再后来,就是那些事了。 “是我的错。”明晟喃喃道,“是我,造成了不幸的开始……” 明微怜悯地看着他:“四哥是做错了,甚至惹出了人命。但这并不是不幸的开始,早就在十年前,甚至更久远的十八年前,不幸就已经注定了。” 说到这里,她看向四老爷:“是不是,四叔?” 四老爷动了动嘴唇,没有回答。 明微却不放过他:“是你先与我娘相遇,却不敢与兄长争,眼睁睁看着她所嫁非人。你早就知道我娘受到怎样的侮辱,却袖手旁观,看着她在地狱挣扎。你以为最后站出来就没事了?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孽了?日后还能一家团圆,幸福地在一起?要是这样,那我娘这十年来受的苦算什么?我们母女的命算什么?!” 最后一个字落地,灵堂里响起几道抽气声。 童嬷嬷站起来,眼里透着茫然之色:“小姐,你是不是搞错了?四老爷……当初怎么会是四老爷?” 明微冷笑,看着四老爷:“是不是,让他自己来说!四叔,你敢不敢亲口回答呢?” 四老爷闭了闭眼,嘴唇抖得厉害。 听到这些话的明家人,除了四夫人和明晟,全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从老夫人,到二夫人,再到六老爷和六夫人,无一不是瞪大眼睛。就连摔在地上的二老爷,都露出了迷茫之色。 当初居然是老四?他怎么都不说呢?早年,这可是东宁的一段佳话,说明家三老爷乐于助人,才成就了这么一段美满姻缘。才子佳人,天造地设。 原来,内情是手足易位,兄长夺婚? 四老爷的沉默,等于承认了这件事。 童嬷嬷还是不能接受,自言自语:“怎么会是这样?不是都说,明家三公子谦逊和善,四公子暴躁无礼么?” 伏在地上的明三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就是因为大家都这么说,才会有这样的事。但凡做了好事,就是明家三公子的,做了坏事,才是四公子的。可谁说暴躁无礼的人,不能做好事?何况他遇到的是个年轻姑娘,想在心上人面前表现得好一些,不是很正常么?” “但……” 童嬷嬷还是不能接受。她一直觉得,四老爷根本无法与自家老爷相比,结果现在告诉她,三夫人原来倾心的是四老爷? “够了。”四老爷终于开口,“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再谈它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明微冷冷道,“不提它,怎么让你知道,自己有多蠢?当初你要敢争,我娘会嫁给明三?” “为什么不会?”四老爷被她逼急了,“就算她真的知道,又能改变什么?明三公子博学多才性情好,如同天上的明月!明四公子白长了一张和兄长一模一样的脸,却是个绣花枕头,一肚子草包。正常人都会选他不会选我!” 明微冷笑:“就因为你这样想,才会有今天。明三配不上我娘,你也不配!” 第131章 禽兽 131章 禽兽 灵堂内一片沉默。 良久,老夫人长叹一声:“老四,你当时要是说了,伯母定会问个清楚,她到底属意谁。” 明微淡淡道:“伯祖母,当时四叔要是说了,您恐怕对我娘更不喜了吧?还没嫁进门,就惹得同胞兄弟为她争风吃醋。” 明老夫人张了张口,终究说不出否认的话。 别说当时,就算现在,她对三夫人还是不喜。 明微已经移开了目光:“反正你们俩都是一路货色,我娘嫁谁都是嫁。倘若你们披好身上那张皮,就这么过一辈子,倒也不失为一桩美好姻缘。” 她扬了扬嘴角,露出个讽刺的笑:“可是,偏偏就遇到了那么一个契机,让你们一个个,脱下了身上那张人皮!” 她用冷静克制的语调,说到明三假死,说到三夫人携女归乡。 “她以为丈夫身死,怀着满腔思念回到祖籍,只想好好将女儿抚养长大。谁知道有个禽兽,竟对寡嫂起了不轨之心!” 明微的目光落在担架上的六老爷身上:“六叔,明家这么多披着人皮的禽兽,唯有你是一股清流——你连人皮都不披!” “偷入园中污辱寡嫂,十年时间逼迫她含冤忍辱。就因为她想护着痴傻的女儿长大,连死都不敢死!” “什么?”明晟闻言大惊。 他听到父母吵架,猜到三伯母遭遇到的,可能不止小叔的调戏,但还是没想到,真相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得多。 十年,也就是说,三伯母从京城回来没多久,就被…… 另一边的明皓也吓坏了。 他一直以为自家亲人和睦,六叔就是不争气些,万万没想到,撕开来竟是如此丑恶! “怎么会这样?居然是这样?!”明晟六神无主,悔恨交加,“我错了,我大错特错!竟将这一切怪到三伯母身上……” 明微神情冷漠:“你以为仅仅只是这样吗?更过分的在后面。” “事情发生后,二伯赶来处理,将六叔痛责一顿。我娘还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虽然恶心了些,可她一个寡妇,要怎么去求公道?可笑她太天真,一个美貌的寡妇,又失了贞洁,旁人怎么会放过?如同一块美味的肉,叫一只狗咬了,旁的狗便也想咬一口,他能咬为何自己不能咬?” “好了!”一直沉默的明老夫人,这时忽然打断了她的话,略顿了顿,语气既有不赞同,也有几分恳求,“小七,伯祖母知道你娘受委屈了。可这些事,到底不光彩,她终究是个女人,你这样抖出来,叫别人怎么看她?你要让晟哥儿和皓哥儿,一辈子都记着她被侮辱的事吗?这样的丑事……” “这是丑事!”明微截口道,“可做出丑事的不是我娘!” 她声音冰冷而坚硬,像是藏着火焰的冰山:“被侮辱的是我娘,为何她反倒要忍气吞声?如果受辱的不能喊冤,作恶的不能受惩,这世间公道何在?” “你……” “我今天就是要把这些丑事抖出来,看看明家这一个个道貌岸然的,里面是什么货色!” “七姐……”明皓颤着声:“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爹也……” 二夫人听着不对,急忙喝止:“小七!” 明微却不理会她,毫不客气戳破明皓最后的希望:“不错,你爹也是其中一只狗!” 明皓一脸崩溃的表情,看着地上的二老爷,语不成调:“怎么会?我爹怎么可能……” 在他眼里,爹虽然不是十分好,可一向端正自持…… “不过是衣冠禽兽。”明微冷冷道,“甚至,他比你的禽兽六叔更过分。六叔自己是禽兽,他倒好,还把我娘送给别的禽兽!” 明皓瞪大眼,他的三观完全被颠覆了。 他求救似的看着母亲:“娘,七姐说的是真的吗?” 二夫人默然不语。 她不忍心儿子的世界崩塌,可今天这形势,由不得她了。 到现在,她算是看明白了。小七把他们全都叫来,为的就是将遮羞布全都扯掉,叫他们只能直面这**裸的丑恶。 “谁?”另一边,明晟如梦初醒,喃喃问,“二伯还将三伯母送给谁?这怎么可能?这也太……” 不要脸。 这三个字在明晟舌尖滚动,实在是说不出来。 “有什么不可能?你以为明家这些年凭什么与郡王走得这么近?”明微毫不留情戳破他最后的希望。 明晟惶然失措:“难道不是因为三伯么?” 明微冷笑不语。 童嬷嬷后来把所有事都告诉了她。三夫人本以为,二老爷惩戒了六老爷,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二老爷后来将她迷晕,送到了某个大人物的床上。 童嬷嬷不知道这个大人物是谁,但这事太好推测了。 整个东宁,能让二老爷这样巴结的人,除了祈东郡王还有谁?雷鸿从明家抬走的证据,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明家和郡王府的来往,逃不过这件事。 明晟接受不了,痛苦地抱住了头:“我到底做了什么!” 他在没有证实的情况下,就想当然地以为,三夫人与他爹有染!还因为这个,自以为是地去警告她! “十年了,我娘连死都不敢死。因为她怕她死了,我就没人照顾了。”明微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她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会忍不住狂性大发,将这些人全都杀了! “一个女人所能忍受的最大的羞辱,她都忍受了。可即便这样,都没能让这些禽兽放过她。因为无意中撞破了一个秘密,她就这样被杀了。也许她曾经想过死,但在这之前,她刚刚生出对未来的期望,想要离开这泥潭,去过新的生活。然而,那些禽兽连最后的仁慈都没给她……” 灵堂里发出一声抽泣,却是童嬷嬷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一哭,连素节冰心也一起抹泪。 “夫人,夫人!”童嬷嬷哭倒在灵前,“您听到了吗?您的委屈小姐看到了,您的苦心小姐也明白,小姐会给您公道的,迟了十年的公道!” 第132章 帮凶 132章 帮凶 明微冷笑着转过身来:“好了,说完了前因后果,我们该算帐了!”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最后停留在六老爷身上。 看着她往自己轻轻踏步而来,六老爷面上现出惊惧之色。 而他的子孙根,是明微亲手废掉的。看到她,便觉下腹一阵抽痛。 “你干什么?”他哑着声音说。 明微垂下目光:“第一个该死的,就是你。要不是你这没有伦常的畜生,我娘不会落到那样生死不能的地步。”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听得六老爷心里一阵阵发寒。 还好,只一瞬间,她的目光就移开了,看着地上的二老爷。 “你是第二个,将她彻底推入深渊!” 二老爷垂着头,没敢与她直视。 明微低嘲一声,看着披头散发的明三。 “你,当然是最该死的那个!为了自己的野心,假死脱身,眼睁睁看着妻子身在地狱,不但不伸手,甚至还推了一把!” 她轻轻道:“明三,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赎你的罪。” 此时,明三反倒是最淡定的。 他坏了一条腿,琵琶骨又被穿透,杨殊有意让他吃些苦头,虽然给他治伤,却又不往好里治,就那样半死不活地拖着。 可他此时却神情平静,不管明微怎么说,都不言不动。 因为他深知,现下人为刀俎,自己说再多也只能任人宰割,不如不说。 明微也不需要他回答,明三这样的人,哪里是几句话就能击溃的? 眼下要收拾的不是他,等会儿才是收拾他的时候! 她抬头看向其他人。 老夫人、四老爷、二夫人、四夫人,还有六夫人。 “还有你们,没有一个无辜!” 第一个反驳的竟是六夫人,她面露怯意,却又不服气:“与我们何干?她与我夫君勾三搭四,我还没有找她的麻烦呢!” 话音刚落,只怕“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六夫人的脑袋撇到一边,脸颊红肿,竟是生生挨了一耳光。 她愣了一会儿,“哇”地吐出混着血水的牙。 “你、你……”六夫人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事,直愣愣地看着明微,含糊地吐出几个字。 事实上,这一耳光甩得太干脆,屋里没一个人反应过来了。 明微抽出帕子擦手,面色如霜:“这一巴掌,是替我娘打的。你这个是非不分的蠢妇!自己没胆子反抗男人,便把过错推到别的女人身上。” 好一会儿,六夫人才反应过来。她嘴巴都麻了,又被明微痛骂,一时间又疼又羞,哭了起来。 明微的目光缓缓移过,最后落在四老爷身上,吐出几个字:“袖手旁观,便是帮凶!” 四老爷早就自责后悔了,此时听得她这句话,面色苍白摇摇欲坠,脑袋里隆隆回响着“帮凶”两个字。 帮凶,他是帮凶,害三夫人落到如此境地的帮凶…… “老爷,老爷!”四夫人急得大喊,又对明微道,“就算你四叔有错,他已经够自责了。你要怎么样,我来替他!” “娘!”明晟脸色苍白地喊了声,“不,是我的错,我来承担!” “晟儿!” 明微冷漠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直到他们说完了,才道:“四婶,你虽然心中有怨,但没有冤枉我娘,算你是非分明,我不记恨你。至于四哥,先前做事糊涂,后来有所补救,我也不想继续计较下去。四叔论起来,在明家这些禽兽里,勉强算是个人。”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才幽幽地续下去:“可是,我很看不惯你们一家情深义重的样子。我娘死得这样惨,凭什么你们后悔自责一番,就一家团聚,幸福快活?” 四夫人呆怔了一会儿,小心地问:“那你想怎样?” 明微冷声一笑:“应该问四叔想怎样!”她一步步走到四老爷面前,沉沉地看着他,“四叔,你来告诉我,我娘冷冰冰地躺在那里,生前受尽苦楚,你一番痛陈是非,就算抹掉先前所有过错,从此以后,妻贤子孝,享尽天伦?这日子,你过得下去吗?” 四老爷脸色白得可怕,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她。 明微冷漠回视。 四老爷终于撑不住了,喃喃道:“我……我不能……我没有资格……” 他捂住脸,嚎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明微终于退后一步。 “我说过,四叔你在这些禽兽里,还算是个人。要怎么做,我便不多说了。你的余生要怎么过,是忏悔弥补,还是抛到一边,都由你。” 四老爷失魂落魄,看到明微身后的童嬷嬷,用复杂难辨的目光看着他,最终低低“呸”了一声,扭开头,顿时觉得心空落落的。 若是她还活着,知道了内情,是不是也这般态度? 他终于失去了内心最珍贵的东西…… 明微走到老夫人面前。 “伯祖母,”她轻声问,“我想问您一句,这么多年,您知道内情吗?” 面对她的目光,老夫人低叹一声,垂下视线:“你娘过来请安,偶尔与老六撞到一处,老六总是偷偷瞧她。我知道那畜生心有邪念,只是没想到他竟敢……直到那日,你娘吊死了,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就……” 明微点点头:“您知道得晚,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护子是人之常情,接下来您要面对的,就已经够残酷了。” 她在二夫人面前站定。 “二伯母,您呢?” 二夫人低声道:“我早知道他们之间有染,也知道你娘不情愿。只是……” “你没管。” 二夫人点头:“我无话可说,你要如何,都随意。” 她可能是在场心情最平静的一个,对这事早有预料,也早就心生悔意。更因为明微先前指了条路,让她有机会保全孩子,现下更是心甘情愿承担任何后果。 明皓忍不住:“七姐,这事怪不得我娘。她也是没办法,我爹根本不听她的。” 明微已经走开。 她再一次停在担架面前,垂下视线,看着六老爷。 “帮凶都已经受到报应了,轮到你了。” 第133章 杀亲 133章 杀亲 六老爷满头都是大汗。 上次到底怎么伤的,他稀里糊涂。 正因为稀里糊涂,反倒不知道害怕,酒醒了人就废了。 刚开始,他不能接受这个现实,狠闹了一阵。 名医请了一个又一个,人人都说救不了。对一个习惯了沾花惹草的人来说,再也做不成男人,跟死也没两样了。 后来,二老爷把三夫人的死推到他的身上,将他打个半死。 六老爷这才意识到一件事。 以前家里纵着他,是因为不需要。现在他成了废人,对明家没有任何用途,只能当一颗弃子。 这些日子,他躺在床上养伤,整日浑浑噩噩,觉得日子过得没劲透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可直到此刻,对上明微的目光,他才发现,当一个废人,也比死了好。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他哑着声音问,手胡乱比划着,想要坐起来。 可他下半身瘫着,根本坐不起来。 “老爷!”六夫人想上来扶他,却被明微一个眼神吓住,不由自主捂住了红肿的脸颊。 刚才一巴掌,打掉了她一颗牙,现在还疼着呢。 “小七!”明老夫人喊道,“是我没教好老六,你要怪就怪我吧!他现在是个废人,已经受到报应了!”说着就想过来。 不用明微吩咐,阿绾快步上前,将她按在椅子上,笑嘻嘻道:“老夫人,您年纪大了,就好好坐着吧!万一伤到您,多不好啊!” “走开!”明老夫人想推她。 一个老太太能有多大力气,阿绾任她推,自己纹丝不动。 “我想了很久,要怎么对付你。”明微慢慢道,“原本觉得,让你变成废人,已经很痛苦了。后来我发现不对,对有些人来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这样的人,就算废了,也会去折磨别人,说不定还会心理扭曲,变成一个更恶心的变态。那样的话,把你废了的意义何在?” 六老爷尽力往后缩。 这些日子,他在床上动弹不得,每日不是吃就是睡,原本英武的长相,逐渐变得白胖起来。这么一副瑟缩的样子,看着越发滑稽可笑。 明微却满心悲哀。就是因为这么一个废人,引发了三夫人一生的不幸。 “不,我不是故意的!”惊惧让六老爷喊了出来,他此时深刻地体会到明微说的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成了废人,他仍然吃穿不愁,有人服侍,无非以后不能想那档子事而已。尽管活得不如从前,他还是想活着! “我只是喝醉了,情难自禁!我心中爱慕三嫂……” “啪!”一个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明微面如寒霜:“你也配提我娘?” 六老爷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更加惧怕了,但他又不敢说,只能用眼神祈求。 明微悲哀极了:“就是你这么个废人,毁了我娘的一生。她死了,你有什么理由活着?” 听她话里透出来的意思,几个女人吓坏了。 老夫人喊:“小七!你不能这样,他是你六叔!” 六夫人更是“扑通”跪下来,抓着她的下摆哭求:“不要!我给你跪下了,求你别伤害他……” 明微垂目看着她,心里已经说不上失望了:“这个男人,害得你不够吗?他好的时候,天天沾花惹草,女人一个又一个,甚至纵容她们欺到你头上。自己想打你就打你,想骂你就骂你,这样子,你还为他求情?” 六夫人哭着说:“他、他是我丈夫啊!求求你了,要杀要剐,冲我来吧!” 明微已经失去兴趣了。这就是个养熟的蠢物! 另一边,明三忽然笑了起来:“你们怕什么?难道她还能杀了老六?殴打尊亲,她要是敢做,这天下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他这一提醒,明老夫人反应过来。 对,仁孝是治国之本,别说杀了尊长,就算只是上告,都要为世人不齿。 六老爷更是露出放心的笑容。 原来只是吓唬他啊!那…… “呛!”忽见一道白光闪过,靠得近的一名侍卫,腰刀被拔了出来。 明微目光平静如波,手更是一点也不抖,轻轻一划。 “噗——”鲜血喷了出来。 六老爷的笑容,停在了脸上,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明微这才开口:“既然你没理由活着,那就死了去向我娘请罪吧!” 话落,六老爷眼里的光慢慢散去,脑袋垂了下去。 至死,都没闭上眼睛。 灵堂里静得可怕。 忽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老六!老六!我的儿啊!” 六夫人也是愣愣的,膝行几步,摸着六老爷的手:“老爷?老爷!” 不管她怎么摸,六老爷都不动了。 六夫人仰起头,震惊地看着明微:“你、你……居然敢杀……” 明微冷漠地扫过她一眼,将腰刀掷回去。 六夫人一声尖叫,扑过去捶打她:“你这个毒妇!和你娘一样的贱人!居然敢杀人,居然敢杀人!” “放开小姐!”素节和冰心大怒,冲上前把她扯开。 灵堂里乱成一团,哭喊的老夫人,大声咒骂的六夫人,吵得跟菜市场似的。 童嬷嬷此时泪流满面,喃喃道:“夫人,您看到了吗?欺负你的混蛋死了!他终于死了!” 她悲从中来,捂脸大哭起来。 “我要去告你,我要去告你!”六夫人失去理智地大喊,“敢杀长辈,你会被千刀万剐,让天下人唾骂!” 明微淡漠地扫过,根本没有理会她,而是走到明三面前。 “你以为,激我杀了他,我会有什么麻烦不成?” 明三阴冷地盯着她。 她轻笑一声:“说我杀人,谁看见了?” 阿绾第一个摇头,大声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哪里杀人了?没有!” 一直站在旁边看戏的杨殊笑了笑,慢悠悠道:“杀人?难道不是明六老爷羞愧不已,拔刀自尽的吗?” 听得这话,老夫人和六夫人心凉了半截。 再看其他人,童嬷嬷和素节冰心面带仇恨,那几个侍卫面无表情。二夫人撇开头,捂着明皓的眼睛,不想理会。四老爷一家也是神魂不定的样子。 所以,她们告杀人,根本没用? 第134章 报应 134章 报应 直到此刻,明老夫人才知道,明微先前说,她接下来要面对的已经够残酷是什么意思了。 她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面前。 这才是她的报应,作为帮凶的报应! “老六,我的儿啊!是娘对不起你,娘没有把你教好……” 明微看都不看她们,垂目盯着二老爷。 “二伯,六叔是个彻彻底底的禽兽,坏也坏在表面,可是你呢?” 二老爷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着声音道:“那你杀了我吧!” 明微笑了:“杀你?太便宜你了!你还不值得我赏你个痛快!” 看着仇视自己的二老爷,明微轻叹:“二伯,我可真是同情你。落到今日的下场,你恨天恨地恨我,就是没恨过你的好弟弟明三,对不对?” 二老爷眼睛满是血丝,狠狠地瞪着她。 明微还是笑:“别这样看我,其实你最该恨的人,不是我。就算没有我,你早晚也:落到今日这下场。” 二老爷冷笑:“成王败寇而已,你赢了,随你怎么说。” 明微讽笑:“一家子蠢货!被明三骗得团团转,真以为明家能成就从龙之功,恢复先祖的光耀,真是可笑!” “你懂什么?”二老爷不屑,“这是姜氏皇族欠我们的!” 明微毫不客气:“说你蠢还真是蠢,你凭什么认为,祈东郡王能坐上那个位置?他离开中枢多久了?圣上登基十八年,当年秦王留下的人脉早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军政两界他完全插不上手,就算举起了反旗,也是师出无名,又能支撑多久?这不过是明三画出来给你看的大饼而已!” “你……” “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明微轻笑,“因为他的目的,与你根本不一样!” “胡说八道!” “不信?”明微轻蔑地瞥过去,“那我问你,祈东郡王手里有多少兵马?” 二老爷卡住了。 “我来告诉你,就算东宁驻军全都归他所有,也不过三万而已,兵册上还有吃空饷的名额,满打满算,不超过两万。” 明微垂目看着他:“知道当年太祖南征,动用了多少兵马吗?”知道他答不上来,续道,“三十万,连同后勤官兵、征调的民夫,最起码五十万!这还没算上驻守北疆的边军。南楚未平,北疆未定,这几十年来,大齐军队从来没有削减过。就凭这两万兵马,想造反?还是做梦比较快!” 如果是乱世,倒是可以经营一番。可现在天下太平,这点兵马够什么? 二老爷被她说得一愣,随即又道:“谁说一定要起兵?郡王是太祖血脉……” “哈!”他话没说完,就被明微嘲笑了,“想夺位,无非两条路。一是军,二是政。第一条路他不行,第二条路就更可笑了。圣上有皇子五人,已经成年的三个,轮得到他?他连京城的门都踏不进去!何况,当年夺嫡之乱,秦王有杀兄犯上的恶名,让他的后辈坐上至尊之位,这是对正统的嘲讽!” 明微的目光移到明三身上:“我都能看明白,明三他会不懂?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祈东郡王不可能成功。什么从龙之功,光复先祖荣耀,全是屁话!他不过是要搅乱局面,达到自己的目的,为此不惜拿整个明家陪葬。可笑你这十年间,替他隐瞒身份,为他奔波忙碌,最后将自家性命葬送,也不过让他在心里骂一句蠢物!” 二老爷被她说得愣愣的,不由看向明三。 “老三……” 明三坐在地上,神情淡漠,却是毫不理会。 他这态度,让二老爷慢慢回过神来了。 这丫头说的……好像是真的。 “为什么?”二老爷不知道自己在问谁,“我们不是说好了,太祖不仁,厌弃先祖,所以……” 明三冷冷道:“蠢物!” “老三!”二老爷气极,“所以你真的在骗我?” 明三索性不搭理。 “老三!”二老爷额上青筋爆起,揪起他的衣领,“为什么不答?你从乞胡逃回来,我帮你隐瞒身份,你说要助祈东郡王,我帮你联络办事,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到头来,你竟然骗我?你竟然骗我!” 明微冷漠地看着他们:“被人利用的滋味不好受吧?比起我娘,这又算得什么?明二,你毫无顾忌利用我娘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也不过一枚被利用的棋子?你冷酷地对待我娘,别人也冷酷地对待你。你觉得自己没错,那也活该落到今日的下场。” 二老爷没法从明三那里得到答案,气怒交加。 “你这个混帐!”他扑上去嘶咬明三。 可惜没嘶咬两下,侍卫就将他们扯开了。 二老爷破口大骂,一副想生吞了明三的样子。 明微由着他骂,直到他骂累了,才道:“你是重要人证,还要押解进京,我自然不能杀你。不过……” 她伸出手,按在二老爷的头顶。 二老爷想挣开,却被侍卫牢牢压制着,动弹不得。 明微轻轻道:“你让我娘如同活在地狱,我就让你活在真实的地狱!” 说罢,掌心散逸出法力,猛然灌输进去! 二老爷突然睁大眼,瞳孔放大,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啊啊”地叫了出来,手脚乱抖。 “爹!”明皓想冲上来,却被二夫人死死拉住了。 “六儿,这是报应,你爹做了恶事,该他有的报应。” 明皓泪流满面,到底没有再坚持。 杨殊皱了皱眉,问道:“他还要上堂,这样子行不行啊!” 明微收回手,淡淡回答:“放心,我只是给他种下‘病’而已,不发作和正常人一样。” “那行。”杨殊点点头,“从押解到提审到行刑,怎么也有大半年,够他受的。” 明微看着灵堂。 六老爷一刀断喉,六夫人抚尸痛哭,老夫人捶胸流泪,二老爷状若疯癫。 四老爷一家失魂落魄,二夫人死死拉着明皓。 她意兴阑珊,挥了挥手:“把他们送回去吧。” 该给报应的已经报应了,没有报应的他们也会给自己报应。 “除了你。”她看着明三说。 第135章 当面 135章 当面 灵堂里的人被一一带走。 明老夫人和六夫人大声嚎哭,明微毫不理会。 这些事,阿绾会处理。 “把他也押走。”她指着二老爷。 杨殊扬了扬下巴,侍卫答应一声,将二老爷也带出去。 明微转身,对童嬷嬷三人道:“嬷嬷,你们先回去吧。素节、冰心,好好照顾嬷嬷。” 童嬷嬷看着明三,神情复杂。 她原先不知道明三还活着,恨的是明二明六这些人,现在知道了内情,自然连明三一并恨上。 妻子受到这样的侮辱,自己不但袖手旁观,甚至还做了推手,明三比明二他们更可恨! 明微知道她的心思,柔声道:“放心,他不会有好下场的。” 童嬷嬷收回目光,坚定地道:“奴婢相信小姐会做到。素节冰心,我们先回去。” 亲眼看到明六身死,明二疯癫,明老夫人等大受打击,童嬷嬷胸中那口气终于吐出来了,回去的脚步也轻快不少。 看到她们面带笑容地离开,明微的心情也好多了。 最后,灵堂里只剩下三个人。 “终于轮到你了。”明微垂目看着明三。 他一身囚服,披头散发,还坏了一条腿。单看外表,已经没有半点原来的风流俊逸。 可就算这样,他此刻仍然镇定从容。 明微不禁要想,是不是聪明人特别容易走上歧途?当初师父提到这段历史,曾经点评过一个人物。那人称得上当世最优秀的玄士,可也是因为他,历史走上了一条血淋淋的路。 “为什么那样对我娘?”她问,“纪氏早已败落,当年你执意娶她,难道不是心中爱她吗?” 也许是她语气诚挚的缘故,明三竟回答了:“我自然是爱她的。” “既然爱她,怎能容忍别人欺她辱她?” 明三抬起头,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我猜不透你的来历,不过,看你这样子,本尊应该也是个女子,而且年纪不太大,否则怎么会问出这个问题。当年我隐姓埋名从乞胡逃回,第一个要找的人便是她。谁知道,竟发现她与老二有染……” “你明知道,是明二那个畜生强迫她的!” 明三此时竟还笑得出来:“是不是强迫,那个时候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已经有了别的男人,难道叫我心无芥蒂当没发生?这样也好,老二因为这事,自觉愧对于我,对我言听计从……” 明微心头冰凉,听他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道:“女人么,又不是只有她一个。连所爱之物都不可弃,还想做成什么大事?” “所爱之物。”明微嘲弄一笑,“她对你来说,就是个物?” 明三好笑地看着她:“对强者来说,弱者本来就是附庸。好啦,你不必多费唇舌了,我不是老二那个废物,不会因为你说几句话,就心志崩溃的。我走到今天,虽然没能成功,可是要什么,求什么,心里清清楚楚。今日落败,我认,可你想叫我低头忏悔,却是不能的。” 明微已经懒得再说什么。 明三这个人,与她以往见过的恶人都不同。他博闻强记,饱读诗书,但与那些满口圣人言的书生,有着根本的差异。 别人读书,多信书本所言,他却只信自己。 用寻常意义上的道德良知来压制他,是不成的。他的思想早已自成体系,根本不会为他人言语所动。 那边杨殊却哈哈笑出声来。 “说得一套又一套,不就是拿女人换好处么?”他扬着下巴,目光轻蔑,“把自己老婆送到别的男人床上,还讲这么多大道理,你还真是不知羞。” 明三向他瞥过去。 “怎么,我说的不对?”杨殊懒洋洋摇着折扇,“什么所爱之物不可弃,做不成大事,不就是你自己太无能了吗?发现妻子受辱,没本事替她报仇,索性就拿这个理由安慰自己,把自己也变成加害者,如此一来,就能置身事外。啧啧啧,这自我安慰的本事,确实独树一帜啊!” 明三目光变冷。 杨殊玩味地看着他:“说实话,我有点失望,本来以为你这样的人,应该有点真本事的。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你了。也对,你也不过一个小卒而已。是不是啊,鬼金羊?” 明三倏然变色。 杨殊欣赏着他的面色,继续道:“那天来救你的,又是哪个星宿?不过很可惜,你好像被放弃了呢!” 过了片刻,明三才道:“什么星宿,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杨殊玩味地看着他:“这个时候装傻有意义?既然我说出了鬼金羊这个称号,自然是发现了确切的线索。” 明微无声叹了口气:“明三,你杀了我娘后,是不是找过她的魂魄?结果没找到对不对?” 她拿出了那块阴沉木制成的平安符。 “阴沉木可沟通阴阳,你学了这么久的玄术,难道不知道吗?她其实就在你的身边。你所说的,所做的,全都被她瞧在眼里。” 听得这句,明三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 明微看得真切,一时不知该喜该悲:“怎么,不敢面对她?也是,在她心目中,自己的丈夫多么优秀多么完美,哪怕死别,也不能抹去她的爱意,即使身在地狱,仍然念念不忘。你怎么敢让她看到这样一个丑陋不堪的你!” 安静了一会儿,才听得明三低哑的声音:“可笑!我有什么不敢面对她的?” “是吗?既然你敢面对她,那我就让你见见她。” 明三猛然抬头:“不——” “为什么不?”明微冷冷道,“明三,你刚才说得那么自信,那就把这些话,当着我娘的面,再说一遍!” 说罢,她抬手结印,聚起法力,点在平安符上。 法力灌注进去,一道轻烟从中逸出。 轻烟如雾,越来越浓。 灵堂里阴冷的气息更加浓厚,烛火无声而动。 一道清幽的身影,在雾中逐渐现形。 秀眉娇颜,身姿袅娜,苍白的面色遮不住绝美的容颜。 明三仰起头,瞳孔里倒映出记忆里的芙蓉秀面。 第136章 是你 136章 是你 明三想起那天晚上。 他的右眼皮一直在跳,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当年就是因为顺从了直觉,他及时从柳阳郡王案里脱身。 现在,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事要不好了。 思来想去,他决定去余芳园拿回那件东西。 当初将那件东西送给纪氏,便是他觉得,自己身边不安全了,让纪氏带回东宁更好。 没有人想得到,纪氏身上那只金簪,藏着那么重要的秘密,就连纪氏自己也不知道。 他进了余芳园,发现流景堂亮着灯,心里有些奇怪,就进去了。 “谁?” 他看到纪氏跪在玄女像面前,察觉有人进来,吓得一抖。随后瞧见他的脸庞,又松了口气。 “四叔?”她很惊讶,“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神情不安,看了他好几眼。 明三不用猜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流景堂是她和老六老二私会的地方,大半夜的,他突然出现,未免奇怪。 老四可是一直都很规矩的。 不过,她不是去信园了吗? “方才看到园子里出来一顶轿子,觉得奇怪,所以过来看看。”他如此说道,紧盯着她的表情。 纪氏更紧张了,强笑了一下:“四叔看花眼了吧?大半夜的,怎么会有轿子出园子,这也太吓人了。” 果然有问题。 老二亲口和他说,人已经送走了,现下纪氏还在,那去的人会是谁? 明三心里“咯噔”一下,转身要走。 要真是那丫头,这事可不大妙。她走了有一会儿了,现在想追回来,恐怕来不及,追不回来,就要想办法灭口了! “四叔!”纪氏似乎也想到了,慌忙过来拦他,“你要去哪里?” 他想将她甩掉,谁知纪氏抓他抓得紧,袖子里的一个扇坠就这么掉了出来。 看到那个扇坠,纪氏就愣住了。 这扇坠还是她挑的,他用惯了这些年一直没丢,不想在这要命的时刻掉了下来。 纪氏抓着那个扇坠,抬头看着他,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一点点看着他的眉眼。 明三相信,妻子认得出自己。 再怎么相似,他和老四总有细微的差别。 过去认不出,是因为有叔嫂名分在,纪氏不可能认真去看小叔子长什么样。 她果然认出来了。 “夫君?”她颤着声,手抖得厉害,“是你吗?是你对不对?” 他当然否认:“三嫂自重!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明莘!”她突然尖声叫了出来,“到现在你还骗我?你活着,你居然活着!” 明三怕别人听到,只得将她的嘴捂住:“你喊什么?” 她拼命挣扎,终于从他手底下挣脱出来,哭着问他:“你活着?你为什么会活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不是一直装成四叔的样子?你知不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你怎么能还活着!” 扑面而来的绝望,比活在地狱更深的绝望。 明三无法直视她,她哭得那样伤心,哪怕最煎熬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痛苦过。 以为已经死去的夫君竟然活着,还以小叔子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知道她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意味着他明知她如同活在地狱却袖手旁观,意味着…… 这残酷的真相,瞬间就把她击倒了。 她深爱的丈夫,最痛苦的时候用来安慰自己的回忆,那些永不忘怀的深情厚义,全都变成了笑话。 泪如泉涌。 她这一生,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明三不记得自己怎么出的手,回过神,就发现自己手里抓着腰带,牢牢地缠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有泪珠凝聚在眼眶里,慢慢滚了下来。 …… 只剩魂魄的女子,还是美得惊人。 甚至,孤魂的状态,给她添了幽渺的气息,比原来更加纯净出尘。 明三触到她眼神,不自觉撇开头。 但她只是这样静静地望着他,再也没有那天晚上的痛苦不堪。 明三感觉到她慢慢飘到自己面前,伸出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 一股凉意,浸透全身。 “真的是你啊!”她幽幽地说,“我就知道我不会认错。” 明三强迫自己抬起头。 只是一个孤魂而已,难道他还怕了她? 冰凉的手,慢慢抚过他的脸,她幽叹一声,收了回去。 “你想怎样?”明三冷声问。 明三夫人眼中出现讶色,最后笑了笑:“我已经死了,还能怎么样?只是没想到,自己一直活在一个谎言里,回想起来,真是唏嘘。” 从初遇,他们之间就是谎言。 她先遇到的是明四,却一直以为是明三。 夫妻八年,举案齐眉,结果她眼里完美的丈夫,背地里却是完全不同的一张脸。 整个世界都颠覆了。 明三强自镇定,冷面以对:“我从来没说过,宝灵寺救你的人是我,是你自己这样以为的。” “是啊,怪我自己。”明三夫人淡淡道,“怪我自己,从来没看清过你。什么恩爱夫妻,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 她明明表现得很平静,可明三却情不自禁颤抖起来。 没错啊,她说的没错啊,是她自己看不清,不关他的事…… “我总想起刚成亲的日子,那时候的你,多么光风霁月,让我觉得,自己嫁了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丈夫。这么多年,哪怕最痛苦的时候,我都没后悔过。”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长叹,“可是,这些天跟着你,我却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你。明莘,你告诉我,你把我的丈夫藏哪里去了,那么好的一个人,你把他藏哪里去了?”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可那浸透骨髓的绝望,丝丝缕缕地漫延开来。 明三终于垂下头去,再也没有抬起来。 “你杀我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骗了我,看着我卖身给一个又一个男人,你难道就那样无动于衷?跟我海誓山盟的男人,真的是你吗?被我发现了你的身份,便毫不犹豫地杀了我……我在你心里,是怎样一个存在?” 第137章 珍贵 137章 珍贵 他终于想起了那天,杀她时是怎样的心情。 她的声声质问,让他无法回答,那一瞬间,只希望眼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等他醒过神来,腰带已经绕上了她的脖子。 直到她停止挣扎,毫无生气地滑到地上。 他告诉自己,既然秘密被她发现,灭口就是唯一的路。 所以,他淡定将她扶到床上躺好,出去安排一切事务。等到天亮,流言四起的时候,他将她的尸首挂到了房梁上。 这么多天,他仿佛忘记了那时的想法,就好像一切都在计划中。 但是此时此刻,他没办法再骗自己。 杀她,不是要灭口,而是无法面对。 那个视他为天神的女人,崩溃而绝望的眼神。 …… 明三想起很小的时候。 父母去世得早,他和弟弟养在伯父伯母家。 伯父伯母没有苛待他们,可毕竟隔了一层。下人仆妇,更是看人下菜碟,便是做件衣裳,他和四弟总是最怠慢的。 老五和他们同岁,同时进学。 老四那个傻子,总说伯父对他们比老五都好。因为,老五的功课稍有差池,就会被伯父狠狠教训。而面对他们,伯父总是和颜悦色的。 蠢货!他也不想想,父母要是还在,到底会放纵他们,还是会督促他们上进。 当然,就算伯父要训诫,也轮不到他。因为他的功课永远是最好的。 老五每天被逼着苦读,天不亮起床,一直到入夜。 就算这样,也比不上每天玩耍的他。 明家三兄弟,老五总是最乖巧的一个,而他和老四,成天上树掏鸟下水摸鱼。 明三承认自己是故意的。 他回想起来,都觉得神奇。那时他还那么小,怎么就有那样的心机了? 老四虽然不够聪明,但要像老五一样从小苦读,未必不能金榜题名。 可要是老四和老五一样勤奋,又怎么衬托得出他的聪敏过人? 一样疯玩,老四的功课一塌糊涂,他却出类拔萃。 兄弟俩同胞而生,完全一样的相貌,却有着天差地别的才智与性情。 如此优秀的他,谁能无视?就连先生都看不过去,特意上门拜访,请求伯父多多督促。 明家三公子,可是明家三代以来,最像明相爷的人。 名声传扬出去了,伯父也不得不重视他,于是他得到了和老五一样的关怀。 没有人知道,和老四一起疯玩的时候,每天晚上他都会读书到深夜 ……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笔墨铺子里。 正当芳华的少女,衣着朴素,眼神纯净,看着他的眼睛里全是惊喜。 原以为是个仰慕明三公子的女子,谁知道她开口谢的,却是宝灵寺相救的事。 明三知道老四前几天去宝灵寺救了一个女子,也知道他这几日辗转反侧,惦念不忘,只是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他见到了这个女子,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却是,老四未免太好运了! 他深深体会到自己的嫉妒,没有出口纠正。 甚至在回家后,立刻去向伯母坦言,自己看中了一位姑娘。 雷厉风行。 老四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纪家已经答应了这门婚事。 他自然是爱她的。 成了婚,一日比一日更爱她。 爱她的美丽,更爱她的纯净。 她所拥有的,是他逐渐失去的,甚至再也不可得的。 他那么珍惜,哪怕她迟迟未孕,好不容易有了女儿却天生痴愚,一直未能为他延续香火,他仍然爱如珍宝。 而在纪氏心里,他一直是个完美的丈夫。 巍如玉山,皎如明月,这世间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男子。 她的爱,是他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 …… “算了。”他听到她轻轻地说,“没什么好问的。” 明三第一次感觉到恐慌。 她听到明微问:“娘,你要怎么处置他?” “随你吧。” “好,等我一会儿。” 那道身影再次化为轻烟。 明三霍然抬头,似乎想要挽留。 但她一瞬也没有停留,就那样干脆利落地化成烟雾,进入平安符。 他闭上眼。 这应该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娘不想再见到你。”他听到明微说,“不过,有些事她可以不在意,我不能不在意。既然杀了她是你的得意之举,那我就给你个机会,好好回味吧!” 说着,她伸出手,按在他的头顶。 法力散逸而出,灌注而入。 明三有一瞬间的迷茫,恍惚间,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个晚上。 他推开流景堂的门,看到纪氏跪在玄女像前。 一眨眼,他手里握着腰带,缠住了她的脖子,她睁着美丽的眼睛,眼泪滚滚而落。 “不、不要!”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会杀了你,杀了你!” “我不是你的夫君,不是!” “死吧,都死吧!” “阿瑜……” 明三已经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中,一时面目狰狞,一时充满哀求。 明微深深吸了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 “他这样子,会不会受不了自尽啊?”杨殊摸着下巴问。 明微淡淡道:“他这个人,心志坚定,自尽的可能性很小。至于会不会有万一,就看你们盯得紧不紧了。” 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她又说:“星宿的事,他暂时应该不会开口,这样折磨一段时间,你们再试试。” 杨殊点点头:“皇城司有秘药,到时候喂给他试试。唉,那药珍贵得很,有点舍不得给他吃啊!” “如果能扒出他身后的关系,那药用得绝对值。” 说完,明微开了灵堂的门。 阿绾就站在门口,立刻兴致勃勃地挤过来:“怎么样,怎么样?” 看到抱着头痛苦不已的明三,她扯着明微的袖子问:“这个秘术值多少钱?一千两?一万两?你只管说!” 明微弹了弹她的脑门:“不好意思,师门秘技,概不外传!” “别这么小气啊!你看你们命师传承差点断了,还不抓住机会传下来。我这是为你师门考虑!哎,别走啊!” 杨殊摇头而笑。 阿绾这些日子,活泼了不少呢!以往跟着他,可没有这样。也许,应该让她多留一阵子? 第138章 得福 138章 得福 明微回到余芳园。 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 自从明三夫人去世,很久没有这样了。 她驻足听了一会儿,才推开门。 “小姐!”素节和冰心迎上来。 明微一边净面,一边问:“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嬷嬷说,算算日子,舅老爷家应该要来人了。” 明微略感意外。 童嬷嬷含笑看着她:“等舅老爷家来了人,我们随小姐一同进京去。” 明微笑了起来:“我若走,自然要带你们一起走。”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另外有件事,想问问嬷嬷。” “小姐请说。” “是我娘的身后事……我不想叫她葬进明家祖坟。” 童嬷嬷欣然道:“这事小姐做主就是。” 明微有点意外:“嬷嬷不担心我娘成为孤魂野鬼?” 世人向来有此观念,女子若是不能葬进夫家祖坟,就成了孤魂野鬼。先前她一直担心童嬷嬷不理解。 童嬷嬷笑道:“奴婢虽然老了,可还没糊涂。夫人被他们一家害成这样,还葬进他们家祖坟,够恶心人的。再说,不是有小姐在吗?有小姐时时供奉香火,夫人哪里会成为孤魂野鬼?” 明微也笑:“这是自然。” 既然童嬷嬷没意见,过两天就安排三夫人的尸骨火化,到时候带着骨灰一起进京。 正说着话,那边有丫鬟急急跑来,禀道:“小姐,小姐,多福姐姐醒了!” 明微喜出望外,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于是一行人去看多福。 昏迷多日,多福的脸色有些苍白,气质也有了很大的不同。 看到明微过来,她想下床,被及时按住了。 “别动。”明微给她把了脉,又开眼看了她的魂魄状态,确定没问题,才解了她身上的红绳。 “好了,多福你没事了。睡了这么多天,是不是饿坏了?赶紧叫厨房送碗粥来。” 照顾她的丫鬟答应一声,飞快地去了。 素节和冰心凑上去,问东问西。 多福一一答了。 说了一会儿话,又看着多福用了一碗粥,明微这才发话,叫她们散去了。 屋里只剩下主仆两人,多福迫不及待地道:“小姐,奴婢、奴婢好像有点不对劲!” 明微拍了拍她的手:“没事,慢慢说。” 多福的神情很不安:“奴婢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总记起自己没经历过的事。还有……”她伸出手,一运气,掌心逸出一股强大的法力,几乎卷荡起一股风。 “哎呀!”忽听一声惊呼,先前探头探脑的小白蛇,惊惶失措地钻回明微的袖子,闷声喊道,“大人,有大妖!” 明微失笑:“哪来的大妖,你先出来看看再说。” 小白蛇探出一个头,瞧了一会儿,才慢慢钻出来。然后缠着明微的手,畏惧地看着多福:“她身上有大妖的气息。” 明微摸了摸小白蛇的脑袋,把手伸过去:“你再仔细体会体会。” 小白蛇很困惑,但也很听话,小心翼翼地往多福游过去。在她身边呆了一会儿,不解地问:“大人,这气息有点像妖,但又好像是人。” 明微笑道:“她只是吸收了大妖的法力,所以沾染上了大妖的气息。以正宗玄门心法,驾驭大妖法力,这气息对你修炼很有帮助,以后你可以跟多福多多亲近。” “这样啊……” 明微看着多福:“你是因祸得福了。有了大妖法力,我教你几套心法,短期内就可以练成高手。不过,外来的法力比之自己修炼得来的真元,根基相对薄弱,日后勤加修炼,才不会受到反噬。” 多福懵懵懂懂:“小姐,您是说,奴婢没事?那些记忆……” “没事,你还是你,只是吸收了大妖零散的记忆,受了些影响。” 多福松了口气,想到方才明微所说,欣喜地问:“奴婢练成高手,以后是不是能保护小姐了?” 明微含笑点头。 多福高兴极了:“太好了!以后用不着阿绾了!” 明微失笑:“你这么不喜欢她呀?” 多福小声道:“不是不喜欢,就是觉得,她在这里,好像抢了小姐似的……” 明微看出她的心思,柔声安抚:“她再怎么厉害,也是别人家的。再说,多福现在变得很厉害了,一点也不输给她。” 多福露出大大的笑容。 明微看她脸上黑斑似乎淡化了一些,决定先不告诉她。 “你的身体怎样?有没有力气下床?” 多福点点头:“小姐有什么事要奴婢去做吗?” 明微注视着她,轻声问:“想不想见一见你家小姐?” 多福一愣,脸上笑容渐渐收了起来。 她看着明微,有些不知所措:“我……” 她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小姐已经换了个人,她早就猜到了。 自从小姐病好,就和以前不一样了。再加上小姐先前做那些事,并没有避着她,慢慢的多福便懂了。 过了一会儿,多福涩声问:“小姐好吗?” 明微点点头:“她很好,我已经寻回她失散的魂魄,下辈子不会是痴儿了。” “太好了!”多福起身给她跪下,“谢谢您的大恩大德。” 明微扶她起来:“你不必谢我,这是我欠她的因果。用了这具身体,本该还她的。” 多福抹着泪:“奴婢好多天没睡安稳了,好担心小姐没人照顾。许多事小姐不懂,要是被野鬼欺负,谁能替她出头……” 明微轻轻抱住她:“好姑娘,去见一见她吧。你们主仆一场,十年的情分,这是最后一面了。” “嗯。”多福想了想,又问,“小姐不傻了是吗?下辈子是不是能投胎到一户好人家?我还能不能见到她?” 明微道:“我尽力帮她找一户好人家。至于投胎后,她就是新的人了,最好还是与前世斩断联系,这样才能不涉因果,免得牵连过多。” 多福连连点头:“小姐怎么说,就怎么做吧。” 明微莞尔一笑。 这丫头,两个都是小姐,也不怕分不清。 不过,这正是她心地纯善的地方。 “来,我们一起去见她。” 第139章 别离 139章 别离 明微带着多福,进入流景堂。 她取出拂尘,像明三夫人曾经做的那样,将神像供桌清扫了一遍。 “小姐……”多福想接手,被她按下了。 “神仙不管凡间事。”明微点燃供香,说道,“求神拜佛,为的不过是心安。” 多福想到夫人的经历,不禁黯然。 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香炉,明微回身:“多福,你看好了,这是唤魂的方法。” 她掐起指法,默念口诀,慢慢引出一道法力,挥手一指:“去!” 法力散逸而出。 过了一会儿,多福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响动声。 她转过头,看到一个人影穿门而过,孑然立于她们面前。 看清那人样貌,多福的眼睛再也挪不开了,她抖着嘴唇,喃喃唤道:“小姐……” 站在那边的,只是一个虚影,她的样貌与明微一模一样,正是多福记忆中的形象。 当然,还是有一点不同的。 她的眼神,比原来多了一分灵动,没有那么呆滞了。 “多福……”她张开口,轻声唤。 多福的眼泪在同时滚落下来:“小姐……” 两人都想伸手去摸对方,一起摸了个空。 多福哭得更厉害:“小姐,小姐……” “别哭,多福。”明七小姐顿了一下,虽然魂魄已经完整了,但做了多年的痴儿,和常人相比还是有些迟钝,“我很好,真的很好。” 多福忍着泪:“小姐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多福不能陪在您身边了。奴婢会为您日夜祈福,盼您下一世投生在一户好人家,一生平安快活。” 明七小姐露出个略带稚气的笑容:“你也是啊,多福。日后要多多为自己着想,过得快快活活的。” “嗯。”多福大力点头,又絮絮叨叨叮嘱了很多事情。 其实,她叮嘱再多也没有用,明七小姐很快就会去投胎,到时候这些话都会忘掉。 但明微没有去提醒她,明七小姐也乖巧地听着,直到她说够了为止。 见她们停下来,明微招了招手:“多福,来帮个忙。” 多福走过去,接过她递来的平安符。 “刚才唤魂的方法,记住了吗?现在试一试。” 多福有些惶恐:“小姐?” “试一试。”明微坚决地说。 多福紧张地点点头:“好。” 明微退到一旁,看着多福握着那枚平安符,学她的样子掐起指诀,引出法力。 她的动作有些生疏,口诀也念得磕磕绊绊,不过,得益于大妖的法力,很顺利地将平安符里的魂魄引了出来。 轻烟逸出,慢慢化成明三夫人的样子。 明七小姐呆了一会儿,喊道:“娘!” 没有实体的泪珠已经落了下来。 明三夫人看到女儿的魂魄,亦是眼泪滚滚:“小七!” 母女俩抱头痛哭。 明微看着这一幕,心中酸涩难言,不禁又退后了一步。 她听着明三夫人连声问:“这些天你还好吗?对不起,娘不知道你……” “我很好,这些天我一直留在屋子里,没有被外面的东西吓到。娘,你看我,我好了呢,以后再也不傻了。” “好好好,娘就知道,小七聪明伶俐……” “娘,我好想你。” “娘也是。以后娘再也不离开你了,我们母女永远都在一起。” 明微默默地听着,她们母女俩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反反复复地表达着自己的欣喜与爱意,一也不觉得腻烦。 她不禁想起,明三夫人还活着的时候。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女儿,待她也是千好万好。可再怎么好,也不如现在这般,天然地亲近。 假的就是假的,成不了真吗? 她怔怔地发着呆,神游天外。 好一会儿,听得明三夫人说:“小七,来。” 明微愣愣地看着她们母女走到自己面前。 “我们母女能够再见,要多谢恩公。”她听到明三夫人对明七小姐说。 明七小姐温顺地答应一声,向她低身下拜:“恩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希望来世有缘再报。” 明微艰难地露出笑容:“我占了你的身体,本就欠了你因果,这是应该还你的,不需要谢什么。” 她鼓起勇气,看向明三夫人。 她的神情,是前些日子常见的模样,目光温柔饱含慈爱,只是现在她看的是明七小姐,不再是自己了。 明微知道,这才是她们本来该有的模样,只是…… 她垂下目光,轻轻道:“你们母女见过,便放下心中执念,转世去吧。” 明七小姐忙问:“转世的话,我们母女还能在一起吗?” 明微道:“你们还想在一起,倒也不难。我来施个法,给你们之间牵条线,来生自然会相见。” 明七小姐大喜过望:“多谢恩公!” 明微牵起嘴角:“用不着谢,这是你我之间的缘分。”她又向明三夫人低身行礼,“这些日子,多谢夫人照应。” 明三夫人看着她,却是一声轻叹:“小七,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娘吗?” 明微一怔,看向她。 千真万确,明三夫人看的是她,而不是明七小姐。 明微张了张嘴。 明三夫人轻声道:“不愿意吗?当然,你也有自己的母亲。” “娘!”悬了许久的眼泪夺眶而出。 明三夫人上前,想抱一抱她,可人鬼殊途,只能轻轻地贴着她。 “好孩子,是你说的,这是我们之间的缘分。虽然只有短短月余,但我们也算是做过母女了。娘很高兴,这一生结束之前,还能多得一个女儿。” 明微擦去眼泪,就见明七小姐上前行礼,笑着唤道:“姐姐。” 她便也还礼。 多福看得直抹眼泪。 明三夫人隐隐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赶紧交代:“小七,我与你妹妹马上就要走了,日后有劳你照顾嬷嬷她们。嬷嬷陪了为娘一生,情同养母,盼你好生奉养她至寿终。素节和冰心都是好姑娘,你且带着她们,将来给她们寻个归宿……” “还有多福。”明七小姐道,“我知道多福已经不是普通人了,但她性子单纯,还要姐姐多照应着。” “小姐!”多福眼泪汪汪。 明七小姐柔声道:“多福,多谢你照顾我这些年。我走后,你将姐姐当成我一般亲近,那样我也安心了。” “是,多福一定听话。” 第140章 借你 140章 借你 明三夫人继续交代:“明家即将倾覆,你舅舅得知消息,定会接你回去。娘知道你有本事,不过女孩子家,独居不便,去你舅舅家也好。你舅舅性子耿介,有些迂腐,却是个好人。你舅妈也是良善的人,只是脾气泼辣些。两个表姐都出嫁了,与你不相干。大表哥稳重可靠,你日后视他为长兄,他定会照应你。还有小五……” 说到这里,明三夫人露出两分愧意:“当初小七生来有病,娘忧心她日后没有着落,便求了你舅舅,口头订下婚约。这婚约你不想要,可以退了。只是你舅舅的性子,可能不太好说话……” 明微笑道:“娘你放心,我会好好处理的。” 明三夫人看着她,怜惜道:“娘知道你来历不凡,有大事要做,只是世道艰难,你孤身一人,定要保重自己为要。”说到这里,她停顿良久,叹道,“你与我们不一样,有更广阔的世界,娘也不知道该如何嘱咐你。只望你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明微眼中闪着泪光:“是,娘的话,我一定牢记在心。” 明三夫人含笑,再次抱了抱她:“盼我们来生有缘,还能相会。” 明七小姐低身行礼:“此生不枉相识一场,姐姐保重。” 明微看着她们身上光华渐散,心知这是执念尽消,即将要入轮回了。 她上前一步,飞快地掐起繁复的指诀,将她们母女二人的气息牵系到一处。 如此一来,即便她们投生相隔千里,缘分到时仍会相聚。 “小姐!夫人!”多福哭着跪伏下去,“一路走好。” 明三夫人与明七小姐含笑点头,彼此互视一眼,牵手相拥。 烟雾越来越稀薄,她们的影响逐渐淡去。 终至不见。 明微看着她们消失之处,默默地坐到蒲团上,低头流泪。 多福抹掉眼泪,哽咽着上前:“小姐……” 明微摆了摆手:“我没事。多福你刚醒,身体还虚弱着,先回去休息吧。” “可是小姐你……” “我坐一会儿就好。” 多福感觉到她情绪低落,轻声道:“好。” 轻轻退出供堂,多福关上门。转身刚刚走出几步,忽然看到有人趴在窗户那边。 她差点叫出来,还好及时看到对方的模样。 “您、您怎么在这……” 这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挥了挥手,示意她先走。 多福犹豫再犹豫,想到对方与小姐关系匪浅,才勉强屈服了。 …… 明微坐在蒲团上,撑着额头默默流泪。 门轻轻被推开,有人进来了。 她坐着没动,肩膀轻微地抽动着。 “师父曾说,成为命师的人,要做好准备,会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他给过我选择,要不要接掌命师令符。那时候我特别自信,觉得不管发生什么,自己都能应对。” 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可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厉害。先是小师弟,再是师父,他们一前一后离我而去,而我却无能为力。甚至于,自己也被追杀到无路可走,只能去寻找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来到这个世界,我原以为自己走运了,竟然给了我那么好的母亲。我设想过很多次,带她离开明家,我们母女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结果老天还是不让我好过,又一次给了我重击。” 她的述说带了鼻音:“改变天机命数没有那么容易,应当死去的人,最终还是死去了。明明已经不是原先的年代,我的仇人却还在。这条路,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也许到最后,我也没能改变天命,孤独地死在陌生的年代里。” 她停了下来,压抑着低低的抽泣声。 安静了一会儿,屋里响起叹息声。 另一只蒲团被拖过来,坐在她旁边,杨殊的声音响起:“想哭的话,肩膀可以借你。” 明微放下手,顶着一张哭红的脸,嫌弃地看着他:“这时候还想占便宜,想得美!” “喂!”杨殊不开心了,“你当本公子的肩膀谁都可以借啊!凭我这相貌,送便宜给你占才是真的。” “那你就自己抱自己,占便宜占个够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 明微掏出手帕:“帮我打湿,水在那边。” “我是你的丫头吗?” “去不去?” 杨殊揉了揉脸,接过帕子:“算我欠你的。” 绞了湿帕子过来,明微仔细擦脸,两人默不作声。 杨殊神思散漫,木木地盯着她的脸。 说起来,这张脸是真好看。记得第一回在茶寮,她的出现惊艳了满堂。 不过,那会儿他也就是觉得,这姑娘长得好而已。 而现在,她哭得鼻子红红的,眼皮有点肿,连脸都皱成一团,反倒觉得生动极了,还有一点点可爱。 咦,他刚才脑门被撞了?居然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可爱?别逗了,就她这牙尖嘴利的样子,一点便宜都不让人占,还喜欢泼人冷水,哪里可爱了? “我说,”明微斜睨着他,“这么晚了,你不回去,想干什么?” 杨殊道:“大半夜的,干嘛急着回去?明三背后有人,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来救。不如在这里留一晚,免得出差错。” 这理由倒是挺正当。 她刚想完,又听他道:“我倒是没想干什么,你这么问,是希望我干点什么?” “……”明微嘴角抽了抽,她就知道,这人正经不过两句。 “对了,我刚才好像听到一些奇怪的东西。”杨殊笑吟吟看着她,目光却透着审视,“什么改变天机命数,什么本该死去的人。我原本以为,你是过去的人,遭了不测,留下魂魄,遇到契机而复生。怎么这话听起来好像不是这样?” 明微一顿。 听他继续说道:“改变天机命数。如果你的时代早于现在,那个时候的天机命数早已应验,根本谈不上改变。还有本该死去的人,过去的人怎么会知道未来什么人该死?只有未来的人才会知道过去的人该死。你,其实来自未来?” 第141章 问答 141章 问答 昏黄的灯光,映在杨殊脸上。 这张原就俊美的脸庞,此时看起来,添了几分莫测。 明微抹了下脸,自言自语:“已经过三更了吧?好困啊!该回去睡觉了。” 可是,那柄象牙扇子压了下来,不让她动。 “……”明微叹了口气。 一直以来,杨殊在她面前都很好说话,有时候甚至可以说很好欺负。 这难免让人放松警惕,险些忘记了,第一次相见,他是怎么掐着她的脖子,逼迫她说出身份自保。 他表现得无害,是因为他乐意。 而现在,他不乐意了。 “想听实话?”明微问。 杨殊收回扇子,打开来:“你想借我的手,对付那些星宿,怎么也要表现出一些诚意吧?连自己的真实来历都不肯说,我怎么相信你不会背后捅我一刀?” 这是在谈判。 明微看着他:“那么你呢?现在在我面前,这个杨殊的人,真的是你吗?” 杨殊抬起眼眸。 明微没有回避,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直直地看进对方的眼睛里。 看着看着,杨殊忽然笑了:“非要追根究底?” “你要我的确切来历,我要你的真实身份,这很公平不是吗?” 杨殊点点头,悠悠道:“是很公平。”随即话意一转,“可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他伸出扇子,抬起她的脸庞,眼神居高临下。 “我是博陵侯府三公子,皇城司提点,先祖母是太祖爱女,先祖父是开国功臣。独得圣宠的裴贵妃待我如亲子,圣上亦是宠信有加。整个京城我都可以横着走,哪怕遇到皇子也不必退让。” “而你呢?即将成为罪臣之女,除了这张美得过分的脸,什么也没有。你觉得我应该跟你讲公平吗?” 明微想了想,认同地点点头:“有道理。” 没等杨殊反应过来,她就接着道:“既然我只有这张脸说得过去,不如物尽其用?公子喜欢这张脸,我就拿它加个码,买你的真实身份如何?” “……”杨殊仰头看屋顶,拿扇子猛敲自己额头。 “我都这样说了,你难道不觉得被羞辱吗?”他很绝望地问。 明微柔声细语:“公子说的是事实嘛,我这个人特别实在,那种无用的自尊心,要来干嘛?” 杨殊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刚才摆出那个样子,有点气性的人,都会被撩起火气。然后再稍微一激,怎么也该透点底出来。 结果这个女人…… “好啦!”明微安抚他,“这么大的人了,闹什么脾气?都这么晚了,该去睡觉了。” 她要起身,被拉了一把,又坐了回去。 杨殊很严肃地看着她:“好,我不跟你玩那些虚的。认真地说,你一点底子不透,我不可能让整个皇城司陪你玩。” 明微想了一下,说:“那这样好了,我们来玩一个游戏。你问一个问题,我问一个问题,直到有一方答不上来为止。鉴于你先前说的话很有道理,处于弱势的我,把第一个问题的发问权让给你,怎么样?” 杨殊心道,既然知道自己处于弱势,还你一个问题我一个问题,不是拐着弯占人便宜吗? 不过,他不想跟这个花招百出的女人折腾下去了,吃的饭还不够生气的。 “行。第一个问题如上,你来自未来,对不对?” “对。”明微接着问,“杨殊不是你的真名,我猜的对吗?” 他顿了一下,答道:“这是祖母给我取的名。”马上问,“你的年代离现在多远?” “七十年后。”明微发现自己的问题有漏洞,叫他给避过去了,想了想,接着问,“你的朱砂痣是后天点的吧?” 杨殊没有马上回答。 他微微拧着眉,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回答。 明微就笑眯眯地看着。 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回答,结束这个游戏,好像正好如了她意啊! 他咬咬牙:“是。”马上问出自己的问题,“七十年后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回来改变天命?” 明微一摊手:“你这是两个问题。” 杨殊就道:“那你回答第一个。” “不行,”她还是摇头,“你问的问题太空泛了,必须要有确切的指向,不然我回答起来,就会牵扯出很多别的问题。” “你可真是事多!”杨殊抱怨了一句,还是修正了自己的问题,“你要改变的未来是什么?” 明微想了一下,微叹着答道:“天下大乱。”然后问,“给你改命的人是谁?” “……”杨殊道,“我都没承认过自己改命了,你的问题怎么这么跳啊?” 明微摊手:“没办法,我聪明啊!你承认你的朱砂痣是点的,那就说明你改了面相。再加上我先前的观察,发现你命与运不一致,明显就是改了命。已经确定的事情有什么好问的?当然要留给下一个问题了。” 杨殊无言以对,只能闷声答道:“我不知道是谁,那时候太小,这事还是祖母临终前告诉我的。” 回答完了,提出自己的问题:“你说天下大乱,是否那时大齐国运不昌?” 明微顿了下,坦白直言:“那时北齐已经灭国了……” 杨殊一愣,顾不上继续这个游戏,抓着她连声问:“什么?你说灭国了?是谁灭的?南楚吗?这不可能……” 明微看他这样子,只得继续回答:“不是,南楚也灭国了,就在北齐灭国的第二年。” 杨殊坐在那里,怔怔地发着呆。 许久,他抬起头,眼睛发红:“是谁干的?当时的皇帝在做什么?建国才一百多年,就灭国了?先祖积攒下这样丰厚的家当,再怎么挥霍,也不至于几十年就灭国了吧?” 明微默不作声。 这问题,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回到这个年代,她就发现,北齐比自己想象中要强大。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民生繁荣,兵马强盛。 太祖马上定天下,文帝亦有治国之能,只要后面的皇帝不作,怎么也有百余年的安生日子过。 可是,文帝之后,北齐就没出过一个像样的皇帝,就这样生生断送了江山。 “这个问题,一时说不清。但你相信我,我回来,为的就是改变这个未来。我们之间没有冲突,甚至可以说,我是来帮你的,帮你们守住江山。” 第142章 初约 142章 初约 明微知道,自己必须找个帮手。 她是个女子,且现在的身份离中枢很远,想要插手政局走向,根本不可能。 依照她的计划,进京之后要先做一件事,以改变这种处境。 但是还不够。 不想走上那条血淋淋的路,就不能让文帝之后那三个皇帝登位。 前废帝,灵帝,后废帝。 想要左右这样的天下大局,她必须拥有强有力的盟友,可以插手朝政、可以站在风云中心。 事实上,杨殊并不是很符合她的要求。 他明面上的身份,已经够尊贵了,却还是被逼隐藏真实身份。 这个真实身份是什么,简直难以想象。 有这么大秘密的人,能不能真正进入权力中枢,她心存怀疑。 且他太招摇了,连皇子都要避其锋芒。历史告诉我们,这样的人往往风光一时,等到新主登位,就会被秋后算账,下场肯定凄惨。 她在后世没看过关于他的记载,很可能就是这么玩完的…… 相比起来,蒋文峰更符合她的要求。 流传青史的名臣,历史证明了他的品格。 两榜出身,少年进士,只要资历足够,就有了进入政事堂的资格。 而且经过接触,证实他人品端正不迂腐,有决断敢担当。 只可惜,他似乎对此没什么野心,只专注查冤审案。 所以,她只能退而求其次。 在没有争取到蒋文峰之前,先拿杨殊顶上。 杨殊也没什么不好,他年轻且起点高,与皇帝关系密切,还掌握着皇城司这个秘密机构。 为人嘛……性格有些复杂,难以掌控,不过内心有善的一面,勉强过关…… 幸好她心里转的这些念头,杨殊无从得知,不然,知道自己是退而求其次的次,八成要跟她翻脸…… 他沉默下来,坐在蒲团上,将她说的话理了一遍。 “大齐灭国,是哪一年?” “距今六十年后。” “仅仅六十年吗……” 明微道:“事实上,三十年后,朝纲就已经败坏得不像样子了。余下三十年,不过是苟延残喘。败家比想象中容易得多。” “大齐灭国,仅仅一年,南楚跟着灭国。这么说,还有第三方势力?是北胡吗?” 明微轻声道:“是胡人,但确切地说,是胡人所建立的西魏朝。” “西魏?”杨殊拧眉,“你的意思是,胡人建立了统一的朝廷?这怎么可能?他们分为各个大小部族,互相之间攻伐不断,谁有本事统一?” 明微叹道:“你得承认,这世间总会出现一些不世的枭雄。他们能人所不能,所以才会被青史所赞颂。西魏朝很快就会出现了,如今是永嘉十八年,再过两年,它就会出现在北齐的西北边,使得北齐陷入两面夹攻的处境,再也无力南征,一统中原。”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对我们这些后世的人来说,北齐从来就不是一个统一的王朝。它一直没能灭掉南楚,最后又亡于胡人之手。在历史的洪流中,它只能算是个割据一方的小朝廷。” 杨殊额上青筋跳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这些话而生怒。 他眼中的大齐,是如此地强大。繁华富庶,兵强马壮,现在是时机未到。等时机一到,挥兵南下,统一中原不在话下。 可明微却告诉他,这样的强大只能维持六十年。 不,应该说是三十年。 这三十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么,拐点在哪里?”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寻找问题的症结。 “七年后。”明微干脆利索地说,“文帝驾崩,继位的是个败家子。” “文帝……”他轻声道,“这是他的谥号?” “对。” 杨殊不明意味地笑了笑:“他的文治之功,倒也配得上。” 说完,他站起来:“好,我知道了,多谢。”然后往外走。 “喂!”明微目瞪口呆,“你这是过河拆桥?” 她把重要的事情说完,他什么都不表示,这样就走? 杨殊停下来,玩味地看着她:“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有逼你。” “……” 他打开折扇,悠闲地扇了扇:“双方实力根本不对等,你凭什么认为,我要遵循公平原则?对我来说,你这么个帮手,实力好像有点弱啊!” 明微不怒反笑:“好,你出了这个门,以后可别后悔。” 怒火之下,她笑得格外甜美,杨殊有点晃眼睛,顿了一下,笑着转回来:“这么认真干什么?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他又坐回蒲团,摆出推心置腹的样子:“既然你这么有诚意,那我也跟你说实话。我在祖母面前立过誓,只要我还姓杨,这件事绝对不能出口。” 明微斜眼看他:“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 明微点点头:“好,我不逼你。” 看他松了口气,马上又道:“可要是让我自己猜出来了……” 杨殊笑:“你要真猜出来了,随你想知道什么,知无不言。” “说好了?” “君子一言。” 明微不接后面的话,反而质疑:“你是君子?” “喂!” “我也说笑的。” 明微伸出手,与他一击掌。 “我们这样算是达成初步同盟了?” 杨殊懒懒道:“说同盟还太早。虽然先前是开玩笑,可你也不能否认,自己实力不够吧?身份暂且不提,单论玄术,你现在也称不上一流玄士。” 这具法力微薄的身体,是她的硬伤。 明微却道:“纠正你一点,我是命师,不是玄士。” 杨殊好奇:“命师又怎样?” “命师,不是靠法力吃饭的。我以为经过宝灵寺的事,你已经很清楚这点了。” 杨殊还想争辩:“当时要是换成另一个玄士,也没差啊!” 明微拔下头上的金簪晃了晃:“你以为谁都能看出来十二玲珑锁?” “……” “不相信我的实力,也罢。”她将金簪插回去,理了理袖子,“听说京城玄都观的玄士很厉害,不如你去找找,是不是能找到跟我一样的。” 杨殊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好。要是找不到,我就承认你够格。如果找不到……” “我就听你的。” 杨殊满意地点头:“说话算话。” 第143章 表哥 143章 表哥 天一亮,杨殊便带着明二明三回去了。 他们两个是重犯,能够带出大牢,还是蒋文峰特批的。 明家低调地办起了丧事。 这些明微都没管,因为,纪家终于来人了。 纪家来的是纪大老爷的长子纪凌,明微要唤一声大表哥。 这位纪大公子一进明府,入目便是一片缟素,明家上上下下,都穿麻戴孝,面容凄哀。 他问带路的小厮:“都这么久了,我姑母的丧事还没办吗?” 京城到东宁可不近,就算纪家接到报讯,马上赶过来,也要一个月。 所以,纪凌根本就没想过,自己还能赶上丧礼。 谁知小厮答道:“三夫人的丧事是耽搁了,不过现下办的是六老爷的丧事。” 纪凌听得眉头一皱,这什么跟什么,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意思是,他姑母确实还没下葬,而明家六老爷也去世了? 说话间,小厮已将他带到会客处,接待他的是四公子明晟。 纪凌瞧着明晟无精打采、两眼无神,心里更加疑惑。 就算死的是他六叔,也不用这样吧?活像死了亲爹妈似的…… 双方见了礼,说了些客套话,纪凌提出,要拜见明老夫人。 明晟却道:“伯祖母伤心太过,不便见客,先前已经交待下来,纪表哥来了,只管去见七妹就是。” 好吧,家里有丧事,确实顾不上这些虚礼,这很正常。 纪凌便随着明晟进了余芳园。 明微接到消息,早就等着了。 因明三夫人之故,她对纪家人抱有极大的期望。 以明三夫人的品性,纪家出来的人应该不会差吧? 神思浮想间,就见明晟带着个人进了余芳园。 这人年约二十二、三,身姿清瘦但挺拔,面貌端正且严肃,身上衣裳半旧,但做工布料都还体面。行走间步履从容,凝眉看过来时,眼神清正。只是气质有些清寒,不易亲近的样子。 明微欣然,单看这外貌,倒是难得的好风姿。 “小七,”明晟对上她的眼神,又逃避地低下头去,“纪家表哥来看你了。” 明微上前见礼:“大表哥。” 纪凌回了礼,说道:“得知姑母去世,父亲伤心得很,故而命我来探望表妹,也给姑母上柱香。” 明微道:“大表哥远行辛苦了,先到屋里喝杯茶吧。” 然后迎他们进去,吩咐婢子奉茶。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纪凌就暗暗打量着。 纪大老爷比明三夫人长了七八岁,纪凌幼时,明三夫人还未出嫁,时常帮着嫂子带侄子,因而纪凌对这位姑母很亲近。 小时候,姑母也在京中,两家来往频繁,纪凌还记得这小表妹的样子。 她生得像姑母,玉雪一般的小人儿,漂亮极了,可惜生有痴病,总是呆呆的,跟她说话也听不懂,像个不会动的瓷娃娃。 前阵子,父亲收到姑母的书信,说小表妹病好了。 这自然是件喜事。 姑母离京的时候,两家口头订了婚约。姑母命苦,年轻丧夫,又只有这么一个傻女儿。他们娘家人不照应,还指望谁? 只是,这两年小五大了,知道了这件事,闹得厉害。 虽然他们不可能悔婚,但叫他娶个傻媳妇,家里人也觉得愧疚。 现在小表妹好了,自然是皆大欢喜。 没见时,纪凌很是好奇,这个傻了十几年的小表妹,好了是不是和常人一样? 现下看她处事,倒是比常人还强些…… “大表哥?” 纪凌回神,看到明微一脸疑问,忆起她刚才问及家中近况,便答道:“有劳表妹问候,父母皆安,家中一切都好。” 明微含笑点头。 纪凌想起方才所见,问了一句:“对了,贵府六老爷,近日去世了?” 明微面不改色:“是啊,表哥来的时机不巧,六叔昨夜去了。” 明晟陪坐,闻言不禁想到她杀人的一幕。 雪亮的腰刀,毫不犹豫地抹过去…… 明晟打了个哆嗦。 纪凌瞧个正着,心里奇怪极了。 这四公子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从进园子开始,就一副见鬼的样子,现下看着自家妹子,活像见了阎王。 明家人真是不知所谓。京城里那几个,就挺不着调的,先前还觉得这位明四公子不错,现在一看,怎么也这么…… 纪凌心里不满。小表妹又好看又懂事,他这个当哥哥的,做的什么怪样子。 他表达了一下哀悼之意,又问起:“听说姑母还没下葬?这都个把月了吧?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明微含笑回应:“先前是遇到了一些事,不过已经解决了。大表哥来得正好,我想过几日将母亲的遗体火化了。” “火化?”纪凌皱眉,“你怎么想到火化?你家叔伯怎么说?” 正统的习俗是土葬,明家这个门第,哪有火化的道理?这要怎么进祖坟? 明微道:“四叔那边我还没提及,要不四哥先帮我说一声?” “啊?”明晟被她点名,抬起头来,触到她的目光,立刻又缩了,“行,好……” 纪凌更不满了。 这个明晟,先前在国子监名声挺好,怎么这样畏畏缩缩的,当自家妹子是瘟疫吗? 明微初见这位大表哥,第一印象还不错,但是还不熟,有些话不好出口,便不多加解释,只道:“大表哥远道而来,想是累了,不如先去歇息?晚些时候,我再带表哥去给我娘上香。” 纪凌也觉得不是说话的时机,欣然应允:“有劳表妹安排。” 明微含笑点头,再次唤明晟:“四哥,我与二伯母说过了,叫大表哥住松涛馆。那里离你的院子近,不如你顺便带个路?” 明晟哪敢说不,赶紧应下了。 明微又叫来丫鬟,将纪凌可能需要的东西,一并送过去。 纪凌看她理事清楚,自家已经出嫁的妹妹,可能都及不上,心下大安。 看来是真好了,这下子,小五应该没理由再闹了吧? 不过,也说不准。那个小子,总想些古古怪怪的东西,谁知道会不会又发疯。 明晟率先起身:“纪表哥,请。” 纪凌起身,与明微行礼告别,随着明晟出去了。 第144章 听说 144章 听说 纪凌觉得,事情真的有点不对。 他住进松涛馆,想找个小厮问问情况,谁知,哪个见了他都躲。 明家怎么回事?有这样待客的吗? 纪凌更加不满,觉得姑母和表妹肯定在家里受了委屈。就连舅家来人,都这么敷衍,平日得是什么样子了?哪怕纪家现在没落,装样子也要装的吧? 明晟安顿他住下,就匆匆走了。纪凌体谅他家中有丧事,并不计较。 又见明微的丫鬟不停地往松涛馆搬东西,衣食住行全都照料到了,心下宽慰不已。 还好表妹是正常的。 一路风尘仆仆,他也是真累了。洗沐换衣后,自家带来的小厮过来说话。 “公子,小的方才听了些话,明家好像遇到事了。” 纪凌正惦记着这件事,便示意他关门。 “你听了些什么话?” 小厮道:“小的去马棚喂马的时候,听到两个客人说话……” 他听到的对话是这样的。 “马兄,没想到这个时候,你还愿意来明家,真是重情重义啊!” “李兄不也是?唉!明六虽然风评不好,但对咱们不错。现下他人走了,来送一送也是应该的。” “是啊!明家也是倒了霉。郡王下狱,明二也给锁回去了,听说要按谋逆从犯定罪。这要是罪名落实,明家就算完了。” “这么说,明六倒是死得及时。那可是谋逆大罪,这回不死也要跟着人头落地。” “话是这么说,可你觉不觉得,明六死得蹊跷?他那伤都过了这么久了,没听说恶化,怎么突然就死了?” 那位客人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倒是听到些风声,听说昨晚那位杨公子带着人来了明家,然后明六就死了。” “杨公子?你是说,他杀了明六?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你没听过他和明七小姐的传闻吗?明三夫人因为明六调戏吊死,指不定是他为了明七小姐,给三夫人报仇呢!” 两位客人又叽叽咕咕说了好些话,小厮在马棚里听得真切,等他们走了,急忙过来告诉自家公子。 “什么?”纪凌听着脸色就变了。 明家来报丧的人说得含糊,他们还以为三夫人因病去世的,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内情。 纪凌在屋里来来回回走着,一把火直往脑门烧去。 如此说来,姑母岂不是冤死的?岂有此理! 小厮见他如此,连忙劝慰:“公子冷静!明六老爷已死,您便是要算账,也没处算去啊!” 一盆冷水泼下来,纪凌一想也是。 出了这种丑事,娘家要闹,顶多让罪魁祸首偿命。现下明六已死,纪家还能要求什么? 不过,休想叫他装不知情。哪怕明六已死,纪家作为娘家,也要表明态度! 还有,不能叫表妹在明家呆下去了。 小叔子调戏寡嫂,这种事都能发生,明家的家风很可疑。 再加上谋逆这种事…… 等下,刚才是不是说到杨公子? 意识到这件事很复杂,纪凌坐下来,仔细思索。 “他们说的杨公子,可是博陵侯府那位?” 小厮憨笑道:“公子,您出京的时候还提过这事呢!大理寺的蒋大人奉旨巡察,博陵侯府那位跟去了,如今正在东宁。” 纪凌当然记得,他只是要确认一下。 “蒋大人到东宁,必然要查祈东郡王。他们说郡王下狱,定是有把柄叫蒋大人抓住了,而明家牵涉进去了……” 那两个人说的事,一公一私。公就是明家牵涉到谋逆大案里,私则是明三夫人被小叔子调戏。 事情一理清,这中间夹着的这件事,就很奇怪。 表妹和那位有什么传闻? 那位杨三公子,在京城的名声…… 真是乱七八糟的! 纪凌很快想定,对小厮道:“这事先别声张,你再去打探,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他有点后悔,进明家之前,怎么就没好好打听呢? 当时一心惦记着姑母和表妹,哪里想得到这个。 现下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贸然闹起来,没什么用。他得好好想想,怎么个闹法,才能既给姑母讨回公道,又叫表妹得着好处。 …… 明微并不知道,这位表哥一来,就想着怎么闹事了。 安顿纪凌住下,待他稍稍休息,再请了他去上香。 相比起六老爷那边,三夫人这里冷清极了,只有一个老苍头守在门外。 明微领着纪凌进去,说道:“为了保存遗体,里面置了许多冰块,所以有些阴冷,表哥莫怕。” 纪凌一直在悄悄观察她。 传闻说她和杨公子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可他看这小表妹行事很有章法,应该不是那种人啊!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说起来,明家的门第比自家高,姑母丧夫守寡,娘家又不得力,要是婆家有心欺压,她的日子可能不大好过。 连小叔调戏寡嫂这种事都能发生,他能对明家抱什么期望? 姑母一去世,表妹就只有一个人了。 瞧明晟那个样子,对这隔房的妹妹,大概也不怎么上心。 一个孤女,她想为母亲报仇,能怎么办?似乎只能向别人借力了。 莫非就是因为这个,她才跟杨公子来往的? 真是个傻孩子,姑娘家的名声,怎么能这样糟蹋呢! 纪大公子以为自己悟到了真相,又愤怒又心疼。 现在不能说,这种事不风光,要是当面说破,叫表妹如何自处? 她一个姑娘家,在这种龌龊的家族里,过得够辛苦的。他得慢慢来,不能伤到她的自尊心。 明微领着他,直接进了后堂,一边揭开棺木上的厚布,一边说道:“我娘的死因,大表哥想来不知道吧?这事不好传话,就没有详说。现下表哥来了,正好当面说个清楚。” 她推开棺盖,露出明三夫人青灰色的脸庞:“我娘,是吊死的。” 纪凌幼时与姑姑亲厚,虽然多年未见,对明三夫人感情仍然深厚。 记忆中的姑姑,娇美姝丽,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可躺在棺材里的这具尸体,早已不复生前的美貌。 他低头看着,不禁伤心起来。 第145章 愤怒 145章 愤怒 纪凌扶着棺木,望着姑母遗体默默流泪。 明微看他这样,心里颇感安慰。 至少纪家人还惦记着母亲,真心为她感到伤心。 她递过帕子:“大表哥莫伤心,母亲虽然受了冤屈,但眼下已经伸张,可以安心去了。” 纪凌怎好用她的帕子,当即掏出自己的拭了泪,说道:“表妹别怕,日后有我们在。这些年离得远,竟不知姑母受了这样的委屈,叫你们受苦了!” 又说:“姑母过得不好,怎么不跟我们说?便是我们纪家再败落,也没有让出嫁的女儿任人欺凌的道理!” 嗯? 他又板起脸:“你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年纪小,太过冲动,这事做过了!日后不可自做主张,只图一时爽快,不计后果。” 等下,表哥你听说了什么? 纪凌又想,才见面没多久,这话是不是说重了?又缓了语气:“表哥知道你孤立无援,为报母仇才行差踏错。这事只怪明家龌龊,怨不得你。日后有委屈只管说出来,表哥帮你讨公道,不要自己胡闹。至于那事,表哥自会替你筹谋,你不要再见他了。” ??? 明微满脑袋疑问。 明三夫人的事,完全瞒着不合适,纪家是她的娘家,有知情权。 一五一十告知也不合适,真相实在太龌龊了,纪家要是知道,还不气死? 所以,她决定说一半,也就是大众所知的那一版。 明家三夫人被小叔调戏,所以愤而自尽。 可她还没说呢,这位大表哥怎么就一副我尽知内情的样子? “大表哥……” 纪凌还以为她不服气,语重心长地说:“你还小,不知道名声的重要。须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那杨公子虽然长了一张好皮相,但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现下你借了他的势,将来恐怕要吃大亏。” 说到这里,他又疑心她真的与杨殊有什么。毕竟那杨公子的样貌,实在不可多得。语气也变得不确定起来:“你没有被他骗吧?” “……”听到这里,明微终于懂了。 她低头笑了笑。 这位大表哥,看着严肃不好亲近,倒是个热心人。 “大表哥知道了?那我就不瞒着了。母亲含冤而死,所以我才不愿意叫她仓促下葬。六叔之死,正是为了报母仇。现下一切都了了,我想带母亲离开明家,故而打算火化。” 她顿了下:“至于那位杨公子,因为牵涉到祈东郡王谋反一案,现下不好明言。不过,他愿意出手帮忙,是我在此案中出了力的缘故,并非传闻所言。表哥若是不信,可以向蒋大人求证。蒋大人的人品,您应该信得过吧?” “真的?”不怪纪凌怀疑,一个养在闺中、又是生来痴傻的小姑娘,便是病好了,又能出什么力? “蒋大人再三叮嘱,实是不便多言。总之,表哥担忧的事,并不存在。只是,明家我已经无法再留下去了,不知表哥……” 纪凌马上道:“明家这个样子,我们也不能让你继续留下去。过几天,事情办妥了,表哥就带你去京城。” 明微笑了笑,随即红了眼眶:“没了母亲,我总觉得自己如同孤儿一般。现下见到表哥,总算又有亲人了。” 纪凌大为怜惜,柔声道:“表哥来得迟,叫你受苦了。既然你说姑母的仇已经报了,那这事就不提了。不过,你与姑母这些年吃的苦,不能叫明家含混过去!你且等着,表哥定会给你讨个公道!” 说着,面色严肃起来,大有去找明家撕一场的架势。 咦? 明微眨了眨眼,疑惑自己是不是演过头了。只是装个委屈,这位大表哥就要为她去干架吗? 她哪里知道,纪凌脑子里转的念头。 他觉得,一个病了十几年的小姑娘,能在谋反大案里出什么力?或许就是提供了一两条线索。 这样的功劳,叫得动杨殊?八成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博陵侯府三公子,瞧上了表妹的美貌。 自家表妹确实生得美,历数自己见过的美人,少有几个比得上的。 但是,看表妹深信不疑的样子,他也不想吓唬她。 既然她这么想,就让她这么想吧! 别的事,自己来做就是了。不然,要表哥做什么? 明微原本做好打算,要费上一番唇舌,向纪凌解释明三夫人的死。 结果这位大表哥听了一耳朵的闲话,脑补出一个为母报仇身不由己的小表妹形象,竟然就这么过关了…… 对着明三夫人的遗体伤心了一番,又恭恭敬敬上了香,纪凌安安静静地回去了。 明微观察了两天,没见他闹什么事,松了口气。想着讨回公道什么的,大概就是要明家认个错吧? 这位大表哥读了多年的书,就是书生脾气,应该闹不出什么大事,让他去好了。 她却不知,纪凌看着安安分分的,甚至还以姻亲的名义,出席了六老爷的丧礼,其实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短短三天时间里,他的情报随着打探出来的消息,逐步地更新。 其一,姑母所受的委屈,恐怕不止这一回的调戏。明六就是个混帐,盯上寡嫂很久了。 其二,姑母愤而吊死,他们一家子竟然联合起来,胁迫表妹放弃追究。 其三,姑母先前的丧礼上,明二还想逼迫她,还好蒋大人帮了她一把。 当他联系到一位在蒋文峰手下做事的同窗,得到他透露出来的一些口风,纪凌先是震惊,再是出离愤怒。 姑父居然没死?而且还是祈东郡王谋反案里的重犯! 而且姑母极有可能不是吊死,而是因为知道明家掺和进谋反案的事被灭口! 纪凌只觉得怒火噌噌噌往上冒。 他小时候一直被灌输,姑父是东宁学子之光的说法,一向对这位姑父心存敬慕,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人。 姑父——呸!明三狼子野心,竟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可怜的姑母,生生做了牺牲品。 可怜的表妹,傻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好了,又要面对如此难堪的真相。 生父不但是个渣,还是个谋反重犯。这可是是连坐的大罪啊! 不行,得赶紧在事发前将表妹脱出来,顺便从明家撕条肉下来! 第146章 闹事 146章 闹事 明家原本担心,纪凌会闹上一场。 四老爷甚至做好了准备,如何应对。 谁知道,纪凌安安静静地出席了六老爷的丧礼,什么话也没有。 明家众人不禁松了口气。 想想也是,纪家已经不是五十年前的纪家了,人丁凋零,又不得志,哪里有闹的底气? 再说,六老爷已死,该给的交待也给了,纪家还能要求什么? 然而,等送殡的队伍回来,他们发现自己放心得太早了…… 明氏在东宁,并不繁茂。除了明相爷这边,另有两三支。因血缘已远,平日来往也不多。 眼下明家老爷死的死,被抓的被抓,能当事的,除了四老爷,勉强再加个明晟。人太少了,怎么也要请近支的宗亲,来撑撑场面。 于是乎,料理完六老爷的丧事,送走各方宾客,来帮忙的宗亲族人们正要告辞,纪凌出来了。 “诸位长辈,还请暂且留步。” 明家另一支来了位老太爷,排行第二。 这位二太爷是个爱读书的,先前见纪凌形貌清正,举止有礼,对了眼缘,很是喜爱。此时听他出声,就笑道:“纪家大哥儿,还有什么事啊?” 四老爷心里“咯噔”一下,立马觉得不妙。 接着就听纪凌说了:“晚辈这里有件事很是为难,因事涉长辈,稍有不当,未免伤及长辈声誉。思来想去,不得不请二太爷做个见证。” 二太爷立刻想到明三夫人的事,当即正了脸色,说道:“你是说你姑母的事吧?这事确实是我们明家对不起你们。不过,你也看到了,老六那个混帐已经赔了命。人死如灯灭,便是有天大的事,到这里也该过去了。” 怎么说,同姓一个明,难道他还能帮别人撕自家脸皮? 纪凌却道:“二太爷误会了,晚辈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二太爷等人,闻言就是一怔。 不是这件事,还能是哪件事? 纪凌继续说道:“姑母之事,晚辈确实非常愤怒,但正如二太爷所说,人死怨消,六老爷人都不在了,还能追究什么?” 二太爷点了点头,试探地问了句:“那你要说的是……” “晚辈要说的是表妹的事!”纪凌一脸正气。 二太爷糊涂了,他表妹,老三家的小七?能有什么事啊? 四老爷也很懵,想了想,问:“你是说小七的婚事吗?这事你们早有约定,我们当长辈的不会多事,你且放心。” 他心想,不是那事就好。明家已经够乱了,死的死疯的疯,纪凌要是再闹,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可纪凌还是摇头。 二太爷心道,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大事?当即豪气地放话:“纪家大哥儿,你有话就直说!若是他们做得不对,二太爷定然为你主持公道!” 听得此言,纪凌感激涕零的样子:“多谢二太爷!既然如此,晚辈就大胆说了!” 他转头问四老爷:“明家四叔,我来这几天,几次三番听到别人说表妹的闲话,说她与那位杨公子如何如何,简直不堪入耳,敢问此事是真是假?” 四老爷没料到他会问这事。 女子名节重要,明微又与他家有婚约,这事说起来,纪家也要跟着丢脸。便是纪凌听说了什么,也该悄悄去问明微才是。 但他当面问了,不能不答。 四老爷含糊道:“小七确与那位杨公子认识,只是这其中缘由比较复杂,别人多有误解。你若想知道内情,可以去问她,叫她自己说给你听。” 纪凌面色却是一冷:“明家四叔撇得好干净!” 四老爷被他喝得一愣,就听纪凌严声说道:“晚辈刚刚听说此事,原也以为,是别人嚼舌根,谁知多打听了几句,才知道没这么简单。我听说那杨公子,偶尔见了表妹一面,竟然就将帖子递到家里来,请了表妹出府,是也不是?” 他说的是杨殊请明微去酒楼相会那件事。 当时,明三夫人丧礼刚过,他们以为明微攀上了杨殊,心虚之下,见他来请,也不敢阻拦,就那样放她出门了。 这事过了也就过了,没想到纪凌会拿出来说事。 “纪家大哥儿,这事有内情……” “什么内情?” 面对纪凌的问题,四老爷卡壳了。 这要怎么说?说他们把明三夫人送去服侍杨公子,结果明微代了她去,叫杨公子看上眼了?那纪凌还不闹翻了天。这是天大的家丑,绝对不能说! 四老爷思来想去,只能道:“我们也知道这样不妥,可小七与他相识,每每找机会见面……” 纪凌喝道:“明四叔这话好没理!表妹一个高门小姐,养在深闺中,上有叔伯在堂,下有仆妇成群,你们若是管束着,哪来的机会见外男?再说,她自小丧父,又生着病,本就不比常人。你们当叔伯的不好好管教,放任她随心所欲?她还是个孩子,若是不管不顾,要长辈何用?” 他说得义正辞严,四老爷被问住了。 这事确实说出来没理,可别人也不会拿出来说啊! 纪凌继续道:“明家也是名门望族,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样不合适?既然你们明知不对,还放任她去,晚辈只能认为,你们是故意的!那晚辈就要问了,你们想拿我表妹做什么?叫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官家小姐出卖色相吗?” 他越说越是疾言厉色,偏偏占着理,不止四老爷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连二太爷都找不着话说。 他们先前一直防着纪凌,怕的是他拿明三夫人的死闹事。谁知道他会剑走偏锋,把这件事给揪出来? 纪凌缓了下,又露出悲切之意:“姑母命苦,青年丧夫,辛辛苦苦拉扯表妹长大,又出了那样的丑事,为着名节吊死了。表妹无父无母,竟叫人这样相待,不得不叫人怀疑明家的家风……” “纪家大哥儿!”二太爷忙道,“这事确实是他们做得不对,不过……” 不等他说完,纪凌已经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手:“二太爷,晚辈就知道您是个公正的。不瞒您说,这几日晚辈忧心如焚,辗转反侧,想着表妹的处境,睡都睡不着。只是明家有丧,为着你们的体面,不敢说出口……” 第147章 断绝 147章 断绝 听起来真是明理体贴的好亲戚啊! 为着亲家的体面,再难受也先忍下来,等宾客都散了,才出来说话。 可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 二太爷挤出笑容:“真是难为你了……”想了想,努力扯回话题,“这事是他们做得不对,往后定叫他们约束着。放心,二太爷保证!” 谁知纪凌刚刚还一脸感动的样子,立马就变了脸:“二太爷,这样也太轻巧了!姑母之死在前,又有表妹之事在后,您一句保证,就能将这事抹了吗?” 不等二太爷生气,又柔声道:“晚辈自然信您,可你们平日住得远,二太爷如何保证得了?姑母之死,二太爷不也是后来才知情的吗?这保证的话,二太爷千万不要轻易出口,晚辈实是不希望您这样的长辈,因一句失言,被别人的过错连累了名声。” 他这接连两段话,将二太爷先掷下又撩起,生不出怒气来,仔细想想,又觉得说得很有道理。 虽然同姓一个明,但早就分了支,自己怎么保证?这纪家虽然现在败落,可看他家大哥儿这样的品性,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起来了。反倒明家,眼下搅进谋反案里,还不知道怎么收场。日后要是就这件事闹起来,自己岂不是没脸? 有些人,越到老越是爱惜面皮。二太爷自认公正了一辈子,确实不愿意为另一支的远房侄子搭上名声。 这样一想,他这心就偏了。 “你这样为表妹着想,真是个好孩子。那依你所见,这事该怎么办呢?” 纪凌得了他这句话,心中大定。 他今日所谋之事,已经**不离十了。 他道:“二太爷明鉴,家父只有这么一个姐妹,晚辈也只有这么一个姑表妹。如今姑母已去,我们万万不能看着表妹因为不懂事搭上一辈子。既然明家顾不上管教她,不如就将她交给我们吧!” 二太爷虽然有点意外,但仔细一想,觉得这事也在情理之中。 他们两家有婚约,将来小七就是纪家的人。现在纪家瞧着明家待她不好,想将她接走也是常理。何况,那是她舅舅家。 于是他看向四老爷:“老四,你怎么说?” 四老爷怔了一下,皱眉问:“纪家大哥儿说的交给你们是什么意思?若是你们要接小七去京城,我们没有阻拦她去舅家的道理。可你这话,好像不止这样吧?” 纪凌含笑:“明四叔,我的意思是,日后表妹就由我们纪家管教了,她的事,明家再不插手!” 这是要断绝关系? “不成!”四老爷脱口而出,眉头拧得死紧,“你要接她回去,我没有二话,但你这……” “明四叔!”纪凌提高声音,“姑母之事,我们纪家咽下来,是因为涉事之人已死。当真论起来,这事可不止六老爷有错!” 这是威胁! 四老爷先是不喜,然后就有些心虚。 这事实在太过不堪,好不容易落了幕,谁都不想再揭出来。 可叫他点头同意,让小七与明家断绝关系,又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不止是脸面的问题,更有另一番隐密心思。 明家已是对不起她,竟连她的女儿也留不住?哪怕小七还是去舅家,将来更会嫁过去,到底还是明氏女…… 可看纪凌,一副他不答应就不罢休的样子。明家正值多事之秋,伯祖母再一次病倒,经不起折腾了…… 这时候,明晟过来了。 纪凌说到一半,他就来了,在外面听了一会儿,跨进门来。 “爹。”他凑过去,“你出来一下,我有话与你说。” “什么事不能等等?” 明晟坚持:“很重要的事。”然后又对二太爷等人,以及纪凌施礼,“对不住,还请稍待。” 四老爷只得跟他出去。 明晟拉着父亲到了角落,开口就说:“爹,你答应纪表哥吧!” 见他说的也是这事,四老爷道:“为父怎么答应?松了口,小七就不是明家的人了。虽说你三伯……”他顿了下,叹道,“他与你三伯母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要是离了明家,日后连个祭奠的人都没有。” 明晟道:“爹怎么这时候迂腐起来了?咱们家现在是什么情况?蒋大人放我们归家,并不是我们无罪,而是看在我们戴罪立功的份上,法外开恩。待他将东宁事务理顺,圣上旨意下来,我们都要去京城听候发落的。三伯犯的什么事,您不清楚吗?这可是谋逆大罪,要抄家灭族的。蒋大人是答应了帮我们求情,但我们就这么肯定,圣上也会留情吗?” 四老爷默然。 “就算纪表哥不说,我也想提这件事。不止小七,还有阿湘,小九……能送到舅舅家的,都送走。天恩雷霆,谁也料不准圣上会如何发落。现在纪表哥说了,我们正好顺水推舟,万一出现意外情况,免得她被我们连累……” 说到这里,明晟怅然:“我们已经对不起三伯母了,也对不起小七。我实在没有脸面去求她原谅,就当为她做最后一点事情吧!” 四老爷被他说得心中戚戚。 纪凌饮了一会儿茶,陪二太爷说了些话,四老爷父子回来了。 不等他开口,四老爷就道:“纪家大哥儿,你说的很有道理。现下我们家实在顾不上小七,不如交给你们管教。此间事了,你带小七回去就是。” 纪凌诧异。发生了什么?怎么四老爷出去一趟,态度就完全不同了? 他瞅了明晟两眼,面上笑道:“多谢明四叔体谅。不过这事口说无凭……” 四老爷打断他:“那就立个字据。” “……”纪凌眨了下眼。 等下,为什么这么干脆?他还以为要多费点唇舌的。 那边明晟已经取了纸笔来,纪凌只得收束心思,字斟句酌地与四老爷商议字据的内容。 立好字据,纪凌仔仔细细读了几遍,确定没有问题,才将它小心收起来。 他刚要张口,明晟已抢先一步:“爹,小七是三伯唯一的子女,三伯名下的产业应当交给她才是。既然字据已经立了,财物也一并交割了吧?” 四老爷点头称是,便叫他拿账册去。 纪凌准备好的话完全没了出口的必要,又咽了回去。 这发展,有点奇怪啊! 他本来以为,给表妹要财产才是最难的呢!毕竟女子继承权受限,依本朝律法,户绝也只能给女儿一半的家产。明家二房没分家,真要掰扯起来,麻烦着呢! 可是看四老爷和明晟的样子,是打算把明三的全部产业都交出来,连那一半都不留…… 第148章 押解 148章 押解 明微万万没想到,这个大表哥,不声不响的做了这么件大事。 她拿着四老爷写的字据,再看着那一匣子厚厚的契约票据,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纪凌还是那样一张不好亲近的脸,说道:“明六已死,没法子再拿姑母的事做文章,不然人家要说我们得寸进尺,到时候不占理。这些产业日后给你傍身,明家再也管不了你。” 说到这里,还有那么一两分愧疚:“表哥无能,说要给你讨回公道,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不,大表哥,您一点也不无能! 这本来是明微打算做的。不管明家是抄家灭族还是富贵逼人,她都不想再沾明家的光了。只是写断绝书有点麻烦,她还在琢磨,哪知道纪凌就这么给办好了。 还有这些财产…… “表哥,这些东西不对。”她指了指匣子。 纪凌对明家的财产没有概念,先前四老爷和明晟搬来账册清算的时候,他留心了二太爷等人的脸色,见他们极是艳羡,猜测四老爷应该没有私藏。 这会儿听明微这么说,脸就板了起来:“怎么,少了?” “不是,多了。”明微打开匣子,一张张点出来给他看,再折算成银两。 随着数字越加越大,纪凌那张严肃的脸上,激动得泛起了红晕。 说纪家已经败落,不是客气话。当年明三夫人未出闺,还要时不时做些绣品,补贴一下家用。后来纪大老爷高中,情况好了很多。但京城居大不易,纪大老爷又混得不太好,俸禄也就够养一大家子。 所以说,纪凌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就是这么多了。”明微放下最后一张地契,“按市价估算,总计三十八万两。大表哥?” 纪凌回神,咳了一声,问她:“你估算得准吗?” 明微道:“以前我娘和嬷嬷算账的时候,我常在旁边看,就算有误差,应该也不超过三万两。” “居然这么多……” 明家不是大商人,明相爷之后的子孙都没当过大官,纪凌没想到他们会有这么大的家业。 明微笑笑。不算多了,真正的豪族,少说也有几百万的家底。 明相爷当年随太祖打天下,打仗来钱容易,哪怕他是文官,也分了不少战利品。再加上开国分封的赏赐,子孙只要不败家,好好经营至今,有这么多家财很正常。 她弹了弹契纸:“明家两房,长房分得的财产更多。这些东西,恐怕是二房大部分产业了。” “表妹是说,明四将他那份也拿出来了?” 明微点点头。 纪凌很快冷静下来,若有所思:“看来明家的情况,很不乐观。” 他还以为,蒋文峰将明四放回家,罪名可能不重。现在看明四这做法,分明就是借着这事转移家业。 “你这四叔,待你倒有几分真心。” 这些产业过了户,就跟他们没有关系了。日后明家真的抄家,他们也要不走。 明微道:“四叔还有几分良知,还有四哥……”她叹道,“这些事原本与他无关,可惜一时想差了。” 表兄妹又说了些话,最后纪凌道:“我先前去衙门打探了消息,这些事情蒋大人理得差不多了。表妹你也收拾收拾,到时候好进京。” 明微颔首:“此案我是人证,恐怕要与他们一同进京,这一路要辛苦大表哥了。” 纪凌摆手:“小事而已。” 过了两日,明微安排妥当,请了纪凌一起护送明三夫人的遗体去宝灵寺火化。 明微知道明三夫人的魂魄已经转生,并不伤心。倒是纪凌,跟着童嬷嬷等人落了一回泪。 末了,两人将明三夫人的骨灰装坛,就地做了场法事。 而另一边,杨殊送来消息,他们要启程回京了。 …… “都收好了,小心些!”屋里,童嬷嬷指挥着小丫头们做事。 素节笑吟吟地走进来,看到一字排开的几个箱子,说道:“嬷嬷,这些都要带走吗?小姐说了,只带必需之物,去了京城有什么需要的,再买就是。” 童嬷嬷道:“再轻便,这也是出远门哪!何况还是跟官差一起走,许多事要迁就那些大人,省不得。” 灵堂那事过后,童嬷嬷渐渐康复了。她本来就是心病,现下明三夫人冤屈已伸,明微也与明家断绝了关系,不必再惦念了。 素节看着越来越满的箱子,总有不好的预感。 这预感很快成了真。 “什么?小姐不带我们进京?!”冰心叫起来。 这要是平时,童嬷嬷定会说她没个样子,但她现在也想问这个问题。 明微柔声道:“不是不带你们进京,是我们分头走。”她答应过明三夫人,怎么会不管她们呢? “你们也知道,这趟去京城,非比寻常。严格来说,我是罪臣之女,本来就是押解进京,还带那么多人,不合适。” “可是,小姐身边没人怎么行?” 明微笑道:“怎么会没人?多福跟我一起走,有她就够了。还有大表哥护送,嬷嬷担心什么?” 她又道:“何况,娘的遗物,需要人带进京。除了嬷嬷,我还能信谁呢?” 这句话宽慰了童嬷嬷。她不舍道:“小姐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奴婢呢!” 明微含笑:“等到了京城,我们还在一处。” 安抚好童嬷嬷,她私底下吩咐冰心素节:“你们一路慢慢走,别叫嬷嬷累着,东西随便带点就行了。”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知道了,小姐。” 于是,上京这天,明微除了必备的衣物用品,只带了母亲的骨灰坛子。 童嬷嬷还没来得及闹,马上发现明家其他人待遇更差。 他们甚至不能自己备车,只能挤在运送犯人家眷的大车里。 平日尊贵的老爷夫人,全都被撕掉体面的外皮。 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兵,让他们清楚地意识到,明家真的犯了大事。前些日子,不过是蒋大人开恩,才能维持表面的光鲜而已。 相比起来,还有人身自由的明微强多了。要不,还是别作了吧? 第149章 驿站 149章 驿站 大雨倾盆。 雷鸿穿着蓑衣,指挥手下官差做事。 他们运气不太好,离开东宁才一天时间,就下起了大雨。 官差、随从、犯人、家眷……整支队伍人数不少,驿站住得满满当当。 这种情况他们早有预料,带了不少帐篷。 可下着雨,帐篷本来就住得不舒服,现在更不舒服了。 有官差来报:“大人,房间满了。” 雷鸿看向一辆青帷小车:“再腾一间起来。” 官差为难:“真的腾不出来了,连柴房都住满了。” “那就把我的腾出来。”他毫不犹豫地说。 “这……” “照我说的做。” “是。” 官差刚应声,就见阿绾撑着伞从那边走过来:“不必了,公子已经准备好了。” 然后越过雷鸿,跟纪凌的小厮说话。 这是献殷勤被抢了机会? 官差觑了雷鸿一眼,从他略带无奈的神情里,脑补出一万字的情感纠葛…… 此时明微坐在车中,手里拿着一本书。 但她看的不是书,而是夹在书中的一张纸。 上面画着一些不规则的小圈,不知道代表着什么意义。 思索间,纪凌走过来。 “表妹!” 明微抬头一笑:“大表哥。” 纪凌颔首:“房间安排好了,我们进去吧。” “好。” 他们表兄妹行李不多,只带了一个丫鬟一个小厮。 驿卒将他们领到后院,指了位于楼上的一间房。 纪凌很满意,那间房在最里边,相对清净。 明微和多福安顿下来,随后发现,纪凌在门外,用两张凳子一块木板搭了张简易的床。 “表哥就睡这?” 纪凌道:“房间都住满了,有地方睡就不错了。何况,驿站里人多眼杂,有表哥守着门,你也睡得安心些。” “……”劝说的话在明微的舌尖滚了滚,又吞了回去。 想叫纪凌睡别处,就得有房间腾出来。今日大雨,驿站爆满,能腾间房给她就不容易了,还想到哪里弄去? 可是,让他睡自己门口,万一出事…… 这时,阿绾过来了。 她找的不是明微,却是纪凌:“纪公子,我家公子说,今日暮雨潇潇,甚是诗意。纪公子才名满京华,可否赏光同饮一杯,沾沾您的才气?” 纪凌很意外。他不以为自己和杨殊会有什么共同语言,对方这样突兀地来请自己,莫非为了…… 明微见表哥看向自己,回了个十分坦荡的笑脸。 纪凌心下大安,他就知道表妹不知情,肯定是那个纨绔公子自作主张,想来讨好自己。 哼!真是不知所谓。别说表妹与小五有婚约,就算没有,又岂是他能肖想的! 正好,自己也要找他聊一聊。 “杨公子有请,岂能不给面子?姑娘请带路。” 阿绾招手叫来一个小厮,命他带纪凌去杨殊那里,自己却进了明微的房间。 门一关上,阿绾就皱着鼻子道:“你这表哥,可真是不好打交道。瞧他那脸色,好像叫他赴鸿门宴似的。” 明微淡淡道:“不乐意你可以不跟他打交道。” “喂!”阿绾不满,“我才说他一句,你就这样,至于吗?” 明微似笑非笑:“他是我表哥,你是谁?” “你!”阿绾气炸,蹬蹬蹬跑走了。 多福有些担心:“小姐,你把她气走了。” 明微无所谓:“放心,她一会儿就会回来。” 才说完,阿绾还真的回来了。她后头跟着个粗使仆妇,手里提着食盒。 阿绾拉着个脸:“晚饭!” “多谢了。”明微面不改色,示意多福上前接过食盒。 阿绾就这么靠着门,气鼓鼓地看着她们主仆用饭。 明微看了看外面的大雨,将馒头和蒸腊肉放回食盒,对多福道:“你去找找,二伯母她们在哪里,可以的话把八妹和九弟带过来。” 多福答应一声,提着食盒出去找人。 阿绾抱胸冷哼一声:“你倒是好心。当初在灵堂,为什么还要吓她们?” 明微示意她关门,然后认真说道:“我这个人啊,最公平!她们对不起我娘,当然要还报。可她们也帮过我,所以现在也帮帮她们。不拖不欠,这样才好。” 阿绾撇嘴:“歪理一大堆!” 明微笑着夹菜:“说得出口就是道理。倒是你,为什么今天这么大火气?” 不多时,多福回来了,禀道:“她们住在帐篷里,女眷挤了一间。八小姐和九公子不肯来,奴婢只能将吃食留下就回来了。” 明微点点头:“不来就不来吧。” 她心中微叹。明家几个孩子都很好,只可惜,有这些事夹在中间,必然产生隔阂。 也罢,就当无缘吧。 相隔不远的客房中,纪凌正与杨殊对酌。 这不是纪凌第一次见到杨殊。 京城虽大,但风雅之地也就那么几处。纪凌偶尔也会与同窗会友,难免撞上这位花天酒地的杨三公子。 可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就算撞到了,也不会有交集。 此番同行回京,却是初次面对面坐在一起。 杨殊饮完杯中酒,看着对坐的纪凌,笑道:“纪兄莫非对酒菜不满意?这样不饮不动,太不给本公子面子了吧?” 纪凌淡淡道:“酒菜很好,只是兴致不足。” 杨殊一顿,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哦?纪兄是对本公子不满吗?” 纪凌搁在桌上的手指点了两下,说道:“听说这些日子,杨公子对舍表妹很照顾,纪某在此多谢了。” 杨殊单手支颐,懒洋洋地点点头:“知道了。还有吗?” “还有……”纪凌抬头看着他,“先前东宁的流言,我听说了。就当公子为着办案,才行此下策。希望公子回到京城,不要再提起。” 杨殊含笑:“这是警告?” “不,是请求。”纪凌直视他的眼睛,“公子天潢贵胄,可以不在乎那些流言。但我表妹只是一介小女子,受不得风吹雨打。还请公子高抬贵手。” 杨殊哈哈笑了两声,伸手拍他的肩:“纪兄真是太认真了。这点小事,出了东宁本公子就忘了。来来来,喝酒!” 他这态度,搞得纪凌狐疑不已:“杨公子这是答应了?” “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提。”杨殊十分好说话的样子,“你忧心的事,已经应你了,可以喝酒了吧?” 纪凌猝不及防,让他灌了一口酒。再接着,就防不住了。 杨殊左一杯右一杯,就这么把他灌倒了。 夜幕已经降临,经过最初的嘈杂,驿站安静下来。 杨殊看着醉倒的纪凌,自言自语:“进了京我自然不会提,不过现在嘛,要会你表妹去啦!” 他摸出那把鲛皮伞,也不开门,就那样从窗户翻了出去。 第150章 夜客 150章 夜客 明微用过饭,慢腾腾地梳洗完,等着睡觉。 多福在铺床的时候,杨殊翻窗进来了。 “公子!”阿绾欢喜。 杨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关好窗走过来。 明微瞥过去:“我表哥呢?” “醉了。”他啧了声,“酒量太浅了,日后混官场可不容易。” 明微道:“表哥是正经人。” 杨殊斜睨:“你的意思是,我不是正经人?” 明微呵呵一声,懒得回答。 多福看着他们,有点怯生生的:“小姐……” 现在是个什么路数,她不明白啊!大半夜的,杨公子又翻窗进来了……他们之间还能不能有点男女大防了? 明微看了眼,道:“别吓多福了,说正事!” 杨殊从善如流,正了正脸色,问她:“你确定那些人今晚会来?我们才离开东宁一天,并不是好时机。” 押着这么多人,从东宁要京城,可能要走一个月。最好的时机应该是后半段,官差们已经很疲累的时候。 明微答道:“其实他们已经等了很久。明三的局被我们揭穿,那人受伤而逃,绝对不会逃远。这么多年,他们的存在不为人知,可见其组织的严密性。现在秘密已经被我们知道了,会放任我们这样去京城,把这个秘密带进中枢吗?” 杨殊摸着下巴:“这么说,这一路危险了。” 明微点头:“必定步步惊心。” “等下,你还是没说,你怎么知道那些人今晚会来?” 明微道:“你往窗外看看就知道了。” 杨殊不解,凑到窗边一看,就见外面夜色沉沉,只有几点灯光未熄。 “什么也没有啊!”他嘀咕了一句,突然僵住了。 “发现了?” 杨殊默默点了点头。 没声音!他们又是人又是马,现在夜还不是很深,怎么就这么安静? “怎么回事?” “有人在驿站里布了个结界。”明微静静道,“从我们踏进来开始,不把这个结界破了,就走不出去了。” 杨殊拧了拧眉:“你的意思是,我们和外界隔断了联系?” “嗯。” 沉默了一会儿,杨殊低咒一声:“我就知道你这个人靠不住!明知道被人做了手脚,还这样住进来?” 明微笑得灿烂:“不这样,怎么请君入瓮?” “你也不怕翻车!” 明微不以为意:“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如果只求稳妥,哪有机会把他们揪出来?” 杨殊说不过她。 他看起来不着调,其实行事求稳。反倒是她,骨子里极具冒险精神。明明自己现在只有三脚猫功夫,法力微薄得只能抓抓小鬼,还敢踏进陷阱。 “算了,住都住进来了。说吧,现在怎么办?” 明微站在窗边,目光投向沉沉夜色:“自从来到这个年代,我还从来没跟真正的玄士交过手,今晚就让我试试他们的底细!” …… 老驿卒刚给一位客人送完热水,看到楼上最里边那间房出来一位姑娘。 “老丈,还有吃食吗?” 老驿卒认得,她是那位排场很大的公子的贴身侍婢,忙陪笑道:“还有一些剩饭,只是灶上已经熄了火,现在已经凉了。” “无妨,借一下厨房,我自己去做。”说着,递过去一块碎银子。 老驿卒眼睛一亮,这块碎银子怎么也有二两,不愧是贵人身边的,出手真大方! “姑娘请。”他殷勤地引着对方,去了后头的厨房,又将米面菜蔬搬出来,“食材都在这,姑娘随意。” “行了,你去忙吧,我自个儿来。” “好咧!” 老驿卒出了厨房,听着里头传来刀剁砧板的笃笃声,将那块碎银放到嘴里咬了一口,笑眯了眼。 好成色!今晚赚大发了。 他收好碎银子,紧了紧身上的衣衫,提着灯笼去马棚。 驿站里住的都是贵人,那些马可不能出差错。 今晚的马棚特别安静,那些马不管骑人的还是拉车的,好像都睡着了,连个吃夜草的都没。 老驿卒仔细看了看,确定它们没事,便打算回去休息。 他站在马棚出口,忽然发现自己看不到屋子了,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灰蒙蒙的挡住了视野,只能朦朦胧胧看到黯淡的灯光。 老驿卒缩了缩身子,嘀咕一句,便踏进雾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停了下来,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 马棚离那边的屋子,不过百来步而已,他刚刚走了最起码千余步,那些灯光离他还是一样的距离。 鬼打墙? 老驿卒哆嗦起来,急步往前走,却根本走不到对面。 …… 迷雾中,两个穿黑衣的人影翻墙进来。 看身形,是一男一女。 女子压低声音问:“臭老鼠,你不是说那人也懂玄术吗?你布下的结界,确定不会被别人看出来?” 男子嗤了一声:“你也太小看我了吧!”驳了一句,他才解释,“她可能已经发现结界了,不过,进都进来了,还能怎么办?” “那你确定我们这样去偷袭,能得手?” “能不能试了不就知道了?”男子懒得废话,轻轻一点,悄无声息地跃了上去。 屋子里,躺在长凳上的杨殊猛然睁开眼。 灯已经熄了,只有外面悬在檐下的风灯,透了一点点光进来。 他悄悄握住伞柄。 门闩被轻轻拨开,一颗药丸子先滚了进来。 那药丸子冒出细细的烟雾,没一会儿,屋里便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外面的人很谨慎,过了会儿,才用匕首慢慢顶开门。 借着外面幽暗的光,他们看到床上躺了个女子。 床前还打了个地铺,睡着个丫头。 两人互相一使眼色,一个去床边,一去地铺。 去抓丫头的那个,刚刚凑近,忽然觉得对方呼吸有点重,毫不犹豫一掌拍下。 这变化太突然,对方被她惊到,慌乱间想要反抗,却迟了一步。 一掌拍了个结结实实。 她露出狞笑。发现了又怎样?先弄死再说! 可她随即发现不对。 这一掌,好像拍在岩石上面,纹丝不动。 随后,一股庞大的力量排山倒海而来。 她一声闷哼,体内真元竟然被震得失了控,嘴角流出血来。 第151章 结界 151章 结界 这变故发生得极快。 去床边的男子发现不对,毫不犹豫抓向被子里的人。 一抹雪亮刀光出现,床上睡得安安静静的那个人忽然出手,匕首刺了过来。 他娘的,果然已经被发现了! 既然这样,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他的刀刚一拔出来,忽然一道凌厉剑风从侧旁飞扑而至。 电光石火,只来得及一闪。 “噗!”熟悉的招式,熟悉的痛感。 男子就着夜灯,看到持伞的年轻公子。 “怎么又是你!”他愤愤,“你不是在那边喝酒吗?” 杨殊低笑一声:“果然是你啊!兄台,一别多日,可曾想念?” 想念个鬼! 男子就是那晚救明三的神秘人,他平平无奇的脸上,此刻满是不爽:“我说你一个高门公子,就不能老老实实当个纨绔吗?跟我们这些江湖人抢饭吃是什么意思?还让不让人活啦?” 杨殊道:“高门的饭也不好吃啊!今天要让你们得手,本公子的饭碗得砸。这年头,当纨绔也是项技术活,没本钱可不行。” 此人还想再贫,他的同伴已经喊道:“死老鼠,你骗我!连丫头都有这么好的身手,你让我来陪你送死吗?” “什么?”他被说得一愣。那丫头虽然身上有法力波动,可看她的走路姿势,根本没学过武啊! 多福从地上爬起来,一直抓在手里的椅子腿,没头没脑地往暗算她的女子脑袋砸去。 按说她这样毫无章法的打法,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可她不是一个人! 杨殊加入战局,将那个男人接了过去,床上爬起来的那个,就来帮多福了。 双方一交手,女子就觉得不对。 “娘的!一个两个情报都错了。不是说她武功很差吗?这叫很差?” 她的同伴还没来得及回答,对方已经说了:“拜托,大娘,你连人都没认对好不好?” 这声音,却是阿绾的。 他们这时才发现,自己落入了将计就计的圈套。 不但屋子里埋伏了一个高手,甚至连人都换掉了。 那个会玄术的丫头,已经跑了! 但这不是最让女子愤怒的,阿绾一开口,她愣了一下,随即喊出来:“大娘,你个小丫头片子,喊谁大娘?” 阿绾翻个白眼:“喊你啊,大娘!” “我了个去,死丫头,老娘今天不教训你一顿,枉我在江湖呼风唤雨多年!等死吧!” 说着,手探到腰间,将软剑拔了出来。 “啧啧啧!”阿绾一边还手,一边跟她斗嘴,“多年?这就是承认自己老了?您贵姓啊大娘,真是失敬了!” 屋里很快打成一团。 男人一直认为,自己懂得辨情势,所以,发现情况对自己不利,立刻打信号撤退:“他们早有准备,走!” 女子却不甘心:“她骂我大娘,我要打爆她的头!” 男人不耐烦:“大娘就大娘,有什么大不了的。走!不走你就自己打!” 女子没办法,只得且战且退:“行了行了,听你的就是。” 虽然处于劣势,两人却不慌张。 这座驿站,早就被他们动了手脚。只要出了屋,进入迷雾,这些人就拿自己没办法了。 而且,也不是这样就输了。他们还有结界,借着迷雾藏身,慢慢将无关紧要的人杀掉,再找机会偷袭…… 计划很美好! 然而…… 当他们破门而出,从二楼跳入院子,突然发现不对。 外面很亮! 到处都是火把! 官差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将小楼围住了! 迷雾?有,但是已经退出了这间院子。 明微穿着阿绾的衣服,站在雷鸿身边,笑眯眯地看着滚出来的两个人。 “又见面了,阁下。”她顿了下,开口,“或者,应该叫你虚日鼠?” 男人平平无奇的脸上,浮出惊愕之色:“你……” 看他这反应,明微点点头:“看来你真是虚日鼠。” 她刚才也是瞎猜的。对方是星宿之一,那女子又喊他死老鼠,她就猜想这位是虚日鼠。 男人拧着眉头,好一会儿才问:“我的结界呢?它为什么听你的话?” “因为我比你厉害啊!”明微一扬袖,甩了两枚铜钱出来,“你这压阵眼的东西,找得也太随便了。” “……” “哈哈哈!”女子忽然笑出声来,“死老鼠,你不是一直吹自己的玄术多厉害吗?布了个结界,就被别人给收了。真是笑死我了!” 男人按住额头:“你这婆娘,搞不搞得清状况?我的结界被人破了,你这么开心?我要栽在这,你也跑不了!” 女子笑吟吟:“看你倒霉我就是开心,怎么了?”说着,她对明微扬了扬眉,“小丫头,托你的福,看这老鼠跌跟头的样子,姐姐开心极了,送你件礼物!” 说着,她手一扬,不知道丢了什么东西出来。 雷鸿一个疾步,拔刀出鞘,飞快地一斩。 一颗雷震子被他削成两半…… “轰!”一声闷响。 粉红色的烟雾腾起,瞬间遮掩了众人的视线。 这两人身影一闪,便要遁起。 杨殊冷哼一声:“进来了还想走?” 从伞柄里拔出剑来,气浪卷了过去。 女子再次抛出一颗雷震子。 她手里的雷震子,与虚日鼠所有的不一样,关键不在杀伤力,而在惑敌。 这粉红色的烟雾也不知道什么东西,一沾到口鼻,就刺激无比,院子里的官差,一个个流泪咳嗽起来。 连续扔了三颗雷震子,杨殊终于撑不住。疯狂涌出的眼泪把他的视线给模糊了,一眨眼便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不用追了。”明微用手帕包了些东西,捂到他鼻子上。 一股呛人的味道冲鼻而来,杨殊这才止住了眼泪。 “什么玩意儿!”他嫌弃地推开。 “大蒜啊!”明微见他缓过来了,递给后头的雷鸿,“真是不知好歹,大蒜能解百毒的,知道吗?” 杨殊心道,他宁愿继续流泪,也不想被大蒜呛鼻。这味道太恶心了。 “就这么让他们跑了?”他不甘心地看着夜色。 “我们现在追不到他们。”明微很淡定,“这样就够了。” 第152章 回去 152章 回去 虚日鼠几个纵跃,便隐入迷雾之中。 明明耳边听得到雨声,迷雾里却看不到任何雨滴。 埋头跑了一会儿,他的同伴喊道:“喂,死老鼠,怎么跑这么久还没跑出去?” 虚日鼠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他绝望地看着她:“能不要提醒我吗?” 女子莫名其妙:“明显有问题,不提醒你等死吗?” 虚日鼠很暴躁:“你以为我没发现不对?” “哦!”女子懂了,“你这是不想接受现实。” “……”心思被戳破,虚日鼠很想杀人。 想了想内讧要付出的代价,他又默默把刀插回去了。 看他蹲在地上不动,女子踢了踢:“你别告诉我,被自己布下的结界困住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事实好像就是这样。 女子很受不了,撑着额头道:“方才那丫头说她比你厉害,亏我还觉得她说大话,现在看来她说是实话。” “闭嘴!” “事实还不让人说了?”女子叉腰道,“有本事你出去!” 虚日鼠恼火,猛地站起来:“再厉害也不过是个结界,就那么一会儿时间,我看她能改成什么样子。等着!” 女子便抱胸看着,他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右手在飞快地掐算,口中念念有词。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原来是这样!”虚日鼠突然一拍大腿,“这死丫头把算法给改了,我说怎么按原来的推衍不对了呢!按这个算法的话,遁门应该在……那个方位!老妖婆,走走走!” “滚!”女子骂道,“再让我听到一个老字,老娘就扒掉你的老鼠皮!” “行了,姑奶奶,就算要扒皮,咱们先出去行吗?” 女人啊,真是莫名其妙,说个老字跟要了她的命似的。 两人改换方向,又跑了一阵子…… “死老鼠,怎么感觉还是不对?又跑了好久了!” “不应该啊!这次的算法肯定对!” “哎,慢点,你看前面有棵树——” 她喊迟了,虚日鼠一头撞上那棵树,整个人差点贴成饼了。 女子站他后面,都给气笑了:“你的武功是假的吗?那么明显的一棵树,居然也能撞上?” 虚日鼠默默地把自己从树上拔下来,揉着肿了一块的额头,闷声说:“这里不应该有树。” “什么叫不应该?它长在这了……” 说到一半,被虚日鼠没好气地打断:“结界里的树是随便长的吗?就算一块石头,也不是随便放的!这棵树在这里,直接堵住了遁门,明白吗?” 女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明白了,意思是,你又被耍了。” “……” 虚日鼠索性靠着树往下一滑,仰头看天。 天上无星无月,只有驿站的方向,隐隐约约有灯光照过来。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真的、确实被那个小丫头给算计了。 迷雾里容易藏身,那些官差就算追过来,也找不到他们,反而会因为人手分散而被他们各个击破。 但只要困他们到天亮,想找到他们就不是难事了。 虚日鼠咒骂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喂,你干什么?”女子喊他。 他侧过头:“回去。” 女子大惊:“你疯了吗?回去被抓?他们有不少高手!” “不然呢?在这里困到天亮,到时候更被动。”虚日鼠抹了把脸,冷静地说,“那个丫头把结界改成这样,肯定打着这主意。” “那回去又能改变什么?” 虚日鼠呲了呲牙:“我们俩要是拼死一搏,他们也会损失惨重,不如坐下来好好商量。” …… “明三没事吧?” “没事。”回答的是蒋文峰,他从外头进来,头发还沾着雨滴。 雷鸿递过干净的巾帕。 蒋文峰拭了拭,坐到圆桌旁。 “他们真的会回来?” “可能性大于八成。”明微说。 她改的算法,是师父研究出来的,现在还没有人会。 那个虚日鼠,依照这两次碰面的经验,并不是个墨守陈规的人。发现走不出去,有很大的可能会回头。 蒋文峰点点头,也不去问为什么,接过阿绾递来的热茶,慢慢地饮着。 过了会儿,窗户被什么东西打了下。 雷鸿走过去,推开来。 “又碰面啦!”虚日鼠那张毫无特征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雷鸿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站开身位:“请进。” 对方却笑嘻嘻的,完全没有进来的意思。 “你们的屋子,我可不敢进。万一里头有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明微好笑:“你不进也行,就是怕你这么挂在外头,太累了。” “不累不累!”虚日鼠摆手,“像我们这样风餐露宿的江湖人,这点事算什么?” 扒在窗户另一边的女子翻了个白眼,忍着不拆台。 他不累她累啊!刚才被那个苦怪的丫鬟震得血气翻涌,估摸着已经受了内伤。这么吊在二楼的窗户边上,很费力的! “好吧。”明微笑眯眯,“主随客便。” 双方安静了一会儿,虚日鼠先忍不住了:“你们就没点想说的?” 明微讶然:“回头的是你们,不是该你们说吗?” “……”虚日鼠叹了口气,“好啦,明人不说暗话,虽然你们高手不少,但想留下我们,还是很有难度的。” 杨殊在旁边慢吞吞饮着酒,此时低嘲一声:“真是够自信的。不用别人,单是这屋子里的,你们都胜不过。” “争胜和杀人是两码事。”虚日鼠笑吟吟,“论及武功,我们未必比你们强,但要说到杀人和逃命,我们可是行家。这么僵持下去,就算我们跑不了,这座驿站里的人,最起码也要死个七八成。” “所以,你现在是拿这些不属于你的人命来谈判?” 像是听不出他的嘲讽,虚日鼠笑着点头:“要不是顾忌着这点,你们也不会等在这里,是不是?” 听着他们来来回回地试探,女子不耐烦了,说道:“废什么话?你们就说吧,什么条件,才肯放我们离开?” 第153章 交换 153章 交换 照杨殊的想法,只要抓到这两个人,赔上再多的人命都值得。 但这里不只他一个人,还得顾及蒋文峰和明微。 蒋文峰并不认同这样的做法。 他们这一行,带了太多的普通人。 人命贵重,既然有更温和的做法,为什么不选择? “两位怎么称呼?”他含笑问。 虚日鼠打量了他两眼,笑眯眯:“好说,在下虚日鼠。阁下便是蒋大人?” “正是蒋文峰。” “哎呀,蒋青天之名可是如雷贯耳。久仰久仰。”虚日鼠单手招了招,就当打招呼。 至于另一位女子,他没有介绍的意思,她也不想出声。 “蒋大人,看样子,这里是你主事?” 蒋文峰笑着点头:“可以这么说。” “那你想怎么处置我们?” 蒋文峰慢慢饮了口茶,才道:“应该问两位想做什么。你们和明三是同伙?他做的那些事,有你们在背后支持?” 对方不答反问:“蒋大人这是在审案?” 蒋文峰笑着摇头:“只能说是聊聊天,毕竟本官对你们太好奇了。” 虚日鼠笑容不变:“好奇的人通常活不长,蒋大人还是打消自己的好奇心比较好。” 雷鸿听得这话,冷冷瞥过一眼:“这是威胁?” “当然不是。”虚日鼠轻笑,“只是忠告。” 杨殊哈地笑出声:“都这个时候了,还敢对蒋大人提出忠告,看来你们组织挺自信。” “诶!”虚日鼠摆手,谦虚地道,“不敢不敢,只不过有些事我们确实能做到。” 杨殊懒洋洋的:“你们想怎么说都行。” 蒋文峰神情平和,继续说道:“既然两位回来了,相必清楚自身是个什么处境。现下境况明摆着,你们想救走或者杀了明三,还想将我们杀了灭口。而我们呢,想抓你们回来,探知你们背后组织的真相。” 虚日鼠点点头,很感佩的样子:“还是大人说话实在。” 蒋文峰继续道:“我们早有准备,而你们不肯放弃。” 虚日鼠继续称是,一脸的诚恳:“确实如此。除非你们抵达目的地,否则我们会为了这个目标,不停地来骚扰。” “好。”蒋文峰点点头,“现在问题来了。无论你们要做的事,还是我们要做的事,都很艰难……” 虚日鼠认同:“今晚算我们栽了,没能得手。但你们想留下我们,要付出的代价也会很大。甚至可以说,你们想要的注定得不到。我们不是明三那个软蛋,如果真的落入你们手中,确定没有逃脱的希望,会干脆利落地自尽。” 说到这里,他露出大大的笑脸:“蒋大人,你看,就这个结果来说,你们根本不可能赢。” “但你们也不想死。”明微在后面慢悠悠说道。 虚日鼠叹了口气:“对。命还是很贵重的,如果不到无路可走,我们还是希望能活着。” 蒋文峰点点头:“人之常情。既然你们要命,那我们就好谈了。” “怎么讲?” 蒋文峰含笑:“你们肯留下点东西,我们就放你们走。” 虚日鼠一愣:“什么东西?” 明微手一张,露出手心的平安符:“这个东西!” 这是得自明三的,带有鬼金羊印记的东西。 如她所料不错,应该是星宿的信物。 虚日鼠果然认出来了,马上沉了面色,摇头:“不成。” 这信物就代表着了们的身份,丢了就等于没了身份,会被列为叛徒,只有死路一条。 明微眨了下眼:“看来这东西很重要啊,这样都不肯拿出来。” 虚日鼠笑道:“毕竟是个证明嘛!” 明微便收起那块鬼金羊的信物:“不给也行,那我们只好选另一条路了。唉,我可真不想打打杀杀的,要死很多人呢!” 杨殊眼皮子都没掀:“反正死不到你头上。”又带着几分兴奋问蒋文峰,“既然他们这么选,我可以让人动手了吧?”迫不及待的样子。 蒋文峰叹了口气,一摊手:“本官已经尽力了。” 杨殊搁下酒杯,伸手去摸摸鲛皮伞…… “等等!”虚日鼠喊道。 蒋文峰面色不变:“怎么,阁下还有什么要说的?” 虚日鼠咬咬牙:“你们真的说话算话?” “当然!” 他还是不信:“你们把结界打开,我就信。” 明微摇头:“这可不成,现在主动权在我们手上,为何要听你的话?” 虚日鼠看看她,又看看淡定自若的蒋文峰,以及笑容嗜血的杨殊。 “算了……” “死老鼠!”他的同伴女子喊道。 “一件信物换一条命,挺值得。”虚日鼠已经下了决心,反倒变得轻松起来。 他伸手到怀里摸了摸,掏出一块乌黑的铁片,放到窗台上,然后看向同伴。 那女子瞪着他。 “看什么看?”他凶巴巴的,“还不拿出来!还是说,你想一个人留下来?” “……” 女子不甘心褪下戒指,拍在窗台上。 虚日鼠重新看向屋里:“东西在这,怎么出去,可以说了吧?” 雷鸿上前,想要验一验,结果又被他按住:“给了你们反悔怎么办?” “不验你们骗人怎么办?”他反问。 虚日鼠将铁片和戒指举起来,朝明微那里晃了晃:“哎,你总认得出来吧?这两件东西,可不是普通的材质。” 明微仔细看了两眼,向蒋文峰点点头。 蒋文峰道:“好,东西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虚日鼠重新将两件信物放回窗台,推得稍微远一些:“说吧。” 明微就道:“你从西边走,到了石头的位置,左十前五右三退七,就可以出去了。” 她话音一落,虚日鼠的身影立刻没入黑暗,一头钻进迷雾中。 雷鸿立刻将那两件信物摸过来,回到桌边:“他们没糊弄吧?” 明微拿过来看了眼,点点头:“是真的。” 雷鸿放心之余,又不甘心:“为了这两个东西,放他们走值得吗?” “值得。”明微摸着这两件材质特殊的信物,“明三那块牌子,我摸索了这些天,发现有很奇怪的地方,它应该不仅仅只是代表身份的信物。” 蒋文峰则看着黑夜,轻声道:“而且,那两个人一定会回来拿的。现在放他们走,不过是将脑袋暂时寄在他们头上而已。” 第154章 扭打 154章 扭打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在脸上。 纪凌似有所感,慢慢睁开眼。 阳光这么亮,他好像起晚了? 他爬起来,发现自己头疼欲裂,不由按住额头。 怎么回事?怎么头这么疼?还有这是哪…… 哦,对了,昨晚,那个杨公子把他叫过来喝酒。他酒量一般,喝着喝着就醉了。 纪凌看看自己睡的床,心想,这个纨绔公子为人还不错嘛,看他喝醉了,居然把自己的床让给他,也不知道他自己昨晚睡哪。 纪凌下了床,看到洗脸架上有备好的水和面巾,不客气地先用了。 梳洗罢,一身清爽的纪凌推开房门。 而最里边的那个房间,也在同时响起了开门声。 纪凌含笑看过去,心想,表妹起得挺早…… 他的笑僵在脸上。 杨殊顶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从屋里出来,看到纪凌,便想打个招呼:“纪兄,早……” 后面那个“啊”字还没出来,就见纪凌气势汹汹地奔过来,一拳揍到他脸上。 “哎!”杨殊一闪身,险险避过,“纪兄,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啊!” 说?说你个大头鬼! 纪凌面目狰狞,恨不得咬他一口!又恨自己昨晚居然中了他的计,叫他灌醉了,有机可趁。 他猛地揪起杨殊的衣领:“你为什么会从这里出来?” 杨殊眨了下眼,刚要说话…… “大表哥?”明微从里面走出来,揉着眼睛,“你们这是干什么?” 纪凌咬牙切齿:“表妹,怪我没留神,没能护住你。今天不管他是什么杨公子还是牛公子,我叫他满脸桃花开!” 说着,提拳便打。 杨殊想着,他一个文弱书生,自己使的力大些,指不定就伤到了,就没敢推。 谁知道他想差了。 纪凌是个书生不假,但他门门功课学得好,骑射亦不在话下,很有点力气。 重重的一拳,砸在杨殊的下巴上,他差点以为自己下颔骨裂了。 “啊!”端着洗脸水的阿绾,刚刚上得楼来,看到这一幕,大叫一声,一个飞扑,“公子!” 多福就跟在明微身后,一看不好,也闪身过去。 阿绾一掌打去,多福胡乱一挡。 澎湃的气浪在瞬间爆发开来,阿绾只觉得一股大力反弹过来,蹬蹬蹬退了好几步才止住。 她看着多福,气得不行,喊道:“你们干什么?联手欺负公子吗?休想!” 然后再次扑上前,抓向多福。 多福空有一身法力,没有学过武,打架全凭本能。 看到阿绾伸手过来,便反抓住她,然后拿头去撞。 毫无章法的打法,把阿绾给打懵了。 偏偏多福内力浑厚,把她压得死死的,连招式都施展不出来。 于是,阿绾只能毫无章法地还击。 两个人扭成一团。 明微看呆了。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就打起来了? “你放手!”阿绾大喊。 “不放!”多福闷声说,“你想打表公子。” “呸!谁叫他敢打公子?” “那也不能让你打!” 于是两个丫头继续扭打,踉踉跄跄摔在走廊上,互相揪头发揪衣服。 “阿绾!”杨殊刚喊了一声,又是一拳飞来,把他打得眼冒金星。 纪凌把他抵在墙上,凶狠地瞪着他:“亏我还以为,你没传闻中那么坏,没想到居然干出这种事来!禽兽!” 杨殊被他连打两拳,火气也有上来了。 十五岁后,再也没有人能打他的脸了! “我干了什么?没头没脑的!” 纪凌还想再打,这次杨殊及时伸手,一掌将他拳头挡住。 “你没干什么?”纪凌气极,“那你为什么会从我表妹房间出来?” “呃……”杨殊卡住了。 他歪头想了想,才发现问题在哪。 刚才那个情形…… 没等他们理清,这边的动静已经惊动了侍卫。 阿玄领着一群人跑上来,看到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公子?” 什么情况?公子跟明姑娘的表哥打起来了?而且好像还吃了亏?别开玩笑,就公子的身手,怎么会输给一个文弱书生? 紧接着,跟着跑过来的小丫头小彤惊叫一声:“阿绾姐姐!” 明微掩住脸。 真是不忍直视。 “行了,别打了,都给我松开!” 她瞟了眼聚过来的官差:“你们还想继续丢人吗?” “……” 纪凌总算松开杨殊的衣领。 两个人衣服扯得乱糟糟的,杨殊脸上还多了两块青紫。 阿绾和多福也被拖起来了。她们俩更狼狈,头发扯得乱糟糟的,手都抓出了血丝,活生生泼妇打架。 “没事了。”明微扬了扬下巴,“你们下去吧。” 侍卫们一脸微妙地去看杨殊。 杨殊打开扇子,遮住自己的脸,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真郁闷,想他一世英名,活生生让人看了笑话…… “都进来!”明微往里走了两步,回身看他们没人动弹,拧眉道,“怎么,还嫌没被人看够笑话?” “……”打架的四个人,互视一眼,忿忿地进了屋。 “小彤,关门。” “哎!” 屋里七个人,明微先指示两个丫头:“你们俩,先到那边梳头。” 阿绾和多福互相看了一眼对方鸡窝头,默默地到屏风后面去了。 明微再看另外两个,叹了口气,倒了杯茶递过去:“表哥。” 纪凌仍旧拉着脸,接过茶杯却没饮,而是重重地顿在桌上:“哼!” 杨殊斜眼看他:“你哼什么?” 纪凌**:“你心里清楚!” 杨殊跟他杠上了:“我清楚什么?你说啊!” 纪凌动了动嘴唇,想说,又觉得这话实在不好听,便道:“昨晚为何灌醉我?” 杨殊嗤了一声:“我哪知道你酒量这么小?昨晚你喝多少酒,我就喝多少酒,怎么我没醉,你醉了?” “我……” “闭嘴!”明微听他们吵得有点心烦,就瞪杨殊,“你当我表哥是你吗?成天酒池肉林,酒量能不好?” 听她只责备自己,却不说纪凌,杨殊不开心:“这叫什么话?我哪有酒池肉林?这四个字什么意思,你别说不懂。酒池勉强算,肉林哪里来?” 第155章 防狼 155章 防狼 听得这话,纪凌也瞪他:“跟姑娘家说这两个字,你是正经人吗?” 杨殊被他们表兄妹围攻,气得脑袋冒烟:“讲点道理好不好?明明是她先说酒池肉林的!” “我表妹只是形容一下,哪像你,用意不纯!” 杨殊哑口无言,只觉得自己脸上写了个硕大的冤字,眼看就要六月飞雪了。 他无力地趴到桌上,拿扇子挡着脸:“行行行,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放弃了,纪凌却不肯放过他:“你还没回答。” “我要回答什么?”杨殊闷闷地道,“你心里不是已经给我定了罪了?” 纪凌的火又上来了:“所以说,昨晚你真的……” 杨殊将扇子挪下来一点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眼:“如果我说是,你打算怎么办?打我一顿出气吗?刚才是让着你,要真动手,十个你捆一块都不是我的对手。还是说,打算将错就错?把你表妹送给我……” 纪凌又要提拳了。 “大表哥!”明微不得不出声。 纪凌恨恨地坐回去,脸色阴沉地放话:“真是如此,便是我今日收拾不了你,往后总有一天叫你吃到苦头!” 明微抚额,踢了踢杨殊:“你够了,不要再故意撩拨我表哥。” 然后对纪凌说:“表哥你误会了,我跟他没什么。” 纪凌却不信:“没什么他从你房里出来?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明微道:“那是因为昨晚没睡啊!” “没睡?”纪凌的眼神变得更诡异了,“没睡你们在干什么?” “……”明微望天,这位大表哥果然爱脑补,脑子里估计已经凑出整部剧了。 “纪公子,”阿玄出声,“昨晚你喝醉了,不知道有人来劫囚。不止公子,连蒋大人也是一晚没睡。” 纪凌一脸怀疑:“是这样吗?” “纪公子若是不信,等会儿可以去向蒋大人求证。” 纪凌想了想,又问:“即便如此,为何从我表妹的房间里出来?” “因为昨晚我们一直在谈事。”杨殊说。 “谈什么事?” 这个问题就不好答了。 明微只得道:“大表哥,还记得先前我与你说的吗?这桩谋反案,我立了大功的。” 纪凌顿了顿,点头。 “总之,这桩案子我会全程插手,跟私情无关。” 好说歹说,总算把纪凌安抚下来了。 那边车马准备好,一行人收拾妥当,继续上路。 纪凌车也不坐了,骑着马跟在明微的车旁,防贼似的盯着杨殊那边。 明微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又很感动。 虽然纪凌的想法完全错了,却是实实在在保护着她。 何况,他的想法确实更符合常理。年纪相当的男女,一整夜都在一个房间里,叫旁人怎么想? 有他守着,明微索性管自己睡觉。 她也是一整夜没睡,困得厉害。 …… 押解犯人的车队,慢慢往京城行去。 晓行夜宿,一日不停。 眼看着半个月过去,京城在望,再没有人来劫囚。 车队即将过山谷,停下来暂时休整。 纪凌带着小厮去打水,杨殊好不容易找着机会过来说话。 “你这表哥,我真是服了他!防我跟防狼似的!” 明微坐在车里翻着书,随口道:“难道你不是狼吗?” “我哪里像狼了?”杨殊叫屈,“像我这么纯良的人……” “得了吧!”明微嗤笑,不跟他扯下去,“你找我就想说这个?” “当然不是。”杨殊看了看周围,问她,“这么久没动静,你觉得他们真的会来?说不定那几个信物无关紧要,脱得身去,他们就逃之夭夭了。” 明微伸出两根手指:“两个错误。” “什么?” “第一,信物不可能无关紧要。我已经确定,这些信物上面施了术,会对携带信物之人造成影响。具体什么效果,还待验证。” 杨殊点点头。她的本事,他是信的。 “第二,他们不可能逃之夭夭。事实上,我怀疑下一次来的人会更多。”明微合上书,“他们不会愿意这个消息传入京城,那样的话,皇城司一定会想办法查出他们的底细。” 杨殊继续点头:“我早就防着这个了,先前发了信号出去,叫皇城司的人就近来接应。” 明微往车外瞅了两眼:“难怪感觉车队里多了人。” 杨殊笑得自信:“上次是防备不足,叫他们钻了空子。这次他们还敢来,就叫他们有来无回!” “这一点他们肯定也清楚,”明微却没这么乐观,“这是一场硬仗,你别疏忽了。” “放心,我懂。” 看到纪凌回来,他火速跳下车:“下次再说。我可真是怕了你这表哥,再被他抓到一回,又要被人笑话几天了!” 上次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好几天才消下去,搞得连面都不敢露,上车下车都用扇子遮着脸,别人还以为杨三公子有怪癖! 明微笑着看他跑远,对取了水回来的纪凌道了声辛苦。 纪凌瞅着杨殊的背影,问:“他来找你的?” 明微没有瞒他:“是,说了几句话。” 纪凌就道:“你少跟他来往。”又怕她误会,解释,“并不是怪你。你和小五之间虽说有婚约,可没有正式说定,如果你不情愿,表哥替你说去。” 明微含笑:“多谢表哥。不过这件事,还是我亲自与舅舅说吧。再说,我还没见过五表哥呢!” 纪凌露出满意的笑:“小五是个好孩子,跟你肯定说得来。” 想了想,又有些心虚:“不过他脾气有些古怪,对生人不太友好,熟起来就好了。” 明微有点好奇:“大表哥先前说了好几次,不知是怎么个古怪法?” 纪凌露出苦笑:“小五很聪明,可以说,是咱们家最聪明的人。若是他肯好好读书,定然比我强。” “哦?他不肯读书?” “嗯。”纪凌很无奈地道,“他从小就说做官没意思,要当神仙去。来往的人也古古怪怪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当神仙。”明微点了点下巴,觉得有意思了。这个五表哥,比她想象中好玩啊! 第156章 应战 156章 应战 过了正午,前头探路的官差回转,队伍重新前行。 马车启动的前一刻,车帘一掀,阿绾钻了进来。 多福瞪她:“你来做什么?” 多福对阿绾,始终存在微妙的心理。 因为阿绾太能干而自惭形秽,又不喜她对明微不敬。 只是在东宁的时候,因为双方身份相差,她不敢对阿绾表露不喜。 前些天驿站里打了那一架,才把这层皮给揭下来。 阿绾也没好气:“要不是公子有命,你当我爱来?” 两个丫鬟相看两相厌,同时哼了声,彼此扭开头不说话。 明微摇摇头,懒得多事,只将注意力放在行程上。 这条山谷,并非一线天的地形,而是相对阔朗的谷地,没有那么险恶。 但是,林深草密,很适合埋伏。 虽说已经有官差探过路,他们行进时,还是万般小心。 过了此处,就进入京畿地界了。一片坦途不说,还会有兵马前来接应。 那些星宿的同伙,想要劫走明三,甚至灭他们的口,这都是唯一的机会。 这一点,杨殊和蒋文峰心中都清楚,不然,不会派阿绾过来。 多福虽然内力浑厚,但本身没习过武,指望她保护好明微,还是过于勉强了。 阿绾坐了一会儿,看到多福一直比比划划,嘴里念念有词,忍不住道:“你以为学武这么简单吗?我从六岁起,每天蹲马步捆沙包,苦练十年,才有现在的身手。你这样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 多福哼了声,很不屑地回嘴:“小姐说,学好这三招,我就能算个高手了!” 阿绾哈地笑了:“你以为你是程咬金,学到三板斧就行了?开玩笑!” 多福不理会她,手上继续比划。 阿绾觉得没意思,又去看明微。 却见她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万事不管的样子。 阿绾忍不住问:“今天必有一场苦战,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明微睁了睁眼,重新闭上:“为何要担心?我只是个犯官家眷,只不过立下了一点小小的功劳,才争取到这样的宽待。真的出了事,责任也落不到我头上。” 阿绾瞠目:“你怎么能这样事不关己?” “因为本来就不关我的事啊!” 她答得轻松,阿绾不禁气闷,真想下车了事,不管她的死活。可公子交待了好几遍,一定要护她安全,只得忍耐下来,扭过身去。 这主仆俩,都一样讨厌! 行了个把时辰,天色渐渐阴了下来,太阳已经移过另一边的山峰,照不到谷里。 雾气开始弥漫,慢慢掩盖了前路。 “来了。”明微忽然说道。 阿绾精神一振。 多福也停下比划,紧张地看着四周。 明微撩起窗帘,喊了声:“大表哥!” 纪凌驭马走近,弯下腰:“表妹有事?” 明微道:“等下如果发生什么事,你自己找地方躲好。” 纪凌怔了下,马上问:“有人劫囚?” 明微点点头。 纪凌就道:“好,我会小心,你顾好自己。” 放下窗帘,明微又吩咐多福:“等会儿要是动了手,你多顾着表哥。” 多福忙道:“可是小姐你……” “有我呢!”阿绾哼了声,语气不怎么好。 多福知道轻重,这会儿也不跟阿绾争,只静静地坐着,心里回想小姐教的口诀,将内力提起来,做好应战的准备。 雾气终于浓到了没法前行的地步了。 雷鸿喝令队伍停下,回去禀报。 蒋文峰沉默片刻,说道:“应战。” 雷鸿低应一声:“是。” 他们都清楚,这是一场恶战。 再多的计谋,最后还是要用实力说话。 驷车里的杨殊,坐直了身躯。 一阵扑朔声响起,他仰头看着迷雾中隐约可见的飞鸟。 “林暗鸟惊,看来人到了啊!” 阿玄就在他身侧,闻言按住了腰间兵器。 杨殊却道:“这里不用你,你去看顾明三。” 阿玄道:“公子您的安危,比他更重要。” 杨殊摇头:“明三绝对不能死。” 阿玄无法,拱了拱手:“属下去了。” 鸟类翅膀震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忽然有官差喊出声:“鸟飞过来了!” 话音才落,就见无数的飞鸟从雾中飞出,铺天盖地扑下来。 到了近前,这些官差发现,这些鸟竟是齿爪极为锋利的大鹰,一个不小心,就被啄得血流如注。 雷鸿大声喊道:“弩手何在!” 听得命令,弩手出列,纷纷架起弓弩。 “咻!”一轮弓弩射下来,大鹰纷纷中箭落地。 漏网的那些,官差们纷纷围上去砍杀。 明微坐在车中,自然伤不到。阿绾看她神情忧虑,不禁问道:“你担心什么?” 她看着那些鹰尸,轻声道:“经过这一轮,弩箭消耗了多少?” 阿绾立刻领会她的意思:“你是说,对方在消耗我们的弩箭?” 明微点点头。 她这样说罢,又有官差喊:“草丛里有东西!” 于是又是一轮弓弩齐射。 这回射出来的,却是各种动物。 阿绾完全信了:“我们带的弩箭不少,但这么个射法,估计没多久就消耗完了。” 这个问题,雷鸿怎么会注意不到? 射完这些动物,他问了下弩箭的存量,当即下令:“盾卫,结阵!” 持盾的护卫纷纷出列,盾面朝外,围住车队。 刚刚列阵完毕,耳边便传来弓箭声。 明微看着落在地上的羽箭,说道:“还好对方没有弓弩。” 弓弩比弓箭的威力更大,若是对方手上有弓弩,他们消耗起来会更难。 说着,忽然听到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啸声。 阿绾一看,大惊:“火箭!” 火箭纷纷射来,钉在车身上,很快引着了。 “下车!”阿绾喊道。 三个人等了一轮,确定对方没有弓箭了,从车上跳下。 阿绾拉了明微,四下寻找躲避之处。 “表妹!”纪凌面色焦急,看到她安危无恙,才松了口气。 这轮火箭过后,真正的重头戏终于来了。 草丛里,大石后,纷纷跳出为数不少的黑衣人,向车队冲了过来。 阿绾低咒一声:“不是早就搜过了吗?居然还有这么多人。” 第157章 法坛 157章 法坛 四个人太显眼,没一会儿便被冲散了。 阿绾拖着明微,看到草丛里有两块大石形成的夹缝,将她塞进去,说道:“藏好。”然后自己蹲在旁边戒备。 与那边的打杀声相比,这边甚是安静。 阿绾看她神情忧虑,难得说了句:“放心,公子急召了沿途的皇城司密探,队伍里高手不少,他们占不着便宜。” 谁知明微瞥了她一眼:“我不是担心你家公子。” “……”阿绾暗骂自己嘴贱,早知道她什么德性,怎么就自讨没趣呢? 想想又觉得不爽,便问:“那你担心谁?” 明微叹了口气,问她:“家眷那边,防卫森严吗?” 阿绾这才明白过来,忍不住讥讽:“你当初在灵堂,一点面子没给他们留,这会儿担心什么?” “一码归一码。”她说,“她们即便做了帮凶,自身也有许多无奈之处,罪不至死。” 阿绾听她语气怅然,也跟着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这世道真是不公平,犯事的是男人,为什么家眷要跟着倒霉?事情又不是我们做的。” 明微注视着她:“你这是有感而发?” 阿绾立刻凶巴巴起来:“关你什么事!” 明微却不理会,继续慢悠悠道:“我观过你的气运,按理来说,你出身显贵,再怎样也不会落到当别人的丫鬟。” 阿绾柳眉柳竖:“什么丫鬟?你见过哪个丫鬟像我这么厉害?我是公子的得力下属,你不要瞎说。” 明微挑了下眉:“下属?难道说,你不算侯府的,而是皇城司的?” 阿绾哼了声:“是又怎么样?告诉你,我身上有密探牌子,论理,你还得管我叫一声大人呢!” 明微失笑,作势拱手:“这可真是失敬了。” 阿绾又哼了声,扭开头,不理会她。 只是神情似有晦暗。 出身显贵。她嘴边浮起嘲讽的笑。 雾越来越浓了,天色黑了下来。 阿绾觉得不对:“怎么天黑得这么快?” 明微淡淡道:“因为这是阵法。” 说着,她从石头缝里出来。 阿绾急道:“你出来干什么?进去躲好。” 明微却反握住她的手:“走,我们去拆阵。” 阿绾一愣,被她带了个踉跄:“什么?” “这阵法非同小可。”明微一边走一边说,“它会把我们分隔开来,各个击破。” “这么厉害吗?” “或许还要更厉害。”明微看着越发黑暗的天色,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施术之人,玄术很厉害。” 阿绾不禁问:“比你还厉害?” 明微顿了一下,才回答:“玄术未必比我高,但法力一定比我强。” 阿绾心道,这不是废话吗?就你现在这点法力……等下,这话的意思是不是,她的玄术水平,已经不足以弥补差距? 明微拧着眉头,仔细观察周围。 打杀声逐渐远去了,她却毫不理会。 自从来到这个年代,她从没碰见过一个真正的对手。 明三就是个粗通皮毛的外行。虚日鼠倒是真正的玄士,可他似乎把重心放在武功上,玄术水平只能说是一般。 可今天出手的这个人,让她感觉到了危机。 迷雾是其一,黑夜是其二。以阵套阵,竟然一点痕迹不露。 这是个真正的高手。 如果自己还在巅峰期,遇到这样的高手,自然不惧一战。但现在身体里只有这点微薄的法力,应对起来麻烦多了。 “艮三兑四,乾一坤五。”她口中低低念着,拉着阿绾,飞快地在草丛石头间穿行。 阿绾稀里糊涂,只觉得眼前景物一步一变。 她忍不住道:“你果然没有真心教我,这玩意儿我根本看不出异常来。” 明微瞟了她一眼,回道:“玄术博大精深,就这点时间,你想学成什么样?我从三岁起,就以各种口诀启蒙,十多年间,日日不缀。就算这样,学到你这年纪,我师父才说我登堂入室了。” 阿绾咋舌:“那你费了多少年才成为命师的?” “不多,就二十年。”说话间,眼前迷雾豁然大开,露出一个法坛模样的东西来,还有数名黑衣人在旁边护卫。 她手一指:“把他们灭了!” 阿绾来不及多问,拔出短剑,迎了上去。 那几个黑衣人,没想到突然冒出她们来。一怔之下,其中有个拿起哨子就要吹响。 阿绾手一抬,袖箭飞出,将那人射倒。 转眼便打成一团。 阿绾的武艺很能看,以一敌多,丝毫不落下风。 有她牵制,明微悠闲地走到法坛前,看了看布阵的手法,低笑一声:“原来是南岩派的。”她略一沉吟,将法坛做了些许改变。 天光突然变亮了。 阿绾弄死最后一个黑衣人,气喘吁吁地问她:“怎么样?” “好了。”明微转身看她,皱起眉头,“你的手……” 阿绾低头看了看,抽出丝带在她的帮助下裹好伤口,回道:“这些人武功不弱……” 刚说完这句,她忽然将短剑一竖:“谁?” 迷雾中,慢慢走出来一个女子。 看她年纪,大约三十出头,身穿宽大的道服,手持拂尘,面貌慈和。 “慈悲慈悲。”她脚步稳健,走到两人面前,才停下来行了个礼,含笑看向明微,“小友果然厉害,才这么点时间,就找到了阵眼所在。” 自从看到法坛,明微的感觉就不怎么好,见到这个坤道,所有的不好全都汇集到了一点。 她看了看法坛,又看了看坤道,问她:“仙姑是故意引我来的?” 坤道颔首。 明微沉声道:“这是南岩派的手法,据我所知,他们并无女弟子,不知仙姑是何人?” 坤道含笑:“小道清霖。”却是绝口不提自己与南岩派有什么瓜葛。 阿绾戒备地看着她:“你引她来想做什么?” 清霖望着她,笑道:“自然是擒贼擒王了。” 说罢,她拂尘一甩,根根尘丝,往阿绾缠过来。 阿绾大惊,提起短剑还击。 谁知这坤道实力不凡,几个变招,就将她的短剑打落在地。 “快走!”阿绾冲明微喊。 第158章 来了 158章 来了 明微返身而逃。 清霖几步纵跃,如大鹏展翅,向她抓来。 什么大鹰,什么火箭,这些全是障眼法,他们的目标,就是这个号称命师的女子。 对方确实精于玄术,不过武功糟得很,既然引了来,便是瓮中捉鳖…… 清霖一掌拍到明微肩上,顿时一股剧痛传来。 她收手一看,掌心竟是细细密密的小孔,已经沁出了血珠。 仅仅如此,也就罢了。 那血珠不是红的,而是黑的! 她面色骤变,喝道:“你竟使毒?” 明微被她抓得踉跄了一步,站稳回身,笑道:“不使毒,难道要任你抓走?” 清霖狠狠瞪着她,再无先前装出来的世外高人风范:“解药呢?” 明微笑而不语。 阿绾讥道:“乖乖把解药给你?你当我们傻啊!” 清霖冷笑一声:“看你们两个小姑娘年轻貌美,本座原不想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我……” 她话还没说完,浓雾里便传来一个声音:“老燕子,我就说没那容易抓到她,这下信了吧?” 这声音是她们熟悉的,出来的果然是虚日鼠。 明微目光一转:“所以你是危月燕?” 清霖没有否认,冷哼一声,回答虚日鼠的话:“不过小小意外,有什么要紧?” 说罢,她高喝一声:“来人,拿下她们!” 随着这一声喝,迷雾里响起女声齐应:“是。” 一群小道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个个仗剑,围拢过来。 阿绾见状,心凉了半截。她身手不弱,但只有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 她将明微往后推了推,低声道:“你还有什么招,赶紧使出来,不然我护不住你了。” 不等明微回答,小道姑已经齐齐攻来。 阿绾挺身迎击。 明微站她身后,道:“不止你们两个吧?那天出现在驿站的大娘呢?” 不必他们二人回答,迷雾中响起另一道愤愤的声音:“你喊谁大娘?”正是那日与虚日鼠同行的女子,眼睛喷火地瞪着她们。 明微听而不闻:“大娘如何称呼?” 女子大怒:“呸!老娘是女土蝠。你要是敢再叫一声大娘,等会儿就撕烂你的嘴!” 清霖冷冷道:“跟她打什么嘴仗,还不快点把人拿下!” 女土蝠有点怕她的样子,一声不吭拔了腰间软剑出来,越过阿绾便向明微逼去。 阿绾一招逼退那些小道姑,回身一挡,短剑与软剑撞在一处。 那软剑一弹,绕过短剑的剑身,划向阿绾胸口。 阿绾仓促变招,人是没事,袖口却被削下一大截。 女土蝠冷声道:“死丫头!那天晚上没有防备,才叫你们占了上风,你以为自己打得过我?” 这时,被阿绾逼退的小道姑们又围过来,看她有人缠着,就去抓明微。 明微抽出箫来,脚下步子一错,避开刺来的剑锋。 小道姑们人多势众,本以为没有阿绾护着,拿下她很轻松,没想到她步法极为诡异,好几次明明要抓到她的,又叫她脱出身去。 清霖眉头紧皱,侧头看虚日鼠:“你还不上?要是拖下去,那边腾出手来,可要功亏一篑了。” 虚日鼠瞟了她肿成猪蹄的右手一眼,叹了口气:“知道了。” 说着,身影一闪,已经到了明微面前。 虚日鼠的功夫,本就以小巧为主,身法尤其鬼魅。他算准了明微下一步要踏的方位,轻轻松松将她堵住。 明微马上改变步法。 虚日鼠眉头一皱,跟了上去。 两人都是精于此道的高手,见招拆招,瞬间就已经变了十来种步法。 虚日鼠初时惊讶,随后兴奋,越来越有兴趣:“明小姐,这里只有你们两个,绝对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要不你老老实实跟我们走?你有这样的本事,我们很不想为难你啊!” 明微笑问:“不为难我?那你们想做什么呢?” 虚日鼠道:“咱们都是江湖中人,天高水阔才自在,何必为朝廷卖命呢?你随我们回去,依你的本事,混口饭吃不难。” “你的意思是,为你们做事?” 虚日鼠笑道:“不是为我们做事,是为自己做事。你随他们回去,有什么好处?你是女子,做不得官,便是立下再大的功劳,不过赏你些银钱,有什么意思?” “那随你们去,能做什么?” “能做的事多了!”虚日鼠向后面扬了扬,“你看她们俩,不都是女子吗?在我们这,只要你比别人强,就能坐上更高的位置。是不是比你去京城痛快多了?” 明微眯起眼,很感兴趣的样子:“听起来似乎是。” 虚日鼠就笑:“是吧?来来来,随我们回去!我这人啊,从不嫉贤妒能,你要做得到,这虚日鼠的名号让给你也成……” 明微还未应声,就听迷雾里响起一个嫌弃的声音:“别啊,虚日鼠,这名号太难听了,我可不想以后这么叫你!” 听得这声音,虚日鼠瞬间暴起,右手成爪,扣向明微咽喉。 然后,他看到明微抬起手中的箫,几点寒芒忽现。 虚日鼠马上想到清霖中毒的手掌,当即一闪身。 箫中暗器射了出去,只听“啊”的一声,却是个小道姑躲避不及,中个正着。 这一眨眼的时间,劲风袭至,剑锋闪现。 虚日鼠就地一滚,堪堪避过,再起身,杨殊已经持伞而立。 他取了伞中剑出来,将鲛皮伞塞到明微手里:“躲好。” 看到他出现,清霖面色一变:“你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 杨殊好整以暇:“为什么不能这么快?” “那迷雾能隔绝人的气息……” 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难道你们以为,我们只有一个玄士吗?” 却是雷鸿带人赶到了,他一挥手,一众弩手将他们团团围住。 清霖怔了怔:“我们盯了半个月,哪有什么玄士……”后面的话,在看到迷雾里钻出来的多福时,卡在了喉咙里。 “她?”清霖的声音满是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想破我的阵,没有十几年的修行,根本不可能!” 明微含笑:“以为她是丫鬟,就小看她是不是?方才我动了法坛,你没看到吗?破你的阵,只需要一点指示而已。” 第159章 你会 159章 你会 “小姐!”多福喊了声,神情不安又激动。 明微笑着点头:“做得好。” 多福确实才学玄术没多久,但她有着得天独厚的命格,又吞了大妖的法力,哪是寻常新手可比? 清霖不愿意相信。 她浸淫此道二十余年,便是玄门大派的高手,也未必及得上她,怎么可能被一个没正经学过玄术的丫鬟破掉? “好啦,别耽搁下去了,过一会儿就真天黑了!”杨殊出声。 看着眼前三人,他目光透出森森寒意:“能抓活口就抓,抓不了格杀勿论!” 听得此令,弩箭上膛,机括扣响。 被围在当中的三人变了面色。 “走!”虚日鼠喝了声,身影一掠,几乎化为残影,就要逃出。 女土蝠扔出几颗雷震子,紧随其后。 清霜一甩拂尘,却见黑雾突起。 雷鸿毫不犹豫下令:“射!” 弩箭激射而出,这么短的距离,只听两声闷哼,有人中了箭。 只是黑雾浓厚,看不清是谁。 紧接着,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直冲耳膜,众人只觉得脑袋仿佛被针扎了一般,疼痛极了。 随后低沉的箫声响起,缓和了疼痛。 杨殊一眼扫过:“东南边,追!” 一眨眼,这些人追的追逃的逃,不见了踪影。 只留了几个在原地,护卫她们。 阿绾面色惨白,摇摇晃晃地走回来。 多福默默地递过一张帕子。 阿绾接过来擦了擦,含糊地回道:“多谢。” 多福没想到她会道谢,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绾也醒过神来,发现递帕子的是她。 两人面面相觑。 上次撕打完,就跟仇人一样,忽然这么礼貌地道谢,真是不习惯…… 过了一会儿,多福道:“我这是看在你保护小姐的份上。” 阿绾低头看着脚尖,闷声道:“我是听从公子的命令。” “……” 继续沉默。 明微见她手臂上血又洇出来了,便道:“来,赶紧把伤口裹一裹。” 阿绾闷不吭声,伸出手任她给自己裹伤,中间插了句话:“我这有伤药。” 她的药自然是好的,明微接过,给她伤口洒上,三两下包裹好。 “这次多谢你了。”她语气诚挚地道谢。 阿绾扭开头:“都说是公子的命令了。” “就算这样,也是你在拼命。”明微柔声道,“这份情,我总是要记的。” 阿绾更不自在了,扭开头不说话,脸色却隐隐泛起了红。 明微瞧见,不禁一笑。这姑娘,对别人凶巴巴的,莫不是受不得别人的好吧?不过正经谢了两句,就不好意思起来了。 三人等了一会儿,杨殊回来了。 “怎么样,抓到人了吗?” 杨殊叹了口气。 “没抓到?”明微皱眉。这次他们做了更多的准备,这样都没抓到吗? 杨殊道:“那个道姑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叫她金蝉脱壳走了。至于那虚日鼠,削了自己一条手臂,遁走了。与他同行的女子倒是叫我们抓到了,可是没问两句,她竟然自尽了。” 明微点点头。 “你不意外?”杨殊侧头问。 明微道:“一个几十年间,都没能暴露的组织,肯定有点门道。我原本算着,你们能抓到一个就不错了。现在你们确实抓到了一个,算是完成了预定的目标。” 杨殊垂头丧气:“我原以为,召了那么多帮手过来,就算不能全部截留,也该有点收获,现在连个活口都没有……” 明微笑道:“谁说没活口?明三不是还在吗?” 杨殊被她提醒,精神一振:“对!一定不能让明三死。走,我们先回去!” …… 清霖逃走,迷雾慢慢地散了,只是车队损失惨重,一时没法启程。 明微找到纪凌,他正在指挥犯官家眷整理行装。 杨殊纳闷:“怎么他倒指挥上了?” 阿玄过来禀报:“咱们的人手都去追捕漏网之鱼了。刚才还好纪公子反应及时,叫他们把车推到一起,挡了一阵子。” “表妹,”纪凌满头大汗,“你没事吧?” “没事。”明微瞧他这样,带了几分歉意,“这一路辛苦表哥了,不止行路劳累,还要经历这等险事。” 纪凌摇头:“又不干你的事。” 一阵忙碌,众人轻车简从,再次上路。 这山谷不能久留,他们得趁着天色还没黑,从这里出去。而且,要找到落脚地,晚上还要赶一阵夜路。 纪凌也不骑马了,上了明微的车,与车夫并坐在前头。 行了一阵路,他敲了敲车门:“表妹。” 明微答应一声:“怎么了,大表哥?” 纪凌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问了:“方才迷雾四起,你就失了踪。然后多福带着他们,说是找你去了……其实那些迷雾,是玄术对不对?” 明微没想到他如此敏锐,也不遮掩,回道:“是。” “我想了想,方才那情形有些古怪,似乎他们的目标是你……” “对。” 纪凌更困惑了:“为什么他们要抓你?” 明微道:“确切地说,他们是先抓我,以保证行动能够成功。” 纪凌默了一会儿,继续问:“为什么?” “因为……” 明微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对方的目标,当然是将他们一网打尽,针对她,既是因为她放出去的命师的饵,也是为了清霖的玄术得以施展。 可这话要怎么跟纪凌说呢? 不料,纪凌先说了:“你是不是也会玄术?” “……” 车里一片安静,纪凌继续说下去:“你在东宁的事,我后来打听了,从你戏弄明二开始,这里头就有古怪。先前你说,你帮了他们的忙,我原以为就是提供了一些线索,后来想想,你提供的线索非比寻常,才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他深吸一口气:“你,是个玄士?” 过了会儿,车里传来明微的低声:“大表哥怕了吗?” 纪凌却问:“我为何要怕?”想了想,又说,“就是你这玄术的来历有点古怪,难道是有什么机缘?那些话本里似乎有这样的写法,比如遇仙什么的……完了,家里已经有个神神叨叨的,以后再加你一个可怎么好?” 说着说着,他犯起愁来。 车里的明微,愕然之后,微笑起来。 第160章 云京 160章 云京 三百年前,天下纷乱,群雄并起。前朝太祖雄心壮志,起兵统合四方。待一统天下,弃原国都不用,另选丰美之地,建新都云京。 后来乱世再起,姜氏取而代之,云京又成了北齐国都。 三百多年下来,云京已是名符其实的天下第一都。 明微幼时,曾随师父在云京定居过一段时间。 她曾问师父,齐楚并立于世,为何要择齐而弃楚?是因为师父是齐人吗? 师父说,原因细究起来很多,最明显的一点,便是北齐的国都在云京。 京都的选址,关系着一个王朝的眼界。 云京北扼雄关,西临河湟,南面沃野,东接长河,坐一城而观天下。只有这样的皇城,才能养出胸怀四海的气度。 彼时,明微对此毫无兴趣。 她只知道,云京是个好地方,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而现在,她远远看着那座巍峨的皇城,才体会到师父说的这些话。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宽阔的官道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无数装载着货物的车马,排着队等着进城门。远远望去,迤逦了十数里不止。 “人好多啊!”多福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惊呼。 坐在车前的纪凌含笑:“这里是京城,当然人多了。” 多福伸长脖子,看着望不到头的队伍,忧心:“这么多人,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城?” “别急,”纪凌道,“蒋大人这是押解囚犯进京,不需要跟他们走一个城门。等他们交涉完,我们就能进去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车队就动了。 他们越过这些推车挑担的百姓,从另一个城门进入云京。 明微透过车窗,看着路旁的风景。 比之她见过的那个奢华中透着死气的云京,这个云京少了靡艳,多了雄浑。 这才像个帝都。 车队默默行进,阿玄过来了:“纪公子,这些犯人我们会直接押到大理寺,你看……” 纪凌问:“我们可以先走吗?” “当然。蒋大人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你们留下地址,就可以走了。还请明姑娘近日不要出门,随时都有可能传唤。” 纪凌回身问:“表妹,你看呢?” 明微道:“大表哥做主就是。” 又对阿玄说:“眼下不便告辞,你帮我跟他们说一声,后会有期。” 阿玄点头应下:“是。姑娘走好。” 他们乘坐的小车脱离了车队,拐到另一条街上。 先走大街,再进小巷,大约两刻钟后,纪凌出声:“就在这里停吧,巷子太小,进不去。” 车夫依言停下,纪凌转身开了车门,带着几分愧意说道:“表妹,要劳你走几步了。家里不宽裕,住的地方有点窄。” 明微下了车:“表哥说哪里话?便有广厦万间,卧榻不过三尺。” 她抬头,只见眼前一条窄巷,房屋相对陈旧,巷道还算整齐。巷子很长,似乎住了不少人家,有穿着干练的妇人进进出出,还有不少孩童跑来跑去。 看环境,这里住的只是小户人家。母亲说,舅舅在京城不容易,并非虚言。 纪凌吩咐车夫:“街头有家马车行,你将马车寄放到那边,然后来家。” 车夫答应一声,帮忙把行李搬下来。 纪凌背上骨灰坛子,领着明微与多福往巷子里走。 有妇人看到他,喊道:“这不是纪家大哥儿吗?回来啦?” 纪凌点头回应:“是啊,苗大婶。” 听得这一声,附近的妇人都往这边看过来,还有孩童上前讨糖吃:“纪叔叔,你走的时候说给我们带糖的。” 纪凌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这一路走得急,没来得及。回头我买了糖,叫小五分给你们,好不好?” 妇人们的注意力则在明微和多福身上。这对主仆真是稀奇,小姐生得这么美,带的丫鬟却这么丑。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纪大哥儿,你先前说去看表妹,莫非这就是你表妹?” “不是说去看看吗?怎么接回来了?该不会要给小五办婚事了吧?” “表妹生得真好,小五真有福气!” 纪凌一路走,一路回应:“是啊,这是我表妹。” “姑母走了,表妹没人照应,所以就接回来了。” “小五的事以后再说。” 明微站在纪凌身后,有谁看过来,便大大方方点头一笑,很快得了这些妇人们的好感。 先前听纪家说,他家表妹是望族小姐,没想到一点架子也没有。 三人很快到了纪家门口。 纪凌让小厮早一步回来,现下纪家已经得了信。他们到时,门正好开了。 “爹爹!”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一个顶多两三岁的小娃娃扑了出来。 纪凌大步上前,一把将小娃娃抱起,冷肃的眉眼满是笑意:“珠儿这些天乖不乖?有没有想爹爹?” “有啊!”娃娃抱着他,“珠儿想爹爹,都哭了!” “真的呀?让爹爹看看,眼睛有没有哭肿了?” 父女俩正在腻歪,里头又响起一个声音:“纪老大,你够了啊!表妹还在呢,赶紧把人迎进来!” 明微听这声音又清又脆,抬头看去,却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妇人。圆脸秀眉,身段娇小,眼神明亮。 见她看过来,年轻妇人露出笑意:“这是明家表妹吧?一路辛苦了,快进来。” 纪凌才想起来,抱着女儿往旁边让了让,笑道:“表妹,这是你大表嫂。” 明微听童嬷嬷说过,大表哥娶的是同窗的妹子,娘家姓董,当下低身行礼:“大表嫂。” “快别多礼。”董氏扶她起来,“先到里边坐。” 明微含笑应是。 纪家宅子不大,只前后两个院子。家里除了纪大老爷和纪凌夫妇,还有一个五公子。下仆很少,除了纪凌那个小厮,明微只看到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丫鬟——屋子这样小,也住不下太多人。 纪凌一边往里走一边问:“爹娘呢?” 董氏回道:“爹还没下学。娘听说你们今天到,带着嬷嬷去买菜了。” 第161章 纪家 161章 纪家 “小姐。”趁董氏去厨房的空档,多福小声道,“舅老爷家这样小,我们住得下吗?” 明微道:“舅舅家原来有两位表姐,要住还是有地方的。” “可是……” 明微摆摆手:“这话休提。” 她知道多福想说什么。东宁明府多宽敞的地方,余芳园那么大,只她们母女二人。纪家这么小,恐怕只能分得一两个房间。 多福担心她住得不自在,明微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她本来就是个江湖人,有三尺之地安身就可以了,不需要住得多宽敞。 不过,童嬷嬷和冰心素节还没过来,等她们到了,纪家确实住不下了…… 到时候再说吧。 没多久,纪大夫人回来了。 她是个很普通的中年妇人,甚至有点显老。 看到明微,她眼圈先红了,上前抱着便哭:“阿瑜,可怜的阿瑜!这么多年没见,居然就见不到了。这孩子长得多像你啊!” 明微不喜欢跟人太亲近,可是看她哭得真心诚意,心就软了。 童嬷嬷说,母亲还没出嫁时,多赖长嫂照顾,姑嫂感情很好,看来是真的。 哭了一阵,纪大夫人收了眼泪,柔声跟她说话:“舅妈没吓坏你吧?实是多年不见你的母亲,想得厉害,偏偏又见不到了……好孩子,你们家的事,你大表哥已经在信里说过了,以后安心在这里住着。就是家里狭小,比不得你家,别嫌弃……” 明微笑道:“我如今无家可归,舅妈肯收容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好好。”纪大夫人拍拍她的手,“你一路辛苦,先坐着休息,舅妈给你做好吃的去。” 说着,风风火火地走了。 多福有点纳闷:“小姐。” “嗯?” “舅老爷家,好像很不一样呢!” 明微笑:“这不一样,好不好啊?” 多福想了想:“感觉……好像挺好的。舅夫人很慈爱,少夫人也很好相处。” 到了傍晚,纪大老爷回来了。 他的样子,和明微想像的差不多。 四十来岁,和纪凌一般身材清瘦,形貌和明三夫人有几分相似,是以更清秀一些。行走间大袖飘飘,一身文气。 看到明微,他虽然不像纪大夫人那样激动,却也红了眼眶,半天没有出声。 过了会儿,将泪意忍回去,才与她说话,先问明三夫人生前的事,又问明家的情况。 明微一一答了。 纪大老爷温言道:“你安心住着,你家的事,舅舅叫你表哥帮忙打听。圣上宽和,很可能宽待妇孺,不要太担心。” 明微应是。 纪大老爷默了默,接着道:“还记得你小时候,与旁的孩子不同,没想到你有这样的福缘,多年的病就这样好了。这也是好人有好报,往后多给你娘上几柱香,叫她保佑你一生平顺。” 被他这么一说,明微眼圈微红。 纪大老爷又道:“听说你把你娘的骨灰带过来了,这样很好。明家既然待她不好,那就回来。将来你与小五成了婚,与她供奉香火就是。” 明微称是。 这婚事她不想要,不过眼下氛围不对,就先不提了。 眼看天快黑了,纪大老爷往门口看了好几回,问儿媳:“小五呢?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 董氏无奈:“儿媳已经叫人去找他了,只是小叔他……” 纪大老爷眉头大皱:“不是早说了,今天他表妹来,要早点回来吗?” 董氏不好答话。 纪凌抱着女儿进来:“爹,小五那性子,你又不是知道。别管他了,咱们用饭吧!” 说罢,鼓动女儿去找爷爷。 纪大老爷被孙女奶声奶气喊两句,气不下去了,便道:“那就用饭吧。” 这顿饭明微吃得很开心。 不用分席,就是一家子坐在一起用饭。 纪大夫人的手艺很好,是东宁的风味。 用过饭,董氏带她去安顿。 “这屋子是你两位表姐没出阁时住的,两间打通了,你看合不合意?就是要委屈你的丫鬟了,没有另外的屋子。” 多福忙道:“少夫人客气了,奴婢一直跟着小姐,不需要另外的屋子。” 董氏含笑:“不嫌怠慢就好。” 明微站在屋里,看着摆设,心中颇动容。 纪家宅子多小,她是亲眼看到的。纪凌已经成了亲,也不过住了一间厢房,分给她的却是两间打通的屋子。 屋中陈设并不华丽,却很细致。从帐子颜色,到镜台的花样,全都细心挑选过。 外边隔出来的书房,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一应俱全。 董氏看她盯着琴棋等物,便道:“这琴是你表姐以前用的,有些旧了,但一直很爱惜,索性拿来给你当个摆设。这棋盘是你大表哥淘来的,说是前朝的旧物,不过我看他是给人骗了。”说着掩唇一笑。 明微伸手叩了叩棋盘,也笑道:“肯定不是前朝的,不过确实是上好的桐木。” 董氏讶然:“表妹你还懂这个?” 明微道:“只是见过。” 董氏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赞叹:“没见面时,想了千百遍表妹是何等样子,现下见了,方知怎么想像都不如真的。看着表妹,不难想象姑母先前何等出众,遗憾不得一见……” 明微被她勾起些微伤感,默默看着棋盘出神。 董氏忙道:“瞧我,说这个干什么?表妹现在这样好,姑母在天之灵,也会开心的。” 明微笑着点点头。 看到纪家这样,她忍不住想,如果明三夫人活着,如果她能回到纪家,该多好啊! 可惜事不从人愿。 董氏又陪她说了一些话,见她困倦了,便告辞了。 刚到京城的这一晚,明微心情平静而又伤感,没心思再看什么,与多福早早收拾了睡下。 一直到睡前,她都没听到那位五表哥回来的消息。 半夜,万籁俱寂。 纪家的门早已闩上了,有人晃晃悠悠爬上墙头,抬头看到一轮明月,又不想下来了,干脆坐在那里吟诗。 “海上生明月……” 明微睡到一半,忽然醒过来。她披上衣服出了房间,正好看到有个人在月下发疯…… 第162章 月下 162章 月下 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一身青袍,看样子似乎是某个书院的制式。 因坐在墙头,看不出身高,只隐约分辨出体形修长。 明微一见,便知这就是一直没露面的五表哥了。 这位纪五公子的样貌,似乎更像父亲一些,生得清秀斯文。 明微对长相不敏感,只一扫而过。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他歪头顿了一下,继续吟道,“忽然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邻家的窗子忽然打开了,“啪”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打过来,砸在他的后背上。 随后响起喝骂声:“纪小五,你半夜发什么疯?吵着人睡觉了!” 骑在墙头的少年扭头冲隔壁喊:“戚大嫂,这大好的晚上,睡什么觉啊!来来来,一起看月亮!” 这话换个年纪再大点的男人讲,便是调戏了。偏他生得好,哪怕言语放肆些,只有少年郎的轻狂无羁,全无猥琐之态。 那戚大嫂被他气乐了:“老娘要看月亮用得着跟你看?再不滚回去睡觉,小心明儿你哥和你爹一起打你!” 说罢,重重关上窗户。 “唉!”少年叹了口气,继续吟道,“如此良辰如此夜,为谁……” 后面半句话还没说出来,他便看到了院中花架下孑然独立的少女,顿时脱口而出:“还真有人风露立中宵啊?” 今夜月圆,照得庭院里明亮如水。他清楚地看到,少女身姿婉约,脸庞明丽得不似真人,一身单薄的素衣,在夜风拂动下,仿佛下一刻就会飞仙而去。 “啊,仙子?”他困惑地挠了挠头,“难道仙人看我心诚,特来指点我吗?” 说着,低头问明微:“仙子怎么称呼?可是来教我仙术的?” 明微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自己的“未婚夫”。 看着眼前的纪小五,她想起了小师弟。 他们俩并不相像,这纪小五一副年少轻狂的样子,小师弟却是再老实不过的性子。 不过,小师弟第一回遇到他们,也是这样拽着师父的袖子问的:“你是仙人吗?能不能教我仙术?” 忆起旧事的明微低眉一笑,见纪小五一副看呆的样子,心情甚好,便道:“法不可轻传,你真想学,得经过考验才行。” 纪小五兴致勃勃:“什么考验?说来听听。”语气十分自信。 明微含笑:“这个再说。我先问你,紫薇斗数,六爻起卦,天罡地煞,吉凶问卜,这些你都懂吗?” 纪小五摆摆手:“这些学过了,没什么意思。” “那你想学什么?” “仙术啊!”他的眼睛亮晶晶。 “比如?” “比如折草为人马,一日行千里。”这些都是志异小说里写的异术。 明微含笑:“一日行千里有点夸张了,折草为人马,还是能做到的。” “真的?”纪小五催促,“给我看看。” 明微抬头看看,从花架上折了根枝叶下来,打了几个结,弄出人的形状,然后以法力在上面虚画了个符,往院里一扔。 纪小五眨了下眼:“马呢?” “你看好了。” 她说罢,枝叶中的两根抽了几下,仿佛腿一般扭动。 “啊!”纪小五瞪大眼,看着那枝叶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仿佛醉酒的人一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真的可以折草为人马啊!”他激动不已,“仙子,教教我吧!” 明微笑而不语。 纪小五突然醒悟过来:“哦,先前说考验是吧?你只管说,我便是赴汤蹈火也会做到!” 明微点点头,左右看了看,拿起一根遗落在花架下的麻绳。 只见她一抖手,麻绳飞上半空,笔直地挂在他身前。 纪小五伸手拉了拉,发现拉不动。 他困惑地仰起头,看着空荡荡的夜空:“它系在哪里?” 明微道:“要是让你看出来,还叫仙术吗?” 纪小五想了想,点头:“有道理。我的考验呢?是什么?” 明微指着麻绳:“你顺着绳爬上去,看看上面有什么。如果能够顺利回来,就算通过考验了。” “可以爬上去吗?”纪小五兴致更浓,“难道能上天?哈哈哈,那岂不是可以看看天上是不是有玉帝王母?顺便偷颗老君的仙丹,再去拐个仙女回来。” 明微只笑:“你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好好好,我上去,等着!”他拉了下绳子,确定很牢靠,便脱了外面宽大的袍子,抓着绳子往上爬。 这绳子好长啊!不知道连到哪里去,他往上爬了一会儿,眼看下面的宅子越来越小,很快爬到了云里。 “原来这就是上天的感觉,哈哈哈,有意思。”纪小五继续往上爬。 可是,他爬了好久,经过一层又一层的云,都没爬到顶。 “怎么这么久都没爬到?要是天亮了,被爹娘发现怎么办?可是爬了好久才爬到这里……” 他想了想,决定继续往上爬。好不容易有这么玄妙的经历,怎么能放弃呢?说不定真让他爬到天上了,到时候…… 纪小五越想越是美滋滋,已经感到疲累的手脚,又重新生出力气。 明微看他这样,笑了笑,回屋去了。 就在纪小五爬上墙头的时候,隔不远的厢房里,纪凌被妻子推醒:“小五回来了!” 纪凌这些天一刻不停地赶路,困倦得很,只嗯了一声,含含糊糊地道:“他回来就回来,不用理他。” 翻了个身继续睡。 董氏拍了他一下:“他自己发疯就算了,现下表妹在家呢,大半夜的还不吵着人?” 纪凌已经迷糊了,没应声。 董氏没办法,听外头好像没动静了,想着小五应该是发够疯了? 谁知道,纪凌迷糊了一会儿,又醒过神来:“对哦,表妹还在呢!也不知道小五会不会闹出格。” 说着,揉了揉脸,爬起来披衣穿鞋。 董氏也起来点了灯。 夫妻俩提着灯笼出来,绕到纪小五惯常爬墙的位置,没看到人。 “回去睡了吧?”纪凌打了个呵欠,“咱们也回吧。” 董氏突然拽他袖子:“你看!” 纪凌顺她所指看去,就见搭得高高的花架上挂了根绳,有个人抓着绳索吭哧吭哧地爬。爬也就算了,他还一直原地爬,手脚往上挪一挪又往下滑,活像一只被装在滚筒里的老鼠,怎么跑都在原地。 “纪小五!”一声大喊,打破了夜晚的平静。 第163章 皇宫 163章 皇宫 多福被喊声惊醒,习惯地唤了句:“小姐?” 明微从外间进来,解下衣袍:“嗯?” “您去哪了?” “起夜。”明微面不改色地说完,躺回床上。 多福哦了一声,躺回去。又听外面似乎有人说话,就问:“外面怎么了?” 明微淡定地回道:“应该是五表哥回来了吧?我听到有人喊了声纪小五。” “这样啊!”多福想了想,忍不住道,“小姐,五公子好像有点……那什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明微无声笑了笑:“没规矩?少年人嘛,不服管教,也是常有的事。” 多福有点摸不透她的心思了,便问:“小姐觉得没什么?那这桩婚事,小姐打算认下来?” 她们主仆历经波折,就连自己的来历,多福都清楚,明微便不瞒她:“婚事我自然不想要。不过,舅舅先前都没有不认,我怎么好一来就悔婚?先看看吧,或许这位五表哥,自己也不想要婚事呢?” 多福由衷道:“小姐这样好,五公子怎么会不想要呢?先前那样闹,也是没见过小姐。” 明微含笑:“婚姻之事,说来复杂,不是对方好就行。我看这位五表哥,应该是真的不想要婚事。” 多福还想再说,她已闭上眼:“睡吧。我们才到京城,明天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 与她同行回京的杨殊与蒋文峰,此刻还没睡。 云京皇宫中,当今理政的明光殿内,到了深夜还灯火通明。 北齐国君,谥号文帝的那位,坐在正中,一边翻看着卷宗,一边听蒋文峰禀报此行的收获。 皇帝今年四十六岁,正是一个帝王权力最鼎盛的时期。 他是太祖元后所出的幼子,正好出生于太祖登基的那一年。 相比起几位年长的兄长,不曾见过动荡,生来便已承平。 正因为如此,他虽然受宠,与父亲之间却少了一份同甘共苦的亲近。 上有三位兄长,谁都没想到,最后坐上宝座的,竟然会是他。 可见人再强,都强不过命。 “好了。”听着听着,皇帝抬了抬手。 蒋文峰停下禀报,等候圣意。 皇帝捏了捏眉心,带着几分倦意道:“既然证据确凿,写了奏章递上来就是。” 蒋文峰恭声:“是。” “天色已晚,蒋卿一路劳累,还不曾回家吧?先回去歇息,明日再理不迟。” 蒋文峰躬身下拜:“谢圣上体恤,臣就先告退了。” 皇帝摆摆手,吩咐身边大太监万大宝:“送蒋卿出宫。” 蒋文峰随万大宝出了明光殿,正好看到几个内侍提着食盒鱼贯而来。 看到他们,领头的太监笑着行礼:“万公公,蒋大人。” 万大宝也露出笑来:“是崔公公啊,可是贵妃有事?” 蒋文峰常在皇宫行走,认得这位是裴贵妃身边的崔顺,这大半夜的,大概给皇帝送夜宵来的。 果然,崔顺道:“娘娘担心陛下,故而命奴婢送夜宵过来。” 万大宝含笑:“陛下与三公子在里边呢,你叫人通传就是。” 崔顺谢过,又问:“蒋大人这是要出宫?” 蒋文峰点头称是。 崔顺就道:“蒋大人辛苦了,娘娘备的夜宵也有大人一份。既然大人要回,不如一并带走吧?如此方不负娘娘美意。” 蒋文峰含笑谢过:“既如此,本官却之不恭了,还请公公代为向贵妃致谢。” 双方说了几句,便分开了。 蒋文峰带着食盒,上了自家等在宫门口的马车。 他确实饿狠了,便开了食盒。 几样细致小点,绵软美味。 蒋文峰想到准备点心的裴贵妃,不禁叹了口气。 …… 另一边,崔顺将一样样点心摆到御案上,含笑说道:“娘娘说,陛下忧心国事,定然忘了进食,故而吩咐奴婢送夜宵来。” 皇帝一直紧绷的脸松下来,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贵妃想得周到。你回去告诉她,让她早些睡,不要一直等朕。” “是。”崔顺将一小碗清汤细面放到杨殊面前,“娘娘还说,三公子离京数月,定然想吃宫中的银丝面,故而命御厨准备了一碗。三公子趁热吃了,早些回去休息吧,人都回来了,再多事也不急在一时。” 皇帝一听就笑了:“她这是特意为殊儿准备的夜宵,朕才是顺便的吧?” 崔顺闻言并不惶恐,只笑:“哪能呢?娘娘自然一心想着陛下。” 反倒杨殊神情淡淡的:“替我多谢娘娘。今日事忙,赶不及了。待我得空,便去拜见。” 崔顺恭顺应下,服侍他们吃完,才收了杯碗退下。 皇帝挥挥手,命其他人也退出去。 明光殿内只剩两人,皇帝才与杨殊说话:“你说,是朕做得不好吗?还是对他们不够宽容?为什么一个这样,另一个又是这样?朕不想做个六亲情绝的孤家寡人啊!” 杨殊看皇帝伤怀的样子,轻声道:“不是圣上做得不够好,也不是不够宽容,而是人心难测又易变。哪怕圣上对他们再好,他们心里埋了根刺,始终不会相信的。” 皇帝面露苦笑:“柳阳已死,祈东再死,朕这个六亲情绝的名声跑不掉了。兄弟四人,三个绝嗣,叫青史如何书写?” 杨殊沉默不语。 皇帝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过了一会儿,说道:“他既然起了这个心,断不能活了。朕不想做得太绝,男丁赐死,女眷……就容她们活着吧!” 杨殊抬起头。 皇帝似在自言自语:“十年前那桩,朕想了很多回,当时还是太过了……” “圣上……” 皇帝对他笑了声:“你身边那丫头,朕会不知道她的来历吗?这么多年,亏你这样小心。以后不必如此,朕已经知道了。不过,你得约束好她,朕可不希望一念之慈,又多一个仇家。” 杨殊克制住心中的激动,伏身下拜:“圣上仁慈。” 皇帝亲自扶他起来:“你啊!明明在旁人面前肆无忌惮,怎么到了朕面前,就这么拘谨了?朕是皇帝,但也是你的舅公啊!” 第164章 表妹 164章 表妹 皇帝毕竟是皇帝,很快调整回来,问杨殊:“明莘真的没死?早年朕还觉得,他有才气性子好,再打磨打磨,或许派得上用场,没想到他竟然居心如此恶毒。” “臣已经查证过,是明莘无疑。”杨殊禀道,“他有个双生兄弟,亦确定了此事。” 皇帝叹道:“南乡侯一世英名,子孙却如此不成器。” 杨殊道:“明莘固然居心险恶,其兄弟亦是帮凶。不过明家并非没有良善之人,其弟明菖,其侄明晟,均出力不少,还有其女……” 说到这个,皇帝颇感兴趣:“你们先前说得玄乎,明莘之女痴傻了十几年,不但突然变好了,还学会了玄术。天底下居然有如此神奇之事?” 明微寄魂复生的内情,知道的只有杨殊与阿玄阿绾,蒋文峰大概猜到一点,但没有细问。这多少有体贴她的意思,若是他知道内情,出于臣子该有的操守,就得详细禀报上去了。 杨殊禀道:“确实如此。据她所说,她生来痴傻,乃是魂魄走失的缘故。因其母日夜供奉玄女娘娘,诚感动天,故而被玄女娘娘收留,学了一身玄术。” 皇帝是见过玄术的。玄都观上任观主,是本朝的国师,据说太祖打天下时,立过不少功劳。听了这说法,也不疑心,只感叹道:“纪氏当真慈母,可惜了。” 又问他:“这纪氏与东宁几近灭门的纪家是何关系?” 杨殊答道:“纪氏正是出自这个纪家。” 皇帝点点头:“怪不得。纪家极有风骨,可惜运气不佳,几乎被乱军灭门。他家目前可有人为官?” “有。纪氏长兄纪书,现任国子监博士。” 皇帝当然不记得这样的小官,不过,国子监是一等学府,能当上博士的,学问必定很好。 “看来纪家没有辜负先祖遗风。这样很好,做学问是正事。” 杨殊听得这话,心里一松。 明三夫人的经历,不好公诸于众,多半要在这案子里隐去。而明微又确确实实立了大功,皇帝这么问,便是打算将这份功劳折到纪书身上。 探明口风,他放下心来。 祈东郡王的家眷都能保住,明家妇孺应该也不会被牵连了。 不管如何,皇帝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仁慈之君。 “余下的事明日再说吧。”皇帝含笑看着他,“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再不放你回去,贵妃恐怕要跟朕生气了。” 杨殊面上带出淡淡的笑容:“这是臣应该做的。” 皇帝道:“你如今长大了,理起事来处处妥当。可朕还是很怀念你以前胡天胡地的样子,感觉还亲近些。” 杨殊回道:“臣总不能一辈子胡天胡地下去,不然祖母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说到后面,他声音低了下去。 皇帝想起长姐,也有几分伤怀,便道:“你现在这样,大姐定然宽慰。好了,回去休息吧,这些事自有蒋卿去理,你好好歇上几日,再到宫里见你姨母。” “臣告退。” 杨殊从宫里出来,骑在马上,回看巍峨的宫城,默然半晌。 …… 明微这一晚睡得很好。 早上起来,梳洗妥当,她带着多福出去用早饭。 正堂里,小辈已经来齐了。 纪小五耷拉着脑袋,正被侄女儿嘲笑:“小叔羞羞,肿包包!” 他那张清秀的俊脸上,额头肿了一个大包,纪凌在给他涂药酒。 纪小五疼得呲牙咧嘴,还跟小侄女斗嘴:“都怪你爹,他害我摔跤的!” 刚说完,纪凌用力一按,纪小五“嗷”一声就跳起来了。 小珠儿被他逗得格格直笑,一扭头,看到进来的明微,伸手喊:“姑姑!” 纪小五心想,姐姐回娘家了?抬头一瞧,看到的却不是两个姐姐中的任何一个。 这姑娘…… 他眨了眨眼。 董氏的声音响起:“小叔,这就是表妹。昨晚你回来得迟,没见着。” 明微上前见礼:“五表哥。” 纪小五却没应声,眼睛发直地盯着她,一眨不眨。 纪凌看他不像样子,就着额头的肿包推了一把:“表妹叫你呢!” 纪小五又是“嗷”一声跳起来,却指着明微喊道:“哥!我昨晚看到的就是她!是她骗我去爬绳的!” 纪凌“啪”一下甩到他额头上,吓得纪小五捂着额头的肿包往后缩。他哥真是没人性,有了表妹就不把弟弟当人了! 纪凌斥道:“你还敢胡说!明明是你自己喝醉了回来,才会搞出这么不像话的事,居然赖到表妹身上。” 纪小五抗议:“我没喝醉!就是跟人喝了两杯果酒,一点也不醉!” “没喝醉你半夜骑墙上发酒疯?”纪凌一点也不信。 纪小五都要哭了,他昨晚确实有点借着酒劲发疯,但脑子是清醒的啊!昨晚的情形历历在目,就是这个表妹挖坑给他跳,害他稀里糊涂挂在花架下爬绳子,还被哥哥一声喊给吓得摔地上。 纪凌转过身,柔声道:“表妹,别跟他计较,他就是这么个疯疯癫癫的性子。” 明微含笑:“怎么会呢?想是昨天太晚,五表哥眼花了吧!” 纪小五不敢相信地瞪着她。 这个表妹,长得跟天仙一样,怎么谎话张口就来啊! 这时,纪大老爷和纪大夫人出来了。 小辈们站起来招呼。 纪大老爷看到纪小五的样子,眉头大皱,呵斥:“看看你什么样子!昨天跟你说了表妹要来,为什么那么晚才回?现下还大呼小叫的,连点礼貌都没有。” 纪小五委委屈屈地喊了声爹,想告状,张了张嘴,又憋回去了。 算了吧,连大哥都不信他,还指望爹信他? 想到这里,他含怨的目光又瞪向明微。 纪大老爷更恼:“你那什么眼神?跟表妹见礼了吗?” 在他爹面前,纪小五不敢犟,只得憋着一肚子委屈,向明微随随便便行了个礼,拉着脸喊了一声表妹。 纪大老爷还想斥责,纪大夫人知道小儿子是个什么性子,由丈夫再骂下去,早饭都不用吃了,便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先用饭吧!老爷你还要去讲课,小五也得上学呢!” 纪大老爷这才作罢,臭着脸吩咐:“用饭!” 第165章 逛街 165章 逛街 用完早饭,纪大老爷去国子监授课。 纪凌也在国子监读书,不过他离家数月,有许多事要理,就没去销假。 纪大夫人招呼小儿子:“表妹才来京城,你带着出去逛逛。” 纪小五指着自己鼻子:“我?我要上学!” 纪大夫人鄙夷地看着他:“你哪天正经上过学?不是逃学就是课上睡觉。今天不用上了,带表妹出去逛!” “……”纪小五一口血,郁闷地看向明微,发现她神情从容,甚至还对他笑了下,柔声说:“有劳五表哥了。” 她不但说谎,还演戏! 太可怕了! 不是说,这个表妹生来痴傻吗?怎么病好了会是这个样子? “还愣着干什么?”纪大夫人丢来一个钱袋,“去车马行租辆车,别叫表妹累着了,不然仔细你的皮!” 没等纪小五开口,明微已道:“舅母,车不用租了,我带车夫来的。” “哦!”纪大夫人才想起来,“也好,你自家的车夫,更放心些。小五,愣着干什么?快去准备!” 纪小五一脸憋屈,扭头往外走。 他算是看透了,这家里谁的地位都比他高!以前是爹娘兄嫂和小珠儿,现在又多了一个表妹! 耳边还听到明微跟纪大夫人说话:“那案子现下还在审,恐怕衙门会派人传唤,我只逛一会儿就回来。” 他娘越发慈爱了:“别担心,你们昨日才进京,怎么也得过个几日,才会开始问案,只管放心玩去。” 纪小五牙都要酸倒了,赶紧到外院找车夫去。 …… 半个时辰后,明微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地往集市去。 “好香啊!”多福深吸一口气。 明微透过车窗,看着外头的景象。 刚出炉的胡饼,带着芝麻的焦香,一叠叠地摞在案上,烘烤后的麦香尤其浓郁,老远就能闻得到。 纪小五坐在车夫旁,手里拿着马鞭瞎晃,懒洋洋地给她介绍:“于家胡饼,是整个云京最好吃的,先帝当年吃过一回,经常派人来买。” 明微听完了,问他:“就这样?” 纪小五莫名其妙:“不然呢?你还想听什么?吃了能升仙吗?” 明微道:“既然是最好吃的,表哥就没点表示?” 纪小五脸黑了一会儿,从车上跳下去:“等着!” 不多时,他带着一叠胡饼回来了,自己啃了个,又扔了个给车夫,剩下的递进车厢。 过了胡饼铺,又看到一个老大的油锅架在铺面前。 雪白的豆腐一方方码得整齐,由长筷子夹起,滑入油锅,很快炸得色泽金黄。盛在细白瓷碗中,撒上细葱,淋上辣酱。 “沈家炸豆腐。他们家做这个百年了,前朝就在云京卖炸豆腐,现在还在卖。” 明微已经吃完了胡饼,继续看着他。 纪小五被她盯了一会儿,低咒一声,拍掉手上的饼屑,去买炸豆腐。 于是明微和多福各得了一碗。 走没两步,又看到排得老长的队伍。 “五表哥,那是什么?” “那是吴记乌梅汤,澄如琥珀,入口酸甜……” 说到一半,看到她的表情,纪小五继续认命地去排队买乌梅汤。 好一会儿,他才带着两碗乌梅汤回来。明微接过一碗,又伸过手去。 纪小五刚举到一半,盯着她的手:“干嘛?我要喝的!” “多福还没喝呢!” 纪小五怒目:“她一个丫鬟,凭什么抢我的?” 家里一个个排他前面就算了,现在连丫鬟的地位都在他上面了? 明微看着他笑。 纪小五被她笑得毛毛的,想想自己跟个丫鬟抢乌梅汤喝,挺掉价的,就认命地把碗递过来,自己重新去排队。 喝完乌梅汤,看到下一间羊肉铺子,明微还没开口,纪小五抢先道:“你不会又要吃吧?早饭才吃过,这一路吃过来,你肚子都不会装不下吗?” 明微还是看着他笑。 纪小五坚持了一小会儿,扭头去羊肉铺子了。 一路走,一路吃,到后来纪小五都吃得打嗝了,这两个人还是一点事没有。 他纳闷了:“你们俩吃不撑吗?” 多福老实地回答:“怎么会撑?吃进来,法力一运转,就没了。” 纪小五瞪大眼:“什么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多福重复:“怎么会撑?” “不是,另一句。” “法力一运转,就没了?” “对对对!”纪小五激动,“你个丑丫头,居然有法力?” 多福刚要回答,明微先开口了:“多福。” “小姐?” “遇到不懂礼貌的人跟你说话,要怎么做啊?” 多福想了想:“不理他?” 明微点点头:“对。” 于是多福闭嘴了。 纪小五怒了:“我怎么不懂礼貌了?陪着你们逛了这么久,问个问题都不答!” 明微就问他:“丑丫头,很礼貌?” “呃……”他小声嘀咕,“一个丫鬟而已,至于嘛!” 明微扭头跟车夫说话:“往那条街走。” “哎!”纪小五忙道,“好好好,算我错了行吗?”说着向多福作了个揖,“对不住了,是我说错话了。” 多福便去看自家小姐,见她点了头,回道:“是啊,我有法力。” 纪小五急忙问:“是那种飞天遁地的法力吗?能不能日行千里?” 明微笑了:“你说的那种法力不存在,多福的法力,也就是驱个鬼镇个邪什么的吧!” “驱鬼镇邪!”纪小五眼睛亮了,“是不是玄术啊?我听说会玄术的人很少,倒是听说玄都观的人会,但是他们眼睛都长在头顶上,根本不搭理人。我以前在玄都观跪过几天几夜,结果……” 发现自己说漏嘴了,纪小五急忙收声。 明微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居然还去玄都观跪过?后来怎么样啊?” 见她没有嘲笑自己的意思,纪小五继续道:“别提了,他们理都不理,后来我哥去把我揪回来了。书上不都这么写的吗?跪上几天几夜,最好来场大雨,高人就被诚心感动了。” 明微心说,傻子才信这个。想学玄术,天分最高,不入眼的人,跪死了他们都不带搭理。 第166章 置宅 166章 置宅 逛了一上午,三人带着大包小包回去。 纪大夫人正在拿着一匹布比划,看到小儿子陪着外甥女回来,一改先前的臭脸,有说有笑。 这也就算了,可他说笑的对象,为什么是外甥女身边的丫头? 纪大夫人当然不会以为,小儿子对这丫头有意思。这主仆俩,一美一丑,对比强烈,美的那个还是他未婚妻,纪小五都不爱搭理,怎么会看上丑丫头? 奇了怪了。 她哪里知道纪小五的心理路程。 得知多福会玄术,他就满心以为,多福就是现世的红线女,名为侍婢,实为女侠! 至于昨天晚上的经历,他也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既然多福会玄术,教自家小姐一点不奇怪啊!他要学当然要找最厉害的人。 而且,这个表妹太讨厌了,一见面就那样捉弄他,当着爹娘的面又一副纯良的样子。 所以,就是你了,多福! 多福也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看小姐的态度,好像不介意她跟五公子说这些事。再说,她一个丫鬟,公子跟她说话,怎么能不理呢? 于是,纪小五问一句,她就答一句,老实得不得了。 纪大夫人向明微招手:“小七,喜欢哪个色?舅母给你做几件衣裳。” 这是长辈的心意,明微兴致勃勃挑起来:“这个挺好,这个料子也不错。” “那就做这两件。你再看看样式,老大媳妇说,京城的小姑娘流行这样的,你觉得好不好?” “挺好的,舅母帮我挑吧。” 纪大夫人拍板:“好,就这个了。” 纪家的老嬷嬷笑眯眯地看着明微:“表小姐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到了中午,一家子吃饭。 纪大老爷中午这顿在学里吃,并不回来。 纪凌有事到外头去了。 明微坐下来,目不斜视地用饭。 倒是纪小五,跟着吃了一上午,现在看到饭,一点食欲也没有。 但他要说不吃,肯定会被骂的,于是勉强坐下来扒了几口。 看他噎得直翻白眼的样子,纪大夫人气不打一处来:“纪小五!你吃的是毒药吗?有没有个样子!” 纪小五只好说实话:“早上陪表妹出去,吃了好些东西……” 纪大夫人气道:“我叫你陪表妹出去逛一逛,你就只顾着自己吃东西?” 纪小五有点懵:“我没有只顾自己啊!是表妹要吃的。” “你还说谎!”纪大夫人怒不可遏,“你表妹要是吃了,现在吃得下饭?” 纪小五扭头,看到明微一口接一口扒饭,吃得格外斯文,顿时就哑口了。 明微还抬头笑了下,对着他娘柔声细语:“舅母别生气,表哥一直陪着呢!街市上东西好吃,怪不得他。” 纪小五目瞪口呆。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好像默认了他贪吃没顾她呀! “不吃就滚一边去,晚点你爹回来再收拾你!”纪大夫人赶苍蝇似的挥挥手。 然后他面前那碗饭,就被嫂子收走了。 董氏还对他笑了下:“小叔,既然吃饱了,就跟珠儿一块玩去吧!” 日常不爱吃饭的小珠儿向他招手:“小叔一起玩!买糖人!” “……” 突然觉得人生灰暗,完全没有光亮。 纪凌回来,看到的就是一脸木然,陪珠儿骑马马游戏的小弟。 他还挺纳闷,这小子今天居然这么乖,没有借着陪玩的机会跑路? 纪凌先跟他娘汇报:“隔壁的宅子还没租出去,就是房东想卖了换另一处,不太想租。” 纪大夫人道:“你好好跟房东说,租金贵一些没事。再不租下来,就来不及了。” 纪凌点头答应:“那明日我再找房东说一说。” 纪家就这么大,明微的屋子临着那边,她耳力又好,听得真切,脑子一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多福,你去把大表哥叫来。” 多福答应一声,在纪凌回屋前把他截了来。 “表妹有事?” 明微走到窗前,跟他说话:“表哥想租隔壁的宅子?做什么用?” 纪凌与她相处一路,知道这个表妹是个坦荡的,便也跟她说实话:“你的人不是还没到吗?咱家屋子小,到了就住不下了,所以母亲想赁下隔壁的宅子,宽敞一些。” 明微回身,拿了匣子出来,开锁取出银票。 “方才我都听到了,表哥拿去买了吧。” “这……”纪凌觉得不合适。 明微道:“是帮我买的。虽说四叔给了我不少产业,但在京城,我无根无基。日后这些产业要打理,还得再添些人,没有自己的宅子不行。” 纪凌想想有道理,便接了过来:“好,我与母亲说去。” 纪大夫人一听,马上道:“那就帮你表妹买下来。她说的有理,既然到了京城,不置宅子怎么行?” 于是纪凌又出去办事。 路过纪小五时,不禁摇了摇头。 小五还是一副没长大的样子。唉,他都想替表妹把婚事退了。 表妹这般人才,该说个什么亲事呢? 纪凌眼前浮现出杨殊那张脸,打了个哆嗦。 不行不行,就他那人品,门第再高也不行! 而且还有克妻的名声,订个亲都能出事,绝对不能沾! …… 纪凌再回来,已经与隔壁房东立了契,约好明日去官府过户。 那宅子长年租给别家,环境不是很好。 明微便跟纪大夫人商量:“舅母,我想与你们住一处,不如将两间宅子打通,让下人住到那边去吧?这样一来,外院再修缮一番,五表哥可以搬过去,住得宽敞些。舅舅和表哥也能做个书房。” 纪大夫人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一拍即合:“这样很好,舅母也舍不得你住那边去。” 于是跟纪凌商量如何改装宅子。 等纪大老爷回来,这一摊子事都已经安排好了。 纪大老爷愣了一会儿,带着几分愧意:“舅舅没做好,倒叫你掏钱买宅子了……” 明微还没开口,纪大夫人先说了:“你想着这些虚的干什么?小七一个姑娘家,有宅子傍身才好。便是我们有钱买了,也不如她自己买好。” 第167章 野种 167章 野种 第二天去官府过了户,隔壁这间宅子,就在明微名下了。 纪大夫人兴致勃勃地叫人来修整,不但要将两间宅子打通,还想在中间修个小花园,于是一整天都和董氏盘算修缮的资费。 这个明微就没拿钱了。 一则,修缮的钱纪家还出得起。二则,她要是动不动就出钱,反倒让纪家的人不自在。 纪小五一整天都缠着多福问东问西,明微则坐在廊下,状似闭目养神,实则修炼。 小白蛇乖巧地盘坐在她肩上,吸收她散逸出来的法力。 老仇人的出现,让明微有一种急迫感。 她想按部就班修炼,恐怕不成了,得想办法走捷径才行。 而要走捷径,有两条路。 第一条,像多福一样,从别人身上得到法力。 但是,这样的机缘可遇不可求,她又不能强行抢夺别人的法力。 第二条,便是用珍贵之物催生。 钱,她现在不缺,可是能催生法力的珍贵之物,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慢慢来吧。 夕阳即将落下,明微睁开眼,看到纪小五蹲在旁边帮她扇风。 时节进入五月,天气逐渐闷热。 不过,纪小五可不是为着她,而是为了讨好多福,从她手里接了这差事。 看到明微睁眼,他撇了撇嘴,放下扇子:“你可真能睡,吃完早饭睡到中午,吃完午饭睡到傍晚。你的人生只有吃和睡吗?” 明微想了想:“不是。” “还有什么?”纪小五怀疑地看着她。 “还有买买买啊!”她招手叫来多福,取出写好的单子,“叫人去铺子买这些药,年份不够的不要。” 多福答应一声,去屋里取钱。 纪小五目力好,一眼看到上面写的都是人参鹿茸雪莲之类,咋舌:“这些好贵的!你买来干什么?” “当然是……养颜了!”她笑眯眯,微微昂起下巴,让他看看这让人目眩神迷的美颜。 “养颜要花这么多钱?”纪小五觉得三观要崩塌了,“我看娘和嫂子就是抹点香膏什么的……” “那是因为家里没有这么多钱呀!”明微怜悯地看着他,“你以为如花美眷都是天上掉下来的?没有钱,哪有颜?现在知道舅母和表嫂牺牲多大了吧?” 纪小五目光迷茫地蹲了一会儿,问她:“你以后都要这样养颜吗?” “当然。女人嘛,有条件一定要美到最后。” “……”他突然站起来往正堂走,嘴里喃喃念着,“我要退婚,养不起养不起,卖了我也养不起!” 明微忍俊不禁。 多福从外院回来,不解地看着她:“小姐,这些药是您用来药浴修炼的,为什么要骗五公子说是养颜的?” 明微笑:“他送上门来,不消遣消遣,岂不可惜?” 正堂里,传来纪大夫人的喝骂:“纪小五,你一天不打就皮痒了是吧?好端端说什么退婚?这是你爹和你姑母定下的婚事,哪有你说话的份?” …… 博陵侯府。 杨殊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锦袍,将他修长的身段衬得分外英挺,没了那种浮夸的公子气,多了几分凝练稳重。 他走过穿堂,正好世子夫人卢氏见客回来,看他衣冠格外整齐,配佩一应俱全,便笑了笑:“三弟这是要进宫?” “嗯。”杨殊淡淡应了声。 “三弟有贵妃娘娘当成亲生子一般疼爱,真是叫人羡慕啊!” 杨殊却不搭话,只拱了拱手:“时候不早,娘娘还等着,小弟先告退了。” “路上小心,别叫娘娘等急了。”卢氏一脸笑意,目送他离开。 待他身影消失,卢氏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 “小野种,倒在我面前摆架子!” 卢氏身边的丫鬟听得这句,惊得左右四顾:“少夫人,小心被人听见!” 卢氏伸手理了理鬓发,懒懒道:“被人听见又怎样?满京城知道的人多了!什么姨母,不是亲妈那样待他?” 丫鬟很是无奈,一路闭紧嘴巴,直到跟卢氏进了屋,没有闲杂人等,才道:“少夫人,贵妃深得圣宠,这个话要是传到别人耳朵里,要遭殃的!” 卢氏一边换衣裳,一边道:“行了,我知道轻重,看旁边没人才说的。”想了想,还是不满,“我就是气不过,明明他是抱回来的野种,偏偏祖父祖母爱得跟什么似的,连父亲母亲都把他摆在前头,倒叫世子处处忍让。” 丫鬟急死了:“少夫人!野种这两个字能随便说的吗?” 卢氏冷笑:“他明明不姓杨,在杨家不是野种是什么?” “可他姓姜!”丫鬟脱口而出。 卢氏对着镜子端详:“看看,连你也知道。不过,他就算姓姜又怎样?真龙血脉,出生时必得有宗室在场为证,才能写进玉牒,不然就是个野种。你别看他现在风光,几个皇子被他得罪了个遍,等圣上千秋,有他的罪受!” 这话倒是真的。 “唉!”卢氏看着镜子里的脸,心想,人再强也强不过命。 想当初,家里想叫她进宫。她以为凭自己的容貌,定然能叫圣上看中。谁知道,裴贵妃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叫她断了念想。 想到那个女人,卢氏沉了面色。 她哪一点不如那个老女人?真以为她的丑事能瞒得了天下人? 当初裴氏只有两女,一女嫁皇长孙,死在那场政变里。一女嫁博陵侯府,为明成公主次媳。 公主次子病亡没多久,侯府就宣称,次媳也病亡了,然后宫里多了个裴妃。 那时杨殊才出生多久?为了荣华富贵,襁褓中的幼子都能抛弃,简直恶毒! 这也就算了。等杨殊越长越大,相貌与杨家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除了像裴贵妃,竟然与圣上也有几分神似。 这就有意思了。 敢情是裴贵妃没进宫前偷人生的! 身为舅舅,偷了外甥的老婆,还生了个儿子扔给姐姐养,自己光明正大把人弄进宫当小老婆,说出去能听? 亏得明成公主那样大度,儿媳被弟弟偷了,居然还把野种养下来了。 也是,到底是她姜家人嘛! 第168章 贵妃 168章 贵妃 杨殊进了宫门,一路畅通无阻。 他先去见了皇帝,得到允准,便去了千秋宫。 崔顺带着小太监等在过道上,见了他,急忙上前迎接:“三公子可算来了,娘娘问了好几次。” 杨殊淡淡笑道:“司里有事,叫娘娘久等了。” 进入宫门,崔顺带着他去玲玎阁。 玲玎阁在千秋宫的角落,是一间两层的小阁。 地面铺的不是金砖,而是木板。 阁内没有隔断,一览无余。 除了角落置物的柜子,便只有一方长案,几张放了花草的香几。 长案上摆着画纸、颜料、笔架等画具。 裴贵妃此时就坐在长案后,埋头作画。 “娘娘。”崔顺小声唤道。 裴贵妃顿住,搁下画笔,抬起头来。 身为一个宠妃,她的打扮可说是十分朴素了。一身家常衣裳,一应佩饰皆无,只头上的衔珠凤钗,显示着尊贵的身份。 但这朴素的装扮,一点也没有让她的容颜失色。 长眉略微上斜,下嵌一双凤眼,鼻梁挺直,红唇丰润。 这是一张美得咄咄逼人的脸庞,倘若盛妆,定然夺人耳目。如此朴素,倒让她显出春水般的柔和。 看到杨殊,她的脸上瞬间绽出光彩,叫人无法怀疑她的喜悦:“殊儿!” 杨殊进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姨母。” 裴贵妃喜滋滋地招他在旁边坐下,连声道:“这趟出去好玩吗?看你,黑了好多,吃了不少苦吧?原想叫你留在京城,偏你要出去。听说你这趟差事有不少险恶之处,还受了伤,给姨母看看,伤哪里了?” 杨殊按住她的手,淡淡道:“都是些小伤,路上已经养好了,姨母不必担忧。” “真的都好了?回头我问阿玄去,可不能撒谎。” “真的好了。” 裴贵妃便笑:“外面好不好玩?你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京,可见了什么世面?” “差事在身,没怎么玩。”杨殊一板一眼地回答,“不过见了许多别处的风景,感觉挺好的。” “是吗?你在东宁留得最久,就没有出去玩一玩?” 杨殊的目光,落在她画了一半的画上。 画的是宫墙的一角,一株梨树静静立着。梨花纷落,如同下了一场孤独的雪。 他想起那首诗。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虽然诗中描写的宫人,与裴贵妃的处境完全不同,细想却有一种莫名的契合。 他的心就软了。 “东宁有一座宝灵寺,据说是前朝的古寺。它所在秀丰山灵秀雅致,山上还有飞仙石……” 裴贵妃先是含笑听着,又想到了什么,喊来宫女:“这画先挪到边上去,拿新纸来。” 宫女答应一声,很快换了新纸。 裴贵妃执了笔:“你继续说,我看能不能画下来。” 杨殊有心中叹了声,挥手让宫女退下,接过调色的差事,说:“我去的时候,是四月,山上的草还没有那么茂盛,应该是这种绿色……” 皇帝到的时候,他们俩一个说一个听,已经画了大半。 “就知道你们在这。”皇帝笑吟吟,对杨殊道,“你姨母作起画来,废寝忘食的,你也不劝着些。” 杨殊起身行礼:“陛下。” “免了。”他还没拜下去,就被皇帝一把扶住,跟裴贵妃说,“天都快黑了,你自己不吃,殊儿也要吃的。他正年少,精力旺盛,哪里挨得了饿?” 裴贵妃拍了拍额头:“瞧我,竟忘了这事。陛下可用过了?” “朕知道你们肯定没吃,自然陪你们一起用膳。”皇帝道,“既然你们都在这,就不必回正殿了,我们到楼上吃吧,正好可以赏景。” 裴贵妃笑道:“陛下想的周到。” 玲玎阁的二楼,要温软许多,完全是女子闺房的样式,只是多了高台,可以观景。 千秋宫原来并没有玲玎阁,这是皇帝特意为裴贵妃建的画室。 楼下作画,楼上观景。 站在这里,可以远眺皇城。 落日的余晖下,宫门内外,都被涂上温暖的橘色。 万大宝传了膳来,皇帝挥挥手:“你们不必伺候了,到下面候着吧!” “是。”太监宫女们便退得干干净净。 皇帝亲自夹菜:“爱妃,这是你喜欢吃的樱桃肉。”又给杨殊夹,“殊儿爱吃鹿筋。” 杨殊搁下碗筷,又要拜谢,被他拦住了:“好好吃饭,别拜来拜去的。少年郎就该多吃些,何况你还习武。” 他就低了低头:“谢陛下。” 还好皇帝没再给他夹菜,杨殊低头默默用饭,耳边时不时传来皇帝与裴贵妃互相夹菜说笑的声音,他充耳不闻。 用过饭,略歇一会儿,他便告退。 裴贵妃依依不舍:“这就要回去了?你也不常来,姨母还想多留你一会儿。” 杨殊道:“天黑了,外臣不该留在宫中。” 裴贵妃无法,叫宫人拿东西来。应季的樱桃,才贡上来的杨梅,吃的用的玩的,一并送到博陵侯府。 皇帝只笑吟吟看着。 杨殊谢了恩,跟着崔顺出了千秋宫。 走出百来丈,他回望宫门,嘴边讽笑一闪而逝。 这样尴尬的存在,在他面前演什么慈爱和乐? 他本不该活着,就如同他的名字。 殊,死也。 …… 千秋宫里,皇帝慢慢饮着消食茶。 “舍不得他?”他柔声问。 裴贵妃慢慢理着画卷:“他越大,越不爱来了。” 皇帝道:“他现在大了,就是外臣,进宫本来不合规矩。” 裴贵妃抬头看着他:“你不喜欢他来?” 皇帝叹了口气:“我怎么会喜欢呢?他一来,你的全副心思就都在他身上。可再不喜欢,为着你,也会好好待他的。” 皇帝说的是我。 裴贵妃淡淡笑了笑:“陛下一直都是个好人。” 皇帝放下茶盏,握住她的手:“只是个好人吗?” 裴贵妃看着他的眼睛:“有些话,臣妾以为不用说的。” 皇帝就笑了下,将她揽入怀中,轻声细语:“朕知道你担心什么,别想太多,朕还能活不少时间。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也会把你们安排好的……” 第169章 绿帽 169章 绿帽 杨殊出了宫门,阿玄已经等着了。 “公子,先前世子夫人……”他凑过去,说了些话。 杨殊冷笑一声:“蠢货!知道我掌着皇城司,还敢在家里乱说话!” 阿玄低声道:“阿绾现在很生气。” “让她暂时别动手,”杨殊冷冷道,“盯着卢家。” 阿玄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了:“是。” 他翻身上马,阿玄紧随其后。 两人默默驰过数个街区,在回博陵侯府的路口,杨殊勒马停住了。 “公子?” 杨殊说:“你先回去。” “那公子您……” “我晚点会自己回去。” 阿玄懂了,公子心情不好。 “是。” 阿玄往博陵侯府的巷道驰了一段路,回头发现,杨殊调转马头,去了另一个方向。 这条路不是回皇城司,也不是去各大衙门,公子要去哪? …… 夜幕降临。 明微和纪家众人在院中乘凉闲话。 纪大夫人与董氏商量着添置夏衣,纪大老爷跟纪凌探讨明家的案子。 纪小五想跟多福说话,却被小珠儿缠着捉迷藏。 明微看月色正好,干脆攀过墙,去隔壁刚买下的宅子修炼。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是纪小五的自言自语:“捉什么迷藏啊,藏这里看你怎么找。” 他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吭哧吭哧攀上高墙,爬到屋顶。 这爬墙的绝技,纪小五很自得。以前他娘总拿锁门来威胁他,回家迟了就不给进门。而这并没能阻止纪小五在外面浪,因为他迅速学会了爬墙。 没事的时候,他也曾自鸣得意,就这手爬墙的本事,应该能当个飞贼吧? 刚在屋顶站稳,猛一抬头,发现盘膝坐在屋脊上的明微,他“嚯”了一声,吓得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 还好及时攀住了瓦片。 “你怎么在这?” 明微没应声。 月色下,她坐得笔直,双手搁在膝上,是标准的五心向天姿势。 因为重孝在身,她穿得极为素净。 风一吹,白衣飘飘,仿佛下一刻就会升仙。 纪小五差一点就被迷惑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这是干嘛?” 他绕着明微走了两圈,自己找到了答案:“哦,是多福教你的?哎,我看到的是真的?你跟着学多久了?” 肩上的小白蛇扭了扭,不大喜欢生人的气息。 明微叹了口气,睁开眼。 “你想学这个,做什么用呢?” 纪小五眨了下眼:“做什么?做神仙呀!” “做神仙有什么好的?”明微说,“如果你当了神仙,家人、朋友,还有这十丈红尘里的恩恩怨怨,都要抛下。你舍得吗?” 纪小五道:“你别蒙我,我读过列仙传的,东方朔、王子乔、范蠡这些人全都在凡间游荡,哪里需要抛弃家人朋友?范蠡当过越大夫,后来又成了陶朱公,享尽人间富贵。还有萧史,不但自己乘龙而去,还拐了个王姬当老婆……” 他没说完,就听明微低笑。 纪小五瞪眼:“你笑什么?” 明微道:“你为什么会相信列仙传?这不过是凡人编的书,你觉得它写的会是真的神仙吗?” “这……”纪小五挠了挠头,“你说这是胡编的?不可能吧?这本书流传好久了。而且它记载的,全是历史真实存在的人物,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明微笑而不语,任他苦苦思索。 这时,小白蛇忽然说:“大人,外面有人,站在门口好久都不走。” 明微摸了摸它的脑袋,说:“你去看看是谁。” “是。”小白蛇一溜烟地窜出去了。 她的动作吓到了纪小五:“你在跟谁说话?” 他左右四顾,这里还有别人吗?或者说,别的东西? 这时,有人从外头翻墙进来,身影一荡,轻飘飘落在他们面前。 纪小五瞪眼:“飞飞飞……飞贼?” 明微瞟了他一眼:“你家飞贼穿这么骚?” “……”不是飞贼吗?纪小五定睛看过去,发现这人约比自己大了两三岁,一身玄色锦袍,玉冠束发,月光下容色过人,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他有点嫉妒。还在青春期的少年郎,迫不及待希望迈入大人的世界。然而他年纪还不到,虽然身段抽高了,身板却单薄。眼前这人,比他大不了多少,却刚刚好迈过了这个阶段,看着已经是大人了。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你认识?” 明微点头,然后问杨殊:“大半夜的,跑来干什么?瞧你这样子,刚见完客?” “嗯。”杨殊应了声,然后盯着纪小五看。 “我表哥。”她说。 杨殊脱口而出:“就是你未婚夫?” “是啊!” 杨殊从上到下扫了一眼,眼神嫌弃。 纪小五不开心了,他不想要婚事是他自己的事,凭什么让人瞧不起啊! 于是他问明微:“这是谁?半夜偷进来干嘛?私会吗?” 明微微笑:“你在这,怎么能叫私会呢?” 没见过当着未婚夫的面,私会男人的吧? 纪小五道:“又不是我领他来的。你还没说他是谁呢!” 明微就指了指:“杨殊。” “杨……”纪小五想了想,“这名字有点熟啊!” 看着看着,他想起来了:“啊,朱砂痣!你是那个博陵侯府的……” 杨殊道:“劳驾,我有话和她说。” 意即,能回避一下吗? 纪小五眨了下眼,再眨一下,问明微:“你想支开你的未婚夫,跟野男人私会?你们想干什么?没成亲就想往我头上戴绿帽子吗?” 明微转过头,问杨殊:“你说呢,野男人?” 杨殊拧着眉,今天心情是真的不太大。 他问纪小五:“真的不走?” 纪小五坚决地摇头。 开玩笑,这婚事就算他不要,也不能这样被人戴绿帽子。坚决不走! 杨殊点点头:“好。” 话音一落,他出指如电,往纪小五肩上飞快地点了两下。 “嗯?”纪小五发现自己身体动不了了。 刚想张口,杨殊又点了两下,这下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最后,他抽了汗巾出来,撕成两团,塞到纪小五的耳朵里。 “……” 夭寿啦,当着未婚夫的面红杏出墙! 第170章 往事 170章 往事 “你今天很不一样。”明微说。 杨殊嗯了声,摸了个竹筒出来递给她。 明微闻到了酒味。 她接过,打开盖子,果然是上好的美酒。 “盛记竹叶青,一筒一卖,绝不讲价。”杨殊又摸了一筒出来,喝了口。 明微慢慢饮了一口,尝了尝味,便又盖上了。 明七小姐的体质不算好,为了自己着想,这些东西能不沾还是不沾。 杨殊却是一直没停,一直到饮尽最后一滴,将竹筒往下面一抛,身后一仰,躺在屋脊上不动了。 “我还在腹中的时候,我爹就去世了。”他忽然开口,没看明微,只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一年后,我娘也病故了。我跟着祖父母长大,他们待我很好很好。” “可我还是会想母亲。每到这时候,祖母就会带我去见裴贵妃。她说裴贵妃是我的姨母,和母亲长得很像,看到她就像看到母亲一样。这些话,我当真了十六年!” 他拿手臂盖住了自己的脸。 “我不是没有听到过别人的闲话。他们偷偷在背地里说,其实裴贵妃就是我的母亲,我父亲还在时,她就和那位有私情。等我父亲一死,她迫不及待改头换面进宫去了。舅舅抢了外甥的妻子,很符合皇室乱来的作风,对不对?” 他停顿了一下:“后来我年纪渐长,相貌除了像裴贵妃,还有几分像姜家人。这其实没什么,我祖母也姓姜。可总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说我其实是裴贵妃和那位私情所生。” 夜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 “我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觉得这些人无事生非。祖父母那样疼爱我,我怎么可能是他们偷情所生?怎么可能不是杨家人?如果我真是这样的存在,他们会这样对我吗?可是,我错了……” 这一次,他停顿良久。 “三年前,祖母忽然生了重病,短短几天就干枯下去。最后一天,她从昏迷中醒来,回光返照,拉着我说话。” 他吸了口气:“她说,知道自己不行了,本想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的,但是实在不愿意到死都要憋屈下去。她十三岁上战场,半生戎马,杀敌无数,功劳赫赫,却连儿子的委屈都要咽下去。整整十六年,养着一个……野种!” 说到野种两个字,明微感觉到了他的颤抖。 “祖母那天很失态,从小到大,她连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可那天却指着我大骂。骂完了,她又搂着我哭,跟我说对不起。后来,她终于冷静下来,告诉我真相。她说我确实不姓杨,而姓姜。宫里那位,也确实是我的生身母亲。她又让我发誓,这辈子都不能肖想自己不该想的东西,好好地当杨殊。只有这样,才不枉她十几年忍辱。”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绷紧的绳。 听到这里,明微终于开口了:“所以,你一出生就改了面相?明明是真龙血脉,却不得不改命而活。” “不这样,我可能活不到现在。”他说,“后族势力不小,倘若让他们瞧出不对,必会费尽心思要我性命。就算是现在,也不能说没有危险。皇后已逝,裴贵妃虽然没有立后,却是后宫之首。哪怕我的身世不能言说,一个手握大权的帝王,真的一意孤行,又有谁能阻止?” 长长的静默后,他继续道:“祖母死后不久,祖父也随她去了。守孝那一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每天浑浑噩噩,只能一天天在练功房里挥霍着汗水,那样还能感觉自己活着。多可笑啊,一直以为自己父母双亡,原来他们都还健在。” 明微无从理解这种心情,不过仔细想想,我父不是我父,我母不是我母,生来就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应该是不好受的。 “我都不知道该去恨谁。世人总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不管他们做得再做,都不能恨。难道我要去恨祖母吗?她疼我爱我十六年。” “祖母是个很善良的人。我这样的身世,她能尽心抚养十几年,当初阿绾她爹出事,也是祖母费尽心思,保她下来……” 明微想了想:“你其实觉得,对不起她吧?她那么好的人,却因为你痛苦了十几年,连恨都不能恨。” 袖子掩盖下的脸,扭了个方向:“我只是想说话而已,不需你安慰。” 明微仰头看天。 这是被说破了觉得难堪吧? 算了,看在他这么惨的份上,不争了。 “你来找我,就是倒苦水吗?我还记得,当初在东宁,我问你身世的时候,你还说发过誓不能出口。现在突然跟我说了,是有什么决定吗?” 盖在杨殊脸上的袖子终于挪开了,他坐起来:“因为我认清了一件事。” “什么事?” “与其这样煎熬地活,不如……” “痛快地死?” “……”杨殊生气,“你是巴不得我死吗?” 明微只有心虚地笑:“我只是接得太顺口了,你继续说。” 杨殊望向她:“我不想再这样天天煎熬了,我想弄清楚,真相到底是什么。如果我真是他们偷情所生,那么早在我父亲死前,他们就已经……若是如此,我父亲到底怎么死?都说他病亡,可我查遍了,明明他从小习武,体质极佳,而且关于他的病症全无记录……” “你怀疑他是被那位弄死的?”明微摸着下巴,“这个可能性很小。你祖母可是开国公主,就算她不争权,铁血里杀出来的威势,岂可小视?还有你祖父也是掌兵大将,真敢这么对杨家,他的宝座还能坐下去吗?” “我也是这样劝自己的,可是……” 明微懂了。正因为这件事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他才日夜煎熬,没办法放过自己。 “你想怎么做?” 杨殊看着她:“既然死了十年的庚三,你都能问出话来。那死了十九年的人……” “不行不行!”明微断然回绝,“你想叫我招杨二爷的魂,几乎没可能。” 杨殊蹙眉:“你明明说过,什么样的死人,你都能让他开口……” “那是我骗你的!”明微打断他的话,“当时的情形,我当然把自己的本事往大了吹。事实上,招魂不但费力,而且成功率很低。魂魄执念不足,根本就不会在世间流连,留下来的其实是少数。十九年,恐怕早就投生去了……” 后面的话,在他阴沉的注视下,慢慢消了声。 这混蛋,她要不答应,不会想办法整治她吧? 第171章 命数 171章 命数 “你先别急,我们先来分析分析这个事。”明微马上改了口。 她可是很识时务的。就凭自己现在的实力,杨殊要找麻烦,只能躺平任人宰割。 杨殊瞟了她一眼,没发作。 明微便坐在他身边,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先营造一种关系亲近的错觉,把这只炸毛即将变身的西施犬安抚下来。 “你今年十九,也就是出生于元康二十八年。上面那位,当时还是赵王……” “差不多就是储君了。”杨殊说。 “好好好,”明微从善如流,“你是遗腹子,杨二爷是元康二十七年过世的?” 杨殊点点头:“祖母说,当时正值太子与二王争位,她因身体不适,去了景山别院养病,事发的时候,是我爹快马把她叫回京城的。可能太紧张了,我爹骑的马在路上摔了,当时没当回事,过后却病情爆发,来势汹汹,就这样没了。” 明微在心中记下,说道:“你看,这里头有问题。如果你爹死在那场政变里,当时你应该已经在你娘腹中了。那位还是赵王的时候,宠则宠矣,并没有什么势力的。” 上头三个兄长太强势了。太子、秦王、晋王年纪相近,比他大了十几岁,早就有了自己的势力。身为老幺的赵王,完全没有存在感。 “你觉得在那种情况下,他会去招惹长姐的儿媳吗?尤其这位姐姐,是掌过兵权,为开国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你们博陵侯府现在已经退出了权力中枢,但据我所知,在军中仍然很有威望。” 杨殊缓缓点了下头。 当时的明成公主,不要说赵王,就算太子三人,在她面前也是一副乖弟弟的样子。她年纪最长,又是陪着父亲打过天下的,太祖待这个女儿分外不同。 “这就完全讲不通了。当时的赵王,不想活了才去招惹长姐的儿媳,这要让先帝知道,你觉得他会护着谁?” 当然是明成公主。儿子他不缺,感情来说又最喜欢女儿。 “你想说,我娘是我爹死后才……” “我没这么说。”明微立刻否认,没证据的事,她才不会大放厥词,免得他事后算账,“我的意思是,你认为你爹还没死的时候,你娘就和那位那什么,可能性小到几乎没有。” 杨殊脸上有明显的困惑:“所以我娘后来才和他在一起的?那为什么我生在杨家?” “这样说吧,”明微一条条给他分析,“否定掉这个可能,你母亲和他在一起,应该是你爹死后的事。以大概率来讲,你应该是杨二爷亲生的,而不是什么偷情……” “这不可能。”杨殊摇头否认,“如果这是事实,为什么我祖母临死前会说那样的话?” “怪就怪在这里。”她说,“强行往自己儿子头上戴绿帽,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所以我觉得,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不是事实,你祖母可能十几年受丧子之痛,死前昏聩了,才说出这样的话。” 杨殊摇头否决。他不相信,这太牵强了。 明微也不相信。她对自己观气之术很自信,一早看出杨殊有异,就因为他隐约带了真龙之气。应该来说,只有真正的皇族才会有这样的气运,仅仅拥有皇族血脉,而且还是稀释了两代的皇族血脉,不可能有此表现。 “那还有二。就是你母亲和那位,可能有什么不能说的往事,阴差阳错才有了你。” 明微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说实话,我觉得你祖母的态度很奇怪。她既然宠了你十六年,怎么会在死前说这样的话?简直就是故意让你不好受。” “所以我才要弄清楚。”杨殊道,“后来,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大约七八岁,祖母带我去过玄都观,见了个邋遢道士。他见我的第一眼就说,我竟然活下来了。” “玄都观?他是个玄士?” 杨殊缓缓点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谁。祖母当时把我扔给他,自己离开了。那个邋遢道士问我,要不要拜他为师。我又不想做道士,当然不肯。他也没强求,教了我一段时间,就走了。” “他教了你什么?”明微很感兴趣。 杨殊拧着眉:“他本想教我玄术的,但他说,法不可轻传,想学玄术必须磕头拜师,入他门下。既然我不愿意拜师,那就教我一套剑术吧。我大概跟他处了两三个月的时间,他走之时,祖母来接我……” 他陷入了沉思,过了会儿才道:“祖母和他在屋里说话,把我打发去玩耍,我偷偷在窗户外面听到了。那个道士说,他本想把我带走,从此跳出红尘。可惜我与他还是缺了一点师徒缘分……” “那你祖母是怎么表现的?” 杨殊摇了摇头:“祖母什么也没说,只郑重谢了他,又问他是否还有再见的机会。他说应该是没有了。祖母又问他,我的命数可有什么解法。那道士却说,想活得长久,最好还是不要解,孤独终老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就过得很自在。” 明微一听就明白了:“他说的是,你的克妻命?” 杨殊点点头:“祖母存了侥幸心理,后来给我订了亲事,但是结果……”他叹了口气,“害了三个女孩子,祖母良心不安了很久。” 明微摇头:“错了。” “什么?” “她们并不是因为跟你订亲才会殒命的,而是本身气运不佳,才会与你订亲。”明微跟他解释,“所谓克亲之命,其实没有那么玄乎。先有命,才有克亲之说。比如一对夫妇气运不佳,生下来的孩子才会有克亲之命。哪怕没有这个孩子,他们也会倒霉的。” “竟然是这样?”杨殊想了想,又问她,“那么,我要是找个福缘深厚的,岂不是就解了?” 明微笑道:“命理一说,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我很少算命,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人做任何事,都会影响命理。比如一个命薄之人,如果一直很努力,很可能就扭转了命运。同理,一个福厚之人一直作死,那谁也拦不住他。能决定命运的人,只有自己。” “你这个所谓克妻命,找个福缘深厚的,未必能解,因为你不能肯定,她的命数会不会发生变化。但也不是说,你这辈子就真的没法娶妻了,你所做的事,也会影响你的命数。” “既然如此,那道士为什么说不要解?” 明微摸了摸下巴:“以我的直觉,他这个话,可能不是从命数的角度来说的,也许他就是想骗你去当道士呢?” 第172章 多谢 172章 多谢 杨殊盯着她看了很久,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怎么想帮我?” 明微一顿,打了个哈哈:“怎么会呢?这是你的错觉,我只是觉得这个事不能急。你看这件事都牵扯到什么人?天下至尊,后宫之首,开国公主,还有玄都观的高人。就凭我们俩,想揭出这样一个秘密?” “……” 看他这样,明微又有点不忍:“你真想查,要做很多准备。虽然你掌着皇城司,可上面还有皇城使吧?如果你用皇城司的人手查这些事,能保证不让他知道吗?皇城司是皇帝的私人耳目,皇城使知道,就等于皇帝知道。你不能想着,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 “而且我实力也不够啊!”她感叹着说,“现在法力太弱了,单说那几个星宿,我还担心他们什么时候来追杀我呢!自保能力都没有,哪有心思做别的事?” 瞄了眼杨殊,她继续道:“想提升实力,也不容易啊!没有多福那样的命,只能多搜罗一些珍贵药材,要是能找到一些玄门宝物就好了。” 杨殊盯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想谈条件就说,装腔作势做什么?”低头理了理腰上挂的饰物,“说吧,想要什么?” 看出他不大高兴,明微露出灿烂的笑:“怎么这么说呢?我只是目前有困难而已……” 杨殊冷冷看着她:“到底要不要?” 明微马上道:“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我现在实力太低,有些力不从心。如果你能找到玄门宝物,助我在短时间内提升实力,想查出这件事,可能性应该会提高。” “什么样才叫玄门宝物?” 明微想了想:“可能是一株奇药,也可能是蕴含一些庞大力量的东西。这样的宝物被玄门中人发现,一定会奉为至宝的。我对这个世界的玄门知之不多,如果你能帮忙打听的话……” “行。”杨殊干脆应下,“我帮你打听。” 明微笑开来:“多谢了!” 杨殊看着她笑得灿烂的脸庞,扭开头,低声说了句:“真是……” 后面的话,明微没听清。就算听清了,她也会当没听到。占了便宜要低调,这个道理她懂。 “对了,你跟蒋大人关系怎么样?” 杨殊警惕地看着她。 明微马上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查这件事,皇城司的密探最好不要动用,那就需要别的渠道。查案还是蒋大人最拿手,你说对不对?” 一点也不对!杨殊直觉她没说真话,但也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就是心里闷得很。 总觉得,在她眼里,蒋文峰比自己重要。 真是见了鬼了,蒋文峰到底哪里比他强? “我跟他关系不错,但算不上私交。”杨殊闷闷答道,“他这个人,其实跟谁都不亲近,朝中那些人都说他想做孤臣,我倒不这么认为。如果做孤臣,他应该事事以上意为重,但他有些事处理得……总之,我没有信心让他帮我。” “好吧。”明微有点失望,“那我们更要等待时机了。你掌皇城司不久,论根基远远不如,现在就动这件事,操之过急了。” 杨殊勉强点点头,算是听了她的劝。 “时候不早了,快回去吧。”她柔声说,“不然阿绾要担心你的。” 杨殊到底还是从了。 站了一会儿,他回头道:“明家的案子,很快就会有结果。你的努力没有白费,他已经答应放过妇孺。” 明微点点头:“谢谢。”想了想,又说,“黎家也牵涉其中对不对?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什么?” 明微低声道:“他害了我大姐。如果他要死,别让他死得那么轻松。如果他不用死,就让他一辈子当不成男人!” 杨殊随意点了点头:“小事而已。” “还有祈东郡王,不要让他死得那么轻松,害我母亲也有他的份!” “这还用你说?”杨殊道,“我早就让人招呼他了。” 明微再次施礼:“多谢你了。” 她这样,倒叫杨殊不自在起来:“平时没见你这么多礼……” “平时是平时。你的情分,我都记在心里。” 杨殊扭开头:“说这么多干什么?我走了。”犹豫了一下,递来一根哨子,“安全问题,你不必担心。我会叫人暗中保护,你若是有事找我,吹一下这个,我的人会过来。” “好。” 眼看隔壁纪家的人已经在找他们了,杨殊一个纵跃,消失在夜色中。 僵立了半个时辰的纪小五见他走了,眼珠拼命地转。 要走也把他的穴道解开啊! 不知道杨殊是不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夜色里飞来一片叶子,打在他的身上。 纪小五只觉得肩上一痛,马上从不能动不能说的困境中解放出来了。 他掏出耳朵里的布条,质问明微:“你跟他什么关系?” 明微随口回道:“什么关系啊!” 纪小五一点也不相信:“你当我没眼睛吗?你们坐那么近,他后来还一副很害羞的样子。说,是不是跟你表白了?” “……”小朋友,你想得有点多哦! 明微准备回去,却被纪小五拉住:“就算我不要你,你也不能自暴自弃啊!跟你讲,他克妻的,连订个亲都能出人命……” 明微忽然柔声道:“五表哥。” 纪小五被她这声音唤得浑身一麻:“干、干嘛?”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虽然不想要我,心里嫌弃我,打算抛弃我,还是这么关心我。” “……”纪小五有点糊涂,这句话重点到底是什么?是在谢他关心她吗?为什么听着好像在控诉他无情无义? “小五,你干什么?”隔壁终于找过来了,纪凌站在墙边,看着屋顶上的他们,“你自己上房就上房,把表妹带上去做什么?又想吓唬人是不是?” 纪小五懵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回嘴:“是表妹先爬上来的!” 纪大夫人听到这边的动静,呵斥:“纪小五你又推卸责任!这样欺负表妹好意思吗?赶紧下来!不然晚上吃竹笋炒肉!” 纪小五委屈莫名。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被人点了穴,傻愣愣站了一晚上看未婚妻跟人幽会,还得被威胁打屁股? 第173章 出狱 173章 出狱 祈东郡王案罪证确凿,经由三司会审,最终定案。 没多久,奏折呈上,经政事堂,再到御前,处决便下发了。 祈东郡王为首犯,赐毒酒,从犯或斩或绞或流。家产抄没,无罪女眷发还。 大牢里,祈东郡王还没听完圣旨,脑袋便“嗡”地一声,木了。 传旨的太监冷漠地看着他:“罪人姜琨,谢恩吧!” 祈东郡王抬起头,看到他们捧进来的毒酒,眼里满是恐惧。 “不、不!”他猛地扑向牢门,却被御前侍卫牢牢按住了。 “蒋文峰!”他披头散发、状若疯癫,“你说招供了,圣上会开恩的!” 蒋文峰就站在牢外,淡漠地看着他:“王爷,臣只说过,圣上仁慈。可你犯的是谋逆大罪,圣上放了女眷,已是格外开恩了。” “不要啊!”被抓住的祈东郡王脸庞扭曲,眼球都要暴凸出来了,拼命地想要挣出去,“本王不想死,本王不想死!这一切都是明三鼓动的,本王只是听了他的骗……” 传旨的太监叹了口气:“罪人姜琨抗旨,来啊,灌毒酒!” “是。”两个侍卫按祈东郡王牢牢按住,毒酒端过来,掐住他的下巴灌了下去。尽管他拼命地挣扎,那杯毒酒还是入了喉。 侍卫松开手,看着他跌倒在地。 祈东郡王这些日子很吃了一些苦,现下毒酒入腹,如同刀绞,痛苦得满地打滚。 初时他还哀哭求饶,后来意识到,自己确实活不了了,便大声咒骂。 “姜绍,你自命仁君,却杀尽六亲!先帝元后传下四脉,三支绝嗣,九泉之下,你有脸去见先帝吗?你凭什么坐上这个皇位?当初大伯为何绝嗣?不正是你趁乱……” 传旨的太监一听不好,大喝一声:“堵了他的嘴!罪人姜琨,语无伦次,竟敢诬蔑陛下!” 祈东郡王的嘴迅速被堵住了,很快毒酒发作,七窍流血,“唔唔”叫着,渐渐断了气。 到死,他的眼睛都睁着,充满了不甘与绝望。 蒋文峰无声一叹,拱手道:“罪人姜琨伏诛,请公公代禀圣上。” 传旨太监客气地道:“咱家这就回宫复命去了,蒋大人,这里有劳你善后。” 这些人退走,黑暗里,有人低声问:“出气了吗?” 答话的却是个女声:“嗯,多谢了。” “走吧!”他们从暗门出去,外面的阳光洒下来,与门内如同两个世界。 方才的女子将头上兜帽摘下,露出来的正是明微的脸。 杨殊问她:“要不要去看看明三?” 明微摇头:“他现在就是个疯子,有什么好看的?” 在东宁,明三被她施了术,这一路下来,已经折磨得疯了。三夫人母女早就放下一切转生了,她不想再在明三身上浪费时间。 想了想,她又问:“你们从他身上问出什么了吗?” 杨殊道:“这个组织有点门道,我们对明三用了秘药,也只得到寥寥一些信息。” “比如?” “据明三所说,他接触到这个组织,是在大比之后。阅卷他本该在前三,揭了名将他排在第十。明三很是失意,便是在这段时间里,遇到这些人。” “那他们的组织情况和据点……” 杨殊摇了摇头:“他所知道的消息,现在已经失效了。自从他诈死回了东宁,便活得如同死人一般,与组织少有联系。十年时间,京城这这的联络方式与据点,早就更换了。” “真是可惜……” “不过,还是问出了一个有用的消息。”杨殊看着她,“他们的信物,似乎藏有联络之法。” 明微点点头:“我知道了。” 杨殊挑了下眉:“你这样都不把东西交出来?既然藏有联络之法,他们肯定会想办法夺回去的,你放在身边很危险。” 明微瞥向他:“你当我傻子吗?就算没有这东西,他们想查我还会查不到?” “……” 杨殊决定不跟她继续这话题,这人总是以噎死别人为目的。 “明家这边,明二明三都是斩立决。京城的明大和明五,没有直接参与,但是存在通风报信并且联络案犯的行为,判了流刑。明四知情不报,但有悔改行为,故而允许自赎。剩下人等,与此案无关,一概不论罪,并且发还部分家资。” 明微问他:“四叔交完赎金,他们家是不是就没钱了?” 杨殊颔首:“发还的家资并不多。” 明微叹了口气:“我能问你借人用用吗?” …… 从狱中出来,明晟恍如隔世。 他的待遇并不差,牢房还算干净,每日饭食也是新鲜的。可大牢这种地方,始终阴暗有异味,十几天住下来,身体弱的恐怕要大病一场。 “四哥,我们去哪?”九弟惶惑不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吃力地笑了笑,低头安抚:“我们先等一等娘和阿湘……” “晟儿!”听得这声音,他扭头看到了母亲。 自从被押解上路,他就没见过母亲和妹妹了。两个月不到,他几乎认不出来她们了。 她们穿了一身旧衣,头发凌乱,面色枯黄。还好精神还过得去,似乎没有受皮肉之苦。 “娘!”明昆已大叫一声,奔向母亲和姐姐。 四夫人抱住小儿子,眼泪就滚了下来。 明晟走过去,四人抱头痛哭。 流了一会儿泪,明晟问母亲:“爹呢?” 四夫人擦着眼泪道:“你爹判了流刑,允许自赎。娘刚刚去找了官爷,将发还的家资充抵了赎金,官爷说,明日就能来接人了。” 明晟点点头:“那我们先找地方落脚吧。我还有几个交情不错的同窗,先找他们借一些钱,安顿下来了,我便去找事情做。” 出狱后怎么办,明晟已经想过很多回了。他识文断字,有手有脚,就算不能走科举了,也能养活母亲弟妹。 这时,一辆不起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有人从车上跳下,走过来:“敢问是明四公子吗?” 明晟怔了下:“我是明晟,阁下是……” 这人三十出头,满脸带笑,举止恭敬:“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接公子一家。” 第174章 落定 174章 落定 明晟疑惑,他在京城虽有交好的同窗,可出狱的时间他们又不知道…… “你家主人是谁?” 看他脸上并无喜色,此人顿了顿,答道:“我家主人姓纪。” 明晟茫然,姓纪的人家?他不记得啊! 四夫人突然明白过来,拉着他低声说:“你三伯母娘家姓纪。” 三伯母娘家,所以是…… 明晟的神情变得很复杂。 明昆直接就问:“是七姐叫人来接我们吗?” 明晟看对方没有否认,大概没错了。 他在内心叹了口气,心情复杂。 想到东宁的事,他实在迈不动腿。 刚想出口拒绝,对方又道:“四公子不必怀愧,我家主人说了,冤有头债有主,贵兄妹曾经伸出援手,这只是还报当初的善意。此事一了,再不相干。” 明晟低头看了看虚弱的弟妹,忍愧咬牙:“那就多谢了。” 一家四口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小半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 “公子,请下车。” 明晟带着家人下了车,却见面前是一间小院。 这人开了门,领着他们进去,将一张契纸交到他们手上:“这院子我家主人已经交付了三个月的租金。另外厨房有米面,够你们吃用两个月了。还有这串大钱,你们才离了那地方,最好去医馆看一看。巷子出去,就是平安大街,谋生不难。” 明晟没想到对方考虑得这么周详,低头说了谢。 对方笑道:“善心得善报而已,小的先告辞了。” 此人离开,明晟在心中低叹一声,便想叫弟妹先去梳洗安顿,没想到一扭头,看到明湘满脸是泪。 “阿湘,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吗?” 明湘胡乱擦掉脸上的泪珠,摇头:“没事。我只是……没想到七姐……” 那天晚上,她虽然没在场,可在牢里,跟明家其他女眷关在一起,六夫人疯疯癫癫,日夜咒骂,她什么都知道了。 明昆则问:“四哥,我们是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七姐了?” 明晟张了张嘴,答不上来。 四夫人低声道:“见不到才好。她在纪家,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还是官家小姐……就这样相忘于江湖吧!” 一家四口便烧水洗沐做饭,安顿下来不提。 第二日,明晟去接父亲。 他到了衙门,却听官差说,明四已经走了,只留了一封信给他。 信纸是皱巴巴的草纸,上面还有洇湿的痕迹,用炭笔潦草地写了一些字。 吾儿阿晟,为父实在没有脸面去见你们,故而先行一步了。 那日于灵堂,你已知为父是何等懦弱之人。小七说的对,我没有资格在做了这一切后,与你们团聚,一家幸福。 过去这三十多年,为父活得糊涂。从今日始,我将以余生赎罪。 你且照顾好母亲弟妹,待为父挣得钱粮,再寄与你们家用。 父字。 明晟泪流满面,却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三伯母死后,父亲每日都活在良心拷问中。他没办法心安理得一家团聚,这样做,是赎罪,也是寻找心灵的平静。 为人子,他只能祈祷父亲在不知道的地方平安。 …… 数日后的夜里,明微在屋顶见到了杨殊。 “该处斩的处斩,该流放的流放,这件案子尘埃落定了。”杨殊说,“黎家那个,判了流刑,不过我打点过了,他活不到目的地。” 明微睁眼,向他点了点头:“多谢。” 杨殊掸了掸衣摆,在屋脊坐下:“这些日子,每次见面你都跟我说这两个字,听都听腻了,就不能换一个?” 明微含笑:“那你要我怎么个谢法?” 杨殊刚想说什么,触到她月色下波光潋滟的眼眸,忽然间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有点不自在地撇开头,强行转移了话题:“明家的女眷,都被他们娘家接走了,只不过这样的身份,日后会过得很辛苦。四夫人的娘家没什么人了,现在他们一家四口住在一起。” 明微点点头,这些消息她已经知道了。他借她的人办完事就来禀报了。 “明四没回去,我叫人打探了一下,他到城外谋生去了。干的活很辛苦,不过看他的样子,似乎安之若素。” 云京是一座大城,城郊比一般城镇都要繁荣,是谋生的好地方。 他继续道:“你那四哥,找了个账房打下手的活,辛苦是辛苦一些,不过够养一家了。” 明微叹了口气:“这些我都知道了,不用你再说一遍。” “……” “你大半夜的跑过来,就是说这些?” 杨殊低下头去,闷不吭声。 他这样,倒叫明微心软了。大概又是心情不好,来找她疏散的吧?回了京城,他心情不好的频率太高了。 “你不想说别的,那就听我吹一会儿箫?” 杨殊默默点头。 于是明微取了箫出来,凑到唇边。 箫声呜咽,散入夜风,清幽的曲调,似有情似无情。 杨殊听了许久,眼看乘凉的人都回屋了,她停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该回了,身体却忠诚地告诉他,并不想回去。 挣扎良久,杨殊到底还是站了起来:“我走了,你叫我打听的事,已经有眉目了,一旦有具体消息,就来通知你。” 明微点点头:“好。” 他又踌躇了一会儿,终于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明微从屋顶下来,看向花架阴影里的人:“听够了?” 纪小五哼了声:“你能不能有点做人未婚妻的自觉?怎么总是半夜私会?” 明微低笑。 纪小五不满:“有什么好笑的!再这样我就告诉爹娘去!” “那你为什么不说呢?” 纪小五卡住了。 明微就诚挚地说:“五表哥,你真是个好人。” 纪小五脸色发红,白了她一眼:“莫名其妙!” 转身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娘说明天带你去书院,别起迟了。”然后一溜烟回去了。 明微看着他走远,转身回屋。 书院啊!京城的女孩子都读书,她今年才十五,又有孝在身,论不得婚嫁,舅舅和舅母就想让她去读书。 这样也好,去读书就能出门,自由多了。 第175章 入学 175章 入学 明微没想到,舅母带她去的,是明成书院。 这间书院,乃明成公主所建,七十年后,仍然声名赫赫。 明成公主故去,山长便由儿媳继任。 博陵侯夫人当然不可能天天在书院办公,具体事务还由下面的教授负责。 纪大夫人领着明微,带着束修,求见书院教授。 一位姓贺的教授见了她们。 这位贺教授,其夫生前是位翰林,自身亦出于书香门第,颇有几分才学。丈夫在世时,她只是兼课,后来丈夫去世,家务都交给儿媳,干脆专心治学了。 明成书院的教授、博士等,几乎都是这样的。有家累的兼课,无家累才能像男人一般专注事业。 嗯,可见男人这东西,就是阻止女人创造世界的。 明微心思浮游,人却规规矩矩地坐在小凳上,听着舅母与贺教授说话,迎接对方时不时的打量。 因纪大老爷与其夫曾经共过事,纪大夫人与贺教授勉强算得旧识。两人寒暄一番,纪大夫人便说明来意。 贺教授道:“书院开门授业,令外甥女想来就学,自然欢迎。不过今年的入学考,三月份的时候已经考过了……” 纪大夫人恳求:“她极是聪明伶俐,我们不愿送她去别的书院将就,还请贺先生通融一下。” 贺教授想了想:“倒是有个学斋,还能进人。只是学员多数是勋贵家的小姐,不大好相处……” 纪大夫人忙道:“我这外甥女,性子柔和稳重,懂事得很,定不会与小姐们争执的。” 贺教授反倒更犹豫了。她怕的不是明微与别人争执,而是争不过…… 只是纪大夫人连连说好话,想到纪大老爷,她便松了口:“也罢,明日你带她来考试,看看程度。” 又告诉她们考什么内容。 明成书院所学,与寻常书院大致相仿,又略有差别。经义、算学、德育是必修,诗词、书画、乐理还有骑射等是选修。 必修必考,选修择其二。 明微默默记下,又听贺教授说:“还未恭喜夫人,纪大人此番高升了。” 纪大夫人怔了下:“贺先生此话怎样?我家老爷……” 贺教授惊讶:“夫人还没得到消息吗?纪大人升了司业。”正因为如此,她才这么好说话,指不定哪天求到人家头上。 纪大夫人大吃一惊。 纪大老爷先前是博士,只管授课。他又是个性情板正的,越发吃亏,在国子监没什么存在感。 司业却是掌了训导之则,只在祭酒之下。这不只是升官,还是越级升官! 贺教授笑道:“告身已经下发了,想必夫人回家就能收到消息。” 纪大夫人谢了她,领着明微回家。 果不其然,纪大老爷回来,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用梦游一般的声音,说了自己升官的事。 纪小五第一个跳起来:“爹升官了?四品?我也是高官子弟了?” “从四品。”纪凌纠正。 纪小五叉腰大笑:“不管不管,从四品也是四品!爹,你争取当上祭酒,有生之年我也能做个纨绔了!哎哟!” 他摸着被大哥敲出一个包的脑袋,眼泪汪汪。 纪大老爷没理会不着调的小儿子,跟妻子长子说话:“就是有点奇怪,近日无事发生,怎么突然就升官了呢?那司业之位,已经空了半年之久,怎么算都轮不着我。而且,还有人透露于我,这是上面直接发下来的,根本没让国子监荐人。” 纪大夫人也纳闷,纪凌却隐约悟到了什么。 他看向明微,却见她蹲着跟小珠儿猜枚,好像根本没听到他们说什么。 东宁的事太过惊险,纪凌怕吓着父母,只说了个大概。 晚上,他翻来覆去良久,都没睡着,干脆叫醒妻子,将这事说了一遍。 董氏纳闷:“这是好事啊,你为什么睡不着?” 纪凌试图表达自己的担忧:“表妹的人际关系其实有点复杂,我怕爹娘知道了会……” “那就不说。” “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表妹来往的人再复杂,她都没往家里带不是?反而让咱们沾了光,叫爹升了官。不然以爹的性子,八百年都当不上司业。” 纪凌愣了下:“有道理……” 董氏打了个呵欠:“纪老大,你就别杞人忧天了。一件简单的事,过了你的脑子,就多了八百个弯。睡吧,有空想这事,不如把脑力留着明年大比……” 然后就睡着了。 “……”纪凌只好清空自己八百个弯的脑子,找周公去了。 第二天再去书院,明微顺利通过了考试。 选修她考的是乐理和骑射,授课的先生十分满意,当下将她录入名册。 于是,她就这样成了明成书院的学生,分到了凌寒斋。 书院共有十二学斋,取名挺有意思。含英、照影、曲水、梅雨…… 明微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依据是十二月令。一月百花含英,二月杏花照影,三月曲水流觞,四月梅雨连绵……而凌寒指的是十二月。 谁叫她来得晚,只能分到凌寒斋了。 去上学的那天,她看到站在门口,一脸生无可恋状的纪小五。 “五表哥,你站这里做什么?” 纪小五懒洋洋:“等你啊!” 明微道:“有多福陪着,我不需要送的。” 纪小五嗤了一声:“你当我想送你啊?是娘说,我们书院就在隔壁,就一起走好了。” 明微大为惊奇:“明成书院隔壁是国子监呀,五表哥你在国子监上学?” 纪小五抓了抓头:“怎么可能……” 本朝国子监,入学相对严格,要么高官子弟,要么学业优异,纪小五哪样都沾不着。 “我在秀山书院,就在国子监旁边……” 明微没听过,便问:“秀山书院是个什么来头?” 纪小五含糊道:“什么来头,不就是一家书院吗?你别磨蹭了,咱们快走吧。我迟到倒没什么,你迟到可不好看,听说明成书院很严的。” 于是两人带着多福,相伴去上学。 明微原以为,秀山书院既然在国子监旁边,应该也是间有来头的书院。后来才知道,确实有来头,只是这个来头和她想的不一样…… 第176章 读书 176、读书 “纪小五,纪小五!” 快到书院了,后头传来喊声,几个少年嘻嘻哈哈追上来。 纪小五回头怒视:“叫谁纪小五,我没名字的吗?” 叫的人轻轻打嘴:“好好好,纪维,你今天怎么记得来上学了?不是被你哥撵来的吧?” 还真是了解纪小五…… 纪小五懒洋洋道:“我去上学有什么奇怪,交了束修的。” “谁不知道你……”这人刚想嘲笑,就被同行的伙伴轻轻拉了下。 几个少年挤眉弄眼,终于推出一个问他:“纪小五,这是谁?你怎么跟个姑娘一起上学?” 纪小五看了眼一尺外的明微,再看到这几人一直偷眼去瞧,怒了:“不许看!这是我表妹!” 几个少年听他这么说,连忙端正神情,向明微见礼。 明微便也回礼。 看他们脸红的样子,纪小五狠瞪了几眼,朝明微挥挥手:“书院到了,你自己进去吧!” 明微再施一礼:“是,五表哥。”然后十分规矩地带着多福,往明成书院去了。 看她这柔声细语的样子,纪小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中忿忿。只会在人前装模作样,人后老是挖坑给他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多尊重他这个表哥呢! 果然,几个同窗少年都是羡慕不已的模样,还有人说:“表哥表妹,近水楼台啊!纪维,你可真有福。” 纪小五冷笑一声,不想跟人说明微的事,转身往隔壁书院走:“少说这些不着调的,我几天没来学里,姓赵那家伙有没有闹事?” 咦,纪小五这么个人,居然说别人不着调。不过,说到姓赵的,几个少年顾不得别的,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他前天把许仲的作业给换了。” “昨天还告诉学谕,我们偷偷打牌。” “还说我们是缩头乌龟,要跟我们约架!” 纪小五捋袖子:“反了他!约架就约架!” …… 进了书院,明微先去报到。 贺教授和颜悦色,叫来负责凌寒斋的学谕,带她去上课。 学谕姓陈,年纪不大,不过二十出头,不知是哪家女眷兼任。她带着明微去学舍,一路说道:“凌寒斋的学员,多出自勋贵之家,性子有些傲。你不要与她们争执,若是有事,便来寻我。” 明微一听,马上猜出话里隐藏的意思。 看来凌寒斋的同学,不大好相处啊! 说话间,她们到了学斋前,就听里面传来莺燕之声。 侍女不准入内,多福被留在外面。陈学谕推开门,带着明微走进去。 一屋子青春正好的少女。 明微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姑娘凑到一起,略数了数,有二十多个。 看到她们进来,二十多双眼睛齐齐盯在明微身上。 有人好奇,有人皱眉。 陈学谕道:“这是新来的学员,今后与你们同窗学习。”又叫明微,“跟学友们打个招呼。” 明微低身行礼,含笑报了姓名。 陈学谕招手喊来一位姑娘,说:“这是斋长孙蔚,课业有问题,你只管找她。”又叫孙蔚照应新同窗。 孙蔚看着冷冰冰的样子,并不多话,只点了点头。 陈学谕指了最后那张书案,安排她坐下,便离了学斋。 明微在书案后坐下,施施然取出笔墨纸砚及书本等物。 她不是没看到这些千金小姐时不时瞥过来的目光,似乎不怎么友善,不过,她又不是正经来上学的,管她们呢! 不多时,有助教来上课了。 明微面上认真听讲,实则神游天外。 就这么上了半天课,便散学吃饭了。 明微在饭堂寻了个位置坐下,多福去打饭。 她正闲坐,一个圆脸少女在对面坐了下来:“那是你的丫头?”对方很自来熟地问,向多福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是啊!”明微随口回答,认出这位也是凌寒斋的学员。 “你是谁家的,这么丑的丫头,怎么好意思带出来丢人?” 明微的目光凝在她脸上,过了一会儿,淡笑:“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文,单名如,我伯父是承恩侯。”对方带着几分骄矜自我介绍。 哦,原来是后族的小姐。 “文小姐,”明微慢条斯理,“我是谁家的,跟你没关系吧?带着个丑丫头,反正丢的是我的人。” 她语气平淡,话可不怎么客气。文如面色一寒,冷声道:“来问你不过是客气客气,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谁家的?满朝文武,姓明的只有刚刚倒台的那个,也不知道你怎么脱身出来。哼,罪官之女,好意思充大家小姐?” 明微并不生气,只笑道:“既然知道,还跑来问什么?这岂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文如目瞪口呆:“你、你怎么能说这么粗鲁的话?” 明微满不在乎:“反正说的是你。” 文如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当下脸色涨红,大怒:“你敢辱我?” 明微看到多福已经打饭回来了,便道:“我要吃饭了,文小姐,请吧!” 文如狠狠瞪了她一会儿,扭头走了。 多福回来,担忧地看了一眼:“小姐,您与那位小姐说什么?她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没什么。”明微端饭布菜,“反正是不重要的人。” 下午是选修课,明微换了骑装,提着马鞭,在校场溜达。 她上学只是为了自由进出,不是为了交际,自然懒得应酬这些千金小姐。且先装两天样子,让舅母放心,过后便可以学纪小五,有事没事逃个学什么的…… “明微!” 听得喊声,她转头看到孙蔚。 “斋长。”她点点头,招呼一声。 孙蔚仍是冷冰冰的样子:“你过来一下。” 明微挑眉:“斋长有事?” 孙蔚道:“先生叫你。” “哦。”她点点头,跟着孙蔚往僻静处走,“先生找我何事?” 孙蔚闷头不答。 眼看两人越走越偏,已经到了围墙边,明微道:“斋长,不是先生叫我吧?” 树丛里呼啦啦出来七八个少女,将她后路堵住,其中之一就是文如。 “三姐,那些话就是她说的!”文如愤然指着她。 第177章 打架 177章 打架 明微惊讶。 这群千金小姐,也会打架不成?她还以为,她们顶多排挤她呢! 有点意思,忽然觉得上学好玩起来了! 文如喊话的少女,与她生得有些像,不过是鹅蛋脸,更美貌几分。 她带着几分厌恶,看着明微的脸。 她面上的惊讶,就被解读成了惧怕。 “是你骂我四妹的?” 明微惊讶完了,蹙着眉,很不解的样子:“文三小姐何出此言?” 文如抢先喊道:“你说我脱……那个什么什么,不是骂人是什么?” 她实在说不出脱了裤子放屁这句话。 明微更不解了:“什么什么?文四小姐这么多什么,我听不懂呢!” 文如气得跺脚:“你还装蒜!明明是你亲口说的,放那个什么……” “哦!”明微恍然大悟,“文四小姐想说的是,脱了裤子放屁?” 听她说出这句话,这些千金小姐纷纷露出嫌恶的表情。 还有人跺脚喊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这么粗俗的话也说得出口。” 明微一脸惊奇:“怎么不要脸了?诸位是没有裤子,还是不会放屁?莫非你们都是天上的仙女,餐风饮露,不吃饭不如厕的?” 文如目瞪口呆,只能向姐姐告状:“三姐,你听听她的说什么!” 文三小姐阴沉着脸色。 一个黄衣姑娘抓住机会道:“文三姐姐,也怪不得她。听说她爹妈都死了,可不是有人生没人教么?” 另一个姑娘插嘴:“何止啊,听说她爹是谋逆重犯,才刚刚被砍了头的!” “她是罪官之女,不是应该入教坊吗?居然还能站在这?” “谁叫陛下仁慈,宽宏大量,轻轻放过了女眷。不过,也是她脸大,别家女眷都偷偷躲起来怕丢人,她还敢混进明成书院。” “她这样的出身,先生怎么也不逐她出去?与她同窗,倒叫我们丢人。” “就是!回头告诉先生去,这样的人也让她入学,坏了书院的名声!” 明微笑吟吟听着。这些千金小姐,骂人也没多少花样,真是不疼不痒。 她现在就比较好奇,这个文三小姐,看起来像是个领头,把她骗过来想怎么样呢? 小姐们骂完了,文三小姐终于出声:“本小姐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跪下给我四妹认错,磕三个头,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文三小姐冷笑一声,阴冷的目光盯着她浑身上下,“这样一身好皮肉,多几个洞可不好看!” 这此一出,千金小姐们的目光变得凶狠起来。好几个盯着她的脸,狠不得扑上去挠两把的样子。 一个下贱的罪官之女,生这么漂亮做什么?真是碍眼! “选吧!”文三小姐说完这两个字,就不说话了。 四周陷入短暂的沉默。 明微看了眼校场。 这里偏僻,又有草丛挡着,没人看得到。 小姐们带来的侍女,又都被留在外面了。 嗯,挺好的一个地方,打起架来应该不会被发现。 就是有点担心,她们身上要是有伤,不好跟书院先生交待呢! 小白蛇从袖里滑出来,蠢蠢欲动:“大人,我可以现形了,我来收拾她们吧?” 咦,这个主意不错。小白蛇修炼有成,已经能够人前现体,也能施放简单的术法。既不会留下痕迹,又能叫她们…… 沙沙的声音凌乱传来,似乎好几个人踩着草丛往这边过来了。 紧接着,响起声音:“哟,这不是纪五公子吗?今天居然来上课了?真是稀客啊!” 少年的声音,隔得不远,似乎从墙的另一边传来的。 几个少女互视,先是一懵,随后明白过来。 明成书院前头邻着国子监,后头与秀山书院分了同一块跑马地,墙的另一边,当然是秀山书院的学生。 这里偏僻,不止明成书院的少女们喜欢在这里欺凌弱小,秀山书院的学生也喜欢在这里约架。 不过,撞到一起还是第一次。 随后,明微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大咧咧地说:“哪比得上你赵大公子啊!天天来上课,好像上次岁考还是不及格?” 纪小五。 明微抚额。 隔墙的少年哈哈笑了起来,有人说:“赵大,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底气跟五哥比。就你这草包样,老老实实混个结业不就好了?” “就是啊!你眼红纪维不来上课没人打屁股是不是?谁叫他比你聪明呢!不来上课也比你强!” 纪小五一副谦虚的口吻:“兄弟们太客气了!不过这也是事实,人聪明,没办法!哈哈哈哈!” 那边赵大应该是被气到了,声音都变了:“纪小五!你算哪根葱?就你爹那芝麻小官,也好意思显摆?” 纪小五懒懒道:“谁显摆了?我好像从来没把我爹的小官挂在嘴上,李举,你听到了吗?许仲,你呢?” “没有啊!五哥从来不提这些,哪像某些人,天天说他爹是御史。啧啧啧,还好意思提,京城这地界,一块牌匾掉下来都能砸死个三品官,一个小小的御史算个屁!” “对了,御史是不是才五品?”纪小五左顾右盼。 “对,没错!” 他就笑眯眯:“赵大,真是不好意思。我爹刚刚升了官,国子监司业,品阶不高,就丛四品而已。你瞧,正好比你爹高了半品……” “哈哈哈哈。”一众少年大笑起来。 那赵大却也有同伴,听得此言,跟着闹起来:“国子监司业了不起啊?教书匠而已!” “呸!破御史又有什么了不起,天天编排这个编排那个,三姑六婆样!” “你说什么?敢说我爹是三姑六婆?” “说你爹又怎么样?要打架吗?来啊!” “打就打!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呸!我才几天没来,你就占山为王了?脸真大!今天本公子就让你看看自己什么货色!” 转眼,那边闹哄哄的,就打起来了。 明微听了一会儿,确定纪小五没吃亏,转头看自己这边:“不好意思,我不想磕头呢!文三小姐,要给我身上开几个洞啊?” 第178章 蛇吻 178章 蛇吻 少女们听隔壁打架听得热血沸腾,这话入耳,不由露出凶光。 “文三姐姐?”有人蠢蠢欲动了。 凌寒斋的女学生,大多是勋贵家的小姐。她们出身将门,先祖早年跟着太祖混出来的。 打架这个事,对她们来说不稀奇。凌寒斋之所以让明成书院的先生们头疼,不就是因为常搞这些事么…… 明微这个样子,倒叫文三小姐迟疑了一下,再细想想,又没什么可惧的。 这个新来的同窗,祖上虽然也是开国功臣,却是文官出身。那些文官家的小姐什么样,她们还会不知道吗? 就说孙蔚,她家就是文臣,平时瞧着冰冷冷的,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被她们教训了几回,不就乖乖听话了? 她现在这么嚣张,是以为她们不敢打吧? 哼!就让她看看,她们到底敢不敢! 文三小姐使了个眼色,几个少女当即转身向明微扑去。 明微甩了甩马鞭,发现她们学过拳脚,其中有两个功夫还不错。 不过,就连虚日鼠那样的高手,短时间也打不到她,又怎么会怕她们? 她脚下一扭,在几个少女的合围中,以诡异的姿态闪身出来,同时拍了拍肩膀:“去!” “是,大人!”小白蛇一扭身,法力激发,现形而出。 它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飞快地窜到一个少女身上,张嘴一咬。 那个少女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只觉得手臂一疼,还没反应过来,已听同伴大叫出声:“蛇!蛇!” 她低头一看,就见一条小白蛇附在自己手臂上,浑身白皙的样子极是好看,可张开的嘴里露出的毒,更是可怕。 其实,小白蛇失了蛇身,已经没有毒性了。 可这些小姐们不知道啊! 越是稀罕的蛇,越是有毒,这蛇漂亮得过分,看着就是剧毒。 “啊啊啊……”这少女大叫起来,尖锐的声音惊到了隔壁打架的学子。 纪小五刚把那赵大摁在地上揍,听得尖叫声,吓得一哆嗦,差点以为赵大变成女的了。 低头一看,赵大还是赵大,就是被他打得脸肿了一圈。 “怎么回事?怎么有女人?” “五哥,好像是隔壁传来的。” “隔壁?”纪小五悟了,“是明成书院的啊!” 他心还没放下,就听那边好几个声音叫起来。 “你敢放蛇?打她!” “啊啊啊,不要把蛇往我这边丢啊!” “啊!它钻进来了!” 纪小五本以为,是明成书院的女学生,发现他们在这打架,被吓到所以尖叫。可听这声音,又觉得不太对。 “柳姐姐?柳姐姐晕过去了!” 然后是女子的哭腔:“柳姐姐肯定被蛇毒死了。” 纪小五莫名其妙。明成书院里怎么会有毒蛇?在那读书的都是官家小姐,每一寸地都有人定期清理。他在秀山书院混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毒蛇。 而且听她们的喊话,蛇还是别人放出来的。 女学生们也打架吗?而且还放蛇?好凶残! 纪小五松开打成猪头的赵大,啐了一口:“服不服?” 赵大脸都肿了,含糊了两句,虽然听不清说什么,看起来好像没有再继续打的意思了。 纪小五就踢了踢他:“今天本公子打尽兴了,赶紧滚吧!下次还敢犯贱,不跟你客气!” 赵大一伙人,爬起来就滚了。 他们心里也奇怪,两伙人常打架,虽说纪小五他们很难对付,但己方也不是一直处于下风的,向来有输有赢。可今天不知道怎么的,纪小五跟吃了药一样,打都打不着。 这些人哪里知道,纪小五这些天围着多福转,学了几句口诀,练得正热乎。他的法力还没生成,身体却一天天在改善。 隔壁叫得更惨了。 “柳姐姐,你不要死啊!文三姐姐,怎么办啊?” “快,找先生去!” “蛇毒发作起来怎么办?我们抬柳姐姐一起走。” “对对对,快走!” “纪维,隔壁在干嘛?”一个少年凑上来。 纪小五刚想说话,就听隔壁的女学生放狠话:“明微,你给我等着!” 明……我了个去! 纪小五一把揪来两个同伴,抓着他们的手搭到一起:“站稳了,我爬上去看看。” “五哥,那是明成书院。我们偷看被抓到,后果很严重的!” 秀山书院,其实是国子监延伸出来的一间书院。国子监是国学,收学生十分严格,要么学业优异,要么是三品以上高官子弟。而且,就算父祖是高官,名额也是有限的。 开国那些勋贵家生的孩子多,国子监给的名额怎么也不够用,剩下的孩子得有地方去吧?哪怕当公子哥,也得认几个字!所以有了秀山书院。 秀山书院一开始就不是为了科举而建,学风怎么会好?这里说是纨绔聚集地,再恰当不过。但凡有一点想上进的,绝对不会往这边送。 纪小五原本也不是这里的学生,只是他太皮,纪大老爷无论送他去哪个书院,没过多久都会被劝退。 送来送去,最后实在没地方可送,只能将他送到秀山书院来,好歹给他找点事儿做,别真的成了个二混子。 明成书院和秀山书院的性质差不多,但明成公主管得严啊!几十年下来,两者风评完全不一样。明成书院倒有女学中的国子监之称。 秀山书院这些纨绔,别的都可以惹,明成书院的小姐绝对不能惹。 不然,明成公主派来守卫书院的女兵,可不会对他们客气。 纪小五踩着他们的手往上爬,嘴上道:“我就看看怎么回事,那边好像是我表妹。” 说完,他爬上了墙头,果然看到明微站在树丛间。她右手伸着,有个白影子飞快地一窜,进了她的袖子。 刚才那群少女,已经跑不见了,只有一个瑟瑟发抖,缩在不远处的树后。 纪小五有点困惑,朝下面喊:“哎,刚才你在打架吗?” 明微仰头,朝他灿烂一笑:“表哥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打架?” 纪小五道:“我听到了,你不要狡辩!” 明微说:“那是表哥听岔了。是她们想打我,但是被吓跑了,我可没动手。”说着,她朝树后的孙蔚展颜一笑,“对吧,斋长?” 第179章 先生 179章 先生 孙蔚吓懵了。 她把明微骗来,就躲开了。 一方面,她掺和不来,另一方面,这种场面她看着难受。 只是没想到,短短的时间里,反而是文如她们被吓跑了。 孙蔚躲在树后,反而看得真切。 那蛇是明微放出来的。而且,文如她们打不到她,是因为她的步法很奇怪。 孙蔚胆子小但不糊涂,这个新来的同窗,不是个好惹的。 听到明微唤她,孙蔚脑袋就是一懵,害怕地往后面躲。 看到明微过来,她更是尖叫一声,急急后退。 裙子拌脚,附近又都是花草,孙蔚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 这下子,跑也来不及了。 明微俯身看着她,笑吟吟:“斋长,你会为我做证的吧?” 孙蔚脸色都吓白了,拼命地摇头。 “不肯吗?” 孙蔚伸出手臂,挡在脸前,无措地喊:“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明微讶异地挑了下眉,若有所思。 趴在墙上的纪小五道:“看看你,把人家吓成什么样了,还敢说没打架。” 明微没理会他,只问孙蔚:“她们打过你?” 孙蔚缩在手臂后面,不敢接话。 明微朝校场看了两眼,道:“会打人的,可不是止她们。如果我今天从你嘴里听到不该听到的,你以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刚说完,纪小五就喊:“快快快,你赶紧走,来人了!” 校场那边,快步走来不少人。除了先前聚众打架的少女,还有几位一脸严肃的先生,和披甲挂刀的女兵。 明微瞟了一眼,脚下一拨,一颗石子飞起。 “哎呀!”纪小五额上一痛,身子后仰,立马趴不住了,从墙头摔下去。 “五哥!” “纪维!” 秀山书院的少年们围拢过来。 “嘘!”纪小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顾不得疼痛的额头,趴到墙上听。 另一边,明微已经改俯为蹲,伸手抓住孙蔚,做势欲扶。 “先生,就是她!她竟然带蛇进书院,还放出来吓我们!”文如抢先告状。 明微半拖半拽,将孙蔚拉起来,转向师长同学。 “先生。”她行礼。 来的先生有两位,一个就是陈学谕,另一个则是学正。书院里有好几学正,明微没费心记她们的气,也认不出是哪位。 学正掌训导之则,她看了看孙蔚,才将目光放在明微身上:“她们说你放蛇咬人,可有其事?” 明微面露惊讶:“这从何说起?蛇……学生怎么会带那样的东西。” 一脸嫌恶的样子,表情特别真诚。 其实学正也不大相信。凌寒斋这些大小姐,她还不清楚什么性子吗?每每闹事,也不知道管教了多少回,也没见收敛。她们欺负别人还差不多,被别人欺负? 可刚才那个姓柳的女学生,确实昏迷了,才送到院医那里去。 文如叫道:“你还敢狡辩,我们都看到了!” “对!我们都看到你放蛇出来。柳姐姐都被咬了,铁证如山!” 说着,其中有胆小的竟哭起来:“柳姐姐不知道怎么样,要是有事,你九条命都不够赔!” 陈学谕刚才被吓得够呛,便也出声:“明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学正在这里,你要老老实实回答,真的伤了人,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些千金小姐,伤到了哪个,她都担待不起啊! “不错!”学正严声道,“咱们明成书院,是讲理的地方。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一五一十说来。若是你的错,自己坦白才能宽待处理。要是拒不交待,定要重罚!” 陈学谕想着她第一天来上学,又柔声道:“你好好说。如果不是你的错,学正也会为你做主的。” 明微看看孙蔚,又看看文如她们,露出为难的表情:“学生、学生不知道该怎么说……” 学正将眉一轩:“什么叫不知道该怎么说?真相是什么就说什么!” “我说了,先生不会怪罪?” “你不说才会怪罪!” 明微便露出无奈的样子:“那学生也只能说了……就在刚才,学生在校场活动筋骨,孙斋长突然喊我来,说是有事找我……” 她倒是半点不客气。把孙蔚怎么喊她来,文如几个又怎么堵了她,说得清清楚楚。 “先前在饭堂,学生对文四小姐有所冒犯,文三小姐便要我磕头赔罪。赔罪便罢了,这磕头学生怎么能应?天地君亲师,跪者唯五,哪能随便向别人磕头呢?学生就不答应。她们……她们就扑过来,学生正害怕,突然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几位同窗好像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一样,乱跑起来……” 明微抬起头,睁着无辜的眼睛:“事情就是这样。学生现在还糊涂呢,她们方才的样子,好像被附身了似的,孙斋长都被吓得摔倒了。” 学正拧起眉头。 前头说得还像话,这确实像是文家姐妹干得出来的事。但后面是什么鬼?附身?乱七八糟的! “孙蔚,是这样吗?”学正严声问。 孙蔚刚想说话,却见明微低头看着她,嘴边威胁的笑意一闪而过。 她吓得一哆嗦,脱口道:“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明微就道:“先生您看,孙斋长也被吓到了。方才那样子,实在太吓人了,好像她们集体发臆症似的。” “你胡说!”文如喊道,“什么集体发臆症,这种话能信吗?柳珍儿还躺着呢,你赖得掉吗?” 学正也是这样想的。别的事都好说,但有个学生被咬伤了,这是明摆着的。 “她真的被咬伤了吗?”明微一脸被吓到的表情,“不可能啊!她身上明明什么也没有。先生,要不您再去看看?” “这还能有假?”文如气愤极了,“她都躺倒了!你还狡辩。” 这时,却听明微看着外面,露出惊讶的表情:“那不是柳小姐吗?” 众人听得此言,扭头往校场看,果然看到刚才抬走的柳珍儿,在一个女学生的陪伴下走过来。 “柳珍儿,你没事?”文如大惊。 柳珍儿也是一脸莫名其妙:“我,我不知道……” 第180章 乌有 180章 乌有 学正当场拉起柳珍儿的衣袖,手臂上好好的,一个疤都没瞧见。 文如傻眼了:“我明明看到……” 明微在心中暗笑。小白蛇是灵,它那个有剧毒的蛇身早就没了,化出来的形体可不带毒,怎么可能毒得死人。 柳珍儿确实被咬了,不过,一个只有魂魄的灵,攻击的当然也是人的魂魄了,哪里找得到伤口? 刚才她们看到伤口什么的,只是幻觉而已。 好了,查无实据。 学正拉下脸,冷冷地看着文如等人。 她虽然知道这次的事有猫腻,可凌寒斋这些千金小姐,不是第一次闹出欺负人的事了,让她们吃个亏也好。 “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先生……”文如还想说什么,被身后的姐姐掐了一把。 文三小姐道:“大概真是我们看花眼了吧!” 学正点点头。这个文三小姐,倒是知道进退。 “放蛇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你们无事生非,今天回去抄十遍学规,明早交上来。” “先生!” 学正目光一厉:“怎么,不服?” 能当明成书院的学正,那也是有家底的女眷。几个千金小姐被她瞪得低下头去,只能怏怏应了:“是。” “还站着干什么?散了吧!” “是……” 少女们纷纷散去。临走前,那位文三小姐冷冷看过来一眼,嘴边露出个森寒的冷笑。 这笔账,她记下了! 明微视若无睹,只向学正施礼:“谢先生还学生公道。” 学正盯着她看了良久,等文家姐妹等人走远,才道:“不管你是什么来头,这里是明成书院,不许闹事!” 明微笑道:“先生放心,学生向来与人为善,人不欺我,我不欺人。” 学正淡淡点了下头,转身走了。 陈学谕倒有几分担忧,想了想,交待了她一句:“往后避着她们一些,你也别惹事。” 明微低头应下,极为乖巧的样子:“是。” 一墙之隔,纪小五听到这里,松了口气。 他身边的少年一脸纳闷:“纪维,那个是你表妹?她刚才放蛇咬人了?” 刚说完,就被纪小五拍了脑袋:“什么放蛇咬人?这是她们诬陷我表妹!” 又冲墙那边喊:“喂,你下学了没?” 那边传来明微的声音:“表哥要回家了吗?且在书院门口等我。” “谁要等你!”纪小五嘀咕了一句,却又对小弟们挥挥手,“走,下学了!” 听得那边少年们的笑闹声远去,明微低下头。 别人都走了,这里只剩下孙蔚。 孙蔚被吓傻了,战战兢兢地不敢看她。 “刚才不错,没把我招出去。” 谁知道,孙蔚听得这句,竟大哭起来。 “她们不会放过我的,她们不会放过我的……” “她们?”明微饶有兴致,“你说文三她们?” 孙蔚蹲在地上,缩成一团,抱住自己的手臂,害怕极了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孙蔚也是个官家小姐,怎么就怕成这个样子? 她便也蹲下去,问她:“她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居然把你吓成这样?你不是斋长吗?想来先生们应该很信任你才对,她们欺负你,你找先生不就好了?” “你根本就不懂!”孙蔚喊了起来。 明微拍了拍她的头:“我是不懂,所以才问你呀!” 孙蔚抖了半天,才道:“她们把我按在水里,我快要憋死了,才把我拉上来,又按下去……” 明微皱了皱眉,这帮小姑娘,居然玩得这么凶残?简直是酷刑折磨,而且还不留痕迹。 “我也不想这样的。可她们说,不把你叫来,就……呜呜呜……”孙蔚埋头大哭。 “那你为什么还上学?你又不考科举。” 孙蔚抹着泪:“我们家世代书香,进了明成书院,又被退回去,让别人怎么看?” “……”明微无语了。有病吧?名声重要到这个程度? 说到这里,孙蔚又打了个冷战:“她们肯定又要想办法收拾我了,怎么办,怎么办……” 明微看着她:“本来呢,你今天当了帮凶,我不想理你的。不过,看你这么可怜的份上,帮你一把好了。” 孙蔚愣愣地看着她。 明微左右看看,起身折了一根柳枝过来,拿出小刀,做成一根简易的柳哨。 她掐起指诀,施了个法,将几道法力封存其中。 “喏,以后她们再想欺负你,就吹响它,会有神仙来帮你。记住,你有三次机会。” 孙蔚握着这柳哨,整个人都傻傻的。 明微拍了拍她的头:“别随便乱试啊,用一次少一次。” 说完,往校场外走了。 她眯起眼,看着逐渐下落的夕阳。 孙蔚是斋长,负责记录品行,以后逃课想不被家人知道,少不了她的遮掩…… 她换好衣裳去找多福,发现多福身上脏兮兮的,头发也乱了。 “你这是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吗?” “小姐……”多福怯生生的。 “有话就说。” 多福差点要哭了:“奴婢可能给您惹祸了,我、我把那些小姐的丫鬟打了……” 明微托住差点掉下来的下巴,问她:“你不会无缘无故打人的,是她们想打你,对吗?” 多福含着眼泪点头。 明微就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发:“好啦,我知道了,我们回家吧。” 多福惊呆了:“小姐,没、没事吗?” “哦。”她表扬,“打得好。” 在书院门口和纪小五会合,两人带着多福,慢悠悠回家。 “我回来了。”纪小五有气无力地推开门。 纪大夫人正在指挥下仆挪花盆,抽空看了他们一眼,突然瞪着纪小五目露凶光。 “纪小五!你又打架了?” 纪小五拍了拍有点脏的衣服,很镇定:“没有啊!蹭了点灰而已。” “你还狡辩!”纪大夫人揪着他的衣领,“这是什么?哪来的血?” 纪小五低头一看,顿觉大事不好。 是赵大的鼻血,不小心沾到了! 头脑一懵,他脱口而出:“又不是我一个人打架,表妹也打架了!” 纪大夫人看了眼衣裳整洁的明微,更凶了:“你能不能省点心?自己惹事还拖表妹下水?你好意思吗?” 纪小五喊出来纯属直觉反应,这会儿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 早知道娘不会信的,他干嘛要说出来,让自己挨更大的骂? 第181章 琴课 181章 琴课 明微推开学舍的门,屋里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投过来。 明微从她们面前走过,将这些千金小姐的表情收入眼底,很容易发现她们分了三派。 一派就是文如她们,看着她的目光带着愤恨。一派和孙蔚一样,垂着头不知道是不敢看,还是没兴趣。最后一派跃跃欲试,很想和她说话的样子。 明微谁也没理,只管回自己的位置坐好,等着先生来上课。 早上照例是经义、算学或德育。 明微走着神听完了。 下午选修,想上什么课就去哪位先生的书斋。 明微背着琴,慢吞吞地走在路上,忽有一名少女喊她:“哎,你也上乐理课吗?” 她依稀记得在凌寒斋看过这位,便点了点头:“是啊!” 她就笑道:“正好,我们也上乐理课!” 明微淡淡点头。 少女倒是自来熟,凑过来小声道:“听说你昨天得罪了文莹她们?” 文莹?是那位文三小姐吧? 明微漫不经心道:“大概是吧。” “那你要小心了。她们承恩侯家,仗着太子的势,很是嚣张。” 明微笑着点了下头。 少女看她谈兴不高的样子,心里知趣,就报了个名:“我姓魏,名晓安,家里有个银青光禄大夫的虚名。琴室到了,先进去上课了。” 说罢,便和几个同伴进去了。 银青光禄大夫是个散官,没有实职,一般用来加恩赏赐。这魏晓安,应该是长辈立过功劳,赏了这么个散阶官衔,难怪她没什么千金小姐的架子。 教乐理的先生,是个二十来岁的英俊青年。 明微看到他从后头出来,愣了一下,才知明成书院不是只有女先生的。 看到他出来,一屋子少女齐齐起身问好:“宁先生好!”一个个眼睛发亮,极是兴奋。 明微的眉头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非是她不喜男先生,而是这人身上有一种她熟悉的感觉。 但见这位宁先生一身极有魏晋之风的长袍,身姿清逸,极是潇洒。面容英俊而淡漠,仿佛世间事皆不入心。 而他的年纪,应该二十五往上,未到三十,正是男子有了成熟魅力,却又年轻朝气的时候。 这样的相貌,这样的风姿,难怪这些千金小姐,兴奋成这样。 这位宁先生在琴案后坐下,问:“上次教的曲子,都会了吗?” 一屋子少女齐声应道:“会了,先生。” 宁先生点点头,指了最前头那个少女:“弹来听听。” “是,先生。”那少女脸颊带了两抹红晕,将自己的琴小心地放在琴案上,拨了两下试手,便慢慢弹奏起来。 几个音符弹出来,明微忽然心口一跳。 这曲子她识得。 曲名叫做绝弦,是师父最爱的一首曲子。 少女弹完了,羞涩地抬起头:“请先生指点。” 宁先生神情淡淡:“练得不错,只是有几处指法不对。”细细说了哪里不对,还演示了一遍。 这位宁先生看着冷淡,教学生倒是细心。 说完了这个,又叫下一个,一个一个指点过去。 明微坐在后面,最后才轮到她。 明微拂了拂琴弦,弹奏起来。 初时,她的指法有些生疏,但对这曲子极熟,弹奏如行云流水,转音十分圆融,很快一曲终了。 宁先生看着她,却没有评判。 他看了很长时间,直到屋里的少女都面露不安,才开口:“这是你第一次来上乐理课。” 明微低头行礼:“是,先生。” “你识得此曲?” 明微含笑:“早年听人弹奏过。” 此话一出,琴室里的女学生们都露出惊讶的神情。 嗯?有什么不对吗? 宁先生盯得她更紧,口中吐出的字毫无温度:“如果你上一堂课有来,就该知道,此曲乃我所创。” 明微的笑容凝固在嘴边。 宁先生袖着双手,缓缓走到她身侧:“说吧,你怎么会弹?” 明微想了想:“也许,学生所听到的,就是先生弹奏的呢?” 宁先生神情更冷:“我二十出师,行遍四方,直到年前才入京城。” 明微马上道:“学生也是才入京城,先前一直居于东宁,说不定与先生碰过面。” “我不曾去过东宁。” “……”好了,编不下去了。 宁先生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居高临下,垂目而视,一定要个答案。 眼看屋里这些少女好奇起来了,她只得道:“学生……记忆过人,凡听别人弹过的乐曲,很快就能学会。方才听了这么多遍,复弹出来并不是难事。” “为何先前不说?” 明微道:“学生新来,不想出风头。” 宁先生又盯着她看了良久,终于收回目光,回去了。 明微松了口气,不免好笑。 她说实话,没人相信,说的假话,倒是信了。 宁先生低头弹了几个调,刚要说话,就见方才这女学生开口了:“先生,您还没有评判过学生的琴技。” 他头也不抬,淡淡道:“你之琴技,何须我来评判。” 这话听得女学生们又惊又疑。 什么意思?是说她弹得很好,不用教了吗? 宁先生已经不理会这个问题了。 下了课,明微收好琴,出了琴室。 魏晓安追上来:“你真厉害,宁先生很少夸人的!” 明微奇道:“先生夸我了吗?” “当然,都说不用评判了,就是你弹得很好,不用再教的意思啊!何况,我也听得出你弹得很好。” 明微有自知之明。她在乐理上天赋不算很高,只是常年累月的,技艺还过得去。 但她对宁先生很好奇,魏晓安凑上来,正好向她打探打探。 魏晓安极是热情:“你说宁先生啊?他叫宁休,不知道是什么出身,年前来到京城,在折桂楼一曲成名,然后就被博陵侯府请去了。没多久,就来书院授课了。” 明微若有所思。博陵侯府?那杨殊知道吗? 两人回了书斋,收拾东西准备下学。 出去时,正好孙蔚回来。看到明微,她垂下头去。 擦肩而过时,明微听到了她细如蚊呐的声音:“谢谢。” 明微淡淡一笑,孙蔚身上有一丝她的法力,这是用过柳哨了。 第182章 七夕 182章 七夕 明微在书院的生涯,似乎进入了正常的轨道。 借由魏晓安,她识得了几个同窗。而孙蔚的情况也在慢慢地好转,偶尔也会跟她说几句话了。 奇怪的是,文氏姐妹明明厌憎她到了极点,却没来找麻烦。 明微不认为,她们是被吓住了。要真被吓住,怎么会屡屡用阴沉的目光看她?大概还在找机会吧? 时节就这样进入了七月。 七月七,鹊桥会。 如今天下承平,云京更是繁荣富庶。一个小小的七夕节,各商家竟也争先恐后挂出彩灯来,弄得热闹无比。 纪大夫人喜滋滋地备了瓜果、针线、小盒等物,与董氏说:“自从三妹四妹出嫁,家里好久没过七夕了。” 董氏笑眯眯:“再过几年,珠儿也能过了。” 珠儿还小,穿针引线自是做不来。但她爱学样,见明微和多福拜织女,也跟着拜。然后瞪着果盆上的瓜果,连声问:“娘,什么时候能吃?珠儿想吃了。” 董氏摸摸她的头:“等喜蛛结网就能吃了。” “那喜蛛什么时候结网?” “这个要问你小叔。” 纪小五认命地从竹床爬起来:“行了行了,我去抓。” 多福连忙拿了个小盒递过来:“五公子,抓一只给小姐。” 纪小五撇撇嘴,勉为其难接过来,心里却想,就她那样子,哪怕盒子结满了网,针线也好不了。 不多时,纪小五抓了两只喜蛛回来,一只放在盒子里,给明微应巧,另一只用来作弊,假装它自行爬到了果盆里,于是一家人愉快地分食瓜果。 吃到一半,下仆来报,说有人找表小姐,却是魏晓安等人想请明微出去玩。 明微不是很想出去,纪大夫人却很高兴:“小姑娘就该跟小姑娘一起玩,去吧去吧!”又叫纪小五,“陪你表妹一起去,晚上人多,可要顾好了。” 有理由出门,纪小五也很高兴:“知道了,保证表妹全须全尾地回来。” 纪小五陪着她们走到巷口,正好他那一群狐朋狗友也来了。 他们都是高官之后,里头还真有几个与明微这边的小姑娘认识,还带着拐弯抹角的亲戚。 于是两拨人会合成一拨,热热闹闹去游街了。 魏晓安说:“我们去长乐池,那边好热闹的!” 纪小五这边的公子哥笑得合不拢嘴,背后偷偷挤眉弄眼。 明微耳力好,听到他们交头接耳,说长乐池今晚有花魁会。 长乐池是个大湖,湖上常年游弋着许多画舫,里头丝竹阵阵,美人无数。 而水边座落着许多大酒楼,那些富商才子就坐在楼里,兴致来时,推开沿湖的窗户,叫住路过的画舫,点上一支歌舞。 若是歌舞够好,便会有无数的赏钱从酒楼的窗户里扔出来。由此催生了一个职业:水里捞钱的。 他们一行人随着人流慢慢逛过去,到达长乐池时,正好看到一艘巨大的画舫在湖中央停下了。 无数的彩灯与鲜花,将画舫妆点成一个硕大的舞台。 花魁会要开始了。 湖边人挤人,几乎没地站。就有个公子哥说,自己在折桂楼定了位子,可以去那边坐。 被挤得叫苦不迭的千金小姐们哪会不允?当下带着仆妇,浩浩荡荡进了折桂楼。 折桂楼的包厢不小,中间隔一座屏风,正好摆得下两桌。佳肴美酒流水般送上来,一边用美食一边观歌舞,极是享受。 明微不由想起多年后。 她也曾见过长乐池这般盛会,可惜没过几年,就国破家亡,成了废墟。 万般不过,历史轮转。 少年男女们玩得开心,忽听门外脚步纷沓,有人克制不住激动地说道:“那是太子?真的是太子?” “当然了,能让承恩侯家的公子那般礼敬,除了太子还有谁?” 明微目中掠过异色,不多时,便有一群人经过他们,去旁的包厢,其中有一道熟悉的声音:“表哥,折桂楼的荔枝膏可好吃了,别处吃不着的。” 然后是个温和男声:“表妹说好吃,等会儿就尝尝。” 明微还没说什么,魏晓安已露见鬼一样的表情:“那是文三的声音吧?” 其中一位小姐道:“文三在我们面前又高傲又冷漠,居然也会这样……” 刚才那声音,甜得能腻死人啊! 另一位露出不屑的表情:“你们方才没听到吗?她表哥是太子吧?在太子面前,与我们怎么一样?” 其他人点头称是。 居然就这样碰到了太子?明微在内心感叹,这可真是,老天自有安排。 她要改变未来的第一步,便是阻止后来的前废帝登位。 不过,前废帝并不是现今这位太子。 今上有五位皇子,现在成年的三个。太子是元后所出,既嫡又长,今上登位,便理所当然立为太子。 二皇子的生母是惠妃,既不受宠,身世也寻常。 三皇子是宫人所出,更加没有存在感。 是以,尽管皇后已经薨逝,太子的地位却很稳固。 谁叫宠冠六宫的裴贵妃无子呢? 然而,就在几年后,这位太子不知道怎么的,酒后失德,大闹后宫。皇帝一怒之下,将他废了。 最后登位的是二皇子,也就是前废帝。 这个二皇子,没登位前是个老实人,登位后才真相毕露。残暴不仁,荒淫无道,因为臣子劝谏了一句,他就直接杖毙。天天在后宫嬉戏,甚至强占文帝的后妃。还想把剩下三个弟弟全都弄死。 三皇子见机快,赶紧逃回封地。为了自保,他竖起了反旗。 这时的北齐,兵力仍然强盛,也是前废帝做得太绝,许多文臣武将投了三皇子。 这场夺位之战很快结束了,三皇子登位成了后来的灵帝。 前两年,他还像样。没过多久,他也开始荒唐度日。 这次可没有弟弟来推翻他,大臣们见他比前一个好一点,只能忍了。 忍着忍着,不知不觉十八年过去,北齐的国势一蹶不振,就这么玩完了。 历史证明,二皇子和三皇子绝对靠不住。明微便想看看太子如何,如果这个真正的储君可以托付,就把那两个昏君干掉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