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女当道》 第1章 弃妇 黑云压城,酝酿已久的暴风雨,却迟迟下不起来。 空气沉闷的让人窒息。 归家后罩房内,南书燕怒视着面前着银红褙子的女子,一脸愤然。 女子手上端着一个粗瓷茶盏,里面半盏琥珀色的液体晃动出一种浑浊的粗糙。 “姐姐,只要将这碗茶喝下去,你便可以与宁儿团聚了,”银红褙子女子笑意盈盈,带着蛊惑,“你看,宁儿那么小,他一个人在地下,该有多可怜啊!” “毒妇!”南书燕目眦尽裂,上前一巴掌朝着茶盏重重挥去。 “啪”的一声,茶盏撞在地上摔的粉碎,那盏中的液体飞溅到地板上,氤氲出暗褐色的肮脏。 “你害死了我宁儿,还想害我。”南书燕字字泣血,“亏我还将你当做我妹妹,千里迢迢赶来投奔,没想到,你居然这样一副蛇蝎心肠。今日我就算拼着这一身血肉不要,我也要让你和李泰来万劫不复。” 女子看着一地狼藉,冷声哼笑,“你真是太天真了,你当真以为,今日还出得了这个门?” 南书燕面色越发苍白,她一把推开面前的南玉儿,踉跄着朝房门奔去。 “哐当”一声,房门从外面被推开。 一阵风裹挟着灰尘扑到面前,南书燕眯了眯眼,看到男子黑色的袍角在狂风中飞得分外狰狞。 “燕娘,”李泰来背光站在门口,挡在她面前,“今日之事,怪只怪你的命。” 南书燕颤抖着身子,紧握的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一个月前,李泰来用鞭子将五岁的宁儿打的奄奄一息,为了保住宁儿的命,南书燕带着他一路从云县逃到平江投奔妹妹南玉儿。 一千多里的路程,又带着个伤病的孩子,南书燕一路担惊受怕,生怕被李泰来追上,丝毫不敢在路上耽搁。 幸好自己平日攒了几两碎银,又正好是夏日,每日除了正午日头太烈实在顶不住休息的那一两个时辰,南书燕一天大半时间都在赶路。 到了泾阳时,她的脚磨破了皮,血肉粘在鞋底上,走一步便钻心的痛。 背上的宁儿也似有千斤重般,实在走不动了,她便用一小块碎银换了一辆破旧的独轮车,将宁儿放在车上,推着到了平江。 母子俩吃尽千辛万苦,只想着离开了云县,离开李泰来,宁儿便可以平平安安长大。 哪里知道,三天前到了平江见到自己妹妹南玉儿,她却将宁儿交给了早已等在平江的李泰来。等她再见到宁儿的时候,便只看到宁儿冰冷的身体。 南书燕的眼泪止也止不住的流下来,“李泰来,虎毒尚不食子,宁儿是你亲生的孩子,他还那么小,你怎么忍心下那样的毒手。” 昏暗阴沉的室内,回荡着女子愤怒嘶哑的控诉。 李泰来上前两步,他背对着光线,一张脸隐没在阴影中看不出情绪,平静的声音却透着沁人的冷酷,“燕娘,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只要有宁儿在,我就不可能娶方姑娘?娶不了方姑娘,我就算中了进士又有何用?” “禽兽—”南书燕抬起头来,流着泪摇头道:“我分明已经带着宁儿离开云县,根本不会妨碍你另娶,你却还是不肯放过。” “这不一样,休妻弃子是背信弃义,只会遭世人唾弃,但若是妻子俱亡,便会博得世人同情了。” 李泰来步步逼近。 南书燕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他清隽的面容带着凶狠的扭曲,声音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让人不寒而栗。 “燕娘,只要你和宁儿活着,就是绊脚石。等你到了那边和宁儿团聚,他也不会再孤单害怕了。” “畜生——”南书燕用尽全力拍开他伸向自己脖子的手,“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你们不会得逞的。” 她大声呼喊,拼命朝门口扑去,她要逃出去,只有逃出去了才能给宁儿报仇,逃出去才能让仇人偿命。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 室内越发昏暗。 她被一双大手死死钳着摔倒在地,随即,男子健壮的身子压在她身上,让她动弹不得。 她拼尽全力使命挣扎,不行,她不能死在这里,她还要给宁儿报仇,她要让李泰来和南玉儿不得好死。 她双手狠狠抠着男人的手臂,想要挣扎着掀开身上的禁锢。但男女力气终究有别,任她双手如何使劲,身上的人纹丝不动,只是反剪了她的双手,摁在地板上。 她十指死死抠住地板,任凭指甲剥落,在地板上留下道道血痕,她依然无法挣脱。 “姐姐,你就省些力气,”南玉儿蹲在她面前,一脸奚落,“不就是个死吗?你也怕成这样,还真是不要体面。” 南书燕奋力抬起头来,眼神凌乱,声音嘶哑凄厉,“毒妇,就算我做鬼,也要你们偿我母子命来。” 南玉儿面色一沉,站起身来,转身拿过床上的枕头,丢到南书燕身边,不耐烦道:“若是我告诉你,你才是归家遗失的女儿,你是否会死的更不甘心?”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南书燕双目爆睁,直愣愣瞪着南玉儿。 只是还没等她问个清楚,李泰来已经拿过旁边的枕头,紧紧捂在她的脸上。 南书燕双手攥住枕头奋力挣扎,不,她还不能死,她还有话要问南玉儿,什么叫她才是归家遗失的女儿。 若真是这样,她从一开始便不会嫁给李泰来,宁儿便不会这样惨死。 如此说来,都是南玉儿,让她生生承受丧子丧命之苦。 不,她不甘心,她一定要问清楚。 但,她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柔软的枕头如同一块大石堵住她的口鼻,让她呼不进一丝气息。 她胸腔痛得似要炸裂,只得徒劳的张大嘴,努力想要换口气,缓解胸中的疼痛。 那平日无比寻常的一呼一吸有了枕头的阻碍,此时对她来说便是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她的眼睛越瞪越大,满脸写着不甘。但她的意识渐渐涣散,似乎慢慢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她觉得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沉入一片静谧的黑暗中。 好一阵,她双手从枕上垂落下来,瘫软在地板上。 屋里静谧的让人心慌。 “死了吗?”南玉儿声音略微颤抖,语气有些紧张。 李泰来拿开枕头,便见到南书燕泪迹纵横苍白的脸上,双眼半阖,嘴角流出一丝猩红的血迹,十分凄惨可怖。 “死了,”李泰来站起身子,一脸嫌恶和漠然,“快些让人抬出去!” “轰隆隆!” 沉闷的雷声伴着一道又一道闪电横空划过,似要劈开这天地的混沌。 亮白的雨幕,水泼般倾泻下来。 第2章 试探 立春刚过,云县的绿意还有些稀薄。 南家后院高大的黄葛树,已经绽出了新芽。 南书燕靠在床上有点懵懂,搞不清是梦醒,还是刚入梦。 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院内的宁静,南老太太推门进来,“燕娘,起来将树上的黄葛芽掰下来,趁着鲜嫩给你姑姑也送些过去。” 南老太太五十来岁,长着一张和气的圆脸,眼里却透着生意人的精明。 她端着一个木盆堵在门口,看着躺在床上的南书燕,语气还算慈祥,“我听玉娘说你昨日便好些了,这样总躺着也不好,还不如起来活动活动。” 南书燕眼皮动了动。 没错,她回到了十三岁时的春天。只是,宁儿却再也回不来了。 她坐起身子装作低头找床下的鞋子,以此掩饰眼里的泪光。宁儿,既然老天让我重活一次,我便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她穿好鞋,接过南老太太手中的木盆,走出屋来。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目,她眯着眼睛看着树上一个个饱满的芽苞,深深吸了口气。 云县苦寒,春季没有什么时新果蔬,吃的多是野菜,黄葛芽摘下来用沸水焯一遍,炒着吃或做成冷淘,十分清爽下饭。 南老太太非常稀罕家里这棵黄葛树,每年一发芽,便摘下来,桌上也多了一道菜。 南书燕走到树下,卷起衣服下摆刚要上树,门口冲过来一个穿着粉色纱衫的女孩,她一把接过南书燕手中的木盆,笑着道:“姐姐,我来帮你。” 南书燕神色复杂的看着比她矮了半个头的南玉儿,忍住想要一把撕碎她的冲动,冷冰冰的从她手中拽过木盆,“你不要叫我姐姐,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南玉儿怔愣了一瞬,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南老太太皱着眉头,一脸不悦,“燕娘,你怎么跟妹妹说话呢?” 南书燕也不理她,轻快的上了树。 她如今脑子乱得很,只是大概回忆了一下南家这段时间发生的几件大事。 如果没有记错,就是这几天,也就是洪成二十二年三月上旬,南家卖出变质的蜜饯导致多人中毒,赔了一大笔钱,南老太太拿了镯子去当铺。 四月,归家人上门,四月中旬,南玉儿便去了平江归家。 南书燕站在黄葛树高高的枝干上,眼里一片冰凉。南玉儿说自己才是归家遗失在外的女儿,那就是说,这其中定是南老太太做了手脚,南玉儿才得以去了归家。 归家在平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女儿走失,定然花了不少功夫寻找,最后偏偏找到南家来,凭的究竟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信物,让归家认定南玉儿便是当年遗失的女儿呢? 南书燕费力的想着,手上的动作却也没有落下。 她伸手在树枝间掰着一个个嫩芽,明媚的阳光照在她手腕上,一抹亮眼的光线便晃入她的眼帘。她看着手腕上的红绳,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用丝线编成的红绳戴在她白皙纤细的手腕上,上面两个纯金福袋的吊坠随着手的动作轻轻晃动,反射出一道道亮眼的光。 这是两只用极纤细的金链子连在一起的赤金福袋,福袋只有豌豆大小,一只里面阴刻着洪成九年冬五个极细微的字,另一只阴刻的字要大些,只有佑安两字。 连着这吊坠的便是一支赤金镯子,也就是南老太太拿去当铺的那只。只因为她长大后,金镯再也戴不下,阿娘便将这吊坠取下来,编了红绳让她戴着。 南家只是在城南开了一家蜜饯果子铺为生,平日南老太太十分节俭,也没有什么阔绰的亲戚,不可能有人会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唯一的可能,便是归家。 她脑中有什么东西轰然裂开。 如果归家真是靠这只金镯找到了南家,认下南玉儿做女儿,那么,南玉儿说的那句话便解释得通了。 而福袋里面阴刻的字,极有可能是人名。她曾听说过,南玉儿到了归家后,小字便叫安安。 她神色越发冷峻,很快摘满一小盆嫩芽,端着木盆,抱着树干滑了下来。 南老太太和南玉儿还在树下等着,看到她下了树,南老太太接过盆子,倒了一半嫩芽在提篮里,递给她道:“燕娘,这提篮里的等会给你姑姑送去。” 南老太太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南栋便是南书燕和南玉儿的父亲,也是南记果子铺的东家。 女儿南秋月,嫁给城里一个姓李的秀才,原本以为等秀才考取了功名好歹也能做个官家娘子,哪知婚后没几年,一场疾病夺去了秀才的性命,只丢下南秋月和未成年的幼子李泰来。 李家三代单传,又没个依傍,南秋月守着独子一直没有改嫁,日子便难过些。唯一的期盼,便是李泰来有朝一日能够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这么些年来,南老太太时时帮衬着南秋月,而南秋月也时不时到南家蜜饯铺子帮帮忙,换取李泰来入学堂的束修。 如今,已到弱冠之年的李泰还只是个秀才。孤儿寡母,家境贫寒,李泰来到现在也没有说亲,这也成了南老太太和南秋月的一桩心事。 南书燕一听让去给南秋月送嫩芽,便立刻拒绝。若是此时见到李泰来,她生怕一个忍不住,便上去劈了他。 南老太太不悦道:“你姑姑平日对你不薄,哪知道你却连给她送点嫩芽这种小事也不愿意,真是白疼你一场。” 南书燕心里冷哼一声。 姑姑当真对她不薄,李泰来打她和宁儿,南氏不仅不拦着,有时候还会出来说几句火上浇油的话。若不是她的冷漠和怂恿纵容,宁儿也不会被李泰来打的奄奄一息,她母子二人也不会去平江白白丧了命。 南老太太看南书燕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赌气道:“你不愿意去便罢了,让我这个老婆子亲自送去。” 南书燕一脸复杂的望着南老太太,若不是重活一回,她都要以为祖母是真的很疼她呢。 南老太太提起篮子,她腰不好,走起路来微微佝偻着身子。 走到南书燕面前时,一只手斜刺里伸过来将她手中的篮子接了过去,南书燕似笑非笑,“祖母,让玉娘去吧,反正玉娘也不是父亲的亲女儿,没有必要这样娇惯着。” 南老太太愕然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南玉儿已经变了脸色,颤声问,“姐姐,你在说什么?” 南书燕若无其事的将篮子塞到南玉儿手中,“南家不养闲人,今后我干什么你便干什么,一些我不愿干的活,你也要去做。” 她加重语气:“谁让你不是祖母的亲孙女呢!” 第3章 有求 南老太太的脸阴沉的要滴下水来,“燕娘,这话是谁跟你说的?” 南玉儿怔在那里。 从小到大,祖母便将她捧在手里,百般呵护。这会听南书燕这样说,她心中一半是震惊,另一半则是恐惧。 如果自己真不是南家的女儿,那南玉儿愣愣的望着南书燕,连哭泣都忘了。 “自然是街坊邻居告诉的。”南书燕并不具体指名道姓说这话的来处,她目光深深的望着南老太太,“祖母,我听人说,当初阿娘来的时候,是抱着个孩子来的,那孩子难道不是玉娘?” 南老太太打了个冷噤,气恨道:“是哪个嚼舌根的尽说这些烂舌头的话,玉娘是我看着出生的,难道还有假?” “玉娘当真是祖母看着出生的?”南书燕加重语气,似笑非笑的问。 “这如何骗得了人,”南老太太没好气道,“玉娘出生那日,我就一直守在门口,直到她被稳婆抱了出来,哦,对了,就是对面的刘婆婆为她接的生。” 得到祖母的肯定,南玉儿才松了口气,双眼里一团水光,看上去委屈又楚楚可怜。 前世,她就是被她这样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蒙蔽,才处处护着她,以为她们姐妹情深。要不然,她也不会想到去平江投奔。 南书燕看也不看她,继续道,“既然玉娘不是那抱来的孩子,难道抱来的那个孩子是我?” 南玉儿眸光闪了闪,低头听得十分专注。 南老太太神色略有些不自然,语气便有些敷衍,“你也是我看着出生的,燕娘,这样的浑话今后可别要乱说了。” “既然我和玉娘都是祖母的亲孙女,那为何祖母事事护着玉娘,而处处苛责于我?”南书燕又问。 “我何曾苛责过你?”南老太太一口否认,“只是你是姐姐,自然凡事要你让着玉娘一些。” “那好,祖母既然这样说,就请祖母将我的金镯交给我自己保管,我便相信祖母。”她将“我的”两个字咬的很重,南老太太便真的生气起来。 “燕娘是人大心眼也多了,我还没看出来,你绕这么大的弯子,原来是为了金镯呢!” 南老太太奚落道:“那金镯说实话也不是你的,那是南家的,只是你比玉娘大些,便由你先戴着。如今我想要给谁,还轮不到你说了算。” “可阿娘跟我说过,那金镯,是我的。”南书燕嘴角含着讥讽,“什么时候又成了南家的了?” “张氏已经死了,你有能耐将她从地底下叫起来跟我对质?”南老太太声音高了起来:“你吃我南家的,住我南家的,说句不好听的,连你也是我南家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讨要金镯?” 南书燕依旧淡然道:“祖母是不愿意给了。” “不给。”南老太太冷冷地看她一眼,“你待如何?” “也不如何,只是这只金镯,在祖母手中也未必会长久,可能很快就保不住了,“南书燕笑得意味深长,”若今后有人问起金镯的来处,祖母还望能如实回答。” 南老太太气得心口痛,什么叫保不住了,她是在咒南家要倒霉吗? 生了一回气,南老太太也没有心思去送嫩芽了。 倒是南玉儿一句话不说,提了篮子出了门。 午时刚过,南秋月便提着一盒点心上门。 南秋月三十六七岁年纪,眉眼酷似南老太太,但她身材瘦削,颧骨又很高,整个人看上去便显得有些难于相处。 南老太太看到她,倒是气消了些。又见她拎着糕点,便絮絮叨叨埋怨道:“来就来了,还要花费这些做什么?我又不缺这些。” 南秋月将糕点放在桌子上,笑着哄她开心,“娘,我知道你不缺这些,但这也是女儿的一点孝心,若是连这么一点糕点我都舍不得孝敬你,那你也是白养了我这个女儿一场。” “说这些做什么。”南老太太怅然道:“我看你这些日子倒是又消瘦了许多,是不是又遇上什么事了?” “也没有,只是”南秋月叹了口气,在南老太太对面桌前坐下,略有些窘迫,“泰来眼看要入场,加上现在换季了,我前几日给他置了两身单衣,就只能在饮食上省着点。” 南老太太宽她的心道:“泰来大了,出门也应该穿体面一些,等日后他有出息了,你也能跟着享福。” 南秋月笑着道:“娘说得是,我就盼着这一天呢,这辈子,我的指望就都在他身上了。” 说这话时,她脸上没有一丝高兴,反而神情还有些恍惚。 南老太太从桌子上的果盘里抓了一把蜜饯果子递给她。她捡了一颗放进嘴里,“我听玉娘说,你和燕娘置气了?” 南老太太叹了口气,有些头疼,“那孩子这次病了起来,就像中邪一样,好好的,偏就要说玉娘不是我亲孙女,害的玉娘哭了一场。” 南老太太想了想,还是没将金镯的事情说出来。 南秋月凑近几分,小声道:“莫不是有人在她面前说了什么,让她起了疑心。” “可不是,回来就问当年她阿娘抱回来的孩子是谁?” 南老太太皱了皱眉,“我们瞒着她还不是怕她知道后,跟我们离了心,养她这么大,也就白费了。” “娘,女生外向,这翻年过去,她也就是十四了,”南秋月轻声道:“不如早日为她找个婆家,也能得些好处。再说,你如今也年岁大了,是该享福的时候了。” 南老太太意动。 当初和亲闺女一般养着她,也是看她长得水灵,今后怕是个有前途的。原本她在家里也算勤快,再养两年也多个人手,但看现在的样子,恐怕是养不得了。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南老太太沉吟道:“若是有合适的,你也留意着点。当然,做个妾也行,只是彩礼要高一些。” 南秋月笑了起来,“既然娘开了口,我自然会上心的。” “祖母有何事要姑姑上心?”南书燕端着一大盘刚出锅的馒头笑着走进来,那馒头雪白暄软,冒着阵阵香气。 “早就知道姑姑来了,只是这馒头还没蒸好,便多耽搁了一会。”南书燕笑吟吟地将木盘放在桌上,随手捡了一个馒头递给南秋月。 南秋月接过馒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燕娘是越来越能干了,已经会蒸馒头了。” 南老太太还为刚才的事生气,原本想要故意冷着她,但看到满满一大盘白花花的馒头,她便心尖都痛起来。 平日家里的米粮都是盘算着吃的,要吃白面也是加点麦麸烙个饼什么的,一下子蒸这么多馒头,究竟要用多少白面啊。 “这不过年不过节的吃什么白面馒头?”南老太太心里暗骂败家子,脸色自然算不上好看。 南书燕浑然不在意南老太太的脸色,她笑着拿了一个白馒头递给南老太太,笑着道:“祖母,姑姑难得来一趟,这些白面馒头等会让她带些回去,正好就嫩芽吃。” 南老太太听她这样一说,倒不好说什么。 她向来心疼南秋月和李泰来,馒头给他们吃了,白面也就不算遭踏。 南老太太这才接过馒头,笑着点了点头,“知道想着你姑姑,也不枉你姑姑疼你一场。” 南秋月便高兴起来,“本来想着回去后做嫩芽冷淘,如今有了燕娘蒸的馒头,倒省了。” 南书燕便笑着道,“姑姑吃了我蒸的馒头,定然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才成。” 南秋月笑着看了南老太太一眼,道:“燕娘也知道做交易了?你说出来是什么事,看看姑姑能不能帮你。” “明日上巳节,我和玉娘要去放纸鸢,姑姑帮我们扎一只纸鸢可好?最好是别致一点的,听说方姑娘明日也要去。” 南秋月一听方姑娘,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纸鸢我家里还剩两只,等明日让你表哥送过来。” 南书燕心中冷笑。 她就知道,一说方姑娘要去,南秋月必然会告诉李泰来。 太守家的女儿,谁不想高攀呢?更何况,在南秋月眼中,李泰来乃人中龙凤,只有太守女儿的身份才配得上。 而最关键的是,李泰来见过方卉一面,从此便念念不忘。 南书燕便笑着道谢,“那就多谢姑姑和表哥了。” 第4章 知音 三月三日上巳节。 云县姑娘有放纸鸢去晦气的习俗,南秋月每年都会乘着这几日扎上一些纸鸢拿到集市上卖了换些零花钱。 今年纸鸢原本就多做了几只,南书燕问起,正好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想着不用做晚食,她便在南家多说了阵闲话。从南老太太处回来,李泰来已经在家里了。 南秋月高兴的将馒头装到碗里,又很快的炒了盘嫩芽,端上桌,“泰来,这是从外祖母家拿来的馒头,乘热吃才好吃。” 李泰来不咸不淡的答应一声,并没有起身,仍旧拿了书继续在窗前看着。 他身材中等偏瘦,穿着一件青色的夏衣,在昏暗的暮色中,看不清脸上的情绪。 南秋月早已习惯了儿子的冷淡。 在她心中,儿子自小聪慧,又生得出众,唯一吃亏的就是家贫。若他出生在一个富贵人家,不知是如何的矜贵。莫说是一个太守的女儿,就算是公主也尚得。 每每想到这些,南秋月便心生愧疚,在儿子面前,也就越发小意。 她将馒头端到李泰来书桌上,轻声道:“泰来,听说明日方姑娘也要去放纸鸢。” 李泰来眼皮动了动,却并没有放下手中的书,只是拿起碗里的馒头,咬了一口,慢慢道:“你怎么知道?” “今日燕娘跟我要纸鸢,说是听人提起过。” 李泰来慢慢吃着馒头,等了好一阵,久的南秋月都以为他真的沉浸在书里,转身要走时,他才翻过一页书,低声道:“明日我去给燕表妹和玉表妹送纸鸢。” 南秋月笑着“嗯”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李泰来却干脆将书放在桌子上,出起神来。 方太守方夫人和云县县令孙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年初,方夫人带着女儿方卉到云县探访县令夫人。刚到云县,方卉的才名和美名便在云县传了开来。 据说这位太守千金不仅容貌出众,而且琴技高超,琴声如同天籁。 李泰来一开始也只是嗤之以鼻,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容貌出众或可信,但琴技高超,又能高超到哪去? 传言就是以讹传讹罢了,这其中,又有多少能当真呢。 直到前几日,他因为夜里看书太晚起迟了些,便抄近路去县学。路过县令府后院时,听到琴声淙淙。那琴声初时大气疏朗,再听便有山高水阔之感,李泰来匆匆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了下来,站在围墙外,听完了整支曲子。 只是一支曲子而已,李泰来却从中听出了这么些年来孤儿寡母的艰辛,贫困潦倒的心酸,怀才不遇的苦闷,投告无门的茫然。 就在他心中百回千转之际,那琴声早已停止,稍顷,后门被打了开来。 他本能的躲在树后,门后一个绿衣女子提着裙子迈过门槛走了出来。 只是一眼,他便觉得天地都开阔了。 破天荒的,他回去后跟母亲提起,若要娶妻,定娶方卉。 云县县城不大,城内一条十字形的街道上,店铺屈指可数。 南书燕低头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目不斜视安静的走入街道尽头一个很小的铺面里。 正是午后,店铺里一个瘦高个子穿长衫的男子趴在柜台上打盹。 南书燕也不叫醒他,只是在店里转了一圈,用手指着一方松烟墨道:“有康叔,我要一方烟墨。” 男子睡得很沉,南书燕脚步很轻,方才并没察觉有人到了店里,这会冷不防听到声音就在头顶响起,他直接惊的一个趔趄,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 等他看清面前的人,方摇了摇头坐稳身子,道:“燕娘,你知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南书燕没接他的话,又指着那块松烟墨说了一遍,“有康叔,我要那块最小的烟墨。” 徐有康站起身,弯腰从柜台里取出那块最小的松烟墨递给她,问,“听说泰来要入场了,这块墨他用的话小了些,我这里还有更合适的,价格也不贵。” 南书燕脸色微微一变,整个人都冰冷下来,“这是我买的墨,为何要给他用。” 徐有康一愣。 云县读书人不多,到他这里买墨的人也就那么些,一来二去,哪家是什么情况徐有康便摸了个清楚。 李泰来是南老太太的外孙,南老太太有时候便会让两个孙女买墨给他送去。以往她们来也都是笑眯眯高高兴兴,怎么今日就像跟李泰来有仇似的,说都说不得。 南书燕从柜台上拿了墨放进衣袖,又从荷包里拿了几文钱放在柜台上,走到店铺门口,脚步顿了顿,又转身郑重冲徐有康道:“有康叔,这墨是我自己用的,今后你莫要再开这样的玩笑。” 徐有康看着她转身出门纤瘦的背影,摸头不着脑。 这姑娘今日怕是吃错药了,他也没说什么呀,怎么还真生气了。 买了墨回来,南书燕径直回了屋。 南老太太和南玉儿都有午眠的习惯,此时院子里十分静谧。 南书燕关了房门,从桌上拿了一个小碗,倒了一些清水便开始研墨。 那墨只是最普通的烟墨,研磨起来不仅不顺滑,反而有几分涩意。 她望着那碗由淡变浓的墨汁,眼神越来越冷冽。 李泰来自认写的一手好字,平日最爱的,便是各种好墨。但因为家贫,再喜欢也只是喜欢,哪里能够真的去买。 她能感觉到他满不在乎伪装下那强力压住的欲望。 为了讨他欢心,她便瞒着他去浆洗房做些浆洗的活计,省下钱给他买了一方好墨。李泰来拿到墨也是欢喜不已,那几日,对她确实也是好了些。 就在她暗自欢喜时,有一天,李泰来突然一脸怒容的回到家里,将用剩下的半截墨摔到地上,说是她居然去做浆洗娘子,自己的体面都被他丢光了。也就是那次,他第一次狠狠打了她。 然后,挨打便成了家常便饭。 他在人前受了冷落,学业没有长进、情绪低落等诸多的不如意,都成了她挨打的理由。 后来有了宁儿,她本以为看在孩子的份上,李泰来会收敛一些。哪里知道,他越来越变本加厉。不仅打她,还打宁儿。 宁儿那么可爱,凭什么要遭到这样的对待。 南书燕一脸愤恨。 他就是苟活在黑暗里一个可怜而卑鄙的懦夫,没有勇气走出黑暗,只敢把拳头砸向更加弱小的妻儿,活该他就该永生永世生活在黑暗中,发霉腐烂。 南书燕左手揽袖,右手提笔,在碗中蘸满墨汁,落笔在纸上狂书。 嫁给他那几年最大的收获,便是为了讨他欢心学会了写字,如今模仿起他的字,简直驾轻就熟。 南书燕抿了抿唇。 李泰来,你不是最害怕被别人轻视,最害怕被人看不起吗?你不是一直想要出人头地,金榜题名吗? 我就让你今生今世永远不能如愿,永世只能挣扎在底层,不得翻身! 第5章 纸鸢 云县的三月虽没有平江三月的柳绿桃红,但毕竟也是到了春日,那地上新绿渐浓,倒也赏心悦目。 上巳节的溪山,游人如织,各家女儿穿红着翠,比溪山的春景更胜几分。 南书燕穿着一件杏色薄夹袄, 身着鹅黄衫儿的南玉儿站在她旁边,大概是等太久了,她脸上隐隐有几分不耐,“姐姐。”她叫道。 南书燕冰冷的眼神递过来,南玉儿倏然住了口。 从前几日开始,南书燕便一直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让她心里发憷。 她脸色白了白,勉强笑着道:“钟二姑娘已经到了,我过去跟她打声招呼。” 南书燕转过头不置可否。 南玉儿顿了顿,抬脚朝人多的地方走去。 南书燕浑若未见,只是望着道路尽头若有所思。 大概又过了一炷香功夫,道路尽头出现一个青色的身影。那人修长挺拔,宽袍大袖,姿态洒脱,看上去倒是有几分澹然风骨。待到越来越近,便可以看清他白净清秀的面容。 只是,他的一双眼却黢黑深沉,像常年不见阳光的深潭,看不清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南书燕握紧拳头,用手心的痛提醒着自己不至于太失态。 “燕表妹,玉表妹呢?”李泰来走到她跟前,温和地问。 南书燕迎上他的视线。 那张脸和前世一样,温和端方,又带着读书人的文秀气质,在人前确是谦谦君子。只可惜,她看过了他人后的贪婪和狠戾,这张脸在她面前,便只剩满满的虚伪和可恨。 李泰来被她看得怔了怔,他犹豫着问:“我什么地方得罪过燕表妹吗,为何表妹如此看我?” 南书燕极力压住涌上心头的恨意,神色复杂道:“表哥多心了,今日你专程送纸鸢过来,我感激还来不及。” 李泰来这才笑了笑,“我估摸着也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表妹,若真要说得罪,便是来晚了些。” 他将手中的纸鸢递给南书燕,“金鱼和蜻蜓是给你和玉表妹的,另外这只蝴蝶表妹随便送给哪个相好的姑娘吧。” 蝴蝶纸鸢十分可爱,圆圆的头上贴着两只乌黑的眼,圆润的身体,淡黄色的翅膀,看得出做的人十分用心。 这样一只精心制作的纸鸢在今日众多纸鸢中也是数一数二的精致,他却让她随便送人,她不相信。 李泰来心机深沉,绝不做无用的事。方卉的名字中有个卉字,他便做了一只蝴蝶。 蝶恋花,花可知? 他还真是用心良苦。 南书燕接过纸鸢,爱不释手道,“表哥,你看这只蝴蝶如此可爱,不如我留着罢。” 李泰来淡淡笑着道:“方姑娘是第一次到云县过上巳节,不如送给她。这样的话,她也会感觉到我们云县姑娘的善意。” 南书燕冷哼一声,他自认为天衣无缝,哪里知道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但她脸上却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表哥不说,我倒是真没有想到。等会见到方姑娘我便将蝴蝶纸鸢送给她。对了,表哥既然来了,确定不去望春亭里坐一阵?” 上巳节,除了妇人带着姑娘出游,家里的兄弟和自家姐妹也可一同前往,一来可以做护卫,二来也可乘此机会踏青赏春。 溪山脚下女眷云集,放纸鸢,斗花斗草,男子多有不便,便会去爬山或者到溪边曲水流觞,再有还可到亭子里歇息,赏景等自家姐妹。 李泰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本也没有打算送完纸鸢就回去,听南书燕这样说,他便笑着道:“那我便去随便走走,稍晚些再回去。” 他一转身,南书燕便收敛了眸中的笑意,朝南玉儿那边走去。 南玉儿正和钟二姑娘说着话,远远就注意到她手中的蝴蝶纸鸢,她丢下钟二姑娘笑着迎了过来。 “那个姐姐,”她姐姐两个字咬的很轻,看南书燕并没有过激的反应,才笑着继续道:“我喜欢这个蝴蝶纸鸢。” “这纸鸢不是给你的,是给方姑娘的。”南书燕面无表情淡淡道。 “方姑娘?”南玉儿愕然。 南书燕并不打算解释,她拿着纸鸢便朝着前面一排搭好的凉棚走去。 那排凉棚是前几日便搭建好的,主要是为了方便云县有头有脸人家的女眷正午太阳正烈时歇息。 南玉儿看她往那边走,突然眼睛一亮,上前扯住南书燕袖口,道:“我知道方姑娘在哪里,不如我给她送去。” 南书燕停下来若有所思看着她。 不过想挣点赏银罢了,南玉儿心事被看穿,便讪讪道:“刚才钟二姑娘指给我看过方夫人和孙夫人的凉棚。” 南书燕倒也没有为难,而是大大方方将蝴蝶纸鸢递给她。 “这只纸鸢是方夫人定了给方姑娘的,你最好直接交给方夫人,速去速回。”南书燕交代道。 南玉儿答应一声,喜滋滋拿着纸鸢往太守夫人歇息的凉棚去了。 望春亭就在溪山半山腰。 山下是一片平坦的草地,而坡上尽是松林。 从亭子往下眺望,半个溪山便尽收眼底。平日县学里的少年下学后,也喜欢相约着一起爬溪山,累了便到望春亭听松涛阵阵,喝茶作诗,好不惬意。 是以李泰来对这里十分熟悉。他心里有事,低着头尽拣着偏僻林间往上走。 等听到流水潺潺声,他已经来到望春亭下的松林中。 李泰来喜爱这里的幽静,便在小溪边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下,弯腰在溪水中洗手。 还没将手从水中拿起来,便听到一阵女子的娇笑声从林中传来,“能在这样幽静的林中抚琴,定然和平日宅院中抚琴大不一样。杜鹃,你去将我的琴拿来。” “可是,姑娘”听得出叫杜鹃的姑娘不放心。 “今日这溪山四处都是人,你有什么放心的?”刚才说话的女子道:“你抄小路过去,也耽搁不了多长时间。” 便听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远去,估计是叫杜鹃的姑娘下山去了。 李泰来摇了摇头,在这林中弹琴,倒还真有几分王摩诘的超然高洁,只是不知琴技如何,弄不好,反倒成了东施效颦。 他坐的地方是一个回水湾,积聚的溪水自成一个不大的小潭。潭水清澈见底,可见里面被冲刷圆润的鹅卵石。 他用手在溪水中使劲搅了几下,就见那向周围扩散开去的水纹尽头,蓦然闯进一个粉色的倒影。那粉色在绿波中弯折荡漾,如春桃初绽,说不出的清新娇媚。 李泰来凝视那粉色良久,方回过神来。 他抻了抻衣袖,慢慢站起身来,对着对面溪边站立着的少女,微笑着作了一揖,道:“方姑娘!” 第6章 款曲 “你认识我?”方卉脸上带着惊诧,同时又有点掩饰不住的得意。 在平江,自己在众多闺秀之中或许不是最出众的,但在云县一干闺阁女子中,自己绝对是一个神仙一样的存在,方卉对于这点很有自信。 李泰来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方姑娘风华绝代,琴技高超,由不得人不心生敬仰。” 方卉心中窃喜,又见对面公子仪表堂堂,并非轻浮之人,便红了脸,继续问道:“你听过我弹琴?” “岂止听过,简直引为知音。”李泰来微笑道:“方姑娘的琴音恢弘疏阔,我初听时,简直不相信出自闺阁女子之手。” 他略带遗憾,“若方姑娘是男儿身,我定当悉心请教,望得指点一二。” 在平江,方卉并不缺少仰慕自己的男子,但能够像李泰来这样大大方方说出来,而且说得这样真诚还未见过。 方卉自然高兴,她抿唇一笑,道:“请问公子贵姓?是否习得琴技?” “免贵姓李。”李泰来笑着道:“山野之地,没有什么名师,只是靠平日自悟学习粗浅琴技罢了。” “这样说来,倒是更令人佩服。”方卉赞道,“既然如此,不如公子稍等片刻,待我婢女将琴拿来,我们切磋一二?” 李泰来求之不得,顺势道:“既然姑娘相邀,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方卉望着面前的男子青衣落拓,斯文儒雅,说话时带着三分戏谑,七分真诚,又红了脸。 再看他时,神态间便有了些微局促。 李泰来看在眼里,却故作不知。 原本以为方卉出身高贵,定然目中无人,自己接近她定然也要花不少心思,哪里知道她虽然表面上看上去高贵端华,实则却也如寻常小女儿般。 原来也是个好搭理的。 李泰来便隔着溪水,与她说起溪山的传说,到云县的四季,以及一些有趣的风土人情。 他本就善于揣摩人心,这时又是刻意为了博得方卉好感使出浑身解数,不知不觉,方卉便为他的博学和谈吐风姿倾倒。 没想到,在云县这样的地方,也能遇见如此有趣的人,方卉听得时而微笑,时而唏嘘,等几段典故讲完,两人已有相见恨晚之感。 讲到高兴处,李泰来却突然住了口,他含笑望着着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上。 方卉不解其意,迟疑着朝头上摸去,只是摸了个空。 李泰来便笑着绕过溪潭走到方卉面前。 男子身上干净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方卉红着脸往后面退了退,没注意身后的石块,一脚踩上去差点崴了脚。 李泰来一把扶住她,从她头上摘下一片枯叶。 他的眼如三月的深潭,里面荡漾着涟漪。方卉的脸染上一层淡粉色,比三月的桃花还要娇媚。 李泰来什么也不说,一双眼睛含笑望着她,里面盛放着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方卉抚了抚滚烫的脸颊,垂首轻声道:“李公子,请自重。” 李泰来方才醒悟般,赶紧弯腰做了个揖,道:“刚才唐突了,还请姑娘见谅。” 方卉的怀里如同揣着一只乱跳的兔子,她理了理云鬓,故作镇静道:“公子博学多才,如何会甘于困在云县这弹丸小地。” 李泰来的笑容里带着一些怅然,“我自幼丧父,是寡母含辛茹苦拉扯长大,平江乃天子脚下,我这样家贫无依之人如何去得?” 落难的才子,自然引起了佳人的怜惜。 方卉道:“公子若有心想去,我这里倒是可以资助。” 李泰来笑着道:“姑娘好意不胜感激。只是我今年便要下场,若是能够博取功名,定到姑娘府上叩谢。若功名无望,我自然也无颜再见姑娘。” 他不动声色的暗示,方卉听明白了,一张俏脸越发羞红,“公子这样说,我便静待佳音。” 两人互相凝视,一人目光灼灼,一人面含娇羞,俱是心照不宣。 好一阵,李泰来才道:“我亲自做了一个蝴蝶纸鸢给姑娘,还望姑娘能喜欢。” “蝴蝶纸鸢?”方卉抬起头,“在哪里?” “我让人已经送过去了,姑娘等会下山应该就可以看到。”李泰来笑的温柔笃定。 溪山下凉棚外。 南玉儿拿着蝴蝶纸鸢等在外面,过了好一阵,一个十七八岁面容温厚的丫头掀开帘幕走了出来,笑着道:“我家夫人说并没有定过什么纸鸢,恐怕姑娘是送错了。“ 南玉儿一听,拿着纸鸢着急道,“不会吧,说是这只纸鸢是方夫人定给方姑娘的。” “姑娘不要着急,”丫头又笑着道:“我们夫人说了,既然送都送过来了,就先拿进去吧。” 南玉儿方松了口气,笑着道:“谢谢姐姐。” 丫头掀开凉棚帘幕,带着南玉儿进去了。 凉棚内只有方夫人和孙夫人坐在一起喝茶,看到南玉儿进来,两人的视线一起落在她身上。 “这就是送纸鸢的姑娘,看上去倒是齐整。”方夫人笑着道:“没想到云县这样的地方,姑娘倒是一个个都生得水灵。” “姐姐说笑了,云县的姑娘们怎比得了平江的贵女?”孙夫人笑着道。 “这跟家世没有多大关系,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是水灵,没得让人羡慕。”方夫人怅然地笑着对南玉儿道:“我看你手中的纸鸢倒是别致得很,拿上来我瞧瞧。” 南玉儿满心喜悦的赶紧将纸鸢拿上前去。 方夫人和孙夫人看着纸鸢,笑了起来,“着蝴蝶精致不说,关键是憨态可掬,倒时和别家的不同。沁芳,你好好将纸鸢收起来你,等会卉儿回来了交给她,她定然喜欢。” 刚刚带南玉儿前来的丫头便笑着上前从南玉儿手中接过纸鸢。 方夫人笑着道:“我看这姑娘倒也长得清秀机灵,今日难得这样凑巧,沁芳,你除了纸鸢钱再拿一个小银锭赏给这位姑娘,她辛苦跑了一趟。” 南玉儿一听大喜,立刻谢了方夫人。 沁芳带着她出来,将纸鸢钱和一个小银锭拿给她。 南玉儿握住银锭爱不释手。 她就知道,给太守夫人送纸鸢定然有好处,哪里知道太守夫人如此大方,一出手便赏了一个银锭,要知道,她从小到大,还没有得过完整的银锭呢。 沁芳送了南玉儿进来,方夫人笑着问,“卉儿说是出去逛一逛,怎么这么些时候都没有回来?” 沁芳笑着道:“杜鹃刚刚抱着琴出去了,说是姑娘要在林中弹琴。” 孙夫人笑着道:“卉儿真是好兴致。” 方夫人脸上也露出几丝宠溺的笑意,“这孩子自幼痴迷琴技,难得她有这样的兴致,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 孙夫人和方夫人起身往外面走。 刚走出凉棚,便见到草地上许多花枝招展的姑娘已经放起了纸鸢,那一只只纸鸢扶摇直上,看上去十分有趣。 方夫人突然来了兴致,转头对跟在后面的沁芳道:“你去将蝴蝶纸鸢拿出来,我也放放去去晦气。” 沁芳便转身进凉笑着棚内拿出了蝴蝶纸鸢,递给方夫人。 溪山脚下空旷,加上风也很大,方夫人用帕子垫着线轮,拿着纸鸢的右手轻轻一松,那蝴蝶纸鸢便趁着劲风呼啦啦的飞上了天。 方夫人仰头正看得高兴,冷不防那纸鸢中却落下一张纸来,尤是隔了很远,也看得出那纸上写着些字。 站在旁边的孙夫人和沁芳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那纸笺飘飘荡荡,慢慢从空中飘落下来。 方夫人转身将线轴递给沁芳,道:“你去捡过来看看,那纸笺上写了什么?” 第7章 红尘 那是一张不算小的书笺,估计放在了纸鸢的夹层中没有注意,等纸鸢上空,被风一吹便飘了下来。 此时草坪中众人也都发现了天空飘着的纸笺,大家仰着头往空中看,一些性子活泼的,还伸出手踮着脚尖去抓。 沁芳追着跑了好几步,那张书笺终于飘飘悠悠掠过几个姑娘的头顶,落到地上。早有手快的姑娘已经将它捡了起来,看了一眼,便红着脸迅速丢到地上。 旁边众人越发好奇,都挤上伸着脖子朝前去看。 纸笺平平的落在草地上,白纸黑字十分醒目。 “窗间总有花签纸,寄与相思为尔知。方姑娘,有幸闻得琴音,顿时惊若天籁,百折千转,终成入骨相思,望能一亲芳泽以慰相思之苦也。” 那字迹潇洒不羁,却又不失秀挺。 字是好字,但内容实在不堪入目。 众人一瞥之下,现场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沁芳感觉到气氛的不同,她迟疑了一下,走到人群最里面随意瞟了一眼。 等看到哦方姑娘三个字,她的脸色瞬间白了白,再也顾不得其他,飞快的捡起地上的纸笺揣在怀里急匆匆的走了。 在场吃瓜的姑娘们面面相觑,表情各异。南书燕站在其中,一脸淡然。 南玉儿似乎还没有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被眼前莫名出现的纸笺惊得呆了呆。 站在她旁边的钟二姑娘脸色变了几变,才一脸复杂道:“我原本以为你表兄是个品行高洁之人,没想到居然。” 居然是个轻薄儿郎! 钟二姑娘心中又酸又涩,后半句话终究忍着没有说出口。 钟二姑娘平日便和南玉儿很要好。南玉儿自然知道她一直心仪表兄,暗暗也试探过李泰来的态度,只不过李泰来似乎对钟二姑娘并不上心,南玉儿也只做不知。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难怪她会奚落。 听她这样说李泰来,南玉儿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毕竟李泰来素来斯文儒雅,她向来敬重。 南玉儿咬了咬唇,踟蹰着走到南书燕跟前,一脸愤然道:“表兄他不可能会写这样的东西定然是有人想要害他” 一道冷冷的眼神扫过来。 “这字分明就是表哥的字,不是他写的,难道是你?”南书燕语气冰冷如霜。 南玉儿顿时噤声。 沁芳一路小跑着到了方夫人面前,不长的路,她额头却浸出了细密的汗珠,面色也一阵白一阵红,少了平日的爽利,温和的眸子中也藏着少许不安。 “夫人,”她一脸为难。 “那张纸找到了吗?上面写了什么?”方夫人问。 沁芳犹犹豫豫从怀中掏出叠好的纸笺,一句话也没说,递给方夫人。 方夫人展开看了两眼,面色大变。 她一把将纸揉作一团,咬牙道:“真是孽障,还有其他人看见没有?” 孙夫人吓了一跳,小声道:“姐姐,上面写了什么?” 方夫人脸色气得铁青,低声骂道:“也不知哪个浪荡子写的淫词艳曲,故意害我卉儿名声。” 孙夫人脸上的笑容便僵硬下来。 方夫人此次原本就是心里不痛快才到云县来,说是探望多年不见的妹妹,实则是跟方太守生气故意出来解闷,若是方卉出了什么漏子,就算不是孙夫人的错,但方太守那又如何说的过去。 “姐姐先别急,我们进去说。”孙夫人看到那些看过来的目光,赶紧提醒方夫人。 方夫人也是被气糊涂了,这会经她提醒,也立刻醒悟过来,她不等沁芳掀开帘子,自己一把将帘子掀开走进凉棚。 “你看,这是一个名叫李泰来的混账东西写的,还故意要在今日被众多人看到。”方夫人一把将宣纸拍在桌上,脸色难看到极点,“沁芳,这东西还有其他人看到没有。” 沁芳抖抖索索上前,语不成句,“这张纸恰巧落在草甸上,估计当时看到的人数不下二十。” “要死!”方夫人闭了闭眼,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面无人色。 她以手支颐无力地道:“我原本就是为了老爷给卉儿选的亲事不满意,才带着卉儿到云县住一段时间,好让老爷将亲事退了。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来,若是传回平江,卉儿的终身大事不仅会受到影响,老爷势必还以我教子无方为由,跟我心生嫌隙。” 李泰来,孙夫人眼皮跳了跳。 那个去往年中了秀才的年轻公子。据说人倒也不错,但就是家贫了些。如今看来,这人人品也不怎么样。 她有些烦躁的摇了摇手中的团扇,对方夫人道:“姐姐现在最要紧的是将卉儿叫回来,若是真的被那别有用心的人引诱了,那便坐实了传言。” 方夫人打了一个激灵,连哭都忘记了。孙夫人说的没错,溪山风景秀丽,但也山高林深,倒给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可趁之机。 “快,沁芳,你去将姑娘找回来。”方夫人焦躁的吩咐道。 沁芳答应一声,便要往外面冲去。 “慢着。”方夫人按着太阳穴站起身来,快步往外面走,“我也去看看,卉儿她究竟在哪里。” 望春亭下的溪潭边,方卉抬腕抚过琴弦,清脆的琴音在林中萦绕,空谷回音,余音袅袅。 李泰来坐在她对面,嘴角始终噙着一丝笑意。 等方卉手指在琴弦上按下最后一个音符,李泰来仍沉醉其间。 等最后一点余音在林中消散殆尽,他眼里方含着一丝赞赏,道:“方姑娘琴音果真是一绝,一曲《叹红尘》弹出了红尘的无奈悲凉,同时又有一些旷达疏朗。方姑娘果然是一个心胸宽阔之人。” 方卉微红着脸道:“公子谬赞,可否请公子也弹奏一首。” 李泰来也不推迟,笑着道:“班门弄斧,方姑娘见笑了。” 杜鹃将琴抱到李泰来跟前,李泰来盘膝坐在地上,双手轻抬,宽大的袖口便褪到手腕上。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按到琴弦上,拇指和食指在琴弦上一拨,铮的一声,低沉的琴音便穿透林间。 只见他手指若流水一般在弦上抚过,那琴音便如疾风吹过枝头,让人心神震荡。待得稍显平缓处,他便开口吟唱道:红尘光景事如何?扰扰利名多。若问侬家活计,扁舟小笠轻蓑。一尊美酒,一轮皓月,一弄山歌。选甚掀天白浪,未如人世风波。 他一身青衫,举手间潇洒恣意,加上琴音悠扬,吟唱低回宛转,方卉简直看呆了过去。 待得一曲终了,李泰来方笑着道:“许久没有碰过琴,终究是生疏了。” 方卉眼里便多了几分痴迷,“公子这般才华,在云县白白埋没了,不如到平江去,定能施展才华。“ 方卉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自林中急急传来。 方夫人已经一脸怒容的从林中出来,她一把将方卉拉到自己身后,怒视着李泰来道:“你可就是李泰来。” 李泰来见方夫人面色不善,赶紧做了个揖端正的解释,“晚生正是李泰来。” 方夫人一听,二话不说,咬牙冲身后两个家丁道:“给我拿下!” 第8章 闺誉 方卉大惊失色,上前拦着方夫人道:“娘,你何故要这样?” “混账!”方夫人望着女儿,气不打一处来,“你堂堂太守府嫡出的女儿,偏偏和这样一个贱民搅合在一起,亏我为你花费这么多心思,早知如此,不如听从你父亲的意思,也好过如今闺誉不保,被人看了笑话。” 这话说得太重了,方卉又羞又窘又着急。但她顾不得深究方夫人话中的意思,此时唯一的心思便是想让李泰来尽快脱困。 她站到方夫人面前,低声劝道:“娘对我有什么不满的地方,等会回去只管教训就是,何必要拿不相干的旁人做筏子。李公子什么也不知道,不如让他先回去。” 方夫人看女儿这时候了还要维护那个贱民,只气得心口疼。 “这事全因他而起,你说他不知情?”方夫人揉着胸口,语气又气又痛,“如今他害你闺誉有亏,你让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孙夫人见她气得不轻,赶紧过来拉开方卉道:“卉娘,你少说两句,莫要惹你娘生气了。今日这事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所以李公子势必要跟我们走一趟。” 方卉见没办法说动母亲,姨母又这样说,心知此时要想让李泰来脱困已不可能。 因此事因她而起,她心中越发愧疚,只得无比抱歉的对李泰来道:“李公子请放心,这其中恐怕有什么误会,等会说清楚了,娘定然也不会为难于你。” 事已至此,李泰来也没有办法,只得点点头道,“方姑娘不必解释,我自然清楚。” 两人这副模样方夫人只觉得辣眼睛,她强忍住气怒,心中对李泰来也更厌恶了几分。 一个贱民,也妄想攀上太守府嫡女,真是不自量力,痴心妄想。 她冷哼了一声,吩咐两个家丁道:“还等什么,给我带回去。”想了想,又道:“找条僻静点的路下山,若是被人看出了什么,连你们也不轻饶。” 两个家丁听她这样说,便带着李泰来从另一侧僻静的路下山去了。 方夫人和孙夫人带着方卉匆匆下山,到山下一刻也没停留,直接坐马车回去了。 南玉儿看到孙夫人和方夫人的马车一前一后的离开,怔忡道:“也不知这事会不会连累到表哥,若是方夫人由此迁怒表哥,” 她打了个冷噤。 南书燕正一脸淡漠的望着天空中的蜻蜓纸鸢,好一阵,她从袖中拿出一把小剪将线剪断,那纸鸢没有了羁绊,越飞越远,很快便只剩下一团模糊的黑影。 她收拾好地上放着的提篮,淡然对南玉儿道:“我们回去了。” 从溪山回来,南书燕和南玉儿心照不宣的进了屋。南老太太正在院子淘米准备煮粥,看她俩回来,奇怪道:“去往年都是要吃过午食才回来,今日怎么这样早?” 这段时间游春的人多,许多商贩便到溪山摆摊卖些小吃争取多挣几个钱。今早出门时,南老太太破天荒取了几个铜板交给南书燕和南玉儿,让她们买点零嘴和小吃,但看她们两人的样子,估计这次玩的并不痛快。 南老太太见她们如锯嘴的葫芦一句话也不说,便嘟囔道:“我今日也没有做你们的午食,既然你们回来了,燕娘,你便再去做两个饼。” 南书燕也不多说,转身进了厨房。 南老太太又不放心道:“白面里面要混点麦麸,光吃白面,万贯家财也要被吃空。” 南书燕将白面和麦麸各混了一些,搅成稀糊摊在锅里。 方夫人上马车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那马车也是急匆匆就去了,丝毫不像来溪山踏青的马车,缓慢悠闲。 也难怪,那张纸笺就那样摊在人前,被众人目睹,任是谁也是没办法淡定,更何况,方夫人一向自恃身份高贵,如今却被一个云县平民书生打了脸,这口气,又如何咽的下去。 她心中冷笑道,李泰来,亏你用尽心机,如今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正想着,便传来南老太太和人说话的声音,南书燕隔着厨房窗户往外面看,便见到院里一个穿着粉色半臂褙子的丫头,那丫头穿着不似平日云县姑娘短衫打扮,南书燕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果然,话音刚落,南老太太便叫道:“燕娘,玉娘,你们出来一下。” 南书燕将烙饼从锅里盛出来,又撤了灶膛里的火,拍了拍手,出了厨房。 南玉儿已经从屋里出来了,看到丫头,也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心事重重的上前叫了声:“姐姐。” 沁芳上前笑着道:“玉儿姑娘了,我们夫人自从见过你后,便觉得姑娘伶俐懂事,十分喜欢,眼下又让我来叫玉儿姑娘过去说说话。” 南老太太一听,高兴道:“玉娘,既然方夫人让你过去,你就赶紧过去,莫让人久等了。” 南玉儿面上有些畏惧,她回头看了南书燕一眼,神情有些无措。 沁芳已经挽了她的手臂道:“那就谢谢老太太,我这就带玉儿姑娘过去。” 南玉儿被沁芳拉着出了门。南老太太笑着道:“也不知玉娘得了什么造化,居然入了方夫人的眼。我就说这孩子从小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 “她帮表哥送纸鸢给方夫人,方夫人很喜欢。”南书燕唇角含笑淡淡道。 “原来是这样啊!”南老太太越发高兴:“这些大富人家就是讲究,一点小事还专门让人过去,怕不是还有什么赏赐。” 南书燕:“玉娘生得伶俐,说不定方夫人会有大赏呢!” 南老太太一张圆脸便笑得只见眼缝,“若果真如此,也是我们南家的造化。” 南书燕笑笑,便转身进了厨房。 南玉儿跟着沁芳进了县令府,一路上,不管她怎样打听,沁芳只是不说话,这让她心中越发忐忑。 穿过两道院子,里面越发僻静起来,她越发不安,正想要问,沁芳站在一处门前停了下来,“姑娘自己进去吧,夫人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这是一处略显隐蔽的偏远,就算南玉儿没见过什么世面,也知道这样的地方,断然不是待客之处。 她有些畏惧的看着沁芳。 沁芳道:“夫人有要事问姑娘,奴婢不便入内,你自己进去。” 南玉儿见此,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推开了门。 屋里静谧得让人窒息。方夫人脸色铁青的端坐在正对面的椅子上,下侧方站着一个衣着华丽娇艳如花的少女,只是如今少女脸色苍白,眼里含着泪,如同被雨打湿的花瓣。 大概便是方卉了。 南玉儿低着头,硬着头皮往里走了两步,蓦然发现角落里还有一个男子,此时他衣衫凌乱,被两个家丁按坐在地上,面容苍白,形容狼狈,正是李泰来。 南玉儿纵是再迟钝,也知情况不妙。 她脸上瞬间失去血色,脱口问道:“表哥,你怎么会这个样子?” 第9章 对质 李泰来默了默,语气阴沉道,“玉娘,纸鸢里放的诗签是怎么回事?” “什么诗签?我不知道。”南玉儿有点懵。 “就是从纸鸢里面飞出来,落在众人面前那张?”李泰来描述得详细了些。 南玉儿惊讶道:“那张纸笺是从纸鸢里面飞出来的吗?我并不知道是这样。” 南玉儿并没有撒谎。当时她也正放着纸鸢,和大多数人一样,根本不知道那张纸从何而来,等注意到时,纸笺已经飘飘荡荡落在了地上。 若是李泰来此时不说,她还真没有想到是从蝴蝶纸鸢上落下来的。 李泰来低着头,南玉儿只看见他青色的头巾,看不见他的面容。 “就是那只蝴蝶纸鸢,是谁让你将那张宣纸放进纸鸢里面的。”李泰来声音低沉,压迫感十足。 南玉儿一听,似乎要哭出来,“表哥,我根本不知道纸鸢里面藏着那张宣纸,当初姐姐将纸鸢交给我的时候,我看也没看便直接将它交给了方夫人。” “行了!”方夫人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大声斥道:“这回,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一个穷书生,谁会花心思写这样的东西陷害你?”她捡起桌上那张纸砸在李泰来头上,“你自己看看,这难道不是你写的?” 面前宣纸上的字龙飞凤舞,李泰来脸色白了白,眸色骇然。 这字和他的字足以以假乱真。若不是他确信没有写过这样的东西,恐怕连他都可以蒙骗了。 李泰来从小喜欢张旭如龙蚪腾霄,雄强而不失于清雅的草书,但这样放浪不羁的字体却不适宜科举。他认真临摹过一段时间张旭的草书后,便在运笔上做了一些改变,从而形成了他清雅刚劲的字体风格。 他曾为这样一手字感到骄傲,也自信在他身边尚没有人能写出这样的好字。 然而,面前的纸上,每个字都带着他独特的风格。 简直连一勾一画一顿笔都惟妙惟肖。 说不是他写的,除了他自己,估计没有人会信。 李泰来抬起头来,有些艰难的解释,“方夫人,我对天发誓,我真的没有写过这样的东西,更何况,还将这种东西至于众目睽睽之下我” “若是发誓真能做得了数,只怕这世上便没有为非作恶之人了。”方夫人怒道:“你原本是想将纸鸢交给卉娘,没想到被我察觉,如今事情败落,便百般推脱。像你这样的人,真是可恶!” “夫人,我与方姑娘从未见过面,我何故要送这样露骨的书信给她?”李泰来已经失去了淡定,变得有些急躁。 “幸好你们以前没有见过,要不然,我卉娘也没脸回平江去了。”方夫人咬牙道:“你今日有心接近她,幸好被我察觉,若是不然,你还想做什么?” 方卉苍白着脸祈求道:“娘,我和李公子真的是清白的,你就将他放回家去,我发誓,我今生今世再也不与他见面。” “不行,”方夫人断然拒绝,“他敢做出这样的事,就算我不打死他,你父亲也不会放过他,来人,将他拖出去乱棍打死。” 原本还强作镇静的李泰来听到这句话,原本就发白的脸更是瞬间失去了血色。他强忍住恐惧坐在原地,身子却开始微微颤抖。 方卉一听,身体摇摇欲坠,她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嘶声道:“娘,你若今日打死了他,从今往后也就没有我这个女儿了。” 方夫人一听越发气怒,“恬不知耻的东西,你还要挟为娘不成。” “娘,不是我想要这样,”方卉伏在地上凄然泣道:“李公子与我清清白白,然而今日却因为我白白丢了性命,我如何有脸在这世上活下去?如果娘定要一意孤行治他于死地,那么我也只有以死谢罪了。” 她突然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一脸决然将尖锐的那头对着自己纤细的脖颈。 众人低呼出声。 方夫人又气又急,吓得一屁股跌回到椅子上,“卉娘,你要做什么?” 方卉浑然不理,只惨然对着李泰来道:“李公子,今日我没办法救你,那就以死谢罪,将我这条命陪你。” “卉娘!”方夫人此时心都揪了起来,颤声道:“你莫要做傻事,为娘答应你,只要你今后再不跟他见面,娘今日放过他便罢。” “果真?娘没有骗我?”方卉含着眼泪,望着方夫人道。 “娘何曾骗过你,卉娘,娘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啊!” 方卉这才手一松,簪子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方夫人从椅子上下来,搂着方卉哭成一团。 南玉儿方松了口气,她望向李泰来,却陡然发现一道阴鸷的视线盯在她身上,那目光就像一条蛇。 她吓得一震,想要跟李泰来解释纸笺的事跟她没有关系,但那视线仅停留在她身上一瞬,便又移开了,快得仿佛是她的错觉。 南玉儿恍了恍神,只觉得心口砰砰跳乱条例。 方夫人已经扶着方卉从地上站了起来,“卉娘,日后你遇到的男子定然比他强上百倍千倍,你莫要再犯这样的糊涂。” 方卉一双泪眼看着坐在地上的李泰来,他垂着头一动不动的盯着地面,不知道听没有听见方夫人的话。 方卉点了点头,含着泪道:“娘,今后我什么都依着你,你就先让李公子家去,好不好。” 方夫人转身看了李泰来一眼,咬牙道:“今日就便宜了你,若是你今后胆敢出去乱说,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李泰来趔趄着站起身来,那两个家丁转身上前一人架着他一只胳膊往外面拉。 走到门口,方夫人又道:“如此胆大妄为,那就让他吃点苦头长点教训,今后也不要成天想着勾搭良家女子,害人名声。” 那两个家丁便拉着失魂落魄的李泰来出去了。 屋里又恢复了寂静,方夫人重新坐在椅子上,望着跪在门口的杜鹃半晌没有说话。 杜鹃早已吓得簌簌发抖,伏在地上连求饶也不会。方夫人凝视她良久,方道:“你明知姑娘做错了事,却不提点,念你从小在府内长大,且饶你一命,发卖了吧。” 杜鹃身子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直接瘫倒在地上。 南玉儿越发惊恐,低着头使劲绞着手中的帕子,并不热的天气,她的背心却渗出细密的冷汗来。屋内静谧得吓人,好一阵,方夫人略显迟缓沙哑的声音才道:“罢了,看你年纪尚小,先饶你一次。这件事你回去后,不准再向任何人提起,若不然,休怪我饶不了你。” 南玉儿诺诺答应。 方夫人才一脸疲倦的摆了摆手,冲方卉道:“现在就去收拾东西,我们即刻启程回平江。” 第10章 心死 方夫人连晚食都没吃,直接带着方卉连夜离开了云县,启程回了平江。 云县上巳节的夜晚,弦月如钩,空气里已经带着不知名的花香。 南秋月刚从哥哥南栋的果子铺出来。这几日果子铺正准备将去年冷冻着的果子拿出来制作蜜饯,每年这个时候,南秋月都要到果子铺帮忙,顺带挣些零用。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她远远的便见房门虚掩,心中正在奇怪为什么儿子回来不关门。 等她一脚迈进门槛时,脚下被一个软软的东西一绊,她稳不住身子便重重摔了一跤。 她趴在地上,半天没缓过气来。 院子里的金桂树遮住了月光,越发显得光线昏暗。 她坐起身来,揉着摔疼的膝盖,想要看看门口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一看,立刻将她惊得跳了起来,门口的地上,居然趴着个人。 南秋月走上前去,脸色瞬间吓得惨白。她一把抱住那人的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泰来啊,我的儿子啊,你这是怎么了?” 女人的哭声在暗夜中分外凄惨,周围的邻居有几家陆续点起了灯,走了出来。 南秋月坐在地上哭喊:“泰来,你醒醒啊,不要这样吓唬娘啊——” 周围的邻居知道她家出了事,也走了进来,七手八脚将李泰来抬进屋里。 有人帮着点亮了灯,众人这才看见,李泰来惨白着一张脸,睁着一双眼睛盯着屋顶一动不动,居然是醒着的。 只是他身上的青衣上面染着血迹,左腿小腿处竟然露出了森森白骨。 他的一条小腿,居然被生生打折了。 众人不寒而栗,这是要有何等深仇大恨,方能下如此重的狠手? 南秋月已经呼号着扑上前去,双手扶着李泰来的脸哭着道:“泰来,你告诉娘,是谁将你打成这个样子,娘一定将他碎尸万段,让他不得好死。” 李泰来躺在床上,连眼珠都没有动一下,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有人看不过去,便提醒道:“秋月嫂,你赶紧找小沈大夫来看一看,若时间耽搁了,怕是他的腿” 南秋月一听,也顾不得哭了,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朝李泰来道:“泰来,不要怕,我这就去请小沈大夫,有他在,你的腿便坏不了。” 李泰来仍旧木然的盯着屋顶,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南秋月也顾不得他,起身匆匆出门而去。 云县县城不大,城内坊市全部集中在一条十字形的街道上,南家果子铺在城南,城北尽头便是沈家济仁堂。 此时虽然夜并不算很深,但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南秋月杂沓匆忙的脚步声在夜里十分清晰,她急匆匆跑到城北尽头临街一间并不大的铺面前,砰砰敲门,“小沈大夫,小沈大夫,救命啊!” 她的声音焦急而高亢,铺子里的人大概早已歇下了,好一阵,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门便吱呀一声拉开。 一个长相清瘦的伙计站在门口,脸上还带着朦胧的睡意。 南秋月扑上前去,语气里满是焦急,“阿福,小沈大夫呢,我要请小沈大夫。” 阿福是聚仁堂的伙计。 听到让他去请东家,他略有些为难。 这个时辰了,东家早就回去了。他看着南秋月焦灼的脸色,想了想道:“秋月嫂,东家早就回去了,若是不着急” “阿福,那你帮我去请东家到我家一趟,泰来,泰来出事啦——”话音刚落,南秋月又大哭起来。 阿福吓了一跳,赶紧道:“秋月嫂你莫着急,我这就去请东家。” 看到阿福匆匆出了门,南秋月又抹着眼泪高一脚低一脚往家里走。 云县城内就那么些人,大家平日均有来往,彼此之间也很熟悉。她刚到家没多久,阿福便背着药箱跟在沈含山身后进了屋子。 有好心邻居的帮助,李泰来已经换了一件干净的长衫。 从开始到现在,他一直睁着眼木然地瞪着屋顶,一动不动。 有一度,南秋月甚至都以为他没有气了,直到看见他胸口的起伏,触摸到他温软的身体,才确定他还活着。 沈含山面容清隽,神态温和,他走到床前,俯身看了看李泰来的面色,才将白色的长衫一撩,坐在了床前矮凳上。 南秋月站在身后举着灯,等他把完了脉,方急切的问:“沈大夫,泰来究竟怎样啊!” 沈含山也不答话,接过南秋月手中的灯,举到李泰来腿前仔细看了一阵,“现在我需要为他清洗伤口,秋月嫂,你去烧些热水来。” 南秋月擦着眼睛出去烧水了。 沈含山打开药箱,拿出一些瓶瓶罐罐,将各种药粉混合在一起,缓缓道:“李公子,你这腿已经伤了筋骨,就算治好后,恐怕也会留下腿疾。” 李泰来恍若不闻,眼睛木然的盯着顶棚。 沈含山暗暗叹口气。 李泰来勤奋好学,前两年便已中了秀才,原本可以下场考个功名,如今好端端的遭此厄运,恐怕仕途这条路就断了。 这世上最怕的不是眼前的窘迫,而是心中所有的希望。 他如今最难治的恐怕不是腿,而是心。 南秋月已经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或许是走路快了些,她身边掠起的风一下扑灭了桌上点着的蜡烛,整个屋子又昏暗了些。 她将盆放到地上,又重新去点蜡烛。燃起的蜡烛照亮了她揉的红肿的脸,看上去越发显得苍老憔悴。 “沈大夫,泰来的腿”她一脸担忧,但眼里却含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沈含山从盆里捞起浸湿的软帕子,覆在李泰来腿上。原本一直不动的李泰来,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 “李公子的腿伤得很重,恐怕日后好了也会留下腿疾。”沈含山语气温和,南秋月却瞬间石化。 留下腿疾,意思就是今后儿子的腿便瘸了? 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头上重重敲了一下般,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她本能的伸手扶住床沿,稳住身子,等一瞬眩晕过去后,她意识慢慢恢复,心中便翻江倒海的绞痛起来。 儿子自幼勤奋好学,原本想着等他博取了功名,这辈子也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哪里知道现在残了腿,若真是这样,这个家就彻彻底底没指望了。 她泪眼朦胧的望着躺在床上的儿子,今后孤儿寡母,儿子又有腿疾,这日子要怎么过啊! 沈含山已经清洗好伤口,又在伤口上敷上药。阿福早已拿出两块夹板,眼疾手快的将李泰来的伤腿固定起来。 “好了,”沈含山在盆里洗了手,用帕子揩干净,“等会我让阿福送两副药过来。” “谢谢!”一直沉默的李泰来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干涩暗哑,带着阴冷的湿气和彻骨的冷意,让沈含山几乎怀疑这是一个垂死之人发出的声音。 而明明,他只是伤了腿而已。 第11章 受惊 南家后院。 南老太太抱着手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一脸焦灼的对正坐在桌前的南栋道:“刘婆子已经来看过了,但好像没有什么起色,玉娘整个人都在说胡话,要不然,你再去将小沈大夫请过来看看?“ 南栋身材矮胖,一张圆脸和南老太太很像。此时他坐在桌前,可能是在睡梦中被叫醒,整个人还在迷糊状态,连衣衫的扣子都没扣好。 他努力听南老太太说完,手指轻轻叩着桌面,微沉吟了一下才道:“玉娘刚刚喝了药,总要等些时辰才能知道有没有作用,再说了,你不是说玉娘撞了邪,刘婆给她看正好对症。” 南玉儿从县令府回来后,脸色便异常难看,问她什么也不说,直接回了屋连晚食也没有出来吃。 南老太太放心不下,进去一看,才发现她躺在床上烧得满脸通红。看到有人进来,吓得立刻用被子盖住头又哭又叫,“不是我,求求你们,真的不是我” 南老太太好说歹说,才将她从被褥中哄出来。 她浑身是汗,一头扑在南老太太怀中,惊恐地喃喃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南老太太用手抚着她的后背,温声哄着道:“不是你,不是你,没有人会为难你。” 好一阵,南玉儿大概是哭累了,方昏昏睡去。 南老太太一脸沉重,她将南书燕叫了过来,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南老天天便估摸着,大概就是今日南玉儿在溪山的时候撞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会受了惊吓失了神志。 她便让南书燕去将隔壁的刘婆子请了过来。 刘婆子是稳婆,同时也画些符篆。她进屋看了南玉儿一眼便信誓旦旦说是撞了邪,并化了一碗符水让南玉儿喝下,说一个时辰后便可以退热了。 但如今两个多时辰都快过去了,南玉儿不但没有退热,反而热度好像还高了一些。南老太太实在坐不住,才将南栋叫起来让他去请大夫。 南栋看她焦急的模样,好生劝道:“娘,你也不用太着急,就算要请大夫,也要等天亮后再说,这半夜三更的,小沈大夫也不在铺子里。” 南老太太没法,只得道:“那我再去看看玉娘退热了没有。” 南玉儿从小没有娘,全靠她带大,虽然后来南栋另娶,南玉儿也算是有了娘。 但她对南玉儿却依旧十分疼爱。 如今南玉儿病成这样,也不怪她比南栋还着急。 南玉儿床头点着一盏油灯,照得屋里并不明亮,南老太太一进屋,南玉儿突然受惊般坐起身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骇然的望着她。 南老太太唬了一跳,赶紧走过去叫道:“玉娘莫怕,我是祖母。” 南玉儿也不说话,怔愣了一阵,眼里突然失去了焦距整个人往后一仰就倒在了床上。 南老太太吓得哭出声来,“玉娘,玉娘,你醒醒,不要吓唬祖母啊!” 济仁堂。 阿福送药回来,刚想上床休息,门外又响起敲门声。 这敲门声比起刚才的南家大嫂的心急,似乎又沉着一些。 真是邪门,平日济仁堂一年四季也难得遇到一回半夜叫门的,今日一晚上便遇到两回。 他点了灯出来,一开门,便愣了愣,“南掌柜,怎么是你?” 南栋擦了擦额上的汗,一脸堆笑道:“也不知沈大夫在不在,小女突发高热,已经惊厥,还请沈大夫上门帮看一下。” 他原本又去睡下,哪里知道母亲哭着冲进来,说是玉娘高热惊厥过去了,他只得出来请大夫。 玉娘只是高热惊厥,哪里有那么娇贵,偏生母亲看得跟宝贝似的。 沈含山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 济仁堂临街的门脸不大,跨进门便是医馆。医馆后面有个小院子,靠院墙修了三间房,阿福住了一间,堆放药材用了一间,还留了最宽敞的一间平日沈含山坐诊晚了就在这里休息。 这一晚上,先是表哥,如今是表妹,真是不知这家人走了什么霉运。 阿福心里嘟囔着,略有些奇怪的看了南栋一眼。 沈含山神色如常,细细问了南玉儿的症状,又捡了几样药放在药箱,阿福已经熟练的背起药箱跟在他身后。 刚到南家内院,便听到沈老太太呼天抢地的哭声。 南栋吓了一跳,莫不是玉娘真的不行了。 他有些心急,几步便穿过院子走到南玉儿屋里。 沈老太太坐在榻前的小几上,拉着南玉儿的手哭得十分伤心。看到南栋,霍的站起来问:“沈大夫来了吗?” 沈含山跨进门走到榻前,便看到南玉儿僵直身体躺在榻上,她面色发青,眼睛大大的瞪着,看上去十分吓人。 他皱了皱眉,道:“患者高热惊厥,我先给她施几针让她先缓过来。” 南老太太赶紧退后两步,好让沈含山施针。 南栋这会倒是彻底褪去了睡意。毕竟蹉跎半生,只有这么个女儿,要是真的没了,自己以后说不定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好在沈含山施了几针后,南玉儿僵直的身体慢慢和软了下来,脸色也好看了些,那瞪得大大的眼睛也合上了。 除了呼吸略微急促些外,就跟睡着了一般。 南老太太吊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沈大夫,也不知我孙女究竟得了何症,居然如此凶险。” “姑娘这是惊吓过度无法纾解,高热引起惊厥。” 沈含山用一块白绢盖在南玉儿手腕,为她把脉,“如今脉象渐趋平稳,我再开两副安神的药给她,慢慢调养着应该无碍。” 南老太太双手合十打了声佛偈,道:“沈大夫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玉娘从下午回来便没出门,也不知什么事将她吓成这样。” 沈含山边在桌边坐下写方子边道:“这不好说,也许一般人觉得寻常的事,偏生在南姑心里就是最大的心魔。” 他将墨迹未干的方子提起来晾干,交给南老太太道:“按着这个方子去抓药,吃上两日就差不多了。” 南老太太接过方子,谢过沈含山,又将方子递给南书燕道:“燕娘,你就跟着小沈大夫去济仁堂一趟,给玉娘将药抓回来。” 南书燕接过方子,冲沈含山笑笑。 沈含山怔了怔。 不算明亮的灯光下,年轻女子穿着一件七分旧的青色短衫,但却又不是柔弱,倒有一种秀竹的柔韧。 她的面容不笑的时候很清丽,但一笑起来又很明媚,就像穿过云层的阳光。 沈含山第一次在一个姑娘面前失神。 他掩饰住稍微发烫的脸,道:“那就有劳姑娘跟我们回仁心堂取药。” “说什么劳不劳的,我们感谢沈大夫还来不及。”南老太太赶紧道:“燕娘,沈大夫也辛苦了一夜,家里还有刚做好的蜜饯果子,你包一些过来,也好谢谢小沈大夫。” 南书燕转身出去,很快包了一包蜜饯过来,沈含山和阿福已经等在门口。 南老太太又说了些感激的话,沈含山才告辞离开了南家。 南书燕捧着一包蜜饯,跟在他们身后。 忙了这一阵,天已经快亮了。天边镶嵌上了粉色的霞边,看上去有一种明媚的俏丽。 街上卖早食的摊点渐渐热闹起来。路过一个早食摊时,阿福便去买馒头。 剩下沈含山和南书燕等在街角。 沈寒上静默了一会,道:“南大姑娘可知你表兄昨日也受了伤?” “哦,”南书燕抬起头来,兴致盎然。 沈寒上又愣了愣。 对面的女子不仅没有担忧,反而有点——幸灾乐祸。 沈含山道:“李公子伤了腿,估计就算好了,恐怕也不能再如原来一般了。” “你是说,李泰来瘸了?”南书燕笑着问。 第12章 探望 一夜之间,南家究竟发生了什么。沈含山低头思忖。 “你相信报应吗?”南书燕道。 “我相信。”沈含山没有丝毫犹豫,“你是说李公子的腿是报应?” 南书燕愣了愣,淡淡道,“我没有这样说。” “李公子是你表哥,他的腿断了,可以说他这一生要想通过读书改命,已经不可能了。南大姑娘难道不替他难过?”沈含山诧异道。 “我为什么要难过? 他断他的腿,干我何事。” 沈含山:“” “对了,你想吃油饼吗?李二郎家油饼不错,要不要尝一尝?”南书燕语气欣然,望着前面的烧饼摊子问。 “南姑娘说不错,定然不错。”沈含山含笑道,“谢谢姑娘的烧饼。” 南书燕便将手中捧着的蜜饯往他手上一塞,步态轻盈的朝着前面的烧饼摊走去。 沈含山看着她的背影陷入沉思。 李泰来身上发生的事,对于南家和李家来说,绝对算得上严重。 但这么悲伤的事情,她的眼中居然有欣喜! 难道,她和李家有仇? 南书燕取了药回来,南老太太正从南玉儿屋内出来。 一晚上没睡,老太太越发苍老憔悴,她那平日便没有伸直过的背看上去似乎更弯了一些,“燕娘,你现在将药熬上,我先去歇息一会。等早食好了,再来叫我。” 南书燕点了点头,在她转身就要进屋的一瞬,南书燕突然道:“祖母!” 南老太太回过头,语气疲惫,“什么事?” “表哥,”南书燕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你表哥怎么了?”南老太太重新转过身,双目无神的看着她。 昨夜担惊受怕的熬了一夜,南老太太脑子到现在还糊着。 “表哥的腿被打瘸了。”南书燕声音清亮。 “瘸了就瘸”南老太太说到这里猛然顿住,她已经进到屋内的身子也退了出来,一脸震惊问:“你说什么?” “表哥的腿被人打瘸了!”南书燕加重语气,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南老太太一张脸很是灰败,“瘸了,谁将他打瘸的?” 南书燕:“不知道。只听沈大夫说,就算今后好了,也是瘸了。” 南老太太呆呆望着她,想问什么又问不出来。 “娘啊——” 门口突如其来的一声长长哭腔打将她视线拉了过去。 南秋月蓬着头,跌跌撞撞跑进来一头扎在她怀里,鼻涕眼泪直往她身上揉,“娘啊,这可怎么办啊!” 南老太太只觉脑袋轰的一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完了,完了,看来泰来是真的瘸了。 她一把将南秋月从怀中拉出来,扶着她的肩膀急切道:“泰来是不是真的瘸了?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南秋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说不出话来。 “是谁将泰来害成这样的,我问你,是谁?”南老太太眼里闪着灼人的怒火。 这一家子就出了这么一个读书人,眼下都毁了。 南秋月哭成软烂的一团,“我也不知道啊,是哪个遭天杀的这是要我的命啊!” 平日南秋月自诩秀才娘子的身份,即使粗布衣衫,也一向收拾的干净整洁。如今瘫坐在地上发髻散乱,衣衫皱成一团,连平日强撑起的那点脸面也不要了。 南书燕低着头上前将她拉了起来,“姑姑,祖母受不得这样的惊吓,你先起来好好说话。” 南秋月看南老太太的样子,也怕她气出个好歹来,顺势起身道:“娘,你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老天要这样对我啊!” 南栋要快天亮才刚躺下,这会院里大哭小叫的将他吵醒,心里无名火起。 他翻身起床出门,朝着南秋月不悦道:“这大早上的,究竟出了何事?” “哥哥,泰来的腿被人打折了。”南秋月看到南栋,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南栋皱皱眉,这究竟算是什么事,先是玉娘高烧惊厥,眼下泰来又被人打折了腿,真是一个比一个惊悚。 他用手在发木的脸颊上使劲搓了两下,瓮着声音道:“大夫看了吗,怎么说?” “说是,今后恐怕留有腿疾。”南秋月一双眼睛肿的像烂桃,“如今泰来躺在床上,问她什么也不肯说,连水也不肯喝一口,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这可不行。”南栋毕竟是个男子,遇到这样的事,始终比南秋月有些主见,“你让泰来好好吃饭,再大的事,等身体好了再说。” “栋儿!”站在旁边好一阵没开口的南老太太道:“你去找人打听一下,究竟是谁打坏了泰来的腿。 泰来遭了这么大的罪,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就算了。” 南栋搓着两只肥厚的巴掌,想了想道:“这事泰来肯定知道,但他不说或许有什么苦衷,要不母亲也去问问,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再从长计议。” 南老太太颤颤巍巍地从墙角拉过一根木棍杵着,“也好,我正好去看看他。” 南秋月扶着南老太太,心里安心了一些。 儿子如今的样子让人害怕,她待在他身边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说错一个字便惹得他勃然大怒。 从昨晚上开始,他已经摔碎了一个茶盅,两只碗。今早上,连她给他端去净面的盆都摔碎了。 南书燕看着南秋月扶着南老太太的背影,突然道:“祖母,我也去看看表哥。” 南老太太犹豫:“玉娘” “我去去就来,不会耽误给玉娘熬药。”南书燕伶俐地回答。 仇人遭到报应,自己必须要去亲自看看。 南老太太便转身杵着棍边走边道:“你脚程快,不必等我。” 南书燕答应一声先走了出去。 她心里有些小激动和欣喜,脚下的步子就显得很轻快。 宁儿,那个害死你的凶手终于得到了报应,娘这就替你去看看他如今的狼狈模样,你也会高兴的吧? 有风从耳边轻轻拂过,如同孩子低声的呢喃。 南家和李家隔得并不太远,不到一炷香功夫,南书燕已经到了李泰来家门前。 院门没有锁,她轻轻一推便开了。 刚进门,便听见“哐啷”一声,是瓷器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的声音。 在这里住了八年,南书燕对这里的一花一木自然无比熟悉。不用看,她便知道那声音是从正厅旁边那间卧房传来。 果然,她刚一推开卧房的门,便看到地上便散乱着一些破碎的瓷片,李泰来用手撑着身子,一双眼睛正阴冷的看着她。 第13章 求娶 南书燕站在门口,毫不畏惧的迎上那道阴冷的目光。 好一阵,李泰来错开目光,重新躺回到床上。 屋子没开窗,显得有些昏暗,南书燕迈进门,站在床前。 “究竟是谁在纸鸢里放了那样的东西?”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哪里还有平日外人眼中谦谦君子温和模样。 “我不知道。”南书燕道,“只是玉娘坚持要送过去,我便交与了她。我不知道表哥在纸鸢里放了东西。” 李泰来嘴角抽了抽,“不是我,那东西是别人故意放进去的。” “难道表哥怀疑我?”少女娇嫩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无辜,“可是表哥知道的,我并不认字,那纸鸢你交给我后我便直接交给了玉娘,期间并没有人碰过。” 南老太太不让南书燕认字,南玉儿却是上过女学的。 李泰来的拳头握紧了些。 南书燕想起了什么,接着道:“对了,玉娘昨晚突然高热惊厥,半夜还去请了沈大夫,要不然倒是可以将她叫过来问一问。” 李泰来看过来的目光又阴沉了几分。 “纸鸢为什么会在玉娘手中。”李泰来问。 南书燕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她捂着自己的嘴,震惊又懊悔,“是玉娘非要从我手中拿过去的,说是她知道方夫人的凉棚在哪。 你又不是不知道玉娘的脾气,若是早知道会这样我就该拒绝她,亲自送去的。” 李泰来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她知道,以李泰来睚眦必报的性子,不管南玉儿说不说得清楚,她今后的日子必然不好过了。 恨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不是杀死他,而是让他一辈子活在求而不得的痛苦中。 李泰来如今便是这样。他如此,定然也不会让他迁怒的人好过。 很不幸,他定然会迁怒南玉儿。 南书燕低头退了出来。 院子里春光明媚,屋内却阴冷昏沉,一明一暗,两个世界。 她叹了口气,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等南老太太和南秋月回来时,南书燕已经离开。 南秋月看到地上碎了的瓷片,心中一抖,连多余的话都不敢说,立刻拿了扫帚和撮箕扫了出去。 南老太太坐在李泰来塌前,忍不住抹起眼泪,“泰来,外祖母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这样不吃不喝可不行,不管怎样说,身子好起来要紧。 你告诉外祖母,究竟是谁害得你如此,我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让他好过了去。” 李泰来闭着的眼里流下泪来。 南老太太越发心痛,赶紧掏出帕子为他擦去眼泪,道:“外祖母知道你很痛,若是我能替代你,我宁愿断腿的人是我。” 她越说越伤心,也坐在旁边流起眼泪。 南老太太年轻守寡,含辛茹苦将南栋和南秋月拉扯长大,然而命运实在不济,南栋连丧两妻不说,南秋月也年纪轻轻守了寡,步了自己后尘。 如今,花甲之年的她又遭如此重创,这其中凄凉和痛苦如何与他人道。 李泰来见外祖母坐在床前默默垂泪,心里终于有了些触动。 他睁开眼,含着泪道:“外祖母不必替我难过,我听你的,一定不再作践自己。” 南老太太一听,越发悲从中来。 她那从小懂事听话的外孙啊,为什么老天不开眼,非要让他受这些折磨呢。 “你能这样想最好,外祖母也就放心了。”南老太太用帕子揩干眼泪,“我让你娘给你做碗粥,这么长时间没吃饭,嘴唇都干裂了。” 李泰来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南秋月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去煮粥。 屋里只剩下南老太太和李泰来,好一阵,李泰来才缓缓开口道:“外祖母,我有一件事情想求你答应我。” “只要是外祖母能做到的,外祖母一定都答应你。”南老太太看着这个外孙,一脸宠溺。 “你一定能做到。”李泰来的眼里满含期望,“我想求外祖母将玉儿表妹许配给我。” 南老太太身子一晃,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我一直心仪玉儿表妹,还请外祖母成全。”李泰来恳求道。 “泰来”南老太太有些为难,“你玉儿表妹还小。” “外祖母如今可是嫌弃我成了瘸子,配不上玉儿表妹了?”李泰来一脸凄然,“也难怪,如今我自己都不待见自己,何苦要为难外祖母” “不,不是的,泰来。”南老太太着急的解释,“确实是你玉儿表妹年岁尚小。” 她想了想,“若是你燕儿表妹可好?燕娘比玉娘大一岁,与你年纪更般配些。” “外祖母!”李泰来一个翻身便重重滚到床下。 南老太太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去扶,“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说话就是,若是又伤着腿可怎么办?” “外祖母,”李泰来咬着牙,那条好的腿屈曲着努力要做出跪拜的姿势来,“燕表妹不识字,我与她说不到一处去。玉表妹温婉秀丽,孙儿心中早已倾慕不已,还请外祖母成全。” 南秋月听到这边动静,赶紧从厨房跑了过来,看见儿子跌到床下,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搀扶。 李泰来甩开她的手,执拗的看着南老太太,“孙儿遭此大祸,已经心如死灰,若不是念着母亲和祖母这么多年的辛苦不易,孙儿不如去死。 如今孙儿一无所有,唯有玉表妹这一点念想,还请祖母可怜孙儿这一点真心,就答应了吧!” 他将头深深抵在地上,半天没有抬起来。 南秋月简直听呆了过去,儿子这是做什么?要娶媳妇吗? 她有些心虚的看了南老太太一眼。南老太太坐回凳子上,神色复杂。在云县,表兄妹成亲倒也是亲上加亲的好事,只是如今。 “泰来,这事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等我回去跟你舅舅商量。” 李泰来眼里含着一丝冷意。 世人都以利益相交,自家亲人亦是如此。若是自己腿没有成这样,今后能够考取功名,恐怕不用他提出来娶南玉儿,外祖母和舅舅都要上赶着往前送。 现在,还能怎样? 南秋月听母亲这样说,也哄着道:“泰来,你也不用心急,等外祖母和你舅舅商量商量,毕竟这样大的事情,可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决定下来的。” “长坪村的三亩良田。”李泰来道:“我用长坪村的三亩良田为聘礼,求取玉儿表妹,希望外祖母和舅舅能够答应。” 南秋月简直不敢相信,长坪村的三亩良田那可是李家祖产,这么些年李泰来能够顺利在县学读书,还不是靠着那三亩良田。若是将三亩良田全部做了聘礼,今后一家人的嚼用都成问题。 “泰来”南秋月还想再劝。 李泰来已经抬起头来,一副志在必得的看向南老太太,“孙儿倾慕玉表妹已久,希望外祖母和舅舅能够让她快些嫁过来,也好帮着母亲分担一些照顾我的担子。” 他笃定,以三亩良田为聘,舅舅必然会答应这门亲事。 第14章 惊惧 “三亩良田为聘,”南栋眼里闪过一丝贪婪,“他说的可是真的?” “他骗你做什么?”南老太太头疼道:“只说是他早就倾慕玉娘,又说是如今伤了腿,想让玉娘早些嫁过去,好分担一些秋月照顾他的不便。“ 南老太太叹了口气,“泰来伤了腿,一个大男子,秋月照顾他确实也不方便。若是娶了妻,照顾起来少了男女之防,便要方便很多。” “他当真没有看到打他的是什么人?”南栋心里仍旧有点好奇。 “说是天太黑,也没有看清楚。”南老太太无比烦恼,“恐怕这事也就只能吃哑巴亏了。” 南栋咳了一声,正色道:“将玉娘嫁给他也不是不可以,毕竟泰来也是个读书人,学问也做的不错。就算今后腿真的好不了,去找个好人家当西席先生,也是不愁吃喝的。” 南老太太眼睛一亮,“你也是这样想的。” 南栋道:“泰来又不是靠力气吃饭的人,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断然错不了。他若是真心求娶玉娘,也是玉娘的福气。 虽说玉娘年岁小了点,但姑娘家总归要嫁人的,与其嫁到那些不知性情的人家,还不如嫁给自己人,好歹秋月是她亲姑姑,也不会亏待了她。” “我也是这么想。”南老太太道:“只是害怕玉娘不愿意。” “有什么不愿意的,”南栋道:“泰来人长得斯文,性子又好,放眼云县,这样的人也找不出来几个。再说了,”他咳了咳,声音低了些,“等玉娘嫁过去,我也要考虑再娶一门生个儿子,总不能让南家到我这里便断了香火。若是如此,我今后有何脸面去见南家列祖列宗。” 这话倒是说在了南老太太心坎上。玉娘再好,终归是个女儿。有了三亩良田做门面,栋儿也能挑个稍微好些人家的姑娘娶过来。 “那就这样定了,等会我去跟玉娘说一声,这几天便将亲事定下来。”南老太太道。 南玉儿已经躺在床上想了一整天,想不出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错。 她明明从姐姐手中拿过纸鸢便直接交给了方夫人,中途并没有任何能够让人做得了手脚的地方。 难道会是姐姐? 不,不可能。 她苍白着脸,在嘴唇上咬出一排深深的牙印。 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是。 她想起这几日以来南书燕看她的目光,那种冷淡的、仇视的目光。 她不禁打了个冷噤。 纸鸢是从她手中拿过来的,期间并没有人碰过纸鸢,若是要出问题,只能是在她手中就出了问题。 南玉儿霍然抬起头。 门被轻轻推开,南书燕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她脚步很轻,一双眼睛安静的看过来。 南玉儿苍白着脸,双手紧紧抓住盖到脖颈的被褥,眼神狂乱了几分,“是你,对不对?是你在纸鸢里放的东西,是你要害表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玉娘,该喝药了。”南书燕声音没有丝毫波动,她将药端到她跟前,淡漠地道。 “就是你,纸鸢里的东西就是你放的。”南玉儿突然尖叫着坐起来,缩到床角瑟瑟发抖。 “玉娘,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南书燕逼近两步,依旧面容平静,“表哥是被谁害的你不清楚吗?你自己非要从我手中拿纸鸢去交给方夫人,这是为什么?” “不,不是我?”南玉儿一脸惊惧,“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不,就是你,你从我手中拿了纸鸢,并将那东西放在纸鸢里面。你以为这只纸鸢会到方姑娘手里,哪里知道被方夫人发现了。 玉娘,”南书燕俯身到南玉儿耳边,轻声道:“就是你,对不对?” 南玉儿蓦然抬起头来。 面前的女子肌肤如雪,眸子清澈如泉,她双唇轻启,每一个字都带着温柔的蛊惑,“是你,对不对,就是你。” 南玉儿怔住。 南书燕唇角带着一抹讥诮。她站直身子,漠视南玉儿几秒,道:“你究竟为何吓成这样子,你是不是亲眼看到他被人打断了腿,而却没有救他?” 南玉儿脸色越发苍白,她咬着嘴唇极力忍住内心的恐惧。 当日从县令府出来,刚走到街角,便看到两个家丁将表哥按在地上,他看到其中一个黑衣家丁拿了一根棍子,狠狠的一下一下砸在表哥身上和腿上。 表哥刚开始还痛苦的呼喊反抗,渐渐的,便趴在青石板上不动了。 她吓得瑟瑟发抖,捂着嘴躲在街角不敢出声。 她害怕,害怕自己若是呼救的话也将和表哥一样,成为棍棒之下的一滩血肉。 她眼睁睁看着表哥一条腿变得血肉模糊,露出的森森白骨,她似乎闻到了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道。 她想吐,更想哭,但她既没有吐也没有哭,只是紧紧捂住嘴,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她看见那两个家丁拉着表哥的手像一条狗一般拖着远去,她才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地方。 她不知道他们将表哥拉去了哪里,她心里只狂乱的想着,表哥恐怕是活不成了。 但她不想死,她想活着。 回来后,她的眼前一直晃动着那血肉模糊的腿和表哥被拖着远去时瘫软的身体。 她痛苦的闭上眼,似要忘却可怕的记忆。 可南书燕偏偏不放过她。 “我说对了,是不是?”南书燕唇上展开一抹冷淡的笑意,“你亲眼看到他被人殴打,却连呼救都不敢,明明你可以救他的。” “不,不是这样的。”南玉儿小脸越发苍白,她刚想说什么,却蓦然住了口。 “这件事你回去后,不准再向任何人提起,若不然,休怪我饶不了你。”方夫人迟缓威严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不,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南玉儿抱着头低声讷讷。 南书燕将药碗往她身前一递,讥笑道:“或许你喝了这碗药,便全都想起来了。” “不,我不喝,我不要喝。”南玉儿受惊般将被褥拢到自己胸口,情绪激动。 “玉娘,听话。”南老太太刚进屋,听到南玉儿的话,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这是济仁堂小沈大夫开的药,喝了病便好了。” 南玉儿看到南老太太,如同见到救星般扑过来一把抱住祖母,指着南书燕,道:“祖母,是她,都是她要害表哥。” 南老太太叹了口气,抚摸着她被汗湿的头发,慈爱地道:“燕娘怎么会害泰来,昨日你高热惊厥,还是燕娘去济仁堂给你取的药,如今她又将药熬好了端过来,听话,玉娘,把药喝了。” 南书燕也端着药碗殷切道:“是啊,玉娘,听祖母的话,把药喝了。” 南老太太接过药碗递到南玉儿唇边,南玉儿呆呆的任由药液流进自己的喉咙。 一碗药喝完,南老太太方露出几分笑容,“这就对了,玉娘,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今日我去看泰来,你猜怎么着?” 南玉儿抬脸茫然的望着祖母。 “他向我求娶你。”南老太太看着南玉儿的眼神慈爱而骄傲,“如今玉娘是大姑娘了,也有男子钦慕了。” 第15章 诚意 表哥没有死?表哥求娶她? 南玉儿有些懵懂。 南老太太拍了拍她肩膀,和蔼道:“你表哥这样的人品才学,在云县也找不出几个,更何况你嫁了过去,你亲姑姑只会更疼你。” 南书燕站在旁边,略有些惊讶。 李泰来怎么可能真的钦慕南玉儿,多半是为了报复罢了。只是她倒是真没有想到,他还真舍得下血本。 南玉儿刚才还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 李泰来长相英俊儒雅,才华出众,却不像其他男子一般喜欢逗留风月场所,除了家贫一点,实在是一个很优秀的男子。 南玉儿情窦初开,对他不是没有好感。 只是,就算是表兄妹,李泰来在她面前一向冷淡疏离,让她根本不敢往其他方面想。 如今南老太太突然说表哥求娶她,她虽然觉得意外,但却怀着一些小女儿的窃喜。 表哥,居然钦慕她。 南玉儿连耳朵都染上了一层霞色。 南老太太看她一脸娇羞扭捏的模样,心中便有了底。 她一开始还担心玉娘太小,对男女之事尚还懵懂,加上泰来又伤了腿,害怕玉娘不愿意。 如今看来,倒是她多想了。 她笑看着面前因为一脸娇羞颜色越发动人的孙女,爬满皱纹的脸上多了一丝欣慰:“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了,既然你表哥心里有你,我们与其为你寻那不知底细的婆家,还不如就你表哥合适。 更何况,你表哥青年才俊,你姑姑待你定然也不会差,这么好的亲事打着灯笼也难找。” 南玉儿头垂到胸前,声如蚊蚋道:“祖母,表哥真的钦慕我?” “我今日去看你表哥的时候他亲口说的,”南老太太笑了起来,打趣道:“若不是他态度实在真诚,我和你父亲怎会同意?” 她的孙女和外孙,也着实有趣,以往没觉察出什么来,如今居然有了这样的缘分。 更巧的是,泰来伤了腿,玉娘随即高热惊厥。 难道真是天作的姻缘,连水逆也是要一起? 南来太太看一眼满脸通红的南玉儿,笑眯眯道:“他以家里三亩良田为聘,有这份心意,可知他对你的看中。” 南玉儿越发窃喜。 三亩良田,在云县可以养活一家几口人了。这么多的聘礼,确实是足够诚心。看来,表哥真的对她很看重呢。 只不过从小到大,她便羡慕那些有钱人家的女儿,吃好的穿好的,差奴使婢,人前显贵。 但若是嫁给了表哥。 罢了罢了,若那个人是表哥,就算暂时贫穷一些也不怕,毕竟表哥可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怎么可能一辈子困窘。 她一会失落,一会欣喜。 南老太太哪里知道她的这许多心思,略有些怅然道:“不过你表哥如今伤了腿,你姑姑照顾他多有不便,希望你能尽快嫁过去,也好帮你姑姑分担一些。 “只是你现在还没有及荆,祖母原本想多留你两年。但表哥和姑姑的意思,想让你这几日便嫁过去,玉娘,”南老太太苦恼道:“若不然,我跟你姑姑说说” 她看了一眼一直站在旁边的南书燕,忍了忍,道:“燕娘,时辰不早了,你先去做晚食,你父亲再过一阵子也该回来了。” 南书燕知道南老太太想跟南玉儿说些私房话,故意支开她。 她拿起桌上放着的药碗,出门时还特意关上了门。 这场仇人互撕的好戏一定很精彩,她倒是十分期待。 南老太太估摸着南书燕已经走远,才继续对南玉儿道:“玉娘,要不你先嫁过去,帮你姑姑先照顾你表哥,等明后年及荆,再圆房。” 南玉儿虽然还小,但也不是那浑不知事的,听南老太太这么直白的跟她说起这种秘事,两个耳垂越发红的要滴出血来。 南老太太看她虽然一脸娇羞,但稚气未脱的脸,忍不住叹了口气。 别人家的姑娘,都要等及荆了才嫁出去,玉娘还是小了些。 但泰来也是。哎,算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姑娘家迟早都是要嫁人的,早两年迟两年又有什么关系。 南老太太想着心事,半天没有开口。 南玉儿见祖母不说话,半天才抬起头来,问:“表哥说什么时候成亲?” “越快越好,”南老太太有些不舍,“你表哥如今还不能下地走动,婚礼暂时也办不了。” 南玉儿稍微有点愕然,连婚礼都没有,自己就这样嫁过去,那成什么了? 似乎是窥破了她的心思,南老太太解释道:“当然,冰人还是要请的,花轿也还是要坐的,要不然也名不正言不顺。” 南玉儿便有些失望。 南老太太安慰道:“嫁衣就去新丰制衣铺买成衣,我孙女出嫁那日一定要穿得漂漂亮亮的。” 玉娘爱俏,既然不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婚礼,便只能在穿着上补偿她一些。 新丰制衣铺是云县最好的成衣铺,那里的成衣都是从泾阳运过来的,价格比另外两家成衣铺子高出许多,寻常人家一般也消费不起。 自然,那里成衣的面料和款式也是十分好的。 玉娘很久以前便想着买一套那里的衣衫,只是家里实在没有余钱满足她。 这次出嫁,必然要给她置一身好些的嫁衣。 南玉儿听祖母说到新丰制衣行买嫁衣,心里方好过了一些。 李泰来屋内,气氛凝重。 南秋月坐在李泰来榻前的矮凳上,红肿着眼睛,语气颓丧,“泰来,你真的想好了要将三亩良田做聘礼娶玉娘? 那可是你祖父留下的产业,这么些年,家里的一应开支便靠着那三亩良田。当初日子那么艰难,娘都没有打过那三亩良田的主意。原本想着等今后你高中,卖了给你打点” “如今不需要了,”李泰来带着一丝嘲讽,“这辈子,我都不会高中了。” 南秋月语噎。 这三亩良田,虽然她没有能力去种,但租金也可以保她母子粗茶淡饭。 若是泰来真断了科举之路,今后再没了这三亩良田,日子只会比现在更难。 南秋月还想努力说服他,“泰来,这地契拿出去容易,再要买回来可就难了,要不你再好好想一想。” “我们家还有其他值钱之物吗?”李泰来冷笑,“若是有,不要这三亩良田的地契做聘礼也行。” 南秋月第二次语噎。 自从那短命死鬼丢下她们孤儿寡母走后,便没有什么进项。家里稍微值钱一些的物件这些年能卖的也都卖了。 除了这两进的院子和那三亩良田,哪里还有其他什么值钱的物件。 李泰来嘴角浮起一丝奚落,“若是没有这三亩良田做聘礼,你当真以为外祖母和舅舅会答应将玉娘嫁给一个瘸子?” 或许是瘸子两字太刺耳,南秋月脸上浮起一丝哀怨。 “娘就不要再说了,”李泰来一脸淡然:“娶玉娘我志在必得,我们总要拿出诚意。” 第16章 红曲草 南秋月从来没有拗过儿子,这一次仍不例外。 怪只怪,母亲和哥哥此时也如外人一般不讲情面。 她咬了咬牙,道:“好吧,你既决定了,明日我便去请冰人到你舅舅家下聘,尽快将亲事定下来。” 李泰来默然。 请不请冰人,请谁做冰人,他全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能否尽快将南玉儿娶进门。 自从知道右腿残了的那一天,他就知道,自己这一生算是完了。 那一刻,他了无生趣。但沈大夫给他扎过针敷过药后,他感觉到了疼痛。 那彻骨的疼痛让他一整夜没有入睡,他痛了一整夜,也想了一整夜。 自他记事起,贫困便成为他身体上的一个毒疮,这么些年,时时提醒着他与别人的不同。 在县学读书,寒冬腊月,同窗都穿着皮袍锦缎,而他只能穿着不能御寒的粗布衣裳被人嘲笑。 别人啖肉尝鲜,他则食不果腹。他甚至在人前不敢端出自己的饭食,只能躲在角落匆匆吃掉。 不是因为饭菜难以下咽,而是那样的饭菜对他来说就是一种耻辱。 久而久之,他养成了孤僻敏感的性子。起初是没有同窗愿意跟他走进,后来便是他主动拒绝。 他异常勤奋,悟性也高,他把所有心思放在学业上,渐渐的先生对他开始重视起来。 而他也终于如愿以偿,十七岁便中了秀才,成为云县难得的青年才俊。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的毒疮越来越大,折磨得他无法安生。 凭什么他明明比所有人都勤奋,比身边人都有才华,但他却仍旧过不上他想要的生活?他淡漠的神态下,掩饰着一颗极其不甘平淡的心。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有意接近方卉。这其中确实有几分心悦,但更多的,是他想要通过联姻改变自己命运的渴望。 他的目标太远太远,他怕他一步一个脚印靠自己走下去,穷其一生也无法到达终点。 有这样的捷径,为何要放弃呢?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条捷径可以让他一步登天,也可以另他坠入深渊。 很不幸,他,赌输了。 只是,凭什么?他攥紧拳头,任由那毒疮在心里破溃。他不是任由别人踩在脚下的蝼蚁,他会让她们付出代价。 以自己的能力,目前不能拿方家如何。但南玉儿,他却不想轻易放过。 他握紧了拳,眼里闪过一丝狠戾。 天快亮的时候,云县下起了今年第一场春雨。 雨不大,细细密密,在树上和房屋上笼上了一层湿润的轻烟。 南书燕撑着伞,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越发显得清冷纤秀。 她一直走到济仁堂门口,方才收起手中的伞。 济仁堂临街的门脸不大,面墙就是齐墙高的乌黑药柜。药柜乌黑厚重,阴雨天气越发显得深沉。 阿福正用石臼杵药,看到她,笑着招呼道:“南姑娘,你是给南二姑娘拿药来了吗?” 南书燕甩了甩伞上的水,跨进门来,冲阿福淡淡地笑了笑:“沈大夫今日不坐诊吗?” 阿福放下手中的石杵,赶紧道:“东家在后院收拾药材,我这就去叫他。” “倒也不用,”南书燕笑着道:“我只是想买一些红曲草。” “红曲草?”阿福挠了挠头,略微露出些尴尬,“医馆药材太多,我也记不住红曲草放在哪里,我还是去叫东家过来。” 阿福一溜烟进内院去了。 南书燕站的位置正对着药柜前面摆着的一张长条桌,桌面收拾得很干净,上面放着一小沓宣纸,一方砚台。砚台里有磨好的墨,上面横放着一支狼毫。 一切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掀开了药柜旁边的帘子。 沈含山穿着白色长袍,脸上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我听说南姑娘想要一些红曲草?” 南书燕朝他点了点头,“也不知沈大夫这里有没有?” “红曲草虽然可以消饱胀,但若是没有经过炮制,误食会中毒。”沈含山耐心解释道:“恰巧前几日炮制好的红曲草用完了,要不姑娘明日再来,我今日抽空炮制一些。” 南书燕温声道:“也不用这样麻烦,我只是用它染色,新鲜的会更好一些。” 红曲草可以入药,但也可以染色,当地妇人喜欢用它染布料做衣裙。 沈含山便笑着起身,“若是这样,昨日正好收了一些新鲜的,染色最好不过,我进去给你拿些过来。” 南书燕笑着道:“有劳沈大夫了。” 沈含山进去没一会,就拿着一小捆红曲草出来,“昨日送来的就这么多了,若不够的话,过两日你再过来多拿一些。” 南书燕赶紧站起来,从他手中接过药草,笑着道:“这么多已经够用很久了。” 她拿出一粒碎银放在长桌上,弯腰拿起伞,向沈含山道过谢便转身要出门。 “且慢。”沈含山飞快的从长桌上拿起碎银放到她怀中抱着的药草上,“这些药材没有经过炮制,就如同山上野草般,根本不值钱。对了,”他转身到药柜前,拉开一个抽屉取了一个盒子出来。 “前几日我得了一些上好的貂油,做了几瓶手脂,对于皴裂有奇效,南姑娘可以拿去试试。” 南书燕望着怀中药草上放着的碎银和手脂,有些恍然。 她的手在冷水中浆洗衣服,从冬天开始到现在,手上到处都是皴裂出来的口子。但她身边所谓的亲人,似乎谁也没有看到这些皴裂,也没有人问过她一声,反而是沈含山这么一个外人,看到了。 她沉吟了一下,抬起头道:“沈大夫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无功不受禄,你的东西我也不能白拿,这银子你就收下。” 她将银子重新放回到桌上,撑开伞,头也不回的走进雨雾。 雨似乎比刚才更大了些,她走得很快,纤细的身子在朦胧的雨雾中带着一些寂寥。 沈含山望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心中微微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怅然。 “东家,你在想什么?”阿福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看着空空如也的街道,一脸迷惑。 沈含山轻咳一声,将桌上的碎银捡起揣在怀中,“今日雨大,做完手里的事,我们可以早点关门。” 第17章 下聘 按照李泰来的意思,南秋月很快便带着冰人到了南家。 南老太太和南栋得了信,买了一对灯笼挂在门口,添了一些喜气。 冰人请的便是刘婆子。她在云县做了二十多年的稳婆,颇有些名气,加上南家与她也很熟悉,再合适不过。 去南家下聘毕竟是一件大事。南秋月丝毫不敢马虎,特意穿了一件九成新秋香色斜襟宽袖上衣,下身一条绯色布裙。刘婆子更是标准的冰人打扮,大红的缎面衣服,黑色阔腿裤,头上还插着一朵红色的绢花。 两人提着用红绳捆好的米面油茶,看上去十分喜庆。 进了南家门,南老太太笑着让南玉儿过来奉茶。 南玉儿穿了一件水红色纱衫,脸上的病态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晕红和娇羞。 姑姑变成了未来的婆婆,即便是同一个人感觉也不一样了些。 她低着头过来奉了茶,便躲进了屋内,再也没有出来。 刘婆子笑的一脸褶子,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南二姑娘还是我看着出生的,转眼就长成大姑娘了。这么水灵的姑娘,真是白白便宜了泰来那小子。” 南秋月亦是满脸堆笑夸赞道:“玉娘品貌自是没得说,娘教导有方,却是便宜了我。” “男才女貌,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刘婆子在腿上拍了一巴掌,笑着对南老太太道:“我说老姐姐啊,你可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如今这两孩子凑成一对,真是好上添好。” 南老太太是真心高兴,素日也跟刘婆子很熟悉,这时候也就不必端着架子。 她看着桌上系着红绳摆放整齐的茶礼,笑着道:“我也没想到这两个孩子会成了一对,有劳你费心了。” “我这老婆子,最喜欢看这些年轻人圆圆满满。”刘婆子笑着道:“虽然是表兄妹结亲,但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泰来也是个痛快人,在我面前直接就说了,虽然家里不宽裕,但能娶到二姑娘,可不能怠慢了,执意将李家祖上留下来的三亩良田作为聘礼。” 刘婆子笑着看座上的南栋一眼,道:“南掌柜,这份聘礼你可还满意。” 南栋放下手中的茶盏,笑着道:“这也是妹妹和泰来对玉娘的看重,我们要的是一份心意,至于良田不良田的,倒也不甚在意。” 南秋月听得心口疼,但却仍旧努力堆着满脸笑,从怀中掏出地契恭恭敬敬呈在桌上,“哥哥还请收下,今后玉娘与泰来成亲,我一定会将她当做自己孩子般对待。” 刘婆子又笑了起来,“这就是了,只是。”她顿了顿,征求南老太太和南栋的意见,“如今泰来伤了腿,他的意思是想让玉儿姑娘尽快嫁过去。你们看三日后可成?” “三日?” 南老太太和南栋俱是一震,两人相视一眼,南栋迟疑道:“三日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南秋月袖着手,低着头有些发窘。 她也不知道儿子是怎么想的,以前催促着他成亲,他总是拖着。如今倒是迫不及待了,只是这么仓促,莫说娘和哥哥恐怕不会同意,就是自己,也觉得太为难人了些。 刘婆子娓娓道:“按常理来说,确实是仓促了些。但现在泰来伤了腿,短时间内也起不了床,若是玉儿姑娘能够早些嫁过去,他心里一高兴,说不定腿伤也能好得快一些。 最重要的是,”刘婆子看了南秋月一眼,语气略显沉重,“秋月一个女人家,贴身照顾成年的儿子,总是不便,你们看” 她将问题抛了过来,于情于理,作为外祖母的南老太太和舅舅的南栋便不能不替他考虑了。 南老太太叹了口气,“我们倒没有什么?只是委屈了玉娘。” 刘婆子道:“眼下看起来玉儿姑娘是受了点委屈,但她却以此换来夫君的敬重,玉儿姑娘受的这点委屈和以后的夫妻情分比起来,是千值万值。” 南老太太和南栋便不说话,权当默认。 刘婆子一拍巴掌大笑了起来,“那就这样说定了,三日后,我亲自来接玉儿姑娘。” 送走南秋月和刘婆子,南栋心里有些发堵。 虽说得了三亩良田的地契,但别人家嫁女总是风风光光,自己家却这样闷声不响就将女儿嫁了,难免脸上无光。 但,三亩良田地契握在手中是真的,刘婆子说的话也是事实。 罢了,姑娘家早晚都是嫁人,在家里多几天少几天又有什么关系。 他默了默,起身对南老太太道:“娘,你带玉娘去做几身新衣,再添置几件首饰,虽说她时间仓促,但该置办的还是要置办一些。” 南老太太何尝不是这样想。 若是日子好过,她何必只是给玉娘几件衣服首饰,如此委屈玉娘,还不是日子不好过嘛。 她看向南栋的眼神便带着几丝哀怨,“今年的蜜饯果脯什么时候开做了?” 不说这事还好,说起这事,南栋脸上就浮现一丝急躁。 做果子的秘方当时父亲只给了自己和南秋月,父亲死后,这秘方便成了南栋的独门秘技。南秋月虽然知道,但却只是帮着南栋,并没有想自己去做果脯蜜饯。 李泰来出事后,南秋月再也顾不得南记果子铺做果脯蜜饯的事情,现在铺子里就只有自己和伙计进忠。 原本再耽搁十天半月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恰好去年,储藏果子的冰窖莫名坍塌了一角,他想着不碍大事,便没有及时修缮。 哪知这几天天气热了,冰窖里的冰块融化很厉害,冻在里面的果子陆续开始发软,若是再不做成果脯蜜饯,怕是只有丢弃了。 南栋又不敢去请人帮忙,生怕蜜饯方子被外人知晓。 他叹了口气,道:“明日吧,明日我和进忠先做些,玉娘的事,就要娘多费心了。” 南老太太还能说什么?毕竟果子铺是大事,一家人的吃喝全都在铺子里呢。 南栋从家里出来,快步到了果子铺。进忠看到他,赶紧走上前来,“东家,这几天果子坏的厉害,若是再不处理恐怕有一半都要不成了。” 进忠身量比南栋要高一些,看上去老实可靠,此时他搓着双手,小心征求他的意见,“要不然,今日就将果子先挑出来?” 南栋抬叹了口气,道:“先将熟过了的挑出来蒸好用蜜糖腌渍,实在不行多渍几日,等天气再好些曝晒也不迟。” 进忠得了吩咐,二话不说,直接去冰窖挑果子去了。 南栋仰躺在柜台后的躺椅上,暗自发愁。 前几日,邻居李三嫂订了娶儿媳酒席上要用的蜜饯,但铺子里的蜜饯已经不够,不管如何,三日内都要将新的蜜饯做出来。 正烦恼着,便看见一抹淡青色的身影走了进来。 南书燕抱着一捆药草走到他跟前,“父亲,这几日姑姑不能到铺子里帮忙,你看有没有我可以帮上忙的地方。” 南栋似没有听见她说话,只是盯着她手中的东西问:“你手中拿的什么?” “红曲草。”南书燕一脸淡然,“刚刚采下的还很新鲜,打算用来染点衣料。” 南栋眼里有亮光一闪,他装作漫不经心道:“玉娘三日后出嫁,你还是先去帮帮你祖母,看看还要置些什么东西。” 南书燕答应一声,低眉顺眼的准备转身迈出门。 南栋似无意道:“你手里的红曲草,就留在铺子里吧。” 南书燕停下脚步,垂下的眼睛掠过一丝笑意。 她轻轻折回来,温顺的将红曲草放在了柜台上。 第18章 流言 南栋做事向来小心。 制作蜜饯和果脯的时候,从来不让南书燕和南玉儿插手,就是怕万一今后她们嫁了人,自起炉灶开起果子铺,便断了自己的财路。 但他不知道的是,前世南书燕嫁给李泰来后,已从南秋月那里获悉了制作蜜饯的程序和部分配料。 所以南书燕知道蜜饯需要红曲米染色,而短时间内,要想大规模制作蜜饯,南栋根本来不及制作出那么多红曲米。 但,众人皆知红曲草可以染色。 她赌南栋为了避免损失,会走用红曲草代替红曲米做染色剂的捷径。 而未经炮制过的红曲草可以让人中毒,轻则上吐下泻,重则高热昏迷。 前世这段时间,南记果子铺因为用了坏掉的果子,导致果子铺出现危机,南老太太不得已当了金镯,才引来归家人将南玉儿认作归家二姑娘接去了平江。 但这次,情况不一样了。 南玉儿三日后便要出嫁,以南老太太对南玉儿的疼爱,她极有可能将金镯给南玉儿做陪嫁,只要金镯一落到南玉儿手中,这便成了自己能否顺利回归家最大的变数。 或许没有金镯,她直接想法弄张路引去平江归家也不是不可以。 但这条路曲折又没有说服力,哪里有直接凭着金镯引来归家人轻松。 她不想去冒险。万一这其中出了任何差池,谁又知道,自己会不会重复前世的命运。 所以,她赌南栋会病急乱投医,为用红曲草代替红曲米作为染色剂。 她要让果子铺的危机提前。 只有这样,南老太太才会将金镯拿去当铺,然后顺利将归家人引到云县。 自己的命运,必须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南书燕握着伞,挺直脊背孑然独行。 路过来福布庄时,突然听人“咦”了一声,便听南老太太暗哑的声音道:“燕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南书燕抬起头,便见南老太太和南玉儿正站在来福布庄门口。她款款走上前来,叫了声:“祖母。” 南老太太看着她来的方向,道:“你是刚从铺子过吧,我正好带玉娘到布庄做两身衣裳,既然遇到了,等会就一块回去。” 南书燕也不说话,只是安静的跟在她们身后。 云县城内一共有三家售衣衫的店铺,新丰成衣铺样式新,面料好,但价格较贵。来福布庄衣服样式陈旧一些,但好在面料耐磨实用,价格也便宜。 另外一家便是些粗布衣衫,南玉儿一般不去。 南玉儿跟在南老太太身边,一脸不悦。 南老太太耐着性子开导道:“玉娘,祖母答应你到新丰成衣铺子买嫁衣,自然说话算数。但平日穿的衣物,布庄里的更合适。” 南老太太絮絮叨叨,南玉儿只是沉着脸不吱声。 南玉儿爱俏,估计是想要新丰成衣铺的衣衫,而南老太太舍不得银子,在闹别扭。 南书燕抿了抿唇,这时候挑三拣四,再过两三日,估计连这布衣南老太太也舍不得出银子了。 南老太太见南玉儿一直使小性子,终于妥协道:“也罢,你既然喜欢新丰的成衣,那就买两身吧,但这布衣也要做两身才行,要不然你姑姑还以为你嫁过去是要她伺候的大小姐。” 南玉儿这才展颜露出笑容。 南老太太宠溺的在她额头点了一下,“你说养这些丫头做什么,辛辛苦苦一场,尽是养些冤家。” 店铺深处这时方走出一个穿着月白织锦褙子的妇人。妇人三十多岁,长相并不出众,唯独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越发显得整个人机灵而风趣。 “您老这是说的哪里话,这街坊四邻谁家不知,南掌柜家两个女儿一个赛一个水灵,一个赛一个懂事,大家伙都说您老最会调教女儿。”妇人舌灿莲花,直说的南老太太一张脸笑成了花。 “巧珍,就你嘴巧。”南老太太笑着道:“若我真相信你这张嘴,便是我老不知羞了。” 巧珍笑了起来,“您老过谦了啊!”又问:“今日是给孙女做衣衫还是自己做衣衫?” “给玉娘做两身衣衫,”南老太太道:“姑娘家喜欢鲜色的,你给她挑两块好一些的料子。” 巧珍边带着南玉儿挑布料边问,“燕娘不做一身吗?” 南老太太坐在布庄招呼客人的椅子上,有些尴尬道:“燕娘的衣服还能穿,等过些时日再做吧。” 南书燕倒是一脸无谓。 巧珍给南玉儿量了身段,又举着尺子过来道:“我也给燕娘量一身吧,这次刚上了一匹青色的细布,很适合燕娘的气质。” 南书燕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落在巧珍身上。 南老太太害怕巧珍以为她厚此薄彼,赶紧解释道:“燕娘的衣服还能穿,玉娘也是因为三日后出嫁,才来赶制两身衣服。” 巧珍拿着尺子的手顿了一顿,“出嫁?玉娘找了哪家好儿郎?” “我那外孙李泰来。”南老太太道:“你若有空,三日后便到家里来热闹热闹。” 巧珍笑着道:“就算没空抽空也要来,您老嫁孙女呢,放心吧,玉儿姑娘的衣服,我这两日赶工也要完成。” 她说着话,手里拿着尺子飞快的在南书燕身上比划几下,“妹妹出嫁,姐姐也得做一身新衣,到时候一块来取。” 多付了一身衣衫的银子,南老太太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吃了个哑巴亏。 出了来福布庄,南老太太心有些堵。 南玉儿还要去新丰成衣铺子,南老太太便对南书燕道:“燕娘先回去,我和玉娘再到别处逛逛。” 南书燕知道她是心疼刚刚那身新衣,也不多话,目送南老太太和南玉儿走远。 刚想转身往回走,突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燕娘,快来,巧姨还给你留了好东西。” 南书燕扭过头,巧珍一脸热切的看着她,“你这些日子都没有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我病了,前几日才好。”南书燕淡淡道。 “病了,什么病?”巧珍继续问。 “风寒。” “风寒?”巧珍声音高了些,拉着她左看右看,“你娘便是得的风寒,头一日还好好的,第二日突然就说人都没了。” 南书燕无奈道:“我好好的。” 巧珍笑着道,“这倒也是,难怪你瘦了这么多,衣服穿在身上都要飘起来了。”她将南书燕拉进铺子里,从柜台下取出一个油纸包递过来,“糖饼,你最喜欢的。” 黄色的牛皮纸上透出一层油光,南书燕并不饿,但她还是接过油饼打开油纸小口吃了起来。 “你听说了吗?”巧珍坐在南书燕对面,托着腮兴致勃勃地道:“大家都在说李公子是因为觊觎方姑娘,被方夫人叫人打断了腿。 就算好了,也是瘸了,”巧珍用手遮住半边脸,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听说,他多半不能人道了。” “咳!咳咳!” 南书燕冷不防被一块糖饼噎住喉咙,呛得咳嗽起来。 第19章 费解 巧珍又是拿水又是拍背,她好笑道:“平日见你总是不慌不忙的样子,今日终于看到你也有稳不住的时候了。” 她一双眼睛闪着窥探密辛的兴奋,扯了扯南书燕的衣袖,道:“你说,李公子到底写了什么东西给方姑娘,才惹得方夫人大动干戈,断了他的腿?” 南书燕端着水小口喝下,淡然道:“当日是玉娘给方夫人送去的纸鸢,你若想知道,就去问她。” 巧珍饶有兴趣,“这样说来,是真有其事了。这李公子平日看着难以亲近,没想到却是这样火热的性格。”、 南书燕不置可否。 巧珍一脸吃瓜的兴奋,“如今他突然又要娶南二姑娘,难道是对方姑娘死了心,退而求其次了。” 南书燕打断她,“你今日找我来,定然不是只为了打听李泰来的事吧?” 巧珍讪讪道:“当然不是,你前段时间说是要一些上好的宣纸,昨日老徐给我送过来了。” 南书燕愣了愣。 前世她敬重李泰来勤奋,怜惜他家贫,便抽时间到来福布庄帮着做一些浆洗浸染的活计,存下工钱便给李泰来买些纸笔。这宣纸,定然也是给他的。 如今想来,真是恨不得自戕双目。 她垂下眼,掩住内心的情绪,淡淡道:“那些宣纸我不要了,巧姨自行处置了吧?” “不要了,那可是你好几个月的工钱换来的上好宣纸,真的说不要就不要了?”巧珍觑着她的脸色,有些不敢相信。 “再好的东西,用不着也是一文不值。”南书燕淡然道。 巧珍:“那可说好,工钱” “工钱也不用给我了。”南书燕喝完最后一口水,站起身来,“若没有其他事情,我便先回去了。” 巧珍望着她的背影,笑着喃喃道:“这个痴儿,终于还是醒了。” 南秋月去南家下完聘,便去了一趟集市,到家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将手中的菜篮往院子里一顿,径直进了李泰来的屋子,一屁股坐在床前的矮榻上,忿然道:“也不知从哪里传出了这样的浑话,说你的腿是太守夫人让人打折的,而太守夫人将你打折是因为你给方姑娘写了见不得人的东西。” “还有呢?”黯淡的光线下,李泰来一脸平静,如同这些事毫不关己。 南秋月愣了愣,没好气道:“难道这些还不够让人生气的吗?你虽然爱慕方姑娘,但怎么也不可能去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送给她。” 李泰来眼皮动了动,“娘相信我没有写?” “你是我的儿子,我当然知道你从小便是有分寸的。”南秋月恨道,“那些嚼舌头的,唯恐天下不乱,如今听你要娶妻,越发胡说乱诌。” “既然娘相信我,何必管他人说什么?”李泰来淡淡道,“流言终归是流言,传过一阵便随风去了,什么也不会留下。” “可是”南秋月脸色憋得通红,却说不出口。 李泰来疑惑,“还有什么?” “泰来,你跟娘说实话,你的腿究竟是不是太守夫人让人打折的。”南秋月觑着他的脸色,小心问。 “不是。”李泰来仍旧一脸平静,“当时天太黑了,我没有看清楚那人究竟是谁。” 南秋月吁了口气,随即又一脸忿然道:“就算真是太守夫人又能如何,难道她就可以随意打伤别人。只是”她视线投到李泰来身上某一处,略显窘迫又半天没有做声。 李泰来被她略显奇怪的视线看得有些莫名。 好一阵,南秋月终于鼓起勇气,吞吞吐吐道:“泰来,你觉得身子怎么样,有没有觉得觉得子孙根。” “我很好,娘尽管放心。”李泰来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些裂开了缝隙,他语气稍显慌乱道:“等成亲之后,我一定让娘早日抱上孙儿,享天伦之乐。” 南秋月悬了好一阵的心终于放下来。 她去买大骨的时候,卖肉的大娘神秘兮兮的问她是不是泰来不能人道了。她吓得不轻,问这话是谁说的,大娘说是大家都这么说。 她半信半疑,担心是儿子怕自己担心不愿意告诉自己,如今听儿子这样一说,她整个人也轻松下来。 “这就好,我今日买了点大骨,等会炖汤给你喝。”南秋月也有些难为情,逃也似的边往外面走边道。 等她出了门,李泰来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他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那纸笺上的字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虽然所有的疑点都指向南玉儿,但他内心并不相信她真的有这个本事。毕竟,他那笔字连他自己也是练习了很多年,笔锋才渐渐稳定下来。 最大的可能,便是有人利用了南玉儿。但这个人起码对他的字十分熟悉,而陷害他的目的难道是因为入场? 但那似乎也不可能,就算那人有心害他,但那笔字呢?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绕来绕去,又绕了回来。找不到写那张纸笺的人,这件事情便无法真相大白。 但,他被方夫人打折了腿这件事,南玉儿大概是知情的。 当时在场的一干人,除了方家的人就只有自己和南玉儿,方家的人听说当晚便离开了云县,剩下的就只有南玉儿,难道真是她将这件事情说了出去? 李泰来一拳砸在床沿上,这个蠢货,他还真是小看她了。 李泰来怎样想,南玉儿浑然不知。 新丰成衣铺内刚上新的春款让她爱不释手。她看看这件,摸摸那件,一件也舍不得放下。 铺子掌柜也是个有眼色的,看她喜欢,便笑着跟在她身后道:“姑娘一看就是个识货的,这都是才从泾阳过来的新款,这些颜色也正好适合你这个年纪的姑娘,要不然多拿几件?” 南玉儿看了看南老太太,没有说话。 南老太太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到她一时半会也无法抉择,便道:“掌柜的,你先拿两套合适的嫁衣过来,我们看看。” 掌柜一听,眼睛便笑成了缝,“我们铺子做的最好的就是嫁衣,老夫人和姑娘稍等,我这就差人去取。” 偌大的铺子暂时只剩下南老太太和南玉儿两人。 南老太太喝了口茶,抬起头看见南玉儿视线黏在一套粉色的纱衣上。南玉儿皮肤白,她自然知道自己的优势,平日穿衣尽捡一些鲜艳的颜色,看上去倒也娇艳。 她平日爱穿,爱打扮,南老太太纵着她,也不说什么。但今日原本在布庄已经定了好几套衣服,现在到了这里仍旧一幅不知满足的样子,她就有点心烦。 可知道,新丰成衣铺子一套衣服,已经抵得上布庄的三套了,更何况,嫁衣的价格更是比平日穿的不知高出几倍。 她家里开的可是果子铺,不是金银铺。 她这样一幅模样,就是有些不知足了。 南老太太语带不悦道:“玉娘,平日穿的衣物已经定下了,如今看看嫁衣就行。” 南玉儿正拿着一套衣衫不肯放下。这套衣服也不知是什么布料,只觉得拿在手中轻盈柔软,就如同握住了一把烟雾。颜色也和同色系的衣服不同,同样的粉色,偏偏这套衫子就粉的如烟霞一般。 “祖母,”南玉儿带着红晕的脸上,一双眸子满带着期望,“这身衣衫,我很喜欢。” 第20章 嫁妆 成衣铺掌柜正好带着伙计捧着两套嫁衣过来,看到南玉儿手里拿着的衣物,笑着迎上前道:“姑娘,这是最新出的霞影纱,做成夏衣轻薄透气,穿在身上很有飘逸,最适合姑娘这样的样貌。 最难得的是,这衣衫也不贵,一套下来只要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已经够自家两个月的嚼用了。 南玉儿虽然觉贵,但想着好歹是自己成亲,再加上心中也确实难以割舍,便眼巴巴的看向南老太太。 南老太太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毫不犹豫的从她手中拿过衣衫轻轻放在柜台上,“玉娘,今日我们是过来挑选嫁衣,其他的暂时放一放。” 掌柜的看这样子,知她是嫌贵了,也不点破,只是不动声色收好那条霞影纱,让伙计将嫁衣摊在柜台上。 虽然那嫁衣也做的精致艳丽,但因为那套霞影纱比起来,南玉儿心中便没了多少兴致。 南老太太看她闷闷不乐,心中也不好受。 一连看了好几套,南玉儿才挑了一套绣着金线的嫁衣。 嫁衣要十五两银子,南老太太虽然心疼,但想着因那套霞影纱惹得她不高兴,如今再嫌贵不买,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好吧,女儿家一生最美的时候也就做新妇那日,贵就贵点吧。 南老太太付了银子,掌柜的笑着约定上门送嫁衣的时间,南老太太才带着南玉儿出了成衣铺。 回去的路上,南玉儿一直不说话。 南老太太也板着一张脸,当家三日狗都嫌,这是穷家难当啊! 回到家,南书燕已经做好了午食,南玉儿称胃口不好直接进屋去了,连晚食都没有吃。 南老太太心里窝着一团气,发泄不出来,到了下晚些的时候,整个人便有些不舒服。 她一开始觉得心口饱胀,到后面便如同撑着块石头般胀痛起来,实在忍不住便躺在床上呻吟。 南书燕正在院子里浆洗衣物,听到动静走了进来,问,“祖母,你身子不舒服吗?” 南老太太咬着牙,额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燕娘,我这胸口痛得紧,你去聚仁堂找沈大夫给我抓服药。” 她虽然锁眉忍着痛,但脸色并不算太差,想着应该就是日常的积胀,南书燕便答应着去了。 南老太太又躺了一会,使劲了打了几个嗝,等那阵气消了方觉得好一些。 她听到院子里异常安静,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玉娘就住在隔壁,她大声呻吟连院子里的燕娘都听到了,但隔壁的玉娘硬是连问都没有问一声,估计是还在生着气呢。 这孩子,气性一直这么大。罢了,再怎么样,她终归是自己的亲孙女,没得祖母还跟亲孙女置气的。 她用手捂着胸口,坐起来穿上鞋,想了好一阵,才朝南玉儿屋门口走去。 傍晚时分,日头已经越过南玉儿屋子的窗棂朝西边移去。以往这个时候,南玉儿通常都会打开窗户,南老太太便可透过窗棂看到她坐在窗下,或写字,或做做女红。 她这个孙女,可是照着大富人家小姐一样养着的呢! 但此时,南玉儿屋门紧闭,窗户也没有打开,里面听不到一点动静。 南老太太走到她门前,伸手扣了扣门,“玉娘,我进来了。” 里面依旧没有动静,南老太太推开门,便看到南玉儿扑在卧榻上,肩膀轻微耸动,正在哭泣。 南老太太胸中堵着的那口气蓦然便冲了上来,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嗝,才好受些。 “玉娘,再过几日,你便是新妇了,怎的还为这么点小事伤心?难道,就因为祖母不给你买那套霞影纱,你就忌恨上祖母了吗?”南老太太声音苍老而伤感,即便在这并不宽敞的空间内,也显得很无力。 “我不是因为祖母不给我买霞影纱而生气,”南玉儿哭得气噎,“我是因为祖母这样对我而伤心。” 南玉儿翻过身,一双眼睛红肿如桃,“祖母,我一直以为,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但现在看来,你并不如我想象那般待我。” 南老太太看她一脸委屈的样子,心里早就软了下去,“傻孩子,你从小在祖母身边长大,祖母最在乎的就是你。” “祖母对我确实很好,小时候送我去县学,稍大些又让我学女红。我一直也很感激祖母,觉得这辈子能做您的孙女,是我最大的福气。” 南玉儿抽噎道:“可是,祖母却在我的终身大事上如此潦草。我敬仰表哥不假,嫁到姑姑家也是事实,但没有婚礼、没有拜堂,现在连嫁妆也没有,我究竟算个什么? 今后若是有一日表哥与我斗嘴,说我南家要了他家三亩地契做彩礼,我却连根线也没带去李家,这让我如何反驳?”南玉儿越说越伤心,质问道:“难道,这丢的真的只是我的脸吗?就真的跟父亲和祖母没有丝毫关系吗?” 南老太太一张脸由白变青,又由青变紫,十分难看。 南玉儿话说的扎心,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南老太太沉着脸,没有吱声。 南玉儿一口气说完,哀怨的看了她一眼,一扭身又趴在床上哭了起来。 好一阵,南老太太才顺过气来,她白着脸道:“无法拜堂,那是你表哥伤了腿,但即便如此,出门那日你表哥仍旧会敲锣打鼓请四抬大轿来接你,这难道还不算风光? 至于嫁妆,谁告诉你没有嫁妆?” 南玉儿哭声小了些。 “大概是你这几日没看到祖母准备什么,所以以为我们不重视。燕娘,”南老太太语重心长,道:“你是我亲孙女,泰来是我亲外孙,祖母如何会亏了你们。 至于嫁妆,什么样的嫁妆能够比银子好?那些桌椅板凳,锅盆碗盏,就算置办一整套下来又能花得了几个银子?不过是外人看着热闹罢了。” 南玉儿止住哭声,安静的听着。 “十年前,祖母便给你攒了些银子做嫁妆,这事你父亲都不知道。”南老太太略有些得意,“一百两银子可以买两亩好一些的田地,虽然不及李家那三亩土地,但聊胜于无,也不至于真的断了你们的生计。” 两百两银子,说多不多,但也过得去了。 南老太太又道,“你还记得燕娘小时候戴的金镯?等你出嫁时,祖母一起交给你。” 南玉儿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坐起来道:“祖母没有诓我?” “我何时诓过你。”南老太太道:“只是当着燕娘的面,你可不要说漏了嘴,若是被她知道,又是一场闹腾。祖母年纪大了,只想要点清静。” 南玉儿用手抹去脸上的眼泪,笑着道:“我知道了,日后断然不会在姐姐面前提起金镯的事。” 第21章 新品 南老太太方点了点头,道:“玉娘,这场婚事虽然眼下看起来你受了委屈,但你表哥是个上进的人,你跟了他,定然有后福。” 南玉儿面带羞色,低着头十分乖巧,心里却一阵狂喜。 很小的时候,她便羡慕南书燕手上那只金镯,但南书燕看得跟命似的,根本不肯摘下来,连祖母也没有办法。 后来不知怎么到了祖母手里,她便再也没有见过那只金镯,如今祖母又提起,她如何能不高兴。 南老太太看她有了悦色,只觉得自己心里的饱胀也消散了不少。等南书燕拿着药回来,她便拉了南玉儿出来道:“一日没有吃东西,等会饿坏了身子,我让燕娘给你做碗粥,喝了暖暖胃。” 南书燕也不多说,转身进了厨房煎药熬粥。 好戏马上就要开演,她现在心情好得很。 南记果子铺。 南栋揉了揉熬的发红的眼睛,仔细看着面前放着的一碟蜜饯。 这碟蜜饯色泽鲜亮,果肉不干,色香味居然比以往做的蜜饯更好一些。 他一脸满足的用手捏了一块放在嘴里,边嚼边吩咐道:“进忠,你将做好的果子全部送到三嫂子家去,估计今日她便用得上了。” 进忠笑着忙不迭将摊开在簸箕内的果子用纸包一包包分好,“东家真是厉害,若是按以前的方法,估计明日也做不出来。” 南栋便有些得意,“歪打正着而已,只是有了这个方子,今后再做起果子来,便省力了许多。” 南记果子铺虽然生意一直算不上好,但能在云县开二十多年,完全得益于果子制作的秘方。 南栋的父亲也是个读书人,只是几次科举不中,便心灰意冷云游了半年,回来后,选择到县学做起了先生,脚踏实地养家糊口。 纵然所他一生所育桃李无数,但他唯一的儿子南栋却不是读书的料,从小一看到笔墨便头脑发蒙。时日久了,他终于放弃了让南栋读书走科举的心,承认了儿子的平庸。 后来,他无意中得到了一个蜜饯方子,让南栋拿去做成了果子铺。 南家也就真正从耕读世家成了商户之家。 平常人家的蜜饯只需通过蒸腌、渍、曝三道工序,但南家的蜜饯却在蒸和渍之间多了一道染的工序。 这染便是用红曲米提炼颜色,将蜜饯果脯染得晶莹亮泽。但红曲米提炼颜色费时费力,只能小作坊手工制作,现在南栋将红曲米改成了红曲草,这一下子便提升了蜜饯和果脯制作效率,也节约了成本。 所以那么多蜜饯果脯,才会在一天一夜之后便做出来。 当然,南栋是不会将这些告诉进忠的。他抬头看着天边泛起的一丝霞光,惬意的伸了个懒腰。 原本估计会持续几天的阴雨,居然停了,那窖藏的果子,更不用担心坏掉了。 老天都在帮他,南栋越发高兴。 隔着南家只有一条街道的李家,正在办喜宴。 炮竹声响得热闹,随带着整条街道都热闹起来。 李三嫂子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伸着脖颈焦急的朝门口看。 这个南大,三日前便说好了今日早早送蜜饯果子过来,如今客人都陆续到了,他的蜜饯果子还不见踪影。 她随手拉住旁边帮忙的一个妇人,“他二嫂,你帮我去南记果子铺看看,这等着要果子呢?怎么他家还没有送来。” 那叫二嫂的还没答应,李三嫂眼睛朝人群中一瞥,道了声“不用去了,已经过来了。” 她匆匆穿过人群,朝着门口走去,大声道:“进忠,快,将蜜饯果子搬到厨房去,这里等着上果盘了。” 进忠答应一声,又上来两个青年,七手八脚帮着他将蜜饯果子搬了进去。 李三嫂子这才舒了口气,笑着进去招呼客人。 明日就是正酒,今日一些远处的亲戚已经陆续到了,估摸着也有四五桌人。 李三嫂子嘱咐帮忙的人将蜜饯果子上了桌,便在内院陪着一些女眷说着闲话。 几个县城内住着的女眷眼尖,一眼便看出今日端出来的蜜饯和往日的不同,遂问李三嫂,“这果子是从泾阳买过来的吗?看着和云县做的有些不一样。” 李三嫂忙的脚不沾地,刚刚进忠送蜜饯果子过来也没有细看,这会一听,她才仔细看了看,果然和往日南记买的蜜饯有些不大一样。 南记以往做的蜜饯果色黯淡,果肉也稍显干硬。但今日端上桌的蜜饯不仅看上去红润亮泽,果肉也似乎更丰泽肥厚。 已经有忍不住的拿了蜜饯尝起来,“唔,不错,又绵又软,果然比南记做的好吃。” 众人吃了,也都交口称赞,有些还问了李三嫂究竟是哪里买的,等回去时打算买些带回去。 主人家的食物得到客人夸赞,让李三嫂感到十分有脸面。她刚才因为蜜饯送晚了那点不快已经消失殆尽,略带谦虚的语气里藏着得意,“也是在南记定的,只是定了最好的货。” 众人便纷纷夸赞李三嫂子慷慨,新媳妇嫁到这样人家真是有福气。 李三嫂子因蜜饯的事莫名被夸赞一番,也是十分高兴。招待起人来就越发殷勤。 但是到了傍晚,李三嫂子脸上的殷勤便显得有些勉强,她觉得腹中隐隐作痛,但想着还要招待客人,便极力忍住。没曾想,这腹痛非但不缓解,到了后来还恶心呕吐,整个人打起了寒战。 李三嫂子叫苦不迭,这可是儿子的婚宴,自己早不病迟不病,偏偏这时候病倒了。 真是晦气,若自己倒下了,这院里一大摊子事谁来招呼。 可还没等她来得及找到替她的人,刚才在院子里帮忙的二嫂便慌慌张张走了进来,“弟妹,不好了,今日做客的十多名女眷俱都上吐下泻,有两个刚才还晕过去了。” “什么?”李三嫂子原本就被折磨的没有血色的脸越发苍白。 “是不是今日饭食出了什么问题,要不然不会这么巧,十多人全部出现一种症状,难道是有人投毒?” “投毒?”李三嫂子按着腹部,大颗的汗珠顺着额头滑下来,“我家未曾与人结仇,是谁在我儿婚宴上投毒?” 二嫂子便讷讷道:“可是院子里那些客人,总要找个大夫来先看看才行。” 李三嫂子强忍住腹痛和头晕,脚酸腿软的想往外面走。还没跨过门槛,一个穿着朱色长衫的男子便迎头急冲冲走了进来,他看见李三嫂子,上前就是一巴掌。 “贱人,你做的好事,”他咬着牙,怒视着李三嫂子,“早就说让你看好今日的吃食,你到好,跑到这里来躲着。如今外面都闹翻了天,你自己去跟人说清楚。” 二嫂赶紧拉住他,劝道:“三郎,有话好好说,你这样打人就不应该了。” 李三郎气不过,又冲过去给了李三嫂子一脚。 李三嫂子原本就忍着腹痛和不适,只是想到没人招呼客人不敢躺下。此时平白无故挨了这两下,又气又怒又委屈,一着急,居然就晕了过去。 二嫂见她这样,一慌之下,只得大声喊人。 院子里立刻比先前更加混乱。 第22章 作数 南栋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死去已久的父亲站在他面前,但他却看不清他的脸,叫他他也不应,然后,他就醒了过来。 此时已是傍晚。 睡了三四个时辰,南栋不仅没有睡醒后的精神,反而不知为何心内有些怅然。 他将视线移到门上,也就在这时,门被砰的推开来。进忠略显慌乱的出现在门口,神情焦急而无措,“东家,大事不好了。” 南栋不紧不慢地看他一眼,不满道:“咋咋呼呼做什么,我没有聋,慢慢说我听得见。” “东家,今日送去的蜜饯蜜饯”进忠有轻微的口吃,此时一着急越发结巴起来。 南栋听得冒火,他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蜜饯怎么了,你只管拣着要紧的说。” 进忠涨红着脸,指着外面道:“中毒,有人吃蜜饯中毒了。” 南栋穿上鞋子,又从床前架子上取了长衫套上,边往外走边系着纽襻,“好好的蜜饯怎么会中毒,怕是有人想要讹我们。” 进忠赶紧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南老太太已经带着南书燕和南玉儿站在院子里,刚才进忠慌慌张张进屋的时候,南老太太已经问清楚了大致情况,如今见南栋出来,她沉着脸一脸担忧,“说是有二十多人中毒,有几个还晕过去了。” 南栋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道:“二十多人中毒?我又没有往蜜饯里面放砒霜,如何一下毒了那么多人? 我做了二十多年蜜饯可曾听说有毒。真是岂有此理,这样拙劣的借口也找得出来。” 他撸起袖子就往外走。 生意从来就是做的口碑,他要去李三郎家看个究竟,究竟谁与他有如此大的仇恨,想出这样恶毒的法子陷害他。 这分明就是要断了他的生计。 南老太太看他的样子,终于松了口气。 她起初还以为真是南栋在蜜饯上出了岔子,如今看到他这副气急的模样,应该是被冤枉了。 她突然有了底气,南记做了二十多年的蜜饯,怎么可能有毒? 她看着南栋道:“我们陪着你去,这样诋毁南记果子铺,我一定要讨个说法。 南栋也觉得理应如此。 他提起长袍,抬腿迈过门槛,步履匆匆走在前面,南老太太带着南书燕、南玉儿和进忠在后面跟着。 一行五人有四人一脸怒容,浩浩汤汤走在街上往李三郎家去,好不威风。 几十年在一条街上住着,李三郎娶儿媳妇,李三婶也给南家送了喜帖,明日才是正酒,原本南家也要去吃席,如今不但席面吃不成,还要上门讨说法,这几十年的交情算是没有了。 刚到李三郎家门口,南栋抬脚还没迈进门槛,早就等着的李三郎便冲了出来,一把揪住南栋的衣领,将他拉了个踉跄。 “南大,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害我?”李三郎红着一双眼睛,举着拳头恨声问。 儿子娶新妇原本是天大的喜事,哪里知道居然弄成这样。好好的婚宴搅黄了不说,到现在中毒的二十几个人还全躺在家里等着大夫医治。李三嫂子更是记了他的仇,醒来后到现在还没给他个好脸色,他一见南栋,恨不得将他砸碎了解气。 南老太太见儿子被李三郎欺负,立刻扑上前来撕扯李三郎,嘴里不停的咒骂着。 李三郎虽然身量比南栋高,长得比南栋壮实,但奈何前面有南栋,后面又被南老太太拉着,他自己又下不得重手,因此并没有占多少便宜。 南栋不依不饶大声道:“李三郎,我南家在云县做了二十多年蜜饯,何曾听说过我家蜜饯有毒?你这样做,究竟居心何在?莫不是办不起喜宴,便讹上了我南家。” 这话说得实在难听,李三郎空有一身蛮力,嘴却不利索,听他这样一喊,只是气得跳脚。 南老太太也乘机大声道:“各位父老乡亲,我南记果子铺开了二十多年,可有人听说过我家果子吃坏过人的,李三郎这样坏我果子铺的声誉,他今日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在场也有许多常年吃着南记果子铺蜜饯果子的街坊邻居,觉得有理。几十年都没事,怎么偏偏李三郎家办喜宴便出事了,难道真是李三郎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众人表情便十分精彩。 在场大多是一个城内住着的街坊邻居,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见两家闹了起来,便纷纷上前将南栋和李三郎拉了开来。 南书燕站在人群中,淡淡看着这一幕,既不上前,也不说话。 南玉儿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道:“姐姐,要不你去找找李三婶子,让她出来说句话,这样闹着,没得让人看了笑话。” 南书燕淡淡看她一眼,“这种事情,凭的是证据,李三叔说是南记果子铺的蜜饯果子有毒,他总得拿出真凭实据。 反之,父亲说是南记果子铺的蜜饯果脯没有毒,也得拿出可信的证据来才行。这么大的事,岂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近段时间来,南书燕难得跟她说这么些话,她想想也有道理,便将将手收回来袖在袖子中,站在边上看着。 南书燕安静的看着,这一局,她赌赢了。 院子里闹闹嚷嚷,李三郎说中毒的人无一例外吃多了南家送来的蜜饯和果脯,南栋说自己的果子蜜饯从来没有人吃出问题。 两人各执一词,众人一会觉得李三郎说的不错,一会又觉得南栋也很冤枉,完全不知道该相信谁。 吵吵嚷嚷中,李三婶一脸憔悴的被两个妇人扶着出来,她一看到南家人,便声泪俱下道:“南大婶,南掌柜,我们街坊邻居这么多年,没想到你们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三婶” 南老太太刚想反驳,李三婶打断道:“我知道说你们蜜饯果脯有问题,你们肯定不服气,但在场的众人大多是吃过南家果子的,可觉得今日的果子和以往南记卖的果子有何不同?” 众人经她这一提醒,妇人甲便道:“李三嫂不说,我还真没注意,今日的果子和以往卖的确实不一样,只是我不喜欢吃甜,便没有吃。” 妇人乙又道:“我倒是吃了,但也只吃了一两颗,比起来,今日的果子更软糯,我还说南记果子铺出了新品,等过两日买些回去给闺女尝尝,”她突然摇摇头,有些后怕道:“如今白送我,我也不敢要了。” 妇人丙:“我这几天牙疼,看来反而是因祸得福了。”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听得南老太太火冒三丈,“李三嫂,就算我家蜜饯和以往不同,但也没有证据证明它有毒,你这样胡乱猜测,做不得数。” 李三嫂伸手擦去脸上的泪水,镇定道:“这些是做不得数,但我想请问南掌柜一下,你的蜜饯里是否用了红曲草?” 南栋起初还认真的听着,后来一听到李三嫂说出红曲草三个字,他的脑袋里轰的一声,脸上也失去了血色 第23章 确凿 南老太太不知李三嫂这时候问红曲草何意,她大声道:“我们家蜜饯从来不用什么红曲草,若是红曲草中毒,肯定跟我们家的蜜饯果子没有关系。” 李三嫂无视南老太太,只是盯着南栋,问,“南掌柜,你的蜜饯里有没有放红曲草?” 明明这几日已经热了起来,但那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让南栋感到一点温暖,反而带着薄薄的寒意。 他抻着袖口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略有些含糊道:“没,没有。” “南掌柜真的确定没有?”李三嫂望着他继续发问。 南老太太不悦道:“三嫂这是何意,栋儿说没有就是没有,难道没有非要说成有你才满意?” 李三郎着急道:“你跟他们说这些做什么?他们就算是用了也不会承认。” 李三嫂板着脸不理他。 先前那一巴掌和一脚,已经将她们之间情分打去了大半,若不是因为儿子,她一定要和离。 她一概不理会南老太太和李三郎,只是看着南栋道:“南掌柜,你的蜜饯里放了红曲草,就算你不承认,但剩下的蜜饯果脯便可证明。” 南栋冷汗涔涔而下。 李三嫂说的没错,他可以不承认,但剩下的蜜饯果子却由不得他不承认。 但,红曲草怎么可能有毒? 那只是最寻常的一味药草,他将目光投向南书燕。 南书燕感受到南栋怀疑又锐利的目光,干脆迎着他的目光坦然看去。女孩目光清澈如泉,干净透明,南栋怔了怔,又低下头。 他敢确定,燕娘拿过去的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红曲草,绝不可能有其他什么东西。 南老太太终于察觉到有什么不同,她的视线从李三嫂身上移到南栋身上,声音便没有了刚才的高亢,“栋儿,你怎么了?” 南栋脸色越发难看,他身子晃了晃,脑子里只是反反复复想着一句话,红曲草怎么会中毒呢? “南掌柜,如今这中毒的二十多人还躺在我家院子里等着医治,你看看是将她们送去医馆还是将大夫请过来?”李三嫂见他不说话,又追问道。 若是承认了蜜饯有毒,今后,南记果子铺在云县便再也开不下去了。南栋无法想象,没有了铺子,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微颤着声音道:“蜜饯用了红曲草又如何?谁规定蜜饯里面不能用红曲草?” 众人一片哗然。 果然是用了红曲草。 南栋尽量掩饰着自己的心虚,振声道:“那红曲草只是最寻常的草药,又不是砒霜,怎么可能中毒?”南栋说出第一句,后面的话便顺畅多了。 在云县,谁不知道红曲草可以消饱胀,一些贫苦人家平日受寒伤了脾胃,都是用红曲草熬了药汁喝下。 红曲草有毒,还真的不曾听说。 李三嫂也不着急,慢慢道:“南掌柜既然承认蜜饯里用了红曲草就是了,其他的也就不是我能证明的了。” 南栋又有了几分底气,大声道:“我是用了红曲草,但谁能证明它有毒?请问在场众人,又有谁没有用过红曲草?又可曾有人中毒?” 众人一听,南栋说得也在理。红曲草大家都用,确实也没听说有人中毒。 “南掌柜,红曲草确实有毒。”院子里面走出一个白袍男子,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宽袍大袖穿在身上越发显得儒雅出尘,正是聚仁堂的沈含山。 “南掌柜,我能证明这次中毒的毒物便是红曲草。”沈含山一脸真诚,“从中毒者的症状来看,无一例外都是上吐下泻加上发热,在此之前,她们都吃过南记果子铺蜜饯。” 南栋嘴角抽了抽,“小沈大夫,红曲草只是一味寻常草药,许多寻常人家也都会使用,如何会有毒,你莫不是诓我吧?” “寻常人家用红曲草,都是经过熬制成汁服用,或者购买药店里炮制过的食用。”沈含山不动声色扫了南书燕一眼,女孩站在人群后,睁着一双清澈的眼,听得十分认真。 沈含山收回视线,继续道:“红曲草经过炮制或者蒸煮服用,里面的毒素便可消除,再食用便无事。可若是没有经过炮制新鲜的红曲草榨出汁液直接服用,便可引起中毒。” 南栋已经明白了几分。 他为了赶时间,直接用石臼将红曲草捣碎取汁,那样取出来的汁颜色鲜艳,很容易染色。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有毒。 “南掌柜,请问你在蜜饯制作过程中,是不是添加了新鲜的红曲草汁液。”沈含山继续温和地问。 南栋面色大变,僵着舌头说不出话来。 南老太太焦急的望着他,“栋儿,你果真如沈大夫所说,在蜜饯里添加了红曲草新鲜汁液?” 南栋只觉得自己耳边似有千万只蜜蜂飞舞,嗡嗡一片。他努力张了张嘴,望着南老太太却什么也话也说不出来。 南老太太脸色也是一片惨淡,二十多人中毒,自家怎么赔得起啊! 沈含山看南栋的神情,便住了口。 他有意无意又朝南书燕站着的地方看了几眼,只见女子纤细的身子笔挺的站在人群中,一脸淡然,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旁观者,这一切均与她无干。 在场众人再也忍不住,特别是那些家里有人中毒的人,开始义愤填膺声讨起南栋,“南大,如今证据确凿,你还要怎样抵赖?” “是啊,我母亲若是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 “就是,就是,干脆将人抬到他家去养着。” “挣这黑心钱,只让他出点汤药银子是太便宜他了,要我说,这人遭了这么大的罪,也不知道能不能复原,怎么着还要买些补药补着。” 南老太太听得眼前发黑,只差没有当场晕过去。 李三郎得了理,嗓门也大了起来,“南大,你看眼下这样的情况,是不是先拿出些汤药银子来,若不然众人只有去你家里将养着了。” 南栋听得直翻白眼,恨不得直接晕死过去了事。 可是,众人却丝毫不放过他,所有指责辱骂连带着撕扯潮水般将他淹没。 沈含山见众人如此,生怕生出更大的事端,便站在廊前让大家安静。 “新鲜红曲草有毒,南掌柜也并不知情,出了这样的事非是他有意为之,只能算是无心之过。”沈含山道:“况且,这次大家情况并不严重,毒性三五日便可解除,无需过于担心。” “毒可解,但我家的喜宴被搅成这样,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李三郎道:“南大,你今天无论如何要给个说法。再说,这些中毒的都是我家的亲戚,她们为了我家喜宴而来,眼下喜宴没吃上,还遭了这样的罪,岂可是解了毒就可以罢休的。” 李三嫂被人扶着垂首坐在旁边,也不吭声。 虽说和南家几十年的近邻,但这场祸事也真的太伤人了。她起早贪黑忙忙碌碌了几个月,如今反倒成了笑话,还被自己丈夫责怪,怎能说算就算。 “那你想怎样?”南老太太问,“沈大夫已经说了,大家情况并不严重,毒性三五日可解,难不成你还咬着不放不成?” “我就是咬着不放了你想怎样?”李三郎是个蛮横的,现在又觉得自己有理,气焰越发嚣张,“大不了,我什么也不做,日日去你家果子铺坐在,看今后可有人敢再去你家果子铺买果子。” 南老太太气个倒仰。生意人,最怕的就是这一出,但现在自己没理,也只能做低服软先将事态控制下来。 李三郎不讲理,那就跟李三嫂讲。 她转身陪着小心腆着脸冲李三嫂道:“李三嫂,你看这事怎么办?” 李三嫂抬起头来,她眼里含着泪,脸上半边脸肿得老高,语气倒还平静,“婶子,我这喜宴花了三百两银子,加上二十多个客人的汤药银子,你就出五百两罢。” “五百两”南老太太倒抽了口冷气。 第24章 筹钱 “五百两已经是看在我们多年邻居的份上了,”李三嫂道:“这可是我儿的婚礼,换了个人,我不仅要一千两银子,还要将他告上公堂。” 南老太太看了眼南栋,只见南栋垂着头如同一只斗败的公鸡,哪里还有先前半分盛气。 她只得带着讨好的笑对李三嫂道:“她三嫂,你也知道,这几年生意不好做,后日玉娘出嫁,你看可不可以通融一下,我们互相让一步。” 李三郎听她这样说,嚷嚷道:“你们刚才可不是这样说的,这会开始说通融了,拿什么通融?没法通融。” “三郎,话不是这样说。”南老太太拿出长辈的态度,语重心长道:“南家和李家从你祖父那辈起就是邻居,多多少有些情面,你也不能就因为这件事便要将两家闹得跟仇人一样。 这事过去后,大家还要继续相处呢,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难道这几十年的情分就这样断了。” 李三郎挠挠头,一时语塞。 “这样吧,婶子,再让你们二十两。”李三嫂寻思片刻道:“这次李家损失太大,宴席过后,我还要去各家赔个小心。这些中毒的亲戚,也要好生照顾着,等她们痊愈,还得拿些补品上门看望。四百八十两再不能短了。” 南老太太忍住心口疼,略显无助的看了儿子一眼。 南栋抱着头蜷缩着身子坐在院子里的一个小矮凳上,南老太太恨不得上去将他拎起来。 但想着他好歹也是一家之主,又当着这么多外人,自家姑娘还在旁边看着,总不好让他太没有颜面,便忍着气道:“栋儿,李三嫂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南栋低着头,瓮声道:“就按李三嫂说的办吧!” 南老太太一噎,这没出息的怂货,原本想着让他再说项说项,哪里知道居然这样就认了。早知道,刚才就不问他,自己再跟李三嫂磨一磨,好歹再省下几十两银子。 南老太太心里暗暗懊恼,但南栋这句话说出来,不认也得认了。 李三嫂道:“既然如此,就请南掌柜尽快将银子送过来。” 从李家出来,南老太太走在前面,南栋整个人都委顿下来,跟在南老太太后面,一句话不说,再没有刚才的气焰。 南老天天憋着一股气,弯着腰走得很快。她一直走到院子最里面,才停了下来,沉着脸道:“栋儿,四百八十两银子你可拿得出来?” 南书燕南玉儿看祖母的架势,便识趣的往内院去了。只是两人进了月洞门,俱是心照不宣站在门旁,隔墙听南老太太和南栋说话。 进忠直接就没敢进来,站在门口悄悄拉上了门。 院子里只剩南老太太和南栋,母子两倒也不必藏着掖着,反正家里就这情况,既然答应了李家四百八十两银子,那么这些银子从哪里来总要想办法。 南栋弯腰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抱着头沉默不语。 “后日玉娘便要出嫁,你这个做父亲的对她的事不闻不问。”南老太太气得团团转,“你可是她的父亲,难道不该出一些嫁妆。” 南栋抱着头,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依然不说话。 南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你倒好,如今一张口便许下这么大一笔银子,这些银子从哪里来,你想过没有?” 见儿子不说话,她便埋怨道:“你平日看着挺稳重的,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用什么红曲草汁液放在蜜饯里。这下好了,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你却闷声不响,你是要急死你老娘吗?” 看南老太太气得不轻,南栋这才抬起头来,一脸苦相道:“娘,我在外面辛苦打拼,不就是想让你过得好一些吗?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冰窖去年坍塌了一个窟窿,修缮需要一大笔银子,我想着等今年有了进项再去补,哪里知道,冰窖里的冰留不住,冻上的果子大筐大筐的坏,我这也不是着急才想出这么个法子?” 南老太太怔了怔,“那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不是怕您操心吗?”南栋抱着头沮丧道:“我如今这样大的年纪,处处还要让您为我操心,我真是无能啊我!”南栋越说越激动,便用拳头捶起头来。 南老太太从未见他如此,心里也不好受。她擦了擦眼眶,只得劝慰道:“这事也没人怪你,你也是一片好意,只是眼下又上哪去找那么多银子?” “娘,要不咱把那三亩良田拿去卖了,给了李家后剩下的银子就拿去将地窖修缮一下。”南栋抬起头来,期期艾艾的望着母亲,“等明年,我多做些果子,也争取多有点进项。” “不行,”南老太太断然拒绝,“你可不要打那三亩田的主意,今后就算果子铺开不下去了,有那三亩良田,也断然少不了一家人的吃喝。” “可是,这么多银子,我是真没有辄了。”南栋可怜兮兮的望着南老太太,一脸无措。 南老太太虽然恨他没有出息,但儿子终归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这后半生还得靠他。过分难听的话她也说不出来,但这么大笔银子,对她来说,同样束手无策。 母子两俱是眉头紧锁,十分心烦。 月洞门后的南书燕便抬起脚来,准备出去。 南玉儿一把拉住她,轻声道:“你去做什么?” 南书燕冷冷的视线扫过南玉儿抓住她袖口的手,那漠然的神情中带着一丝薄薄的锐利,南玉儿目光缩了缩,不知不觉松了手。 南书燕拍了拍袖口,出了月洞门。 “祖母,父亲,”南书燕道:“我刚才听见祖母和父亲在发愁银子的事,我倒是有个想法,就看祖母舍不舍得?” 南栋已是黔驴技巧,如今听到南书燕这样说,心里又有了期望,“你说,什么办法” 南老太太也疑惑的看过来,“你有办法?” “祖母可以将我小时戴着的那只金镯拿去当铺当了。”南书燕淡淡道:“那只金镯虽然不大,但胜在成色很好,至少可以当二百两。” 南栋眼睛亮了亮。 他倒是忘记了燕娘小时候戴着的金镯,如今经她提醒,他立刻想起来那还真是个好东西。 “另外两百八十两呢?”南老太太知道她这么一说,那只金镯定然是保不住了。 虽然她已经提前将金镯答应了南玉儿,但事急从权,如今只能食言了。 “另外二百八十两,祖母不是存了三百两私房钱吗?”南书燕望着南老太太笑着道。 南栋神情瞬间有些古怪。 南老太太一脸尴尬,恼火道:“燕娘,我何时有三百两私房钱,你是打哪听来的。” “祖母跟我说过的呀,这事玉娘也知道。”南书燕道:“我想着父亲也不是外人,又正是急需用银子的时候,不如祖母一并拿出来给了父亲,帮他度过这个关口再说。 祖母,你不会怪我吧?”南书燕表情天真又无辜。 第25章 权衡 南老太太张口结舌。 南栋神色越发古怪,母亲天天跟他哭穷,原来竟有这么大一笔私房钱。 南老太太有苦说不出。 这样私密的事情,她如何会跟别人说,只是这死丫头说的却又都没有说错。若是她咬定不承认,万一要是让儿子真盘查出来,便坏了母子之情。 但就算她现在拿出了这笔银子,在儿子跟前也落不了好,没得还惹了埋怨。回头玉娘没有了嫁妆,又要跟自己哭闹。 左右为了这几百两银子,自己还真成了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 南老太太心里烦恼,便沉默着不说话。 南栋以为她不肯将银子拿出来,便求道:“娘,我答应你,等这件事情平息后,铺子里的进项留一半给你做体己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南老太太气得要吐血,但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玉娘就要出嫁,总不能一点嫁妆也没有,这些银子我想给玉娘添妆。” “祖母,”南书燕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玉娘嫁妆固然重要,可是你看父亲实在也没有办法了,再说父亲也是为了整个南家,孰轻孰重还请祖母定夺。” 南栋感激涕零,顺着南书燕的话道:“娘,燕娘说的没错,当务之急先平息了李家事端为宜,就算玉娘没有嫁妆,妹妹和泰来知道这档子事,也不会说什么的。” “你“南老太太张着口,虚弱无力到一个字也不出来。 她不能说他们说的就不对,她不是不拿这笔银子出来,但这样拿出来,却不是她想象的样子。 燕娘这丫头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逼着自己出了银子,她却在儿子面前赚了一个孝顺识大体的名声。 以往,怎么没看出来她那么本事呢! 月洞门后的南玉儿却气得脸色发白。 祖母答应过要给她三百两银子加一只金镯做嫁妆的,如今就这样落空了。 她狠狠扯下头顶一片树叶,抓在手中揉的粉碎。 果子铺开了那么多年,为什么早不出事迟不出事,偏偏到她出嫁时就出事了。祖母手里的银子给了父亲,那自己还有什么嫁妆? 表哥为了娶她拿出来三亩良田的地契,总不至于真的只图她这个人。不行,好歹,要让祖母给自己留下一些。 南玉儿打定主意,便从月洞门后走了出来。 “祖母,”她泪光盈盈,朝着南老太太走过来,“虽然祖母答应了给我三百两银子和一只金镯做嫁妆,但现在家里出了这样的事,祖母就将那三百两银子交给父亲,那只金镯便请祖母留给玉娘,权当做个压箱底的,也免得玉娘嫁过去,被姑姑和表哥看轻了。” 南老太太面色一僵,不知说什么是好。 南书燕心中冷哼一声,果然如她所料,南老太太将金镯许给了南玉儿做嫁妆。 金镯必须要拿到当铺,断不能落在南玉儿手中。 南书燕皱了皱眉,朗声道:“祖母,金镯不能给玉娘做嫁妆,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安抚好那些中毒的人,让他们感受到我们南家的诚意,也证明这次事件确实是父亲无心之过。 时日拖得越久,对南记果子铺声誉愈发不利,说不定到了最后,众人便真以为我南家是在卖假货,贪图黑心钱。那样的话,南记果子铺就真的毁了。” 南书燕说的头头是道,南栋听得频频点头。 南玉儿无声的抽泣。 三道心思各不相同的视线全都落在南老太太身上。 南老太太有些心烦,她知道南书燕说得没错,但,玉娘出嫁,难道真的连一分钱嫁妆也不出? 南老太太沉默半晌,才长叹一声道:“玉娘,不是祖母有心食言,实在是时机不对,等过些日子祖母手中宽裕了,再重新给你补一份嫁妆。” “祖母,”南玉儿泪水便忍不住流了下来,越发委屈。 南老太太不忍心再看她,只是对南栋道:“栋儿,你要记住,你欠了玉娘一副嫁妆,今后日子好了,莫要忘了补上。” 南栋松了口气,忙不迭点头,“娘,等果子铺度过了此次困境,我一定给玉娘置办一套体面的嫁妆。” 南玉儿哭得梨花带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上行当铺。 南书燕坐在桌前,耐心的等着小伙计去请掌柜。 云县只有这一家当铺,南家虽然不算富裕,但几年来也从没踏进过这里一次,这次南老太太和南栋顾着脸面,自然也是不愿意来。 南玉儿躲在家里生闷气,更是不会来这里。 当金镯子的事情,便自然而然落在南书燕的身上。 南书燕倒也不推迟,从南老太太手里接过金镯便直接到了上行当铺。 等了没几分钟,当铺小伙计便随着一个穿着黑色道袍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中年男子面容清瘦,胡须修整的十分干净,一双凤目透着温和,不似当铺的东家,倒似隐居世外的高人。 他走到南书燕跟前,神态温和,“说是姑娘找我?” 南书燕站起身来,朝中年男子淡淡道:“叨扰先生,实在是因为我手里有一样重要的东西要当,恐怕只有先生能识得它的好处。” “哦,”男子兴味盎然,“姑娘请坐。” 南书燕重新落座。 小伙计早已沏了茶来,热情的介绍道:“这是我们上行当铺的大当家刘老爷,前两日刚从平江过来。你有什么宝贝拿到我们上行当铺来就对了,上行当铺可是当朝最大的当铺,向来注重诚信,童叟无欺。” “阿召虽然有些夸大,但他有一句话说的不错,”刘渡执壶为她添了盏茶,笑着道:“上行当铺做了几十年,最是注重诚信,向来童叟无欺,姑娘大可放心。” 南书燕便笑着道:“我能到这里,自然就是信得过先生的。只是我这物件比较特殊。”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打开推到刘渡面前,“还请先生过目,看看能当多少银子?” 巴掌大的乌木盒子里,垫着的白娟有些陈旧了。白娟上,放着一只婴儿戴的赤金镯子。 这样的东西刘渡见过不少,成色虽然不错,但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 刘渡视线重新回到南书燕脸上,“不知姑娘要当多少银子?” 南书燕淡淡道:“五百两。” 刘渡笑笑,“姑娘真会说笑,这只镯子虽然成色不错,但五百两也太贵了些?” 南书燕笑笑,“这只镯子确实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但先生若是将它拿到平江归家,定然一千两都不止。” 刘渡敛了笑,伸手从盒子里拿过镯子对着光仔细看起来。 镯子虽然不大,但拿在手中有些沉。镯子里面,清晰可见洪成九年几个小字。 他将镯子放到盒子里,沉吟了一阵,道:“姑娘年纪不大,却似乎对平江归家很熟悉?” “归家的瓷器名扬天下,我只是略微知晓一二。”南书燕淡淡道,“先生若是相信我的话,便将镯子拿去,若是不信,这只镯子我便不当了。” 刘渡沉默了一阵,吩咐伙计,“小召,去取五百两现银过来给这位姑娘。” 第26章 承情 南书燕走后,刘渡让阿召将镯子放进了自己的箱笼。 “我明日便回平江,这几日,你给我好生查查刚才那位姑娘是何来历?”刘渡语气凝重,“最重要的,是她这只金镯究竟从何而来,越清楚越好。” 阿召不明所以,但看刘渡一脸严肃,便点了点头,“老爷,我知道了。” 刘渡挥挥手,阿召出去了。 五百两银子拿在手中实在不便,南书燕便直接在当铺里换成了一张两百两和一张三百两的两张银票。 上行当铺位于云县县城正中心,南书燕走近路,穿过一条小巷只需半柱香功夫便可回南家。 刚转过正街,沈含山白袍宽袖,迎面走来。 南书燕停下脚步,叫了声沈大夫。 沈含山刚从李三郎家出来,他在距南书燕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半晌没有做声。 南书燕便继续安静的朝前走去。两人错身而过的一瞬,沈含山突然道:“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南书燕顿了顿,转过身来。 女子肌肤如雪,眼神清澈,一脸淡漠,“沈大夫,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沈含山迎上她的视线,目光里带着问询,“蜜饯里的红曲草不是无心之过,而是你有意为之?” 南书燕:“理由?” 沈含山:“我不知道。” 南书燕嗤笑,“沈大夫,我是南家的女儿,我与中毒的人无冤无仇,就算我要下毒,我也不会用自家的果子做筏子,再说了,我父亲对果子铺的秘方看得比什么都重,我根本无法靠近。” 她唇角含着一丝淡淡讥讽,“沈大夫这样说,怒我不能理解。” 明媚的日光下,女子举止从容,风光霁月,让沈含山突然升起一丝惭愧。 “再说,在南记的果子里下毒让南家果子铺名声俱毁,这样对我有什么好处?”南书燕笑着道:“我没有,我也不会。” 这就是跟他解释了。 沈含山松了口气,神态轻松了些,他略有些歉意道:“是我唐突了,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沈大夫正气凛然,我不会见怪。”南书燕含笑道,“南记果子铺出了这样的事,的确是父亲的无心之过,这次多谢沈大夫解围。” 沈含山眉毛扬了扬,语气便有些欣然,“南姑娘,你回去告诉令尊,那些中毒之人的汤药钱,便不用付了,全部由聚仁堂来出。” “沈大夫,这事因南家而起,跟其他人无干,南家的错自有南家负责。”女子的语气略有些冰凉,“不仅汤药钱不能少,沈大夫的诊费也是一分也不会少的。 这样的话你便不要再说了,特别是在我祖母和父亲面前可千万不能这样说。” 沈含山呆了呆,望着她纤细的背影越走越远。 她好像有些生气。可是,有人愿意帮南家度过难关,她不应该感到高兴吗? 难道不想承他这个情,怕他今后纠缠不清? 沈含山握住下巴,露出个苦笑。 南书燕倒不是怕承他的情,反正他帮南家又不是帮她。 她是不想让南家太轻松的解决了这件事。若是如此,南老太太定然会把剩下的银子给南玉儿添妆。 她只是纯粹不想让李泰来和南玉儿好过罢了。 回到家里,南书燕将一张两百两的银票交给了南老太太。 “祖母,掌柜说镯子虽然成色不错,但实在太小,本不能当这么多。但听说家里出了事,才愿意多多当点,只是让我们手里宽裕了尽快去赎回来。” 南老太太拿着银票唏嘘道:“平日里和当铺也没什么来往,没想到现在人家居然肯帮我们。” 在她心里,那只镯子虽然好,但毕竟小了些,当两百两算是高的了。 她细心的放好银票,突然默了默,忍不住问,“燕娘,你怎么知道我攒了三百两私房银子。” “祖母曾不小心说漏了嘴。”南书燕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便笑着自若的道。 南老太太上了年纪,这些年记性越来越差,有时候才说过的话转眼又忘了,自己咬定是她说的,她估计也会认为真说过这样的话。 果然,南老太太眼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即脸上便现出懊恼,“你这丫头还真有心,祖母无意的一句话,你倒是记得很牢。” 南书燕笑着道:“祖母,你可是生气我将这事告诉父亲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南老太太讪讪道:“难不成我还真能不管他。” 她垂下眼睛,略有些疲惫道:“只是委屈了玉娘,哎你先回去吧。” 南书燕回去倒头就睡。 她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这一觉醒来已是大天亮。 她对着桌上的铜镜梳妆,昏暗的铜镜里,女孩肤色白皙,两笔墨染般的眉斜飞入鬓,睫毛亦是又浓又密,一双杏眼却黢黑如深潭。 她随手解开头发,重新挽了一个高髻,换了一件青布半袖褙子,越发显得姿容雅致似流风回雪。 南家的院子里热闹起来,新丰成衣铺子的伙计一大早便将嫁衣送了过来,梳妆娘子也赶着过来为南玉儿试妆。 南老太太一抬眼看到南书燕,舒了口气,“燕娘,你先带着嫁衣和梳妆娘子一起去玉娘房中。” 南书燕答应着,从伙计手中接过嫁衣,带着梳妆娘子往南玉儿屋里去。 辰时已过,初升的朝阳已爬上了南玉儿的窗棂,明日便是她出嫁的日子,她却到现在还懒在床上一点动静也没有。 梳妆娘子便撇了撇嘴,里暗道这家人好没有规矩,从没见过哪家姑娘是要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的。 南书燕轻轻叩了叩门,推开门便走了进去。 南玉儿睡在床上,听到有人进来,干脆用被子蒙了头。 南书燕将嫁衣放在床头的桌上,道:“这是新丰成衣铺送来的嫁衣,祖母让我拿进来给你试试。” “放下吧!”南玉儿带着浓浓的鼻音,似乎刚刚哭过。 梳妆娘子察觉不对,看了南书燕一眼。 南书燕一脸无视,继续道:“梳妆娘子我也带进来了,祖母让你起来试妆。” 南玉儿这才掀开被子,露出头来。 她没有睡好,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带着三十多岁妇人才有的黄气,原本那张脸上最生动的一双眼睛,也红肿无神。 梳妆娘子看了她一眼,故作惊讶道:“姑娘,你怎么弄成这样,明日可是你大喜日子了,若是这个样子被你夫君看见,还以为你对他不满意,凭空生出嫌隙便得不偿失了。” 梳妆娘子见过众多婚前对未来夫君不满意的女子,就算婚前各种折腾,但嫁过去不还是得仰仗人家的宠爱过日子。 既然如此,又有何想不开的呢。 南书燕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道:“成衣铺子的伙计还在外面等着回话,你莫让人家久等了。” 南玉儿眼里又沁出泪来,“姐姐,”她哑声道:“我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如今要这样处处针对我?” 南书燕的指甲使劲掐着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失态。 她静默片刻,才将手指松开,淡淡道:“这是祖母的意思,你若觉得不合意,不试妆也可以。” 第27章 梳妆 南玉儿眼泪又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梳妆娘子只得笑着劝道:“姑娘,这可是你的大喜日子,流泪是不吉利的。要不我先帮你试嫁衣,等试了妆,时辰也差不多了。” 南玉儿擦了擦眼,强撑着坐起身来。 她穿着白色的细布中衣,身型单薄,十二岁的年纪,更多的是没有长成的青涩。 这和她前生的娇媚狠辣着实不同。 也许前生南玉儿没去平江归家之前,也是这样一幅楚楚无害的模样,只是后来尝到了富贵的滋味,整个人都变了。 南书燕闭了闭眼,转过身,不想看到她这副样子。 梳妆娘子拿过嫁衣帮她穿在身上。 大红织金的嫁衣繁复艳丽,穿在身上更显得她怯懦娇小。南玉儿赌气道:“昨日前去看的时候掌柜分明还拿尺子量过,如今却宽了这许多,姐姐,你让他们拿回去改一改。” 梳妆娘子心下咯噔一声。有心想要劝,又看她板着脸,便没吱声。 说实话,这身嫁衣穿在她身上虽然宽大一些,但并没有到要拿回去改的地步。 嫁衣不同于其他衣服,其中颇多讲究,穿上后不能随意拉扯尚在其次,一般人图个吉利,买来的嫁衣就算不合身也是不会轻易修改或者另换。 所以女子嫁衣大都是自己做而不去买成衣。 “好啊,”南书燕浑然不在意道:“你若觉得不满意,重新换一套就可以。” 南玉儿便将衣服脱下来递给她,埋怨道:“新丰成衣铺子的嫁衣也不过如此,早知道还不如去定做,也好过现在不合适换来换去。” 南书燕也不答话,拿着衣服就出去了。 梳妆娘子也不好多说,她将随身带来的箱子打开,拿出一把梳子为南玉儿梳头。 南玉儿端坐在镜前,任由她摆弄。 她的头发虽然浓密,但因为这几日没有心情打理,有点毛糙。 梳妆娘子望着镜中愁眉不展的南玉儿有些出神,手上便重了一些。 南玉儿“哎呦”叫了一声,头一歪,梳妆娘子猝不及防,那梳子便落在地上吧嗒一声,上好的一把黄花梨木梳子便摔断成两截。 屋里瞬间安静。 南玉儿抱着头,皱了皱眉,倒也没说什么。 梳头娘子呆了呆,赶紧弯腰下去捡起梳子。 她出道以来,为众多新人梳过头,梳头的时候梳子掉在地上直接摔断的,还是第一次。她心中隐隐生出不安,再也不敢多说,小心的替南玉儿梳好头,便走了出来。 南老太太已经等在院子里,看到她出来,笑着迎上前来“娘子,辛苦你了,一切都还好吧?” “天作之合,长长久久,老太太好福气。”梳头娘子勉强笑着说了几句吉利话。 南老太太便笑着递给她一个碎银角子,“明日还要劳烦娘子。” 梳头娘子接过银角子,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匆匆走了。 据说,一些有经验的梳头娘子,可以从各种微小的细节中预测到新娘婚后的生活。大凡平常人家的女子,为了讨个吉利,便会在梳头娘子来之前洗好头擦上头油,只等着梳头娘子一梳到底,讨个好彩头。 但南老太太因为南记果子铺的事焦头烂额,忘记嘱咐南玉儿这些事。南玉儿年纪小,心里又因嫁妆的事窝着气,更是不会注意这些。 倒是梳头娘子,自从梳子摔断之后,心里总是惴惴不安。从南家出来后,她便径直上了刘婆婆家。 刘婆婆也准备吃午食,看到梳头娘子登门,笑着道:“花娘子,这么早妆就试好了吗?” 梳妆娘子姓花,住的离刘婆婆不远,平日两人也勉强算是同行,一来二去便越发熟悉。 花娘子将手里提着的箱子放在门前的架子上,刘婆婆已经添上了一副碗筷,“今日煮了粥,顺便一起用些。” 花娘子也不客气,净了手坐在刘婆婆对面。 桌上放着一碟咸菜,几张烙饼。花娘子接过刘婆婆递过来的烙饼,才心事重重道:“婆婆,今日我给南家姑娘梳头时,摔断了梳子。” “哦,”刘婆婆已经递到嘴边的烙饼一滞,“怎么断的?” “梳头的时候从她发上滑下来,摔在地上直接断成了两截。”花娘子有些担忧,“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所以心里一直有些不安。” 刘婆婆咬了一口饼慢慢嚼着,“南老太太知道吗?” 花娘子摇了摇头,“当时就只有南二姑娘在,她也没说什么。” 刘婆婆慢条斯理喝了口粥,才道:“这事若没有旁人知道,那你就不要再说了。” 木梳断,姻缘短。 南二姑娘和李家公子这缘分长不了。 刘婆婆端起碗来,又喝了一口粥,继续道:“他们家这事,原本就有些不对劲。你看谁家娶新妇,新郎是躺在床上的?我听说这李家公子就算以后好了,腿也多半残了。这南二姑娘虽说是李公子的表妹,但那姑娘心性高着呢,她能甘心一辈子和一个瘸子在一起?” 花娘子点点头,“我今日去试妆时,南二姑娘日上三竿还未起。等叫起来也是红肿着眼睛,看着就是狠狠哭过一场。” “南老太太那么精明的人,她能不知道?”刘婆婆道:“既然她请了你我做事,我们只需做好分内事就行,其余的也不必多嘴。” 花娘子舒了口气,“还是刘婆婆通透,这我就放心了。” 两人会意的一笑,便重新说起其他事来。 南家院子。 经过早上短暂的热闹过后,此时已和平日一般安静。 按理说,明日南玉儿出嫁,今日南家便要摆席宴请亲朋好友。但因为南记果子铺的事,南栋忙着善后,根本顾不上南玉儿出嫁。 南老太太损失了一大笔银子,一来手中不宽裕,二来受了些气恼也没有了精神,便也不打算宴请,只是安排进忠明日去集市上定了些馒头,供接亲的人早食。 因此明日南玉儿出嫁,今日南家院子里除了送嫁衣上门的店伙计和梳头娘子,并没有什么人来。 南老太太送走了梳妆娘子,望着南书燕手中捧着的嫁衣,问:“玉娘说是不合适,要换?” 南书燕:“是。” “真是胡闹,”南老太太从南书燕手中接过嫁衣,转身朝着南玉儿屋子走去,“这嫁衣也是能说换就换的?” 第28章 误会 南老太太风风火火推开南玉儿屋门,进屋便唬了一跳。 屋子正中,南玉儿穿着白色的中衣,双目无神,披头散发的坐着哭泣。 “玉娘,你这是做什么?”南老太太一个头两个大,赶紧上前将她拉起来,“地上凉,女孩子家身子娇贵,坐在地上是会生病的。” “祖母,”南玉儿嚎啕大哭,“玉娘不嫁了,玉娘要一直陪在祖母身边。” 南老太太瞬间眼眶也有些酸胀,她将南玉儿拉到怀中,“傻孩子,你又不是嫁去很远,日后你若想祖母了,随时可以回来,你姑姑和表哥定然不会说什么。” “可是,姐姐比我年长,她为什么可以不嫁,却要我先嫁。”南玉儿哭的气噎,“莫不是祖母不要我了,嫌我碍眼了,才留着姐姐,将我先嫁出去?” 到了这时候,南玉儿是真的不想嫁了。 表哥虽好,毕竟瘸了,更重要的是姑姑家太过贫困,连自己家都不如,她可不是那种有情饮水饱的人,她是要娇养着的。 如今更是连嫁妆都没有一文,她想想便可怕。 南老太太用手替她抹去眼泪,好言哄道:“你表哥心悦你,玉娘,这是你的福气。” “可我并没有感到什么福气。”南玉儿凄然道:“表哥为了娶我将家里的三亩良田做了聘礼,可我呢?祖母,我什么都没有,今后嫁过去姑姑和表哥会不会怪我。” 南老太太沉默。 “祖母,我不想嫁,可不可以让姐姐替我嫁给表哥?”她趴在南老太太膝头哀切地道,“姐姐比我能干,她嫁给表格肯定更能讨姑姑喜欢。” 南老太太被她哭得烦闷不堪,眼下南家出了这样大的事,她不担心父亲吃官司,也不担心祖母受不受得住,一门心思便只知道要嫁妆。 她若有这个能力,能少了她的嫁妆吗?还不是因为出了这档子事。 这一个二个的,自己难道真是上辈子欠了她们的债。 她板着脸道:“玉娘,祖母理解你的心情,但婚姻大事岂能当儿戏,明日便是你出门的日子,你也不要闹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日漂漂亮亮嫁到李家去。” 南玉儿一听,知道想让祖母改变心意已是无望,瞬间哭得更是伤心。 “对了,”南老太太指着放在桌上的嫁衣,硬着心肠道:“这嫁衣不管合不合适,喜不喜欢,既然穿了,便不能换,不吉利!” 她闭了闭眼,扯出被南玉儿抱住的腿,语气中满是疲惫,“不想嫁这样的话,在你姑姑和表哥面前千万不能说,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南老太太从南玉儿屋里出来,便没有了刚才的爽利。 她沉着脸,脚步也有些虚浮,在院中怔忡了好一阵,才回屋去了。 李泰来已经能够坐起来,南秋月请木匠给他做了副拐杖,等着他能够下地的时候好用。 沈含山给他换好了药,重新用布条将木板固定,才道:“腿恢复得不错,再过两日便可以下地走动了。” 南秋月高兴的谢了沈含山,问道:“沈大夫,泰来的腿要彻底好大概还要多长时间?” “这不好说,还要看后面恢复情况。也许越到后面,恢复就会更慢一些。”沈含山弯腰收拾起药箱,“七日后,我会再来换药。” 沈含山和李泰来差不多年纪,这些日子常常上门诊治,两人倒是熟悉起来。 “沈大夫若是不着急的话,能否赏脸一起喝盏茶?”李泰来笑着邀请,“原本我该专程请沈大夫到云香楼喝茶才显得有诚意,但现在我这腿还走不出去,只得在寒舍以一盏清茶感谢沈大夫妙手仁心。” 沈含山温和道:“李公子有这份诚意,我就却之不恭了。” 南秋月一听,笑呵呵地道:“我这就去烧水泡茶。” 沈含山坐在榻前的矮几旁,瞟了一眼案几上摆着的几本书,道:“李公子真是好学,难怪文采出众。” “好学又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他怅然地笑着摇了摇头,“我听说昨日云县出了点事?” “前街李三郎娶儿媳,喜宴上二十多人中毒,”沈含山道:“所幸没有大碍,如今除了症状稍微重些的几人,其余的人都回家去了。” 李泰来惊讶道:“什么毒药那么凶猛,居然一下毒了二十多人。” 沈含山:“南极果子铺的果子用了红曲草。” “红曲草?”李泰来越发吃惊,“红曲草只是普通药材,平常人家时常会寻些来煮水喝,如何会有毒?” “炮制过或煮熟的红曲草自然没有毒,但新鲜的红曲草却有毒,南掌柜用红曲草新鲜汁液来做蜜饯,才导致这么些人中毒。” 李泰来哦了一声,“我舅舅向来将蜜饯方子看得比命还重,为人又拘谨不知变通,如何突然想到要改方子?” “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沈含山道:“南掌柜没有说,我也只负责治病救人。” 李泰来笑着道:“是我一着急,便唐突了。沈大夫莫要见怪。” “你为亲人担心也在情理之中,又有什么好见怪的。”沈含山依旧淡淡道。 说到这里,一张清丽似梨花的少女面孔突然浮现在他眼前,他摇了摇头,唇角便不自觉的噙了一丝笑意。 南秋月用茶盏端了两盏茶过来。 沈含山接过一盏喝了一口,茶汤碧绿,入口回甘,是上好的竹叶青。 李泰来才笑着道:“明日我娶新妇,原本该请沈大夫来喝杯喜酒,但我现在连堂都拜不了,这杯喜酒便先欠着,等日后我好了,再请沈大夫。” 沈含山笑着道:“那我就先恭喜李公子了,只不知李公子青年才俊,又是娶的谁家姑娘?” 李泰来眼神暗了暗,“南家姑娘,也是我的表妹。” 沈含山手一抖,极力忍住内心的震惊,问:“南掌柜的女儿?” “是。”李泰来自嘲的笑笑,“表妹与我自幼一起长大,如今唯一不嫌弃我还肯嫁给我的姑娘恐怕也只有她了。” 不可能。 昨日见到南大姑娘时候,她根本不像要出嫁的样子,怎么可能就嫁给李泰来了呢? 沈含山有些怔忡,“今日我从南家经过,可是一点办喜宴的样子都没有。不是李公子说起,谁能想到南家要嫁女儿呢。” “这都是因为我,”李泰来略有些愧疚,道:“我伤了腿,无法亲自去接表妹,祖母和舅舅才决定连喜宴都不办了,只请了冰人将她接过来。” “原来如此。”沈含山尽量表现的很平静,“可是李公子为什么不等腿伤好了之后再娶,毕竟嫁娶是人生大事,马虎不得。” 李泰来神色越发怅然,“我家里的情况沈大夫也知道些,如今我伤了腿,我娘照顾我极其不便,这时候说是娶表妹,还不如说是让她过来照顾我。 说是成亲,要的只是一个名分罢了。若不是如此,我也可不会这么快便仓促成亲,委屈了表妹。” 沈含山心里似被堵了一团棉花,后面的茶再也喝不出滋味来。 第29章 不吉 从李家出来,沈含山便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南大姑娘虽是李公子的表妹,但也未必就是真心愿意这门亲事的吧。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这几日风大,他一直有喝凉茶,但还是觉得心焦火热。 南书燕此时正在铁匠铺子内认真画着一张图纸。 她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抬起头来,一双黢黑的眼睛望着面前的汉子,“就是这样要小巧一些的,方便带在身上,弩箭更要小巧,大半个手指长就可以了。” 汉子看着那张图纸,憨厚局促的搓着掌心,“姑娘,这样精巧的弩机,我从未做过,要不然你另找高明?” “大叔既然能做正常大小的弩机,这个弩机便能做。”南书燕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肯定道:“这只弩机和一般的弩机并没有不同,只是样子小巧一些罢了,有何做不得。十日后我来取,再付另外的四十两。” 汉子看着那锭银子,似下定决心般,“既然姑娘信得过,我就试试,若是十日后做的弩机不合姑娘的意,这十两银子你取回去便是。” “我相信大叔一定能做得出来。”南书燕笑笑,站起身来,“那我十日后过来。” 上一世若是有防身之物,何至于惨死。这一世前路同样凶险,她得提前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这几日风大,几天的时间,街道两边的树已经长出了绿色的树冠,云县县城看上去便不再那么干燥。 南书燕难得悠闲的走在街上,金镯已经到了当铺,若不出意外,大概不需一个月,归家便会从平江来人。 剩下这段时间,她只要耐心等待即可。 但也不排除这一世和上一世不一样,或者归家不会来人,那么她手中还剩下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个路引去平江足够了。 南书燕想的专心,不成想前面对直走过来一个人,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等她发现快要撞在他身上,才停下脚步道:“沈大夫,你做什么?” 沈含山神情和平日有些不同,他看着南书燕,眼里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南大姑娘在想什么,想的这样入神?” “不过是随便走走罢了,冲撞了沈大夫实属抱歉。”她轻轻让过身子,继续朝前走去。 沈含山愣了愣,突然冲到她面前,故意避开她的眼睛,道:“南大姑娘若是遇到什么事,可以和我说,我可以帮你。” 南书燕怔了怔,“沈大夫何出此言,你我无亲无故,你为何要帮我?” “我是大夫,也许我能帮上你。”沈含山认真道。 大夫?南书燕心里动了动,轻声道:“那你可能帮我做些毒药,越毒越好,最好是见血封喉那种。” 那把弩机毕竟太小,用来吓唬吓唬人可以,但真要自保,还需要加点猛料才行。 沈含山面色僵硬,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南书燕看他不说话,便也不勉强,“沈大夫既然不肯帮我,这句话就当我没有说过。” 女孩一身青衣,淡定从容的从他身边走过。 沈含山心里一急,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道:“你若不愿嫁不嫁就是了,何苦要走这条路。大不了我带你离开云县,你一样过的好好的。” 他一身白衣,却没有了平日白衣公子的淡定,眼神透着关切,语气也有一些急切。 南书燕挣脱被她握得有些发疼的胳膊,莫名道:“沈大夫,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你不愿意嫁给你表哥,不嫁就是了。我可以带你走,你犯不着为这样的事去寻死。”沈含山温和地道。 南书燕越发奇怪的看着他,“谁说我要嫁给李泰来?” “今日我去给李公子换药,他已经告诉过我明日便与你成亲。”沈含山略微平静了些,“南姑娘,没有什么比命重要,没有命,便什么都没有了,你若不愿意嫁给他,我可以帮你。” 南书燕心里突然涌起一丝酸涩。 没有命便什么也没有了,这句话,她比谁都体会深刻。 她尝过生命消逝的痛苦,这辈子她比谁都惜命。 但她可怜的宁儿,却是真的回不来了。 她极力忍住眼眶的潮湿,神态恢复了冰冷,“我不会嫁给李泰来,我更不会去寻死。” “那你要毒药做什么?”沈含山眼里带着关切。 “正因为我怕死,所以要毒药来自保。”南书燕冷冷道:“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弱女子,若遇上歹人只能束手就擒,所以总要找些能够自保的东西。” 沈含山神态松弛了些,“若是这样,我自然会帮你做些毒药。只是,你真的不是因为亲事” “不是,”南书燕打断他,“跟李泰来成亲的是南二姑娘。” 沈含山微微一愕,一般人家都是先嫁长女,这南家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 不过,自己也是关心则乱,忘记了南栋有两个女儿,李来泰来有两个表妹,这样大的事,居然没有问清楚。 南书燕说完,转身又往前走。 沈含山让到一边,等她走了很远,又冲她笑着喊道:“姑娘要的药我回去就做,过两日便可送过来。” 南书燕这才转过身冲他道谢,“那就有劳沈大夫了。” 沈含山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伸出食指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无声的笑了起来。 李泰来坐在床上,一脸阴霾。 世上不会有这样巧的事,半个月不到,先是他被打断了腿,后来南记果子铺又出了事。 这两件事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都是跟他有关。 那个冒充他笔迹写纸笺的人还没找出来,现在又将手伸到了南家,他敢肯定这是同一个人,只是,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南家的仇人,还是自己的宿敌。 偏偏自己在明处,而那人却躲在暗处。 自己觊觎方卉被人利用情有可原,但舅舅是何种性格他再清楚不过,这样的人居然也着了道,这人还真是不能轻视。 李泰来将自己周边所有人都过了一遍,但仍旧一头雾水,没有个头绪。 他愤怒地抓起茶盏狠狠摔在地上。 砰的一声脆响,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 南秋月闻声跑了进来,呆呆看着一地的碎瓷片。 这已经是儿子伤了腿之后被摔碎的十二只茶盏了,平日倒也罢了,只是,明日便是儿子大喜之日,今日摔碎了瓷器,那是不吉利的啊。 南秋月气得浑身发抖,偏又不敢多话,只是看着一地碎瓷兀自发懵。 “娘,”李泰来的声音阴沉而冰冷,“南家,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第30章 出嫁 南秋月愣愣道“结仇,我活了几十年,就没有听说过南家和谁有仇。” 她苦口婆心劝道:“泰来,你说你心仪玉娘,如今也如你所愿。明日就是你大喜日子,你这样摔碎东西,是不吉利的啊!” 生活不顺,日子艰难,她原本就一脸苦相。如今见儿子如此,她整个人越发沉郁,看上去衰老憔悴,连腰背都有些佝偻起来。 李泰来看得有些心烦,干脆闭上眼睛不说话。 南秋月叹了口气,这才弯腰拿起墙角的扫帚和撮箕,将地上清理干净。 人生最值得高兴的两件事,无非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金榜题名如今想都不要想了,洞房花烛就更谈不上了。 原本娶南玉儿就只是想要出一口恶气,所以想起明日的妻子,他不仅没有半分期待,反而越发烦躁。 床上他是实在躺不住了。 这个屋子也像一个巨大的囚笼,将他困在里面无法呼吸。他强撑起身子,想要拿床头放着的拐杖,逃出这个笼子。 如不是因为他的腿,他大概此时已经开始准备入场的行囊。 天道不公,以万物为刍狗。 他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趴着身子去够拐杖,心里越发惶急的想要出去透透气。 他不能认命的被困在这间屋子的床上,他要去问,问问苍天,究竟谁要害他,让他活得生不如死。 他趴在床沿,呼呲呼呲喘着粗气,如同一只困兽。 还差一寸,再有一寸他便能摸到拐杖了,他甚至都能感觉到木质拐杖的坚硬和冰凉。只要抓住它,他便能够撑着出去。 他的眼里流露出无比的渴望,他手指颤抖着又朝拐杖伸过去一些。 “啪嗒!”一声闷响,肉体与地面撞击的声音在狭窄安静的屋内十分清晰。 李泰来一声闷哼,痛得倒抽了口冷气。 他整个人趴在地上,那条受伤的腿如同一条僵直的木棍,长在他的身上又丑陋又无用。 他紧紧咬着牙,用手肘支撑着身体向前爬去。但只是爬了一两步,他的额上就沁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南秋月听到动静推开门。 “泰来,你这是做什么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里面有无助和绝望。 李泰来睁着猩红的眼睛,终于拿到了拐杖,“娘,我要出去,我不想呆在屋内,”他用尽全力扶着拐杖想要站起来,但他刚刚撑起半个身子,拐杖在地上一滑,他又重重摔倒在地。 “泰来,你别这样,你这样,娘心里难受啊?”南秋月终于忍不住抱住李泰来嚎啕大哭了起来。 李泰来泪光滚动,“娘,我不过是伤了腿,凭什么便不能下场。我有满腹经纶,我也还可以写字,为什么便阻挡了我科举的路啊,娘?” 李泰来问的撕心裂肺,南秋月哭得伤心欲绝,但,她回答不了他。 当朝的规矩,伤残者,不能参加科举,更不能取用。 自从李泰来受伤以来,母子俩小心翼翼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如今,李泰来终究是忍不住了。 忍不住的结果,便是母子两人抱头哭了个天昏地暗。 到第二日的时候,两人脸上阴郁仍没有散去。 刘婆婆倒是一身喜气的迈进了李家的大门,在她身后,跟着一乘花轿和几个穿着很齐整的小伙。 刘婆婆跟南秋月和李泰来道了喜,南秋月取了雇轿子的喜钱来交给刘婆婆。 刘婆婆伸手接过,顺道说了几句吉利话,便带着花轿去了南家。 南玉儿已经梳妆齐整。她穿着略显宽大的嫁衣,涂着厚厚的脂粉,虽然看起来老成了些,但总算是遮住了眼底的青色。 南老太太和南栋正襟危坐,只等着刘婆婆来接人。 出嫁的事宜早已经商量好,李泰来上不了门,便免去了改口这个最重要的环节,这多少显得有点草率。 南老太太板着脸,南栋也是讪讪的。等刘婆婆带着花轿来的时候,两人神情俱有些古怪。 刘婆婆是见惯了迎亲的场面,她人还没进门笑声便已先进入院子,“哎呦,老姐姐诶,恭喜恭喜,你含辛茹苦将孙女拉扯成人,如今孙女成亲,你也可以享享儿孙福了。” “借你吉言。”南老太太勉强堆着笑招呼道:“燕娘已经去集市上买来了早食,吃了再出门也来得及。” “那就谢谢老姐姐和南掌柜了。”刘婆婆指挥四名轿夫放下轿子,坐下吃早食。 南书燕将集市上买的馒头和豆汁端出来,南老太太和南栋便陪着刘婆婆和几个迎亲的小伙吃早食,四个轿夫另摆一桌。 刘婆婆瞥了眼放在院子里的两只扎着红绸的箱笼,眼皮颤了颤。寻常人家嫁女儿,至少也要四台箱笼,这南家真的是太寒酸些,恐怕前来迎亲的小伙都没有东西可拿,只能空手返回李家了。 真是不够体面。 她暗中撇撇嘴,很快吃完早食,笑着道:“若是没有其他的,就请玉儿姑娘出门了。” 南老太太和南栋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刘婆婆便进屋去请南玉儿。 南书燕陪着南玉儿一起出来。南老太太看着盛装的南玉儿,突然鼻子一酸,忍不住一把抱住她哭着道:“玉娘,祖母舍不得你啊。” 南玉儿却没有预想的不舍,反而一脸冷淡地看了看院子里放着的箱笼,任凭南老太太抱着没有说话。 南老太太看她如此,知道她心里为嫁妆的事有了隔阂,便抻起袖子擦了眼泪,止住了哭泣。 刘婆子看这情形,赶紧虚扶了南玉儿上轿,道:“姑娘是,时辰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南玉儿弯腰上了花轿,李家请来接亲的几个小伙子点了一串爆竹,噼里啪啦的爆竹在清晨的小巷子里没有让人感到喜庆和热闹,反而因为迎亲队伍越走越远显得有些凄凉。 这片刻的热闹很快便归于平静。南老太太扶着门,等迎亲队伍转过街巷再也看不见,她才慢慢转身往回走,那平日便有些佝偻的腰板,越发塌了下来。 平日里南玉儿也随时出门,那时也不觉得怎么样。如今她真的嫁了出去,立刻觉得整个屋子都冷清起来。 最关键是心里空落落的。 南老太太一脸落寞,“燕娘,这几日我也没什么胃口,不如你去集市上买两碗甜浆回来,午食就不用做了。” 南书燕正好也有事要出去一趟,这倒是顺了她的意。 从南家出来,她对直去了来福布庄。 巧珍倚着门双手抱在胸前百无聊赖。看到她,咂咂嘴道:“南二姑娘的花轿刚从这里过去,说实话,确实寒酸得很。迎亲的几个人手里都没有拿满,也真是可怜。” 南书燕打断她,“巧姨,我想做几身衣衫。” “前两日不是才做了一身,怎么又要做?”巧珍悌着眼问。 南书燕:“不够。” 巧珍站直身子,道:“南家不会将你也要嫁出去吧?” “我下个月要去平江,路上带着好换洗。”南书燕淡然道。 第31章 逼问 “平江?你好好的去平江做什么?”巧珍越发好奇,但也进屋找出几匹布料摊在柜台上。 南书燕看了一眼柜台上花花绿绿的布料,道:“这些都太鲜艳了,我不喜欢。” 巧珍撇撇嘴,“你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是穿红着绿的时候,怎么就鲜艳了?”说虽这样说,她还是又从里面的货柜里抱住几匹布,没好气的放在柜台上,“只有这些了,再挑剔也没有了。” 南书燕随手指着两匹蓝色的细布道:“就这两匹,全都做成夏衣。” 归家估计最快也要二十多天才会来人,到平江已经夏日了,夏衣正合适。 巧珍将两匹布放在旁边,絮絮道:“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去平江?是你祖母在平江给你找了婆家吗?” “不是,”南书燕淡淡道:“我只是想去平江而已。” 巧珍拿布匹的手迟疑了一下,“燕娘,你说的是真的?” “我何时说过假话?”南书燕道:“早则二十多日,多则一个月,我便起身。只是这件事情,我祖母和父亲尚不知道,你要先替我瞒着。” 平江是一定要去的。 若是归家的人没有如前世一般到云县,那她就自己买一张路引,找到平江归家去。 巧珍默了默,一双明亮的眼里便有了忧色,“听你的意思,你是要自己去平江。我知道你向来有主意,但平江距云县上千里的路程,我尚且没去过,你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小姑娘,如何去得? 万一被人骗了,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南书燕不说话。 巧珍以为她听了劝,心下便松了口气,“你听巧姨的,你这样的人品样貌,就算是留在云县,也不愁找个好婆家,何必到平江那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 虽说平江是天子脚下,但正因为是天子脚下,什么都贵,寻常人生活也并不容易。” “我既然说我要去,自然是准备好了才上路。”南书燕淡淡道:“烦请你帮我尽快做好衣衫。” 巧珍一口气噎在喉咙,半天才赌气般道:“你根本不拿我说的话当回事,那我问你,我前次跟你说过,你娘死的蹊跷,你可有放在心上?” 南书燕默了默,“我娘死了那么多年,又拿不出什么证据,谁会相信?” “那也不能就这样算了。”巧珍将手中抱着的布匹重重放在柜台上,疾步走到南书燕跟前道:“好好的一个人,头天得了风寒,当夜就没了,况且身上还有伤。 你若留在云县,你娘的冤屈说不定还有澄清的那一日,但你若是走了,谁替你娘伸冤?” “若我娘真是冤死,说不定我到了平江,事情能更快的水落石出。”南书燕道:“巧姨不用再说了,我主意已定,不会更改。” 巧珍噎在那里,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巧珍和南书燕的娘张氏向来要好,前世她也是让南书燕去为张氏讨回公道。 在当朝,若是子告父,妻告夫,先要承担二十大板的笞责,南书燕生生受了二十大板,却因为证据不足不仅没有为张氏伸冤,反而因此事触怒南家人。 以至于她在李家的日子越发难过。 这一世巧珍也有意无意的提醒南书燕为张氏伸冤,但南书燕只是沉默,并不是她不想,而是吃一堑长一智,眼下根本不是时候。 再说,既然她是归家的女儿,那张氏究竟又是谁? 所有的谜团没有解开之前,她不会轻易做决定。 南书燕从福顺布庄出来,便去买了甜浆。刚到南家门前,一个粉色的身影突然从转角处闪了出来,“南家姐姐,我有些话想问你。” 南书燕一看正是和南玉儿交好的钟二姑娘,便停住了脚步。 钟二姑娘身量微丰,粉色的纱衣穿在她的身上越发显得她体态丰满。她此时整个人有些沮丧,“我听说玉娘嫁给李公子了。” “是啊,今日出嫁。”南书燕淡然道。 “哦,”钟二姑娘咬着嘴唇,“玉娘都没有跟我说过,我也是刚刚才听人说了,还不相信,便过来问一问。” “她的婚事已经提了很久。”南书燕道:“玉娘一向心仪表哥,也算是得偿所愿。” 钟二姑娘的脸色越发难看,笑得比哭还难看,“玉娘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大概是忘记了,又或者,怕说出来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南书燕意有所指,道:“二姑娘不急的话,便进屋喝碗甜浆。” 钟二姑娘一张脸涨得通红,她慌乱的摇了摇头,“不了,我先回去了。” 看着她匆匆逃离的背影,南书燕冷冷一笑,不知南玉儿尝到众叛亲离的滋味,会是如何一副模样。 李泰来床前。 南玉儿浑身一凛,打了个冷噤。 “表哥,我真的不知道纸笺是何人所写,当时姐姐将纸鸢拿给我,我便直接拿着去交给了方夫人,并没有细看。”她望着木然躺在床上的李泰来,有些胆怯的解释。 当日送纸鸢的事情,她从进房开始到现在,不知已经解释了多少遍,但平日看上去温和儒雅的表哥,却依旧不相信,只让她好好想清楚,连一丝细节也不放过。 此时他倒是不问了,但一言不发,冷漠的让人害怕。 “我虽然是识字,但我并不知道纸鸢里藏着这样一张纸笺,我从小尊敬表哥,若是知道藏着这样的东西,我怎么还会将纸鸢送去给方夫人?” 李泰来闭着眼睛如同石化。 南玉儿穿着繁复的嫁衣,头上还戴着花冠,虽然取了盖头,但站着讲了这半天早已口干舌燥,腿脚酸软。 她看李泰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阖着眼皮呼吸平稳,也不知睡没睡着。 又站了一阵,看他仍旧没有动静,她便轻轻走到书案前,弯腰坐到椅子上想要伸手去取案上放着的茶壶。 手还没有碰到茶壶,李泰来便懒懒睁开了眼,“我说让你坐下了吗?”他眸色阴沉,声音黯哑,“若是你觉得站着说很累,那你就跪在地上说,一直说到我相信为止。” “表哥!”南玉儿含着眼泪,语气里满是委屈和不忿,“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连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遗漏,我实在不知道还要说什么?” 南玉儿觉得自己都快被他逼疯了,就是审犯人,也不带这样的。 “真的没有说的了?”李泰来的声音带着压迫回响在屋内。 “没有了。”南玉儿吸了吸鼻子赌气道。 “那好,玉娘,你过来。”李泰来嘴角含笑,眼神深幽不见底。 南玉儿缓缓站起身来,望着李泰来有些发憷。 “过来,玉娘,到我跟前来。”李泰来伸出手。 南玉儿面上突然浮起一团红晕,她提起脚,带着些微欣喜慢慢朝着李泰来走去。 李泰来脸上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等南玉儿走到床前,他突然从床里侧举起一根木棍,狠狠打在南玉儿脚弯处。 南玉儿一声痛呼,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你不是不愿意站着说吗?好了,你现在跪着说。”李泰握着木棍,一脸平淡。 第32章 受罚 南玉儿只觉得脚弯和膝盖处剧痛,她伏在地上嘤嘤哭出声来。 “你若还要哭,今日便不要起来了。”李泰来阴冷的声音让南玉儿一颤,她抬起头来,极力忍住哭声,只是抽泣。 “现在我问,你来回答。”李泰来道:“当时纸鸢分明在燕娘手中,如何又是你去送给方夫人?” “我想着方夫人是平江贵妇,若我去送纸鸢,定然可以得些赏赐。”南玉儿哭着道:“事实上方夫人也确实给了我一个小银锭作为赏赐。” “你说没有人碰过纸鸢,可是,那只纸鸢是我亲手所做,其中只有你和燕娘碰过纸鸢,燕娘不识字,她不认得情有可原,难道你也不识字?”李泰来咄咄道。 “我识得几个字不假,但我拿着纸鸢的时候,根本没看到什么纸笺。表哥,你相信我,我没有撒谎。”南玉儿哭求道。 “还敢狡辩。”李泰来一脸戾气,“你是最后接触过纸鸢的人,就算是燕娘有嫌疑,但纸鸢最后却经了你的手,无论如何,你也脱不了干系。” “表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南玉儿快哭晕过去。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为什么表哥偏要认定是她的错。 “不管是不是你,如今你都没法摘清了。玉娘,”李泰来脸上带着些微鄙夷,一字一句道:“你当真以为我娶你,是心仪你?” 南玉儿骇然望着他。 “我之所以娶你,是因为我明白如今我这样也不会再娶到心仪的女子,如今我的前程全都毁在了你的手上。凭什么我生活在痛苦之中,而你,却可以好好的活着?” 李泰来眼神狂乱,南玉儿恐惧的看着他。 不,这不是她那个温文尔雅的表哥,他就是坠入地狱的魔鬼。 她跌跌撞撞站起身来,提着裙子,脸色苍白的想冲出去。 呼的一声,木棍带着风声重重砸在她的腿上。 她被砸的一个踉跄,又摔倒在地。 李泰来眯着眼,嘴角带着一抹残忍的微笑,“玉娘,晚了,你进了这个门,就永远都别想出去了。你若是乖乖听话,我还可以看在昔日几分情面上,让你少受点罪,若是不听话,别怪我下手太狠。” 南玉儿惊恐的趴在地上,哭着道:“表哥,求求你饶了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害过你。” “这是你该得的。”李泰来又闭上眼睛,恢复了平静,“今日我也累了,你就这样跪着好好想一想,今后如何赎罪。” 南玉儿强撑着跪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好一阵,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南秋月隔着门道:“泰来,玉娘,你们没事吧?” 南玉儿刚哭着刚往门前跪爬了两步,李泰来睁开眼,看她的视线带着寒光,她吓得一颤,止住了喉中的呜咽,又低下头去。 李泰来道:“娘,我们已经歇下了,你也回去歇息吧。” 门口静了静,便听到窸窸窣窣脚步声远了。 南玉儿无比绝望,但她却什么也不敢做,只是红肿着眼睛跪在地上。 屋内常年缺少日光照射,地上又硬又凉,没过多久,她的膝盖已经痛的麻木。但她不敢哭出声,因为李泰来讨厌她哭。 但忍住哭声任由泪水爬了满脸。 伤心夹杂着恐惧,南玉儿觉得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案上点着的红烛轻轻跳了两下,突然熄灭。屋内完全黑暗下来。 南玉儿头脑有些昏沉,她用手撑起自己的身子想要站起来。但那腿和膝盖好像早已不是自己的般不听使唤,还没等她站直,一个踉跄便跌在地上。 黑暗中,一个枕头准确的砸在她身上,“谁允许你起身的?”李泰来的声音自暗夜中响起,“你既然这么有主意,便跪到天亮再起来。” 南玉儿睁着一双红肿的眼,连哭都哭不出来。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她整个人已经磨得没有了生气。十几岁的姑娘,如同榨干水分的花朵,嘴唇干裂,眼神木然,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灵秀。 李泰来睁开眼,看着她哂然一笑,“玉娘,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你居然长得这么丑。我现在看见你便心烦,你即刻便消失在我眼前。” 虽然这句话如此恶毒,但听在南书燕的耳朵里,恍如天籁。 她跌跌撞撞起身,再也顾不得身体的疼痛,逃也似的想往门外走。 “慢着!”男子漠然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不要想着离开李家,若有这样的心思,我劝你提早打住,除非,你想死。” 那个死字,他故意加重了语气,听得南玉儿刚刚萌生的一点希望,转眼便消逝的无影无踪。 “我累了一夜,你去熬点粥过来。”李泰来又合上眼皮,不再说话。 南玉儿无声的流着泪打开了门。 明亮的光线如万根细针刺进她眼中。她用手遮着额头,浑浑噩噩往厨房走。刚到门口,她突然停下脚步。就在那一瞬,她萌生出无比的勇气。 李泰来如今腿脚不便,自己只要逃出去,她便再也不回来。留在这里,自己只会被他折磨死。 想到死,她立刻想到李泰来看她时那阴恻恻的眼神。 不,她脑中疯狂的掠过逃跑两字,她紧张的回头看了看,天刚放亮,南秋月大概还没有起来,不大的院子里十分安静。她只要跑到门前,拉开门闩,便可以出这个屋子。 求生的欲望终于战胜了恐惧,她提起裙子,转身便朝着院门跑去。 院门上了门闩,她伸手去开。大概是太紧张,又或者门闩太紧她不熟悉,她哆嗦着手拉着门闩拔了半天也没有打开。 笃,笃,身后传来木棍杵在地上的声音,这声音由远及近,一下一下敲击在她心上。 她不敢回头,只是开始疯狂的摇着面前的门。 “玉娘,你还真是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略显寒凉的晨风里,男子凉薄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南玉儿紧张的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她转过身来,将背紧紧抵在门上,哭着哀求道:“表哥,我求求你,你放我出去。” “我跟你说过,不要生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李泰来杵着拐杖,声音平淡的听不出一丝情绪,“你既然嫁给了我,便要学会做我的妻子。 今日你有错在先,你自己说,是跪在院子里认罚,还是去屋里跪着?” 南玉儿惨白着脸,“表哥,求求你放过我,我实在受不了了。” 李泰来杵着拐杖又往前走了两步。他这段时间瘦了许多,两边脸颊也凹陷下去,整个人便显得有些阴冷。“你这样就受不了,看来你日常在家还真是养尊处优惯了。” 他笑了笑,“既然如此,你便在院子里好好跪着罢,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便什么时候起来。” 南秋月昨日大半夜才睡着,今早便起得晚了些。 按理说,儿子娶了媳妇,她这个做娘的心里应该高兴才是,但她昨夜却睡得并不踏实。 她穿好衣服,刚推开门,便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 玉娘还穿着昨日那身嫁衣,正低着头跪在院子里。 她慌忙从门前石阶上下来,上去扶南玉儿道:“玉娘,你这大早上怎么在院子里跪着呢?” 南玉儿一看到她,便凄然哭着道:“姑姑,你救救我!” 第33章 招认 南秋月唬了一跳,赶紧想将南玉儿搀扶起来,“玉娘,你先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跟姑姑说。” “娘,玉娘犯了错,她该受罚。”李泰来不疾不徐道:“以后,我屋里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南秋月这才看见儿子坐在几步远的金桂树下,正意味不明的望着自己。 自从儿子腿受伤后,他还是第一次走出他的屋子,南秋月心里有点欣慰,但他脸上温和的笑容,却怎么看都让人瘆得慌。 她便缩回了手,犹豫着问道:“泰来,玉娘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这样责罚。” “不是什么大错,”李泰来扬唇:“但有错就要受罚。玉娘,我说的可对?” 南玉儿越发惧怕,只瑟缩着道:“表哥说的对。” 李泰来大笑两声,转向南秋月道:“娘,玉娘也认为我说得对。” 南秋月知道南玉儿是怕他,但她也不好再问,只得装糊涂道:“玉娘,既然你有错在先,便先受罚。其余的事,你过后再跟泰来解释。” 儿子已经说了,那是他屋里的事,玉娘虽然是自己的亲侄女,但现在也是她的儿媳妇。儿子和媳妇孰轻孰重,她还是拎得清的。 南玉儿看她的样子,知道她多半不打算管了。但她毕竟是她的姑姑,此时也是自己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不想就这样浪费能救自己的机会。 她突然不管不顾一把抱住南秋月的腿,哭着哀求道:“姑姑,祖母将我嫁给表哥,也多半是看在你是我姑姑的面上。 我如今才嫁进来一天,便被表哥责罚。姑姑,若是祖母问起来,你如何跟她交代,如何跟我父亲交代?” 南秋月有些心虚的看了眼李泰来一眼,讷讷道:“泰来,玉娘年纪还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教教她就是了,姑娘家身子娇贵,先让她起来。” 李泰来难得的没有动怒,他含笑点了点头,道:“既然有娘为你说情,玉娘,你起来罢。” 南秋月便一脸高兴的将南玉儿搀扶起来,“玉娘,你表哥虽然对人严厉些,但心是好的,只要你今后多顺从他一些,他自然会好好待你。” 南玉儿整个人都像被揉搓了一遍,浑身又酸又痛,连站都站不直。 李泰来唇角微扬,但谁都看得出来,他这笑比发怒更让人可怕。 “只是玉娘,你说错了,祖母和舅舅将你嫁给我,不是看在我娘是你姑姑的份上,而是,看在我三亩良田的份上。” 南玉儿听得快晕过去,果然来了,她就知道,他们会为了这个为难她。 “所以,从你嫁入我李家那日开始,你便不是我的表妹,而只是我李泰来买来的一个奴婢。”李泰来随意的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灰尘,“奴婢有奴婢的规矩,你听明白了吗?” 南玉儿含着眼泪连哭都哭不出来,南秋月更是目瞪口呆。 “现在我再问你,那张纸笺是不是你放的?”李泰来敛了笑,眼里藏着翻卷的风暴。 又来了,南玉儿两股战战,道:“我没有。” 李泰来突然举着拐杖便打在她腿窝处。 南玉儿痛呼一声,噗呲一声便又跪了下去。南秋月在旁边吓得话都不敢说,心里慌的不行,儿子这样对玉娘,若是娘和哥哥怪罪起来,该如何是好啊。 “是不是你?”李泰来继续咬着牙问。 “不是” 话音未落,李泰来便狂怒的举着拐杖雨点般朝着她的双腿打去,边打边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南玉儿刚开始还凄厉的哭叫着否认,到了后面,便只得伏在地上哀求道:“表哥,你不要打了,是我,是我放的。” 李泰来收了手,坐在椅子上呼呲呼呲喘着粗气。 好一阵,他面容才略平和了些。 “玉娘,你又骗我。”他缓缓道:“纸笺上的字你怎么写得出来,不过,今日我也累了,这事以后慢慢再说。” 南玉儿趴在地上,整个身子如秋日树上的叶片,颤抖不停。 李泰来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才淡然道:“玉娘,娘如今岁数大了,这家里的事情今后便都交给你做了。” 他转身含笑对南秋月道:“娘,既然玉娘进了门,你便什么都不用做了,让她伺候你,你辛劳半生也该享享儿子的福了。” 刚才的一出,让南秋月震惊不已,此时见儿子这样说,她立刻胡乱点头答应道,“好,好,让玉娘做。” 李泰来抿了抿唇,掩饰住不满,淡然道:“玉娘,你去煮点粥,再烙张饼过来。” 南玉儿不敢反驳,蓬着头发忍住腿上的剧痛一瘸一拐的往厨房走去。 南秋月暗暗皱眉,这是做什么呢,难道自家一个瘸子还不够,还要弄出两个来才罢休。 但不管怎样,这日早晨,她终于尝到娶媳妇的好处,那就是自己也可以坐着等饭菜上桌了。 李泰来和南秋月坐在院子里,母子间其乐融融,南玉儿在厨房里却是苦不堪言。 她昨日到今早没有合过眼,刚才又遭了一顿打,随便走两步身上便钻心的痛。但这些在此时都不算什么。 此时她要面对的,是如何将灶膛里的火生起来。 南老太太怜她小,做饭浆洗等家务一直都是南书燕在做,南玉儿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她坐在灶膛前,用火石点了捆着的干草放在灶膛里,再把柴禾小心的放进去。 但不知为何,明明燃的很旺盛的火苗没过一会就被柴压灭了。一股股浓烟回过来,呛得她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 南玉儿手忙脚乱,坐在院子里眉开眼笑的南秋月看向厨房,突然一巴掌拍在腿上。 “遭了,玉娘莫不是把厨房点了起来。”她急慌慌站起身往厨房走。 李泰来便看到厨房里冒出的白色烟雾。他皱了皱眉,她不会真有这样的胆量? 南玉儿自然没有这样的胆量,白色的烟雾熏得她睁不开眼,她躲在角落里,弯着腰不停的呛咳。 南秋月捂着嘴快步走到灶膛前,用火钳将里面的柴禾一阵摆弄,烟雾慢慢散去,那火苗便燃了起来。她看了一眼狼藉的地面,面上明显不悦,“玉娘,这些干草和柴禾都是用银子换来的,我们家里可经不得这样的浪费。” 南玉儿提起裙子,哭着小声道:“姑姑,我是真的受不了了。” 南秋月视线落在她的小腿上,小腿肿了一大片,腿弯处的淤青更是吓人,看着就痛。 她有些不忍,默了默,道:“你先去边上歇着,我来做。” 南玉儿便找了一个矮凳靠着墙坐着。 姑姑是亲姑姑,表哥也是亲表哥,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成这样。 她想祖母,但她嫁过来才一天,就是回门都还有两日,她不知道能不能活过这两日。 南秋月已经麻利的煮了粥,烙了一张饼切成条装在碗里。 “玉娘,给你表哥送去。”南秋月吩咐道。 南玉儿一听,双手抱膝缩在墙角,眼里尽是惊恐,“我不去,姑姑,他会打死我的。” 南秋月塞了一双筷子到她手中,“你若不去,他肯定不高兴。你是他的妻子,不可能日日躲着他。” 南玉儿没有办法,战战兢兢的端着托盘到李泰来面前。 李泰来一脸闲适的坐在桌旁,似乎刚才的暴戾都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公子仍温润如玉。 南玉儿抖抖索索刚将粥和烙饼摆在桌子上,李泰来又叹了口气:“玉娘,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 南玉儿吓得一哆嗦,双腿一软噗通一下便跪在地上。 他漫不经心的拿起筷子比齐,夹了一筷子烙饼放在嘴里,慢慢嚼了咽下,才悠悠道:“你如今这样,可有一点妇容?你是对我不满,故意来恶心我?” 南玉儿抬起头呆呆望着他。 一夜没睡加上哭了一夜,早上也没有梳洗,又去厨房烟熏火燎了一阵,南玉儿此时发髻散乱,脸上烟灰和这泪痕狼藉,那身体面的嫁衣也皱皱巴巴,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你这副模样,真的很难看。”李泰来夹着烙饼,一字一句道:“看到你,我实在没有胃口。” 第34章 回门 三日后,是南玉儿回门的日子。 南老太太一大早便让南书燕去集市上买肉,蒸了南玉儿最爱吃的肉馒头。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南玉儿都没有回来,南老太太有些坐不住了,她催南书燕道:“燕娘,不如你去你姑姑家看一下,为什么玉娘还没有回来啊?” 南书燕正在用竹刷把洗锅,听到她这样问,便道:“或许是不会回来了吧,毕竟表哥腿还不能走。” 南老太太想着南玉儿出嫁那日的模样,便有些担忧,“玉娘嫁过去三天了,也不知住不住得惯。她若再不来,我便过去看看,你先不要忙着涮洗,先将肉馒头给我装在篮子里。” 南书燕放下锅,进屋将肉馒头装了满满一小提篮,又在提篮上盖了一块白布,才提出来递给南老太太。 南老太太接过篮子,还没有出门,南秋月便提着篮子走了进来。看见南老太太手里提着篮子,便先开口问道:“娘,你这是要去哪里?” 南老太太朝她身后看了看,没看到南玉儿便有些失望地道:“今日是玉娘回门的日子,怎么玉娘没有回来?” “玉娘昨日受了些风寒,今日起来有些头疼。”南秋月将手中提篮放在桌子上,笑着道:“再加上泰来暂时也不能过来,她便让我先过来跟您说一声,免得您担心。” 南老太太重新坐了下来,“玉娘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我疼她从小没娘,便娇惯了些,你是她亲亲的姑妈,也要多担待着点。” “放心吧,娘。”南秋月笑着道:“玉娘和泰来本就是表兄妹,感情自然和别人不同,如今他们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南老太太便欣慰的笑了起来,“好是好,但玉娘毕竟年幼,你这做婆婆的也要多体谅些。” 南书燕在厨房里听着她们讲话,唇角不由露出一丝讥诮。 从来她都道南秋月是个老实人,唯一的弱点就是怕儿子,哪里知道她居然撒起谎来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若李泰来真的对南玉儿很好,怎么会不让她回门。 以她对李泰来的了解,风寒估计只是一个借口,最有可能,就是南玉儿被他软禁了。 南秋月果然还是和前世一样惧怕儿子。 她低着头涮洗好手中的锅,将灶台一起收拾干净,才走出来。 “姑姑,”南书燕笑着道:“祖母刚刚还说玉娘再不回来,便去你家里看看,哪里知道你就来了。今日是玉娘回门的日子,怎么玉娘没有回来?” 南秋月略有些尴尬的又解释了一遍,才笑着对南老太太道:“娘还真是疼玉娘,就算你不放心我,难道你还不放心泰来?” 南秋月知道一说起李泰来,母亲肯定不会再说什么。 “不是不放心,只是今日毕竟是玉娘的回门日。”果然,南老太太语气缓和下来,“罢了,我这时候去看他们也有些不合适。” 南秋月舒了口气。也不知泰来中了什么邪,开始是一门心思要娶玉娘,娶到家了如今又变着法子折磨。 她这做姑姑的不是不管,而是儿子那脾性,自己管了也没多大用,反而伤了母子的情分。 只有等过段日子,他的腿好了,也许便不会再如此为难玉娘了。 南秋月笑着道:“娘若是想玉娘了,过几日我让她回来看看你。” 南老太太怅然的摆摆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要她和泰来两人好好的,看不看我又有什么关系。” 南秋月便讪笑道:“母亲这是说我呢,如今玉娘去了家里,我有有空便多回来陪陪您。” 南老太太皱了皱眉,“我可没有这样想。你也难得过来一趟,就留下来吃了午食再回去。” 南秋月一进门便闻到肉香,此时听南老太太留她,自然高兴。 如今儿子性子阴晴不定,说实话,若不是没有去处,她都不愿意回去。 南老太太心里却叹了口气。 玉娘恐怕根本就还因为嫁妆的事情记着气,估计现在是连祖母都怨恨上了。 她有点怅然的望着南秋月。 都说侄女像姑妈,南玉儿小时候跟南秋月还真长得很像。南老太太看到她第一眼,便越看越喜欢。 她娘生下她不到一年便病逝了。 南老太太索性将她带在身边,日夜照顾着。后来长大了些,她又从有限的开销中节俭出一部分,送她去女学。 只想着,等她大了嫁一个好人家。 但既然南秋月说泰来心仪她,她便又无话可说了。 女儿日子不好过,若是连自己都驳了她的面子,恐怕女儿便又忌恨上她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是家境好一些,能够给玉娘一份体面的嫁妆,给泰来置办一些产业,彼此皆大欢喜,何必生出这些龃龉来。 想到这些,她便无比烦恼。 “铺子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你哥哥这几日都没回来。如今玉娘也过了门,你若不忙便去铺子里帮帮忙,如今也是该做蜜饯果子的时候了。”南老太太对南秋月道。 南秋月便问道:“我家做了那么多年的果子,从没有听说过中毒,怎么偏偏这次就出事了。” 南老太太揉了揉额头,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谁能知道,红曲草也能中毒呢?”南老太太道:“说来说去,也是南家倒霉,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 南秋月撇撇嘴,“我哥哥也真是,那蜜饯的方子也是随意能改的?” “他不也是怕那些果子坏了损失更大?”南老太太护着儿子,“如今事都出了,说这些做什么。” 南秋月便住了口,道:“娘,你说奇怪不奇怪,以往我们家虽然进项不多,但也平平安安,为何这段时间接二连三出这些事?” 先是李泰来被人打折了腿,又是南玉儿高热惊厥差点没了命,紧跟着南记果子铺便出事。 “谁知道呢?”南老太太苦着脸道,“现在回想起来,我都如同做梦一般” “泰来前几日问我,南家有没有跟谁结了仇。”南秋月压低声音道:“我怕他生事便说没有。如今想来,说不定还真是有人故意针对南家做出的。 巧合不是没有,只是太多巧合聚在一起便有些无法解释得通了。” 南老太太目光深沉起来。 第35章 闲谈 “是啊。”南秋月道:“这些事情,貌似每一件都是巧合,但无一不是针对南家。娘,哪有那么多巧合,你仔细想一想,究竟最近有没有得罪了什么人?” 南老太太沉思道:“得罪人的事倒是没有,只是前段时间燕娘突然跟我要金镯,我没有给她。” “燕娘?这倒不可能。”南秋月夸张地道:“她一个十多岁的姑娘,就算真的为了那个金镯想要祸害南家,也没有这个能力。” 南老犹豫道:“难道会是方家?” 南秋月略有些发窘道:“那是莫须有的事,我已经问过泰来,他的腿不是方家人害的。” “哦,那便没有了。”南老太太头疼道:“我上次跟你提的事情有没有眉目了?” “你是说燕娘的事?”南秋月道:“这段时间忙着泰来和玉娘的婚事,一直丢不开手。哦,对了,正门刘员外死了屋里人,想要续弦,前几日倒是让人打探燕娘来着。” “刘员外会不会年纪大了些?”南老太太道。 “刘员外看起来有点老相,但年纪也才四十多一些,正是会疼人的时候。”南秋月道:“最关键是家里有一百多亩田地,又开了家客栈,燕娘若真能给他做了续弦,便是享福的命。” 南老太太犹豫了一下道:“燕娘模样长得好,人又勤快,彩礼可是不能少。若是他拿得出来几百两银子做彩礼,也好解了你哥哥铺子里的困窘。” 南秋月答应了。想了想,又凑到南老太太耳边道:“娘,燕娘会不会知道她” “不可能。”南老太太打断,“当时张氏来的时候,我们只说她是你哥养的外室,你嫂子死了才将她接了回来。街坊邻居都知道她是外室女,谁会真的知道她的身世。” “那就好。”南秋月坐正了身子,“玉娘如今已经嫁了出去,燕娘的事也不能再耽搁了。” 南秋月还想再说,南书燕已经端了午食过来。 “祖母,姑姑,可以开饭了。”南书燕笑着将一大盆猪骨汤放在桌上,又去厨房端了蒸好的肉馒头上桌,顺带还拿了一碟子豆酱下馒头。 南秋月看她利落的将饭菜摆上桌,心中略有些遗憾。 若是泰来娶的是燕娘便好了,可他偏偏看上了玉娘。 也不知玉娘何时才能做出这样一桌好饭食。 南老太太看着桌上的饭食,却没有什么胃口。她随便吃了一个肉馒头,又喝了一小碗汤,便放下碗筷。 南秋月见她如此,也不好继续吃,便匆匆放下碗筷。 南书燕慢条斯理吃完一个肉馒头,又啃了一根大骨,才将碗筷收拾去洗了。 等她出来,南老太太道:“燕娘,你姑姑要去铺子里看看,你顺便给你父亲带些汤过去,这个时辰估计他还没有用饭。” 南书燕便去拿了食盒,将肉馒头和大骨汤装了和南秋月一起去南记果子铺。 自从果子铺出事后,南栋这几日都没有回来。 地窖里的冰随着温度升高融化得越来越快,放在地窖的果子再不做便要全部坏了。 南栋和进忠忙得焦头烂额。 若是这些果子还保不住,南记今年便无法翻身,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便都没了着落。 南栋这几日急的嘴里起了满口血泡,害怕中毒的事情再次重演,他这次果子做得十分认真,凡是有些发软的果子便弃之不用,剩下好的也只有不到一半。 熬了几晚上的夜,他的一双眼睛布满了红血丝。 到了正午的时候,果子终于全部用蜜糖腌渍好,他便躺在柜台里面的躺椅上歇息。 自从果子铺出事后,铺子虽然每日开门,但门口罗雀,有时候一天也等不到一个人。 但今日,他刚躺下,门口便走进来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看到南栋,他笑着道,“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平日可没见你这么早起。” 南栋抬起眼皮睨了他一眼,“何三,我这是小本生意,可比不得你,不早起吃什么?” 何三一撩长袍,在他对面坐下。 “听说前几日翠微楼又来了一个姑娘,曲子唱的极好,你不想去听听?”何三笑着拿过茶壶为自己倒了一盏茶,呷了一口,道:“要不,今晚一起去?” 南栋白他一眼,指了指自己的眼,“我倒是想去,可你看看我这眼。” 何三凑近了些,惊讶道:“哎呀,你这眼怎么了,又红又肿的。” 南栋一脸疲倦,合上眼皮,悠悠道:“连着忙了几晚上,今日才稍微得闲了一些。” 何三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直说,藏着掖着干什么?”南栋白了何三一眼。他两人从小玩到老,谁还不知道谁。 “大郎,”何有些神秘的笑笑,“你可听说,你那侄儿的腿是被谁打折的?” 南栋精神一震,坐直身子问,“是谁?” 何三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茶,才压低声音道:“听说是方夫人。” “方夫人?”南栋皱了皱眉,“方夫人为何要这样对泰来。” “说是他和方姑娘”何三挤了挤眼,竖着两个大拇指比了比,“方姑娘可是方夫人唯一的女儿,怎么忍得下这口恶气,自然便让人打折了她的腿。” “怎么可能,你说别人我信。但泰来,我是不信他会这样。”南栋重新躺回椅子上,松弛的摇着躺椅。 “你不信?”何三瞪了他一眼,“现在整个云县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还说上巳节那日,泰来写了一首艳词放在送给方姑娘的纸鸢了,哪里知道不知怎么回事那张纸笺从天上飞了下来,当时很多人都看到了。” 南栋目瞪口呆,“居然有这样的事。” “我骗你作甚?”何三信誓旦旦,“你那侄儿可真是好算计,若真是做了方太守家的女婿,他的前程可是不可限量。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方夫人不仅让人打断了他的腿,还连夜将方姑娘带离了云县。” 南栋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搭在扶手上的手不知何时改成了紧握,因为用力,手指关节变得苍白。 如果说开始他还不信,现在他已经相信了六七分。 何三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仍不相信,原本还想继续再说几句。 刚张口,便见进来两个女子,正是南秋月和南书燕。 何三便闭了嘴,讪笑着道:“大郎,那我先走了。” 南栋没有说话,何三便朝南秋月和南书燕笑笑,出去了。 南书燕将食盒提到柜台里面的桌上放好,将里面的肉馒头和骨头汤端了出来,“父亲,祖母担心你在这吃不好,让我给你送些饭菜过来。” 南栋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道:“今日是玉娘回门的日子,玉娘没有回来吗?” “玉娘染了点风寒,今日便没有回来。”南秋月笑着上前解释,“哥哥这几日辛苦了,也不知蜜饯果子做完没有,若是没有我明日便可过来帮着做些。” 南栋捡了一个肉馒头刚吃了两口,嘴里痛得钻心,便丢在食盒里,一脸不悦道:“泰来的腿是方夫人叫人打断的吧?” 南秋月脸色变了变,有些生气道:“哥哥你也相信这些没有根据的话?” 南栋低头端起肉汤小口喝着。 南秋月一脸忿然道:“这些人真不知道得了谁的好处,一天到晚尽知道嚼蛆。” “这么说来,你是知道这件事了。”南栋又问。 “我自然知道。”南秋月气得面色发红,“我也问过泰来,泰来说这是根本没有的事。” “你相信他?”南栋吞下一口汤,“你就不怕是他撒了谎。” “哥哥,”南秋月愕然的望着南栋,“难道你不相信泰来。” “我不是不相信泰来,但是,能将他的腿伤成那样,他却始终保持沉默,这又是为什么?”南栋道:“若是你被人打断了腿,你可会任由凶手逍遥法外?” 南秋月愕然。 南栋意味深长的看了南秋月一眼,“若是我,我不会。” 南秋月哑然。 第36章 隐情 南栋慢条斯理喝完汤,又啃了一根大骨,才心满意足放下筷子道:“泰来被你惯得厉害了些,若不然也不会有如此祸事。” 李泰来向来眼高于顶,自己家贫也就算了,一般的女子还入不了他的眼,而自己那个糊涂妹妹也事事依着她。 若是早日为他娶妻,何至于让他痴心妄想生出这般祸事来。 这几句话十分诛心,南秋月只觉得越发委屈。她哽咽道:“哥哥这是在责备我没有管好泰来?但哥哥可知说不定这事就是有人故意冲着南记果子铺而来,泰来只是作为你的外甥被人忌恨上了呢?” 南栋听得上头,“你的意思,还是我连累了泰来?” 南秋月赌气道:“这是哥哥自己说的,我可没有这样说。” 南栋一口气堵在胸口。他瞪了南秋月一眼,自己这个妹妹,当真是护短到不可理喻。 难怪人说慈母多败儿。 他摆摆手,脸上有层薄怒,“算了,你若信他你便信,就当我没说。以后他的事我也不会管,只是可惜了玉娘。” 提到南玉儿,南秋月便心虚的住了口。 兄妹俩不欢而散。 南秋月从南记果子铺出来,脸上仍旧带着一些不忿。 “燕娘,你说你父亲这脾气,怎么宁愿相信外人也不愿相信自己人呢。你表哥本就受了这样的苦,还没得让人编排,若是让我遇到那些嚼舌根的,我非撕烂她的嘴不可。” 南秋月絮絮叨叨了一路。南书燕只是安静的在她旁边走着,并不插话。 等快要分路时,她才住了口,略有些怅然道:“燕娘,你是不是也觉得姑姑错了?” 南书燕神情淡然,“姑姑的对错岂是我做晚辈的能评论的?姑姑也是爱子心切罢了。” 南秋月眼里便浮起一层水雾。 “燕娘,你不知道这么些年我一个人将他拉扯长大有多难,”南秋月似乎终于找到一个能理解她的人,开始大倒苦水,“我只是看他从小失去父亲,偏疼他一些。你父亲可是我的亲哥哥,别人可以埋怨我,但他怎么也这样说我。” “姑姑,你知道方夫人为什么带着方姑娘匆匆离开吗?”南书燕突然问。 南秋月一脸迷茫:“为什么?” 南书燕安静地道:“那是因为玉娘送去给方夫人的纸鸢里,藏着一张表哥写给方姑娘的私信。方夫人看到后勃然大怒,带着方姑娘连夜离开了云县,也就是那一晚,表哥被人打断了腿。” “是玉娘害了泰来?”南秋月目瞪口呆,“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就不清楚了,”南书燕道:不过表哥一表人才,又才华出众,自然很容易成为姑娘们心目中的良人。” 南秋月愣住,难怪儿子非要娶玉娘,娶了后又如此对她,原来症结在这里。 十日后,云县铁匠铺。 汉子取出一只小巧的弩机放在桌上,憨厚的搓着手道:“姑娘,我已经尽力了,若是你不满意,我便将银子退还给你。” 弩机有半只手臂大小,全部用生铁做成。 铁匠汉子看着粗糙,实则是个细心人,他早已将生铁细细打磨过几遍,这让原本冰冷锐利的铁器多了几分精致。 虽然还是大了一些,但也很好了。 “弩机做得很好,我很满意。”南书燕用手在弩机上抚过一遍,“只是不知有没有多做几支弩箭。” 汉子一听,赶紧从旁边取过几支弩箭,道:“先做了五支,若是姑娘觉得不够,我再做几支。” 弩箭只有一巴掌长,和弩机一样,也被打磨得光滑铮亮。 南书燕拿过弩箭在弩机上比了比,方收了起来,道:“只是防身用,五支也够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青布绣兰草的荷包,从里面拿了四个十两的银锭排在桌上,“大叔,辛苦你了,东西我很满意。” 汉子便笑得一脸无害,“姑娘,这弩机虽不大,但也能伤人,平日还是要注意收藏好。” “谢谢大叔提醒,我知道了。”南书燕将弩机和弩箭放在包袱内,提着从铁匠铺子出来。路过聚仁堂,沈含山追了出来,道:“南姑娘,帮你做的药已经做好了,我这就给你取过来。” 南书燕上次让沈含山帮做毒药的事,也只是随口提提,并没指望他会当真。但他真的做好了,她也不会拒绝。毒药可以让她多一份自保的砝码,她可不想像前世一般丝毫没有自保之力,最后惨死他人之手。 正是正午,聚仁堂没有人,只有阿福拿着鸡毛掸子在扫着药柜上的浮尘。 沈含山从屋内取出一个细颈瓷瓶递过来,“用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弄在自己身上了。这药不会致死,三个时辰后药效自解。“ 南书燕接过瓶子道了谢。 沈含山又问道:“你若遇到了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我可以帮你。” 寻常人家的女儿,好好待在闺阁,哪里用得着这样的东西。但凡用上这东西的人,多半都是感到了来自身边的危险。 南书燕默了默,“沈大夫,五年前我阿娘死于风寒,不知有没有到这里抓过药?” 沈含山道,“五年前我尚未到聚仁堂坐诊,不过我父亲有保存药方的习惯,我可以帮你找找。” “那就有劳沈大夫了。”女孩真诚道谢。她不施脂粉,素白的脸如白玉般温润,越发显得乌黑浓密的睫毛如同颤动的蝶翅。 沈含山心里似被什么轻轻拂过,声音越发温和了些,“南姑娘,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这句话沈含山已经问了无数次,南书燕抬起头轻轻一笑,道:“谢谢沈大夫,你这次已经帮了我。” 沈含山便不再说什么。 南书燕将药瓶放进包袱,从聚仁堂出来。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的照在青石板路上,路边种着的几棵树连叶片都晃眼。南书燕慢慢走在青石板路上,算算时间,若是不出意外,此时金镯应该已经到了平江归家。 至多再过十来天,归家便会来人了。 聚仁堂院内最靠里的房屋前。 阿福正拿钥匙开了锁,“东家,这屋子许久没有打开过了,要不然等我洒扫干净你再过来?” 沈含山道:“无妨,你打开就是了。” 推开门,屋子里荡起一片浮尘,阿福用手挥了挥,沈含山已经先抬脚走了进去。 这是沈含山父亲坐诊时用来存放药方的屋子,三十多年的方子按照年份整齐的放在木架上,也不难找。 五年前正是洪成十七年,沈含山一排排架子找过去,很快取出几本装订成册的厚厚药方。 他打开一页页翻了许久,才从中拿出一张写着张芸香的方子细细瞧着。 阿福凑过头来,“东家,南姑娘的阿娘真的来抓过药吗?” 云县县城内只有聚仁堂一家医馆,其余还有两家药铺。多半人生病了都是到聚仁堂问诊。 沈含山手里拿着泛黄的方子,沉思道:“来过,只是当时她来抓药时,除了伤寒,还受了很重的伤。但从方子上看,南夫人不应该是死于伤寒,而是因为伤势严重而死。” 第37章 登门 十多日后。 云县城外,正在地里劳作的村民望着道上驶来的一辆箱式齐头马车,分分侧目。 在云县,很少见到这样气派的马车。 能乘坐这样马车的人家,肯定不是云县本地人。 马车悠悠的进了城,停在了云县回头客栈的大门前。 车厢帘子一掀,从里面下来两个穿着褙子的中年妇人和一个年轻姑娘。 客栈掌柜最会识人办事,早就迎到门前,满脸堆笑道:“不知客官有几人,要几间房。” 带头的一个穿着湖蓝色织锦褙子略显瘦削的妇人大概是这一行人中主事。 她上前朝着掌柜笑了笑,道:“我们一行四人,想要图个清净,不知客栈有没有独立的小院子,有三间房带一个小厨房就好。” 掌柜一听,便知道来了大主顾。 他越发笑得热情,“客官来的巧,前几日刚刚腾出一个小院子,虽然偏僻些,但也在这条街上。正好有四间屋子一个厨房,要不要去看看。” 湖蓝色织锦褙子妇人便笑着道:“那正好,合适我们便租下来。” 这次老爷专程让她过来,便是要将事情弄清楚。若真的是二姑娘,便要将姑娘接回去。 这样一来,恐怕三五天是办不好的。 回头客栈的掌柜便亲自去拿了钥匙,带着她们去看院子。 院子就在南记果子铺的背后,一条狭长的巷子尽头,绿树掩映着一道朱漆小门。 进了门,一个不大的院子布置得倒也还算整洁,青石板铺成的地面洒扫得干干净净,迎面一个照壁,后面便是四间房,靠西边独立的一间便是小厨房了。 一行四人十分满意。 掌柜的做成这桩生意,也是十分高兴。他笑着道:“也不知客官贵姓,要如何称呼?” “叫我秦妈便可。”湖蓝色褙子妇人指着旁边的车夫道:“这是石贻,等会让他跟掌柜的过去,将房钱先付一部分。” 掌柜一张胖脸便笑得见牙不见眼,“秦娘子真是爽快人,我们客栈的厨子很会做些当地菜,若是你们需要,可以直接传菜。” 秦妈点了点头,笑着道:“有劳掌柜了。若是有需要,我们会提前去预定。” 石贻和掌柜的一起出去了。 秦妈才将穿桃粉色褙子的年轻姑娘叫过来,“春桃,你将我的东西先拿到西边屋里,明日将东边那间屋子收拾出来。” 春桃答应着去拿东西了。 剩下一个微胖穿着秋香色褙子的妇人站在秦妈旁边道:“姐姐,我和你住一间罢,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跟你住在一起踏实些。” “也好,春桃自己住东屋旁边,等二姑娘过来,她也好伺候。”秦妈一脸忧色,道:“翠梅,我明日先去南家探探口风。你先和春桃呆在客栈,将东屋打扫出来。” 翠梅答应道:“我听姐姐安排就是。” 秦妈点了点头,脸上带了些疲惫,这一路赶来,整整十天的路程,大多数时候都在车上,秦妈只觉得腿脚都僵硬了。 进了屋子,翠梅去打了水过来给她泡了脚。秦妈歪在床上,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洪成九年,也是一个春日,梅云道观的玄灵师太神色仓促的找到夫人,说寄养在道观里的二姑娘不见了。 夫人一听便晕厥过去。 谁都知道,在夫人心中,二姑娘便是那吊着她的一口气。二姑娘无缘无故不知所踪,夫人如何活得下去。 虽然老爷花了许多心思几乎将平江城翻了一遍,但二姑娘却杳无踪迹。 半年后,熬的油尽灯枯的夫人含恨而终,临死前,再三叮嘱老爷和自己一定要找回二姑娘。 秦妈努力压制住心中泛起的一阵阵酸楚,云县离平江上千里路程,难怪当时怎么找也找不到。 十三年了,当初二姑娘丢失时才刚满一岁,如今都十四了。也不知她究竟像老爷多一些还是更像夫人。 秦妈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第二日寅时,她便起了床,仔细净了面,又薄薄施了一层脂粉,看上去气色方好一些。 云县的天气比平江干燥,秦妈一大早便觉得口干舌燥,早食只喝了一碗粥便什么也吃不下。卯时三刻,石贻便送她去南家。 如同云县众多普通的人家,南家的屋子也是最普通的两进院子。 门口两级石阶,上面一道朱红的木门。 秦妈敲了敲门,大概是早了些,好一阵,门才从里面拉开。 一个穿着深褐色布衫,微驼着背的老人扶着门站着,一脸警惕地看着她:“你们找谁?” 秦妈估计这就是南家老太太,她上前笑着道:“您便是南老夫人吧,我们是平江过来的,找你有些事。” 南老太太望着面前的人虽然眼生,但穿着谈吐不俗,便略带疑惑的让开身子道:“进来坐罢。” 秦妈跟着进了屋,石贻站在门口没有跟着进去。 南老太太一直将秦妈带到外院廊下摆着的桌子旁,找了块抹布拂了拂桌面的浮尘,才笑着道:“贵人请坐,蓬门鄙陋,让你见笑了。” 秦妈笑着坐下,方道:“老夫人莫要多礼,你叫我秦妈就可。” 南老太太坐在她对面,一双精明的眼睛在秦妈身上睃了一遍,才斟酌着问道:“不知今日登门有何事?” 秦妈笑着道:“我听说老夫人有个孙女,最是聪明伶俐,不知能否一见。” 南老太太也不知来者何意,心里暗暗揣度,莫不是秋月给燕娘找的婆家上门相看来了? 但秋月也没有提前知会她一声,来人看起来又似乎不像。算了,等问明来意再说。 南老太太多了个心眼,便笑着道:“您来得不巧,孙女昨日正好出门去了。” 秦妈哦了一声,略有些失望。 南老太太觑着她的脸色揣摩着她的心思,道:“您可是认识我的孙女,莫非我这孙女调皮冒犯了您。” “那到不是。”秦妈笑笑,也不想再绕弯子,她从怀中拿出一只金镯,递给南老太太道:“老夫人,这只金镯你可认识?” 南老太太接过一看,讶然道:“这是我孙女的镯子,上个月因家里出了点事,实在没办法便拿去当铺,怎么如今会在你的手中?” 秦妈道:“这是我家二姑娘出生时,老爷亲自为她打的金镯,十三年前,我家二姑娘被拐走,当时手上便戴着这只金镯。南老夫人既然说这只金镯是你孙女的,问句冒昧的话,你孙女可是你亲孙女?” 南老太太瞬间敛了笑意,抿着唇一脸凝重。 第38章 旧事 秦妈看她的样子,心里已明白几分。 她娓娓道:“我家老爷是平江做瓷器的归家大老爷归以中,如今老爷身体不好,一心只盼着能找回二姑娘,还请老夫人成全。” 南老太太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事情太过震惊,她也不回答,只是急急起身道:“我先去煮壶茶过来,再慢慢细说。” 秦妈也不催促,任由她去煮茶。 南老太太脑中似阵阵惊雷滚过。 燕娘居然是归家二姑娘,她当时害怕张氏带着个拖油瓶说出去不好听,二来又顾虑燕娘若知道自己不是南家的孩子容易起异心,便遮掩说燕娘是南栋的外室子。 哪里知道,她居然是平江归家的孩子。 那可是平江归家啊,掌管着御窑的归家啊,进了他家的门,便是踏进了泼天的富贵门。 南老太太手一抖,茶壶内滚烫的茶水便飞溅到手上。她顾不得手背传来的灼痛,定了定神,用托盘端着茶壶和两个茶盏走了出来。 她依旧坐到秦妈对面,强压住内心的震惊为秦妈沏了一盏茶。 秦妈笑着道:“老夫人不必客气,若你孙女真是我家二姑娘,我家老爷定然也不会让老夫人白辛苦这一场。” 她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双手递到南老太太跟前,“老爷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能找到二姑娘,若不是他病重,肯定会亲自到云县来一趟,当面谢谢老夫人的大恩大德。” 南老太太耷拉着眼皮瞟了一眼面前鼓鼓的荷包,并没有接。 秦妈将荷包放在她面前,继续笑着说服道:“我家老爷不是那不懂知恩图报的人,老夫人养了我家姑娘一场,我们定然不会就这样白白将姑娘领回去就算了。” 南老太太这才看着秦妈,缓缓道:“我也不是不理解归老爷思女之心,只是这孩子在南家养了十几年,就是一块石头也是焐热了,我这心里,也着实舍不得。” “这是自然的,所以在我们来云县之前,老爷特意嘱咐过,一定要好好报答老夫人。” 秦妈陪着笑,“就算姑娘回了归家,今后老夫人若是想姑娘了,也可到平江来看看,归家定当作为贵戚好好招待着,您也依旧是姑娘的祖母。” 南老夫人面上方好看了些,露出几分笑意道:“归老爷能这样想,我这心里也好受些。孩子从小在我身边长大,叫了我十多年祖母……。 南老太太擦了擦眼睛,“你也看到了,我家里的情况实在无法跟归家相比。我若是因为自己舍不得耽搁她的前程,便是害了她。” 秦妈唏嘘道:“老夫人大义。” “大义谈不上,只是不想让她跟着我受苦罢了。” 南老太太怅然打开话匣子,“洪成九年,也就是十三年前的冬至夜里,我家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敲门声,持续了好一阵我才去打开门,外面好大的雪,门口屋檐下站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外乡女子,那女子冻得脸色发青,怀里的孩子也已经奄奄一息。 女子见到我便哀求,说是只要给孩子一口热汤活命,她到我家当牛做马也愿意。 我倒也不指望她给我家当牛做马,只是看她怀中的孩子实在可怜,若不让她进来,估计等不到深夜,便得送命。” 屋里静悄悄的,南老太太略显沉郁的声音带着些微沧桑让秦妈红了眼眶。她抻起宽大的袖口擦了擦眼,安静地听着。 “那年的雪比往年都大,许多民房被压垮,街上随时看得见逃难的外乡人。我看这女子也算老实,模样也还周正,便将她们母子留了下来。” 南老太太摇了摇头,“那孩子也是命大,喂了半盏热米汤,便渐渐活了过来。 天寒地冻的,像她这样抱着个孩子,莫说是走出云县,怕是连走出城都难。好歹也是两条命,我心下不忍,便留她在家里住了几天。 这女子手脚勤快,话又不多,只是可惜没有奶水,孩子只能熬米汤喂着。又过了几日,女子说孩子闹肚子,要去给孩子抓服药,我好心给了她一点碎银子,哪知那女子出去后就没有回来。 我看这孩子可怜,正好我儿媳妇嫁到我家几年也没能生下一儿半女,便将这孩子收在了膝下。这孩子虽说不是南家的血脉,但我怜她命苦,取名玉儿,一直同亲孙女一般养着。 后来,我儿媳妇因病离世,我才知道,我儿居然在外面养了外室,还生了一个女儿,比玉娘大半岁。不幸的是,前几年后面娶的也去了,儿子忙着果子铺的事情,家里便只有我和两个孙女相依为命。” 话音落下,屋里越发安静。 桌上的两盏茶也散去了蒸腾的热气,凝成略显粗糙的琥珀色。 “老太太心善,”好一阵,秦妈才开口,“我家姑娘是洪成八年十月生,走失时刚好十一个月,如今也十四了。” 时日相符,又戴着手镯,看来是错不了了。 南老太太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前些日子刚刚出嫁,若是你要见她,明日我便将她叫回来。” 秦妈心中咯噔一声,还没有及笄便出嫁,这倒是没有想到。 “也不知姑娘嫁给了何人?”秦妈按住心里的惊讶,尽量语气缓和,“若也是好人家,此次不如随我们一起去平江。若他不愿意去平江,只要他肯让姑娘去,我们也可以多给一些补偿。” 南老太太赶紧道:“是她表哥,长得一表人才,也是读书人。” 秦妈笑着道:“既然是读书人,去平江会更好。” 南老太太有些欣喜,“那我明日便去将玉娘叫回来,让你们先见一面再说。” 该说的已经说了,事情也算顺利,秦妈便起身告辞。 南老太太送走秦妈,按住突突直跳的胸口,飞快的锁了门往南记果子铺去。 果子铺前门可罗雀。南栋正头疼铺子里的生意,中毒事件发生后,铺子里便没有了客人,再要这样下去,怕只有关张大吉了。 他愁眉深锁,刚刚四十的人,硬是看上去老了一大截。照这个样子下去,也别再想娶什么填房了。 南老太太风风火火的进了铺子,四面看了看,见没有客人,便将铺子门关上。 南栋正在心烦,看南老太太神神叨叨的样子,不敢说她,只得耐着性子道:“娘,本来铺子来的人就少,你再把门关上,这生意还怎么做?” 换做平日,南栋这样埋怨她,她定然已经拉了脸。 但今日,听到这些话她非但不恼,还一脸神秘的拉着南栋到柜台里面的小桌前坐下,低声道:“栋儿,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南栋一脸懵。 “燕娘是平江归家丢失的姑娘。”南老太太眼里放光,看着南栋道。 南栋越发懵懂。 南老太太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平江归家,专门做御瓷的归家。栋儿,这不是泼天的富贵是什么?” 第39章 精明 南栋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看着南老太太不敢相信道:“娘,燕娘怎么会是归家的姑娘。” “说是归家十三年前走失的二姑娘,时间对得上,最重要的信物便是那只金镯,如今归家的人已经找上门了。”南老太太两眼放光。 “真是太好了。“南栋一巴掌拍在腿上哎呦了一声,才傻笑站起身道:“娘,那你到铺子里做什么,我们现在赶紧将燕娘送过去,也好跟归家的人谈谈条件。” “谈什么条件,”南老太太狡黠地笑着道:“这事你不仔细寻思寻思?” 南栋:“这有什么好寻思的,你不是就盼着燕娘嫁个好人家多要一些彩礼,如今她成了归家的姑娘,难道谁家的彩礼多得过归家的酬金?” “话不是这样说。”南老太太道:“若是燕娘去了归家,归家最多给咱们一些谢礼,但若是将玉娘送去归家呢?今后玉娘和泰来去了归家会怎么样?我可听说,归家大老爷病重,如今这房只剩了这一个姑娘。” 南栋愣了愣。 南老太太继续道:“若是玉娘和泰来去了归家,今后就算泰来不能走仕途,但以他的聪明才智,难不成接不了归家偌大的产业?” 南栋喃喃道:“可玉娘毕竟不是归家真正的姑娘,若是被她们发现” “女大十八变,当时燕娘来我们家时不过一岁,如今十三年过去了,谁知道她会长成什么模样。”南老太太道:“况且,那只金镯子确实是从我手中拿出去的,只要你我一口咬死那只金镯是玉娘的,归家二姑娘便是玉娘。” 南栋算是彻底明白了,富贵险中求,若真是玉娘和泰来去了归家,南家便真的改了命。 他佩服道:“果然还是娘的主意好。我们这就过去跟玉娘和泰来说清楚,先对一下口径,免得到时候出了岔子。” 母子两人一拍即合,风风火火又往李家去。 南秋月一打开院门,吓了一跳。她有些心虚道:“娘,哥哥,你们这是有何事?” 南老太太心里想着事,倒没注意她神色揶揄。南栋瞥了她一眼道:“泰来和玉娘呢,你叫他们出来。” 南秋月擦了擦额,支支吾吾道:“泰来的腿还不能走,玉娘身子也有些不利索” 事出突然,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好。 昨日玉娘大半夜还在哭泣,她想着儿子成了这样,玉娘也难辞其咎,他出出气也没什么。 但哪里知道母亲会和哥哥一起上门,难道是兴师问罪来了? 她越发心虚,嘴里便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南栋不耐烦的扯着嗓子喊道:“泰来,玉娘,你们先出来,祖母有话跟你们说。” 屋子内悄没声息,南秋月勉强笑着道:“娘,哥哥,你们先坐,他们向来晏起,我过去催催。” 南栋皱了皱眉。就算是年轻夫妻新婚燕尔蜜里调油,此时已快到正午,哪里还有在床上睡着的道理。 他一撩长袍坐在椅子上,沉着脸冲南秋月道:“好好的孩子惯成这样,真是不像话。” 南秋月被南栋这样责备,也不敢回嘴,只是涨红着脸上前隔着门道,“泰来,你外祖母和舅舅过来了。” 好一阵,门吱呀一声朝里打开,李泰来杵着拐,慢慢走了出来。 大半个月没见,他一张脸苍白的完全没有血色,身子更是瘦了许多,宽大的袍子套在身上飘飘荡荡,哪里还有以前儒雅潇洒,倒像是阴暗坟墓中走出见不得光之物。 南老太太和南栋吓了一跳。 “外祖母,舅舅。”他打过招呼,神色漠然的杵着拐站在旁边不再说话。 南栋越发不悦。南老太太看了看李泰来,轻声道:“玉娘呢,还没有收拾好吗?” “昨日睡晚了一些,说是累着了不舒服,还要再睡一会。”李泰来淡淡答道,并没有丝毫羞愧。 倒是南老太太弄得老脸一红,这孩子说话也太无遮拦了些。 南秋月赶紧上前打圆场道:“娘,你有话跟泰来说也是一样。” “这不一样。”南栋瓮声瓮气道:“这事和玉娘有关,我要亲自跟她说。” 李泰来目光冷了些,他表情淡淡道:“娘,你去将玉娘叫出来。” 南秋月踟蹰着看了儿子一眼,见李泰来一脸平淡不说话,只得往他屋内走去。 刚进门,便看到屋里窗帘还放着,越发显得屋内光线黯淡。南玉儿衣衫不整坐在床上,面色惨白,双目无神,好在面上却看不到什么伤痕。 南秋月松了口气,她打开靠墙放着的箱子翻了一条水绿色的纱衫递给南玉儿,道:“玉娘,你赶紧换身衣衫,你祖母和父亲等着要见你。” 南玉儿眼皮颤了颤,似才回过神来。 南秋月嘱咐道:“泰来这段时间情绪不好,你也不要跟你父亲和祖母说什么,免得他们担心。” 这是在警告她不要跟祖母和父亲告状了。 南玉儿想起李泰来阴冷的目光,瑟缩了一下。 “快一些,莫让你祖母和父亲等得急了。”南秋月催促道,“最好擦一些胭脂,你这段时间气色太差,怎么能去见人。” 就在南老太太和南栋快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南玉儿终于磨磨蹭蹭出来了。 她穿着一件水绿色纱衫,一种拘谨。 南老太太皱着眉,看到她脸上浓艳的过分的胭脂寻思道,这哪像一个刚出嫁的新妇,倒像戏台上涂着脂粉的提线木偶。 南秋月将南玉儿推上前来。南玉儿飞快的瞥了李泰来一眼,见李泰来不说话,才小心的坐在南老太太身边。 南老太太有更重要的事情,也顾不得南玉儿的不对。见人已经来齐,便将归家的事详细的复述了一遍。 众人听得皆是震惊,等着南老太太下文。只有南栋老神在在略有些得意。 李泰来强压住心中的激动。他一直都以为燕娘是舅舅的外室女,哪里知道她根本就不是南家的女儿。难怪小时候南玉儿可以去女学,南书燕却只能在家里做些杂活。 若是早知道是这样,当初他就该娶燕娘而不是玉娘。 他此时看南玉儿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南老太太道:“虽然燕娘才是归家的二姑娘,但若是我们不说,谁能知道。我寻思着不如让玉娘去归家,这样一来,泰来也可以跟着一起去,如今泰来走不了仕途,去归家虽然委屈了他,但也比如今这样好得多。” 李泰来眼睛一亮,觉得南老太太难得的聪明了一回。 若是自己能去平江归家接管归家的产业,那么自己便可以摆脱眼前的困窘。 他此生最痛恨的便是贫穷。走科举之路无非也就是想要出人头地。 书读的再好又能怎样?若不是因为贫穷,方夫人敢就这样轻易打断他的腿,毁了他的前程? 眼下,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李泰来开口道:“祖母的主意极好,若是能让玉娘以归二姑娘的身份去了归家,南家日后子子孙孙便真的改了命了。” 第40章 佑安 暮色初起,合着傍晚的饭菜香味,有一种坠入人间的踏实和宁静。 南书燕安静的收拾完碗筷出了门。 天空阴沉得很,空气里夹杂着凉凉的雨气。她拿着伞,安静的从门前小巷经过,和隔壁的李家三嫂打过招呼,来到上行当铺。 当铺伙计阿召正在收拾铺子准备关门。看到南书燕,他咦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前来,“姑娘有何事?” “小哥,这两日归家来人了吗?”南书燕问道。 阿召笑着道:“你今日可算是来得巧了,昨日平江归家真的来了人,掌柜已经去见过,就住在回头客栈。” 南书燕抿了抿唇道:“谢谢小哥。” 阿召犹豫道:“姑娘怎么知道平江归家一定会来人,难道你会掐算?” “只是碰巧罢了。”南书燕笑着告辞,从上行当铺出来,一路沉默着往回头客栈去。 今日一早,她去集市买菜回来,便见屋里没有人。正午过后,南老太太和南栋带着南玉儿回了家,并说进忠家里有事,让她去守果子铺。 事出反常必有妖,算算时间,大概归家来人了。 既然上行当铺的东家能将金镯第一时间便送去归家,可知两家交情不浅,归家来了人,上行当铺的人必然知道。 果然,她猜得不错。 南书燕走了没多远,那雨便铺天盖地下了起来。 云县回头客栈。 秦妈站在窗前望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人老了,真是不中用。 从昨日开始,她的膝盖便隐隐作痛,穿了护膝也不顶用。 云县比平江冷,这个季节,平江像她这样怕冷的人都已经可以穿薄衫了,而她还穿着初春的单衣,这雨一下,更凉了几分,她又找出一件半臂穿上。 张妈正坐在桌前用一叠卤牛肉下着米酒。她白净的脸庞染了酒气,越发显得喜兴。 “姐姐,你这样心神不宁已经大半日了,如今姑娘已找到,再过两日接回平江去就是,还有什么好忧心的。”她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又往嘴里放了一片牛肉,一脸餍足。 “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秦妈按了按眼皮,“这几日,我这眼皮老跳,让人平白心慌。”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张妈道:“你这是左眼,有好事呢!” “若是能顺利将二姑娘接回去自然是好事,”秦妈道:“但这次事情顺利得出乎想象,那南老太太看着一脸精明,却如此好说话,我这心里总是觉得哪里不对。” “有钱能使鬼推磨,老爷给她的那些银子,普通人家嚼用一辈子都够了。她家只有一个蜜饯铺子撑着,光景也不怎么样,能不痛快答应?”张妈毫不在意的道。 秦妈皱了皱眉,“但愿如此。” “哐当——” 风将门吹得重重砸过来,发出很大的撞击声。 秦妈吓了一跳,起身关上门,“这云县的雨和平江还真不一样,这个季节,平江可不会下这么大的雨。” “这雨气势不小,”张妈道:“幸好我们也待不了两日,等明日接到姑娘,我们争取早日启程回去。” 秦妈不置可否。 雨一直刷刷下着,没有停的意思。 张妈突然停下筷子,略有些犹疑道:“姐姐,你听见没有,是不是有人敲门?” 她胆子小,这样雨夜听到敲门声,纵然喝了几口酒,仍是压不住胆怯。 秦妈仔细辨听了一阵,道:“是有人敲门,我去看看。” 她取了把伞,又提了只风灯,穿过院子里厚重的雨帘去开门。 门一开,风卷着雨丝扑面而来。秦妈举起灯,便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撑着伞的青衣女子。 女子身量偏高,也很瘦,看到秦妈,她将伞放了下来。 灯笼的光便照在她的脸上。 秦妈突然手一抖,声音颤了颤,“你是?” 南书燕没有回答她的话,弯腰捡起地上的伞递了过来。 秦妈有些怔忡,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将女子面孔照得雪亮,又瞬间隐入黑暗。 雨,更大了些。 秦妈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惊涛骇浪,接过南书燕递过来的伞,道:“姑娘雨夜前来,定有很重要的事,请随我进屋再说。” “谢谢妈妈。”虽然雨声很大,但女子一开口,秦妈心里便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女子看穿着打扮和云县大部分姑娘无异,但听口音倒好像是从平江过来的。 秦妈按住心中的激动,提着灯笼在前面照路,女子跟在后面进了屋。 张妈已将桌子收拾干净。待看清来人是个年轻姑娘,她虽然有点诧异,但看秦妈面色凝重,便赶紧找理由避开道:“春日的雨寒气重,我去泡盏姜茶给姑娘驱驱寒气。” 南书燕谢过张妈,弯腰将伞放在门边。 秦妈这才注意到她的裤腿被雨打湿了一大截,绣着兰花的黑布鞋下已经蜿蜒出一道水线。 估计是雨太大了,即便打着伞也不能幸免冷雨浇身。 秦妈暗暗观察女子的一举一动。 若是换做其他人被雨浇成这样定然十分狼狈,然而眼前女子虽然着装寒素,但整个人却没有丝毫狼狈怯懦之感,反而有种难得的清贵之气。 南书燕放好了伞,转过身来,一双眸子干净的如同山中的清泉。 秦妈又是一惊。 等南书燕落坐,秦妈才坐到她对面道:“姑娘冒着这么大雨过来,必然是有重要事情,只是我与姑娘素昧平生,也不知所为何事?” “妈妈是平江归家的人?”女子声音清亮,“这次到云县是是找归家丢失多年的二姑娘?” 秦妈颔首,“正是。” 南书燕便默默从腕上取下一物,送到秦妈面前道:“妈妈可曾见过此物?” 秦妈目光定在她的掌中,身子一震。 女子的掌中是两只用极纤细的金链子连在一起的赤金福袋,福袋只有豌豆大小,却熠熠生光。 秦妈颤抖着手拈起福袋对着灯光仔细瞧了瞧,一句话不说转身去床头暗格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檀木雕花盒子。 她将盒子轻轻放在桌上,又从袖中拿出一把精致的钥匙咔嗒一声打开,只见盒中雪白的丝绢衬里上,放着一只小巧的赤金镯子。 南书燕一眼便认出那只金镯。 秦妈小心的取出镯子,将福袋套在镯子的暗环上。 那两只福袋便在镯子上轻轻晃荡,灵动可爱。 当初姑娘早产,老爷亲自做了这只镯子让她戴着,希望护佑她一生顺遂平安。 福袋上用金线绕了佑安两个字。 二姑娘的名字也叫佑安,归佑安! 第41章 比较 灯火昏昏,却照亮了最黯淡的光景。 不经意间,那记忆的闸门一开,前程往事如水泄一般涌来。 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如同此时秦妈的心情一般惶急。 “姑娘,你这吊坠是从哪里来的?”秦妈声音微颤,既有期待,又怕失望。 这种满心期待最后却失望落空的心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记得二姑娘刚走失那段日子,她和夫人总是因为寻到一些微线索满心期待,却又因期望落空而痛苦不堪。 这么多年,夫人已经不在了,但她仍在这种期望与破灭中沉浮。 “自然是我从小便戴在手上的。”南书燕淡淡道。 “可是,这吊坠和镯子分明是连在一起,怎么金镯在南家,吊坠又在姑娘手中?”秦妈问的仔细。 南书燕唇角弯弯,眼里便闪过一丝俏皮,“因为我便是南家的姑娘啊。” 秦妈惊喜道:“姑娘莫不就是南家二姑娘玉娘?” “我是南家姑娘,却并非是妈妈口中的二姑娘,”南书燕道:“我是大姑娘燕娘。” 秦妈眼里便有些疑惑,大姑娘便是南老太太口中的外室女了。今日去南家的时候,南老太太分明说玉镯是南家二姑娘玉娘的,怎么如今却变成了燕娘? 南书燕似看出了秦妈的疑惑,哂然一笑,道:“妈妈这幅模样,估计我祖母跟你说这金镯是玉娘的吧?” 秦妈沉默着,没有说话。 “果然,我猜到她便会如此。”女子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偷梁换柱,移花接木,我祖母仍是这样啊。” 她的思绪似乎飞得很远,片刻便又回笼,带着几分自嘲,“妈妈,若我说我才是这只镯子的主人,你可相信?” 秦妈见到她的第一眼,便因为她相貌肖似先夫人而在潜意识中已认定她是归家二姑娘,但毕竟关系到归家子嗣,半点马虎不得。 她想了想,斟酌道:“虽然我也相信姑娘,但毕竟南老夫人和你各执一词,这事关系重大,我不得不慎重对待,还请姑娘理解。” 她这话说得很明白了,南书燕破唇一笑,“妈妈慎重些是好的。若是明日你去归家,可以问我祖母要金镯上的链子,你看她怎样回答。” 秦妈点了点头,“姑娘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不相干的人踏入归家的大门。” 南书燕笑笑,将吊坠从秦妈手中拿过来。女子低垂着头,专注的将红绳套在手腕上,打了一个结。 秦妈耐心的看她将红绳的结打好。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有偶尔一滴水珠滴落在门外的芭蕉叶上发出吧嗒一声轻响,越发显得夜很静谧。 南书燕拿起伞,笑着道:“那就不叨扰妈妈了。” 秦妈忍住想要冲上去抱住她纤弱肩膀的冲动,神色复杂起身相送。刚到门口,张妈正好端着姜茶过来,看见她要走,便挽留道:“这茶刚煮好,姑娘不喝一口再走?” “不了,”南书燕婉拒,“日后若有机会,再来品妈妈煮的茶。” 她朝两人微微笑笑,纤细的身影转身没入夜色中。 张妈端着茶盘,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姐姐,这姑娘长得可真好看。” 秦妈亦是望着她离开的方向五味杂陈,脱口道:“先夫人长得也很好看。” 云县最普通的一夜,却有许多人彻夜难眠。 南书燕被故意支出去守铺子,一夜没有睡好的南老太太只得顶着两个黑眼圈做早食。 很久没有这么早起,加上昨夜又辗转反侧了一夜,她整个人精神都不好,烙饼的时候,还被油崩了手。 南栋看着面前放着又硬又干的烙饼,略带不满道:“娘,我去买点豆汁回来,这饼也太干了些。” “去吧去吧,”南老太太望着手背上冒出的水泡,有些心烦。她干脆将桌上的饼一股脑收起来放进柜子里,“这饼既然不好吃,就不要吃了,你一并去买几只肉馒头回来,玉娘喜欢吃。” 南栋踩着鞋出去买早食。 南老太太又去叫南玉儿。 南玉儿未出嫁时便有懒起的习惯,如今被李泰来磋磨了一个月,整个人都在极度困顿中,这一回到家,心里放宽,一倒下去便似要将这一个月的瞌睡都要补起来。 南老太太请了几遍,她都只是躺在床上咕哝道:“祖母,你让我多睡会,我好久没有这样休息过了。” 南老太太也很无奈。 等南栋买了早食回来,南玉儿还躺在床上,南栋便有些不悦道:“玉娘也真是,嫁了人还是这样子,真是不转性。” 南老太太想要护短,又怕他在这关键时刻发起牛脾气,只得她苦着脸和南栋吃完早食,刚收拾完,秦妈已经登门。 秦妈今日并不是一个人,她还带着春桃。 南老太太将秦妈和春桃迎进屋,秦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笑着道:“也不知姑娘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了,还烦请她出来见一面。” 南老太太讪笑道:“姑娘昨日便回来了,只是今早觉得身子不爽利,还在床上躺着,我再去看看。” 秦妈站起身,一脸关切道:“要不要去请个大夫看看?” “不用,我们这样小户人家长大的姑娘,哪有那么娇贵。”南老太太笑着起身去叫南玉儿。 秦妈坐了好一阵,实在无趣,也起身到院子里站着。 南家院子不大,正中一棵黄葛树已长出了繁茂的绿叶,看上去倒是悦目。刚走到树下,便听见南老太太压低声音略显焦急的催促声从屋内传了出来,“玉娘,归家的人已经来了,你快些起来。” 年轻姑娘的声音低语了两声,却又听不似很清楚。 秦妈抬头看了看。 一轮红日挂在天空,明亮的日光洒在树叶间,为毫不起眼的绿叶镶上了一道金边。 这个时辰,就算家中再娇惯的女儿,也已经起来了。 想当初大姑娘还未进宫的时候,老爷和夫人平日就算百般宠爱,但也是断然不允许清早懒床。就算有个头疼脑热,也是要在日头升起前,要去跟老夫人请安的。 南家对姑娘,确实太娇惯了些。 又等了好一阵,才见南老太太和一个穿着粉色纱裳的姑娘走了出来。 姑娘中等身量,脸上擦着厚重的脂粉,看上去反而掩住了这个年纪女儿家天生的灵秀之气。 她低头走在南老太太身边,梳着垂云髻,巴掌大的瓜子脸上,一双杏眼带着还未睡醒的慵懒。看到秦妈,她略有些茫然的看过来,说不出的怯懦楚楚。 比起昨日那姑娘,真是让人失望。 秦妈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第42章 条件 南老太太拉着南玉儿走到秦妈跟前,道:“这就是玉娘。” 南玉儿低着头叫了声“妈妈。” 秦妈看着她关切道:“听说姑娘身体不适,如今可好些了。” “好些了。”南玉儿声音很小,带着一种上不了台面的胆怯。 南老太太看秦妈视线停在南玉儿身上停了好一阵没有移开,生怕露出什么破绽,赶紧道:“我儿南栋也在家里,要不然将他一起叫过来,大家也见个面。” 秦妈点点头,“这是应当的,我来云县时,老爷特意嘱咐过我,凡是对二姑娘有恩的人,归家均要重谢。” 南老太太笑着道:“我不敢说对玉娘有恩,但我和我儿这么些年却是以真心待她。” 秦妈笑着颔首,“看得出来老太太是个大善人。” 南老太太便又转身出去。很快,一个四十岁左右,身材偏胖的男子便跟在南老太太身后走了进来。 秦妈知道这便是南老太太的儿子南栋了,她笑着与他见了礼,一行人便到檐下的桌前坐了下来。 南栋笑着道:“妈妈的来意我娘已经跟我说起过了,只是玉娘上个月已成亲,若是你们要将她接去平江,恐怕姑爷这边不好办。” 秦妈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这个不劳南掌柜操心,若是姑爷愿意一起去平江,老爷定然欢迎。若是他不愿意去,老爷也会给他丰厚的补偿。” “姑爷是我的亲侄儿,也是个读书人,自然是愿意去平江的。”南栋冲坐在旁边低着头的南玉儿道:“玉娘,等会你便回去,让泰来和他娘收拾东西,跟着妈妈一起去平江。” “南掌柜果然是爽快人。只是,”秦妈笑容顿了顿,“当初老爷给姑娘的金镯上还有一个吊坠,那吊坠是两只赤金的福袋,上面阴刻着姑娘的小字,如今金镯已经找到,只不知这吊坠在哪里?” 南老太太和南栋相视一看,心里俱是咯噔一下。 南栋是压根不知道有什么赤金吊坠。 南老太太皱了皱眉,立刻想起南书燕手腕上戴着的坠子。 早知道,她就应该将坠子一起要过来。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为了不让秦妈生疑,她只得笑着道:“是有一个吊坠,前些日子取了下来放失了手,你容我再仔细找找。” 南家既然都到了当镯子的地步,那纯金的吊坠便断然不会放失了手。 秦妈心中了然,只是笑着道:“事关归家血脉,我不敢有丝毫马虎,还请老夫人再仔细找找。若是有其他人拿着吊坠来归家相认,你说我是相信老夫人好呢,还是相信其他人好。” 秦妈这话就有些深意了。 南栋一向心粗,倒是没有听出秦妈话中有话,南老太太听到秦妈如是说心里不免发慌。 原本以为,归家的人今日见了玉娘事情便已经定了下来,哪里知道,又提起什么吊坠。 这吊坠就在南书燕手上,若是两个月前,要这吊坠也不难。但最近这段时间以来,这姑娘突然变得十分难缠,若现在贸然跟她去要吊坠,说不定又会闹出什么事来。 南老太太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她跟她要金镯,又说什么不给也没关系,反正在她手中也不会长久这样奇奇怪怪的话,果然没过几日,南记果子铺便出了事,她只有当了金镯解燃眉之急。 想到这里,她便有些怔愣。 南栋不知个中情由,看南老太太半天没做声,插话道:“既然我娘都说是暂时放失了手,这吊坠定然还在家里。” 秦妈温声道:“既然吊坠还在家里,就烦请老夫人和南掌柜好好找一找,若没有吊坠,我也不敢贸然将姑娘带回家,万一弄错了呢?” 南老太太和南栋只得应道:“这个还请妈妈放心,我们一定尽力将吊坠找出来。” 话说到这里,秦妈便也不再多说。 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若是没有吊坠,那么她并不认可南玉儿就是归家二姑娘。 秦妈带着春桃走后,南老太太一脸苦闷,她望着南栋有些为难道:“栋儿,那吊坠还在燕娘手中,你看” “既然在燕娘手中,让她拿出来便好,有什么为难的。”南栋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刚才看娘那样子,我还以为吊坠弄丢了。” “你只知道让燕娘拿出来,你可知现在的燕娘已经不是原来的燕娘,你以为让她拿出来她就能拿出来?”南老太太恼火道。 “不就是让她拿个吊坠,这有何难”南栋不屑道:“难道她还真敢忤逆不成。” 南老太太跟他没办法说清楚。凭她的直觉,若真要燕娘拿吊坠,说不定她还真敢忤逆了。 想到这里,她莫名有些心虚。 南栋自顾自提起茶壶斟上一盏,惬意的抿了一口,“玉娘,等你到了平江,可不要忘记为父今日为你做的一切。” 南玉儿低着头,指尖抚弄着衣服上的丝绦,“父亲的恩情,女儿今生永不敢忘。” 南栋便满意的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若你真的到了归家,为父这果子铺也不要了,到时候我要开一家粮店,何愁我南家没有发达之日。” 说到这里,他似乎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如流水一般涌进家门,脸上的笑容越发陶然。 南老太太嗤声道:“不知你有没有听明白归家仆妇的意思,若是找不到金镯上的吊坠,她便不认玉娘是归家的女儿。玉娘也去不了归家。” “这有何难?”南栋大大咧咧道:“等会我便去铺子里,让燕娘将吊坠拿出来。” 话音刚落,院门口便传来缓慢的拐杖敲地的笃笃声。 李泰来一身灰蓝色宽袖长袍,慢慢杵着拐杖进了门。 南玉儿看见他瞬间脸色大变,她朝南老太太那边靠了靠,绷着身子不敢抬头。 李泰来似乎没有看见她神色的异样,他面色如常的走过来,坐在南玉儿对面一脸关切,“玉娘,昨日没有休息好吗,怎么脸色越发沉闷了?” 南玉儿握紧了拳,咬着唇没有说话。 李泰来笑笑,又向南老太太和南栋请了安。 “泰来,你这腿刚好些,可要注意莫累着。”南老太太是打心里疼爱这个外孙,看到原本一表人才的外孙如今成了这样,她的心中不免难过。 “外祖母,岳父,我今日过来,便是想问问归家和玉儿见面的情况。”李泰来道:“也不知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去平江。” 南栋道:“归家仆妇说金镯上还有一个吊坠,找不到吊坠便不敢认玉娘。如今吊坠在燕娘手中。” 南老太太忧心忡忡,“前些日子燕娘跟我讨要金镯,我没有给她,这次若是让她交出吊坠,她定然不会愿意。” “一个吊坠而已。”李泰来笑着缓缓道:“既然在她手中,让她交出来便可。” 第43杀意 立夏一过,傍晚时分已有了夏的燥热。 南记果子铺后面一片池塘已是蛙声阵阵。 南书燕穿着新作的夏布宽袖青衣,越发显得身材纤细窈窕。 她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块木板,将果子铺的窗户封严,正要转身去关门,却发现门口挂着的灯笼下,突兀的站了一个人。 南书燕停住关门的动作,抿唇看着面前杵着拐杖的年轻男子。 木拐敲在地上橐橐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带出空灵的回响。 “燕娘,你不欢迎我进去坐坐?”李泰来望着面前把着门站着的女子,许是这段时间没有见面,她倒是长高了些,只是不知是不是夜晚的错觉,和以往一向温和的面容不同,她整个人在夜色中散发着清冷,有着淡淡的凉意。 女孩不说话,依旧安静的看着他。 李泰来自嘲的笑笑,“燕娘如今长大了,和表哥也不再亲厚了。” “你这么晚了过来,是有何事?”女子清冷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李泰来一愣,随即望着她笑了笑,他杵着拐杖,又走近两步,已经站在店铺门前的台阶下。 “燕娘,”他微仰着脸,声音越发温和,“我想跟你借样东西,我们进去细谈可好?” 南书燕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丝毫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借什么东西你便直说,这个时候我这里也不方便让你进来。” 这次李泰来确定自己不是错觉,她确实对他存有很重的戒心。 他略显无奈的笑笑:“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前几日玉娘跟我说起你手上戴了一只吊坠,很是喜欢,我想要借了去照样子给玉娘也做一个。” 南书燕眼里明明灭灭,夜色昏沉,让人看不出情绪。 好一阵,女子凉凉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我娘曾嘱咐过我,不管发生什么,手上的吊坠都不能解下来,恕我不能借给你。” 这便是直接拒绝了。 李泰来深深的看她一眼。这个在他印象中温和没有主见胆小如兔的女子,如今真如外祖母所说变得不是那么容易拿捏了。 他笑笑,道:“表妹何时变得那么小气了,我只是借一两日,一两日后便原样奉还。” “我本来就小气,这事更是大气不了,你回去吧。”南书燕掩住心中的厌恶,直接关门逐客。 李泰来脸上藏着一丝愠怒,真是给脸不要脸,既然如此,便不要怪他不讲情面了。 昏暗的风灯摇摇晃晃,照着地上的影子影影幢幢,如同一个个巨大的怪兽。 南书燕正要掩上门,李泰来突然上前,将半个身子挤到门里。 夜风轻拂,那风灯随着微风摇曳两下,彻底熄灭了。 周围陷入一片死寂。 黑暗中,女子的目光灼灼如星辰。也就是一瞬,她突然猛的拉开门,李泰来站立不稳,一个趔趄便扑进了店铺。 等他稳住身子,抬起头来,却看见面前的女子面无表情的拿着一物,稳稳的对着他。 弩机! 李泰来只觉得脊背发凉,喉咙僵硬。 这样一个平日任由人捏扁搓圆的女子,居然会有军中才有的弩机。 他心中涌出一阵强烈的悔意,然而世间的事,最是容不得人后悔。 他努力挤出一丝难看的笑意,强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惧,“燕娘,只是一个吊坠而已,不给便不给,我们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女子明亮的眸子在夜色中亮如星辰,里面隐隐含着兴奋和激动。 似乎她等一日已经等了很久般。 李泰来努力用拐杖稳住自己微微颤抖的身子,看来,祖母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他太轻敌了。 “不过就是死而已,表哥这么害怕,真是有辱读书人的体面。”女子凉薄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讥讽。门外照进来的月华笼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如同清冷月宫走出来的仙子。 然而这仙子手中却举着让人无法躲避的武器。 这时她在他眼中,便不是仙子,而是修罗。 李泰来终于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女子轻蔑的一笑,手指微微一动,李泰来整张脸便僵硬下来。他低头看着没入肩头的弩箭,不敢置信的动了动唇,“你真的敢?” 女子一脸平淡的放下手腕,轻嗤一声,“我有何不敢,这弩箭上抹了毒药,就是天王老子在场也救不了。” 李泰来扭曲的表情彻底撕裂,嘶声吼道:“我与你何冤何仇,你要置我于死地?” 女子一脸平静的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的东西谁也别想抢了去,若是硬要抢,便去死。” 蛙声又嘈杂起来,流动的风卷动半截青色的裙摆,在地面划出一道修长的人影。 李泰来眼里最后的一幕,便是那截青色的裙摆如同漫天的幕布罩下来,遮住了月光,也遮住了一切。 周围彻底陷入黑暗。 南书燕扯了扯唇角缓缓蹲下身去,看着面前人事不知的男子,那双清泉一般的眼中翻涌着强烈的恨意。 她缓缓伸出手覆在他脖颈上。 前世的痛苦裹挟着仇恨滚滚而来,她慢慢收拢五指,感觉到生命在手指下的律动。 只需再用点力,前尘往事便两清了。 她闭上眼,手上的力气又涨了几分。 安静的小巷里,两人一马正缓缓走来。 骑在马上的男子一身深色常服,他面目冷峻,眼若星辰,挺直的鼻梁下,微扬的唇线条坚毅,这样一副好模样,偏偏带着一丝玩世不恭,多了几丝纨绔子弟的味道。 马下走着的男子穿着石青色宽袖大袍,清隽儒雅,看上去一副世家公子的俊雅模样。 两人神态悠闲,不像是赶路的行人,倒像是游春踏青的游人。 转过一个巷口,马上的男子突然勒住马头,走着的男子也停住脚步。 明朗的月光下,隔着敞开的门,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正抬起头看着他们,在她面前还躺着一个人。 马上的男子和地上的男子对视一眼,马上的男子慵懒地道:“仲初,你过去看看。” 地面站着的男子往后面退了一步,道:“三哥,你不是不知道我胆小。” 马背上的男子轻嗤一声,将手中缰绳一抛,地上站着的男子便接在手中。 他翻身从马上下来,走到门前看了看躺着的男子,淡然道:“姑娘好胆量,只不知这人何故晕倒在这里,你又要将这人如何处理?” 南书燕微微皱了皱眉,“两位公子估计不是云县人,既然只是路过,还请少管闲事。” 第44章 当诛 “哦,”霍炎扬了扬眉,“姑娘这话对也不对,虽然这是你的事,但见死不救可不是多管闲事。” 就在女子刚刚回头的时候,他明显看到她眼中的杀意,“若是姑娘有什么冤屈大抵可以去报官,何苦要杀人赔上自己的性命。” 南书燕别过脸去。 巷子里的青石板路面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明明光线并不强烈却晃得她眼睛发涩。 只要能替宁儿报仇,就算赔上自己的性命又如何?她抿紧唇,冷然道:“半夜擅闯民宅理应当诛。我就算杀了他,也只是自卫。” 女子顶多十四五岁年纪,但她那双眼睛却有着远超这个年纪的冷静和漠然。 霍炎抬了抬下巴,“但他现在并没有威胁到你。” 地上的男子一动不动,应该是中了迷药。 女子宽袖中的手掌握紧成拳,淡然道:“他此时威胁不到我,但用不了多久便会有人寻来,我便再无还手之机。难道公子不愿意看到我杀了他,是想让他醒后杀了我吗?” 霍炎愣了愣,好一张犀利的嘴。 “我断定,不出一炷香功夫定然会有人寻来,公子最好回避一下,免得沾染上不该有的是非。”南书燕讥讽道,“公子若仍是于心不忍,便将他带走。等他醒后带着同伙过来报复,我大不了便是一个死,只是到时候公子便不是大义,而是助纣为虐了。” 霍炎饶有兴味的看着她,“那你说来我听,他与你究竟有何过节,我再看看要不要帮他。” 南书燕哂然一笑,“他欲抢走我的东西。” 霍炎曲着右手食指抵在下巴上思考道,“也要看是什么东西,若是不值钱的” “我的父母,我的家人,甚至我的命。”南书燕傲然的望着他,“你说,我该如何对他?” 女子目光亮若星辰,身姿却又似刚抽出的新竹,纤细而柔韧。 门前的风灯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晃起来,影影幢幢,如同梦魇。 霍炎视线落在地上昏睡的男子身上,沉吟片刻道,“仲初,将他丢出去。” 霍仲初走上前来,看了一眼地上的男子和旁边的拐杖,嘟囔道:“还是个瘸子,三哥,这样的事下不为例。” 他伸出手将李泰来直接拎出去,丢在铺子门前的青石板路面上。 南书燕一脸复杂。 “夜深了,姑娘也可以去歇息了。”霍炎扬唇道:“姑娘说的话究竟是否属实,等明日官差过来,自然可以问个清楚。” 南书燕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刚要问,霍炎又道:“姑娘也不用担心有人会来报复,正好我二人路过云县没有住处,不如就借姑娘门前看场好戏。” 听他的意思,今晚上是要守在这里了。 她看了像一条破布般躺在地上的李泰来一眼,淡然道:“公子能在这里自然是更好,民女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除了不能手刃仇人有些遗憾外,报官也是好事。 不过该报的仇一定要报,今后再徐徐图之即可。 南书燕关上门,将弩机细细的检查了一遍,方将弩机放在枕头 屋外。 霍仲初望着霍炎道:“三哥,你今晚真要在这里守着?” 霍炎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朗月,伸了个懒腰道:“明月清风,既可赏月又可看戏,如此好事怎能错过。” 他环视四周一眼,轻跑几步,用脚在墙上轻轻一点,便轻松越过墙头到了屋顶。 霍仲初笑着摇了摇头,若是让人知道平江成日被世家贵女们追着跑的霍傲之居然在云县为一个平民女子守门,不知又会是怎样一段佳话。 外面蛙声阵阵,似乎比刚才越发聒噪。 南玉儿屋内。 南老太太沉着脸问:“你表哥和姑姑可是待你不好?” 南玉儿不说话,只是哭。 南老太太又问:“那是你表哥打你了?” 南玉儿抽噎着,依旧不说话。 南老太太有些烦躁道:“问你什么也不说,那你为何不同意你表哥去归家?” 南玉儿耸着肩膀又哭了一阵,才收住眼泪,抬起头哀求道:“祖母,我求求你,让归家给他一笔银子,只要他不跟着去就好。” 南老太太看着南玉儿,有些无奈的劝道:“你如今已经嫁给了你表哥,他便是你的夫君,岂能因为你去了归家便弃他而去。 你表哥除了伤了腿,哪一点比别人差,假以时日他腿好了,就算是比起平江的贵族子弟也不差。玉娘,你莫要一山望着一山高。” “祖母。”南玉儿拖着哭腔,“我若真是一山望着一山高,当初就是死也不会嫁给表哥。只是不知燕娘在表哥面前说了我什么不是,让他记恨于我。 在外人面前,表哥还是那般君子模样,可是每到夜里,他便换了个人一般变着法子折磨我。 祖母,若再这样下去,不用等到我去平江,便活不下去了。” 南玉儿呜呜哭着,索性霍了出去,她将宽大的袖子一直撸到胳膊,“你看,这些都是他掐的,还有,”她拉开衣领,将脖颈上的伤痕露了出来,“祖母,你知道,这一个月来,我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 她泣不成声,哀求道,“求祖母答应不要让表哥去平江,给我留条活路吧。” 南老太太看着她雪白的皮肤上一道道青紫的痕迹,只觉得口干舌燥,一把火便从胸口蹿了起来,“泰来真是太不像话了,等他回来了我一定将他叫来问清楚,让他今后不要如此待你。” 祖母仍旧不同意,南玉儿有些绝望。 “祖母,你若非要表哥跟我一起去平江,我便不去了。”南玉儿发狠道:“反正跟他在一起便没有活路,不如我与他拼个鱼死网破,也好过被他活活打死强。“ “胡闹。”南老太太气得流泪,“我好不容易看着你们长大成人,也成家立业了,你们不仅没有让我松口气,反而还如此不懂事,我究竟造了什么孽,才养出你们这样两个冤家?” 南玉儿便又哭了起来,南老太太越想越伤心,也痛哭出声。 祖孙俩哭成一团。 好一阵,南老太太止了眼泪,劝慰道:“玉娘,你既然已成你表哥的人,你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和离。 你要想清楚,和离后就算你到了归家,还有谁会娶你,难道你年纪轻轻便要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南玉儿心里冰凉一片。 她才如一朵花般刚刚绽放,怎么甘心就这样寂寞的枯萎。 祖母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古老的魔咒,从遥远的深处传来,“玉娘,你是女儿家,便要学会认命。男子可以三妻四妾,但女子嫁过人这一辈子便难回头了。 你表哥不是个暴戾的人,他之所以如此定是有什么心结。你放心,他一向听我的话,我会亲自跟他谈谈,等他心结解开便会对你好了。” 她声音苍老慈祥,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南玉儿在她怀中渐渐安静下来。 祖母说得没错,嫁了人的女子还能怎样,即使以后偷偷再嫁,又岂能如意。若是真如祖母所说,表哥能将心结解开,好好对自己,这段姻缘未必不是好姻缘。 想到这里,她的心中又升起一丝期望。 第45章 冒犯 南栋坐在椅子上,眼皮都快睁不开了,李泰来仍旧没有回来。 若不是害怕夜长梦多,想着早点将吊坠拿到手,让归家仆妇尽快将玉娘带回归家去,这个时辰他早已睡下了。 他使劲抬了抬眼皮,用手揉捏着眉心强忍住睡意。 泰来已经出去差不多一个时辰,就算走得慢些也应该回来了。 除非,他没有如愿拿到吊坠。 南栋性子急,若按他的想法,直接上门跟燕娘将吊坠要过来就是,偏偏泰来说是怕她起疑心坏了事,要迂回一些。 迂回的结果就是这样让他干坐着等了大半夜。 真是读书读傻了的。 燕娘一个姑娘家,她能坏什么事?就算知道真相将来哭闹两日便也罢了,金镯和吊坠都不在她手中她待如何?两日过后玉娘都已经快到泾阳,她不认也只得认了。 南栋越想越觉得理应如此,他起身出了门,走到南玉儿门前瓮声瓮气道:“母亲,泰来还没有回来吗?” 南老太太赶紧打开门出来。 刚才只顾着劝玉娘,倒是将最重要的事情差点忘记了。 她抬头望了望天,问:“现在什么时辰?” “快到亥时了。”南栋道:“要不我去看看。” 南老太太有些忧虑,“燕娘近段时间很不一样,你将吊坠拿回来就是,莫伤了她。” 她担心若是燕娘不愿意将吊坠拿出来,以儿子的性子肯定要硬来,到时候伤了人总是不好。 燕娘长得好,人也勤快,她还指望着能有个好的回报。 南栋边往外走边粗声不耐烦道:“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不就一个坠子,她若不肯给直接拿来就是,何须费这些功夫。” 南老太太眼皮跳了跳,她伸手揉了揉,突然觉得有些心慌。 南栋到果子铺时,风灯早已熄灭,月光照着门前幽微的一小片,越发显得果子铺门脸局促。 光线昏暗,他又走得太急,并没有注意到躺在地上的李泰来。他两步跨上门前的台阶,拍着门粗声道,“燕娘,快来开门。” 好一阵,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年轻女子清丽的声音隔着门道:“父亲,我已经睡下了。” “我过来取东西,你先把门打开。”南栋不耐烦地道。 门内沉默了一阵,才又问道:“你是来取吊坠的吗?若是如此,父亲请回吧,这吊坠我不能给你。” 南栋气恼道:“什么吊坠?我是来取昨日放在铺子里的果脯方子,你快将门打开。” 里面又沉默一阵,才听见门闩拉开的声音。 南栋迫不及待想要推开门进去。 突然头顶传来一声嗤笑,一个穿着玄色深衣,挺拔清隽的男子从屋檐上轻轻跃下,语带戏谑道:“果然又来了一个。” 南栋蹬蹬往后退了两步,惊道:“你是何人,怎么会在我家屋顶?” 霍炎背着手转过身,语气凉薄:“你家?” “自然是我家,”南栋反应过来,一改刚才的惊慌,说话便有了底气,“这是我家果子铺,我便是这果子铺的东家。” 霍炎背着手皱了皱眉,“这么晚了,你进去有何事?” 南栋气笑了,“这位公子,我回我自己家,难道也要分时辰?” “自然不需要。”霍炎淡笑道:“但今日不行。” 南栋气急,但他不是没有眼色的人,看面前之人衣饰精美,仪态不凡,又不敢造次。他急道:“我找我女儿确实有要事。” 铺子门悄无声息被打开,南书燕穿着青布宽袖夏衣,安静的站在门口。 南栋性子本就急躁,又因为被霍炎阻在门口奈何不得,此时看见南书燕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想要将她手腕上的吊坠抢到手中。 南书燕早有防备,他手还没伸到跟前,便已经堪堪避过身子。 “父亲这是作甚?”女子好听的声音带着凉意,和平日的温婉截然不同,反而让南栋听得一愣。 “好哇,如今你翅膀长硬了,父亲的话也敢不听了。”南栋一把抓了空,暴怒道:“不就是个吊坠,为父也要不得?” 女子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漠然道:“我已经跟父亲说过,这个吊坠谁都要不去。” 南栋气怒,“前段时间我还说你是个识大体的,如今居然如此任性。你吃我的喝我的,你居然还敢说这坠子也是你的?” “敢问父亲,你要这坠子何用?”女子的唇角带着讥讽,略做思索,“若是你如实告诉我这坠子的用处,我再决定给不给你也不迟。” 南栋一愣,真正的用处自然是不能告诉她的,但这坠子,也是必须要的。 他咳嗽了一声,拿腔作势道:“玉娘说你这坠子别致,也想照样子做一个,等明后日拿去首饰铺给匠人看过式样,我便将它还给你。” 南书燕嗤然道:“若是这样,我还真不能给你。” 南栋被她当着外人如此顶撞,脸上挂不住,恼怒道:“我好好跟你说你不听,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再次欺身上前,南书燕退后一步,从身后拿出弩机对着他,冷冷道:“父亲要怎样不客气?若是要硬抢吊坠,就别怪我冒犯。” 南栋望着她手中的弩机愣了愣,随即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他上前便要夺下弩机,嘴里嚷着,“你这不孝女” 话未说完,便瞳孔骤然一缩,低下头,看见一根比银针粗一些的弩箭没入肩膀。 “父亲非要如此,我也只得自保。”女子一双黢黑的眼眸透着幽深的寒意,“我跟你说过,若你非要硬抢,我只能冒犯了。” “你”南栋不敢相信的望着南书燕,只觉得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喉头泛起,整个舌根便僵硬起来。 他有些惊惧的望着她,喉咙呵呵有声,转眼便浑身无力的跌到地上。 “我这弩箭上抹了剧毒,父亲只能自求多福了。”女子淡漠的声音响起,南栋眼里涌上不敢置信的惊惧和绝望,但也只是一瞬,他头一歪彻底晕死过去。 霍炎一双黑眸安静的看着南书燕。 从头至尾这女子一直冷静自持,该下手时却又一点都不手软,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对待家人尚且如此,果然是个狠的。 “那个,这两人你打算怎么处理?”霍炎看迎着南书燕的视线,有些好奇。 “他们该死,但公子要护着,只能由官差来处置了。”南书燕抿了抿唇,“公子该看的戏已看完,是不是也该走了。” 她居然听到了他和仲初的对话。 霍炎笑笑,“好戏才刚刚开始,没看到结尾多难受。” 南书燕安静的看他片刻,转身掩上房门,将夜和他一起隔绝在外。 霍炎自嘲的笑笑。 霍仲初从暗处骑着马走过来,打趣道:“三哥,想不到你也有被拒之门外的时候。” 霍炎横他一眼,一把将他扯下马来,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霍仲初摇摇头,有些无奈的追着去了。 第46章 做戏 南栋和李泰来一晚上没回来,南老太太也担着心一晚上没睡。 她倒不是担心南栋和李泰来有什么事,毕竟燕娘只是一个弱女子,如何对付得了两个男子。 她担心的是,燕娘多半被害了。 明明一个好好地姑娘,为了一个吊坠殒命,实在不值得。 但,谁让她如今变得那么固执,那吊坠再好毕竟比不过命大,交出来不就好了吗。 南老太太背地里洒了几滴眼泪,到了早上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合了眼。 恍惚间,只见南书燕站在她跟前,凄婉的看着她。 她吃了一惊,唤了声:“燕娘。” 南书燕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将双手伸到她面前。 她定睛一看,那双纤细的手上,皮肤正一点点皴裂、斑驳,一条裂口自手指到手掌肉眼可见的慢慢卷裂开来,直至沁出的滴滴鲜红血珠变成血线流了下来。 真是,触目惊心。 南老太太蓦然惊醒,只觉得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她按住胸口,怔忡了好一阵,才缓缓回过神。 天边已经露出了第一缕霞光。 燕娘,真的可惜了。 她神色略有些黯然,刚想起身,便听到院门被打开的声音。她一骨碌翻爬起来,胡乱踩了一双鞋子,蓬着头便迎了出去。 晨光中,身形纤瘦的女子穿着宽袖青布夏衫,正沿着院子正中款款而来。 南老太太只觉得口干舌燥,直到女子站在她面前,她才干哑的问道:“燕娘,你不是在守铺子吗?怎么回来了?” “祖母是不希望我回来吗?”女子一双清泉般的眸子注视着南老太太,举止如平常一般安静。 “怎么会呢?”南老太太有些心不在焉,“对了,昨日你父亲说是去铺子里拿东西,你可有看见你父亲。” “看见了。”南书燕凝视着她,“昨日他和表哥争抢我的吊坠,一不小心互伤了彼此。” 南老太太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父亲被表哥打晕了过去,表哥也跌倒受了伤。“女子如同诉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祖母,他们都说是玉娘想要我的吊坠,但为何两人会起了争执呢?” 南老太太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女子已经淡然一笑,迈步进了厨房,“祖母今日想吃什么早食,是要喝粳米粥呢,还是做点面食比较好?” 南老太太此时的心思哪里在早食上,她脑中乱成一团,心中七上八下。 她也不答南书燕的话,迈着腿想要出门去铺子里看个究竟。 南书燕端着锅从厨房内出来,道:“祖母,你要去看父亲和李泰来吗?我劝你不要去了,等吃完早食,估计家里会来客人。” 南老太太愣了愣,收住已经迈出门槛的一只脚,转过身疑惑道:“客人,谁要来?” “归家的人啊,祖母不是一直盼着吗?”南书燕从水缸里舀了两瓢水放进锅里,淡然道:“祖母还是吃了早食,安心在家等好些。” 南老太太呆呆看着南书燕进了厨房,脑子半天转不过弯来。 她尚且拿不准归家仆妇今日会不会登门,燕娘又是从何处得知。 莫非,归家仆妇已经去找过燕娘? 南老太太心里越发七上八下,只觉得燕娘如同换了个人般,越看越陌生。 或许是在南家的最后一顿早食,今日的早食南书燕做得特别用心,不仅熬了粥,还去集市上买了几只肉馒头。 粳米粥熬的恰到好处,上面泛着一层浓稠的米油,馒头也是热乎乎的,用油纸包着,散发着阵阵肉香。 南书燕用托盘将粳米粥和肉馒头端到南老太太跟前,但南老太太哪还有心情吃早食,她随便喝了两口粥,便放下了碗筷。 南书燕胃口倒是不错,喝了一碗粳米粥,又就着咸菜吃了一个肉馒头,才放下碗筷。 南玉儿仍旧晏起,但南老太太哪还有心情管她。 吃完早食,南书燕收拾完便回了屋。 秦妈和石贻好巧不巧登门。 南老太太没有办法,只得将她们让进屋。坐了没一会,秦妈便问南老太太有没有找到吊坠。 南老太太言辞闪烁,支支吾吾了一阵,也没有说清楚。 秦妈道:“老爷身体一直不好,我们想早点将姑娘接回平江,说不定老爷见到二姑娘,病就好了。” 南老太太略有些心虚,南栋和李泰来不在,她身边也没个人商量。特别是燕娘就在屋里,总不能让她知道。 南老太太焦头烂额,她擦了擦额头渗出来的汗,实在不行就咬死说吊坠找不到了,既然有了金镯,她们说不定也就认了。 她这样一想,便横下心来道:“妈妈的心情我能理解,只是我老婆子记性实在不好,不知将吊坠放到什么地方。若是妈妈着急,不如先让玉娘跟你们去平江见归家老爷,若是日后我找到吊坠,再请人给你们捎过去。” 秦妈抿了抿唇,“老夫人确实找不到吊坠了?” “我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南老太太压低声音,生怕被南书燕听到。 秦妈抿唇微微笑道,“玉儿姑娘不是还有一个姐姐吗?不如让她也出来跟我们见一面,或许她能找到吊坠也说不定。” 南老太太脸色变了几变,才起身道:“燕娘从小怕生,也不知她愿不愿意见人,我先去问问她。” 石贻看着南老太太走远,才噗嗤笑道:“这老太太也真是奇怪,我们还没有问什么,她就慌张成这样了,若是她早知道我们已经知道实情,不知又会是个什么模样。” 秦妈笑笑,没有说话。 没一会,南老太太拉着南玉儿一起出来,坐在秦妈对面道:“妈妈,燕娘实在不愿意见人,我也不好勉强。如今我已说通玉娘,就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带玉娘回归家。” 南玉儿站在南老太太身边,低头抿唇,努力想要做出端庄娴雅的姿态。但她眼睛却不时瞟到秦妈身上,一个仆妇尚且穿的如此体面,归家的姑娘就更是不知道如何体面了。 她又想起成衣铺子内的霞影纱,心里暗暗窃喜。 若到了归家,区区一匹霞影纱怕是也算不得什么了。 越这样想,她便对去平江充满了憧憬和期望,心里越发激动。 秦妈笑着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南老太太和南玉儿相视一眼,她略有些不舍的拉起袖子做了个擦拭的动作,“玉娘小门小户长大,今后到了归家,还望秦妈多提点一些。” “提点不敢,照顾姑娘是奴婢的责任。”秦妈将手里的盒子双手推到南老太太跟前,“这是我家老爷给老夫人的酬劳,感谢你这么多年对二姑娘的养育之恩。” 南老太太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秦妈又道:“既然老夫人如此通泰,那我们明日就启程去平江。” 第47章 开场 秦妈话音刚落,门口便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年轻后生,看到南老太太,大声道:“南掌柜和李公子晕倒在果子铺门前,不知死活,你快过去看看。” 南老太太脑中轰然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跌跌撞撞的往门外就跑。 南玉儿想了想,也跟着跑了出去。 秦妈和石贻递了个眼色,石贻抱着双手笑道:“好戏终于开场了。” 南记果子铺门前,天刚亮便围了许多人。 众人指着躺在地上的两个男子议论纷纷,有一些认识南栋和李泰来的热心人便去帮着请大夫。 两个巡逻的官差走过来,为首的一个蹲下去拍了拍南栋的肩头,大声唤道:“南掌柜,你怎么睡在这里?” 南栋如同醉酒一般,形如酣睡,怎么也叫不醒。再看李泰来,情形也差不多。 正在此时,有人已将沈含山请了来。 他依旧宽袖白袍,近前蹲在地上仔细看了看两人,淡淡道:“无妨,南掌柜和李公子只是中了凌云香,再过一个时辰药效自解。” “凌云香是何物?”为首的官差姓赵,听得沈含山如此说,便奇怪道:“他两人又怎会中此物?” 沈含山脑中便浮现青衣女子淡然的神情,“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弱女子,总要找些能够自保的东西。” 他垂下眼眸,再说话时便有些冷淡,“凌云香是一种迷药,被迷晕的人在几个时辰之内丧失意识,恍若酣睡。” 沈含山还未说完,南老太太便跌跌撞撞跑过来,看到南栋和李泰来倒在地上,她唬了一跳,跌坐在地上呼天抢地的哭起来,“我们南家这是作了什么孽啊,儿啊,你若就这样去了,谁来给我老婆子养老送终?” 沈含山看她如此,温声劝道:“南掌柜和李公子只是暂时昏睡过去,用不了一个时辰便会醒过来,你不用担心。” 南老太太听他这样说,才收了哭声道:“谢谢沈大夫,只不知他两人为何会这样?” 沈含山又将刚才说的话说了一遍,补充道:“看起来,南掌柜和李公子是昨夜亥时左右中的毒,只不知大半夜他们为何会在果子铺门前?官爷不如将昨夜守果子铺的伙计叫过来问一问,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南老太太看到人群中的秦妈和石贻,垂下眼皮道:“我儿昨日夜间告诉我到果子铺拿做果子的秘方,今日早上我才知晓他一夜未回。” 赵捕头走上前道:“沈大夫说的不错,将昨夜守铺子的伙计叫出来,问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明明初夏的早晨并不算炎热,但南老太太却觉得浑身燥热难耐。 她抻起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觑了眼人群中的南书燕,嗫嚅道:“昨日昨日果子铺没有人守铺子,平日守铺子的进忠家里有事,回去了。” 既然这样,便只有等南栋和李泰来醒来才问的清楚。 一个时辰不到,南栋醒了。 他睁开眼,茫然涣散的眼神渐渐聚焦,突然,他似想起什么,翻身坐起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头。 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用手抚过时感觉到细微的刺痛。 昨夜的一切渐渐在头脑中清晰,他一把抓住面前的赵捕头,急切道:“差爷,我昨夜被人所伤,你要替我主持公道。” “谁伤了你,伤口又在何处?”蹲在他身前的赵捕头问:“李公子和你是否被同一人所伤?” 南栋回转头,看见李泰来靠着墙壁,似乎也刚刚醒来。 “栋儿。”南老太太一脸凝重,微不可见的对他摇了摇头,“你感觉好些了吗?” 南栋看在人群前面的亲妈和石贻,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又吞了下去。 昨夜南书燕用弩箭伤了他后,他原本以为自己就这样交代了,哪里知道她不仅吓唬他,也用弩箭伤了李泰来。 “南掌柜,昨日伤你的人你可曾看清楚。”赵捕头在旁边继续问。 南栋神情恍惚的摇了摇头,“昨日我刚走到果子铺门口便被弩箭所伤,随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伤我的人长什么样,我并没有看清楚。” 赵捕头略有些失望。 没有目击到凶手,这样的案子多半便是石沉大海,难以查清了。 他又看向靠着墙坐着的李泰来,道:“李公子,昨日伤你的人你看到了吗?” 李泰来目光越过人群,看向其中的青衣女子。女子毫不畏惧,凉薄的视线直接迎上他的目光。 他垂下头避开她的视线,摇摇头道:“未曾。” 此时若是指出南书燕便是凶手,那么必然会牵扯出南书燕的身世。拣了芝麻丢了西瓜丢了西瓜的买卖他不会做,来日方长,这一箭之仇,以后慢慢清算。 人群中便传来一声嗤笑,一个着身着玄色深衣,脚踩鹿皮靴的青年负手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身姿挺拔,模样清隽,一双杏仁眼中带着戏谑:“云县的人真有意思,女子胆大包天,男子却胆小如鼠。” 南栋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赶紧稳住还有些疲软的身子,站起来拦着他道:“这位公子,既然我和我侄儿无甚大碍,这件事我们已经不想再追究了。” “追不追究你说了不算。”霍炎挑了挑眉,“我且问你,昨日你和你侄儿夜半到果子铺究竟所为何事?” 南栋咬了咬牙,脸色越发难看。 南老太太看情况不妙,赶紧起身对霍炎道:“公子好心我们领了,我儿刚刚醒来身子还很虚弱,容老妇先带他回去好好将养。” 这是要跑路了。 霍炎似笑非笑的看了人群中的青衣女子一眼,故意大声道:“昨日我亲眼见你的侄儿和你强抢果子铺内姑娘手上的吊坠,我路见不平,将你们迷晕,目的就是今日让官差查办。 事情还没问清楚,你们不能走。” 南书燕一双清眸略有些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沈含山深深的看了两人一眼,没有说话。 南栋脸色瞬间变了几变,“公子,你莫要开玩笑。” 李泰来也倚着墙,眸色深沉的望着霍炎。 霍炎哂然一笑,突然转身,朝着人群中的南书燕道:“那位姑娘,你到前面来一下。” 南书燕面容平静的从人群中走出来,石贻笑道:“霍中郎什么时候到了云县?” 秦妈摇头道:“南家遇上他,也算是倒霉了。” 霍炎已经朝南书燕道:“这位姑娘,昨日这两人可是要抢你手中吊坠?” 南栋眼含警告的看向南书燕,对上她清冷的眸子又突然生了怯意,语气便滑稽的软了下来,“燕娘,昨夜之事为父一概不究,有什么话回去后再说。” 南老太太也上来拉着南书燕温声道:“燕娘,有什么话回去后你尽管告诉祖母,我在这个家里也还说得上话。” 还没等南书燕开口,秦妈便急匆匆走上前来,道:“姑娘,他们想要的吊坠,可否借老奴看看?” 第48章 事出突然,南老太太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南书燕淡淡道:“好啊!” 她挽起宽大的袖口,不紧不慢的将手腕上的红绳取下来,合着吊坠一并递到秦妈手中。 秦妈接过吊坠,仔细看了看,勃然变色对南老太太道:“老夫人,你何故骗我?” 南老太太此时面色已经难看至极,她哆嗦着皱纹密生的嘴,半天才做出不敢相信的模样道:“燕娘,你何时将玉娘的吊坠拿了去?” 果然还是如此,她平日的慈爱都是装出来的。 南书燕嘴角噙着一丝嘲讽,转向南老太太,“祖母,这吊坠分明就是阿娘给我的,何时又成了玉娘的?” “燕娘,你怎么敢这样跟祖母说话。”南玉儿气急败坏,借机怒斥道。 南老太太已经气的嘴唇发青,再没有起初面上的慈爱,开始暴躁起来,“燕娘,你不仅窃取玉娘的吊坠,还如此忤逆长辈,如何对得起我这么些年对你的教导?” “忤逆?”南书燕神情又冷了几分,“祖母,你难道不知道到我为什么如此?你想上演一场鸠占鹊巢的好戏,就不怕遭报应吗?” “燕娘,放肆。”南栋也喝止道。 秦妈凉凉地瞥了南老太太一眼,神情冷了几分,“没想到老太太看上去慈眉善目,居然有着如此深沉的心思,当真是浪费了我家老爷一片心意。” “不是的,这吊坠分明就是玉娘的。”南老太太还想分辨。 秦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知道我之所以有了金镯还要吊坠是为什么?” 南老太太和南玉儿一脸疑惑。 “那是因为,南二姑娘一点也长得不像归家的人。”秦妈鄙夷地笑笑,“我家老爷和先夫人出了名的美貌,他们不会生出南二姑娘这样的孩子。” 这句话对于向来自认貌美的南玉儿来说太过诛心。 她面色灰白,瞬间呆住。 南老太太气怒道:“这世上父母容貌昳丽而子女容貌平平的不计其数,妈妈怎可单凭相貌便草草做出如此判断。 更何况,”南老太太咬牙道:“燕娘是我看着她娘生下来的,难道这也做得了假?” “祖母也曾跟我说过,玉娘是你看着出生的,为她接生的便是前街的刘婆婆,祖母可敢让刘婆婆前来对质。”南书燕一脸平静,一双眸子更是纤尘不染。 霍炎找了把椅子悠然坐在铺子门前的台阶上,这戏演到这里,果然有趣。 南老太太目光闪烁暗暗咬牙,早知道,当初便不说的如此详细了。 见南老太太没有吱声,南书燕又一脸平静的伸出双手,在场众人所有人的视线便齐齐落在她的手上。 秦妈吸了口冷气,众人也俱是一震。 少女手形长得秀丽,但那手上却新旧伤口遍布,最骇人的是大拇指上一条伤口直接贯穿到手掌,伤口又深又长,大概时日已久又没有好好医治,伤口一直没有长拢,苍白的皮肉可怖的向外翻卷着,让人心惊。 “这双手,是我一日日在冬日冰冷的冷水里浣洗浸泡皴裂的,这道伤痕是被刀子划伤后得不到及时治疗,反而日日被祖母责令用冷水浆洗,伤口再也无法愈合留下了这道口子。” 南书燕声音平淡的如同在说别人的往事,但就是这样的语气听到众人心里却分外揪心。 沈含山瞳孔一缩眼里带着怜惜。就连一直坐在椅子上看戏的霍炎,脸上也带了愠怒之气。 南玉儿心虚的往后退了两步,握紧双手藏在宽阔的袖中。 但就在此时,南书燕突然走到她面前,一把捉住她的手举到众人跟前,依旧语气平淡,“大家再看看这只手,白皙柔嫩,养尊处优,谁亲谁疏,谁是真的南家姑娘,祖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如今你又想抢我吊坠,让玉娘冒充我与我家人相认,祖母,你怎么能?” 此时南家院子里聚集的街坊邻居越来越多,一些心软的大妈大嫂已经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南家人平日看着和善,哪知道居然这样虐待一个姑娘。” “是啊,燕娘也真是可怜,若不是这次被逼急了,定然还不会说出来。” “有什么不敢说的,她早就该说出来,燕娘平日就是太心善了,才被南家这样欺负。” “没有娘的孩子真是可怜。” “” 众人七嘴八舌,南老太太听在耳中,只差没气背过气去。 秦妈含着眼泪走过来,双手轻轻将南书燕的手握住,“姑娘,如今再没有人敢这样对你了。是奴婢不好,来的太晚,才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她又转身朝南老太太道:“南家做的一切,回去都会跟老爷说,我家姑娘这么多年受的苦不能白受。” 众人亦是唏嘘不已。 南老太太见大势已去,已经顾不得其他,她挡在南书燕面前,一脸狠绝,“我看今日谁敢将我亲孙女带走。” 石贻眼里划过一丝冷意,刚想上前将她拉开,南书燕便先他一步走到南老太太面前,弯了弯唇道:“祖母,今日你确定要如此?” 南老太太被她幽深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她移开目光咬牙道:“燕娘,你今日想要离开,便从祖母身上踩过去。” “我不会为难祖母,”南书燕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慑人的寒意,“但是” 她慢慢俯下头,凑到南老太太耳畔,轻声道:“我会告诉大家我阿娘之死的真相。” “你说什么?”南老太太浑身一震,眼里闪过一丝惊惧。 “祖母年岁大了记性不好,恐怕大概早已忘了我阿娘究竟是怎样死的?”南书燕唇角浮起浅浅的笑意,看得南老太太心生惧意。 “祖母不想让我走,无非就是觊觎归家的财富罢了,”她轻叹一声,“世人都道荣华富贵好,可不是自己的荣华富贵得来也会是灾殃。” 她张开五指,一脸惋惜的看着指缝,吐气如兰:“试想,祖母若是没能占到归家半分便宜,却将父亲送进了大狱,祖母又当如何自处?” 南老太太打了个寒噤,一脸警惕道:“你想怎样?” 南书燕唇角一扬,“祖母不想让我走,焉知我现在根本就不想走,祖母这样做,只是帮我在众人面前替我阿娘讨回公道罢了。” 南老太太呆呆的望着她,张开的双手无力的垂落下来。 第49章 相信 南玉儿看南老太太有所松动,生怕她当真让南书燕离开,她这一生便再也没有机会摆脱困境。 想到李泰来阴冷的目光,她打了个冷噤,不管不顾的跑了过来,扶住南老太太一脸愤恨道:“燕娘,你是父亲的女儿,祖母和父亲都可作证,你如今为了归家的富贵便连祖母和生父都不认了吗?” “是了,”南老太太蓦然回过神来,只要自己咬死她就是自己看着出生的亲孙女,谁又能证明她不是呢?单凭归家仆妇一面之词,便能认定是归家的姑娘? 她还想用张氏要挟,张氏只怕连骨头都烂了,就算掘坟也不能查明她是怎么死的。 这死丫头,差点着了她的道了。 南老太太心中突然有了底气,她一把抓住南书燕的胳膊,哭泣道,“燕娘,都怪祖母和你父亲没有本事,才让你为了荣华富贵做出这等认他人为父的事情来。” 她面上哭得凄凉,心里却暗暗得意。 南书燕低下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燕娘,你个孽障。”南栋也立刻拿出父亲身份,开始斥责南书燕,“你母亲死的早,你祖母辛苦将你养大,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 南老太太立刻配合南栋,故意道:“栋儿,你别说燕娘了,她要去便让她去。” “她是我的女儿,如何能认了别人做父亲。”南栋振振有词,“张氏生产的时候,我就在门外候着,难道亲眼看着出生的女儿还有假? 他又转身对南书燕道:“虽说你是外室女,但我南家好吃好喝供着,何时让你挨过冻受过饿?你现在居然做出如此不耻之事,真是让人齿寒。” “那请问南掌柜,”秦妈讥讽道:“若真如你所说姑娘是你看着出生的,那么她是何时何日在何地出生,接生的产婆又是请的谁,可否请产婆过来问个清楚?” 南栋愣了愣,敷衍道:“她出生是洪成八年的冬月,时辰我已记不清楚只大概记得是在傍晚。当时张氏急产,并没来得及请产婆。” “父亲可看清楚了,我真是我娘所生?”南书燕似笑非笑地问。 “孽障,你当然是张氏所生,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南栋左一个孽障右一个孽障,正气凌然得很。 赵捕头都快被绕晕了,开始是南栋和李泰来被伤,后来又说是他们抢南大姑娘的吊坠,再后来绕出平江归家,此时又扯到南大姑娘已经死去的生母张氏。 这套中套环环相扣,让他早已忘了最初是冲着南栋李泰来受伤之事而来。 南书燕笑笑,道:“但我娘患有不孕之症,如何能生我?” 这话一出,如同一颗巨石投入水中。 张氏居然不能生育?若真是如此,那南栋口口声声说南书燕是他的外室女,便是他在撒谎,南书燕确确实实是归家二姑娘。 众人俱是竖起耳朵,想要吃这个大瓜。 南栋和南老太太均是神情古怪,南栋轻轻咳嗽一声,提高声音,“胡说八道,你忤逆为父还不上算,现在又对你死去的母亲大不敬,你别怪为父责罚。” “你想要怎样责罚?”南书燕傲然道:“对阿娘不敬的是你,我阿娘便是被你打死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朝律法杀人偿命,就算过失杀人最轻也是要被流放的。 这话太过惊骇,刚刚还稍显嘈杂的院子立刻安静下来。 众人谁也不出声,竖着耳朵听南栋怎么说。 南栋脸色阴沉,“张氏死于风寒,左邻右舍都清楚。” 南书燕轻蔑的看他一眼,转身朝院内众人郑重一揖,凛然道:“各位叔叔伯伯,婶婶大娘,我阿娘张氏芸香去世时,请问各位可有前来吊唁,或者见过她的遗容?” 院中众人皆是摇头。 南家只说张氏染了风寒而死,丧事更是办得潦草,只一口薄棺找了几个闲汉抬出去葬了了事。就算有人想去吊唁,南家也没有给这个机会。 “大家没有见过阿娘遗容情有可原,但祖母和父亲也没有让我见一面,”南书燕目光灼灼,“母亲的遗容连女儿都不能见,请问祖母和父亲,这是何意?” 南老太太:“人死面目可怖,那时你还小,不让你见也是为你好,是怕吓着你。” 南书燕一笑,讥讽道:“好一句怕吓着,若真如此,世人也就不需要讲究什么孝道了。生老病死哪一样不可憎可怖,祖母如今老了,是否也属于可憎之人?” 南老太太嘴角抽了抽,脸色越发难看。 这死丫头如同鬼附身一般,换做从前她在人前好好说两句话都不敢,何来如此咄咄逼人。 真是可恶! 南书燕见南老太太不语,便重新看向南栋,“请问有什么理由是自己妻子病逝,连灵棚也不搭,甚至至亲也不能吊唁便要匆匆埋了的。” “人死如灯灭,做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南栋耷拉着眼皮,收敛了刚才咄咄的语气,“身后哀荣死人怎会知晓?况且你祖母年事已高,黑发人送白发人本就是张氏不孝,再加上我怕你祖母太过伤心伤了身体,便将张氏早日下葬,这有何错?” “好一个人死如灯灭。”南书燕冷嗤,“我看你不是了悟,而是为了掩盖真相。” 现场气氛异常诡异。 霍炎坐在椅上,看着南书燕,陷入沉思。 南老太太板着脸,她身边的南玉儿脸色也不好看。 南栋再也忍不住,出声怒斥,“燕娘,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歹毒心肠。为了归家的荣华富贵,不惜栽赃亲生父亲陷害祖母,你这样红口白牙无凭无据,谁会信你?” “我信!”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一个女子的高亢有力声音便接了过来。 众人寻声望去,就见一个身段窈窕,穿着月白织锦褙子的妇人从人群中走出,正是福顺布庄掌柜吴巧珍。 有熟悉她和张氏的人立刻想了起来,一脸惋惜道:“芸香活着的时候还到福顺布庄揽过绣活,人很和顺绣技也好,这样不明不白死了真是可怜。” “是了,吴掌柜和张氏有些交情,难怪现在要替她出头。” “张氏活着的时候一心想生个男孩,到死也未能如愿。” “” 在众人的议论中,吴巧珍挺胸抬头径直走到南书燕身边,盯着南栋道:“南掌柜,我相信燕娘。” 第50章 证明 吴巧珍微微仰着下巴,回忆道:“芸香死前那日曾到布庄找我要些边角料回去给燕娘缝补衣衫,来时她还好好的,第二日突然说人没了,真是不敢相信。 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南掌柜第二日一早便草草将人送去安葬。按照习俗,不说停灵七日,但三日肯定是要的,除非”她意味深长的看了南栋一眼,“就如燕娘所说,你想要掩盖真相。” 南栋勃然大怒,“燕娘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帮着她胡乱攀咬?” 巧珍唇角含着一丝不屑:“芸香之死我一直心存疑问,我一直想问南掌柜,当年在芸香的丧事上为何如此草率?” “生老病死,皆是人之常情。”南栋眼神阴鸷,“至于为什么不设灵堂吊唁,实则是南家家境窘迫,已经无法支撑一场体面的丧事。” “可是你说阿娘死于风寒,但她去聚仁堂问诊的医方上,却清清楚楚写着身上有淤伤,”南书燕神情冷漠直视着南栋,“风寒让人短时间内死去的可能性不大,阿娘大概率是被伤了内脏。 而这伤便是出自你的手,阿娘再也承受不住因此殒命。” 赵捕头神情一凛,南掌柜若真是打死了人,那他便不能放任凶手逍遥法外了。 声道:“芸香脸上手上总是有伤痕,问起只说磕碰了,一个大人又不是孩子,哪里随时会磕着碰着。” “是啊,嫁到这样人家,她也真是命苦。” 一些有女儿的人家更是打了个冷噤,生怕自己女儿今后也遇人不淑遭此厄运。 南老太太见众人一个个义愤填膺的样子,也有点心虚。 早就跟南栋说过少喝点酒,偏偏不听,非要惹下如此祸事。 好在张氏是独自逃荒到了云县,并没有什么亲人,死了也就死了,当时这事便神不知鬼不觉的过了,哪里知道现在又被这死丫头翻了出来。 不过,人都死了很多年如何查得出来?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先平下这桩祸事再说。 她眼神闪了闪,突然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各位街坊乡邻,我南家家门不幸,说来说去仍旧是银子惹的祸。” 她转头,语重心长含泪对南书燕道:“燕娘,兜了这么大的圈子,你不就是想做归家二姑娘吗?祖母如今怕了,更不敢拦你了,你走罢,权当我南家白养了你长大!” 她又泪眼汪汪的看着南玉儿,一副被逼无奈的的样子,带着哭腔道:“玉娘,归家回不去,今后你就是祖母的亲孙女。” “祖母,”南玉儿一脸不甘心。 南老太太捂脸哽咽不能语,看上去孤苦无助,伤心欲绝。 一些上了岁数的老太太最看不得这个,加上平日和她也有些交情,此时便开始质疑起来,“老太太看上去也不像是作假,莫不是燕娘真的是” “哎,也不是没有可能,平江归家那可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人家。” “” 南老太太搂着南玉儿,竖着耳朵听周围的议论,听到有人开始站在她这边质疑南书燕,越发哭得只差没有晕厥过去。 南书燕冷眼看着南老太太。 戏演得不错,虽然平日悭吝刻薄,关键时候还懂得弃车保帅,着实不容小觑。 “既然如此,”南书燕转身对赵捕头道,“这位差爷,民女要告南栋打死了我阿娘张氏芸香,请差爷还我一个公道。” 南老太太瞬间止住了哭泣。 南玉儿也震惊的抬起头。 “告官?燕娘,你可是疯了。”南栋语气中含着警告。 当朝律法,若是妻告夫、晚辈告至亲长辈,先不论告得赢告不赢,原告均需先领受二十大板杖责。 这二十大板男儿亦是难以承受,更何况南书燕身体纤弱又大病初愈,能不能熬过二十大板都难说,更别说上公堂了。 所以一般人家,就是有天大的冤屈,也只是隐忍了事。 孩子状告父亲和祖母的,在当朝还没发生过。 南栋没有想到南书燕居然敢如此孤注一掷。不过,若是她挨不住二十大板,死了倒也是好事。 赵捕头也想到这里,他看了眼面前纤细秀丽的女子,犹豫道:“姑娘可曾想好了,南栋是你父亲,若是你要告他,必须先领受二十大板,姑娘可挨得过?” “我既然敢告,肯定就是想好了。”南书燕道:“只是,若我能证明他并非我生父,是否还要挨这二十大板?” 赵捕头慎重道:“只要有确凿证据证明他非你生父,倒是不用。” 南栋哼声道:“我与你有父女血缘难道还有假?” 秦妈扯了扯南书燕的袖子,生怕她吃亏,“姑娘,如今这事急不得,千万从长计议。” 南书燕朝秦妈微微一笑,露出个安慰的表情。又转身朝着南栋淡然道:“我与你有没有父女血缘你说了不算,聚仁堂沈含山沈大夫,他可以证明你并非我生父。” 众人一听越发迷糊,沈含山虽是大夫,但也只是个外人,他怎么知道南家父女有没有血缘? 此时已是正午,围观的街坊四邻越来越多。 南栋懊恼的看了母亲一眼,若不是她想出偷梁换柱的主意,将那些陈年旧事也不会被提起。 如果直接让她去了归家,归家老爷定然感激不尽,给的谢礼也够过好一阵了。 如今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 南老太太似乎也察觉到不对,担忧的望过来,母子两人相视一眼又各自想着心事。 白色宽袍大袖的儒雅男子站了起来。 他看了南栋一眼,默默从袖中掏出一沓发黄的纸笺举了起来,缓声道:“这是先父保留的南家大婶到云县以后在聚仁堂求医问药的所有医方。” 他顿了顿,又道“方子里面详细记录着南家大婶所抓药材,其中大部分都是温养调理女子妇科方面的药物。” 南栋撇了撇嘴,他当他能拿出什么证据,原来不过如此。 “妇人家抓些温补药物调理原本很正常,难道这也能证明张氏并非燕娘生母,我并非她生父?”南栋不屑道。 “单从医方来看,确实没有什么说服力。”沈含山盯着南栋眼睛道:“但医方里面记录了患者口述,说是从未有孕。南掌柜,仅凭这句话,已经足以证明南家大婶并非南大姑娘生母。” 第51章 偏帮 接近正午的夏日,鸣蝉声声。 南栋抻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脸色如同过水的虾,窘迫难当。 与他相比,站在正中间的沈含山白衣澹澹,清风明月。 他不慌不忙拿出一叠医方,徐徐道:“这些医方上面详细记录着南大婶多次问诊的症状,患者身上时有伤痕。南大婶死之前来问诊也就是普通的风寒,根本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南大婶的死因另有其他。” 赵捕头环抱着手中的朴刀站得笔直,也听得特别仔细。 南栋只觉得汗水顺着脊柱水般流淌下去,让他整个人发凉。他不停用衣袖擦着额,脸上终于有了惶然。 南书燕讥笑道:“父亲,你一直嫌弃阿娘生不出来男孩,并常常借口对阿娘拳打脚踢,你若是忘记了也可以问问玉娘,她应该也记得很清楚。” “我记不得了。”南玉儿白着脸,赶紧将自己摘出去。 南栋眸中掠过一丝恨意。 那个不下蛋的娘们,自己生不出来孩子也就算了,还将给玉娘炖的汤端去给燕娘那小野种。当日他原本就窝着火,又恰巧多喝了两盅,结果狠狠一脚下去,也不知踢在哪里,半夜便不行了。 真是晦气,死了这么久,还让人不得安生,早知道便该将这拖油瓶早点卖了以绝后患,也好过今日惹出这么多麻烦。 南栋目光闪烁,好一阵才慢悠悠道:“证据呢?官府定罪讲究的是证据确凿,只凭臆断做不得数。” “臆断当然做不得数,但沈大夫说了这么多,难道你还没有听明白?阿娘不是我的生母,所以,我要告你南栋行凶杀母。”南书燕斩钉截铁。 南栋一愣。 南老太太此时脑子倒是转得飞快,她一把抓住南玉儿从地上站起来,道:“张氏不育是因为生燕娘的时候伤了身子,后面确实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这并不能说燕娘不是张氏所生。” 沈含山面容复杂的看了南栋和南老太太一眼,“南婆婆大概没有听清楚我说的话,医方上已经写得很明白,南家大婶从未有孕,而非育后伤身。” 他将手中的医方递给赵捕头,赵捕头粗通文墨,药方上的字虽然潦草,但也还认得。他看了一遍,神情便有些古怪。 秦妈讥笑道:“姑娘是我家先夫人所生,被人拐到你家,原本想着你们对我家姑娘有养育之恩还心怀感激,现在你们如此,说不定当初我家姑娘被拐一事也与你们脱不了干系,如今你定要将这件事情说清楚。” 南老太太撒泼道:“我家也是受害者,怎么平白无故将坏事都赖在我家头上?我好歹养了她一场,你不看功劳看苦劳,怎么反而讹上了我家?” 靠墙坐着的李泰来面色阴沉的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明明他这么努力,这么上进,老天真是不公平,为什么就从来不曾怜悯他。 他望着人前的青衣女子,一脸难言。 南老太太还想装疯撒泼,一直没有开口的赵捕头突然上前朝南栋道:“南掌柜,请你跟我衙门走一趟,详细说说张氏和归家姑娘被拐的事。” 南栋瞠目,不敢置信,“赵捕头,他们根本没有证据,这些莫须有的罪名纯属诬陷,你不将她们拿办,反而让我去衙门,你究竟收了归家多少好处?” “噗嗤” 坐在果子铺前一直没有出声的霍炎冷嗤出声,“南掌柜,现在你是张氏之死最大的疑凶,而归家二姑娘如何到了你家也不清不楚。 现在不是他们要拿出证据证明你有没有杀害张氏,而是要你拿出证据自证清白的时候。你是杀害张氏的最大嫌疑人,不拿你拿谁?” 赵捕头也看出霍炎周身气度不凡,见他如此说话,向他抱拳道:“这位公子说的有理。南掌柜,若是你能拿出证据证明张氏之死与你无干,归家姑娘被拐也确实跟你没有干系,衙门自然会还你自由。” “估计南掌柜还没有弄明白,张氏之死你有很大的嫌疑,如今不是他们究竟有没有诬陷的问题,而是你要找出张氏之死跟你无关的证据。“赵捕头义正言辞道。 南栋面如土色。 他原本想着张氏死了多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就算刚刚南书燕指正他杀了张氏他也并不担心,毕竟张氏尸骨大概都腐烂了,还能找到什么证据。 但现在,差爷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居然反其道而行。而且,那名贵气的公子明显也是帮着燕娘。 难道,真的是看在归家的面上故意与他为难。 看南栋被锁住,南老太太呼天抢地的嚎哭了起来。 但赵捕头见惯了各种场面,岂能被一个寻常妇人撒泼就吓住。他不管南老太太如何呼号,和跟班锁着南栋头也不回的往衙门去了。 众人见如此,也是唏嘘不已,便慢慢散了。 南家真是祸不单行,就算南掌柜今后能出来,南家恐怕也再难回到从前了。 秦妈浑然无视南老太太呼号,几步走到南书燕面前道:“姑娘,你现在便跟我们去客栈,明日一大早便启程去平江。” 南书燕点了点头,走到沈含山面前,一脸真诚,“沈大夫,谢谢你。” 沈含山有些怅然,“你真的要去平江?” “是,”女子双手叠放在身前,神态清远,“我想去平江。” 前一世她是被逼无奈去平江投靠南玉儿,然后遇人不淑在自己家里丧了命。今生,她是回自己的家,她想要看看自己究竟是有个什么样的家。 到底是何原因让她来到云县。若是她回到那个家里,又会有怎样的命运。 她需要一个答案,也需要一个不同的人生。 沈含山突然笑了道:“平江自古繁华,若是有机会,我此生定然也会去看看。南姑娘,我们后会有期。” 霍炎大步走过来,“云县到平江山高水长,姑娘请保重。” 他长身玉立,玄衣皂靴,随意站在那里,洒脱不羁中带着几许落拓。 南书燕望着他亦是笑了笑,道:“我不怕辛苦,谢谢公子今日相助。” 霍炎笑了笑,大步走了。 宁儿也很想去平江,倒不是因为他向往平江的繁华,而是她跟他说到了平江便可摆脱他的父亲。 宁儿最怕他的父亲。 只是就算她带着他到了平江,却仍旧没有摆脱李泰来丧心病狂的杀戮。 她目光凉薄的投向角落里的李泰来。 第52章 相认 李泰来从始至终一直坐在墙角一动不动。 南书燕缓缓的走过去。 男子此刻早已没有了平日的风姿和傲气。他面目憔悴,委顿的靠着墙壁坐着,目光暗沉的再无一点斗志,“是你对不对,但是为什么?” 南书燕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冷漠而凉薄地看着他。 “那张纸笺是你放的,对不对。”他声音嘶哑,眼底带着想要获取真相的疯狂。 女子眸子深邃黢黑,如同看不见底的深潭,但那里面分明有着许多掩藏不住的情绪,有冷漠、恨意,甚至带着幸灾乐祸的可怜。 不,他不需要任何人可怜。 李泰来大口的喘着气,面目枯槁形如困兽,“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微风拂过女子的裙角,那一片青色宁静如水洗过的天空。 南书燕抬起头,望着遥远的天际,目光幽远而慈爱,宁儿,阿娘一定会让伤害过你的人统统没有好下场。 她静静站了一阵,居高临下的看了地上趴着的男子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李泰来嘶哑不甘的声音,“为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南记果子铺前除了相互搀扶着的南老太太和南书燕,再无一人。 当日,南书燕随秦妈去了回头客栈。 春桃举止稳重,做事贴心,早已将东屋收拾得干干净净。 床上挂了粉色纱帐,铺上了烟霞色锦衾,面窗的桌子上放着一只甜白瓷梅瓶,瓶中插着刚剪下来的几支石榴,碧绿的叶片衬着火红的花,有一种仓廪鼎时的精致。 春桃喜滋滋的从外面端进来一个白瓷荷叶碗,碗里盛着大半碗杏仁露,“姑娘,知道你今日回来,我专门做的,你尝尝。” 南书燕笑笑,坐在桌前的椅子上,问,“你叫什么名字?” “春桃,若姑娘觉得这名字土气,重新起一个也好。” “很好,”南书燕接过春桃递过来的杏仁露喝了一口,“太清淡了些,若是多放些糖更好。” “姑娘喜欢吃甜,我下次做的时候多加点糖。”春桃笑着道。 南书燕点了点头,喝完碗里的杏仁露。 她其实不喜欢吃甜,但宁儿喜欢。 从云县到平江的路上,宁儿饿的直哭,她便许愿他,到了平江给他买糖吃,只是到了平江,宁儿还没有吃上一块糖,便被李泰来带了去,那块许了他的糖,便再也没有机会给他了。 后来她想宁儿的时候,便想吃甜。 她将空碗递给春桃,“我从小在云县长大,也没有什么讲究,你在我身边不用拘着。” 春桃接过碗,笑着道:“看得出姑娘是个好性子,能够在你身边伺候,是奴婢的福气。” 南书燕便笑笑,春桃看她不想再说话,便笑着道:“姑娘累了一天,先休息一阵,等午食做好了,我再送过来。” 春桃走后,南书燕坐在桌前兀自出神。 按照她最初的想法,她一定让李泰来和南玉儿血债血偿,如果不是被岔开,李泰来已经活不到今日。 时间还长,一切另再徐徐图之。 她靠在床上,不知不觉熟睡了去,等她醒来时,已经到了上灯时分。 春桃端了水过来让她简单的净了面,笑着道:“我看姑娘睡得很熟便没有叫醒。晚食在厨房里热着,我这就去端过来。” 南书燕接过春桃递来的软帕擦了脸道:“你们吃过了吗?” “还没有。姑娘没有吃,奴婢们不敢先吃。”春桃将帕子绞干,望着南书燕笑道。 南书燕赶紧站起来往外走,“我已经说过没有那么多讲究,看我睡得沉你们先吃就是,全部饿着肚子等我做什么?” 春桃端着盆笑着跟在后面没有说话。 刚出门,秦妈和张妈便迎了上来,秦妈端详着她道:“姑娘补了一觉,气色倒是好了许多,我让厨房炖了乌鸡汤,姑娘多吃些。” “谢谢秦妈。”南书燕笑着道。 张妈已经将灶上的鸡汤端出来,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四月暑热不算盛,院子里种着的树却已经很蓊郁。树枝上挂着一盏风灯,正好照在树下的桌子上。 一碗乌鸡汤,一盘冬笋炒火腿,一份素炒绿叶素材,再加了一碟子炒胡瓜,热闹而家常,却是南家未曾有过的温暖。 南书燕坐在桌前,秦妈便站在她身侧,春桃已经收拾好了面盆,赶紧过来拿了一把扇子为她轻轻扇着。 她略有些不习惯。 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她忙处往外伺候人,哪里被人这样服侍过,“秦妈,让大家一起坐下吃罢。” 秦妈笑着在她对面坐下,“也不知姑娘口味,我让翠梅这几日去请教了客栈的厨子,按着云县的口味做的,不吃可还入得了口?” 南书燕夹了一筷子胡瓜放在嘴里,细细嚼了咽下,道“张妈手艺不错。” 张妈一脸喜色,赶紧道:“姑娘喜欢,我便放心了。” 吃完晚食,众人散去,院子里只剩了秦妈和南书燕两人。 夏虫唧唧,凉风习习。 秦妈为南书燕斟了一杯茶,“姑娘,这是橘皮茶,饭后喝一些可以消食。” 南书燕唇角弯了弯,笑着道:“秦妈对养生之道似乎很精通。” “精通说不上,略知一二而已。”秦妈微笑道:“先夫人自从生了二姑娘后,身体一直不好,我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便略微学了些。” 南书燕垂下眼睛,好一阵才问,“她,是何时去世的?” 秦妈脸色暗了暗,声音略显沉重。 “洪成九年中秋节后几日姑娘被拐走,先夫人一时悲痛交加,身体便越发不好。 虽然大夫每日都开着补药调理,但心病还需心药治,找不到姑娘,夫人也渐渐熬的油尽灯枯,三个月后,便起不了床。 夫人殁于冬月二十九,还差不到一个月便是春节。那年的春节,老爷突然咯血,后来好了些,但前两个月突然犯了旧疾,身体越来越差。幸好刘老爷从当铺拿了金镯过来,老爷又才略有好转。” 南书燕从来没有感觉被人真心对待,如今听秦妈说起生母对她的牵挂,她反而有些怔忡。 “若是我们明日启程,最迟二十多日后便可到平江,”秦妈继续道:“老爷嘱咐我,姑娘身子娇贵,一路上也不要太辛苦。到了泾阳,可以多停留两日,顺便拜访一下他在泾阳的好友元偁先生。” 第53章 血痣 南书燕有些疑惑。 丢失了十多年的女儿终于找到,难道不是让她快点回家团聚,反而让她先去反友?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秦妈叹了口气,道:“老爷身体不太好,让你先去泾阳拜见的这位老友是老爷最好的朋友之一,让你去跟他见个面也是为了怕他若是这位泾阳的元偁先生也好照拂你些。” 南书燕垂下眼皮悠悠道:“他的身体真的这样差了吗?” “很不好。”秦妈眼中水光一闪,“老爷和先夫人都是好人,只是子女缘薄累及自身,幸好终于找到了姑娘。” 南书燕又问:“姐姐呢?” 秦妈眼神闪烁了一下,犹豫着道:“姑娘便是归家大房现今唯一的孩子,如今老爷膝下空虚,二老爷还想着将二少爷过继到过来给大房承宗。二少爷性子轻佻,老爷一直没有松口,如今你回来老爷便可以有理由拒绝二老爷了。” 南书燕便不再继续问。 秦妈又道:“我今日去药铺买了些伤膏拿给春桃了,晚上让她帮你擦在手掌。等回了平江,再去请个好些的大夫来看看。” 南书燕看了看自己的手,毫不在意地道:“这些伤痕已经不疼了,擦不擦药对我来说都没什么。” “这可不一样,”秦妈语气里藏着心疼,“以前你是南家的姑娘,或许这些伤口不算什么,但如今你回了归家,若是老爷和先夫人看到,定然会伤心的。 姑娘,如今你再不是以往没人疼的,在老爷心中,你比什么都重要。” 南书燕忍住心中泛起的些微酸涩。 从记事起,她从不知被人疼爱的滋味。南老太太貌似对她宽厚,其实在一些具体的事情上对她极为严苛。有时候她也羡慕南玉儿可以去女学读书,可以什么都不用做。 她也不过是一个娇弱的女子,但南家大大小小的活计都落在她的身上。 别人的真心,真的羡慕不来。 秦妈突然咬牙道:“真是白白便宜了芸香那死丫头,若是她还活着,我定然饶不了她。” 南书燕抬起头,略有些茫然。 “当初若不是她,你怎么会到云县遭这些罪。”秦妈愤然道:“你刚出生没多久,归家老夫人便生了一场大病。后来梅云观的玄灵道长说是你与老夫人八字有冲,若是放任你在家里,对老夫人极其不利。 老爷是个孝子,看老夫人确实越来越虚弱,左右为难。家里众人也开始施压,老爷实在扛不住,便想将你抱住去住一些日子。 先夫人不同意和老爷闹了起来。 那时你突然得了一场疾病,高热不退,请了几个大夫都不治,后面更是整个人都烧得昏昏沉沉。老爷和先夫人心急如焚,便抱着你去梅云观请玄灵真人救治。 你到梅云道观的第二日,便奇迹般的退了烧。”秦妈的声音在暗夜中带着些沙哑,听起来略微有些沉重,“玄灵真人说,你八字不仅与老夫人不对,而且命中与父母缘薄,若是一直养在家里,恐怕活不过十六岁。 若是将你寄养在道观,等十六岁生辰过后再回归家,便可一生顺遂。 先夫人虽然舍不得,但她被你那次生病吓怕了,为了让你能够平安长大,她便含泪答应将你留在梅云观。 老爷怕道观艰苦委屈了你,便在道观旁边另外给你修了一个二进的宅子,让奶娘和芸香带着几个丫鬟婆子住了进去。先夫人不放心,一开始也在道观中住了两个月,可是归家老夫人不愿意了,说先夫人长时间住在道观里算是怎么回事?若是不回去,便让老爷另娶。 这是逼着先夫人回去了。 老爷和先夫人虽然因你闹了些矛盾,但自来伉俪情深,先夫人不想老爷为难并落人口舌,只得搬了回去。好在自从姑娘到了梅云观后,不仅很少生病,而且肉眼可见的结实起来。 先夫人也放了心,一个月只抽个七八日去道观住着陪姑娘,其余时间都在归家打理内宅。 转眼到了洪成八年中秋,老爷忙着做贡瓷日日守在窑上,恰好老夫人生病,先夫人和二夫人轮流伺疾,实在抽不开身,便没有去道观陪姑娘。中秋节后两日的傍晚,玄灵真人和奶妈慌慌张张从梅云观过来,说是芸香将姑娘拐走了。 先夫人自然不肯相信。芸香从小在归家长大,先夫人待她不薄,她为何要拐走姑娘?但梅云观两个小道作证,说亲眼看到她将姑娘抱着下了山。几日后,确实也得到芸香带着姑娘出城的消息,但出城后具体去了哪里,便没了踪迹。” 秦妈顿了顿,端起茶盏喝了口橘皮茶。 远处的蛙声又聒噪起来,那轮上弦月钻进了云层,为暗黑的云层镶上了一道柔边。 有风吹过,树上风灯摇曳,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显得十分落寞和寂寥。 秦妈从往事中挣脱出来,语气怅然中带着欢心,“姑娘,先夫人临终前,特意嘱咐一定要找到你,如今终于可以告慰她在天之灵了。” 南书燕安静地听完,淡淡问:“秦妈,芸香有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 “她当时也就十八九岁,身量中等,皮肤很白,眼睛也大。” 这些都是一个容貌姣好女子的特征,不算明显,南书燕没有说话。 “哦,对了,”秦妈突然道:“她耳垂上有一颗血痣,当初先夫人还开玩笑说这是老天给的印记,今后定然是个有福气的人。” “血痣?可是她的耳垂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南书燕眼神幽。 秦妈怔了怔,“我记得很清楚,芸香耳垂上一定有颗血痣。” 一阵风卷起树上几片落叶,有片好巧不巧正好落在南书燕面前的茶盏中,她抬头看了看天,那轮弯月已经穿过云层,娴静的挂在天空。 “妈妈,她有可能不是芸香。”南书燕含笑道:“但不管她是谁,在我小时候她都曾给我过真切的温暖。” 秦妈唏嘘道:“这是自然,她若果真对姑娘有恩,应该被姑娘记得。” 南书燕抿唇,“到泾阳拜访故人的事暂时先放下吧,我们明日启程后直接赶回平江,我想早点见到他。” 秦妈愣了愣,等明白她的意思后,欣慰道:“姑娘能这样想,最好不过。” 第54章 打听 回到屋内,春桃已经准备好了一套雪白的中衣,中衣面料一看就是上品,在灯下发着莹润的光泽。 “姑娘,这是夫人专门给你准备的寝衣,我帮你换上。” 南书燕并不习惯被人贴身伺候,她淡然道:“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春桃也不勉强,等她换完衣衫出来,她拿起桌上一个圆形盒子,打开盖子道:“姑娘,我帮你擦药。” 南书燕想起秦妈说的话,伸出手来。 春桃看到她的手便湿了眼眶,“姑娘,没想到你受了这么多苦。” 姑娘刚出生没多久,先夫人便找了四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分别取名春桃、夏荷、秋菊、冬梅,若是不出意外,她们会跟在姑娘身边一起长大。 如今夏荷、秋菊、冬梅已经被分散到归家二房屋内,只有她,一直跟在秦妈身边。 或许在先夫人心中,姑娘是迟早都会回来的。 “春桃,你跟我说说现在的夫人吧。”南书燕看着春桃往她手掌上一点点的涂着药膏,那药膏涂在手上冰冰凉凉,十分舒服。 “现在的夫人是先夫人的嫡亲妹妹,对姑娘也是一直很挂念,这次听说找到姑娘,便亲自准备了许多姑娘在路上的衣物用品。”春桃低着头边说边细心的为南书燕擦药。 等擦完最后一个伤口,她用嘴在伤口上吹了吹气,问,“姑娘还疼吗?” 南书燕感到一阵温热的风吹在掌心,愣了愣。 她收回手掌,道:“不疼。” 春桃便笑了起来。她有一双好看的眼睛,一笑便如月牙弯弯,里面盛满笑意,“秦妈说,姑娘性子坚强,有什么事也不愿意说出来,让我要细心些。” 南书燕握住手,没有说话。 两世为人,她遇到最多的便是欺骗、冷酷和利益之间的倾轧,甚至为此丧过命。如今被人如此珍视,她尚不习惯。 春桃看她不说话,以为她有了倦意,便体贴道:“姑娘上床歇着罢,有什么叫我就是。” 南书燕便脱了鞋,躺在床上。 春桃将原来的灯罩换下,重新罩上一个厚一些的灯罩,整个屋内便暗了下来。她听到春桃故意放轻的脚步,等那道门被轻轻掩上,她才重新环视了一遍屋内。 一切都和前世不一样了,从此以后,便是新的开始。 云县县令孙运龙家后院。 穿着青色瑞鸟图案官服的孙云龙正毕恭毕敬的给对面前男子斟茶。 男子穿着玄色深衣,虽然笑意慵懒,但整个人却散发出一种摄人的贵气,丝毫怠慢不得。 “孙县令,你是说云县到泾阳的官道之所以没有修通,是因为有人从中作梗。”霍炎手指轻叩桌面,问得十分随意。 “下官不敢。”孙运龙一哆嗦,壶中的茶水便倒在桌上,他慌忙放下茶壶,用袖子去擦,却仍旧在桌上留下一大滩水渍。 “云县县城市井萧条,城内商户不足二十。”霍炎声音慵懒疏离,“按理说,如今天下稳定,百姓安居乐业,不应如此。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不会相信至距离泾阳五百里之遥的云县,居然是如此境况,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便是孙县令贪墨了。” 孙运龙倒八字的眉毛越发耷拉下来,苦着一张脸,看起来就像一个扁平的囧字。 “霍中郎,下官哪有这个胆子。这实在是云县远离天子脚下,如今成了没人管的地界。那通往泾阳的官道多年前便说要修建,但到了现在,也没见半分银子,下官多次奔走呼号,终是人微言轻,收效胜微。” “洪成十九年,圣上便让工部修通所有边郡官道,如今三年过去了,云县到泾阳还是一条小道。霍炎冷哼一声,“繁荣市井只是其中之一,最怕的是边关异动,官道不通,到时云县如同孤岛外悬。孙县令难道不明白这其中的厉害?” 孙运龙暗暗叫苦,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无奈道:“朝廷确实发文要修建官道,可是修建官道花费巨大,这笔钱从哪里来?云县只有三万多户,整个县城也才二十多户商户,下官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霍炎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孙运龙稳了稳神,继续道:“云县距离泾阳有500多里,官道不通,商贾运输货物困难,一匹布,从泾阳运到云县,价格翻两倍还不止。即便如此,外面商户还不愿意前来,公子知道是为什么吗?” 霍炎扬了扬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无非就是云县百姓不富裕,货物价格过高,消费不起。”孙运龙一脸愁容,“我也曾去泾阳想要引入一些商户过来,但那些商户一来惧怕路途艰难,二来来了的商户因生意清淡,也留不下来,所以这么些年来,云县集市始终无法繁荣。” “云县虽然是边郡,但因山势阻隔,跟邻国并无商贸往来,县内百姓大多自给自足,云县如同死水,自然无法繁荣。”霍炎淡淡道,“孙县令是这个意思吗?” “下官正是这个意思。”孙运龙恭敬地道。 霍炎也不说话,只是捏着手中甜白瓷茶盏把玩。 这只上好的甜白瓷茶盏釉色细腻,莹润透光,价值不菲。一个县令家里能用这上好的瓷器,可想而知事实并不似他口中说的那般。 霍炎放下茶盏,唇角浮上一个玩味的笑容。顿了顿,她突然道:“孙县令是否知道南记果子铺南掌柜有个外室女?” 孙运龙眯起眼睛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霍中郎性子也太跳脱了些,明明刚刚还在说官道的事,下一句又问起了南记果子铺的姑娘。 但他想了想,立刻便豁然开朗。 霍中郎再怎么说也是个年轻男子,见到貌美的姑娘多关注一些实属正常。 他眉头立刻舒展,带着几分谄媚道:“南大姑娘是南掌柜的外室女,在南家并不受重视。从小到大,不像是南家的姑娘,倒像是南家不要钱的婢女。不过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别人也不好管。” 霍炎的瞳孔缩了缩,想起那女子虽然穿着寒素,但面容清冷,小小年纪眼里却有着历经沧桑后的宁静。 原来是这样。 他往椅子上靠了靠,整个人松弛了些:“如今南掌柜有杀妻嫌疑,你务必审清楚了,其他相干人等该发配发配,该杖责杖责,不可轻饶。” 第55章 送别 卯时三刻,天光已是大亮。 南书燕刚起身,门便被轻轻推了开来,春桃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南书燕诧异道:“你是没睡还是刚起?” 春桃将盆放在地上,将帕子绞好了递过来,“姑娘刚醒奴婢便听到了动静,这才去厨房打了热水过来。” 南书燕接过帕子净了面,春桃又帮她挽了一个云髻,南书燕依然拿过自己的木簪,随意插在发中绾住头发。 那木簪太过简朴,春桃有些为难道:“姑娘,夫人专门给你准备了好几支簪子,你看要不要重新选一支。” “不用了,”南书燕站起身来,“我习惯了这只簪子。” 春桃只得将盒子又关上,放回箱笼里。 南书燕昨日那套青色的宽袖布衣想必是被春桃拿出去洗了,床边架子上挂着一件竹青半袖褙子和藕色半袖褙子,南书燕取过竹青色的穿上。 那衣服看着简单,却在袖口和衣襟处用同色丝线绣上了兰草,有一种低调的精致,越发显得她身材气质出尘。 春桃赞叹道:“这衣服也只有姑娘这样的模样才能穿出它的精致来。” 南书燕笑笑,也不多说,走了出去。 秦妈已经等在院子里,虽然她知道自己姑娘模样生得好,但看到南书燕的一瞬,她还是忍不住呆了呆。 张妈很快将早食端了出来,饭菜很精致,南书燕喝完最后一口粥,刚放下碗,便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巧珍拿着一个包裹走进来,将包裹往南书燕怀中一塞,“这是前几日你定的衣服,我昨日赶着做完了。” 南书燕笑着将包袱递给春桃,道:“你去我包袱内拿点银子过来给吴掌柜。” 春桃刚转身,巧珍瓮声瓮气道:“谁稀罕你的银子,你这没良心的,这样就走了,若是我不来,你恐怕都不会跟我说一声。” 南书燕略微有些心虚。 巧珍又道:“平江比不得云县,你回去后多留个心眼。” 南书燕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巧珍吸了吸鼻子,红了眼圈道:“走吧走吧,我那里也忙得很,没有闲工夫送你。” 她说完转身就出了门。 南书燕怔了怔,前世她去平江,也是巧珍姨给的盘缠,这一世,没想到送她的依旧是她。 正出着神,一个蓬头散发的老妇哭天抢地的奔了进来,看到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道:“燕娘,你这是真的不认我这个祖母了?” 仅仅只过了一夜,她仿佛老了十岁不止。头发花白,衣服揉的皱皱巴巴还抹着污渍,哪里还有当初精明的模样。 秦妈和春桃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搀她,“老夫人,有话起来好好说。” “我怎么好好说?”南老太太大放悲声。 昨日南栋被官差带走,她四处奔波,原本想着用归家给的银票去兑些现银为南栋打点一下。哪里知道,那些银票已经被归家注销作废,根本兑不出银子。 南老太太瞬间慌了,昨晚和李泰来一合计,今日便直奔客栈来找南书燕。 “燕娘,如今南家遭大难,你不能不管啊。”南老太太看上去苍老可怜,“你这样是让祖母去死吗?” 南书燕屏退秦妈和春桃,望着南老太太,淡淡道:“祖母的意思,是南家如今这样全都是因为我?” 南老太太止住哭嚎,愕然道:“你父亲如今这样,难道不是你的错?” “我的错?”南书燕站起身来,望着面前的南老太太,“若是他从来没有打过阿娘,这次官差如何会拘了他去?” 这就是说她不会管了。 南老太太眼里闪着愤怒,“你在南家十多年,南家哪里亏待了你,将你好吃好喝养大,临了还反咬一口,燕娘,做人可不能这样薄情寡义。” “薄情寡义?你这个词用的真好,我就是薄情寡义了又怎样?”南书燕望着地上坐着的那个叫了十多年祖母的人,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凉了去。 “祖母难道到现在都没有仔细想过,我为何会薄情寡义?”她冷嗤道:“若是你们这次让玉娘冒充我去了平江,你们将会如何待我,又是否会如祖母如今指责我一般,对我薄情寡义?” 南老太太眼神闪烁,强词夺理道:“不管怎样,你是我一手养大的,我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你就这样回报我?” 苦劳吗?南书燕的眼神变得很悠远。 若不是前生遭遇太凄惨,单单只是南老太太想让南玉儿顶替她去归家的私心,她或许会原谅她。 但有了前生的遭遇,有了宁儿的惨死,南老太太再挟恩图报,她不能原谅。 她的目光从遥远的地方收回来,默默的看了南太太太一阵,道:“你的恩情,我已经用两条命偿还过了,我们之间,从此两清。” 南老太太愕然道:“两条命?” 南书燕收回目光,再不看她一眼,只是淡然道:“秦妈,时候不早了,我们走罢。” 秦妈和春桃便上前一左一右跟在她身侧,往门口走去。 南老太太反应过来,起身想要上去阻拦,奈何石贻早防备着她有此一招,将手中的直刀一横,便将南老太太阻住,“老人家,刀剑无眼,小心伤了你。” 南老太太虽然蛮横,但看到石贻的样子亦不敢再往前扑,只得在后面跺脚道:“燕娘,你果真心肠这么硬吗,连祖母的死活都不管了?” 南书燕连头也没有回,径直上了马车。 石贻警告的看了南老太太一眼,方收起直刀,几步走到马车前,纵身上车,双臂握着缰绳一抖,那马车便辘辘而去。 南老太太自知要想南书燕停下亦是无望,那双红肿着的眼睛望着远去的马车,越发哭得绝望。 儿子被官差带走,果子铺的毁于一旦,满腹经纶的孙儿伤了腿如今连刚刚得的三亩良田怕也是保不住了。想着枉自辛苦盘算了一生,春燕衔泥般才有了这个家如今的光景,哪知道,就这样败了。 而自己,却再也没有能力将它兴起来了。 她哭着哭着,突然张大嘴捂着胸口栽倒在地。 秦妈望着正襟危坐的南书燕,好一阵才道:“燕娘,这些不开心的事情都过去了。” 过去了,怎么过去?她幼时受过的欺凌,少时受过的折辱,辗转千里带着宁儿逃命的恐惧,最终惨死时的痛苦绝望,隔着一个轮回仍就心有余悸。 如何忘,怎能忘,不敢忘。 她深深吸了口气,望着眼前秦妈温和关切的面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 车马粼粼,山长水阔。 她此生是真的离开云县了。 第56章 驿站 初出云县时,还能看到稀稀落落的村庄,车行了半日便进入了林间,道路越发狭窄不平,车速也明显慢了下来。 云县到泾阳虽然只有五百里,但因为没通官道,道路崎岖难行,这一段不长的路便设有五个驿站,供不同脚程的路人歇脚。 归家来时只有一辆马车,如今石贻在云县又找了一个叫同善的车夫,买了一辆马车。 秦妈和张妈便坐了新马车跟在后面,南书燕和春桃坐石贻赶的马车走在前面。 进入林中后,便鲜少遇到行人,快到天黑时,马车便行到一个陡坡,南书燕知道,陡坡尽头便是一个很小的驿站。 估计今晚便要在这里歇下了。 又走了一段,后面突然响起阵阵马蹄声,石贻将马车靠里让了让,但道路实在太过狭窄,莫说是马,连人要经过都有些困难。 果然,后面的三匹马很快赶了上来,因为错不开道,便一直跟在马车后面。 南书燕掀开帘子朝后看,认出打头骑着乌黑骏马上,正是见过两次面的玄衣公子。 南书燕正想放下帘子,春桃突然咦了一声,“怎么霍中郎会在这里?” “霍中郎?”南书燕疑惑道:“你是说霍炎霍子傲?” “正是他,年初霍将军大胜班师回朝,我曾挤在人群中看过他一眼。” 南书燕放下帘子。 洪成二十六年也就是再过四年,霍炎随叔父霍广出战夷族,据说他一人一骑夜闯夷族营帐,擒获了夷族主将。后又带二十精兵突袭,烧了夷人粮仓,霍广大军乘着夷族兵士士气大降,乘胜追击,让夷族彻底退回五百里开外,并上了请和书。 圣上龙心大悦,封了霍炎做骠骑将军。 纵然是云县这样的小县,霍炎霍子傲的名号也是无人不知。 只是南书燕没想到,传说中战功赫赫神仙般的人物,居然生成如此俊美模样。 只见石贻已将马车停下来,跳下去跟身后的护卫说了什么。 片刻,石贻重新上车,赶着马车继续前行。 霍炎三人便一直跟在后面。 山坡尽头驿站的驿卒是个头发花白,跛着一条腿的的老人。看到有人来,他微驼着背走上前来,对霍曜道:“大人来的正巧,今日五间客房全部空着,勉强可以安置得下。” 估计他是以为南书燕她们和霍炎是一起的。 霍炎也不解释,将缰绳交到他手中,大步朝前走去,“我们用最左面两间便可,剩下三间给她们。” 南书燕一行下了马车,先去房间里简单的洗漱了一下,出来时,霍炎三人已经坐在屋前的廊檐下。 她选了一张离他们稍远些的桌子,片刻,驿卒便端了饭食过来。 一大盘煮好切成片的腊肉,一份炒的绿菜,估计是自己种的,看上去十分新鲜。还有一小竹筐馒头,搭着一碟咸菜。 饭食是地道的云县家常菜做法,虽然不丰盛,却胜在味道淳朴自然。 吃完饭,大家便都回房歇息。 三间房,南书燕和春桃住了一间,秦妈和张妈依旧住一间,剩了石贻和新来的马夫同善住一间。 春桃一进屋,便将自己带来的被褥铺到床上,又将南书燕的寝衣和明日要换的衣服拿来整齐的叠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才在地上打了地铺。 屋里有些闷,南书燕将窗户打开通风,山风呼呼的往屋里灌,虽然舒爽,但人却一点困意也没有。 她站在窗前,可以一眼望见低矮处蓊蓊郁郁的树林,银色的月光照在林间,越发显得整个森林空旷安静。 前生,她带着宁儿到这个驿站时,只敢躲在驿站不远的林中。夜里山风呼号,不知什么鸟发出可怖的叫声,宁儿害怕极了,紧紧依偎在她怀中。 那时候她抱住宁儿幼小的身体,许诺到了平江一定给他买最甜的糖。然而刚到平江,李泰来便将宁儿带走,那许诺他的糖果,再也无法兑现了。 山风阵阵,如同呜咽。 南书燕起身打开门。 春桃立刻跟了过来,“姑娘,你要出去,我陪你。” 南书燕道:“我去外面透透气,你也不用跟着,将东西整理一下,明日好早点启程。” 春桃不放心,南书燕道:“我想要静一静,一会就回来。” 春桃刚跟着她,也摸不准她的脾性,见她坚持,只好嘱咐道:“山里不比城内,姑娘早点回来。” 南书燕点点头,跨出门。 驿站院子内的屋檐下挂着一盏昏暗的风灯,越发显得夜的静谧。 南书燕从院子穿过,一直走到驿站前面凸起的空地。 这里地势很高,脚下便是悬崖,可以看见她人本来瘦,此时又站在高崖边上,不像是赏风景,倒像是要御风飞去一般。 虽然是夏日,但山上的夜风仍旧很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南书燕只觉得整个身子都被风吹得似乎僵硬,才转过身想要往回走。 但刚刚转身,便见到远处一个身影正倚在不远处一根树干上,那身玄色衣服颜色很深,跟夜色融在一起,并不显眼。 借着月光,她看见他手里捏着一个酒囊,仰头往嘴里倒了一口。他仰头望着天际,神情有些落寞。 南书燕收回视线,淡然从他身边经过,想要回驿站。 “这么大夜,姑娘站在悬崖边,不会只是想看风景吧?”男子开口,声音低沉浑厚。 南书燕看向他。 他微低着头,又拿着酒囊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姑娘的样子,似乎很忧伤,但这山岭之中,总有那觅食的野兽,还是要小心些才好。” “谢谢霍中郎提醒。”南书燕道了谢,继续往驿站去。 “归家虽然生意做得很好,但树大招风,就算姑娘回去了,也并不就是一片坦途。”霍炎散漫地道:“归老爷掌握着制作青瓷的秘技,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青瓷成就了归家,但也可能毁了归家。” 南书燕站定,转过身。 月光下,男子眉目挺秀,身姿挺拔,明明姿态很随意,但却有一种让人不能亲近的疏离之感。 南书缓缓道:“多谢将军提醒,民女记住了。” 霍炎似没有听见,只是拿了酒囊在月下独饮。 第57章 泾阳 第二日南书燕起来,霍炎三人已经离开驿站,估计天不亮便走了。 石贻、同善和春桃已经将昨日搬下来的被褥拿上了马车,吃完早食,一行人便继续赶路。 越到后面,林子越茂密,马车行走越艰难。 一连三日白日赶路夜晚便在驿站休息,四日下来,除了石贻和南书燕好些,其余几人俱是一脸疲态。 第五日启程,秦妈按了按略有些浮肿的腿,笑着道:“今日天黑前便可以到泾阳,过了泾阳全是官道,路便好走了。” 泾阳距离平江只有一半路程,并且都是官道,估计只需四日便可到平江。 南书燕露出一个微笑,“秦妈,明日在泾阳耽搁一个时辰,我想去集市上看看,也好给父亲和夫人买一些泾阳的特产。” 秦妈会意的一笑。 她以为二姑娘在云县这样的地方长大,加上南家看上去也不是什么读书人家,估计在礼数上会吃些亏,哪知道一路行来,二姑娘谈吐举止丝毫不比归家二房两个姑娘差不说,在模样气度方面反而胜出许多。 这会又能想到给老爷和夫人带些泾阳特产,不拘是什么,有这份心便是好的。 秦妈道:“泾阳集市开得早,明日姑娘可以先去逛一逛,迟两个时辰走也无妨。” 南书燕便笑着道:“大家也难得来泾阳一趟,明日便都去逛逛。” 秦妈倒不觉得什么,张妈和同善却很高兴。特别是同善,车都要赶的快了些。 天还没擦黑,两辆马车便进了泾阳城。 泾阳虽不比平江,但比起云县来,繁华不是一星半点。 石贻仍旧选了他们来时住的那家客栈。 从马车上下来,南书燕手中提着一个青色包袱。 从云县出来,她便一直提着这个包袱不离身,估计里面放着贵重之物。 正好春桃手里得空,便上前道:“姑娘,重不重,我来拿吧。” 南书燕让过她的手,道:“一些小东西而已,我自己拿着就行。” 春桃手停在半空,南书燕已经自己提着包袱进屋去了。 春桃哑然的笑了笑,姑娘还是信不过她呢。她倒也没有放在心上,跟在南书燕身后进了客房。 客栈的房间比驿站的房间大得多,内室南书燕住,外面有个小隔间放了卧榻,春桃便将自己的行李放在卧榻上。 南书燕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弩机,春桃正好进来,讶然道:“姑娘,你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路途遥远,留着防身。”南书燕不顾春桃的惊讶,平淡的检查了一遍弩机,又将弩箭看了一遍,才顺手放在枕头下,道:“早点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春桃愣了愣,原来不是贵重之物,而是防身之物,姑娘还真是小心。 泾阳一处院子门前,霍仲初站在门前问小厮:“已经两日了,元偁先生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回来,估计还要再过几日。”小厮一脸温和有礼,“公子若是不着急,可以多等两日。” 霍仲初有些失望,这一路上紧赶慢赶争取出来两日的时间,原本想着怎么也可见元偁先生一面,哪里知道先生恰好出去找瓷土去了。 不论如何,这次是见不到了。 霍仲初虽有遗憾,但依旧温声道:“既然先生没有回来,那我下次抽空再来见先生。” 霍仲初走后,小厮返身进了屋内。 屋内一个身着青灰色葛布短衫的中年男子正专心凝视着面前一个刚做成的陶胚,头也不抬地道:“走了?” “走了,说是下次有空再来见先生。”小厮恭敬地道。 “客人还没有登门?”中年男子弯着腰用手指顺着陶胚边沿绕了一圈,那原本还有些稍厚的瓶口立刻变得纤薄匀称。 小厮道:“还没来。” “嗯,你继续去门口候着,若是她来了,立刻来叫我。”元偁直起身子,这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想着法子硬要往前凑。 他身子后仰,眯着眼看了看面前几乎完美的陶胚,喃喃道:“太元啊太元,我虽答应了你,但她若是自己不来,你也休要怪我食言。” 霍仲初闷闷的回到客栈,霍炎坐在椅子上,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霍仲初颓然的坐在他面前,道:“元偁先生找瓷土还是没有回来,三哥,这次看来是要无功而返了。” 霍仲初是大将军霍广老来子,在家里备受宠爱,但也许是宠爱过度了,他自小行为乖张。生于武将之家,偏偏不喜欢习武,但好在书画方面很有天赋,霍广想着既然不喜武,习文也不错,哪里知道,他却痴迷上了制作瓷器。 好好一个世家公子,偏偏却学那低贱的匠人,霍仲初虽然出身优渥,却成了世家贵族中的笑话。 霍广起先还想制止,但越制止他越是变本加厉,最离谱的一次他居然离家躲到到山里跟窑师学了一个月的烧窑。 屡教不改,霍广也就放任了他。 虽说他没有什么出息,但好歹也没有做什么为非作歹之事,有霍家祖荫庇佑,他就算做个闲散公子也好。 前不久,他听说泾阳的元偁能烧制红瓷,便一心想要前来学艺。 霍炎淡淡的扫了他一眼,霍仲初带着些懊恼道:“元偁先生釉上得极好,若是能学得一二,我做的瓷器定能更好。” 霍炎知道他在这方面是个痴人,也不跟他多话,只是道:“明日必须启程回平江,朝廷任命书就在这几日便要下了,祖母的寿辰也快到了。” 再过十日便是霍广母亲霍老夫人七十大寿,霍光非常重视,提前就嘱咐家里所有晚辈子侄到时都要给霍老夫人祝寿。 除开路上几日,用剩下几日为霍老夫人办寿辰礼,还要赶紧一点才来的及。 霍仲初讪讪道:“我自然知道明日必须启程,今日我也跟元先生的小童交代了,等下次有机会一定再来拜访先生。” 霍炎不说话,只是抬头望着低垂的天幕。 一轮明月又圆又大,越发显得月明稀疏。 就如同现在的公孙丞相,曜如明珠,却让人看不清在他满身的光华之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真相。 第58章 相见 从云县到泾阳,仿佛是两个世界。 云县是宁静中含着固守的萧瑟,泾阳则是繁华中带着市井的热闹。 泾阳集市分为西市和东市,西市摆满了各种价美物廉的特产和本地土物,时不时可以看到商队驮着货物进入集市,一派热闹景象。 东市则是泾阳最有名的三十六坊。 刚到东市,南书燕便闻到一股蜜饯果子特有的甜香,早就听南栋说过泾阳三十六坊的果子不同寻常,她倒有些好奇这这不同寻常究竟不寻常在何处。 等进了铺子果然开了眼界。不大的铺子内,各种果子品类居然不下三四十种,每一个品类用一个精致的小竹篓放着,动。 其他不说,光是每天换这些新鲜的树叶都是一笔很大的开支,更不要说上面点缀的精致雕花。 南记果子铺与之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了。 果子铺伙计热情的迎上来,推介才上市的新品。南书燕默默地看了一阵,随便点了一份樱桃煎,伙计略有些失望,但还是用印着店铺名号的油纸包好,递给春桃。 春桃指着货柜里的麦芽糖,道:“这个也烦请包上一份。” 伙计赶紧又包上一份,一起递给春桃。 出了门,春桃才笑着道:“我看姑娘喜欢吃甜,难得看到原滋原味的麦芽糖,便给姑娘带上一份,留着路上吃。” 南书燕心口微微一滞。 她不喜欢吃甜,但这一路上走来,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宁儿。 每次想起宁儿跟她要糖吃时娇软可人的样子,她便忍不住阵阵难过,有时候便会默默拿出一块糖噙在嘴里。 似乎那一点甜慢慢浸润口中,便会散去她心中的思念和难过。 春桃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是高兴地道:“姑娘到了家里,就可以吃到千桃做的糖果。千桃和张妈在厨房里当值,她最擅长做点心,她做的糖果和市面上的不同,都是用果汁做成的,含在嘴里有淡淡的果香。” 春桃絮絮叨叨说完,南书燕微微笑了笑,“你有心了。” 春桃便越发笑得温婉,“姑娘喜欢就好,这是奴婢该做的。” 在集市买了一些泾阳最出名的狼毫和丝帕,她并没去访问元偁,而是上车直奔平江。 四日后,两辆马车风尘仆仆的到了平江城楼之下。 南书燕轻轻掀开帘子,抬头望着城门上端方大气的平江两个字,有些怔忡。 前世历经千辛万苦才到的地方,如今轻轻容易便做到了,只是不知道归家对于她这个遗失在外十多年的姑娘又会是怎样的态度。 秦妈已经从后面的马车下来,站在地上隔着帘子笑道:“姑娘,平江已经到了,再有半个时辰便可到家。” 此时已是傍晚,城门前尽是急匆匆进城的人,南书燕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归家还有什么规矩,是不是要先找个地方洗漱一下再回去?” 这一路上,秦妈已将归家的情况跟她粗略的讲了一遍,包括老爷和夫人的一些具体喜好。 但越是快到归家,南书燕越是近乡情怯。 “不用,”秦妈笑着道:“家里知道姑娘今日回来,定然是一切都准备妥帖了。” 南书燕便放下帘子,任由马车驶进城。 平江和泾阳又是不同。 泾阳是满满的烟火气,虽然繁华,却有些杂乱。但平江不同,这里的集市十分井然有序,街道两边的民房也是错落有致,整个城市十分融洽,在井井有条中处处彰显雅致。 马车驶过七十二坊,转了个弯使进一条宽阔的巷子,在一家门楼前停了下来。 门楼前面很空旷,屋顶是最普通的悬山顶,门口两只半人高的狮子门挡却十分精致,朱红色大门上面簪着四个一色的梅兰竹菊门簪,图案间看得到吉祥如意的字样。 南书燕知道这便是归家了。 果然,秦妈和张妈已经笑着走上前来,“姑娘,到家了。” 南书燕深深吸了口气,用手提着裙子缓缓走上门前的台阶。 秦妈已经大声喊了起来,“福伯,二姑娘回来了。” 原本安静的院子立刻热闹起来,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几个丫鬟小厮,七手八脚从马车上将箱笼包袱拿下来,春桃眼明手快的将南书燕青色的包袱拎在手中,跟在南书燕身后。 秦妈顺着抄手游廊走在前面带路,刚过了垂花门,对面一个小厮扶着一个四十左右穿着青灰色蜀锦的男子迎了上来。 那男子身形修长,眉目清隽,但却十分消瘦,一身青色衣袍穿在身上十分宽大。 南书燕站定,南男子步履略显急切的走过来,目光一落到南书燕身上,眼睛立即湿润起来。 他站在距南书燕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半天才哆嗦着张开嘴,声音却暗哑酸涩,“安安,你终于回来了。” 南书燕原本还想着见了归老爷要如何招呼,但不知为何,一听到面前的人说出这句话,她却蓦然觉得喉头一哽,千言万语便如一团乱麻,堵在心口生生的疼。 秦妈从怀中掏出条帕子擦了擦眼,才上前笑着道:“老爷,二姑娘这一路辛苦,不如先让她回房洗漱,稍后再去见老爷和夫人。” 归以安一听,立刻点了点头道:“理应如此。安安,既然你回了家里,便不要拘束着,先和秦妈去洗漱,其余的话稍后又说。” 南书燕心绪翻涌。 两世为人,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心静如水,哪里知道这到了这一刻,她却如同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家人,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她稳住心绪,朝着归以中裣衽施礼,低着头一句话没说。 春桃搀着她跟在秦妈身后,等她经过归以中身边时,归以中悠悠的叹了口气,脸上便现出悲喜交集的表情。 秦妈从垂花门经过抄手游廊,便到了很大的一个院子,进门便是一座假山,假山后有一个不大的花园,再绕过花园便到了是一处轩敞的小院。 秦妈进了院子道:“这是东院,老爷说姑娘若是不喜欢,也可以挑其他院子住。” 南书燕环顾了一下四周。 院子很大,里面种满了四季花草。一树粉色的海棠对着窗户开得正好。若是从窗内看出来,应该就是一幅很美的画卷。 “这个院子很好,”南书燕道:“我很喜欢。” 秦妈一路上和她在一起,已大概摸清她的脾性,她说喜欢,自然便是真的喜欢。 正准备进屋,春桃突然叫了声,“夫人。” 南书燕转过身,便看到一个穿着竹青色宽袖襦裙的妇人带着两个丫鬟走了进来。 第59章 无憾 明明院子里各种鲜花开得正是热闹,但随着那女子渐渐走近,周围的热闹便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了一种幽凉的宁静。 南书燕知道这便是父亲的继室,自己的姨母小柳氏。 她跟着秦妈和春桃一起对着她微微屈膝行礼,低着头没有说话。 小柳氏一脸淡然,走到她跟前站定,道:“你初来乍到,本应该由我带着熟悉一下家里的情况,奈何我也不擅长应对这些杂事,便带了兰若过来。” 她的声音如同深谷幽泉,除了略有些清冷外,听上去十分优美。 旁边一个十七八岁鹅蛋脸杏仁眼的俊俏丫鬟走上前来,小柳氏道:“兰若跟了我许多年,对家里杂事比较熟悉,今后就让她和春桃一起照顾你的起居。” 南书燕道了谢,小柳氏又道:“我虽是你的继母,但也是你姨母。你若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跟我说或跟兰若说便可。” 明明是关切的话,但从小柳氏口中说出来,却显得平淡清冷。 南书燕抬头道:“谢谢母亲。” 女子面容清秀雅致,只是太过清冷,显得面色也有些干燥苍白。她此时眼里有了些微笑意,道:“长得很像姐姐小时候,只是这身衣服太素了些,姐姐小时候喜欢鲜艳的颜色。” 南书燕很想问问自己阿娘小时候的一些事情,但却什么也没有说。 小柳氏站了片刻,转身吩咐兰若,“姑娘刚来,你多用些心,若是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尽管来找我要。” 兰若答应了。 小柳氏道:“你这一路上也辛苦,这几日就不用过来跟我请安,好好歇息几日再说。” 等她走后,南书燕才进了屋。 屋子里的摆设都很雅致,看得出布置的人费了心思。靠里间的博古架上,放了一对青瓷梅瓶,颜色极好,泛着玉样的水润光泽,一看便非凡品。 秦妈见她视线在梅瓶上,笑着道:“这是老爷亲自做的梅瓶,先夫人在世时十分喜爱,这次老爷嘱咐专门拿到姑娘屋里,给姑娘赏玩。” 南书燕没做声,春桃已经端了盆水过来。 简单的擦了把脸,兰若已经将她要换的衣服找了出来。 一件月白色宽袖纱裳, “我看姑娘似不喜欢鲜艳的颜色,便寻了这一身出来,也不知姑娘可否何意。”兰若笑着询问。 南书燕对衣着向来不是很重视,她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尚可。” 兰若便要上前帮她更衣。 从净房出来,南书燕已是一身清爽。春桃赞叹道:“姑娘生的好,穿什么都好看。” 秦妈一直坐在椅子上等着,这回也起身笑着道:“时候不早了,姑娘先过去见见老爷,等一起吃过晚食,再回来好好歇息。明日,估计老夫人会将姑娘唤过去见面。” 南书燕微微笑了笑,由秦妈带着到了正屋。 偌大的屋子内,归以中独自守着一大桌子菜,看见南书燕进来,他刚刚还显得寂寥的脸上即刻露出了笑容,“安安,饿了吧,看看这些菜,有没有你喜欢的?” 南书燕轻轻落座。 “南方的菜品偏清淡一些,你尝尝这个。”归以中夹了一筷子炉焙鸡放进南书燕面前的小碗。等南书燕慢慢吃了,他才一脸宠溺期待的笑着问:“好不好吃?” 南书燕轻声道:“好吃。” 归以中方舒眉笑了起来,“好吃就多吃些,如今到了家里,想要吃什么只管吩咐厨房做就是。” 女子嗯了声,低着头看碗里的炉焙鸡,便有些模糊。 归以中亦是喉中一哽,偏头望向兰若道:“夫人今日不过来了吗?” 兰若道:“夫人说她晚上不进食,还让我今后便跟在姑娘身边伺候姑娘。” “这样很好。”归以中略带怅然地笑了笑,“今日做了夫人喜欢的樱桃煎,你等会给她拿些过去。” 兰若答应了。 归以中又将桌上的菜每样给南书燕碗里夹了一些,很快便堆了满满一碗。 南书燕看着碗里的菜略有为难。 归以中察觉到她的神色,哑然失笑道:“我只想着让你多吃点,都忘记了你是个姑娘家,哪里吃得了那么多。 不过吃不了也没关系,放在碗里就好。” 满满一小碗菜,南书燕吃得十分仔细。归以中偶尔夹一点菜放在嘴里,多半时候,都是一脸幸福的看着女儿吃菜。 南书燕被人这样看着,有些不习惯,她停了筷子,道:“我看父亲吃得很少,父亲一直都吃得这么少吗?” 归以中顿了顿,道:“到了我这个年纪,吃什么也不香了,看着你吃比我自己吃还高兴。” 南书燕心里莫名有些难过。 秦妈告诉过她,父亲身体很不好,非常不好。 她夹了一块水晶肘子放在他碗中,“这个软烂,父亲尝尝。” 归以中眼中水光一闪,他低下头将水晶肘子夹到嘴里,含糊道:“我此生还能吃到你亲自夹的菜,便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一顿饭下来,父女两人说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说。 等仆妇撤了菜品,归以中才站起身来,“安安,你今日早点休息,明日还要去见你祖母。” 南书燕乖顺的起身,归以中又道:“你祖母性子急躁,若是她说了什么不爱听的,你也莫往心里去。” 南书燕点点头。 回去后,兰若和春桃打好水请南书燕沐浴,她这才发现自己住的屋子里面,净房居然很宽阔,里面用汉白玉砌了个小池子,专门供她沐浴。 浴池里,红色的花瓣在蒸腾的热气中氤氲,说不出的旖旎。 浸泡在温热的水中,她又想起归以中苍白瘦削的脸,心里便觉得有些酸胀。 她也曾叫南栋父亲,但那只是称呼,对于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现在开口叫父亲时,便莫名觉得有一种牵扯。 “姑娘的头发真好,等会抹上精油熏干,肯定更柔亮。”兰若温柔的浣洗着她的头发,一边跟她说着闲话。 南书燕突然道:“兰若,我父亲得了什么病?为何母亲要独自住在竹溪院?” 兰若眼神闪烁,“奴婢也不清楚,只记得小少爷走后夫人便搬去了竹溪院。” 南书燕微微闭上眼睛。 兰若顿了顿,又低头用水轻轻淋着乌黑的发丝。 室内便只听得到水流的轻响。 第60章 解围 几年前,归家两房便分了家。 归吴氏跟归以宁住在老宅。归以中的院子是后面另外买的,距离归家老宅隔了一条街,并不算远。 兰若为南书燕挑了一件天青色的纱裳,雅。 兰若道:“夫人性子冷淡,一直不讨老夫人喜欢。昨日她便吩咐,让奴婢陪着姑娘过去,若是老夫人有意刁难,便传话给启顺让他以老爷的名义将姑娘叫回去,无论如何不能让姑娘吃亏。” 南书燕微微笑了笑,“我初来乍到,想必祖母不会太过为难。” 说到祖母时,她突然想到南老太太,神情有些微妙。 兰若笑着道:“本应是这样,但老夫人脾气不好,现在上了年纪更是喜怒无常,夫人有此担心实属正常。” 春桃已经带上她在泾阳买的娟帕和狼毫,三人便跟着归家二房的仆妇去见归吴氏。 归家老宅和归家大房一样,仍旧是一式的悬山屋顶,狮子门挡和四个梅兰竹菊门簪,只是门楼比大房的门楼略小些。 进了门,亦是一样的照壁、垂花门和抄手游廊。南书燕刚走进正房,便看到乌泱泱一大屋子人。 正中间一个穿着檀香色褙子的老太君,面色红润,额上戴着檀香色福字纹暗底抹额,下巴削尖,神情倨傲,少了几分老人的慈祥,倒多了几分倨傲。 难怪父亲和母亲要提前提醒,归家祖母看面相还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就是佑安?”归吴氏看向南书燕,语气略有些冷淡。 小柳氏的淡然是性格如此,归吴氏的冷淡便是真的冷淡。 让人十分不舒服。 南书燕朝她屈膝行了个礼,不动声色道:“给祖母请安!” 归吴氏点了点头,“小柳氏呢?没有过来?” 兰若赶紧上前赔笑道:“我家夫人昨日身子不适,吃了药也没见好,怕过了病气给老夫人所以才没有过来。” “她到是十日没有一日好,也不知太元造了什么孽,娶了这样一门亲。”归吴氏不悦,但也不再说什么,而是冲南书燕道:“佑安,你到祖母身边来。” 南书燕走上前。 归吴氏微眯着眼上下端详一阵,挑剔道“模样长得也还周正,就是这身衣服也太小家子气了些。” 她身后一个圆脸妇人便笑着走上前道,“安安长得很像她母亲,自然也是美人。” 归吴氏便皱了皱眉,朝南书燕道:“这是你二伯母,是博渊、博文和幼薇的生母。” 南书燕便屈膝行礼道:“二伯母好。” 陈氏点头冲她笑笑。 归吴氏又指着穿银朱半臂的姑娘道:“这是幼薇,今年刚刚及笄,你要叫她姐姐。” 南书燕朝她笑着道:“幼薇姐姐。” 归幼薇以团扇遮着半张脸,笑道:“妹妹,刚才祖母说得没错,你这身打扮也太素了些,若不是提前知道你便是安妹妹,我还以为是哪家府上的丫鬟。” 南书燕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归吴氏便道:“幼薇说的没错。你刚从云县来,穿衣打扮没人教不能怪你,如今到了归家,平日便跟你两个姐姐多学着些,姑娘家就要有个姑娘家的样子,不要学那柳氏整日穿的暮气沉沉,看着就憋闷。” 南书燕神情淡然,不置可否。 归吴氏心里便有些发堵,她又指着穿海棠红衣裳的姑娘道:“这是少薇,是你二伯父妾室王氏所生。她也比你大,你要叫二姐姐。” 南书燕叫了声“二姐姐。” 归少薇笑着唤了声“二妹妹。” 归吴氏一听,便叹气道:“若是当年你父亲不执意闹着分家,如今按排行你便属四,一大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也不必像如今这样各喊各的生分了。” 众人俱是不说话。 她又指着屋子中间站着的一个二十多岁美妇和她牵着的三四岁幼童道:“这是你大嫂杨氏,这是你侄儿丰儿。” 南书燕一一见了礼。 屋内还站着一个穿葱绿色褙子的妇人,看到南书燕看过来,她便朝着她笑了笑。 这位便是二伯父的妾室归少薇的生母王姨娘了。 见过众人,南书燕便让春桃将娟帕拿过来。南书燕亲自一人送上一条。 到葱绿褙子妇人面前,南书燕笑着将娟帕递给她,道:“王姨娘,一点心意还请不要嫌弃。” 王姨娘眼里一亮,接过娟帕道:“谢谢二姑娘。”转身回来时,便看到归少薇投来一个深深的眼神。 南书燕又取了三个盒子出来,“这是泾阳产的狼毫,是给二伯父和两个兄长的。” 陈氏身边的丫鬟便接了过去。 丰儿挣脱杨氏的手跑上前来,拉着南书燕的衣角,仰着头稚气地道:“我也有吗?” 众人便都笑了起来。 南书燕蹲下身递给他一个盒子,“自然是有的,我专程给你留着呢。” 杨氏已经过来一把抱起他,归吴氏道:“闹了这大大半天,大家先散了。” 她又看向南书燕,“你刚回来,这几日就跟在我身边,学学家里的规矩。” 话音刚落,便见归以中的小厮启顺小跑着进门,看到归吴氏立刻垂手低头笑着道:“老夫人,老爷让我接我家姑娘回去,说是专门请了女先生教导姑娘学习规矩,女先生管得严,这段时间便暂时不过来给老夫人请安了。” 归吴氏瞬间黑了脸,“如今他夫妻二人连我院子都不愿踏进一步,心里当真没有我这母亲了吗?我这前脚才将佑安接过来,他后脚就来接,这是什么意思?” “确实是请了个女先生教导我家姑娘,如今女先生都在家里等着了。”启顺陪着笑脸道:“老爷还说,姑娘初来乍到不懂事,还请老夫人多担待一些。” 归吴氏板着脸不说话。 兰若见此,轻轻拉了拉南书燕的袖子。 南书燕会意,笑着对归吴氏道:“祖母,既然先生已经等着,我再耽搁便是施礼了,我这便先回去了。” 归吴氏不置可否。 南书燕只当她默认,便朝着众人抱歉的笑笑,转身出去了。 春桃兰若和启顺也依次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俱不敢说话。 好一阵,归吴氏才自嘲的哼笑两声,怅然道,“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元还是不放心我啊。” 第61章 故地 五月的清风里,各种花香馥郁。 归以中坐在院子里的一把椅子上,虽然已经是夏日,但他仍旧穿着春日的衣衫,腿上还搭着一块薄毯。 看见南书燕进来,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温和的笑着道:“安安,你祖母可有为难你?” 在满目的绿意中,他的脸色越显苍白,刚说完这句话,他便皱了皱眉,以手抵唇强忍着咳嗽了几声。 南书燕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笑着道:“祖母没有为难我,她只是带我见了二伯母和两个姐姐。” 归以中接过启顺递来的茶喝了两口,止住了咳嗽,才又笑着道:“你祖母脾性不好,你以后尽量离她远一些。” “我知道。”南书燕乖巧道:“我来的时候就听秦妈说父亲身体不好,父亲究竟得了什么病,可有去找大夫好好看过?” “平江有名的大夫都看过了,这些年也只是这样养着。”归以中目光越发温柔,他望着面前少女露珠一般清亮的眸子,温和地道:“父亲老了,人老了都会生病,你不要担心。” 南书燕眸色沉了沉。 归以中轻轻叹了口气,道:“安安,你没有兄弟姐妹,今后不论遇到什么,一定要学会先顾全自己。” 南书燕眼眶一热,点了点头。 在来到归家之前,从来都是别人要求她要如何,从没有人想到要为她如何。她一直以为世间便是如此,只有利益衍生出来的虚假温情,却根本没有真心实意。 但现在,她觉得她的心有了一些松动。 “你这个年纪,最是贪玩。我已经跟你母亲交代了,不用事事拘束着你。”归以中轻言细语道:“除了春桃和兰若,让同善也跟在你身边,平日出门去的话也有个人赶车。” 同善是石贻在云县买的车夫,年纪不大,但贵在稳重踏实。 “安安,”归以中眼里带着期待,“你,可愿意去见见你的阿娘?” 南书燕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我是说,你阿娘的灵位。”归以中目光变得悠远,“你阿娘叫柳茵,当初你失踪后,她日日盼着你回来,如今你终于回来了,我想带你去看看她,若她泉下有知也好安心。” 有风从耳边拂过,带着莫名的温润。 正午的归家院子,几个丫鬟正在用竹竿粘着蝉。 归以中带着南书燕缓缓往后花园走去。 说是后花园其实里面并没有花,内里只有一个荷塘,一个水榭,依稀看得出来曾经的盛景。 归家住着一个三进的院子,前院宽敞阔朗,只种了几株桂树,内院便要雅致得多,假山流水,花木繁盛。后院虽然更显宽阔,但那荷塘大概很长时间没有人打理,荷塘内只有零零星星几支荷叶,显得有些荒凉冷清。 归以中带着南书燕慢慢往后园最里面走去,刚踏上一条小径,南书燕突然顿住,整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冒了上来。 在小径的尽头,绿树掩映着一个院子,饶是隔得还远,她也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何地。 这个单独的院子里有一道后门,从后面出去便是一条幽静的巷子。 前世,她便是从通向巷子的后门进入了归家后园的这个院子,住了几日后,再没能活着出去。 归以中没察觉到她的异样,继续慢慢朝前走着,“阿茵在的时候,最喜欢这个院子,她还专门在荷塘旁边修了水榭,夏日夜晚的时候,也在这水榭中乘凉赏荷。 你是不知道,阿茵喜欢的不是荷花,而是荷叶“他唇角噙着一抹笑,回过头来,突然顿住,“安安,你不舒服吗?” 南书燕只觉得明晃晃的太阳照在身上,却没有丝毫温度。她的心跳的很快,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裙子,想要绞出水来一般。 归以中看她摇摇欲坠,忙扶住她,一脸关切地问:“安安,你可是中暑了。” 南书燕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父亲的声音忽近忽远,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归以中看她煞白的脸上正沁出细汗,忙扶着她到树荫下坐下,兰若赶紧上前使劲掐着她的虎口唤道:“姑娘,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石贻见此,立刻出园去请大夫。 南书燕手上吃痛,好一阵才悠悠舒了口气,茫然的望着归以中。 归以中看她清醒了些,方才稍稍安心,“安安,你现在有没有觉得好一些?” 南书燕只觉得心口仍旧跳的厉害,整个人也疲软无力,兰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用扇子朝她扇着风。 南书燕的思绪有些复杂。 在来归家之前,她便想到有朝一日会遭遇自己前世丧生之地,但真的到了这一日,却仍旧觉得心里十分难受。她目光凉凉的扫过那排后罩房,停在最靠里的一间上没有说话。 归以中看她如此,愧疚道:“都是我着急了些,正午日头烈,让你中了暑热。” “父亲,这后罩房有人住着吗?”南书燕突然问。 “以前春桃和另外三个丫头住着,你娘走后,便都挪了出去,现在中间那间供着你娘的灵位。” 南书燕没有说话。 归以中又道:“这地方确实荒废了,如今你回来了,我想着将这后园整理出来种上些花草,修建两三座凉亭,你日常也有个地方逛逛。” 但凡一些讲究人家,正屋家主居住,东厢房和西厢房都是儿子居住,后罩房一般住的姑娘家。但归家子嗣单薄,更没有男孩,归以中便将采光通风最好的东厢房拿了给南书燕居住。 估计前世也是如此,南玉儿住在了东厢房。 至于本该姑娘家居住的后罩房,一直都空着,所以后来南玉儿便将她安在后罩房里,也是考虑到这里平日便没有什么人。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父亲尚在何处,但她被害的地方只是阿娘的灵位仅一墙之隔,若是母亲在天有灵,定然也是会伤心难过的吧。 说不定正是阿娘在天有灵,才让她重新回到归家。 成全了与父亲都额缘分。 她揉了揉略有些昏沉的头,扶着兰若的手站起来,“刚刚可能是走得急了些有些头晕,这会已经好多了。父亲,我想去看看阿娘。” 归以中眸子里带着一些担忧,“你若身子不适,过几日好些再来也是一样。” “就现在,”她望着归以中,“阿娘定然等着我去看她。” 第62章 答应 柳茵的灵位前,南书燕端端正正的上了一炷香。 归以中含笑对着灵位道:“茵儿,你总是怪我不该将安安送去梅云观,如今她好好的的回来了,你会原谅我吗?” 灵前青烟袅袅,寂寂无声。 灵位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 画像中的女子没有正面,只有一个远去的背影,在袅袅升起的淡淡烟雾中,似乎那姣好的背影带着说不出的愁绪和怅惘,正飘然远去。 “父亲,你当年为何要将我送去梅云观?”南书燕突然问。 “你出生后没多久,你祖母便病了。梅云观玄灵到站说你与你祖母八字相克。若想祖母病号,便要将你送出归家。”归以中说的有些艰难。 “父亲,难道你真相信我与祖母八字相克?”南书燕转过身一瞬不瞬看着归以中。 前世今生,她需要一个答案。 “我亦是不相信,但你祖母相信。”归以中有些落寞,“当时,祖母病得很重。” 屋内寂然,好一阵,归以中轻声道:“对不起,安安。” 南书燕收回视线,望着薄薄烟雾中女子的身影,没有说话。 从灵堂内出来,石贻已经带着大夫等在门口。 大夫姓杨,已经住在归家多年。他细心为南书燕诊过脉,确定她只是因劳累气虚引起的眩晕,归以中才放下心来。 回去时,归以中突然问:“安安,你想不想看看你阿娘的模样?” 南书燕看向她。 “我的书房里有她的画像,我想着她是你阿娘,你定然会想知道她生前的样子。”归以中语气中又隐隐的期待,南书燕点点头道:“好。” 归以中的书房布置的很简单,靠窗的桌上,放着一个青花松鹤纹笔筒,笔筒通体晶莹剔透,青色的松鹤纹清雅有致。 归以中看她看着笔筒,便道:“这个笔筒是我亲自烧制,上面的松鹤却是你阿娘手绘。” 南书燕伸手触了触笔筒,没有说话。 归以中打开博古架是你阿娘。” 画中女子眉若远山,双目如水,神态也是各不相同,从最开始的顾盼神飞,到娇嗔,慵懒,舒心。再到后面轻锁蛾眉,大概便是阿娘的一生了。 阿娘在归家,过得并不幸福。 她翻到最后几张,俱都是背影了。 归以中唇角含着一丝苦涩的自嘲,“这几张是你阿娘去世后画的,时日久远,越发不敢想她的脸,只将她的背影画了下来。” 外面夏虫唧唧,南书燕有一些烦躁。 她将画像卷好,又将它们依样放在柜子里,才道:“父亲,你教我做瓷吧!” “做瓷,”归以中一怔,笑着摇头道:“做瓷太辛苦,不适合姑娘学。我正在物色合适的先生,等过几日便教你琴棋书画?” 南书燕目光坚定,不为所动,“归家是有名的瓷器大家,我作为归家的一员如何能不懂制瓷。我想知道父亲不想让我学做瓷的理由是什么?” “安安,做瓷器太辛苦,你是我女儿,我只想让你活得轻松一些。”归以中耐心的解释,“等到你及笄后,我一定为你找一个温和有礼的夫君,你便可以安稳一生。” “父亲果真认为找个好夫君便可安稳一生?” 南书燕道:“可是父亲有没有想过,若你为我找的夫君是个伪君子呢,到时我该如何自处,那时候父亲还能帮我吗?又或者,他不是伪君子,但人的一生又有几人能永远保持初心,若是他厌倦我了呢?难道父亲也能为我做主。就算他不是伪君子,也一直尊我敬我,但若来这世上,难道就是为了找个好夫君?” 归以中哑口无言。 她说的这些都对,只是他潜意识觉得,姑娘家最好的归宿便是找个好夫君被呵护一辈子。 “父亲,我不想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中,好夫君只是锦上添花,有没有并不是很重要。”南书燕道:“我想学会做瓷,我想将命运抓在自己手中。” 归以中眼睛亮了亮。 女儿说得都对,可是要将瓷器做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的女儿,他不忍心她受苦。 “安安,你若想学技艺,可以学习女红。”归以中婉转的拒绝,“你个姑娘家,做瓷实在不适合。” “父亲是怕我娇气,还是怕我没有天赋?”南书燕挑眉问。 归以中:“安安” “若是父亲怕我娇气,我觉得父亲完全没有必要担忧。”南书燕将双手伸到归以中面前。 归以中瞬间脸色大变,他捉住面前那双纤细的手腕,声音颤抖道:“安安,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少女纤细的手指上,各种伤痕交织,若是不看面容,谁会想到这是一双少女的手。 “她们居然敢这样对你?”归以中脸上的温和消失不见,眼里隐隐燃着一团怒火。 南书燕冰凉粗糙的手掌按住父亲宽阔的手掌,认真道:“父亲,我给你看我手的意思不是为了告诉你我受了多少苦,也不是为了让你帮我去出气,我只想告诉你,我真的不怕吃苦。” 南书燕语气怅然而坚定,“这么多年,我身无所长,但我唯一学会的便是不怕吃苦。父亲,我喜欢瓷器,从我踏进归家大门,看到这屋里各种瓷器的时候,我便喜欢上了它们,我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如父亲一般,烧制出这样精美纯粹的瓷器。” 归以中渐渐平静下来。 女儿刚回来时,他只想着要好好补偿她这十多年的流离之苦,想着为她找一个夫君,让她安稳无忧度过一生。 但现在,他不能忽视她是他的女儿,在她身上也流着和他一样的血,一样的倔强执着,或许冥冥之中,他对瓷器的热爱也刻在了女儿的骨肉中。 这样想的时候,他隐隐有些期待和激动,“安安,你真的想好了,要学做瓷器?” 南书燕坚定的点点头,“我想好了。” 归以中敛了笑,正色道:“既然你想做瓷,我便答应你。” 第63章 不能 “什么,太元要教佑安做瓷?”归老太太将茶盏重重顿在桌上,“这简直就是在胡闹,做瓷是男人家的事,她一个姑娘怎么能做瓷?若是得罪了窑神,归家的好日子便是过到头了。” 归吴氏脸上带着戾气,咬牙道:“他自己没有几日活头了,可归家一大家子人还要过日子。” 归以宁见母亲动了怒,不动声色将手中冰镇西瓜吃完。 这瓜才刚刚上市尝鲜,就算有银子也不一定买得到,他托人也才买到两个。 他将西瓜啃完,才慢条斯理用帕子擦了嘴,道:“文博的事母亲跟大哥也说了几次,但大哥一直没有同意让文博承宗,如今佑安又回来了,大哥会不会想让佑安掌家,才会让学做瓷器?” “荒唐,若是佑安是儿郎倒也罢了,可她是女儿身。若是触怒窑神塌了窑,这罪过他背得起吗?”归吴氏一脸愠怒,“女子就该安安分分做女子才该做的事,如你大哥真有这样的想法,那便是他昏头了。” 归以宁见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便也起身道:“母亲若是要阻止还请尽快,听说大哥明日便要带着佑安到窑上,查看整个制瓷的工艺。” “女子不上窑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归吴氏阴沉着脸道:“太元掌管的十二窑可是御窑,就算他病糊涂了,督陶官难道也会糊涂不成?” 归以宁一听,打着哈哈附和道:“大哥就是太宠佑安了,怎么能由着她胡闹。文博经过这段时间的历练越来越懂事,倒是应该尽快让他熟悉御窑的事物,万一,十二御窑怎么办?” 归以宁的话说到了归吴氏心坎上。 这段时间,归以中身体越来越差,跟他说了多少次让他将文博过继承宗,他总是含糊推脱。 她也知道他多半是不愿意,但这能怪谁,谁让他膝下无子呢? 归以宁又道:“如今大哥身体不济,大嫂又是个不管事的,佑安从云县回来,什么也不懂。不如母亲辛苦一些,将她接过来亲自教导,也是补偿她从小失去母亲无人教导的缺失。” 说起这事,归吴氏越发来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大哥,对佑安宝贝得不行。前几日我本来想着让她到我跟前学习规矩,他便生怕我吃了她似的,刚到我屋里一盏茶不到,赶紧让启顺过来将人接了去。 好歹,我也是佑安的亲祖母,对她严厉些也是为她好。若以后他一口气不来,还不是。” 说到这里,似乎觉得不妥,归吴氏住了嘴,想了想又道:“你大哥这样惯女儿,迟早要吃亏。” “吃亏,大哥什么时候吃过亏。”归以宁阴阳怪气地道:“他管着十二御窑,同行之中谁能大过他去?” “广仁,十二御窑交到你大哥手中,是你父亲的主意。”归老太太道:“再说,你大哥管着御窑这些年,他也付出了很多。如今你大哥这把身体估计也支撑不了多久,等他日后” 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归老太太说到这里,从袖中抽出帕子擦了擦眼,“以后十二御窑交到文博手中,跟在你手中又有什么区别?” 归以宁便不说话。 “若你担心佑安,那大可不必,别样不说女子上窑万万不能。”归吴氏道:“这御窑迟早都是文博的,你大可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归以宁讪笑道。 归吴氏道:“你大哥身体已经这样,你是他亲弟弟,凡事不要跟他置气,尽量顺着他些。” 归以宁道:“这是自然,你看我什么时候顶撞过他。” 归吴氏叹了口气,吩咐身边丫鬟道:“夏荷,你将前两日我得的那支人参拿出来,我去看看太元。” 夏荷原本是柳茵给南书燕找的丫鬟,柳茵死后,归老太太看中她伶俐便要了过来。 夏荷赶紧去将人参找出来,用一只盒子装上。 归以宁眸色闪了闪,归老夫人看了他一眼道:“你大哥身体差,这支人参正好补补气,我这屋里那么多好东西都给了你,难得给你大哥一样,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归以宁讪讪道:“母亲说哪里话,一支人参而已,儿子又用不着,难道还能跟大哥去争不成?” 归吴氏看了他一眼,换了话题,“听说你最近总是出去喝花酒?你也是连孙子都有的人了,在孩子们面前也要注意点身份,莫要让孩子们看轻了。” 归以宁心里暗想肯定是陈氏多嘴,脸上却陪着笑道:“母亲别听陈氏胡说,她就是这几日看我到王氏屋里勤了些,心里不痛快,故意埋汰人。” 归吴氏并不想管他的那些弯弯绕绕,见夏荷已经收拾好等着,便出了门。 归家大房,归以中坐在胡床上,指着博古架上两只梅瓶徐徐道:“做器如做人,器正人人正,只有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用心难得固有所成。” 他虽然面色苍白,但一双眼里却是明朗正气,“每一只瓷器都是匠人心血的凝聚,从选下一抔泥土,到陈腐,拉胚,烧制,经过无数道工序,才得一个器物。制瓷难,制作御瓷更难。” 归以中停了停,咳嗽两声。几日相处下来,少女已经默契的递过来一盏茶,“爹爹,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归以中接过茶盏喝了一口,眼里是老父亲的欣慰。从今早开始南书燕突然不再叫他父亲,而是叫起了爹爹。 虽然只是一个称呼的改变,但归以中却觉得莫大的幸福。 他懂得她嘴里的父亲是血缘,而爹爹则是亲人。 归以中喝完茶,南书燕顺手将茶盏接过去放好,两手托腮道:“爹爹,既然说做器如做人,那么心术不正之人是否就不能做出好的器具,那是否又是说,只要心正之人便能做成好器具?” 归以中哑然失笑,“心术不正之人并非不能做出好器具,亲君子远小人,说的是一个人的德行而非一个人的技艺。” “若一个人技艺好而德行差,是用还是不用?”南书燕又道。 归以中想了想,道:“尽量不用。技好德差之人你惜他才华,而容易忽视他的德行,但这却是给自己埋下了一个祸端。” “我明白了。”南书燕道:“无德之人就算身负才华也不能用,用之祸也。” 归以中揉揉她的头,弯唇道:“若是能将他的技艺学为己用,倒也可以。“ “父亲是说偷学技艺吗?”南书燕惊讶道:“这非君子所为也。” “兵不厌诈,技不厌多。”归以中笑着道:“就看怎样学了?” 父女两正在说笑,启顺进来道:“老爷,老夫人过来了,说是得了一支上好的人参,送过来给你补补身子。” 归以中止了笑,唇角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你祖母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过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安安,你就在这里候着,我过去看看。” 第64章 母子 归以中的房内,常年弥漫着一股药味。 归吴氏不习惯这股药味,但又不能不强忍着坐在桌前,面对着自己的病重的长子。 她刚嫁进归家的第二年便怀了归以中。生产的时候痛了两天两夜,她以为自己挺不过去痛苦惊惶的时候,幸好梅云观玄灵道长经过,给了她一颗药丸,才有力气将孩子生下来,捡回来一条命。 虽然她知道妇人生孩子凶险,自己难产也怪不得孩子,但她看到他便想起生产时的痛苦,别说喜爱,便是连抱也不肯抱一下。 后来婆婆便让人将孩子抱了过去养着,三年后等她再次怀孕生下二儿时,便将所有心思放在小的身上,更没有精力分些给第一个孩子。 婆婆过世,她将归以宁接到身边,虽然很多次她看见他期待的目光,但她只是装作没有看见。 孩子渐渐长大,目光淡淡从容,再没有那些期待。 偶尔,她也会有些微失落,但母子两人再也不像其他母子般亲密。 只是,她毕竟是他的母亲,而他也始终是她的儿子。 归吴氏从怀中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道:“太元,我看着你最近越发清减了,是没有好好吃药还是没有好好吃饭?” “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归以中温和的笑着道:“这段时间我倒是觉得很好,母亲瞧着我清减了,或许是因为我冬日衣服穿得厚,现在入夏衣服穿薄了的缘故。” 归老夫人又仔细看他一眼,知道儿子是宽她的心,叹了口气,道:“我前几日得了一支人参,最是补养身子,拿过来给你炖汤喝。” 归以中笑着道:“母亲破费了。我这身子,好东西拿给我也是浪费了,不如母亲留着自己用。” 归吴氏沉默了一阵,道:“太元,十二御窑固然重要,但你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归以中:“儿子知道了,谢谢母亲。” 几句话说完,屋内又陷入了沉默。 好一阵,归吴氏又道:“太元,我听说你要让佑安那丫头学做瓷器,你也知道,祖上规矩女子不能上窑,若是惹怒了窑神塌了窑,归家二十多口性命” “母亲这话是听谁说的?”归以中打断她,认真的道,“如今安安刚刚回来,便有人在母亲面前说这样的话,这分明便是要让我母子离心,让你对安安不喜。” 归吴氏听他这样说,略有些尴尬的岔开话道:“上次我跟你说文博过继到你膝下的事,你究竟考虑得怎么样了?” “母亲,现在安安刚回来,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归以中神情略有些疲惫。 归吴氏心口堵了堵,想了想,又继续道:“文博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做了一些荒唐事。但如今年纪大些也懂事了,要不你还是尽快将文博过继过来,你现在这身体,有他帮衬着也轻松些,我也便放心了。” “母亲不放心我的身体,还是不放心我不愿意过继文博?”归以中语气玩味。 归吴氏一愣,道:“我自然是不放心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还能支持几日。母亲若是担心十二御窑今后落不到广仁手中,还不如让广仁好好管管自己管管文博,也免得以后就算十二御窑交到他们手中也守不住。” 归吴氏哑然。 归以中微微喘着气道:“母亲说女子不能上窑,大概是忘了,窑上供奉的司火神便是女子,若是佑安真有能力掌管十二御窑,让她掌管有何不可?” 归吴氏简直目瞪口呆。 在她的记忆中,自己的大儿子始终是温温和和,在他面前更是孝顺守礼,还从未曾顶撞过她。难道真是如广仁所说,他真的想将十二御窑交给一个女子手中? 不,她决不同意。 她为归家生了两个儿子,就算大儿子没了,她还有二儿子,还有孙子。十二御窑如何能交到女子手中。 是欺她归家没有人了吗? “太元。”归吴氏沉下脸,“刚才的话我只当你说的是气话,母亲不跟你计较,也希望你心中千万不要有这样的想法。佑安在你心中再金贵,她毕竟只是个女子,让一个女子掌管十二御窑,归家的男子还没有死绝!” “咳,咳!” 归以中望着母亲,突然捂着嘴剧烈的咳嗽起来。 尽管他极力想要忍住,但这咳嗽来的凶猛,他咳得浑身震颤,因为用力眼睛向外凸起,张着嘴边咳边大口呼气,就像一条被抛弃在沙滩上的努力呼吸的鱼。 归吴氏也吓了一跳,大声叫道:“太元,太元你怎么了?快来人啊,快看看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发起病来了呢?” 启顺已经跑了进来,他手中端着一盏褐色的药茶,递到归以中唇边。 归以中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慢慢咽下,又喝了几口,才咳得稍微好些。 启顺又用手在背上帮他顺着气。 好一阵,他苍白的脸色回缓过来一些,只是整个人越发虚弱,“母亲,你也看到了,我没有多少时日了。我对不起安安,我只想在我有生之年能多陪陪她,弥补她这么些年受的苦。” 归吴氏脸上也有些不忍。 但她狠狠心,依旧道:“广仁也是为了归家着想,你们兄弟二人一母同胞,文博就算再不济也是你亲侄儿,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归以中深深吸了口气,虚弱道:“母亲这样等不得,是担心我突然死了吗?” 归吴氏眼神黯淡了些,没有说话。 他气喘吁吁惨然笑道:“就算我即刻就死了,安安和小柳氏孤儿寡母,她们要想有好日子过,还得仰仗广仁,母亲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反而是我,要求母亲看在母子一场份上,善待我妻女。” 归吴氏突然哭了起来,“太元,在你心中你便是这样想母亲?” 归以中恢复了一贯的淡然:“母亲放心,文博的事我会尽快考虑。安安在云县连学堂都没有上过,就算我有心想要教她做瓷,短时间内她又如何能领会。 我这段时间,只是单纯想要多陪陪她。就算给她讲些制瓷的事,也大多是我们父女的相处之道哄她开心罢了。” 归吴氏一听,放松了些。 制瓷哪里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更何况让一个连字也不识的人从头学起,只能是难上加难。 学不会制瓷,想要接管十二御窑只能是无稽之谈。 自己也是太紧张了些。 想到这里,归吴氏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轻轻放下道:“太元,你是母亲的儿子,母亲岂能不希望你好。你刚才说的话太让母亲伤心了。” 归以中道:“儿子知错。” “罢了。哪有母亲跟儿子见气的。”归吴氏道。“今后你想怎样便怎样吧,只是你也要顾惜自己,养好身子要紧。” 第65章 整肃 书房内,南书燕正对着一个青瓷荷叶盘沉思。 轻轻的脚步伴着淡淡的药香袭来,她抬起头,望着一身月白宽衣的归以中。 “祖母走了吗?”她问。 归以中走上前,怜惜的抚了一下她的头,温和的笑容里透着一丝虚弱,“已经回去了。” 南书燕感觉到一丝不同,她起身扶归以中坐下,“爹爹,你脸色不怎么好,我去给你倒一盏茶。” 归以中坐在椅子上,看着她用右手擎着茶壶往青瓷荷叶盏中注入茶水。她的手很稳,茶水如一条线落在盏中,一滴也没有溅出盏外。 她双手端着茶盏,不动声色的递给归以中,看着归以中喝了茶,才问道:“爹爹,祖母今日过来,是不是跟我有关?” 归以中并没想要瞒着她,但看她如此敏锐却也有些意外。 “安安,祖母不同意你学制瓷。” “那爹爹的意思呢?”南书燕目光灼灼,“爹爹是要听从祖母的意见吗?” “这不是重点,”归以中眸光幽深,“我们只是在家里说起这些事,这两日我也只是随便指点你一二,你祖母又如何得知你要学习制瓷的事?” “爹爹是说” “安安,爹爹不能永远在你身边护佑着你,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归以中叹了口气,怜惜的看了看面前的女子。 “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安安,你应该怎么做?” 南书燕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这个家里已经形如筛子,二房对这个家更是了如指掌。 爹爹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她学着管家了。 她点了点头,自若道:“爹爹放心,我定然会将家里打点清楚。” 天气热了,秦妈到园子里的时间都会提前。 她是柳氏的陪嫁丫头,后来许配给了归以中身边的绘彩师傅周宽。归以中和柳氏为他们在外面置办了一个二进的院子,秦妈晚上回家,白日便到归家管理家务。 大房和二房分了家后搬到这个院子。小柳氏看她做事稳妥,便让她做了管家,自己乐得清闲。 算算时间,雨季也快来了。 秦妈担心着里面院子内的荷塘还没有清理,害怕雨季淤塞水漫出来,今日特意过来看看。结果看进园子,迎面便遇到南书燕和春桃走过来。 南书燕笑着道:“妈妈,听到你在园子里,我专程赶了过来,还真让我遇上了。” 她肌肤欺霜胜雪,偏生那双眼又生的黝黑明亮,越发显得整个人如空谷幽兰清逸出尘。 秦妈笑着道:“姑娘要找我随便让人吩咐一声便是,何苦巴巴的跑到这里来。” “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出来走走。”南书燕笑着道:“妈妈每日都过来,也很辛苦。” 秦妈笑了起来,“我是走惯了,一日不走还闷得慌。”她视线落到南书燕手上,“好几日没见,也不知姑娘手好些了没有。” “好些了。”南书燕伸出双手,“修长纤细的手掌内那道醒目的口子还没愈合,但其他伤口确实好了许多。” 秦妈道:“好是好了些,但药还是要坚持用着。” 说着话,已经走到一棵桃树下,那桃树树干很粗,枝叶也很繁茂,大大的树冠犹如一把伞,遮出树下一片荫凉。 南书燕望着树上手指头大小的桃子,笑着道:“这桃不知以后能不能吃?” “这桃是先夫人种的,桃,而是为了看花。哪知这两年,桃子也结的很好。” 两人走到树荫下的石凳上坐下,秦妈道:“姑娘有事找我,还没有说究竟是何事?” 南书燕道:“我想跟妈妈要一下家里仆妇小厮的名单,今后我住到院子里,心里也好有个数。” “这倒是我疏忽了。”秦妈道:“早两日便应该将这些下人带到姑娘面前让她们见见主子,反要姑娘提起来,老奴真是惭愧。” “我也是刚来,前几日哪里有时间过问这些事。”南书燕认真道:“但现在我回来了,总要替爹爹和母亲分忧才是。” 秦妈道:“既是这样,我先将下人们都叫过来。”她吩咐春桃,“你去跟张妈说一声,让她将厨房和粗使丫头小厮一并带到二姑娘院子里,顺带让兰若将夫人院里的丫头仆妇也一起叫过来。” 春桃笑着去了。 秦妈笑着对南书燕道:“姑娘能够这么懂事,老爷和夫人定然欣慰。” 南书燕道:“也不是懂事,只是在这家里住着,总要做些什么才好,要不然岂不是变成木头人了。” 南书燕一向寡言,难得说这么些话。 秦妈心里也有些高兴,便道:“家里一共只有四个二等丫头四个一等丫头。四个一等丫头全在夫人院里,如今兰若跟了姑娘,夫人院里还剩三个。四个二等丫头分别是春桃、夏荷、秋菊、冬梅。除了春桃外,另外三个都去了二房。” 南书燕疑惑道:“既然她们去了二房,为何还算是家里的二等丫头。” 秦妈笑笑,“老夫人将人叫了过去,老爷和夫人也不好说什么。几个丫头仆妇的月银跟大房每年拨给二房的定列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这么些年下来,他们虽然一直受着二房的差遣,实则身契和月银都在大房这头。” “那她们每个月都要按时回来领取月银?”南书燕问道。 “倒也不是,每个月这边会按时给她们将月银送过去。”秦妈叹气道:“除了她们三个二等丫头,还有几个擅长园艺的仆妇也长期在二房那边为老夫人打理园子,所以这边园子反而荒废了。” 秦妈道:“过去二房那边的都是家里的老人,这几年家里就没有再进过人。虽说名册上有二十多人,实际在家里的只有十二人。” 南书燕点了点头,“难怪这后园看着有些荒芜,爹爹说要将这后园重新打理起来,看来这人手还要细分一些。” 秦妈道:“先夫人在的时候,光是打理这后园的仆妇小厮便有七八个,夏日这园子里的荷花极好,哪里如现在一般都凋敝了。” “这么好的园子这样荒废着,确实可惜了。”南书燕道:“妈妈,你回去帮算算,要将这园子拾掇起来,究竟还需要多少人手,多少银子。” 秦妈答应了。 南书燕看已经差不多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便起身道:“张妈和兰若她们应该差不多到了,我们也过去吧。” 果然,到了东院,里面已经站着四个仆妇两个小厮,没一会,兰若也带着竹溪院的三个丫头走了过来。 南书燕数了数,加上春桃刚好十一人,说是十二人,应该还算上了爹爹跟前的启顺。 她站在檐下的台阶上,望着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知会大伙。 后园很长时间没人打理,荒废下来十分可惜。父亲让我重新将它清理出来,茶余饭后也有个乘凉散步的去处。 你们中若有精于园艺的可以自荐去管理,月列按劳取酬,但名字挂在家里册子上而人不在家里的,今后的月银便不再从账上支取了。” 第66章 迁怒 夜风起。 南书燕从屋内拿了一条薄毯盖在归以中腿上。 这么些日子以来,她对归以中身体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他畏寒,受凉除了咳嗽,还会腿疼。 归以中温和的看着她,“跟爹爹说说,为什么要将祖母那边丫头仆妇的月银停下。” 从昨日开始,被归吴氏叫过去的几个仆妇已经陆续带着包袱回来,有两三个精通园艺的还自荐去后园管理花草,只希望能够多挣几分月银。 “爹爹既然按月给了祖母体己银子,她便不应该再想着贪几个仆妇的便宜。”南书燕道:“秦妈跟我说,这些仆妇都是归家的老人,自然对家里应该十分熟悉。 新不如旧,如今要想将后园打理出来,最缺的就是人手,与其用那些不知底细的,还不如用这些老人。” 归以中含笑问道:“安安就不怕,这些人在二房呆久了,心已经不在这里。” “不怕。”女子一脸坦然,“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当初她们之所以去二房,那是因为祖母的意思,而并非她们自己愿意。如今愿意回来,可看得出她们的心仍是在家里。” “安安这样做,怕不仅仅只是觉得老人好用吧?“归以中笑着道:“爹爹猜你这样做定然还有其他意思。” 南书燕赫然道:“她们都是家里的老人,定然多多少少和家里其他人有些牵扯,我若是做的太绝,家里的人定然寒心。但若是放任她们在二房,家里的大事小情便都在祖母的眼皮底下了。” 归以中点了点头,“不错,懂得以利诱之,以情动之。只是,你祖母大概会生气,安安怕吗?” “不怕。”南书燕唇角微扬,“我是在打理自己的家事,祖母没有理由干涉,最多将我叫过去发一顿脾气罢了。” 掌灯十分。 夏荷伺候归吴氏洗漱完,看她神情愉悦,才大着胆子道:“老夫人,奴婢明日便家去了,这里的一干事宜已经交代给了凤姑姑打理。” “家去?你父母给你找好婆家了吗?什么时候回来。”归吴氏对着镜子将耳环摘下来放在匣子里,随口问道。 “奴婢不回来了。”夏荷将匣子接过来放好,又拿了一盒香膏递过来。 “不回来了?什么意思。”归吴氏转过身子,望着夏荷。 这丫头是家生子,年纪大了父母帮着相看婆家也是有的事,就算今后成了亲也是可以到主子身边伺候的,这不回来了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人为她赎了身契。 夏荷低头道:“奴婢想回去伺候二姑娘,今后便不回老夫人这里了。” 归吴氏将手中的香膏往桌上一扔,垮着脸道:“什么意思?” “从这月开始,没有回去的便不再发放月银了。”夏荷讷讷道:“今日秋菊和冬梅已经回去,我担心凤姑姑有些事情不清楚,便将一应事务交代清楚,明日一大早回去。” 归吴氏气得心口疼。 这夏荷是她亲自看好叫过来的,这几年来她的饮食起居一干事物也是她打理着,现在说走就走,真是拿她当什么了。 她气得用手指着门口道:“你也不要说这些废话,你去将二夫人叫过来,让她给我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荷看她气得不轻,也不敢吱声,赶紧出门去叫陈氏。 归吴氏捂着胸口,强压下往上冒的怒气。 陈氏是吃干饭的吗?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知会她一声,就由着那些无法无天的丫头仆妇自作主张。若不是夏荷,她到现在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陈氏已经睡下了,听到夏荷说归吴氏叫她,也是叫苦不迭。 正午过后,那边过来的十多个丫鬟仆妇几乎全都提着包袱走人,拦也拦不住,说是不过去那边便不发月银了。 也不知这是谁兴的规矩,这么些年这些丫头仆妇都好好干着,怎么突然便要停发月银了。 她随手披上一件单衣,踩着鞋往归吴氏院中来。 刚进门,归吴氏便狠狠横了她一眼,“你这做主母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家里的丫头仆妇跑了一半,你居然不声不响,你是死人吗?” 陈氏挨了骂,也很委屈。 这些丫头仆妇虽然住在家里听这边差遣,但毕竟身契又不在她手中,平日也是拿着大房的月银,她倒是想拦着,但也要拦得住啊。 陈氏苦着脸道:“母亲,那些丫头仆妇的身契都不在我们手中,平日也是大伯付着月银,她们去大伯那边我如何拦得?” 归吴氏看她的样子,气便不打一处来,“你拦不住你不会吱声。就算是太元付着她们的月银,难道这个家不姓归,你就由着她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陈氏被训斥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 她沉吟了一阵,看向夏荷道:“你什么时候听说那边不付你们月银的?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夏荷道:“说是二姑娘要修建后园缺少人手,以后的月银按劳取酬,不在家里的便不再从账上支付月银。” “好一个按劳取酬。”归吴氏冷哼道:“在这里的便没有劳了?果然是云县那样穷乡僻壤过来的,如此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陈氏和夏荷大气不敢出。 归吴氏骂了几句,终于舒坦了些。 她没好气地对陈氏道:“我平日便告诉你,当家主母便要拿出当家主母的样子来,如今可好,都被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陈氏强憋着委屈脸涨得通红。 归吴氏最看不得她这样子,不耐烦地斥道:“出去!” 陈氏被她这样训斥羞愤难当,包着一包眼泪红着眼眶出去了。 归吴氏闷了一阵,才又道:“你也不要先想着急着走的事,明日天亮了你去将二姑娘叫过来,我问清楚了再说。” 夏荷看她生气,也不敢多说,只得答应着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夏荷便去南书燕院子。 春桃一看到她便拉着她道:“姑娘每日都会先去给老爷请安,估计吃了早食才会回来,你究竟怎么想,还不过来吗?” “我原本想今早过来,可是老夫人不让,说是让我再等等。”夏荷苦恼道:“昨日我刚跟她说起她便发了好大脾气,还将二夫人也斥责一通。” “那你便打算就在那边啦?”春桃从小和她一起长大,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老夫人不好伺候,哪像咱们姑娘会体恤人。” “我自然也想回到姑娘身边,但”夏荷停住没说完的话,双手交叠,朝着门口福了福。 南书燕已经带着兰若走了进来,看到夏荷,站住问道:“是祖母叫我过去吗?” 夏荷陪着笑将来意说了一遍,又道:“老夫人为这事大发雷霆,姑娘若是不愿意过去,我便跟她说我来时姑娘已经出去了。” “不必,”南书燕道:“正巧我也有事要去见她。” 第67章 说理 归吴氏院子里,蔷薇开得层层叠叠,触目是生命的蓬勃和无声热闹。 夏荷带着南书燕走进屋内。 才四月下旬,室内已经放了冰,非常凉爽。 归吴氏埋头在桌前吃着一盏燕窝,听到南书燕叫她祖母,才一脸复杂抬起头来,沉声道:“吃过早食没有,今日厨房做了豆汁和馒头,都还热着。” “已经吃过了,”南书燕道:“祖母慢用。” 归吴氏也不看她,自己低着头慢慢将燕窝吃完,才掏出娟帕拭了拭嘴角,问道:“我听说,你要重新修建后园?” “不是修建,是修葺。”南书燕道:“这么好的园子荒废了实在可惜。加上雨季快到了,荷塘也需要清理,正好修整出来也好有一个可以逛的地方。” 归吴氏从桌上取过绣着花鸟的丝绢团扇,摇了几下,语重心长道:“佑安,你刚从云县回来,有些事情大概不是很清楚,我必然要提点你一二。” “祖母但讲无妨。”南书燕安静的坐着,一脸认真。 归吴氏沉默了一阵,才道:“你父亲病了这么些年,也请了很多大夫诊治,他的身体比你看到的要糟糕许多。” 南书燕垂下眼眸看不清情绪。 归吴氏看她不为所动,越发烦躁。她使劲摇了摇手中的团扇,好似要将心中的烦闷驱散一些。“今年三月,他病的很凶险,若不是服用了玄灵道长配置的药丸养着,估计那时候便不好了。” “祖母的意思是想说,父亲时日无多,后园修葺起来也没意义?”女孩一双清亮的眼眸望过来,让归吴氏略有些局促。 她摇了摇团扇,没好气地道:“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可祖母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女子抿了抿唇角,眸色微凉。 归吴氏“啪”的一声将团扇重重放到桌上,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若是你父亲真的去了,那家里就剩你和小柳氏,今后你许了人家,偌大的园子,还不够小柳氏一个人住?” “祖母便是不同意我修葺后园了。”女子黢黑的眼眸闪着咄咄的光芒,“可是爹爹现在还好好的,说不定哪天他的病突然好了也不一定。祖母是爹爹的阿娘,难道不希望爹爹好起来?” 归吴氏哑口无言。 两人视线交集,南书燕收回目光,道:“后园是一定要修葺的,要不然雨季一到,只怕荷塘里的水便会漫出来淹了园子。还有,现在我回来了,总不能还让后园荒芜着。” 归吴氏心口突突跳的厉害,脸色越发难看。 “祖母也知道,这么些年来,我爹爹为归家付出了多少?每年光是给祖母的奉养和二叔的贴补就占了大房的大半。现在二叔一大家子热热闹闹,我爹爹却过得孤独凄凉孤单。 我只是想尽几分孝心修葺一下后园,让家里不至于荒芜。难道祖母连这一点孝心都不愿意成全?” 归吴氏哆嗦着嘴,好一阵才沉着脸道:“你要修葺后园我管不了,但你不该将二房的丫鬟仆妇叫到你那边去,二房少了这么些人,这些园子谁来打理?” 南书燕惊讶道:“祖母,我并没有将二房的丫鬟仆妇叫过去为我打理园子。” “没有,没有她们为何会过去?”归吴氏一听又来了气,“明明她们在这边干得好好的,这下子一走,全乱套了。” “祖母,我真的没有叫她们回去。”南书燕一脸无辜,“她们真是自己回去的。若是祖母不相信,可以亲自去问她们,若她们愿意留在这边,我便将她们的身契一并送过来,只是今后她们的月银便不再从大房支付了。” 归吴氏气得厉害,但却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就算她当真会将那些丫头仆妇的身契交过来,她也不要。 十多个丫头仆妇,每年支出一大笔银子不说,再要落下她压榨大房的名声便是得不偿失了。 归吴氏看着面前女子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恨不得给她一巴掌。但她硬生生忍住这口气,揉了揉心口道:“你去叫小柳氏过来,这事我亲口问问她。” “母亲病了,前几日便没出门。”南书燕道:“家里的事如今爹爹和母亲都交给我打理,祖母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问我就是。” “你”归吴氏站起身刚要发怒,对上南书燕清澈的眸子,到嘴的话又忍了下去。 看不出来,这丫头居然是个难缠的。 南书燕看她面色不善,含笑起身道:“祖母若是没有什么要问的,我便先回去了。家里今日请了工匠过来看后园的水榭,我要亲自去嘱咐他们需要注意的事项。” 归吴氏沉着脸默不作声。 南书燕也不停留,起身双手交叠朝她福了福,转身出门。 屋内噼里啪啦的一阵声响,夹杂着瓷器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南书燕脚步微顿,随即快步往外面走去。 一直跨出二房的大门,夏荷仍旧跟在身后。 南书燕停下转身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又继续往前走。 得到她的默许,原本还忐忑不安的夏荷立刻一脸喜色的跟了上来。 昨日到今日,一共从二房回来了十四个丫头婆子。秦妈笑着将名册递给南书燕,“姑娘,如今该回来的都回来了,只是这么多人,你看要怎样差谴。” 南书燕拿着名册挨个念着名字。念到的人便出来答应一声,十多个人念完,她将名册放在一边,正色道:“大家既然愿意回来,便是打算真心在这里的了。 过去不提,从今日开始,大家要清楚谁才是真正的主子,该说的不该说的不要乱说。若是有嘴巴敞的将不该说的话传了出去,那就不要怪今日没有提醒大家。” 众人诺诺答应。 南书燕又笑着道:“当然,实实在在真心当差的,我自然不会亏待,从这月起,众人月银都提高一成,若是有会园艺的,看情况酌情另外增加。” 众人一片欢喜。 已有几个精于莳花弄草的仆妇上前,自请去收拾后园。 南书燕让秦妈记下来。 等将众人安置妥当,还剩了夏荷、秋菊、冬梅三个二等丫头。 这三个丫头原本就是柳茵寻来给南书燕做贴身丫鬟的,只不过南书燕丢失,柳氏又病逝,才被归吴氏要了去。 秦妈征求南书燕意见道,“既然她们都回来了,还是将她们留着伺候姑娘?” 南书燕看夏荷伶俐,秋菊沉稳,冬梅温婉,各有各的好,便点了点头道:“也好,都留着吧。” 三人便轻吁了口气。 秦妈笑着道:“姑娘真是有办法,这样一来,园子里立刻不一样了。” 第68章 公子 归以中含笑听启顺绘声绘色讲南书燕从归吴氏手中要回十多名仆妇丫头的事。 “二姑娘站在人前,一脸威严”启顺学着南书燕的模样,站得笔直,“当然,实实在在真心当差的,我自然不会亏待,从这月起,众人月银都提高一成。” 归以中笑着点了点头,“嗯,懂得恩威并施管人了。” “嗯哼!” 南书燕站在门外,清了清嗓子。 启顺略有些尴尬的站到归以中身后,恢复了一贯低眉顺眼的姿态。 归以中脸上兀自带着笑,“安安回来了,祖母没有为难你吧?” 南书燕抬脚迈过门槛,“我跟祖母说,若是想要那些仆妇丫鬟,我便将她们的身契交给她,今后由她自己管着。” “你就不担心,你祖母果真将她们身契要了去?” “不担心。”南书燕道:“祖母若是真想要她们的身契早就要了,为何一直不开口,除了想省一些月银外,最关键的大概是害怕落人口实。 就算她真的想要她们的身契,也只是几个而已,不会全都要去的。” “你倒是会揣摩你祖母的心思。”归以中笑着道:“但这些仆妇丫鬟在那边时日已久,你不怕她们回来后有异心。” “秦妈说,她们都是家里的老人。既然是家里老人,便多少受过爹爹和母亲的恩惠。”南书燕道:“她们先前去那边也是迫不得已,如今只是放了话,她们便急着回来,至少可以说明,她们是向着这边的。 再说,我们以诚相待,若她们仍旧有异心,到时候再打发不迟。总不能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将她们送了过去,她们心里有怨,我们心里也不安。” 归以中笑着将桌上一碗浆饮推到她面前,“这是我让厨房专门给你做的,喝完跟我去一个地方。” 南书燕正好有些渴了,浆饮温热刚好入口,她端起一口气喝完。 启顺已经拿过来一身男子穿的道袍交到她手中。 她也不多问,进屋去换上道袍,将发冠戴上,出来时已是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石贻已经赶着马车等在门口。 看到她,石贻微微愣了愣,什么也没说,赶着马车一路出了城,慢慢往山中而去。 越到后面,道路越狭窄,路上也没有了什么行人,只觉得道路两边古树参天,十分幽静。 又走了一阵,马车停了下来。 归以中掀开帘子,说了声,“到了。” 这里虽不是山顶,但视野很宽阔。归以中下了车,一直走到最前面没有遮挡处,才指着山下一大片平地道:“安安, 金色的余晖中,一片波光凌凌的水域将山谷剖开成两半,左边十二御窑一字铺开,十分辉煌壮丽。右边是一大片堆着瓷土的空地,连着一条蜿蜒的道路通向山谷之外。 路上车马粼粼,水边人影晃动,有悠扬的号子远远的传来,在苍茫的天地间,带着一种深沉神秘的浑厚。 归以中脸上散发着一种南书燕未曾见过的光芒,他对着山谷凝目良久,方道:“那片水域,便是十二御窑用来沉淀瓷土的玉湖。” 南书燕站在归以中身边,只觉得山风猎猎,天地广阔。 那些古老遥远的号子,充满了浸透人心的魔力,让人莫名感受到一种敬畏和力量,似乎要让人情不自禁投入到那蓬勃的火热中去。 难怪爹爹会告诉她,世界如此广阔,不应仅仅困囿于后宅那一方天地。 归以中目光沉醉,缓缓道:“归家的瓷土大多来自泾阳,瓷土运到这里后便放到玉湖中沉淀,取出来才能成为上好的瓷土。十二御窑所产的每一件瓷器,都是千锤百炼凝结而成的精华,安安,你要记住,做瓷不易,做好瓷更不易。” 山风吹起他的衣袍,他原本苍白的脸上显着坚毅与执着。 她似乎有些明白,归家和瓷器对于爹爹的意义。 下山后,石贻径直将马车赶去了颐和居。 颐和居在一条很偏僻的幽巷内,或许是提前得到消息,一位穿着深蓝色常服身量适中面容和善的男子已经等在门口,正是秦妈的丈夫周宽。 看到归以中身后的公子俊俏洒脱,却面生得很,周宽疑惑道:“老爷,这是?” 归以中慈爱的看了南书燕一眼,对她道:“快叫宽叔。” 南书燕双手一揖,叫了声:“宽叔。” 周宽越发疑惑,但绞尽脑汁也没想起老爷身边这位公子是谁,莫非是他新收的义子? 归以中见他眉头紧锁,沉思的模样,好笑道:“这是安安。” 周宽惊讶道:“二姑娘?” “正是。”归以中抬脚迈上台阶,站在周宽旁边的周柱上前不动声色扶了归以中进屋。 周宽忍不住又悄然打量了南书燕两眼,“虽说稍嫌纤弱了些,但若是不说,他还真没认出是位姑娘。” 南书燕也打量着颐和居。 颐和居原本是归家的一个瓷器铺子,当今圣上御笔亲题颐和居后,便专门用来接待内廷前来选瓷器的官员。 颐和居进门便是一个院子,靠院墙种了几丛修竹。三间屋子一色通壁雕花窗户。 边上一间设了桌椅和茶具,其余两间安置着博古架,上面全是十二御窑烧出的瓷器样品。 周宽让周柱带着南书燕去看摆放的瓷器样品,自己则站在一侧茶点。 周宽刚点好茶,门口大步流星走进来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子,他穿着褐色短衫,脚上一双千层底布鞋,看到归以中,他拱拱手叫了声老爷。 归以中立刻笑着道:“远山来了。” 姚远山也不客气,一撩衣袍大大咧咧的坐了下来,伸手接过周宽递来的兔毫茶盏。 黄褐色的茶盏正好衬他粗豪的性子,汉子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意犹未尽道:“好是好,就是少了些不解渴。” 归以中和周宽便笑了起来。 周宽道:“十多年过去了,远山还是改不了粗豪的性子,这是茶不是酒,你如何拿出喝酒的架势来喝茶。” “管他茶不茶酒不酒,今日从窑上一路赶来,嗓子都快冒烟,这盏茶正好解渴。”姚远山接过归以中递过来的蒲扇,使劲摇了两下,似乎才好了些。 “前几日你说瓷土还没运完,这几日怎样了?”归以中问道。 “泾阳运过来的瓷土倒是差不多了,但潍州那边的还缺一些。”姚远山皱了皱眉,“潍州以往都是三月便会将瓷土运过来,如今都快五月了,瓷土还没有运到去年的五成。” “最近开了海禁,四处的民窑均在抢着囤积瓷土。”归以中缓缓道:“潍州那边估计想要趁着现在瓷土走俏多卖些,但不管如何他们断然不敢不送,只是迟一些的早一些罢了。” 周宽也道:“内务府到现在也还没有将宫中所需瓷器单子开过来,听说新的督陶官已经定下,只是到现在都还没有宣布。” 归以中点了点头,“估计是要等新的督陶官任命了才会下今年的单子,一切照往年的惯例行事即可。” 两人点头称是。 “阿宽,远山,”归以中面色苍白,唇角的笑容也有些虚弱,“我如今就只有安安一个女儿,她现在一心想要做瓷,我想拜托你们,让她在这里学做瓷器。” 周宽和姚远山面面相觑。 姚远山毕竟没有周宽沉得住气,他略有些为难道:“可是二姑娘是女子,如何能学做瓷?” “无妨,”归以中微笑道:“刚才阿宽看到她时,也没有认出她是女子。明日起她便着男装跟着你们学做瓷。” 第69章 识土 归家东院,卯时刚过。 秋菊已经帮着南书燕束上腰带,又拿了一个翡翠发冠给她戴上,才满意的笑着道:“姑娘穿上这身衣衫,果然像是一个俊俏的公子。” 春桃和夏荷也在旁边笑着道:“姑娘比刚来的时候爱笑了呢,姑娘笑起来真好看。” 南书燕坐到桌前,吃着桌上的早食,“你们几个今日忙完了手中的事,便去听秦妈吩咐。” 昨日回来,秦妈已经找了工匠前来修葺水榭,荷塘需要清理,路边的花草树木长得茂盛的需要修剪,一些露出泥土的地方也要植入花草。 虽然家里多了十来个人,但偌大的园子收拾起来也要费不少时间。 今日是她去跟远山伯和宽叔学做瓷的第一日,也耽搁不得,园子里的事便交给了秦妈。 春桃和夏荷三人答应了。 冬梅已经收拾了些糕饼拿着,等南书燕吃完早食,她便将她送出门,将糕饼交到同善手中。 窑上有讲究,女子不能进入。 归以中不是那迂腐之人,但为了少惹麻烦,他便让南书燕做男子打扮,平日便让同善跟着。 南书燕刚下了马车,便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着褐色短衣的窑工挑着担子飞奔而来,担子上一边插着一把小黄旗。窑工步履轻巧,到她身边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公子请让道,这里可不是随便玩耍的地方,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青年话音刚落,身后一道粗犷的声音传来,“孟昱休得胡言,这是老爷的远房侄子,专门来这里学做瓷器的。” 南书燕回头,便见姚远山穿着褐色短衣,正大步朝这边走来,“公子勿与他见气,这小子向来嘴巴没个遮拦。” 他看梦昱还站在那里,便没好气道:“臭小子,还不快些将这些瓷胚进窑?” 孟昱笑笑,大踏步往窑子去了。 姚远山带着南书燕去了拉胚室,他伸出五指挠了挠头,略有些为难地道:“姑娘,不,公子,你看这四处都是泥土,没得埋汰了你的衣衫,要不然” “远山伯。”南书燕认真道:“我是诚心来跟你学做瓷的,做瓷哪有不沾泥土的。你就当我是你的徒弟,该怎样教就怎样教,我不怕脏,也不怕吃苦。” 少年身姿笔直,眼神坚定。姚远山看她这样,一咬牙道:“好,要学制瓷先会辨土。” 他转身去里面的架子上翻了一套褐色短衣出来,“先换上这个,我带去你玉湖。” 南书燕换上褐色短衣,牛鼻裤子,踩着一双布鞋。除了皮肤莹润白皙,身子纤秀些,已经与这里的窑工无异。 姚远山等她出来,也不说话,大踏步往玉湖边走去。 玉湖空旷的滩涂上,窑工们正在用铁锤将大块瓷石破碎成鸡蛋拳头大的小块。湖边整齐建着一排水碓棚,水碓棚边挖有一条水渠,渠内的水冲击在碓轮上下起落,将放在碓臼里的瓷石击打得粉碎。 旁边的玉湖,被风吹起满湖细鳞,在阳光下闪着灼灼银光。 十多个窑工正挽着裤腿,弯腰在湖旁边的淘洗池内,不断用泥耙淘洗,弃去粗渣,淘出粗泥,将粗渣返回碓臼继续舂打。 姚远山踏进水里,伸手抓出一把瓷土,递到南书燕面前,“瓷石经过千锤百炼淘洗沉淀,方能得到一把好的瓷土。你看我这手中瓷土虽然细腻,但要用它做出入宫的瓷器还远远不够。” 南书燕亦是挽起裤腿,和他一般踏入水中,用手捞出瓷土细细感受,“远山伯,我触摸这瓷土细腻粘稠,做御瓷的瓷土究竟还要如何?” 少年站在水中,展开一双被瓷土沾污的手,一脸认真的望着他。 姚远山愣了愣。 淘洗池内的水并不清亮,因为淘洗瓷土甚至有些浑浊。他没有想到她会进入池内。 “做御瓷的瓷土,要在这里沉淀后,再次过筛清洗,继续沉淀一年以上,才能使用。”姚远山语气不知不觉柔和下来,再也不是对主子的尊重,而是对晚辈的慈爱。 南书燕点点头,“可是,又要如何才能分辨瓷土的好坏?怎么辨别什么样的瓷土适合做什么样的瓷器?” 南书燕细心的向姚远山讨教,姚远山也将知道的详细的解释给她听,这其中,也不乏他这么多年积累下来辨别瓷土的经验。 正午的时候,两人从玉湖边回来,姚远山眼里便不仅仅是慈爱,更多了一些赞赏。 虎父无犬女。 二姑娘不愧是老爷的亲闺女,她可比二房的博文公子强多了。 想当初,博文公子到窑上的时候,连落脚都怕脏了鞋,更别说亲自下到池中感知瓷土的好坏。 姚远山望着南书燕被瓷土脏污的手脚,笑着道:“公子快去洗洗,现在已到吃午食的时辰了。” 南书燕抬头看了看太阳,笑着道:“果然忙碌的时日过得快,远山伯,我们的午食就在这里吃吗?” “你的午食秦妈已经让人送去了前面,你先去吃着。我的午食不讲究,就在这里一起吃了。”姚远山是个急性子,话没说完人已经走出去好远。 南书燕洗干净手和脚,便和同善一起往外面走。 十二御窑被一道高高的围墙围在里面,外面修建了几间宽敞的房屋,供匠人上釉和绘彩,再往外面走,便是两间供人歇息的房间。 南书燕刚进门,一道水红色的身影便迎了上来,待看清南书燕的打扮,突然站住道:“姑娘,你怎么成了这样子?” 南书燕直接走进去道:“如今我是制瓷匠人,难不成还穿着澜袍不成。” 春桃一脸难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但看姑娘这样辛苦,我心里有些心疼姑娘罢了。” “这有何辛苦?”南书燕坐下,揭开食盒,八宝羹、素蒸鸭、翠绿冷淘加一壶香糯饮,皆是这段日子以来她喜爱的食物。 春桃将食物一一从食盒拿出来放在桌上,道:“姑娘辛劳了一上午,怕是饿坏了吧?明日我早一些送过来。” 南书燕喝着八宝羹道:“你在这里不要称呼我姑娘,应该称呼我公子。” 春桃抿着笑道:“是,公子。” “明日你也不必送午食过来,我和远山伯他们一起吃就可以了。”南书燕道:“我既然在这里学做瓷,就应当和这里人一样。” “姑娘,他们吃的食物,你怎么吃得惯?”春桃赶紧道:“我明日和今日的时辰给你送过来。” “别人能吃得惯,我也吃得惯。”南书燕很快将午食吃完,放下碗道:“你也早些回去,我去找远山伯。” 春桃望着她的背影,苦恼道:“姑娘还真把自己当男子了。” 第70章 笑话 一连三日,南书燕俱是早出晚归。 秦妈让春桃送过去的午食,她原封不动让春桃拿回来,只吃和匠人们一样的午食。 到了第三日傍晚,南书燕刚回来,启顺便将她请到了归以中的书房。 归以中穿着淡青色宽衣,依旧苍白而温和,看到南书燕,他笑着问道:“安安这三日辛不辛苦?” “心里喜爱便不觉辛苦。”南书燕坚定中带着憧憬,“只要想到今后若能像爹爹那样做出精美绝伦的瓷器,我便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归以中笑着点了点头,“一个好的匠人最重要的便是专注,这三日你早出晚归醉心于此,虽是好事,只是爹爹若想见你一面,便也难了。” 南书燕略有些惭愧。 从家里到十二窑需要一个多时辰,她第一日卯时起床辰时出门,到窑上时太阳已经很高了。这两日她干脆寅时起床卯时准时出门,到窑上时天刚大亮。 回来时,已经戌时。 归以中一向歇息得早,这样卯时出戌时回,正好错过了见面时间。 南书燕歉然道:“是我忽略了,爹爹,这两日远山伯教我辨识瓷土,等过两日我熟练些便早些回来。每日定时给你请安。” 归以中望着女儿老怀甚慰。几日不见,女儿与刚来时的冷淡相比,变得容易亲近了许多。 “我岂会因为你没来跟我请安而怪你。”归以中含笑道:“你这样努力,我高兴都来不及。让启顺将你叫过来,只是想问问这三日有何感想?” “感想?”南书燕皱了皱眉,“爹爹是指哪方面?” “不拘,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归以中将面前的茶饮递给女儿,眼里满是慈爱。 少女喝了口茶,一双黑眸越发水润清亮,“我跟了远山伯三日,觉得做瓷各个环节都需要熟悉此道的人方能胜任,而熟悉单一环节的人却未必能够熟悉整个流程,熟悉整个流程的人未必会有熟悉单一环节的精。 南书燕继续道:“比如说,能精准辨别瓷土好坏的人不一定能拉出最好的瓷胚,但能拉出好瓷胚的人又不一定能绘彩。 故而一件瓷器七十二道工序,各个环节都需要熟悉此道之人。” 归以中笑着道:“术业有专攻。安安观察的仔细,这也就是归家瓷器如何能致胜的精髓。很多年前,我和你远山伯、宽叔便着重培养各环节的精工。制瓷土的专心制瓷土,拉胚的专事拉胚,绘彩的便专心绘彩。取众人之长合而为之,终成归家瓷器美名。” “归家瓷器能有今日,离不开匠人们的付出。”南书燕道:“只是小功不赏大功不立,这三日我了解到,十二御窑的匠人十分辛苦,但他们到手的月钱还和五年前一样,一分也没有涨。” 归以中道:“果然如此?” “千真万确。”南书燕道:“不仅月钱没涨,这两日我看了匠人的饭食,没有一点荤腥。这么热的天气,匠人又劳心费力,长此以往先不说吃不吃得消,光是心思便难稳了。” 归以中沉吟道:“这两年窑上的事我管的少了些,等明日我去看看,究竟是何原因?” 南书燕点点头,“今日我也问过远山伯和宽叔,说是如今开了海禁,民窑瓷器大量出海,瓷土价格上涨了三成。偏生朝中迟迟不拨付银两囤积瓷土,所进瓷土都是归家先垫着。这样一来,账面上便有些吃紧。” “大概就是这样。”归以中叹了口气,“你宽叔和远山伯看我身体不济,也不敢跟我说这些烦心事。明日我去找你宽叔,让他从我私账上先拨一些现银到窑上,匠人的月钱按如今物价涨一涨,伙食方面也不能克扣了。” 南书燕垂下眼眸,再抬起来时已经下了决心,“爹爹,我有一件事不明。” 归以中道:“何事?” “我看了家里的账册,家里各样花费只占了入账的三成,祖母的奉养再占三成是,二叔的补给又占三成,只有一成结余。”女子疑惑道:“祖母的奉养不能不给,可是二叔的补给,又为什么一定要给?” 归以中愕然,随即恍然笑了起来,“安安的意思,是不用给你二叔补给,将这些拿去给匠人们涨月钱?” “有何不可?”女子道:“二叔手中并非没有进项,他名下有七口民窑,如今海禁大开,瓷器大量出海,他的收入定然不菲。爹爹何故还要给他补给?” 归以中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安安,有些事情不是应不应该,而是就该如此。匠人们的月钱我会想办法,其余的便不要再说了。” 南书燕眸光暗了暗,不再说话。 归以中道:“你明日还要早起,早点回去歇息吧。” 南书燕从书房出来,兰若提着灯笼赶紧上前为她照路。 经过竹溪院时,有悠扬的琴声随着夜风飘了过来,她停下脚步,仔细听了听,道:“母亲又在抚琴?” “是夫人的琴音。”兰若提着灯笼,怅然道:“快到二十五了,每月这几天,夫人都会对月抚琴。” 南书燕抬头,一弯下玄月挂在天际,若眉眼弯弯。 她站了片刻,迈开步子朝竹溪院走去,“既然母亲还没有歇下,我便去给她请个安。” 兰若愣了愣,赶紧提着灯笼跟了上去。 竹溪院内,小柳氏一身秘色衣裙推窗凭月抚琴。月光下,她神色清冷宁静,只是到了琴声激越处,她似乎再也无法控制心中情绪,突然将手重重拍在玄上,嗡的一声,琴音戛然而止。 她垂着头静默了许久,才慢慢抬起来,隔着雕花窗望着南书燕。 月光下,她的眸中无尽忧伤。 “母亲,我刚从这里路过,听你正在抚琴,便过来给你请安。”南书燕双手交叠微微福了福。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小柳氏语气平淡无波,她起身离开琴凳,走到屋子中间。 南书燕也跨进门槛,温声道:“母亲的琴弹得真好。” 小柳氏扯了扯唇,却终究没有笑出来。 还是兰香打破了平静,道:“夫人,二姑娘难得过来,你前几日做的蔷薇粉很好,要不然我给二姑娘拿一些过来。” 小柳氏这才点了点头。 等兰香出去后,她才道:“听说前两日你将在二房那些丫头仆妇都叫回来了,有没有人为难你?” “没有。”南书燕道:“有爹爹护着,没有人为难我。” 小柳氏如同在听笑话,“他会护着你?除非他不是归家人。” 第71章 承诺 昏黄的灯光下,小柳氏唇角带着一丝自嘲和凉薄。 南书燕沉默了一阵,才道:“祖母说父亲身体越发差了。” 小柳氏脸色变了变,藏在宽袖中的手指蜷了蜷又慢慢松开,语气依旧平淡无波,“生老病死乃天道轮回,岂非人力能改。你父亲病了这么多日,若真的到了那一日也是他的命。” 南书燕安静的看着她。 女子冷静淡漠,那双明明姣好的眸子寂寞如井,似乎她口中的人不过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 “母亲真的信命?”南书燕又道。 柳氏心内一顿,她原本也是不信的,但后来的一切让她妥协了。 只有命由天定这个理由,才能让她不再纠缠在那些得与失的痛苦中,也只有这一个理由,才能让她满心的不甘和愤恨化作枯木慢慢寂灭。 “我信。”小柳氏垂下眼睑,端坐如禅。 “可是我不信。”南书燕道:“命只是世人给自己的软弱寻找的可以逃遁的借口,她只存在信的人心中。 即使只有一线希望,我也要努力让爹爹能够陪在我身边更长久一些。” 风吹过竹林,发出细小的呜呜声,如同有人呜咽。 小柳氏呆了许久,才抬眼怅然望着对面的虚空,对正在收拾着茶盏的兰香道:“二姑娘走了吗?” 兰香:“大概已经出了竹林。” “他,咳疾又加重了吗?”柳氏握着拳,神态没有了平日的清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 “三月份的时候说是不好了,但自打二姑娘回来,老爷的身体倒是一天比一天看着好了些。”兰香将将纱衣搭在小柳氏肩上,“夜风凉了,夫人小心着凉。” 柳氏以手支额,望着面前跳跃的烛火,自言自语道:“五年了,若是承玉还活着,应该有十岁了。“ 竹溪院原本并不叫竹溪院,而是归家院子的西厢房。 五年前,小柳氏搬到这里,又在旁边种了许多翠竹,并引了后园荷塘的水过来造了一条小溪,修了一座小桥,才取名叫竹溪院。 月光清凉,南书燕和兰若过了竹溪院联通外面的小桥,立刻觉得连月光都明亮些。 她回身看了看,蓊蓊郁郁的竹林如一道屏障,将里面和外面隔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里面是母亲,外面是爹爹,中间隔着竹林。 南书燕没说话,迈步继续朝前面走。 看得出,母亲并非是不在乎爹爹的,只是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让母亲选择避开世事,独自幽居在此。 兰若提着灯走在前面,看她一路上沉吟不语,便开口道:“夫人的琴在平江也排得上名的,日后若姑娘想要学琴,可以跟夫人学。” 南书燕道:“我是个粗人,学琴做什么?只是母亲的琴声素来都如此凄凉吗?” “也倒不是。”兰若压低灯笼照着南书燕过了一个台阶,“夫人心情不好或者思念小少爷的时候,才会弹些哀伤的曲子。” 南书燕:“小少爷?” “小少爷五岁的时候高热殁了。夫人伤心过度病了好几个月,好了后便搬进了竹溪院。”兰若道:“后来便再也没人敢在夫人面前提起小少爷。” “母亲和爹爹便是因此离了心?”南书燕又问。 “小少爷是老爷带到窑上去,不小心掉到了湖里回来后才发烧的。”兰若黯然道:“当时窑上正在烧制祭祀用的龙纹大缸,老爷抽不开身,便让人将小少爷送了回来,等龙纹大缸烧制出来,小少爷已经殁了。” 南书燕站住,只觉得心里发堵,有些说不出话来。 “夫人病好后,老爷和二老爷分了家。老爷买了这个院子搬过来,夫人住进了西院,后来改名叫竹溪院,再不过问家中之事。” 说话间,两人已经跨进东院的大门。 突然一声高亢尖细的声音叫了起来,“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南书燕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屋檐下挂着个鸟笼,里面一只红嘴绿鹦哥正睁着一双黑豆般的眼睛,歪着头看她。 春桃已经跑了出来,笑着道:“姑娘,这鸟有趣吧?” 兰若已经将灯笼挂在门前钩子上,上前看着鹦哥道:“这鸟哪来的,真是聒噪。” “刚才一个仆妇提来的,说是留着给姑娘玩。”春桃拿了一根棍子轻轻捅了捅鹦哥,那鸟又叫了起来,“坏人,坏人!” 兰若噗嗤笑了起来。 南书燕觑了一眼,道:“说吧,她有何事?” 春桃讪讪道:“她想去打理荷塘,说是不用加月银,只是荷塘里的产出的鲜藕供家里厨房剩下的,可不可以全给她?” 南书燕笑了笑,“这事跟秦妈说了就是,何至于说到我跟前来?” “秦妈不敢做主,所以她才专门过来一趟。” “这是好事,答应她便是。”南书燕踏上台阶,又道:“这鸟拎到竹溪院去,那边太过冷清,它既然这么会说话,便将它送去给母亲解解闷。” 春桃虽然有些不舍,但也立刻答应了。 归家正院。 归以中吃完早食微皱着眉头正在喝药。 启顺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张了张嘴,急切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 归以中放下碗,用帕子拭了拭唇角的药液,丢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启顺这才结结巴巴地道:“夫人过来了。” 归以中手一颤,眼眸深邃了几分。 好一阵,他拿开身前药碗,淡淡道:“夫人来了,便请她进来。” 启顺沉默着退出去。 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帘子一掀,小柳氏走了进来。 她穿着竹青色褙子,下着一条秘色综裙,神色淡漠,眉目清冷。 两人之间明明只隔着一张茶案,却恍若隔着万里风烟。 归以中掩盖住复杂的情绪,淡淡道:“阿莳,你坐。” 小柳氏坐到他对面,半天不言语。 归以中哑然失笑,“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喜言语。” “我今日来,是为了安安。”小柳氏开口,“姐姐临死之前,嘱咐我一定要帮着找回安安,如今她回来了,我希望你是真心待她?” “他是我尚在人世的唯一孩子,我自然会真心待她。”归以中唇角含着一丝倦怠且自嘲的笑意,“我对我的孩子都是出自真心,从没有虚情假意过。” 小柳氏默了默,神色黯然道:“但慧儿和承玉都不在人世了。” 她要他一个承诺,一个不论如何都要保全安安的承诺! 归以中:“” 女子的声音如同叹息,看向他的目光却很坚定,“若是她依旧拿玄灵道长的话说事你是否还会将安安送出去?” 归以中闭了闭眼,唇角泛起一丝苦涩,“她的恩情我已还完,今后我不再欠她的了。” 第72章 拒绝 将军府霍老夫人七十寿辰,归家收到了帖子。 归吴氏又喜又忧。 喜的是能够参加霍老夫人寿宴是求之不得的事,居然能收到帖子,真是意外之喜。 忧的是只有两天时间,到哪里去找那么合适的寿礼? 归吴氏专门找了归以宁过来,说这件事。 “将军府可是我们平日想高攀都高攀不起的,这次突然下帖子相邀,可不敢轻慢了。”归吴氏道:“霍老夫人寿辰,你看送什么合适?” “归家是做瓷世家,自然是送瓷器最恰当不过。只是我手中这几口民窑烧的瓷器糊弄糊弄一般的世家子弟还行,送给霍老夫人做寿礼,恐怕入不了她的眼。要知道,霍家可有一位深谙瓷器的公子。” 霍家小公子痴迷制瓷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归吴氏道:“我记得太元屋里倒是有一对梅瓶,好像是影青?” 归以宁肯定道:“是影青,还是大哥亲手拉胚烧制的影青。” 影青釉色清白淡雅,釉面明亮丽洁,胎质坚致细腻,色泽温润如玉,被称为瓷中玉器。 这在民间只是传说的影青便是出自归以中之手,后来虽然同行之中多有效仿,但所制影青与归以中烧制的影青比起来便是云泥之别。 自他回家休养后,归氏影青便是一片难求。 归吴氏笑道:“你哥哥做的影青自然是能拿得出手的,他必然也会愿意拿去给霍老夫人做贺礼,好歹这也是归家的脸面。” 归以宁笑着道:“到时候娘带着幼薇和少薇一起,她们也到说亲的年纪了,娘帮着留心些。” 归以宁长得像归吴氏,中等身量,额宽面白,就是鼻梁塌了些,显得人有些不刚劲。此时他穿着一件海清色道袍,笑得别有深意,“若是幼薇和少薇找了好人家,今后也可帮衬博渊和博文一些。” 归吴氏道:“这些道理,我如何不知。只是将军府送帖子来的小厮专门说起佑安,让将佑安一并带去。别的我也不担心,就怕佑安刚从乡下回来,上不得台面,丢了我们归家的脸。” “有娘在旁边提点,应该不会有事。”归以宁道:“毕竟幼薇在旁边,谁会去注意佑安?” 幼薇长得好,平日出门也落落大方,归吴氏一想也是,便放下心来。 吃完午食,她带着凤姑姑亲自去找归以中,跟他说影青的事。 小柳氏走后,归以中一直闷在书房内抄写经书。 归吴氏来的时候,他刚放下笔。看到母亲,他有些意外。 以前一两个月也难得见她来这边一次,这次距送人参才过了两天,她便又过来,难道又是为了安安? 归吴氏一如既往问了归以中的身体,才缓缓将来意说明,“太元,将军府霍老夫人寿辰,想来想去这寿辰礼,只有你亲手做的那对影青梅瓶能拿得出手。” 归以中略有些为难。 那对影青,还是影青刚问世时自己一手烧制的,原本放着也是放着,可现在女儿回来了,他想将这对影青给她留着做个念想。 如今再要让他重新烧制,一是身体不允许,二是御窑烧制的瓷器只能进宫,不能进宫的全部砸碎掩埋,私藏或流落出去可是大罪。 他轻轻咳嗽一声,道:“母亲,这对影青梅瓶我想留给安安,今后若是我不在了,她好歹也有个念想。” 归吴氏脸色变得很难看。 她既然过来,定然是胜算在握,觉得归以中是不会拒绝她的。然而如今这样,那她这个母亲在他心中,终究比不过他的女儿。 “太元,”归吴氏道:“安安想要瓷器她二叔窑上多得是,她想要什么尽管去拿。但霍老夫人寿辰礼不一样,广仁窑上烧制出来的哪里拿得出手。 这也不怪广仁,当初你父亲将最好的十二窑都给了你,那些民窑就算再有本事的人,又如何烧得出好瓷。” 归以中一愣,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他一向沉稳安静,从未有笑得如此肆意,一直到笑出眼泪,他才道:“母亲便是这样认为的?” 归吴氏被他笑得一头雾水,也觉得莫名其妙,实在想不出这有什么好笑。 归以中好不容易止住笑,才道:“母亲大概也记不得了,当初父亲将十二御窑交到我手中时可并没能烧出影青。反而是广仁手中的七口窑,父亲一手一脚打理,当初便已能烧制出平江最好的青白瓷了。” 归吴氏略有些烦躁道:“你跟我说的这些我也不懂。” 她不是不懂,而是看不到他的付出罢了。 为了将归家瓷器发扬光大,他一门心思扑在十二窑上,日日夜夜和窑工同吃同住,终于烧制出名扬天下的影青。 影青问世,归家瓷器名声大振,归家十二窑被圣上御笔亲点为十二御窑,成就了归家无上的荣耀。但也是为了这份荣耀,他全力烧制朝中祭祀用的龙纹大缸,疏于照管五岁的幼儿,孩子落入湖中殒命,让他家破人亡。 她是他的母亲,可是她看不到。 她看不到十二御窑背后的艰苦和心酸,在她眼中,只是十二御窑散发的光环和带来的利益。 这些,她认为都不是他该得的。 归以中继续笑着道:“母亲说不懂便不懂罢,只是当初父亲若是将十二窑交给广仁,我这一生也会会轻松许多。” 归吴氏道:“你说什么?” 归以中提高了声道:“母亲,那对影青梅瓶,恕我不能交给你,我要留给安安。” 归吴氏回去时,脸色黑的阴的能沁出水来。 以往虽说她一直不喜大儿子,似乎他跟她亦不亲近,但她想要的他也从来未曾违逆。 但这次,他居然态度强硬的拒绝了。 归吴氏越想越气,同时也很焦躁。 霍家啊,这可是她平日想攀都攀不上的霍家。归吴氏有些焦头烂额。 自从那丫头回来后,一切都朝着她不可掌控的方向发展。 她突然有些心慌。 今日只是一对梅瓶他都舍不得,明日呢,十二御窑他岂会轻易交出来。 但眼下她却顾不了这些。 她让凤羽将陈氏叫来,当初广仁娶妻,太元专程为他烧制了一批瓷器,其中有一对五彩镂空云凤纹瓶,虽然没有影青的晶莹剔透,但好在看上去热闹喜庆,用来做寿辰礼,也很应景。 如今影青梅瓶拿不到,用这对瓶也勉强能对付。 虽然陈氏不愿意,但看到归吴氏脸色不郁,也不敢说什么,只得巴巴的抱了一对瓷瓶过来。 第73章 意外 南书燕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这几日她初步能够辨识瓷土的优劣,也知道什么样的瓷土能做什么样的瓷器,再过两日,便可以跟着远山伯学着做些简单的瓷胚了。 刚进院子,春桃便迎了出来。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今日老夫人带过来话,说明日是霍将军府上霍老夫人七十寿辰,让你准备了明日一起去给霍老夫人祝寿。”春桃一口气说完,又道:“刚才老爷让人送了一对影青梅瓶过来,说是给姑娘赏玩。” 南书燕进了屋,一眼看到靠墙的博古架上摆着一对青色的梅瓶。 兰若正蹲着用软帕小心擦拭。 看到她进来,兰若收了帕子起身,叫了声“姑娘。” 南书燕走上前,仔细端详。 那影青梅瓶青润如玉,晶莹剔透,灯光照射下亮如明镜。敲之声音悦耳,如磬之悠扬。 “这是老爷让启顺送来的。”兰若道:“启顺说这是老爷亲手做的瓷瓶,我怕放在这里不小心碰坏了,姑娘看看是不是要放在库房里。” “就放在这里吧。”南书燕坐到桌前。 这么好的东西放进库房便是明珠蒙尘,放在这里正好可以激励自己今后做出更好的瓷。 她用手托着腮,视线放在梅瓶上,嘴里却问道:“祖母有没有说明日几时去将军府?” “说明日巳时过去,”兰若话音刚落,春桃已经打好了洗漱的水。 南书燕稍作洗漱,换上女子的衣服,刚出来,便见小柳氏身边的兰香拿着一个盒子走了过来。 看到南书燕,她笑着道:“夫人让我跟姑娘说,多谢姑娘送的鹦哥,姑娘明日要去给霍老夫人祝寿,这一副红宝石头面正好可以用。” 南书燕微笑道:“替我谢谢母亲。” 兰香笑着瞟了一眼放在博古架上的影青梅瓶,笑着回去了。 小柳氏正在灯下拿着一本书翻着,兰香进来便笑着道:“夫人,老爷将影青梅瓶送你去给了二姑娘。” 小柳氏懒懒放下手中的书,“这次终于没有完全听那边的摆弄,也算是真的将安安放在了心上。” “今日听说老夫人是黑着脸离开的,”兰香道:“估计气得不轻。但老爷这次也是跟老夫人摆明了态度,不会事事听她的了。” 小柳氏重新拿起书,“这次不算什么,那边得不到好处,自然不肯罢休,就看以后他什么态度,说不定又妥协了也未知。” 兰香看她专心看着书本,便轻轻退了出去。 小柳氏拿着书,半日也没有翻动一页。好一阵,她幽幽叹了口气,将视线投入黢黑的窗外。 四月二十八,霍老夫人寿辰。 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是难得的好天气。 归吴氏一大早起床,吃完早食又喝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紫苏饮,才觉得略好些。 昨日生了些闷气,到了晚上便觉得心口饱胀,好在也没有其他什么地方不适。 凤羽搀着她又去看了给霍老夫人做生辰礼的两只五彩镂空云凤纹瓶。 瓶子器型庄重端正,两只彩凤和祥云五彩斑斓,古朴中带着尊贵之气。 虽说没有那两只影青梅瓶的雅致,但好在是做寿礼,也算是应景了。 归吴氏点了点头道:“包起来吧。” 两个仆妇便抱着瓶子出去装成礼盒。 “其余人呢,收拾好了吗?”归吴氏穿着褚色牡丹缂丝褙子,戴着褚色织锦抹额,抹额上镶着一颗指头大小的红宝石,看上去富态又喜庆。 凤羽笑着道:“二夫人带着两个姑娘已经等在院子里了。” 归吴氏方出了门,便看见陈氏穿着秋香色祥云纹褙子,头上插着一支赤金芙蓉簪与穿着银朱轻罗褙子戴着绢花的归幼薇站在一起,穿着缃色软缎褙子的归少薇则站得离她们稍远一些。 陈氏看到她,便笑着迎上来,“母亲,佑安还没有过来,要不要让人再去催催?” 归吴氏皱了皱眉,“昨日便说好巳时出门,她有多大的架子,还让一屋子人尽都等着她?凤羽,你亲自去一趟,就说我这里请她过来。” 凤羽刚要往外走。 门外一道俏生生的声音便响了起来,“祖母。” 南书燕提着裙子迈过门槛。 她穿了身天青色宽袖褙子轻罗,衣襟和袖口上用稍微深一些的青绿色缂了折枝花纹,下身月白色撒花裙,裙摆亦是用天青色缂了折枝花朵,轻轻走动,便如花朵在脚下绊开。 她皮身量纤细高挑,皮肤白净水润如上好的羊脂玉,偏生那双眸子又生的黢黑幽静,这样一身穿在她的身上,恍如仙子下凡。 饶是归挑剔如归吴氏,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归幼薇眼里藏着嫉恨,她握着一把丝绢团扇,说话时那团扇便浅浅遮住小半张脸,只剩下一双水润的杏眼,“妹妹这身好看是好看,只是给老人家贺寿,是不是太素了些?” 归吴氏一向不喜欢姑娘们穿的太素,特别最忌讳白色。 老人家岁数大了,白色总是让人想到不好的一些事情。 归吴氏岁数越大越厌恶素色,便越喜欢鲜艳蓬勃的颜色。 果然,归吴氏脸色阴沉了下来,“佑安,你这身衣裳不合适,去换下来。” 归幼薇眼中藏着得意,意味深长的笑着道:“妹妹若是没有颜色鲜艳的衣裳,我那身海棠红的倒是可以送给妹妹。” “不必。”南书燕唇角噙着笑意,“祖母大概不知,今日虽是霍老夫人的七十寿辰,但同时也是霍老将军十五周年祭日。十五年前的今日,霍老将军战死北关,从此之后,霍老夫人生辰当日从来不穿艳服。 我看两个妹妹倒是应该回去换身素净一身的衣衫呢!” 归吴氏的脸色瞬间如同被人扇了一巴掌般难看。 陈氏和归少薇也略有些吃惊的看向南书燕。 归幼薇更是瞪大着眼,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情我们尚且不知,你刚从云县回来,又是如何得知?莫不是你不想换衣衫故意编造的?” “姐姐若是不相信,大可就这样穿着去,看会不会有人不让你踏进将军府。”南书燕一脸平静。 归吴氏虽然住在平江,但她商户出身,并不与平江贵族世家有什么攀扯。 虽然知道霍老将军战死在北关,但具体是什么日子也并不清楚。 听南书燕说的那样笃定,她就算心中存疑也不敢不重视,万一真触了将军府的忌讳,归家怕是好日子过到头了。 她沉默了一阵,终于还是沉声道:“幼薇,少薇,你们回去换一身素净些的衣裳。” 第74章 姐妹 再出门时,归吴氏便没有了刚才长辈的威严。 她想了想,还是重新换了一件宝石蓝的褙子,那条镶着红宝石的抹额也换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蓝色织锦抹额。 出来后,她一声不吭,与陈氏上了前门的那辆马车。 归幼薇和归少薇坐一辆马车,也是显得恹恹的。 特别是归幼薇,原本早就盼着今日打扮的光鲜亮丽在世家贵女面前露一露脸,以期博个好前程。 没想到,精心打扮的妆容还没来得及在人前露脸便成了这样。 她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藕色褙子,总感觉整件衣衫旧旧的,连带着自己的明媚鲜艳都寡淡了起来。 这身衣衫,丢在人群里就是个不显眼的,还有什么指望。 她的心灰到极点。 相比归幼薇的烦躁,一身水绿色褙子的归少薇低着头很平静,能看到归幼薇吃瘪,她心里倒是十分惬意。 南书燕和兰若坐着同善赶的马车走在最后面。 兰若几次想张口,又忍了下来,等她再一次看过来的时候,南书燕终于开了口,“你是想问我如何知道今日是霍老将军十五周年忌日?” 兰若道:“姑娘是如何知道的?” “我这几日都在窑上,霍老夫人的七十寿辰这段时间可是民间街坊议论最多的事情。”南书燕道:“霍老将军一生战绩赫赫,自然受到百姓爱戴。 他的忌日祖母记不得,自然有人记得。” “原来如此。”兰若道:“难怪昨日姑娘执意要穿这身衣裳,我还担心会不会太素了些。” “其实爹爹也提醒了我。”南书燕抿唇笑道:“他却没有跟祖母说。”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将军府门前。 南书燕下了车。 果然,将军府门前并没有张灯结彩,前来祝寿的女眷穿着打扮也很素雅。 归吴氏暗暗捏了把汗,回头看了身后的南书燕一眼。 女子宁静美好,对上她的视线似乎还扬了扬唇。 归吴氏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带着归家女眷进了将军府。 霍老夫人穿着青莲色缠枝莲纹直襟褙子,由霍夫人陪着坐在花厅里,接受女眷们的恭贺。 归吴氏报上自己的名号,凤羽便和另一名丫鬟抱着两只五彩镂空云凤纹瓶上来。众人一听是归家瓷器,俱是一起看过来。 归吴氏脸上便带着笑,“这是长子太元亲手做的五彩镂空云凤纹瓶,给老夫人看着玩。” 霍老夫人道:“当朝谁不知道归督陶做的瓷器无人能比,影青问世后,他做瓷技艺炉火纯青无人问鼎。只可惜天妒英才,不知如今他身子可好些了?” “一直也就那样养着,但做瓷是再也不能了。”归吴氏回道。 “真是可惜了。”霍老夫人一脸惋惜,“我看你身后三个姑娘都很好,只不知哪一个是归督陶的女儿?” 南书燕上前见了礼。 归吴氏道:“这便是佑安。” 霍夫人点了点头,“倒是长得极好,姑娘,你到我身边来。” 南书燕走到霍老夫人跟前,霍老夫人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道:“这孩子长得真好,难得合我眼缘。”她取下手腕上戴着的一只玉镯,套到南书燕手上,“这只玉镯你戴着玩吧!” 初次见面便送自己戴了多年的玉镯,看来是真的喜欢。 霍夫人打趣道:“母亲,你这只玉镯我眼馋了许久,你都舍不得。如今轻易便赏了归家姑娘,我按着都眼热了呢?” 霍老夫人笑着道:“我那些首饰,你喜欢哪一件没给你,现在跟个小姑娘挣,也不怕臊得慌。” 众人便都笑了起来。 归幼薇丝毫不觉的有什么好笑,她心里又酸又涩如同吃进了一颗还未成熟的杏子。 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是仗着有一个好父亲吗? 她微垂着头,眼里越发不忿。 午时三刻,霍家正式摆宴。 霍家将女眷的宴席设在蔷薇花架下。 这也是将军府唯一看起来喜庆热闹的地方。 夫人和老夫人们一边,姑娘们在另一边。 归幼薇和归少薇与南书燕一桌,桌上另外几个姑娘似乎平日就认识,几人在桌上谈论着一些闺中趣事。 只有归家三位姑娘,安静的坐着各怀心事。 第一道菜是一大盘枣塔。 归幼薇扫了一眼,突然一脸关切地对南书燕道:“妹妹,云县也有枣吗?” 她声音很大,桌上另外几个姑娘也看了过来。 南书燕微微笑了笑:“自然也是有的,只不过云县的枣个头没有这个大,但却比这个红一些。” “那口感呢,有这么甜吗?”归幼薇目光明亮,带着隐隐的期待。 归少薇低下头,没有说话。 南书燕心中暗嗤。 平江世家贵族请客,第一盘上的菜是看菜,不是吃的。若是贸然动了筷子,必然遭人耻笑。 归佑安欺负她在云县长大,不懂平江风俗礼仪,故意诱她去夹盘中的枣。 只是在家的时候,秦妈专门给她讲过宴请的礼仪,就这点心思也想让她出丑,真是可笑。 “姐姐怎么知道这枣很甜?难道姐姐盘中的枣,姐姐偷偷尝过?” 归幼薇面红耳赤,分辨道:“我只是看它很红,觉得应该很甜。” 南书燕微微笑着和道:“姐姐这样说,我就明白了。 只是我从小吃着云县的枣子长大,云县的枣子对于我来说便是家乡的味道,吃在嘴里不甜也是甜的。而姐姐从小吃平江的枣长大,平江的枣在姐姐口中定然也有不一样的味道。 所以我说哪里的枣甜,只是代表我的感觉罢了。姐姐若要比较,自己尝尝便知。” 归幼薇差点没被她绕晕过去。 众人便笑了起来。 归幼薇弄了个灰头土脸,板着脸不说话。 反倒是归少薇,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了南书燕一眼,又低下头。 南书燕的话,倒是引起了桌上其他几个姑娘的兴趣。 一个绿衣姑娘一脸羡慕地问道:“这位妹妹,看着你年纪不大怎么会去过云县?” 在难得出一次门的深闺贵女中,云县无异于十分遥远了。 “我从小在云县长大,最近才回来平江。”南书燕毫不露怯,说起云县的风土人情更是头头是道,十分有趣。 大家都被南书燕说的话吸引过去,仿佛一桌人都以她为焦点。 归幼薇看在眼中越发不是滋味。 她明明想要借着看菜让她出丑,然后故意替她解围凸显归家二房长女的宽厚,引起贵女们的注意,哪里知道弄巧成拙倒让那乡下丫头出了风头。 但不管她怎么样,一顿饭下来,南书燕已经和桌上几个姑娘熟悉了起来。 第75章 飞花宴 午宴后,夫人们便去喝茶。 姑娘们闲不住,就去逛园子。 霍家是武将出身,园子没有文官后园的曲觞流水,但贵在疏朗宽阔。 刚到园子,归幼薇便扯了扯归少薇的衣袖,“我们那边去看看,这里走着也没多大意思。” 归少薇知道她是故意想将南书燕撂在一边冷着她,只得抱歉地对南书燕笑笑,跟着归幼薇走了。 南书燕正好乐得清静,带着兰若朝与归幼薇相反的地方走去。 走了一段,原本宽阔石板路变成了小径,周围的树木也繁茂起来。在满眼绿意中,一株海棠开得十分繁茂,隐隐听到里面有流水的声音。 南书燕又往前走了几步,刚要到海棠花树前,便听一道低低的女声带着惊讶,“你说霍中郎自请为督陶官?这怎么可能,他可是中郎将。” “这就不得而知了。你也知道他做事一向不按常理出牌,谁知他又在想些什么?”另一个女子的声音略微低沉。 沉默了一阵,声音低沉的女子又道:“半容,这件事你可先别告诉赵姑娘?” 叫半容的女子便道:“为何?” 另一女子便犹豫道:“我并不确定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南书燕和兰若对了一个眼色,转身便想离开。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娇斥,“半容,你跑到哪里去了。” 南书燕和兰若只得闪身躲在一棵大树后面。 有身影一闪,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丫头从海棠树后面匆匆往外面跑去,“姑娘,我这就来。” 外面女子穿着鹅黄色衫裙,树叶遮挡看不清脸。 两人站着低声说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海棠树下另一个姑娘这才出来,窸窸窣窣走远了。 南书燕和兰若从树后出来。 她真的并不想偷听别人说话,但无意中听到的这句,却居然与归家十二御窑有关。 爹爹是上一任督陶官,因身体不适回家休养后,督陶官一职一直空着。 若下一任督陶官真的是霍中郎,那是不是可以解释为何这次霍老夫人生辰,霍家给归家送帖子的原因。 南书燕正在沉吟。突然树上噗嗤一声。 她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俊逸男子正伸长双腿靠坐在树上。看到她看过来,他轻盈展身下了树,“没想到,归家二姑娘也有偷听别人说话的时候。” 兰若已经一脸警惕的站在南书燕身前。 南书燕笑笑,“我并非有意偷听别人说话,但霍中郎在树上大概已经许久,恐怕才是那有意之人?” 霍炎笑道:“还是这样伶牙俐齿。只是云县和平江毕竟不同,不知归二姑娘可住的惯?” 他穿着一身蓝色深衣,唇角含着笑,消减了平日的冷傲之气,倒是一幅俊逸公子模样。 南书燕:“对于我来说,平江和云县并没有两样。” “归二姑娘倒是豁达。”霍炎道。 “也不是什么豁达,只是能够接受现实罢了。”南书燕道:“吾生安处是吾乡,平江也好云县也罢,只要能让我心安,对我来说就是故乡。” 话音刚落,便有细碎的脚步走了进来。 正是刚刚走出去声音沉稳的丫鬟。看到霍炎,大概也没有想到,赶紧朝着他施礼。 霍炎眉眼瞬间冷了下去。 那丫鬟便没有来时的伶俐,声音也略显局促的对南书燕道:“姑娘,老夫人在前厅设了飞花宴,请所有姑娘一起过去热闹热闹。“ “飞花宴?”霍炎挑了挑眉。 “是飞花宴。”丫鬟低着头解释,“众夫人在厅里说笑,突然说到园内的蔷薇花开得正好,正好姑娘们也多才多艺,不如设一场飞花宴,让姑娘们交流一下琴棋书画等才艺,也是一桩雅事。老夫人倒是没说什么,夫人一听很高兴,便立刻让人在蔷薇花架下摆了桌椅,又将姑娘们召集过去,这阵子只怕都到了。” 霍老夫人是武将,霍夫人却是出身书香世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然喜欢这样的雅事。 霍炎饶有兴趣,别有深意的看了南书燕一眼,道:“这倒有些意思。” 丫鬟看他脸色好了些,方敢大着胆子道:“四少爷他们听了后,也吵着要看姑娘们的才艺。前来为老夫人贺寿的老爷们便推出翰林院的两名老爷做评判,让姑娘们比试诗书画。” 好好的生辰宴换了个名,便成了世家贵女们暗暗较劲的赛场。 南书燕倒没有说什么,和兰若一起跟着霍府的丫头到了蔷薇花架下。 霍府园子内并不见什么奇花异草,唯有蔷薇开得茂盛。 花架假山,耳边流水淙淙,抬头可见蔷薇花幕,微风过处,不时有粉色的花瓣飘落下来,真正是名副其实的飞花宴。 姑娘们已经挑了合适的桌椅坐下,归幼薇和归少微挨着假山坐着,两人看到南书燕,便俱是向她看过来。 归吴氏皱了皱眉,低声道,“佑安,你到祖母身边来。” 南书燕走过去,陈氏已经扯了扯她的衣袖让她坐在她身边,“等会若有人问起你就说身子不适,姑娘们展示才艺你便不用参加了。” 南书燕坐在陈氏身边,不置可否。 她刚坐下,霍夫人便笑着道:“归二姑娘,怎么坐在那里,赶紧挑个座位先坐着。” 南书燕还没有说话,陈氏已经陪着小心笑着道:“夫人,佑安身体略有不适,姑娘们才艺展示便不参加了,她在旁边看看热闹也是一样的。” 霍夫人便笑着道:“所谓的才艺展示也只是姑娘们一起玩玩图个乐子,归二夫人不用太在意结果。归二姑娘,你坐上前来,我这里专门给你留了座位。” 众人皆知道归二姑娘第一次来霍将军府便得了霍老夫人的玉镯,看得出霍老夫人是很看中她的。 如今霍夫人这样抬举她,必然也是想要讨霍老夫人开心。 果然,霍老夫人开口道:“归家丫头,你大胆坐上来就是,就算今日没有做出好的诗画,也不能还没上场便输了气势。” 归吴氏和陈氏脸色便有些不自然。 她自小在云县长大,哪里上过学堂,估计让她拿起笔,恐怕连大字也写不出来一个。 但霍老夫人和霍夫人话都说在这份上,再推辞不去便显得小家子气了。 南书燕神色自若的起身道:“如此佑安便献丑了。” 第76章 飞花宴 归幼薇哼笑一声别过脸,她倒是不怕丢人。 只是大伯的脸怕是要被她丢尽了。 南书燕刚要迈步,归吴氏压低声音道:“你若不会书画不要逞强,让纸张空着到时候就说自己身体不适,也免得被人笑话。” 南书燕微微笑了笑,一脸平静的朝中间空着的桌椅走去。 陈氏道:“她却是毫不慌张,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 归吴氏眸色暗了暗。 归家虽然匠人出身,但也是给圣上做御瓷的做瓷世家。家里的姑娘平日也是琴棋书画学着。 少薇也就算了,但幼薇可是自小聪颖,学问一点也不比那些仕宦之家的姑娘差。 偏生佑安,大字不识一个,实在让人担心。 霍夫人见姑娘们已经坐好,便让丫鬟点上线香,限定半个时辰内完成一幅画并题上诗。 半个时辰只是做幅画尚且有些仓促,更何况还要即兴作一首应景诗,难度不是一般。 姑娘们拿着笔,俱都陷入沉思。 归幼薇自信的笑了笑。 自古瓷器和书法绘画便是浑然一体,归家养着专门的绘彩师傅,这些师傅有很高的的书法和绘画造诣,父亲从小便让她跟着学习临摹,所以要说书法和绘画,对她来说真是信手拈来。 特别是她一手簪花小楷,字迹工整,清隽秀气,连致远书院的先生也赞过。 只是当即做一首应景诗,有一点难度。 不过在这众多姑娘中,除了赵丞相之女赵姑娘书画能胜出她外,其余人皆不足为惧。 就算她作诗稍微次一些,书画定然也是佼佼者。 她又瞥了一眼南书燕,只见她低头沉思,半天也没有落笔,不禁一脸轻蔑。 装的还挺像,只是,这书画可不是装便能装出来的,不知道半个时辰后她当众出丑,还会不会像今早上那么得意。 想到南书燕丢丑被耻笑的样子,她隐隐生出快意。 可惜了,只有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要不然看在她也姓归的份上她说不定也可以帮她糊弄。 归幼薇敛了敛神,低下头去,开始专心的做起画来。 归少微亦是看了南书燕一眼,面色复杂的专心提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蔷薇花架下,除了流水的声音和清脆的鸟鸣,再也没有了多余的声音。 夫人们有些坐不住的便出去喝茶,另有少数几个便翻着将军府提供的画本子打发时间。 一阵风过,粉色的蔷薇花瓣簌簌落下。 南书燕捡起掉落在纸上的花瓣,将它们归在一处轻轻放在旁边。 这些鲜艳的花朵,今日还开在枝头人人称羡,明日便不知零落到何处碾作尘土。 花若人,人亦如花。 她低着头,运腕提笔,在纸上勾勒出浓浓淡淡的轮廓,心中的块垒渐渐跃然纸上。 前世她低回婉转委曲求全,只落得凄凉收场,今生她定当不负流年,肆意天涯。 花谢花飞自有时,一生烟雨求自渡。 她浓墨挥洒,笔走龙蛇,直到重重顿下最后一笔,那磅礴的心绪才渐渐平复。 四处安静的出奇,好一阵,她轻轻吁了口气。 此时,她的耳边再次出现风声、水声、鸟鸣声。 周边的世界又恢复了色彩生动起来。 前面身着鹅黄色衫裙的少女从容优雅正提笔行云流水书写,估计是正在题词。她又转向右边,归少微蹙着眉,忧郁的望着面前的宣纸,写两笔便又停下。 南书燕将笔放在砚台上,向刚才点线香的丫鬟示意。 立刻便有一个穿着绿色襦裙的丫鬟笑着过来将她的字画收了去,前面站着记时的丫鬟便唱道:“归家二姑娘已最先完成诗书画。” 众人皆抬头看过来。 坐在边上喝着茶的归老太太和陈氏亦是一愣,目光复杂的对视了一眼。 归老太太才压低声音咬牙道:“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非要托大,没得丢了归家颜面。” 陈氏听着不敢答话。 正巧这时,记时的丫鬟又唱了起来,“赵新彤赵姑娘完成诗书画。” 此时外面的妇人已经陆续回来,听到赵姑娘完成诗书画便纷纷笑着道:“果然是赵丞相家的姑娘,才思真是敏捷。” 赵新彤脸上便带着本该如此的自信笑容。 归老太太和陈氏便略有些紧张的看向归幼薇。但一直到好几个姑娘完成诗书画,归幼薇都没有动。 就在那截线香即将燃完时,她终于放下笔。 归老夫人和陈氏方松了口气。 负责收诗稿的丫鬟便将众人的诗稿都收了起来。 姑娘一放松下来,有些便又笑又叹气,埋怨时间太短诗书画都没有做完;有的郁郁不欢说自己太紧张,以至于想好的诗句都忘在了肚子里。 先前和南书燕坐一桌的绿衣姑娘便走到南书燕跟前,道:“归家妹妹,我看你是第一个完成书诗画的,你真厉害。” 绿衣姑娘个性爽利,说话也很直接。 南书燕笑笑:“我写的潦草。” “错。”绿衣姑娘道:“我也写的潦草,但越潦草越费时间。” 南书燕便笑了起来。 归幼薇知道这是上行当铺东家刘渡的女儿刘真真。在平江,上行当铺刘渡可是财神爷一般的存在。 她听刘真真和南书燕这样亲热的说话,便走上前来,笑着插嘴道:“刘姑娘,我妹妹从来没有上过学堂,她说写得潦草自然是真的潦草,怎么比的上姑娘你是谦虚。” 刘真真最不喜欢她说话时有人打岔,一看又是平日没什么交往的归幼薇,便蹙眉道:“归大姑娘,我跟你妹妹说话,你插什么嘴。” 归幼薇万料不到她会如此不讲情面,一时又羞又窘,涨红着脸愣在原地,眼里便泛起水光。 刘真真亦不看她,只是对南书燕道:“归家妹妹,我家当铺便在颐和居附近,你若有时间可以过过来找我玩。” 南书燕笑笑。 刘真真最讨厌动不动就哭泣的人,而她刚刚也没说什么,怎么归家大姑娘就如同受了了不得的委屈似的,真是烦人。 她瞥了归幼薇一眼,也不理会,昂着头回自己座位去了。 归少薇见归幼薇如此,便轻轻拉着她的衣袖道:“姐姐” “滚开!”归幼薇一把挥开她的手,轻声斥道:“谁要你假好心,刚才你干什么去了?” 归少微一愣,她已经一甩袖子朝着自己座位去了。 归少微拍了拍手,若无其事的跟在她身后,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 第77章 胜出 外面的男宾席上,霍仲初拿着几张画作,递给霍炎,“三哥,这是这次诗书画的前三,你看看。” 充当评审的是翰林院的林学士和和何学士,两位学士在诗书画方面造诣很深,他们评出来的自然是好的。 霍炎道:“闺中笔墨,多是无病呻吟弄巧而已,多半没什么意思。若是没猜错,这次第一又是赵姑娘?” 每次吟诗作画,胜出的都是赵新彤,几乎已经没有什么悬念。 不是说她的诗书画不好,只是太流于工整,反而显得刻板,少了气韵。 “这次不是。”霍仲初眼里隐隐带着兴奋,“三哥猜猜会是谁?” “小儿游戏。”霍炎慵懒中带着不屑,他双手交叉抱头望天,天空没有一片云,蓝的如同一块纯净的琉璃。 “这次不是赵姑娘,是归家二姑娘。”霍仲初道:“归二姑娘不仅诗画好,那笔字更是笔走游龙,行云流水潇洒不羁,连精于书法的何学士都赞叹不已。” “谁?”霍炎眯着眼睨着他。 “我说是归二姑娘”霍仲初话还没说完,看向霍炎伸过来的手,愣了愣,“什么?” 霍炎道:“给我。” 霍仲初方回过神来,将手中的书画递到他手上。 霍炎拿过卷轴,轻轻打开。 他紧闭着的唇慢慢弯了起来,眼里便弥漫了笑意,“稚气了,不过比起那什么赵姑娘却要好得多。” 他将卷轴卷起递给霍仲初,“拿去,等会让元琉拿一瓶玉肤膏出来赏给他,就说她画作得好,是老夫人赏她的。” 内园里,霍夫人让人端上雪泡缩脾饮和蜜饯樱桃。 一碗浆饮还未喝完,小厮已经拿着三幅画轴走了进来。 众人便都停了说笑,等着小厮宣布前三名。 小厮长得机灵,说话也很伶俐,“这次充当评审的是翰林院的林学士和何学士。两位学士说,姑娘们的诗画都很不错,他们从中选出了其中最好的三幅评了出来。” 林学士和何学士的诗词书画在当朝颇负盛名,他们评出来的诗词,自然是真的好。 众人俱都屏息等待下文。 小厮便看向霍夫人。 霍夫人笑着道:“你也别卖关子,快点念给我们听听。” 小厮得令,拿出其中一个卷轴,清了清嗓子,道:这是归家二房幼薇姑娘所做的诗书画,被取作第三。” 他说完,双手恭敬的捧着画轴递给霍夫人。 霍夫人打开,画是一树雨中的春桃,旁边用簪花小楷题着花落零如雨,落红化成泥;惜春春归去,几点催花雨。 字迹清秀工整,非多年的练习不能写出如此工整的字。 立意不错也应景,就是稍显哀婉了些。 霍夫人点了点头,看向归幼薇道:“果然字如其人温婉清丽,实属难得。不愧是归家养出来的女儿。” 归幼薇红着脸,一双眼睛分外明亮。归吴氏和陈氏与有荣焉,看着众夫人投来的羡慕眼神,心里十分满足。 果然,归家的面子还是要靠幼薇才挣得来。 品鉴完完归幼薇的诗画,小厮便拿出第个卷轴道:“第二名取的是赵姑娘的诗画。” 他将卷轴交给霍夫人,又补充道:“外院各位官人认为,赵姑娘这首诗的立意比归姑娘的立意又高远一些,画作画的是雨中荷花,清新雅致,诗书画俱佳,理应评为第二。” 赵新彤脸色变了变,眼里掠过一丝阴霾。 自己的是第二,这在座的众人,谁还敢称第一? 霍夫人念道:“朝开暮亦衰,雨打复风吹。繁根艳枝在,明年向此期。” “好一个明年向此期。诗如其人,只有新彤这样豁达的心性,方能做出这样的诗。”霍夫人笑着道:“这幅荷花也好,寥寥几笔立意深远,字体用笔端正,着墨均匀,笔画舒展到位,点画流畅,清秀脱俗,真是虎父无犬子。” 众人传看后,纷纷点头。 “能超过新彤姐姐去,这第一名究竟是谁?”一名性子活泼的姑娘脱口而出。 赵新彤也起身浅笑道:“谢谢夫人褒扬,我自知才疏学浅还需勤加练习。只不知这评为第一的又是哪位姑娘的诗画,我迫不及待想要拜读一二。” 众人一听,俱都好奇究竟是哪位姑娘拔了头筹。 要知道,在平江贵女中,诗书画俱能超过赵新彤的还没有。 霍夫人也笑着道:“别怪你们心急,我这心里呀,也很好奇究竟是哪位姑娘得了第一。” 小厮见众人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便笑着郑重的拿出最后一卷画轴,声情并茂读了出来,“风寒故里难寻路,一夜春风,吹落花千树; 多少年华叹离别,明月无言,还看今朝人归处?” “一夜春风,吹落花千树。”霍夫人喃喃道:“好啊,只用了九个字,竟将千树飞花的唯美意境呈现出来。 多少年华叹离别,明月无言,还看今朝人归处?”霍夫人怅然道:“人间最无奈之事便是离别,缘分尽时各自归去,月下人独自黯然离去,实在孤寂可怜。” 小厮道:“各位客官亦是认为此诗甚好,画的意境也极好。” 霍夫人伸出手去,“赶紧拿来,让我看看。” 小厮将诗画递过去,霍夫人接了。一轮圆月下,漫天花雨,一个远行女子的背影,纤细柔弱而又坚韧。最难得的,是那笔字,笔意顾盼,气韵生动,风神潇洒。 诗书画合在一起,就算是再挑剔的人,也无法忽略其才华了。 这幅诗画被评为第一,果真当之无愧。 赵新彤控制住自己内心的酸意,笑着道:“果然好作,不知出自哪位姑娘之手?” 众人也俱是等着霍夫人宣布。 霍夫人含笑道:“这是归督陶之女佑安姑娘所做。归二夫人,你刚才如此谦虚,原来是在帮归家二姑娘藏拙啊。” 众人嘶的一声。 恍如一滴水溅到油锅里,沸腾起来。 归以中之女自小被拐到云县,如今刚回来不到一个月,这在这群女眷中算不得什么秘密。 但就是这样一个姑娘,居然才学如此出众,甚至超过了素有平江第一才女之称的赵新彤,大家都觉得匪夷所思。 陈氏刚听到佑安姑娘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等霍夫人直接点名说她藏拙,她才猛然清醒过来。 这第一名,真的是归佑安。 归家大房的从小在云县长大的二姑娘。 她目光闪了闪,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 “我妹妹在云县可是从来没有上过一日学堂。”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陈氏想要拉住归幼薇,但是已经晚了。 归幼薇双手交叠站了起来,因为有些紧张,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语速也变得很快,“一个从未有上过学的人要想写出这样的诗做出这样的画,短时间内怎么可能。莫不是弄错了。” 第78章 撑腰 归幼薇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内容太过震撼,刚才还议论纷纷的众人,立刻住了口,纷纷看过来。 霍夫人眸色微沉,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归家二房的大姑娘看着机灵,却着实是个不长脑子的。 这种时候,就算有什么隐情也不应当众说出来。 若真是归家二姑娘做了手脚,戳穿了对归家又有何好处? 这是让归家没脸,也是在打霍家的脸。 霍夫人虽然心生不悦,但毕竟是将军府中掌管中馈的夫人,这么些年过来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她笑着道:“归二姑娘是归督陶的女儿,她母亲又出身书香世家,有这样的父母,短时间内学会诗书画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是摆明了要将此事遮掩过去。 归吴氏也暗暗瞪了陈氏一眼,怪她不拦着女儿。 陈氏有口难言,幼薇这丫头性子也是太急躁了些,就算真的有什么隐情回家去说就得了,自有她祖母帮着她,这时候说出来纯粹是让大家都下不来台。 但不管场面如何难收拾,归幼薇毕竟是她的女儿,她只得硬着头皮起身想着说女儿两句将这件事情糊弄过去。 在场众人皆是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哪知道她还没起身,刘真真便霍然站起来道:“归大姑娘,二姑娘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作的诗画,你莫非眼睛不好使没有看清楚?” 归幼薇不理她,只是盯着南书燕道:“二妹妹,你当着众人说清楚,这幅诗画可是你做的?” 真是头犟驴! 归吴氏不忍看,只以目光示意陈氏将她拦住。 但已经到这一步,陈氏想拦着也拦不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便都看向南书燕。 南书燕不疾不徐起身,含笑道:“自然是我做的,在众人面前难道还做的了假?” “众人面前自然做不得假,但二妹妹提前背书呢?还不如二妹妹再作一幅自证清白?”归幼薇咄咄逼人,“若是不能,妹妹这第一还是让给赵姑娘恰当一些。” 霍家外院。 小厮绘声绘色道:“于是归家二姑娘又提笔在众目睽睽之下即兴作了一幅山水画,写了这样一幅字。” 他将卷轴展开,画上一幅写意山水,水中一叶扁舟,上面一个戴着斗笠的渔翁,寥寥几笔颇有意境。画上随意洒脱提笔写着题词。 世事真如梦,人生不肯闲。 利名双转毂,今古一凭栏。 春水渡傍渡,夕阳山外山。 小厮声情并茂的读完题词, “好一个春水渡傍渡,夕阳山外山。”何学士捻须笑道:“这样好的诗居然出自一姑娘之手,实属难得。” 霍炎慵懒地朝霍仲初笑着道:“归家大姑娘难为她,只怕是要碰一鼻子灰。” 霍家内院。 归幼薇的脸涨的通红。 怎么可能,祖母和阿娘明明说过她是没有上过学堂的,就算她再聪明,短时间内能作诗,但也不可能写出这么好的一笔字。 她写的字,分明连父亲也比不上。 归幼薇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除非一开始,她便将祖母和阿娘一起骗了。 这样一想,她的心里越发嫉恨,原来她是故意想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出丑。 但在霍夫人和众人面前,特别是刚刚才碰了一鼻子灰,她再也不敢造次,只得将心中愤怒强压下去。 赵新彤深深看了青衣女子一眼,没有说话。 霍夫人语重心长道:“第一幅诗书画作得好可以归结为运气,但第二幅也作得这样好,便要靠实力了。” 她冲南书燕招了招手,“归二姑娘,你到我身边来。” 南书燕起身到霍夫人身边,霍夫人拉着她坐下,一脸慈爱。 归幼薇嫉妒到眼睛发红。 自己从小苦学书法诗画,在平江众多贵女中也不过略微出挑而已,凭什么她一个从乡下来的粗使丫头居然能够一鸣惊人,夺得头筹。 不用等到明日,归家大房二姑娘归佑安的才名便会在平江整个世家圈子内传为佳话。 而在她没来平江之前,说起归家的姑娘大家只记得归幼薇。 她垂下头,眼里闪过一丝嫉妒。 霍夫人端详着南书燕道:“没想到归家不仅瓷做得很,姑娘也养的这样好。” 她拉起南书燕的手,突然轻轻哎呦一声,将那双手拉过来仔细瞧道:“姑娘这手是怎么了,为何会有那么多的伤痕。” 这一个月来,虽然秦妈让春桃天天都往她的手上涂抹药膏,手上的伤痕比在云县时好了很多,但有些伤口并没有完全长好。 比起平江贵女凝脂般的玉手,她这双做粗活的手在霍夫人眼中自然是粗糙到了极致。 南书燕从霍夫人手中将手抽出,不以为意地笑道:“我从小在云县长大,那里条件比不得平江,冬日的时候滴水成冰,双手长时间在冰水中浆洗,时日久了便留下这些伤痕。” 赵新彤强压眼中的鄙夷,换上一脸同情,“听说归二姑娘从小被拐子拐了去,也不知这十多年来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地方长大才能身负如此才华。 难怪归二姑娘所作诗中似有悲苦之意,感触也比一般人要深刻些,原来儿时过得竟然如此艰苦”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对于一个姑娘似乎别有所指。 归幼薇眼睛亮了亮,抬起头来想看南书燕如何应对。 这涉及到归家的名声。 归吴氏皱了皱眉头,刚想开口,南书燕已经云淡风轻道:“我从小在云县一户普通人家长大,养父做果子铺生意,我自小跟着老太太。虽然比不得平江贵女们养尊处优,但粗茶淡饭也能果腹。只是事事需要亲力亲为。 至于学问,那时候便到学堂偷学了一些,回来又得到爹爹和母亲的指导。” 她态度从容,不骄不躁。 霍夫人暗暗点了点头,这女子小小年纪便沉稳大气,稍作指点是能够做宗妇的。 “好了,归二姑娘虽然在云县长大,但她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学问才识均不亚于平江世家大族精心培养的贵女。” 半天没做声的霍老夫人道:“在场的妇人姑娘们均是在锦绣堆中长大,如何识得贫苦人家的不易。想当年,夷族外犯,国祚动摇,我随老将军出征,一路寒风凌冽风餐露宿,那双手堪比归家二姑娘的手更加不忍目睹。” 霍老夫人虽然面容慈祥,但多年随老将军征战沙场,眉宇间自有一股正气威严,“归二姑娘,你有这样一双手,不应为耻应以为荣。在座女子均是躺在祖荫下娇养着长大,只有你,即使不靠着先祖的庇佑依然能够自食其力,从不放弃自己,光凭这一点便让老身敬佩。” 南书燕道过谢。 霍老夫人又道:“我没有孙女,以后你便和傲之仲初一般叫我祖母好了。等回头我拿两瓶玉肤膏给你,保证你手上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 这是摆明了要给她撑腰了。 第79章 认错 马车上,归吴氏闭着眼端坐,一句话不说。 陈氏有些心虚,她知道今日幼薇着实过了一些,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姑娘,就算错了也没有必要苛责。 归吴氏这幅样子,比开口叱责两句还让陈氏不安。 这一段路,对陈氏来说便觉得十分漫长。 好不容易,马车停了下来。陈氏才轻声道:“娘,到家了。” 归吴氏睁开眼,凤羽已经先下车掀开帘子。 归吴氏扶着凤羽的手下了车,陈氏才跟在后面忐忑的下了车。 南书燕马车直接先回去了。 归吴氏一脸阴沉的对站在身边的归幼薇道:“幼薇,你先到我房中来。” 陈氏望了归幼薇一眼,只见归幼薇垂着头,一脸颓丧。 到了归吴氏房内,归吴氏屏退下人,才转身朝归幼薇道:“你也是太不懂事了,自己家里的事情在家里说说就可以,在今日的场合也是你说得的?” 归幼薇泪光盈盈一脸委屈,“祖母,她明明就没有上过一天学堂,如何能做出那样的诗书画来?” “就算你心中有疑问,也只能回到家里再问。如今可好,”归吴氏胸口起伏,“你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了吗?” 归幼薇垂着头不说话。 陈氏见女儿被训斥心中不忍,便陪着笑道:“母亲,薇儿还小,下次便知道厉害了。” 归吴氏没好气地道:“还小?就是你这句还小将她惯得无法无天,连长辈的话也不听了。” 陈氏讨了个没趣,又看女儿站在那里垂着头一声不吭也着实可怜,便只得对归幼薇道:“薇儿,今日是你不对,你跟祖母认个错,不要让祖母气坏了身子。” 归幼薇只得低声道:“祖母,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会这样任性妄为。” 归吴氏抬了抬眼皮,“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 “就算那幅诗画真的是二妹妹背书来的,我也不该当场戳穿。”归幼薇声音低如蚊蚋。 归吴氏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和佑安都姓归,你们便是一家人。你戳穿她让她丢了脸,实则也是丢了归家的脸,你的脸上难道有光?” 归幼薇不吭声。 归吴氏又道:“我知道你不忿佑安诗画比你好,在霍夫人寿宴上出了风头,但你这样做,难道别人会认为你大义灭亲?别人只会说你善妒小气,人家背后笑的是你?” 归幼薇一张脸涨的通红,眼里忍着的眼泪包不住,终于夺眶而出。 陈氏看她一哭,赶紧道:“母亲,如今幼薇已经知错了,今日也累了一日,便让她先回去吧。” 归幼薇是二房嫡长女,平日也深得归吴氏喜爱,归吴氏对她很是纵容,连重话都很少说一句。 像这样疾言厉色的斥责,还从没有过。 归吴氏看她低着头流泪,心中也是不忍。她叹了口气道:“幼薇,祖母这都是为你好,你这孩子就是太急性了一些,今后难免吃大亏。” 陈氏见归吴氏松了口,便拉着归幼薇道:“祖母的话你要记好了,以后不要这样冒冒失失。” 说完又对归吴氏道:“母亲,时辰不早了,我便带着薇儿先回去了。” 陈氏和归佑安刚走,凤羽便推开门走进来,“老夫人,大爷过来了,我招呼他在前厅喝着茶。” 太元过来了? 自从他身子不好以后,她便免了他来请安。 算起来,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来过。 这又不过年又不过节,天色还这样晚,难道出了什么急事。 归吴氏转身便往外面走。 前厅就在归吴氏院子旁边,估计是归以中直接到了归吴氏院子,她正好关着门训斥幼薇,凤羽才将太元带去了前厅。 归吴氏匆匆赶到前厅,归以中正坐在靠窗的圈椅里。 他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看不出什么异样。 归吴氏才放了心,笑着道:“太元,你有事找我,让启顺过来说一声就是。我是你母亲,有什么客气的。” 归以中起身恭敬的看着归吴氏坐下,复又坐下,才道:“天色晚了,孩儿不敢劳烦母亲,正好这两日身子觉得轻快了些,便过来了。” 归吴氏认真打量了他一阵,“嗯,面色看着比前段日子好些了。” 这句话说完,屋里便安静下来。 其实归吴氏和归以中母子之间在一起时多半如此,若是没有什么事,几句客套话一完,通常便再找不到话说。 就算勉强说出来,也是那些车轱辘话。 加上归吴氏突然想到前日跟他要那对影青梅瓶,归以中没给,她心中便有些发堵。 “母亲,我今日过来,实在是有一件事。”归以中双眼略微凹陷,越发显得人很瘦,眼睛很大。 归吴氏呆了呆。 在她印象中,太元长得最好的便是那双眼睛,黢黑深邃亮若星辰。 如今那双眼睛温和是温和,但却也失去了光彩。 “你说。”归吴氏望向他。 “我听说今日在霍将军府上,幼薇当众想让安安难堪?”归以中道。 “小孩子家,不知轻重。回来我已经斥责过幼薇了。”归吴氏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一向不管家事的大儿子为这么点小事巴巴跑过来,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但同时她也有些不高兴。 儿子也太护短了些。 “母亲或许觉得我是护短,是大题小做。” 归以中如同看穿她的心思,“人心齐泰山移。归家能有如今的荣耀不是归家某一个人的努力,而是一代一代归家人团结一心共同努力的结果。这其中,有父子之间的抬举,兄弟之间的相帮,姐妹之间的情谊。 幼薇今日这样做,看着是小事,是孩子们之间的胡闹,但从大处看何尝不是姐妹反目兄弟阋墙的开端。” “” 归吴氏涨红着脸,想要辩驳,但又着实不知说什么好。 “母亲,幼薇是姐姐,安安刚从云县来,作为姐姐她不仅不心疼妹妹从小吃苦,反而在众人面前发难,落井下石对手足倾轧,这样的事情归家决不允许” “幼薇这件事情做的是不对,这也怪我平日太娇惯了她。但今日回来我已经训斥了她一顿,她也已知错。”归吴氏耐着性子帮归幼薇说话。 “母亲,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多少钟鸣鼎食之家祸起萧墙,最后闹得凄凉收场。”归以中神态温和但语气坚定,“幼薇今日之错,不能仅仅训斥了之。” “她毕竟也是个姑娘家,好歹不能打一顿吧!?”归吴氏没好气的问。 “罚她跪祠堂,另外,她要当面给安安认错。”归以中道。 第80章 托付 归吴氏怔住。 若是要幼薇去跟佑安认错,那广仁和陈氏心中岂会没有想法。 这不是真要逼得兄弟阋墙吗? 归吴氏正在犹豫,归以中已经站起身来,长身朝母亲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若是幼薇不给安安认错,今后广仁的补给便取消。” 归吴氏气得胸口疼。 他居然以此为要挟!不就是两个姑娘闹了些矛盾,大人该责罚便责罚,开解一下也就算了。 他居然要闹得兄弟不和睦。 归以中走后,归吴氏又发了一次火,才让凤羽去将归以宁叫过来。 归以宁正在王姨娘房中,听到归吴氏叫他,略显不耐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说。” 王姨娘温声劝道:“我听说今日在霍将军府,大姑娘在众人面前为难大房二姑娘,回来后老夫人便将大姑娘和夫人叫去了她院子,估计是为了这事。” 归以宁一脸无谓,“孩子们之间的小打小闹叱责几句就是了,也值得这样上纲上线非要将我叫过去,母亲真是越来越小孩子脾气了。” 凤羽等了好一阵,归以宁才从王姨娘屋内出来。 归吴氏已经等得不耐烦,看到归以宁不急不躁走了进来,略微不满道:“你是越来越难请了,这几步路,足足让我等了半柱香功夫。” 归以宁大大咧咧坐到靠门的圈椅上,“娘,我今日在外跑了一整日,刚到家连热茶都没有喝上一口,便巴巴的赶了过来。” 归吴氏听他这样一说,满肚子气瞬间便消失殆尽。 她让凤羽去沏茶,自己则坐在归以宁对面,道:“瓷土的事情还没有着落?” 海禁一开,瓷土供不应求,原来的供应商全都要求涨价,还要预付一半的款项才给发货。 归以宁这几日正在忙着这事。 “价格是不可能少了,若是再不尽快定下来,到时候花了银子也不一定能买到。”归以宁叹气,“这便是民窑和御窑的区别,无论如何谁敢断了御窑的瓷土?” 归吴氏不作声。半天才道:“今日霍将军府举办飞花宴,姑娘们比试诗画,佑安拔得头筹。” “我听说了,”归以宁道:“这事也不怪幼薇不信,就是我也不相信。 佑安在云县那样一个地方长大,听说还没有上过学堂,就算大哥手把手教授,个把月时间会认几个字也就罢了,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胜过赵姑娘?” “这事我也奇怪。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归吴氏道:“刚才你大哥专门到我这里来了一趟,说起幼薇在将军府故意让佑安难堪的事情。” 归以宁嗤笑,用手在扶手上叩了叩,慢条斯理道:“孩子们之间的事,大哥也至于亲自跑一趟。” “你大哥说得很严重,说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多少钟鸣鼎食之家祸起萧墙,要重罚幼薇以示惩戒。” “那是打断她的腿还是将她撵出去?”归以宁冷笑,“我看大哥护短也是太过了些。” 归吴氏道:“那倒是不至于,只说是罚幼薇去跪祠堂,并要亲自向佑安去认个错。” 归以宁:“” “广仁,幼薇确实有错在先,要不就让幼薇去给佑安认个错。”归吴氏劝道。 “娘,大哥的女儿是女儿,我的女儿便不是女儿了?”归以宁提高声音,似乎将这些年藏着的不满都喊出来,“孩子们糊涂,大哥难道也糊涂。幼薇一个姑娘家,你骂也骂过了,也认过错了,还想怎样。” 他脖子一扭,粗着嗓门道:“不去。” 归吴氏蹙着眉,也生了气。 两个儿子都在她面前撂下狠话,好像倒是她的不是了。 “你们都是护犊子的好父亲,偏偏我是个恶人?”归吴氏恼道:“好吧,你们愿去不去,你大哥已经将话说明白了,若是幼薇不去给佑安认错,今后的补给也就别想要了。” 归以宁傻了眼。 大哥接手的是十二御窑,他接手的只是七口民窑,每年的补给是大房应该给的。 凭什么他说不给便不给? “娘,他这是欺人太甚!”归以宁咬牙。 “广仁,不是娘说你。”归吴氏看他这样,只得劝道:“不如服个软,让幼薇去祠堂里跪上一日,再跟佑安认个错。 你大哥身体不好,你也犯不着此时跟他较劲伤了他的心。” 归以宁目光沉了沉,没有说话。 归家大房东院。 夏荷推开门,走进来道:“姑娘,老爷已经回来了。” 南书燕放下手中的书,“启顺有没有说爹爹去了哪里?” “说是去找老夫人有要事。”夏荷道:“老爷回来时未见异常,估计一切顺利。” 南书燕从软塌上下来,踩上鞋子便往外走。 今日无意中听到霍炎霍中郎要做新的督陶官。 不管是真是假,都应该跟爹爹说一声。 南书燕刚跨过门槛,便见启顺扶着归以中进了院门。 “安安,你找我?”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风掠起他的衣袍,在夜色澹澹而来。 “爹爹,”南书燕跑过去,扶着他道:“你刚回来何必又跑这么一趟,我过去便是。” 归以中用手抵着唇轻咳几声,“我在屋里也是闷着,适当的走走对身体有好处。” 南书燕将他扶到屋内坐下,又亲自斟了一盏茶给他,才坐到他对面道:“爹爹,我今日在将军府听到说霍中郎可能是新任的督陶官。” 归以中毫不惊讶,他的笑容宁静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安安长大了,也知道替爹爹分忧了。” 南书燕略微有些惭愧。 到归家之前她只想着替宁儿报仇,到归家之后,这段时间一门心思在窑上学做瓷器,倒是忽略了爹爹是一个病人。 今日这事也不过是凑巧听到的,哪里是有意为之。 “如今圣上开了海禁,瓷器出海量大增。瓷土供不应求价格连连上涨。霍中郎深得圣上信任,让他来做督陶官也不奇怪。”归以中耐心地解释。 “安安,”归以中看向她,“倒是你让我震惊了。听秦妈说,南家并没让你去过学堂,你如何学得诗书画?” “先是在学堂偷学着认了字,后来就自己借了书来看,慢慢便学了一些。”南书燕知道今日爹爹定然有此一问,早已想好说辞。 她哪里有时间去学堂偷学?这些完全是因为上辈子嫁给李泰来偷偷学的。 一开始学写字只是为了讨他欢心,等到真识得许多字,她才知道其中的好处。 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她便用书画诗词慰藉自己。一日日下来,她不仅模仿李泰来的字体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她自己也练成了疏阔不羁的字体风格。 但这些,南书燕都不能说。 归以中唏嘘又心疼,但也老怀甚慰。 女儿流落在外多年,居然一回来便给他如此大的惊喜,归家后继有人,他此生无憾了。 “安安,你既然在诗书画上有这样的悟性,打理起内院来也是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归以中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郑重,“十二御窑今后便要靠你了。” 他的眼里是信任,是托付,也是期望。 南书燕觉得心里异常沉重,“爹爹!” 归以中制止她道:“安安,十二御窑虽然是御窑,但更多的是归家一代一代人的心血。七口民窑在你二叔手中,如今已经泯然于众没有任何优势,这几年更有走下坡路的趋势。 而博渊性子懦弱,博文斗狠贪婪,十二御窑交到他们手中,爹爹便要对不起你爷爷付出的毕生心血。” 他顿了顿,眼神坚定,“我一生阅人无数,自然相信以你的悟性坚强和踏实一定能将归家瓷器发扬光大,你祖父若是知道我做如此安排,定然也是赞同的。 第81章 出气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 南书燕从来没有想过,归家十二御窑会让她掌管。 上一世她最大的奢望便是嫁人生子平安度过一生。 然而遇人不淑,让她遭遇了真实而又残忍的一幕。 这一世她也只是想为宁儿报仇,然后靠自己本事好好活一回。 与十二御窑比起来,她更贪恋家的温暖,她希望能一直守在父亲身边,做一个被呵护着的小女儿。 南书燕一股酸涩直冲眼眶,她从来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绪,但此时她却起身蹲在归以中跟前,拉住他的手,道:“爹爹,我们再去找大夫,一定有人能治好你的病。” 归以中看她这样,也是心中酸楚。 他温和的拍了拍女儿的头,“安安,大夫治的了病却治不了命。我自知大去之期不远,是爹爹对不起你,不仅不能多陪你些日子,还将十二御窑这样的重担交到你手中。” “爹爹!”南书燕泪盈于睫。 归以中道:“你二叔对十二御窑觊觎已久,定然不甘心白白放手将十二御窑交给你。明日我去趟上行当铺,除了这处宅子外,我名下的其余产业俱都换做银钱存到你名下。” “你母亲她若是不想留在归家,便拿一半银钱给她,让她自去。若是她愿意留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好好孝顺她。” 归以中将所有安排全都交代一遍,才笑着道:“安安,明日我和你一起去窑上,我要看你亲自拉胚。” 归家二房。 陈氏敢怒不敢言。 自从归以宁跟她说要罚归幼薇去跪祠堂开始,她便整个人都不好了。 薇儿一个姑娘家,在将军府就已经够难看的了,回来又被老夫人叱责,此时还要去跪祠堂,这是有完没完了。 陈氏强忍着气道:“二爷,薇儿从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她今日做的确有不对的地方,但已经被母亲狠狠叱责过,她也知错了,这跪祠堂便算了吧。” 归以宁沉着脸,“薇儿平日就是被你惯坏了,才这样不知事,明日跪了祠堂后,便去给那边赔个不是。” 陈氏气的眼前发黑,“母亲这是没完没了了么,怎么这样为难薇儿。” “不是母亲为难薇儿,是大哥专门为了这事过来,让薇儿跪祠堂,还要去给佑安认错。”归以宁道。 陈氏冷笑,“就算他是大哥,可是我们早已分家,他凭什么管我们的孩子?” 归以宁沉着脸起身,“如果薇儿不去,那么大房的补给也别想要了。” 陈氏呆住。 大房的补给不是应该给的吗,难道仅仅因为薇儿得罪了他女儿便不给了? 陈氏气道:“他的女儿是女儿,难道你的女儿便不是女儿了?二爷,你去跟母亲说说,薇儿已经知错,就不要太为难她了。” 归以宁心中也觉得憋屈,但母亲说的对,现在这节骨眼上没必要得罪那边。 等今后十二御窑到了手中,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明日一大早便将薇儿送去祠堂,其余的不用多说了。”归以宁拂袖而去。 陈氏气得半死。 还没缓过气来,一个身量中等,穿着蓝色团花锦袍十七八岁的少年便大步走了进来,“娘,薇娘呢,我给她买了五福斋的栗子糕。” 陈氏默默垂泪,只不做声。 归博文到面前咦了一声,“娘,这大晚上的,谁惹你生气了?” 陈氏拭了拭泪,没好气地道:“还不是你不争气,你但凡争气点,我和你妹妹何必受这样大的委屈。” 明明他才回来,怎么又都成了他的不是了。 归博文长相也算端正,但说起话来却有些吊儿郎当的模样。 他笑着将手中用油纸包着的栗子糕放在桌上,坐到陈氏身旁,“那娘说来听听,你和妹妹受了什么委屈。” 陈氏道,“薇儿今日在霍将军府上质疑佑安诗画,回来便被你祖母训斥了一顿,偏生你大伯护短太过了些,非要让薇儿跪祠堂,还要让她跟佑安认错。” “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归博文双手抱着头,放松的往椅背上一靠,“大伯最听祖母的话,让祖母说一声难道大伯还敢再说什么?” “听你父亲的意思,这事你祖母也同意了的。”陈氏不说还来,一说更来气,“你父亲如今心里只有姓王那妖精,何时有过我们母子。” 归博文的眼里阴沉下来,“一个乡下来的丫头大伯何至于此?” “你大伯说若薇儿不去给那丫头认错,大房今后便不再补给给这边了。”陈氏道:“你父亲一听哪里还敢再多说。只是可怜薇儿白白受这样的委屈。” 归博文不屑道:“母亲也不要为这事烦恼,等我明日去会会那乡下丫头,替妹妹出出气。” “休要胡闹。”陈氏斥道:“你一天到晚不着调,难怪你大伯迟迟不提让你承宗的事,这时候若是惹恼了你大伯,看你父亲不打断你的腿。” 归博文眼里便生出一丝厌恨,“从小到大大伯尽挑我刺,我就算做的再好在他眼里也是不成的。” 陈氏默然。 他霍的站起身来,“妹妹受的委屈,我绝不会让她白受的,娘你就别管了。” 他话未说话,已经大步往外走。 陈氏后面叫了两声也没拦住,只得暗暗后悔不该将此事告诉他,免得他惹出祸事来。 第二日一早,陈氏无法,只得将归幼薇送去祠堂跪着。 归幼薇万想不到会受到这样的惩罚,后来听说还要去给南书燕认错,越发哭得伤心。 但归吴氏只是狠着心不理睬。 话说归幼薇一大早去了祠堂罚跪,南书燕和归以中却在更早的时候便去了窑上。 微曦的晨光中,玉湖还没有完全醒来。远远看去,和天际连成苍茫的一片。 归以中凝神望着外面,好一阵,才放下帘子,“夏日清晨的玉湖还是如此美丽,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了。” 南书燕道:“若是爹爹想来,以后我日日陪着你来。” 归以中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不知道在想什么。 或许时候来的太早,拉胚房内还没有人。 归以中坐在胚轮旁边,微笑道:“你也学了差不多七八日了,现在就从挑选瓷土开始吧。” 南书燕将袖子撸到手肘,去架子上挑了一块瓷土,走到胚轮边坐定。 她双脚分开,身体前倾,两腿膝盖的肩膀和中心点成一条直线,稳稳坐定。 归以中点了点头,“姿势不错。” 南书燕用掌心握住瓷土两端,身体前倾往下压,将瓷土抟成一团用掌心揉匀。 归以中道:“抟泥幻化十分讲究技巧,女子力气不如男子,便只有用巧劲取胜。抟土时,双目不要专注在瓷土上,而是目视前方用手感觉瓷土在掌中的变化。” 南书燕照着指点,只觉得手中那团瓷土在掌中越来越柔韧细腻,紧致均匀。 第82章 约定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放亮。 姚远山和孟昱进来时,猛然看到归以中,吓了一跳。 遥远上正要上前说话,归以中摆了摆手,以手支颐含笑望着胚轮前的人。 晨光照在少年身上,为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光。 她坐在胚轮前,一双清亮的眸子明明看着前方,但却能感觉到她眼中并没有具体的事物。在她手下,一只陶胚正慢慢抟成古朴端方的形状。 归以中站起身,用目光示意姚远山。 两人安静的出了拉胚房。 清晨的微风拂过归以中身上的青色衣袍,越发显得他形销骨立,似要随风归去。 姚远山喉头哽了哽,方道:“老爷,有什么你嘱咐我一句就是了,何劳你亲自跑一趟。” 归以中徐徐往前面走着,“远山,我记得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我比安安还小,如今我们都老了。” 姚远山瓮声道:“老爷没老,老爷正当年。” 归以中笑了起来,“一向耿介的远山,何时也会说这样违心的话了?” 姚远山低着头跟在他身边,没有说话。 “远山,你在这里也有十五六年了吧?” “今年足足十六年了。” “十二御窑倾注了我们太多的心血,才有今日的成就。”归以中转过身,郑重地道:“希望你和阿宽不要忘记我们的誓言,用毕生心血做出世间好瓷。” 姚远山哽咽,“老爷!” 归以中眼中水光一闪,顿了顿道:“这些日子安安怎么样?她在瓷器方面可有天赋?” “二姑娘悟性很好,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稍作指点便能理解透彻,并能举一反三,很快掌握其中精髓。更难得的是,姑娘不怕吃苦,认真勤奋,假以时日成就不在老爷之下。”姚远山回答认真中肯。 归以山笑着点了点头,“这就好。 你也知道,我膝下无子,唯有安安。广仁一直想将博文过继到我名下承宗,实则目的便是十二御窑。博文你也见过,与安安相比如何?” “二少爷与二姑娘相去甚远。”姚远山郑重道:“十二御窑到他手中,只怕要不了多日便破落了。” 归以中叹气,“十二御窑虽是归家的瓷窑,但承接的是天家的器物。交到博文手中,能不能将归家瓷器发扬光大反而不重要了,若是一个不慎丢了满族性命,到时我便成了归家的罪人。” “老爷为何不交给二姑娘?”姚远山道:“这些日子以来,我看二姑娘做事稳重,沉得住气,对瓷器的领悟也强于其他人。她除了是个女子,其他哪方面都比二少爷更合适。” 归以中眼睛亮了亮,“你也这样觉得?” “二姑娘除了是个姑娘家,各方面都好。”姚远山道:“开始时我也对她有偏见,但这么些天下来,二姑娘丝毫没有女儿家的娇气,做事不比男子差。” “远山,你说的其实就是我想的。”归以中道:“今后御窑和安安就劳你多费心了。” 颐和居。 “老爷果真想好了,将御窑交给二姑娘?”周宽袖手问道。 姚远山也目光凝重的看着他。 “在昨日之前我并不确定。但昨日之后,我便打定了主意将御窑交给安安。”归以中道:“博文性子轻佻,十二御窑能有今日归家付出了太多的心血。交给他我不放心。” “可二姑娘是个姑娘家,若她接管十二御窑,恐怕不能服众。”周宽犹豫道。 “阿宽,我让安安接管十二御窑并非完全出于私心。”归以中语气沉重,“做瓷用的是心,卖的是技,若是没有一颗坚强沉着的心,难以坚持做瓷的初心。安安能在云县那样的人家长大还能偷偷学会诗词字画,足见她心性坚定。” 周宽点点头,“我明白了。” 归以中郑重道:“今后,安安便拜托各位了。” 周宽鼻子一酸,郑重施礼道:“我自幼失怙,幸得公子怜悯跟随左右,能够在平江娶妻生子安定下来,公子大恩我感激涕零,公子交代的事情,我自然会十分用心,鞠躬尽瘁在所不辞。” 两人多年来亦仆亦友,此时俱是心潮起伏。 好一阵,归以中含笑道:“有你和远山,我心定矣。今生我先归去,等来生我们再一起做瓷。” 周宽含泪笑道:“我与公子约定,此生我定当一心扶持二姑娘做出天下好瓷。” 回去时,南书燕便问道:“爹爹今日跟远山伯和宽叔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们在我面前,毕恭毕敬恍如对待父亲一般,让我好不习惯。” 归以中斜靠在引枕上,以手支着头含笑道:“你宽叔和远山伯从小跟在我身边,他们看你自然不同。今后有他们帮衬着你,定然能将十二御窑做的比现在更好。” “不要。”南书燕道:“十二御窑必须要由父亲亲自管着才会越来越好,我只需要做父亲的跑腿。” 昏黄的暮色中,少女的的唇角微扬,带着难得一见的娇憨。 归以中恍然笑了起来,“安安,你笑起来真像你姐姐。” 归以中脑海里那个四五岁的女孩又向他跑了过来,她手里举着一块桂花糕,笑容里满满的依赖,“爹爹,你吃。” 他闭了闭眼,看到面前一双清亮的眸子沉静如水,与他记忆中另外一双明亮的眸子重合起来,慢慢重叠在一起,成为面前女子姣好的面容。 他伸出手,慈爱的在她头上揉了揉。 “爹爹,姐姐是怎么死的?”南书燕突然道。 这么些天,在大家的只言片语中,她大概已经知道归家大房三个子女接连遭不幸。 但具体如何,众人讳莫如深。 “你姐姐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是爹爹对不住她,将她送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归以中说到这里,瞳孔一缩突然捂着嘴,剧烈的咳嗽起来。 南书燕赶紧替他拍着背。 归以中咳了好一阵,才不动声色地将捂着嘴的手绢揉成一团揣进怀中,他面容疲惫闭着眼道:“安安,我有些累了,等到了家你再叫我。” 他靠在引枕上,疲惫而虚弱。 南书燕心里有些难过。 虽然刚才爹爹故意将手中的娟帕揉成一团不让她看见,但她还是扫到了娟帕上的一团腥红。 第83章 迷雾 回到屋内,春桃伺候完南书燕梳洗,兰若已经拿着一个细白瓷瓶走了过来,笑着道:“姑娘,这是霍老夫人送的玉肤膏,奴婢替你擦上。” 南书燕伸出手。 精心调养了差不多一个月,她手上的伤口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 兰若将药瓶打开闻了闻,“有股淡淡的果香,听说将军府元琉姑娘配制的护肤膏十分好,说不定真能将姑娘手上的瘢痕去掉呢。 南书燕笑笑。 这点瘢痕去不去掉有什么关系,自己的手是长来用的,又不是给别人看的。 玉肤膏涂在手上冰冰凉凉,瞬间化开浸入肌肤,滋润而不油腻,比起前几次擦的药膏倒是感觉好了很多。 南书燕突然问,“你说的元琉姑娘可会配药。” 兰若怔了怔抬起头来。 “若是这玉肤膏真能治好我的手,说明里面定然用上了药材。”南书燕道,“能将我这样的手治好,说明元琉姑娘医术也是极好,说不定能治好爹爹的肺疾。” 兰若不知道怎样回答。 老爷的病宫里的御医都看过,只是说好好将养,哪里能治得好呢! 女子又道:“就是不知道这元琉姑娘难不难请,也不知道怎样才请得到。” “听说她是霍中郎的侍女。”兰若道:“若想请她,定然要经过霍中郎同意。” 南书燕默了默,没有说话。 擦完药膏,南书燕便拿着书看起来。 这本书是爹爹给她的,前面一部分详细记载了瓷器的起源,到了中间部分才是归家瓷器的一些介绍。 前面部分她已经看过了,她一连往后翻了几页,突然发现在其中一页最 洪成十五年,御窑生变,吾日夜看守,幼子承玉病重不治,殁。心痛至极。 字迹清隽干劲,她认得出这是爹爹的笔迹。 她合上书本凝神思索,洪成十五年承玉病重不治,估计便是落水后受了风寒。 大概是窑上有变,爹爹日夜守着御窑,连承玉病重都没有顾得上,承玉殁后,母亲便对爹爹凉了心。 难怪母亲之后便搬到了竹溪院,大概也是从那时开始,与爹爹生了嫌隙彻底离了心。 这一切的不寻常,难道都是因为承玉? 但恐怕也没这么简单,父亲说将姐姐送去了一个不应该去的地方,然后姐姐便再也没有回来,那姐姐究竟去了哪里,又为什么没有回来? 她突然打了个冷噤。 她又拿起书,飞快的翻阅一遍,但书中再无其他相关的只言片语。 她颓然的将书放下。 姐姐去了一个地方再也没有回来,自己自小流落在外,承玉小小年纪也殁了。 归家大房三个孩子俱是没有好下场,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一切种种恍如迷雾,她行走在迷雾中。 竹溪院内。 小柳氏握着一把小米,正站在檐下逗弄笼中鹦哥。 那鹦哥蹲在架子上,歪着头仔细看着小柳氏,拍拍翅膀道:“真美,真美!” 小柳氏将手中小米悉数放在它面前食盒中,道:“一只鸟儿也巧舌如簧,真不知它原来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兰香难得见她笑过,自从二姑娘将这只鹦哥送过来,夫人倒是笑了好几次。 “老爷前日去了二房找老夫人,昨日大姑娘被老夫人罚了去跪祠堂。”兰香道:“听说到晚上出来时,大姑娘膝盖都肿了。” 小柳氏停下脚步,“可是老爷给老夫人施了压?” “大概是,要不然为何老爷前脚走大姑娘后脚就被罚跪祠堂。以前,老夫人可是最疼爱大姑娘的。” 小柳氏顿了顿,哂笑道:“虽然晚了些,但他拿出了这样的态度,估计那边就算想做什么动作也会收敛一些。” 她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道:“安安是哪里学的诗书画?” “说是在云县时去学堂偷学过几天,后来便全靠自己琢磨。”兰香道。 “靠自学能学到如此当真不容易,”小柳氏道:“但她有这样的能耐,那边恐怕要不安生了。你提醒兰若一声,让她多注意着些。” 天才放亮,秦妈已经到了东院。 秋菊和冬梅正在院子里洒扫,看到秦妈便问:“妈妈这一大早过来,我家姑娘才刚起来。” 秦妈笑着道:“无妨,我这里等她洗漱好了再进去。” 昨日她来晚了一些,姑娘已经出去了。今日她便提前了半个时辰,总算是被她等到了。 屋子里大概听到动静,便听到南书燕的声音道:“秦妈快请进屋里来。” 秦妈笑了笑,抬脚上了台阶迈过门槛。 南书燕已经洗漱好。她穿着一身青色长袍,头上戴着发冠,要不是秦妈跟她已经很熟悉,还当真以为是哪家翩翩少年郎。 秦妈疑惑道:“姑娘这身打扮莫非还要出去?” 自从安排好后园的事情后,南书燕这段时间早出晚归学做瓷。秦妈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到她。 “今日还要出去,秦妈请坐。”南书燕坐在桌前,“春桃,你取一副碗筷过来,妈妈来得早,定然还没有吃早食。” 秦妈看着桌上摆着的鸡子煎饼和豆汁,真觉得饿了。 两人吃着早食,秦妈道:“如今荷塘已经全部清理出来了,向荣家的已经自己掏钱买了莲藕种下去,说是家里也吃不了多少,剩下的莲藕都让她收了,这点种子钱该她出。” 向荣家的便是上次送鹦哥的仆妇。 南书燕低头喝了口豆汁,“随她吧,只是藕是她买的,也是她种的,等以后家里用的藕用了多少全部按市场价给她。 那荷塘空着也是空着,请人打理也少不了工钱。” 秦妈笑着答应了。 又道:“昨日荷塘上的水榭也修葺完工了,后园里的花草已经栽了七七八八,姑娘什么时候有时间过去瞅一眼,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整的。” 南书燕想着昨日父亲的模样,犹豫了一下道:“等吃完早食我和秦妈一起过去看看,今日我晚点出门。” 秦妈高兴地道:“这样最好。” 她喝完碗里剩下的豆汁,笑着起身道:“我去外面等姑娘。” 南书燕也放下碗,“不用,我们一起过去。” 刚出门,兰若便跟了上来,“姑娘,我和你一起去,顺带将给夫人打的络子送过去。” 自从二房的仆妇丫头全部回来后,家里的园子已经不是原来的冷清。 花草树木修剪的齐齐整整不说,小径上的落叶也打扫得干干净净。 进入后院,里面场景更是天壤之别,裸露的泥土上已经栽种了花草,过于茂盛的树木经过修剪看上去也顺眼了许多。变化最大的是,那片荷塘参和淤泥被清理干净,池水干净清澈,在夏日早晨看上去十分赏心悦目。 南书燕和秦妈走到荷塘上的水榭。 重新上了漆的水榭焕然一新,再不复初见时的破落模样。 南书燕用手撑着水榭上的围栏,远眺着一片荷塘。 清晨的风从水面吹过来,十分清凉舒爽。 “秦妈,清理出来的荷塘居然这样宽阔,以往真是埋没了。” “可不是。”秦妈道:“这荷塘引进的可是活水,一年四季水极其清冽。要不然向荣家的也不会想要在这里种植莲藕。” 南书燕点点头,“这么大的园子,光是修建树木花草打扫落叶都是一大堆事情,便拨五六个过来专门管理后园。园子里种上四季花木,家里姑娘们戴不了的花,种花的仆妇也可以拿去卖了贴补自己,这样一来,便不愁没有人将园子打理好。” 秦妈笑着道:“姑娘年纪虽小,当家理事却是一把好手,以前这园子弄成这样都是因为没有人。现在不仅人回来了,她们有了盼头自然比谁都尽心。” 两人刚走出水榭,便见春桃步履匆匆的走了过来,“姑娘,二房的大姑娘过来了,说要见你?” 第84章 落水 “见我?”南书燕有些诧异,“她见我做什么?” “说是为了前日在霍将军府上的事,要亲自给你认错。”春桃哼了一声,“跟着她一起来的还有二少爷,她嘴上是说认错,谁知又是怀的什么心思。” “你去告诉她认错就不必了,我还有事即刻要出去。” 南书燕话还没有说完,一道高亢正处于变声期的男音便传了过来,“妹妹架子还真是足,我和薇儿在门口候了那么久,连见上一面都不肯?” 话音刚落,一名穿着宝蓝色团花夏袍,头戴翡翠发冠,面容白净的少年便迎面走了过来。 归幼薇穿着海棠色缎面绣折枝花褙子跟在他身后,低着头看不出面上情绪。 “看来,你就是我那被拐到云县长大的妹妹了。”归博文啧了一声,斜着一双桃花眼上下打量南书燕:“只是一个姑娘家何故要做男子装扮,莫非是大伯父想儿子想疯了,要将你当儿郎养着?” 南书燕冷冷斜睨他一眼,没有说话。 归博文那难听的嗓音又响了起来,“不过装的总是真不了,你说是不是?” “难怪我一来便有人让我离二哥哥远一些。”南书燕鄙夷道:“原本我还不相信,现在见了果然觉得应当如此。” 归博文瞬间脸色涨得通红。 从小到大他没少被父亲训斥,长大懂事后也因为大伯父迟迟不答应将他过继过来而备受嘲笑。虽然他平日吊儿郎当嘴上不说,但这却成了他心中不能碰触的痛脚。 被父亲训斥大伯父轻视便也罢了。 连这个乡下长大的丫头也敢讥讽他,她凭什么? 归博文只觉得一股血气涌上头顶,他猛地朝着南书燕冲了过去,伸手朝她狠狠一推,想要将她推到荷塘里。 背对荷塘站着的南书燕早有防备,看他伸手过来,身子一侧便躲了过去。 归博文原本用了全力此时一扑空,整个人收不住势,对直朝着荷塘扑去。 噗通! 水面上溅起一个巨大的水花,归博文已经落到水里。 荷塘水不浅,他在水中扑腾几下,便往水中沉下去。 除了南书燕一脸漠然,岸上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归幼薇最先反应过来,她惊恐的站在塘边,凄厉的尖叫。 那尖叫声一声比一声高,很快引来了园中干活的小厮。 有会水的小厮便跳下荷塘,去救归博文。 所幸荷塘刚刚清过淤泥,水也很清冽干净,小厮下到荷塘里很快便托着他浮出水面,上面两个小厮赶紧将他拉上来。 饶是如此,归博文也吃了些苦头。 只见他嘴唇发青,躺在地上人事不知。 小厮又在他胸口上按了一阵,他才悠悠醒转过来。 归幼薇哭着道:“二哥,你吓死我了。” 归博文目光呆滞,看向身后女扮男装的南书燕,只见女子神情冷淡疏离,似乎他掉到水里,是死是活都跟她毫无关系。 他不会水,刚才在水中濒死的感觉依然让他心有余悸。他揉了揉头,只觉额头刺痛,估计是刚才跌倒在池边时将额头磕破了。 秦妈已经吩咐人去拿了干净衣服过来,“二少爷,你先去换身衣服。” 归博文想站起来,但是浑身发软。 两个小厮将他搀扶起来去换了干净衣服。 出来时,他一言不发,目光掠过荷塘时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他怕水。 估计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再到水边了。 归幼薇见归博文如此,越发不忿。 今日一大早,二哥来找她说要帮她报跪祠堂的仇,她原本还想着二哥能够给那乡下女子一个下马威,挫挫她的锐气。 哪里知道,不但没有仇没有报成,反而差点淹死。 真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 秦妈见归博文换好衣服,便着人去叫同善将归博文兄妹送回去。 这么一闹,南书燕估摸着归以中也起来了,想着昨日娟帕上那抹猩红,她直接去了正屋。 归以中正在吃早食,最近他食量越来越差,只是勉强喝了半碗米粥便让人撤下了。 “安安,你跟我来。”他起身去书房,从书架上又取了两本书,“前两日我给你的书快看完了吧,这里还有两本全是瓷器制作中需要注意的事项,你看了书再去学,可以事半功倍。” 南书燕接过书,摩挲着略微泛黄的封皮,道:“爹爹,承玉为何会落水?” 归以中怔了怔,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 “承玉落水的时候,是不是跟二哥在一起?”女子面容恢复了刚来归家时的清冷,一双眼眸幽深如潭,不知在想什么。 “你怎么知道?”归以中愣住,“你母亲跟你说的吗?” “没有人跟我说,是我自己的猜测。” 归以中坐到桌前,那些遥远的记忆铺天盖地袭来,多年之后与往事重逢,他仍旧显得有些无力。 “当时承玉才五岁,但已经跟着我开始学做瓷器。平日他都很听话,也一直跟在我身边。 但那次,博文带着他去了玉湖。窑上正好在烧制用于祭祀的大龙缸,我也顾不上更多管他。承玉仅仅离开我一个多时辰,便有人来说他掉到了湖里。” 归以中面色苍白,瘦骨嶙峋的手指紧紧抠在桌上,“等我赶去时,几名窑工已经将他救了上来,一个时辰前还在我面前活蹦乱跳的承玉,面无生气的躺在我面前。” 他浑身微微颤抖,语气因为悲痛变成了呜咽。 “承玉,我的承玉”归以中双手握成拳支撑着身子,闭上眼睛似在忍受着剧烈的痛苦。 好一阵,他才睁开眼,眼神凄凉,“安安,我的孩子一个个离开我的身边,你无法理解,当我知道你尚在人世那一刻我有多么惊喜。 我自认这一生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可是老天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将我的孩子带走?” 南书燕静默良久。 她懂失去孩子的痛彻心扉,但她却不相信这么多巧合真的是因为上苍的残忍。 失去一个孩子可以理解,接二连三失去三个孩子,究竟是为什么? “爹爹,二叔家的二哥当时和承玉在一起,小孩子都贪玩,他为什么没有掉进水里?”南书燕突然问道。 归以中骇然。 安安是和柳莳一样,在怀疑博文? 可是,当时博文也才十一岁,他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 归以中摇摇头,讷讷道:“不可能的,博文那时还只是个孩子,他怎么也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可是今日,他却想将我推到荷塘里。”南书燕一脸平静。 第85章 质问 荷塘有两人深,若是不会游水,掉进去极有可能丧命。 明明经历的事极其凶险,南书燕却叙述得十分平静。 归以中手指越发用力的摁住桌面,看着女儿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一个时辰前,”她笑的云淡风轻,“被我闪开了,他收不住势掉到了水中。” 归以中吁了口气,全身松弛下来,“只要没伤到你便好。博文一个男子就算掉到水中也无碍。” 话音刚落,启顺便快步走了进来,看到南书燕欲言又止。 “是老夫人过来了吗?”归以中唇角含笑,“我亲自出去迎接。” “老爷,”启顺觑了南书燕一眼,压低声音,“老夫人面色不善。” “无非就是兴师问罪来了。”归以中抬脚迈出门,归吴氏已经气冲冲的走了进来。在她身后,还跟着陈氏、归幼薇以及坐在肩舆上的归博文。 归吴氏一眼看到归以中身后的南书燕,语气严厉道:“太元,佑安今日将博文推到荷塘里,她对兄长敢下这样的狠手我定要严惩,你今日可不能再护着她。” 归以中上前看了看坐在肩舆上的归博文,“博文没事吧?” “大伯父,我就是觉得头痛的厉害。”归博文声音虚弱,“掉到池塘时头在池塘边的石头上狠狠磕了一下,到现在一动还头晕恶心。” “这确实是有点严重,”归以中沉吟道:“只是我听说是你要将安安推下池塘,被她让过了,你收不住势方掉进了池塘。” 归博文捂着头,呻吟道:“我是陪着薇娘来给妹妹认错的,怎么会将她推进池塘。” 陈氏便不高兴的护在归博文身前,“大哥,你不能只相信佑安的一面之辞,不管怎样,掉进池塘的是博文不是佑安,佑安便该受罚。” “二夫人,明明就是二少爷想将我们姑娘推进池塘,自己扑了空才掉进去的。”一直等在院子里的春桃委屈道:“若是我们姑娘没躲开,掉到池塘的便是我们姑娘。” “闭嘴!”归吴氏怒道:“主子说话,也有你一个奴婢插嘴的?” 南书燕不疾不徐一直走到归博文肩舆面前,“二哥,你一直说是我将你推到池塘的,那我问你,我是站在你身前推的你呢还是身后?” 归博文还没说话,陈氏便不耐烦道:“你站在博文身前身后有什么要紧?总之就是你将博文推到池塘里,你赖也赖不掉。” 归吴氏看到她一身男装越发不喜,听她这样问也不知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但几日相处下来,她自觉这乡下丫头十分狡诈,估计又在打什么主意也说不定。 她皱了皱眉,制止道:“你也不要多说了。既然你将博文推到池塘里,今日我定然不轻饶。太元,我将她罚去祠堂跪三日,一来好好反省,二来向列祖列宗请罪,你可有意见?” “该请罪的应该是二哥而不是我。”南书燕哂然一笑,“祖母是我和二哥的祖母,为何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偏袒二哥只责罚我?” “” 归吴氏气结,但打狗还需看主人,自己若是不能让太元心服口服便罚了他孩子,只怕以后生出嫌隙不利于兄弟和睦。 她忍着气道:“博文,你告诉她当时她站在哪里推的你,免得她不服。” “这有何好说的,多说不过是拖延时辰想要免于责罚。”陈氏愤愤,“大哥的孩子是孩子,广仁的孩子便不是孩子了。 前日薇儿只是质疑了一下佑安的诗画,便被罚去跪了一日祠堂,今日佑安可是要致博文于死地,跪三日祠堂已经是很轻了。” “弟妹慎言!”归以中道:“博文在众目睽睽之下落水,难道来龙去脉还能说不清楚。” 陈氏道:“这边的奴婢定然是向着佑安说话,当时幼薇也在,幼薇,你说说博文是怎样落的水?” 归幼薇带着泣声道:“我按照祖母吩咐去给妹妹认错,没想到妹妹开口羞辱,二哥想要劝说被她推进了池塘,这事因我而起,都怪我。” “听到了吧!我何曾冤枉你。”归吴氏语重心长,“太元,我知道你疼佑安,但她再不管,便要反天了。 你看看,”她指着南书燕,“好好一个姑娘家非要穿成这样,若是被人看见了像个什么样子。来人,将二姑娘送去祠堂。” “我看谁敢!”一管清越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众人回头,只见小柳氏带着兰香走了进来。 她不理家事已经很多年,归吴氏和陈氏平日也难得见她一面,看到她居然过来了,两人俱是怔了怔。 归吴氏哼笑道:“这真是奇了怪了,别家的媳妇都是好好敬着婆婆,看这架势,我这媳妇倒是要教训起婆婆来了?” 小柳氏唇角含着一丝讥讽,“婆婆,你若是想让我敬着你,其实也很简单,只要你让博文将承玉还给我。” 归吴氏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十年前,她便不依不饶非要栽赃博文将承玉推进了玉湖,幸好当时太元没听信她的话。 如今又提起此事,当真还没完没了了。 陈氏目光沉了沉,略微后退两步不动声色的站在归博文面前。 归以中神色复杂,苍白的脸上拂过一抹哀伤。 小柳氏站在门前台阶上,居高临下鄙夷的扫了众人一眼,“众人皆看到博文想将安安推进池塘,结果他自己站不稳掉到池塘,关安安什么事? 你们一个二个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想要讹上安安,真当我们大房是没人了吗?” 归吴氏气得簌簌发抖,“太元,你媳妇忤逆不孝你当真不管管?” 归以中站着没有说话。 “你们归家欠我柳家两条命,他没脸管我。”小柳氏冷笑道:“虎毒尚不食子,你们呢?” 她目光沉重悲伤,一个个扫过归吴氏、陈氏、归博文、归幼薇,最后落在归以中身上。 良久,她移开视线,一字一顿道:“慧儿死了,承玉也死了,我柳家如今只剩安安一个孩子,你们休想再伤害她。” 南书燕突然眼眶一热,心里狠狠痛了一下。 “疯了,你真是疯了,”归吴氏气得跺脚,“你口口声声柳家柳家,你至归家于何地?这里姓归不姓柳。你嫁到归家尚且要冠上夫姓,就算你生的孩子也与柳家无关。 她大声道:“太元,今日这事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佑安残害手足究竟如何处置?” “母亲,”归以中声音低沉,“承玉当初落水的时候身边只有博文。今日他又想对安安动手,母亲要如何处置?” 第86章 明白 归吴氏又惊又怒。 “大哥?”陈氏惊道:“你休要听人胡说。博文当时还只是个孩子,他怎会做那样的事?” “正因为他是个孩子,大家都觉得他不会。”归以中眸色沉沉,“可是他今日又想将安安推进池塘,我便有些相信了。” “太元!”归吴氏道:“你是归家的长子,肩上承担着振兴家族的责任,怎可听信妇人一面之词,糊涂到凭空猜忌自家侄儿,这是要败家的啊。” “是啊,大伯父,我真的没有将承玉推到湖里,是承玉失足坠落湖中,这就是一个意外。”归博文也赶紧分辨。 “承玉死去多年,究竟真相如何我已经不想再追究了。但是,今日博文想将安安推入池中,母亲不来这边,我也是要过去的。”归以中态度坚定,“母亲欲要如何处置博文?” 陈氏道:“明明掉到荷塘的是博文,反倒推人的有理了。早知道大哥如此护短,我们自认倒霉便是,也不用被倒打一耙。” “要想知道究竟是二哥推的我还是我推的二哥,其实并不难。”南书燕道:“既然祖母和二叔母不相信我的话,那便到荷塘去看看。问问二哥他站在哪里,我站在哪里,我又是如何推的二哥。” 归博文有些心虚道:“弄这么复杂做什么?既然妹妹不承认,我自担着就是。祖母,你也不必惩罚妹妹了,我是哥哥,也是儿郎,妹妹不懂事难道我还真要跟他计较?” 归吴氏哑然。 陈氏恨铁不成钢,不满白了归博文一眼,“你倒是体谅人家了,可谁来体谅你,今日这事,必须要说个清楚明白。” 小柳氏冷笑道:“这事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算了,安安说得对,既然双方各执一词,我们便到荷塘去看看。” 归博文暗暗拉了拉陈氏的袖口,窘迫地叫了声“娘!” “怕什么?”陈氏一把拂开他的手,一脸义正辞严,“看就看,我们现在就去荷塘。” 日头正烈,众人径直到了荷塘边的水榭歇凉。 秦妈看到这阵仗,大概也猜到了几分,便走上前来给归吴氏请了安,才道:“二少爷幸好是扑到水中伤了额头,若是仰倒在水中必然伤了后脑勺,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归吴氏道:“可不是,你看他额上那么大一个伤口,看着都疼。” “当时二少爷突然出手,我也是吓了一跳。幸好园子里有会水的小厮,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秦妈说起来一脸后怕。 陈氏听着不对,不悦道:“落水的是博文,你说谁先动手?” 秦妈正想说话,南书燕道:“既然二叔母不信我园子里的人,那就请二哥来说说,当时你是站在哪个位置,我又是站在哪个位置推的你。” 归博文骑虎难下,只得指向荷塘边沿,“我站在那里,你便站在另一边。” 南书燕笑道:“二哥是说我站在你侧面吗,那我要是推你的话,你头部应该是左面着地,如何会伤到前额?” 归博文有些窘迫,抻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我记错了,当时你是从背后推的我。” “这就更奇怪了。”南书燕道:“大姐分明说当时我辱骂她,你前来相劝,有谁劝人是背对着人劝的。” 归博文越发窘迫,结结巴巴道:“我记不清楚了。” 陈氏脸色越发难看。 “但我记得。”南书燕走出水榭,站在归博文落水前和她站的位置上,“当时我就站在这里,二哥站在我的对面两步之遥,二哥伸手过来推我,还上前了两步。二哥掉到水中时头就磕在我脚下的石块上,这里还留有二哥的血迹。” 南书燕指了指岸沿上的石头的棱角,上面血迹已经干涸,“二哥走过来的时候,脚上沾了泥土,这青石板上还有你留下的足迹。” 众人皆是静默。 小柳氏哼笑起来,“母亲,你刚才不是还要安安罚跪三日祠堂吗?如今事情已经清楚,你将如何决断” 归吴氏抿着唇,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来。 “母亲,广仁的孩子是你亲孙子,难道太元的孩子便不是你亲孙子了?”小柳氏笑容讥讽,“你不会就这样便放过博文吧?” 归吴氏看了归以中一眼,只见平日性情温和,虽跟她不甚亲厚,但却处处尊敬她的儿子此时也安静的看着她。 似乎根本不打算帮她说话。 她略有些无奈道:“博文,你真是让祖母失望。既然你有错在先,祖母罚你跪三日祠堂,跟归家列祖列宗请罪。今后你要以此为戒,再不准胡闹。”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 回去时,兰香对小柳氏道:“夫人,看来老爷是真的变了,都愿意为了二姑娘不偏帮着老夫人了。” 小柳氏没有说话。 她想起姐姐出嫁时,她第一次看到归家大少爷,那时的归以中芝兰玉树,风神俊雅,她从没想到过世上居然有这样完美的男子。 后来他为了归家将慧儿过继给了同族兄长,她觉得他肩负着家族太多的责任,也是个可怜人,心中怜惜。 那时她劝慰姐姐,慧儿送出去也并非坏事,她所得的荣宠岂是在归家能得的。 后来安安在梅云观丢失,姐姐悲痛而亡。临死之前嘱咐她一定帮着找回安安,她自请做了归以中的继室,一心想着找回安安,也帮着他。 然而,真的嫁给了他,她才真正尝到了姐姐当初经历的痛苦。 一个肩负着家族使命的男子如何能完全属于一个女子,更何况,这个男子的心里还藏着姐姐。 在他心中,做瓷和归家永远比妻子更重要。 若是要将他心中有个排位,第一非御窑莫属,其实是他的母亲和胞弟,再然后才是孩子,自己恐怕是最不重要的那个了。 她从最开始的爱慕理解心疼慢慢开始变的委屈无助失望悲伤。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让她消磨了对他的所有期望。 往事太久远,她已经记不清楚了。 但那时,她还有承玉。 承玉是她的太阳,是她在暗夜中的星光,承玉会走了,会叫娘了,会跟在她身后笑着背书给她听了。 她觉得若是不做奢求,她的人生因为有了承玉便也勉强算圆满。 但,承玉却死了。 一滴眼泪从她眼中滴落下来。 兰香惊诧道:“夫人!” “无妨。”小柳氏从袖中拿了娟帕按了按眼角,“你去买些白芨和贝母回来,我炖点汤一会给老爷送过去。” 第87章 不安 书房内。 归以中拿着一本书坐在桌前,久久没有翻动一页。 因为咳疾,他的书房内点着大夫专门为他制作的熏香,这熏香味道清淡,闻着让人清爽宁静。 但现在他的心,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自小他便知道母亲偏心广仁。他也曾经试图讨得她的欢心。小时候他比广仁刻苦勤奋,长大后他自觉地接过父亲的担子,将归家瓷器发扬光大。 他没日没夜刻苦钻研烧制出了影青,奠定归家瓷器在制瓷业无人能及的地位。让归家十二窑被圣上亲定为御窑。 这对于归家来说是无上的荣耀,归家后代子孙可凭着这些功绩安享荣华。 但,这又如何? 母亲看不到。 尽管广仁什么也不做,在她的心中依然只有广仁。 看来,能不能得到别人的心真的不是看你能做什么做了什么便可以。 如今他病入膏肓,这些对他来说早已算不得什么,但母亲却还要如此对待他的孩子,他怎能放任不管? 屋外有脚步传来,一听便不是启顺。 归以中收回视线,含笑道:“你怎么来了” 小柳氏穿着竹青色宽袖褙子,衣裳颜色太深沉,更显得她苍白纤瘦。她手中提着一个红漆木食盒,径直走到归以中对面坐下,面无表情,“我熬了一点汤给你送过来,老爷怕不怕我在汤里放毒?” 归以中笑着道:“你送来的汤,就算有毒我也喝。” 小柳氏低了头,神色有些黯然。 她将食盒盖子打开,从里面端了一个甜白瓷汤盅出来,推到归以中面前,“加了贝母和白芨,对咳疾有好处。” 归以中尝了一口,扬了扬唇,“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喝到你亲手做的汤。” 小柳氏没有说话。 归以中低着头喝着汤,勺子轻轻碰在汤盅边沿,声音若磬般清脆。 已经盛夏了,他依旧穿着春日的织锦常服,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脸,但那只扶着汤盅的手却异常的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经脉清晰可见。 小柳氏想起第一次见到他,他穿着大红的喜服,面如冠玉,眼神明亮如星辰,芝兰玉树般站在那里,周围的一切顿时黯然失色。 二十年时光如白马过隙,那俊逸的少年已经永远留在了过去。 小柳氏兀自怔忡,归以中抬起头来,抱歉的笑笑,“实在喝不下了。” 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汤盅内,还剩下了小半碗汤汁。 小柳氏从他手中接过勺子,低头将汤盅拿过来放进食盒,“喝不下便不喝了,明日我另外熬了送过来。” 她起身正要往外面走,归以中突然道:“阿莳,除了家里这处宅子外,我打算将铺面和田地都换成银票,日后你若不愿留在归家,便拿了一半银子另外买套宅子好好度日。” 一滴液体不期然坠落下来。 小柳氏飞快的擦了擦眼,瓮着声音道:“你不用总想着将我赶走,若我真想走谁也留不住。” 归以中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没有说话。 好一阵,他扶着桌面徐徐站起身,“启顺,去上行当铺。” 上行当铺。 刘渡一脸平和的望着归以中,“太元,你真的想好了?” “少岩,事到如今我只得出此下策。”归以中苦笑道:“安安还未及笄,又是个姑娘。我若不提早做替她打算,只怕我走后这些到最后都会归了广仁。 我将家里的宅子留下,母亲和广仁必然还要顾虑悠悠众口,不可能不给安安一个住地方。就算他起了什么心思,也要等安安及笄出嫁了再说。但除了宅子之外的产业,只怕要想交到安安手中就难了。 这么些年,我给母亲的奉养和广仁的补给不少,我不想再纵着他们。安安吃了很多苦,我原本想多陪她几年,补偿这么些年对她的亏欠,只是我这身体着实也不争气。” 刘渡道:“你的身体,真的那么差了吗?” “以往还能吃得下一小碗饭,最近这十多天来,半碗饭亦是很难。少岩,我没有什么朋友,手足亦是难靠,母子情分亦薄,想来想去,只有你和元偁能够信任。今后安安便托付给你了。”归以中语气真诚。 “你放心,我和你之间就算你不说,你的女儿我也不会不管。” 刘渡沉吟道:“既然这事你提了出来,不如我暂且先将你名下的田产和铺子兑换出来,若是老夫人和广仁不说什么,这些田产和铺子还是在你名下。若是老夫人和广仁当真起了心思,我便将田产铺子的地契和房契拿出来说你早已经兑成银票贴补到了窑上,她们便也无话可说。 若今后安安有能力打理这些产业,我便将田产和铺子交到她手中,你看这样可好?” 归以中道:“这样甚好,只是难为了你。” “这有何难的。”刘渡道:“这些铺子和田产我一起帮你打理着,收益就交给安安做平日零用。” 归以中唏嘘道:“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刘渡也有些动容,“太元,你要放宽心。你能够多活着一天安安便多受你庇佑一天。” 归以中怅然的笑笑,“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人如何能争过命去。” 刘渡叹息一声,两人便再不提这些,而是说起刘渡泛舟山水趣闻,以博一笑。 归家二房,归吴氏正在大发雷霆。 丫头低头捡拾起地上瓷盏碎片,退到一边大气不敢出一声。 陈氏亦是站在屋内,抿着唇一句话不说。 归吴氏右手紧紧攥着一方帕子,胸口剧烈起伏,“前几日他答应的好好的,说是会考虑博文过继的事情,如今他居然让佑安女扮男装去十二御窑和颐和居,十二御窑和颐和居是什么地方,难道是女儿家去得的吗?” 今日回来后,她越想越不对劲,着人去打听,结果让她大吃一惊,太元居然让佑安去十二御窑学做瓷。 这是她无法接受的。 陈氏面色有些难看,勉强道:“大哥估计是不愿意让文博承宗,如今佑安又回来了” “回来又怎样,不就是个姑娘家。”归老夫人愤怒中带着轻蔑,“就算他想,也是不可能。你让广仁上点心,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在外面瞎逛。平日没事,多带着博文去那边看看。”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玄灵道长果然还没回来?” “说是今日应该到了,我明日再去请。”陈氏道。 “原本我看他沉疴难起,想着让佑安多陪他几日,但如今看来留不得了。”归吴氏面色沉郁的坐下来,“听说新的督陶官即将上任,让广仁也打听着些。” 第88章 玄灵 陈氏答应了。 归吴氏看她一眼,不满道:“你的性子也太刚硬了些,男子都喜欢女子温软体贴,你倒好,天天跟广仁吵闹,还没有一个妾会笼络夫君,广仁这些年在外面胡闹,你也脱不了干系。” 陈氏被说的心里火起,但看归吴氏正在气头上,也不敢顶撞,只得憋屈答应了声是。 从屋里出来,陈氏越想越发赌,路过园子时,正好看见王姨娘和归少微在蔷薇花架下摘花。 王姨娘穿着月白色窄袖绣花短襦,,盛放如刚绽开的鲜花。 再看自己,虽然衣饰艳丽,但眼角的皱纹却是藏也藏不住了。加上这几日没睡好,面色发黄肤色暗沉,如何比的王姨娘的颜色。 老夫人只说她不会笼络夫君,这样一个娇滴滴的人放在屋内,是个男子如何会不贪慕。 而自己辛苦操劳一场,倒是白白便宜她了。 她心里发恨,脸上却带着些微笑意,招招手道:“少薇,你过来。” 归少微和王姨娘赶紧放下篮子,一起走了过来。 “你父亲昨日回来可有不高兴?”陈氏问道。 归少微看了王姨娘一眼,低声道:“母亲,昨日父亲回来我已经睡下了。” 陈氏看了一眼王姨娘,王姨娘赶紧笑着道:“老爷昨日喝多了些,回来便睡下了。今日出去得早,和平日也无异常。” 陈氏嗯了一声,“前日老爷找我要银子,我问他作何用他也没说清楚,我便没有给。他生气走的。这两日他也没到我这里来,估计还生着气。” 她叹了口气,“如今这家里进账少出账多,我这里劳心劳神还得力不讨好。老爷要银子我不能不给,只能在这内宅上面省一些。王姨娘,我看你平日也没什么事做,正好园子里花也开得好,那就劳烦你将这些花摘下来做成粉。姑娘们今后的香粉便不用到外面买去了。” 王姨娘为难道:“夫人,我这手艺做出的粉如何用得。” “有什么用得用不得的。”陈氏挥挥手道:“集市上的香粉哪有自己家做的纯粹,指不定集市上的还混了什么不知道的东西。自己做的再怎么都比集市上的好。等过两日,我便让人来取。” 陈氏说完走了。 王姨娘闷闷的往回走。 归少微走在她身边,略有些担忧道:“小娘,要不跟父亲说一声,去外面买一些香粉回来。” “还是不要让你父亲知道好。”王姨娘道:“夫人已经疑心是我在后面撺掇你父亲要银子,才故意敲打我。若此时让你父亲再花银子去买香粉,她岂不是更要记恨于我。” 归少微道:“难道小娘真的要去做香粉?” 王姨娘忧挹道:“身为妾室还能如何,做就做吧,大不了少做一些只给你和大姑娘做就是。” 归少薇握着篮子的手指便紧了紧。 第二日未时,玄灵真人到归家二房门前。 他穿着蓝色道袍,面容清矍,双目深邃,长长的白须飘到胸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归吴氏亲自到门口迎接,又将他直接带到内厅招待。 等上了茶,归吴氏屏退众人,心事重重道:“我今日请真人过来着实有一事不明,还请真人指点。” 玄灵沉吟了一下,“莫非是当年流落在外的姑娘回来了,才让老夫人如此不安。” “正是。”归老夫人语气沉重,“上个月,她从云县被接了回来。如今我儿事事防着我,我琢磨当年之事,心里十分不安。” 玄灵道长沉吟道:“那位姑娘尚未满十六,老夫人是她最年长的血亲,她一回来第一个便印证在老夫人身上。老夫人何不躺上几日,让二老爷去找大老爷说说此事,难道大老爷担得起这不孝的名声?” 归吴氏道:“我也想这样,但太元对那姑娘看得很紧,我担心他此次未必会上道。” “那位姑娘命带孤煞,出身便有异像,大老爷是亲自见识过的。”玄灵道长道。 归吴氏面色有些沉重。 当初佑安出生时,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随后便下起瓢泼大雨,更让人不能想象的是,居然打起了雷。 那可是冬日,谁见到过冬日打雷? 正是那时,难产了两日的柳氏生下了一个丫头。 “这么些年我也想通了,”归吴氏道:“她住在家里只要不碍事也罢了。偏偏她回来没几日,便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想起她博文头上渗血的伤口,想起十二御窑,便吸了口冷气。 玄灵真人垂下眼皮,喝了口茶,等她下文。 归吴氏继续道:“太元如今时日无多,却因为她回来而攥着十二御窑不肯放手。这十二御窑乃是归家几代人的心血,岂能交给个姑娘家掌管?” 玄灵真人低头道:“我知道你也是为归家。” “若是有其他办法,谁又愿意做这个恶人。”归吴氏听他这样说,面色好看了些。 总算还有人明白她的一片苦心,只是太元太护短了些,博文是他亲侄儿,接管御窑难道还会有错。 “也不是我心狠,你说那丫头命里多金最适合掌管归家生意。若她是个儿郎倒也罢了,偏生她是个姑娘。”归吴氏一脸惋惜, 若是广仁或者博文生得这样命格” “命数自有天定,”玄灵真人道:“老夫人不必有此执念。” 归吴氏便不再多话,起身到屋内抱出一个匣子,打开推到玄灵身前,“这么大热的天,辛苦真人跑这一趟,这些给真人买壶茶喝。” 玄灵眼皮掀了掀,看着满满一匣子黄白之物,道:“夫人真是慷慨,我却之不恭了。” 归吴氏笑了笑,“真人尽管收下。只是若是我真被她所克,病得凶险,太元也不同意将她送出归家又要如何是好?” “老夫人又不是那些没有见识的妇人。”玄灵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包,递了过去,“只要稍微一点,人便会神思恍惚见到一些不该见到的东西,到时候老夫人让人来找我,我自然有法子让大老爷心甘情愿将姑娘送出归家。 这归家今后还不是老夫人说了算。” 归吴氏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第89章 督陶 五月下旬,平江进入了雨季。 一连三日每日晚上夜雨绵绵,到了早晨便有了凉意。 霍炎便在一个雨停后的清晨来到了归家,归以中将他迎到前面的花厅。 “归先生,圣上封我为新一任督陶。”霍炎正襟危坐,彬彬有礼,“你也知道,我于瓷器并不精通,以后还有劳先生指点。” 归以中笑着道:“霍中郎青年才俊,指点不敢。” 霍炎笑笑,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推到归以中面前,“今年冬月德容公主和亲北夷,圣上专门让人拟了一份嫁妆,这是涉及到瓷器的部分,我让人誊抄了份出来。” 归以中拿起册子翻了翻,厚厚一本册子上,密密麻麻所记瓷器不下两百余件。 归以中仔细看过,合拢册子道:“去年沉淀下来的瓷土恐怕只够做这些瓷器的八成,自从开了海禁,潍州送来的瓷土越来越少,导致御窑沉淀下来的瓷土足足减少了至少五成。若是宫里突然增加所需瓷器,光光靠着御窑沉淀的瓷土根本应付不过来。” 霍炎淡淡道:“这些还只是德容公主嫁妆里的瓷器,今年宫中所需瓷器的单子还未拟出来。试问先生若是以往御窑瓷土不足的情况是如何补救。” “以往御窑并没有出现过瓷土沉淀不足的情况,”归以中道:“未开海禁之前,泾阳和潍州所送瓷土充足,用不完的便会拿去沉淀。但现在瓷土价格节节攀升,潍州那边送的瓷土不仅数量减少,质量较之以往也差了许多。 但德容公主的嫁妆和宫里的瓷器必不能少,就算现在潍州将瓷土送来,没有沉淀足够的时间制作出来的瓷器也是达不到宫中的所需。 最好的办法,便是先征调民窑沉淀好的瓷土将德容公主的嫁妆补齐。” 霍炎道:“看来也只有这个办法,只是依先生所见,哪些民窑沉淀的瓷土能够符合烧制御瓷的要求?” 归以中沉吟道:“自从我身体抱疾回家休养后,对于民窑瓷土的优劣已经鲜少过问,若是霍中郎真打算从民窑征调沉淀好的瓷土,不如去问问公孙家的瓷窑可有多余的瓷土供征调。” 霍炎唇角浮上一抹懒懒的笑意,“公孙家啊?我差点忽略了。” 近几年来,丞相公孙弼力主开海禁,并上了《开海禁民生录》,力陈海禁开后对当朝经济民生的好处。 如今海禁一开,当朝瓷器源源不断输出海外,公孙弼便做起了瓷器生意。如今潍州一带的瓷窑只怕百分之九十都姓了公孙。 霍炎一拂袖站了起来,“行,我去找公孙丞相问问,潍州的瓷土改成沉淀好的瓷土条。” 归以中抱拳恭送。 霍炎道:“先生不必相送,先生要多保重身体,我日后还有好多地方要倚赖先生。” 刚从花厅出来,便见一名青衣女子站在园中。 霍炎唇不自觉的扬了扬,“归二姑娘,你在等我?” “霍中郎前来,有失远迎。”南书燕不卑不亢,“得知霍中郎如今做了督陶官,今后归家便要仰仗霍中郎了。” “你不会就是来跟我说这个的吧?”霍炎抬了抬眼皮,“归二姑娘素来惜字如金,说吧今日有什么事。” “我想请你帮我跟老夫人说声谢谢。”南书燕道:“上次她赏给我的玉肤膏用了后,我的手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一瓶玉肤膏而已,有什么好谢的。”霍炎不屑的将视线从她手上收回,“若是你还需要,我再让人送些过来。” “不用。”南书燕犹豫道:“我听说玉肤膏是你身边一个侍女做的,我想问问那名侍女会不会看病?” 霍炎:“归二姑娘哪里不好?我可以为你请御医。” “不是我,是我爹爹。”南书燕眼里带着期望,“爹爹的病御医已经看过了,但吃了很多药也没有起色,我想着你身边的侍女既然能将我手上陈旧的伤痕治好,大概是懂医术的,说不定她能治好我爹爹的病。” 南书燕看霍炎眼神奇怪,赶紧补充道:“当然,治不好也没关系。” 霍炎道:“谁告诉你元琉懂医术?” “我也只是这样猜测。”南书燕解释道:“就不知道霍中郎肯不肯让她来帮我爹爹看看。” 霍中郎凝目思索,就在南书燕快要放弃希望时,他突然道:“明日一早我让她过来。” 南书燕心里一松,带了几分笑意道:“那我送送霍中郎。” 将军府内。 霍炎从袖中取出一封秘信,呈递给霍广,“这是潍州送过来的,说是公孙家族在潍州大肆吞并瓷窑,烧制瓷器出海。” 霍广越看越激动,一把将迷信拍到桌上,桌上杯中的水震出一半落到桌面。 要养兵必然需要银子,看来公孙那老贼终于忍不住想要有所动作了。 “真是贪得无厌,潍州乃边关要隘,公孙弼居然在潍州建起了那么多瓷窑,他究竟想干什么?若他真的与夷族勾结,如何了得?” 霍广虎目圆睁,用手捻须沉吟道:“明日我便去请旨巡边,查探查探他的虚实。” “叔父,云县与泾阳的官道至今未通,多半也并非县令和太守贪墨那么简单。泾阳太守方祖鹏已在任上满五年,叔父不如趁着这吃朝廷要外放一些官员将他要回平江。 公孙丞相向来多疑,若方祖鹏真的跟公孙丞相有瓜葛,这次你将他要回来必然会引起公孙的猜忌,若是他们之间没有瓜葛,云县和泾阳那边的情况他也熟悉。” 霍广点了点头,“这个法子不错,方祖鹏素来胆小怕事,从他口中打听些事情想必要容易得多。” 霍炎笑笑,准备出去。 “对了,子傲。我与你说的赵姑娘的事你考虑得怎样了?”霍广道:“你如今早已及冠,是该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了。” 霍炎讪笑道:“叔父,我并不想成亲。” “胡闹!”霍广佯怒道:“我并没有说你一定非要娶赵姑娘,若是你心中有喜欢的姑娘,也可以直接跟叔父或者你祖母说。 我们霍家世世代代靠的是军功扬名,并不需要姻亲立身,只要是家世清白的姑娘,叔父都可以为你娶进门。” “并未有。”霍炎道:“若我日后真有了喜欢的姑娘,一定对叔父直言不讳。” 霍炎走后,霍广无声的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不成那个也不成,连赵家姑娘那样一等一的才貌都看不上,子傲日后怕是要娶个仙女才罢休。 第90章 出手 暮色刚起,淅淅沥沥又下起了雨。 南书燕从窑上回来,洗漱完,便去陪归以中进晚食。 对于归以中来说,任何食物已经勾不起他的兴趣,饿不饿也并不会感觉很明显。 甚至多活几日少活几日对他来说也没有太大的触动。 人都是从起点走向终点,谁又会逃过这一场去。 但他却很贪恋每日与女儿一起吃顿晚食的时光。 这段时间,他的眼睛视物开始有些模糊。他不说,但却被细心的启顺发现了。 从那时开始,他屋内便多点了几盏灯。即使在这样下雨的黄昏,屋内仍旧很亮堂。 归以中喝完碗中最后一口汤,笑着道:“安安,你跟霍中郎认识?” 南书燕低头边吃饭边道:“从云县到平江的路上见过两次,上次霍老夫人寿辰宴上也见过一面。” “如今霍大将军在朝中炙手可热,圣上让霍中郎当了这督陶官,可见圣上对瓷器的重视。 安安,十二御窑是归家的荣耀,也是归家的风险所在。” 他语气怅然,“在我之前归家瓷窑只是民窑,你祖父醉心于陶瓷制作,看我对诗书画颇有悟性,便将我带在身边精心教导。 我也想在做瓷方面有所建树,此后便一心扑在制瓷上。 当时世人崇尚白瓷,各窑烧制的也是雅致高贵的甜白瓷,我一直冥思苦想,想要烧制出一种独一无二的瓷。 一次机缘巧合,我得到一种名为“钴”的原料,并将它做为着色剂绘制在白釉瓷胎上,施加透明釉,烧制成了青花。“ 归以中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气息略微有些紊乱。 南书燕取过茶壶,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过来。 归以中喝了两口,闭着眼休息了片刻,才又道:“青花问世奠定了归家瓷窑在行业中的地位,朝廷将归家的十二瓷窑划为御窑,从此只做贡瓷。 你祖父将十二御窑交到我手中,又重新建了七口民窑,交给你二伯父打理。我又一鼓作气烧制成功了影青,至此归家瓷器的地位无人企及。 你祖父去世后,归家的瓷窑始终泾渭分明,我做贡瓷,你二伯父走市井,井水不犯河水。” 南书燕问道:“那二伯父现在亦是做的青瓷吗?” “你二伯父也做青瓷,但一直成就平平。”归以中继续道:“他一心想将七口民窑都交到博渊手中,但若真是博渊接管了民窑,博文今后必有怨言。” “所以祖母想让二哥接管十二御窑。”南书燕道。 归以中眼眸暗了暗,“博文自小被娇惯坏了,性子冲动且缺乏智慧,我如何能将十二御窑交给他。幸好你回来了,十二御窑后继有人,我这心病也放下了。” 话音刚落,便见归吴氏身边的凤羽走了过来,一脸焦急道:“大老爷,老夫人巳时突然摔倒,到如今也没有醒过来,二老爷特意差奴婢过来请大老爷去看看。” “祖母摔倒了?大夫怎么说。”南书燕道。 “大夫说有点凶险,二老爷不放心才让奴婢过来请大老爷。”凤羽看归以中不语,只得跟南书燕解释道。 归以中缓缓起身,“我现在就过去。” “爹爹。”南书燕制止道:“你身子本就不好,这会天都黑了还下着雨,如何还能出门?祖母既然已经昏迷,你过去也无济于事,不如我先过去看看。若真有什么,回来商量了你再决定过不过去也不迟。” 凤羽勉强道:“这恐怕不太妥当。” “有什么不妥当的,就算祖母真的不好了,二叔不过是跟我爹爹商量祖母的后事。” 南书燕毫不避讳,“老人后事怎么办,归家又不是没有定例可循。左右不过是出些银子,爹爹去不去又有什么关系。 若是二叔要商量如何看护祖母的事情,爹爹就更不能去了。他这个身子如何受得了,我是爹爹的亲女儿祖母的亲孙女,我替爹爹在祖母面前尽孝有何不可?” 凤羽心内直叫晦气。 幸好老夫人没听到她这一番话,若是听到了,没病也得气出病来。 归以中似乎有些不放心,“安安” “爹爹不用多说,”南书燕坚持,“启顺,你将我爹爹先扶进去喝了药好好歇着,祖母已经病了,若爹爹再累病了,这家岂不是要乱套。” 凤羽还想坚持,她嘴角刚动了动,南书燕又对归以中道:“爹爹放心,若祖母真不好了,我定然第一时间告知,绝不耽误你见她最后一面。” 凤羽愕然。 归以中看她主意很正,便由着她道:“看到祖母什么情况立即让人回来告诉我。” 凤羽没想到会是这样,大老爷和先夫人性情都温温和和,也不知这二姑娘像谁,平日不多言不多语的,关键时候说起话来却爽利得很。 但归以中已经答应了,她也不好置喙,只得由着南书燕。 外面的雨一直没停,但也不大,南书燕又回屋慢慢收拾了一阵。 凤羽等的心急,看见她穿了一身月白色宽袖褙子出来,又是吃了一惊。 这样的打扮,怎么越看越不吉利。老夫人见了,只怕要气得从床上跳起来。 南书燕见她呆呆的看着她,奇怪道:“你刚刚不是很急,怎么这会又不着急了?” 凤羽提醒道:“二姑娘,老夫人只是病了,你这样的打扮去探病,恐怕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南书燕道:“我若是穿的太鲜艳了,二叔和二叔母说不定会以为祖母病了我开心得很。这样打扮很适合我哀痛的心情,我觉得很合适。” 凤羽无话可说。 归吴氏屋内。 黑压压站满了人。 归以宁看到南书燕倒是愣了一下,问道:“大哥没有过来吗?” “二叔,我爹爹身体不好,外面又下着这么大的雨,再要是祖母有个闪失他一心急岂不是添乱?我是爹爹的亲女儿祖母的亲孙女,就算祖母咽了气我替爹爹在她跟前送送她也是一样的。” 南书燕又关切道,“祖母呢,还活着吗?” 归以宁和陈氏面面相觑,神色奇怪。 “你祖母无碍,只是尚且昏迷着。”陈氏道。 “大夫怎么说?”南书燕又问。 陈氏支支吾吾道,“玄灵真人来看过了,说是家里有属鸡冬月生之人与你祖母相冲。洪城八年正好属鸡,佑安你” “一派胡言。”南书燕正色,“若真是道士说的话能当真,那世上又要大夫何用?就算宫里的娘娘贵人生病了也是请大夫诊治。 二伯母不去请大夫反而却要听信道士的无稽之谈,将祖母的病耽误着,若祖母真的因此丧了命,你承担得起忤逆不孝,害死婆母的罪名吗?” 第91章 探望 陈氏变色。 归吴氏阖着眼,外面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南书燕的话让她气得要命,但她此时的情况偏生又不能呵斥。 这口气堵在胸口,只差没将她憋晕过去。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归吴氏赶紧闭上眼,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脸色极其难看。 南书燕已经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归以宁和陈氏。 她一直走到床前,看了归吴氏一眼,轻声叫道:“祖母,我来看你了。” 归吴氏眼皮动了动,躺在床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 南书燕转过头,朝着归以宁和陈氏道:“二叔,二叔母,我看祖母这模样估计是难好了。大夫肯定是要请,但也要将后事准备起来,若不然祖母一口气不来,到时候难免慌乱。” 归以宁哑然。 陈氏道:“佑安不要胡说,你祖母只是突然昏迷,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南书燕正色道:“二叔母这就不懂了,我以前在云县的时候,亲眼看到一个老太太便是祖母这样光景,过了不到一日便去了。” “哎!” 一声长长的叹息自床上传来,三人回头一看,便见归吴氏悠悠睁开了眼,一眼看到南书燕穿着的那身素服,她脸色沉了沉,忍着气道:“你们是巴不得我早点死吧?佑安,这你用不着你,叫你父亲过来。” 南书燕走上前,弯下身子看了看,才道:“祖母,你终于醒了,你要再不醒,二叔和二叔母都要急着” “佑安,你少说两句。”陈氏知道她说不出来什么好话,赶紧制止道。 南书燕拿过归吴氏枕头旁的娟帕拭了拭归吴氏额头的汗。 平日她就耐不住热,虽然这几日下了雨,但将被子盖得这么严实,也是难为她了。 归吴氏嫌恶的挥开她的手,“我用不着你在这里照顾,你去将你父亲叫过来。” “祖母,此时天色已晚,又下着雨,父亲的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南书燕道:“这时让他过来若是病情加重了,祖母岂能心安?“ 归吴氏睨了她一眼,冷声道:“感情你还是为我好了。” “自然,我是祖母的亲孙女,自然是要让祖母心安的。”少女一双眼睛明亮如泉,丝毫不似说谎。 归吴氏一拳打在棉花上,没好气道:“你倒是伶俐得很。”说完转身看向归以宁道:“我这里已无大碍,你们也不用都守在这里,我闹得慌。” 归以宁答应了声“是。” 南书燕关切地道:“祖母,刚刚凤羽姐姐过去说你病的很严重,爹爹特意嘱咐我代他好好在祖母面前尽孝,我已经告诉爹爹今日在这里守着祖母,如今大夫还未来,祖母的病也不知要不要紧,这就回去我如何跟爹爹回话。” 归吴氏不仅胸口气得疼,连头也开始疼。 她原本是想以自己生病将太元叫过来,然后再将玄灵道长搬出来,让儿子将佑安先送出归家。 这已经是她这个做祖母的最大的仁慈。 哪里知道儿子知道他病了,居然连看都不过来看一眼。还将这扫把星送了过来,只差没将她气死。 看来,在太元的心中,她这个母亲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她有些失落,亦有些伤心。 明明太元不是这样的,但自从佑安回来后他便完全变了。 原本她还想着让他在不多的日子能够让佑安陪陪他,让他好过一些。但他们想要的实在太多了,为了十二御窑,为了广仁,更是为了归家,这也便怪不得她了。 她的眼神变幻不定,南书燕似笑非笑道:“祖母,思虑太多对身子不好。” 归吴氏闭了闭眼,不想再看她,“广仁,你们都先回去,这里有凤羽便可以了。” 归以宁和陈氏本就知道她没有大碍,便朝着南书燕道:“你祖母既然说了没事,便是没事。大家都散了吧。” 从二房出来,同善的马车还等在门口。 兰若掀开帘子笑着道:“姑娘怎么知道老夫人无碍?你说的那些话若是被老夫人听见了,真是要气得够呛。” “若是她没有听见,如何这么快便醒了。”南书燕浅浅的笑容中带着一丝讥讽,“这场戏唱了十多年,如今也不知道换一换,前几日听到祖母见了玄灵道长,我便想到有这一出,果然便开始了。” 兰若道:“若是老夫人又以姑娘跟她相克来要挟,只怕老爷为难又会妥协。” 南书燕转过头看着她,好一阵没有说话。 她伸手卷起车上的帘子,那雨丝便被风卷着扑了进来,沾在脸上有着冰冷的凉意。 好一阵,她放下帘子。 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在她眼里倒映出一簇亮光。 “不会,”她道,语气笃定,“十多年前我刚出生,没有办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但现在不同了,我的命掌握在我手中,我想留在爹爹身边,无人能让我离开。” 只要姑娘留在家里,家里便有了希望,她们的日子才有盼头。 兰若看一脸宁静的少女,突然觉得心安。 丑时,雨停了。 寅时,南书燕起床。 她今日并不打算去窑上,霍中郎说今日让元琉过来给爹爹诊治,她想在家中等元琉。 兰若和春桃已经习惯了她早起,她刚醒,春桃已经端了水进来伺候她洗漱。 兰若便点了灯进来,笑着道:“姑娘今日不去窑上可以多睡一会,元琉姑娘定然要天大亮才会过来。” 南书燕已经洗漱好,春桃正在给她梳头。 她拿过一本书翻着,“如今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我恨不得一日分成两日来用。多睡一会都觉得是罪过。” “姑娘这样好学连男子都比不上。”兰若道:“姑娘若真是一名男子,便是状元也考得。” 南书燕目光不离书页,缓缓道:“做瓷处处都是学问,所学的原本就多。加上我以前在云县没有能够得到很好启蒙,所学书画全靠自己摸索,如今用起来方觉得要学的还有很多,若是再不比别人多用些功夫,如何能跟得上。” “姑娘这样勤奋,真是让我等不敢懈怠。”春桃梳好头,退后一步,从镜子中看头发是否梳得齐整。 “我身上现在唯一的优点便是不怕吃苦了,若是连这一唯一的优点都想丢弃,便真是一无是处了。”南书燕起身到桌前坐下,“兰若,再过半个时辰叫我,今日不出去,我去爹爹那边吃早食。” 兰若答应了声是,和春桃轻手轻脚出去了。 第92章 问诊 吃早食的时候,归以中问起归吴氏的病情,南书燕轻描淡写的简单说了。 归以中点了点头,“没有大碍便好。” 南书燕停了筷子,认真的望着他道:“爹爹,祖母对这件事情必然不肯善罢甘休,若是她真的以玄灵道长的话要挟” 归以中宽慰道:“你放心,我们如今已经和你祖母没有住在一起,她若是以这个要挟,便没有道理了。” 道理,难道十多年前祖母便有道理? 但她没有继续追问归以中的态度,只是道:“不过就算祖母真的叫了那道士过来,我也不怕,我倒想看看是个什么的神仙道士说出这样的胡话来。” 归以中笑笑,“神仙道士?安安说话真有趣。” 吃完早食,启顺便带着一个姑娘走了进来。 在南书燕的认知中,大夫一般都是衣着素净,带着几分儒雅之气。沈含山如此,家里的老大夫也是如此。 但元琉却不是这样。 她穿着一件大红的窄袖褙子,肆意的红色越发衬得她那张脸艳光四射。 作为大夫,她实在太美丽了些。 有了她这活招牌,难怪她做的香膏如此抢手。 归以中含笑道:“我这身子沉疴已久,难为姑娘了。” “既然自知沉疴已久无法医治,何必还要跟霍中郎求了我过来诊治。”元琉声音悦耳,但说出的话却并不好听。 归以中笑道:“姑娘果然和其他大夫不一样,说话也这么直接。” 元琉不说话,坐到归以中对面,仔细看了看他的面色,又翻开他的下眼皮看看,才一脸凝重的伸手替他把脉。 南书燕站在旁边,心里突然有些紧张和期待。 似乎过了许久,元琉才将手收回来,木着脸道:“御医诊治的没错,先生这病时日已久,若是初起我或许能诊治。但拖到现在神仙难医。” 归以中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倒也并不意外,他笑了笑道:“医者,治病而已,如何能救命。辛苦元琉姑娘了。” 元琉并不理他,只是从打开药箱取出一副银针,“我可以为你施针,你的咳疾会好一些,人也好受点。” 归以中一愣。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这病请了众多大夫前来看过,大都是支吾着说些客套话,连药也懒得开一副,更何况施针了。 如今元琉姑娘居然一来便给他施针,他倒是有些踟蹰了。 南书燕却是高兴起来,满含期待道:“元琉姑娘,我爹爹的病?” “虽然不能治好,但却可以缓解一二。”元琉将银针用酒擦过,“若是能找到冰封白芨制成千灵丹,可保先生近两三年内性命无虞。” 南书燕被这巨大的喜讯震惊,她目光灼灼道:“姑娘只管放心替我爹爹治病,银钱方面不用担心。” 元琉撇撇嘴,“你大概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治疗先生的病必须要冰封白芨,这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得的?” 归以中道:“姑娘莫见怪,小女也是情之所至关心则乱。” 元琉不说话,让归以中将衣服解开露出背和胸,为他施针。 南书燕这才道:“姑娘能否告诉我冰封白芨要如何才能得到?” “既然是冰封白芨自然是不化的雪山才有,一般人哪里寻得到。我长这么大也只是在我师父那里见到过。” 元琉用手捻着银针道:“姑娘也不必有执念。既然霍中郎让我为先生诊治,我定当尽全力。我会隔一旬来为先生施针,让他比现在好受一些。” “多谢元琉姑娘,也烦请你帮我谢谢霍中郎。”归以中道:“安安,既然元琉姑娘说了会尽全力,你便不要让她为难。” 南书燕低着头答道:“是。” 送元琉出来时,南书燕道:“我看姑娘也是个爽快人,那我想知道若是没有找到冰封白芨,我爹爹还有多少时日?” “不出三个月。”元琉道,“若是不施针,估计不出一个月。” 南书燕觉得心内一阵绞痛。 她面色白了白道:“我知道了。” 送了元琉回来,归以中笑着道:“安安,今日施了针我果然觉得身上舒服了些。以往只觉得心里如同着火一般,现在这种感觉减轻了很多。” “那就好。”南书燕拉着他的手,安静的将头依偎在他手臂上,如同一个受了委屈寻求安慰的稚儿。 归以中一愣,沉默着用他瘦削的手掌温柔的抚摸着南书燕的头。 屋内十分安静,隔着衣袖,他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浸湿了手臂。 “安安,”他的手轻轻滑过少女浓密的乌发,“不要难过,若是爹爹不在了,你便想爹爹是云游去了。就算我们不能在一起,但爹爹会在另外一个地方以另外一种方式护佑着你。 爹爹和你娘会在一起看着安安出嫁,生儿育女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少女将头埋在他的手臂,眼泪越发汹涌,“我要爹爹答应我,等我及笄的时候亲自帮我插簪。” 安安及笄,还要有一年。 一年的时光对于一般人来说很短,但对于他来说,真的好长。 他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 他笑着点了点头,眼里水光一闪哑声道:“好,爹爹答应你,等你及笄礼的那日,一定亲手替你插簪。” 归吴氏院内,蔷薇被雨打落了一地,铺在地上一片残红。 归吴氏端坐在铜镜前,正在梳妆。 凤羽将一只金簪插在她头上,双手扶着她的头对着铜镜看了看位置,笑着道:“老夫人的头发可真好,又黑又亮一根白发也没有。” 镜子里的人发若墨染,皮肤虽然没有了少女的水灵,但却也白皙光洁。 在同龄人中,确实算好的了。 归吴氏对着铜镜仔细看了看,才唔了一声,道:“昨日没睡好,眼底都泛青了。你将蔷薇粉拿来再替我遮一遮。” 凤羽笑着去取了蔷薇粉,细心的在她眼底擦了一层。 归吴氏这才满意的起身,“我今日便去跟太元问清楚,母亲和女儿究竟如何选择。” 凤羽笑着道:“大少爷素来孝顺,自然不会让老夫人伤心。” “未必见得。”归吴氏冷哼一声,“我看他自从有了这个女儿,亲娘是谁都不认得了。” 凤羽不做声。 归吴氏又道:“你去看看玄灵真人到了没有?若是到了,我们现在便一起过去。” 第93章 强硬 南书燕猜到归吴氏不会善罢甘休,也必然在近几日内会来兴师问罪。 但她来的这么快,还将玄灵道长也带了过来倒是没有想到。 归以宁似乎也料到归吴氏会如此,倒也表现得很平静。 他客气的将归吴氏和玄灵道长让到花厅坐下,又问了归吴氏安,才道:“幸好母亲无甚大碍,我已经如此,若是母亲再落下什么病根,便是雪上加霜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归吴氏越发气恼。 但她想着今日来的目的,便按住情绪道:“太元,今日玄灵道长过来,是有一件事想要跟你说。” 她看向坐在归以中旁边的南书燕,“佑安,你先出去。” “祖母,玄灵道长过来无非就是说我的事情,我也正好有些话想要问清楚,”她看向玄灵道长,端坐微笑,“道长也不必顾虑,有何话但说无妨。” 归吴氏略有些恼火的冲归以中道:“太元!” 归以中唇角含笑冲归吴氏和玄灵道:“母亲,道长,安安如今长大了,这事既然与她有关,让她知道也无妨。” 归吴氏脸色一变,垂下眼眸。 玄灵道长抚须笑道:“既然姑娘想知道,我便直说,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姑娘包涵。” 南书燕一双星眸看向玄灵,“道长请讲。” 玄灵默了默,目光慢慢变得深远。 “姑娘出生那日,暴雨倾盆,而且有雷声。”他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一种岁月沉淀过的厚重,“冬月打雷不是什么好兆头,姑娘出生后先是老夫人病重,随后你母亲身体也受到磋磨,最关键的是归家烧制祭祀御瓷时发生窑裂,一系列发生的事都指向不祥。” 南书燕:“所以道长认为是因为我出生导致的不祥?” “这只是其中的征兆。”玄灵道长望向她,“你命中多金,但你的八字刑克家人,注定与父母亲人缘薄,既克亲人又自伤,只有让你与父母亲人分开,等到了十六岁成年接回来便可相安无事。” “那道长认为,我离开归家后归家一切是否都好了起来?”南书燕问。 “自然是好了。”玄灵道长缓缓道:“先是老夫人身体慢慢康健,后来贵人相助解决了御瓷窑裂的危机。姑娘的病也慢慢好了起来。” “依道长的说法,我被送出归家之后便顺丰丰水可以安享清泰了。”南书燕嗤然道。 玄灵道长叹了口气,不愠不怒道:“姑娘若是不信,可以问问老夫人和大老爷,当初御瓷窑裂归家是如何危急。” 归吴氏回忆道:“佑安,当祭瓷突然窑裂,归家二十多口差点便丢了性命。若不是玄灵道长找出根源,哪里还有如今的归家?” 归以中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当初那次窑裂实在出乎意料之外,但若将窑裂归罪于安安,现在想来实在也没有多少根据。 虽然窑裂并不少见,但对于烧制御瓷的归家来说,那批瓷器出现窑裂实在是诡异。 “所以爹爹相信了,便同意将我送出家里?”南书燕清冽的眸子看着归以中。 归以中轻轻咳了一声,掩饰住心内的愧疚,“安安,当时情况紧急,爹爹这样也是不得已。” 南书燕笑笑,“我自然知道爹爹是被人以孝道和二十多条人命胁迫,万不得已才将我送出了归家。” 归吴氏脸色越发难看,“佑安,你年纪小祖母不与你计较,但你作为归家的孩子从生下来那一天起,便肩负着守护归家的责任。 你不能要求归家二十多口人全部替你殉葬。” 归吴氏这番话说的正气凛然,端的是一家之主的模样。 南书燕道:“祖母不必用这样的话压我。我是归家的孩子不假,但玄灵道长的话也未必就是真。” “玄灵道长,我有一事不明。”少女面目清冷,语气也很平静,“既然我爹爹信了你将我送到梅花观,你便应该不辜负爹爹的托付,保证我的安全,如何又会让我被人带走。” 玄灵面色略有些尴尬,“我虽然能推算出姑娘的命理,但却无法算出人心。先夫人安排了自己最信任的婢女照顾姑娘,谁知道她却辜负了先夫人的信任,将姑娘窃了出去。 这世上之人,实则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说来说去,自己被人窃走还是阿娘用人失察的错,跟道观和道长没有丝毫关系。 他倒是推的干干净净。 “好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少女的唇角浮上一抹讥诮,“道长只说我是被婢女芸香窃走,跟道观和道长都没有关系,可是芸香窃走我的目的何在? 她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从小在平江长大,阿娘对她不薄,难道她窃走我只是为了将我带到云县去受苦? 道长这样说话,可就真是侮辱别人的智商了。” 玄灵道长捻须不语。 归吴氏看看玄灵,呵斥道,“佑安,你怎么跟道长说话?” “祖母,我从小远离父母亲人,没人教过我怎么说话。”少女微微挑眉,目光里带着讥讽,“祖母不会想着一个从小放出归家尝尽人间疾苦回来的孙女,还能心平气和对待当初造成这一切的人。” “老夫人不必介怀,姑娘心中有怨气,冲老道发泄几句也是常理。”玄灵一副悲天怜人之态,“只是姑娘,天命如此非人力可为,不必过于执着。” “过于执着。”南书燕明明在笑,眼神却越发冰冷,“我不知道道长所谓的过于执着是指什么?是说我不该执着于解开过去的谜底,还是应该相信命随你摆布。” 玄灵:“姑娘言重了。” 南书燕哼笑,“既然道长和祖母都认为我离开归家后,归家便好了起来。那请道长和祖母说说,将我送离家里后,阿娘郁郁而死,父亲身染重疾也是好吗?” 归吴氏怒道:“休要强词夺理,你的命摆在那里,谁能改?谁敢改?” “既然我的命不能改也不敢改,祖母如何要相信一个道士的无稽之谈?”南书燕强硬道:“我的阿娘和爹爹因我离开一死一病,这在祖母心中都不是大事, 那试问祖母心中的归家究竟是指的什么人,哪些事?” 归吴氏拍案而起,“反了你了,来人,给我掌嘴!” 凤羽瑟缩着不敢上前。 南书燕轻蔑地扫了归吴氏和玄灵一眼,大声道:“这是我家,我看谁敢!” 第94章 安排 归吴氏从未被人这样顶撞得下不来台,她眼睛盯着南书燕,厉声道:“凤羽,你是聋了还是死了,给我掌嘴。” 凤羽迟疑着迈出一步。 南书燕微微抬着下巴,对上归吴氏的视线,目光灼灼。 归吴氏一脸愤怒。 凤羽便又停住了脚步。 得罪了归吴氏最多被责罚。 但得罪了二姑娘?凤羽打了个哆嗦。 二姑娘虽然年纪不大,但她气势在那里,她若真敢上去掌嘴,恐怕今日便没有命回去了。 没人说话,气氛剑拔弩张。 “母亲,”归以中终于开了口,神情有些懒懒的疲倦,“安安年纪小,你不要跟她计较。” “我跟她计较?真是笑话。”归吴氏怒极,“你真是我的好儿子,任由你的女儿这样顶撞我还让我不要跟她计较,你真没让我失望。” 玄灵道长眸光沉了沉,“大老爷,老夫人也是为了你好,二姑娘真的不能留在归家。” “道长想说的不过便是安安命硬罢了。” 归以中凄然一笑,“母亲,以往没有分家,你说安安八字太硬克你克归家,我无话可说,为了你为了归家我狠着心将她送了出去。 如今你和广仁住在一起,就算安安真的命硬克亲,也妨碍不到你了。 我如今这身子也没有多少时日,我只想安安能多陪我些时日,克不克的无所谓了。” 归吴氏:“你” 归以中起身,神色平静冲归吴氏长身一揖,“母亲,儿子不孝,从今日起我和安安不会再出现在母亲面前,母亲也就权当没有了我这个儿子罢。” 归吴氏张大嘴,不敢相信的退后两步,仓皇的跌坐在椅子上。 “太元,你是要不认我这个母亲了吗?” 归以中伤感道:“母亲既然信了道长的话,便是想要将安安送出家去,但我现在只有她一个女儿,实在无法割舍,还请母亲成全。“ 归吴氏失魂落魄,眼里便坠落下泪来。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用娟帕擦了擦眼,“母亲老了,你翅膀也硬了,我再也管不了你了。” 她起身,冲玄灵道长道:“随他吧。” 玄灵道长起身,又看了南书燕一眼,跟着归吴氏身后离开。 出门的时候,归吴氏脚下一个踉跄。 凤羽赶紧搀住她。 她顿了顿,甩开凤羽的手,挺直脊背头也不回的走了。 归以宁和陈氏早就等在家里,看到归吴氏怒气冲冲的回来,身后还跟着一言不发的玄灵真人,便知道情况不好。 果然,归吴氏一坐到桌前,便挥袖扫落了一只青花缠枝莲纹压手杯。 那只杯子还是大房和二房没有分家时,从小柳氏那里要来的。 陈氏心尖都在痛,却不敢多说一句。 “反了天了。”归吴氏黑着脸道:“他护女儿居然到了如此地步,什么归家母亲都不要了。早知如此还不如生下他时便将他溺死,也好少了这场气受。” 玄灵道长道:“没想到二姑娘如此厉害,我倒是低估了她。这样看来这一步棋是行不通了,只能走第二步。” 归吴氏扫了屋内一眼。 凤羽无声的退出去,并关上了门。 “广仁,太元虽然没有明说,但看他的样子,估计是不可能将博文过继过去了。”归吴氏沉声道:“你倒是想想,十二御窑究竟是要还是不要?” 陈氏低着头,不敢说话。 归以宁想了想,正色道:“若是十二御窑一直由大哥掌管着,我无话可说。但大哥膝下无子,这十二御窑是归家的窑,若是落入旁人手中,我愧对列祖列宗。 守好它们,我责无旁贷。” 归吴氏满意的点点头,“你大哥现在病糊涂了,又受了那丫头的蛊惑,估计心中已有了成算。 罢了,他既然存了这样的私心,便怪不得旁人。” 她转向玄灵道长,“道长,这药用后多长时间见效。” 玄灵耷拉着眼皮,“快则一两天,慢则三四天。老夫人早做打算。” “我明白了。”归吴氏看向归以宁,“广仁,你看这样可好。” 归以宁目光闪了闪,低下头道:“听从阿娘安排。” “既然定下来,便不要再拖了。过几日便是端午,那时候最好下手。”归吴氏道。 五月初五,端午节。 南书燕四月到的平江,端午是她到归家过的第一个节日,秦妈自然十分重视。 端午节前一天,秦妈便带着夏荷、秋菊、冬梅三人去买了箬叶。 想着姑娘在云县长大,除了买了咸蛋黄包咸粽外,还买了蜜枣,专门包一些甜粽。 平江对过端午看得比较重,提前一天,窑工们便放了假。 南书燕在屋内看着书,春桃笑嘻嘻的跑了进来,将一个绣着花草的香囊递给她,“姑娘,这是冬梅绣的,你看好不好看。” 南书燕瞟了一眼,道:“好看。” “好看姑娘就戴着。”春桃将香囊挂到南书燕腰带上,“这里面放了艾草、菖蒲、丁香、冰片,闻着就提神。” 南书燕随口问,“夏荷她们几个呢,怎么不在屋里。” “和秦妈妈包粽子去了。”春桃笑着道:“秦妈妈昨日买了许多箬叶回来,厨房包不过来,秦妈便将她们叫去了厨房。” 南书燕有些怔忡。 在云县的时候,南家也包粽子,但包粽子不是用的箬叶,是用的苇叶。 苇叶里包上糯米和蜜枣,蘸着糖吃。 嫁给李泰来后,每年端午节李泰来总是和同窗去踏柳。 家里便再没有多余的银子去买糯米和蜜枣包粽子。 宁儿也喜欢吃粽子,实在馋得慌,她便用攒下的钱给他买一个,看着他偷偷躲在厨房里吃。 厨房很小,只有不大的一扇窗透进光来。 宁儿便躲在昏暗的灶台前,小心的剥开苇叶,小口小口咬着糯米。 他的眼睛很亮,每咬进一口糯米,他的眼睛便弯成月牙,透出满足的光。 一个小小的粽子,他总要很久才吃完。剩下最后一口,他会趁她不注意塞进她口中,许诺今后长大了,要给她买许多许多的粽子。 南书燕放下书,站起身来,“云县也包粽子呢,大概和平江的不一样。” 厨房面前的小院里,秦妈和几个丫头正说说笑笑,面前满满一盆白的发亮的糯米晃得人眼晕。 南书燕蹲下身来,用手卷起一片箬叶。 秦妈回头看到她,赶紧道:“姑娘,仔细脏了手,这些活我们来做便好。” “无妨。”她熟练的将粽子挽出四个尖角,又用五彩丝线做出不一样的记号。 秦妈道:“姑娘也会包粽子?” “云县过端午也吃粽子。“她又熟练的包了一个咸粽一个甜粽,方站起身道:“这三只粽子等会煮熟了给我送过来。” 秦妈会意的一笑。 三只粽子用五彩丝线缠着,十分精巧精致。 端午节送粽子其实是送的一份心意。 姑娘有这份孝心,老爷和夫人真是有福了。 第95章 提醒 端午节。 南书燕刚起床,兰若已经笑盈盈端着一小篓粽子进来。 她穿着水绿色褙子,腰上戴着一只新做的香包,行走间散发出淡淡的药香。 她将小篓放到桌上,“姑娘包的三只粽子都在里面了呢,秦妈将这三只粽子专门做了记号,就怕到时候拿错了。” 南书燕看向小篓,这小篓是用竹子编的,非常精致。三只四角粽被单独用五色线串了起来,放在竹篓里古朴可爱,就像宁儿笑起来弯弯的眼。 兰若又拿了几只香包过来,“这是前几日冬梅做的,我今早放了药草,姑娘挑一只戴着。” “昨日春桃已经拿了一只过来,也是冬梅做的。”南书燕道:“那只就很好。” 兰若便将剩余的香包装到盒子里,道:“平江过端午,兴着女儿给父母送香包,姑娘要不要挑两只给老爷和夫人送去。” 南书燕答了声“好。” 看她情绪不高,兰若便不再说话,默默帮她梳了发髻,挑了一只金簪正要插上,南书燕突然道:“今日用我从云县带过来的木簪。” 兰若虽然觉得奇怪,但看她眉眼低垂,心事重重的样子,估摸着过节想起云县那个家的缘故,便将木簪取出来,替她簪在头上。 南书燕不说话,沉默地坐在桌前,从小竹篓中取了粽子剥开。 她将三只剥开的粽子摊开在青瓷荷叶盘中。 玉白的米黏糯晶莹,带着箬叶的清香,混合着蛋黄肉粒和蜜枣的香味扑鼻而来。 宁儿可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粽子。 她低着头,双手托着粽叶,一小口一小口将粽子咬到嘴里,安静仔细的将三个粽子全部吃了下去。 兰若有些诧异。 秦妈昨日便跟她说,姑娘包的这三个粽子是要送去给老爷和夫人一起吃的,如今姑娘将三只粽子都吃了下去,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吃粽子。 南书燕吃完粽子,又沉默着坐了一会,起身道:“你们忙你们的去,我将香包拿去给爹爹和母亲。” 兰若拿了两只绿色绣花草的香包递给南书燕,“这两只香包都只放了艾叶,老爷和夫人不喜欢很浓郁的味道。” 南书燕沉默地接过香包,往正屋走去。 她刚踏进正屋的门,便看到归以中坐在廊下的椅子上,微笑着朝她道:“安安来了?” 自从七八日前收了雨,天气越发热。 连素来怕冷的归以中也换上了夏日才穿的细纱白色常服,膝盖上也没有搭着薄毯。他坐在朱红色的廊下,温暖的让人想要流泪。 南书燕走过去,“爹爹,我给你送了香包过来。” 她蹲下身去,将香包系牢在他腰带上,抬起头,一双清水般的眸子望着归以中,“爹爹端午安康,日日安康康!” 归以中抚了抚她的头,含笑道:“好。” 归以中道:“今日过节,你给你母亲送了香包便出门去逛逛,也不要整日在家里拘着。” 南书燕答了声“好。”又往竹溪院去。 或许是竹林太密,里面种植的树很多,将暑热也隔绝了些。 过了桥,便觉得凉风习习,比外面舒适许多。 小柳氏正站在檐前看鹦哥,南书燕一到,那鹦哥便高声道:“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小柳氏将手中的小米悉数放入笼中的食盒,笑道:“我估摸着你还有一阵才会过来,这才刚让兰香去点茶。” 她穿着一件藕荷色宽袖褙子,那藕荷色极浅,笼在身上如同一层薄雾。 她脸上也带着些微笑意,比起第一次看到时的清冷,如今好亲近了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那只鹦哥的功劳。 南书燕道:“我刚刚从爹爹那边过来,这只香包送给母亲。” 小柳氏接了过来,看了看,“不是你绣的?” 南书燕抿了抿唇,跟在她旁边进了屋,“最近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没有空绣香包,爹爹的香包也是兰若她们绣的。” 小柳氏将香包放到桌上,将叠好放在桌上的一件淡青色衣衫递给她,“这是平江刚上的软烟罗,透气又不闷汗,夏日穿着正好。” 南书燕谢了小柳氏。 兰香已经用托盘端着茶壶和茶盏过来。小柳氏亲手斟上茶,递给南书燕,“我听说前几日你祖母带着玄灵道长过来,你父亲直接表明让你留在家里了?” “玄灵道长说我八字太硬,如今还不能居住在家中。”南书燕喝了口茶,一五一十道:“爹爹便说今后我和他均不会再出现在祖母面前,就算我八字太硬也妨碍不到祖母了。” 小柳氏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放下道:“看来他终于想明白了,早该如此。” “你祖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她没达到目的必然不甘心。”小柳氏道:“只怕她不会善罢甘休。” “那又能如何。”南书燕道:“爹爹既然跟她表明了态度,她就算想要再有什么动作,明面上也不能怎样。” “安安,我以为你年纪小,又刚从云县过来,性格必然也很懦弱。没想到你比我和你阿娘都要坚强清醒。” 小柳氏欣慰又怅然,“我和你阿娘这样软弱的性子连自己的儿女都护不住,终究没落得一个好下场,幸好你不像我们。” 她又何尝不是软弱得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护住? 只不过前一世的悲惨遭遇让她明白,软弱的人要想好好活在这世上有多么困难。 小柳氏又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归家不是表面上看着的平和,一个家族从寂寂无名一步步发展到今日,暗地里不知流过多少血泪,安安,你要小心些。” 竹溪院出来,南书燕直接去了后园的后罩房。 自从去了归家二房的丫鬟仆妇回来后,后罩房也被打理得干干净净。 柳茵的灵前点了三炷香,也摆上了鲜花。 南书燕将身上的香包解下来,恭恭敬敬放在案上,心里默念道:“阿娘,虽然遗憾没能见你一面,但现在女儿知道你是我娘,你便永远活在了我的心里。 若是你在那边遇到了宁儿,还请你帮我好好照顾他。” 缭绕的青烟里,柳茵的背影如同活起来一般。 南书燕又站了一阵,才转身离开。 霍炎难得休沐。 闻着四处飘散的药香,他突然想起前次归家二姑娘请元琉替归以中诊治之事,便让元翰将元琉叫了过来。 元琉依旧一身红衣,神态中带着清冷。 霍炎双腿交叠搭在桌上,闲闲地问,“归先生的病可还能医治?” “无治。”元琉道:“但若是能找到冰封白芨,两三年内可性命无虞。” 霍炎目光闪了闪,“找不到呢?” 元琉:“找不到的话,由我每十日给他施针可活三个月。” 霍炎将腿放下来,“今日距上次施针刚好十天,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就在此时。”元琉道:“若是公子不召我过来,我此时已经出门了。” 霍炎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便与你一起去。” 第96章 锁心 归以中知道元琉今日会过来为他施针,但他没想到霍炎也会一起来。 霍炎询问了归以中的病情,宽慰道:“先生只管放宽心,元琉医术尚可,有她为先生诊治定然不会有事。” 元琉低着头收拾着盒中的银针,没有说话。 归以中坦然一笑,“我对我的身体早已看开了,霍中郎不必宽慰我。反倒是德容公主的嫁妆,不知瓷土准备的如何?” 霍炎带着一些玩世不恭,“公孙丞相在潍州大量收购瓷窑专门从事出海生意。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富可敌国。这点瓷土他不可能不给,只是给的痛快和不痛快的区别。” “眼下最棘手的,反而是德容公主昨日突然跟圣上说起在嫁妆单子里加了一对红瓷梅瓶,圣上答应了。” 归以中:“天下瓷窑如今烧制的只是黑白青,甜白瓷和影青也才刚问世。红瓷还未有人烧出来过。” “我也知道有些难度,但德容北夷和亲为的是天下。她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圣上如何能不答应。”霍炎道:“圣上金口一开这事便没有了转圜的余地,烧制红瓷的任务首当其冲便落在归家御窑上。” 归以中修长的手上,青色的经脉根根凸显。 归家瓷窑是御窑。 御窑不同民窑,当为天下瓷窑之所不能。 “先生抱病在家休养,我本不该告知这件事让先生烦心,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又不能瞒着先生。”霍炎道:“当务之急,是归家先确定掌管十二御窑的人选,尽快拿出烧制红瓷的方法。” 归以中眸色深了深。 他自然知道此事紧急。但。 他心中有了犹豫。 在霍炎来之前,他已经想好将十二御窑交给安安掌管,但如今圣上居然要求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烧制出红瓷。 这换做是他也未必能,安安刚学做瓷,如何能做出红瓷?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归家安享了十多年荣华,看来气数快尽了。 他心中十分矛盾。此时若是将十二御窑交到女儿手中,无异于将她推向了刀尖上。但若是将御窑交到博文手中,让安安带着银票远走高飞躲过一劫,归家就真的完了。 归以中从未有过的为难。 霍炎不动声色观察良久,方道:“归家人才辈出,想必先生心中已经有了接管十二御窑最好的人选,不如先提出来,我与你斟酌是否合适?” 罢了,安安在外面受了十多年苦,不应该将她搅入这趟浑水。 心中计较再三,他闭了闭眼,有些见那地道:“我侄儿归博文,霍中郎觉得可合适?” “归博文?”霍炎一脸复杂,他坐正身子,“先生跟我开玩笑。” “中郎见笑了。”归以中道:“我膝下无子,只有弟弟广仁有两个儿子,虽不堪大任,但危急时刻也只能想到他们。” 霍炎没有说话。 这归以中也实在可怜,想当年青瓷在他手中问世,何等风光无两。明明那么好的做瓷技艺,偏偏却无人继承,实在可惜。 “他不行。”霍炎喝了口茶,直接拒绝,“若是先生这里实在没有人选,我便凑请圣上将十二御窑折合成银子兑付给归家,十二御窑由朝廷找合适的人来接管。” 噗嗤! 归以中张口呕出血来。 霍炎吓了一跳,“先生不必如此。” 元琉一看,立刻将刚刚收拾好的银针拿出来,重新给他扎上。 归以中面色越发苍白,无力的扯了扯唇角,没有多说一句话。 一直屏息守在暗影中的启顺慌得上前喊着,“老爷,老爷。” 霍炎沉着吩咐,“先生病重,你先去将归先生的家眷叫过来。” 启顺一路抹着泪往外面跑去。 从后罩房出来,南书燕一直待在后园,也不知是日头太盛还是思念宁儿太过,她总觉得今日没有精神,心里也有些恍惚。 园子收拾得很好,向荣家的已在荷塘内植上莲藕,水榭周边的树木花草修剪整齐,清波晃影,赏心悦目。 她在水榭上坐了一阵,远远看到一个小厮穿过小径朝这边跑来,等到近了才看清是启顺。 看到南书燕,启顺快步上了水榭,拖着哭腔道:“姑娘,老爷病重了。” 南书燕心里突突两下,起身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重了?” 启顺抹起眼泪,“霍中郎说了些话,老爷大概是急了,当时就呕了血!” 霍中郎来了! 南书燕再也顾不得多问,出了水榭,一路跑着到了正屋。 归以中施了针,已经平静下来。 看到南书燕一脸焦急的跑了进来,归以中含笑道:“安安,我没有事。” 南书燕看向坐在桌前的男子,他穿着玄色深衣,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一双眸子越发黝黑深沉。 南书燕略带不满道:“不知霍中郎跟我爹爹说了什么?让我爹爹急的发了病。” 霍炎手指闲闲地敲着桌面,黢黑的眸子看向她,“我就是问了问先生,十二御窑要交给谁掌管。” 南书燕皱了皱眉头,想到是他让元琉给爹爹治病,言语上也不好太冒犯,便忍住心里的不悦,走到归以中身边,关切问道:“爹爹可有觉得好些?” “我这身体本就是朽木一块,并不怪霍中郎说的话。”归以中笑道:“元琉姑娘好医术,替我施了针已感觉和平日没有什么两样。” 南书燕转向元琉,“谢谢元琉姑娘!” 元琉面无表情,“你要谢便谢我们家公子,我也是听从他的安排才来给先生治病。” 南书燕只得冲霍炎道:“谢谢霍中郎!” “先生掌管着十二御窑,我又是刚上任的督陶,今后求着先生的地方还很多,姑娘不必客气。”霍炎语气平淡。 元琉突然道:“不知姑娘从哪里来,今日又用了什么香?” 元琉并不是多话的人,南书燕见她问得突兀,便道:“我今日并没有出过园子,平日也不用什么香?” “那姑娘觉得和往日相比,是否有哪里不一样,”元琉又道:“比如说心情很低落活着烦躁,是否觉得心悸?” 元琉这样一说,南书燕突然想起刚才在水榭时,听到启顺说爹爹病重,心突然跳的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样。 不过也只是那一瞬,过后好像也没有什么感觉了。 归以中和霍炎都看向她。 南书燕沉吟一下,“刚才听到爹爹病重,倒是觉得心跳得有些厉害,现在已没有什么感觉。” “姑娘身上有锁心香的味道。” 元琉望向她,“锁心香十分霸道,内服可诱发癫狂,外用可致幻,因此取名锁心。 不知姑娘得罪了什么人,要将这样的香用在你身上?” 第97章 危机 归以中一向温和的目光瞬间沉郁下去。 霍炎凉凉道:“我既然是督陶,归先生自然便是我的人,谁与他过不去便是与我过不去,元翰,你去给我查查究竟是谁在背后做手脚。” 只听屋檐上一声轻响,一声劲装的元翰已经远去。 归以中和南书燕并不意外,霍中郎这样的人物,定然随身带着暗卫。 霍炎又问元琉道:“姑娘有无大碍。” “还好发现得及时,并无大碍。”元琉道:“当务之急是要找出锁心香究竟放在何处,以免姑娘再次接触加深症状。” 南书燕回忆起今日一早起来,心里就莫名很难过,情绪也低落。 以前她也会思念宁儿,但却不会到打不起精神什么也做不下去的地步。 霍炎道:“元琉,你跟归二姑娘去她房里看看,究竟锁心香放在何处。” 元琉起身,南书燕冲霍炎微微福了福身告退。 从屋内出来,外面艳阳高照。 明晃晃的阳光为树叶也镀上了一层亮光。 南书燕又感觉到心狠狠地跳了几下,她稳了稳心神,带着元琉一路来到东院。 兰若和春桃几个都在院子里,看到南书燕回来,兰若先迎了上去,“姑娘。” 元琉不动声色的瞟了她腰上的香包一眼,没有说话。 南书燕道:“你们就在院子里候着,我和元琉姑娘有话要说。” 兰若看了元琉一眼,低头退下。 南书燕的屋内陈设很清雅,屋内物品摆设也很整齐,元琉走了一遍,道:“锁心香味道很特殊,屋里的味道和姑娘身上差不多淡,应该已经从屋内拿了出去。” 南书燕想了想道:“早晨我戴着一个香包,后来将它放在了后罩房我娘的灵位前,不知锁心香会不会在香包里面?” 两人又出了屋往后罩房走。 进了后园,元琉道:“不知姑娘和我家公子有何交情?” “也就是见过一两面而已。”南书燕知她心里想问什么,便道:“霍老夫人赏了我一瓶姑娘做的玉肤膏治好了我手上的伤痕,我便想着姑娘定然是精通医术,才去求了霍中郎请姑娘过来给我爹爹诊治。” 元琉道:“若是找不到冰封白芨,我对归先生的病亦是束手无策。” 南书燕脚步顿了顿,才又往前走,“能治不能治都要谢谢元琉姑娘,只是不知冰封白芨哪里才能找到。” “泾阳的灵山或许能找到。”元琉淡淡道:“二十多年前,在那里曾经出现过一支冰封白芨。” 泾阳灵山,南书燕很小就听说过。 因为山很高,山顶冰雪终年不化,关于灵山的传说便很多。 说话间,已到了后罩房。 南书燕推开门进去。 灵前的香已经燃完了,空气中还飘散着淡淡的香味。 草绿色绣兰草的荷包还和刚才一样摆在灵前的桌上,南书燕上前拿过香包,“就是这只香包,元琉姑娘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元琉接过香包,问,“姑娘这香包是从哪里来的?” “身边丫鬟做的。”南书燕道:莫非锁心香真在这香包里?” “这香放得不少,若是姑娘一直戴着,不到傍晚便会神思恍惚出现幻觉。”元琉道:“姑娘若是不信可以将香包剪开看看。” “不用了。”南书燕道:“元琉姑娘没必要骗我。只是元琉姑娘难道不怕锁心香的毒?” 元琉哼笑,“我刚才一闻到锁心香便用了另一种香克制,姑娘是不是觉得心里开朗了些?” 南书燕想了想,果然如此。 归以中书房十分宁静,冰融化后化成水珠滴下的声音便显得十分清晰。 归以中阖着眼将头枕在椅背上假寐,霍炎则拿了一本书在手中翻着。 南书燕和元琉刚踏进门,两人同时看了过来。 “锁心香找到了,就在归二姑娘今早戴的香包里。”元琉道。 霍炎懒懒站起身来,“既然锁心香已经找到,我们也不多留,归先生请保重身体。” 归以中道了谢。 南书燕道:“我送送霍中郎。” 元琉一出门便快步离去。南书燕陪着霍炎慢慢穿过园子。 “姑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霍炎身高腿长,害怕南书燕跟不上,故意放慢了脚步。 南书燕也不遮掩,直接道:“不知刚才霍中郎跟我爹爹说了什么,让我爹爹突然呕了血?” 霍炎停下脚步,认真看了南书燕一眼,道:“姑娘真想知道?” “这事关系到爹爹的病情,我自然想知道,还请中郎如实相告。”南书燕态度诚恳。 霍炎刚好走到一棵桂花树下。 桂树长得枝繁叶茂,鲜亮的绿叶间开着淡白色的花,风一吹便散落下花瓣,香气馥郁。 他背着树站在阴凉处,开口道:“德容公主的嫁妆里添了红瓷,但如今红瓷尚未问世,归家后继无人,故尔先生一着急便呕了血。” 南书燕眼神微凉。 这么些日子的苦学,她已经知道烧制新瓷的不易。而爹爹现在的身体,就算他有心也已经无力,圣上金口一开便要红瓷谈何容易,烧不出红瓷,归家又会怎样? 难怪爹爹会急的呕血。 “爹爹有没有说怎么办?”少女神情无波,身板挺直,明明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有着少见的沉稳。 霍炎心中微微一动,道:“最好的方法便是将掌管十二御窑的人确定下来,全力以赴烧制红瓷。” “我爹爹属意谁?”少女望向他,眼眸幽静深沉。 霍炎:“你二堂兄归博文。归博文我知道,断难当此任,被我拒绝了。” “我知道了。”南书燕平静道。 霍炎略有些不忍,“其实我跟先生说过,若是归家真找不到人接管十二御窑,我便启禀圣上,以先生病体缠绵实在无法烧制红瓷为由,让工部找深谙烧制瓷器的人接管十二御窑,归家或可免于烧制不出红瓷的灾祸。” 南书燕目光闪了闪。 十二御窑是归家几代人的心血,代表着归家瓷器最高的成就。 爹爹为此倾注了一生的心血,阿娘,姐姐和承玉的死或多或少都与十二御窑有关,如今让他承认归家后继无人,亲手将十二御窑交出去,这便是要了他的命。 南书燕轻叹一声,“不管怎样,谢谢霍中郎相帮。但归家能将瓷窑做到御窑这一步,定然不是随便就能放弃的。 红瓷的事情,容我再与爹爹商量一下。” 话音刚落,一片桂花飘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到南书燕发间。 霍炎抬起手腕,又放了下去,语气中带了善意的提醒,“圣上十分看重德容公主,红瓷事大,先生和归二姑娘一定考虑清楚。” 第98章 重罚 霍炎走后,启顺将归以中搀扶到榻上休息。 南书燕回来时,归以中睁开双目,虚弱的笑了笑,“安安,我没想到她们会如此。” “爹爹。”南书燕坐在他的榻前,握住他的手。 他似乎又瘦了些,南书燕能清晰的感觉到他手指上骨节的凸起,“有我在,你不要担心。” 归以中闭了闭眼,强压下心中的酸涩,道:“安安,你明日便去泾阳,那里有我早些年买的院子和农庄,你母亲若是愿意去便让她跟你一起去,不愿意去,便随她。” “爹爹是害怕祖母吗?”南书燕道。 归以中没有说话。 “还是爹爹担心德容公主的嫁妆无法完成。” 归以中睁开眼。 “霍中郎已经对我说了。”南书燕将脸依偎在父亲的手上,“若是爹爹怕祖母对我出手,有了这次的教训,我会时时提防。若是为了德容公主的嫁妆。” 她抬起头来,道:“爹爹,那我就更不能走了。” 归以中:“安安” “我知道爹爹担心什么。”南书燕道:“霍中郎已经直接拒绝将十二御窑交到二堂兄手中,爹爹难道真想就这样承认归家后继无人,甘愿将十二御窑交出去。” 归以中痛苦道:“我自然不愿,但若是将你置于刀尖之上,我如何能” “转机总是在危机中出现,”南书燕目光中有一簇火苗跳动,“如今距离公主出嫁还有四个月,谁敢肯定在这四个月中烧制不出红瓷。 当初爹爹烧制影青,也是敢为人之不敢,才烧制出来的呢。” “可是,我烧制影青足足用了三年,那时我制作瓷器已经有二十年。”归以中叹了口气,怅然道:“安安,你还是走吧。” “爹爹不用劝我,我已经跟霍中郎保证,一定烧制出红瓷。”南书燕目光坚定。 归以中怔了怔,突然捂着嘴咳嗽起来。 南书燕帮他拍着背,好一阵,他止住咳嗽,越发虚弱,“安安,你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 南书燕端了一杯水,递到归以中唇边,“我这段时间看了很多做瓷的书,也知道烧制红瓷十分艰难,但那又如何,我是爹爹的女儿,断没有临阵逃脱的道理。 爹爹,让我替你烧制红瓷。” 归以中眼里水光一闪,五味杂陈,“安安” “爹爹,你还要答应我,一定要看到红瓷问世。”南书燕眼里也凝起一层水雾。 归以中点点头,“好,我答应你,过两日你便去泾阳。” “爹爹。”南书燕语气里透着不情愿。 “爹爹的好友元偁,是制作瓷器方面的鬼才,影青问世离不开他的启发。”归以中道:“你去泾阳找他,有他帮助,或可在短时间内烧出红瓷。” “既然元先生是爹爹的好友,为何不修书一封让他到平江?”南书燕疑惑。 “他不会再回平江了。”归以中道:“泾阳有他牵挂的人,他离不开泾阳。” 南书燕沉默了一阵,道:“既然如此,我过两日便启辰去平江,但最多一个月,不管有没有找到烧制红瓷的方法,我都会回来。” 归以中目光幽深沉重,看了女儿一阵,声音沙哑答应了声,“好!” 南书燕起身为他掖了掖被子,道:“那爹爹好好睡一觉,等晚食时候我再过来。” “安安,”归以中唤道:“我觉得你上次说的话也有道理。” “什么话?”说了那么多话,南书燕已经记不住是哪一句。 “就是你让我将你二叔补给停了,用来补贴窑工的话。” 归以中认真道:“爹爹想了很久,觉得也有道理,从这个月开始,我便让账房停了给你二叔的补给,你祖母的奉养也减去三分之二。 好日子过久了,大家都要忘记归家今天的日子是怎么来的了。” 东院。 秦妈已经被启顺请了过来。 南书燕一进院子,便见秦妈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兰若和春桃几个丫头在院中站成一排。 看到她进来,秦妈起身道:“姑娘,我已经问清楚了,香包是冬梅绣的,里面的艾草和菖蒲却是春桃装进去的。” 春桃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声道:“姑娘,我真的只是装了艾草和菖蒲,并没有往香包里装别的东西啊!” 南书燕一声不吭抬脚迈上台阶,坐了下来。 她目光沉静的扫过面前站着的几个丫头,看着冬梅,“我知道你针线很好,在那边很受二叔母看中。 当初你们过来时,我也说过,你们愿意留在那边我可以将身契交过去,但你们若是选择回来,便要认清谁才是你们的主子。 若是出卖主子,定不轻饶。” 冬梅看了她一眼,跪了下来,“姑娘明察,荷包是奴婢绣的没错,但荷包里面的药材却是春桃装的,奴婢并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春桃摇头解释道:“姑娘,奴婢只是按着往年的样子,在荷包里装了艾草和菖蒲,药材是去厨房拿的,并没有往里面装其他东西啊,姑娘。” 南书燕不看她,只是对着春桃道:“药材是春桃装的不错,但药材装进去香包是由谁封口缝上的?” 冬梅顿了顿,道:“是奴婢,但“ 南书燕打断她,“春桃,冬梅为香包封口时,你可一直在旁看着。” 春桃恍然醒悟,急着道:“冬梅为荷包封口时,秦妈刚好买了粽叶回来,我去帮着洗粽叶了。” 南书燕道:“冬梅,你还有何话说?” “就算是奴婢为荷包封了口,但姑娘也不能就认定东西便是奴婢放进去的,” 冬梅道:“有人在荷包封口之前或者封口之后拆开口又缝上放进去什么东西都是有可能的。” “你说的都没错。但无缘无故,前两日二叔母为何替你父亲还了赌债?”女子凉薄如水的目光递了过来,冬梅的脸上瞬间失去血色。 “你是阿娘替我挑选的贴身丫头,本来我们应该一起长大,全了这场主仆缘分。但你这样我真不能将你留在身边。 按理说就凭你是阿娘挑出来放在我身边这一点我也该饶你一次。”南书燕道:“但今日不罚你,明日还有人照犯。 你自去领二十板子,我将你的身契和你一并送去给二叔母,日后好不好就看你的造化了。” 冬梅软倒在地,正要求饶,南书燕已经拂袖起身,丢下话道:“春桃罚一个月月银外加洒扫一个月园子,其余人等都散了吧。” 第99章 麻烦 平江的端午,灯火璀璨。 但霍将军府上,却是一片静谧。 几日前霍广巡边后,霍老夫人和霍夫人便也没有多少心思过端午节,大家在一起吃了晚食后,便都散了。 霍炎刚洗完药浴,越发显得俊眉星目。只是他此时浑身带着一丝慵懒,唇角也含着讥诮,“归家老太太看来也是个糊涂的。 归以宁是什么样她又不是不清楚,居然还想出这样的腌臜手段,若是她真的得逞将十二御窑掌握在手中,恐怕等着他们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抄家灭族。” 元翰依旧一身黑色劲装,站在暗影中,“归家二姑娘已经将身边的丫鬟打了二十大板,将人抬到归家二房去了。” 霍炎剑眉一扬,笑了笑,“以阳谋对阴谋,她做事倒是磊落干脆。” 元翰道:“如今那丫头的父母不依不饶,拿着那丫头的身契只说是要去官府告陈氏滥用私刑。归家二房现在乱成一团,归老妇人将二夫人训斥一通,到如今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既然这么热闹,不如再添一把火让他更热闹一些。”霍炎饶有兴趣道:“如今御窑正好缺少沉淀好的瓷土,现在也不必舍近求远,你去跟归家二老爷说,让他将沉淀好的瓷土数量如实上报,征调到御窑。” 元翰嘴角抽了抽。 将民窑瓷土全部征调到御窑,那就是说今年归家二房的民窑也不用营业了。 如今瓷器大热,归家二房的民窑若是没有瓷土,不仅少了收益,连窑工都要养不住,等到明年说不定连窑工都找不到。 再要重新振作起来,谈何容易。 归家二房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归家二房,果然如元翰说的一般,乱成一团。 一大早,归老夫人便抚着胸口,喘着气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找个人也不知道找个靠谱一些的,如今被人倒打一耙,还得给人收拾破篓子。” 她大概没有睡好,此时一脸憔悴,典型的起床气。 凤羽原本不敢说话,但看她实在气得不轻,只得轻言细语劝道:“二老爷昨晚说了二夫人一顿,二夫人现在已经将冬梅的父母叫了进来,打算拿些银子给他们平息此事。” “冬梅的身契不是在大房吗,如今她父母怎么会找过来。”归吴氏气怒道,“更何况,明明是她是在那边被打伤了腿,凭什么将锅甩到这边来。” 当朝律例,若是打杀一个有家奴,那当不得什么事,但若是打杀了良家子,那便是要按照律例严惩。 冬梅的身契在她父母手中,她现在便是良家子的身份,就算犯了错也不能这样随便就打。 但归吴氏嘴里这样说,也不敢真的去找大房辩驳,更不敢与冬梅父母对薄公堂。 若是牵扯出其他事来,便真是无法收场了。 如今唯一的办法,只有用钱堵住冬梅父母的嘴息事宁人。 归吴氏吃了这个闷亏,便将所有不满发泄到陈氏身上。 陈氏也是有苦说不出。 归吴氏的态度明显就是不想管了。她是二房的当家娘子,只能将这事兜过去。 归吴氏不仅挨了训斥,而且还要动用自己的嫁妆贴补,心中越发气恼,到了第二日早上便觉得头晕眼花差点连床也起不来。 但没有办法,冬梅的父母一大早便等在门口。 那对夫妻本就有些无赖,男的又是赌徒,根本不顾什么脸面。但归家却丢不起这个脸,毕竟博文还未说清,幼薇也正要找婆家。 她勉强撑着起床,在额上抹了一层薄荷油,才觉得好些。 “娘,你也莫要气坏了身子。”归幼薇劝解道:“祖母只是一时气恼,等她想明白了自然便会明白这事不怪阿娘。” 陈氏抹了一把眼泪,“你祖母就是拿我出气罢了,只是我辛辛苦苦为了这个家,出钱出力还不讨好。我忙活这一场,究竟图的什么啊我。” 归幼薇:“阿娘不要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我倒是不想生气,可你没看到你父亲昨晚那要吃人的模样。” 陈氏又伤心起来,“他如今眼里心里只有王姨娘。我原本想着能够讨得你祖母欢心,好歹他也不敢低看我,现在又出了这一茬,他只怕是更加看我不顺眼了。” 陈氏越想越灰心,赌气道:“这事我也不管了,那贱婢的父母要去告便告去,反正有你祖母和父亲顶着,我怕什么?” “阿娘快别说这样赌气的话。”归幼薇道:“冬梅的父母已经候了好一阵,看着也是心烦,不如拿些银子将他们打发走了事。” 陈氏也知道自己只是嘴上说说狠话,却不能真不管。 她叹了口气,起身往屋外走去。 冬梅娘一见到陈氏出来,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起来。 陈氏皱了皱眉,“你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大清早就呼天抢地的也不怕我将你轰出去。” 冬梅娘她用手擤了一把鼻涕,一把扯住陈氏的袖口,“夫人啊,我家里虽穷,但也是疼爱儿女的人家,冬梅长这么大我和她爹爹从没有摸过她一下,如今她被打成这样,真是疼煞我呀! 夫人,你也是做娘的人,求夫人救救我家冬梅吧!” 陈氏一阵恶寒,嫌弃的想要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来,奈何冬梅娘紧紧抓住不放,只是把眼泪鼻涕往她衣袖上擦。 冬梅爹冷着脸道:“老婆子,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若是她不肯拿银子给冬梅医治,我们便去告官就是。” 陈氏气个倒仰。 她虽然做了多年当家娘子,但平日那些下人小厮对她都是恭恭敬,哪里见到过这样局面。 她涨红着脸,气怒地冲冬梅娘斥道:“放开!” 冬梅娘紧紧拽住她的袖口,大声嚎哭着只当听不见。 归幼薇大声道:“你们前来无非就是想要银子,你们这样如何商量?” 冬梅娘一听,放开陈氏道:“姑娘说这话我可不爱听,我们冬梅是好好的良家子,只因家贫到归家做工。如今平白无故被你们糟蹋成这样,还说我们无非想要银子。 姑娘欺负我们穷我们认,但若是你遇上比归家更有钱有势的人家,也将姑娘糟蹋成这样,请问姑娘要多少银子?” 无知蠢妇,竟然也敢这样羞辱她。 归幼薇袖中的手攥成拳头,双眼全是恨意。 “难道我说错了吗?”冬梅娘继续大声道:“夫人若是愿意自罚二十板子,我不要银子也罢。” “你大胆。”陈氏气得浑身打颤,这样低贱的人居然也敢羞辱她和幼薇,真是反了天了。 第100章 赔罪 正在僵持不下,归以宁却是一脸阴郁的踏进家门。 看到这一幕实在不堪,他隐忍道:“陈氏,你尽快将这里处理好,随后到母亲房里来。” 陈氏无法,忍着怒火和冬梅的爹娘谈妥了赔偿的银子,即使知道他们故意讹人,也只得认了。 等她处理完一脚踏进归吴氏屋子,里面的气氛越发压抑。 她若不是归家二房的当家主母,此时恐怕已经退了出去。 但其他人可以退,她却不能。 她硬着头皮迎着归吴氏和归以宁的目光上前。 归吴氏怕热,屋内摆的冰也比其他屋子多一些,她的屋子便要比其他地方更凉一些。 而此时归吴氏和归以宁俱是板着脸,陈氏只觉得整个屋子都凉飕飕的,让人心内也生出凉意。 “母亲,老爷。”陈氏努力挤出一丝笑,“那贱婢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虽然花了些银子但好歹买了个清静。” 归吴氏和归以宁不语。 陈氏心中越发没底,难道自己用嫁妆了了这桩事,他们两人仍旧不满意。 陈氏心里便有些怨怼。 但她这份怨气还没有上脸,归吴氏便开口道:“陈氏,广仁窑上沉淀好的瓷土被御窑征用了。” 陈氏没有反应过来,“征用?” 归以宁看她懵懂的样子嫌弃地道:“你嫁入归家这么多年,难道连瓷土被征用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 陈氏被说的面红耳赤,嘴唇动了动,却吐不出一个字。 归吴氏也看不得陈氏蠢笨的样子。 这个媳妇,当初是看她出生仕宦对广仁有些帮助,才下了重聘娶回来。谁知她刚嫁过来不到两年,她的父亲便外放任职,举家搬出平江再也没有回来。 若不是看她生了博渊博文的份上,就她这副蠢相,这个正妻怕是早就换人了。 归吴氏脸色阴沉的要滴出水来,“陈氏,家里沉淀好的瓷土若是被征用,瓷窑今年便没有指望了。 眼下瓷器价格大涨,瓷土越发紧俏,就算有银子也不一定买得到。若是没有瓷土,你也知道意味着什么?” 陈氏就算再蠢,也听明白了。 但,他们郑重其事跟她说这件事,又是为什么? 归以宁看她不上道,不耐烦地道:“征用归家民窑瓷土的官文是新任督陶霍中郎下的,他那人不好说话,跟我们也没有什么交情。 但这事大哥定然是知道的,而且多半跟佑安的事情有关。” 归以宁顿了顿,睨了陈氏一眼,“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跟大哥赔罪,让他好歹给我们留一些瓷土。” 陈氏越发糊涂,赔罪,让谁去赔罪。 “我和阿娘商量过了,这事由你去赔罪最合适,就说佑安让幼薇在将军府出了丑,你为了泄恨才让冬梅下的毒。” 陈氏呆若木鸡。 这事难道不是婆母跟玄灵道长要的毒药设下的计,如今为什么要让她去赔罪。 归吴氏不满的看她一眼,“还站着做什么,先回屋去收拾一下,另外找点拿得出手的东西,既然是要赔罪,就要显得有诚意。” 陈氏不情愿的看了归以宁一眼,无力道:“老爷,我不能去。” “不去,难道你想让母亲去,还是让我去?”归以宁霍然站起身来,“让你去是看得起你,你若不是我的正妻,我还不稀罕你去。” 陈氏虽然脾气执拗,但却十分看重正妻之位。 她知道归以宁对她没有多少感情,唯一能压住王姨娘的便是这正妻的头衔了。 她苦着脸,没有说话。 归以宁又放缓语气,“你若不愿去便让王氏去,只是她若去了,便是归家的功臣,以后回来便以平妻待之。少薇日后便以嫡女的身份出嫁。” “我去,”陈氏没等他说完,便道:“我去。” 归家大房门前。 归以宁一脸赔笑的对着守在门前的石贻道:“麻烦小哥通传一声,就说我要事相告。一定请大哥见我一面。” 陈氏梳着一个简单的发髻,上面只插着一支素银簪,穿着一件六成新的褙子,低着头站在归以宁身后,不发一言。 石贻扫了两人一眼,双手环抱在胸前,微微抬着下巴,道:“老爷说了,这几日谁都不见,请二老爷回吧!” “可是,我真的有要事相告。”归以宁着急道:“大哥不会不见我的。” “若真有要事,请二老爷过几日再来。”石贻一副无法通融的强硬。 归以宁气得七窍生烟。 过几日再来,只怕瓷土都拉干净了,再来还有什么用。 他正想继续说几句好话,石贻已经转身进屋,将门推来关上。 归以宁又气又恨,却也没有办法。 归以中屋内。 小柳氏收拾好汤盅,并没有如往日般立刻离开,而是沉吟了一下,道:“你果真还是要将安安送出归家?” “安安离开归家一段日子,是好事。”归以中深深吸了口气,“阿莳,若是让她留在家里,母亲和广仁定然还会找机会下手,何不如让她出去避一段时日。” 小柳氏双手紧紧握着汤盅,恨不得将手指嵌入汤盅去,“你终究还是妥协了,你终究还是如十多年前一样,要将安安送出归家去。” “这不一样,阿莳” “这有什么不一样?”小柳氏冷声打断他的话,“十四年前,你将安安送出归家,结果呢,安安丢了。如今她好不容易回来,你又要将她送去泾阳,你能保证她在泾阳就能好好的。” 归以中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小柳氏道:“这么多年,你没日没夜操心着整个归家,一心想着将归家瓷器发扬光大,但心里独独没有想过我和孩子。 但这也没什么关系,我常常安慰自己,没有大家何来小家,你为了归家操劳,也是为了我和孩子。 一路走来,看着你的艰辛和不易,我处处体谅。但当孩子们一个个的离去,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再相信你。” 小柳氏哑声道:“你无条件的维护着整个归家,无底线的纵容着你的母亲,无原则的娇惯着你的弟弟,你表面上是为了归家,实则是你懦弱到连自己的孩子也护不住。 你,真让我失望!” 归以中红着眼,一脸疲惫,“你真是这样认为?所以,你后悔了。” “是,我后悔了。”小柳氏眼里蒙上一层水雾,“我后悔了,在承玉死后,在安安失而复得又要将她送出归家时候,是我每日每夜思念孩子的时候,我后悔了。” 四目相对,有痛楚,有哀伤,有求而不得的失望,有聚而又散对命运无常的茫然。 唯独,没有了初见时的欣喜。 千言万语,便在这复杂的目光纠缠中得到了彼此想要的答案。 移开目光时,归以中眼里只剩下空洞,他无力道:“阿莳,你回去吧。从此以后也不必送汤过来了。” 第101章 交心 盛夏,目之所及一片浓绿,正是大地生机蓬勃之时。 然而小柳氏的心中却如同一片荒漠,除了荒凉,便是漫无尽头的荒凉。 从前她过得也并不快乐,但至少心中还有埋怨不甘和恨意,但,现在,却什么也没有了。 在他说出那句让她今后不要再过去了时,她和他之间的纠葛,真的断了。 小柳氏一路走得很慢,刚过小桥,便见桃树下站着一个纤瘦的身影。她穿着青色的衣裙,脚上一双墨绿色绣鞋,头上却只插着一支素色银簪。 明明是最简单的打扮,却让她穿出了一种无人企及的高贵。 她目光落在小柳氏手中的食盒上,收回目光时唇角就噙着一丝笑意。 “母亲,兰香说你给爹爹送汤去了。” 小柳氏看她举止从容,目光宁静,如同阳光落入水面。明明就要离开归家,却没有一丝不满和浮躁。 倒是自己,沉不住气了。 “安安,我听说你过两日要去泾阳?”小柳氏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道:“你好不容易才回来,这么短时间便又要出去,若是你不想去,便不去罢。” “我已经答应了爹爹。”南书燕道:“这次去泾阳,是跟元偁先生学做瓷的技艺,不管成不成我都会在一个月后回来。” “学做瓷?”小柳氏停住脚步,微微有些惊讶。 “我还没跟母亲说。”南书燕徐徐道:“德容公主的嫁妆里面新添了红瓷梅瓶,但如今红瓷尚未问世,爹爹是行业翘楚,但他的身体亦是不可能过多操劳。 爹爹跟我说元偁先生在做瓷方面看法独到,当初他烧制影青时,也是受了先生指点。让我去泾阳跟先生请教一二,说不定能在短时间内找出制作红瓷的关键。” 小柳氏有些失神。 南书燕:“母亲。” “哦,我在听。”小柳氏恍然笑道:“兰若没有告诉我红瓷的事情。我以为老爷是因为那边施压才让你去泾阳。” “若仅仅是祖母那边的原因,我不会离开家独自去泾阳。” 南书燕道:“昨日冬梅在我的香包里做了手脚,恰巧被元琉姑娘识破,我已经将冬梅责罚后送去那边,又将她的身契让兰若交给了她父母,估计祖母短时间内也不会轻举妄动了。” 她的眼里闪着一丝慧黠,“所以母亲也不用担心那边的事了。” 小柳氏哑然失笑,“安安果然聪慧,冬梅的父母并不是好打发的,那那边要头疼一阵的了。” “如今,归家最大的危机便是红瓷。” 南书燕明眸似水,里面藏着果敢坚定,“爹爹是真想让我离开归家去泾阳,但却不是因为那边施压,而是担心若做不出红瓷归家获罪,想让我和母亲先离开平江去泾阳躲避。 但我是爹爹的女儿,断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再说,我也想试一试。” 小柳氏哑然。 “只是在我走之前,我最放不下的便是爹爹。”南书燕继续道,“母亲,你真的对爹爹完全放下了吗?” 完全放下了吗? 小柳氏没说话。 那屋檐下的鹦哥眼尖,看到林中的小柳氏和南书燕,已经扑着翅膀叫了起来,“夫人回来了,夫人回来了,兰香上茶,上茶上茶。” 小柳氏笑笑,“这畜生倒是很通人性,你既然过来了,便进屋坐坐。” 南书燕跟着小柳氏进了屋,兰香果然已经端了茶上来。 小柳氏为南书燕斟了一杯,道:“红瓷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出来,其实你父亲说的没有错,安安,你去泾阳便不应该回来了。” 南书燕笑笑,“在云县时,我一直都在想,我的父亲和阿娘会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又为什么要将我抛弃。直到我见到爹爹和母亲,我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牵挂着我。 所以,我不会走的。做出红瓷,归家瓷器会更上一步,做不出红瓷,只要跟我的亲人在一起,死,又能怎样。” “可是你只是个孩子,这样的担子不该由你来承担。”小柳氏道:“若是我的姐姐你的阿娘还在,她也一定会让你不要回来。” 小柳氏说出这句话时,只觉得世事弄人。 刚才她还因为归以中要让安安离开归家而难以接受,如今一转眼,倒是她要劝着安安离开了。 “我心意已决,不用再劝了。”南书燕道:“母亲并不是真如面上那般冷心肠。母亲对爹爹真的不愿意过问了吗?” 小柳氏端起茶,慢慢喝了一口,“我过问他干什么?在他心里,任何人也比不过他的瓷器。” “母亲说出这样的话,定然还是关心他的。”南书燕道:“前两日我请了霍中郎府上的元琉姑娘替爹爹诊治,元琉姑娘说若是照现在的方法医治,爹爹大概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小柳氏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褐色的茶汤便泼在了衣襟上。 她放下茶盏,用手绢慌乱的擦着前面的衣襟,但那如雾一般的衣衫上,仍旧沾了很大一团水渍。 “元琉姑娘说若由她为爹爹施针诊治,可以让爹爹多活三个月。”南书燕一脸平静。 小柳氏紧紧攥住手中的帕子,没有说话。 “可是若能够找到冰封白芨,爹爹这两三年内可保性命无虞。”南书燕道。 小柳氏道:“所以,你想去找冰封白芨?” “泾阳的灵山冰雪终年不化,或可找到冰封白芨。”南书燕黢黑的眸子沉静如深潭,安静的望着小柳氏,“阿娘走了,我只希望爹爹能好好活着,我想要他参加我的及笄礼。” 上一世她失去了宁儿,这一世,她不想失去爹爹。 只是要找到冰封白芨,谈何容易。 小柳氏睁大眼,呼吸有些急促,“你跟元偁先生请教是假,要去找冰封白芨才是真。” “也并不是。元偁先生和灵山都在泾阳,两件事同时进行并不矛盾。” 小柳氏沉吟了一阵道:“你父亲的病御医也看过,元琉姑娘说的冰封白芨并不一定有用” “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便想试试。”南书燕目光沉静,“母亲,若我走后,爹爹便全靠你了,你仔细着他些。” 第102章 娴妃 两日后,归家东院。 春桃依依不舍,再三问道:“姑娘果真不带上我?我与姑娘一起从云县回来,对泾阳比兰若熟悉很多。” “你一个月的院子还未扫完,如何能离开。”南书燕从桌上选了两本书,转身去暗格内取了一个白瓷瓶出来。 兰若已经提着一个蓝色的包袱过来,“姑娘,弩机和弩箭都在里面,其余换洗衣衫放在另一个包袱内,同善已经搬到车上了。” 南书燕将书和白瓷瓶放到包袱里,“这个包袱我们随身带着”。 兰若答应一声,提着包袱跟在她身后。 春桃眼巴巴地将她们送到院门口。启顺扶着归以中,已经在门口候着。 南书燕走到归以中面前。 “安安,红瓷的事我已经在信中跟元偁交代清楚。到了泾阳,你不必挂念我。”归以中将手中的信交给南书燕,眼里略有些不舍。 南书燕收了信,祝福启顺,“平日爹爹的饮食精细着些,若有什么不适,去将军府请元琉姑娘。” 启顺答应着。 归以中笑着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我在家里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在路上要小心着些。” “到了泾阳,第一时间稍信回来,免得我挂念。” 归以中絮絮叨叨的嘱咐,直到再也想不到要说的,方住了口。 这孩子,懂事的让人心疼。明明归以中是想让石贻送她去的,但她担心石贻走后,万一有个什么事启顺应付不过来,硬是只带了同善和兰若。 说是轻车简从就行,若是人多了反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南书燕上了车。 归以中有些怅然。 此去泾阳山高路远,他在信中嘱咐元偁,若是无法找到烧制出红瓷的办法,便想办法将安安留下,不要回平江了。 马车走了很远,南书燕掀开帘子往后面看看。 朱漆门前的台阶上,男子扶着门望向马车离开的方向,或许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他抬着手朝她挥了挥,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单薄的身孑然独立,显得寂寥而落寞。 放下帘子,南书燕的神色也有些怅然。 兰若笑着道:“老爷是真疼姑娘。以前少爷小的时候,热天夫人也会带着他去庄子上住一两个月,老爷可从没有这样恋恋不舍过。” 南书燕笑笑,“爹爹老了,自然就更重情了。” 竹溪院内,兰香问小柳氏道:“夫人果真不去送送姑娘。” “不去了,”小柳氏伏案画着一幅墨竹,“要说的话已经说过了,此时再去徒增伤怀而已,不如心里祝福她更好。” 兰香挽起袖子安静的研墨。 小柳氏画完最后一篇竹叶,抬起头来,“安安应该出城了吧。” 平江城外,一辆黑漆平头马车正在驶向泾阳方向。 正午时分,日头当顶。 官道两边暴晒在烈日下的树,原本朝上生长的树叶无精打采的垂落下来,蒙着灰尘,越发显得天气闷热。 同善看了看明晃晃的阳光,隔着帘子道:“姑娘,前面不远有一家浆饮店,要不要停下来喝点浆饮歇歇再走?” 兰若半卷帘子,远远看到路边搭起的一个草棚 南书燕原本想继续赶路,但隔着帘子也能听到马传来呼哧呼哧的出气声。 天气实在太热,人坐在车上扛得住,但马在烈日下走了这么久,未必能够吃得消。 她道:“既然前面有地方歇息,就先停下来歇息。” 同善答应着将马车赶到草棚下。 南书燕和兰若下了马车进了铺子,同善便让伙计拿了水和草料来喂马。 店铺里面已有十多人,看起来大都是赶路的行人。 南书燕找了最里面的一个位置坐下。刚坐下,店伙计小跑着过来张口便唱浆饮名,南书燕阻止道:“小哥,有什么现成的上三盏便可。” 她戴着帷帽,声音清冷,店伙计便拖长声音答应了声,转身去取了两盏浆饮过来,又送了一盏出去给同善。 这里的浆饮虽不及平江城内花式多,但贵在甘甜解渴。 南书燕取下帷帽,正低头喝着浆饮。 便听外面有人大声道:“无关人等全部出去,贵人马上就到。” 南书燕抬起头,只见两个带刀侍卫大步走了进来。 众人虽是不情愿,也纷纷站起来赶紧往外面走。 南书燕戴好帷帽,兰若已经取出几枚钱放在桌上。两人刚出铺子,迎面便遇上一群衣饰华美的女眷。 打头的是一名二十七八左右的贵妇,她穿着一件水红色大袖长裙,头上戴着翠羽花冠,华贵雍容,明艳不可方物。 在她身后,跟着一名十六七岁少女,面容与她略有些相似,顾盼神飞,一看便是被父母娇惯着长大的女子。少女身边的女子南书燕认识,正是霍将军府上见过一面的赵新彤。 她们身后,便是几个穿着宫装宫女。 南书燕赶紧低头避让,一行人越过她们进了店铺。 南书燕和兰若一直走到草棚下,刚要上马车,身后一管醇厚悦耳的声音响起,“姑娘,你的东西掉了。” 南书燕回头,只见一名身着水蓝色阑衫的公子手里拿着一朵绢花,正含笑看着她。 南书燕伸手一摸,原本戴着绢花的头上空无一物,估计刚才戴帷帽时不注意将绢花挂松了,这回才掉下来。 兰若走上前去,接过绢花道:“多谢公子。” “举手之劳不足为谢。”阑衫公子转身而去,当真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上了马车,南书燕还没有开口,兰若便道:“刚才遇到的是娴妃,她身后的便是德容公主。娴妃是公孙丞相的女儿,也不知这么热的天,她们从哪里来。” 南书燕道:“那位阑衫公子又是何人?” “那是公孙丞相的独子公孙桓。”兰若道:“公孙公子文武双全,模样也生得好,前段时间圣上将坤宁县主指婚给他,听说年底便要完婚。” 南书燕没有说话。兰若拿着绢花,道:“姑娘,我重新帮你戴上!” “不用。”南书燕道:“一朵绢花而已,既然坠到地上弄脏了,便弃了吧。” 兰若愣了愣,但想了想便了然。 被其他男子碰过的绢花,如何还能戴到头上,不要就不要吧,等到了泾阳,大不了她重新多做几朵给姑娘。 第103章 同行 到了下半晌的时候,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泛起了又细又白的小鳞片。 涟漪微波,十分好看。 南书燕皱了皱眉。 她从小在云县长大,自然知道天空出现这样的云片,是大雨欲来的征兆。 同善也有些心急,他出门时石贻专门给了他一张从平江到云县的舆图,上面详细的记录了可供歇脚的驿站。 现在这里离最近的驿站还有几十里。 马车行走在旷野中,最怕雷雨天气。 夏日的雨本就来的急,若是再找不到地方躲雨,恐怕就只有冒雨赶路到驿站才能歇脚了。 他将手中鞭子狠狠在空中甩出一声脆响,只盼着马车能再快一些。 但担心什么偏偏就来什么,没过一阵,那片片细鳞状的白云渐渐堆积起来,颜色也由白色慢慢变成了黑色。 有了山雨欲来的架势。 两匹马低头疾驰,得得的马蹄声撞在地面上,也撞进同善心中,让他感到急躁。 又走了一阵,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南书燕卷起帘子看了看外面,“同善,暴雨就快来了,先找地方先避雨。” 同善看了看四周,空旷的原野中,哪里有可以避雨之处。 正驾着马车疾驰,一匹白马从后面飞驰而来,越过她们时,大声道:“不能再往前面走了,赶紧找地方避雨。” 同善看他驾着马往前面疾驰而去,似乎对这里很熟的样子,便大声问道:“公子可知这附近哪里有避雨的地方?” “跟我来!” 前面的声音很快掩盖在风中。 同善也不管了,驾着马车疾驰跟上。 转过一个弯,白马跑出官道,朝着山坡踏蹄奔去。 同善看着越来越近的雷鸣闪电,咬着牙将马车赶出官道跟上。 山坡并不陡峭,翻过山坡,便见前面一间土舍。 白马停了下来,上面的男子翻身下马,似乎在屋舍前等她们。 同善松了口气。 刚将马车赶到土舍前,豆大的雨混着指头大小的冰雹便密密匝匝的落了下来。 同善将马牵到土舍前的棚子里,才朝骑马男子道谢,“多谢公子,咦,霍公子?” 南书燕抬起头来,这才看到面前男子正是霍仲初。 他穿着黑色劲装,裤腿和靴子上沾着泥土,形容略有些狼狈。 看到南书燕,他略有些尴尬的抻着袖子往脸上一擦,刚刚还只有一层薄汗的脸上立刻便多了一道灰痕。 他尬笑道:“归二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上次见面还是在云县到泾阳的驿站,这次见面居然又是在路上。 南书燕伸手理了理鬓边散落的几根发丝,道:“今日多亏了霍公子,这场暴雨我们便只有生生受了。” 霍仲初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也只是凑巧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罢了。”他放下手时,突然触碰到袖中的火石。 他眼睛一亮,道:“这雨估计要下一个时辰不止,我这里正好带了些肉馒头,可以烧堆火烤了吃。” 刚才还是大滴大滴的雨,转眼已经变成了雨幕。 雷声过处,一道道闪电将雨幕撕开,转眼又成了更厚重的雨幕。 南书燕朝同善道:“你也将我们带的吃食拿下来,让霍公子也尝尝我家厨娘的手艺。” 同善便去马车上拿了烤好的羊肉和肉饼过来。 出门时,石贻专门嘱咐同善,路上行走什么样的意外都可能发生,吃的喝的一定要带足,所以出发前,光是吃的,便带了满满一提篮。 同善拿着提篮过来,霍仲初已经从土舍角落里抱了一大抱柴禾出来,用火石点燃。 有了火,便有了温暖和希望。 四人围坐在火边,听着哗哗的雨声,倒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堤防和壁垒不知不觉消减了许多。 “归二姑娘刚到平江,难道又要急着回云县去?”霍仲初从火上取下烤好的肉饼,递给南书燕。 南书燕接过肉饼,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掰开一块递给兰若,“我不回云县,我去泾阳。” “泾阳?”霍仲初道:“姑娘在泾阳有亲戚?” “算是吧!”南书燕掰下一小块肉饼放到口中。肉饼被火烤过,外皮焦香,内里鲜美,是平日没有的味道。 “看霍公子的模样,不像是来游山玩水,也不知你独自一人到这旷野又是为何?”南书燕道。 霍仲初有些沮丧,“你大概也听说我,我是长辈口中不成器的楷模。” “未曾听说。”南书燕认真道:“我刚到平江,并不知道别人怎样评论霍公子。” 霍仲初怅惘道:“我出生将门,原本该像哥哥们一样带兵杀敌,但我小时候身体孱弱,祖母不忍让我受苦,对我宠溺有加,并没让我习武。 等长大了,我便对带兵杀敌丝毫不感兴趣,却一心想要做出世上最好的瓷器。”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这样喜好让他难以启齿,说到最后一句如同是在耳语。 “做瓷没什么不好。”南书燕道:“我也想做出世间最美的瓷器。” “真的。”霍仲初听她这样说,蓦然抬起头来。在霍广的映衬下,他的眼中也燃着一团火苗,“你也想学做瓷?” “我爹爹掌管着十二御窑,在他手中烧制出了许许多多精美的瓷器。”南书燕道:“世人只道匠人身份低微,可是他们却不明白,做瓷比起做学问并不容易。” 霍仲初坐正身子,正色道:“果真便是如姑娘说的这般。 我当初学做瓷器只是想做着玩,没想到越做才发现这里面的学问越深。 要做出一个好的瓷器,不仅需要好的瓷土,还要仔细沉淀,要拉胚成型,还要掌握火候,就算是七十二般工艺全部用上,你做成的瓷器都还是存在不期然。 在瓷器出窑那一刻,你永远猜不到它究竟会以何种面目出现在你面前。 是惊喜大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 兰若听他一说起瓷器便止不住,终于明白别人为何会说霍将军家最小的公子是瓷痴了。只怕他比起老爷年轻时候,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霍公子既然这么喜欢做瓷,在做瓷方面定然也有不一般的造诣。”南书燕吃完最后一块肉饼,接过兰若手中青瓷扁壶喝了口水。 霍仲初拿着手中一块肉饼,苦着脸道:“如今各大瓷窑烧制的瓷器只是白黑青三色,可世间万物色彩繁多,各有各的不同。若是能将各种颜色都烧制在瓷器上,相映争辉该是多么美。” 南书燕心中一动。 “我尝试过在釉色上下功夫,可是烧制出来始终差强人意。”他有些郁闷的大大咬了一口肉饼,咀嚼了两下鼓着腮帮道:“今日我到这里,便是想进山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瓷土。 结果仍旧无功而返。 “上次去泾阳,我便是专程去拜访元偁先生,只可惜先生进山找瓷土没能见到,若是有机会,我一定再去泾阳拜访元偁先生。”霍仲初突然想起什么,问,“姑娘知道泾阳的元偁先生吗?就是跟归先生齐名,烧制出甜白瓷的元偁先生。” 南书燕低头拾了一根木棍拨了拨火,“我此次去泾阳便是为了见元偁先生。” 第104章 诚意 霍仲初瞪大眼,“你要去泾阳是为了元偁先生?” “是啊。”南书燕淡淡地道:“德容公主嫁妆里面添了红瓷,爹爹让我去请教先生看能不能找出做红瓷的方法。” 归先生和元偁先生是做瓷器的大家,他们两人自然是熟识的。 归先生的女儿去见元偁先生,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将手中的肉饼塞进嘴里,含糊着道:“我对泾阳比较熟悉,我护送姑娘去泾阳。” 兰若惊讶,“公子不用跟家里面说一声吗?” “不用。”霍仲初憨厚的笑笑,“到了泾阳我修书回家说一声便是。” 南书燕便不再多话。 雨过天晴,地面彻底褪去了暑气。 薄薄的暮色中,整个世界如同被洗过一般清爽洁净。 同善将马车套好,南书燕和兰若上了马车。霍仲初骑着马在马车前走着。 此时行路,比在烈日下不知舒适了多少。 一骑马,一辆车在暮色中行走,竟比刚出城时还快了许多。 四日后,南书燕到了泾阳。 霍仲初自告奋勇带路,“我去过元偁先生府上,你们跟着我便可。” 南书燕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但这一路行来,他除了问一些做瓷方面的事,还真没有什么毛病。 霍仲初熟门熟路来到前次来的小院,还没敲门,小院的门便从俩面拉开了,仍旧是那名小童。 霍仲初笑着上前道:“我是前两次上门拜见先生的霍家三郎,不知元偁先生是否回来了。” “我家先生要见的不是什么霍家三郎,而是归先生的女儿归家二姑娘。“小童越过他,笑着朝身后的南书燕道:“姑娘请进,我家先生已经恭候多时了。” 霍仲初尴尬的笑笑,跟着南书燕进了门。 院子不大,除了一棵黄葛树,并没有其他花草。 靠院墙随意摆放着各种瓷器,估计是烧制坏了不要随意丢弃的。 小童将南书燕带进屋,“先生正在上釉,请姑娘稍等。” 这是一间很大的正屋,屋内没有其他什么摆设,正中放着一张很大的桌案。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正在用毛笔为一个笔筒上釉。 他穿着褐色常服,袖子挽了几圈一直撸到手肘,赤脚穿着一双草鞋,有几处已经磨出毛边。 见到元偁之前,南书燕一直以为元偁是一个跟爹爹一般儒雅斯文的读书人,等真见到了,才发现居然是一个和远山伯一般的老者。 南青瓷北白瓷。 青瓷以归以中烧制的影青为最,白瓷中成就最高的便是元偁烧制的甜白瓷。 霍仲初走到元偁身边,仔细看他上釉。 元偁突然用笔指向他,“小子,我的技艺岂能容你偷学。” 霍仲初略有些讪讪道:“先生,我仰慕你已经很久,前两次来都没能见到你,这次也还是沾了归二姑娘的光才得以见一面。先生可不可以看在我如此虔诚的份上,指点我一二。” “不可以。”元偁瞪着眼,一字一顿说完,转身看向南书燕,“归家丫头,上次我等你良久你却没来,这次来了你要如何补偿我?” 南书燕拿出信递给元偁,“先生,上次是我施礼,我给先生当面赔罪。” 元偁哼了一声,接过书信很快的展开看了,递给身边的小童,道:“你父亲和我的交情是我们之间的事,既然你有求于我,便要让我看到你的诚意。” “我听说先生别的爱好没有,就是喜欢美食。”南书燕浅笑道:“来泾阳之前,我专门学会烧制了几道菜,先生有没有兴趣尝尝。” 兰若站在旁边疑惑,姑娘每日早出晚归,哪里学会做什么菜。莫不是在云县的时候学会的。 霍仲初一听,暗暗懊恼,早知道先生好这一口,自己便应该去学学厨艺,说不定他能因此将自己留下来。 元偁眼珠转了转,突然用毛笔朝她一指,“好,我倒要看看你做的菜能不能让我满意。” 南书燕点了点头。 霍仲初苦着脸,正想着如何央求元偁让他也留下。 元偁又一指他道:“小子,我这里缺少一个杂工,你愿不愿意做。” 霍仲初一愣,赶紧道:“愿意愿意,只要先生能够让我留在这里,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元偁便不不再理会他们,继续拿了笔上着釉,“我晚上想吃鸭,小子,你先去买一只鸭杀好打理干净,交给归家丫头。” 小童便笑着将她们带出了正屋。 这是一个二进的院子,她们刚才所在的地方是外院。从角门进去,里面还有三间房,小童道:“今后姑娘就住在这里。” 霍仲初赶紧道:“小哥,我住在哪里?” “你?先生没有安排。”小童道:“只说了车夫哥哥和我一起住倒座房。” 霍仲初便道:“先生让我做杂役,总要给我一个住的地方。” 小童挠挠头,“等会我再去问先生。” 兰若和同善已经将马车上的东西搬进了最靠里那间屋。 屋子和外面的正房一样,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根本没有多余的物品。 兰若将东西放好,南书燕把随身带着的蓝布包袱放到枕边,放出来,便见小童带着霍仲初走了过来。 看到南书燕,霍仲初一脸兴奋,“归二姑娘,先生将我安置在正房左边那间屋子,现在我跟北言去集市买鸭子。” 北言是小童的名字。 才不过一会的时间,他便与小童很熟识了。 兰若道:“真没想到,这一路走来,霍家四公子一点架子都没有。姑娘,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厨艺。” 厨艺,还用学吗? 从她还够不到灶台开始,她便开始垫着矮凳做饭了。 不到十岁,南家一家人的饭食全部都交给她做。 做饭,真还难不倒她。 南书燕笑笑,“以前做过一些,也不知入不入得了先生的口。” 等霍仲初买回鸭子并打整干净,南书燕将鸭子下水放上香料煮熟,再放到炉上烤香。 熬好的鸭汤内放入酸瓜煮一会。 又用素油炒了一大盘时蔬。 菜出锅时,兰若赞叹道:“姑娘的手艺当真比张妈做的还要好。” 南书燕净手,兰若帮着她将菜端上桌。 元偁从正屋内出来,直接走到桌前,耸了耸鼻子,“闻着不错,就不知道吃起来怎样?” 兰若双手递上筷子,“先生请尝尝。” 元偁夹了一筷子鸭肉放到嘴里,又舀了一碗汤喝了一口,“不错,有这样的手艺不如就在泾阳,何苦去平江为归家陪葬。” 第105章 进山 南书燕微笑道:“先生说笑了。爹爹既然让我来找先生,便知道先生有这个能力,若不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让我到泾阳来向先生求助。” 元偁哼了一声,“这红瓷世上尚无,我怎敢保证能做出来。若是以后归家因此倒了霉,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多谢先生提醒。若到时真做不出红瓷,绝对怪不到先生头上。” “你这时候说得倒是好听,只怕到时又不是这样想了。” 元偁喝了一口汤,“太元惯会找麻烦,当初我就跟他说过,与其掌管十二御窑,不如像我一般做个山野闲人,若是听我的,他何至于此。 这世上,最是名利束缚人啊!” 元偁一连吃了半只鸭子,又喝了两碗汤,才放下碗,“厨艺不错,明日重新弄一个别样的。” 他起身飘然而去。 兰若道:“姑娘是来学制瓷的,先生倒是将姑娘当免费厨娘了。” 一连三日俱是如此。 到了第四日,元偁吃完饭食,满意道:“明日早点起来,跟我进山。” 南书燕终于放了心,寅时起床,在外面院子里一直坐着等到天亮,越等越心凉。 北言从倒座房出来。看到南书燕,愣了一下,“姑娘怎么还在这里?” “先生让我今日跟他进山,我等到现在却还没有见到先生。”南书燕已经猜到元偁大概是走了,但仍旧有些不甘,“先生是已经走了还是未起来” 北城便有些同情的望着她,“先生素来早起,若是说要进山,估计早已经走了。” “那你知道先生去了哪里?”若是能知道先生去了哪里,她现在赶上去恐怕也来得及。 一月为期,路上已经用了五日,在这里已是三日,剩下的时日不多了就,她心里并不如面上一般不平淡。 “我也不知道。”北言摇了摇头,“先生每次进山都是自己去,要好几日才回来。” 南书燕无比沮丧。 早知道如此,昨晚她便不睡了。 霍仲初出来时正好看到南书燕怅然离去,北言也不避讳,将原因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霍仲初屈指给了他一个爆栗,“北言,亏我平日掏心掏肺的对你,先生这样的脾性你也不提前说一声,你还是不是朋友。” 北言抱着头一脸委屈,“我如何知道先生跟姑娘说了什么?” 霍仲初又问,“那先生明日是否还会进山?” “明日?”北言摇摇头,“先生进山从来不会当天回来,最快也要三日。” 霍将军府。 元翰穿着黑色的劲装,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到归家民窑调运瓷土时,归家二老爷和两个少爷并不敢上前阻拦,一切很顺利。” 霍炎坐在凉亭内,双臂伸直搭在凉亭的扶手上,哼笑了声,“归家也就归先生有些风骨。归家二姑娘已经到了泾阳?” “四日前便到了。四少爷跟她一起,如今住在元偁先生家里。” 霍炎:“我倒是没有想到,归先生居然让归二姑娘去学做瓷,不过归二姑娘看上去倒是比归家二房两个少爷强了不少。可惜了,偏偏是个姑娘家。” “公子,若是归先生真做不出来红瓷,会不会”元翰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 霍炎瞳孔一缩,“若是十二御窑做不出来红瓷,归家必然首当其冲被责罚。若是公孙乘机接管了十二御窑,四皇子的太子之位也就差不多稳了。” 元翰:“难道公孙桓回平江便是与此事有关?” “八九不离十。”霍炎哂然一笑,屈指闲闲的敲了敲栏杆,“归家若能烧制出来红瓷自然是好,若烧制不出,公孙定然也不会那么容易得逞。” 归家二房。 归以宁来回踱着步,晃得归吴氏眼晕,“广仁,当真没有法子了?” 今日工部正式下了文,将归家民窑的瓷土调到御窑。御窑的窑工已经过来开始运送瓷土,民窑的窑工一看形势不对,纷纷告假不来上工。 剩下的窑工已不足四成。 归以宁从窑上回来便焦躁不安,已经过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仍旧没有拿出一个可行的法子来。 “实在不行,你就去求求太元,让他跟霍中郎说一声,留一些瓷土好歹将窑子保着。”归吴氏劝道。 “他若是肯见我早就见了。”归以宁恨道:“说不定这其中还有他的主意,要不然我几次三番登门,他却闭门不见。” 归以宁吃了几次闭门羹,知道归以中是铁了心不见他。 这次这事,指望不上他了。 更让他恼火的是,这个月管家去归家大房支银子,被归家账房直接拒绝,说是御窑要全力以赴烧制红瓷,二房的补给银子便先停了。 更夸张的是,连母亲的奉养都减少了两成。 归以宁气怒交加,却又实在没辙。 “实在不行的话,我便去泾阳一趟。”归以宁咬牙道:“如今潍州瓷土大涨,并且有钱也不一定买到。 泾阳瓷土虽然也有涨价,但却比潍州那边好许多。过几日我便带着博文过去收一些瓷土,今年是不成了,但明年总要开窑。” 归吴氏担忧道:“我们从没去泾阳收过瓷土,如今贸然前往,又遇到瓷土大涨,别人能将瓷土给你?” 归以宁恨声道:“那有什么办法,难道真的坐以待毙。” 归吴氏摇了摇团扇,默不作声。 三日后的傍晚,元偁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南书燕洗手做好晚食,亲自送上门找他赔罪,“先生若下次还要进山,我定然不会耽误。” “我没事总是进山做什么?”元偁喝了一口汤,没好气道:“你不去也好,我单脚利手的好不自在,为何要带个累赘?” 兰若张了张口,想要解释。 南书燕制止道:“先生请放心,我从小在云县长大,腿脚也还算利索,不会拖累先生。” 元偁闷头吃饭不再理她。 南书燕便默默站在他的身边。 等他吃完又和兰香收拾了碗筷。 一连几日,她什么也不问,只是精心做着饭菜。 又过了几日,元偁突然说,“明日寅时,可以进山了。” 这一次,离元偁上次进山已经又过了五日。 南书燕这次吸取了教训,干脆一晚不睡,从子时便守在外院门口。 好在是夏日,天气并不冷。 一直等到月影西斜,元偁的房门才从里面打开。他戴着斗笠,穿着褐色短衣,脚踏草鞋,出门后又转身轻轻将门拉上。 南书燕看了看沙漏,不多不少,刚好寅时。 第106章 红釉(一) 元偁转身看到南书燕,点了点头,便往门外走去。 南书燕跟在他身后,刚要出院门。倒座房的门吱呀一声,霍仲初大步跟了上来,“师傅,我也去。” 元偁鼓着腮帮瞪他一眼,“早就看出你这小子没安好心,我可先说好,今后别说我是你师傅,我可没有收你这样的徒弟。” 霍仲初冲南书燕挤挤眼,带着一丝得逞的欢喜,跟在元偁身后出了门。 这里是泾阳郊外,出门阡陌交织,放眼便是农田。 元偁健步如飞,根本没有要放缓脚步等着身后两人的意思。 南书燕从小做惯了粗活,虽然看着纤弱但脚程并不慢。霍仲初更了,身高腿长,又时常奔波在山间野林寻找瓷土,走起山路来更不在话下。 三人默不作声,穿过阡陌,接着便尽是上坡的路。 一直走到月亮渐渐在天边淡去,天上露出鱼肚白来,元偁才放缓了脚步。 南书燕抬手拭了拭额上的汗珠,抬头望了望遥不可及的山顶,只见山顶高耸入云,半山腰以上云遮雾绕,缥缈如仙境。 她心中一动,便问道:“先生,这可是泾阳的灵山?” “除了灵山泾阳还有哪座山能有这样的灵气。”元偁继续往前走,他的裤腿被露珠打湿了,干脆便将裤腿拉到了膝盖,露出 他年纪比爹爹还大许多呢。南书燕眼前晃过归以中苍白瘦削的脸,抬头看了看山顶。 若是这山里真有冰封白芨,便好了。 霍仲初一直跟在南书燕身后,看到山顶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此时也忍不住问,“先生,这山如同仙境,莫不是藏着什么宝贝。” “算你小子聪明。”元偁道,“这灵山自然藏着宝贝。” 说话间,已经来到一处断崖,晨曦微露,一抹朝霞穿过云层照在对面悬崖上,只见整片山崖霞光万丈,十分瑰丽壮观。 霍仲初惊呼一声,“先生,那里莫非有什么矿?” “那是玛瑙石。”元稹站在崖边,望着对面的山崖,“一年前,我发现这里的石头有红色的飞彩,便沿着这些石头一路找过来,发现了这处断崖。” 元偁目光沉沉,“但要想攀上对面的山崖极其不易,这一年来我也只能到达山腰。 上个月,我终于找到了山腰的石洞。洞里的泥土颜色殷红,可以制成红釉。” 南书燕望着对面的山崖,虽能遥遥相对,目测并不远。 但要想到对面,必须要下到谷底。 霍仲初已经跃跃欲试,“先生,让我先去探路。” 元偁不理会他,反而挑着眉问南书燕,“丫头,你敢过去吗?” 南书燕看了看深不见底的谷底,脚下尽是嶙峋怪石,好在石间长了一些树木,并不是笔直到无物可抓。 “先生放心,我自然去得。”她眼底一片清明,“若对面的红土真的可以制成红釉烧制出红瓷,便是刀上火海我也要去。” 元偁点头道:“既然如此,便先下谷底。” 他将裤腿拉下来,从腰上取下一个葫芦,将里面褐色的药粉倒了些涂在裸露的皮肤上。又将葫芦递给南书燕,“这里毒虫蛇蚁众多,这药粉虽然难闻,却可以驱散蛇蚁毒虫。” 南书燕接过葫芦,果然怪味刺鼻。 她毫不犹豫的将药粉涂抹在脸上和手上,才递给霍仲初。 霍仲初也依样涂了一遍。 元偁收回葫芦,依旧挂在腰间,用手拉着崖上树枝往谷底去。 南书燕也抓住崖上的树枝,踩着那些石头处的凸起往 走了几步,她才发现元偁为何问她敢不敢下去。 刚才在悬崖上的时候,看到的都是石头和树木,觉得只要有地方可抓,下去也不难。等到真走了一小段,才发现凸起。 偏偏脚下雾气蒸腾,越发觉得谷底深不可见。 南书燕脊背慢慢浸出汗水,被谷底的风一吹,整个背心都发凉。 她身子紧紧贴着峭壁,顺着元偁走过的线路一步步小心往下移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元偁叫了声:“到了。” 她往 心里终于轻松了些。 下到谷底,霍仲初仰头望了望对面高耸入云的悬崖,感叹道:“不会又要开始攀对面的悬崖吧?” 元偁白了他一眼,“你长翅膀了吗?你攀上去给我瞧瞧。” 南书燕默默取下腰上的水囊仰着头喝了几口。 此时日头已经正午偏西,估计光是下到山谷便用了两个时辰。 就算她从小粗糙的养大,但下到这个谷底并不仅仅是走路那么简单。 山谷陡峭,稍有不慎掉下来断然没有还能活着的道理。 精神的高度紧张和腿脚的默契配合,让她已经到达体力透支的极限。 她此时只觉得浑身发软,双腿甚至开始轻轻打颤, 霍仲初虽然稍好一些,但也一屁股坐到地上,拿过水囊咕嘟咕嘟灌了几口,“难怪我上次拜访先生,说先生进山找瓷土去了,果然这样的地方,一日如何回得去?” “一日便想回去?你小子当你是神仙啊。”元偁抬头望了望前面,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拿出干粮吃着,“我可是只给自己带了吃的,你们若饿了,自己想办法。” 南书燕看了霍仲初一眼,从袖中拿出一个馒头,分了一半给他。 霍仲初也不客气,接过来吃了。 元偁觑了他们一眼,“这一路过去越发难走,等会你们去抓两只野兔,到了晚上可是找不到吃的了。” 歇息了一阵,三人又沿着山谷往前走。 虽然没有下谷底时的艰难,但因地上全是石头,走起来也颇不容易。 霍仲初忍不住道:“先生,既然你只是要红玛瑙做釉色,何必要费尽千辛万苦到这里来寻,首饰铺里,要什么样的红玛瑙没有?” “你是说我吃饱了没事干吗?”元偁大眼一瞪,“世上的红千千万,但纯正的又能有多少?再说我跟你说了我要找的是红玛瑙吗?” 霍仲初赶紧笑着赔不是,“我鼠目寸光,先生勿怪。” 元偁不理他,一直走到日头快下山了,才在一稍微平坦处停了下来。 他目光凝重仰头望向半山腰一个崖洞,“洞里便是红土,今日在此歇息,明日一早进洞。” 第107章 红釉(二) 没有灯,夜晚便黑得越发纯粹。 暗蓝的天幕上星光璀璨,让人感到一种天地无垠的广阔。 南书燕靠着光滑的崖壁,望着面前的火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火已经灭了,天边泛起了淡淡的红霞。 她曲了曲有些僵硬的腿脚,起身到溪边洗了脸。冰凉的溪水浇到脸上,让她整个人瞬间清明。 屈指一数,从平江出来已经十二日了,也不知这十二日爹爹身体如何? 她仰头望着山顶,山顶依旧云雾缭绕,高不可攀。 她默了默记了记方向,从溪边走了回来。 元偁已经醒了,霍仲初刚从火堆旁睡眼惺忪地坐起来。 昨日霍仲初去打了两只兔子,吃了还剩一些。她将火重新燃起,将兔子烤熟,三人分着吃完,天已经大亮。 虽然只需要攀到悬崖一半,但比起昨日从悬崖下到谷底,一点也不轻松。 南书燕咬咬牙,跟在元偁身后。霍仲初则在最后跟着。 崖壁光滑,所幸元偁已经在悬崖上凿出了落脚处,并从山洞里面栓了绳子出来。南书燕拉着绳子,踩着凿出的梯步,倒也很顺利的进了山洞。 山洞并不宽,但很深。走了一截,便见墙壁上被凿过的地方露出鲜艳的红色。 那红色像妩媚的胭脂,却又比胭脂深沉,像珊瑚,却又比珊瑚晶莹。 元偁用手轻轻抚摸上去,“颜色纯正,但质地却粗糙了些。” 借着火光,南书燕才明白元偁所说的粗糙是什么意思。 这些红色粗一看艳丽晶莹,但细看,却发现里面有着颗粒状的杂质。 元偁道:“我曾从洞中带了些红土回去做色釉,烧制出来着色很牢,也呈红色,只是暗哑缺少光泽。” 霍仲初仔细沿着洞壁看过去,“没有光泽么?可不可以加些金粉进去?” 元偁眉眼动了动,“你试过?” “我只是觉得,金粉可以提高亮色,若是缺少光泽,也许可以一试。“ “我试过,略有些改善,但达不到所要的效果。”元偁道:“这次我将你们带来,是想让你们知道,这洞里的东西是可以做出红釉,只是想要达到理想的地步,还需要仔细琢磨。” 南书燕手抚过洞壁,感觉有泥屑一样的东西脱落下来,她脱口道:“先生,这洞里的红土,便是传说中的山神血吗?” 传说灵山上有一种红土,如同鸡血。那是山神的血液,不能碰触,否则便会得罪山神。 以至于虽然许多人都听过山神血,却从来没有见过。 霍仲初一听,也赶紧用手掰了一块下来,只觉入手绵软有粘性。他一脸兴奋道:“难怪先生带我们过来,果真是长见识了。” 元偁道:“或许吧,但如今想要短时间内烧制出红瓷,便只能靠它了。” 三日后,兰若看到出现在面前的南书燕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前的女子青衣上沾满了草屑和泥土,一张原本素白的脸纵横着灰一道黑一道的痕迹,那乌云般的头发虽然挽着发髻,但也看得出纠结在一起几天没有打理。 在兰若眼中,简直不忍直视。 “姑娘!”兰若讷讷道:“我去给你打水沐浴。” 南书燕拍拍身上的灰尘,一双眼睛清亮有神,丝毫看不出几日的奔波劳累,“你快去快回,我还要去先生那边。” 兰若招呼着同善去厨房将热水提过来,南书燕泡在热水中,心里带着满满的期望和隐隐的兴奋。 回来时,元偁先生给她详细讲解了这些年他一直调制红釉的经历,虽然现在烧制的红瓷成色并不理想,但好歹是红色。 只要是红色,便不能说那不是红瓷。 爹爹此生可以无憾了。 正在帮她洗头的兰若见她一会皱眉,一会怅然,一会浅笑,实在忍不住道:“姑娘,这次你和元偁先生出去了这么久,是到山里找到不一样的瓷土了吗?” “先生这次带我进山,找的不是瓷土,而是红土。”南书燕也不避着她,“红土可以做成红釉,有了红釉,烧制红瓷便不难了。” 兰若却并没有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她幽幽道:“姑娘的手才好些,如今又有了伤口。” 南书燕听她说,举起手看看。 她手上被树枝划了的几道口子刚刚结疤,此时被水一泡,越发明显。 她倒是觉得没什么,但看在兰若眼里,却是了不得的事。 姑娘家的手是第二张脸,如何能弄成这样。 南书燕浅笑道:“兰若,比起养尊处优,我更希望凭自己的双手在这世上立足。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完全没有必要放在心上。” “可是以姑娘的身份难道不应该娇养着?”兰若轻轻梳着她的头发。 姑娘是千金小姐,又不是她这样的奴婢,为什么要靠自己双手立足? 南书燕笑笑,“我在没来归家之前,连你们都比不上,如何到了归家,便什么也不能做了。兰若,我和你并没有什么不同。” 兰若道:“在奴婢心中,姑娘和奴婢不一样,姑娘比奴婢精贵,也比奴婢重要。” 南书燕哑然失笑。 精贵吗?重要吗?不过是在在乎她的人眼中罢了。 沐浴完,南书燕觉得身上轻松了些。 她简单挽了发髻,插了只素簪,便往正屋中去。 元偁和霍仲初已经将带回来的红土全部放进缸里。 北辰已经捧着一个匣子过来。 元偁打开,“里面是红珊瑚和红玛瑙,红瓷能不能烧制成,便看它们了。” 霍仲初亦是一脸凝重,“先生的意思是,除了红土,还要用红珊瑚和红玛瑙做为色料。” “这是自然。要不然光靠红土,如何能增加釉色的光泽和晶莹。”元偁叹气,“世上有黑白青瓷,却独独没有红瓷,最主要的原因便是烧制红瓷着实花费巨大。 一般民窑如何敢烧制?与其孤注一掷大概率倾家荡产,还不如保守些细水长流。” 南书燕看那半匣子玛瑙翡翠,晶莹透亮,俱是上品。 元偁已经将匣子交到霍仲初手中,“小子,明日能不能顺利调制红釉,就看你今晚能不能将这一匣子磨成齑粉。” 霍仲初郑重地接过匣子。 元偁踩着木屐边往外走边道:“丫头,你看清楚了,这盒珠宝是你欠我的,日后不管能不能做成红瓷,你都要还我。” 第108章 入窑 元偁只说让霍仲初将匣子内的珠宝研磨成粉,并没说让南书燕做什么。 但南书燕也没有走。 毕竟,红瓷对于归家是性命攸关的事,对于霍仲初来说,只不过是多学一些制瓷的技艺而已。 等将一匣子珠宝研磨成晶莹的粉末,已经大半夜了。 南书燕从正屋出来,穿过角门往屋里走。 兰若并没有睡,听到动静,提着灯迎出来,“姑娘,我给你做了碗甜汤温着,你先喝一点。” 一碗甜汤下肚,她从心到胃都无比熨贴。 兰若双手托腮,若有所思望着她,“姑娘,有时候我想,若是你没有来归家,是不是不用这么辛苦?” 南书燕想了想,认真道:“我并不觉得现在有何辛苦。” “可若是做不出红瓷”兰若眼里闪过一丝担忧,“姑娘有没有想过,还要回平江去吗?” “母亲跟你说了什么?”南书燕道:“她也让我不要回平江?” 兰若惊讶于她的敏锐,却不知道归以中其实已经跟她说过相同的话。 “夫人说,若是做不出来红瓷,让我劝说姑娘留在泾阳,毕竟就算姑娘回去,只是多了一个人陪葬而已。”兰若坦然望着南书燕。 “但现在并没有到最后关头,我肯定是要回去的。”南书燕一脸平静,“你要回去吗?” “奴婢自然是跟着姑娘。”兰若语气坚定。 “那就什么都别说了。元偁先生已经找到制作红釉的原料,那么究竟能不能烧制出红瓷,三日后便能见分晓。” 南书燕道:“从平江出来时,我便告诉爹爹,一个月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回去,如今有爹爹和元偁先生全力以赴帮助我,不管能不能,我总要试一试。” 兰若赶紧起身,“既然这样,那姑娘快去歇息一下。” 南书燕原本以为,在这关键时刻,自己必然难以入眠。 哪里知道,她一躺到床上便睡了过去,而且连梦也未曾做一个。 醒来时,辰时已过。 她赶紧起身,刚收拾好,兰若已经破天荒将早食端了进来,“先生和霍公子也还没有起来,姑娘先吃着。” 南书燕心里想着红釉的事,早食也没吃多少,碗一放便往正屋走。 霍仲初也是刚到,他身上的劲装换成了一件黑色镶白领的常服,或许也是记挂着红釉的事,平日温和的神情显得有些凝重。 两人相视一眼,便各自走到案前坐下。 昨日磨好的粉末放在一只甜白瓷荷叶罐中,越发显得那些粉末晶莹剔透,殷红如血。 放在屋角大缸内的红土,则显得深沉温润。 元偁跨进门看到两人在案前正襟危坐,稍微愣了愣。但他什么也没说,走到案前端起荷叶罐子,仔细看了看里面红色的粉末,点了点头。 “如今所有原料已经凑齐,丫头,成不成便看这一次了。”他挽起袖子,郑重的取了红土和珠宝磨成的粉末放在白釉罐里,右手执壶,左手用墨刀照着一个方向匀速搅拌,那粉末渐渐变成殷红流动的液体,丝滑粘稠,深沉高贵。 元偁凝神从博古架上取了一只太白尊,用夹子夹住,放到罐中的红釉里轻轻荡着上釉。 南书燕和霍仲初目不转睛看着元偁手中的太白尊慢慢变成了红色。 那红色深沉温厚,却又不失亮丽鲜艳,从罐子内出来的那一刻,如同世间最璀璨的瑰宝,华丽高贵不可方物。 元偁将它小心的放在匣子上,“我以前用红土烧过红瓷,却没有添加红玛瑙和翡翠,烧制出来的红瓷夹杂着斑驳的白色。 这次就看能不能成。” 元偁的瓷窑就在正屋旁边,瓷窑不大,却有些像归家御窑的缩小版。 他捧着匣子,亲自送进窑内。 南书燕在窑门前止步。 做瓷有做瓷的规矩,女子不得踏入窑内。 祖母说女子不能做瓷并不是凭空杜撰,而是行业流传多年的规矩。 她怕先生忌讳,更害怕这些禁忌是真的,真的让红瓷毁于一旦。 元偁将盛着太白尊的匣子恭恭敬敬的放在窑内,回头见南书燕站在门前并不打算进来,便大声道:“丫头,你进来。” 南书燕一怔,讷讷道:“先生” “若是你也觉得女子不能做瓷,那你便不用进来,当我什么也没有说。” 元偁双目炯炯注视着匣子内的太白尊,并不看她,“若是你觉得女子也能和男儿一样做出好瓷,你便进来,恭恭敬敬给窑神磕三个头,求他保佑你做出红瓷。” 南书燕突然眼眶一热。 这世道对女子并不友善。女子若想做成一件事,比男子或许更要付出十倍的努力。 她不是不想进来,而是害怕世俗不容。 她在此时,心里还是露怯了。 南书燕恭恭敬敬先朝着元偁鞠了个躬,“多谢先生成全。” 她提起沉重的腿,迈进了瓷窑。 这不仅是瓷窑的的门槛,也是世俗对女子所设的门槛。 霍仲初回头看着她,亦有些动容。 他没有元偁先生的豁达,在他心中,他刚才并没有为南书燕进不进瓷窑有什么触动。 女子不能进瓷窑是行业禁忌,若是她,他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元偁已经端端正正朝着太白尊跪了下去。 在他两旁,霍仲初和南书燕也一左一右跪下,三人一脸虔诚,朝着太白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此后便是漫长的等待,三日时间,元偁寸步不离,亲自看着窑上的火。 霍仲初和南书燕也一直在窑上等着,等三人眼睛都熬的通红的时候,瓷窑终于撤火了。 元偁将两人赶回去歇息,“这里待着做什么?等窑子冷却也要至少也要两人,两日后,你们再来。” 霍仲初笑着道:“正好正好,我先回去睡它个两日两夜,到时候先生可不要责罚我懒惰。” 加上去山中的三日,一连熬了七八日,他双眼通红,下巴上也长出了青色的胡茬,即便穿着那身象征着世家公子的长袍,却哪里还有公子的模样。 完全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匠人。 南书燕她那双清泉般的眼里也泛上了红血丝,只是整个人却有一种疲惫的亢奋。 元偁挥挥不耐道:“你们不去歇息,我也要去歇息了。你小子莫要再来烦我,打扰了我睡觉,看我怎样收拾你。” 等元偁离开,南书燕才从窑上回屋。 兰若准备了热水让她沐浴更衣。 等到真躺在床上,她却一丝睡意也没有,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不是梦见宁儿,便是梦见爹爹,又梦见瓷窑着了火,红彤彤的一片,将她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便看到兰若正在床前,她怔忪道:“怎么还点着灯,什么时辰了?” 兰若将窗户推开一些,“卯时刚过,姑娘一晚上睡得都不安稳,要不再睡一会。” 南书燕只觉得浑身汗津津的有些难受,她起身道:“躺在床上也睡不着,正好今日有空闲,不如去泾阳城里去一趟。” 后日开窑,不管红瓷成不成都要回平江去了。 估计之后便没有时间,不如先到泾阳各大药铺去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一些冰封白芨的消息。 第109章 偶遇 兰若去叫同善备了马车。 三人连早食都没吃,便往泾阳东市而去。 泾阳东市三十六坊虽然比不上平江七十二坊,但却也十分热闹。 正是早市时间,南书燕让同善将车停到坊外,找了一个早食摊先去吃早食。 这家早食摊就在坊市旁边,估计味道不错,人也很多。 南书燕和兰若找了空位坐下,要了肉馒头和豆汁。吃了一半,突然一管温润的男子声音道:“店家,要一碗冷淘。” 南书燕抬起头来,便见邻座坐着一宽袍大袖的男子,他背对着南书燕,正将手中的包袱取下来放在旁边的长凳上。 兰若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姑娘认识那位公子。” 南书燕点点头,“那是云县的沈大夫,我在云县时他没有少帮助过我。兰若,你去将沈大夫的账一起结了。” 兰若起身,将沈含山账结了,又为他要了一碗羊汤。 店小二笑着将冷淘好羊汤送到沈含山跟前,“公子,你今日交了好运,对面那位姑娘已经将账替你结了。” 沈含山往身后一看,便见一青衣女子正含笑看着他。 她还是一身青衣,却和在云县时有了很大的不同。在云县时她也很美,眉眼间却带着忧郁。而现在,她眼里有了灿烂。 就如同一株长在背阴处的兰花,被移到了阳光下一样,明媚了起来。 沈含山起身,走到南书燕跟前,朝着南书燕抱拳一揖:“南大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南书燕也已经站起身来,朝着他同时问,“沈大夫,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相视一笑。 兰若道:“公子,我家姑娘姓归,不姓南?” 沈含山想起她已经被平江归家接了回去,再叫南姑娘确实唐突了。 刚想致歉,南书燕已开口道:“我到这里拜访一名先生,沈大夫来泾阳是为了何事” “端午节正好到灵山采些草药。今日打算回云县去了。” 南书燕这才注意到他的脚边,还放着一捆不知名的草药。 或是看到她注意到脚下的草药,沈含山解释道:“说是采,也只是应景罢了。我一人之力如何能采得了多少草药,要用的,还是在集市上买。” “这里有卖草药的集市?”南书燕心中一动。 “平时也没有,端午节前后几天,去灵山采药的农人多了起来,便在灵山一处空地售卖。”沈含山道:“我每年这段时间都会到这里收购药材。” “沈大夫可认识采药的农人?”南书燕心里升起希望,“我正好想要一味药,听说灵山曾经出现过。” “姑娘需要什么药,不妨说出来听听,我正好认识也说不定。”沈含山温声文件。 南书燕道:“不急,沈大夫先吃早食,药的事慢慢再说。” 吃完早食,沈含山和南书燕一起出来。 沈含山道:“姑娘要的药材若是珍贵难得,我可以让人去别处打听打听。毕竟家父从医几十年,除了灵山,还有其他一些收购药材的渠道。” “冰封北极,沈大夫可听说过?”南书燕问。 “白芨本就不耐寒,冰山上的白芨更是凤毛麟角,比百年人参还难寻。不知何人需要此药?” “我父亲。”南书燕眸中泛起一丝忧虑,“我爹爹素有咳疾,前段时间已经开始咳出血来。找了很多大夫看过,说是无治。 前段时间,有位大夫说只要能找到冰封白芨,可保我爹爹两三年内性命无虞。” “原来是令尊大人,所以姑娘到泾阳就是为了找灵山的冰封白芨。”沈含山眼中带着医者的慈悲。 “有一部分是。”红瓷的事情说来话长,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南书燕便也不想过多提起。 “冰封白芨治疗咳疾确实有奇效,只是要想找到并不容易。”沈含山道:“我倒是可以帮姑娘问问灵山下的农人,他们对灵山比较熟悉,看能不能有人知道。” 南书燕满心感激,“若真是这样,便多谢沈大夫了。” 沈含山默默将地上的草药拎在手中,“说什么多谢不多谢。能在泾阳遇到姑娘我还真是没有想到。 只是这里离灵山尚远,不知姑娘有没有马车。” 兰若笑着道:“公子稍等,我去叫马车过来。” 兰若走后,沈含山和南书燕站在早市路边。 他望着面前的人,明明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南书燕看向他,突然问,“当初在云县,若是没有沈大夫的帮助,我也不能顺利到平江。” 沈含山道:“姑娘到了平江过得可好?若是不好” “很好,“南书燕浅笑着打断他,“父亲对我很好,只是他的身体不好。” “看得出姑娘很担心令尊的身体,”沈含山道:“灵山应该真有冰封白芨,听说很久以前,灵山原本是一块平地,后来因为得罪了山神,山神发怒,便将平地变成了冰山。” 南书燕看着他,听的很认真。 “山神有没有发怒不得而知,但若灵山真是由平地变化而成,有冰封白芨便不奇怪了。”沈含山分析道:“平地突然变冰山,白芨被封到寒冰里几百上千年便一点都不奇怪了。” “给我爹爹看病的大夫说过,有人曾在灵山找到过冰封白芨。”南书燕道:“只是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找到。” 沈含山不忍看她失望,“既然有人找到过,那找到冰封白芨的概率便比较大了。” 南书燕勉强笑笑,“但愿如此,只是沈大夫说是今日便回云县” “早几日回云县和晚几日回云县对我来说关系不大,”沈含山笑着道:“既然姑娘事情紧急,我便在泾阳多待几日,或许可以帮到姑娘。” 再说多谢就太轻了,南书燕只是将这份情记在了心里,想着等日后有机会,一定要偿了他这份情。 思忖间,同善已经赶着马车过来。 南书燕和沈含山上了车,便一起往灵山脚下去。 这是与元偁家相反的方向,应该是灵山的背面。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始终在山脚盘旋,又走了一段,前面便有着一个村庄。 路边零星有农户摆着山上采来的药材售卖。 沈含山和南书燕下了车,挨着去询问有没有人知道冰封白芨。 问了一圈下来,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几个位数不多知道的,还都只是听祖辈说过。 一直到村子尽头,仍旧没问出个所以然。南书燕和沈含山正准备上车,突然前面来了一个老农。 他须髯皆白,健步如飞,若不是穿着农人穿的短衣,乍一看还以为是得道仙翁。 “冰封白芨?”他挑了挑眉,“谁要?” 第110章 约定 南书燕一听,赶紧上前,“老伯,你知道冰封白芨?” 能够被人唤作老伯,老农对这份尊重十分满意。 他扬了扬眉,“我自然知道这灵山哪里有冰封白芨,若是倒回去十年,让我从灵山采回冰封白芨也不在话下。” 南书燕:“那现在?” “现在,我老喽!”老农脸上有些怅然,“我能做的,只能为你们带路,告诉你们冰封白芨在哪里,让我去采,已经做不到了。” 谁都会在年老时为自己年少时的辉煌骄傲,但也会为年老的无力感到怅然。 “这样就很好。”南书燕道:“老伯若能给我带路,找到冰封白芨后我定当重谢。” 老农嗯了一声,“姑娘准备什么时候去灵山?” 南书燕想了想,“过两日如何,两日后我来这里找你。” 老农笑着道:“也不用在这里等着,我家便在那边。”他伸手指向不远处一幢有些破旧的土房,“你到家里直接找我便可。” 南书燕笑着与他说定了上灵山的事。便让兰若取了一点碎银过来,交给老农。 老农接了银子,眉毛胡子都舒展开来,“姑娘是个爽快人,我也不必瞒着姑娘。 冰封白芨长在灵山最高处,我只能将姑娘带到山顶之下,采不采得到便靠姑娘自己了。” “好,”南书燕道:“只要你告诉我冰封白芨所在,我一定重谢。” 告别老农,石贻赶着马车一路往回走。 沈含山默了默,问南书燕:“听你的意思,是想要亲自上灵山去寻找冰封白芨?” “爹爹病重,只有冰封白芨能治得了,我是他在世间唯一的孩子,自然不能不去。”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明明是一个娇弱的女子,语气亦是很平淡,却有一种无法更改的坚定。 从在云县他开始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外表柔柔弱弱,语气平平淡淡,做起事来却带着一股旁人难及的坚定和孤注一掷。 沈含山笑笑,“冰封白芨是难得一见的药材,既然有如此机缘,不如我陪着姑娘一起去灵山。” 南书燕望着他,好一阵道:“老伯已经说了,冰封白芨在灵山之巅,并不容易获得。沈大夫既然已经采买到所需药材,不如早些回云县。” “你是怕我跟你抢?”沈含山唇角含着笑,语气中带着调侃,“放心,若是采得,定然先给令尊治病要紧。” “沈大夫说笑了。”南书燕道。 沈含山又道:“那你是担心我到不了灵山之巅?” 南书燕看了看他,“攀上灵山之巅谈何容易,我去是为了自己的亲人,但沈大夫着实没有必要冒这样的险。” “说来说去,你还是担心我?”沈含山笑容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南书燕避过他的视线,“沈大夫帮助过我,我自然是不希望你去冒险。” “若是真能采到冰封白芨,不仅是患者的福气,也是医者的机缘。”沈含山收敛了笑容道,“万一我凭着冰封白芨一举成为名医,我便可以到平江开医馆了。” 南书燕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背负他的人情,也就不去点破。 兰若倒是巴不得有人和姑娘一起去灵山,更别说这个人还是大夫。 说实话,她是不赞成姑娘去灵山找冰封白芨的,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知道姑娘打定的主意,轻易动摇不了。 正寻思着回去后写封信告知老爷和夫人,却遇到沈大夫说要一起去灵山。 沈大夫温和有礼,模样也不错,关键还懂医术,若是真能和姑娘一起去寻冰封白芨,姑且不说结果如何,光是路上的风险也减少了一半。 有个大夫在身边,总是好的。 她笑着凑趣道:“若果真沈大夫到京城开医馆,倒是便宜了我们。” 沈含山便换了话题,问了些平江的事情。 回程的路总是感觉要短一些。 到了泾阳城,沈含山道:“不知姑娘住在何处?” “不远,就在城郊。沈大夫呢?我让同善送你回去。”南书燕看他伸手拾起放在车内的草药,便知他是到住处了。 “我就住在这边的来回客栈。两日后,我在这里等着姑娘。”沈含山顺着卷起的帘子,往前面指了指。 果然,在集市边上,来回客栈四个大字十分醒目。 南书燕点了点头,“今日叨扰了大半日,沈大夫早些回去歇息。” 沈含山下车后,兰若道:“姑娘去灵山时将奴婢也带上。” 南书燕回头看看她,“我去是为爹爹找药,你去是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照顾姑娘。” 南书燕嘴角扬了扬,“你还是留在元偁先生家里,万一我没能及时回来,你便跟着霍公子将红瓷烧制的方法先带回去。” 从城里回来,差不多到了吃晚食的时间。 兰若拿出从酒楼打包回来的吃食,满满一桌,但众人似乎都吃得心事重重。 豁达如元偁,也只是随便捡了几筷子。 等待总是让人莫名的焦虑。 瓷窑虽然停了火,但开窑后究竟会是怎么一幅模样,谁也不知道。 正因为这份不确定,让人充满了期待,又有些忐忑不安。 平江到泾阳的路上。 两匹骏马星夜疾驰。得得的马蹄声带着某种急切撞破了夜晚的宁静,回响在空旷的原野中。 一路疾驰,一日顶两日。 若不是乌云和御风,换了任何一匹马,怕是早已累趴下了。 即便如此,元翰胯下的御风仍旧汗流如浆。 他有些心疼起御风来。 “公子,前面便有驿站,要不停下来歇歇。”元翰对前面的霍炎道。 霍炎穿着一身黑色的劲装,身子稍微前倾坐在马背上,越发显得整个背部线条干净流畅。 昨日接到霍仲初飞鸽传书,说是红瓷已经进了瓷窑,他便连夜往泾阳赶来。 五日的路程,如今已经走了一半。 他勒住身下的乌云,那马流畅的在原地划出一个半圆,停在了原地。月光下,男子面目清隽,或许是夜色掩盖了白日的凌厉,他看起来多了几丝难得的温和。 “乌云和御风确实需要歇息了,”霍炎朝元翰道:“前面驿站歇息,卯时三刻出发。” 元翰唇角抽了抽,现在距离卯时三刻两个时辰不到。 公子虽说是新任督陶,但也着实太拼了。 第111章 挑明 秦楚馆是平江最着名的烟花之地。 里面三教九流云集,是少年公子寻欢作乐趋之若鹜的地方。 归博文便是秦楚馆的常客。 但和平日不同,从今日进门开始,他便一直喝着闷酒。旁边一名蓝色锦衣少年笑道:“博文兄,你果真要和你父亲去泾阳了吗?” “是啊,”对面一名身材瘦小,长着一双三角眼的少年喝了七八分醉,踉跄着过来一把搭在归博文肩上,“难道博文兄便不再争取一下十二御窑?” 归博文亦是带着几分酒意,他霍的站起身来,将手中一只白瓷杯重重墩在桌上,红着眼圈道:“十二御窑掌握在大伯父手里,我如何争取?” 两个少年互相递了个眼色,将手搭在归博文肩上的少年便拍了拍他的肩,“博文兄,平江谁不知道你大伯父身体是纸糊的一样,说不定你那日便被风吹散了。 我若是你,便在他面前好好表现表现,十二御窑岂不是就轻易得手了。” “表现,如何表现?”归博文粗声道:“父亲早就跟大伯父说过让我为他承宗,可他一直没点头,我还能如何?” “那是你还没摸透他的心思。”锦衣少年道:“但凡是长辈,谁不希望自己的后辈孝顺体贴。如今他正好病着,你去献献殷勤,说不定这事便定下来了。” 归博文酒醒了些,“这也能行?” “保证能行。”锦衣少年打了个酒嗝,“明日,就是明日,你去张罗些他喜欢之物,最好是他喜欢吃的,给他送去,看他是不是会对你不一样些。” 归博文心中动了动。 还在很小的时候,祖母和父亲便告诉他,他迟早要去给大伯父承宗,迟早要掌管十二御窑。让他对大伯父亲热一些。 但不知为何,虽然大伯父从没有责罚过他,他在他面前总会生出怯意。 偶尔大伯父问他几句话,他也是答得结结巴巴。 到了后来,他才明白他怕大伯父。 这种惧怕,是出自骨子里的惧怕,根本无法改变。渐渐长大懂事后,他也曾想要讨大伯父的欢心,但每次鼓起勇气前去,最终都是落荒而逃。 他在大伯父面前,连举止自然都做不到,更别说得到他的看中。 这慢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他越怕,便越想躲着,大伯父也越不看重他。 他端起白瓷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辛辣苦涩的滋味划过喉头,让他心中燃起了好久没有的勇气。 他们说的都没有错,若是能讨得了大伯父的欢心,何愁十二御窑到不了手,自己又何必跟着父亲舍近求远去泾阳。 归博文放下酒杯,起身踉踉跄跄离开了秦楚馆。 十七八岁的少年,就算再懦弱无能,也经不起激惹。这么多年的憋屈和郁闷一旦打开了匣闸门,总要找到一个缺口宣泄出去。 第二日一早,归以宁穿戴整齐,从王姨娘屋内出来。陈氏已经陪着归吴氏坐在正屋等着他吃早食。 这段时间以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陈氏招架不住,整个人便显得憔悴暗淡。 归以宁给归吴氏请了安,环视一眼,没看到归博文,有些不悦道:“博文呢,还没有起床?” 归吴氏耷拉着眼皮,岿然不动的喝着碗里的粥,对归以宁的问话不置一词。 陈氏扯了扯唇角,心里腹诽,平日也没见你过问孩子们的事,这会在饭桌上,又要耍什么一家之主的威风。 归以宁见没人理他,心里积攒多日的不快便发泄在陈氏身上,“我问你话呢,你是死了还是哑了?” 虽然平日两人便常有拌嘴,但当着仆妇丫头的面,归以宁这样给她没脸,陈氏瞬间便被刺激的失去理智。 “这大早上的,我招谁惹谁了,老爷这样咒我,你怕是在王姨娘那受了气,跑到我这里泄气来了,你这样说我,我可以不依。”陈氏涨红着脸将话还回去。 归以宁气得脸色发青,正要开口,归吴氏“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到桌上,板着脸道:“你们让不让人好好吃饭,我和孩子们还在呢,这样像个什么样子?” 归幼薇和归少薇低着头,俱是不说话。 归以宁站了站,饭也不吃气哼哼转身出去了。 陈氏便垂着头在桌边抹眼泪。 归吴氏看的心烦,起身离开道:“这样的饭不吃也罢,免得搁在心里难受。” 归少薇看陈氏越发伤心,开口好言劝道:“母亲,父亲也是因为瓷窑的事心烦,你不要跟他置气。” “吃里扒外的东西。”陈氏一双泪眼带着恨意瞪向她,“你以为你娘在你父亲面前得了脸,你便可以教训起我来了。呸,少在这里装好人,谁不知道你和你娘一般包藏祸心!” 归少薇被陈氏叱责,无动于衷的闭了口。 归幼薇道:“难怪父亲生气。这几日二哥每日回来得很晚,昨日回来时我正好遇到,浑身一股酒味,也不知道整天在外做什么?” 陈氏擦干眼泪,警惕道:“我这两天也没有见到博文,眼下可不能让他惹出什么事来。幼薇,你与我过去看看。” 陈氏和归幼薇走后,归少微笑笑,拿起筷子慢条斯理独自吃起早食来。 归家大房,归博文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前。 好一阵,石贻才出来道:“老爷请二少爷进去。” 归博文随石贻进了正房,归以中如平常一般,端坐在书桌前。看到归博文进来,他放下手中的书,“博文,今日没去学堂吗?” 归家虽然不是读书人家,但却很看重子女的学业。二房几个孩子,很小便送去启蒙。 归博渊成亲后不再去书院,归博文到现在还在书院学着诗词书画。 “这几日不知怎么回事,心里总是惦记着大伯父,昨日便跟先生告了假特意过来看看。”归博文一脸真诚,“大伯父可有觉得身子好了些?” 归以中笑了笑,毕竟是个孩子,虽然被溺爱了些,但他总不能跟孩子见气。 “博文,你有这份心大伯父很高兴。”归以中道:“如今我也好些了,你便放心回去吧。” 归博文转身走了两步,突然站在原地。 心里纠结了一阵,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折回来,“大伯父,如今我也到了能替你分忧的年纪,要不然我便搬过来,也好成全我的一片孝心。” 归以中眸子一暗,不动声色道:“是你父亲叫你这样说的吗?” 归博文咬咬牙,双腿一曲跪在归以中面前,道:“是我自己想要如此。大伯父,我知道我并不能如你的意,但我一定会努力,求大伯父给我一个机会。” 归以中默了默,“你起来吧。” “若是大伯父不答应,我便不起来。”归博文倔强道。 “你是在逼我?”归以中笑容疏离冷淡,嗤笑一声,再不看他一眼。 归博文垂下的眼眸中,尴尬难堪中带着愤恨。 第112章 雏形 归博文回来时,陈氏端坐在他屋内。 他看了陈氏一眼,不声不响坐到陈氏对面。 陈氏一直等在他屋内,原本是想好好跟他说说,让他这段时间注意这些,尽量不要惹他父亲生气。 但看到儿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她便有些恼火,“你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做什么?今早你父亲看你不在,又将一肚子火气发在我身上。我生了你这样的儿子,究竟欠了你什么债?” 归博文因为归以中拒绝了他,本就憋着一肚子火。 这是听陈氏训斥,双眼一瞪,不耐烦地道:“每次父亲一冲你生气,你便说是我的原因。我知道你们都看我不顺眼,才想将我送去大房承宗。既然如此,我倒巴不得你不要生下我。” 陈氏气得脸色发青。 她原本只是想让他体谅她的难处,在人前给她争口气。 没想到,儿子居然这样顶撞她。 归博文说完还不算,霍的起身站起来就要往外去。 陈氏也顾不得哭了,赶紧起身去拦。 十七八岁的少年使出了浑身犟劲,如何是她这个深宅妇人能拦住的。 她大声道:“快给我将他拦下。” 奈何屋内只有两个丫头,归博文人高腿长,转身不见了踪影。 陈氏冲到门前,捶着胸口嘶声道:“你这是要气死为娘吗?我真是白养你这么大” 但她还说了些什么,归博文是听不见了。 明晃晃的太阳晃得人眼晕,树上蝉鸣声声。 归博文带着气,脚步也迈的比平日快。 不知走了多久,等他心内的气稍稍平息了些,发现已经到了玉湖边上。 前面便是十二御窑。 他的心一动,眼里凝聚起戾气。 不就是十二御窑吗?既然舍不得给他,那他也不要了。 归博文慢慢朝着御窑走近。 十二御窑虽然有人守护,但归博文是随时都过来的,窑工和护卫大都认得他。看他往瓷窑走,并没人阻拦。 归博文很顺利的靠近了瓷窑。 前几日,德容公主嫁妆中所需的青瓷的一部分已经入窑烧制。正是正午,负责看火的窑工赤裸着上身,坐在炉前盯着火。 归博文转了一圈,看到尾窑的窑工正好往茅厕过去。 他装作若无其事走过来,对前面的窑工道:“尾窑的火候好像不对,似乎快灭了。” 窑工一听,赶紧起身往尾窑疾步走去。 他看了四周一眼,拿起铁锹铲起旁边的土往炉窑里送。 烧制瓷器火候是关键,若是中途火候变了,匣钵内的瓷器也就跟着变了。 十多楸土入窑炉,赤白的火焰土一压,也变了颜色。 归博文将铁锹一丢,转身大步离开。 泾阳。 元偁戴着玉冠,一身朱红色长衫,站在瓷窑门前,郑重朝着瓷窑行了三个跪拜礼。 身后,霍仲初和南书燕亦是跟着元偁行了跪拜礼。 元偁站起身来,没有了平日的随性,取而代之是一种对天地神灵的敬畏。 “开——窑——喽!” 他的声音苍老浑厚,回声遥遥,在安静的清晨显得苍凉肃穆。 “咴咴——” 骏马长嘶,官道尽头,一匹乌黑的骏马奋蹄疾驰,正朝着他们奔来。 晨曦中,马上的男子英姿勃发,如战神下凡。 “三哥,他怎么来了?”霍仲初望着来人,有些不敢相信。 霍炎已经到了跟前。 他翻身下马,大步走了过来。 “元偁先生,我是新一任督陶霍炎霍子傲。”霍炎面目冷静,冲元偁拱手道:“听说先生烧制的红瓷今日出炉,特意从平江赶来与先生一起见证。” 元偁眯了眯眼,退后一步还礼,“霍督陶千里迢迢为红瓷而来着实辛苦。既如此,现在便开窑吧。” 瓷窑的门被一点点打开,众人一脸沉肃。 南书燕站在元偁身侧,脚步略有些沉重。她不知道前面等待着她的究竟是欣喜还是失望。 霍炎目光淡淡从她身上扫过。 少女实在纤弱,目测这几日又瘦了些。她紧抿着唇,神情冷淡,跟在众人身后朝着瓷窑走去。 瓷窑内寂静无声,黢黑一片。 北言手中灯的光亮一点点逼退了黑暗的压迫。众人目光一起投向瓷窑正中的匣钵。 一抹红色跃入眼帘。 即便是最沉得住气的霍炎,眼里也是闪过一丝激动。 元偁伸出双手小心的将太白尊捧在手中。 拳头大小的太白尊! 红色深沉的太白尊! 这世上独一无二红色的太白尊! 元偁迟疑了一下,大步走出窑外。 他擎着手中的杯子,对着亮光仔细查看。 釉色透亮,红色高贵深沉。 他一言不发将太白尊递给身侧的南书燕。南书燕将杯子整个握在手中,好一阵,才打开手掌。 掌中,红色的太白尊质地深沉,釉面带着些微黯哑。 红色是红色,却没有甜白瓷的光洁,也没有影青的清透。 最让人无法忽略的,是那深沉的红色中,还夹杂着斑驳的白色。 霍炎眸子渐渐沉寂下来。 元偁略有些疲惫道:“丫头,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其余的就看你了。” 手中的坚硬硌得掌心些微疼痛,女子的一脸真诚,“先生能做到如此,已经是很了不得了。红瓷已初见雏形,只要在细节上再下些功夫,估计变成了。” 元偁目光悠远,“做瓷看似简单,却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七十二道工序每一道都要求精益求精,丫头,今后便靠你了。” 南书燕点了点头,“先生放心,我自当尽力而为。” 霍炎道:“既然红瓷已经初见雏形,还请归二姑娘尽快回平江烧制。” 南书燕点点头,“我会尽快启程。” 昏黄的灯光下,兰若正收拾着箱笼。 “姑娘,元偁先生说了,明日我们走得早,便不用跟他告别了。” “嗯!“ “北言今日去农户家摘了些李子,我也洗干净带着了。” “嗯!” 南书燕坐在椅子上,望着面前的太白尊出神。 着色牢固,釉色深沉,但为何会夹杂着白色的斑痕? 她摇了摇头,回转身,兰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拾完箱笼,略有些担忧的站在她身旁,“姑娘,红瓷没有烧制好,你明日真的要去找冰封白芨吗?” “红瓷烧不烧制得成,我都是要去灵山试一试的。”南书燕抬头隔着窗户望着星空,“先生的办法已经说明了红瓷是能够烧制出来的,只要不断尝试,终有烧制成功那一日。但爹爹的身体却是不能等了。” 她看向兰若,“或许我只需要五日的时间便能换取爹爹的两年或三年。兰若,换做是你,你会不会去?” 第113章 灵山 一大早,同善便驾车往泾阳城出发。 元偁果然没有前来相送,倒是北言和同善住了差不多一个月,有些依依不舍。 泾阳城来回客栈门前,沈含山穿着一身白衣等在门前。所不同的是,以往的宽袍大袖换成了小袖。 南书燕让同善去开了间房,“这几日你们便住在这里等我回来。若是五日后我还未回,你们便带着太白尊和这封信先回去,我下山了自会来找你们。” 兰若接过信和太白尊,有些担忧道:“姑娘也要小心些。” “我和沈大夫在一起,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南书燕笑着宽慰她,“同善,你将我们送到灵山脚下去。” 沈含山上了车,兰若又跟着马车跑了几步道:“姑娘早些回来。” 南书燕朝她挥了挥手,放下帘子。 沈含山将一个包袱打横挎在肩上,“灵山上冷,我多带了一件衣服。” “要吃的干粮我也准备好了。”南书燕指了指面前的青布包袱,“还有一把弩机和沈大夫上次给的药。” 两人心照不宣的一 沈含山笑着道:“自从姑娘去平江后,我一直想着何时有机会到了平江一定要去看看姑娘,没想到能在泾阳遇到,若是早知如此,我便再给你多做一些药防身。” “沈大夫做的药很好,当日之事,也多亏了你。”南书燕浅笑。 “南掌柜到了县衙,很快便招了失手打死南夫人的事实。”沈含山看南书燕一脸平静,才又道:“李公子因为和南掌柜串通一气想要让南氏冒充姑娘的事,也被罚了二十大板。 端午节前,南掌柜被刺青发配去军营做苦役,李公子也带着她母亲和南氏举家搬离了云县。” 南书燕抬起眼,看向他。 “如今只剩了南家阿婆,成日疯疯癫癫,四处让人帮她找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沈含山看面前少女,“但这不怪你,是她们应得的报应。” “我知道。”南书燕双手交叠在身前,坐姿端庄。 沈含山讪笑,“当初见到你的时候,我便觉得你不应该出自那样一个家里。如今你终于找到自己生身父母,也算得偿所愿了。” “我阿娘在很久以前便去世了,我爹爹患有肺疾也不久于人世。我的姐姐不知所踪,我的弟弟失落溺亡。” 少女神情安静,如同说着别人的事,“如今爹爹和我的继母都希望我能留在泾阳,不要再回平江了。” “为什么?”沈含山替她难过。 原本他以为她找到自己亲生父母,从此也能如许多普通女子一般,得到父母宠爱,兄妹爱护。哪里知道,却是如此情景。 “德容公主嫁妆里面有红瓷,而如今世上还没有红瓷。父亲和母亲担心归家做不出红瓷获罪,所以不希望我回去。”她眼神暗了暗。 沈含山复杂的眼神里交织着怜惜,“你父母也是为你好,其实这样才是最理智的做法,你不妨就留在泾阳。” 南书燕浅浅一笑,“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到他们,不到最后一刻,我不想离开他们。” “那你这次来泾阳” “做红瓷,”南书燕道:“等灵山回来,我便会带着做红瓷的法子回平江。 不管成不成,我都会和爹爹在一起。” 沈含山沉默良久,实在找不出让她不要回平江的理由。 就算是最坏的结果,她已做了决定。 他垂下眼眸。 如果他开口,她是否会为他留在泾阳? 石贻已经将马车停了下来。 南书燕掀开帘子,马车已经停在白须农人家门口。 一道竹篱围着菜地,里面的绿菜长得十分茂盛。听到马车声,老农从屋内出来。 他穿着褐色短衣,背上背着斗笠,腰上吊着两只葫芦,估计是装着水和干粮。 “姑娘好准时。”老农满意的看了南书燕和沈含山一眼,“若是准备好了,我们现在便出发。” 这次上山和元偁带着上山又不同。 和元偁上山那次,最难的便是下山谷。 这次一开始便是陡峭的山路,一直走了大半日,小径已经消失不见,三人在遮天蔽日的林中穿梭。 幸好老农对道路很熟悉,一直跟着他倒也没有迷路。只是越往上,路越难走,树木变得慢慢稀疏,脚下的草木也和山脚大不相同。 风大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夜晚来临的缘故,南书燕觉得这里与山脚便是两个季节,一个是夏,一个是初冬。 老农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今日就在这里歇息,不能再走了。” 南书燕看了看周围,嶙峋的乱石在暮色中如同怪兽,而他们正在一处山崖下,正好挡住凛冽的劲风。 沈含山从周围捡拾了些枯枝,拢成一堆生了火。 老农仰头望了望山崖,“翻过这山崖,便到了灵山山顶。山顶终年积雪,寒冰里便冻着冰封白芨。但想要过这山崖可不容易,明日若是天晴或可一试,若是天阴下雨便万万不能去了。” 沈含山已从包袱内翻出一件大氅铺到火堆靠山崖的平地上,“姑娘先去歇息,保存体力明日才能攀崖。” 老农笑着道:“公子真是体贴,姑娘好福气。” 暗夜中,沈含山的脸热了热,他装作没有听见,用木棍将火光拨亮了一些。 南书燕是真累了。 为了明日有力气攀崖,她也不客气,将大氅拉了一半起来搭在身上。 身上暖和起来,便有了阵阵困意。 她望着那似乎伸手可摘的星辰,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来回客栈。 兰若望着面容冷峻的男子,有些心虚道:“姑娘当真是去集市了,说是要买些特产给老爷和夫人带回去。” 霍炎冷哼一声,“你当真不肯说?” “我也不知道姑娘去了哪里。”兰若心一横,道:“中郎若是要怪罪,便责罚奴婢好了。” 霍炎:“” 不能说,千万不能说。 兰若想起姑娘临走前嘱咐自己一定不能将她去灵山的事告诉霍中郎的话,心里又坚定了些。 她抬起头,道:“霍中郎若是着急红瓷的事,可以先将太白尊带回平江,反正霍四公子也知道红瓷的做法。” 霍炎奚落道:“这是她教你的?” 兰若不语。 姑娘说,霍中郎只在乎红瓷,根本不在乎老爷的死活,若是知道她去灵山找冰封白芨定然要阻拦。若是失去了此次去灵山寻找冰封白芨的机会,以后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兰若心里纠结到无以复加。 凭直觉,她觉得霍中郎不是那不讲情面的人。 但这事究竟是告诉霍中郎好还是不告诉霍中郎好? 她是姑娘的婢子,不能背叛姑娘,可是 “你倒是听她的话,”霍炎冷冷道:“只是她一个柔弱女子,若是真如你所说去了集市还好,若是她妄想去灵山找冰封白芨,你认为她还有命活着回来?” 兰若抬头呆呆望着他。 霍炎再不多问,起身大步离去。 第114章 无力 山上风凉,破晓时,南书燕被冻醒。 星月躲进了云层,整个天空越发阴沉,原本寒凉的气温又降了许多。 火堆只剩下余烬,红色的一团。 沈含山一袭白衣,坐在火堆前一动不动。 老农将斗笠盖在脸上,兀自酣睡。 南书燕掀开大氅起身到火前坐下,“沈大夫,天快亮了,你去歇息一会。” 沈含山冲她笑笑。 走了一整日,他似乎没有困意,一双眸子亦是如平日般清亮温和,“我方才也打了个盹,如今也睡不着。” 南书燕在他对面坐下,没有说话。 “看这天气,说不定会下雨。”沈含山道:“若是真的下雨,明日若想上山顶便有些不容易。” “可是我不能等了。”南书燕淡淡道:“要不你和老伯留在这里,我找到冰封白芨便下来与你们汇合。” 沈含山笑笑,“我是男子,要去也是我去,没有让你独自去我留下的道理。” 一阵风过来,火星四散璀璨如星辰,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亮的时候,天色越发阴沉,没有下雨,但却起了雾。 浓雾蒸蔚,显得灵山仙气缥缈。 老农一脸凝重,“公子和姑娘小心些,雾气中山石湿滑,千万大意不得。” 但真上了山崖,两人才发现,最大的困难不是山石湿滑,而是在浓雾中行走带来的呼吸不畅,走不了几步便气喘吁吁,比山下走起来不知艰难了多少倍。 走了大半日,日头终于穿过了云层,雾气也散了许多,但呼吸越发困难的情况却并没有什么改善,反而越来越明显。 终于上了山崖。 南书燕胸口火辣辣一片,她双手撑在腿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望着前面的灵山山顶。 湛蓝的天空衬着洁白的雪峰,纯净得不似人间。 但就是这静谧纯净到夺人心魄的美丽,却带着一种将人吞噬的力量。 细小的雪花扑在脸上,带着轻微的凉意。 南书燕深深吸了口气,扭过头,看见她身后几步之遥的沈含山冲她笑笑,靠着一棵大树慢慢滑到地上。 南书燕艰难的拖着双腿朝他走去。 沈含山脸色煞白,他努力露出一个微笑,“我不能陪你到山顶了,就在这里看着你吧!” 南书燕眼泪便流了下来,“沈大夫,我们这就下山。” “不用。”沈含山含糊的吐出几个字,“就算现在下山,我也走不动了。不要管我,让我歇息一会!” 南书燕看着他,他说的没错。 她们已经用尽了力气,就算现在下山也是下不去了。 南书燕用袖子将他脸上的雪水擦净,哽咽道:“好,我去找冰封白芨,你在这里等我。” “好,”沈含山胸口剧烈起伏,“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南书燕起身,再不回头,艰难地拖着脚步往前面移动。 头疼,剧烈的头疼,仿佛多走一步,头和心脏便要爆炸。 似乎已经过了很久,等她回头看时,发现离沈含山坐着的地方也才几百米之遥。 她心底升起一丝绝望。 沈含山靠坐在树下,遥望着女子在风中艰难前行的身影,眼里藏着悲悯和无奈。 他是想要一直陪在她身边,陪她到山顶,陪她找到冰封白芨,甚至如果她不拒绝,一直陪她到泾阳。 但,他此时真的无能为力了。 他终于明白曾经登过山顶的老农为什么怅然的在山崖下止步。 不是因为道路难走,也不是因为山崖太高上不去,而是上了山崖之后,恐怕没有几人能够再下去。 远远的,女子张了张口,似乎在说着什么。 或者是隔得太远,或者是因为耳鸣,他什么也听不清。但他知道,她一定是告诉他让她在这里等着,她很快就会回来。 沈含山冲她点点头,露出一个宽和的笑容。 女子顿了顿,缓缓转身往前面走去。 沈含山觉得好困好困,或许是昨日一晚没有合眼,如今只觉得眼皮沉重的再也撑不住。若早知道如此,昨日便好好睡一觉,说不定今日也是可以和她一起的。 心中这样一想,身上的困顿却越来越盛,终于,他合上双眼沉沉睡去。 不知走了多远,南书燕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地。 她却感觉不到有多疼痛,只是有些懵懂。 山顶依然还在前面,但她踩到的是冰吗? 她撑起半个身子,低头看着身下,模糊的视线里,一株株绿色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被封印在寒冰中,鲜艳如昔,却散发出晶莹的光。 一道白光划过她的脑中。 白芨,被封印在寒冰中的白芨,这便是冰封白芨吗? 晶莹的冰层下,几株白芨碧绿得可爱。 她吸了吸鼻子,再不犹豫,伸手拔下头上的银簪,狠狠敲打着身下的冰块。 一下,两下,三下 直到那层寒冰被凿碎,那几株白芨带着玉白的根茎落入手中。 南书燕悲喜交集。 她猛然站起身来,却没想到自己早已耗尽了体力,只感觉轰的一声,她便陷入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中,耳边有粗重的喘息声传来。 南书燕想要动动身子,却感觉整个人如同在床上,温暖而颠簸。 不对,床怎么会感觉到移动。 迷迷糊糊中,她想起自己正在灵山,而且还采到了冰封白芨。 冰封白芨? 南书燕一惊,立刻清醒过来。 一个干净利落的下颚撞入眼里,随后便是紧抿着的唇,挺直的鼻梁,黢黑沉静的眼,宽阔的额头。 她的眼睛越睁越大。 她曲起手指使劲掐了掐自己掌心,掌中传来一阵疼痛。 没有做梦,她现在正在霍中郎怀中。 南书燕伸手便要推开面前的胸膛,想要自己站起来。 男子顿了顿,随即手上的力量又增加几分,一直接走到一棵树下,才将她放下来。 他穿着玄色劲装,身量很高,在月光下带着些微清冷。让她突然想起从云县驿站出来的那晚,他背靠着一棵树饮酒,落寞中带着孤寂。 她很想问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但脱口而出的却是,“霍中郎,你看到沈大夫了吗?” 沈含山就在离山崖不远的地方,既然霍炎找到了她,他应该看到了沈含山才对。 “我没有看到任何人。”霍炎语气清冷,“这里时有野狼出没,吃个把人连痕迹都不会剩。” 第115章 不快 暮色四起,空旷的山顶带着一种让人心悸的宁静。 南书燕这才想起,她和沈含山分开似乎已经很久了。 她面上掠过一丝痛楚,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她突然发现,她的两条腿已经没有了知觉。 她沉默了片刻,便用手肘支着身体,想要往前面爬去。 “你是要去救他,连命都不要了吗?”霍炎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讽。 “他是为了我才会上灵山,我不能将他丢在这里。”南书燕发颤,却始终没有开口求他。 “你是为了冰封白芨而来,现在连冰封白芨也不要了?”霍炎冷笑道,“你的父亲还等着冰封白芨救命,你就为了个男人不管不顾了?” 不知为何,霍炎极其不快。 南书燕抬起头来,“我相信霍中郎会将冰封白芨交给元琉姑娘,让她去救我爹爹。”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霍炎双手抱怀。 “因为,你需要我爹爹为德容公主烧制红瓷。”南书燕道:“而且,我相信霍中郎并不似看上去这样冷心冷肺,要不然你也不会救我。” “别以为你跟我说两句好话,我便会将冰封白芨替你捎回去救你的父亲。”霍炎冷冷道,“你若是真死了,没有人能救你的父亲。” 南书燕沉默了一阵,又支撑着手肘往前爬去。 其实除了腿,她整个身子都几乎僵硬。 她将一绺发丝咬在嘴里,手肘用力的撑起上半身,艰难的往前爬。 她记得,沈含山应该就在不远处的那棵树下,不管他是死是活,她都要过去看看。 她说过,让他在树下等她。 找到冰封白芨,她一定会回来。 坚硬的石子划破了她的手腕,她却浑然不觉自己手腕已经流血,仍是坚定的往前爬去。 霍炎叹了口气,突然大步走上前,一把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南书燕挣扎了一下,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只是不想让我辛辛苦苦救回的人,就这样死了。”霍炎将她放在树下,从腰上解下皮囊,“得罪了。” 南书燕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他已经伸手握住她的脚踝,将她裤腿往上一拉,用牙咬开皮囊上的木塞,反手将里面的液体倒在她的腿上。 烈酒的香味在空气中肆虐。 霍炎沉着脸,将手覆在她腿上,木然而用劲的在她腿上揉搓。 虽然她知道他只是好心想要救回她的腿,但当他宽大的手掌覆盖在她腿上的一瞬,她仍旧微微红了脸,心里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那个大夫已经被元翰救下山去了。”霍炎淡淡地道:“也不知你怎样想的,居然找那样柔弱的一个人来灵山,算你们命大。” 南书燕愣了愣,神情复杂道:“多谢霍中郎。” 霍炎恍若不闻,又倒了些酒在她腿上用力揉着,那原本雪白的皮肤,慢慢变成醉人的红。南书燕渐渐觉得腿上传来一阵温热,她微微动了动脚掌。 霍炎睨了她一眼,“不要以为腿现在能动就保住了,若是再次受寒,今后便一直躺着得了。” 南书燕讪讪道:“若是还能活着下山,日后定当重谢。” 霍炎古怪的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又将她另一只腿也用酒揉了一遍。 山风凛冽,吹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 南书燕将衣服拉紧了些,仍旧觉得寒冷彻骨。 霍炎握着酒囊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又递给南书燕。 南书燕接过来,喝了一口。 只觉得一股辛辣入喉,将她眼泪鼻涕都呛了出来。 霍炎唇角翘了翘,接过酒囊挂在腰间,“今晚若是不下山,你和我都得冻死在山上。” 他蹲下身,“上来。” 这意思,竟是要背她下山了。 南书燕略有些尴尬的想要站起来,“我的腿已经恢复了知觉,我自己能” 话还没有说完,霍炎已经反手勒住她的腿,将她背到了背上。 南书燕脸上火烧了一般。幸好他背着她,看不到她的窘态。 她努力屏住呼吸挺直身子,一直保持着一种别扭的姿势跟他的背保持着距离。 两人默不作声。 南书燕听得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有两次还被脚下的石块绊了一下。 等第三次他被绊得一个趔趄的时候,南书燕终于忍不住道:“你将我放下来,我自己能走。” “我自己能走,霍中郎,你将我放下来。” “霍炎,霍子傲,你将我放下来。” 霍炎不语,他干劲有力的手始终紧紧勒住她的双腿,将她负在背上。 伴着喘息声越来越重,他的脚步也变得没有了章法,南书燕心里便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霍子傲,你是世家子弟,我只是流落在外的一个孤女,你实在没有必要这样舍命救我。 你先下山吧,不用管我了。 霍子傲,你若是怕我死了烧不出红瓷,你大可以让霍四公子去烧制。 霍子傲” “闭嘴!”霍炎终于忍不可忍,“你若不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便节省一些力气。” 他腾出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物,反手粗鲁的塞进南书燕口中。 南书燕一愣,只觉得一股甜腻从舌尖蔓延开来,甜的发齁。 那是一块带着体温的麦芽糖,也是南书燕吃过最不一样的一块麦芽糖。 略显虚浮的脚步撞进了天地的空旷里,也惊起一只不知名的鸟,朝着远方飞去。 霍炎下山的路跟昨日南书燕走的不是一条路。 虽然陡峭些,却似乎更近一些。 天边出现鱼肚白的时候。霍炎终于将南书燕放了下来,“好了,逃过一劫。” 他疲惫的坐靠在山石上,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六月二,大吉。 十二御窑为德容公主烧制的首批影青正式开炉。 归以中捧着一只斗笠碗,双手举过头顶,祭天祭地祭窑神。 在他身后,窑工整齐列队。 待他将碗中酒缓缓倾倒在地,姚远山拖长声音响亮的喊道:“开窑喽——“ 后面窑工齐声高呼:“开窑喽——” 封的整整齐齐的窑门轰然倒塌,釉色迷人、均匀饱满的瓷器出现在众人眼前。 姚远山率先走上前去,从匣钵里取了一个影青橄榄罐,突然,他神情大震,放下橄榄罐,又去取了一只梅瓶。 归以中已察觉到他神色异常。 他走上前去,拿起那只橄榄瓶。 水润清透的瓷瓶上,一道裂痕从头贯穿。 窑裂! 他瞳孔一缩,又拿起一只。再放下,又取了一只。 窑裂!窑裂!都是窑裂。 归以中的双手轻微颤抖起来,怎么可能? 他看向姚远山,姚远山也瞪大眼怔怔的看向他。 第116章 等着 怎么可能。 窑裂? 对于十二御窑来说,那已经是很远很远之前的事了。 这可是德容公主嫁妆中的第一批瓷器,怎么就窑裂了呢! 归以中胸中气血翻涌,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姚远山惊恐的扶着他,“老爷,老爷,快来人啊!” 沉睡中,南书燕只觉得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酸楚,随即睁开了眼。 清晨的阳光照在脸上,有一种回到重回人间的真实和温暖。 她居然睡着了。 转头,霍炎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醒了!”他问。 “嗯。”南书燕觉得心里的酸楚难受并没有因为醒来而好些,反而因为清醒过来,在这酸楚难过基础上,又增加了空落落的感觉。 这种感觉如同失去最重要的东西,但却又不知这最重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你怎么了?”霍炎见她脸上带着一丝痛楚,以为伤到了哪里。 女子怅然抬头望了望天空。 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但这么治愈的蓝色,却丝毫没让她觉得美好,反而让她感觉有些忧郁。 “霍中郎,我想先去看看沈大夫。”南书燕坐直身子,脱口道。 霍炎眉毛一挑,脸上有些不悦,“怎么?不叫霍子傲了?” 南书燕有些讪然,“昨日言行无状,还请中郎不要见怪。” 霍炎双臂抱怀,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慵懒的往山石上一靠,“今日我可没有力气背你,等着吧。” 南书燕只觉得心里有些慌,是那种坐卧不宁的烦躁。 她看了看周围,这里应该快到灵山脚下了。 若是步行下去,估计用不了多少时辰。 她扶着身边的山石起身,发现自己的双腿除了有些麻木外,终是可以慢慢走动了。 “中郎在这里慢慢歇息,我先下山。”南书燕艰难的往前移动脚步,“等我跟沈大夫说一声,我们便即刻启程回平江。” 霍炎嗤笑,“你现在的速度估计今晚也走不出灵山。他们已经在路上了,耐心等着吧。” 南书燕不知道他嘴里的他们是指谁,但她看了看自己的腿,没有说话。 从平江出来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也不知爹爹怎么样了。 她扶着山石,慢慢往前走着。 如今有了冰封白芨,一切都将会好起来。 但为什么她心里不是高兴,却莫名觉得难过。 霍炎眯着眼睛,望着面前纤柔的身影。 她看上去有些焦虑不安,但昨日在山上她却不是这样的,从她醒来一直到下山,她都表现得很冷静。 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心神不宁,难道是山上那个弱鸡一样的大夫? 霍炎目光沉了沉。 南书燕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他低头避过她的视线,伸手扯了根草茎咬在嘴里,心里暗暗骂了一声。 远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很快,两名黑衣侍卫到了他们面前。 “公子,属下来晚了。”元翰冲霍炎拱手。 霍炎将嘴里草茎拿出来往地上一扔,起身边往山下走边道:“你们将归二姑娘送去客栈,我在前面驿站等你们。” 来回客栈,兰若将几只肉馒头和一碗豆汁送到沈含山屋内。 “沈大夫,这肉馒头还热着,赶紧趁热吃些。” 沈含山哪有心情吃什么东西,他一脸担忧道:“姑娘回来了吗?” “还没有,但估计快了。”幸好昨日霍中郎知道了姑娘的去向,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沈含山起身,“那我出去等等她。” 他已经换了平日惯常穿着的宽袍大袖,脸色略有些苍白,但比起昨晚已经好了许多。 路上行人熙熙攘攘,他站在客栈门前的屋檐下,看上去有些孤寂。 兰若叹了口气,沈大夫长得温和儒雅,性子也好,就是身体差了些。 南书燕到客栈时,看到沈含山和兰若一左一右站在客栈门前,愣了愣。 兰若快步跑了过来,红着眼圈道:“姑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南书燕朝着沈含山走去,“沈大夫,你可好些?” 再次见到她,沈含山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他望着面前的女子,突然便想到昨日在风雪中她朝他说话的样子,蓦然眼眶便有些酸涩。明明他以为他已经离她很近了,但却突然间发现,似乎错过了这一次,他再也无法靠近她了。 “霍中郎让人送我回客栈后,我便已经好些了。今日起来已无大碍。”沈含山道:“不知姑娘你,有没有找到冰封白芨?” 南书燕露出一丝微笑,“找到了,这次回了平江,便将它给爹爹用上。” “那就好。”沈含山笑着道:“姑娘在山上受了凉,回去后也要服用一些温补的汤药,驱散身体里的寒气。” “多谢沈大夫提醒。”南书燕一脸真诚,“耽搁了沈大夫回云县,实在过意不去,若日后你到了平江,一定要告诉一声,我定当尽地主之谊。” “好!”沈含山朝她拱拱手,“既然姑娘得偿所愿,我便告辞不送。” 南书燕还礼:“沈大夫一路保重!” 沈含山再不迟疑,进屋拿起包袱,出了客栈寻了辆马车往云县而去。 南书燕亦是上了马车,前往平江。 一南一北,背道而驰,沈含山是怅然,南书燕却是焦灼。 霍炎果然等在前面驿站,看到南书燕的马车,他翻身上马,走在马车前面。 兰若奇怪道:“莫非霍中郎要跟我们同路。” 南书燕看了一眼马背上挺拔的背影,放下帘子道:“若是有他同行,倒是可以早点回到平江。” 兰若想了想,“姑娘的意思是连夜赶路吗?” “有何不可?”南书燕道:“爹爹的身体着实让人担忧,如今有了冰封白芨,我也想早点回去让元琉姑娘给爹爹用上。” 归以中卧房内。 小柳氏坐在床前默默垂泪。 原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坚硬如冰,但真看到他躺在床上的那一刻,她原来还是会流泪。 启顺端着一碗褐色的药汤轻轻的走到跟前,“夫人,老爷该吃药了。” 小柳氏用手绢擦了擦眼,红着眼眶伸手接过药碗,“我来吧。” 启顺扶起归以中,让他靠在身上,也红了眼眶。 小柳氏用汤勺舀了半勺药,喂到归以中嘴边,“老爷,喝药了。” 归以中闭着眼,一张脸煞白,双唇紧闭,浑然没有反应。 她将勺子斜了斜,褐色的药汁便顺着他唇角流了下来。 小柳氏赶紧用手绢接住擦了。 启顺带着哭腔道:“夫人,元琉姑娘说若是连药都喂不进去,便只有给老爷施针让他醒来交代后事了。” “不会的,”小柳氏道:“老爷不会这么快就走的,安安还没有回来,他要等安安回来!” 第117章 清楚 御窑前。 姚远山和周宽望着乌泱泱站成一片的窑工,脸色凝重。 “说,究竟怎么回事?”姚远山目光如刀,顺着队列前面的几名窑工一个个看过去,“好好的,怎么会窑裂?” 众人俱是不敢开口。 “不说是吧!”姚远山道:“若是叫我查出来,便按老规矩办,祭窑!” 众人心中一抖,面有惧色。 祭窑便是将人活活丢进窑炉中,任你平日如何勇健,瞬间便化为灰烬,等到熄了窑,恐怕连渣滓都不剩。 “十二御窑能称为御窑岂是寻常民窑能比。”姚远山手一挥指向十二御窑,掷地有声,“这十二座瓷窑,从建窑到开窑,再到烧窑用的松木,每一样每一环都经过上百次的推敲。民窑会窑裂,但御窑不会。 而现在御窑的首窑偏偏发生了窑裂,这是何故?” 他眼风凌厉挨着个看过去,目光停在一个三十多岁身量瘦高的窑工身上,“杨五,当日你负责看火,你来说说究竟是何原因?” 杨五黑红的脸上,冒出了一层冷汗,“姚工正,这次窑炉从点火到熄火都并没有什么异常,木材也全部用的上好松木,如何会窑裂,我真不知道啊!” 杨五是御窑最好的看火师傅,他既然说火候正常便一定正常。 但出现窑裂,多半是因为炉火不稳定,突然温度下降导致烧到中途的瓷器受热不均出现了裂痕。 周宽叹了口气,他性格不像姚远山耿介,却自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温和气度。 “各位师傅应该也清楚,这次烧的贡瓷是德容公主的嫁妆。德容公主是为了天下百姓的安宁去北夷和亲,她的嫁妆圣上非常重视。如今第一批瓷器便窑裂,若是找不出原因,后面怎么办?” 周宽看了众人一眼,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大家都是有父母妻儿的人,辛苦一场为的就是让她们吃得上一口饱饭。试想若是因为没有烧出公主的嫁妆丢了性命,家中妻儿老小还能否活命” 众人心中越发沉重。 窑裂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十三年前,那时归家二姑娘刚出生不久,十二御窑烧制圣上祭器时也发生过窑裂。 归家大祸临头,窑工们全部被抓了起来。幸好公孙丞相在圣上面前说情,归家才得以赦免。 但烧制祭器的有十多名窑工,还是被问了斩。 当时归家如履薄冰,幸好后面大老爷没日没夜守在窑上,烧制出了影青,归家才奠定了行业地位。 有人想起这一段,突然吸了口冷气。 当时便有传言,说归家二姑娘天生孤煞,窑裂也是因她而起。 这事传着传着便不了了之,但之后不久,归家将归二姑娘送去了梅花观。 如今归二姑娘刚回归家,又发生了窑裂,难道 想到的人,便打了个冷噤。 但既然有人想到,其他人中必然也有人想到了此事。终有胆大的便将心中猜测说了出来,“姚工正,周掌柜,归二姑娘命犯孤煞,会不会是” “闭嘴!”姚远山喝止,“无稽之谈,也能当真。” “那为何这么些年都没有发生过窑裂,归二姑娘一回来便窑裂了。”又有人道。 “是啊,怎么有这么巧的事。” 众人七嘴八舌,姚远山瞪着一双大眼,“你等这样说,也要拿出真凭实据。” “梅花观玄灵道长说的话,难道也信不得?”众人似乎都纷纷回想起那段往事,三人成虎,越说越觉得真相便是如此。 正吵吵嚷嚷间,一个年轻窑工健步朝这边跑了过来,“师傅,窑裂的原因找到了!” 这句话无疑是现在最有分量的一句话。众人立刻闭嘴,纷纷看向跑过来的年轻窑工。 姚远山和周宽也有些激动,“周昱,你慢慢说。” 周昱快步跑到姚远山跟前,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双目炯炯,“师傅,首窑的窑炉内有很多泥土。” 众人他着他,有些不敢置信。 烧制影青需要高温,为了保证窑炉的温度稳定持久,御窑用的柴禾都是上好的松木,松木烧完后只有少量白色灰烬,哪里来的泥土。 “走,过去看看。”姚远山一巴掌拍在头上,大步往首窑走去。 首窑窑炉内的火已经熄灭,里面只有白的灰烬,在这灰烬里面,却夹杂着烧得焦黑的泥土。 姚远山蹲在地上,将泥土抓在手中慢慢捻着。 好一阵,他缓缓站起身来,脸色阴沉的可怕。 “谁干的?”他问。 偌大的场地,这么多的人,硬是安静到针落可闻。 “究竟是谁干的?”他一步一步向窑工们逼近,面容微微抽搐,“我问你们究竟是谁干的?” 依旧无人答话。 他双目怒睁,上前一把抓住杨五衣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啊!老爷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杨五亲眼看到窑炉内的焦土时大脑已是一片空白,此时被姚远山封住衣领逼问更是呆若木鸡。 姚远山看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将他重重推到地上,冷笑道:“给我绑了,祭窑!” “师傅,往窑炉里加泥土的不会是杨五。”孟昱道:“杨五看了十多年火,自然知道往窑炉加不该加的东西会是什么后果。” 杨五抬头。 不要说往窑炉加土,就是往窑炉加了不一样的柴禾,也会引起温度的变化,导致窑裂或者塌窑。 他做事向来小心,如何会做这样的蠢事。 “杨五不会这么做,是因为他父母妻儿俱在归家当值,就算他不想要命,难道连父母妻儿的命都不要了?”孟昱替杨五解释。 杨五眼眶有些湿润,他哑声道:“姚工正,周掌柜,我真的没有往窑炉内加过东西。” 姚远山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周宽走到他跟前,好言问道“那你好好想想,当日有没有什么人上了窑。” 电光火石间,杨五脑中突然想起那个少年。 他略有些不确定,“窑炉撤火的那日,二少爷曾来过窑上。” 周宽一脸狐疑,“二少爷,他来做什么?” “也没做什么,就是走了一圈。他跟我说”杨五突然顿住。 “说了什么?”周宽见他神情有异,追问道。 杨五面色越来越难看,“他跟我说尾窑火灭了。然后我便跑去了尾窑,等我回来时,他已经离开了。” “那尾窑火灭了吗?”周宽咬了咬牙。 “没有,”杨五摇摇头,肯定道:“我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尾窑的火不仅没有灭,还正常得很。” 周宽和姚远山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 孟昱脱口而出道:“尾窑的火明明好得很,归二少爷为什么要说尾窑的火灭了。师傅,我现在就去请归二少爷过来问清楚。” 第118章 心虚 归吴氏院子里。 蔷薇花已经开过,满院子的树木花草大概很长时间没有修剪长得过于蓬勃,反而现出几分荒芜。 屋内,归吴氏攥紧帕子望着归以宁,一脸沉重,“太元当真不行了。” “说是在窑上当场吐了血便昏了过去,都是被抬回去的。”归以宁咬着后槽牙,“估计是不行了。” 归吴氏:“” “他将民窑上的瓷土全部征调到御窑,谁也没有想到居然会窑裂。”归以宁暗沉的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大哥如今这样,恐怕也是报应。” “为何会窑裂?有没有查清楚是什么原因?”归吴氏有些六神无主。 不管是御窑还是民窑,对于归家来说其实都是归家的瓷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虽然一心盼着太元不在后御窑能够交给广仁掌管,但并不意味着她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十多年前那场灾祸,现在想起来仍旧让她惊惧。 如今御窑再次发生窑裂,就算归家两房分了家,也保不准一点都不受前连接。 “谁知道呢?”归以宁幸灾乐祸,“或者是得罪了窑神,窑神降罪了!” 归吴氏霍然站起身来,气怒道:“我就说不能让佑安去御窑,可太元偏偏不听,还让她去做瓷。女子做瓷真是前所未闻,如今可好。” 她拇指和食指捻着手帕,来回踱了两圈,朝归以宁道:“广仁,你跟我去太元那边看看,究竟怎么样了。” “我不去。”归以宁赌气地一挥衣袖,“当初将我窑上的瓷土调去御窑的时候,我登门求他他也不见,现在他倒了霉,关我何事?” “你是他弟弟,”归吴氏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哥哥病亡,你必须为他服丧。 现在这个时候,不仅你要去,博渊博文都得去。” 归以宁明白归吴氏的意思。但他并不想这么快过去,反正那边还没过来报丧,晚点过去也来得及。 正迟疑着,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凤羽一掀帘子匆匆走了进来。 大概没想到归以宁也在,她愣了愣,双手交叠曲膝朝他行了礼,才走到归吴氏面前,“老夫人,那边来人了,说是请二少爷去御窑一趟。” “让博文去御窑做什么?”归吴氏狐疑的看向归以宁,“就算要去也是去大房才对,你可是听错了。” “奴婢没有听错,来的人也是御窑的窑工,不是大房的奴婢。”凤羽肯定道。 这也太不寻常了,归吴氏脸色变了变,“莫不是你大哥已经去了,让博文直接去御窑接管御窑事务?” 归以宁急切的站起身往外走,“我去看看,究竟是有什么事。” 孟昱站在归家二房花厅里等小厮去叫归博文。 等了好一阵,看到出来的是归以宁并不是归博文,他心里略微有些焦急。 偏生归以宁真以为归以中不行了,让归博文过去是交代后事,得意之余便端出了些架子来。 他睨了孟昱一眼,慢条斯理的斟上一盏茶,徐徐道:“不知御窑那边找博文有什么事?” “二老爷,御窑发生了窑裂,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孟昱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不卑不亢道:“窑裂的原因是有人往窑炉里添了土,前日二少爷刚好去了御窑,师傅请二少爷过去看看,也许他正好知道点什么。” 噗嗤! 归以宁喝到口中的茶尽数喷了出来。他狼狈的用衣袖擦了擦衣襟上的茶渍,“窑炉有人添土,这关博文什么事” “关不关二少爷的事,让他过去问问就清楚了。”孟昱目光灼灼。 “放肆!”归以宁一掌重重拍在桌面上,“你是怀疑博文往御窑添土才发生了窑裂?” “岂有此理,”他挥了挥手,一脸怒容,“你们真当二房懦弱无能,由着你们欺负?” “有人亲眼看到二少爷去了御窑并支走看火师傅,究竟是不是他请他出来一问便知。”孟昱丝毫不惧,“若是二老爷觉得怕冤枉了二少爷,也可以跟着一起过去。” 站在门外的小厮一直受着陈氏的恩惠,听到这里,已经一溜烟跑到陈氏屋内,将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陈氏又气又急,但肯定的道:“博文虽然淘气,但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就怕他们将他叫过去吓唬他。” 这大房的人也忒不像话了些,这样大的事居然想栽在一个孩子身上,不就是不想将御窑给博文吗?不给便不给了,她还不稀罕呢! 陈氏胡乱抓了一件褙子换上,急匆匆往归博文屋里来。 自从那日顶撞陈氏出去回来后,归博文这几日哪里都不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此时他躺在床上,正提着一串葡萄一颗颗摘下来往嘴里放。 陈氏宠溺的上前从他手中拿过葡萄,“博文,你这样吃东西最容易呛着,要吃便起来好好坐在桌跟前吃。” 归博文略有些不悦的翻过身,用背对着陈氏。 陈氏也不恼,反而捡起枕边一把团扇,轻轻为他摇着,“御窑给德容公主烧制的嫁妆发生窑裂,说是有人往窑炉内添了土,前两日正好你去了御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说大房的人怎么这么黑心肝,这样大的事,居然想赖在你一个孩子头上。” 归博文眼里带着惊恐,呆呆的望着陈氏。 陈氏吓了一跳,她伸手摸了摸归博文额头,“呦!这么多汗,博文,你不要怕,这事不是你做的,没人能冤枉得了你。” 归博文一把抓住陈氏袖子,惊恐道:“娘,你救救我,我不去御窑。” 陈氏拍了拍归博文的背,心疼道:“看把我儿吓得,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 他们只是说你前两日去了御窑会不会知道什么,又没说泥土就是你添的,你去说清楚就行,难道还能屈打成招。” 归博文紧紧抓住陈氏袖子不放,“我不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氏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不去就不去,难道他们还能将你绑了去。” 归博文这才放松了些。 他重新躺回床上,拉过一条被子紧紧裹在身上,“若是父亲让人过来叫我,娘就说我出去了,千万不要告诉他们我在家里。” 陈氏又好笑又心疼,“我看你平日天不怕地不怕淘气得紧,如今却怕成这样。”她将被子往 话音刚落,归以宁身边小厮的声音就传了进来,“老爷让二少爷立刻去前面花厅一趟。” 第119章 不舍 归博文越发焦急,他缩在被子里,挤眉弄眼催促陈氏,“阿娘快出去,就跟爹爹说我不在。” 毕竟是个孩子,经不起事。 陈氏叹了口气,“这件事那边也有些过分,我便帮你瞒着你父亲,下次可不许这样。” 归博文点头如捣蒜,“阿娘快去。” 陈氏走出门,直接去了花厅。 归以宁看到陈氏,愣了愣,“博文又出去了吗?” “梅云观的荷花开了,说是学堂里的几个公子约着去赏荷,今日便住在道观了。”陈氏一脸平静,“若是老爷有急事,我让人将他叫回来。” “不必了。”归以宁转向孟昱,“博文出去了,你们明日再来。” 孟昱:“二老爷” “送客!”归以宁已经一甩衣袖,站起身离开了花厅。 孟昱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看这情形,摆明了便是不想让归二少爷去御窑问话,看来这事多半与二少爷有关了。他眼中掠过一丝轻蔑,既然大房请不动他,那就让督陶来请他好了。 归以宁出了花厅,并没有直接回他的院子,而是径直朝着归博文住的西院走去。 “老爷,”陈氏跟在他身后,有些担忧的道:“博文年纪还小,若是去了御窑经不住吓,万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这可是要被下狱的呀!” 归以宁回头睨了她一眼,继续往西院走去。 陈氏想要阻拦,但看他脸色,又有些不敢,只得忐忑跟在他身后。 西院院门紧闭,似乎确实没有人。 归以宁站在门前,沉默了片刻,双手一伸,推开了院门。 院子里没有人,归以宁径直去了归博文卧室,看到儿子的那一刻,他便坐实了内心的猜测。 归博文裹着一床薄被,望向他的眼睛有胆怯和心虚。 “是不是你干的?”归以宁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目光深沉,看不出情绪。 陈氏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挤出一丝笑道:“老爷,博文虽然淘气,但他哪有那个胆子” “我没问你。”归以宁目光一瞬不瞬望着归博文,“往窑炉内添土,是不是你做的?” 归博文身子簌簌,一脸骇然的望着归以宁。 “可有被人看见。”归以宁又问。 归博文茫然的摇摇头。 归以宁沉默了一阵,开口道:“就算看见了也无妨,窑工的一面之词做不得数,不管别人怎么问你就说不知道便可。” 陈氏怔得说不出话。 归博文亦是一脸懵懂。 “现在你立刻起来跟我和祖母去大房,你大伯父快不行了。”归以宁站起身来,眼里带着警告,“这事你便让他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能说,包括你的祖母也不能说。” 归博文点点头。 归以宁走后,陈氏流着泪朝归博文身上拍了两下,“你这死孩子,怎么这么不知轻重,这样的事也做的出来。” 拍了两下,又一把抱住归博文大哭起来。 归吴氏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终于看见归以宁回来,脱口便问,“御窑师傅找博文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归以宁轻描淡写地讲了一下情况,“只是让博文过去,问问他知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已经问过博文,他也不清楚。” 归吴氏:“博文过去了吗?” “既然他并不清楚,过去也没什么用,我跟他说让他跟我们去看看他大伯父。”归以宁道。 归吴氏点点头,“是该如此。” “大哥辛苦一生,总不能让他走时连个后人也没在身边,佑安那丫头明知道大哥病着,还跑的连个影子都没有,真是”归以宁剩下的话没有说完,只是摇了摇头。 归吴氏轻叹了口气,不置可否,“你们兄弟一场,该操办的也要操办起来,可不能太委屈了他。” 傍晚的时候,刮起了风。 那风一阵比一阵大,将竹溪院内要成熟的桃子也刮下来许多。 周宽和秦妈已经到归家大房,安排起了归以中的后事。 春桃夏荷几个,已经将要用的白灯笼和白幔准备起来。 虽然归以宁身体一直不好,但因为有元琉照看着,他的病情一直都很平稳。若不是气急攻心,必然也不会如此突然就病重了。 春桃一边糊着白灯笼一边难过道:“从泾阳到平江最快也要四天,也不知姑娘赶不赶得回来见老爷一面。” “姑娘在泾阳又不知道老爷突然病重,就算今日送出信也要三日后才能收到。”夏荷用剪刀将白纸剪好递给春桃,“姑娘怕是赶不上了。” 几人便不说话,只低着头做手中的活。 正屋院子里,石贻红着眼眶哽咽道:“元琉姑娘,无论如何你再想想办法,救救我家老爷。” “先生本就强弩之末,如今又伤了经脉。恕我无能为力。”元琉已经换下了红衣,穿了一套水绿色的衣衫。 “我原本以为用百年老参吊着,但先生已无法吞咽。若是生施针,先生还能清醒两三个时辰,但过了两三个时辰便是先生大限了。”元琉也有些难过。 她答应南书燕要让先生等着她回来的,如今她食言了。 小柳氏一直守在归以中床前,不言不语,石化一般,执拗的等他醒来。 坐到天快亮的时候,归以中的身体慢慢冰凉下去。启顺大哭起来,“夫人,老爷的身子凉了。” 一直守在院子里的元琉快步走到床前替归以中把了脉。好一阵,她放下手腕,沉声对小柳氏道:“夫人,若是不为先生施针,不用半个时辰先生便这样去了。” 小柳氏握住归以中的手,眼泪不停的流不停的流。她早知道会有分别的一天,也以为她的心已经死了。为何真到了这一天,她仍有那么多的不舍和难过啊! 她默默将脸贴在他冰凉的手上,任凭泪水落在他的身上。 不舍,还是不舍! 模糊的视线中,面前的人合目安睡。他睡得很安详,在她的记忆中,她很少见他睡得如此宁静。 她伸手触了触他闭着的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泪水又汹涌而来。 听说活人的眼泪是不能沾到将死之人身上,要不然死去的人会对尘世有太牵挂无法轮回。 但她此时却希望这是真的,那她便可以用泪水绊住他轮回的路,让他多陪陪她。 元琉看她如此,也不多说安静的朝门外走去。 就在她一只脚跨过门槛时,小柳氏突然瓮声道:“元琉姑娘,请你为老爷施针!” 第120章 死别 归以中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梦里的柳茵还是刚和他成亲时的模样。 她穿着海棠红的褙子,背着他坐在梳妆台前,一回头笑容便照亮了他的眼。 “夫君,你怎么来了。”她娇羞的笑着,眉眼里尽是欢喜。 归以中突然就流下泪来。 “茵儿,”他哽咽着伸出手,“你别离开我。” “夫君,”柳茵道:“你老了,头上都有白发了。” 归以中望着梳妆镜中的男子,苍白憔悴,哪里比得上身边女子的光彩。 “夫君这一生心里只有归家,”柳茵收敛了笑意,声音淡漠而疏离,“只可怜了我的慧儿和安安,夫君,我的慧儿和安安呢?” 她双眸凉凉的看过来,归以中心中蓦然一痛,深深的吸了口气。 “老爷,老爷你醒了!”耳边是同善的声音。 他沉默了好一阵,才将心中的酸楚勉强压制下去,一睁眼便看到小柳氏哭红了眼。 他扬了扬唇,“你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的声音沙哑微弱,小柳氏眼泪又流了下来。 窗外月影西斜,天边已经露出曦光。 “启顺,我想吃汤团,要玫瑰馅的,里面加点酒酿。”他笑容温和,如同每个寻常早晨醒来的样子。 启顺擦了擦眼泪,答应着往厨房去了。 他想要伸手擦去小柳氏脸上的眼泪,手一动才发现自己的手被她握住。他望向他,心中突然有些不忍,“阿莳,我梦见你姐姐了,她还是刚出嫁时的样子,正在窗前作画呢!” 小柳氏大恸,泣声道:“老爷!” 元琉施针后,不到半个时辰,归以中便醒了过来。 但元琉也说的很清楚,他剩下的时间也就一两个时辰了。 归以中朝她抱歉的笑笑,“阿莳,对不起,总是让你哭。你看,当初我明明是想要替你姐姐好好照顾你的,结果让你失望了。 等我到了 小柳氏握住他的手越发泣不成声。 “茵儿跟我问起慧儿和安安,她还是在怪我啊!”归以中怅然的望向窗外。曙光中,暗色的树枝在窗户上投下一个巨大的的剪影,无声却又让人压抑。 他眼睛一动不动望着窗外良久,才朝着小柳氏道:“这次德容公主的嫁妆十分棘手,实在不行你便去找霍中郎,将十二御窑让他找人接管,一定要保住安安。” 小柳氏哽咽着点点头。 他眼里水光一闪,笑容苦涩,“阿莳,你也要多保重,若有来生,我希望你再也不要遇到我,那样的话你便能过得很幸福!” 小柳氏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启顺正好端着一碗汤团进来,听到小柳氏大哭,他一惊手里的碗差点掉到地上。 等到了床前,看到归以中好好躺在床上,才松了口气。 “老爷,汤团好了。”启顺擦着眼睛,将碗放在桌上,又用枕头垫在他身后,将他扶着半靠在床上。 汤团做的很小,里面填了玫瑰馅,圆鼓鼓的小汤团漂浮在碗中,十分可爱。 小柳氏已经端起碗,用汤勺搅了搅,舀了一只汤团喂到他嘴边。归以中慢慢吃了,笑着道:“没有茵儿做的好吃,但也很好。” 他一连吃了好几只,又喝了些汤,倒是比平日还吃的多些。 启顺刚要收拾碗,他突然示意小柳氏从床头暗格中取出一只匣子递给启顺,“这是你的身契,还有一间铺子和两间房,你从小跟在我身边,等我走后,你有了这些便也有个去处。” 启顺大哭起来,“老爷,我哪也不去。” 归以中道:“你能留在归家固然也好,但若是万一有什么变故,你好歹也是脱了奴籍的良人,可以如寻常人般过日子。” 启顺泪眼朦胧的双手接过匣子,朝着归以中深深拜谢。 归吴氏带着归以宁和归博文过来时,天刚刚放亮。 这次石贻倒是没有揽着她们,而是直接将她们带进了归以中的卧房。 “太元,我的儿啊!”归吴氏看见归以中躺在床上,坐到他床前的椅子上,用帕子擦着眼泪。 “母亲,孩儿不孝,不能为你养老送终了。”归以中笑得有些虚弱,“你自己要保重身体,今后便辛苦广仁了。” 归以宁看到归以中面色苍白,气息不稳,知道这次他大概真的拖不过去了。 他挤出几滴眼泪,“大哥,你走了丢下弟弟一个人,可如何是好啊!” 归以中深深吸了口气,环视一眼屋内。 归吴氏会意,屏退下人,才道:“太元,你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德容公主的嫁妆非同小可,这次窑裂来得突然,但最棘手的恐怕不是影青出现了窑裂,而是公主嫁妆里的红瓷。”归以中说话有些费力,他目光注视着归以宁,“广仁,若是御窑烧制不出红瓷,恐怕归家会被问罪。” 归以宁怔住。 红瓷?这世上哪里有红瓷? 归以宁歇息了几息,道:“红瓷世间尚无,若是做不出红瓷,还不如将十二御窑交给霍中郎让他启禀圣上择能人接管,归家从此安心做民窑,至少可以换得安宁。” 归以宁内心波涛汹涌。 白白将十二御窑交给别人,这怎么可能?他如何甘心。 归以中看出他的心思,叹了口气,“时也命也,我死后,还请母亲善待安安,安安的婚事请母亲不要插手,一切由她自己做主。” 归吴氏愣住。 自古婚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她父母双亡自然就是由她这个祖母做主,太元这是不放心将佑安交给她呀! 她心中恻然,用帕子擦了擦眼,“你也不用说这些丧气话,你这病也不是凶险过这么一次,哪一次不是这样平平安安过来的。” “还请母亲答应我。”归以中固执道。 归吴氏见他一张脸瘦的几乎脱了相,心中不免有些心酸,“好,我答应你便是。” 归以中长长吁了口气,面色松弛下来。 “只是,太元。”归吴氏想了想道:“佑安毕竟是一个女子,不如将博文过继过来可好!” 归以中闭着眼,气息微弱,“只要母亲答应好好对安安,一切听母亲的便是。” 归吴氏走后,归以中让小柳氏将柳茵的画像拿过来,挑了一张她坐着梳妆的放在身边。 辰时三刻,归以中殁。 第121章 亲离 泾阳出来,霍炎果然连夜往平江赶路。 同善在驿站换了两次马,倒也勉强跟得上。 到了第二日天快亮之时,南书燕只觉阵阵困意袭来,她迷迷糊糊刚合上眼,便看到爹爹进了马车坐在她身边。 南书燕有些奇怪,道:“爹爹,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父亲笑得一如既往的温和,“安安,红瓷烧制得怎样了?” “找到了红釉,也算勉强烧制出了红瓷,”南书燕怅然道:“但这只能说是红色的瓷器而已,跟爹爹的影青比起来实在天壤之别。” “安安不要灰心。”归以中安慰道:“爹爹烧制影青不知砸碎了多少青瓷,烧制红瓷并不会比影青容易,甚至更难。” 南书燕望着他,“爹爹何故在这里?” “我担心你,便过来看看。”归以中叹了口气,眼里有些不舍。 “爹爹身体不好,如何经得起舟车劳顿。”南书燕嗔道:“若是伤了身子,怎生是好?” 归以中笑而不语。 一阵风掀起车上的帘子,南书燕突然醒来。 兰若正在酣睡。桌上点着的蜡烛已经灭了,烛台里汪着还未干的蜡油。 天才蒙蒙亮,马车走在旷野中,除了风声马蹄声和车轮碾压在路上轧轧声,周围十分安静。 兰若揉了揉眼睛,有些迷糊,“姑娘再眯一会,天还没有亮呢。” 南书燕哪里还睡得着,刚才的梦太真实,让她心中突然升起一丝不好的感觉。 她一把掀开帘子,朝前面大声喊道:“霍中郎,能否借一步说话。” 霍炎骑着乌云始终与马车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听到她说有话要说,便勒马停了下来。 同善驾着马车赶上前,南书燕道:“马车太慢,霍中郎可否将骏马借给我骑回平江。” 霍炎皱了皱眉。 南书燕一脸真诚,“我爹爹病重,还等着冰封雪莲回去救命,还请霍中郎帮我这一次。” 这一路走来,她从未有求过他什么。 霍炎也正因为知道归以中的病情,才连夜赶路,好让她早点回平江。 霍炎道,“你可会骑马?” “不会,但我可以抓紧一些。”南书燕道。 霍炎不说话,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悬空带到自己身前。 “抓好了!”他双腿在马腹上一夹,乌云便奋蹄疾驰而去,顷刻便不见了踪影。 元翰心中虽然奇怪自家公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说话了,但他行动上却一点也不迟疑,亦是纵马紧随霍炎而去。 只剩下同善和兰若面面相觑。赶着马车奋力往前追。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 归家的门前已经挂上写着奠字的素白灯笼。 灵堂就搭在归以中住的正院里,小柳氏穿着素白的孝服,跪在归以中灵前,木然地向前来吊唁的人回礼。 归吴氏也没有回去,她坐在花厅,不停的抹泪,时不时跟前来吊唁的女眷说着自己丧子的不幸,惹得众人一阵唏嘘。 归博文披麻戴孝,已以归以中继子的身份挨家去报丧。 众人看他一个人前来报丧着实可怜,忍不住安慰几句,大都便会问起归二姑娘怎么没来。 归博文总是一副难过又欲言又止的模样,解释道:“妹妹前几日出玩去了,现在还没有赶回来。” 众人便心里感叹一声,“这没有养在身边的和养在身边的就是不同,父亲病重了还要出远门,也真是看得开。” 等归博文报完丧回来,众人心中便都默认了他是十二御窑继承人的事实。 事实上也是,归以中挣下那么大的家业,连个儿子都没有,除了归二少爷,还能有谁能继承他的家业。 平江城外,一匹骏马撞破暮色,在城门即将关上之前,冲了进来。 马上的一男一女,男子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女子神情淡漠,清雅秀丽。两人共乘一骑,却毫不避讳世人目光,只是朝着归家所在的街道而去。 到了归家门前,南书燕突然愣住。 大门敞开,门上挂着的两个白色灯笼让人无故觉得揪心。门内隐隐看到一片素白,她突然身子一软,差点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霍炎已经翻身下马,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南书燕稳了稳神,大步朝门内奔去。 她一把抓住一个穿着白色孝服的小厮,“这是怎么了?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小厮一看是她,已经哭了出来,“姑娘,老爷殁了!” 南书燕脑中轰的一声,便朝着正院跑去。 霍炎略略迟疑了一下,也跟着她往前走。 正院里人最多,南书燕一跨进院门,便看到院子里灵棚正中两条长凳上放着一口黑漆棺材。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小柳氏看到她,站起身来,“安安,你父亲殁了。” 南书燕浑然未觉,她走到棺材前,两手扶住棺材边沿,往里看。 归以中阖着双目,面容安详,似睡着一般。 南书燕心里如同刀搅,明明已经找到了冰封白芨,为什么还是要这样啊? “姑娘,”春桃一身白衣,含泪上前道:“夫人让我带你回去换衣服。” 南书燕任由她扶着自己回了屋子。 霍炎眼里有些不忍,他接过小柳氏递来的香插在灵前,“夫人节哀。只是归先生前两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去了。” 小柳氏还礼,道:“御窑发生窑裂,老爷受不住病情加重。霍中郎若是方便,还请帮着查查御窑好好的为何突然会窑裂,以慰老爷在天之灵。” 霍炎道:“这是自然,归先生为了御窑殚心竭虑,实在可惜了。” 屋内,夏荷已经打来了热水,劝道:“姑娘先去沐浴更衣,等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去正院。” 南书燕任由她们为她宽衣沐浴,直到泡在温热的水里,才喃喃道:“若是早知道爹爹会这么快就走,说什么我也不会去泾阳。” 夏荷红了眼眶道:“姑娘不必自责,谁也想不到老爷会这么快就走。” “可是我已经找到了冰封白芨,爹爹为什么就不肯再等等呢!”她双目茫然无神,“元琉姑娘说过,若是有了冰封白芨,可以为爹爹再争取两三年,爹爹为什么就不肯再等等呢?” “姑娘,老爷是被活活气死的。”春桃再也忍不住,哽咽道:“御窑发生窑裂,德容公主嫁妆里的第一批影青全部毁了。老爷受不住,突然吐了血,从窑上回来便不行了。” “你说什么?”南书燕清亮的眸子染了厉色,父亲做了一辈子影青,如何会窑裂? “我也只是听秦妈说了几句。”春桃道:“姑娘若是想知道,可以去问问秦妈妈。” 南书燕慢慢从水中站起来,“夏荷,你去将秦妈妈和宽叔叫过来。” 第122章 惊吓 南书燕的屋子虽然没有像正院一般一片素白,但也将床褥帘幕全部换上了素净的颜色。 春桃替南书燕紧了紧腰上的麻绳,打了一个结。姑娘去了一趟泾阳,似乎越发瘦了。 夏荷已经带着周宽和秦妈急急走了进来。 “秦妈,爹爹的丧事是如何安排的?”南书燕双眸微红强忍悲痛,却半点不失态。 秦妈用帕子拭了拭眼眶,“老爷走得突然,但因为他一直病着该办的该买的是早就置办好了。只是老爷走后,姑娘没在平江,是二少爷披麻戴孝去报的丧。” 归博文去报了丧,从某种程度来说,今后便要为大房承宗了。 南书燕嗯了一声,“爹爹出殡前守灵的人也已经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秦妈道:“老爷出殡的日子是玄灵道长看的,就在七日后寅时。二老爷和大少爷每天白日都过来,二少爷不同些,整整七日都安排守在老爷灵前。” 这便是按照亲子标准来服丧的了。 南书燕点点头。 秦妈顿了顿,“老夫人说,姑娘是女儿家,白日来一趟灵前为老爷添点香烛纸钱便可,也不用时时在灵前守着了。” 南书燕不动声色道:“我是爹爹唯一的孩子,理应为爹爹守灵七日。另外,摔盆也不用找别人了,就由我来。” 秦妈想说什么又忍住,低着头道:“是。” 她没有告诉姑娘,老夫人已经安排了二少爷摔盆。 南书燕又面向周宽,“宽叔,窑裂又是怎么回事?” 周宽一脸悲痛,“窑裂是因为有人往首窑的窑炉内添了土,坏了火候。” “可有查出是何人所为?”南书燕手指紧紧攥住袖口,眼眸倏而变得冰冷。 “说是那日二少爷去过窑上,但正要问他,老爷便......”周宽强忍悲痛,“姑娘,御窑做影青已经有很多年,各个环节已趋于成熟,窑工都很有经验,怎么可能发生窑裂?” 南书燕强压下心中的悲恸,“我明白了。这几日让他在爹爹灵前守着,也算是给爹爹赎罪。” 秦妈和周宽走后,春桃略有些忧虑道:“姑娘要为老爷摔盆,只怕老夫人不同意。” “她同不同意又能怎么样,我是爹爹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自然该由我摔盆捧灵。”南书燕跨出门槛,“这两日我在灵堂,你们多看顾着些母亲。” 自从归以中走后,小柳氏一直表现得十分平静。但正是因为太过平静,反而让她有些觉得哪里不对。 这世上最大的悲痛或许不是那些还能哭泣的人,那些表面平静的人有可能才是内心悲痛到崩溃的人。 灵堂内轻烟缭绕。 归博文跪在一侧,向每一个进来的人还礼。 南书燕走到灵前,双手交叠在额前,朝着灵柩恭恭敬敬行了三个礼,才拿来一炷香点燃。 缭绕的青烟中,她似乎看到父亲宽衣大袖,坐在树下等着她回来时的温和样子。 “安安,爹爹不能永远在你身边护佑着你,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安安,你应该怎么做?” “不错,懂得以利诱之,以情动之。只是,你祖母大概会生气,安安怕吗?” “......” 怕吗?南书燕视线变得模糊。 音容尚在,却天人永隔。 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手背,她闭了闭眼,将手中的青香稳稳插入香炉。 “人死不能复生,姑娘节哀顺变!”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霍炎站在她身旁,眼神难得的温和。 “谢谢霍中郎。”南书燕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我原本以为找到了冰封白芨,爹爹便能多陪我些日子,若早知道如此,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去泾阳。” “这不怪你,”霍炎道:“我们都没有想到先生走得如此仓促。但先生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你回归家,想必也能含笑九泉了。” 南书燕沉默。 怎么能够含笑九泉,烧制了一辈子影青,让爹爹最为骄傲的影青,却在最关键时候失败。 不管换做谁,都会遗憾的吧。 “中郎能够前来吊唁,归家感激不尽。”归以宁已经在灵堂等了好一阵,这会看两人说完话,赶紧上前道:“前面花厅备了茶点,还请中郎到那边歇息。” “不用了。”霍炎的语气凉薄,“我多日未回,既然已为先生上了香,我便先回去改日再来送先生。” 归以宁恭敬的将霍炎送出门。 归吴氏听说霍炎已经回了将军府,神色变了变,“霍中郎是新的督陶,既然博文今后要掌管十二御窑,便要多上点心。有了他的支持,今后做起事来也顺手些。” 归以宁答应了。 “听说佑安回来了,她都不用过来说一声的吗?”归吴氏略有些不悦。 “她直接去了灵堂,现在正在那边守着。”归以宁眼看儿子承宗之事已定,心里对南书燕也少了些苛刻。 归吴氏有些头疼,“虽然我答应太元不管她的婚事,但她毕竟是归家的人,总不能这样没有规矩。罢了,这些事情等太元出殡之后再说。” 天黑之后,归吴氏和归以宁便回了二房,剩下归博文留在大房守灵。 白日前来吊唁的人多,灵前的丫鬟婆子小厮也不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到了晚上,偌大的灵堂突然安静下来,那白色的灵幡被风吹得飘飘荡荡,檐下的白灯笼在夜里看起来也分外瘆人。 归博文觉得连吹来的风都与别处不一般的阴冷,身上凉飕飕的就起了鸡皮疙瘩。 他斜眼觑了眼南书燕,只见她端正的跪在灵前,在一片惨淡的白中如同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 周围只有蜡烛燃烧的细微声音,听在他耳中越发觉得心悸。 他站起身想要去前面花厅歇歇。毕竟晚上也不会有人来吊唁,跪在这里给谁看! 他又不傻。 归博文刚起身揉了揉僵硬的膝盖,一道悠悠的女声便传了过来,“二哥,爹爹正看着你呢,你看他不高兴了。” 归博文心中一乍,强做镇定道:“妹妹你可别瞎说话,这大半夜的吓唬谁呢?” 说是这样说,但他忍不住垂着眼皮四处睃了一眼。 南书燕不语。 他咳了一声,刚想迈步往外面走,便听南书燕又道:“二哥,爹爹就在你面前,你不要撞到他了。” 归博文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 南书燕看也不看他,面无表情道:“爹爹就在你面前瞪着你呢,二哥,爹爹为什么要瞪着你啊?” 一阵风过,蜡烛噗噗跳了两下,长长的灵幡也被吹得晃动起来。 归博文只觉得阴风阵阵,毛骨悚然。身下突然一热,一滩莫名的液体带着难闻的气味便蔓延开来。 南书燕鄙夷的看他一眼,扭过头去。 第123章 承认 南书燕在火盆内燃了几张纸,火光瞬间划亮了夜色,转眼又归于黯淡,加上女子幽幽的声音,越发显得诡异瘆人。 “爹爹,我知道你是被人所害,如今你到了那边,再不受俗世的束缚。你若有怨便报怨,有仇也可报仇,决不能姑息害你的人。” 归博文赫然瞪大眼。 风越发大了些,那灵幡被吹的喋喋乱响。 也不知是不是眼花,白色的灵幡中有个白色的身影一晃而过。 南书燕突然道:“爹爹,是你来了吗?你果然来了。” 归博文想要爬起来,逃出这里,但他整个身子却软的如同一摊泥,根本爬不起来。 “大伯父,大伯父你不要过来,妹妹,妹妹快救救我。”归博文的声音惊恐中带着无措。南书燕站起身,“二哥,你先告诉我,窑炉里的泥土是不是你添的。” 归博文冷汗涔涔,“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 他一扭头,突然看见自己身侧站着一个白色身影,从他的角度正好看见垂下来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手背上根根青色的筋脉凸起。 这正是大伯父的手,他记得。 归博文在极度的恐惧下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叫声只发出一半,另一半便卡在喉咙里,他抻了抻脖颈,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启顺看了他一眼,“姑娘,怎么办?” 归博文怕鬼,是夏荷告诉南书燕的。 夏荷在归吴氏身边七八年,对归家一些秘事知道得清清楚楚。别看归博文平日耀武耀威,但他却有一个弱点,最是胆小怕黑,没有人陪着根本不敢走夜路。 南书燕故意支开了灵堂里的人,让启顺穿着父亲的衣服,便是想要让他在惊吓中口不择言说出实情。 哪里知道,他也太不经吓了些。 “不用管他,死不了。”南书燕道:“明日让人告诉祖母,就说二哥承认了他往御窑添土的事实,看她怎么处理?” 归吴氏一晚上没有睡好。 虽然说御窑如愿以偿到了广仁手中,但她却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高兴。 毕竟她死了一个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今日是停灵的第三日,玄灵真人要为死者超度。 归以宁一大早便去梅花观接玄灵道长下山。归吴氏早早起来,勉强吃了早食,打起精神带着陈氏归少微归幼薇一起过大房。 刚进花厅,夏荷便匆匆走了过来,“老夫人,昨日二少爷在老爷灵前承认是他在御窑窑炉中添了土。” “你说什么?”归吴氏见鬼般,“好好的,二少爷为何会胡说。” “昨晚老爷显灵了,半夜找二少爷问话。”夏荷环视周围一眼,压低声音,“二少爷害怕,便一五一十全都说了。” 陈氏一张脸瞬间失了血色,“人都死了如何会显灵,定是有人装神弄鬼要害博文。” 儿子怎样,陈氏最了解不过,白日到罢了,若是被人吓着,说不定当真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归以宁跟归吴氏说过御窑的事,也说了这事跟归博文并没有关系。 现在听夏荷一说,姑且不管她相不相信,她本能的是想要保住归博文。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想再失去一个孙儿。 “定然是个误会,”归吴氏道:“等会让玄灵道长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灵道长道法高深,就算太元显灵,玄灵道长必然也是能够跟他通灵的。 陈氏哪里还等得到玄灵道长。她现在一心只担心着归博文,“博文呢,博文在哪里,让我见见他。” 归幼薇和归少微毕竟是十多岁的姑娘家,听到说显灵心里也有些发寒。 “娘,”归幼薇拉住陈氏的袖子,“还是等玄灵道长来了再去吧,若真是大伯父显灵,有玄灵道长在,也好应付一些。”她听说,人死后六亲不认,大伯父会不会也是这样。 陈氏气得甩开她的手,那可是她亲生的儿子,若是真承认了往御窑里添土,就全毁了。 “你若害怕你大伯父便在这里待着,我不怕。”归吴氏问夏荷,“博文现在在哪里?” 夏荷指了指正屋,“还在灵堂待着呢。” 陈氏便匆匆往灵堂而去。归吴氏朝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对凤羽道:“你去门口等着玄灵道长,他若来先将他叫到这里来。” 凤羽答应着去了。 灵堂内,归博文紧紧抱住双臂,嘴里讷讷不知所言。 陈氏看他样子,心都揪了起来,“博文,不要怕,是娘啊。” 归博文一把将她推开,连滚带爬躲在屋角,瑟瑟发抖一脸恐惧。 陈氏大哭,她上前一把抱住归博文,“博文,跟娘回家,娘这就带你回家。” “二叔母,二哥现在不能走。”女子淡漠的声音响起,“二哥往窑炉里添土的事,该好好说说了。” 陈氏愤恨的护住归博文,“佑安,自从你回归家之后,便处处看跟博文作对,先是将他推到荷花池内,现在他好心过来为你父亲守灵,你又将他吓成这样。” 陈氏又气又恨,哽咽道:“博文若是真有个好歹,我定然饶不了你。” “二叔母要怎样饶不了我?”女子的声音带着薄薄的凉意,“明明是二哥往御窑添土,让德容公主的嫁妆发生了窑裂,间接害死我爹爹,二叔母不惩罚二哥,反而说饶不了我,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陈氏噎得说不出话来。 小柳氏正好走进来。 陈氏一看小柳氏,立刻便撇下南书燕,朝着小柳氏哭诉,“嫂嫂,你可要替博文做主啊,佑安伶牙俐齿我说不过她,但博文好心来为他大伯父守灵,佑安非但不感激,还把人吓成这样,这不是恩将仇报吗,嫂嫂!” 小柳氏平静的扫了归博文一眼,又看向陈氏,“安安为什么要吓他?” 陈氏一愣,“佑安说博文往窑炉里添泥土,嫂嫂,博文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既然安安说是他做的,那多半便是他做的。”小柳氏语气冷淡,却听得陈氏心惊,“做出这样的事,要依照归家的家法祭窑还是按照当朝律律处置,你们可以先考虑考虑。” 陈氏呆呆望着她,“你,你们......“ 小柳氏不再看她,拿了一炷香点燃插在香炉中,“老爷,你若在天有灵,便也帮我问问承玉是不是被博文推进玉湖的,我这心里可是一直放不下这事呢!” 第124章 过了 小柳氏上完香,回头。 陈氏双眸带着一丝恨意,牢牢盯在她的身上。 她目若无睹的走到南书燕身边,语气深沉,“安安,既然找到了窑裂的罪魁祸首,便绝不能姑息。” “母亲,你放心。”南书燕点点头,“我知道怎么做。” 话音刚落,归以宁和玄灵道长便走了进来。凤羽搀扶着归吴氏走在他们身后。 看到陈氏坐跪在地上护着缩在墙角的归博文,归以宁眸光暗了暗,“这是怎么回事?” 南书燕平淡无波的跪在灵前,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小柳氏亦是站在旁边恍若未闻。 归以宁心里堵着气,大喝道:“陈氏,你还不快点将博文扶起来,还嫌在这里不够丢人。” “二叔,二哥不能走。”南书燕语气平淡,“他往御窑里添土导致德容公主的嫁妆发生窑裂,二叔认为是按照归家的家法处置好还是送交霍中郎处置好?” 归博文抱着头,似乎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归吴氏目光一黯,叱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博文可是你二哥,你红口白牙污蔑是要将归家置于何地?” 南书燕哼笑,“祖母说得好笑,二哥既然做得我如何说不得,哪里来的污蔑。至于归家,祖母更不用搬出归家来压制我。 在我心里,爹爹和母亲便是我的家,其余人跟我又有何关系?” 归吴氏用手指着他,声音颤抖道:“反了,真是反了。 来人,二姑娘得了失心疯,将她拉下去关起来。”归吴氏朝着跟在归以宁身后的小厮道。 “我看谁敢!”小柳氏冷然的站出来,“老爷尸骨未寒,你们便在这里欺负我孤儿寡母,既然如此,博文的事也不用再说,直接绑了送官府处置。” 一直守在门口的石贻和孟昱上前,架着归博文便往外拉。 “慢着。”刚从墓地赶回来的博渊一脸焦急,这几日他忙里忙外,整个人黑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 倒也是尽心尽力。 归博渊和归博文是两种不同的性格,他少年持重,墨守成规。虽然不聪明,但不多言不多语,反而不像是归家二房长大的孩子。 “二妹妹。”他环视周围一眼,上前朝南书燕道:“大伯父尸骨未寒,便在他灵前闹成这样,若是大伯父泉下有知,岂不寒心?” “那照大哥的意思要如何处置?”南书燕并不讨厌归博渊,但也说不上亲近。 二房的人对大房虎视眈眈,无非就是觊觎十二御窑。她倒想看看,作为大房的长子他能说出什么好话。 “先让博文下去。”归博渊道:“有什么话等大伯父出殡后再说,若是被人看见在他灵前闹成这个样子,不仅有损大伯父名望,归家的名声也算是毁了。” 归家的名声可以毁,但爹爹不能受这样的委屈。 南书燕这才抬了抬眼皮,“就按照大哥说的办,先将二哥拉下去看好了。” 石贻和孟昱再不迟疑,架着归博文便拖了下去。 归吴氏脸色发青,敢情这个家里,她说了不算,反而全都要听个丫头的了。 归以宁也是气得不浅,但现在是在大房,周围都是大房的人,他虽然有两个儿子在身边,又岂能与下人动手,还能奈何? 他冷哼了一声,忍气吞声道:“玄灵道长,还请你好好为我兄长超度。” 玄灵道长掐了掐手指,语气和蔼:“老道自然尽心尽力。” 这场超度一直持续了五日。 第七日,归以中出殡。 卯时刚过,头日还好好的天气突然阴了下来,竟似要下雨的样子。南书燕守灵到子时回去打了个盹。等丑时她到灵堂时,小柳氏已经到了。 这几日下来,她反而不像归以中刚离世前那两日那般悲痛,也不似南书燕刚回来的时候那般冷淡,相反来说,她表现得一直十分平静,平静中还带着以往未曾有过的温婉。 她走到灵前,依旧为归以中上了一炷香,上前扶着灵柩道:“老爷,今日出了门,你便和姐姐好好在一起,不用牵挂我和安安。” 她声音温柔,眼里带着眷念和不舍,“若是有来生,我仍希望能遇到你和姐姐,那时我便不做你的妻子,而是做你们一辈子的妹妹。” 南书燕上前,“母亲。” 小柳氏转身替她将鬓边白色的绢花扶了扶,“安安,今日过后,他便真的走了,这个家里从此只有我们了。” 南书燕握住她的手,“母亲!” 小柳氏伸出食指抹去泪水,“我不难过,我只是有些不习惯。” 南书燕望向那静静放着的灵柩。青烟缭绕中,爹爹真的走了。从此他的一生会随着这副灵柩被埋葬在暗沉的地下,直至被人渐渐遗忘。 这是每个人最终的归宿,谁也无法逃脱的宿命。 南书燕缓缓回过头,望着面前的小柳氏,她一直没有告诉她自己找到了冰封白芨,也一直没有将冰封白芨拿出来。 或者有机会,便将冰封白芨送给沈大夫,也让世上少一段这样的遗憾。 寅时刚到,归吴氏便带着二房的人过来了。这其中也包括归博文。 归吴氏前两日便将归博文接回了二房,经过几日的调理,他除了神态略显疲惫外,已经和平常无异。 陈氏是不想让他过来的,但经不住归吴氏的坚持和归以宁的呵斥。 儿子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但却不属于她,他属于归家。 “佑安,我知道你心里不情愿。”归吴氏好声道,“但博文是归家的儿郎,是太元亲亲的侄儿,当初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也答应由他承宗,就算你心里不愿,博文今日也必须来摔盆捧灵。” “你让害死我爹爹的凶手来摔盆捧灵?”南书燕不可思议道:“祖母,你是不是糊涂了?” “佑安,太元不仅仅是你的父亲,也是我的儿子。我如何不是为他好。”归吴氏用足了耐心,“谁都知道你爹爹病得凶险,早已药石难医,这一天也是迟早的事,怎么能怪在博文身上。 再说,博文本来就胆小,他能给他大伯父守灵已是难得的孝心,你却将他吓成这样,是不是过了?” “过了?”南书燕冷声道:“祖母认为我还应该对他感激涕零?是,祖母有两个儿子,死了一个还有一个,不差父亲这一个。可是我只有一个父亲。” 南书燕看向归博文,一字一句道:“请恕我对杀父仇人做不到感激有加,我与二哥不共戴天!” 第125章 起誓 归博文有些心虚的避过那道凌厉的目光。 到如今这个地步,他早已不再想什么十二御窑,什么大房的家产。是祖母和父亲非要让他来,若非如此,他根本不会踏进大房一步。 最初的时候,他只是怕大伯父,根本没将那乡下丫头放在眼里,如今大伯父死了,他却更怕大伯父,也怕那丫头。 他伸手扯了扯归吴氏,“祖母,我还是回去吧!” 对于陈氏来说,御窑和儿子,她只想选自己的儿子。她一看归博文说要回去求之不得,赶紧附和道:“母亲,既然佑安不愿意,就让博文回去好了。” “闭嘴。”归吴氏恨铁不成钢。她这个二儿媳,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妇人之仁有何出息。 陈氏被喝得一哆嗦,只得闭了嘴。 “佑安,你若不让博文摔盆捧灵,那你说,还能由谁来为你父亲摔盆捧灵?”归吴氏咄咄逼人,“难道你来吗?” “有何不可?”南书燕傲然道。 “有何不可?”归吴氏冷笑,“你倒是说得轻巧,难道你非要让人耻笑你父亲后继无人,蔑视我归家没有男儿?” 南书燕眸色深沉的看了归吴氏一眼,一指归博文,“让他为爹爹捧灵,只怕更是辱没了爹爹在天之灵。” “你”归吴氏气得想要甩手走人。 若不是想到躺在棺材里的是自己的亲儿子,归家十二御窑也不是儿戏,她才不愿受这闲气。 “佑安,你是姑娘家,如何能替大哥捧灵?”归以宁目光深沉,“今后你若嫁了人,难道御窑也要跟着改为他姓?罢了,你若执意如此,除非发誓永不出嫁。” 归以宁时故意出了难题,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更何况还是个未及笄的姑娘。 归吴氏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青春年华的姑娘不嫁人的,守着御窑一辈子?有几人能做到。 但若她真敢发誓,自己倒也无话可说。 小柳氏失色,刚想阻止,南书燕已经举起右手,掷地有声道:“我发誓,归佑安今生专心做瓷,承继父业,永不出嫁。” 小柳氏:“安安” 归以宁愣了愣,他刚才只是想要在气势上压制住她,哪里知道她居然真的就起了誓。 归吴氏叹了口气,“安安,太元临死前特意嘱咐过我,让你选自己中意的郎君,如今看来,我倒是真的不必操这个心了。” “罢了,”她一咬牙,脸上带着狠厉,“你既然自己立下如此誓言,便不能食言。” “决不食言!”南书燕肩背笔挺,目光冷静,“我在爹爹面前发下此誓,自然不会再更改。” 前生她和宁儿被最亲近的人所害,今生,她本就没有存要嫁人的心思,能够帮爹爹将青瓷发扬光大,自然是比嫁人更好的选择。 “好,”归吴氏冷声道:“既然如此,便由你为你父亲捧灵,我不做他言。” 陈氏暗暗松了口气,她其实心里还真怕大房的孤儿寡母。如今博文能够从中摘出来,她们应该会放过他吧。 寅时,下起了雨,也到了出殡时辰。 “起灵——” 雨声和着哀乐声中,玄灵道长拖长的腔调带着悲怆的韵味,让人闻之落泪。 众人随即跪到两旁,让出中间的路来。 南书燕左手执起瓦盆,狠狠摔在地上。 “哐啷”一声,碎瓦四溅,灵堂内便响起一片哀哭。 女子用手抹了抹眼眶,捧起灵牌走在前面。姚远山、孟昱、石贻及另几名身强力壮的窑工和小厮抬棺跟随其后。 归以宁沉着脸和归博渊扶棺。 因为下雨,归吴氏等二房女眷和归博文便在门前止步。 凄风苦雨中,送葬的队伍缓缓出了大门。 南书燕捧着灵位,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在灵柩前面。雨水浇湿了她的头发,也淋湿了她的衣裳,她浑然不觉,就这样一步一步沉重的走在雨幕中。 沿途送葬的人很多,到将军府门口时,霍炎和昨晚刚赶回平江的霍仲初也加入送葬的队伍。 雨丝如泪,滴滴断人肠。 玄灵道长走在前面,开口唱道: “呜呼哀哉! 薤上露,何易曦。 露曦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薤上露,何离离。 古来圣与贤,一去无还期。 薤上露,何瀼瀼, 蓬莱变清浅,海水漂哭桑。 薤上露,何漙漙, 白骨委黄壤,亲朋各自还。 呜呼哀哉! 薤上露,令人伤, 薤上露,令人叹! 姑且不说玄灵道长道法如何,但他的声音却是低沉浑厚,悲怆悠长,引得众人纷纷落泪。 站在南书燕身侧的兰若和春桃,分别捏起一叠薄薄的纸钱,洒向天空。 纸钱纷纷扬扬,在雨中四散飘去,望之令人断肠。 一把黑色的大伞撑在南书燕头顶,为她遮住了些风雨。她却似不觉,一直到了目地,灵柩入了土,那把雨伞也一直撑在她头顶。 兰若抿了抿唇,上前道:“霍中郎,我来吧!” “不用。”霍炎身量很高,站在南书燕身旁,俊逸如松。雨伞朝南书燕倾斜,他的大半个身子露在伞外被雨水淋得湿透。 等到坟墓填满最后一锹土,兰若和春桃才过来搀南书燕,“姑娘,老爷已经入土为安,我们回去了。” 南书燕双手交叠在额前,朝着墓地深深行了三个礼,才任由兰若和春桃搀扶着自己站起来。 雨似乎更大了些。 归以宁和归博渊已经提前走了,剩下的均是大房这边的人。 姚远山红着眼眶上前,“姑娘,冷雨伤身,还请姑娘先回。” 周宽也含泪走上前来,劝道:“还请姑娘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要让老爷在地下担心。” 南书燕一张素白的脸上俱是镇定,“远山伯,宽叔,我答应过爹爹为德容公主烧制红瓷,我不会有事的。” 姚远山和周宽俱是双目含悲,应了声“好!” 霍仲初上前两步,“要不然归二姑娘坐我的马车回去,车上有热茶和点心,正好喝两口暖暖身子。” “不用。”霍炎在旁边道:“马车太慢,如何快得过马去。” 他弯曲食指放到唇边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一匹黑马在雨中疾驰而来。 霍炎先翻身上马,随后抓住南书燕的手将她稳稳放在身后。他一抖缰绳,两人一马便在雨中疾驰而去。 乌云脚程很快,迎面而来的雨水如细细的枝条,打在脸上生生的疼。 但身体上的疼却似乎缓解了心里的疼痛。 这么多日子强压在心中的悲痛突然在这雨中的疾驰中打开了缺口,南书燕突然抱住霍炎的腰,伏在他背上恸哭失声。 霍炎身子一僵,却是动也不敢动。 也不知哭了多久,乌云在一处旷野中停了下来,霍炎递过来一块被雨水打湿的手帕。 手帕已被拧干,但依然感觉到潮湿。或许是因为淋了雨,又或许是同情她刚刚丧父,他的语气比平日温和一些,“想哭就哭一场,哭过了要好些。” 南书燕接过帕子擦了擦脸。她也不知为何,会在他面前突然如此失态。 她刚想将帕子还给他,想想不妥,又将帕子叠起来,“等我洗干净了让人送过来。” “无妨,”霍炎道:“倒是你淋了雨,回去后喝碗姜水御御寒。”他顿了顿,又道:“德容公主的嫁妆不能再拖了。” 第126章 代价 清脆的鸟啼将南书燕唤醒。 刚下过雨,清晨的空气中少了夏日的闷热,显得十分清凉。 昨日从墓地回来,夏荷已经准备好热水,她沐浴完连头发都还没有熏干,便沉沉睡了。 她以为,昨日爹爹一定会入梦,哪里知道一晚无梦竟然睡得十分香甜。 兰若已经走了进来,看她醒着,便道:“姑娘还要躺会吗?” 南书燕望着窗外透进来的晨光,摇了摇头,“睡不着,起来了。” 兰若便将她要穿的衣裳拿了过来,“姑娘今日要出门吗?若是不出门可以到后园里走走,昨日我经过时看到荷塘里的荷花已经开了。” 忘记悲伤的最好方式便是忙碌起来,忘记一个人同样如此。 南书燕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要出去还是就在园子里。 洗漱完吃过早食,夏荷便进来道:“姑娘,启顺过来了,说有事要说。” “让他进来吧。”南书燕用茶水漱了口,坐在桌旁等着。 启顺很快便走了进来,以往他来这里都是帮老爷传话,这次他过来却是因为自己的事情。启顺迈进屋,心里便极其不是滋味,不由得又红了眼眶。 “姑娘,老爷走了,我”他穿着黑色的交领短衣,腰上系着白色的腰带,双眼泛红,整个人便显得有些无神。 他使劲吸了吸鼻子,用手擦了擦眼,“我前来听姑娘吩咐。” 南书燕面容平静温和,“你从小跟在爹爹身边,想必爹爹早已安排过你的去处。” 启顺抬起头来,神情哀伤,“老爷走之前,已经将身契给了我,又给了我一间铺子和两间房。按理说我不该再来叨扰姑娘。但我从小在老爷身边长大,早已把这里当成了我的家,姑娘,”他双目含泪,“我不想离开老爷,离开这个家。” “不想走便留下来。”南书燕道:“只要归家还在,便少不了你一碗饭吃。” 启顺放了心,含泪感激道:“多谢姑娘。” “虽然爹爹走了,但正房还是由你负责打理,月银也和原来一样。”南书燕道,“若以后有什么活计忙不过来,你又帮着做些。” 这就是念着老爷的情分,将他当闲人养着了。 启顺躬身道:“老爷走后正房的事也不多,要不然后罩房也一并交给我看着,每日也好为老爷和先夫人供奉香火。” 启顺走后,南书燕刚想起身去竹溪院,便见小柳氏带着兰香走了进来。 她一袭白衣,头上戴着一朵白色的绢花,脸上未施脂粉,看上去有一种秋日的枯寂,“安安,我估摸着你应该起来了,便过来看看。” 南书燕起身让座,小柳氏坐下,笑容有些寂寥,“我原本想去梅云观住些日子,但又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里,你祖母是明显要护着博文了,我想问问你的打算。” “二哥虽然没有承认什么,但我看他的样子,窑裂八成跟他有关。”南书燕望向天际,“我不知道若是爹爹还活着他会怎么处置,但我不想姑息。” “若是老爷在,定然会以归家大局为重,将这事瞒下来。”小柳氏微眯着眼,似乎又看到那人素来从容温和的模样。 “母亲呢,”南书燕望向她,“是赞同我还是赞同爹爹?” 小柳氏浅笑了笑,“你是你,老爷是老爷。如今老爷是什么想法并没有人知晓,但你有什么想法但凡告知我,我定然是赞同的。” 南书燕放在桌上的手指蜷了蜷,目光微凝,“爹爹是祖母的儿子,是二叔的兄长,也是二哥的大伯,但我却只是爹爹和母亲的女儿。 爹爹病重与这事有关,二哥脱不了干系。这件事我定然不会就这样算了,我要让祖母和二叔给个说法,让二哥受到应有的惩罚。” 小柳氏神色中略有些怅惘,“若是慧儿和承玉还在,你多少有个依傍,也不至于如此辛苦。” 南书燕顿了顿:“母亲,姐姐究竟去了哪里?” 从她回到归家,大家对姐姐的去处便讳莫如深。她也问过爹爹,但他一直避而不谈。 “慧儿被归家送给了别人家,从她送出归家那日起便跟归家再没有了关系。”小柳氏眼神有些飘忽,“归家能走到这一步,付出了许多许多,包括你的姐姐,也包括承玉。” 送了人?归家难道曾经穷得养不起一个孩子。需要将孩子送人。 “为什么要将姐姐送人,又送给了何人?”南书燕又问道。 小柳氏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十三年前,归家烧制祭器时发生窑裂,当时圣上将归家几十口人全部抓了起来,其中还包括御窑的窑工。” 南书燕听说过此事,后来还是公孙丞相出面说情,圣上才放了归家众人,只是处死了一些窑工。 后来影青问世,归家才恢复了曾经的荣耀。 “听说当时得益于公孙丞相帮助,才让归家几十口人幸免于难。”南书燕唏嘘,天子一怒血流成河,御窑看着荣耀却也伴着凶险。 “公孙丞相确实帮助了归家。”小柳氏缓缓道:“但他也提出了一个要求,便是要慧儿以公孙旁支的身份入宫,从此慧儿便姓公孙,与归家再无干系。” 南书燕怔了怔,原来如此。 怪不得爹爹不愿告诉她姐姐去了哪里,估计在他心中对姐姐亦是心存亏欠和内疚的。 “慧儿容貌出众,聪颖过人。公孙丞相曾经见过她一面。”小柳氏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为了救归家,老爷和姐姐便忍痛将慧儿送给了公孙丞相。 后来,老爷和姐姐也曾暗暗打听过慧儿在宫中的情况,但皇宫深似海,又害怕公孙丞相知道怪罪,如何能打听到。” “难道娴妃便是自己的姐姐?”南书燕猜测。 “娴妃是公孙丞相嫡长女。”小柳氏道:“我听姐姐说,娴妃生德容公主亏了身子,公孙丞相为了帮她固宠这才让慧儿进了宫。伴君如伴虎,后宫更是阴私众多的地方,这么多年慧儿杳无音讯,说不定早已不在人世。” 南书燕抬头望向天空。 屋顶的飞檐将天空切割成长条形的一片,看不到远方,连头顶的天空也显得十分遥远。 “安安,”小柳氏柔声道:“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你爹爹守着十二御窑尚且艰难,如今你掌管十二御窑,不知又会如何 安安,你怕吗?” 怕吗? 她刚到归家没多久的时候,爹爹也问过她同样的话,那时候因为有爹爹,她不怕。 如今爹爹离开了,她似乎并不曾有什么好怕。 第127章 打算 归吴氏坐在屋子里,听着凤羽跟她说大房已经停了她三分之二的供奉,也停了二房的补给,她似乎才真正对丧子之痛有了切身体会。 太元死了,不管她喜欢亦或不喜欢,她的儿子已经与她再没有联系。 没有人会再按月给她供奉,让她锦衣玉食忘了生活的艰辛,也没有人能够在归家遇到危险时挺身而出了。 她按在桌上的手因为用力,指尖变得苍白。 “老夫人,你千万不要着急,免得气坏了身子。”凤羽看她脸色发青有些担忧,毕竟上了岁数的人,最经不起气怒。 归吴氏却根本没听凤羽在说什么。 以往归家二房的开支单单是大房的供给便够了,如今少了大房供给不说,连瓷土也被征用,这不是要让二房断粮吗? 归吴氏此时不得不承认,广仁确实不如太元会挣钱理家。 她用手扶着头,只觉得浑身疲惫无力,“凤羽,你去将二老爷叫过来,就说我有话要说。” 凤羽答应着出去,一路往王姨娘院子里来。 归少薇正在院子里乘凉,看到凤羽,便朝她招了招手道:“父亲正在屋里和我阿娘说话,你若不急的话便过来坐坐,前段时间阿娘做的蔷薇粉还有些,我去拿一瓶给你。” 凤羽笑着道谢。 归少薇摇着团扇,蹙眉关切道:“你看上去肤色可不大好,这几日没有睡好吗?” 归少薇向来不拿架子,对她们下人也很客气,平日时不时还送些小物件, 凤羽叹了口气,“大老爷走后,老夫人有些着急上火,夜里要起好几次,怎么睡得好?” “哦,祖母为何事着急上火?”归少薇好奇道。 凤羽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前两日夫人将老夫人每日吃着的血燕换成了普通的金丝燕窝,问起便说是家里少了大房的供养,连平日的支出也捉襟见肘了。” 归少薇摇扇子的手停了停,“真的有这么困难了吗?” “这还不算,按照夫人的意思,恐怕接下来连家里的仆妇丫头都要遣散一半。”凤羽道:“老夫人为这事着急上火,这几日都责骂了夫人好几回。” 归少薇微微颔首,“难怪,夫人前几日让我阿娘自己做脂粉,说是给家里的姑娘们用,原来是这个缘故。” 归以宁闭着眼,仰着头坐在圈椅里。 王姨娘在他头上轻轻的揉捏,“老爷,你真的要去泾阳收购瓷土?” “还能有什么办法?”归以宁用手在眉心捏了捏,“没了瓷土开不了窑,连窑工都养不住。这几日陆陆续续又走了些窑工,若我再不想办法,家里便要断粮了。” 大房停了供给,连母亲的奉养都减少了三分之二,美其名曰是因为给德容公主烧制红瓷需要垫付银子,实际还不是为了不想给这些银子找的借口。 原本想着十二御窑迟早交到博文手中,如今被那对孤儿寡母一搅合,什么也没有了。 归以宁想起就生气。 他身子往前一顷,额头正好晃在王姨娘指甲上,王姨娘哎呦一声来不及收手,他的额头已被指甲划出一个血印子。 归以宁用手捂着额头。 王姨娘拿了帕子来擦,他烦躁道:“罢了,这屋里也是闷得很,我出去透透气。” 刚出了屋,便见凤羽等在门口,“老爷,老夫人差我过来叫你过去一趟。” 等他们走出院子,归少薇方进了屋。 王姨娘坐在桌前,也不知想什么,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拿着一条娟帕,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 归少薇坐在她对面,“阿娘,祖母差凤羽将父亲叫过去了。” 王姨娘突然来了精神,她一双杏眼望着归少薇,“我问你,若是归家没落了,你是愿意跟着你父亲和嫡母呢,还是想跟着阿娘留在平江?” 归少薇看向她,“阿娘何出此言?” 王姨娘撇了撇嘴,“归家二房能有今日全靠大房撑着,如今大老爷去了,家里瓷土又被征调得干干净净,最要命的是连十二御窑也落在归家二姑娘手中,你不会以为你父亲和两个哥哥真能将二房撑起来吧!” 归少薇没有说话。 父亲被祖母惯坏了能力实属平庸。大哥便算了,二哥不仅平庸还心术不正。 但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就算二房没落了,阿娘和自己难道还能独善其身? 王姨娘见她用心思忖,又道:“大房的二姑娘既然能将十二御窑掌握在手中,便不是个一般人。你二哥若真做了那等恶毒事,她如何会放过他? 你若是要跟着你父亲和嫡母,我无话可说。但我只是个妾室,跟家里的奴婢也没有什么不同。你父亲现在对我好,不过是因为我还有几分姿色,等不到我人老珠黄那一天,只怕他早已弃如敝履,我可不愿意跟着他受苦。” 归少薇道:“阿娘要如何?” “我也不想如何,只是静观其变罢了。”王姨娘托着腮,“若是家里还能维持现状,我便安心做我的姨娘,讨得老爷欢心让他为你寻一门好亲。若是因为二少爷的事连累家里遭了殃,我们还是早做打算。” 归少薇沉吟片刻,“我自然是要跟着阿娘的。” 王姨娘笑了笑,“这样想就对了。” 凤羽到归吴氏的门前便止了步。 归以宁跨过门槛,看到母亲一脸哀戚,脚步不由一滞。 “广仁,如今家里这样的情况,你打算怎么办?”归吴氏望着他,想听听他的想法。 原本想着十二御窑到了手中,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现在落了空,只有另想办法了。 归以宁苦着脸坐在她对面,“当务之急便是去泾阳收购瓷土,我准备明日启程,这事再也耽搁不得了。” “那好,你将博文一起带去。”归吴氏道。 博文不懂瓷土,归以宁打算将让博渊去。他开口道:“博文受了惊吓刚好,此去泾阳路途遥远,不利于他恢复,不如等他留在家中,让博渊和我同去。” “你带博渊去我不反对,但你必须也将博文带上。”归吴氏坚持道。 归以宁有些为难,“母亲,我并不是不想带着博文,博文受不得惊吓,若是路上有个好歹,我也难以应付。” “可是将他留在家中,你有没有想过佑安会不会善罢甘休。”归吴氏叹了口气,“那丫头比我们想象的难缠,也有股狠劲,若是她抓住御窑窑裂的事情不放,坐实了博文的罪名,你觉得博文还有活路?” 归以宁想起那日灵堂上南书燕冰冷凌厉的眼神,突然一阵恶寒。 “所以,不论多难,你都要将博文带出去。”归吴氏眉眼深邃,“这是为了博文,也是为了归家。” 第128章 相送 归家大房笼罩在悲伤中,但二房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氏不可置信的看向归以宁,“老爷,你真的要让博文跟你去泾阳。” 她完全不能理解归以宁是什么想法,博文前几日才在大房受了惊吓,现在还没有大好。这次去泾阳那么远的路程,这不是明摆着让他不得好吗? 归以宁不耐道:“难道我会跟你开玩笑,你看看他还需要什么,明日一早出发。” 这段时间以来,一桩桩事情让陈氏焦头烂额,巨大的不可控感让她已经无力承受,看归以宁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陈氏再也忍不住,“博文也是你的儿子,难道你真忍心让他病着上路?” 归以宁狠狠剜了她一眼,难道他想吗?这还不是博文咎由自取。 “头发长见识短。”归以宁觉得跟她无话可说,恨恨的丢下一句,就要往屋外走。 陈氏急了,什么叫头发长见识短。家里原本好好的,弄成这样难道都是她的错。 她一把拉住归以宁的袖口,嘶声道:“老爷,母亲当初将慧儿和佑安送了出去,现在大房没有孩子可送了,便把主义打到博文身上了吗?” 归以宁悚然一惊,一把扯出袖子,“你失心疯了?这样的话也说得?” 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 陈氏也是将归博文看得比命还重。归以宁不仅说要将他带去泾阳,还跟她说归吴氏说最好让他留在外面一段日子,她如何肯依。 “我说错了吗?”陈氏恨声道:“当初她说为了归家将慧儿送给了别人,后来又说佑安命带孤煞送去了梅云观。现在又要讲我的博文送出去。你可不能像大哥一样,由着她” 陈氏还在哭,归以宁捂住她的嘴,“你小声点,母亲也是为博文好。” 这哪里是为博文好,这是要将他逼上绝路。陈氏嘴被捂着,说不出话来,只是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 归以宁目光沉郁,“不管你愿不愿意,博文必须先暂时避开一段日子。母亲说得没错,那丫头不会轻易放过博文的。” 自从大房断了二房的补给,二房已经断断续续辞退好几名负责洒扫的婆子。 偌大的园子内,再也没有以往的热闹,显得有些冷清。 归少薇一路从屋里出来,居然没有遇到个人。 这样更好,少得有人问起个人解释。她抄近路到了归家大房。门前的白灯笼看得人心里实在沉重,她轻咳一声,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婆子,以前也见过。 看到归少薇,略有些意外道:“二姑娘,你自己过来的吗?” 归少薇道:“我想着大伯父刚走,过来陪二妹妹说说话。” 看门婆子倒也没做多想,便让她进门。 归少薇径直去了南书燕的东院,冬梅开门看到她,愣了愣,“二姑娘?” 归少薇:“我过来找二妹妹说说话,她在吗?” 冬梅在归家二房的时候便是在王姨娘屋内,和归少薇也很熟悉。她将归少薇让进来,“姑娘在屋内小憩,我去看看她醒了没有。” 正要往园子里走,屋内一道清丽的女声响起,“既然二姐姐过来了,就让她进来吧。” 冬梅领着归少薇进了屋,南书燕穿着素色褙子,正从窗前软榻上下来。 或许是刚刚睡醒,她少了些平日的清冷,多了一点柔和,“二姐姐专门过来一趟,是有什么事吗?” 归少薇笑笑,“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大伯父刚走,害怕妹妹伤心,便过来说说话。” 南书燕歪身坐在桌前,归少薇也在她对面坐下,“自从妹妹回来,我总想着过来叙叙姐妹情分,但总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这次估摸妹妹应该在家里,便贸然前来,还望妹妹不要见怪。” “自己姐妹,有什么好见怪的。”她语气平淡,并没有多高的兴致。 归少薇便知道她并不是很欢迎自己,但也没有给自己没脸。 兰若已经捧着刚做好的绿豆汤过来。天气太热,厨房特意做了些解暑的浆饮。归少薇喝了一口,绿豆汤里不知放了多少糖,甜的发齁。 居然有人喜欢这么甜的食物,她不动声色的喝了两口,拿出帕子在嘴角蘸了蘸。 南书燕已将面前一小盏绿豆汤喝得干干净净。 归少薇道:“明日一早,父亲便要带着两个哥哥去泾阳收购瓷土,家里越发冷清了,若是妹妹不嫌弃,我便可以随时过来,也好说说体己话。” 南书燕眼眸微动,“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归少薇凝目,“阿娘说,大伯父在世时没有少受他恩惠,别的帮不上但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也是应该的。” 归少薇走后,兰若上前道:“姑娘,要不让石贻叫几个人将二少爷先拦下来。” “先暂时不用。”南书燕想了想,“既然二叔要出门,明日一早我们也去送送。” 归以宁虽然经营民窑这么多年,但从来都是按部就班,平日也很少早起。就算要启程去泾阳,他仍旧不慌不忙天亮起床,吃过早食才慢慢从王姨娘屋内出来。 路上用的东西昨晚上王姨娘替她收拾好已经交给车夫放到了车上。他只是单脚利手神清气爽的出了门。 归吴氏和陈氏带着王氏幼薇少薇站在院子里相送,博渊和博文早已收拾整齐。 归以宁看众人都在,便用手抵唇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博渊博文收拾好的话便上车了,路上不必家里,早些出门可以早些到驿站歇息。” 陈氏极其不舍的拉着归博文,一脸哀怨,“博渊,博文身子才好些,你要多照顾着些。” 归博渊答应了。 王氏也蹲下身,拉着丰儿道:“快跟祖父爹爹和二叔说保重身体,早点回来。” 丰儿稚气的照着说了一遍。 归吴氏亦是一脸担忧的嘱咐道:“出门在外比不得家里,你们平日要多警醒些。” 三人答应了。 车夫架着马车一路出了城。没走多远,便见一辆马车拦在路边,车帘半卷,正好可以看到女子半截素白的裙边。那辆马车看到有车过来不仅不让,反而直接驶到路中间。 车夫赶紧勒马,堪堪在距离面前马车几步的距离停了下来。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掀开帘子,南书燕弯腰从车上下来,“二叔,知道你今日去泾阳,我特意过来相送一程。” 第129章 无解 归以宁眸子暗了暗。 原本就害怕这丫头抓住窑裂的事不放,才让博文带病跟着去泾阳,连今日出门的事也不敢声张。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是如何知道的? 心里虽然狐疑,但归以宁仍旧跳下车,做出温和宽厚的长辈模样,“大哥刚走,想必你还有许多事要张罗,也就没去叨扰。难得你有心特意出城相送,二叔心里也很感激。” “二叔,你和大哥无论去哪都不关我的事,但二哥不行,窑裂的事还没有说清楚,他哪里也不能去。”女子一身白衣站在道路中间,冷漠又凉薄。 母亲果然没有说错,她还真不肯罢休了。 归以宁也沉着脸,不悦道:“你凭自己的臆断便认定博文是往御窑中添土之人,但凡事讲个证据,不是红口白牙说了就算。” “窑上的师傅亲眼看到二哥在窑上难道还不是证据?”南书燕哼笑,“二叔是要自己亲眼看到才算?” “简直不可理喻。”归以宁斥责道:“我看在你是我亲侄女的份上处处对你忍让,你却毫不顾念亲子之情非要陷害博文至此。真是让我失望至极。” 归以宁哼了一声,倨傲的转身,宽大的袖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他伸手拉住车上的手把,毫不迟疑上了车。 车夫有些为难道:“二姑娘,还请你让让路。” 南书燕侧身让开。 车夫刚想驾车,便见迎面几匹骏马挡住了路。为首的霍炎一身黑色常服,面容冷峻,目光凌厉,“归博文涉嫌破坏德容公主嫁妆,给我拿下!” 归以宁一听,大惊失色。 他再也没有了方才的倨傲,面色如土下了马车,“霍中郎,你休要听我侄女一面之词,我儿生性胆小,岂敢做这样大逆不道之事?实在是冤枉啊!” “冤不冤枉回去后再说。”霍炎朝马车一指。 元翰带着身后几个侍卫已经到了马车前,将归博文从马车里拉了出来。 归博文吓得面无人色,只是无助又惊惶地叫道:“父亲救我!” 归以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冲到南书燕跟前,祈求道:“佑安,二叔求你跟霍中郎说一声,放了博文吧!” “二叔,霍中郎是新任督陶,窑裂的事自然归他管。我如何能求得动他。”南书燕唇角含着讥讽。 爹爹之死他们无动于衷,只因那失去亲人的切肤之痛他感觉不到,如今他亲眼目睹二哥被抓,不知心中又是何种滋味。 归博渊上前搀起父亲,目光凝重,“佑安,博文生性胆小,还请你恕他年少无知宽宥他一回。” 霍炎骑在马上凉凉道:“破坏公主的嫁妆事大罪,岂是一句年少无知便可逃脱罪责。你们也不用多说,待我回去问清楚必然给你们一个交代。” 霍炎态度强硬,再说已是无望。 归以宁又气又恨又怕,只能眼睁睁看着归博文被带走。 他回头厌毒的看了南书燕一眼,“果真是命带孤煞,克不了人也要害人,归家有你真是家门不幸。” 他甩袖上了车,泾阳也不去了,直接打道回府。 归吴氏从昨日眼皮便跳的厉害,归以宁走后,她也打不起什么精神,只是坐在自己园子里,百无聊赖的看李婆子修剪花草。 李婆子比归吴氏还要大几岁,前段时间她媳妇来接她回去,她却是拒绝了,说是趁着身子还能动想再多做两年,每月的月银也可存些下来,免得回去什么也不做让人伺候,日子久了难免惹人嫌。 她倒是个通透的,归吴氏心中一阵怅然。 李婆子看她面色不好,边修剪着花草边逗她开心,“老夫人,你这院子里的蔷薇今年花枝长得很好,明年的花定然比今年还要开得好些。” 归吴氏笑笑,这蔷薇还是好几年前太元去潍州带回来的,在平江很难寻到。若是太元在,家里这些烦心事何必要她操心。 她摁了摁眼皮,“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昨晚上开始,我这眼皮便跳得厉害,心里总觉得不安生。” “眼皮跳,财来到。”李婆子宽她的心,“老夫人怕是有好事要来了。” “能有什么好事,”归吴氏叹气,“只要不出什么事便好了。” 话音刚落,便见归以宁带着归博渊急匆匆走了进来,归吴氏一愣,站起身来,“广仁,你们怎么回来了。” “母亲进屋里说话。”归以宁神情焦急,上前搀扶着归吴氏便往屋里走。 归吴氏随她进了屋,还没问,归以宁便道:“母亲猜的果然没错,那丫头当真不愿放过博文,我们刚出了城,博文便被霍中郎抓去了。” “你说什么?”归吴氏身子晃了晃,“霍中郎为何要将博文抓去?” “还不是那丫头去叫的,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在一路。”归以宁眼里带着愤恨,“她真是不知轻重,这样的事也敢真的告诉霍中郎。殊不知若是博文真受了罚,她又焉能摆脱干系?” “这事究竟是不是博文做的?”归吴氏逼视着归以宁。 归以宁讷讷道:“博文也是年轻不懂事,又怨大哥迟迟不同意他承宗的事,也是心急才做出这样的错事。” 归吴氏朝后退了两步,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 “母亲,现在不是追究博文的时候,得想法子把博文先救出来。”归以宁急道。 “救?怎么救?”归吴氏面色难看至极。经过这么些事,她算是看明白了,大房那丫头是彻底撕破脸了,若是太元活着还能压着些,现在太元死了,她是谁的话也不会听了。 归以宁:“当初公孙丞相” “不行。”归吴氏喝止,“当初公孙丞相愿意帮我们,因为什么难道你不清楚?现在去请他相帮,他凭什么?。” 她略有些无力,“再说,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那可是德容公主的嫁妆,破坏公主嫁妆这个罪名没人背得起。” “那怎么办?”归以宁六神无主,“博文素来胆小,又经不住吓唬,若是真招了” 他打了个寒噤,咬了咬牙,“真没想到大哥那样的人,居然生了个如此歹毒的女儿。” 归吴氏浑浊的眼里水光一闪,无力的摆了摆手,“我老了,也管不了你们了。若这件事真捅了出去惹得圣颜大怒,我便一包药吞下去,也免得这么大年纪还要跟着受辱。” 归博渊面色瞬间煞白。 第130章 灭口 归以宁脚步踉跄的从归吴氏屋内出来。 他仰着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潮湿,“博渊,你去让厨房做些博文爱吃的,送他上路吧!” 归博渊手一抖,“父亲......” 归以宁双目通红的盯着儿子,“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 归博渊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道:“求父亲放过博文,若是圣上惩治归家,我愿意和博文一起受罚。” “你愿意和博文在一起受罚?”归以宁弯着腰红着眼望着地上的儿子,“博文是我的亲儿子,你以为我真能忍心吗?但现在有什么办法,难道让一家人全部为他赔上命去?” 他颤抖着手指指着自己的鼻梁,声音沙哑,“你不怕,我也不怕,但丰儿呢,你愿意看到丰儿也去死吗?” 泪水模糊了归博文的视线。 归以宁哀然长叹一声,“这事不要跟你母亲说,你即刻便去吧。” 归博渊将头拱在地上,强力忍住巨大的悲痛。 “爹爹,你怎么了?”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归博渊用手抹去泪水,抬起头。 丰儿蹲在他身边,双眼清亮的看着他,“爹爹,祖父责怪你了吗?”他又问。 归博文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祖母没有责怪爹爹。” “那你怎么哭了?”丰儿柔嫩的手抚上归博渊脸颊,“爹爹不要伤心,等丰儿长大了,好好孝敬你。” 归博渊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丰儿抱在怀里往自己院子走去。王氏一脸担忧跟在后面,一直没有多话。 正午过后,归博渊拎着食盒到了将军府。 将军府内院,霍炎脸上盖着一本书,坐在廊庑下假寐。听完元翰的话,他将书从脸上移开,嗤笑道:“送午食?他们就这么心急?” 元翰不说话。 霍炎道:“让他进去,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元翰转身要走,他又道:“让元琉盯着些,你和我去一趟归家大房。” 南书燕从城外回来后便没有出门,吃过午食便去了正院的书房。 启顺为她上了茶,便退了出去。 她坐在平日坐的那个位置,对面放着一个软榻,以往都是归以中靠在软榻上,现在软榻空着,上面只放了一只绣着竹叶的青色引枕。 书桌旁边放着两只影青梅瓶,前些时日爹爹让人给她送了过去,昨日她让兰若搬到这里来。 以后多半时候她都会在这里,那两只影青放在这边,就如同爹爹时时督促着她。 她安静的低头看着面前的太白尊。原本她是要第一时间拿给爹爹看的,现在他再也无法看到。 她将太白尊端端正正放在笔筒旁边。抬起头,便见一袭玄色深衣的男子负手而立,看向她的眸子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南书燕起身到窗前,“霍中郎既然来了,便请进来喝盏茶。” 霍炎也不客气,大步从门外进来,环视了四周一眼,目光停留在架子上放着的梅瓶上,“这两只梅瓶一看便不同,是出自先生之手吗?” “是爹爹亲手烧制的,前段时间他给了我。”南书燕拿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一盏放在桌前。 霍炎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看向案上的太白尊,“姑娘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烧制红瓷。” “最近这两日吧,再迟怕是赶不上了。” 屋内安静了下来,好一阵霍炎开口道:“归家二少爷你打算怎样处置?” “他承认往御窑里添土了导致窑裂了吗?”南书燕问。 “刚抓回来不到半个时辰便招了。”霍炎道:“敢做这样的事,没想到骨头却这样软。” 南书燕双手握着茶盏,“霍中郎打算怎样处置?” 霍炎眸色深沉,“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破坏公主嫁妆是死罪,但若真是以这个罪名定罪,归家以及姑娘都要受到影响。” “那若是往小了说呢?”南书燕目光微动。 “往小了说便是归家家事,按归家家法处置便好,这件事情也不用传出去了,免得再生事端。”霍炎十指交叉放在脑后,往椅子上一靠,望向她,“既然姑娘接管了十二御窑,我也会尊重姑娘的意见,你说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南书燕将茶盏放到“二哥做出这样的事情按照归家家法是要祭窑的,只是爹爹未必会想要看到这个结果。” 霍炎道:“姑娘的意思是留他一条命?” “用他祭窑恐怕辱没了窑神,但做出这样事情也不能轻饶。”南书燕一双清亮的眸子看着霍炎,“要不然将他发配到边关,让他服徭役可行?” 归博文从小锦衣玉食的养着,让他服徭役无异于从身到心重新塑造了。 霍炎意味深长的笑笑,“我以为姑娘当真是要他命,原来最后还是不忍。不过这会也不知他还有没有命发配到边关服徭役。” 南书燕听她这话说得奇怪,便问道:“霍中郎何出此言?” 霍炎懒懒道:“怕他拖累归家,你二叔指不定想要灭口了。” 狱卒带着归博渊一直走到尽头,才看见最里面的那间屋子里,归博文正低着头,无知无觉的靠墙坐着。 仅仅分别了半日,他披散着头发,衣裳也沾染了污渍,颓唐的坐在地上,和狱中其他囚犯一般无二。 兔死狐悲,归博渊有些难过,他忍了忍浮上心头的酸涩,开口道:“博文,我来看你了。” 归博文陡然抬起头,看到门口站着的归博渊,哽咽着叫了声哥哥,跪跌着扑过来,“哥哥,你救我出去。” 他眼里满是惊惧,此时又升起期望,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看归博渊十分不是滋味。 “博文,你不要着急。”归博渊亦是沙哑着嗓子,“父亲正在想办法。” 他转过身,从袖中取出一个银锭递给身后的狱卒,“还请差爷行个方便,容我给我弟弟送点吃食。” 狱卒掂了掂手中的银子,揣进怀里,才拿了钥匙打开门,“大爷快些。” 归博渊踏进牢房,一股酸腐之气扑鼻而来,他将食盒放在地上,从里面一样一样将菜摆出来,“博文,这些都是你平日爱吃的,你先吃饭。” 归博文一心只想出去,他含着泪道:“大哥,我不想在这里,这里太黑,我好怕。” “博文不要怕。”归博渊亦是含着泪,“父亲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他拿起一只鸡腿递给归博文,“你放宽心,父亲一定会有办法。” 归博文颤抖着手接过鸡腿,放到嘴边。 归博渊有些不忍,他扭转头,却正对上一个红衣女子凉凉的眼神。 那女子视线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而是看向归博文。 “只怕你吃下这只鸡腿,不用一刻就变成死人了。”女子对归博文道。 第131章 流放 噗嗤一声,鸡腿被扔得很远。 归博文瞪大眼,一脸不敢置信,“大哥,你要毒杀我?” 归博渊闭了闭眼,心里反而轻松了些。 事情他已经照做了,如今被人识破,也怪不得他。“博文,破坏公主嫁妆的罪名归家背不起。” 归博文真是被吓住了。 他哆嗦着唇,半日说不出话来。 元琉瞥了归博渊一眼,“霍中郎抓来的人,你们居然也敢用这样拙劣的手法杀人灭口。” 她踏进牢房,睨了一眼地上的一干吃食,“你们大概没有想到,归二少爷已经招了往御窑添土的事实,签字画押推翻不了的事实,你们就算毒杀了他,该治罪一样要治罪,一个也跑不了。” 归博文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元琉面前涕泣横流,“姑娘,他们跟我说过,只要我招了便饶过我的。还请姑娘饶命啊!” “咦!归二少爷既然敢做破坏公主嫁妆的事,如何又后怕成这样。”元琉高高在上的看着他,“难道你真是个窝里横,就想着害你大伯父,没想到那是公主的嫁妆?” 元琉告诉过南书燕,若是自己为归以中医治可以保他三月无虞,如今成了这样,她自觉愧对南书燕,心里对归博文便越发厌恨。 这些世家子弟,日日过着锦衣玉食游手好闲的日子,不但学不会感恩,反而一点不如愿便滋生出怨气。平日骄横也只敢对自家人,在外人面前又成了送货。 真是让人唾弃。 归博文一心只想活命,哪里管得了其他,他丝毫不顾元琉语气中的不耻,磕头如捣蒜,“姑娘明察,我当时真是不满意大伯父才往御窑里添了土,若是想到那是德容公主的嫁妆,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归博渊闭口不言。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他能左右的了,只可怜了丰儿。 他眸光暗了暗,脸上现过一丝痛苦。 元琉转身朝他道:“大少爷,你可是听清楚了,二少爷已经说的明明白白,御窑里的土就是他添的。你回去告诉归二老爷,这事不是毒杀了二少爷就能算了的。” ----------------- 南书燕望着眉目俊朗的男子,道:“若真如霍中郎所说,二叔倒真是个狠人。” “人都想要自保,二姑娘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吧?归家不可信,你不如与我合作,我定然不会这样对待姑娘。” “我接管了十二御窑,霍中郎是新任的督陶官,我自然会配合中郎完成御窑所需烧制的瓷器。”南书燕不卑不亢,“只希望霍中郎也要帮我处理好二哥的事。” 霍炎起身,“我会尽快将归二少爷送去服徭役,这件事情当是我送姑娘一个人情,我等着姑娘将德容公主的嫁妆尽快烧制出来。” “我定当尽力。”南书燕起身一直将霍炎送到门口。 一辆马车驶过归家门前,车上帘子半掀,里面女子视线落到南书燕和霍炎身上的一瞬,面容突然一滞。 半夏朝外面看了看,“姑娘,归先生前日便出了殡,霍中郎怎么还会在这里?” 赵新彤端坐道:“霍子傲是新任的督陶,听说归先生死后,归二姑娘接管了十二御窑,他定然是跟归二姑娘说御窑的事情。” “哦!”半夏点了点头,“归二姑娘居然接管了十二御窑,这世上做瓷的女子她怕是第一人呢!” 赵新彤不语,想着霍子傲刚刚看向归二姑娘的眼神,心里却十分不是滋味。 父亲不是没有暗示过霍子傲,但他似乎对各种暗示无动于衷。如今他居然跟一个匠师的女儿走得如此亲近,真是故意让她难堪吗? 想到这里,她暗暗咬了咬牙,一个匠师的女儿罢了,就算掌管了十二御窑又能怎样,还不是一条贱命。 南书燕送了霍炎回来,兰若幽幽地问,“姑娘,若是二少爷就这样被送走,二老爷会不会前来为难姑娘?” “他已经舍弃了二哥,二哥的死活便跟他没有关系了。”南书燕道:“他不敢怎样。” 归家二房内,陈氏急得满嘴起了水泡。 归博文已经被抓去三日了,这三日没有丝毫音讯,问博渊亦是怎么都不开口,难道他们就这样不管了吗? 陈氏去找归吴氏哭诉,也去找归以宁,但似乎所有人都像是躲避瘟神般躲着她。 她一个内宅妇人,除了在家里着急,还能怎么办? 到了第四日时,陈氏实在忍不住,别人叫不动,归博渊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总不会不听她的。她一大早将归博渊堵在屋内,什么也顾不得了,打滚撒泼让大儿子去救人。 “博渊,博文是你亲弟弟,你这样不闻不问是不想让娘活了吗?”她扯散头发,要往墙上撞。 吓得王氏赶紧将她拦住,“娘,有话好好说,博渊这不是也在想办法吗?”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陈氏大哭:“这都几日了,博文一点消息都没有,再不济也去看一眼,如何能跟没有这个人一般。” 归博渊红着眼眶,站在陈氏身边,默不作声。 “我问你呢,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说,是不是博文已经死了。”陈氏嘶声道:“你难道也要学你那狠心的父亲,眼睁睁看着博文去死?” “娘,你别说了。”归博渊痛苦的捂着脸,“博文回不来了,他回不来了。” 陈氏嗫嚅道:“回不来,好好的他如何回不来?” “他死了。”归博渊心一横,咬牙脱口而出,“他已经死了,尸身都拖去埋了。” 话音刚落,陈氏眼睛往上一翻,喉咙里咯噔一声,便背过气去。 王氏赶紧掐了她的人中,好一阵,她才拖长声音哭出来,“博文,我可怜的儿啊,都怪你父亲贪图十二御窑让你去承宗,要不然你还在娘跟前也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啊——” 平江城外,几名遭流放的罪犯被拴成一串往前走去。最后面的一个少年头发凌乱,穿着褐色麻衣,哭丧着脸被扯着往前面走。他一路走一路扭回头来,看向平江城方向,脸上尽是恐惧和不甘。 官差见他如此,抽出鞭子便朝着他甩过去,他痛苦的哀嚎一声,跌跌撞撞被带着朝前走去。 “姑娘,二少爷已经走远了,我们回去吧。”城楼上,兰若朝南书燕道。 烈日下,那支队伍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道路尽头。 城楼下依旧是熙熙攘攘热闹的集市,没有人会在意平江多了一个人或者少了一个人。 南书燕转身下了城楼。 第132章 士气 竹溪院内。 兰香拉好门走了一截,又回头看了一眼。 晨曦中,翠竹掩映下的院子越发显得清爽安静,只不知下次回来时竹叶是不是还如这般青翠。 “安安今日去御窑,我们快一些。”小柳氏穿着月白色的褙子,头上没有戴绢花,只是插了一根木簪绾起头发。她走在前面,不太一如从前的从容。 “夫人,我们去了梅云观,真的要秋日才回来了吗?”兰香有些不解,姑娘刚刚接手御窑,夫人怎么着也应该在旁边帮衬着些,怎么反而要去梅云观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柳氏道:“安安将家里的事打理得很好,我并不担心。反而是梅云观那边的宅子,好久没有人经管着,怕是要好好拾掇拾掇了。”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东院。 南书燕看到小柳氏,微微有些意外,待看到后面的兰香提着包袱,越发疑惑,“母亲这是要准备出门?” 小柳氏含笑望着她,“你今日要去御窑,而我也决定今日去梅云观。” “母亲何故如此仓促,等过一些日子去也不迟。”南书燕将她让进屋,“爹爹刚走,我正需要母亲的帮衬。” “梅云观旁有归家的宅子,我每年都会去住一段时日。本来前段日子便要去的,但老爷病重搁下了。如今事情都已了结,我也想去住一段时间排解排解。”小柳氏娓娓道:“再过几日便是承玉的忌日,我也想去道观帮他点两盏灯。” “母亲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强留。只是御窑的事我一时脱不开身,不能亲自送母亲去梅云观。”南书燕道:“母亲何时启程,让石贻送你去。” 小柳氏突然握住她的手,“安安,我要谢谢你!” “母亲何故谢我?”南书燕不解。 “承玉落水的事我一直不能释怀,当初我恳求老爷让他好好盘问文博,但因为老夫人护着,这件事便也不了了之了,如今你帮我问清楚这事,我替承玉谢谢你。”小柳氏眼中浮起一片雾气。 “承玉是我弟弟,这是我这个当姐姐的应该做的。”南书燕道:“二哥如今被发配去边关做苦役,估计也是回不来了。若是他命大还能活着,权当是为爹爹为承玉赎罪。” 归博文从小锦衣玉食,身娇体弱,如何吃的了服徭役的苦。 “我明白。”小柳氏道,“我如今心愿已了再无牵挂了。” “母亲。”南书燕有些担忧。 “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只是到梅云观住一阵子,等我心里平静了些,自然还会回来。”小柳氏淡笑道,“安安,归家便全靠你了。” 南书燕将小柳氏双手握紧了些,“母亲早日回来。” 天亮时,归家两辆马车分头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南书燕手里捧着太白尊,正襟危坐。 路的尽头是御窑,而她的使命便是要让御窑烧制出影青、红瓷甚至世上没有的瓷器。前面等着她的除了烧制瓷器的难,或许还有看不见的倾轧、争夺和利益的拉扯争夺。 但是她却不怕。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走上了这条路,那么唯一的出路便只能往前走。 马车并不快,但很稳。 刚进御窑的大门,同善便停了车。 马车的帘子高高的卷起,南书燕从车内走了出来,站在前面。 初升的太阳为整个御窑上了一层明亮的光彩,逆光看去,整齐的十二御窑和玉湖十分壮观。 车前,姚远山带着窑工站成两排,明明那么多人,却沉默着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南书燕望着面前褐衣草履的窑工,面色凝重。 “众窑师大概已经知道,我今日到十二御窑,不再是以归家二姑娘的身份前来,而是掌管以十二御窑的身份前来,从此以后,十二御窑便由我——归家二姑娘,归佑安掌管!” 南书燕声音清越,在清晨宁静空旷的窑场,不仅没有显得柔弱,反而还带着一种不容反驳鼓舞人心的力量。 “我的父亲为十二御窑殚精竭力,用尽了最后一丝心血,在他掌管御窑的几十年,归家青瓷成为行业翘楚,归家瓷窑被圣上封为御窑,影青的问世更是让十二御窑成为瓷业无法超越的存在,这其中,家父功不可没,但也离不开各位叔叔伯伯们的支持。 如今家父仙逝,归家瓷窑交到我手中,我相信大家也如我一般,想要将归家瓷器继续发扬光大,将十二御窑继续做成最强!” 南书燕声音清越激昂, 御窑相比于民窑,那是行业最高的殿堂,是所有窑工都想去的地方。 但,归先生走后,众窑工也曾一度忐忑不安。 归先生去了,归家后继无人,十二御窑还能不能继续风光下去,谁也不敢保证。 特别是二少爷居然做出往窑炉里添土这样的事,真是让人不敢想象,更是让人灰心。继续留在御窑,不仅不是荣光,反而是灾祸了。 特别是听说十二御窑交到了一个姑娘手中,众窑工有的难过,有的动摇,哪里还有什么士气。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归二姑娘虽然是个姑娘家,却是有几分气魄的,窑工们心中又生起几分希望。 南书燕穿着素白衣裳,太阳的光芒照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越发显得高贵不敢直视,“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快烧制出德容公主的嫁妆,青瓷部分仍由姚远山窑工正负责,窑工正!” 她开始安排制瓷的事,毫不拖泥带水。 姚远山上前一步,抱拳大声道:“在。” “你即刻将窑工花名册上每位师傅擅长技艺备注,稍后所有人按照擅长技艺分班烧制瓷器。” 姚远山:“是。” 南书燕望了众人一眼,“另外,增加看守,闲杂人等非经通报一律不允许踏入瓷窑半步。孟昱,你负责安排人做好窑场守卫。” 孟昱:“是。” 南书燕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从这个月开始,所有窑工月银提高三成,一日三顿饭食中,每日增加一顿荤腥。若是在烧制中表现突出者,另有奖赏!” 众人俱是一震。 御窑给的月银在平江瓷窑已经是高到不能再高的了,再涨三成,另外一日三顿还有一顿荤腥。这简直就是窑工月银中的天花板。 归二姑娘真是大手笔。 一些原本有些动摇的窑工也定下心来。 南书燕跳下马车,不疾不徐道:“当然,若是有人觉得不想在这里了,也可以提前告诉我和姚工正,我绝不为难,前面的工钱即刻结算一文也不少。” 她顿了顿,“若是现在不走,开窑点火后再说要走,那便是故意与我为难,我只能启禀霍中郎,由官中处置了。” 恩威并施,先礼后兵,众人不仅没觉得不好,反而暗暗赞叹归家二姑娘为人爽快。 上百名窑工,这回居然无一人要走了。 第133章 主动 姚远山跟在南书燕身后进了拉胚室旁边供休息的屋子。 “远山伯,德容公主的嫁妆等不得了,今日便要将窑工派出班来,拉胚的负责拉胚,烧制的负责烧制,上釉的专门负责上釉,这样不仅做出来的瓷器品质稳定,速度也要快许多。”南书燕将手中的太白尊放在案上。 姚远山用手挠挠头,“这个简单,但姑娘是不是急切了一些,一来便许诺给窑工涨三成月银,就是公子在世时,也不敢这样涨的。” “小功不赏,大功不立。爹爹刚刚过世,我又才接管十二御窑,加上窑裂的事情,最是动摇人心。”南书燕道:“德容公主嫁妆迫在眉睫正是用人的时候,人心不稳如何能烧制出来好瓷。” 姚远山锁眉:“可是突然增加这么多银子的开销” “银子的事远山伯大可不必忧心。”南书燕低头看着案上的花名册,“以往给二叔的补给拿来给窑工涨月银也差不多够了,剩下不够的跟上行当铺的刘叔说一声,让他提前将银子兑出来便可。” 姚远山:“姑娘,那是公子留给你的,你怎能”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远山伯不用管这些,只要做好瓷器就行。”南实验呢用手指着花名册,“孟昱带着这四十多人专门负责拉胚,分成两队白日夜晚不停歇。五六日可够了?” “这样倒是快了,只是现在制胚轮不够。” “不够便去买,买不到就租用。”南书燕抬起头,“现在瓷土紧缺,很多瓷窑囤不到瓷土只能停工,我们多给一些租金,不怕租不到。” 姚远山点点头,“这倒是可行。” “当务之急,先把影青全部做出来,给烧制红瓷留足时间。”南书燕专注的望着花名册,“看火的师傅还是少了些,杨五呢?怎么没有他的名字?” 当初她向姚远山详细询问了窑裂的情况,自然记得看火师傅杨五。 “还被关着,等候姑娘处置。”姚远山道。 “将他放出来,依旧让他负责看火。”南书燕干脆道。 “放出来?”姚远山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犯了这么大的错,难道就这样放出来。” “远山伯,你不是也认为杨五看火看得很好?”南书燕抬起头,清亮的眸子落在他脸上。 “看火他是没得说,但他犯了这样的错,如何能够轻易放过?”姚远山坚持。 “虽说出现窑裂跟他脱不了干系,但却也不是他有意为之。”南书燕好言道:“杨五是御窑最高的看火师傅,却是被人用计所带累 远山伯,他只是一个看火的匠人,要说错也只是疏忽了些。有了这一次教训,只怕他会打起十二万分小心。与其将他关起来重重惩罚,不如让他将功赎罪。你看,怎么样?” 姚远山是多年做瓷的匠师,和所有匠人一样,他也是惜才爱才之人。他当然知道一个好的看火师傅不仅要有经验还要有天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杨五看火绝对专业。 但这次窑裂非同小可,他也是气急,才将杨五关了这几日。 南书燕看他有些松动,又道:“当然,杨五的错不能这样那算了,烧制红瓷便由他看火,若是烧制成了,他的罪责便免了,若是烧制不成到时候依旧免不了处罚。” 姚远山便不再多说,转身吩咐孟昱将杨五放出来。 南书燕将手中花名册合上,郑重对姚远山道:“影青的烧制就拜托远山伯了,至于红瓷的烧制,明日拉胚入窑,争取十五日后上釉再次入窑,成败在此一举,我一定不会辜负爹爹的期望。” 姚远山从她眼里似乎又看到当年和公子一起做青瓷的景象,他心中有滚烫的激流苏醒,在胸中激起一阵澎湃,“姚远山定当全力支持姑娘烧制红瓷,绝不退缩。” 两人视线一碰,各自都带着无法动摇的坚定。 同善赶着马车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屋檐上的白灯笼被风吹着在暗夜里轻轻晃动,提醒着失去亲人的哀伤。 平江风俗,长辈去世,要挂满一个月的白灯笼。 南书燕凝视着那灯笼许久,等在门前的兰若也不敢催她。 停了一阵,她抬脚步上阶梯,刚要进门,暗夜里一道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姑娘这么晚才回来,当真是废寝忘食。” 南书燕扭头,看见霍炎正从暗影中走出来,银色的灯光照在他身上,越发显得身穿玄色常服的他器宇轩昂,面容如刀刻般精致。 这样的相貌放在整个平江,也是数一数二的。 南书燕笑了笑,倒是不为他的相貌,而是正有事找他他便过来了。 “霍中郎既然过来了,便请屋里说话。”南书燕丝毫没有女子的扭捏,大大方方邀请道。 霍炎也不推脱,迈步进了门。 守门的婆子赶紧关上门,门外和门里便隔出了两个世界。 院子里白灯笼已经换成了日常的风灯,南书燕边往前走边说道:“真是巧了,正好说明日才去找霍中郎,哪里知道你正好过来了。” “今日你去御窑,我本来是应该一起去的,只是正好叔父边巡回来有要事相商。”霍炎的语气听起来没有平日的冰冷,反而有些真诚,“这阵子抽空了才过来,便是想问问今日去御窑的情况。” “难得霍中郎挂心,御窑一切顺利,明日便全力拉胚,过两日便可开窑。”南书燕走进正院,春桃和夏荷已经将饭食端到桌上。 南书燕尚在孝期,桌上的饭食极其清单,她坐在桌前,“霍中郎若是不嫌弃,便坐下一起用膳。” 霍炎扬了扬唇,极其自然的坐在南书燕对面。 春桃略有些吃惊,夏荷已经飞快的跑去厨房,拿了一套碗筷出来,放在霍炎面前。 南书燕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粗茶淡饭,霍中郎将就一些。” “甚好。”霍炎眉目舒展,将碗中糙米饭吃完,舀了一碗汤喝下,又夹了些炒绿菜,豆腐吃了,才放下碗筷,“姑娘的饭菜味道很好,以后少不得叨扰。” 春桃瞪大了眼。 霍中郎这个时辰过来,不会没有吃晚食吧,这么一桌子菜,生生被他吃了大半,还真是能吃。 南书燕吃完,又喝了茶簌了口,才道:“公主的嫁妆赶得急,制坯室的拉胚轮不够” “这有何难?”霍炎打断她,吃饱喝足,他神情中有些慵懒,“仲初那里便有好几个坯轮,明日我让人送过去。” 南书燕:“这样最好。” “还有吗?”霍炎靠在椅子里眉目舒展,看得出心情不错,“比如说,烧制红瓷要用红珊瑚红玛瑙等珠宝做釉,姑娘能不能找到这些做釉的珠宝?” 第134章 合适 霍炎来归家之前,霍仲初已经将调制红釉的艰难跟他细说了一些。 除了从灵山带回的鲜红土,红釉的调制还需要玛瑙珊瑚等珠宝。归先生刚去世,归二姑娘又才接管御窑,,要去找上好的红玛瑙红珊瑚,不是找不到,只怕要耽搁些时日。 果然,南书燕道:“我已经跟平江几个珠宝铺子说了,上行当铺也交代了一声,若是有好的便送些过来。” 红珊瑚和红玛瑙原材料不会贵到哪里去,一旦做成首饰从珠宝铺子出来,价格便要翻上几番,用来做釉,又贵又不划算。 “二姑娘说的这些途径不是不好,就是不太划算。”霍炎噙着笑意,或许是傍晚闲谈,他神色也比白日松弛,看上去倒也不是那么不可亲近。 “我倒是认识一个做珠宝生意的朋友,他那里时常会有些珊瑚玛瑙边角料,我让他送些过来,做釉应该是极好的。” “若真是这样,倒是最好不过。”两件困扰在心中的事情瞬间得到了解决,南书燕松了口气。 霍炎便起身告辞,“明日我便让人将拉胚轮和珊瑚玛瑙边角料送过来,仲初在家里闲着无事,顺带让他过来帮你。” 南书燕真诚的道了谢。 霍炎笑笑,略有些得意的离开了归家。 入夏以来,霍老夫人比平日睡得晚一些。她穿着浅杏色的中衣,用手指捏了捏鼻梁,“我今晚瞅着那灯花爆了几爆,也不知会应在什么事上?” 心腹嬷嬷用银钎子拨了拨灯芯,笑着道:“自然是好事。” 话音刚落,便见霍炎走了进来,“祖母,孙儿料到你没有睡,特意过来给你问安。” 霍老夫人和心腹嬷嬷会意的笑着交流了一个眼神,心腹嬷嬷便退到一边站着。 “你今日倒是有心。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又有何事要。”霍老夫人笑着道。 “祖母,你可以将红玛瑙和红珊瑚给我一些吗?我有急用。”霍炎道:“不用首饰,边角料便可。” “今日仲初也来跟我要这些,他要是为了做瓷,你说说,你要是为了什么?是送给喜欢的姑娘吗?”霍老夫人促狭的笑笑,“若是送给喜欢的姑娘,莫说是边角料,便是上好的两匣首饰也使得。” 霍老夫人娘家兄弟便是做珠宝生意的,每年都会送一些首饰珠宝过来,和首饰珠宝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些上好的原石,说是让老夫人自己去做喜欢的首饰。 霍炎以往从来不问这些,突然问她要起这些东西,她不但不恼,反而有些高兴。 姑娘才喜欢这些东西,孙儿是有喜欢的姑娘了吗? “祖母,我要这些东西也是为了做红釉。”霍炎毫不在意霍老夫人的调侃,“德容公主嫁妆中有一对红瓷梅瓶,我是新一任督陶,促成御窑烧出红瓷是我的职责范围内的事。” “哦,所以你来跟我要珊瑚玛瑙?”霍老夫人道:“这是德容公主的嫁妆,又不是我的孙儿娶媳妇,干嘛要我出珊瑚玛瑙,不给!” 霍炎愣了愣。 “我的珊瑚玛瑙哪怕是块边角料,也是留给我未来孙儿媳妇的,岂能随便给人。”霍老夫人挥挥手,将腿放到床上,准备歇息了,“我还以为你榆木疙瘩终于开窍了,原来还是差些火候。” 霍老夫人叹了口气,心腹嬷嬷赶紧走过来,替她放下纱帐,“公子,老夫人要歇息了,你改日再过来。” 霍炎哽了哽,想到在南书燕面前话一出口,便脱口道:“祖母,如实这些珊瑚玛瑙是送给归家二姑娘做红釉,你可舍得?” 霍老夫人一掀被子坐了起来,喜滋滋地问,“你要这些珊瑚玛瑙是要送给归家大房归二姑娘?” “是。”霍炎想不到祖母那么大动静,顿了顿,“归先生去世,归二姑娘掌管御窑,如今她负责烧制公主嫁妆中的红瓷梅瓶。” “你怎么不早说?”霍老夫人笑着道:“若是你要送给归家二姑娘,我自然是愿意的,毕竟她还叫我一声祖母呢!” 霍炎有些不解祖母对归二姑娘这份喜爱究竟来自哪里。 “好了,这事不用你管,明日我亲自给她送过去。”霍老夫人笑眯眯地看着他。 霍炎被她看得极不自在,赶紧起身道:“既然祖母给她送过去,我便遣人先跟她说一声,让她明日在家里候着。” 霍炎走后,霍老夫人和心腹嬷嬷相视一笑,“你看,我就说今晚这灯花一个接一个的爆,原来应在这事上。” 心腹嬷嬷笑着道:“老夫人真心喜欢归家二姑娘?” “那姑娘模样品性出挑,”霍老夫人道:“最难得的是,她从小离开父母在云县那样的地方长大,还没有被埋没,为人处世沉稳大气,倒是很适合炎儿冷淡的性子。” 心腹嬷嬷道:“确实如此,那日在飞花宴上,她比赵姑娘还要出挑呢!” “炎儿从小父母双亡,放在我身边养着,我也不想在亲事上拘着他。”霍老夫人叹了口气,“将军府结亲反而不宜选门第太高的姑娘,免得让人猜忌,归二姑娘正好。” “但我听说归二姑娘曾在归先生灵前立誓,此生不外嫁。也不知是真是假?”心腹嬷嬷又道。 “有这样的事?”霍老夫人喃喃道:“她只是说不外嫁,又不是说此生不嫁,不是什么大问题。” 心腹嬷嬷嘴角抽了抽,听老夫人的意思,是不在乎三公子入赘了? 元翰一大早到归家将霍老夫人要亲自送珊瑚玛瑙的事说了。 南书燕便不好去御窑,只是在家里等着。好在辰时三刻,霍老夫人准时便来了归家。 南书燕亲自到门前迎接了,霍老夫人虽然看上去气度雍容,不怒自威,但人却很谦和。 她随着南书燕走进园子,一直到东院的花厅内坐下,才慈祥地道:“丫头,如今这家里只住着你自己吗?” “母亲前两日上梅云观去了,要过段时间才回来。”南书燕道。 “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守着这偌大的家业,真是难为你了。”霍老夫人道:“好孩子,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你就让人前来跟我说一声,不要一个人憋着。” 南书燕点点头,“多谢老夫人疼爱。” 霍老夫人佯嗔道:“怎么还叫老夫人,上次便说好要叫祖母的。” 南书燕怔了怔,像霍老夫人这样的矜贵之人,自己真要叫祖母岂不是没有点分寸,当时也就当她随口一说,哪里知道她又拿出来说项。 霍老夫人心腹嬷嬷便笑着道:“姑娘,老夫人就稀罕个孙女,她是真心喜欢你呢!” 南书燕也就不再扭捏。祖母这个称呼,在她心中仅仅只是对老人的一个尊称。她有两个祖母,但那又如何呢?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祖母。”南书燕笑着叫了声。 霍老夫人便很高兴,拉着她的手道:“既然叫了这声祖母,便是我孙女一样的了。”她接过心腹嬷嬷递过来的匣子,放在南书燕手中,“看看这些够不够,不够祖母再去给你拿。” 第135章 求情 南书燕打开匣子,满满一匣红珊瑚红玛瑙原石鲜艳欲滴,璀璨夺目。 南书燕朝霍老夫人道谢,“多谢祖母慷慨相赠,这些做对梅瓶的红釉足够了。” 霍老夫人便笑着道:“炎儿那孩子别看着难以亲近,其实最是个重情的,你今后便知道了。” 南书燕看老夫人笑眯眯的眼,便想着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霍老夫人说完,也不再啰嗦,起身道,“我看你似要出门,也不在这里叨扰了,你去忙你的去吧,免得耽误你忙正事。” 南书燕将霍老夫人前脚送出门,后脚归家二房便已经知道霍老夫人去归家大房的事。 “霍老夫人去看佑安,她哪有那么大的脸?”归吴氏手里捏着个帕子,来回走了两圈。 “可是霍老夫人的马车就停在那边的大门口。”凤羽道:“断然不会看错的。” 毕竟将军府的马车太过显眼,马车上又都有徽记,如何会看错了。 “她一个乡下长大的丫头,如何就能入得了霍老夫人的眼?”归吴氏犹自不敢相信,“还不是仗着太元的名声招摇撞骗。” 凤羽便不敢说话。 自从大老爷和二少爷走后,归家大房和二房算是结下仇了。 归幼薇亦是一脸不忿。 凭什么那个歹毒的乡下女子居然有这么好的命,得到霍老夫人抬举。 她心里的荆棘疯狂生长。原本以为,她能够仗着大伯父的名声找个好婆家,如今南书燕一回来彻底打断了她这一念想,不仅如此,自从二哥被抓后,陈氏卧床不起。 以往一月归以宁还到母亲这边住一两日,现在干脆不来了,对她这个女儿似乎也生疏了些。 这一切,都是拜那乡下女子所赐。 归幼薇沉着脸,坐了好一阵才对贴身丫头可儿道:“你去将那只影青笔洗包好,我们去看看赵姑娘。” 赵新彤好几日都没有出门,一直在屋内练习书法。不知怎么回事,这几日总觉得静不下心来,那平日寻常的比划总觉得不满意。 她略有些烦躁的将刚写好的字团成一团扔到地上,正提起笔,半容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姑娘,归家大姑娘过来了。” “不见。”赵新彤现在一听见归家便头疼,她抬腕起笔,那笔落在纸上却顿了一顿。 凭空浪费了一张纸。 她将笔往砚台上一搁,没好气地道:“丞相府也是她来得的?她要做什么?” “说是昨日在家里的库房找到一只影青笔洗,说是这笔洗最配姑娘,特意给姑娘送了过来。”半月想着在园中等着的女子,嘴唇撇了撇,“估计送笔洗是假,有什么事情找姑娘才是真。” 赵新彤与归幼薇只是点头之交,她还真就敢登门拜访。 这归家的女子还真是不简单。、 “我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赵新彤倨傲地从书案后走出来,转身去了小花厅。 半月带着归幼薇进来时,小花厅里的赵新彤正襟危坐,端的是端庄大方。她笑着看向归幼薇,“归大姑娘怎么今日有空过来了?” 归幼薇双手交叠在身前朝她行了一礼,“赵姑娘,昨日我在自家库房找到一只影青笔洗,觉得这样的笔洗只有姑娘这样的才华才堪使用,便赶紧给你送了过来。” 倒是和半月说的一样。 赵新彤心里哼了一声,面上笑容却十分温和,“什么样的笔洗,快打开让我开开眼界。” 归幼薇将放着笔洗的匣子打开。 饶是赵新彤见多识广,也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 这只淡青色的笔洗如同水头最好的翡翠,通体晶莹剔透,用手轻轻一叩,声音如磬袅袅不绝,闻之让人心静神清。 归家影青果然不同凡响。 “这是大伯父亲手烧制给家父的的,后来家父又给了我。”归幼薇看赵新彤眼里的欣喜,知道她是真的喜欢,“如今将她送给姑娘,正好合适不过。” 赵新彤放下笔洗,“归大姑娘说的果然没错,确实是难得的好瓷。只是无功不受禄,这么贵重的瓷器我也没有白要的道理。半月,你去将我那串红玛瑙手串拿来送给归大姑娘。” 归幼薇受宠若惊道谢,“多谢姑娘赏赐。” “坐着吧。”赵新彤道:“难得你想得到我,你也不必拘泥,我们随便说说话。” 归幼薇道:“自从飞花宴后,我一直没有出门。只是昨日去看了看二妹妹。哦,对了,昨日正好霍老夫人也过来看二妹妹。” “霍老夫人?”赵新彤面色沉了沉,“你是说霍将军府的霍老夫人?” “正是。”归幼薇笑着道:“我那妹妹也是个命苦的。出生没多久大伯母便染了病,梅云观玄灵道长说她命带孤煞,便将她带去了玄灵观。” 归幼薇顿了顿,看赵新彤并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便又接着道:“在玄灵观时,她被丫鬟拐走,前几个月才在云县找到。刚回到家,大伯父又。” 赵新彤笑道:“果然是个命带孤煞的。” “可不是,现在她一个人住着,连大伯母也怕被带累去了梅云观,说起来也真是可怜见。”归幼薇眼里现出几分同情,“幸好霍老夫人不嫌弃认了她做孙女,她也算是有了点福气。” “是不是福气这还不好说。”赵新彤笑笑,握着杯子的手指因为用力指尖便有些发白,“我听说归先生死后十二御窑便由她掌管着。” 归幼薇垂下眼眸,幽幽道:“家丑不可外扬,这些话本不该对姑娘说,但不说憋在我这心里也着实不好过。” 再抬起头时,她的眼里便有些担忧和哀怨,“我这妹妹外表看着柔弱,但其实内心颇有心计。本来大伯父死之前说好十二御窑由我哥哥掌管,但她却在大伯父灵前发下毒誓,此生绝不外嫁,一心将归家瓷器发扬光大。 祖母和父亲见她意志坚定便将十二御窑让她掌管。只是” 归幼薇突然噗通一声朝着赵新彤跪下,“姑娘,我今日来便是为了此事。” 赵新彤吓了一跳,“你起来好好说话。” 归幼薇起身坐下,期期艾艾地道:“掌管御窑看着风光,但若没有点真本事岂能儿戏。我那妹妹从小在云县长大,岂会烧制什么瓷器。如今十二御窑负责烧制德公主的嫁妆,我担心若是到时烧制不成,还请赵姑娘在公主和娴妃面前帮着说句好话,免我妹妹死罪!” 第136章 递话 赵新彤脸上的愕然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无谓的平淡。 “你起来吧!”她道:“既然归家二姑娘有胆量接管十二御窑,必然有她的能耐,你这样担忧便是杞人忧天了。” “是。”归幼薇低着头楚楚可怜的起来。 赵新彤转头看见那只影青笔洗,顿了顿:“看在你对你妹妹这份心意的份上,我会将你的担忧跟公主转述,但结局究竟如何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归幼薇感激道:“不管结果怎样,我这里先替妹妹谢过姑娘。” 归幼薇走后,半月将茶水撤下。 “别人喝过的杯子就不用拿进来了,让人将屋里也擦洗一遍。”赵新彤有洁癖,但凡有不熟悉的人进屋,总是要全面清扫一遍才罢休。 半月出去叫负责洒扫的丫鬟进屋洒扫。 赵新彤已经从屋内走了出来,她抬头望了望天空,唇角噙着一丝笑意,“今日天气不错,我进宫去看看德容公主。” 紫云宫内。 娴妃慵懒的倚在软塌上,手里拿着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 在她面前,德容公主正在吃着一盘冰镇葡萄。 室内十分安静,只有阵阵冷香萦绕。 一个着淡粉色宫装的宫女走了进来,朝着娴妃道:“娘娘,赵姑娘来了。” 德容公主手一滞,笑着道:“这么热的天,难为她还想得起我,快让她进来。” 娴妃笑笑,“你在母妃这里半日都没见你讲几句话,一听到赵姑娘来了,便高兴成这样?” “母妃,你又取笑我。”德容公主撒娇。 娴妃便笑着对宫女道:“你让赵姑娘进来,顺便多送两碟果子过来。” 宫女答应着出去,很快,赵新彤便走了进来。 德容公主见了她,已经笑着迎了上去,“母妃这里有刚进贡的葡萄,快过来尝尝。” 娴妃也笑着道:“几日不见,新彤是长得越来越好了。” 赵新彤笑着给娴妃请了安,便任由德容公主拉着坐到桌前。 宫女已经重新端了一大盘冰着的葡萄过来,紫色的葡萄放在晶莹剔透的冰块上,隐约有阵阵凉气的上浮,看着就清凉。 赵新彤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冰过的葡萄又甜又凉,特别解暑。 德容公主笑着道:“母妃,我与新彤好几日没见了,这回她难得过来,我与她去园子里逛逛,顺带说说体己话。” 娴妃只有德容公主一个女儿,又生的娇憨可爱,素来十分宠爱。今日看德容公主一脸高兴,又想着用不了多久她便要远嫁北夷,也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再见,更不忍拂她的意。 “外面暑气大,注意不要过了暑气。”娴妃嘱咐道。 德容公主答应一声,拉着赵新彤出去了。 一出紫云宫,外面阵阵热气袭人,赵新彤禁不住热,不停用团扇扇着风。 德容公主笑着道:“你既如此怕热,还专程过来找我,莫非有什么要紧事。” 因为热,赵新彤鹅蛋脸上泛起粉色,鬓角也被汗水沾湿,她笑着道:“热是热了些,但想着好几日没见你,便顾不得热了。” 德容公主笑容里带着些怅然,“彤儿,若是我们还如小时候一般,一直不分开就好了。” 赵新彤摇了摇团扇,只觉得扑在脸上的风都是热的,心里莫名有些焦躁。她的容貌极其妍丽,但身形却有些丰腴,一到夏季便十分怕热,很少在午时出门。 “公主,北夷不比平江,今后我若是想见你一面,亦是难了。”赵新彤亦有些怅惘,“不过,我们可以写信,虽然不能日日见面,却也能心意相通。” 德容公主笑着道:“好啊,我在信中告诉你北夷的四季变化,你在信中告诉我平江的春夏秋冬,那时我们虽然分隔两地,却似同时经历了北夷和平江的四季一般。” 两人相视一笑,分别的怅惘,未来的期待便都全部包含在了这笑容中。 赵新彤又摇了摇扇子,“公主可曾听说,掌管御窑的归先生十几日前仙逝,如今的御窑由他的女儿归二姑娘掌管。” 德容公主道:“我听母妃提起过,当时还疑惑为何御窑会交给一个姑娘家掌管,你现在一说,莫非里面有什么隐情。” 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了明湖边上的水榭中。 明湖是宫内的人工湖,里面养了锦鲤。正午的阳光投入湖中,照得湖水越发清澈,那一尾尾锦鲤是被投喂惯了,感觉到岸边有人便聚在一起游过来,如同飘在水中的彩练十分好看。 “这事说来话长。”赵新彤坐在水榭中。湖面的风比别处湿润,吹着倒也凉爽。“你知道归家二姑娘的事吗?” 德容公主摇摇头,“我日日在宫中,从何而知。” “我也是今日才听说,归家二姑娘因命犯孤煞被寄养在梅云观中,一岁多时被拐子拐去了云县。前几个月刚找回来。”赵新彤从宫女手中接过鱼食,往湖中随意丢着。 “这么说,归二姑娘还真是不幸。”德容公主望着水中的锦鲤,“如此辗转,归家还能放心将十二御窑交给她,定然是个厉害的了。” “谁说不是呢?”赵新彤笑容中带着一丝揶揄,“只是她从小在云县长大,并没有学过制作瓷器,今日她大堂姐找到我,说是担心她烧制不好公主的嫁妆,让我来跟公主先替她说个情。” 德容公主拿着鱼食的手顿了顿,抛下鱼食的时候轻轻哼笑了一声,“我朝是瓷器大国,这次和亲北夷,所有的嫁妆父皇都亲自过目,之所以要有这么多瓷器,也是想让北夷看到我朝的诚意。 这些瓷器说小一点是我的嫁妆,往大了说,便是一个国家的尊严和底气,试想若是烧制不出,岂是我能说上话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赵新彤将手中鱼食尽数抛入湖中,拍了拍手,认真的看着德容公主,“归家二姑娘如何我并不在意,我担心的是她若真的无法烧制出精美的瓷器,公主被北夷轻视。” 德容公主面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她抿着唇,道:“若真是如此,我倒是要提前去会会她,免得当真如你所说,就算严惩她和归家,再要重新烧制一干瓷器,也是来不及了。” 第137章 劝退 御窑拉胚室内,八台拉胚轮已经整齐摆放在拉胚室内,加上原有的十六件,一共二十四件。 窑工们坐在拉胚轮前,聚精会神拉胚,轮上器物逐渐在手中成型,成胚速度比平日高出两倍不止。 南书燕心中暗暗计较了一番,二十四台拉胚轮人休而轮不休,一日一夜下来,至少可拉制四十八件瓷胚。四五日后,瓷胚便可完成。七八日后,便如开窑了。 霍炎带着霍仲初走了过来,霍仲初依旧一身青衣,神态温和谦逊,“二姑娘,三哥让我过来帮忙,你看我能做些什么?” 南书燕和他在泾阳一起做红瓷,熟稔后也知他是那性子质朴爽快之人。知道他既然说来帮忙,便是真心想要帮忙。 她将霍老夫人给她的一匣子红珊瑚红玛瑙交到他手中,“依旧和泾阳一样,磨粉。” 霍仲初便笑着接了过去。 霍炎和南书燕一起走出拉胚室,又去了窑上看松木准备情况。 “多谢霍中郎鼎力支持,要不然一切不会这样顺利。”南书燕穿着月白色的衫裙。为了让她行动方便利索,夏荷特意将她袖口做小了些,裙摆也收敛了幅度,却又不影响活动。 “我是督陶,这些都是我分内之事。说起来,姑娘这也是在帮我。”霍炎不疾不徐道。 这些日子下来,南书燕发现跟霍炎共事其实也很不错,不用她说,他总会提前讲各种事情安排妥帖,平日只要说到窑上的事情,他都能先征求她的意见。 “这些影青烧制完成,便可着手烧制两只红瓷梅瓶。”南书燕道:“元偁先生烧制太白尊虽然着色牢固,但并不是毫无瑕疵,这次我会试着将鲜红土和珊瑚玛瑙的用量调整一下,看能不能烧制出颜色更纯净的红色。” “姑娘只管放心去做,至于结果如何我这里自会应对。”霍炎说的云淡风轻,但听在南书燕耳中,自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不轻。 御窑之所以是御窑,便要承受民窑所不能承受之重。 这次烧制的瓷器是德容公主和亲的嫁妆,千万不能出一点纰漏,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对她最大的支持。 “多谢霍中郎,我定然全力以赴。”南书燕道:“若是到时出了意外,也是我的失误,跟别人无干。” 霍炎恍若未闻,他往前走了一阵,道:“我看御窑上的守卫都是些窑工,他们都不参与瓷器的烧制?” “守卫的窑工都是做完活计后安排的,自从上次发生窑裂后再不敢大意。”南书燕道。 霍炎淡淡道:“今后御窑的守卫我会安排,这里的窑工只需尽心烧制瓷器即刻。” 南书燕望着她。 霍炎挑了挑眉,“怎么,不放心?” 南书燕:“若是霍中郎安排人过来,自然是求之不得。” 霍炎唇角微扬,大步往前走去。 南书燕心里松了口气,少了守卫的事,窑工们便可以一门心思投入到瓷器烧制中,若是进展顺利,估计可以提前十日完工了。 进入窑场的要道,一道大门拦住了里外两个世界。 守在大门旁的两个窑工十分为难,“公主,小的也是奉命行事,没有我家姑娘的允许,我也不敢开门啊!” “放肆,你家姑娘算什么东西,也敢拦着公主?”一个宫女上前呵斥道:“莫说你家姑娘,就是你家老爷还活着,见了我们公主也只有恭敬迎进去的。” 两个窑工吓得簌簌不敢答话。 这可是当朝尊贵的公主,若是平日便罢了。可是才发生了窑裂的事情,姑娘明令没有得到她的允许任何人不让进,真是左右为难。 旁边跟着的小宦官见他们站着不动,上前一把将两人推开,“没有眼力见的东西,公主来了也敢拦着门,滚开!” 马车便辘辘往御窑驶进。 刚到门口,迎面大步流星走来一人。 他身着玄色深衣,步履从容淡定。走到马车前只是那么随意的一站,便让人不容小觑。 “这御窑非市井集市,岂能乱闯。”霍炎声音低沉,气势威严不可抗拒。 赵新彤顿了顿,伸手掀开帘子。 “赵姑娘!”霍炎抱拳,神色冷漠没有一丝松动,“御窑正在为德容公主烧制嫁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赵新彤心中一堵,正要开口。德容公主已经掀开帘子踩着脚凳下了马车,“霍中郎,既然是为我烧制嫁妆,我可进去得?” “公主请恕在下无礼,”霍炎朝德容公主施礼,不卑不亢道:“御窑并非观赏游玩之地,还请公主止步。” “你” 德容公主噎住,连她都不让进去吗? 谁都知道霍子傲生性狂傲,却不知疏狂到这般地步。但他叔父是霍大将军,父皇对他又十分器重,她虽贵为公主一时也不能拿他怎样。 “正是因为御窑在为我烧制嫁妆,我才特意过来看看。”德容公主忍住气道。 “瓷器在没有烧制成型之前均是粗鄙的泥土,公主有什么可看。等烧制成瓷,这些瓷器都会尽数送到公主面前,公主再细看不迟。” 德容公主实在忍不住,道:“我听说归二姑娘根本不懂烧制瓷器,所以不放心过来看看,霍中郎当真不让进吗?” “姑娘听谁说归二姑娘不懂烧制瓷器,你将他名字说出来,我倒是要去问问他何出此言?”霍炎一身刚正之气,丝毫不退让。 “这” 德容公主被他这样一说,反而有些为难,新彤跟她说那些也是为了她好,若是说出她的名字,反而是将她推了出去让她为难了。 赵新彤眸光暗了暗,咬着唇看着霍炎没有说话。 那日她果然没有看错,他对归家二姑娘确实是不一样的。 德容公主嗫嚅道:“听谁说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那些都是无稽之谈。”霍炎道:“流言止于智者,公主是千金之躯岂能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再说,归先生掌管御窑二十多年,对御窑尽心尽力,若是归二姑娘不懂烧制瓷器,先生岂会放心将御窑交到她的手中。 再说,”霍炎双目微凝,“我是圣上亲任的督陶,岂可让无关人等掌握十二御窑。” 赵新彤见此,心中越发憎恨。但她面上依旧保持着平日的大度从容,上前对德容公主道:“公主,既然霍中郎这样说,公主的嫁妆定然无忧,那我们便先回去吧!” 德容公主只能怪今日遇到了霍子傲。 她朝着霍炎道:“既然霍中郎如此看重归二姑娘,我便信她一次。但若是她烧制不好这些瓷器,不用我说,她必然也知道后果会很严重。” 霍炎面容淡漠,双手抱拳躬了躬身,“在下恭送公主!” 第138章 静观 月上中天,风中褪去了暑热,带着些微清凉。 丞相府精致的后园内,一名四十多岁身着蓝色道袍的男子负手而立,仰望苍穹。他面庞白净,凤眼琼鼻,三道美髯为他添了几分仙风道骨,在月色中越发显得超尘脱俗。 “听说彤儿今日很不高兴。”中年男子用手抚过美髯,声音低沉缓慢。 “姑娘卯时三刻回到家中,打碎了两只茶盏,连晚食也没有吃,便睡下了。”站在暗影中一个三十多岁面容白净的妇人答道。 “彤儿是太任性了些。”中年男子转身看向妇人,“青鸳,你这几日注意着些彤儿,千万不要有什么不恰当的举动。如今将军府和公孙丞相都盯着这里的动静,千万不能出什么纰漏。” “老爷,姑娘的心思。”青鸳欲言又止。 赵庸叹了口气,“彤儿那边,让她先歇了那份心思。” 青鸳还想争取一下,“姑娘素来心高气傲,难得有人入得了她的眼,老爷觉得这事真的不成?” 赵庸重新将目光投入天际。 月明星稀,越靠近明月,星辰越不起眼,反而分辨不出哪颗星辰更璀璨。 “如今李广巡边归来,将军府和右丞已经势如水火。彤儿的婚事关系重大。”赵庸眸色深沉,“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彤儿的事情先暂时放放。” 青鸳答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园中又安静下来,赵庸徐徐走到凉亭中,如今大局未明,静观其变即可。 夏夜未央。 将军府内,霍广虎目一睁,一脸杀伐之气,“原本我以为公孙弼只是在潍州垄断了制瓷业,哪里知道他手伸得太长,连泾阳这边也开始插手,这么多年的经营,公孙已富可敌国,若是他再有什么举动,我朝危矣。” 霍炎道:“北夷此次与德容公主和亲,是不是也是因为公孙丞相的原因?” 霍广一愣。 德容公主和亲,说的是为了两国交好。 但德容公主是公孙丞相外甥女,三皇子一母同胞的妹妹,若是德容公主嫁到北夷,三皇子必然得到北夷的支持,太子孤立无援而三皇子渐渐势大,即使得到圣上宠爱,也无法与三皇子抗衡。 “你上次说云县到泾阳的官道一直没修建,我这次专门去走了一趟。云县紧邻北夷,边关守卫却十分薄弱,实在可疑。” 霍广道:“我特意跟泾阳太守方祖鹏问起此事,方祖鹏一直支支吾吾说不清个所以然。后来我直接以他办事不利为由,说要启禀圣上治罪,他才吐露不修云县到泾阳的官道是公孙老贼授意。” “边关险地,为何不修官道?”霍炎哂笑,“唯一的好处,便是可以在云县附近屯兵而不引起注意。” 云县距离泾阳五百多里,若是有人屯兵于此与北夷勾结定会抢占先机,等朝中反应过来,云县泾阳便可尽收囊中。 真是可恶! 霍广一拳砸在桌上,“子傲,难怪圣上要让你做这督陶,恐怕便是担忧这天下瓷器行全部落入公孙家手中。 海禁一开,瓷器出海可是大买卖,不论如何,平江和泾阳的瓷业一定不能再落入公孙老贼手中。” 霍炎正色道:“二叔放心。” 霍广道:“对了,方祖鹏下月便回平江,这人性情摇摆不定,却也容易拿捏,我听说他将女儿许给了工部侍郎汪世义的三公子,已经定下仲秋前成亲。” “方祖鹏不足为虑,但泾阳太守一职至关重要,秦少可或可担任。”霍炎道。 秦少可生性耿介不懂通融,虽然是榜眼出身,但十多年只做到工部的员外郎。 霍广有些犹豫,“秦少可是否性格太耿介了些?” “青少可虽然固执但忠心可表,不容易为人左右。”霍炎道:“况且他在工部多年,擅长土木建设,若他任泾阳太守正好可以尽快将泾阳到云县的官道修通。” 霍广眼睛亮了亮,“这倒是事实,我明日在朝上举荐秦少可任泾阳太守。” 南书燕从御窑回家的路上,同善双眼发亮,绘声绘色讲述霍炎拦退德容公主的事,“姑娘,霍中郎是真心向着姑娘呢,你没看到德容公主和赵姑娘当时的脸色,就像被霜打了一般。” 每日将南书燕送去御窑后,同善便将马车赶到门口等着,中午的一幕,他便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 南书燕浅浅一笑,“德容公主和赵姑娘要去御窑做什么?” “这倒是不清楚,只是霍中郎没出来时,德容公主身边的小太监实在嚣张,后来霍中郎出来几句话便将她们打发走了,临走好像说姑娘不懂瓷器,烧制嫁妆不放心什么的。” 看来是找茬的。 仔细想想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地方得罪德容公主和赵姑娘,霍中郎将她们拦在外面倒是让她省了心。 回到家,春桃笑着迎了出来,“姑娘,你总算回来了。” 兰若也站在旁边问道:“姑娘今日回来得真晚,是不是窑上有什么事?” “一切顺利。”南书燕边往里走边道:“只是从今日开始,师傅们开始白天黑夜的做瓷胚,我便多看了一会。” 原来如此。 兰若吁了口气,心疼道:“我让厨房给姑娘熬了些汤,这会正合适,春桃,你去端过来。” 几个丫鬟中,兰若做事妥帖周到,又是小柳氏调教好了送过来的贴身丫头,春桃夏荷几个也很服她管。 春桃答应着去厨房取汤羹。南书燕径直去了窗前桌前坐下,拿过一本做瓷的书籍仔细看了起来。 兰若也不做声,去净房端了一盆温水过来,“姑娘,你看你的书,我帮你净手后擦一些玉肤膏。” 自从用了霍老夫人做的玉肤膏治好手伤后,兰若已经很久没有提玉肤膏的事了,听她又说要给她擦玉肤膏,南书燕不自觉看了看自己的手,才发现这几日因为抟土做胚,手上的肌肤又粗糙了些。 南书燕笑笑,“这样就要用玉肤膏真是暴殄天物。” 兰若边往她手上涂着药膏边笑着道:“元琉姑娘已经说了,玉肤膏紧着姑娘用。” 南书燕噙着笑,“我从泾阳回来后一直没有见到元琉姑娘,也没有跟她当面道声谢。从灵山取回的冰封白芨一直放在这里糟蹋了,你明日将它分成两份,一份交给元琉姑娘,另一份帮我带去驿馆寄给云县的沈大夫。” 第139章 资助 远在云县杵药的沈含山打了个喷嚏。 回来已经快一个月了,也不知南大姑娘,不,现在应该叫归二姑娘了。也不知她的父亲身体好了些没有。 正这样想着,药铺门前三声沉稳的敲门声。 阿福去开了门。沈含山听见外面阿福跟男子轻声说话的声音,稍顷,便有笃笃的木拐声音传来。 沈含山抬头,便见李泰来杵着拐杖站在门前。 他一身青色道袍,洗的有些泛白。以往阴郁的眸子越发黯淡,“沈大夫,我找你有些事。” 沈含山从桌案前走过来,笑着朝他道:“李公子请坐,你什么时候回云县了?” 阿福已经去沏茶。 沈含山将拐杖靠着椅子放好,才坐下道:“此次去泾阳真是一言难尽。我也是前日刚回云县。” 他脸色黑黄,神情寂寥,加上瘸了腿,整个人看上去苍老了十岁不止。 沈含山有些唏嘘,“李公子这次回来,还有什么打算?” 他也不知道有什么打算。 在泾阳的时候,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户人家做西席先生,明明做得好好的,那户人家突然将他辞了。他无法,只想着另找一户人家,但后来人家一听他的名号,便纷纷推辞。 直到他遇到最开始那位主顾家里的一名仆从,才告诉他是因为方夫人身边的丫头遇见了他。太守夫人打了招呼,就算他满腹才华又如何,谁敢用他。 这样一日日在泾阳耗下来,什么差事也没找到,连回来盘缠都没有,还是南玉儿出去浆洗换来的几个钱财勉强回了云县。 “沈大夫,当初我与方姑娘的事情真是冤枉。”李泰来攥紧双手,“我实在不明白,我一个寒门出生的人,除了有几分傲气,并没得罪什么人,为什么平白遭人如此陷害。” 沈含山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想起南书燕看南掌柜和李泰来的眼神,定然是他们做下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那这样想来,这李公子也应该不是什么好人。 沈含山轻咳一声,“李公子才华过人,也许是遭人嫉妒也说不定。” 李泰来神情越发黯淡,“如今我已走投无路,想想身边的人,竟然连个相帮的人也没有,想来想去,除了沈大夫实在想不出什么人来。” 他面容有些羞惭,“如今云县过不下去,泾阳也容不下我,沈大夫可否借我一些盘缠,我想到平江去找条活路。” 沈含山略了有些惊讶,“李公子真想要去平江?” “平江乃天子脚下,世家贵族云集,自然不会因方太守夫人的原因断了我的活路,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去平江一搏,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 沈含山将阿福端来的茶水递给他,“李公子先喝口茶。” 李泰来将茶接过来,却并没有喝。他一脸恳切道:“若是沈大夫这次相帮,我定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 沈含山笑道:“李公子不要说这样的话,世人谁没有个难处,我只是觉得平江也未必是个好去处,只是你既然找到我帮你,我便也会尽力而为。 阿福!”沈含山道:“你去取些银子过来。” 李泰来一脸感激,“多谢沈大夫。” 沈含山道:“举手之劳而已,李公子太客气了。” 阿福很快取了银子过来,沈含山悉数交给李泰来,“不知李公子什么时日启程?” “有了这些盘缠,我后日便启程。”李泰来也不啰嗦,将银子收到怀中放好,起身拿起拐杖,“只要到了平江,一切就好说了,毕竟归家二姑娘与我内子有姐妹情谊,再不济一口饭总是要给的。” 沈含山默了默,突然有些后悔借银子给李泰来。 李泰来却不知沈含山心中所想,只是朝他行了个礼,杵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出去了。 沈含山心里有些发堵,他叫来阿福,“你去将纸笔拿过来,我给归二姑娘去封信,将李家公子要去平江的事提前告知她。” 御窑改成二十四小时拉胚后,瓷胚制作的速度很快提了上来。 到了第三日,姚远山看着面前摆着的满满一架子瓷器,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这些瓷器搁置三五日便可上窑。 以往制作瓷器,一件器物从拉胚上釉到烧制都是由一个人亲力亲为,这样做出的瓷器虽然有很浓的个人风格,但速度却始终提不上来。 现在南书燕将窑工分成几个环节,揉制瓷土的专门揉制瓷土,拉胚的负责拉胚,调制釉色的只负责调制釉色,上釉的又另有其人,其中装匣钵的、上窑的、递柴禾的、看火的都全部细致的做了分配,如今这样一改,每个人只需要负责一个流程,速度倒是提高了许多。 但就是烧制出来的瓷器会不会太过相似,没有了每件瓷器不同的风格。 他又高兴又摇头。 高兴的是姑娘果真心思巧妙,这样细分下来能够在最短时间内便将瓷胚全部完成等待上窑。摇头的是这样的做法会不会违背了当初先生烧制精品的初衷。 毕竟以往,一窑最多也只是烧制三四件瓷器,有些精贵的,一窑只是一件。 南书燕看着姚远山神情一会高兴一会沉闷变幻不定,开口道:“远山伯可是觉得这样烧制出来的瓷器少了瓷器的风格?” 姚远山点点头,回过神来又摇摇头,“姑娘,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瓷器讲究雅致独特,每个人做出的瓷器都有自己的风格在里面,就如同字画,有了自己的风格便无法模仿。 瓷器也是如此,釉色、火候都会影响瓷器的成型,若是将众多瓷器放在一窑烧制,会不会缺少了些什么?” “不会。”南书燕拿过一只玉壶春瓶,仔细的看着,“这春瓶和梅瓶结构相似,若是放在一个窑中烧制,火候时辰都差不多,应该与单独烧制变化不大,但却节约了时间和烧制成本。 远山伯,”南书燕放回春瓶,“虽然我们打破了以往一人负责一件瓷器到底的规矩,但这些瓷器都是出自御窑,它们用相同的瓷土做成瓷胚,同样由御窑的师傅拉制上釉,并在十二御窑烧制,在它们身上,都有着共同的特质,这才是我们现在需要的。” 远山伯恍然大悟,“你是说,今后瓷器上不再单独印窑师的名字,而是印统一的铭文?” “正是此意。”南书燕微笑道:“既然这些瓷器都是出自十二御窑,那便将瓷窑名统一印制在瓷器上即可。” 第139章 何意 瓷器上统一印制窑名和烧制日期,所有御窑出来的瓷器便有迹可查,几百年后也可知瓷器出自哪里。 而这些批量烧制出来的瓷器再不是孤本难寻,即使到了北夷,那也是当朝的文明。 姚远山默了默,道:“姑娘这一想法很好,只是还要跟督陶上报。” “我会跟他说的。”南书燕道:“若是这批瓷胚能够烧制成功,今后御窑的师傅便按这样安排,即使师傅们有什么事,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这样的方法姚远山还从没有想到过。 现在经南书燕这样一说,他一想便明白了。 以往一个人单打独斗,现在一群人成了一个整体,如同一个巨人有很多只手和脚,即使暂时缺失一两只也不影响什么。而不会像以往一般,缺一个关键人物便无法运转。 而无法独立制作瓷器的窑工又太多。 实在有些浪费。 姚远山点了点头,“等这批瓷器烧制完成,我也会挑选一些窑工出来按照他们的所长精心教导。” 术业有专攻,若是每个人都能将自己负责的环节做到极致,那么御窑烧制的瓷器无论是从数量上和质量上都是无以伦比。 南书燕笑着道:“远山伯辛苦了。” 德容公主昨日回宫后,心里便十分不痛快,等天一亮,她便径直朝着紫云宫而来。 娴妃正在吃一盏血燕,看到她,讶异道:“德容怎么今日这么早便过来了。” “母妃。”德容坐在娴妃对面,娇嗔道:“我的嫁妆怎可让那命带孤煞的人来做?” 娴妃一头雾水,“什么命带孤煞?你的嫁妆可都是找那些五福人来做的。” 但凡有女出嫁,民间便会找那些父母健在、儿女双全、夫妻和睦、身体康健的妇人来做嫁妆,也是图个吉利。为德容公主做嫁妆的都是娴妃精心挑选的世家宗妇,如何有孤煞一说。 “母妃,我说的是替我烧制嫁妆的归家姑娘,她就是命带孤煞才被送出归家的。”德容公主拉着娴妃的手臂摇了摇。 娴妃放下剩下的半盏燕窝,“你说什么,归家姑娘?” “是啊,就是掌管御窑的归家姑娘,”德容公主道:“她的父亲上个月去世了,由她掌管御窑,我嫁妆中的瓷器也是由她负责烧制。母妃,你说,我的嫁妆能让她烧制吗?” 娴妃有些恍神,她突然想起一张绝美的脸和脸上那双明亮清冷的眼。 “母妃,”德容公主兀自撒娇。 娴妃闭了闭眼,“德容,归家是瓷业的大家,做的瓷器精美绝伦,不然你父皇也不会单单选他家的瓷窑做御窑,你不要任性。” “我哪有任性了?”德容公主身子一扭,背对着娴妃道:“听说归家二姑娘从小被拐去了云县,根本没有学过瓷器烧制,让她烧制我的嫁妆,我如何放心?” “有何不放心的,你的嫁妆单子是你父皇亲自过目的,谁敢有这样的胆子糊弄。”娴妃劝慰道:“你现在什么也不用管,这些日子便安心多陪陪母妃,等你去了北夷,还不知母妃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母妃,”德容公主转过身来,“我就是不服气,昨日我只是想要去御窑看看,霍中郎便硬拦着门不让我进去,我只是想去会会归家二姑娘,看她究竟有没有那个本事烧制出瓷器来。” “瓷窑有什么好去的。”娴妃笑着道:“你就是淘气。哪家瓷窑不是灰尘满地,你一个公主跑去那样地方做什么?莫说是霍中郎,就是换了我也要拦着。” 德容撅着嘴道:“母妃,你就是喜欢笑话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对,我的德容长大了,都要做新娘子了。”娴妃笑着哄着她,“好了,御窑不是姑娘家该去的地方,我的德容该去的地方是七十二坊。” 姑娘家都喜欢好吃好看好玩的,七十二坊什么都有。 娴妃这样一说,德容公主对昨日霍炎不让她进御窑的不快也消散了些。 “那母妃答应我,今日带我去七十二坊。”德容笑着道。 “今日不行,明日吧,明日母妃带你去。”娴妃道。 “好。”德容公主笑着答应,“那明日母妃可不要食言。” 娴妃眼神宠溺的看着德容公主跑出去,刚才脸上的笑意也收敛起来。 她匆匆起身道:“我们现在去一趟丞相府,不要让德容公主知道。” 公孙弼穿着白色宽松衫裤正在打五禽戏。 过了六十岁寿辰,他的身子是一日比一日沉重,开年时太医教了他一套五禽戏,坚持打了下来,倒是觉得神清气爽,连胃口也好了些。 刚收了拳,小厮便进来禀报,“娴妃娘娘过来了!” 公孙弼不疾不徐从旁边侍女端着的托盘里取了软帕,擦着脸上的汗。 娴妃已经带着宫女匆匆走了进来。她穿着樱草色宽袖纱裳,头上插着一支孔雀点翠步摇,走起路来裙摆微动,步摇上的坠子只是微不可见的摇摆。 公孙弼眼中掠过一丝满意的笑容,丞相府出来的姑娘,仪容举止自然是毫无差错。 他将软帕扔到侍女托起的盘中,开口道:“娴妃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心中挂念父亲,便过来看看。”娴妃目视公孙弼,“也不知恒儿可有在家,这段时间又在做些什么?” 公孙弼理了理衣领,抬脚步上阶梯,“恒儿大清早便出去了,你若有事找他,明日我让他进宫来找你。” 娴妃勉强笑了笑,跟在公孙弼身后进了屋。 这里是公孙弼的书房,里面收拾的极其古朴。桌上一支梅瓶中,插了几支新鲜紫竹,在质朴古拙中增加了几分清雅。 一身白色衫裤的他坐在乌黑檀木的桌前,越发显得白发鹤颜气定神闲。只是在他抬起头来那一瞬,那双眼睛却带着些许严厉,“发生了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跑过来。” “父亲,”娴妃坐在他对面,没有外人在场,她也不再掩饰,“你是不是早已知道归家二姑娘回来了?” “你专程跑来就为了这事?”公孙弼提起桌上茶壶,续了一盏茶,慢慢喝了一口。醇厚香浓的云山白眉温润滑过舌尖,四肢百骸都舒畅起来。 “父亲难道就这样放着她?”娴妃道。 “蝼蚁而已,成不了大事。”公孙弼身子往后一靠,双肘放在圈椅扶手上,“反而是霍广这次举荐秦少可任泾阳太守,圣上已经答应了。” 第140章 好奇 娴妃望着他。 公孙弼仰着头,用手指在扶手上叩了两下,“就算秦少可任泾阳太守又能如何?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沉住气,等德容嫁了过去,三皇子的太子之位便稳了。” 娴妃道:“我自然知道。只是圣上任命霍中郎为督陶,是不是已经察觉了什么?” “瓷器不是盐铁,算不得什么罪。”公孙弼悠悠道:“就算圣上怪罪,也只是说我纵容恒儿敛财而已。估计霍广这次也没有查到我们屯兵在云县的事情,若不然,他不可能如此沉得住气。” 海禁一开,瓷器大批量出海,瓷器生意正是烈火喷油,比盐铁的利润不知高出了多少。 养几万兵马又算得了什么事。 “我明白了。”娴妃道:“只是父亲当真便将御窑白白便宜了霍家?” “你以为德容的嫁妆里为什么会凭空添加两只红瓷梅瓶?”公孙弼徐徐道:“若是御窑烧制不出红瓷,归家会如何?霍中郎又会如何?你还担心一个归家一直流散在外刚回来的丫头?” 娴妃从丞相府出来后,专程去七十二坊买了稻香斋的糕点。 回到紫云宫时,娴妃吩咐身边的宫女将糕点给三皇子送去。“对了,也给太子送一份过去,他也喜欢。”娴妃道。 皇后一直无所出,太子生母淑妃怀上太子后,娴妃和宫中一名美人也同时怀孕,先后生了太子赵肃、二皇子赵曜和三皇子赵稷,只可惜二皇子赵曜出生没多久便因病殁了。 淑妃打入冷宫后,赵肃便从养在皇后名下,后来顺理成章立了太子。 算起来,太子和稷儿的年龄相差一岁都不到。 娴妃叹了口气,眼眸暗了暗。 宫女听说到太子,便道:“现在太子性情越来越暴戾,前日太子府上的一个小宫女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盘子,正好被太子看到,便将人活活打死了。” 娴妃目光闪了闪,“你听谁说的。” “许多宫女都这样说,还说那小宫女模样长得极好,真是可惜了。” 娴妃一脸不忍,“若是果真如此,也真是可怜。谨言,你送糕点过去的时候,仔细打听一下那小宫女是否还有家人,若是有便送些银子给她的家人。” 谨言道:“娘娘就是心善,太子真是” 娴妃看她一眼,谨言赶紧住了口。 “去吧,小心一些。” 谨言便答应着去了。 等到第二日,太子打死小宫女的事情便已不是什么秘密,皇上早朝便有御史参太子的奏本。 下朝后,有些心烦的皇上直接到了紫云宫,娴妃笑着道:“我看圣上形容疲惫,要不然臣妾给你按按头。” 娴妃性格温婉又善解人意,加上跟御医学了治疗头疾的按摩手法,时日久了,每次皇上心里郁闷,便都会直接到紫云宫找娴妃说说话。 皇上面色不郁,阖着眼皮躺在榻上,娴妃坐在他身侧,双手不轻不重的为他按着头,“圣上好些日子不来,臣妾的手法都要生疏了。” 娴妃虽然是丞相之女,却一丝骄矜之气也无,平日做事又恪守尺度,深得皇上宠信。 “这些日子肃儿闹得实在不像话,御史台已经参了他很多本,今日又因为他打死一个小宫女的事情参他暴虐无度如何做的仁君?娴妃,若是他能像稷儿一般仁厚,朕这头疾怕也会好许多。” “圣上不必忧心,太子也是一时情急失了分寸。”娴妃双手力度适中,“臣妾已经差人给小宫女的家人送了些银子过去,估计他们也不会多说什么了。” 皇上叹了口气,“你是为了他好,可他却未必领你这份情。只是你有这份心意实属难得。” 娴妃语气温柔,“臣妾做不了什么大事,做些举手之劳的事也是为圣上分忧。何况,臣妾给出去的银子也是花圣上的钱,我只是借花献佛罢了。” 皇上便笑着道:“跟你说一会话,我这心里都好受了些。德容呢,今日出宫去了吗?” “在宫里好好呆着呢。”娴妃笑着道:“昨日为了她嫁妆的事生闷气,今日哪里都没有去。” “哦,生什么闷气,说来给朕听听。”皇上道。 娴妃依旧笑着道:“小孩子家不懂事,听说掌管御窑的归二姑娘命犯孤煞,便担心人家烧制的瓷器不吉利。又说是归二姑娘刚从云县到归家,并不懂烧制瓷器,担心烧不好她的嫁妆。 德容就是个小孩子,圣上听听便罢了,不要往心里去。” 皇上睁开眼,面色沉凝,“德容是朕的公主,她若是生气朕怎能不在意。这些事情你就应该早些告诉朕。” 他坐起身来,娴妃赶紧弯腰拿起鞋子替他穿上,“圣上日理万机,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怎么不是大事了,朕公主的嫁妆就是大事。”皇上沉着脸道:“这不但是大事,还是国事。德容是去北夷和亲,为的是两国交好,他的嫁妆便是我朝的体面,半点马虎不得。” 娴妃低头道:“是臣妾疏忽了。” 皇帝叹了口气,“这事也不怪你。归家二姑娘掌管十二御窑的事,当初霍中郎也跟我说过,朕想着她既然是归督陶亲闺女,自然得了他的真传。 罢了,这事你也不清楚,我将霍中郎叫来问清楚,断不能让德容受这样的委屈。” 皇帝起身便往外走,娴妃留道:“圣上也不必急着现在便去,不如在这里用过膳又走?” 皇上脚步不停,“朕心里想着这事便不安生,不如先去将它问清楚,免得被人蒙在鼓里。” 屋里安静下来。 娴妃站起身,手指蜷了蜷,终究没有说什么。 谨言小心的问,“娘娘,我去传膳。” “不用了,我不饿。”娴妃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镜中的女子面容沉静,端庄娴雅,但或许是端庄太过,显得如同一潭静水有些沉闷。 她伸手抚上自己的脸,自古多情女,最怕帝王家。 她轻轻笑了笑,伸出手指擦去眼角的湿润。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男人的宠爱,更何况这个男人是九五之尊的皇上? 他注定不会属于这后宫中任何一个女人。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既然命运将她无情的抛弃在这深宫之中,她总不能就这样任由自己寂寞的委顿下去。 那些绝世容颜又如何?专宠不衰又怎样?在这宫中还不是如昙花一现,转眼就凋谢了。 她倒有点好奇起归家二姑娘的容貌来。 第141章 开窑 从紫云宫出来,皇上放缓了步子,“李高,今日娴妃去了哪些地方。” “去了一趟丞相府,回来时到七十二坊买了糕点,哦,对了,”李高微微弓着身子,笑着道:“也给太子送去了一份。” 皇上没有说话。 余晖为明湖染上了一片金光,里面的锦鲤在金色的湖面划出一道道涟漪。 皇上看了一阵,略有些怅然的望着明湖对面,“整整十二年了,李高,你将淑妃的画像送去给太子,让他好好反省反省,他的今日究竟是如何得来的。” 李高“是。” “对了,你将霍中郎叫过来。“皇上又道。 李高弓着身子退行几步,转身出去了。 太子宫内。 十二岁的少年负手而立,回身时,居然是一张绝美的面容。他双眸清亮的落在霍炎身上,“这样看来,父皇必然对我失望至极。” “未必,”霍炎面目平静,“大概会有些失望,但这段时间以来关于你的弹劾太多,圣上只会怀疑。” 太子眸色柔和了些,解释道:“那个小宫女是那边的人。” “我明白。”霍炎道:“这事多少说明那边已经等不及了。” 太子神色微动,还未说话,一声高亢尖细的声音已经传进来,“圣上让奴婢送淑妃娘娘画像给太子,请太子接淑妃娘娘画像。” 太子起身出去,单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从李高手中接过卷轴。 “圣上传谕,太子面对娘娘画像好好反省,当思今日来之不易。” 太子应诺,方起身将画轴打开。 画中女子艳光四射,绝世容颜。只是一幅画便让整间屋子都亮了起来,若是真人在此,又不是何场景。 李高笑着对太子身后的霍炎道:“霍中郎也在,正好和奴婢一起过去面圣。” 霍炎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公公请带路。” 明湖边上,皇上叹了口气,“朕的孩子不多,原本想着能多享几日亲子之乐,但身为帝王居然要孤寡如此。” 霍炎站在廊下,默然不语。 “罢了。”皇上自嘲的笑笑,“秦少可已经去了泾阳,等他一到泾阳,朕会让工部尽快将修通官道的银子拨下去。” “云县与北夷相邻,边关也该增防了。”霍炎道。 “这事我已经暗中安排。”皇上突然道:“归家,二姑娘当真会烧制瓷器?” 皇上思维跳跃太快,霍炎抬起头目光沉静坚定,“归二姑娘前次去泾阳便烧制红瓷。” 皇上点了点头,“这样便好,只是孤煞一说” “本就是无稽之谈。”霍炎道:“这就是归家二房想要掌管御窑请梅云观道士杜撰出来的事。“ 皇上哑然失笑,“原来如此。你下去吧,等德容公主出嫁,三皇子也该去封地了。” 窑场的空地上,姚远山带着窑工整齐列队。 南书燕站在前面,双手擎香祭拜窑神。 祭拜仪式后,瓷胚便正式入窑,这是南书燕掌管御窑首批烧制的影青,也是御窑一窑烧制多件瓷器的开始。 女子目光清澈坚定,对着窑神拜了三拜,上前将清香端端正正插在香炉中。 她神情庄重,从霍炎的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她纤长的睫羽,挺秀的鼻梁和微微抿着的唇。明明是一个纤弱的少女,此时举手投足之间却带着说不出的高贵之气,让人不敢轻慢。 他心里动了动,眸色越发深沉。 “开窑喽!” 晨光中,姚远山的声音沉稳雄浑,在空旷的窑场一叠一叠翻卷过去,似要叩开一个未知的世界。整个窑场在这声吆喝中舒醒过来,连那沉默无声的十二御窑,都似乎有了生命。 “开窑喽!嘿嚯嘿嚯。 烈火熊熊!嘿嚯嘿嚯。 双手抟土,嘿嚯嘿嚯, 奋力揉匀,嘿嚯嘿嚯, 器具初成,嘿嚯嘿嚯, 烈焰焚身,嘿嚯嘿嚯, 千锤百炼,嘿嚯嘿嚯, 终成器兮,嘿嚯嘿嚯,嘿嚯嘿嚯,嘿嚯嘿嚯。” 古老的调子深沉厚重,姚远山唱一句,所有窑工一起在后面和一句,浑厚的男声和低沉的唱和组在一起,成为直抵人心的蛊惑。 最后一句,唱的声音越来越悠远,和的声音则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排山倒海的气势磅礴而来,如同一个个巨浪将窑场席卷。到最后,姚远山以一声悠长的开窑喽划过窑场,整个窑场渐渐归于宁静。 南书燕按下心中的激荡,双手擎起沾了油的火把在火盆中点燃,郑重将火把交给杨五。 杨五穿着褐色的短衣,腰系红带,一脸凝重的用双手接过火把,步履坚定的朝着瓷窑走去。 另外十一名看火师傅和杨五一般打扮,已经端立在窑前。杨五用火把点燃首窑,看着窑内烈火熊熊,才将火把传给下一个看火师傅。 首窑、次窑、三窑、四窑一直到十二窑,熊熊火光在十二窑内舔舐,对窑内瓷胚进行烈焰的洗礼。 这是每次开窑必然要经历的祭窑神仪式,但在窑上安排十二名看火师傅,也是首次。 姚远山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姑娘刚掌管御窑便这样大规模烧制,如今看来一切都好,就不知开窑之后究竟会怎样。 南书燕站了一会,对姚远山道:“远山伯,既然瓷胚已经入窑,除了窑上的师傅,其余师傅便各自归位,该歇息的先下去歇息,该拉胚的仍旧去拉胚,争取尽快将下一批瓷胚做出来。” 姚远山便挥挥手,大声道:“从今日起,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窑炉,若是轮不到在窑上当值的人私自靠近窑炉,烧窑师傅即刻绑了交由我处置。” 众人应了一声,孟昱便带着人下去了。 姚远山这几日便打算一直守在窑上哪里也不去,经历了上次窑裂的事,他可不放心几个看火师傅。 霍炎走到南书燕身边,语气难得的温和,“如今瓷胚已经入窑,姑娘是打算回归家还是要去哪里?” 南书燕望着面前的十二御窑,“虽然瓷胚已经入窑,但并不是万事大吉,反而现在才是最关键的时候,这几日我便哪里都不去了,就在窑场内候着,正好也多揣摩一下红瓷烧制的事。” 窑场都是男子,她一个姑娘家还真不怕人说闲话。 霍炎眼皮抬了抬,“我是督陶,更应该守在这里。”霍炎看向南书燕,“归二姑娘有什么,尽管可以过来找我。” 南书燕愣了愣,窑场只有一间房空着,前几日她让兰若收拾出来自己住,霍中郎要守在这里,他总不会要像远山伯一般守在窑上? 南书燕还没说话,便看见自己休息那间房旁边,已经支开一顶帐篷,霍炎已经气定神闲往那边走去。 霍仲初吸了口气,帐篷都带来了,这恐怕是提前打算好了的吧! 第142章 交易 颐和居来了一名贵气十足的公子。 周宽脸上挂着笑,心里却狐疑。 颐和居虽然是看瓷器的地方,但却只接待内务府和宫内的公公,就算是世家勋贵,要想到颐和居挑选和预定瓷器,也是逾矩了。 御窑烧制出来的瓷器只供皇家,若想要得到御窑烧制的瓷器,除非御赐或者娘娘赏赐。 周宽望着面前的公子,笑着道:“不知公子怎样称呼,到这里又是有何事?” 面前的公子穿着紫色深衣,举止矜贵,“先生,听说颐和居瓷器精美绝伦,不知能否品鉴一二?” 又是一个痴迷瓷器的世家公子。 霍家四公子算是一个,但除此之外周宽一时没有想起还有哪家公子对瓷器如此喜爱。 “颐和居每件瓷器都是入了册的,公子若要看,便站在门外看看吧。”周宽笑着道。 “先生爽快,我也不藏着。”紫衣公子笑笑,“我今日来,一来是想看看颐和居的青瓷,其次是想见见归二姑娘,听说她正在烧制红瓷,我手里正好有个烧制红瓷的方子,也不知先生能不能帮我引荐。” “公子会烧制红瓷?”周宽心内一动,面上却半点不显,“红瓷尚未问世,公子如何会有烧制红瓷的方子,莫不是公子哄我开心。” 紫衣公子笑笑,“先生总是听说过公孙家在潍州有很多瓷窑,我便是公孙桓。” 周宽笑着道:“原来是公孙公子,恕我眼拙。 只可惜我家姑娘这几日不在家里,若等她回来我一定将公子的话转告。” 公孙恒见他不卑不亢,听到红瓷的方子似乎也不心动,心里倒是有些奇怪。 他说他手中有红瓷的方子并不是口出狂言,只不过想要方子是有条件的。 “既然如此,请先生一定将这话告诉归二姑娘,若是她对我手中的方子感兴趣,可以随时跟我联系。我便不打扰了。”公孙恒彬彬有礼,真是个谦谦公子。 周宽笑着将他送到颐和居门口,才转身进来对伙计道:“你将门关上,我去御窑一趟。” 周宽到御窑时,南书燕正好吃完午食,在屋里翻看归以中留下的做瓷书籍。 盛夏的正午,周宽从窑场一路走过来,热的满头大汗。 窑场条件不比家里,南书燕也不许送冰过来,她的屋子也并不凉快。 她拿了一把团扇递给周宽。周宽也顾不得了,呼呼扇了几下终于好些。 “姑娘,公孙恒今日到颐和居,说是有烧制红瓷的方子,让我转告你,若是你有兴趣,可以随时跟他联系。”周宽说话素来直接,一点多余的废话也没有。 “烧制红瓷的方子?”南书燕顿了顿。 如今红瓷尚未问世,却有人告诉她说有烧制红瓷的方子?若他真有了烧制红瓷的方子,为何不自己烧制,却要交给她。 南书燕沉默了几息,才道:“宽叔怎样看?” “若是其他人说这样的话,我自然是不相信的。”周宽斟酌道:“公孙恒是公孙丞相的独子,他说这样的话多半不会有假,但他既然有了烧制红瓷的方子,为何要交给姑娘烧制,除非,这里面有更大的陷阱。” “跟我所想差不多。”南书燕沉思,“只不知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宽叔,这件事情我们暂且不动。” 周宽面露欣慰,“姑娘这样想最好不过,我就是担心到时候他找到姑娘,姑娘情急之下着了他的道。” 烧制红瓷迫在眉睫,任是谁听到烧制红瓷的方子都不会不心动。 姑娘毕竟只有十多岁,有好胜好强之心也很正常。 “不会,宽叔放心。”南书燕一脸平淡,“当初在泾阳的时候,元偁先生烧制的红瓷已经有了雏形,我只需要照着他的思路做些调整,烧制出红瓷只是迟早的事。” 周宽点了点头,“这样就好。” 话音刚落,便见霍炎走了进来。 “颐和居的周掌柜这样急匆匆的过来,不知有何事?”霍炎姿态随意的坐在周宽对面。 周宽笑笑,“霍中郎真是事无巨细,我找我家姑娘说说家里的琐事,难道也要跟霍中郎汇报?” “家里的琐事不用。但御窑的所有事都要告知。”霍炎淡笑道:“今日公孙恒刚去了颐和居,周掌柜便急匆匆过来御窑,我自然是相信归二姑娘,但我却不相信公孙恒。” 周宽神色变了变,正要开口。 南书燕道:“这事也不怕霍中郎知晓,宽叔今日过来确实是公孙恒让他捎话给我,说是他手中有烧制红瓷的方子,若是我感兴趣,可以跟他联系。” “你相信?”霍炎凉凉道。 “我相信。”南书燕道:“想要烧制出世上没有之瓷的师傅不在少数,潍州瓷窑众多,有一两个能人异士真的烧制出红瓷不足为怪。但既然他有了红瓷方子,为何会交给我们?” 霍炎眼中似有笑意,“若是他真肯将红瓷烧制方子给你呢?” “若他真肯给我,我便收着。”南书燕答得干脆。连爹爹都说过,技能可以学为己用,人品需要仔细斟酌。 “你倒是不客气。”霍炎嘴角抽了抽,“瓷器已成为国器,海禁开后瓷器更是源源不断出海,可以说是一本万利。” “所以,他想以红瓷方子换御窑瓷器烧制的技艺?”南书燕问。 霍炎眼里浮起一丝赞赏。 她倒是不傻,警惕心也够强。 “这只是其中之一。”霍炎道:“另外一个原因便是,他想以瓷器将水搅浑,让公孙家族好伺机行事。” 瓷器能将什么水搅浑,公孙家又要行什么事?南书燕有些不解。 周宽的面色却凝重起来,怪不得如此。他冲霍炎道:“霍中郎既然察觉此事,还要早些将此事让圣上知晓。” 霍炎看向周宽,周宽接住他的视线,毫不避让。 南书燕道:“我不知道霍中郎所指何事,但既然如此,大家都要防备着些。公主嫁妆事关重大,窑上再不能出任何漏洞。” “守卫的事情姑娘不用操心,”霍炎道:“我的人既然在这里,断然不会给人可乘之机。只是这天下看来又要不太平了。” 第143章 直说 三日后,公孙恒略微有些沉不住气。 按照他的想法,归家最迟等到第二日便会跟他联系,如今已经过去三日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估计是不会来了。 难道烧制红瓷的方子,归家真的不心动? 他想起颐和居的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掌柜,温和有礼淡定从容的表面下却有一种游刃有余的圆滑。毕竟是有着近百年的瓷器传承之家,归家还真不容小觑。 但再好的家族,经过上百年终究是有些锈蚀,他不相信归家真的经得起诱惑。 公孙桓刚要起身,一道高大的身影便从门外走了进来。 “父亲!”公孙恒起身恭敬行礼。 公孙弼依旧穿着白色的衫裤,刚打完一整套五禽戏,他脸色红润,神态闲适,“恒儿,昨日娴妃来过了。” “姐姐?”公孙恒惊讶,“她来做什么?” “她刚知道归家二姑娘回来。“公孙弼说话不疾不徐更显持重,“有些担心,毕竟当初淑妃宠冠后宫,她这是怕了。” 公孙桓默了默,“淑妃容貌出众,当年圣上只看了一眼便再也放不下,她走后这么多年,就算太子言行无状圣上也不忍责罚,难怪姐姐担忧。” 公孙弼道:“你那边的事情办得怎样了?” 公孙恒:“有红瓷烧制方法的话我已经透露过去,但归家按兵不动,看来只有另做打算了。” 公孙弼坐下来,“秦少可已经去了泾阳,听圣上的意思似要在云县固防。那边的事情尽量要做的隐秘些,千万不要被人察觉。” “父亲请放心。三万兵马全部在北夷境内,这边无论如何发现不了什么。”公孙恒温声道:“等这边事情办妥之后,我会过去一趟。” 公孙弼点点头,“自从归家二姑娘回来后,似乎和二房颇有龃龉,归家大房这边若是不好入手,不如从归家二房那边入手,大概要容易得多。” 公孙恒点了点头,“我亲自去会一会归家二姑娘,若是仍旧如此,我便按父亲说的办。” 公孙弼眼里便露出些欣慰,他这一生最大的骄傲,便是这一双儿女俱都成器。 “去吧。”他眼里多了几丝慈爱,“若这事能成,你也该娶妻生子了。” ----------------- 南书燕皱着眉思索着霍炎的话。 天下不太平,何事能让天下不太平? 她脑子里仔细回忆着前世这几年内发生的大事。 前一世的洪成二十二年春自己嫁给了李泰来。洪成二十四年生了宁儿,洪成二十六年李泰来中了状元,大和三年自己和宁儿死于平江。 南书燕脑中亮光一闪,洪成二十六年后改年号大和,意味着新帝登基。 而洪成二十二年到洪成二十六年这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时自己实在没有过多留意,更不知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记得洪成二十六年冬,北夷士兵从云县一路攻打到泾阳,她带着宁儿在山中躲了好几日。 这场兵祸时间很短,没等到开春便改了年号。 上一世为了讨得李泰来的欢心,她其实将李泰来看过的书都偷偷翻了一遍,偶尔在他心情不错时也能够跟他说几句治国方法策论,虽然这些未能讨得男人欢心,但却让她这一世在摆脱李泰来后,拥有了更加理性的思考能力。 昨日霍中郎的话十分隐晦,但却肯定与朝堂有关。 只是御窑和红瓷,又会跟朝堂有什么关系?南书燕手里拿着书,脑中各种纷杂思绪连在一起,依稀之间有些真相似乎要呼之欲出。 “姑娘。”一道声音突兀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同善。 他脸上微微泛红,眼里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兴奋。 南书燕将书合上,问道:“什么事?” “窑场外面来了一位公子,想要求见姑娘。”同善努力压抑着兴奋,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他说他有烧制红瓷的方法。” 这几日,同善就住在窑场当值房内。他一直知道红瓷烧制的不易,所以一听到有人有烧制红瓷的法子便问也不问便赶了过来。 难为他有心,南书燕抿唇起身,“既然来了,便去会会吧。” 同善略微有些激动,“姑娘,我将马车也赶过来了,这样过去要快些。” 烧制红瓷事关重大,难怪他心情急切。 南书燕刚要上车,霍炎从帐篷中走了出来,看到她正要上车,目光便停在她身上。 想着他毕竟是督陶,而且一连在窑上守了这几日,于情于理也要说一声。南书燕便朝着他走过去道:“公孙公子在窑场门口,说是知道烧制红瓷的方法,我现在过去看看。” 霍炎瞳孔缩了缩,“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不用。”南书燕道:“这里是御窑,他定然只是来跟我说红瓷的事情,我倒想听听他用红瓷跟我交换的条件。” 霍炎便也不多问,只是道:“有什么事知会我一声。” 南书燕点了点头,上了马车。 御窑当值房门前有一大块空地,空地上搭了一个车马棚。棚子旁边有棵一人粗的桂树,这个季节桂花开得开花,花香阵阵馥郁浓烈,公孙恒不禁打了个喷嚏。 他自小便对花香敏感,特别是香味浓郁的花更甚。丞相府中便从来不种香味浓郁的花木。 他忍住鼻中的痒意,掏出软帕揉了揉,一抬头,便见一辆马车从窑场出来。 公孙恒伸手轻轻掸去肩上的花瓣,再抬头马车已经到了跟前。 一双纤细的手掀开帘子,公孙恒一抬头,随即怔了怔。 同善麻利的跳下马车放好了脚凳。南书燕踩着脚凳下车,笑着朝他走过来,“公孙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一个月前去泾阳的路上,南书燕在浆饮铺子掉落了绢花,公孙恒拾到还给了她。 公孙恒笑着道:“原来我与姑娘早已见过面。” 南书燕浅浅一笑,“公子这次来得不巧,御窑正在烧制公主的嫁妆,不能请公子进去,只有委屈公子在窑场外相谈。” “无妨。”公孙恒唇角噙着笑,“这外面凉爽空旷,正合我意。” 话音刚落,他又打了个喷嚏。 南书燕笑笑。 公孙恒知道她已经知道自己的来意,也不废话,直接道:“我听说姑娘正在尝试烧制红瓷,恰好我前段时间在潍州时得了一烧制红瓷的法子,便想问问姑娘有没有兴趣知道。” “公子的条件是什么?”南书燕双眸含笑,越发显得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公子总不会白白将烧制红瓷的方法告诉给我吧!” 公孙恒一愣,笑了起来,“姑娘倒是个明白人。” 说实话,归家二姑娘算不上绝色。但举手投足间却有着超然出尘的高贵。不愧是归家的姑娘,这与身俱来的气质别人学也学不来。 “公子想要跟我交换什么,不妨直说。”南书燕又道。 第144章 拒绝 公孙恒突然有一种心思被看穿的惭愧。 他脸上的笑意便有些勉强,“姑娘这样爽利我实在自叹弗如。但商人逐利我也不能免俗。我仰慕归先生做的影青已久,但却一直做不出和先生一样的影青,我用红瓷烧制方法交换影青的烧制方法,姑娘可愿意?” 南书燕听他说完,淡笑道:“公子恐怕要失望了。御窑的烧制方法只能御窑使用,就算是我爹爹创下的方法我也无权用来交涉。若我真敢跟你交换,公子你敢用吗?” 民窑烧制御瓷形同谋逆,谁人敢? 南书燕眼尾微挑,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公孙恒面容依旧温和,却笑的别有深意,“若是姑娘真肯做成这笔交易,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知晓?” 南书燕收回目光,正色道:“公子请恕我胆小,实在不敢拿这么多人身家性命跟你做这项交易,你请回吧。” 公孙恒笑笑,“姑娘这样说实在可惜,但我也不能强人所难,若是今后姑娘改变主意,可以让人知会一声。” 南书燕笑着没有说话。 公孙恒朝她拱手告辞。 同善看到公孙恒的马车走后,立即从当值房内跑了出来,“姑娘,怎么样,烧制红瓷的方法得到了吗?” “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南书燕道:“你想要的东西别人也是看中的,他之所以愿意拿来跟你交换便需要用你手中他所需的东西交换,我无法答应他。” 同善便有些讪讪道:“是我冒失了。” “虽然我知道你也是心急红瓷的事,但凡事都要掂量一二,别人做这事的意图是什么?”南书燕和颜悦色,同善本性率直朴实,但缺少阅历也容易轻信了些。 同善越发惭愧,“姑娘,我以后一定会注意。” 南书燕看他如此,一脸真诚道:“我今日并不是要说你什么,只是让你凡事注意些。如今御窑在我手中,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盯着御窑。 若是我们不小心些,说不定便着了别人的道,到时后悔便晚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南书燕的房间。她刚下车,便见霍炎云淡风轻的走了过来,“怎样,他提出的要求是什么?” “影青的烧制的方法。”南书燕道:“用我爹爹烧制影青的法子交换他手中烧制红瓷的法子。” 霍炎询问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我拒绝了。”南书燕道:“御窑瓷器烧制方法岂能随便与人,更何况这是爹爹一辈子的心血,我也不能教给他。” “醉翁之意不在酒。”霍炎动了动唇。 南书燕:“什么?” “没有什么,你做的很好。”霍炎面色有些轻快,“红瓷的事情你尽力就可,若实在烧制不出,我会担着。” “我一定尽力。”南书燕眼神坚定,“这几日我将爹爹烧制瓷器的书全部翻了一遍,里面记载了许多上釉的方法,我将有用的全部摘录了下来。” 霍炎道:“你想全部试一遍。” “我从中找出了五种能够固色的办法,等这批影青出窑,我便让窑工拉制一百二十只瓷胚,每一口御窑中分别放置五种方法着釉的梅瓶,每一口御窑用不同的火候,只是.....” 霍炎:“有什么问题你尽管说?” “这样一来恐怕老夫人给的红珊瑚和红玛瑙有些不够,霍中郎看能不能再去要一些来。”南书燕有些为难。 “这样啊。”霍炎唇角扬了扬,“你只管烧制瓷器就行,这些由我来办即可。” 谁让他是新一任督陶呢?这些事情理应由他负责,大不了等红瓷烧制出来,让皇上多补偿些就可。 公孙恒从御窑出来,一路并没有回丞相府,而是路过颐和居后一直往归家二房而来。 二房大门紧闭,门前大概好几日没扫,堆积着些尘土和枯枝落叶。连屋檐上挂着的灯笼都似乎蒙着一层灰,显得有些蔽旧。 按理说归家二房是住的是归家老宅,几代人财富的积聚,怎么样也不该如此局面。但眼前的景象无不显示出几分破落来。 公孙恒带着的小厮伶俐的上了台阶,抓住门环敲了敲门。 好一阵,吱呀一声,一个身材矮小的老苍头扒着门缝往外面看了看,“谁呀!” 小厮大声道:“麻烦通传二老爷一声,就说公孙公子来访。” “什么公子?”老苍头用手遮着耳,侧着头高声问。 “公孙公子,公孙丞相家里公孙公子。”小厮又对着他的耳朵大声道。 “什么孙公子,稍等片刻。”老孙头关上门,嘀嘀咕咕进去了。 公孙恒耐心的坐在马车上,执壶续了盏茶慢慢喝着。他想起十一二岁那年和姐姐一起去看花灯,马车走到这里时,正好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从门内出来。 她穿着樱粉色的褙子,低着头从门前的台阶上下来,一抬头便撞入他的视线。 他只觉得眼前一亮,如同暗夜里开起了满树的樱花,他便置身于漫天花雨中,觉得天地美得不可方物。 姐姐看他怔住,也伸过头看了一眼。 那日他和姐姐各怀心事,一句话不说,连期盼已久的花灯也看得了然无趣。 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女子。 如今门还是那道门,阶梯也还是那道阶梯,但那日的人却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低头吹去茶盏上的丁点浮沫,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归家二房。 归以宁听老苍头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一问也不知哪家府上的公子,只说孙公子来访。 他皱着眉想了想确实不认得什么姓孙的人家,便不耐烦道:“什么孙公子?我就不认识什么姓孙的人。你就说我不在,若有事等几日再过来。” 他这几日有些烦躁。 博文多半是回不来了,陈氏日日为博文的事跟他吵闹,逼着他去将博文救回来。 他心里知道博文是回不来了,但这话他不敢跟陈氏说,害怕她越发闹得厉害。 自从博文出事后,这女人简直疯了,他是真的怕了她,两日前陈氏终于病倒起不来床。他倒是省的清静,只是想着陈氏看大夫又需要银子便越发烦恼。 没有了大房补给,加上瓷窑开不了窑,花银子的地方又多,他渐渐感到精疲力尽无力应付,哪里还有精神管他什么孙公子。 老苍头得了信,驼着背小跑着去打开了门,大声朝公孙恒的小厮道:“我们老爷说他出去了,若有事等几日再过来。” 老爷说他有事出去了,这么拙劣的借口亏他想的出来。 小厮气不过正要上前跟他理论,公孙恒在车内阻止道:“算了,既然归二老爷不想见客,那我们改日再来便是。” 第145章 兄妹 傍晚的平江城外,进城的百姓多了起来。 一个戴着斗笠挑挑着担鲜藕的农人从人群穿过,刚要入门,身后担子一沉差点将他拉个趔趄。他回头一看,一只略有些苍白的手拽住他担子。 竟然是个瘸腿的书生。 “小哥,你担子碰到人了。”李泰来声音沙哑,用手一指地上的南玉儿。 南玉儿被担子扯摔在地,头正好磕在竹篓边沿磕破了皮,出了些血。 农人赶紧将担子放在地上,上前望探视她的伤口道:“要不要紧?” 南玉儿用帕子按住伤口,含着泪起身站在李泰来身后。 农人看他们不像是平静本地人,便歉然道,“实在抱歉,我要赶着将这担鲜藕送进城里走的急了些,不注意才碰到了这位小娘子,不知要不要紧。” 李泰来见他态度倒也诚恳,加上南玉儿也只是额头碰破了点皮,其余并无大碍,便道:“罢了,你也不是故意的。” 李泰来本来打算自己来的,但一来腿脚不便,二来一个人行路路上连个照应的人也没有,加上母亲又坚持让他将南玉儿带在身边,他才勉强将她带来。 从云县出来,他先是雇了一辆驴车到泾阳,后来在泾阳遇到一队行商,便求他们顺路将他夫妻二人捎上。 只是到了前面驿站,商队将货物做了交接便回去了。他夫妻二人只得步行入城。 哪里知道南玉儿居然如此吃不得苦,才走了一半路便哭哭啼啼,还不如他这个瘸子。现在又被担子带倒擦破了额头,真是晦气。 年轻农人看他杵着拐杖,旁边女子也是捂着额头含着泪不胜苦楚的样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顺口道:“先生不是本地人吧,来平江是走亲戚?” “内子的姐姐是平江归家的姑娘,我们丛云县过来投奔她。”李泰来倒也不遮掩。 虽然燕娘似乎对他有什么误会,但她毕竟从小在南家长大,自己和玉娘千里迢迢赶过来,她再无情应该也不会对他们置之不理。 哪里知道他刚说完,年强农人的眼睛一亮,“你所说的是做瓷的归家吗?他家我认得。正好我送鲜藕去的地方离他家不远,不如我给二位带路。” 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李泰来原本想着进了城再一路问着去,哪里知道居然事情这么凑巧,这样一来倒是省了许多事。“那就多谢小哥了。”李泰来笑着道。 农人笑着将鲜藕担在肩上,放慢步子在前面走着,一路还给李泰来介绍着地名和道路的名称。又走了一段,他笑着放下担子,指着前面一户人家道:“这里便是归家了,先生就此别过。” 李泰来道了谢,农人笑着大步送鲜藕去了。 李泰来整了整衣襟,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才杵着拐一步一步慢慢走上台阶。 不愧是做瓷大家,门前的狮子门当十分气派,黄铜门簪也别样的精致,燕娘真是有福了。他心里泛起一种复杂的情绪,若是当初娶的是燕娘,自己住在这样的屋子里,何用受这些奔波之苦。 在她身后的南玉儿眼里亦是带着妒意,她从进入平江城的那一刻起,便被平江的繁华晃花了眼,等看到面前这座宅子,更是心里又酸又涩,这些明明都该是她的,却被人白白占了去。 李泰来将拐杖放在腋下,伸手抓住门环敲了敲。 门开的挺快,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苍头伸出头望着他,“你找谁?” “我找府上从云县过来的姑娘,”李泰来笑着道:“麻烦老人家帮通传一声。” “姑娘?哪个姑娘?”这回老苍头听清楚了,但家里有两个姑娘,这是具体要找哪一个。 李泰来愣了愣,“就是云县回来的,归家二姑娘。” “二姑娘啊!”老苍头上下打量了李泰来一眼,“你等着。” 门重新关上了。李泰来站了好一阵,实在有些费力,便走下台阶将拐杖放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南玉儿站在他的身边,一声不吭。 从云县出来这一路,表哥一直没有打过她,但他只要看她一眼,她便心里发怵。 几个月的时间,她已经被他磨去了所有的脾性,真正变得逆来顺受。 “等会燕娘出来,你可不能这副丧气的模样。”李泰来嘱咐道:“若是坏了我的事,我让你好看。” 南玉儿垂着头瑟缩了一下。 归家的门终于打开,李泰来赶紧站起来。 门前一个穿着水红色褙子的姑娘望向他们,脸上带着疑惑,“听说你们找我?” 李泰来和南玉儿一起看向她,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上,蛾眉杏眼,鼻梁高挺,双唇泛着柔润的水光,说不出的娇柔妩媚。 “不知两位找我有什么事?”归少薇轻声道。 李泰来立刻反应过来是守门的老苍头弄错了。他朝着归少薇笑了笑,“姑娘,我们找的是归家二姑娘。” “我就是归家二姑娘。”归少薇道。 李泰来不知哪里弄错了。当初归家仆妇说燕娘是归家二姑娘,怎么还有个姑娘二姑娘家。 他解释道:“我和内子刚从云县过来,四月份时,内子的姐姐也是我的妹妹被归家接了归来,说她是失散在外的归家二姑娘,不知姑娘可知道此事?” 归少薇已经明白他们要找的是何人,刚要开口,门内一个略有些苍老的声音传来,“少薇,你在和谁说话?” 归少薇赶紧侧了侧身子,“祖母,有位先生带着内子从云县过来,说是找归二姑娘。” 归吴氏已经从门内走了出来,她眼神犀利的看向面前的李泰来和南玉儿,微不可见的皱起了眉头,“你说你们是从云县过来?” “正是。”李泰来恭敬地道:“我和内子是过来找我的妹妹,她到云县已经好几个月,但音讯全无,我们心中思念,特意千里迢迢过来看看。” 归吴氏看着他两人的模样,大概猜到了他们的来意。打秋风便是打秋风,何必说得这么好听。 她笑容有些冷淡,“你们可是姓南?” “我外祖母家姓南,内子正是南家的女儿玉娘。”李泰来答道。 “佑安不住在这里,”归吴氏道:“她最近忙得很,你们就算找过去,估计也见不到她。” 李泰来抬起头,“可否请老夫人指点一二,我们千里迢迢赶过来,断然不会连面也不见又回去的道理。” 归吴氏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你们进来吧。” 第146章 宽慰 直到进了屋,李泰来才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 估计这位老夫人便是燕娘亲生的祖母,只是为何燕娘却不在家里,难道是归家待燕娘并不很好,故意将她支到了别处? 但若是如此,老夫人断然不肯让他和玉娘进门。 李泰来有些想不明白。 他思忖道不管怎样燕娘总归是归家的女儿,只要进了归家便迟早能见到燕娘,更何况,住在归家总比住外面客栈要好,省下的银子也可以做些别的事情。 毕竟他想要留在平江,这么点银子实在是不够花。 归吴氏让凤羽将他两人安顿在倒座房,那屋子平日是下人房,只是这段时间家里辞掉的下人有些多,好几间屋子都空了出来,正好安置他们。 李泰来谢过凤羽,陪着笑小心的问道:“这位姑娘,不知道燕娘又住在哪里?” “什么燕娘?这里没有燕娘。”凤羽不知道为什么很不喜欢李泰来和南玉儿,语气便有些生硬,“大房的二姑娘自然住在大房,这里是归家二房。” 李泰来总算明白了怎么回事。 敢情归家大房和二房早已分家,自己误打误撞找到二房来了。只不知老夫人说的燕娘不在的话究竟是借口还是真的。 他还想再问,凤羽已经叫了小丫头进来收拾屋子,“李先生,玉娘子,老夫人那里离不得人,我先回去了,等会厨房会送饭菜过来。” 李泰来谢了。 凤羽便快步回了归吴氏的正院。 “一到屋里就问大房二姑娘的事,我只跟他简单的说了一下二姑娘住在大房,这里是二房。”凤羽为归吴氏捏着肩,“那李先生倒也算了,只是那玉娘子,若说是跟大房二姑是同一个屋檐下长大的还真没人会信,畏畏缩缩,似乎很怕李先生的样子,一点也上不得台面。 二姑娘来时可不是这个样子,只往那里一站,那气度一看便知道是老夫人的孙女。” 归吴氏笑了笑,声音缓慢低沉,“太元走后佑安便与二房断了联系。虽然在博文的事情上她做的绝了些,但广仁如今失去太元的扶持,已经日渐难以支撑。 归吴氏有些烦恼,“如今陈氏又病下,这日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反观那边却过得风生水起,我这心里总是不得劲。” “老夫人莫要心焦,等明年有了瓷土,二房自然便缓过起来了。”凤羽劝慰道。 归吴氏顿了顿,“明年?今年眼看就要撑不过了还明年。昨日我看连少薇的奶嬷嬷都辞退了,你看归家什么时候连少爷姑娘的奶嬷嬷都养不起你的。” 凤羽专心的为归吴氏捏着肩默默听着,她也是连上个月月银都没有领到了呢。 “这两人既称是佑安的兄妹,正好来评评理。”归吴氏叹了口气,“太元一走大房和二房形同陌路,佑安是一点情面都不肯讲了,难免让我这个做祖母的寒心啊!” ----------------- 御窑前,姚远山略有些紧张的望着打开的窑门。 窑内黢黑一片,不知道迎接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从开窑点火一直到熄火冷却,姚远山一直吃住在御窑哪里都不去。 以往每一次开窑是信心十足,但这一次,让他想起和自家公子第一次烧制影青时的心情,忐忑中带着期待。 他张了张口,声音略有些沙哑,“姑娘,可以去取匣钵了。” 南书燕依旧是一身宽大的青衣,拦腰系了一条巴掌宽的月白色腰带,越发显得纤秀挺拔。 “孟昱,你带人进去将匣钵取出来。”南书燕面容宁静。 孟昱刚要带着窑工进窑,姚远山伸手一拦,“我先去。” 孟昱随后带着几名窑工一起跟上,窑内还带着些微的温热,姚远山一步步走向匣钵,步态沉稳心思如潮。 南书燕站在窑前,好一阵都不见什么动静。 霍炎站在她身边,突然道:“就算这次影青没有烧制成功,也不打紧。现在距公主嫁期还有些时日,重新烧制虽然赶了些,但并不是完全来不及。” 南书燕笑笑,“多谢霍中郎好意。” 夏日的正午,大家站在烈日下却丝毫不觉得热。一双双热切的眼睛看着窑门,却迟迟不见姚远山和孟昱他们出来。 一些沉不住气的窑工脸上露出失望,御窑从来没有一窑烧多件瓷器的过,本来就该按照以往的规矩烧制的,姑娘实在太冒进了。 就在这种失望的情绪蔓延的越来越快越来越浓时,姚远山迈出了窑门。 他双手垂在身侧,目光略微有些呆滞的投在南书燕脸上。 众人失望到了极致,也不顾霍炎和南书燕在场,有些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捂着脸抽泣起来。 御窑并不是每次都能烧制出上好的影青,次一些的影青通常一出窑便砸碎毁掉深埋,连碎片也不会流出去一块。 遇到这样的情况,窑工们其实也能接受,但这次却不一样。前一次出现了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的窑裂,虽然后来找到了原因,但因为归以中因此事而死,大家都暗暗憋了一口气,这次一定要烧制出最好的影青。 但通常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这种用尽全力却失败的滋味最是让人痛彻心扉。 窑工可以哭泣发泄,但掌管御窑的南书燕却不能。 霍炎突然握住南书燕的手,“没有关系,若是不成重新烧制便是了。” 南书燕被他这样突然一拉,感觉有些惊讶。但她明白他是担心她承受不住影青烧制失败的后果,故意想安慰她。 但就算影青真的没有烧制成功,比起她上一世连宁儿和自己的命都丢掉又能算得了什么? 她会伤心难过,但她却绝不会倒下。 她不动声色的将手抽出来,声音略有些干涩道:“远山伯,这批影青——究竟如何?” “姑娘,成了,真的成了。”姚远山眼里泛着激动的泪光,“首窑八件影青,全部烧制成了。” 在他身后,孟昱和另外几名窑工一人捧着一个匣钵走出了出来。他们手中,晶莹剔透的影青安静的放在匣钵中,低沉温婉,清丽纯净,如同上好的翡翠,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从大悲到大喜,几乎没有过渡。众人欢呼一声,刚才还蹲在地上哭泣的窑工大手从脸上一抹,又流下泪来。 不过这却是喜极而泣了。 霍炎微微扬了扬唇,语气温和地朝南书燕道:“这批影青出炉,接下来便可以着手烧制红瓷了。” 南书燕道:“大家先不要高兴太早,毕竟这只是其中一窑,还有十一窑是怎样情景还未得知。远山伯,一起将其余十一窑的匣钵都取出来吧!” 姚远山粗糙的巴掌一挥,激动道,“孟昱,带着兄弟们进窑,这次我们将十一口匣钵中的匣钵全部取出来。” 第147章 知会 十二御窑里的瓷器全部取出来陈列在窑前。 上百件瓷器放在匣钵中一字排开,精美绝伦,美得不可方物。 姚远山面容激动,南书燕目光沉凝。 霍炎则与有荣焉。他微微扬唇,声音沉稳有力,“今日窑上所有人赏熟肉一斤,美酒一壶,碎银一两。” 众人一阵欢呼。 一斤熟肉一斤美酒,这样的赏赐堪比过年了,更别说还有一两碎银。 南书燕朝霍炎道谢。 霍炎道:“归二姑娘一直都这么客气吗?我是督陶,这批青瓷烧制成功,我心中的高兴并不亚于这里的任何一人。” 南书燕抿唇。 霍炎又道:“姑娘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烧制红瓷。” “七日之后便可以入窑。”南书燕道:“两日后便可以上釉色了。” 霍炎道:“我明日一早便将珊瑚和玛瑙送过来。” “那就多谢” “你不会又要谢我。” 两人同时出声,不禁相视一笑。 南书燕道:“我今日要回去一趟,正好也去爹爹灵前告慰一声,让他也高兴高兴。” 霍炎道:“那姑娘不如和我同路,我也正要回去。” 经过这么多日子的相处,两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些默契。 “有霍中郎同路自然更好。”南书燕笑着道。 说是同路,仍旧是霍炎骑着乌云走在前面,同善驾着马车跟在后面。霍仲初仍旧守在窑场,过两日便要烧制红瓷,对于他来说,最紧要的时候才刚刚开始。 进了城,两人分路各自回去。 马车刚进入胡同,同善突然咦了一声,“姑娘,我刚才好像看到二房的二姑娘了。” 南书燕掀开帘子,归家大房门前便是一条可以错开两辆马车的青石板路,此时快到正午,路上并没有什么人,一眼望去便可以望到自家门口。 门前屋檐下的白灯笼已经取下来了,半人高的石狮子蹲在门前,从南书燕这里看过去正好挡住了对面的花台。 “我刚刚看见花台后面那人就是二房的二姑娘,怎么转眼便不见了。”同善疑惑着将马车停在大门口,跳下车麻利的放好脚凳。 等南书燕踩着脚凳下了车,同善便赶着马车去背面的车棚。 南书燕一转身便见归少薇从花台后转了出来,“二妹妹,你终于回来了,我有话跟你说。” 南书燕知道她是不想让人看见。她脚下的步子一点也不减慢,对归少薇道:“进来吧!” 七八日没有回来,园子内的花木越发葱茏。 看到南书燕回来,有丫头已经一溜小跑着去东院报信。等南书燕和归少薇才走到垂花门前,兰若和春桃已经一脸喜气的迎了出来,“姑娘,秦妈今日专门吩咐厨房做了很多饭菜,说是为姑娘庆功。” 影青刚一出窑,周宽便离开了窑场,估计是他先一步回来跟秦妈说了。 南书燕点了点头,“难得你们想的周到,替我谢谢请秦妈。” 归少薇眼里流出一丝羡慕。 能被人这样对待,她怕是这一辈子都别想了。 同样是归家,这里气氛轻松畅快,似乎连园子里的花草都要长得好些。而那边平日说话都要小心一些,束手束脚凭空觉得压抑。 兰若和春桃看归少薇跟在后面,知道是有要紧话要跟姑娘说。等进了屋子,上了茶水,两人便知趣的退下了。 南书燕等归少薇落座,才问道:“不知二姐姐这次过来,又是有什么事?” “二妹妹,我已经来这里等了两日,今日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归少薇看向她,有些急切,“云县来人了,说是你的兄妹,祖母留他们在家里住下了。” 南书燕心里咯噔一声,没有说话。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想着提前跟二妹妹知会一声。”归少薇看南书燕低头去喝茶,也不知她作何想,又道:“那男子二十五六的年纪,瘸了一条腿。女子是她的妻子,三日前过来的。” 南书燕喝了口茶,觉得心里平静了些。 “那是我南家的妹妹。”南书燕抬起头来,“他们怎么会去了二房?”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一路问来问到那边去了。”归少薇道:“若是他们跟二妹妹有些情分,二妹妹可以将他们接过来住几日,若是没什么情分不想见面,也不打紧,只需花点银子打发了去就是。” 南书燕浅笑道:“多谢二姐姐前来相告。只是这几日我实在抽不开身,他们若想在那边住着就等他们先住着。只是二姐姐也不用跟他们说什么,等我忙过了这几日,自然会去见他们。” 归少薇道:“我跟他们素不相识,能告诉他们什么?二妹妹尽管放心,我在祖母和父亲面前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南书燕道:“我自然是相信二姐姐的。对了,上个月母亲在多宝斋为了定了一幅红宝石首饰,如今爹爹刚走,这样鲜艳的首饰我也戴不着,不如送给二姐姐。若是喜欢便留下,不喜欢可拿去换成其他首饰。” 多宝斋那可是平江最好的首饰铺子,里面的首饰一副至少都要上百两,就算二房光景最好的时候,母亲也只是给大姐买过一两套,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 归少薇勉强推迟道:“二妹妹的礼物太贵重了些。” “只要二姐姐喜欢就好。”南书燕道:“若是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烦请二姐姐帮我打听这些。” “就算二妹妹不说,我也会打听的。”归少薇笑着道:“二妹妹性子随和,人也聪慧,我是打心里佩服。” 南书燕笑笑。 归少薇便起身道:“我也出来有一阵子了,再不回去,阿娘该担心了。” 南书燕便起身去里屋取出一个檀木盒子递给她,归少薇又推辞了一下,方才收了。 春桃送归少薇出门。南书燕坐在桌前,垂着眼皮一动不动。 兰若有些担心道:“姑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南书燕摇摇头,“我在云县的妹妹过来了,现在就住在二房那边。” 按理说云县的亲戚过来,就算是来要银子的也不算什么事,打发了就是了。但看姑娘的脸色,不仅丝毫没有见到亲戚的高兴,反而带着隐隐的恨意。 兰若心里有些发沉,试探着问:“姑娘若是不想见他们,我明日过去将他们打发回去。” “不,”南书燕手掌按在桌面上,语气凉薄而淡漠,“等我忙完红瓷的事,我自会亲自去接我的妹妹。” 第148章 想好 后罩房内,归以中的灵位和柳茵的灵位前供着新鲜的瓜果和鲜花。 南书燕擎着三支青香,恭恭敬敬朝灵位鞠了三个躬,才上前将手中的香稳稳插在香炉中。 袅袅的青烟幻化成男子温和的笑脸。他夹了一筷子炉焙鸡放到她碗中,一脸宠溺期待的笑着问:“安安,好不好吃?” 南书燕的眼眶突然就有些湿润。她微哽着声音道:“爹爹,阿娘,今日影青出窑了,没有窑裂,瓷器很精美。再过两日,红瓷也可以入窑了。” 她顿了顿,“等烧制出红瓷,我定然第一时间告知爹爹和阿娘。” 她说完这句话,觉得嗓子酸胀的厉害,便在心里默默道:“若是爹爹和娘亲能够见到宁儿,也请你们帮我照顾他。告诉他,我一定会为他报仇。” 南书燕又默默站了一会,才转身出来。 秦妈站在门口,看到她出来,跟在她身后:“兰若已经跟我说了,说是李家公子和南家二姑娘到了平江,姑娘若是不愿意见他们,我随便找个理由将他们打发了。” “不用。”南书燕吸了吸鼻子,“既然他们找上门来,我便好好接待着。” “秦妈,”南书燕突然笑笑,“这段时间园子管理得很好,今日桌上的鲜藕很香甜,是我们自己荷塘的吧!” 秦妈便笑了起来,“向荣家的种藕倒是一把好手,这荷塘中的藕不仅新鲜,还很脆甜。” “等会你让她再多挖一些,给将军府老夫人送些过去。”南书燕道:“这些全部按市场价折算成银子给她。” 秦妈笑着道:“姑娘说的什么话,自己产的藕还要付银子不成。今早向荣家的送了两筐藕到厨房,中午只用了几根,余下的正好给将军府霍老夫人送过去,我这就去安排。” 霍将军府。 霍老夫人吃过午食,正靠在软塌上打盹。 心腹嬷嬷喜滋滋的走了进来,“老夫人,归家二姑娘差人送了新鲜的莲蓬荷花嫩藕过来,说是自家荷塘种的,让老夫人和夫人尝尝鲜。” 霍老夫人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归二姑娘自家荷塘种的?” “正是。”心腹嬷嬷笑着道:“那莲蓬上还挂着水珠,看着就新鲜的不得了。” 霍老夫人笑着道:“走走走,快去看看。” 院子里,两筐又白又嫩的莲藕放在四行,莲藕筐里,插着几支荷叶和一大把莲蓬,晶莹的水珠沾在荷叶上如珍珠般灵动。 几个丫鬟仆妇无围在藕筐前说说笑笑,看到丫头搀着霍老夫人出来,赶紧让开一条路。 霍老夫人笑着走上前来,看到两筐嫩藕,笑着道:“这丫头果然有心,有好吃的第一个便想到了我,不像我的孙子们,什么时候这么贴心过。” 心腹嬷嬷笑着从筐中抽出一支莲蓬,剥了两颗莲子递给她,“老夫人尝尝,这莲子怎么样?” 霍老夫人细细咀嚼着莲子,“不错,又脆又甜。今日便用莲子顿鸡汤,炒一个嫩藕正好下饭。剩下的,也给各处送一些去,让她们也尝尝。” 霍炎正好进来,看到这么个场景,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等他问清楚是因为归家送来两筐嫩藕哄得祖母如此高兴,不禁暗暗好笑。 祖母这辈子什么样的藕没有吃过,现在独独就稀奇起归家送来的两筐藕?她不是稀奇藕,而是稀奇送偶的人罢了。 霍老夫人见他进来,便笑着道:“你倒是个有口福的,今日便留在祖母这里吃完饭再走。” 霍炎笑着道:“祖母这里有好吃的,就是你不留我我也不走了。” 霍老夫人便伸出食指指着他笑着道:“你们看,子傲也是个贪吃的。” 众人便都笑了起来。 霍炎也笑笑道:“祖母,我今日来还有一事。” “哦,我就说你们兄弟几个,没有事谁会想的起我这个老婆子。”她转身朝屋内走去,边走边问,“归家丫头的瓷器烧制成了没有?” “影青已经烧制成功了。”霍炎扶着霍老夫人迈过门槛,“后日红瓷便可以上釉了。” 他将霍老夫人扶在圈椅上坐下,又将茶盏端到老夫人手中。 霍老夫人接过茶,“我一看归家丫头就是个不简单的,也难为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将影青全部烧制出来。” 霍炎:“” “御窑的事我都听说了。”霍老夫人叹了口气,“她一个姑娘家着实不容易,子傲,你是督陶,烧制御瓷不仅仅是归家的事,也是你的事。 我虽然说是帮着归家丫头,其实更是帮着你。” 霍炎:“孙儿知道。” 霍老夫人喝了口茶,将茶盏递给霍炎,“红珊瑚和红玛瑙的原石我还有一些,你可以全部都拿去。若是不够,我再让你舅爷爷送一些过来。” 霍炎将茶盏放到桌上,“这次应该够了,若是下次再要,我再跟祖母说。” 霍老夫人笑了起来,“红瓷是给圣上烧的,你跟我说做什么?下次若再要,可别跟我说,你跟圣上说去。” 霍炎便笑着道:“孙儿领命。” 霍老夫人又笑了起来。 “祖母,”霍炎又道:“我还想跟你要一样东西。” 霍老夫人问:“什么东西?” “祖母送给你的那把袖弩。”霍炎道:“不知祖母舍不舍得?” 那只袖弩是霍老夫人年轻时跟着霍老将军行军,霍老将军专门找来让她防身的,如今虽然早已用不着,但霍老夫人一直将那把弩机好好珍藏着。 霍老夫人沉吟了一下,“这只袖弩我并非舍不得,只是它对我的意义不一样,你若要拿去便得答应我,用这把袖弩的姑娘今后要做我霍家的孙儿媳妇。” 霍炎愣住。 “若是你答应我,我便立即将袖弩交给你。”霍老夫人望着他道:“怎么样,想好了没有?” 霍炎讪讪道:“若是这样,祖母便将这袖弩留着吧!” 在云县的时候,他看见过南书燕用袖弩防身,但那只袖弩实在是简陋又笨重,根本不方便随身带着。一点不像祖母这只袖弩,精致小巧可以随时携带。 她这次烧制瓷器有功,他本来想着跟祖母要了这只袖弩给她防身,哪里知道祖母居然提出如此刁钻的条件,分明就是故意为难。 “你想好了,果真不要?”霍老夫人打趣道。 “不要了。”霍炎肯定,“这袖弩还是留在祖母身边更好。” 第149章 护佑 霍老夫人笑了起来,“我知道你要这把袖弩多半是想要送给归家那丫头,罢了,难得祖母与那丫头有缘,你便拿去吧。” 霍炎讪讪笑了笑,“她烧制这批影青有功,我总要有点表示才对。” “祖母明白。”霍老夫人笑得一脸深意,“子傲是居于公心,一点私心也没有。” 霍炎如何听不出祖母话中的打趣,他只当没听出她话外之意,朝霍老夫人道:“多谢祖母。” 南书燕吃完晚食,便到后园里面散步。难得有这样悠闲的时候,她原本是要将那本瓷器上釉的书籍好好再温习一遍,但真到了桌前,却觉得心里乱得很。 她便干脆换了一身舒适常服,到后园里走走。 自从二房那边的仆妇丫头回来后,后园如今打理得十分整齐。她一路走到水榭,满池荷花开的正好,水榭中荷香阵阵,倒是抚平了心中的烦闷。 南书燕在水榭中坐了一阵,天光渐渐黯淡下来,暮色四起,圆月便越发显得明亮。 又是十五了。 她默默拿出一块娟帕,一层层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块糖放在口中。 那齁人的甜腻从舌尖一直弥漫开来,让她长长舒了口气。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甜更能治愈悲伤的心。 她将视线从遥远的苍穹拉回来,霍然发现对面水榭的入口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归二姑娘很喜欢吃糖?”霍炎走了过来,如水的月光中,他的眼睛越发晶亮。 南书燕坐在水榭邻水一面的坐凳上,用手肘支着栏杆,没有了白日的冷淡,却带着这个年龄少女特有的俏皮,“霍中郎习惯去别人家里都是不打招呼翻墙的吗?” 霍炎并不在意她语气中的调侃,“我并不喜欢去别家里,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今日窑上的师傅都得到了赏赐,而你这个功臣反而什么也没有得到。 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霍中郎真的想要给我奖励,那好。”南书燕笑笑道:“我要你帮我去杀个人,你也愿意?” “若是姑娘想要杀的人该死,我不是不可以考虑。”霍炎语气认真,脸上甚至带着一些温和。 南书燕倒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她刚刚只是突然想起了李泰来,不知怎么回事便脱口说了出来,如今见他如此反而让她有些意外。 她莞尔一笑,“刚才的话只是玩笑而已,霍中郎不要见怪。” 霍炎笑笑。 他本就长得丰神俊朗,这一笑让他没有了平日的冷厉,整个人如冰雪初融明亮的炫目。 南书燕移开视线,“霍中郎想要奖赏我什么?” 霍炎从袖中拿出一把袖弩。这把袖弩只有只有巴掌大小,十分精致。 南书燕讶异道:“霍中郎为何送我这把弩机?难道是让我行凶不成。” 霍炎哼笑道:“我又不是没有见过你行凶的样子。这把袖弩是我祖母送给祖母防身用的,如今你掌管着十二御窑,留着防身最好不过。” 他前面两句还带着调侃,说到后面两句,语气便真诚了许多。 南书燕想起第一次与他见面时,李泰来和南栋正准备要抢她手上的吊坠,她用手中的弩机自卫伤了他们。 这次李泰来和南玉儿刚到平江,他却送了她一把弩机,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怎么?觉得礼物太贵重,不好意思要。”霍炎淡笑道:“这可比你那只弩机好携带多了,准头也比你那把好。” 南书燕一把将弩机拿过来,“这么好的东西,你既然敢给,我为何不敢要。”她将弩机拿在手中,对着前面比划两下,确实比自己那把趁手多了。 她只要一想到李泰来,心里便莫名觉得有一种威胁。 这是一把真正的袖弩,可以随时放在袖中带着,有了它自己也安心些。 霍炎笑笑,“姑娘今日送的鲜藕味道很好,祖母很喜欢。” 南书燕道:“若是老夫人喜欢,等过几日我再让人送些过去。” 霍炎笑着道:“等红瓷烧制出来后再说,到时候你也过去看看祖母,她是真的很喜欢你。” “老夫人这样对我,自然是要去的。”南书燕抬头望向苍穹,笑了笑。 自己从小在南家长大,但南老太太对她只有利用和算计。归家与自己有血缘之亲,但自己从生下来那一日起便遭到祖母的嫌弃和厌恶。反而是霍家只是一面之缘的老夫人对自己倒有几分真心实意。 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说来也是奇怪,喜欢的没有道理,不喜欢的更没有道理。 霍炎望着面前的女子,她坐在坐凳上,半个身子侧身倚靠着栏杆,望着荷塘不知想着什么。明明十四五岁的女子,却有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冷静。 此时她坐在那里,却比池中的荷花还要端庄宁静。 他心里突然有些怜惜起她来。 自小流落在外,刚刚回来又失去了父亲的护佑。无父无母还要遭遇亲人之间的倾轧,但她不仅很平静的接受了生活中的不好,倔强的活着,还创新方法批量烧制出了影青。 夏虫唧唧,伴着偶尔响起的蛙声,让园中多了几分乡村的野趣。 女子脸上挂着一丝恬淡的笑意,在月光中如月般皎洁。“我刚回来的时候,其实很茫然,是爹爹告诉我女子在这世上生活的不易,让我不要拘泥于内宅之中,让我做我喜欢的事情。 如今我终于明白,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有瓷器陪着我,我便不会日日沉沦在悲伤中,哀叹自己的不幸。每次想爹爹和阿娘,我便会抬头看看天空,那漫天星辰肯定有两颗便是他们。 他们定然会在天上一直守护着我。” 女子眼睛清澈晶亮,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她在低头的一瞬,眼里似乎有亮光跌落。 月亮很圆,星辰很遥远。 霍炎道:“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护佑得了谁一生,归二姑娘,你拒绝了公孙恒,便是表明了你的立场,有些事情就算你不想卷入进来,也身不由己了。” “这才是霍中郎送我袖弩的真正原因吧。”南书燕笑了笑,“我并不知道我拒绝公孙公子会有什么后果,但就算他再来问我一次,我依然还是会拒绝。” 霍炎道:“这其中的牵扯不是一句两句便能说得清,既然姑娘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定然会护得姑娘周全。” 第150章 行凶 丞相府内。 公孙恒提笔写下最后一个字,等墨迹干后,才交给旁边的小厮,“你将帖子尽快送给归二老爷,让他尽快来见我。” 小厮答应着去了。 公孙恒站起身来,走到靠墙的博古架前,拿起一只碧绿清透的影青茶盏。 这只茶盏还是上次娴妃生辰,他进宫送生辰礼圣上赏赐的,如今一晃已经差不多五年了。 五年可以改变许多人许多事,但有些执念似乎更深了。 他拿起博古架上一支纤细的银簪,在茶盏上轻轻敲了一下。 “叮”的一声,清脆如深涧滴水的声音余音袅袅,带着清凉在室内荡开,让人瞬间神清气宁。 ----------------- 归家二房,归以宁望着面前的李泰来眉头微皱,也不知母亲是怎样想的,现在家里本就一团乱麻,还要留这样不干人等在家里住下。 留就留了吧,这人偏生还是一个瘸子。 他嫌弃的看看李泰来的腿,忍着性子道:“上个月我大哥病逝,大房便是我那侄女佑安做主,既然你们是来找佑安的,便该早日过去见她。” “我也是这样想,只是老夫人说燕娘这几日不在家里,先让我们暂时住下。”李泰来道:“我和内子在这住了两日也实在是过意不去,若能早日见到燕娘,自然最好。” 归以中听他这样一说,便遣了一个小厮过去大房问询,看看南书燕回来了没有。 小厮去后,归以宁和李泰来坐在屋内,没话找话说。 “听说云县极其苦寒,佑安却养的那样好,真是多亏了南家。”归以宁违心道:“这次你们到平江,佑安肯定很高兴。” “外祖母家里只开着一间果子铺,日子并不宽裕,燕娘在家里什么都要做倒是没有少受苦。”李泰来一脸诚恳,“如今她刚回归家,没想到大老爷又病逝......” 归以宁道:“燕娘出生之时,梅云观的玄灵道长便算出她命带孤煞,如今一件件应验,倒真是孤煞命。” “居然有这事?”李泰来奇道。 “怎么不是?”归以宁没好气道:“她刚回来一个多月,我大哥就不行了。虽然现在十二御窑在她手中,但圣上又让御窑烧制红瓷,红瓷可是世上根本没有的东西,她能烧制得出来?” “燕娘可是从来没有烧制过瓷器,这可如何是好?”李泰来似乎被震惊到了,表现得关切而担忧。 “她可不认为有什么不妥。”归以宁哼声,“上次在将军府上,她凭着几张字画出了些风头,便不知天高地厚了,可知烧制瓷器哪有这么容易。” “燕娘会字画?”李泰来不敢相信,以为听错了。 归以宁没看出李泰来的异样,继续道:“她的字画比赵丞相家的赵姑娘还要好,正因为她在霍将军府上出了风头,我那大哥才想要将御窑交给她。” 李泰来脑中嗡嗡作响,归以宁后面说了些什么他一句都没有听清。 燕娘居然会写字作画,而且还超过了丞相府的姑娘。 他怎么一直都不知道。 当初外祖母根本没有送她去启蒙,反而是玉娘从小送去了启蒙,那她又是如何学会写字作画的。 若是她到平江才学的书画,她又如何能做到短时间内便有如此造诣。 他虽然没有见过她的字画,但那可是将军府,平江世家贵女才学并不可小觑,她就算天赋异禀,但要想在一个月内超过她们也是不可能的。 李泰来额头沁出一颗颗冷汗,归以宁看他样子,以为是他有什么隐疾,越发嫌弃得连敷衍的话都不想跟他说了,只想尽快将他送去大房,眼不见心不烦。 李泰来也自知失态,但他却实在无法让自己做到淡然,只得道:“二老爷,我突然身子有些不适,实在抱歉。” 归以宁挥挥手,“既然如此,你便先回屋歇一会,若是大房那边有了消息,我再着人过来知会你一声。” 李泰来勉强笑笑,取过拐杖杵着出去了。 归以宁暗暗咬牙,真是晦气。 若不是母亲非要让他过来问问,他才懒得见他。 这样一个平江过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乡下人,看那潦倒不堪的样子能有什么用处,依他说直接打发过去大房就是,要恶心也是恶心那乡下丫头,何必要放在眼前恶心自己。 他摇摇头,正想站起来。 门房的老苍头颠颠的跑了进来,“老爷,有人送了一张帖子过来。” 归以宁懒心无常的道:“谁送的帖子。” “还是上次的孙公子。”老苍头虽然耳朵背,但记性却不差,一眼便认出了公孙恒身边的小厮。 归以宁看那帖子十分精致华贵,漫不经心的接过拜帖翻开道:“用这么好的帖子,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孙,公子......” 他舌头突然打了个结,不敢相信的将将眼睛往帖子上凑近一些,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下颚上的三绺胡须便轻轻抖了起来。 “什么孙公子,这分明是公孙公子,这是公孙丞相家的公孙公子。来人,为我更衣,我要去丞相府。” 归以宁急匆匆的去了丞相府。 李泰来在归家下人房里却是如同困兽,“说,她是什么时候学会写字作画的。”他压低声音,朝南玉儿吼道,“她会写字作画的事情,你为何要瞒着我?” 他的脸色铁青,整个脸庞因愤怒而扭曲,看起来十分可怖。 南玉儿战战兢兢的缩在角落里,哆哆嗦嗦的解释道:“我不知道,表哥,我真的不知道。若我知道,我怎么会不告诉你。” 李泰来举起拐杖便朝着她腰上打过去,“你还敢嘴硬,你们合起伙来骗我,真当我是傻子吗?” 南玉儿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腰上传来的剧痛和面对李泰来的恐惧让她忍不住哭着央求道:“表哥,求你不要打了,我现在怀了孩子,你会伤着我们的孩子的。” 孩子,他如今都这样了还要什么孩子? 李泰来目眦尽裂,他将拐杖一扔,跪在地上一把捏住南玉儿的下巴,逼视着她道,“别样倒也罢了,这读书作画岂是一朝半夕就能学会的,说,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纸笺是不是她写的。” “砰!” 门从外面被推开,凤羽一脸鄙夷的走进来,“李公子,归家别说是正经的太太夫人了,就是奴婢也从没有挨过打,你在归家肆意行凶,是要置归家于何地?” 第151章 离开 李泰来默了默,杵着拐杖站起起身来,又恢复了平日彬彬有礼的模样,“凤羽姑娘见笑了,我和内子只是玩笑而已。” 凤羽撇撇嘴没说话。 他转身朝南玉儿道:“玉娘,你起来。” 南玉儿擦去脸上的泪痕,期期艾艾的起身。自从嫁给李泰来,她一开始还想着反抗,想着回南家去。但后来父亲出事,祖母自身尚且难保,再也顾不了她,姑姑又是个怕儿子的,自己连一丝希望也没有了。 其实这次她并不想跟着李泰来来平江,但她若是不来,她害怕自己会被表哥活活打死。 她还这么年轻,她不想死。 她忍着抽噎,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凤羽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这女子遇人不淑也着实可怜,便朝南玉儿道:大房的二姑娘今早上又出去了,估计还有几日才会回来。” 南玉儿不知道怎么样回答。 她的心里其实十分复杂,在南家二房住了这几日,她不是没有想法。 这种有人伺候着的富贵日子,自己原本唾手可得,只可惜,全部都被燕娘毁了。若是她到了归家,成了归家二姑娘,表哥岂敢这样对待她? 他还不将她捧到手心里,她今日过成这样,全都是拜燕娘所赐。 南玉儿低着头,双手手指紧紧纠缠在一起,尽力压制住翻涌的情绪。 李泰来听凤羽这样说,眼眸暗了暗道:“我和内子在这里住了多日,实在叨扰,既然燕娘还要有几日才回来,不如我和内子搬出去找个客栈住下,等燕娘回来再去拜访。” 凤羽有些惊讶。 李泰来夫妇一看就不是那种宽裕的,此时居然自己说要搬出去,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南玉儿同样觉得惊讶,她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李泰来,虽然不敢多说什么,但眼里却透漏出不愿搬出去的意思。 在这里虽然只是住的下人房,但吃的住的用的可以省下许多银子,搬出去就算喝口水也是要花钱的。最关键的,住在这里,表哥对她总会有所顾忌,至少不会如在家一般折磨她。 凤羽道:“李先生若是真想搬出去,还需亲自跟老夫人说一声,毕竟当初是老夫人将你们留了下来。” 来泰来道:“这是自然,玉娘,你收拾一下,我们这就去跟老夫人告辞。” 凤羽的话带到了,也就不再多说。 说实话,刚刚看到李泰来打南玉儿,她对他更是没有什么好感。听他们说要走,她也不多说什么,只说自己还有事,转身出去了。 南玉儿望着李泰来阴郁的面色,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细声问道:“表哥,我们这里住的好好的,为何要搬出去?” 李泰来阴冷的目光看过来,南书燕赶紧低下头,“我这就去收拾收拾。” 她刚转身,李泰来便道:“我现在敢肯定那张害我瘸了腿的纸笺便是出自她手。我现在还不知道她为何会这样做,但她的目的是想置你我于死地。” 南玉儿有些不相信。 若说是燕娘恨她她相信,但若是说她想置她们于死地,就是太多虑了。 理由呢,就因为她想当平江归家的姑娘?那不是没有成吗? 李泰来却和南玉儿不一样,她想起那日她对着他举着弩机,她眼神冰冷,他一直以为她是恨她想要抢走她的吊坠,现在回忆起来,才后知后觉发现,她眼中是浓浓的杀意。 他打了个冷噤。 可是,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她对他的心思他置之不理,后来娶了玉娘惹得她对他生了杀心。但即便如此,他平日对她也算是温和,自问并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她。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终于明白,此时去见她无疑自投罗网——找死。 他看南玉儿故意磨磨蹭蹭,唇角浮上一丝冷漠的讥讽,“你若是不想走,大可以留在这里,只怕等燕娘回来,你便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南玉儿实在不想出去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在泾阳的时候,她已经过怕了。 她努力劝说道:“表哥,燕娘不会的,只要我们真心跟她认错,她一定会收留我们的。” “愚蠢!”李泰来咬了咬唇,拿起桌上的茶盏刚想摔到地上,又停了下来。 这里是归家,不是云县的李家。 他将茶盏放在桌上,“不要跟我废话,半个时辰后,跟我去见归家老夫人。” 他将拐杖支在腋下,双手拉开门。 屋里太闷,他心里太乱,需要好好的想一想。 他不知道燕娘对她强烈的恨意是从何而来,但她一步步设计陷害自己如此,那便是不共戴天之仇,此生注定不死不休。 只是他从没有想到她隐藏的如此之深,而且利用他以为她不认字这一点,躲过了他的怀疑。 他眼中闪着狠戾,伸手扯下一片树叶,在手指间捻得粉碎。 如果说在今日之前他还想着依靠归家奔一个好些的前程,那从此刻起,他的心中便只剩报仇两字,他要将他的痛苦百倍的还给她。 半个时辰后,李泰来带着南玉儿去拜别归吴氏。 其实凤羽已经提前说了李泰来想要离开的想法,归吴氏看到他们时也并不吃惊。 但她既然留了他们好几日,自然是不打算这样便白白放他们走。佑安丝毫不念归家的情分,难道她连从小一起长大南家人的情分也不念? 归吴氏不动声色,等李泰来说明来意,她才不紧不慢道:“李先生既然是专程来见我那孙女,岂有连面都没有见又离开的道理,莫不是我那孙女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让你们生了嫌隙?” “这倒不是。”李泰来笑着道:“实在是叨扰老夫人太久我们过意不去,正好内子发现有了身孕再要住在府上便不合适了。” 归吴氏“哦”了一声,“真是这样我也不便强留,只是你们找到了住处也要告诉我们一声,等佑安回来了我好跟她说。” 李泰来答应了,又说了许多客气话才拜别归吴氏出来。 归吴氏朝凤羽道:“你找一个机灵点的好好给我跟着,怎么专程来一场连人都没见又突然要走了。若是发现什么,赶紧过来跟我说清楚。” 第152章 领赏 紫云宫内。 娴妃拿起一只影青茶盏对着光转动着仔细查看。 “嗯,不错,不愧是御窑烧制出来的影青,胎体轻薄如蝉翼,釉色清透纯净,真正是难得。”她将茶盏放在桌上,笑着道:“看来这归家二姑娘还真有些本事,这次她烧制公主嫁妆功不可没,传我旨意让她进宫领赏。” 旁边公公笑着道:“娘娘真是惜才之人。只是这影青虽然烧制出来了,但红瓷还正在烧制中,我听说昨日归家二姑娘已经去了御窑,不如等她将红瓷烧制出来,娘娘一并赏赐。” “影青是影青,红瓷是红瓷,”娴妃懒懒起身,“我听说影青极难烧制,除了御窑,其他民窑用尽力气也只得七成,如今归家二姑娘将她父亲手艺传承得如此之好,定然是要赏赐的。” 公公愣了愣,笑着道:“娘娘说的极是,我这就去传归家二姑娘进宫领赏。“ 十二御窑。 南书燕望着面前几小缸不同颜色的红釉,对火种出去道:“霍四公子,你看着怎样施釉最好。” 霍仲初一身青色长衫,为了方便做瓷,袖子一改平日的宽大,袖口坐下了许多。他站在桌案前,想了想道:“既然二十四只梅瓶一起烧制,何不如将轮、浸、涂、吹、荡、淋都用一遍,正好六种施釉方法,每四只瓶用一种,最后挑出最好的便可。” 南书燕道:“元偁先生当初用的涂釉法,这次便只需拿两只梅瓶涂釉,另外两只再在釉里加上蒜水涂一遍,看看烧制效果如何。” 用蒜水固色,霍仲初有些犹豫。 “就算不成也没有关系,毕竟我们还有二十二只梅瓶,可若是成了呢?”南书燕道。 霍炎坐在旁边一直不动声色,听到这句话,他才抬起头来,淡淡道:“仲初,就按归二姑娘说的办。” 霍仲初和南书燕便相视一眼,开始施釉。 姚远山和孟昱有一把力气,便负责浸荡和吹,霍仲初负责轮和淋,南书燕则负责用笔涂釉。 几人都是做瓷的一把好手,虽然南书燕学得晚一些,但好在她在绘画方面很有造诣,涂起釉来也是得心应手。 霍炎坐在圈椅上,看着几人分工施釉,一言不发。 等二十四只梅瓶全部放在匣钵中,南书燕一一记录下每只梅瓶的优缺点。 “好了,”她放下笔,将记录二十四只梅瓶釉色特征的纸整齐的叠放在一起,“再过两日,这二十四只梅瓶便可入窑,这两日远山伯和孟昱要操心些,安排几个把稳的守着这些梅瓶,千万不能出什么纰漏。” “姑娘请放心。”姚远山道:“这两日我亲自守着这些梅瓶,哪里也不去。” 话音刚落,同善便走了捡来,“姑娘,宫里来人了。” 众人俱是疑惑的看向他。 “说是姑娘烧制德容公主嫁妆有功,娴妃娘娘让姑娘进宫领赏。”同善补充道。 一直离得很远坐着的霍炎这时起身走了过来,“既然娴妃娘娘有赏,自然不能不去。只是姑娘从来没有进过宫,不如明日我让元琉陪着你一起去。” 南书燕点了点头,这样甚好。 前世今生,她都没有进宫的经历,若是有个熟悉宫内规矩的人一起自然是好事。 既然明日要进宫见娴妃娘娘,南书燕今日回去的就要早一些。 即便是早,吃过晚食天也是黑了。 兰若在屋内多点了两盏灯,并将灯芯剔得很亮。 姑娘这些日子是越来越用功了,每日回来不论多晚,都会看好一阵子书。灯亮一些,对眼睛有好处。 兰若将灯弄好,又去拿了一盒玉肤膏过来,“姑娘,你明日进宫,这手可不能糙着。” 她将玉肤膏擦在南书燕手上,“明日去见娴妃娘娘,姑娘是穿水绿色的襦裙还是秋香色缂丝褙子。” “就青色的襦裙就好。”南书燕视线放在书上,并没有抬起头来。 青色那身襦裙还是姑娘刚从云县回来时夫人为她做的,好是好,只是会不会太肃静了些娘娘不喜。 “爹爹去世未满百日,我穿得素净些娘娘不会怪罪,你先去睡吧。”南书燕看出她的担忧,开解道。 兰若收拾好玉肤膏,才道:“姑娘也早些睡,明日还要早起。” 南书燕答应着,身子却一动没动。 虽然爹爹并没有教她多少做瓷的技艺,但归家这么多年瓷器烧制的流程、技巧和方法他都仔细的记了下来,如今启顺将这些手记全部找了出来,这么多手记便是不眠不休看几个月也看不完。 她如何能够早睡。 等打更人报了子时的时辰,南书燕才将灯熄灭,和衣睡下。 第二日天还未亮,南书燕朦胧中听得外面有人轻声说话的声音,她刚起身,兰若便笑着走了进来,“姑娘昨日看书看得晚,不如再睡半个时辰。” “不必了。”她将腿从床上垂下找到鞋子穿上,“我听到元琉的声音了,她已经过来了吗?” “元琉姑娘已经过来一会了,正在外面等着。”兰若伺候她洗漱更衣,又为她绾了一个稍微复杂些的发髻,想要找一朵绢花为她戴上,又有些为难。 盒子里的绢花除了玉白色便是玉色,还有两朵浅粉色,怎么也不配她青色的褙子。 正在为难,元琉已经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姑娘,老夫人知道你今日进宫,特意让我将这只玉簪给你送过来,说是或许用得着。” 兰若往她手中一瞧,只见她手中一只精致的首饰盒已经打开,上好的白娟上面,放着一只清透水润的翠玉簪。 兰若眼睛一亮,征求南书燕的意见,“姑娘,你看今日就戴这只玉簪如何?” 南书燕原本想让她将那只木簪拿过来,但想着今日毕竟是去见宫中的贵人,那木簪虽然也好,但确实也太简陋了些。 既然霍老夫人已经让元琉将玉簪送了过来,自己再要拒绝便是矫情了。 她点头道:“既然是老夫人送来玉簪,那就戴上吧。” 兰若便笑着将玉簪为她簪上。 南书燕转过身来,自从爹爹病逝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元琉。就连上次让春桃将冰封白芨给她送过去,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让春桃转达她的谢意。 或许是她故意躲着她也说不定。 南书燕冲她笑笑。 在她记忆中,元琉从来都是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衫,冷艳高傲。而此时面前的元琉却穿着柔粉色的褙子,头发也梳了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样式,看上去少了几丝艳丽,多了一些温婉。 “元琉姑娘。”南书燕道:“有劳你了。” 第153章 进宫 正好初伏,张妈特意烙了鸡子饼。 南书燕和元琉吃过早食,兰若又用油纸将剩下的饼包好交给同善带着,害怕宫中若是不留午食可以回来的路上吃。 南书燕和元琉上了马车,两人突然相视一笑,便已心意相通。 娴妃这次让姑娘亲自去宫中领赏,恐怕不只是光光领赏那么简单。 按照常理,一般宫中贵人要赏赐一个匠人,只需让宫女太监将赏赐送过来便是,何须非要亲自让人去宫中领赏。公子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让她跟着一起进宫。 “娴妃娘娘既然传了我进宫,就算明知是个坑我也只能跳进去,没有选择,倒是难为了你。”南书燕唇角含着一丝浅笑,显得闲适宁静,“元琉姑娘常进宫吗?” “我也只是陪着霍老夫人去过几次。”元琉没想到她这样通透,倒是没必要瞒着她了。 南书燕便笑笑,“去过几次就很好。” 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一双清亮的眸子带着温和的笑意,比平日多了几丝亲和。 一般的女子初次进宫多少是有些紧张和忐忑,但她却没有丝毫紧张不说,反而就如同只是去见一个寻常长辈般淡定。 有这么稳定的心性,难怪归先生要将十二御窑交到她手中。 元琉想了想,才道:“姑娘不必担心,公子早已有安排。” “霍中郎既然让你陪我进宫,便知你是个妥帖的,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南书燕似乎看出她的疑惑,淡笑着道。 霍中郎身边,她最熟悉的便是元翰和元琉,能够跟在霍中郎身边,元翰的身手已经毋庸置疑,元琉在医术方面的造诣,已经超过了寻常御医。 她没有说违心的话,有元琉一起她实在没有必要担心。 马车驶了半个多时时辰,便来到宫门口。 南书燕和元琉下了马车,一个小宦官已经等在门口,见她们下车,便弓着身子疾步跑上前来。 “归二姑娘,娘娘已经等着了。”小宦官长得眉清目秀,一笑双眼便弯成了月牙。 南书燕和元琉跟着他往紫云宫走。 紫云宫就在明湖旁边,小宦官将她们带到紫云宫门口便止步不前,里面的宫女又将她们接了进去。 紫云宫殿内布置华丽,但帷幕低垂,即使夏季日头升起的上午,殿内也显得有些昏暗。 迎面的椅子上,坐着一名衣着华贵的盛装妇人,正是南书燕那日去泾阳路上在浆饮铺子遇到的贵人,下首两边坐着的恰好是那日跟在她身边的两个姑娘。 其中一个是赵丞相家的赵姑娘,另一个应该就是德容公主。 看到她进来,三人的视线一起落在她身上。 南书燕带着元琉上前行了礼,便端站在殿中。 等了好一阵,上面坐着的三人谁也没有说话,南书燕也不说什么,只是垂首站立。来的时候,她便已经做好了准备,这一点难堪她倒也不觉得什么。 正在她以为娴妃娘娘不会将她叫进来就是为了让她罚站吧时,上面的人终于笑了起来,“快给归二姑娘赐座。” 刚才带着她们进来的小宫女这才取了一个绣凳过来。 南书燕笑着坐了半个绣凳,上半身挺直,看上去纤细柔弱中带着坚定。 “归二姑娘烧制的影青很好,公主和我都很喜欢。”娴妃长长的护甲划过桌面,敲出一声细微的脆响,“只是我听说你从小在云县长大,难道以往便学过烧制瓷器?” 南书燕:“在来平江之前,民女并没有学过烧制瓷器,只是来到平江后,民女的父亲手把手教过一些。 娴妃故作惊讶道:“我听说影青烧制极难,许多人穷其一生也未能烧制出来,姑娘难道天赋异禀,这么短时间内便能烧制出来?” 南书燕谦虚道:“其实烧制公主嫁妆中的影青,并不是民女的功劳。” 娴妃“哦”了一声,极感兴趣道:“若不是归二姑娘的功劳,那姑娘岂不是白白捡了便宜。” 南书燕笑笑,语气不卑不亢,却又十分诚恳,“御窑的师傅大多与父亲共事多年,他们对于影青的烧制其实都很熟悉,只是在几个关键环节上,民女把握了一下而已。” 她这话说的委婉,但意思却表达得很明白。 娴妃饶有趣味的看着面前的女子。 一身青衣没有什么过多的装饰,头上也只有一根玉簪,但即便如此却难掩她的沉稳和贵气。最难得的是,面对她的故意为难表现得安之若素,这份定力实在让人刮目相看。 除了穿得素净一些,容貌也没有那么绝色,其余的还真跟那人有些像。 娴妃笑了起来,“归家烧制的瓷器确实名不虚传,原本想着归先生仙去后公主嫁妆中的瓷器品质会打折扣,哪里知道还是这样好。” 她转向身边的宫女道:“谨言,你去将我那只红玉镯子拿过来,归二姑娘雪肤玉貌,戴着正好。” 谨言笑着去取玉镯,娴妃取过手边的团扇,有意无意的扇着。 德容公主见母妃问完了话,便脱口道:“前几日我去御窑想要见姑娘一面,哪里知道姑娘好大的架子,居然让霍中郎将我挡在门外。也不知姑娘用了什么法子,可以差使得动霍中郎。” 她语气犀利,神情中带着不屑,明摆着就是要给人难堪了。 赵新彤用扇子遮着半张脸,若有所思的看着坐在前面的青衣女子。 上次在将军府,她知道她是归家流落在外找回来的姑娘,并没有对她很注意。直到她在字画方面展现出过人之处她才高看了她一眼。 但也就仅仅只是认为她在字画方面出众些罢了。平江贵女有的并不仅仅只是才艺,还有从小到大严苛学习的礼仪以及熏陶出来的世家贵女的气度。 她一个小地方来的女子如何学得来? 她今日原本以为她会在这方面会闹笑话,哪里知道从进殿到现在,她不仅礼仪风度找不出丝毫破绽,反而说话进退有度,这让她有些不是滋味。 眼下公主要问的话正是她想问不敢问的话,她倒想听听她会作何回答。 “公主去御窑的事,民女事后才知晓,”南书燕丝毫没有为公主咄咄逼人的提问动容,依旧笑容平淡,“霍中郎是圣上亲自任命的督陶,烧制影青虽说是御窑分内之事,但却跟霍中郎脱不了关系。 霍中郎在御窑门前拦下公主,民女不知他是作何思量。再说,他是圣上的臣子,只能由圣上差使,民女岂敢妄自揣度。” 赵新彤摇着扇子的手一滞。 娴妃终于笑了起来,她将团扇放在桌上,款款起身道:“归二姑娘说的没错,霍中郎是圣上的臣子,只有圣上能差使,公主今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第154章 太子 当面被母妃呵斥,德容公主脸色十分难看。 但南书燕说的确实又滴水不漏,她实在找不到她的错处。 说话间,谨言已经拿了一只檀木雕花匣子出来,娴妃接过来打开匣子,红色的玉镯温润高贵,水头极好。 娴妃将匣子递给南书燕,元琉从南书燕手中接过收好。 赵新彤很快的摇了摇扇子,觉得心中有些发堵。明明是想来看她的笑话,接过反而自己成了笑话。 霍子傲是督陶,而她恰恰掌管着十二御窑,想着他们可以名正言顺日日见面,她的心中凭空增添了几分心事。 见也见了,赏也赏了,娴妃便懒懒问了些窑上的事,才道:“归二姑娘这些日子定然也很忙,我便也不在这里耽搁着你,等日后红瓷烧制出来,我还有赏赐。“ 南书燕也不多话,行过礼便退下了。 出了紫云宫,依旧是前面领她们来紫云宫的小宦官带路。 走了一截,南书燕停下道:“公公请停步,不知我们是要去哪里?” 小宦官笑着道:“刚才来的那条路上皇后娘娘正在前面赏花,姑娘从这边过去也能出宫。” 元琉冲她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南书燕突然打了个趔趄,哎呦一声弯腰扶着脚道:“公公,我这脚好像扭着了。” 小宦官看她如此,也不好催着她往前走,只得问道:“姑娘看看还能不能走。” 南书燕一脸痛苦的踮着脚,由元琉扶着她坐在道路旁的石凳上,“应该没有什么大碍,等我歇息一阵再看。” 小宦官一脸为难,他挠挠头道:“要不然我去请娘娘示下,看可不可以将姑娘从角门送出去。” 南书燕亦是满脸痛苦道:“那就多谢小公公了。” 等小宦官走后,元琉低声道:“这条路通往的是淑妃的凌霄宫,淑妃死后那里除了留有几名以前侍候淑妃的宫女,其余人便紧止踏足,听说曾经有宫女误入此地,被太子给活活打死了。” 南书燕:“为什么?” “淑妃是太子生母,凌霄宫是他生母住的地方,太子不让任何人扰了淑妃。”元琉低声道:“今日正好入伏,说不定太子会去那边。” 南书燕默了默,她与娴妃并没有什么纠葛,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拒绝了公孙恒想要交换影青烧制方法的要求,娴妃便对她怀恨在心?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站起身道:“我们现在是自己出宫还是等人来接应?” 元琉看她遇事不慌,还能够将公子的安排猜了个大概,便露出些许赞叹,“公子也不知道娴妃娘娘走的是这步棋,但既然她想借太子之手对付姑娘,那我们便让她的计划落空就是。” 她曲起食指放在唇边,发出几声清脆的鸟鸣。 南书燕黢黑晶亮的眼睛看着她。元琉道:“我们现在原路回去,很快就有人来接应我们。” 南书燕也不多问,跟着元琉便往回走。 刚走了几步,后面突然传来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谁在前面?给我站住。” 南书燕望向元琉,元琉用口语告诉她,“是太子。”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很快便来到了身后,“没有听见我说话吗?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正处于变声器的男声有些沙哑尖锐,南书燕皱了皱眉,和元琉一起转过身来。 看到面前人的一瞬,她愣了愣。 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穿着月白襕衫,一条玉色的腰带系在腰上,越发显得蜂腰猿背,芝兰玉树。最让人震惊的是,他那张脸太过美艳,真是人间绝色。 南书燕怔住的同时,赵肃也愣了愣,“我们以前见过?” 南书燕屈膝行了个礼道:“民女初次进宫,未曾见过殿下。” “那就奇怪了,”赵肃思索道:“为何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一般。” 有这种感觉的不仅是太子,南书燕其实也有着这样的感觉,只不过她不能说而已。 虽然明知对面的人是贵不可言的太子,而且也从来没有见过面,但不知怎么回事,自己面对他时不仅没有惧意,反而生出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这种亲切,便跟当初第一次见到爹爹时有些相像。 南书燕低着头,赵肃走到她身边,半大的少年身量已经很高,他微微低头看向南书燕,“你不是这宫中的宫女,你来宫中做什么?” 南书燕:“民女是烧制瓷器的匠人,因前两日烧制公主嫁妆得到娴妃娘娘喜爱,特意让民女进宫领赏。” “归先生家的小姐?”赵肃笑了笑,这一笑便如同朔风回雪,又似梨花初绽,突然就晃亮了她的眼。 任她这样对相貌无感的人,也感到魅惑。只是他那正处于变声期的声音实在有些不好听,瞬间将她拉回现实。 “归先生烧制的影青是极好的,只是可惜了。你既然能传承他的技艺便应潜心研学,这宫中,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赵肃说完再不看她,直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南书燕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怔忡。 片刻之后,一名宦官交握着双手弯腰迎面走来,“归二姑娘,奴婢带你们出去,请这边走。” 南书燕知道他是霍炎派过来的人,跟着宦官往宫外走。一直到宫门都没有再遇到什么人,南书燕谢过宦官,转身,同善已经架着马车等在了墙角。 车上,元琉将怀中匣子拿出来,“姑娘可以放心收着,这镯子没有什么问题。” 南书燕哑然失笑,敢情她和霍中郎都以为娴妃会在宫中对她动手。 但她只是一个匠人之女,跟宫中所有人都没有牵扯,娴妃为何会对她下手?她实在想不明白。若真是因为她拒绝了公孙公子的要求,那简直丧心病狂。 南书燕笑着接过匣子,“玉是好玉,只是若没有元琉姑娘提点,这赏赐我怕是无福消受。” 元琉:“姑娘是有福之人,再好的玉也消受得起。” “太子长得真好。”南书燕双手捧着匣子端放在膝上,想起那恍如谪仙下凡的少年。 “听说太子生母淑妃姿容绝艳,她走后这么多年圣上仍旧念念不忘。太子长得像他生母,自然也是深得圣上宠爱。”元琉道:“要不然这么些年很多人弹劾太子,圣上为何从不提废太子之事。” 南书燕道:“这也算是以貌取胜,这样的容貌怕是老天爷也要偏袒几分?” 第155章 选择 紫云宫内。 娴妃背窗而立,让站在影子里面的小宦官看起来越发谦卑。 “太子就那样便放她走了?”娴妃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情绪。 “是,太子只和她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娴妃有些惊讶,“可有听见说了什么?” “奴婢隔得太远,没有听清楚。” 殿内针落可闻,好一阵,娴妃才开口道:“你先下去吧。” 小宦官退后几步,转身出了大殿。 谨言见她缓缓坐在桌前兀自沉思,上前道:“娘娘,今日是归家姑娘运气好,下次她未必就有今日这样的运气。” “不是运气的问题。”娴妃揉着额头,“太子什么样的脾性你不知道,她怎么会跟不相干的人说过话?更何况,虽然她们没有踏入凌霄宫,却已经在凌霄宫门口了。” 入伏当日是淑妃的冥寿,每年这日太子都会到凌霄宫独处一日,宫中谁也不敢去打扰。太子性格暴戾,惩治过几个宫女后,便再无人敢去忤逆。 她今日也是算准了时辰,却独独没有算到太子会这样轻易揭过。 “不对。”娴妃突然站起身来,“莫非他早已知道什么,故意在我们面前装糊涂?” “娘娘千万不要乱了阵脚,太子就算有什么怀疑也无妨,毕竟如今外面有丞相撑着,宫中三皇子声誉日盛,太子即使有圣上护着还不是独木难支?”谨言温声劝道:“娘娘只需要做好自己,其余的公孙丞相自然会争取。” 娴妃重新坐了下来,“我是急糊涂了。你说的对,我们现在无需着急,等德容到了北夷,稷儿有他外祖父和妹妹帮衬着,自然不用再担心什么了。” 谨言笑笑,“娘娘这样想就对了,归家再了不得也只是做瓷的匠人,哪里比得了丞相府。皇后娘娘如今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娘娘大可以放心。” 娴妃便抿唇笑笑,“德容和赵姑娘呢?哪里去了。” “说是去明湖看锦鲤。”谨言笑着道。 娴妃便道:“天气热了,你吩咐厨房做些浆饮冰着等她们回来。” 明湖边上,赵新彤心不在焉的往湖中丢着鱼食,那些锦鲤是喂惯了的,一条条张开嘴浮出水面抢食,憨态可掬十分好看。 德容公主望着赵新彤道:“彤娘,我就是想替你出口气,论相貌论出身,归家那丫头哪里比得过你,但霍中郎偏就瞎了眼。 你从小没有亲娘,也没个兄弟姐妹,若我去了北夷,便是真的没有人能替你说句话了。要不然我去跟阿娘说,让父皇直接为你和霍中郎赐婚,你看怎么样?” 赵新彤丢着鱼食的手一顿。如同太子有伴读一般,她也是娴妃娘娘为德容公主找的玩伴。两人从小一起学习琴棋书画,一起学习女红。她这点心事,德容公主如何不知。 但知道又能如何,霍中郎似乎对她根本没有其他心思。 若是半个月前,德容公主真要去求娴妃为她赐婚,她心中肯定是愿意的,但自从青鸳姑姑跟她说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后,她对霍子傲的心思便只能藏在心里。 如今将军府和右丞府已经各自明确了立场,她岂能因为霍中郎而让自己父亲被动卷入这场漩涡。 “公主,”赵新彤脸上带着一丝挣扎,“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对霍中郎着实没有什么。” “当真?”德容公主审视她道。 “以往只是我与你之间的说笑罢了,现在想想霍子傲性子高傲孤僻,并非良人。”赵新彤违心道。 德容公主看她片刻,突然笑了起来,“若你真能这样想倒是很好,霍中郎虽然模样长得不赖,但他那人冷冰冰的,一点也没有意思。你看我舅舅怎样?人长得好,脾气又温和,最适合做夫君。” “公主,”赵新彤羞的满面绯红,眼里含着水光道:“我与你说的是心里话,你却平白取笑我。你的舅舅便如同我的舅舅一般,如何能拿来开玩笑?” 德容公主见她如此,赶紧解释道:“我并非是取笑你,只是你若不愿意这话就当我没有说过。” 赵新彤倒是真的有些伤感起来。 她喜欢霍子傲,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就算他对她冷冰冰的又怎样,她不相信以她的才貌和家世,他会不动心。 她需要的只是假以时日罢了。 哪里知道如今不仅凭空冒出来一个归二姑娘,更甚的是,父亲已经让青鸳姑姑警告过她不能轻举妄动。 她能怎样,她不敢违逆父亲,只能将自己的心事压制在心里。 “公主,我今日出来也有好一阵了。”赵新彤起身告辞,“等我过两日再来看你。” 德容公主看她情绪似乎很低落,便也不再留她。 德容公主回了紫云宫,厨房已经煮好了冰糖莲子汤。娴妃笑着道:“新彤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德容公主没有回答,她一手托腮,一手拿着勺子搅动着莲子汤,略有些怅然道:“母妃,你说人为什么要长大?若是不长大,我便可以不用去北夷,永远陪在母亲身边。” 娴妃坐在她对面,温柔的笑着道:“我的德容怎么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我只是觉得长大了一点也不好。”德容公主道。 “傻孩子,人总是要长大的。”娴妃温声道:“我让你问新彤的话,她怎么说?” 德容公主摇了摇头,“她对舅舅似乎并没有多余的心思。” 娴妃愣了愣,笑了起来。“你舅舅相貌才学都是一等一没得挑,新彤的眼光未免也太高了些。” 德容公主生怕娴妃对赵新彤有什么看法,赶紧替赵新彤说话道:“母妃,彤娘说我的舅舅便如同她的舅舅一般,这实在是不怪彤娘,要怪也只能怪舅舅跟她差着辈分。” 娴妃知道女儿的心思,她是真心对赵新彤好。 真是个傻姑娘,娴妃心里有些酸涩,赵新彤虽然是丞相的女儿,但今后至少可以留在平江。德容贵为公主又能怎样,去了北夷,今后母子两要想见一面也不知要到何时。 德容公主:“母妃,你说霍中郎这人怎样?若是彤娘和他” “不好。”娴妃语气有些严厉。若是赵新彤真的与霍家结亲,那赵庸便会和霍广站在一起支持太子。 娴妃叹了口气,“德容,新彤的婚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她若是真肯拿你当最好的朋友,她便不应该有跟霍家结亲的心思。” 德容公主默了默,没有说话。 从小在深宫中长大,她并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女子。彤娘和赵稷,她只能选择赵稷。 第156章 利诱 赵丞相府内。 赵庸叹了口气,对面前的公孙弼道:“公孙丞相,你也知道,内子走后我一直未娶,身边就这样一个女儿。”他说的哀婉,“如今我年纪大了,最害怕孤单,有她陪着我,才稍好些。” 公孙弼捻须笑着道:“赵丞重情真着实令人敬重,只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赵姑娘如今已到说亲的年纪,若是错过了这样的年纪,恐怕” “说来惭愧,”赵庸道:“我也想找点为彤儿说门好亲,只是愿意入赘的青年才俊着实不多,我打算等今年秋试过后实在不行便也来个”他比了个手势,笑着道:“绑下捉婿。” 四目相对。 哈哈! 哈哈哈! 两人俱是大笑了起来。 “赵丞果然爱女心切。”公孙弼笑着举起茶盏,“那我就提前祝赵丞得偿所愿。” 赵庸端起茶盏笑着道:“这不都是为了孩子吗?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两人心照不宣的喝完茶,公孙弼起身道:“时辰已经不早,我便先回了。” “公孙丞相还请慢走。”赵庸起身相送,一直送到门外等公孙弼走远,赵庸才敛了笑容,问道:“姑娘呢,还没回来吗?” “已经回来了。”暗卫道:“回来便去了屋里,一直没有出来。” 赵庸背着手,便往赵新彤屋里过来。 赵新彤从小娇惯着长大,要什么没有,偏偏到了现在对自己喜欢的人却无能为力。她站在桌前,提笔想要写几幅字平稳一下自己的情绪,但却怎么也不满意。 就在她将桌上写废的纸揉成一团狠狠丢在地上时,从门外进来的人俯下身去,从地上捡起纸团展开,“彤娘,何事如此烦躁?” 赵新彤转过身,轻声叫了声“父亲。” 赵庸将手中展开的宣纸放在桌上,目光又扫向地上的纸团,“彤娘,不是为父不答应你,而是稍有不慎赵家便可引来灭顶之祸。” 他叹了口气,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如今圣上身体每况日下,太子和三皇子之间究竟谁会是新帝,为父尚还看不清楚。如今公孙弼势大,但霍广又岂是弱的。 为父如今正走在钢丝上,岌岌可危。” “可是父亲如今这样就真的好吗?”赵新彤问道:“虽然父亲貌似不偏不倚,但这样却更是容易遭到两边的忌恨。” “我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但相比于站错位置万劫不复,这样至少可以自保。”赵庸拿过桌上的镇纸压在宣纸上,望向赵新彤,“彤娘,霍中郎不适合你,为父会为你另择良婿。” 赵新彤的手掌在宽大的袖中握成拳头,好一阵,她低头道:“今日德容公主说起她舅舅公孙公子,我推脱了。” “这样很好。”赵庸望着女儿,“刚才我也拒绝了公孙弼。彤娘,我打算将你留在家里,等秋试过后便打算招婿。” 赵新彤眸色暗了暗,低着头没有说话。 公孙弼着实没有想到赵庸会找出这样一个理由。 这老匹夫,真是老奸巨猾。 不过他心里倒有几分轻松,赵庸既然明说要招婿,定然也不会与霍广结亲,这是好事。 只要他不与霍广站在一起,他便可以少费心力气。 公孙弼刚回府,便见公孙恒从他的院子出来,看见他,恭恭敬敬的叫了声“父亲。” 公孙弼对儿女一向严厉,但此时看着面前的儿子,心里突然升起老父亲的自豪。 同样是丞相,他女儿位于四妃之首,儿子也是人中龙凤。不像赵庸那老匹夫,只得一女,拿什么跟他比。 “恒儿,”公孙弼声音难得柔和,“要出去吗?” “归家二老爷求见,我不打算在家里见他,便在万宝楼定了房间。”公孙恒道。 公孙弼捻须道:“听说归家姑娘已经烧制出了影青,这几日正在烧制红瓷,你要想法尽快拿到归家影青烧制方法,最好德容公主到北夷后,便要将太子勾结归家烧制御瓷出海的事情爆出来。” 公孙恒道,“父亲请放心,我会尽快拿到归家影青烧制方子。” 公孙弼点了点头,“去吧,今日初伏,你也不必赶着回来,去七十二坊逛逛,也好散散暑气。” 公孙恒答应着出去了。 自己这个儿子,幼时早慧,长大后又十分沉稳懂事,从小到大便没有让他操过心。唯一的不足便是性子太沉闷了些。但做大事之人要的就是稳重,肤浅的人成不了事。 公孙弼满意的往府内走去。 万宝楼位于江边,站在楼上便可以尽览江景。 虽然收费不菲,但客人依旧络绎不绝。 公孙弼提前让人订了三楼的最靠里的房间,这里不仅安静视线也很好,江风从窗外吹进来,让人很舒适。 归以宁被带着进来。看到坐在正对面的公孙恒,他弓着身子谄媚的笑着道:“上次公孙公子登门,在下实在不知情,还请公子不要见怪。” 公孙恒朝他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归以宁畏畏缩缩的坐在他的下首,“公子叫在下过来,不知有何事?” “归先生不必多意。我今日叫你过来只是想要问问归家影青的事情。”公孙恒语气温和,丝毫没有架子,归以宁终于放松了些。 他别的不知,但是问起归家瓷器的事情来,便没有他不知的了。 “公子请讲。”归以宁道“在下必定知无不言。” 公孙恒笑笑,“归先生不必着急,我听说万宝楼的茶饮很不错,我们边喝茶边说。” 旁边的小厮一听,知趣的退了出去。转眼,店小二便将茶送了过来,另外还送上了一叠瓜子和四五碟茶点。 公孙恒亲自给归以宁续上茶,手掌一摊做了个请的手势,归以宁才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 “御窑烧制的影青名扬天下,我亦是十分喜爱。”公孙恒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不疾不徐道:“只可惜我在潍州请了最好的窑师烧制多年,却怎么都烧制不出归家影青的品质。” 他端着茶,微笑着看向归以宁,“所以我想跟先生做个交易,不知先生肯不肯。” “什么交易?”归以宁张着嘴,有些发懵。 公孙恒道:“我听说御窑调用了先生的瓷土,如今先生掌管的民窑开不了窑,若是先生能够将归家影青的方法给我,我可以直接从潍州调配现成的瓷土给先生使用,数量不限。” 归以宁吞了吞口水,现成的瓷土,数量不限?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第157章 答应 公孙恒笑着觑了他一眼,“若是先生觉得这些条件仍旧不满意,我还可以送先生两口瓷窑,但是这两口瓷窑只能帮我烧制影青。” “我愿意。”归以宁脱口而出。这样的条件还不愿意,又不是傻子。 归家的影青是属于归家的,岂能被大房独占。既然掌管不了十二御窑,那用烧制方法换回自己该得的东西有何不可。 更何况,民窑开不了窑,还不是因为大哥将瓷土全部调配去了御窑。 “公子给的条件我很满意,我会尽快将影青烧制的方法交给公子。”归以宁肯定道。 公孙恒淡笑,“归先生先不要急着答应,我要的影青烧制方法是归以中先生御窑影青烧制方法,不是其他瓷窑影青的烧制方法。” 自从影青问世后,各地瓷窑纷纷效仿烧制,但怎么也无法得其精髓,烧制出来的说是影青,也只是比普通青瓷更轻薄透亮一些而已。 归以宁道:“我知道公子的意思,既然我答应了公子,断不会拿民窑少烧制的影青来糊弄公子。” “难得先生这样爽快,”公孙恒道:“你只要将影青烧制方法交给我,我立即着手从潍州为你调配瓷土,那两口瓷窑也是可以即刻开窑。最近瓷器出海利润可观,先生可不要耽搁了。” 归以宁一脸兴奋的回了家,等他慢慢冷静下来后,才想起这件事情看起来容易,其实做起来非常棘手。 若是直接跟归家大房那丫头要影青烧制的方子,她肯定是不愿意给的。但大哥一向喜欢将瓷器烧制技艺流程详细地记录下来,若是能够找到他的手迹,自然可成。 只是他的手迹应该放在他的书房里,一般人也进不去。 归以宁绞尽脑汁,越想越为难。他心里如同猫抓一般,恨不得立刻冲到大房去,将影青烧制方法找出来。 但他也知道南书燕处处防着二房,想要去拿大哥的手迹谈何容易。 他背着手来来回回在屋内踱了几圈,突然大步跨出门,径直朝着归吴氏屋里去。 儿子和孙子都出事后,归吴氏便深居简出,很少出门。此时见二儿子过来,眼皮抬了抬道:“广仁,你有何事?” “母亲。”归以宁坐下,神情有些急切,“我终于找到了拯救民窑的方法,只是需要母亲促成才行。” “什么方法。”归吴氏端坐不动,沉着声音问道。 “公孙丞相,不,是公孙公子想要御窑烧制影青的方子,”归以宁说得激动,“若是将御窑烧制影青的方法交给他不仅立刻为我调配现成的瓷土,还附带送两口瓷窑。 母亲,这样一来归家的瓷窑便能起死回生了。” 归吴氏老僧入定般不为所动。 归以宁着了急,“这可是归家翻身最后的机会了,母亲。” “你的意思是要让我去跟佑安要御窑烧制影青的方法?”归吴氏问道。 归以宁看她神色不虞,有些茫然道:“我这样也是为了归家。” “广仁。”归吴氏语重心长道:“民窑烧制御瓷那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轻则抄家流放,重则株连九族,你敢说你这是为了归家?” “可是这方子是交给了公孙公子,他要烧制御瓷,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归以宁说到这里,脸上有几分惨然,“这事要怪也是怪大哥太心狠,临死之前还要这样摆我一道,这是要将我逼上绝路啊! 若不是他,我何至于此,难道母亲甘心看到民窑就这样因为没有瓷土永远开不了窑吗?” 归吴氏闭着眼,半天没说话。 说实话,在她心中,她也是不能理解为何太元要这样做。但不能理解是一回事,将御窑影青烧制方法拿出去又是一回事。 民窑烧御瓷是形同谋逆的死罪,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再怎么着,就算御窑永远开不了窑,她也不敢拿归家这么多人的性命去冒险。 当初头顶悬刀的感觉她到如今回想起来仍旧后怕,归家不可再次处于此种境地。 “广仁,不管你恨也罢,怨也罢,太元已经死了。”归吴氏眼中是浓浓的疲惫,“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你想要拿御窑影青的方子去交换瓷土,我不能答应。瓷窑没有就没有了,等时机一到还可以开窑,但命若没有了便全都完了。” 归以宁不敢相信的望着归吴氏,这还是他那处处护着她顺着她的母亲吗? 他的心里生起一丝难言。瓷窑没有就没有了,这话说得轻巧,她可知若是瓷窑开不了窑,一家人的吃喝从哪里来? 这屋里的一草一木每一样物件都是用银子换来的,瓷窑关了从哪里去拿? 但归以宁知道她主意一定恐怕不能更改,也不敢跟她顶撞,只得装作顺从道:“母亲既既然觉得此事不可为,我便回绝公孙公子就是。” 归吴氏这才勉强露出笑意,“你能这样想就好,触犯律法之事,千万不可为。” 归以宁答应着出去了。 归吴氏长舒了一口气,望着窗外有些发愣。这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陈氏卧床后,管家之责便落在了她那孙媳王氏身上,今早王氏刚到她面前诉苦,说是家里开销太大,实在无法支撑了。 她只是左耳朵听右耳朵进,揣着明白装糊涂,要不然还能怎么办? 以往太元活着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感受到生活的艰难,毕竟归家御窑可不只是名誉上好听。归家二房在他的扶持下也过得很滋润,哪里为生计发过愁。 如今那边一断了供给,这边的日子便快没法过了,但让她腆着脸去求孙女,她还放不下这张老脸。 归吴氏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凤羽,你将我的私房银子取些给王氏先支使着,若是实在不行,便将我名下的几处铺子先盘出去,这日子总要过下去。” 凤羽答应着去屋内取银子。 归以宁从归吴氏院子里出来,心里十分不屑。 母亲也太胆小了些,他只是将影青烧制方子交给公孙公子,又不是要自己去烧制御瓷。就算出了事,那也是公孙公子的事,更何况有公孙丞相担着,会出什么事。 他想了想,径直去了王姨娘屋内。 第158章 被逼 陈氏已经不中用了,王姨娘素来活便,这件事交给她去办也未尝不可。 王姨娘桌子上放满了瓶瓶罐罐,正在教归少薇调制香膏。看到归以宁过来,她笑着起身让座,“老爷,外面天热,快过来坐下歇歇喝口茶。” 王姨娘容颜娇俏,说话又好听,归以宁非常受用的坐在椅子上。 归少薇赶紧起身跟他见了礼,便出去让他和王姨娘说话。 归以宁看着归少薇的背影,若有所思道:“少薇是越来越像你了,这样好的模样,可要好好找门亲事。” 王姨娘拿了扇子给他摇着,“少薇只是庶女,以后找婆家家世过得去便好,最关键是人要好。” “你倒是看得开。”归以宁喝了口茶,“我今日找你来,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他将公孙恒与他的交易简单说了一遍,才道:“你等会便带着你做的香膏去大房走一趟,找个机会去大哥书房中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手迹。” 王姨娘有些为难,“老爷,你也知道,我识不了多少字,要不你还是让别人去吧。” “这事没人比你更合适。你若是担心找不到大哥的手迹,便让少薇一起去。”归以宁道:“无论如何,要将烧制青瓷的方法拿回来。” 王姨娘还想推辞,便见归以宁面色一变,一半威胁一半诱惑道:“你若是能将此事办好,你便是我归家的恩人,等陈氏过世后,我便将你扶正。若是这事不成,我便只有将少薇送去给人做妾,谁让她是我的女儿,归家有难她自然要做好为人子女的本分。” 王姨娘暗暗咬牙,但也只得道:“那我等会就去,你看怎么样。” 归以宁笑着在她脸上拧了一把,“这就对了,那死丫头处处防着我,但却不会处处防着你们,等成了事,我给你买一套多宝斋的首饰。” 王姨娘心里冷嗤,面上却笑得越发娇艳,“老爷说话可要算话,别到时候又反悔。” 归以宁笑得有几分猥琐的将脸贴上去,“为夫什么时候反悔过。” 王姨娘不动声色躲开他的脸,起身道:“既然如此,我这会便叫薇儿跟我过去。” 归以宁意犹未尽的起身道:“快去快回。” 王姨娘将身上海棠色的褙子换成了柳绿色襦裙,又找了两瓶做好的香膏包好,才带着归少薇往大房去。 刚到园子里,迎头便遇到归幼薇。她眼神阴郁的看了看王姨娘和归少薇站住没有说话。 王姨娘已经走上前去笑着打招呼,“大姑娘,老爷让我带薇儿出去买点东西,姑娘看看缺不缺什么,我一并带回来。” 归少薇脸色越发阴沉,这是看她母亲病重,又死了哥哥,故意在她面前显摆来了。她咬了咬唇,冷冰冰地道:“不用。” 王姨娘便拉着归少薇笑着道:“那我和薇儿先出去了。” 归少薇白着脸看着王姨娘母女两满面春风的走了出去。 呸!一个妾室有什么好得意的,真是不知所谓。 王姨娘拉着归少薇出了门,渐渐收敛了笑容,“少薇,你说这事怎么办?若是我真去偷了你大伯父烧制影青的方子,等事发之时,我便成了众矢之的。我死了倒也罢了,但你怎么办?” “阿娘!”归少薇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大不了我们现在就离开归家,这种日子我已经受够了。” “离开?”王姨娘夸张地道:“请问你有路引吗?我是丫头扶起来的妾室,身契还在大夫人手中,此时走了当以逃奴论处,我为何要走。” “那怎么办?”归少薇有些心急,“难道我们真的去大房偷大伯父烧制影青的方子?” “当然不能。”王姨娘无谓的拍拍手。 “走也不能,去偷方子也不能,那还能怎么办?”归少薇有些心急,若是真拿不到方子,父亲便要将她送去给别人做妾。 她这一辈子,就算死了也不做妾。 “你去跟大房二姑娘说啊!”王姨娘道:“就说老爷让我们去大房偷影青的方子,若是拿不到方子我们母女二人都要倒霉,难道大房二姑娘还会为难你不成?” 归少薇看向王姨娘。 王姨娘朝他霎霎眼。 “阿娘的意思是,让二姑娘帮我们撒谎骗过父亲?”归少薇张着嘴,一脸不敢相信。 “有何不可。”王姨娘笑着道:“你父亲想要的只是影青方子,我们从大房拿到的方子我们怎么知道真假?” 归少薇看着她,呆呆站着。 王姨娘一把拉着她往前走道:“呆站着干什么,你父亲还让我们去大房拿方子呢,等会去晚了,便办不成了。” 南书燕从宫中回来后,换了一件七分旧的月白色常服,如往常一般在书房翻着书籍。 父亲书房中的书其实只有一小半才跟瓷器有关,剩下的一大半反而是一些杂书。 但她现在只挑着瓷器方面的书籍猛补,这么些日子下来,加上自己亲自实践,倒是悟出许多做瓷的道理来。 刚坐下没多久,兰若便走了进来,“姑娘,二房的王姨娘和二姑娘过来了,说是有事求见。” 南书燕将手中书本合上,顿了顿才起身道:“说了是什么事吗?” 兰若:“也没有,我先让她们在花厅等着了。” 南书燕便起身往外面走。 上次归少薇过来跟她说李泰来和南玉儿的事情,她心里已经知道归少薇不会无事登门,这次突然过来难道是祖母要将李泰来和南玉儿送过来了? 刚进花厅,王姨娘和归少薇看见南书燕,便站了起来。 南书燕笑着道:“不知姨娘和姐姐过来,要不然我便让人去荷塘摘些新鲜莲子煮成糖水候着。” 王姨娘笑着道:“二姑娘太客气了,我们今日过来实在也是不得已。” “姨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过来还有谁逼着不成。”南书燕坐下,又朝她们做了一个坐下的手势,两人才又坐下。 王姨娘看了周围一眼。 兰若便知趣的将茶盏摆好,转身出了花厅顺便将门带上。 “姑娘,实不相瞒,我和薇儿今日过来也是被逼无奈。”王姨娘正色道:“老爷今日让我借着给姑娘送香膏,实则过来偷御瓷烧制影青的方子,我本不想答应,但老爷说若是不成便要将薇儿送去给人做妾。我便是妾室出身,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薇儿跳进火坑。” 南书燕端起桌上茶盏,用盖子缓缓撇去浮沫,“姨娘为何跟我说这个,难道不怕二叔责罚。” “若是不怕,我也不会过来。”王姨娘一脸坚定,“烧制御瓷形同谋反,公孙公子若是真喜欢归家烧制的影青,以公孙丞相如今的地位,加上娴妃娘娘的在后宫中的地位,什么样的影青得不到,为什么偏要铤而走险去烧制御瓷? 若是为了银子,公孙家在潍州垄断瓷器出海,早已富可敌国,更是不可能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敛财。” 南书燕端着茶盏望向她,“依姨娘的意思,他是何意?” “我也不清楚。”王姨娘目光毫不躲闪,“若是姑娘想知道,何不如给他一张足以以假乱真的方子,等时机一到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南书燕笑了起来,她垂下眼喝了口茶,将茶盏放在桌子上。 王姨娘一瞬不瞬看着她的动作。 南书燕又掏出娟帕拭了拭唇角,才道:“这个主意不错,我便将御窑烧制影青的方子交一份给你,只是姨娘做出这样的选择,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 “我是无所谓了,”王姨娘怅然地笑笑,“只希望二姑娘若是能够的情况下,一定保住少薇。” 第160章 提拔 第二日寅时,南书燕准时去了御窑。 今日二十四只已经上好釉的梅瓶可以全部进窑。 姚远山依旧带着御窑的所有窑工进行了开窑仪式。 南书燕对姚远山道:“远山伯,匣器调色,与书家不同,器上诸色,必出火而后定。这次烧制红瓷事关重大,这二十四只梅瓶用的釉色各有不同,我寻思着,十二口御窑的火候也可以各不相同,到出窑的时候便可知道哪种最佳。” 千度成陶,过火则老,老不美观;欠火则稚,稚少土气。 窑炉结构、烧成温度、冷却方法、窑内气体成分及浓度的变化,都会对陶瓷器产生重大影响,即使是同一配方不同的烧成条件和气氛,也可以得到不同色调与效果。 姚远山知道她是有主意的,便赞同道:“姑娘既然这样说了我们就这样办。当初烧制影青的时候,公子也是试了很多种火候。” “我想着,杨五便担任此次红瓷烧制的把桩师傅,你觉得呢?远山伯。”南书燕一双清澈的眼眸看向姚远山,征求他的意见。 说是征求,她其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把桩师傅是窑炉的领头人,同样的窑由不同的人来烧,制品的效果大不相同。窑内自不必说,就连烧制季节、风向和气压的变化,乃至空气的湿度各方面,都必须充分注意。 姚远山知道杨五是最好的看火师傅,但要让他做把桩师傅,他仍旧有些犹豫。 自从上一任把桩师傅告老回乡后,御窑的把桩师傅一直空着。归以中在世的时候原本是想将杨五提上来做把桩师傅,但因为窑裂的事便搁下了,就算杨五有一身炉火纯青的看火本事,却再也没人提起。 没有把桩师傅,御窑的把桩师傅便由姚远山担任着。但窑场里各个环节都很重要,姚远山作为工正便十分忙碌。 “上瓷窑裂虽然查出来是二少爷故意为之,但毕竟杨五也脱不了干系,提拔他做把桩师傅,会不会有些难以服众?”姚远山斟酌道。 “杨五用火的能力在窑场无人能及,不能因为他的一次失误便永远不用。远山伯,这若是寒了真正有能力人的心,我们损失的便不只是一个杨五。” 南书燕目光明亮坚定道:“杨五的过错并不是不可赦,若是能将他提为把桩师傅,他只会更加用心,而他浑身技艺也不会渐渐埋没。” 姚远山见她说的肯定,便咬牙道:“既然如此,便听姑娘安排。” 杨五听到突然提他做把桩师傅,真是意想不到。他专程到南书燕跟前,郑重的朝南书燕表态道:“上次窑裂皆因我疏忽所指,姑娘还能如此信任我,并委以重任,我定当不负所托,誓死效力。” 南书燕道:“我之所以委以你重任,是因为你有真才实学,这次红瓷烧制事关重大,还需要你尽力为之。” “姑娘放心。”杨五双手抱拳一揖,“我定当不辱使命。” 杨五走后,霍炎用拳头抵在唇上轻咳了一声。 南书燕回头,粲然一笑,“霍中郎请进。” 霍炎大步进来。 她背着身子将桌上的画卷卷了起来,才转过身,“霍中郎这次也是要住在窑场吗?” “我是督陶,烧制红瓷这么大的事我自然要住在窑场。”霍炎目光看向她手中的卷轴,“你在作画吗?” “不是。”南书燕将手中画轴用丝带系上,“这是我阿娘的画像,我带了过来。” 霍炎看向她,是了,她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姑娘,这么大年纪的女子,若是其他人家定然还在父母膝下撒娇,但她却独自支撑着十二御窑,实在让人怜惜。 “霍中郎是在可怜我?”南书燕将画卷收拾好放进盒子里,“其实你不必可怜我,虽然我爹爹和阿娘已经离开人世,但我知道他们是真心疼爱我的,我就觉得很幸福。” 女子面容恬淡宁静,不像是在说假话。 她站在桌前,将青色宽袖的袖口撸到手腕,露出细白纤细的手臂。那截手臂如同一截嫩藕,让他有忍不住想要抚上去的念头。 霍炎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摇了摇头,甩去这莫名其妙的想法,脸上却有些发烫。 他突然想起那日从灵山回来时,女子娇软的身躯贴在他背上,那日的月亮是那样的亮,脚下的路也是那样的长,四周如此安静,只有她絮絮叨叨在他耳边嘀咕。 那时她叫他霍子傲,带着自以为凶狠的娇嗔。他望向她的目光黢黑幽静,有着不同以往的柔软。 南书燕提起笔,在砚台里蘸了墨,将日期仔细写在面前裁成小张的宣纸上,“好了,明日我便将每一口瓷窑用火情况记录下来,等红瓷出窑的时候,便可以一一对照。” 她突然转过身,视线猝不及防与正注视着她的霍炎对上。霍炎故作镇静了一眼,便移开视线,“这样很好,姑娘真是有心了。” 南书燕看他神情古怪,愣了愣道:“霍中郎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霍炎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你昨日进宫遇到太子了?” 南书燕:“是啊!在凌霄宫外面遇到了太子。” 霍炎:“太子......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太子人很好,他还让我潜心学习烧制瓷器的技艺,说宫中不是我该去的地方。”南书燕一五一十答道,“不过,太子相貌长得真好,我还从没有见过长得那样好的人。” 她如今逐渐和霍炎熟悉起来,说话也随意了些。 霍炎听得一头黑线,“我从小看着太子长大,一个孩子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那便是霍中郎审美和寻常人不一样,太子那样的样貌真如谪仙下凡。”南书燕等宣纸上的字迹干透,拿起来放在已经画好的格子上面,“我还从没有见过那样好看的人。” 霍炎便默了默道:“相貌这东西最靠不住,有些小时候好看的长大了便不好看了。更何况,太子的声音可不敢恭维。” 南书燕奇怪的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她只是说太子好看,怎么霍中郎看如此在意。难道他觉得自己比太子还好看? 向来只以为女子对容貌很上心,哪里知道男子也是这样,连霍中郎这样的人也未能免俗,天下同性间的仇美情绪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第161章 卷入 南书燕正自腹诽,霍炎突然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再过十五日红瓷便可以出窑了,不知这批红瓷中究竟有没有成功的。”南书燕道:“其实我倒是很想看看公孙公子烧制的红瓷究竟是怎样。” “公孙恒去找了你二叔。”霍炎道:“你二叔或许已经答应了他的条件。” 南书燕道:“二叔已经将影青烧制的方法要去了,我想看看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你知道烧制御瓷意味着什么?”霍炎语气冷了几分,“太子势弱,虽然他从小养在皇后膝下,但皇后的母家并非显赫。反而是三皇子,外祖父权倾朝野,这两年越发野心勃勃。” 难怪,娴妃要将自己引去凌霄宫,原来是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但太子非但没有为难她,还直接将她放了回去。 但归家影青又会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南书燕道:“这事我还是想不明白,皇子夺嫡跟御窑和归家影青又有什么关系?” “原本是没有关系,但若是有人诬陷太子私自烧制御瓷出海呢?”霍炎道:“如今朝中许多大臣弹劾太子言行无状,要是再加上这一条罪责,你认为会怎样?” 南书燕脱口道:“无凭无据,难道圣上会相信。” “相不相信有什么要紧。”霍炎冷嗤,“公孙恒为何几年前便去潍州垄断了潍州的瓷器?” “银子,大量的银子。”南书燕道。 跟聪明人说话一点也不费劲,霍炎唇角翘了翘,“像公孙弼那样的人,必然早已做好了准备,诬陷太子烧制御瓷只是夺嫡计划其中之一,说不定还有更大的谋划在后面等着。” 南书燕突然想起洪成二十七年的兵祸。 当时说是北夷兵乱,但若是北夷兵的话,为何到了泾阳便没有了声息。唯一的遗憾便是前世沉迷在自己的哀伤中,没有问问究竟是谁做了新帝。 “那他们会不会屯兵?等到合适的时候直接出兵。”南书燕望向霍炎,面色有些沉重。 霍炎心中微微一动,她一个闺阁女子,居然连这个也想得到,真还不一般。 就是他和舅舅也是今年才有此猜想,但舅舅巡边回来,除了查到公孙垄断了潍州的瓷器大量出海外,还真没有找到公孙弼屯兵的痕迹。 “有这样可能,但他要屯兵的话不可能一丝痕迹也没有。”霍炎摇摇头,也有些疑惑。” “我是说万一,或者,他们将屯兵在北夷。然后以北夷兵的借口直奔平江呢?”南书燕道:“霍将军在我朝境内,自然是查不到了。” 石破天惊般,霍炎脑中如同一道闪电划过。 是啊,万一这兵马真的在北夷呢。冬月德容公主便要和亲北夷,若是公孙家和北夷勾结,江山社稷岌岌可危矣。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我和我叔父只是疑惑,但都没有想到这一层。”他看向她的目光有些不同,“姑娘有这样的才智,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若公孙果然将兵马囤到北夷,我定然让舅舅向圣上为你讨封赏。” “赏不赏的又有什么关系。”南书燕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霍炎朝着她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南书燕站了好一阵,才拿着一叠订在一起的宣纸上了窑。二十四只梅瓶已经悉数放进了瓷窑,杨五正在指挥架柴。 南书燕将十二御窑从头到尾走了一遍,姚远山跟在她身后,一脸赞赏道:“姑娘,让杨五当把桩师傅果然没错,如今窑上的师傅都很服他管,大家心齐着呢!” 南书燕笑着道:“这就好,多亏了远山伯支持。” 姚远山笑着道:“那是姑娘厚道,一来便给窑工们涨了月银,膳食也改善了,干得好还有赏赐,窑工们干起活来觉得有盼头,自然便有干劲了。” 南书燕道:“还是那句话,小功不赏大功不立,不能让老实干事的人吃亏不是。” “这倒是。”姚远山笑呵呵道,“姑娘远见。” ----------------- 将军府内。 霍炎将公孙弼屯兵北夷的猜测说了一遍,“叔父,我觉得这极有可能。德容公主马上就要去北夷和亲,若是公孙弼跟北夷勾结,后果不堪设想,当务之急便是尽快摸清情况。” “你说的这些虽然有可能,但也只是猜测。”霍广为难道:“我刚巡边回来并没有发现北夷丝毫异动。而德容公主和亲也是为了两国交好,若说是公孙老匹夫屯兵北夷,也只是因为德容公主是三皇子的胞妹,其他也没有什么根据。” “可公孙恒在潍州大量敛财是为什么?最关键是他还收购了大量铁器,这些铁器又是做了何用?”霍炎眸色深沉,“然而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发现他的任何异常,可知没有异常便是最大的异常?” “我也知道确实如此,但若是派人到了北夷,被有心之人弹劾,子傲,不仅将军府会落人以口实,最关键的是,一旦将军府出了事,太子便真的孤立无援了。”霍广皱着眉。 “昨日秦少可已经启程去了泾阳,等他到泾阳后我便催促工部尽快将泾阳到云县的官道修好,就算那边有什么异常,从泾阳过去也将缩短一半的路程,到时候或许来得及。” “二叔,云县乃弹丸之地,北夷若是想要攻打云县半日即可,等不得两日。”霍炎道:“最重要的还是要在云县边境屯兵,加强边关防守。” “你也知道现在圣上重文轻武,原有的军队还在裁兵,现在要说屯兵根本不可能。”霍广忧心忡忡,“更何况,公主和亲在即,若是在北夷边境加强防守,岂不是落了北夷口实。圣上岂能同意?” “若是这样不行,看来唯一的办法便是找到公孙弼屯兵谋反的证据。”霍炎挑了挑眉,“前几日公孙恒跟归家二房老爷见了面,估计是准备出手了。我们不如以静制动,看他如何行事。” “太子烧制御瓷敛财,这罪名不可谓不小,只是不论结果如何,归家怕是要难以脱身了。”霍广顿了顿,“你真的打算让归家卷入这趟浑水?” 第162章 设局 归以宁没有想到王姨娘能够那么顺利便拿到影青烧制的方法,他最开始原本想着让归吴氏去,没想到归吴氏直接拒绝了了他,他才想都让王姨娘去。 至于能不能拿到,他其实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没想到还真就成了。 他握着王姨娘递给他薄薄的一本册子,没错,确实是大哥的笔迹。 他心花怒放的将册子掖在怀中,有些轻佻的用手托起王姨娘的下巴,“你这次立了大功,等我回来定然好好疼你。” 王姨娘拿下他的手催促道:“老爷快去,莫要耽搁了正事。” 归以宁这才笑着出了门。 王姨娘用娟帕擦了擦刚刚被他碰过的脸,打开门出去将归少薇叫了进来调制香膏脂粉。 归以中到丞相府时正是正午。看门的小厮大概早已经得了嘱咐,见他上门,也不多问,正是带着他从角门直接进了公孙恒的院子。 归以宁虽然做了这么多年瓷商,但接触的大都是一些商户和下等官员,像丞相府这样的地方以往想都没有想过他能够进来。 小厮将他带到一间小厅,给他上了一壶茶,让他等着。 屋子不大,大概是公孙公子平日会客的地方,里面除了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便是一排靠墙的博古架,架子上放了两本书和一只青花将军罐。 这若是寻常人家便也罢了,但公孙公子会客的地方收拾成这样,却有些显得太过朴素了些。 正低头寻思,外面响起很轻的脚步声,归以宁抬头,公孙恒已经走了进来。 他穿着紫色襕衫,鹿皮靴子,看上去俊逸清贵。 “归老爷办事真是爽快,”他一撩袍子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心情十分不错,“我还以为你至少还要几天才会过来,没想到这么快就过来了。” 归以宁笑着道:“御窑影青烧制方法本就是我大哥所创,我若要要自然是不能不给的。“ 他从怀中取出册子递给公孙恒,“这是大哥亲手誊抄的手册,公子请过目。” 公孙恒笑着接过手册,仔细翻阅了一遍,“难怪我烧制的影青和御窑烧制的影青有很大的区别,原来还有这么多技巧。” 归以宁奉承道:“这上面从瓷土的选择到瓷胚的制作以及火候的把控都写的很详尽,公子若按照这个法子烧制,想烧出和御窑一样的影青指日可待。” 公孙恒合上手册,欣然看向归以宁,“归先生既然如此爽快我也决不食言。前几个月我在平江城之外二十多里的地方买了几口瓷窑,如今便送给先生。” 归以宁一听这样的好事,赶紧起身道谢道:“公子真是慷慨。” “当时这几口瓷窑送给归先生我还有个条件。”公孙恒略有些忧色道:“我父亲这次将我叫回平江,主要想让我多在平江待一些时日,你也知道,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如今他岁数大了难免想要让我多陪陪他。” “人老了都贪恋天伦之乐,”归以宁附和道:“做父亲的总想是多牵挂着儿女一些。” 他突然想起归博文,心里倒是真的生出几丝唏嘘。 公孙恒笑笑,“我不能回潍州,影青的烧制便要耽搁,如今我将新收购的瓷窑交给归先生,便要麻烦归先生先替我烧制一批影青瓷器。” “这”归以宁犹豫道:“若是烧制一般的影青不难,但要按照御窑的方子烧制,恐怕” “这事无妨。”公孙恒打断他,“这事你不说我不说,又会有谁知道。就连烧制瓷器的窑工,也不会明白我们烧制的是御瓷。” 归以宁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 公孙恒笑着端起面前的茶盏,吹去上面的浮沫,喝了一口才道:“我知道先生担心什么,这事你只管放心,这匹瓷窑一旦烧制成功,我便会全部通过海禁出海,这里没人知道。 我父亲是丞相,就是有这点好处,家里的瓷窑从来没有人来查过,毕竟为了几只瓷器得罪我父亲,还是有些不划算。” 归以宁心动了动。 “归先生烧制这批影青需要半个月左右,而从潍州调运瓷土过来只需七八日,等这批影青烧制好,先生的民窑也可以开窑了。”公孙恒觑着他,“你看怎么样?” 归以宁原本还有些挣扎,但是听公孙恒这样一说,他突然下了狠心道:“既然公子敢打保票,我便替公子烧制这一回。” 公孙恒如释重负,“多谢先生相助。我也是今年跟海外客商定下了这个单子,若是交不出货便要三倍赔偿,我也是实在无法才会请先生相帮。” 归以宁大气的摆摆手,“公子如此慷慨,我如何能置公子于不顾,只是在烧制这批瓷器的过程中,公子要注意这些,若是有人来查还请丞相拦一拦。” “这是自然。”公孙恒道:“那几口瓷窑的瓷土是现成的,窑工师傅可以先将先生窑上的窑工先调过来,万事俱备,先生打算哪日开窑?” “公子要是着急,我明白便先将窑工调过来。”归以宁道:“若是开窑怕是十日之后了。” “那就烦请先生尽快。”公孙恒道:“事成之后我定然不会忘记先生。” 归以宁被公孙恒这样尊敬,一吐多日来的浊气,大哥将御窑交给佑安又能怎样?将瓷土调走又能怎样,他还不是靠着自己的能耐将瓷窑又做起来了。 而且还凭空多出了几口瓷窑。 他这段时间的不如意终于散尽,脸上笑容越发真挚,“公子有恩于我,若不是公子,今年一年我的几口瓷窑也别想开窑。如今帮公子做点事,只是尽我的本分罢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去重新收购瓷土,但一来手中拮据,二来以他的能力根本收购不到瓷土,这才落得如此境地。 他说公孙公子是他的恩人,是一点也不作假。 公孙恒见事已达成,便不再多说。 归以宁回去的时候,身上便多了一张银票,他想着答应过王姨娘要给她去多宝斋买首饰的,便连马车也不坐了,直接走着路去七十二坊。 多宝斋位于七十二坊正中间,他一路哼着小曲走来,刚到多宝斋门前,便见一个俊逸的男子走了出来,他咦了一声闪开。 等男子走出好远,他才自言自语道:“真是奇怪,霍中郎也来买首饰?” 第163章 疑惑 对面街道铺子门前,一个戴着帷帽的姑娘对旁边的丫鬟道:“半月,你去问问刚才霍中郎在多宝斋买了什么首饰?” 半月答应了一声,快步朝着多宝斋而去。 归以宁正好进门,便见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走了进来,问伙计道:“请问小哥,刚才的男子在里面买了什么?” 伙计笑得有些勉强和古怪,“姑娘,客人买了什么可不是随便能说的,姑娘要是” 半月手腕一翻,已经将手里的碎银递了过来,“小哥请行个方便。” 伙计便将剩余的话吞了下去,朝着本月低声道:“多宝斋这月的新品,血月镯子。” “多谢小哥。”半月打听清楚后一点不迟疑,转身便走了出去。 小伙计转身向归以宁,面不改色道:“先生请问看上些什么首饰?” 归以宁心不在焉的随手朝着柜台里的一只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一指,“这只镯子取出来我看看?” 小伙计用雪白的娟帕垫着将镯子取了取来,递给归以宁,“先生好眼光,这只镯子叫冰魄,戴在手上最是能够消解暑气。” 归以宁看着面前的镯子,碧绿的一只放在红漆雕花盘子里,带着幽幽凉意。 但小伙计随后的随后报的价格让他瞬间打消了将这只镯子买回家的主意,他又问了几样别的收拾价格,讪讪的出了多宝斋的门。 以往只是听说多宝斋的首饰有名,没想到价格这么离谱。王姨娘只是一个姨娘而已,这么好的首饰戴在她身上可惜了,只是不知道霍中郎的首饰又是要送给何人? 归以宁漫天胡思乱想,赵新彤却是情绪低落的和半月出了七十二坊。 自从前几日父亲让她打消了对霍中郎的念头,她便觉得做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兴趣,整个人一直恹恹不乐。今日本想着出来散散心,哪里知道刚到七十二坊便见霍子傲从多宝斋出来,让她整个人越发不好了。 霍子傲还是那副洒脱不羁的模样,但他从多宝斋出来时,她却敏锐的感觉到他和平日似乎有些不同。但具体哪里不同她又说不清楚,只觉得他整个人与她越发离得遥远了些。 回到屋里,她便躺在床上,一句话不说。 青鸳看她模样不对,便将半月叫出来道:“今日姑娘去了哪里,见到了什么人你一五一十说出来。” 她从小将姑娘带大,还从没有见过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半月道:“我们刚到七十二坊便遇到了霍中郎从多宝斋出来,姑娘差我去问霍中郎在多宝斋买了什么首饰,出来后姑娘便说要回来。” 难怪! 青鸳叹了口气道:“你下去吧,姑娘那边你还是要多尽点心。” 半月答应着出去了。 青鸳一脸沉重。虽然她与赵新彤名为主仆,但私底下她却是将她当孩子一般疼爱着。如今她为了霍中郎茶饭不思肉眼可见的憔悴下去,她也非常心疼。 但既然老爷发了话,谁敢在这事上置喙。 她的心中亦是担忧和心疼交织,却也丝毫没有办法。 窑场内,南书燕刚从窑上下来,便见霍炎帐篷外面的空地上已经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壶茶。 她唇角弯弯。 昨日霍炎听她说公孙弼有可能屯兵在北夷后,便很快离开了窑场。 想起这件事情,昨日晚上她也一直没有睡好,一会是她抱着宁儿躲在山中,宁儿哭着跟她说饿,一会又梦到一个姿容秩丽的少年,她一惊才发现是太子。 梦到宁儿尚且正常,但梦到太子又是怎么回事? 梦醒后,她怔忡一阵,便洗漱好上了瓷窑。 她以为霍中郎至少要七八日才会回来,哪里知道今日便回来了。 她踟蹰了一下,走向帐篷。 帐篷外面没有人拦着,她掀开帘子进去。男子背身而立,负手望着前面的舆图。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清隽的眉目中便染了笑意,“正好你过来了,也省的我过去跑一趟。” 他大步走到桌后,拿出一个雕花盒子递给她。 南书燕愣了愣,“什么?” “你看看就知道了?”霍炎一脸笑意。 南书燕狐疑的接过来打开,一只红色玉镯静静的躺在匣内。娴妃赏给她的那只红镯已经极好,但这只一看便比那只更要好些。 她盖上盒子,放到桌上,“这样贵重的镯子,霍中郎还是留着吧!” 霍炎脸上敛了笑意,神情便显出些冷淡来,“对我来说再好的物件也只是物件,姑娘昨日说的话对我启发很大,这只镯子权当感谢。” 他其实并没有想要买什么东西给她,只是今日路过多宝斋时便鬼使神差走了进去,看到这只镯子又不由自主想起她那截纤细柔嫩的手臂来,便将镯子买了下来。 南书燕看他突然不高兴,沉默了几息,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他解释一下,便道:“上次霍中郎送我的袖弩已经很好,我再拿这只镯子便是有些贪心了。” “你不喜欢首饰,你喜欢袖弩?”霍炎似乎舒了口气,眼里亮了亮。 “不是。”南书燕有些尴尬,她只是想说她已经收了袖弩不能再收他其余的礼物了,但怎么感觉他好像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似乎她跟他要什么一般。 “我想说的是,我也没有什么帮到你,霍中郎今后便不要再送我什么东西了。” “这只镯子若是姑娘不要,便让人扔了吧。”霍炎淡淡道:“我已经给出去了的东西,断然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南书燕默了默,还是从桌上拿起了盒子。 一只镯子而已,又不代表什么,犯不着惹他不痛快。“那就多谢霍中郎了。”南书燕道。 霍炎抿抿唇,“你过来便是专门为了给我道谢的?” “我过来是有一件事想要跟你相商。”南书燕道:“前两日二叔让人过来取御窑烧制影青的方法,大概是他和公孙恒达成了交易。” 霍炎:“你给他了?” “给他了。”南书燕道:“我其实也很想知道公孙恒为何非要御窑烧制的影青?难道他真的不怕圣上怪罪,还是仅仅想要知道御窑影青是如何和烧制的?” “那你怎么看?”霍炎道问。 “我觉得不是。”南书燕眼中疑惑越深,“公孙公子不是霍四公子,霍四公子对烧制瓷器是出于内心的喜爱,他若要影青烧制方法我相信他只是纯粹为了钻研烧制瓷器的技艺,但公孙公子不同,他做事目的性很强,费尽心思拿到御窑影青烧制方法可能不是仅仅想要研制烧瓷技艺这么简单。” 霍炎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说的有些道理,继续。” 第164章 猛药 南书燕沉默了几息,“就是这些了,我也实在想不出来他是何意,只是觉得有些不对。” 霍炎笑笑,“既然不知道是何意,静观其变就是。” 南书燕道:“还是霍中郎沉得住气,我是心急了些。” 霍炎笑笑,不置可否,“这次红瓷若是成了,我会亲自去请圣上赏赐姑娘和御窑的窑工。虽然公孙恒说他已经烧制出了红瓷,但毕竟谁也没有见过,归根到底红瓷问世依旧是御窑的功劳。” “功劳不功劳对我来说之如浮云。”南书燕显得很平淡,“只是我既然选择了做瓷,便总是想着要将瓷器做好,才不枉爹爹以及远山伯和元偁先生对我的教导。” 霍炎用食指顶了顶鼻梁,“不管你作何想,但若能真烧制出红瓷,不让人承认你的出类拔萃都不行。” 南书燕笑笑,“再过七日,红瓷便可以出窑了。” “那我拭目以待。”霍炎道。 归家二房。 归吴氏问凤羽道:“我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到广仁了,你知道他在忙什么?” “奴婢并不清楚,只是今日我听说夫人的病似乎又重了些。”陈氏并好相与的人,当初她掌家的时候,性子十分固执,就算是家生子也没有几分怜悯之心。 但她好歹是归老爷明媒正娶的夫人,如今病了老爷居然好长时间也不去问候一声,着实也是可怜。 归吴氏叹了口气道:“陈氏这病也有好一阵了,大夫也看了不少,怎么就是不见好?” 凤羽道:“怕是药不投方,要不然夫人年纪也不大,平日身子也还好,怎么这一病便病了这么久时日。” 归吴氏站起身,“罢了,我姑且过去看看需不需要重新找个大夫。” 园子里少了好些仆妇丫头,一下子冷清了许多。连归吴氏最爱的蔷薇花也没有人修理,长得蓊蓊郁郁看上去没有形状。 归吴氏不说什么,沉着脸往陈氏屋里来。 正午刚过,蝉鸣声声。 陈氏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才刚进屋子,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归吴氏最闻不得这些药味,她赶紧抽出娟帕捂住口鼻进了屋。 陈氏闭着眼睛躺在榻上,似乎是感应到有人来,她蓦的睁开眼睛。 归吴氏吓了一跳,才几日不见,她似乎病得脱了相。一张蜡黄的脸上颧骨高高的突了起来,那双眼睛也带着凶狠,“母亲,你过来了?” “我听说你身子还没有康泰,专门过来看看。”归吴氏在离她稍远的地方坐下来,“你这些日子都吃了什么药,看得大夫怎么样,需不需要换个大夫重新看看。” “母亲,我这病不是大夫能治的病。”陈氏喘着气,神情越发狠戾。 归吴氏皱了皱眉,“大夫不能治的病是什么病?” “心病。”陈氏用手紧紧扯住床褥,“只要老爷将博文还给我,我这病便立刻好了。” “博文是被霍中郎抓去了,他做了错事,已经被发配到边关去了。”归吴氏道:“你若不将身子养好,今后要是博文能够回来,你也见不了他一面。” “你骗我,你们都骗我。”陈氏一双凹陷下去的眼睛含着泪,沙哑着声音道:“博文已经死了,已经被老爷让博渊毒死了。” “谁在后面嚼这些烂舌根的话,”归吴氏勃然大怒,当初这件事是故意瞒着陈氏的,她是如何得知。 “母亲,”陈氏哑着嗓音大声道:“老爷已经承认了,他亲口跟我承认的,说是博文已经死了!” 陈氏撕心裂肺的哭起来,“我的博文还没有十八岁,他还没有娶亲啊!呜呜呜。” 归吴氏身子微微颤抖,好一阵,她才沉着脸道:“不错,博文确实死了,但那都是他咎由自取,他犯什么样的错不好,偏要去做破坏御瓷的事,那可是御窑,是天子的窑,谁能保得了他。” 陈氏止住哭声,那干涸的眼里却再也流不出眼泪。 “今日我来看你也是看在我们婆媳一场份上,你叫了我十多年的母亲。”归吴氏道:“你若是不想活我无话可说,但你要记住,归家二房不可能没有当家主母。 你若是今日死了明日我儿便将你抬出去埋了,过两月一辆花轿照样抬了人进来。这宅子里日子一样的过,而为你伤心难过的不过是博渊罢了。” 陈氏紧紧拽住身子底下的被褥,恨不得将被褥攥得稀碎。 “如今你病了这些日子,你可有看见广仁就过不去了?”归吴氏放缓了语气,“人死不能复生,我也刚失去了儿子,但那又怎样,我还不是一样的活着。” 她的声音有些苍凉,“陈氏,人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事情,时好时坏自己品吧!” 她站起身来,“若是你还想要活下去,想要换一个好些的大夫,你诊治吃药的银子让人到我这里支取。归家虽然落了难,但还不至于少了你吃药的银子。” 陈氏口中如同含着一口热油,剧烈的抖动起来。 归吴氏再不看她,转身出了门。 凤羽搀着她跨过门槛,默默往回走,穿过垂花门时,她站定道:“佑安因回来了好几个月了吧?” “大房二姑娘是四月初回来的。”凤羽道。 归吴氏呼出口气,“玄灵道长还真没有说错,自从她回来后,太元死了,博文也死了,归家民窑也要垮了,这个家闹得如此鸡犬不宁,她还真是不折不扣的孤煞命啊!” 凤羽低着头没有说话。 归吴氏抬头望着天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阵她才缓缓道:“梅云观的青梅怕是要熟了吧,这家里也闷得很,过几日我们去梅云观多几天清静,正好可以尝尝道观里的青梅糕。” 凤羽答应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博渊媳妇王氏过来给归吴氏请安时道:“祖母,还是你有办法,母亲今日下午终于肯吃点东西了。” “是吗?”归吴氏声音带着暮气,“她吃了些什么?” “一小碗粳米粥,还吃一只藕夹。”王氏高兴地道:“吃完晚食,她已经可以扶着坐一会了。” 归吴氏道:“她能想开自然是好。” “母亲让我告诉您,等她好了便过来给您请安。”王氏道:“只是母亲药里有一味是几十年的人参,如今已经吃完了,祖母看是继续吃下去还是停了。” 归吴氏淡淡道:“她这次身子吃了亏,人参还是再吃几日,凤羽,你去拿十两银子过来,让少夫人去给夫人抓药。” 王氏取了银子又坐了一阵才走。 凤羽笑着道:“夫人好起来,老夫人这下总是可以放心了。” 归吴氏苦笑,“如今家里发生这么些事,是该用喜事冲一冲的时候了。等我从梅云观回来,幼薇和少薇的亲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第165章 命数 梅云观修建在山顶,即使是盛夏也十分凉爽。 一早一晚,小柳氏还要披着单衣。兰香捧着手中的一篓青梅放在桌上,“夫人,今日的青梅很好,可以腌制成蜜饯。” 小柳氏走上前从竹篓里拿了一只青梅嗅了嗅,浅笑道:“不错,青梅很新鲜味道也很好,可以做成雕梅。” 兰香笑吟吟的捧着竹篓道:“我先拿去洗出来。” 小柳氏道:“这篓先放放,前几日做的雕梅今日可以出坛了,你取出来装一匣子,我送些过去给玄灵道长尝尝。” 兰香进屋去抱了一个青花坛子过来,打开盖子,“真香。” 小柳氏看着兰香将金黄色的雕梅盛在匣子里,想了想道:“你多装一匣子,等会我让石贻送回去给安安。” 石贻每隔十日便会送些吃食上来,今日大概正午便会到了。小柳氏将给南书燕的匣子放在桌子上,打算等会让石贻带回去。 梅云观据说是前朝太后问道之所,朝代更迭后便荒废了。二十多年前一个游方道士到了这里,道观才慢慢兴盛起来,后来他便将道观交到了玄灵道长手中。 梅云观之所以出名,并不是因为玄灵道长道法高深,而是因为道观外面上百亩梅林。 正是梅子结果的时候,梅林中飘散着浓郁的黄梅果香。 小柳氏和兰香穿过梅林,一路朝着道观走去。 道观门前,两个道童正拿着箩筐打青梅,兰若笑着上前,“两位小师傅,今日玄灵道长在吗?” 两个小道童回过头,热心地道:“夫人,兰若姑娘,师傅说今日有客人要来,让我们摘些新鲜的梅子回去泡茶。” 每年梅子成熟的时候,平江的商户便会到道观来买梅子送去城里的果子铺,卖果子亦是道观很大一笔收入。 小柳氏站住道:“既然道长有客人到,那我们便不过去叨扰了,烦请两位小师傅将这匣子雕梅送去给玄灵道长。” 两个小道童高兴的接过匣子,小柳氏做的雕梅不仅好看,味道也是极好,两个小童自然十分喜欢。 “归夫人请留步。”小柳氏和兰香刚转身,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小柳氏转身,便见玄灵道长一身青色道袍,手执拂尘从梅林中绕出来,走在他身边的,正是归吴氏和凤羽。 小柳氏朝玄灵道长点了点头,又冲着归吴氏行了一礼。她此时一身白衣站在梅林中,越发显得清丽脱俗。 自从承玉死后,小柳氏和归吴氏很少见面,如今这样面对面的见了,两人心情各异,俱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柳氏,我这次到梅云观估计要多住一些日子,你那边我就不过去了。”自从归以中去世后,归吴氏苍老憔悴了许多,连性格也没有以往尖锐了些,“你若有心便到道观来找我说说话,若是没空便算了。” 小柳氏微微低了低头,算是默认。 归吴氏看向她的眼神十分复杂,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玄灵道长笑着道:“道观里条件艰苦些,老夫人不要嫌弃。” “说什么嫌不嫌弃的话,我一个老婆子又不是娇滴滴的姑娘家,没有那么多讲究。”归吴氏望向梅林,“别样不说,光是这片梅林就比平江城内好。” 归吴氏失眠已经有有段时间,一开始是担忧广仁没了太元的护佑日子该怎么过,后来看家里闹成这样,心里着实烦恼。刚开始只是半夜会醒,慢慢变得晚上也睡不着。 都说人老了坐着都能打盹,可她现在别说坐着打盹,就是躺在床上也多半睡不着。时日一长她整个人便都懒怠下来,觉得没有什么胃口和精神。 玄灵道长笑着跟小柳氏告辞,带着归吴氏往道观后面走去。 因着这一片梅林,每年梅花开的时候,前来道赏梅的人很多。十多年前,玄灵道长便在道观后面又修建了挨在一起的几个院子。院子不是很大,都是清一色的三间正房一间厨房,但一出院子就在梅林中,十分古朴幽静。 玄灵道长推开最外面的一个院子门,里面估计一直有人收拾着,看上去很干净。正屋的屋檐下放着两张藤编的椅子,和整个院子搭配起来看上去十分惬意宁静。 归吴氏笑着点了点头,“这里就很好,多谢道长。” 玄灵道:“老夫人一直对贫道青眼有加,如今来道观住几日,说什么多谢不多谢的。” 归吴氏朝玄灵道长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略微蹙着眉弯腰坐在椅子上,“自从太元走后,家里接二连三不顺,请问道长这是否与那丫头回来有关?” 玄灵道长坐在归吴氏身边,微笑道:“老夫人认为是她的关系吗?” “我觉得是又似乎不是。”归吴氏蹙眉思索,一脸凝重,“若说跟她完全没有关系,可以前归家都是好好的,怎么她一回来就接二连三出这些事。若说跟她有关系,但好像每件事情仔细寻思起来,似乎又跟她也无关。” 玄灵道长微笑道:“二姑娘孤煞之命不假,但这一切并不是就无法改变,当初让她上梅云观,只是不想让她的命数影响归家,谁也没想到她会去了云县。 回来后老夫人不是也想让她离开归家吗?但仍旧没有能成。这也是她的命数。如今她既然掌管了十二御窑,这就足以说明她的命数便是如此,至于其余人会怎样也是他们的命数,老夫人不必为此烦恼。” “既然是命数不能改变,我自然只能随她,总不至于真害了她的命。”归吴氏一脸惆怅,“只是她命硬如此,我担心广仁这一家子都要折在她身上。如今博文已经不成了,我担心博渊也” 归吴氏住了口,略显无助的看向玄灵道长,“道长有没有什么法子保住博渊不被佑安的命数所累。” 玄灵道长叹了口气,“老夫人已经看到了,我们试图阻止过,但作用并不大,二少爷弄得如此下场虽然不排除受大房二姑娘命数影响,但多半还是因为自己的贪念引起,大少爷生性敦厚,他有他自己的命数,老夫人不必担心!” 归吴氏叹了口气,“是我以前对太元太冷淡了些,如今才弄得如此地步,若是太元还活着的话,就算博文犯了再大的错他也不会如此对待,如今只能说错就错在我,这些都是咎由自取了。” “老夫人也无需自责。”玄灵道长见她灰心,劝解道:“梅云观这个季节风景很好,老夫人多住一段日子排解排解,心里便畅快了。” 但愿如此。 归吴氏点了点头,“多谢道长开导,我这把岁数早已不奢求儿孙富贵,只求他们平安。还请道长多关照一些,就算他们有什么厄运,也请帮着纾解一二。” 第166章 相遇 玄灵道长右手掐了掐,语气微缓,“虽然天机不可泄露,但看在老夫人和贫道多年交情份上,我还是要提点一二。归家二房最近一两个月可能要经历一次劫难,就看能不能遇到贵人化解了。” 归吴氏一听有些着急,“道长可否明示?” “恕贫道道法有限,并不能洞悉究竟是何事。”玄灵道长道,“只是这段时间劝着家里人行事谨慎一些,说不定就躲过去了。” 归吴氏细细想了想,依旧满脸忧色,“多谢道长指点,我会让人告诉广仁,让他最近注意着些。” 小柳氏屋内,兰香将匣子交给石贻,“这雕梅是夫人亲手做的,你路上要小心些,不要摔着了。” 石贻抬抬眼皮,兰香好是好,就是太絮叨了些,他在老爷跟前那么多年,难道是一个不靠谱的马虎人。 小柳氏坐在椅子上,忍不住笑着道:“好了,再说下去石贻恐怕真的不耐烦了。” 兰香朝他撇了撇嘴,一转身乌黑的辫稍便从石贻胸前甩过,“我多说两句也是为他好,这可是夫人亲手做的雕梅,若是弄坏了,夫人的心意他可赔不起。” 石贻双手环抱翻了个白眼,这丫头还真是自以为是。 兰香又用包袱将匣子仔细包好,才递给石贻道:“拿好了。” 石贻单手接过包袱,向小柳氏和兰香告辞。 小柳氏起身朝石贻道:“你回去时跟安安说,这里送来的吃食还有很多,下次便不用送来了。” 两人将石贻送到门口,看着石贻驾车离开,才转身往屋内走。 “夫人,真的让老夫人住在道观里吗?”兰香有些犹豫。 “要不然呢?”小柳氏道:“若不是她们一味纵容着博文,我的承玉也不会小小年纪便殒命。承玉死后我便发誓,归家的人跟我再也没有关系。” 小柳氏脸上带着一丝少见的温柔,“若是承玉还活着今年也有十二岁了。”她的视线看向更屋外的梅林深处,突然一怔,眼神直愣愣看着前方。 兰香往前面一看,亦是呆住。 只见门前的梅林中,一名穿着锦衣的十二三岁少年正摇着一把扇子指挥小厮摘青梅。他容颜昳丽,举止随意洒脱,此时合拢扇子朝树梢一指,“那边,最大的那颗。” 这样一个绝色少年,声音却是粗噶中带着一丝尖细,与他的样貌有一种怪异的违和。 小柳氏目光稍显呆滞的走了上去,“请问公子,你是谁家的儿郎?” 少年将扇子一合,随意的握在手中。神情冰凉冷冽,浑身陡然增了一丝冷然之气。 兰香惯会察言观色。这少年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的儿郎,虽然年纪不大,但他周身的气势却隐隐带着杀气。 兰香赶紧走过来,扶住小柳氏道:“夫人,我们回去吧!” 小柳氏看着面前的少年,眼里蒙上一层薄雾。她此时也发现,这少年虽然远远看着和承玉小时候有些像,但却根本不是承玉。承玉就算长大也是芝兰玉树的谦谦君子,这少年美则美矣,却带着一种很强的气势。 小柳氏任由兰香扶着,默默转身。 身后少年突然道:“我姓赵,单名一个肃字。” 小柳氏勉强笑笑,“公子请见谅,我刚才认错人了。” 赵肃没有说话,直到小柳氏走出去好大一截,他才突然道:“我长得很像夫人的什么人吗?” 小柳氏背着身子没有回头,“公子长得很像我的孩儿,只是他很早以前便离开了我。”她的语气有些苍凉,赵肃听得莫名有些难过。 他也是很小便没有了亲娘,虽然皇后对他亦是很精心,但他却总觉得隔着一层的疏离,这份疏离还偏偏掩饰在母慈子孝 他心中一动,突然道:“这位夫人,我在这里已经逛了大半个时辰,也有些累了,不知夫人家里可有水喝?” 小柳氏转过身来,梅林中少年身姿挺拔俊逸,容颜绝代,正一瞬不瞬看着她。 不知为何,小柳氏突然涌起一阵心酸,她强压下自己的难过,笑着道:“我家就在前面,请公子跟我来。” 摘梅子的小厮急的一身汗,“太公子,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要回去你先回去,”赵肃凉凉地撂下一句,已经抬脚跟着小柳氏她们往她家走去。 小厮无法,只得一脸警惕的跟上。 赵肃刚在院子里落座,兰香已经捧了一壶茶出来。 小柳氏亲手斟了茶,“这是新鲜的梅子茶,里面加了冰糖,酸酸甜甜正好解渴。” 赵肃还没有端茶盏,旁边站着的小厮已经接了过去,用银针试过才双手捧着递给赵肃。 小柳氏浑然无视,又续了一盏茶递给小厮,“小哥也辛苦,大热天的喝口茶润润嗓子。” 小厮不敢接,赵肃道:“让你喝你就喝,有什么可犹豫的。” 小厮这才接过茶盏喝了。 梅子茶煮的刚好,赵肃一盏喝完,只觉满口生津。宫里也做梅子茶,但不知是不是梅子不新鲜或者水不如山泉水好的缘故,总是没有这个味道。 他打开扇子扇了几下,才道:“不知夫人是哪家女眷?” “夫家姓归,我夫正是做御瓷的归以中归太元。”小柳氏道:“前段日子夫君去世,我便到这里住些日子。” 又是归家? 赵肃目光一凝。上次他在凌霄宫外遇到的是归家的二姑娘,想必这便是她的母亲了。 “听说归先生仙逝后,御窑便是归家二姑娘掌管着?”赵肃又问。 “正是,小女在烧制瓷器方面很有天赋,夫君去世之时便将归家交给了她。”小柳氏淡淡笑着道:“我是她的继母,她的亲娘是我姐姐,已经去世多年了。” 赵肃看着她,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 这种感觉是在皇后跟前都没有的一种松弛感,就是莫名便觉得跟面前这人很亲近一般。 但他们明明从来未曾见过。 这种感觉他在看到归家二姑娘时候也曾有过,但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他也说不清。 他摇了摇头,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时辰不早了,多谢夫人的茶。若日后有机会我定然还会来品尝夫人的梅子茶。” 小柳氏起身相送,“公子不必客气,日后公子想要喝这里的梅子茶了,让人知会一声便是,我定当亲自煮给公子。” 第167章 父命 赵肃走后,一直没有说话的兰香开口道:“夫人,这会是谁家的少年郎?” 小柳氏目光落在赵肃用过的茶盏上,饮茶前先用银针试毒,那小厮看着和善,却是从进门便一直站在他家公子身侧,目光警惕和犀利,这样的做派,恐怕不是一般的世家公子。 但他,怎么长得那么像承玉? 小柳氏摇摇头,“他说他姓赵,世家归主中,还真想不出谁姓赵,除非他是宫里的人。” 兰若震惊的看着她。 小柳氏淡淡道:“管他是哪里的人,他只是来喝盏茶而已。” 兰香去收拾茶盏,小柳氏坐在桌前,皱起眉有些疑惑。这世上难道真有这样相似的人,他不但像承玉,一颦一笑更像慧儿。慧儿,对,他就是像慧儿。 特别是他笑起来时那脸颊上若隐若现的梨涡,简直一模一样。 小柳氏瞬间呆住。 十二御窑窑场内,南书燕一瞬不瞬的望着窑门。 红瓷出窑的日子,窑场上所有人都等在窑门前。霍仲初更是主动要去窑内取匣钵。窑门一打开,他便和姚远山和孟昱一起进了窑内。 霍炎依旧一脸淡然的站在南书燕身边,一副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稳重。 终于,进窑取匣钵的人开始出窑。为首的是霍仲初,随后便是姚远山和孟昱,剩下的十九名窑工每人捧着一只匣钵跟在后面。众人捧着匣钵如同朝圣,一步一步都如同踏在窑工门心上。 等到近了,众人视线一起落在窑工们捧着的匣钵上。等二十四只匣钵一致排开,南书燕便走上前去。 一号匣钵内的梅瓶颜色太过黯淡,二号匣钵内的梅瓶上面有着白斑,三号匣钵内的梅瓶没有光泽,四号、五号、六号每只梅瓶各有不同,连瑕疵也不一样。 南书燕一脸镇定,七号、八号一直到九号梅瓶,她终于一脸审慎的蹲了下去。 九号梅瓶是略带些暗沉的鲜红色,她小心的提着瓶口,将梅瓶从匣钵中拿出来,对着阳光一看。 深沉的红色高贵典雅,美得不可方物。 南书燕和霍炎相视一眼,她小心的将梅瓶放入匣钵,又仔细看过去,一直到二十四号全部看完,才在纸上记下了九号和十五号。 九号是在烧制中温度最高,十五号则是用蒜水调釉上色,虽然不是纯正的红,但那夹杂着黄色和白色的飞彩也很好看。 南书燕起身,“九号和十五号梅瓶留下,其余的全部砸碎深埋。” 御窑的瓷器连瓷片也不能流落出去,通常烧制成的便留下进宫,有瑕疵或不成的便全部毁掉埋在泥土中。 红瓷的烧制用了许多珠宝调釉,听说要砸大家都有几分不舍。 南书燕亲自提起两只梅瓶丢到地上,随着清脆的声音响起,两只梅瓶已经成了碎片。 “既然规矩已经定在那里,大家便按照规矩来办。”她的眼里带着坚毅,“砸了不好的,是为了烧制更好的,此次已经烧制出两种不同的红瓷,我相信,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一定会烧制出更好的红瓷。” 姚远山走上前来,也从匣钵内取出两只梅瓶,“就按照姑娘说的办,日后大家定然会烧制出更好的红瓷。” 随着呯呯几声脆响,除了九号十五号梅瓶外,其余二十二只梅瓶全部化为碎片。 霍炎眼皮抬了抬,这才走上前道:“大家既然烧制出了红瓷,我便即刻进宫禀报圣上,为众人求赏。” 窑工们俱是面目激动。他们的功劳能抵达圣听,并且赏罚有度,备受尊重,他们的好日子真的来了。 从窑场出来,霍炎依旧和南书燕一路。他骑着乌云走在前面,霍仲初骑着马走在他旁边,乌云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日行几百里。 如今被霍炎勒住,只是慢慢行走在马车之前,丝毫看不出来宝马的优势。 霍仲初抽了抽唇角,三哥真是转性了,以往那么一个自由洒脱的人,居然会为了一个姑娘硬是让自己的宝马走出了笨驴的速度。 简直不忍直视。 他双腿在马腹上一夹,那马便扬蹄撂下一道灰尘,转瞬没有了影子。 霍炎笑笑,依旧骑着乌云不疾不徐的走在前面。 一直快到归家门口,他才隔着车帘道:“姑娘明日休息一下,后日估计圣上便会召你进宫。” 南书燕卷起帘子,“霍中郎请稍等。” 霍炎勒住马,南书燕从马车中递过来一个匣子,“这是母亲在梅云观做的雕梅,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分些给霍中郎。” 霍炎笑着接住,缰绳一抖,乌云便掉过身子疾驰而去。 远远的,便看见霍老夫人笑呵呵的等在门口。霍炎翻身下马,小厮早已过来牵住缰绳,将乌云拉去马棚。 霍炎上前叫过祖母。霍老夫人眼尖,看着霍炎手中拿着的匣子道:“这是什么?” “是归家二姑娘给的雕梅,说是她母亲做的。”霍炎道:“祖母若是喜欢,便送给祖母尝尝。” 霍老夫人接过匣子,打开拿了一颗放在嘴里,夸张的眯着眼道:“真甜,如果归家二姑娘有这手艺,今后我老婆子便有口福了。” 霍炎莫名就想起南书燕那甜的发齁的口味。 他唇角往上扬了扬,“她的口味奇特得很,祖母不一定喜欢。” 霍老夫人笑得一脸诡异,“你怎么知道她的口味奇特?” 霍炎自知失言,略有些窘迫道:“红瓷烧制成功,孙儿还要即刻进宫禀告圣上,等回来再陪祖母说话。” 霍老夫人抱着雕梅匣子,捡起一颗雕梅放在口中,在后面道:“你要记得启禀圣上,还我的珠宝。” 公孙丞相府内。 公孙恒垂手而立,对公孙弼道:“父亲,十二御窑已经烧制出了红瓷,你看什么时候启动计划?” “不急。”公孙弼笑着道,“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丫头还真有几分本事。恒儿,你也不小了,你看归家二姑娘怎么样?” 公孙恒想起那日桂花树下站着的女子,突然面色一红,“父亲不是要用归家对付太子,为何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公孙弼已经看出儿子的异样,他不仅不奇怪,反而有些高兴。 “对付太子有很多的方法,并不是偏要用归家。若是你真的看得上归家二姑娘,我便找人去提亲,顺便也放过归家。” 公孙恒低下头,略有些局促道:“父亲觉得好便好,孩儿谨遵父命。” 公孙弼便哈哈笑了起来,“那就好,趁着归家烧制红瓷有功,我便请圣上赐婚。” 第168章 进宫 檀香木桌岸上,两只造型优美的梅瓶红的浓郁深沉,釉面光洁莹润,高贵端华。 众人屏息看了一刻,其中一个大臣激动道:“红瓷问世乃是我朝祥瑞,圣上英明才能天降祥瑞啊!” 众人便也纷纷附和,热烈的局面比当初影青问世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上一身明黄色龙袍,微笑道:“众爱卿所言极是,红色乃最吉祥的颜色,如今御窑开创了红瓷的先河,功不可没,必须厚赏。” 公孙弼双手捧着笏板上前,“圣上英明,归家二姑娘技艺高超,这等功劳实则担得起重赏。” 皇上龙心大悦,“即刻宣归家二姑娘进宫领赏。” 南书燕此次进宫依然挑了一身青色襦裙。 和上次那套襦裙不同的是,这套襦裙颜色更接近雨过天青色,衣领用柔和的藕色包边,在清冷中多了点温婉。 秋菊将糕点切成小块用油纸细心的包好,又包了一小包雕梅,交给兰若拿着等会车上饿了吃。 宫里来的公公笑着道:“姑娘若是收拾好了就快些进宫,圣上还等着姑娘问话呢!” 南书燕笑着上了车,兰若又拿了一个荷包递给公公道:“有劳公公了。” 和上次一样,马车到了宫门口便停了下来,公公带着南书燕和兰若一路到了太和殿门口。南书燕双手交叠在前,目不斜视的跟在公公身后,一直到大殿中间,她朝着皇上跪拜下去,“民女见过圣上。” 皇上带着笑道:“你便是归以中的二姑娘归佑安?” “正是民女。”南书燕直起身来。 “快快请起。”皇帝道。 南书燕这才站起身来。在清一色男子的朝堂上,南书燕无疑成了最令人瞩目的存在。大臣们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 女子烧制瓷器已属少见,她不但烧制瓷器还烧制出来了男子都没有烧出来的红瓷。偏偏这个姑娘还这么年轻美貌。 真是虎父无犬女,难怪是制瓷世家。 “归二姑娘,”皇帝的声音透着喜气,削减了几分威严,“你烧制红瓷有功,朕赏你黄金百两,绢帛千匹。” “民女叩谢天恩!”南书燕双膝跪地,磕头谢恩。 “起来罢。”皇帝笑着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朕说的吗?” “圣上的赏赐已经很丰厚了,民女不胜感激。”南书燕笑着道:“这次烧制红瓷霍将军府上的老夫人拿出了许多红珊瑚红玛瑙等珠宝做釉,才得了这两只梅瓶,民女恳请圣上给老夫人一些赏赐,也是肯定老夫人在烧制红瓷中的功劳。” 皇上愣了愣,随后哈哈笑了起来,“霍将军,是这样吗?” 霍广捧着笏板上前一步道:“能为圣上效力,是臣一家的荣耀,臣不敢要求赏赐。” “你就是太古板了些,那些珠宝是老夫人的东西,自然不能让她吃了亏。传朕旨意,赏赐老夫人南海珍珠一斛,三尺高红珊瑚一株。” 领了赏赐,依旧是前面带路的公公领着南书燕和兰若出宫,快到宫门口时。一名执扇少年挡住了去路,前面带路的公公赶紧低头行礼。 南书燕亦是屈膝行了一礼,“民女见过太子。” 赵肃一双眸子亮若星辰,他唰的一下合拢扇子,道:“你果然烧制出了红瓷。” 南书燕道:“民女不敢居功,只是运气好罢了。” “能够烧制出红瓷自然不是运气好这么简单,”赵肃道:“你说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南书燕看着他一脸笑意。 世人都说太子暴戾残忍,但看上去似乎并不是这样。 “民女还没有想好。”南书燕道。 “那无妨,等你想好了再说。”赵肃道:“我前两日在梅云观见到你的继母,她煮的梅子茶很好喝。” 南书燕抬起头来。 赵肃带着些慵懒的笑意,“梅云观梅子熟了,那里倒是比宫里住着强一些。还请你告诉你继母,若是日后得了空,我还去喝她煮的梅子茶。” 南书燕屈膝福了福。等她抬头,赵肃已经走了。 出了宫,南书燕刚要上马车,便见霍炎站在宫墙下朝着她笑,“你还真是有能耐,居然敢跟圣上要赏赐。” “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老夫人为了红瓷搭上了那么多珠宝,总不能就这样白白算了。”南书燕掀开帘子,略有些俏皮道:“若是圣上不赏赐,难道由你还给老夫人?” 霍炎道:“你不是才得了那么多赏赐?” 南书燕掰着指头算给他听,“霍中郎也不想想,窑场的师傅们辛苦一场,不说吃块肉总要喝碗汤吧,这些赏赐除了烧制红瓷的本钱,剩下的大家分下来也所剩无几,我好不容易得了圣上的赏赐,霍中郎总不会还要让我倒贴吧。” 霍炎无语。 她还真是算得清楚。 南书燕看他不说话,便笑着道:“估计圣上的赏赐已经到家里了,我便先回去了。” 她放下帘子,兰若便拿出一颗雕梅给她道:“大热天的,姑娘含颗梅子润润嗓子。” 南书燕将梅子放进口中,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瞬间从舌尖弥漫开来。她在云县的时候也吃梅子果脯,但那梅子没有雕花,味道也有些涩。 南书燕道:“母亲说等立秋才回来,如今红瓷告一段落,过两日我挑两匹布给她送去,顺便上梅云观看看她。” 梅云观内。 小柳氏攥紧拳头,回头朝兰香道:“你就在门口等着,我和老夫人说几句话。” 兰香知道她肯定是问的极其重要之事,点点头道:“夫人有什么吩咐,叫我一声就是,我在门口守着。” 房门没上锁,小柳氏抬手一推,便将房门推了开来。 她迈步进去。归吴氏坐在院子的椅子上,正望向她,“柳氏,你来了。” 小柳氏一步步走过去,只是十多步路的距离,硬生生觉得走出了一生般漫长。 归吴氏抿唇看着她,这个年纪的女子却还有这样的容貌,柳氏家的容貌真是生得好。 她目光复杂,声音也有些低沉,“既然来了,便坐下说说话。” 小柳氏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归吴氏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今日来想要问什么,你猜的不错,当初我知道承玉是博文推进了玉湖,但还能怎么样,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孙子,不能再失去一个。 承玉已经殁了,我只能保全博文。” 小柳氏瞳孔缩了缩,好一阵才平静下来,她望着归吴氏,认真地道:“我并不是为了承玉而来,我今日过来是想知道慧儿的事。” 第169章 明白 “慧儿?”归吴氏道:“怎么会突然问起她来?” “有些事情不明白,便想问问。”小柳氏淡淡道:“姐姐告诉过我慧儿进了宫,但进宫后的事她再也没有说过。” 归吴氏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她看了许久,又移向天空。 梅云观夏日的天空也是极其空灵的,湛蓝的天幕上,飘着几片软软的白云,显得慵懒而松弛。 归吴氏想起十几年前那个夏日,也是喝梅子茶的时候。她午睡起来,刚喝了半盏梅子茶,那种惬意的酸软还没在口中散尽,陈氏便大惊失色的跑了进来,“母亲,不好了,官兵将家里围上了。” 哐啷一声,归吴氏手中的梅子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慧儿既然进了宫,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小柳氏将归吴氏的思绪拉了回来。 “慧儿命薄,进宫没两年便殁了。”归吴氏声音越发沧桑衰老,“当时公孙家让人将她进宫时,太元专门为她定制的那副红宝石头面送了过来,太元捧着那副头面不言不语,一连关在屋子里好几日没有出门。” 当初老爷将红宝石头面交给她时,只说让她好好保管着,后来她便给了安安。 “殁了,那究竟是怎样殁的总要弄个清楚?”小柳氏冷冷道:“公孙家难道没有给个说法?” “说法?”归吴氏眼里有些不解,“深宫之内死个人能有什么说法?” 小柳氏不再说话。 归吴氏重新转过身,眯着眼望着天际。 沉默了几息,小柳氏开口道:“慧儿既然是去帮娴妃固宠,她会不会诞下麟儿?” “圣上只有三个皇子,二皇子已殁,太子和三皇子分别是淑妃娴妃所出,哪里还有其他孩子。”归吴氏沉声道:“慧儿殁了便殁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如果没有见到太子,小柳氏对这番话便信了。但见了太子一面,她心中突然起了执念。 这世上不乏相像之人,但像到如此地步未免太巧合了。 她心里陡然打了个激灵,她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归吴氏微微眯眸,没有说话。 小柳氏走后,凤羽从屋里走了出来,疑惑道:“老夫人,大夫人怎么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 归吴氏摇了摇头,“她突然问起慧儿的事情,慧儿殁了这么多年,我也不知道她问这些究竟是何意。” 小柳氏从归吴氏那里回来,静坐沉思了一阵,突然道:“兰香,你去借玄灵道长的马车一用,我们即刻下山。” 兰香看她的样子,知道必然是有很紧急的事情,一句话不问便出去了。 一炷香不到,小柳氏和兰香已经坐在下山的马车上。梅云观到平江城大概有大半天的路程,等回到归家时,暮色刚起,阔别了两个月的归家在小柳氏眼里有一种熟悉的疏离。 她下了车,并没有先回竹溪院,而是径直朝着东院而去。 南书燕院子里挂着两只浅色灯笼,霍炎一身玄色深衣坐在灯光下,将一个食盒推到南书燕面前。 “祖母吃了你的雕梅,特意让厨房做了荷花酥过来。”他很放松的坐在他对面,或许是灯光昏黄的原因,他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不少。 南书燕刚打开盒子,便听春桃叫了一声“夫人!” 她转头一看,只见小柳氏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门。或许是没想到霍炎也在此处,她神情略微愕然,但也仅仅只是片刻,她双手交握走了过来。 南书燕已经起身朝着她走去,“母亲今日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好让石贻去接你。” 小柳氏脸色苍白,一双眸子更显黢黑深沉,“安安,我有话要跟你说。” 霍炎起身道:“既然夫人有话要说,我便改日再来。” 小柳氏看向他的眼神略有些复杂,“既然霍中郎在此,我正好有些事情想跟你打听一二。” 霍炎复又坐下,“夫人请讲,我定知无不言。” 小柳氏道:“霍中郎常在宫中走动,知不知道淑妃的事?” “淑妃?”霍炎道:“夫人想知道她哪方面的事。” “她姓什么?是哪家的姑娘?”小柳氏认真道。 淑妃是当朝身世最神秘的宠妃。据说她只是一个普通宫女,有一日在园子里摘花时被圣上撞见,惊为天人,从此盛宠不衰。一年后便封了淑妃,荣升四妃之位。 但可惜红颜薄命,诞下太子后,半年不到便殁了。 霍炎仔细想了想,“听说淑妃娘家是公孙家的一个旁支,只说是父母双亡失了依傍,娴妃怜她孤苦伶仃,便将她带进了宫中。” 小柳氏只觉得心里砰砰直跳,脸色越发白的没有丝毫血色。 “母亲,你不舒服吗?”南书燕看她神色异样,有些担忧地问。 小柳氏摇摇头,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你可知道淑妃的小字?” 霍炎摇摇头,但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我记得几年前,有一次圣上喝了酒,独自在明湖边的凉亭里坐着,当时他身边的李公公也在,圣上便让他去凌霄宫内慧儿的手迹拿过来。不知道这个慧儿是不是淑妃。” 小柳氏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慧儿,可不就是慧儿?” 她合上眼皮,极力抑制住心中的痛苦,但眼中泪水仍旧汩汩而下。 她从来情绪不显,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南书燕吓了一跳,抓住她的手道:“母亲,你怎么了?” 霍炎望着小柳氏若有所思。 小柳氏拿出娟帕拭了拭眼角,“我只是突然有些难过。霍中郎,多谢你坦言相告,我也有些乏了,便先回去了。” 她又转朝南书燕,红着眼眶道:“安安,有些事情我现在还没有捋清楚,等我想明白了,我再告诉你。” 南书燕听到慧儿的时候,心里亦是明白了大半。她站起来一直将小柳氏送到门外,“母亲既然想到了这一点,我一定会将这件事情弄个清楚。” 小柳氏瓮声道:“你明白我说的是何事?” “我明白。”南书燕丝毫不避讳,“姐姐究竟是不是淑妃,我一定会弄清楚。” 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小柳氏点了点头,“安安,你阿娘至死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和你姐姐,如今你平安回来,但你姐姐究竟如何却无人知晓,若是淑妃真是慧儿” 她哽咽了一下,用娟帕拭了拭眼角,“至少,对你阿娘和你父亲也是个安慰。” 第170章 赐婚 南书燕送完小柳氏回来,霍炎一瞬不瞬看着她,“娴妃的事情我会让人打听,你们也不用着急,这事是与不是我都会给你们一个结果。” “多谢霍中郎。”南书燕道。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垂下眼一动不动,在灯光下越发显得纤瘦孤寂。 不过是一个失去亲人的孩子而已。 霍炎心中升起一丝怜惜,“祖母让我跟你说,什么时候有空了,过去陪她说说话。” “好。”女子乖巧的应道,丝毫没有烧制瓷窑时的神采风扬。 霍炎心里恻然:“就算淑妃不是你姐姐,我也会查找到你姐姐的下落,你等着就是。” 女子抬起头,晶亮的的眸子熠然生辉,“我还想知道,我究竟是被谁带去了云县,那人又为何要这样做。” 紫云宫里,娴妃不轻不重的替皇上按着头,“我听说德容的嫁妆已经烧制得差不多了,特别是红瓷十分出彩。” “那两只红瓷梅瓶确实美轮美奂,娴妃明日得了空,也可以去内务府看看。”皇上眯着眼睛,一脸惬意,“当初朕听说将十二御窑交给一个还未及笄的姑娘,觉得简直是笑话,幸有霍中郎作保,才勉强应承下来。 哪里知道,归家这姑娘确实有几分本事,这么短的时间便烧制出了红瓷,连朕也有些不敢相信。” 娴妃微笑着道,“那是圣上英明,能够知人用人。” “这是从何说起,今日之前我从未见过她。”皇上心情不错,“不过话说回来,这归二姑娘和慧儿却有那么几分相似。她刚进大殿的时候,我恍惚还以为是慧儿回来了。” 娴妃笑得有些难看,“淑妃是臣妾本家的妹妹,自小孤苦伶仃也没有个兄弟姐妹。归二姑娘姓归,两人怎么可能相像,若说是像也只是身量差不多罢了。” 皇上道:“除了容貌及不上些,两人确实有些相似之处。” 他神情柔和,但这柔和却让娴妃心里长好的伤口似乎又撕裂开来。 娴妃手下顿了顿,好一阵,才又继续不轻不重的为皇上按着头顶的穴道,“圣上,臣妾的弟弟公孙恒如今早已过了及冠之年,这么些年他一直在潍州也没有定亲。既然这归二姑娘能够烧制出红瓷,必然也是出类拔萃的姑娘家,臣妾恳请圣上将归二姑娘指婚给臣妾弟弟,促成这段秦晋之好。” 皇上闭着眼问:“你弟弟现在还在潍州烧制瓷器?” 娴妃道:“臣妾就这一个弟弟,但他偏偏喜欢做瓷,父亲也不便拘着他,只能任由他了。” 皇上不置可否。 娴妃觑着他面色并没有不悦,又道:“臣妾的弟弟喜欢瓷器,归二姑娘出身于制瓷世家,若是他们两人能在一起,以后必然夫唱妇随,指不定能烧制出更惊艳的瓷器。” 皇帝道:“你说的极是,但归二姑娘尚未及笄,朕此时为她指婚似乎不是时候,你的弟弟若是真有这份心,不如找人去问问归二姑娘有没有这个意思,若是她也有意,朕便做这个媒又有何难?” 娴妃眸色暗了暗,但仍旧显出很高兴的样子道:“臣妾明日便将圣上的话告诉弟弟。” 皇帝便不再说话。 是夜,皇帝便留在紫云宫内。 第二日一大早,皇上早朝后,娴妃便懒心无常的坐在桌前,望着面前的早食发呆。 谨言劝解道:“娘娘,圣上也并没有拒绝为公子指婚,只是说听听归二姑娘的意见。” “圣上指婚需要听什么意见?”娴妃略有些不忿,“要不然何需要指婚,只需媒妁之言便可。” 谨言舀了一碗粳米粥递给娴妃道:“娘娘也不要多想,先喝点米粥垫垫。” 娴妃心里一阵烦躁,扬手一挥便将谨言手中的碗扫到地上。 啪的一声,影青阔口碗落在地上碎成几片,碗中的米粥亦是四溅开来。 两人俱是一怔。 谨言默不作声的蹲下身子去收拾地上的狼藉,娴妃喃喃道:“我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将她接进宫来。” 当时圣上正当年,宫里的妃嫔俱都心思不轨,她却偏偏生德容伤了身子。 没有圣上的恩宠,也没皇子,就算是宠妃,也是无根的花木,说不定哪日便摧折了。 那日她和弟弟经过归家时,正好看到归大姑娘从门里出来,那时候的她真是晕了头,便想着将她接进了宫。 尽管她知道,弟弟也是喜欢她,但她却顾不上了。 她如同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怎么也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她央求父亲将归家大姑娘送进宫。 后来一切如她所愿,归大姑娘很快受到圣上宠爱,但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却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圣上日日都留在紫云宫,却不是因为她。看着自己在乎的人却对另一个女子宠爱到极致,她心中的嫉妒也压抑到了极点。 后来,归大姑娘怀孕,圣上眼中更是没有了别人。 虽然,她用隐忍和委屈求全换来了一个儿子。 但一个用来固宠的棋子最后却夺走了她所有的宠爱,这活脱脱就是一个笑话。 自己真是自食其果。 娴妃握住拳头,痛苦不堪道:“谨言,我不甘心,我才是出生名门的世家贵女,她只是一个匠人之女,凭什么抢走了我所有的一切。她生的孩子被封了太子,我的孩子今后只能封王离开平江,为什么会这样?” 谨言收拾完地上的碎瓷,起身劝道:“娘娘慎言。” 娴妃用拳头抵在胸口上,蹙眉道:“她死了这么多年还占着圣上的心不放,她的孩子就因为长得像她,即使被那么多人弹劾,圣上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味纵容。 还有我那弟弟,一直到现在都不娶妻,还不是因为心里想着她。” “娘娘,”谨言小声道:“归家二姑娘虽然神韵和淑妃娘娘有几分相似,但模样却不及淑妃娘娘。丞相之所以想要将说给公子,也只是因为归家烧瓷技艺而已,并不是因为她真的就像淑妃娘娘。” 娴妃:“但现在圣上并没有立即指婚,我要如何?” 谨言:“丞相足智多谋,就算圣上没有指婚,他必然也想得出更好的办法。莫要因为以往的恩怨坏了如今的大计。” 娴妃用娟帕擦了擦眼睛,语气渐渐平静下来,“你说的极是,我即刻将圣上的意思告诉父亲,接下来怎么做自有父亲定夺。” 第171章 提亲 “赐婚?”霍炎曲起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唇边浮起一个凉凉的笑容,“圣上不会答应。” 元翰道:“公子早就知道?” 霍炎没有直接回答,手一收起身道:“跟我去趟宫内,我要见太子。” 凌霄宫里,赵肃端坐在椅子上,虽然容颜依旧绝美,但却带着隐隐的王者霸气,“这便是母妃留下的所有东西,你可尽情查看。” 霍炎望着面前放着的几本书卷和一匣子饰品,想了想伸手拿起一本书卷。 这是一本诗稿,翻得有些旧了,却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又打开那匣子饰品,里面除了一些钗环等首饰外,还放着一只金镯。 霍炎将金镯拿在手中。 这应该是婴孩戴的金镯,赤金的镯子上还带着另个小小的吊坠。 他拿起金镯朝着赵肃道:“这是你小时候戴的?” 赵肃看了眼,“有可能是母妃为我准备的,但我一定没有戴过。” 据说母妃在他不到半岁时便病殁了,后来他便一直养在皇后宫中。他的东西已经全部从凌霄宫中搬了过去,就连一件小时候穿的衣服也没有留下,若这只金镯是他戴在手上的,只会收在皇后宫内,而不是凌霄宫中。 若不是太子戴的镯子,只有可能是淑妃带进宫里的。 但淑妃为何要将一只小时候戴过的镯子带进宫,只能说明这只镯子对她有不一样的意义。 霍炎将镯子里里外外翻着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标记,又重新放入匣子里。 “我已经让人去查淑妃的母家究竟是公孙的哪一支旁支。”霍炎道:“但到现在为止,我的人还没有查出公孙家哪一支有和淑妃一般大,却从小失去父母的姑娘。” “这就有意思了。”赵肃摇了摇扇子,“如果母妃不是公孙家族的姑娘,那又会是谁家的姑娘?不过我倒还真不希望母妃跟公孙家有什么关系,若不然日后拿自己族人开刀还真有些显得无情。” 霍炎起身道:“目前来看,淑妃多半不姓公孙,若是有淑妃的画像一切便可以定下来。” 赵肃摇摇头,“当年的一场大火,母妃宫内之物尽毁。剩下的也就这些了。” 霍炎:“这倒也无妨,只是查起来周折一些。只是这件事情暂时不能走漏了风声,昨日娴妃娘娘跟圣上请旨将归家二姑娘赐婚给公孙恒,被圣上拒绝,估计他们也快要坐不住了。” 赵肃目光冷凝,“三弟如今也大了,继续在宫中住下去也不合礼制,是该出宫的时候了。” 公孙弼淡淡的吩咐谨言,“你转告娴妃,圣上的意思我已明白,我会尽快请人去归家提亲,将恒儿的婚事定下来。” 谨言答应了。 公孙弼又道:“德容公主和亲在即,让娴妃和三皇子低调一些,特别是在圣上面前注意自己的言行。” 谨言答应着出去了。 公孙弼背着双手,走到廊庑前望着笼子里的金丝雀。 笼中的金丝雀见有人来上下欢腾,公孙恒走上前来,叫了声“父亲。” 公孙弼转过身来,望着他笑道:“明日我让人去归家提亲,正好归夫人回来了,这事宜早不宜迟。” 公孙恒温声道:“父亲安排便是。” 公孙弼满意的点点头。当初将归家大姑娘送进宫时,恒儿是跟他说过自己的心思的。但当时宫中情况不好,只得拂了他的心意。后来他多次要给恒儿提亲都被他拒绝了。他知道儿子是在心里埋怨他,跟他置气。 起初他并不在意,谁没有过少年心思,过去了也就放下了。 直到儿子一路过了弱冠之年,他才真正着急起来。 这次将他从潍州叫回来,一方面是确实需要他回来,另一方面公孙弼也存了些心思,是要好好给儿子说门亲事了。 他起初是想通过联姻拉拢赵慵,但那只老狐狸谨慎得很。这归家二姑娘虽然不及赵新彤有个好父亲,但好在儿子喜欢,正好借此消解一些曾经的隔阂。 “若是归家二姑娘真的答应了这门亲事,那烧制御瓷的计划便要改一改了。”公孙弼望着芝兰玉树的儿子,眼里是老父亲的骄傲,“这次德容和亲北夷,我会请求圣上让你一起去送亲,等你从北夷回来,便也可以与归家二姑娘完婚了。” 公孙恒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十三年前那年夏日,他怀揣着少年的心思时常从归家大门前经过。其实丞相府和归家是两个方向,但他绕那么远的路只盼着能够与她相遇。 那是一个雨后初晴的正午,他心里突然升起一丝强烈的愿望,想要见她一面的愿望。 他谁也没有告诉,甚至连贴身的小厮都没有带,径直骑着马来到了归家门前。 雨后的天空出现了一道极其艳丽的彩虹。 归家大门就在这时打开了。 她一身海棠红的襦裙照亮了整个夏日,足以让他铭记一生。 女子扬起脸对他笑了笑,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鬼使神差从怀中拿出一颗数青梅递过去,“给你。” 女子伸手接过,低头嗅了嗅,“梅云观的梅子也熟了呢!” 少年面色染上了红晕。此后每年青梅成熟的时节,他总会随着带着梅子,只为她喜欢。 他抬起袖子,闻着袖中的青梅香味。 既然迟早都是要娶妻的,那与其娶一个不相干的人还不如娶她的妹妹。 公孙家请的冰人登门时,小柳氏着实觉得有些意外,但她素来对权势看得很淡,并不觉得南书燕嫁到丞相府就很好。 相反,这些高门宅邸对女子更是约束,以安安的性格不合适。 她笑着婉拒道:“小女年纪还小,如今又正是为德容公主烧制嫁妆的关键时刻,还没有想过议亲的事。” 冰人也是善于言辩之人,听小柳氏这样说,便笑着道:“二姑娘也快要及笄了,现在议亲也不算晚。再说了,公孙公子品貌俱佳,性格也温和,若是错过了这门亲上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家这样的郎君。” “公孙公子自然是好的,但我们家姑娘掌管着十二御窑,归家一时半会也离不得她。”小柳氏微笑道:“更何况,当初她在她父亲灵前发誓绝不外嫁,誓言岂可儿戏,只有请妈妈转告公孙丞相让他替公子另觅良谋。我家姑娘着实没有这份福气。” 第172章 入赘 冰人既然能够前来提亲,自然是做足了功课。 听小柳氏这样说,便道:“二姑娘虽说在归先生灵前发过誓,但天下哪有做父母不希望儿女好的,能够嫁到公孙丞相府上,又是公孙公子这样的人品,归先生和先夫人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姑娘。” 小柳氏笑道:“既然是誓言,便不能轻易毁誓。” 冰人笑着还想劝说,小柳氏又道:“公孙公子若是愿意入赘倒也可以。” 冰人笑容便有些僵硬。 开什么玩笑,公孙丞相的独子居然想要让他入赘,这归夫人是不是脑子进了水。 冰人走后,小柳氏来到东院,南书燕合上手中的书起身迎了上来,“母亲,丞相府的人走了吗?” “已经走了。”小柳氏坐下道:“安安,她是来提亲的,我直接拒绝了,你没有意见吧?” “母亲做的就是我心里想的。”南书燕并不避讳。经历了上一世,她对成亲并没有一般女儿的憧憬,相反,若是能够,她宁愿这一世都不嫁人,只专心做瓷,“况且我在爹爹灵前发过誓,永不外嫁。” “我也是这样回复他们的。”小柳氏道:“安安,发誓之事只是事急从权。我之所以拒绝丞相府并不是真的要你永不外嫁,而是觉得丞相府并不适合你。 但凡高门大户,大多繁文缛节众多,与其这样拘束着不得自由,还不如就在归家的好。” 南书燕弯了弯唇,“还是母亲懂我。” “我也是你这个年纪过来的,”小柳氏笑得很温柔,“若是今后有心悦之人,恰巧他能让你继续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倒也不必死守着那几句话。 毕竟你过得好,才是你阿娘和父亲愿意看到的。” “我当初在爹爹灵前的誓言是出于真心,如今信守誓言也是出于真心。”南书燕道:“若是再有人前来提亲,你不用问我,直接回绝了就是。” 将军府上,霍炎嗤笑一声,“归家果然拒绝了丞相府的人?” 元翰站在暗处,道:“确实如此。归夫人说归二姑娘在归先生灵前发过誓,说是此生绝不外嫁。丞相府请来做冰人的妈妈便说哪有父母不希望儿女好的。” 霍炎唇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归二姑娘发过这样的誓?” 元翰道:“这事应该不假,归夫人还说” “说什么了。” 元翰:“说若是公孙公子愿意入赘,倒是也可以。” 霍炎唇角笑意更浓,“公孙弼只有公孙恒一个独子,怎么可能入赘,这是故意为难了。” “这话一出口,公孙家请的冰人便借口回去了。”元翰亦是带着几分笑意。 霍炎起身道:“这归夫人也是有意思,居然用这样的话搪塞过去。” 他边说边往外走,元翰跟在身后问,“公子要去哪里?” 霍炎:“归家。” 南书燕手中的书刚看了几页,便听到春桃的声音传来,“姑娘正在歇着,霍中郎请稍等。” 话音刚落,帘子一掀,霍炎已经走了进来。 南书燕默了默,有些无语。虽然这是书房,但他未免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霍炎走到她对面,瞟了一眼她看的书,心情不错道:“姑娘倒是用功,我听说丞相府来了人,是为何事?” 他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身子略微往后仰,笑得饶有兴趣。 南书燕合拢书,一双清澈的眸子看向他,“霍中郎既然知道丞相府来了人,想必也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又何须明知故问。” 霍炎一噎,转开话题道:“其实我今日来是有要事要问。” 南书燕:“请讲。” 春桃一听有要事要讲,已经知趣的退了出去。 屋内越发安静,霍炎道:“我已经去了凌霄宫,太子将淑妃之物全部拿了出来,但并没有找到什么线索。不知姑娘或者夫人手中有没有归家大姑娘的画像。” 南书燕摇了摇头,“我只见过爹爹给阿娘画过很多画像,却没有姐姐的画像。” 自从那日小柳氏说出她的疑惑后,她已经在爹爹书房找了一遍。 “淑妃殁后不久,凌霄宫便失了火,淑妃留下的除了几本诗文便是一匣子首饰。”霍炎道:“这些东西我都看了,都是平日所用,除了一只赤金镯子。” “镯子?”南书燕道:“什么样的镯子” “一只婴儿戴的金镯,应该不是太子儿时所用之物。”霍炎道:“那只镯子已经有些时日,极有可能是淑妃从宫外带进去的。” 南书燕沉吟了一下,朝着外面唤了声:“春桃。” 春桃就守在门外,快步走了进来,“姑娘有何吩咐?” 南书燕:“你去将我屋内那只金镯拿过来给霍中郎看看。” 霍炎眉毛动了动,没有说话。 “我能从云县回到平江归家,原因就是一只幼时戴着的金镯。”南书燕粗略的将金镯的事讲了一遍,“只不知淑妃这只金镯又是什么样子。” “那就是一只很普通婴孩戴的金镯,上面什么也没有。”霍炎道。 说话间春桃已经捧着一下匣子走了进来,南书燕接过打开,取出里面的金镯递给霍炎,“这是我的金镯,霍中郎看看和淑妃的可有什么相似之处?” 霍炎接了过去,举在手中圈内圈外的仔细看过,“姑娘这只镌刻有字,但淑妃那只什么也没有,或者说曾经又却被抹去了。” 霍炎将金镯还给她,“姑娘不必心急,我已经让人去公孙家查了他们说的那支旁支,虽然确有这样一支没落的旁支,但那家人中并没有如此容貌出众的姑娘。” 南书燕沉默着合上匣子。 她微微低着头,双手扶着红漆匣子上,越发显得整个人有些孤寂。 霍炎看着有些不忍,道:“姑娘不必担心,这件事迟早总要弄个明白,只是时间早些晚些罢了。” “我并不是担心,我只是难过。”南书燕低着头,声音细细的传来,“当初姐姐进宫,也只是跟我差不过年纪罢了。明明知道自己的亲人就在身边却不敢相认,一个人在宫内孤苦无助的活着,最后连死都没有见上亲人一面,有多无助和绝望。” 她低着头,用软帕擦了擦眼睛。再抬起头来时,眼里便如水洗过一般越发清亮,“霍中郎,我想见太子。” 第173章 内宅 入伏之后一日比一日热,公孙弼在书房内摆了冰,消了不少暑气。 他低着头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才抬起头来,语气平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归家果真是这样说的?” “是,说是归家二姑娘在归先生灵前发过誓,此生不外嫁,若是要想做成这门亲事,除非......公子入赘。”冰人低着头,不敢看公孙弼的脸色。、 毕竟这件事没有说成,自己始终有些心虚。 公孙弼笑了笑,“归家还真是清流之家,这事你也尽了力,你先回去吧。” 冰人朝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朝他微微低头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公孙弼转身提笔想要继续写下去,但笔一落在纸上,却再也忍不住狠狠摁在纸上,那浓墨在上好的宣纸上氤氲出一个大大的墨团。 他将笔重重往桌上一丢,道:“来人。” 门外个穿着黑衣的侍卫走了进来,公孙弼朝他道:“既然归家放着这样的机会不要,那便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就是这几日,你让工部的人去抄查平江城外那两个瓷窑,一定要找出归家私自烧制御瓷的证据来。” 侍卫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公孙弼将桌上的宣纸揉成一团,紧紧捏在手中,眼里一片阴沉。 平江城外公孙恒送给归以宁的两口窑场内。 归以宁正在呼喝着窑工将瓷胚送入窑内。 归家毕竟是看做瓷世家,就算归以宁烧制瓷器的技艺不如归以中,但毕竟技艺得自家族传承,与其他瓷窑相比,终究胜出一筹。 这是归家二房翻身的最后机会,归以宁拿出了十二分力气。 他亲眼盯着窑工将瓷胚一件件送到瓷窑内,直到封上窑门才松了口气。 十二日后,这批影青便可出窑,到时候,这两口瓷窑便要改姓归了。他拭了拭额头的汗,微微舒了口气。 这批影青开做以来,他已经一连在瓷窑守了十多日。看了看自己风尘仆仆的样子,归以宁嘱咐归博渊好好盯着瓷窑,自己则往家里去了。 陈氏听到他回来,便让厨房准备他素日喜欢的吃食预备着。老夫人说的对,就算博文去了,但自己还有博渊,日子仍旧要继续过下去。 她打起精神稍作梳洗,门口便传来一阵脚步声,陈氏回头,便见归以宁站在门口。 “老爷,”陈氏难得的挤出一个笑容,“这段日子你辛苦了。” 归以宁见惯了她泼辣的一面,哪里见过她这样温柔小意的时候,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只觉得心里一阵恶寒。 他站在门口并不进来,问道:“陈氏,你让人将我叫过来什么意思?” “老爷,我心疼你这段时间在窑上辛苦,知道你今日回来,特意让厨房做了些你喜欢的。”陈氏满腹委屈,“我能有什么意思?” 归以宁见她如此,略有些讪然,“我一回来你便将我叫了过来,你看我这一身还没来得及洗漱,等我洗漱了再过来。” 陈氏还想留他,归以宁已经躲瘟神一般出去了。 陈氏将手中拿着的铜镜摔在桌上,吩咐丫头道:“你去看看老爷去了哪里,是不是又往王姨娘那边去了?” 丫头见她发了脾气,赶紧往外面走去。 陈氏越发气闷,不是她不想好好说话的,这屋里一个二个非要惹她生气,她有什么办法。 果然,片刻功夫丫头便走了回来,“夫人,老爷往王姨娘屋里去了。” 陈氏恨声道:“你明日便去跟王姨娘说,我身体不好让她过来侍疾,我就不相信老爷能一直护着她。” 王姨娘正在屋内挑着香膏,她拿起一个瓶子轻轻嗅了嗅,刚将瓶子放到桌上,一双手便从身后将她眼睛蒙上。 一个捏着腔调的声音问道:“猜猜我是谁?” 王姨娘心里嗤笑,却故作惊讶道:“老爷,你何故又这样逗我?” 归以宁放开手,笑着坐了下来,“什么事情那么专心,连你夫君进门都不知道。” 王姨娘用银签挑了一点香膏到他鼻子 这是茉莉的清香,闻着非常提神。 归以中一把抓住她的手,笑着在她手上摩挲着道:“你做的香膏都很好闻。” 王姨娘便抽回手,娇嗔道:“老爷,你这次一出去便去了这么些日子,都好久没来妾身这里了。” 归以宁最喜欢她这娇滴滴风情万种的样子,他哈哈笑着道:“我正在做一件大事,等事成之后,你便不用再做这些想搞了。” 归以宁知道陈氏让王姨娘做香膏的事情,但因为日子艰难他并不能说什么,若是瓷窑能够顺利开窑,家里进项多起来他自然说话也有底气,陈氏也不会不听他的话。 想到这,归以宁便扬眉吐气起来,“等日后我发达了,定然也不会亏待了你。” 他语气轻佻,跟平日举止极其不同。 王姨娘将他拉起来,往净房推,“好好好,发达的事情日后再说,你先去洗漱洗漱,这味儿我可真受不了。” 归以宁任由她将他推着去净房,王姨娘却只是站在门口,笑着吩咐小厮打水伺候。 归以宁笑着摇摇头,“你不进来,总要把你刚做的香膏给我一块吧。” 王姨娘转身去拿香膏,回头对丫鬟道:“等老爷出来,你就说我给夫人送香膏去了。” 丫鬟不解道:“姨娘?” “去吧去吧,”王姨娘将拿起一块香膏递给丫鬟,“老爷还等着呢。” 丫鬟面色略有欣喜,攥紧手中的香膏,咬咬唇不再说话,转身朝着净房走去。 王姨娘笑笑,这世上总是不缺有想法的人,既然她想那她便成全她一把。 她将桌上放着的几块香膏包好,提着往陈氏屋里来。 陈氏正在生着闷气,看到王姨娘没好气地道:“老爷不是去了你屋里,你过来做什么?” “夫人,”王姨娘道:“在我心中你比老爷重要。我昨日刚做了几块香膏,觉得还不错特意给夫人送了几块过来。” 她将包袱摊开在桌上,拿起香膏稳了稳,递给陈氏道:“夫人闻闻,茉莉香味的,很提神。” 陈氏闻着香膏的味道,方才的郁闷消散了些,“你少拿这些东西来贿赂我,你那一套在老爷面前管用在我面前可不管用。” 王姨娘笑着道:“若是夫人实在不待见我便将我赶出去,只求将身契还给我,今后我出去开个香膏铺子专门孝敬夫人。” “你倒想得美!”陈氏道:“这归家不到散的那一天你别想走。” 第174章 姨娘 王姨娘讪笑道:“我这不是说笑吗?” 陈氏被她这样一打趣,心里好过了很多。她拿着香膏嗅了嗅,“这味道莫说还挺好闻的,等会我给幼薇送两块过去。” 王姨娘笑着道:“夫人,我听说最近梅云观的青梅熟了,正好老夫人也在梅云观,我想着去采些梅子取其味做成果香味的香膏,说不定别有一番味道。” 陈氏一听青梅,口里便开始泌出口水,她用手托着下巴,“你别跟我说青梅,我听着牙酸。” 王姨娘道:“那夫人若是同意,明日我便带着少薇去梅云观看看老夫人,顺带摘些梅子回来煮梅子茶。” 陈氏经不住她磨,便道:“要去也是快去快回。” 王姨娘一脸高兴,又陪着陈氏坐了好一会,出来又去园子里逛了一阵,才往屋里去。 回去时,归以宁已经走了。屋里的丫鬟见她回来,期期艾艾走过来叫了一声“姨娘。” 她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弄着桌上的瓶瓶罐罐,“我明日会带着薇儿去梅云观住几日,你便不要去了,留在这里守着家。” 丫鬟低下头,使劲绞着手帕,寻思着要怎样跟她说比较恰当。 “姨娘,我已经是老爷的人了。”她的头几乎低到胸前,嗫嚅道:“还请姨娘跟夫人说一声,要不然我这样子还怎么活。”她用娟帕捂住脸,嘤嘤嘤哭了起来。 王姨娘看着她笑道:“既然老爷要了你,他难道就没有许诺你什么?” 丫鬟越发羞愤。 她在王姨娘身边,看到归以宁对王姨娘百般娇宠,也是眼热的。时日久了便一心想要过上王姨娘那般的日子,只是如今老爷并没有允诺她什么,她突然心里便慌了。 王姨娘笑笑,又低下头去弄她的瓶瓶罐罐,“你也知道,我只是个姨娘,有什么脸去跟夫人说你的事。我知道你虽然在我身边,但心气却高的很,若是这样,你不如自己去跟夫人说,让她抬了你做姨娘正好如了你的愿。” 丫鬟哭着求道:“姨娘,我虽然蠢笨但这么些年跟在你身边不说功劳也有苦恼,就算是你养在身边的一只小猫小狗喂久了也有感情,你若是不帮我,便没有人会帮我了。” 王姨娘用银签拨了一点香膏凑在鼻子上嗅了嗅,不紧不慢地道:“我也想帮你,但是我也要有能力帮你。” 她站起身来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丫鬟,“玉兰,你只是看着做姨娘被主子宠爱,说到底仍旧是奴婢,喜欢了多逗弄一阵,不喜欢了便一脚踢出去。我曾经提醒过你,但你执意如此,如今,你也怪不得我。” 她说完,便走到里屋收拾起东西,再不多说一句。 玉兰在外面哭了一阵,一咬牙便往陈氏屋里去。 陈氏心里刚刚好过一些,正想着拿两只香膏给归幼薇送过去,屋外便冲进来一个丫鬟,噗通一声冲着她跪下砰砰磕了两个头,“夫人,求你救救我。” 陈氏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是玉兰。她一脸不高兴的呵斥道:“我这还没死呢,你哭什么丧?” 玉兰伏在地上,哭泣道:“夫人,我......我被老爷占了身子,若是没有个名分,我便活不成了。” 陈氏瞬间冷了脸。玉兰是她安插在王姨娘身边的不假,但她居然想做姨娘,怕不是想得太美了。 她沉着脸往桌上一拍,“放肆,就算是做姨娘也是要从明面上走的,你这样不明不白的只能算是苟且,想让我抬了你做姨娘,真是痴心妄想。” 玉兰惊骇的望着她。 “来人,”陈氏怒道,“给我将她送到牙行去,我们归家从来不留这样的奴婢。” 陈氏这人在其他事上没有主见,但只要一涉及到归以宁的身边人,她便从不手软。要不然以归以宁的性子,这么些年怎么可能只有一个王姨娘。 玉兰一听这话,立刻面无人色,“夫人,我已经是老爷的人了,你不能这样对我。” “这样对你算是客气的了。”陈氏咬牙,“要我说你这样不安分的奴婢,就该被打死了丢出去。” 不过一个时辰,整个归家都知道玉兰勾引老爷被夫人卖去牙行的事。归少薇找到王姨娘问,“姨娘,这件事情你是故意的吧?” 王姨娘刚洗完头,正往头上抹着头油。见归少薇脸色不好,也不直接回答她,而是柔声道:“薇儿,我前几日跟你说过什么?” 归少薇不语。 王姨娘抹完头油,用梳子梳着头发,“你父亲开始烧制影青了,若是我猜得不错,这次归家可能大祸临头,你是想要跟着归家遭殃还是想提早脱身。” “可是这跟玉兰有什么关系?”玉兰一直在王姨娘屋里,天天看熟了的人落到如此下场,归少薇有些不忍。 “玉兰是夫人的人,她在这里太碍事。”王姨娘说的云淡风轻,“我前几日已经托人买下了七十二坊旁边集市上的一个铺子,若是归家真的遭了祸,我便带着你出去开香膏铺子。” 归少薇略有些担忧,“阿娘,归家真的会遭祸吗?” 王姨娘哼笑一声,“以往你大伯父在的时候有你大伯父担着,如今大房和二房已经视同陌路,你认为那边的二姑娘还会帮着这边。” 归少薇摇摇头,“可是......” “你父亲如今做的可是杀头的事,我劝不住他,想着跟着他这么些年也就算了。但他不该用你来威胁我。”王姨娘脸上带着笑,眼里却一片冰冷,“我这一生也就这样了,但你是我最看重的人,也是我活在这世上唯一的希望,他不应该逼我。” 归少薇:“......” 王姨娘道:“所以就算我死了,我也要为你拼个好前程。夫人不可倚靠,但是老夫人不一样,你是她亲孙女,只要哄着她开心为你寻得一门好亲,就算归家天塌了,你也可以躲过去。” 归少薇:“娘——” “你要记住,再好的妾也敌不过妻。”王姨娘朝着归少薇温柔的道:“妾是奴婢,正妻至少算个人。” 归少薇低头绞着手指。 “夫人已经同意了,我们明日去梅云观。”王姨娘看她一眼,“今日你便将要用的东西都收拾好,首饰这些值钱的最好全部带上。 有可能我们便不回来了。” 第175章 举报 归吴氏没有想到她前脚才到梅云观,小柳氏后脚便下了山。 她早就知道柳家的姑娘心气一个比一个高,再怎么说她也是她的婆母,居然这样不声不响便走了,也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些。 只是她昨日莫名其妙问起慧儿来,也不知什么意思。 她这样一想,便忍不住有些气闷。 虽说这些日子归吴氏对许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脾性已经改了许多,但小柳氏不辞而别仍旧让她有些介怀。 太元这样孝顺的人,妻女却一个比一个忤逆,真是坏了儿子的名声。 但她又丝毫没有办法,大房和二房早已分家她管不着,就算管得着大概人家也不会听。 她叹了口气,朝凤羽道:“梅云观的闷豆腐不错,你今日也不用做饭了,就拿些碎银请观中厨子做几个素菜,天天吃一个口味也腻得慌。” 凤羽一听也是巴不得。 在家的时候她是归吴氏的贴身大丫头,只负责伺候归吴氏,饭食自有厨娘送过来,现在到了梅云观,她又要伺候归吴氏,还要煮饭食,只觉得苦不堪言。 她早就想说服归吴氏跟道观搭伙,又怕归吴氏觉得她偷懒便一直不敢说,这会见她主动提起自然是十分高兴。 道观的厨娘是观中的修士,凤羽将归吴氏的意思跟她一说,她也是十分高兴,很快便做了四菜一汤端上来。 “难得老夫人吃得惯,日后她想吃什么只管跟我说就是。”厨娘接过凤羽递过来的碎银,笑着道。 凤羽道了谢,将饭菜用托盘端着回去。 刚将饭菜摆在桌上,王姨娘带着归少薇便笑着走了进来。归吴氏诧异道:“你们怎么来了,幼薇呢!” “老夫人自己在道观,夫人不放心特意遣我过来看看你,少薇一听也要朝着来看你。”王姨娘笑着道。 归吴氏一听,刚才因小柳氏而起的气闷消散不少。 陈氏虽然不及小柳氏聪慧美貌,但却知道记挂着她。 她脸上微微泛起笑容,“陈氏就是大惊小怪,我这才来了两日她便巴巴的让你们过来。既然来了,便坐下一起吃午食吧。” 王姨娘高兴的坐下来,看看桌上道:“梅云观的饭食就是好吃,光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观里的厨娘确实不错。”归吴氏听有人赞叹,高兴地道:“喜欢就多吃些,等回去后便又要很久才吃的到了。” 王姨娘也不客气,各种菜肴吃了个尽兴。 归吴氏看她们吃的香甜,也多吃了小半碗饭。 等吃完午食,王姨娘让归少薇跟凤羽去采摘青梅,自己则陪着归吴氏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说话。 在归家的时候,王姨娘顾忌陈氏的想法,一般不往归吴氏跟前凑。像现在这样两人能够说说话的时间也是极少。 “老夫人,薇儿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了。”王姨娘认真道:“我知道薇儿的婚事轮不到我说话,但我只有薇儿一个女儿,我是做姨娘的,只恳请老夫人在为她说亲时千万不要让她给人做姨娘。” 归吴氏目光沉沉,“归家没有多余的孩子,虽然少薇是庶出,但我们这样的人家也并没有将嫡庶看得那么重,就算你不说,少薇的亲事我也会好好挑选。” “老夫人能这样说我就放心了。”王姨娘道:“少薇若是能嫁给家世清白的读书人家是最好的。她性格温婉,太复杂的家世并不适合她。“ “王姨娘,少薇只是归家庶出的姑娘,想要嫁给读书人家也只能是清贫些的人家,那些世家大族想都不要想。”归吴氏道。 “世家大族从来没有想过,若是那清贫的读书人家只要能做正头娘子也很好。”王姨娘道:“老夫人,若是寻这样的亲事,老爷和夫人多半不会同意,还请老夫人到时候帮着少薇说几句话。” “你当真是这样想的?”归吴氏问道。 “这样是最好的。”王姨娘道:“少薇和大姑娘不同,大姑娘从小跟在夫人身边,学的管家之事。少薇从小跟着我,除了会做几瓶香膏,什么也不会,加上性子柔弱,若是找了那强悍或者讲究繁文缛节的人家,恐怕是害了她。” “王姨娘,我知道你也是为了少薇。但你也是过来人,女儿家的亲事岂能由得自己做主。”归吴氏道。 “我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才来求老夫人。”王姨娘脸上便现出少有的怅惘。 归吴氏叹了口气道:“归家孩子已经不多了,你既然求到我这里,我便替她留意着。” “多谢老夫人。”王姨娘发自内心的感谢。 ----------------- 平江城外的瓷窑。 归以宁想起昨日的春风一度,心里有些心猿意马。 但想到玉兰哭着让他给她名分时,他又有些扫兴。玉兰姿色一般,他要了她纯粹也只是图个新鲜而已,想什么呢? 他合着眼,双腿搁在脚凳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摇椅。 正暗自惬意,突然外面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老爷,不好了,瓷窑被官兵围住了。” 归以宁一顿,也是吃了一吓,腾的站起来道:“没有公孙丞相的吩咐,谁敢查这两口瓷窑。” “大胆,居然敢搬出丞相来。”外面一个中年官爷威严的走进来,“有人举报这两口瓷窑正在烧制御瓷,你可知道烧制御瓷是什么罪?” 归以宁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乃做瓷世家出身如何不知道烧制御瓷视同谋反,乃死罪。 但公孙公子明明告诉过他,有丞相府关照着,没有人会来查这两口瓷窑吗?如今究竟是怎么回事,又是何人举报。 中年官爷见他呆呆愣愣,早已不耐烦,他大手一挥,“给我查!一定要查清楚。” 除了围住归以宁的几名官兵外,其余官兵便四散而去。 归以宁面如土色,“官爷,这就是个误会,我们烧制的就是普通瓷器,就算再给我一个脑袋,我也不敢烧制御瓷啊!” 中年官爷一声不吭,并不搭理他。 归以宁汗流如浆,不断的用袖子拭着额头流下的汗。 很快,外面的官兵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只才出窑的影青瓷碗,“徐侍郎,这确实和御瓷影青一模一样。” 徐侍郎拿着影青瓷碗,问到归以宁面前,神情不怒自威道:“归二老爷,你还有什么话说。” 归以宁再也支持不住,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第176章 问罪 一夜之间,归家二房除了归吴氏、王姨娘和归少微,其余全部进了大牢。 王氏抱着丰儿与陈氏和归幼薇俱是吓得惊慌失措。归以宁和归博渊在另一间牢房内同样束手无策。 烧制御瓷是大罪,归以宁不是不知道。若是别人让他做这样的事情,打死他也是不愿意的。但是公孙公子让他少做,他便存了侥幸。 那可是权倾朝野的公孙丞相,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他到了此时,仍旧将期望寄托在丞相府。 “博渊,你放心,公孙公子一定会来救我们出去的。”归以宁神情急切又期待,“如今最关键的是要让人捎信给公孙公子。” “没有用的。”归博文颓然抱膝靠在监牢的墙上,痛苦的摇摇头。这段时间父亲神神秘秘,有十多日都没有回家,母亲还跟他说起是不是他在外面藏了外室,哪里知道他居然胆大到在外面烧制御瓷。 早知这样,他宁愿他是在外面养了外室。 “博渊,你相信我。”归以宁睁着血红的眼睛,努力想要说服归博渊,“这是公孙公子要的御瓷,若是他不能将我们救出去,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归博渊突然瞪大了眼。 父亲真是太天真了。这里是刑部,刑部侍郎徐有康是出了名的刚直不阿。若是坐实了归家烧制御瓷,谁还救得出他们来。 公孙家知道事情败露,只会提前灭口,难道还真会冒着风险将他们救出去。 他绝望的望着父亲,终于明白了大伯父当初为何不将十二窑御窑交给他了。 “父亲,你醒醒吧,这里是刑部大牢,没有人能将我们救出去了。”归博渊语气里满是绝望,想着聪明可爱的丰儿,他心如刀割,“你也不要想着我们还能好好走出去了。” 归以宁一双眼睛越发猩红,他抓住归博文衣领,狠狠地道:“你胡说,公孙公子会来救我们的,他说过不会有事的。” 哈哈哈! 归博渊发出一阵比哭还难看的惨笑,“父亲,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你被他骗了,归家完了。” “不,我不相信。”归以宁跌跌撞撞跑到门前,双手抓住门上的铁栅栏,用劲全身摇晃起来,“来人,来人啊,我要见公孙公子。” 直到他的声音嘶哑,也没有任何回应。 他慢慢的滑坐在地上,刚才的大喊变成了带着哭腔的呢喃,“来人啊,来人,我要见公孙公子。” 另一间大牢内,丰儿紧紧贴在王氏胸前,大大的眼中盛满恐惧,“阿娘,我饿,我想吃饭,我想回家。” 王氏紧紧将他搂住,沉默着一言不发。 她只是个内宅妇人,平日也不知道爷儿们在外面做些什么,如今惹出祸事她们要遭了殃。她倒也罢了,大不了一死,可是丰儿还这样小。 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丰儿脸上,他抬起头来,稚气的问道:“阿娘,你怎么哭了?是丰儿惹您生气了吗,丰儿不哭也不说饿了,阿娘你不要哭。” 孩子柔嫩的双手落在王氏脸上,想要为她拭去泪水,但那泪水却越擦越多。王氏一把搂住孩子,将头埋在丰儿背上抽噎起来。 丰儿吓得一动不敢动,只是紧紧搂住王氏的脖子,将柔弱的身子贴着母亲。 陈氏和归幼薇眼神空洞的望着她们,木然的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从官兵到归家抓人一直到她们全部被抓进大牢,陈氏脑子里都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好好的为什么要去烧制御瓷啊,老爷真是失心疯了。 住在大牢里的人惊慌失措忐忑不安,梅云观的归吴氏得知消息时更是惊得差点跌倒在地上。王姨娘什么也不说,默默回到自己屋里便开始收拾东西。 “薇儿,我以为原本还来得及将你摘出来,但事情发展得太快,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你去找大房二姑娘。”王姨娘将收拾好的包袱紧紧系好,“时间来不及了,你即刻从后边的小路下山。 我来的时候观察了一下,这里下去走不到一个时辰便是一个村子,你去找一户人家先住下来,等找个机会给二房大姑娘递个信,让她想想办法帮你。” 归少薇急切地抓住她衣袖,“阿娘,你与我一起去。” “不行。”王姨娘果断的拉开她的手,“我们两人一起目标太大,你赶紧走,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她打开后门,将她推了出去。 “阿娘,阿娘——”归少薇在门外叫道。 “若是逃过这一劫,日后记得好好过日子,不要想阿娘!”王姨娘声音有些哽咽,“你快些走,莫要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归少薇哭着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几步,飞快的朝着山后小路奔去。 王姨娘重新梳妆好了,又吃了几块糕点,喝了一盏茶,才来到归吴氏屋里。 归吴氏看到她进来,焦急的道:“你跑哪里去了,刚刚我让凤羽去找玄灵道长,说是道长云游去了,眼下归家出了这样的事,这可如何是好?” “没什么可说的。”王姨娘坐下来,倒是很淡定,“烧制御瓷是死罪,刑部既然已经拿人,便是坐实了证据跑不了了。” “那怎么办。”归吴氏不停地捻着手中的佛珠,“好好的,广仁怎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莫不是被冤枉的。” 但就算是被冤枉又能怎样,又有谁肯帮着说句话呢! 归吴氏束手无策,以往一切都是太元打理,如今他一死,这家便乱套了。 “不用费功夫了,估计用不了一会,我们也要进大牢了。“王姨娘道:“老夫人若是想吃什么赶紧吃一些,进了大牢便吃不到好的了。” 归吴氏语塞,随即愠怒,“放肆,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广仁是冤枉的,刑部迟早有一天要调查清楚还归家一个清白。你是归家的人,吃的是归家的饭,怎会如此说话。” 王姨娘低下头,没有说话。 归吴氏又对凤羽道:“你去道观借辆车来,我们即刻下山。” 凤羽刚出去没一会,便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还没说话,他身后跟着进来四五名官差,看到归吴氏,其中一个带头的大步走过来,“归老夫人,请跟我们走一趟。” 归吴氏勉强笑着道:“官爷,我家是被冤枉的,你” 带头的官差不耐烦的打断她,“我们只是跑腿的,你们若是有什么冤屈,到刑部再跟官老爷说。带走!” 归吴氏气得簌簌发抖,但也只能任由几个官差押往刑部大牢。 第177章 孤煞 归家私自烧制御瓷的事很快便在平江勋贵圈子中传了开来。 除了归家一名庶出的姑娘外出下落不明外,归家其他人全部抓入刑部大牢。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想起十多年前归家的事,便又想起当年归家大房二姑娘命带孤煞的传言。 一间茶坊内,一群人坐在桌旁边喝茶边说着闲话。 “怎么就那么巧呢?你说当年这归家大房的二姑娘刚出生,家里便遭了祸事,幸好后来遇到贵人才解了一家之厄。”一名穿着长衫的男子议论道。 “是啊,你说现在,归家大房这二姑娘刚一回来,归家二房便又犯了这样的事。”另一名短衣男子接口道:“虽说这事貌似跟她无关,但若不是她命带孤煞,又岂能如此。” “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穿长衫的男子喟然叹气,“你看归家那么好的人家,也是说败就败了。” “真有这么灵?”旁边有人半信半疑。 “怎么不是,这归家二姑娘据说是流散在外很多年,今年四月才找回来的。她刚回来没多久,先是御窑发生窑裂,随即归先生病逝,后来听说归家二房的二少爷也出了事,如今二房一家全部被抓入大牢,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长衫男子道:“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就足以说明是因为她的孤煞之命了。” “这倒也是。”刚才还半信半疑的人点点头,其余的人更是信了八九分。 长衫男子起身,众人这才发现他瘸着一条腿。他也不在乎众人的目光,取过旁边放着的木拐,神态自若的走出茶坊。 刚走了没几步,迎面走来一个黑衣男子,对长衫男子道:“先生请留步,我家公子找你有些话要问。” 长衫男子一笑,继续杵着拐杖往前面走去,“鄙人乡野村夫一个,并不认识你家公子。” “可是我却认识李先生。”从屋檐下的阴暗处走出一名身着襕衫的儒雅公子,正是公孙恒。 “李先生李泰来,云县有名的秀才,因和方泾阳太守方祖鹏女儿传出绯闻被方夫人打折了腿,从此无缘仕途,只得苟且在平江做了一名账房先生。” 李泰来杵着拐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抬起头,沉静的望着公孙恒,“公子如何得知我的事?” “在平江,要想查个把人的底细,还是难不倒我。”公孙恒笑笑,“李先生一连三日在茶坊散布归家大房二姑娘孤煞之命的传言,莫不是跟她有仇。” 李泰来抿了抿唇,杵着拐杖的手用力了些,“既然是传言,不信则可。大家也只是随便说说,哪里就是有仇。若是公子介意,在下今后不说便是。” 公孙恒的眼里依旧漾着笑意,“看来李先生对我很有戒心。不过也无妨,李先生是聪明人,能够谨慎一些是好事。我今日过来是想与先生谈一项合作。” 李泰来道:“我这样一个孤残身子,能和公子谈什么合作?” “若是先生能够与我合作,我答应你等事成之后让你如愿娶了方祖鹏女儿。”公孙恒淡笑,“先生可以好好想想。若是想明白愿意与我合作,明日我依旧在这茶坊等你。” 李泰来眉梢微微一动,没有说话。 公孙恒带着随从离去。 李泰来握住拐杖的手指因为用力指尖发白。他站立了好一阵,才朝着巷子里慢慢往前走。 从归家二房出来后,李泰来和南玉儿先是住在客栈,后面便租了一间小屋住着。前段时间他终于在这附近一家铺子找了个账房先生的活计,虽然月银少了些,但总是能够暂时安顿下来。 他走到一户窄小的门前停下,门上挂着锁,估计南玉儿又出去了。 他从怀中掏出钥匙开了门。屋里光线很暗,靠墙角摆着一张床,床面前的桌上放着两只粗碗,其中一只里面还盛着半碗喝剩下的杂粮粥。 李泰来皱了皱眉,他心里压抑许久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凭什么自己这么努力仍旧不能过上体面一点的生活,日日苟在这狗窝一样的房子里,喝着这粗鄙的杂粮粥,这一切都是因为燕娘,若不是她,自己早已经考取功名。 他心里生出一丝强烈的恨意,她让他生不如死,他便让她生无可恋。 他重重一拳砸在桌上。南玉儿正巧推开门进来,看见他的样子吓得一怵。 李泰来一看她畏畏缩缩的样子便心生厌恨。 “过来。”他道。 南玉儿站在门边不敢挪步,李天来盯着她的肚子,这段时间她日日出去浆洗,没有胖起来反而更瘦了,越发显得那肚子有些突兀。 南玉儿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本能的用手遮住隆起的肚子。 李泰来看了她一阵,突然起身往门外走去。 木拐笃笃的声音越来越远,南玉儿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这段时日,包袱内的盘缠已经快见了底,她不敢跟李泰来要,只得自己去帮人家做些涮洗的活买些杂粮维持生计。她坐在桌前,捧起桌上剩下的粥,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等那碗粥见了底,她望着自己粗糙开裂的手,突然想起在云县的时候,燕娘举着一双皴裂的手,质问谁才是归家姑娘时,她只是觉得她太过分了些。 却殊不知,每一双斑驳皴裂的双手背后,藏着的心酸和无奈。 南玉儿默默起身,去盆里洗了碗,合衣卧在床上。等她醒来,天已经快亮了。 李泰来一夜未归,她睡得很安稳。 这段时间以来,李泰来倒是很少对她动手,偶尔也会将自己的饭食让一些给她,但或许是以往太过惧怕,她仍旧不敢与他亲近。 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只有他与她相依为命。 她起床踩上鞋子,打开了门。 寂静的巷子里还没有人。巷子对面的台阶上,李泰来背对着她而坐,背影看上去有些孤单。 南玉儿轻轻将门掩上,重新回到床上躺下。 她想起十年前那个夏日,表哥从县学放学,他一身白衣走在众学子中间,是一眼望过去的出众。 那时候她就站在县学门前的黄桷树下,笑靥如花。 她的眼泪突然便流了下来。 李泰来一直没有回家。天大亮时,南玉儿出门,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这几日归家的事情已经成了平江酒肆茶楼里最大的谈资。 李泰来刚进茶坊,里面掌柜便殷勤的端了一盏茶过来,“李先生,快请里面坐。” 这几日茶坊生意突然火爆,有许多都是为李泰来而来。这外乡人真有意思,不仅谈吐不俗,而且对归家的事似乎也很了解。 但今日李泰来似乎对此并没有多大兴致,他眼睛朝里面扫了一眼,落在茶坊角落的一张桌子上。那桌子上坐了一个年轻公子,相貌穿着有些与茶坊格格不入,一看便是哪家的贵公子。 李泰来视线落在公子身上,一步步朝着那边走去。 第178章 前途 公孙恒笑了起来,“我知道李先生是聪明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在前面等你。” 李泰来会意,公孙恒出去后,茶坊里一些与李泰来熟悉的茶客迎了过来,“李先生,你什么时候认识这么贵气的公子?” 李泰来笑笑,不置一词杵着拐杖往外走。 巷子尽头停着一辆很普通的马车,李泰来一直走到巷子尽头,车夫才将戴着的斗笠掀开一些,朝他道:“李先生,请上车。” 李泰来也不问,扶着车辕上了马车。 李泰来并不去掀开车帘,凭着感觉只觉得越来越偏僻,又过了好一阵,车子停了下来。车夫揭开斗笠,笑着为他放下马凳,“李先生,公子已经等着你了。” 李泰来下了马车,面前是一个农家小院。院子里面布置的十分干净整洁,除了小些跟归家的院子也没什么区别。 公孙恒坐在廊庑下,含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泰来坐在公孙恒对面,将拐杖靠在椅子上。 “李先生青年才俊,实在可惜了。”公孙恒视线从他腿上掠过,一脸惋惜,“不过这并不要紧,若是你肯跟着我,今后除了没个一官半职,但前途也差不了。” 给人做幕僚,李泰来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没有机会。 如今仕途无望,最好的便是给人做幕僚这条出路,总不能一辈子窝窝囊囊做个账房先生。 “公子想要我做什么?”李泰来开门见山问道。 “归家烧制御瓷的事我便不再说了,你只需将这事与太子扯上关系便可。”公孙恒笑容有些凉薄,“其余的事情便不用你出头。” 李泰来:“筹码?” 公孙恒用目光示意身后的随从。 随从转身去屋里捧出一个匣子放到桌上。公孙恒将匣子推向李泰来,“这只是一部分,若是先生做的漂亮,此后便留在我身边做我的幕僚,我自然不会亏待了先生。” 李泰来打开匣子看了看,笑着道:“请公子放心。” “还有,”公孙恒敛起笑容,神情淡漠,“这事若是牵扯到其他人,先生应该知道怎么做。” 李泰来合上匣子,一字一顿道:“在下以死谢罪!” 公孙恒复又露出温和的笑容,“那我便祝公子诸事顺遂。” 李泰来捧着匣子坐在马车上,一直到平江七十二坊附近,他才叫停马车。 平江有两处集市,七十二坊通常是富户世家采买物品之地,里面有好几家钱庄。 李泰来抱着匣子进了最近的钱庄,里面的伙计看他穿着打扮寒酸,又杵着一根木拐,眼皮抬了抬又继续在柜台上拨着算盘。 李泰来也不动气,他一直走到伙计面前,将手中匣子放在柜台上,“小哥,帮我将这些换成交子。” 钱庄伙计眼皮一抬,“我们钱庄五两以上才能换交子,若是散钱可以换成碎银。” 李泰来:“除了给我留下五两,其余的全部存在你们钱庄。” 伙计略有些不屑,看到柜台上打开的匣子立刻便笑了起来。他一改起初的轻慢殷勤的捧起匣子,“先生稍等,我这就去给你兑换。” 李泰来坐在柜台前面等待,一盏茶功夫不到,伙计已经麻利的匣子拿了过来,“九十五两银票,五两碎银,请先生收好。” 李泰来看了看,合上匣子出了钱庄。 三伏天正是热的时候,街上的行人早已换上了夏装。李泰来身上仍旧穿着袖口洗得发白的春装。他去找了一家成衣铺子,买了一身好些的夏装换上,又去买了新的鞋袜,整个人都觉得扬眉吐气了些。 回去的时候,他又顺带捎了些肉菜。南玉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却又不敢问他上哪来的银子。 李泰来将东西放在桌上,“你去好好做一顿饭菜,明日我可能便不回家里住了。” 南玉儿嗫嚅道:“你要去哪里?” 李泰来阴鸷的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南玉儿不敢问,拿起桌上的肉菜去做饭。嫁给李泰来这段日子以来,她已经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女变成了手脚麻利的妇人。 屋里光线昏暗,李泰来坐在桌前慢慢喝着一盏茶,直到屋内散开浓烈的饭菜香味。 南玉儿将饭菜端上桌,等李泰来动了筷子,才埋下夹了少许菜放在碗中。 两人默不作声,只有筷子偶尔碰在碗沿上的声响。 李泰来吃完了饭,难得的将碗中还剩的肉推到南玉儿面前,“我已经饱了,你将这些吃了吧。” 南玉儿依旧是低着头,嗯了一声。 李泰来又拿出两块碎银放在桌上,“我这些日子都不回来了,若是一个月后我还没有回来,你便自己回云县去陪着母亲好好过日子。” 南玉儿惊愕地抬起头,“你要去哪里?” 李泰来不说话。 这已经是今日她向他第二次提问,但他依旧不答。南玉儿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你若不告诉我你去哪里,我回去后怎么跟姑母交代?” “你不用交代什么。”李泰来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很亮,“你只要将孩子生下来,母亲不会怪你。” 南玉儿手一抖,夹在筷子上的肉便掉到了地上。 她慌乱的弯下身将地上的肉捡起来放在桌上,双手抓住桌沿,显得有些无助。 李泰来叹了口气,自嘲的笑笑,“玉娘,你嫁给我这么些日子我对你并不好,若是我回不来对你来说也是解脱。” 南玉儿眼泪大滴大滴的滴在桌面,被她用拇指擦去留下一片水印。她其实心里并没有多难过,但不知为什么眼泪就是止也止不住。 李泰来皱皱眉,起身出去了。 直到拐杖的声音逐渐消失,她才伏在桌子上大声哭了起来。 十二御窑。 姚远山一脸焦急,“姑娘,二老爷烧制御瓷如今已经下狱,接下来刑部肯定要追究御瓷烧制方法的出处,不行你还是出去躲一躲,等过了风头看看情况再回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躲,往哪里躲?”南书燕语气平静,“再说德容公主的嫁妆中的瓷器只是烧制好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没有完成,我此时更不能离开平江。” 姚远山听她这样说,咬牙道:“罢了,若有人真的问起二房御瓷烧制方法从何处来,我便说是我给二老爷的就是,这样也不会牵累姑娘。” 第179章 辩解 南书燕心里一暖,“远山伯,谢谢你。” “说什么谢不谢的,”姚远山大手一挥,“只要能够保住你,保住十二御窑,要我的命我都愿意。” 南书燕道:“这件事情我已有主意,远山伯不用担忧。” 姚远山:“姑娘有何主意?” “现在还不到时候,”南书燕道:“到时我自然会告诉你。” 刑部大牢内,归以宁那仅有的一点希望终于快要消耗殆尽。 按理说,他们已经被抓到大牢三日,三日的时间,丞相府没有人来探望过问,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捎来。 他狼狈而颓然的靠着墙壁坐下,“博渊,你想想还有什么办法?” 归博渊白净的下巴上长出青色的胡茬,哪里还是外面那个斯文白净的少爷,“除了认罪伏法,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抱着双膝,木然道:“父亲,我们出不去了。” 归以宁浑身一震,心里又痛又悔。 他握着拳头一下一下敲打着自己的头,呜呜哭了起来“都怪我鬼迷心窍才着了人的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匠人,他却是高高在上的丞相公子,为何要这样祸害我?” 归博渊看他如此也不阻止,只觉心里如同刀搅一般。 烧制御瓷是死罪,父亲不是不知道。但他却在家里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犯下这杀头之祸,带累一家人白白丢了性命。 他恨他怨他却又可怜他。 归以宁眼泪鼻涕流了满脸,他用手一抹,吸溜着鼻子,哽咽道:“博渊,为父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呀!” 此时,他已经渐渐认清了事实。公孙恒是不可能再来救他了,归家这次是完了。 另一边的女闹内,王姨娘坐在角落里,头靠着墙假寐。 归吴氏和归幼薇坐在一处,一句话不说。 丰儿已经睡去了,或许是太过惊吓,偶尔梦中抽噎一两声。 陈氏睁着一双空洞的眼。少薇倒是好命,居然被她躲过这一劫,若是那日她让幼薇跟着一起去梅云观说不定也躲过了。 如今后悔也晚了。 正胡思乱想,大牢的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众人目光一起朝着门口望去。 门口光线太亮,从亮光中走进来一个女子,她穿着宽袖素白襦裙,逆着光走来,在这昏暗肮脏的牢房中,如同下凡天女。 归吴氏用手撑着身子站起来,“佑安,你怎么来了?” “祖母,我来看看你们。”南书燕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吃食。 归吴氏此时却顾不上吃食,她枯槁的脸上又燃起希望,“佑安,你既然能进来,便能救我们出去是吗?” “祖母先吃些东西再说。”南书燕蹲下身子,从篮子里将吃食从铁栅栏中间递进去,“我今日能来,是霍中郎跟徐侍郎个人情,若不然我也进不来。” “霍中郎在圣上面前说的上话,你快去求求霍中郎,让他救救归家。”归吴氏因为急切,握着铁栅栏的手微微颤抖。 “二叔烧制御瓷证据确凿,除非他能证明自己烧制的不是御瓷。”南书燕神情依旧平淡,“祖母还是先吃些东西,我今日能够进来不能保证明日还能进来。” 王氏跪行到归吴氏旁边,握着栏杆泣涕横流,“二妹妹,我死不足惜,求你救救丰儿,他才只有五岁,还什么都不知道” 南书燕看向满脸恐惧的丰儿,心里锐痛了一下。 宁儿死的时候也才五岁,也还什么都不懂,唯一想要的便是一颗糖。 她走到栅栏旁边,拿出娟帕小心的从里面取了一块糖放在掌心,朝着丰儿伸过去柔声道:“丰儿,姑姑给你带糖来了。” 丰儿怯生生地走过来,“姑姑!” “丰儿吃糖,吃了便不怕了。”南书燕语气温柔的哄道。 丰儿笑着接过糖放在口中,对着她笑了起来,“姑姑,真甜!” 南书燕心里一荡,差点掉下泪来。 王氏捂着嘴哽咽着祈求道:“二妹妹” 南书燕低头稳了稳心神,强力压住自己内心的痛苦和酸楚,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嫂嫂,你们要怪就怪二叔惹出这天大的祸事,恕我无能为力。” “归佑安!”一直安静的坐在地上的归幼薇突然一脸忿然的叫道:“我们今日落到这步田地都是因为你,你别在这里一副高高在上假惺惺的做好人。” “因为我?”南书燕淡然道,“明明是二叔的贪念犯下了弥天大祸,你却赖在我身上?” 归幼薇红着眼睛,“你命犯孤煞,自从你回来后,先是御窑窑裂,随后大伯父病逝,博文出事,最后我们一大家子入狱。这都是你的命克的。” “笑话。”南书燕冷笑,“窑裂是因为博文,博文难道不该受到惩罚?你们入狱那是二叔做出了烧制御瓷这样的事,这难道也是怪我? 你要怪的不是我,而是二叔的贪念,人心的贪婪!” 归幼薇噎住。只是用愤恨的目光看着她。 南书燕傲然的与她对视片刻,直到归幼薇目中气焰慢慢消散,她才弯腰从地上提起提篮,朝着归吴氏道:“祖母,我先回去了。” 归吴氏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牢内又恢复了安静,王姨娘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归幼薇恼火的看向她:“死到临头了有什么可笑?” 王姨娘摇了摇头,“大姑娘,我笑你为了逞口舌之利,白白错过了活命的机会。” “你胡说八道什么?”归幼薇气怒道。 “老爷犯下的罪可是大罪,你认为我们还能安然无恙的走出去?” 王姨娘唇角扬起一丝讥讽,“命这样的东西本就是莫须有的存在。既然大房二姑娘能过来看望老夫人,就证明她并不是表面上那么冷漠无情。但你却偏偏要要用她的命来说事,将这些全部赖在她身上,若是她当真冷了心不管这事,我们便等着受死吧!” 众人脸上便带着一丝复杂。 特别是王氏,本就担心着丰儿,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点希望,却被归幼薇几句话打发了。 她心里怨恨,说起话来也就不留情面,“妹妹,你能够无视生死,但丰儿还太小,你这做姑姑的总不能断了他的活路。” 归幼薇:“我” 归吴氏:“幼薇,王姨娘说的没错,若是得了机会,你必须当面跟佑安认错。” 归幼薇:“祖母” 归吴氏不答应她,只是沉着脸垂下眼皮捻着手中的佛珠。 归幼薇咬牙,凭什么归家的三个姑娘,偏偏就只有她在这里等死。而明明是那扫把星克得归家倒霉,现在倒成了她的不是了。 归幼薇因绝望恐惧加上气愤而簌簌发抖,但却一句话也争辩不得。 第180章 鸣冤 南书燕提着篮子刚迈出门槛,便看到门前一辆黑漆平头的马车。 霍炎掀开帘子道:“姑娘请上车说话。” 南书燕也不扭捏,将篮子递给兰若,“你和石贻先回去,我坐霍中郎的车回来。” 兰若知道他们是有要事相商,便提起篮子上了石贻的马车,先回去了。 南书燕上了霍炎的车,只见霍炎懒懒的坐靠坐在座椅上,望着她露出慵懒的笑容,“这大牢的滋味不好受,你祖母恐怕是吃了些苦头。” 南书燕不做声,坐在霍炎对面,道:“公孙丞相走出了第一步棋,估计下一步便是要找出泄露御瓷烧制方法的罪魁祸首了。” 霍炎唇角泄出一丝笑意,眼里带着赞赏,“刑部徐侍郎刚直不阿,这案子由他审理倒是对归家有利。” “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南书燕望向霍炎,“霍中郎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霍炎:“你尽管说。” “我那侄儿丰儿只有五岁,我担心他身子骨太弱,在牢中恐怕承受不住,可不可以烦请霍中郎先将他接出来。”南书燕道。 霍炎认真看了她一眼,“可以,我明日便去找徐侍郎,一个孩子而已,况且归家现在还没有最终定罪,先接出来也不是不可以。” 南书燕舒了口气,“那就多谢霍中郎了。” “我们之间不用客气。”霍炎道:“只是接下来的事情还很棘手,姑娘要沉得住气不要露出破绽才好。” “我明白。”南书燕道。 两人便心照不宣的沉默下来。 人和人的相处还真是很奇怪,两个明明脾性不同,性格不同的人,但做起事来却又十分有默契。 就像现在一句话不说同处一室,也丝毫不觉得尴尬。 霍炎含笑端起茶喝了一口,“青云峰白茶,你试试可喝得惯?” “味道淡了些。”南书燕放下茶盏。 霍炎笑着道:“知道你便会这样说。”他重新拿过一只茶盏,另外倒了一盏给她,“丁香饮,特意多加了糖。” 南书燕喝了,将空茶盏放在桌上,“这个有些味道。” 两人便笑了起来。 说话间,已经到了归家门前。南书燕下了马车站在门前台阶上,望着马车走远才进了门。 小柳氏已经等在了门前,看到南书燕,她迎上前来,“安安,那边的事怎样了?” “除了那边的二姑娘,全部入了大牢。”南书燕道:“我这会刚从牢中回来,虽然条件艰苦些,但都还好,只是丰儿年纪太小,看着有些可怜。” 小柳氏道:“也不知那边怎么会利令智昏到如此地步,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带累着孩子受苦。” “他们也是着了人的道。”南书燕道:“这事尚有转圜的余地,母亲不必太过担心。” “我就算担心也没有用。”小柳氏略有些忧郁的看向她,“我估计这事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安安你也要注意着些。” “我知道了。”南书燕道:“这事一出,刑部必然会追究御瓷烧制方法的从何而来,大概这两日便要传我去问话。 不过我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母亲请放宽心。” “这就好。”小柳氏又嘱咐几句,才笑着道:“我做了桂花蜜藕给你留着,回去吃了早点休息。” 南书燕又一直将小柳氏送到竹溪院小桥边,才回了东院。 屋檐下的鹦哥看到她,扑楞着翅膀叫道:“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 南书燕取了一把小米放在食盒里,对兰若道:“明日你便将它提到竹溪院去。” 兰若笑着道:“姑娘也嫌它聒噪?” 南书燕拍拍手,“确实有一些聒噪,母亲那边太安静,聒噪些才好。” 她进屋望着桌上的桂花蜜藕,突然便想起那日从灵山下来霍炎塞给她的那块糖。此时仔细一想,每次和他见面,他都会随身带着很甜的吃食。 有时候是一块糖,有时是一杯很甜的浆饮,有时又是糕点。无一例外都很甜。 其实她原本不喜糖,大概是因为前生太苦了,她才喜欢舔的东西,时日久了变成习惯了。 南书燕吩咐道:“兰若,你将桂花蜜藕用冰冰着,明日用匣子装了给霍老夫人送些去。” “姑娘不尝一些吗?”兰若道:“这可是夫人用陈年蜂蜜做的,这大热天吃了最是润肺。” “我已经吃饱了,明日再尝。”她去净房洗漱完,出来兰若已经将藕收拾妥当,正拿着发梳准备为她梳头。 南书燕端坐在梳妆镜前。几个月的时间,她与刚从云县来时已经有了些不同。镜中的女子眼中少了些忧郁,多了些坚定。 那原本瓷白的脸上,也染上了淡淡的红晕,散发着健康的光泽。 兰若用梳子梳着她乌黑的长发,赞叹道:“姑娘头发一梳到底,连半个结也不大,真是让人羡慕。” 南书燕便好笑道:“我这头发有你精心打理着,焉能不好?这有何可羡慕的,你若日日涂着头油,必然也如我一般。” 兰若般笑着道:“姑娘那是底子好,我这般如何比得。” 两人说了会笑,兰若便道:“姑娘今日奔波了一日,便不要看书了,免得伤了眼睛。明日早些起来看也是一样的。” 南书燕便道:“不看书也行,反正睡不好,你去研些墨来,我将红瓷烧制方法整理一下。” 兰若便去取墨,南书燕对着灯仔细翻阅着前些日子记录下来的红瓷烧制方法,整理出来誊抄在册子上。 ----------------- 第二日天大亮时,刑部门前很久没有人击的鼓被人重重的敲响。 随着咚咚的鼓声,围观的人也越聚越多。 击鼓的男子穿着一套新做的夏衣,面容清隽,一看便是儒雅的读书人,只可惜却瘸了一条腿。 “青天大老爷,归家受人指使烧制御瓷,实属冤枉啊!”他说着并不标准的平江话,一听便不是平江本地人。 早晨正是集市高峰,加上又听到归家烧制御瓷的这句话,周围看热闹的人便越聚越多,很快将刑部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男子站了一阵,似乎实在站不住,干脆一条腿跪在地上,另一条腿弓步支着身子,微微仰着身子用鼓槌敲着大鼓。 徐侍郎刚好到刑部,一看这阵势,从人群中挤进来道:“何人在此击鼓,有何冤情请到刑部再说。” 男子一看来人穿着打扮便猜到他是何人。他从怀中拿出状纸,双手恭恭敬敬捧着举到头顶,“小人李泰来,因得知归家烧制御瓷一事乃被人胁迫所为,特来指出背后之人,还请侍郎做主还归家清白!” 第181章 请求 徐侍郎道:“既然如此,你且随我进去再说。” “小人不敢进去说,”李泰来跪在地上不起,“这背后之人是当朝太子,若是小人进去说只怕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徐侍郎神情变了变,“你在这里说难道就不怕?” 李泰来:“在这里说就算我被灭了口,但大人真能堵得住悠悠众口?” 徐侍郎望了望越聚越多的百姓,沉声道:“我向大家保证,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必然保你性命无虞。” 李泰来这才杵着拐杖撑起身子站起来,“既然大人这样说,我便随你进去。” 李泰来走后,太子胁迫归家烧制御瓷的事情却传了开来。 “你说太子要什么样的御瓷不得,为何要胁迫徐家烧制御瓷?”有人疑惑道。 “谁知道呢?如今瓷器出海可是大生意,谁想放弃这块肥肉。”又有人道。 “这些都只是其次,”有路人故作神秘,“听说太子暗暗屯兵。屯兵需要什么?自然是银子。这恐怕才是太子胁迫归家烧制瓷器最终的目的。” “啊!看来这天下要不太平了。”听到的百姓俱是面带忧色。 到了傍晚,各种关于太子想要篡夺皇位的流言已经以各种版本传得有声有色。 刑部侍郎徐秉忠手里拿着折子,等着皇上召见。 大约半盏茶功夫,皇上身边的李公公才笑着走了出来,“圣上小憩刚醒,请徐侍郎觐见。” 徐秉忠拿着折子进了皇上的书房。 正对面的书案前,皇上穿着常服显得有些疲惫,“徐爱卿此时前来见朕,是为何事?” 徐秉忠弯腰双手呈上折子,“启禀圣上,今日有一名叫李泰来的白衣在刑部击鼓鸣冤,说是归家烧制御瓷乃是被人胁迫所为。” “哦,何人如此大胆?”皇上接过折子,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到了最后,他干脆啪的一声将折子丢到案上,站起身背着手从桌后走了出来,“真是可笑,肃儿是太子,什么样的御瓷得不到,为何要胁迫归家烧制御瓷?” 徐秉忠:“说是太子敛财屯兵,目的是想篡夺皇位。” 皇上停下脚步,眯眼看向徐秉忠,“你可相信?” “这事不是臣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怎样还太子清白的问题。”徐秉忠退后一步,朝皇上郑重行了个礼,“臣一定认真彻查此事,绝不放走污蔑太子之徒。” 皇上气极反笑,“你认为一个白衣便有污蔑太子的胆量?徐爱卿,这案子朕会亲自到场听审。朕倒想要看看,他们究竟想要如何?” ----------------- 将军府内,霍广望向霍炎,“他们居然让一个白衣击鼓鸣冤攀咬太子?” “那白衣可不是一般的白衣,他叫李泰来,是归家大房二姑娘以往在云县时的表哥。”霍炎道:“这次让他出面指证太子是烧制御瓷的幕后主使,公孙丞相也是费了些心思。” 霍广沉吟道:“李泰来既然与归家二姑娘有这层关系,他说的话自然更有说服力。只是这样一来,太子生母的身份势必大白于天下,看这架势,公孙老贼势必要孤注一掷了。” “这次若是圣上真的雷霆大怒废了太子,三皇子理所当然便是太子,德容公主和亲之事只是锦上添花。”霍炎分析道:“但若是这件事还不能让圣上废掉太子,只能证明太子在圣上心里位置,公孙家有可能便要开始第二个计划。” 霍广哼笑,“我倒不信他真能逼宫。” “准备了这么些年,若是就这样偃旗息鼓他们定然不甘心。”霍炎道:“事情具体会朝着什么地方发展,如今只看圣上的态度了。” ----------------- 徐秉忠从宫内出来,直接到了刑部。 他翻着桌上厚厚的卷宗,沉思了一阵,起身吩咐随从,“备车去归家大房一趟。” 南书燕看到徐秉忠来访,早有准备。她不卑不亢的将秉忠迎了进门,“大人,二叔烧制御瓷的案子我已大致清楚,但御瓷烧制的方法二叔并未得知,我也从未跟他透漏过,他如何能烧制得出御瓷?” 徐秉忠停下脚步,“姑娘的意思是我冤枉了他们?” “冤枉不冤枉,我说了不算。”南书燕浅笑道:“只是御瓷烧制的方法先父只传给了我,二叔如何得知,还望大人明察。” 徐秉忠深深看她一眼,“我今日来,便是想问问姑娘,有没有不小心说漏了嘴或者身边人不可靠,让归家二房得了御瓷烧制的方法?” “从未曾。”南书燕肯定道:“御瓷烧制方法事关重大,我如何会说漏嘴。先父生前记录的手迹我也妥善保存着,并未曾丢失,御瓷烧制方法不可能被二叔知道。” 徐秉忠跟着南书燕徐徐走到正院廊庑下的椅子上坐下。启顺已经泡了茶上来,为两人斟上。 “这是先父生前居住的地方,先父的手迹全部按照先他生前的样子好生放着,平日这里只有启顺照看,一般人轻易不得踏入。”南书燕解释道:“二叔一家出事后,我也重新将先父手迹整理了一番,并没有遗漏或者丢失的。” 徐秉忠环顾了四周一眼,唏嘘道:“归先生做事谨慎,又是烧制瓷器的奇才,真是可惜了。虽然你与你二叔一家早已分家,但这案子事关重大,圣上更是要到场听审。等案子开审的时候,少不得要劳烦姑娘到场说几句话。” “这是自然。”南书燕道:“到时候大人只管传唤就是,我一定知无不言。” 徐秉忠展颜道:“姑娘如此明事理我深感欣慰。但这事不管背后是不是有人指使,归家二房都脱不了干系。” “我明白。若是二叔果真烧制了御瓷,自然难辞其咎。“南书燕冷静道:“但若是他烧制的仅仅只是和御瓷相仿的影青,还请大人从轻发落。” “若是普通的案子倒也罢了。”徐秉忠道:“只是此事牵扯到太子,其中根源错综复杂,就算烧制的不是御瓷,归家要想摘出来全身而退亦是不能了。” 南书燕道:“这事是二叔做的,家里其余人并不清楚,若是他当真烧制的不是御瓷,还请网开一面,放其余无关人等一条生路。” 第182章 天下 紫云宫里,娴妃抿唇一笑,将头上的发簪抽出。 一头青丝如瀑布一般从肩头滑落。她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这头青丝,茂密丰厚,如同一匹上好的绸缎。 这宫里比的从来都不是美貌,而是看谁活到最后。 她美貌又如何?她的儿子当上太子又如何?到最后还不是从云端跌了下来。 娴妃心情很不错的匀了一些香膏擦在脸上,“谨言,厨房里的蜜藕还温着,你让三皇子给圣上送些过去。” 谨言答应着出去了。 娴妃看着镜子里的女子笑了笑,拿起梳子微笑着梳起头发。 赵稷提着一个食盒,刚走到皇上寝宫,便被李公公拦住。 “三皇子,圣上去了凌霄宫。”李公公笑着道:“你若是想要见他,还需稍等一阵。” 赵稷脸上便有些不悦,“父皇去凌霄宫做什么?” “这是圣上的事,奴婢也不敢问。”李公公依旧笑着道:“但奴婢听说太子也在凌霄宫。” 赵稷顷刻便没有了兴致,他眸色暗了暗,将手中食盒递给李公公,“公公,这是母妃做的蜜藕,烦请你转交给父皇。” 李公公接过食盒,笑着道:“奴婢定将娴妃和三皇子的心意转到。” 话音刚落,一抹明黄色的身影便从外面走了进来,笑着道:“稷儿的什么心意?朕倒是想要看看。” 赵稷躬身肃立,毕恭毕敬的道:“母妃给父皇做了蜜藕,让我趁热给父皇送过来。” 皇上的神情有些寥落,“娴妃做的蜜藕?朕倒是要尝尝。” 李公公赶紧跟着皇上进来,拿了筷子从食盒中取了蜜藕放在影青宽口盘子里,端到皇上面前。 皇上用筷子夹了放在嘴里,细细嚼了咽下,“软糯香甜,果然做的好,替朕问问你的母妃想要什么赏赐?” 三皇子笑着道:“父皇喜欢就是给母妃最好的赏赐。” 皇上道:“朕好几日没有见到你,这几日都读了些什么书,说给朕听听。” “前几日刚读完《通鉴》,这两日正在学《衍义》。”赵稷朗声道。 皇上点了点头,“这就很不错,空闲之余,也要多学骑射,强身健体。” 赵稷:“谨遵父皇教诲。” “去吧。”皇上道。 赵稷便躬身退下。 皇上有些怅然,他摆了摆手,“撤下去吧!”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两个宫女立即走上前,将桌上的蜜藕撤了下去。 “你说朕是不是老了,”皇上悠悠地道:“眼看皇子们大了,却越发舍不得让他们离开朕了。” 李公公道:“圣上慈父之心,世人皆有,何来老了一说。” 皇上叹了口气,“但世人可以尽享天伦之乐,而朕却只能做孤家寡人。” “圣上的家是天下。”李公公道。 皇上笑笑,双眸里却透着孤寂。 霍将军府上。 霍老夫人看着面前的桂花蜜藕,又问了一句,“这蜜藕果真是你们姑娘亲手做的?” 春桃笑着道:“老夫人,这蜜藕不是我们姑娘做的,这是我们夫人用自家荷塘里的鲜藕做的,姑娘特意让送些过来给老夫人尝尝。” “唔。”霍老夫人笑着道:“不管是夫人做的还是姑娘做的,你们姑娘让送过来便是她孝敬我的。”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品尝,“这味道和普通的桂花蜜藕不一样,但我好像在哪里尝到过。” “这是柳家传下来的做法。”春桃道:“夫人娘家姓柳,据说是柳家老夫人传下来的法子。” “不对,这味道我确实尝过。”霍老夫人固执道:“玉娇,你尝尝,是不是在哪里吃过这样的桂花蜜藕?” 玉娇是霍夫人的闺名。 听霍老夫人这样说,她便笑着用筷子夹了一块入口,桂花蜜的香甜和莲藕的清香在口中慢慢扩散开来,霍夫人脸上的笑容随着香味的弥漫渐渐显得有些勉强。 霍老夫人略带询问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玉娇,你有没有想起我们在哪里尝到过?” 霍夫人放下筷子,目光沉沉的看向霍老夫人,“母亲,当年太子满月,我们去凌霄宫送月礼” “当时淑妃将她做的桂花蜜藕端出来招待我们,我尝了一块便念念不忘。”霍老夫人转向春桃,“你既然说你家夫人做的桂花蜜藕用的方子是家传的方子,为何淑妃会做和你家夫人一样的桂花蜜藕?” 春桃讷讷答不上来。 霍夫人道:“母亲问这话春桃如何答得上来。” 霍老夫人点点头,“既然淑妃会做和归夫人一样的桂花蜜藕,两人之间或许有些渊源也说不定,可惜淑妃走早了些。” 春桃送完蜜藕回来,便将这段话原封不动的说给南书燕听。 “姑娘,你说淑妃娘娘做的桂花蜜藕难道真的和夫人做的味道一样?” 南书燕默了默,“既然霍老夫人和霍夫人都说一样,那自然不会骗你。” “那还真是巧了。”春桃道。 “说不定是母亲教会淑妃娘娘做的桂花蜜藕。”南书燕道:“毕竟这蜜藕可是柳家的方子。” 春桃虽有疑惑,但也不好再问。 南书燕脑中的迷雾开始渐渐散了些,有些真相开始浮现出来。如果淑妃便是自己的姐姐慧儿,那会不会她进宫便是公孙丞相设的局。这样想来,十三年前归家烧制祭瓷失败会不会也是为人所害。 但既然公孙弼费了这么大心机让姐姐入宫只是为娴妃固宠,那为何姐姐的儿子当上太子,而娴妃的儿子却只是皇子? 除非这其中出现了他们无法掌控的变故,这会不会也是姐姐死去的真实原因。 屋外的风带着花香阵阵扑鼻而来,南书燕目光投向园子深处。 十多年前,若是姐姐没有进宫,恐怕现在也会时不时带着自己的儿女到园中走走。难怪爹爹一直后悔将姐姐送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或许他其实是知道,姐姐在宫中处境的。 三日后,在平江掀起轩然大波的归家烧制御瓷一案在刑部审理。 南书燕一早便来到刑部。 自从上次去刑部大牢给归吴氏和二房一干女眷送吃的外,她再也没有见过归家的任何人。 归以宁一身衣服又脏又皱,整个人已经憔悴到脱了相。看到南书燕,他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里面有恐惧祈求也有不甘。 归博渊面容平静的木然,只是将视线投向另一侧的王氏和丰儿身上,脸上才有些微动容。 或许是得了霍炎的照顾,归家的一干女眷并不算特别狼狈。特别是被王氏拉在手里的丰儿,小脸洗的十分干净,一双纯净如小鹿般的眼睛稚气的看着堂上坐着的徐秉忠。 第183章 外戚 南书燕朝着丰儿笑笑。丰儿乖巧的将身子倚靠在王氏身上,回望着她。 身后有脚步声和木拐敲击着地面的声音传来。 南书燕回头,逆光中,一个清瘦的男子杵着木拐正朝着大殿而来。 从云县离开后,南书燕再也没有见过李泰来,此时她微微眯着眼,迎上他的视线。 李泰来也看向她,两人视线有过短暂的交集,李泰来缓缓移开视线,低着头走到大殿中央。 徐秉忠端坐堂上道:“李泰来,你指证太子胁迫归以宁烧制御瓷,有何证据?” “大人。”李泰来跪在堂前,将拐杖放在身前,“上个月我从云县来平江投亲,归家老夫人怜悯我夫妻二人举目无亲,让我在归家住了些日子。如今归家遭难,于情于理我都要为归家说句话。” “你说归家烧制御瓷乃被太子胁迫,你有何证明。”徐秉忠又问。 李泰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卷轴。 徐秉忠的随从快步走过来从他手中接过卷轴,递了上去。 徐秉忠接过看了又交给随从。随从又拿到屏风后去了。 “归以宁,你烧制御瓷可是太子胁迫于你?”徐秉忠转向归以宁,“你要知道,污蔑太子罪上加罪,不得胡说。” “我,我,我,”归以宁一连说了几个我都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本来是公孙公子让他烧制御瓷,此时又变成了太子胁迫,事出突然,他真不知道怎么回答,生怕一个不慎便万劫不复。 但徐秉忠并不给他慢慢思考的机会。 “你只需回答是与不是?”徐秉忠继续问。 “我不知道。”归以宁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他伏在地上用袖子抹了一把,结结巴巴模棱两可道:“当时有人胁迫我让我帮着烧制一批瓷器。” 徐秉忠:“那你可知他是何人?” “小民不知。”归以宁簌簌发抖。公孙公子和太子都是他不敢惹的人,就算他再傻,此时也不敢胡乱说话。 “这么说来,你并不知道胁迫你的人是受何人指使?”徐秉忠又问。 “小民不知。”归以宁突然磕头如捣蒜,恳求道,“大人,小民冤枉,小民并不知道烧制的便是御瓷啊!“ “啪”的一声,徐秉忠将惊堂木在桌上重重敲下,“我再问你,那人是如何胁迫于你?” 归以宁此时已是汗流如浆,他硬着头皮道:“他带着人,很多人,我不敢反抗,说要杀了我。” 他眼神飘忽,语气慌乱,徐秉忠眸色沉了沉,“你烧制御瓷的方法又是从何而来?” 归以宁眼睛瞟了瞟,突然朝南书燕一指,道:“是我侄女佑安给我的,她有烧制御瓷的方法。” 归家众人均没有料到归以宁会将南书燕牵扯进来,俱是神情各异的转头看向南书燕。 南书燕心里嗤笑,二叔还真是见不得她好,居然这时候也不忘要将她拖下水。 徐秉忠顿了顿,道:“归家二姑娘归佑安!” “民女在。”南书燕上前跪在地上。李泰来目光阴沉的看了她一眼,继续低下头。 徐秉忠:“归以宁说是你给他的瓷方,你有没有给过他瓷方?” 南书燕正色道:“给过。” 众人齐刷刷看过来,连刚刚低下头的李泰来也神情复杂的看向她。 十二御窑虽然是归家掌管,但御瓷烧制的方法却并不属于归家而是属于天家。轻易将御瓷烧制方法交与旁人,即使是归家人,此罪并不比烧制御瓷的罪要轻。 徐秉忠没想到她答得这样干脆,加重了些语气道:“你可知将御瓷烧制方法透露出去是什么后果?” “民女知道。”南书燕道:“但在民女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大人可否容我问李泰来几句话?” 徐秉忠犹豫着没有说话。 屏风后的随从走到他身旁,耳语道:“圣上让她问。” 徐秉忠这才轻咳了一声,“有什么话你尽管问。” 南书燕转向李泰来,面容平静的看不出丝毫情绪,“表哥说二叔乃是受太子胁迫烧制御瓷,那请问表哥可知太子是用什么事情胁迫的二叔?“ 李泰来眼皮抬了抬,“这事不便当众说出来,我在给徐大人的折子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你若想知道需得大人同意。” 南书燕点了点头,“表哥刚从云县过来,或许不知道平江瓷器行业的情况。如今海禁一开,瓷器乃是当朝大生意,一时之间瓷土供不应求,就是烧制德容公主嫁妆中的瓷土,也是从民窑征调过来。 平江许多瓷窑因为缺少瓷土无法开窑。我二叔的民窑便是如此。” 李泰来不知道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只是淡淡道:“你说这些是否扯远了?” 南书燕道:“我之所以说这些,是想问清楚,你确定二叔是被太子胁迫烧制御瓷?” 李泰来:“证据确凿,难道还假的了?” “书信可以伪造,算不得证据确凿。”南书燕一脸平静。 李泰来哂然一笑,“我与太子从未谋面,为何要污蔑太子?” “这便只有你才知道了。”南书燕神情中有些许轻蔑,“况且有人为了一点好处杀妻弑子的事情都做的出来,你若是这种人也未可知。” 李泰来阴鸷的眼神看过来,南书燕坦然迎上他的视线。 好一阵,李泰来转过头垂下眼,“燕娘,我们做了这么多年兄妹,你这样想我,我真的很意外。” 南书燕漠然道:“不是我这样想你,只是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李泰来在她目光逼视下,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没有说话。 南书燕这才转向徐秉忠,“大人,二叔烧制御瓷的瓷窑并非归家的瓷窑,要想弄清楚这件事情,首先可以查查烧制御瓷的两口瓷窑在谁名下,而瓷土又是从何而来?” 徐秉忠道:“瓷窑我已经查过,几年前瓷窑的主人已经离开了平江,这两口瓷窑乃是无主瓷窑。” 南书燕:“那瓷土呢,瓷土又是从何而来?” 徐秉忠:“据说是潍州运过来的瓷土。” “大人,”李泰来一听潍州,心里便涌上来不好的感觉。 他赶紧打断道:“我还有最重要的事没有说。其实归家之所以烧制御瓷也并非是被太子胁迫,而是心甘情愿供太子驱使。” 南书燕:“你这话便说的好笑了。归家为何要心甘情愿供太子驱使。” 李泰来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咬牙一字一句道:“因为淑妃乃是归家大房大姑娘归慧儿,归家是太子的外戚。” 第184章 画像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震惊。 连屏风后也传来一声轻咳,似乎凝神静听。 南书燕哼笑道:“你莫要为了污蔑太子信口胡说,谁不知道淑妃是公孙丞相族中的远支,她怎么可能是我的姐姐归慧儿?” 李来泰来眸光闪了闪,“当初归家大房的大姑娘可是被公孙丞相送进宫去的,你不知道,难道归老夫人也不知情?” 归吴氏哆嗦着嘴,因为太过震惊,神情有些呆滞。 十三年前,慧儿进宫时,归家可是和公孙丞相说死了的,公孙丞相帮归家到圣上面前说情,前提是永远不能与慧儿相认。 她尚且不知道太子生母淑妃便是慧儿,李泰来刚从运先来又是如何知道? “李家后生,你是从何处得知淑妃便是我家慧儿?”归吴氏神情不明,“这事事关重大,可不能乱说。” “李泰来,此事事关皇嗣,休要信口雌黄。”徐秉忠亦是正色道。 “大人,我有归家大姑娘的画像,你可以让认识归家大姑娘和淑妃的人看看,她们究竟是不是一个人。”李泰来从身前拿起一幅卷轴。 南书燕这才想起,他刚才进门时手里便拿着卷轴,只是一进来便和拐杖放到了地上,反而没有引起注意。 徐秉忠随从依旧快步接过李泰来手中的卷轴,呈给徐秉忠。 徐秉忠是见过淑妃的。 他将画卷徐徐展开,画中女子穿着一身寻常闺中女子所穿的海棠红襦裙,正提着裙子从门前台阶上下来。她微扬起脸,一双美目清澈纯净,唇角笑意荡漾开来,隔着宣纸也能感到画中女子的绝色。 徐秉忠默默将画轴卷起,目光示意随从将画轴送进屏风后面。 好一阵,随从才拿着画轴出来,走到归吴氏一干人面前道:“你们好好看看,这可是归家大姑娘?” 归吴氏望着画上的女子,眼泪顷刻湿了眼眶。 “这正是我家慧儿十四岁生辰时,做的那身新衣。”归吴氏声音苍老酸楚,“画上之人正是我的孙女归慧儿。” 归家一干人除了归幼薇,其余人都表示画中之人正是归家大姑娘归慧儿。 李泰来吁了口气,“归家早已知道太子便是归家大房大姑娘所出,这次才帮太子烧制御瓷。” 南书燕意味深长地道:“刚开始你说是因为受了祖母恩惠,帮着归家所以说出实情。现在你又指证归家和太子一起烧制御瓷,我如今倒是有些糊涂了,表哥你究竟帮的是谁?” 李泰来大义凛然,“我是当朝子民,自小受天子庇佑,不管是谁只要生了篡位之心,我即便血溅五步也要阻止。” “好一个血溅五步。”南书燕不屑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但你一个云县来的穷书生,是如何得知这些连朝中大臣也无法得知的密辛?你又是在为谁效力污蔑太子?比起归家,你才是狼子野心。” 李泰来道:“我虽然从云县而来,但市井之中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转向徐秉忠,“大人,小民一片忠心卫国,要说效力也是为圣上效力,绝对没有任何私心。” “大人,就算这些传言他都是从市井中听来,但我姐姐的画像他是如何得来,”南书燕亦是朝着徐秉忠朗声请求道:“还请大人明察姐姐的画像究竟从何而来。” 徐秉忠颔首,“李泰来,你手中的画像从何而来,还请老老实实招来。” “画像乃是一高人所给。”李泰来道:“他给了我这幅画像便不知去向,只嘱咐我一定要将这事启奏圣听。” “照你这样说,归家是早已知道慧儿便是淑妃。太子也早已知道归家是他母妃的外戚?”屏风后转出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众人一看,俱是伏地不敢抬头。 徐秉忠赶紧起身站立在旁。 皇上坐在堂上,声音慵懒而缓慢,“李泰来,你是这个意思吗?” “小民惶恐,但归家若不是早已知道太子便是归大大姑娘所出,为何会冒着死罪去烧制御瓷。”李泰来并没有因为堂上坐着的是皇上而心生怯意。 “圣上,民女有话要说。”南书燕道。 皇上开口,“准!” “既然李泰来口口声声说归家与太子烧制御瓷,那归家烧制的是不是御瓷才是关键。”南书燕道。 这事又绕了回来,有人举报归家烧制御瓷,徐秉忠第一时间去查获。但如今归家姑娘却一再提起烧制瓷器是否是御瓷的问题。 难道归家烧制的只是普通瓷器不是御瓷。 若是这样的话,归家的罪名便不成立。 南书燕目光扫过伏在地上簌簌发抖的归以宁,“一个月前,二叔让王姨娘到我屋里窃取父亲留下的手迹,我觉得情形不对,便模仿父亲的手迹重新誊抄了影青烧制方法。 誊抄的时候,我故意将配方和火候都做了改动,烧制出来的影青虽然形似,但品质却有很大差别。充其量便是比一般民窑烧制出来的更好一些的影青,但绝不是御瓷影青。” 皇上饶有兴趣的看着南书燕,“既然是这样,那为何连徐爱卿都没有看出来两者有何不同?” “徐大人大概只看了个形似,而没有经过认真品鉴。”南书燕道:“二叔烧制的御瓷,最多也只能算个赝品,而且还是次一些的赝品。” 归博渊神情一动,他此时倒是希望父亲烧制的瓷器品质低劣。若果真如此,说不定归家倒是可以逃过一劫。 “圣上,归二姑娘为了开脱罪责,自然会狡辩。”李泰来插话道:“如果真如她所说,归家入狱前怎么不解释说烧制的不是御瓷。” “二叔制瓷技艺实在不敢恭维,他从我这边拿到了御瓷烧制方法,自然不会怀疑,也以为烧制的就是御瓷。”南书燕正色道:“事实上却是,他烧制的还真不是影青御瓷。 若是圣上和徐大人对此事存疑,霍中郎做了这么长时间的督陶官,他应该清楚御瓷影青和普通影青的区别。 再说了,凭二叔的制瓷技艺,就算他真知道了御瓷影青的烧制方法,他也绝对烧不出来。” 虽然这话听起来很让人难堪,但归以宁此时不仅不觉得难堪反而松了口气。 若他烧制的真的不是御瓷,归家一家老小便能化险为夷。对他来说脸面哪里比得上命重要。 皇上凝视她良久,道:“让霍中郎将收缴的瓷器呈上来,现场鉴定是否是烧制的御瓷。” 第185章 态度 大殿上,摆放着二十多件瓷器。 这些瓷器外形和影青相似,只是近看颜色却没有影青清澈纯净。 霍炎将每只瓷器拿起来对着光线仔细查看,等一遍查完才拱手对皇上道:“圣上,这些瓷器与用烧制御瓷方法烧制成的影青相比,着实差距很大,就算流到市面上,大概也无人会将它们与御瓷相提并论。” 皇帝道:“这样说来,这批瓷器确实不是按照御瓷方法烧制。” “御瓷烧制工序十分严苛,这批瓷器要粗糙许多。”霍炎道:“与御瓷比起来,恐怕连赝品都算不上。” 皇上笑了起来,“这样说来,倒是有人故意陷害归家和太子了。” 李泰来不敢置信的望着这些瓷器。公孙公子明明说只要将抖出太子和归家的关系,归家必然脱不了干系,如何到了后来,漏洞会出在烧制的瓷器上面。 李泰来不甘心道:“圣上,如今看来归二老爷并不是不想烧制御瓷,而是因为技艺不精没有烧成。若是他烧制瓷器的技艺精湛,这批瓷器便是确凿的罪证。” “你当朕是瞎了?”皇上面色一变,语气也严厉起来,“如今事情已经很清楚,归家烧制的根本不是御瓷,那么说太子跟归家勾结烧制御瓷之事便是莫须有之事,你还要揪着不放是何居心?” 李泰来哑然。 皇上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这事到此为止,所有人今后不用再提。” 皇上快要走出大殿时,停了下来,“淑妃临死之时让朕答应她,若日后她的家人犯了死罪饶他们不死。既然她是归家的姑娘,朕这次便不予追究,你们回去后安分守己,今后若是再犯定不轻饶。” 归家众人便深深拜服下去,“多谢圣上不杀之恩。” 再起身时,便只看到皇上明黄色的身影出了大殿。众人皆是舒了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出了刑部大门,归吴氏一脸复杂的走到南书燕跟前,“佑安,这次是你二叔鬼迷心窍差点将一家人送你上了绝路,如今他吃了教训定然不敢再做这样的糊涂事。祖母以往因你命带孤煞之事对你一直有成见,祖母给你赔不是了,还望你今后不计前嫌,仍旧将我们当做你的亲人。” 南书燕望着归吴氏,“祖母现在不担心我克归家了?” “这次若不是你,我们也不能活着出来。”归吴氏瞥了归以宁一眼,“就算你真的命带孤煞又能怎样,你救了这一大家子人,便是归家的功臣。” “功臣说不上。”南书燕目光看向遥远的天际,“我想说的是,二叔一家遭此横祸并非因为命带孤煞,而是源于贪念。二叔,你认为呢!” 归以宁老脸涨的通红,但这事确实是他着了人的道,怪不得别人,便讷讷道:“佑安你说的是,二叔日后定然不会再犯这样的糊涂。” 南书燕走到王姨娘跟前,“我会尽快将二姐姐找回来,姨娘请放心。” 王姨娘点点头,“我相信姑娘。” 归家人走后,南书燕回头望着刑部门前杵着拐杖的男子。 他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正气凌然,显得有些颓然。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集,李泰来愣了愣,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了过来,“当初在溪山,那张纸笺是你放在纸鸢里面的吧?” “是。”南书燕冷冷地道。 李泰来有些激动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没有为什么,想做就做了。”南书燕轻飘飘的语气传过来,让李泰来眼睛发红。 “好一个想做就做了?”李泰来忿然地望着她,“燕娘,你究竟为何这样恨我?” 南书燕神情轻蔑凉薄,她不恨他,她只想杀了他。 但她什么也没说,从他身边经过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李泰来怔怔站在原地,他一直以为当初在云县时,燕娘用弩机伤了他只是因为他想要她的金吊坠不得已的自卫,但现在他知道不是了。 她是真的恨绝了他。 但这究竟是为什么啊!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无视她的心思。 李泰来想,若是能够重新选择,他一定不会选玉娘,而是会求娶燕娘。 丞相府内,公孙弼逗弄着笼中的金丝雀,不疾不徐道:“圣上真的就这样放过了归家?” “是。”公孙恒站在公孙弼身后,“李泰来当着众人的面拿出了淑妃的画像,归家已经证实那就是归家大房的大姑娘。” “所以圣上便放过了归家。”公孙弼转过身,从随从端着的托盘内拿了打湿的娟帕擦了擦手,“淑妃死之前,圣上答应过要保全她的家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圣上仍旧记得,可见圣上对淑妃真是用情至深啊!” 公孙恒站在身后没有说话。 “这样看来圣上是不会废除太子了。”公孙恒仰头望着天空,“圣上心意已决,我们不能一味等下去了。” 夏日的天空澄澈的如同一块蓝色的宝石,公孙恒顺着公孙弼的视线望去,低声道:“全听父亲安排。” 皇上去刑部的事,赵庸也十分关注。 整个平江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归家烧制御瓷背后的主使便是太子。朝中大臣俱是冷眼观望,与其说是关注案件的进展,还不如说是关注皇上的态度。 当时究竟是立大皇子赵肃为太子还是三皇子赵稷为太子,朝中其实有过激烈的争论。 赵肃和赵稷均非皇后嫡出,虽然赵肃比赵稷大半岁,但赵肃之母淑妃只是公孙丞相族中一旁支,虽姓公孙但却形同孤女。 赵稷的母妃娴妃却不同,娴妃是公孙丞相的嫡女,母族势大,赵稷若是立为太子,有母族护佑,比赵肃更有优势。 这事争执了两三年,一直没有个结果。 直到淑妃死后,皇上将赵肃养到皇后名下,又让霍炎教他习武,这样一番操作下来,朝臣俱是看明白了皇上的意图。 如此一来,加上迫于将军府的压力,有人再提立长不立幼时,朝中便少了许多反对的声音。 赵肃六岁那年,终于登上了太子之位。 赵庸在立太子时最初也是保持了中立,直到看清楚了皇帝的意图才力荐赵肃为太子。在纷杂的环境中看清真相,然后做出正确的选择是赵庸立身之本。 此时他也一样。 侍卫站在他身边,将今日刑部大堂的事情粗略了说了一遍,赵庸听完,沉默了良久,才问:“圣上果然信了归家是太子外戚?” “看那情形应该是信了,要不然也不会轻易便放过归家。”侍卫道。 赵庸笑笑,朝侍卫道:“如此我便明白了。你让青鸳尽快去一趟将军府,彤儿和霍子傲的事可以提一提了。” 第186章 执念 赵新彤对着镜子涂着唇脂。 大概是没有睡好的原因,镜中女子脸色有些苍白,即便擦了脂粉也掩饰不住眼下淡淡的青色,整个人看起来没有精神。 半月为她挽了一个高髻,显得整个人利落精神些。 刚收拾完,门上帘子一掀,青鸾抱着几支荷花,满面笑容的走了进来,“姑娘,德容公主说几日没有见到你,特意让人给你送了几支花过来。” 她将荷花插在案上的甜白瓷宽口瓶中,退后两步看了看,满意的回头看向赵新彤。 赵新彤款款走到案前,素白的手搭在案上,安静的看了一阵,回过头来。 青鸾笑着道:“姑娘,归家烧制御瓷的事已经了结了,圣上不予追究将他们放回去了。” 赵新彤手一抖,眼里满是不信,“烧制御瓷可是大罪,圣上居然如此轻易的放了归家?” “确实如此。”青鸾倒是显得很高兴,“说是归家二姑娘证明了归家二老爷烧制的并非御瓷,只是普通民窑仿制的影青。” 赵新彤哼笑一声,“看不出来这归家二姑娘还真有些厉害,连坐实了的案子也翻得了。” 这几日她一直没有出门,但烧制御瓷的事情实在太大,她早已知晓。想到归家窑倒霉,她心里暗暗高兴,她就想看看,若是归家获罪,就算归二姑娘逃过一劫,难道不是坐实了孤煞之命的传言。 一个命带孤煞的女子,克死了父母不算还克死了自己的族人,谁敢与她结亲?也就只等着孤独终老罢了。 但现在圣上却轻而易举放了归家,让她十分不爽。 她一把将宽口瓷瓶中的一支荷花折断,狠狠将花苞揉碎在掌中。 青鸾吓了一跳,但只是一瞬便明白过来,赶紧解释道:“姑娘,这次归家无事或许是好事。” “什么好事?”赵新彤冰着脸,顺手将荷花弃在案上。 青鸾顿了顿,“老爷说圣上的态度已经明了,让我尽快去将军府提一提你和霍中郎的亲事。” “你说什么?”赵新彤不敢置信的望向青鸾。 这些话本来是不该在姑娘面前说的,但看到姑娘因这件事不开心,青鸾还是忍不住说道:“老爷拒绝了公孙家的亲事,愿意与将军府结亲。姑娘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其中的深意。 但不管老爷是何想法,这对于姑娘来说便是好事。” 赵新彤心中砰砰直跳,她有些恍然的坐到椅子上。 当然是好事,只是幸福来得太突然,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么些年的心思终于有了着落,赵新彤眼中一酸,眼泪便滚了下来。 自己虽然贵为丞相之女,但从小失去母亲的护佑,父亲素来严厉,她一腔心事无处可说,只得放在肚子里,久而久之早已成了一种执念。 霍子傲便是她的执念。 她用娟帕拭去眼里的湿润,也不避讳道:“这事若能成,我一辈子感谢姑姑。” 青鸾亦是有些动容。 她是夫人的陪嫁丫头,夫人走时姑娘还只有五岁不到。这么些年她看着姑娘长大,姑娘心里的苦楚她自然知道。 “姑娘请放心。”青鸾道:“这平江城内,姑娘这样的品貌才情无人能及,霍子傲能够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赵新彤却并不这样想。这事一日没有说定她便觉得心里不踏实。 青鸾见她心事重重个的样子,劝慰道:“老爷既然将这事交给我,我定然会竭尽全力将它办好,姑娘等着我的好消息。” 赵新彤苍白的脸上这才浮起两朵红晕,低下头绞着手指没有说话。 紫云宫内,娴妃勃然大怒。 早晨一个小宫女不小心摔坏了一只茶盏,娴妃便罚她在太阳底下跪了一个时辰,吓得宫中太监宫女大气不敢出。 平日娴妃最是宽厚温和,莫说是打碎一只茶盏,就是犯了更大的错,也很少责罚。也不知今日怎么了,她突然变得如此严厉。 德容公主来的时候,娴妃正坐在廊庑下摇着团扇生闷气。 德容公主穿着簇新的纱衫,一张圆脸显得娇憨可爱。娴妃突然便想到太子那张美得毫无道理的脸,心里便有些发堵。 选妃嫔可以凭容貌胜出,但立太子却是看的德和能,从来没有听说过看容貌立太子的。 但她现在非常确定,圣上偏爱太子就是因为他那张绝美的脸。 要不然太子犯了那么多错,在朝政中口碑并不佳,为何他的太子之位却坐的如此稳当。除了容貌,他哪一样比得上稷儿? 稷儿老成持重,举手投足间沉稳大气,假以时日定然是好君王,圣上偏偏视为不见。 她略有些烦躁的摇了摇扇子。 德容公主已经坐在她跟前,“母妃,你可听说了,归家烧制御瓷一案已经结案,说是归家烧制的并不是御瓷,最多只能算是赝品。” “我已经听说了。”娴妃递给德容公主一盏茶,“你父皇恕归家无罪。” 德容公主:“我听说父亲之所以恕归家无罪,还有一个原因,归家是太子的母族。” 娴妃顿了顿,不屑的笑笑,“就算归家是太子母族又能怎样,不过是烧制瓷器的匠人而已。” 德容公主睁大眼睛,“淑妃娘娘当真是归家的姑娘?” “德容。”娴妃放下扇子,正色道:“不管淑妃是谁家姑娘,她已经死去多年,说这些没有意义。你当前最重要的事不是打听这些,而是准备好去北夷和亲。 若是你今后得到北夷王看中,稷儿也多了个助力。” 德容公主嘟着嘴道:“这些我自然都知道,若不然我也不会愿意离开母妃嫁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之所以这么好奇归家的事,无非就是不喜欢归家的二姑娘罢了。” 德容公主不平道:“归家二姑娘从小流落在外,如今回了归家却被当做宝贝一般,明明她只是一个女子,却可以和男子一样掌管御窑不受拘束。更可气的是,连霍炎那那样冷冰冰的人对她也另眼相看。 母妃,我虽然是公主,可还没有她活得肆意,这样想来做公主也没什么意思。” 娴妃一噎,好一阵才道:“你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她只是一个匠人,如何与你比得。日后莫要说这些糊涂话,免得你父皇听了又要责罚。” “母妃,”德容公主依旧忍不住好奇,小心地问道:“淑妃娘娘不是外祖父家的旁支吗?怎么现在又说是归家的姑娘?” 娴妃怅然笑道:“她是归家的姑娘。” 第187章 打破 若是后悔真能有用,她一定不会让归慧儿进宫。 但有些道理明白过来已经晚了。 她原本只想着让她进宫为她所用,哪里知道她不仅抢了她的宠爱,她的儿子还连稷儿的位置也一起抢了。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痛还无处可说。 但既然德容公主问起,若是不说,只会越发加深她的好奇。如今这关键时期可千万不要捅出什么篓子。 娴妃轻描淡写道:“归家当年因烧制不出祭瓷受了罚,你外祖父担心节外生枝,便让将她以公孙旁支的身份进的宫。” 德容公主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是从小在宫中长大,并非完全不知事的女子。 她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只是如今太子知道了归家才是自己的母族,恐怕对公孙家便不会如以往一般了。” 德容能想到这一点,娴妃如何想不到。 这么些年,虽然不知道太子心里如何,但表面上他对她始终是以晚辈之礼相待。 但这又有什么用,她要的并不是太子的尊敬,而是稷儿的前程。 “所以我才让你这些日子注意着些。”娴妃目光沉沉,“千万不要因为什么事授人以把柄。” 凌霄宫内。 皇帝望着前面画中的绝色女子陷入沉思。 他依稀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淑妃的场景。那是一个夏日暮色刚起的时候,想着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德容,他便朝着紫云宫而来。 刚到廊庑,一个穿着海棠红纱衣的女子低头迎面走来。或许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女子抬起头来,略有些疑惑的看向他,那一瞬间,耀眼的光照亮了周围的暮色,眼前如同一树繁花盛开。 世间竟然有如此美貌的女子,即使沉稳如他,也忍不住停住了脚步。 那之后,他每日一下朝便往紫云宫而来。越到后来,便对她越发眷念。 她怀孕后,他封她做淑妃,移居凌霄宫。 这样美好的日子没想到居然如此短暂,在生下肃儿没多久,她便染病不起不到三个月便殁了。 皇上面色沉凝,从往事中回过神来,“肃儿,你母妃从来没有说过她是归家的姑娘,但她临死前却要我答应她保她母族无恙。我一直以为她是为公孙所求,这么多年来我对公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殊不知他们得寸进尺,如今越发肆无忌惮。” 赵肃道:“父皇打算怎么办?” 皇上:“稷儿也不小了,朕会尽快封稷儿为王让他去封地。” 赵肃不再说话。 可怜天下父母心,父皇一心想要保全赵稷,只恐怕公孙丞相和娴妃未必领情。 “父皇知道这次你受了委屈。”皇上心情有些低落,“日后朕一定会补偿你。” 赵肃恭敬道:“多谢父皇垂怜。” 皇上满意的笑笑,“时辰不早了,你也先回去歇着吧。” 少年从凌霄宫出来。 这么些年在宫中,他早已习惯了宫中的流言和恶意中伤。其实父皇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理会罢了。如今父皇表明了态度,看来这份多年维持的微妙平衡,就要打破了。 他抬手做了个手势,暗影中立刻出来一个侍卫。 “你去将军府一趟,让霍将军做好准备,密切关注公孙动静。” 暗卫刚要转身。 “对了,”太子用手指摸了摸鼻子,唇角微扬,“你再去归家大房一趟,让归夫人煮一些梅子茶,明日我去拜访。” 暗卫领命而去。 太子朝着天空舒了口气,再往前走时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 归家大房。 小柳氏娓娓道,“那日在梅云观我看到他第一眼时,便觉得十分熟悉。哪里知道他还真跟我们有这样深的渊源。” 刑部审理归家烧制御瓷一案时,小柳氏并不在场。慧儿便是淑妃的事,还是南书燕回来跟她说的。 “确定无疑了。”南书燕坐在她对面,安静地道:“李泰来不知从哪里拿来了姐姐的画像,祖母当时便认出来那就是姐姐,后来圣上也默认了画像中的就是淑妃,这样一来,便确定了淑妃便是姐姐无疑。” 小柳氏眼里水光一闪,“当初你阿娘在世时最大的心愿便是找到你和慧儿。如今你好好回来了,可慧儿却” 她用娟帕沾了沾眼睛,“好在太子长得这样好,也算是老天有眼了。” “姐姐若是泉下有知,应该也很欣慰。”南书燕道:“太子让人传话,说明日会来喝母亲煮的梅子茶。” 小柳氏含泪而笑,“上次在梅云观的时候,我正好煮了梅子茶,他也说过要再喝我煮的梅子茶,没想到这么快便来了。” 南书燕难得有些俏皮地道:“那母亲可不要藏着掖着,除了梅子茶,将最拿手的糕点全都做出来。” 小柳氏脸上漾着温柔的笑意,“我也只会做那么几样,这还都是你外祖母当年亲手教给我和你阿娘的。桂花蜜藕要提前做好,用冰镇着才好吃,我今日便让向荣家的去挖些新鲜的藕送到厨房。” 南书燕双手托腮,望着小柳氏起身吩咐丫鬟,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安心。 归家在忙着为太子登门做准备。 将军府内,一干女眷也坐在花厅里,吃茶说笑,十分热闹。 霍老夫人性格爽朗,喜欢热闹。但将军府孙辈俱是儿郎,居然没有一个姑娘,霍老夫人一心盼着几个孙儿早日成亲,家里也热闹些。 霍恢霍弘虽然没有孩子,但好歹娶了媳妇。 剩下的霍炎和霍仲初早已及冠,但两人一个成日冷冰冰的看着都头疼,姑娘家谁会喜欢。 另一个好好日子不过却整日沉迷于制作瓷器。每次提起二人亲事,两人倒是很有默契,不是推脱就是直接逃遁,亲事到现在也没有定下来。 霍老夫人呵呵笑着对青鸾道:“难得你想得周到,我这上了年纪,别的喜爱没有,就是爱热闹。你来陪我说说话就好,带这么些吃食做什么?” 青鸾虽然只是是赵庸府上的下人,但自从赵夫人死后赵庸一直未续弦。青鸾是赵夫人陪嫁丫头,又一直照顾着赵新彤,打理着赵家后宅。这样的下人也不是一般的下人,平江世家贵族中知道的,也要高看一些。 青鸾笑着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这些都是奴婢亲手做的,不值什么,就是奴婢的一个心意。” 霍老夫人笑着道:“这心意比什么都强。只是你今日过来,怎么赵姑娘没有一起过来?” 青鸾知道老夫人喜欢热闹,自家姑娘又深得她喜爱,便笑着道:“奴婢今日来是有些话要跟老夫人说,姑娘跟着来不太方便。” 第188章 霍老夫人将丫鬟屏退,笑着道:“这里也没有外人,有什么事情你但说无妨。” 青鸾笑笑,“霍家三公子霍中郎早已及冠,不知老夫人有没有为他看好合适点的姑娘。” “我那孙儿别样都好,就是冷冰冰的样子不讨姑娘喜欢。”霍老夫人提起这事便头疼,“到如今也没有说亲。” “霍中郎青年才俊,又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想要跟他结亲的人恐怕数不胜数。”青鸾笑着道:“只是红鸾星未动而已。” 霍老夫人呵呵笑着道:“你们惯会宽我的心。” “奴婢并不是宽老夫人的心。”青鸾看向霍老夫人的眼里半是认真半是笑意,“我家老爷只有姑娘一个独女,向来十分看重,从小亲自教导琴棋书画,入学品貌皆是平江贵女中的佼佼者。 如今姑娘已经及笄,老爷一门心思想给她说门好亲,霍中郎和我家姑娘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倒是天生一对。” 霍老夫人沉吟道:“这事是你家老爷的意思还是” “这是我家老爷的意思。”青鸾生怕霍老夫人误会,赶紧解释道:“要不然这么大的事,奴婢怎敢自己做主。” 霍老夫人这才舒眉笑了起来,“赵姑娘玉貌花容,才学性情俱佳,配我家孙儿那粗人,倒是有些委屈了。” 青鸾只道她是自谦,便道:“老夫人太谦虚了,霍中郎那样的若说是粗人的话,这世间男子大部分都没脸活了。” 霍老夫人又笑了起来,“这事是好事,只是你也知道我孙儿那性子,等他回来我问问他再说。” 青鸾虽然心里想将这事尽快定下来,但听霍老夫人这样说,也只得附和道:“这是自然。我们老爷说,若是今后与霍将军府上结了亲,便真是应了那句锦上添花了。” 霍老夫人略有些心不在焉道:“赵丞相这份心意,我定会转达给我儿知晓,也请姑娘替将军府谢谢赵丞相的心意,这事我们一定认真对待。” 青鸾这才松了口气,陪着霍老夫人又说了些话,才起身离开。 青鸾一走,霍老夫人让人将霍夫人叫过来。 霍夫人正在厨房安排膳食,听到霍老夫人叫她,便很快的将晚食的菜单写好了交给厨娘和采买,自己则净了手往霍老夫人屋里来。 一进屋,霍老夫人正闲适的在屋里喝茶,霍夫人笑着在她对面坐下,“娘,我还以为你叫我过来有什么事,看你这样自在,我倒是来的急了些。” 霍老夫人递了一盏茶给她,嗔道:“没有急事便不能叫你了?” 霍夫人喝了茶,笑着道:“只要母亲高兴,媳妇随叫随到。” 婆媳几十年,霍老夫人早已将霍夫人当作了女儿一般。两人说起话来有时互相打趣,倒是多了一分亲厚。 “我今日叫你来,还真是有正事。”霍老夫人道:“刚才赵庸家来人了,说起子傲的亲事。” 霍夫人:“这回说的是谁家姑娘?” “赵姑娘。”霍老夫人低着头,拿了一颗莲子放在嘴里。 “赵姑娘和子傲倒是般配。”霍夫人笑着道:“别的不说,品行相貌自不必说,就是才华,赵姑娘在平江贵女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我们是武将之家,要才华来何用?”霍老夫人嚼着莲子,“子傲喜欢舞刀弄棒,这样娇滴滴的姑娘他未必中意。” 霍夫人一噎,笑了起来,“娘,你前些时日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赵姑娘知书达理模样又好,怎么这一转身又变了。” “这世上哪有事情是不变的。”霍老夫人将口中莲子吞下,又喝了口茶,“昨日我吃的米饭,今日我还想喝粥呢,那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霍夫人笑着道:“好,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这事至少还是要跟子傲说一声,万一他要是对赵姑娘也是有意呢!” “不会。”霍老夫人肯定道:“子傲喜欢的不是赵姑娘那样的,他喜欢归家大房的二姑娘。” 霍夫人睁大眼睛,差点被茶噎住。 她不动声色努力将口中茶咽下,才道:“可是归家大房二姑娘发誓不外嫁。” 她望着霍老夫人,没敢将另一句话说出来。 “若是她不外嫁,子傲也不娶。”霍老夫人淡定的继续吃着莲子,“日后有了孩子,一个姓归,一个姓霍。再有多的,便随她们高兴,姓归姓霍都可以。” 霍夫人是真的被惊到了。这事居然可以这样操作? 但仔细想想也不是不行。 霍老夫人吃完口中的莲子,拍了拍手,笑了起来,“说曹操曹操就到,子傲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霍炎大步从外面走了进来。 霍老夫人看着他笑得一脸诡异。 霍炎被她看得有些莫名其妙,“祖母,二叔母,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不,你来得正好。”霍老夫人越发笑得意味深长,“我和你二叔母正在谈论你的婚事,你坐下来听听。” 霍炎平日最怕霍老夫人和他说亲事的事,这会只能暗暗怪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但来都来了,总不能掉头就走。 他直接拒绝道:“祖母,二叔母,我现在并不想说亲。” 霍老夫人笑着道:“你不要急着说拒绝的话,今日赵庸府上来人了,赵丞相可是想让你做他的女婿,怎么样?” 霍炎道:“孙儿一介武夫,赵姑娘乃千金小姐,孙儿与她不合适。” 霍老夫人朝霍夫人眨眼,一脸我猜的怎么样的得意。 霍夫人看到这样的婆母,哭笑不得。 霍老夫人故意逗他道:“你可别忙着拒绝,赵庸可是说了,若是将军府与丞相府结了亲,便真是锦上添花了。” 霍炎哼笑。赵庸这只老狐狸,前段时间一直在将军府和公孙弼之间保持中立,现在圣上摆明了更看重太子,他便开始倒向了将军府。 这样的人恐怕不是锦上添花,倒是锦上添刺要贴切一些。 “将军府不需要锦上添花。”霍炎道:“祖母也说了,将军府的功劳是战场上拼出来的,不是靠联姻换来的。” “那你说谁跟你合适?”霍老夫人端坐道:“你若心里有喜欢的女子,也不妨说出来,祖母帮你去提亲。” “没有。”霍炎正色道。 “那归二姑娘也不喜欢?”霍老夫人一本正经道:“若你不喜欢我便去替仲初求了来,正好他们两人都喜欢做瓷,能够说到一块去。” 霍炎噎住。 第189章 开窍 “子傲,你祖母是在逗你呢,你是哥哥,仲初是弟弟,哪有哥哥还没有说亲弟弟就先说亲的道理。”霍夫人说完,又对霍老夫人道:“娘,你便不要逗子傲了,你看他脸都红了。” 霍炎只觉脸上微微发热,他略微有些局促道:“归二姑娘年纪还小,加上又在孝期,归家不会这么早说亲。” “听你的意思,是不反对去归家提亲了?”霍老夫人促狭地看着笑道。 霍炎道:“只要祖母觉得她合适,我倒也没意见。” 霍老夫人用指头指着他呵呵的笑了起来,“你倒是会往祖母身上推,什么叫祖母喜欢你便没意见,以后过日子的是你,难道你娶媳妇是为祖母娶的。” 霍炎红着脸咬牙道:“若是归家二姑娘,我没有意见。” 霍老夫人和霍夫人相视一笑,“这就对了,等过些时日我亲自登门去跟归夫人说。” 霍炎以拳抵唇轻轻咳嗽一声,掩饰尴尬,“祖母和二叔母既然没有其他事,我便回去了。” 看着他几乎落荒而逃,霍老夫人笑着道:“我一直担心子傲不开窍,如今心里石头总算落地了。” 霍夫人道:“青鸾说的不错,子傲那是红鸾星未动。不过话又说回来,归家二姑娘倒是真不错,别的不说,光是那份沉稳,就连许多世家宗妇都及不上。” 霍老夫人道:“那是自然,要不然子傲也不会单单看上她。” 霍炎从霍老夫人处出来,只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他也不往自己屋里去,径直出了将军府漫无目的走了一段路,才发现已到归家门前。 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霍炎认得那是归家的马夫石贻。 这大中午的,难道归家二姑娘要出门? 站了一阵,果然见南书燕从门里出来,后面跟着兰若。 霍炎这才走到马车前,问道:“姑娘可是要去窑场?” 南书燕看到他,有些惊讶道:“霍中郎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只是从这里路过,看到姑娘要出门,便上来问问。”霍炎云淡风轻地道:“不知姑娘这大中午的要去哪里?” 南书燕顿了顿,“我去梅云观 那日归少薇从梅云观一路朝着上下走,果然如王姨娘所说到了一个村子。这十多日她一直躲在村子里,今日才找人捎了信来。 “真是巧了。”霍炎道:“那个村子我曾经去过,并不好找,不如我护送姑娘过去。” 兰若一听,高兴地道:“若是霍中郎能够护送姑娘过去自然最好。” 兰若想得简单,毕竟那地方已经出城又有些偏僻,若是真遇上歹人,石贻一人也应付不来。 南书燕虽然随身带着霍炎送给她的弩机,但这次二叔烧制御瓷之事虽然已经无碍,但谁也保不准其中得罪了些什么人。兰若说得对,若是有霍中郎护送,自然要安全得多。 能避开的危险,为何要以身犯险? 南书燕道:“那就有劳霍中郎了。” 等南书燕和兰若上了马车,霍炎便将帘子一掀上了车。 归家的马车虽然没有霍炎的车宽敞,但因为归以中以往随时出门,加上身体不好,里面布置得也很舒适。 兰若将早已煮好的茶为两人斟上,“这是夫人特意煮的梅子茶,霍中郎尝尝。” 霍炎喝了一口,倒是和自家的梅子茶味道很不相同。他放下茶盏,道:“这次归家二老爷烧制御瓷,姑娘知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 “猜到了一些。”南书燕如今对霍炎已经放下了大部分戒心,“等我接回二姐姐,正好过去问问二叔。” 霍炎浅笑,“我听说在这之前,公孙家来归家提过亲。” “是啊,”南书燕轻描淡写道:“被我母亲拒绝了。霍中郎不会以为是母亲没有同意公孙家的亲事,他伺机报复。” 霍炎道:“这倒也不全是。公孙家野心勃勃,自然不仅仅只满足于跟归家结亲。” 南书燕将盏中梅子茶喝尽,双手握着空茶盏放在膝上,“公孙家的心思并不难猜,关键是圣上,明知如此却视而不见。二叔烧制御瓷的事表面上看是圣上网开一面看在太子面上放了归家,往深处说,却是圣上想要保全公孙家,保全三皇子。” 霍炎眼里带着几丝赞许,“你说的不错,但有一点,圣上将这事压了下来,并非全是想要保全公孙和三皇子,而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制衡得了公孙家族。” 南书燕垂眸望着面前的茶盏,没有说话。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霍炎道:“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圣上是看重太子的,朝中一些大臣也会顺势而为站到太子这一边。” “我知道。”南书燕笑笑,“赵丞相今日已经让人去将军府,估计霍中郎好事也要临近了。” 霍炎略囧,“你听谁说的?” “霍四公子刚来过,”南书燕道:“他说赵丞相想让你做他家的女婿。” 霍炎心中暗骂一声,仲初真是嘴碎,回去后有必要好好教训一下了。 “将军府不需要靠联姻拉拢同僚,”霍炎淡淡道:“只是我听说太子过两日便会到归家看看,估计这一来归家也难以得清静了。” “等太子走后,母亲说她依旧去梅云观躲几日清静。”南书燕道:“我一个姑娘家,把门一关随便找个理由不出门,别人也不能说什么。“ 这倒也是,就算因太子想要与归家结亲的人家,归夫人不在也不好登门了。 说话间,石贻已经将马车驶到一处三岔路口停了下来。 霍炎撩起帘子往外看了看,道:“往右边走大概两里多路,大概就是了。” 石贻继续赶车往前走。山路越来越崎岖,到了后来车便过不去,只有一条长满杂草的小道,估计很少有人走。 一直没说话的兰若道:“今日幸好有霍中郎同路,要不然这样偏僻的地方,还真难找到。” 霍炎吩咐石贻守着马车。自己则带着南书燕和兰若往前面走。 大概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前面突然空旷起来,良田阡陌,青瓦白墙,眼前俨然已是一个小村庄。 三人正想找个人问道,一名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子站在农舍旁边往这边张望了片刻,很快走了过来,“二妹妹,你终于来了。” 第190章 哑妇 南书燕听到声音,才看出面前的女子居然就是归少薇。 和以往在归家的穿着打扮不同,归少薇穿上村中女子的服饰,倒是比在家里显得活泼俏丽一些。 归少薇看清后面的人是霍炎后,双手交叠屈膝行了个礼,才略微有些焦急道:“二妹妹,家里怎么样了?” 南书燕浅笑道:“二叔烧制的不是御瓷,圣上已经赦免了归家,祖母她们在狱中吃了几日苦,如今已经回去了。” “这就好。”归少薇拍了拍心口,“那日我慌慌张张到了这里后,被好心的张婶一家收留。我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也不敢贸然出去。这几日看张婶一家也是厚道人,才让张家哥哥帮着送了信出去。” 南书燕望向前面那间农舍,估计便是归少薇说的张婶家了。 “我这两日都在这里望着,估摸着若是家里没什么事,二妹妹也该来了。”归少薇道:“这会时辰也不早了,我去跟婶子知会一声,便跟二妹妹一起回去。” 南书燕抬头看看,烈日当顶,已是正午时分。 张婶一家既然收留了归少薇几日,于情于理自己作为归少薇的家人,都该去跟人家道声谢。 南书燕便道:“张婶一家既然对二姐姐有恩,我们便一起过去,正好跟婶子道声谢。” 归少薇一听,也是十分高兴,爽快的带着她们往农舍而来。 农舍的门大敞着,里面一个农妇正蹲在院子里择菜,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她脸庞轮廓生得很美,只是脸上布满了皱纹。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得出年轻时模样姣好秀美。 但南书燕的视线却没有停留在她的脸上,她望着农妇耳垂上一颗红痣,略微有些失神。 “她当时也就十八九岁,身量中等,皮肤很白,眼睛也大。对了,她耳垂上有一颗血痣,当初先夫人还开玩笑说这是老天给的印记,今后定然是个有福气的人。” 南书燕不经意便想起秦妈当初在云县跟她说的话。 农妇耳垂上的红痣殷红如珠,即使痣的主人已经青春不再,肤色也因风吹日晒变得黯淡,但那红痣依旧显眼。 农妇看到有人进来,已经站了起来。她在围腰上擦去手上的水,笑着迎了过来。 归少薇告诉她南书燕便是她的妹妹,今日来接她回去。 张婶笑着与她们打手势,她居然是个哑巴! 归少薇便笑着朝南书燕和霍炎道:“张婶说让你们不要嫌弃,在这里吃了午食再走。” 估计这几日归少薇和张婶相处下来,已经能从她的手势中看懂她要表达的意思了。 正说着话,一名男子背着背篓从外面进来。男子二十出头,长得眉清目秀,和普通农户不同的是,他穿着并不利于干农活的长衫。 看到院子里有人,他只是些微愣了愣,便将背篓放在了门旁边的阴凉处,举止丝毫不拘谨。 “这几位便是来接李姑娘的吧?”男子笑容温和,“昨日我阿娘便说若是姑娘家来了人,一定要留饭。” 南书燕看他举止文雅,丝毫没有乡野村夫的粗鄙,便笑着道:“看公子的穿着举止,不像是当地村民,倒像是平江城里的秀才。” 男子笑了起来,一点也不拘谨,“村里人也都这么说,但我还真是村里土生土长的村民。” 他去盆里浇了水洗手,南书燕注意到他的手很白净,指甲里也没有农人常有的泥土。 “大人和姑娘不必客气,直接叫我张柯便是。” 归少薇已经帮着张婶端了桌椅摆在院子里的阴凉处。南书燕和霍炎坐下,归少薇又去帮着张婶到厨房张罗饭食。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凄苦的逃命丫头,更像是相处融洽的一家人。 张柯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中提着一只鸡去了厨房。 兰若笑着道:“我小时候去过庄上农户家里,很少有这样讲究的农户。” 霍炎坐在旁边眼神深邃,默不作声。 这间农舍虽然简单,但却收拾得干净整洁。三间土房位于正中,边上是厨房,房屋布局跟平江城内一进的小院无异。 南书燕端起桌上的茶碗。虽然是粗瓷,但洗得干干净净,一看便知主人也不是那不讲究的粗鄙之人。 南书燕喝了口茶抬起头,正对上霍炎的视线。 霍炎道:“这房屋的布局和她们的习惯不像当地人,更像平江城内的人。” 南书燕轻声道:“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张婶有些像归家曾经的婢女。” 霍炎微微愕然,“你认识她?” 兰若也转过头略微有些吃惊的看向她。 南书燕道:“不认识。只是秦妈跟我说过,当初我去梅云观时,阿娘让她陪嫁的一个丫头和奶娘一起去梅云观照顾我,后来那丫头将我从梅云观抱走不见踪影,秦妈说她耳上便有一颗红痣。” 兰若道怔住。 霍炎一脸平淡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若是如此,明日让秦妈过来看看。” 一盏茶功夫,归少薇已经拿着碗筷从厨房走了出来,兰若起身帮她一起布置碗筷。 张柯直接端了一大锅鸡肉炖鲜笋出来,“这些吃食虽比不上城里精细,但却有山野之趣,不知大人和姑娘能不能吃得惯。” 张柯谈吐有度,自有一股亲和之气,实属难得。 张婶从厨房出来,只是站在一旁笑。南书燕让她过来一起吃,她也只是摆摆手。 张柯笑着道:“我阿娘不会说话,她上了桌子反而不自在,随她吧。” 南书燕便不勉强。 霍炎道:“令堂是天生如此吗?” 张柯知道他是指阿娘不能说话的事,便道:“我听父亲说,阿娘以前十分伶俐,后来误服了药物才不能说话了。” 张婶站在旁边,笑着冲他摆摆手。 张柯朝张婶道:“我知道了阿娘,你忙碌了半日,也快去吃吧。” 张婶这才笑着走开。 张柯道:“阿娘让我们不要光顾着说话,要多吃点菜。” 南书燕为霍炎添了一碗汤,自己也舀了两勺汤放在碗里,“张婶真是个好人。” “那是自然。”归少薇笑道:“当日我从梅云观下来幸好遇到张婶,将我带到她家。”她看了张柯一眼,脸上略微染上一层红晕,“她们一家都是好人。” 霍炎低着头夹了一块蘑菇吃下,“张婶的嗓子有没有请大夫看过?” 张柯眸色暗了暗,“自我知事起我阿娘便是这样了。这么些年,估计她早已习惯了。“ “我倒是认识一个大夫,医术不错。”霍炎道:“如果你们愿意倒可以让她来看看,说不定能治好张婶的嗓子。” 第191章 心愿 张柯顿了顿,似乎没有想到会有人说要为张婶治嗓子。 归少薇倒是一脸热切的看向张柯,“张大哥,若是真能治好张婶的嗓子,日后张婶便不用躲在这小村子里,你们也可以搬到平江城里去了。” 南书燕不动声色暗中观察着张柯。 张柯面色有些为难,“可是阿娘跟我说过,她在这村里住惯了,哪里也不想去。” 归少薇略略有些失望,但她仍不放弃说服他道:“那还不是因为婶子不会说话,害怕出去给你添麻烦,若是她嗓子真好了,自然便不抗拒搬到外面去。” 张柯便有些松动。他毕竟是一个年轻男子,估计也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拘束在这样一个小山村里。 南书燕便对张柯道:“张婶对我二姐姐有恩,若是真能治得好她的嗓子,也算是张婶好人有好报。” 不知什么时候,张婶已经从厨房走了出来。 她一脸凝重的看向这边,神情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 张柯看向张婶。张婶用手势跟他比划,南书燕和霍炎连猜带蒙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果然,张柯略有些失落道:“阿娘说,谢谢大人和姑娘的好心,她在这里已经住惯了,她哪里也不愿意去。” 霍炎道:“治好嗓子跟出不出村子是两回事,嗓子好了也可以留在村子里。” 归少薇脸上的失落越发明显,张柯也一改刚才的风趣,沉默了许多。 吃完午食,几人便跟张婶告辞出村。 张柯拿了一些晒好的笋干和蘑菇送她们出村。 快上马车时,归少薇对张柯道:“张大哥,你再劝劝婶子,若是能治好嗓子,就算不出村也是好的。” 张柯点点头,“阿娘大概是不愿意给我增添负担,我会说服她的。” “银子的事不用你费心。”霍炎道:“你们只管配合治疗便可。” 张柯没做声。 他们出村时,乌云已经等在了村口。霍炎是自己骑马回去的。 归少薇在马车上又问了一些王姨娘的事,才道:“也不知阿娘有没有被母亲责骂。” 以往陈氏稍不如意便喜欢拿王姨娘出气,这回在狱中住了几日,恐怕是更加变本加厉。也难怪归少薇会担心。 但这次陈氏却一反常态的沉默。 大难不死,众人想想都后怕。陈氏也不列外。 她就是嘴巴不饶人一些,其实心里并没有多少胜算,骨子里也是一个胆小怕事的。 或许是狱中的经历太过刻骨铭心,回来这两日除了给归吴氏请安,陈氏都在屋里不出门。 南书燕带着归少薇回来时,自然便没有见到陈氏,而是首先见到归幼薇。 看见南书燕和归少薇在一起,归幼薇越发不忿。 这次归少薇逃过一劫,她心里已经十分愤恨,此时她不敢拿南书燕怎样,对归少薇却是不怕的。 “二妹妹,这次归家遭难,你倒好,跑的影子都不见。”归幼薇鄙夷的看向归少薇,“现在见归家无事你便又回来了。如我是你,哪里还有脸回来。” 归少薇被她说得一肚子气,却又不敢回嘴。 南书燕笑了笑,不屑道:“你这样说话便不对了,当初二姐姐能躲过一劫是她的运气,你没逃过也是你的运气。这只能说明人各有命,为何还责怪起二姐姐来?” “你......”归幼薇气急败坏,“安娘,我并没有说你,你为何要帮着人来挤兑我?” 南书燕:“大路不平旁人铲罢了。” “好了,好了。”王姨娘笑着款款走过来,“回来就好,谁不想着一屋子人整整齐齐平平安安的,大姑娘,我屋里炖了冰糖莲子汤,要不要一起过去喝点?” “我不喜欢喝什么冰糖莲子汤。”归幼薇赌气道:“姨娘若是有这份心思,便多给祖母炖一些下火的凉茶。” 她是在讽刺这两日归吴氏看归少薇没有回来,正责骂王姨娘呢。 王姨娘毫不在意的笑笑,“多谢大姑娘提醒,我明日便给老夫人炖些凉茶送去。” 归幼薇一拳打在棉花上,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王姨娘这才上前拉住归少薇的手上下看了看,“看起来没受什么苦,娘一直担心你呢!” 归少薇红了眼圈,“阿娘!” 王姨娘又朝南书燕道:“有劳二姑娘了。” “这是王姨娘睿智,二姐姐有你这样的阿娘是她的福气。”南书燕道:“我还有些事,就不耽搁二姐姐与姨娘说体己话了。” 王姨娘便和归少薇一起将南书燕送上马车。 回来时,王姨娘也不急着回屋,而是拉着归少薇往正院里去。 “你刚从外面回来,先去跟祖母说一声以免她担心。二是万一有人在她面前说了什么闲话,便不好了。”王姨娘一脸慈爱。这几日她日日担心着在外面的女儿,毕竟姑娘家不比儿郎,稍有不慎便坠入万丈深渊。 当初让她自己逃出去,也是万不得已的下下之策。 如今看见她完好无损的回来,自然心里欣慰。 凤羽已经跟归吴氏说过归少薇回来的事,所以王姨娘带着归少薇过来请安,归吴氏并不觉得惊讶,只是粗略问了问这几日归少薇在外面的情况,便让她回去了。 归家出了这样的事,以往有意想要结亲的人家也恨不得绕道走,如今家里两个姑娘的亲事看来只有暂时缓一缓了。 归吴氏闭了闭眼,深深叹了口气。 王姨娘却是真心高兴。 她拉着归少薇回了屋子,亲自去端了莲子汤上来,“薇儿,你这几日是怎么过的,仔细跟娘说一说。” 归少薇便将那日从梅云观下山后,一路到了山下的村子又被张婶收留的经过事无巨细的说了一遍。王姨娘“唔”了一声,“这么说来,哪日你该带我去跟张婶道声谢,她好心收留了你这么些日,我们怎么都要感谢一下的。” “霍中郎找了个大夫说要替张婶治嗓子,但张婶没有答应。”归少薇喝了一口莲子汤。 经过了这次磨难,以往喝着只觉得很平常的莲子汤也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娘,我没有告诉张婶我姓归。”归少薇道:“毕竟当时归家犯了事,我担心说出我的真实身份后便没人会收留我。到了后来想说的时候,反而说不出口了。 归少薇道:“我并不是存心要欺骗她们。阿娘,你说张婶知道了会不会怪我?” “傻孩子,没人会怪你。”王姨娘慈爱的看着她,“当时的情况你这样做很对。这次是归家很快脱了罪,若是没有脱罪,娘希望你一辈子隐姓埋名好好活下去。” 归少薇泪眼朦胧地叫了声“娘!” 王姨娘亦是有些动容,“薇儿,你要知道,娘此生已经没有什么期盼,唯一的心愿便是你能过得好。” 第192章 设宴 南书燕一回来,便让兰若将秦妈叫了过来。 “秦妈,你现在若是见到芸香,还能认出来吗?”南书燕开门见山地道。 “她便是化成灰我都能认出。”秦妈咬牙,“就是她抱走了姑娘,害死了先夫人。” “昨日我去接二姐姐时,看到收留她的张婶耳上有一颗红痣”南书燕一脸平静。“你说张婶会不会是芸香。” 秦妈惊讶起身,“怎么可能?当初老爷花重金找姑娘,确定芸香抱着姑娘离开了平江不知去向。” 南书燕的话让秦妈有些发懵,若芸香还活着并且就在平江,那当年带着姑娘去南家的又是谁? “当初你跟我说芸香耳上有颗红痣,我一直觉得有些奇怪。”南书燕道:“我云县的阿娘耳上并没有红痣,也没有疤痕,有可能她根本不是芸香。” “若是这样的话,我现在便去看看究竟。”秦妈道:“虽然过了这么些年,若真是芸香我还是能认出来的。” “她被药毒哑了嗓子。”南书燕思忖道:“霍中郎说请大夫帮她治嗓子,她拒绝了。” “芸香是识字的。”秦妈面色凝重,似乎回到了很远的过往,“当时跟在先夫人身边的几个人,她是最伶俐也最妥帖的。但若是她真被人毒哑了嗓子” 秦妈和南书燕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眼,便住了口。 若她的嗓子真是被人毒哑的,那这个毒哑她的人究竟有什么样的秘密害怕她说出去? 秦妈打了个冷战。 “这事暂缓两日,明日太子要来。”南书燕道:“等会你跟我一起去母亲那边看看,还需要采买些什么。” 竹溪院内,小柳氏打开一只青花将军罐。 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扑鼻而来,兰香站在旁边耸了耸鼻子,“夫人,这香味如此浓郁,太子一定会很喜欢。” 小柳氏笑着用瓷勺从里面舀了一颗雕梅出来,蜜黄色的雕梅被蜜糖腌渍成半透明的琥珀色,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满口生津。 “这坛雕梅明日等太子来时用,剩下还有一坛等他回宫时带回去。”小柳氏将罐子重新盖上,“上次在梅云观时,太子便说过还要喝梅子茶,也不知同善将梅子采回来没有?” “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兰香道。 煮梅子茶要新鲜梅子煮出来最好,梅云观的梅子又大又新鲜,品质尤其出众。 在梅云观的时候,小柳氏每次煮梅子茶都会亲自到梅园里面挑最好的果子,煮出来的梅子茶不仅醇厚,而且一丝苦涩都没有。 正说着话,南书燕笑着走了进来,“母亲做的雕梅出坛了吗?我一进来便闻到香味了呢。” 小柳氏笑着道:“刚开了坛看看,正好你来了,顺便尝尝味道怎么样。” 兰香已经利索的从坛子里取了一勺雕梅出来放在碟子里,递给南书燕和秦妈。 两人各自拿了一颗放在嘴里,梅香浓郁,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一丝梅子的涩味也没有。 “怎么样?”小柳氏笑着问,“我担心太子不喜欢太酸,特意选的熟一些的梅子,又多加了一些蜜糖。” “很好。”南书燕笑着道:“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雕梅。” 秦妈也是笑着道:“夫人做的雕梅自然是最好的。” 小柳氏便笑着道:“太子这次来的菜单是提前便拟好了,正好今日安安在,秦妈,你去将菜谱拿过来给安安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地方要改的。“ 南书燕道:“母亲拟的菜单自然是妥帖的。” 秦妈已经笑着起身往外面走,“姑娘看看更好,我这就去拿。” 秦妈走后,小柳氏望向南书燕,“安安,这次多亏了你,要不然你二叔一家便罪责难逃了。” 南书燕道:“我倒是没有想到王姨娘居然有这样的见识,若不是她提前跟我说了这事,我也想不到这样的法子。” “你二叔也是太糊涂了些,若不是你临摹了老爷的笔迹换下影青的烧制方法,这次说不定还拖累了太子。”小柳氏柔声道:“这次你二叔得了教训,估计也不会再犯这样的糊涂。” 南书燕道:“但愿如此。” “不过,安安。”小柳氏突然笑着道:“这几日倒是有好几名夫人上我们家来,也不说为什么事,只是说说话便走了。我平日跟这些夫人并不熟,估计她们登门多半是因为你呢!” 南书燕知道她话中是什么意思,大大方方地道:“我已经发过誓,此生绝不外嫁。” “那若是有人愿意入赘呢?”小柳氏打趣,“有好的儿郎安安可愿意考虑一下。” “母亲,”南书燕丝毫没有姑娘家的扭捏,坦然道:“我如今一心只想将御窑管好,没有心思想其他。再说我还未及笄,说亲太早了些。” “那好吧,我知道了。”小柳氏道:“等这几日过了,我看我还是再去梅云观住一段时间躲躲清净。” 南书燕便笑了起来。 秦妈正巧拿着菜单走进来,看见南书燕和小柳氏俱是在笑,便也笑着道:“夫人和姑娘在说什么笑话,这么高兴?” “我说等两日,还去梅云观躲躲清净,秦妈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小柳氏难得的调侃。 秦妈笑着道:“若是夫人不嫌我叨扰,我自然愿意去。” 小柳氏便笑着道:“安安如今忙着御窑的事,家里一大摊子事可离不得你。” 小柳氏说的倒是实话,家里的丫鬟仆妇多了起来,秦妈并不轻松。 秦妈笑着道:“奴婢就知道夫人是拿我开心。”她将手中的菜单递给南书燕,“这张菜单昨日夫人已经看过了,姑娘看看还有没有要加或者减的地方。” 南书燕拿起菜单仔细看了看,道:“菜单搭配的很好,只是若能加上一道四喜圆子就更好些。” “喜气盈门,团团圆圆。”小柳氏恍然道:“这样甚好,秦妈,便再加上一道四喜圆子。” 菜品定了下来,小柳氏又说了明日宴席设在哪里,逛园子的路线,最后才问道:“安安,要不要将你祖母和二叔父他们一起请过来?太子要不要给你父亲和阿娘上柱香?” 这便是有要认祖归宗的意思了。 南书燕想了想,“这次太子只说是过来看看,太正式了反而不好。” 她并不想将太子目前的处境告诉小柳氏,怕她担心。 小柳氏道:“这样也好,大家可以放轻松些。” 第193章 讨债 似乎为了印证了南书燕的话,赵肃来的时候,换上了一般世家公子的常服。也没有用太子的仪仗,总之一切能简即简,身边只有霍炎跟着。 低调的不能再低调。 小柳氏和南书燕到门前将他们迎了进来。 虽然彼此并不是第一次见面,但以往相比,这次见面毕竟不同。 赵肃沉静了许多,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晚辈对长辈的敬重,看上去便多了几丝拘谨和寂寥。 母亲早逝,亲族无缘,除去太子光环,他其实也只是个可怜孩子。 南书燕有些心酸。 小柳氏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她用袖子拭了拭眼睛,道:“太子这次能够到归家看看,是归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可惜如今归家支离破碎,只剩了民妇和小女两人,如有招待不周,还请太子莫要怪罪。” 赵肃虚扶了小柳氏一把,“归夫人不要说这样的话,归家的事我已经知道,今日来也只是代母妃看看家人,以慰母妃在天之灵。” 他的声音带着些微低沉,听着让人心里越发沉重。 赵肃继续道:“归夫人和姑娘不用拘束,我既然来了,便无需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只当我是归家普通的晚辈即可。” 小柳氏便含泪笑着上前握住他的手臂道:“看到你长得这样好,我是真的高兴。若是老爷知道你回来,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母亲,”南书燕扶住她,“一切都过去了,如今归家只会越来越好。” 赵肃亦有些动容。 他从小失去母亲,一直养在皇后身边,虽然被照顾的无微不至,但却从来没有体会到被人这样以亲人对待。 他在宫中,是父皇的太子,是母后稳坐后位的筹码,却独独不是他们的孩子。 小柳氏被南书燕劝慰,便有些讪然。 自从安安回来后,自己似乎是越来越喜欢流泪了。她抿抿唇,挤出一个笑容,像是对赵肃和南书燕,又像是对自己道:“一切都过去了,归家日后只会越来越好。” 南书燕看她恢复了平静,这才笑着对赵肃道:“上次在梅云观,太子说喜欢母亲煮的梅子茶,她一直记得。今日一大早就煮好茶等着太子来喝呢!” 赵肃道:“夫人煮的梅子茶比其他地方的都好,我也一直记挂着。” 小柳氏便带着赵肃走在前面,霍炎跟在赵肃身后,旁边便是南书燕。 少女穿着一身水绿色襦裙,因离得近了,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清香若有若无袭来。霍炎突然想起祖母的话,耳根便泛上了一层红晕。 南书燕见他突然垂下了头,神情也有些古怪,便问道:“霍中郎很热吗?” “不热。”霍炎生硬的答了一句,将步子迈大一些与她拉开距离。 南书燕莫名其妙,想想不管有意无意,前一阵子他毕竟帮过她。若是有什么误会,她也该跟他解释一下,便将步子也放大了些,走到霍炎身边道:“莫非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霍中郎?” 霍炎见她如此,越发有些局促,道:“没有的事。” 南书燕摇摇头,“这就奇怪了,平日霍中郎见我并不像这样,为何今日要躲着我?” 赵肃回头一看,噗嗤笑了起来。平日冷酷傲娇的霍子傲,居然也有这样的时候。他玩心大起,故意幸灾乐祸道:“姑娘,霍子傲并非是躲着你,他是怕你。” 霍炎被他这样一说,恨不得一掌打碎他的嘴。 但他毕竟是太子,这一掌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 南书燕听出太子的调侃,也看出霍炎神情古怪,便不再问,只是朝赵肃道:“太子说笑了。” 小柳氏在旁边抿唇笑着,并不多话。 归家的宴席设在后园荷塘上的水榭。 这里视线开阔,凉风习习,边赏荷边喝茶十分惬意。 兰若和兰香已经端了煮好的梅子茶过来。桌上摆了一些茶点,其中一盘雕梅十分诱人。 赵肃坐在桌前,感叹道:“宫中的饮食精致是精致,却少了一些家的味道,不像夫人做的饮食,一吃便会让人想念。” “太子若是喜欢,今后随时来。”小柳氏道。 霍炎坐在南书燕对面,垂着眼皮默默喝茶。 一盏茶喝完,赵肃从怀中拿出一个盒子,推到南书燕跟前,“我听霍子傲说姑娘因为一只金镯回到了归家,母妃留下为数不多的几件首饰中,也有一只金镯,姑娘请看看与你那只有什么不同。” 南书燕抬眸看向少年。 少年目光黝黑深沉,如同一只看不见底的深潭。 她垂眸望向桌上的盒子。盒子有些年生了,漆面有几处已经脱落,但盒子上雕刻的折枝牡丹依然精致。 她没有见过自己那只金镯的盒子,估计当初就没有带出梅云观。 南书燕按住盒子的机关,咔哒一声,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一只足金的手镯,上面带着两个细小的吊坠。似曾相识,却又和自己那只金镯明显不同。 虽然两只金镯大小差不多,同时也有两个小小的吊坠,但这只金镯却很光滑,里外都没有刻印。 她抬起头,还没有说话,一只手已经从盒子里将金镯拿了起来。 “这是老爷亲手做给慧儿的金镯。”小柳氏看着手中的金镯,肯定地道:“老爷说,镯子代表一家团圆,两只吊坠分别代表他和姐姐守护着慧儿。” 那时的她因为慧儿出生,到归家送月礼,在归家住了大半个月。 那时的姐姐,应该是她此生过得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吧。 赵肃声音哽了哽,黯然道:“果然是母妃看重的东西,只可惜物是人非了。”他的视线越过园中葱茏的树木,看向远处的几间房屋,“那是什么?” “后罩房。”南书燕道:“里面放着我爹爹和我阿娘的灵位。” 赵肃一顿,唇边慢慢浮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我从记事起,便知道母妃姓公孙。但我却不懂为何我姓公孙却始终得不到公孙家族的庇佑。这么些年,我明知他们的心思却只能选择息事宁人,原因便是我不忍祸害族人,不想背上不仁不孝的骂名。 如今真相大白,我与公孙再无瓜葛,以往他们如何对我,我现在只有加倍奉还。”少年语气严厉,“归家的债,我将一并讨回来!” 第194章 意外 又是一场雨后,赵新彤插在梅瓶里面的荷花彻底枯萎了。 她让半月将荷花换了下来。 甜白瓷的梅瓶少了荷花的点缀,显得有些寥落。 从早上开始,她便显得有些坐卧不宁。青鸾从将军府回来已经整整七日,这七日她从最开始的期盼慢慢变得越来越失落,到今日亦是有些烦闷。 青鸾做事从来都是最妥帖的,她不可能没有将意思表达清楚,唯一的可能,便是将军府根本无意与丞相府结亲。 她实在不明白,自己的出生容貌哪一样比不上归家那个流落在外的女子,凭什么霍子傲偏偏就对她另眼相看了。 若不是顾忌着女儿家的脸面,她真想当面问问霍子傲是不是瞎了眼。 但她是女子,又是丞相的女儿,她丢不起这个人。 她气恼的起身,“半月,我已经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德容了,你同我进宫去看看她。” 半月答应着,收拾好桌上的残荷,“姑娘要换身衣裳吗?” 赵新彤每次进宫都提前准备精心装扮,像这样说走就走还从没有过。 她梳着流云髻,穿着簇新的银红色宽袖纱裳,越发显得明艳华贵。 “就这身就好。”赵新彤道:“等会我们经过七十二坊时,买些公主喜欢的吃食带去。” 话音刚落,门口帘子一掀,青鸾走了进来,看见她们的样子,怔了怔问道:“姑娘要出门?” 赵新彤看到青鸾亦是心口猛的一跳,以为将军府来人了,脸上便挂着笑问:“姑姑过来有何事?”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赵新彤笑笑,“上次德容公主送了荷花过来,我一直没有回礼,今日闲着无事,便想着买些公主喜欢的零嘴给她送去。若是姑姑有事,我便改日又去。” 青鸾过来确实有事,却不是赵新彤期待的事。 今日一早老爷便将她找了过去,特意跟她交代过,姑娘年纪还小,不明白这其中的厉害,让她提点着她些。 按照赵庸的想法,既然将话已经带到了霍家,按理说若是霍家有意会尽快让人过来提亲,但已经过了这几日霍家却没有丝毫动静,估计联姻这事是不成了。 将军府是站在太子这面的,从某种程度上讲,若没有十足的胜算,将军府便没有底气拒绝与丞相府联姻。 既然将军府已经拒绝了他的示好,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就继续保持中立的姿态,不要蹚入这潭浑水。 青鸾看着赵新彤期待的眼神慢慢黯淡,虽然不忍但还是说道:“姑娘,这些日子你还是不要去见德容公主了,毕竟德容公主和亲在即,也有很多事情要忙,太过叨扰也不好。” 赵新彤从小在丞相府长大,并不是平常女儿那般不知事,她脸色虽然有些难看,但还是好言问:“姑姑,让我少与德容公主见面这恐怕是父亲的意思吧?” 青鸾想了想,道:“的确是老爷的意思。” 半月一听,便知趣的退了下去。 她虽然是赵新彤的贴身丫头,但一旦涉及很隐秘的事情,她便自觉地主动避开。 在这府里,知道的越少才越安全。 青鸾看她将门关上,叹了口气道:“姑娘,太子和三皇子之间早已暗流涌动,如今储位之争已经一触即发,前面归家的事已经看出圣上的态度。 德容公主毕竟是三皇子一母同胞的姐姐,你与她走近了会引起别人无妄的猜测。老爷特意嘱咐你让你少与她来往一些。” 赵新彤轻轻哼笑道:“父亲前一阵子不让提我与霍中郎的事,如今他想要与霍家结亲,霍家却不愿意了。如今他又让我不要与德容公主交好,难不成日后父亲想与公孙家交好时,又被拒之门外?” “姑娘!”青鸾制止道:“老爷是有苦衷的,他这样做也是为了这个家。” 赵新彤便低下头不说话。 她知道父亲的苦衷,那就是坐看河蚌相争他坐收渔翁之利。 将军府和公孙丞相府前面分别站着太子和三皇子,前面他不敢肯定圣上的态度因而不敢轻举妄动,如今他自认为摸清了圣上的心思,想要与将军府联姻,但却晚了。 青鸾见赵新彤神色黯然,亦是有些难过。 “姑娘,”青鸾劝慰道:“这世上好儿郎多得是,日后老爷一定会给姑娘挑比霍家更好的亲事。” 赵新彤并不想听。 她起头来,目光有些暗淡,“姑姑,我不去宫里看德容公主了,我出府去逛逛可行?” 青鸾怔了一下。 说到底她只是赵府的一个奴婢,并没有资格过问府里主子的去向。姑娘明知如此还这样跟她说话,怕是连她也怨上了。 “姑娘要出去逛逛不需跟我说。”青鸾道:“只是姑娘记得早些回来,免得老爷担心。” 又搬出父亲压制她。 她有些抵触的站起身来。 她虽然贵为丞相府的千金,但却活得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事事都要以父亲的意志为主,连最亲近的姑姑,貌似处处关心着她,其实也是父亲的人,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半月已经等在院子里,看到赵新彤闷闷不乐的走了出来,也不问她要去哪里,只是跟在她身后往外走。 青鸾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怜惜赵新彤。 但却又能怎样?但凡活在世上谁又能处处如意。 从丞相府一直到七十二坊,大约小半个时辰,赵新彤蹙着眉心事重重一直没有说话,直到马车停在七十二坊街道前,她才下车让车夫两个时辰后来接她。 七十二坊是平江货物最集中,品质最好的集市。平日赵新彤并没有少逛,多半时候都是与德容公主。 今日她兴致不高,看什么都觉得并没有多大意思。走了一阵,前面突然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女子,赵新彤本就心不在焉,那女子也是边跑边往后看,一不小心,便将在赵新彤身上。 “放肆!”赵新彤哪里被这样冲撞过,加上本就憋着一肚子气,抬手狠狠一巴掌打在女子脸上。 那女子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半日爬不起来。 半月急忙上前看赵新彤有没有被撞到,确定无事后,才冲地上女子斥道:“我家姑娘被你撞到了都没有说什么,你这样装死趴在地上,莫非还想讹我家姑娘不成?” 地上女子艰难的撑起身子,她的头发蓬乱又低着头,看不清究竟是何情况。 旁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突然,有人指着地上叫道:“血!这么多血。” 半月低头一看,只见殷红的血线顺着女子的双腿流了下来,在青石板上汇聚成触目惊心的一汪。 第195章 相遇 赵新彤咬了咬牙,真是晦气。 旁边有几个妇人道:“这是动了胎气,恐怕孩子是保不住了。” “姑娘,我看还是赶紧找个大夫看看,弄出人命就不好了。” 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赵新彤有些烦躁,这算是什么事,自己好好走着,这妇人自己撞在她身上,如今还成了她的不是了。 半月也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看赵新彤不说话,只得虚张声势道:“她自己撞了人摔倒,凭什么要赖上我们。” 南玉儿肚子痛的要晕死过去,她原本以为从家里逃出来,好歹能留住肚子里的孩子,哪里知道孩子还是没了。 她拼命扬起脸,用沙哑的声音祈求道:“姑娘,求求你救救我!” 众人俱是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女子半张脸又红又肿,额头上还有一个口子正流着血。那血顺着鼻梁流下来,让整张脸看起来十分可怖。 赵新彤还没有见过这样骇然的一幕,她突然弯着腰捂着嘴干呕起来。 正在此时,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扒开人群走到赵新彤面前,犹豫着问道:“请问你可是赵新彤赵姑娘?” 半月一脸警惕的将赵新彤护在身后道,“你想干什么?” 女子面容娟秀姣好,朝着半月道:“我并无恶意,只是觉得这位姑娘很像我儿时一位玩伴,才冒昧问问。” 赵新彤干呕了一阵,却什么也没有呕出来。她拿出娟帕擦了擦脸,起身看向对面的女子,亦是犹豫着问:“方卉?你是方卉?” “是我。”方卉有些小激动:“彤娘,没想在这里遇到你。” 与少时好友突然相遇的惊喜冲淡了赵新彤此时的不适,她笑着道:“前几日听说你回平江了,还说去找你,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相遇了。” “姑娘,求求你救救我!”沙哑痛苦的声音打断了两人重逢的欣喜。方卉望向地上的南玉儿,“彤娘,这人看着伤得不轻,前面正好有家医馆,不如先将她送去医馆。” 赵新彤蹙了蹙眉,略有些嫌弃的瞟了地上的南玉儿一眼,开口道:“半月,你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半月得了吩咐,飞快的挤出人群去请大夫。 南玉儿再也忍不住,头一歪晕死过去。 她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梦里她成了归家二姑娘,过上了奴仆环伺的日子。远在平江的燕娘带着孩子来投奔她,说是表哥要打死她和孩子,求她救孩子一命。 她将燕娘和她的孩子留在了归家后罩房,又让人去告诉表哥燕娘的行踪。 她苦心经营好不容易过上养尊处优的日子,决不能因为燕娘的到来毁于一旦。 她看到表哥抢走了燕娘的孩子,看到燕娘绝望和愤恨的眼神。 她突然感到很害怕,害怕燕娘会报复她抢走她的一切。 后来,她和表哥一起将燕娘杀死在后罩房中。 南玉儿噩梦缠身,浑身大汗淋漓。突然表哥那狰狞扭曲的脸出现在眼前,她吓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娘子,你总算醒了!”耳边一个陌生却温和的声音,南玉儿恍惚的睁开眼,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屋,一个伙计打扮的少年正看着自己。 南书燕蠕动了下嘴唇,发出的声音却陌生得很,“我在哪里?” “这是我家医馆。”小伙计道:“你已经昏迷了三日,若是再不醒,我家先生便要去叫送你来的姑娘将你接回去了。” 南玉儿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受了伤。 她盖在被褥下的手慢慢抚到肚子上,隆起的小腹已经变得平坦,什么也没有了。 “娘子身子本就虚弱,加上又正好跌到肚子。”小伙计大概猜出她的意思,好心的解释道:“娘子送过来的时候,胎儿已经保不住了。是个男孩。” 南玉儿眼泪便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小伙计见她哭,也是有些不忍,“娘子不要太伤心,先将身子养好,日后还会有孩子的。” “多谢小哥。”南玉儿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她此时有些恍惚,有一种不知此生是梦还是现实的不真实感。 十多日前,走了好几日的李泰来突然回来。 她看出他情绪不是很好便尽量避着他。哪里知道那日她手滑打碎了一只碗,他突然勃然大怒,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她没站稳重重撞在桌子角上,撞破了额头。 她看着他朝她走过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将他推开便冲出了屋子。 她只是想保住自己和孩子的命而已,哪里知道还是逃不过。 不过这样也好,孩子再也不用跟着她到世上受苦了。 小伙计见她不说话,只是流泪,便道:“娘子是不是饿了,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 南玉儿擦了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那就多谢小哥了。” 小伙计大概也是不想跟这样一个伤心哭泣的妇人一起,南玉儿话音刚落,他便转身跑了出去。 屋里没有人,安静的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偌大的平江,她一个孤女,没有银子,没有亲人,能到哪里去?但她也不想回去活活被李泰来打死。她的手紧紧抓住床褥,各种想法纠缠在一起,让她头疼。 小伙计很快端了一碗白粥进来,里面还加了糖,“我家先生说,你好几日没有吃东西,不宜吃太油腻。先喝碗粥养养胃。” 南玉儿撑起身子将一碗粥喝下,觉得眩晕好了些。 她将碗递给小伙计道:“麻烦小哥替我跟先生道声谢。” “道谢倒不必。送娘子来的姑娘已经替你付过诊金。”小伙计道:“只是娘子在这里住了几日,并没有家人来寻,只不知娘子家住在哪里,是否需要我去传个话?” 南玉儿支支吾吾道:“夫君一个月前出去做生意,不在平江。家里只有我一人。” “这样啊!”小伙计略有些同情。 南玉儿虚弱的笑笑,没有说话。 等小伙计出去后,南玉儿起身踩上鞋子,又将散乱的头发重新挽了一个髻,打开门出来。 这里正是七十二坊的街尾。傍晚时分,街道两旁的屋檐下已经亮起了灯,灯下游人如织,正是七十二坊最热闹的时候。 南玉儿理了理鬓发,正想汇入人流。 “玉娘!”一道低沉的声音蓦然在身后响起。 南玉儿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来。 李泰来杵着拐杖,就站在医馆门前的灯笼下,眸色暗沉的看着她。 第196章 皇子 一阵风过,李泰来的衣摆被风掀得飘了起来,在昏黄的灯光下,越发有一种朦胧的不真实感。 明明还是三伏天气,南玉儿却倏然觉得寒气彻骨。 她咬着牙关,瑟缩的看着面前的人一步步走近。直到一片阴影遮住了她头顶的光亮。 “玉娘,你杀了我们的孩子?”李泰来站在她面前,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一阵,不带任何情绪的道。 南玉儿的手不自觉抚上小腹,随后又滑落到身侧揪紧了衣服。 李泰来沉默地看着她,突然露出一个冷淡的笑容,“玉娘,你觉得你离开了我,能走出平江吗?” 南玉儿抱着肩膀瑟瑟发抖,含泪的眸子无助的投向街道。 昏黄的灯光下人流熙熙攘攘,却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她的路引一直由表哥拿着,没有路引她根本出不了平江城。 李泰来冷嗤一声,“回家!” 他再不多话,杵着拐杖转身往前走,南玉儿脚步沉重的跟在后面。不知这样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巷子里简陋的门前。 就在李泰来推开门的一瞬,南玉儿突然鼓起勇气抬起头来,“表哥,方姑娘回平江了。” 李泰来的身子晃了晃,用手扶住门框。 “那日我出去被人撞倒在地上,是方姑娘送我去的医馆。”南玉儿怕他不信,又补充道。 李泰来回转身,一双眸子十分暗沉。 南玉儿被他的目光逼视的有些无措,讷讷道:“表哥,我可以帮你跟方姑娘取得联系。” 李泰来望着她好一阵,又将视线投向身后寂寥的巷子,直到她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他才干涩的道:“好。” 南玉儿心里长长舒了口气。 公孙弼一下朝,便直接朝公孙恒院子里来。 今日朝堂之上,圣上有意无意透漏想要分封三皇子的意思,若不是他力陈德容公主和亲在即,此时将三皇子分封出去不太合适,圣上说不定当场便要下旨了。 他体型偏胖,就算一回来便换上了凉爽的常服,这样一路走来,脸上仍旧出了汗。 公孙恒从小就不能闻花草的香味,他的院子里一株花也没有,只靠墙种了几丛紫竹,倒是显得开阔。 看到公孙弼进来,正捧着一本书的公孙恒站了起来,“父亲。” 公孙弼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自己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你难得回平江,得空了还是应该多出去走走。” “父亲说的是。”公孙恒恭恭敬敬捧了一盏茶递给公孙弼,“只是平江比起潍州来暑气太盛,这大热天的倒是哪里也不想去了。” 公孙弼看着公孙恒略显苍白的脸,心里略微叹了口气。 儿子虽然聪慧,但从小便有些先天不足,原本想着大点会好些,但是到了现在身子也还是略显孱弱。 “父亲不必担心。”公孙恒看出父亲的担忧,又道:“我这身子虽然看着瘦弱了些,但这两年在潍州并没有生过什么病,倒是比以往要好得多。” 公孙弼点点头,“你自己也要注意将息着些。” 他喝了口茶,少见的有些烦恼道:“赵庸那老匹夫,如今圣上态度一明,他便迫不及待的倒向了太子一党。今日圣上说起要分封三皇子,居然没有几个人出言说句话,若不是我力劝圣上等德容公主和亲后再说分封的事,说不定圣上已经立刻下旨了。” 公孙恒淡淡道:“这件事情圣上应该早有决算。” “恒儿,”公孙弼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就算我们收手,太子也是不会放过公孙家了。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圣上太冒然了些。” 公孙恒不语。 太子出生那日,娴妃病重,公孙恒进宫看望。 偌大的紫云宫内,只有两个宫女守着躺在床上的娴妃,凄凉而惨淡。 娴妃流泪拉着公孙恒的手泣道:“弟弟,这可怎么办?她居然先诞下了皇子。 娴妃的手指冰凉,那种彻骨的凉意一丝丝从他手上攀升最后到达他的眼底,“你怕什么?不过是一个婴孩而已。等你腹中孩儿出世,难道比不过他。” “弟弟。”娴妃流泪道:“此生我做过最后悔的事,便是让她进了宫。” 公孙恒心里如同塞进一团乱麻,他想到那个女子接过他手中青梅时粲然的笑容。他一用力便将手从娴妃手中挣了出来,“娴妃娘娘放宽心,只管保重好身体。父亲既然将你送进了宫,便不会让人将你的麟儿踩下去。” 娴妃没有看出他神色中的异样,哽咽着点了点头。 那日出宫时,下起了很大的雨。 公孙恒没有坐车,一个人冒雨走了回去。 “恒儿。”公孙弼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你在想什么?” 公孙恒回过神来,唇上泛起一个抱歉的笑容,“父亲,我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吃过一种叫驴打滚的糯食,不知父亲吃过没有?” 公孙弼看他良久,“我如今肠胃不好,已经很久不吃糯食。” “那可惜了。”公孙恒笑着道。 公孙弼噎了下,“圣上将三皇子分封出去” “这事我知道了。”公孙恒道:“我送德容公主去北夷的时候,定然会去得北夷王的支持。” 公孙弼点了点头,起身道:“这事要早做准备,如今工部已经拨了银子下去,让秦少可尽快修通泾阳到云县的官道。若是官道一通,再加强布防,要想行事便会困难得多。” 公孙恒一直将公孙弼送出院子,重新回到书房时,他整个人显得有些懒怠。 他望着桌上的笔架,有些出神。 人的一生,总有那么几次关键的选择,他不知道若是当初他用尽全力去争取,会不会说服父亲和姐姐让她留在他的身边。 但那时他却默默选择了放弃。 他记得在她进宫前,他曾经见过她一面。她站在七十二坊一家糕点铺子门口等着丫鬟买糕点。 等她和丫鬟走后,他去买了一份和她买的那份一模一样的糕点。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驴打滚这个名字,软糯的糕点裹上豆粉,说不上好吃,却让他从此记住了这个名字。 他唇角漾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曾经的他可以选择却没有做出选择,如今的他已别无选择。 第197章 决断 清凉殿内。 皇上头疼的捏了捏额头,“娴妃走了吗?” 李高弓着身子,道:“娴妃娘娘还在外面候着呢,说是有要事见圣上。” 皇上叹了口气,略有些不满的起身道:“朕故意不想见她,便是不想听她说些糊涂话,既然她执意要见朕,便让她进来,我倒想听听她想说什么?” 李高退出去。 很快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皇上抬头,娴妃已经走了进来。 “听说爱妃有要事要跟朕说。”皇上背着手站在桌前,“也不知什么要事这么着急。” 娴妃含着眼泪,盈盈欲泣,“圣上,臣妾听说你今日在朝上想要分封稷儿?” “稷儿大了,”皇上背着手,板着脸,“早日分封出去,趁着朕现在身子康健,还能护佑他一些。” 娴妃腿一软,跪倒在地泣道:“圣上,稷儿如今才十二岁,还什么都不懂。” 皇帝将她扶起来,“朕知道你舍不得稷儿,等德容公主和亲之后,我便让稷儿去潍州。正好公孙公子也在潍州,可以帮着他,难道你还不放心?” “圣上,”娴妃擦着泪,祈求道:“德容公主刚刚离开臣妾,如今立刻便让稷儿去封地,臣妾实在是舍不得。要不然再留稷儿在宫里住两年,等他大些再去封地。” 皇上脸色有些难看,“爱妃越说越不像话,稷儿已经满了十二岁不算小了。朕的几个弟弟封王时,还没有稷儿大。” 娴妃止了抽泣,用娟帕擦了擦眼睛。 “好了。”皇上看她平静了些,好言道:“稷儿是朕的孩子,朕不比你疼他少。潍州是少有的鱼米之乡,稷儿不会受苦。” 娴妃讷讷道:“臣妾知道圣上不会答应,但臣妾是稷儿的母亲,就算让圣上不喜,也总是要为他说两句话。” 皇上叹了口气,“爱妃也是慈母之心,朕不会不喜。” 娴妃走后,皇上面色一沉,吩咐道:“李高,摆驾椒兰殿。” 月上中天,皇后坐在院子里,仰头望着空中圆月。 十五是每个月皇上到椒兰殿的日子,只是这几年,太子搬出椒兰殿后,皇上似乎很久都没有踏进这里了。 她动了动身子,换了一个舒适些的姿势。 大殿里清凉,但却少了些人气。以往太子小的时候常在大殿内乱跑,那时候她觉得烦,现如今他终于长大离开了,她却又觉得有些寂寥。 “娘娘,夜深了,回去吧。”宫女在旁边小心提醒道。 “这会风刚凉下来,”皇后漫不经心道:“最适合赏月。” “皇后如此雅兴,倒是没有辜负这轮圆月。”皇上笑着走了进来。 皇后起身道:“圣上这么晚了,怎么想到过来了。” “朕睡不着,正好过来陪皇后赏月。”皇上坐下,眯眸看了看天上那轮圆月,“日子过得快啊,记得上次和皇后一起赏月,还是皇后刚进宫的时候。” “如今臣妾都老了。”皇后亲手为皇上斟上茶,双手递给皇上道:“圣上也老了。” 皇上接过茶盏,笑得有些怅然,“能不老吗?德容都要成亲了。” 皇后笑着没有说话。 皇上叹了口气,身子舒服的靠在椅背上,望着天空的圆月喟叹一声道:“有时候,朕在想若没有生在皇家,是不是可以尽享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圣上如今也不孤单。”皇后微微笑道:“等太子成了亲,有了孩子,圣上一样可以尽享天伦之乐。” 皇上哈哈笑了起来,“皇后说的是。圣上并不孤单。” 他转头看向皇后,“朕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圣上没有对不起谁。”皇后笑容依旧平淡,“当初进宫,虽说是先皇赐婚,但也是臣妾愿意的。这么些年不管遭遇了什么,都是臣妾的选择,与别人无干。” 皇上凝视她良久,将视线移了开去。 皇后含笑望着他,悠悠道:“只是太子如今大了,再不能一味让他受委屈了。” 皇上凝声道:“朕已经决定等德容出嫁后,便让稷儿去潍州。” 归家竹溪院内,小柳氏正将两罐雕梅放在桌子上。 “我明日一早便启程,你也不用来送我,”小柳氏笑着道:“这两罐雕梅还有两日才好,你自己留一罐,另外一罐给霍中郎。” 南书燕道:“两罐我都留着,谁也不给。” 小柳氏道:“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霍中郎没有少帮归家,加上太子还需要将军府扶持,这罐雕梅算不了什么,关键是我们的态度。要让霍家知道我们是知道归家不是那不知道感恩的人。” 南书燕嘟囔道:“雕梅给霍中郎那是白白糟蹋了,明日我给霍老夫人送去,她肯定喜欢。” “不管你给谁,让霍家知道我们的心意就是了。”小柳氏道:“安安,我去梅云观其实也并不是单纯的为了散心,这么些年我总觉得你当初被人抱走不会这么简单。” “母亲。”南书燕想了想,“我这次去接二姐姐的时候,看到收留她的张婶。她的耳朵上有颗红痣。” 小柳氏望着她,等着下文。 这几日忙着太子的事,南书燕一直没有告诉她张婶的事。本来想着将这事弄清楚了又说,如今小柳氏主动提起她当年被抱走的事,她便将张婶的事说出来。 “秦妈说,当年阿娘的陪嫁丫头芸香耳朵上便长了一颗很大的红痣。”南书燕道。 小柳氏:“你怀疑张婶便是芸香?” “有这种可能。”南书燕道:“我一直也以为为云县的阿娘便是芸香,但是当秦妈说芸香耳上有一颗红痣时我便有些怀疑。我云县的阿娘耳上不仅没有红痣,而且连一丝疤痕也没有。” “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小柳氏回忆道:“当时姐姐出嫁时,阿娘亲自为她去牙行买了两个丫头做陪嫁,其中有一个模样特别俊俏的丫头,耳朵上的确有一颗红痣。 后来你阿娘生慧儿时我到归家送月礼,也见过这个丫头,姐姐对她很是看重。” 南书燕:“等明日我便让秦妈跟我一起去看看,若当真是芸香,说不定便能找到我当年被人抱走的真实原因了。” “安安,”小柳氏道:“要不然我陪你去吧!” “母亲不用担心就。”南书燕道:“张婶嗓子哑了,霍中郎会让元琉一起去帮她治嗓子。” 小柳氏一听霍中郎,便放下心道:“既然如此,你自己也要小心些。” 南书燕点点头。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才散了。 刚走到东院,门前阴影中突然走出一个人影。南书燕顿了顿,有些无语道:“霍中郎总是这样不请自来,难道不怕男女授受不亲。” “我来自然是有要事跟你说。”霍炎淡淡道:“再说,我是督陶,你掌管着十二御窑,你若是那迂腐之人,恐怕也不会接管十二御窑?” 南书燕默了默,“霍中郎请进。” 霍炎便略有些得色抬脚先南书燕迈进了院门。 第198章 夜访 南书燕有睡前看书的习惯,兰若习惯多点盏灯,将屋里照的很亮。 霍炎进屋,很随意坐在桌前。 他依旧穿着玄色深衣,但衣领和袖口上却用同色绣线绣了福字纹,看上去精致了许多。 南书燕将手中提篮放在桌上,“这是母亲做的雕梅,你回去时带一罐给老夫人。” 或许是灯光下的原因,霍炎看上去心情不错,倒是显得平易近人了些,“祖母念叨了你好几次,要不然等过两日你亲自给她送去。” 南书燕想着烧制红瓷时霍老夫人没有少帮忙,虽然后来在圣上面前为她请了赏,但始终没有去当面道谢,便道:“等过几日空闲下来,我去看看老夫人。” 霍炎便笑着换了话题,“今日圣上在朝堂上表明了等德容公主和亲后,便为三皇子封王。” 南书燕正提着桌上茶壶要往茶盏中续,一听便停下手来,“这么快就有回应了。” “也不算快。”霍炎唇上浮起一抹凉薄的笑意,“若不是这次公孙家想要以归家烧制御瓷陷害太子,估计圣上还不会这么快分封三皇子。” 南书燕将茶推到霍炎面前,“不管怎样,这次圣上好歹是下了决心。” “这次明面上看圣上是支持太子,但其实圣上更是偏袒三皇子。”霍炎道:“他明知道是公孙家想要以归家烧制御瓷陷害太子,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易将这事盖了过去。” 这其中固然有担心一旦这事认真追究起来波及朝堂,但另外一方面也是帝王的制衡之术。 帝心深不可测啊! 南书燕坐下,“怕只怕若是圣上真的让三皇子去封地,公孙家岂肯善罢甘休。” 霍炎道:“这样一来,公孙必然坐不住了。” 南书燕一双清澈的眸子坚定的看向霍炎,“霍中郎既然已经想到了这些,定然已经有了对策。只是上次我与你提过,北夷边境的事情还是要小心些。” 霍炎心里微微一震,面上却不显,“姑娘这么肯定北夷会出兵?” “也不是十分肯定。”南书燕自然不能说出前世之事,只能尽量找能说服他的理由,“毕竟德容公主和亲北夷,若是争取到北夷王支持,一旦朝中生变,北夷王出兵支持三皇子也有可能。” 霍炎惊讶于一个后宅女子居然有这样的见识,他含笑道:“你能想到这些着实不易,我会将这话告诉二叔。” 南书燕道:“我从小在云县长大,对那边有些熟悉。云县守城的官兵并不很多,若是当真北夷出兵攻城,后果不堪设想。” 霍炎点了点头,“增防势在必行,等过几日我让人去泾阳看看秦少可官道修的怎样了。” 南书燕便默默喝着茶盏里的茶。 以往她睡前习惯喝浆引,后来兰若说睡前喝太甜的东西对牙不好,便换成了花茶。她原本以为霍炎那么挑剔会喝不惯,但如今看他喝的也很顺口的样子倒是有些好笑。 霍炎看着灯光下的女子,眉眼间不知不觉便流露出笑意。 南书燕被他看的突然有些不自在,她道:“霍中郎” 霍炎:“叫我霍子傲。” 南书燕突然想起那日从灵山下来,他将她背在背上,她叫他霍子傲的情景,微微红了脸。“时辰不早了,明日” “明日我和你们一起去。”霍炎道:“昨日张柯母子想要连夜离开,被元翰拦下了。” 南书燕有些愕然。 这点她倒是真没有想到。 霍炎道:“我原本想着让元翰将她们连夜带回将军府,但想想还是等你看过了再说,元翰一直守在村子里。” 南书燕刚想开口,霍炎又道:“不用说多谢,我听腻了。” 南书燕到嘴边的话便生生咽了下去。 霍炎有些好笑她的模样,起身道:“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明日早些启程。” 霍炎走后,南书燕重新坐下来,托着腮沉思良久。 看张婶和张柯的情形,他们应该已经在村子里住了很长时间。但现在突然决定连夜离开,定然是察觉到什么。这样看起来张婶极有可能就是芸香了。 只是芸香又为何会在梅云观山下的村子里?云县的阿娘又会是谁? 南书燕觉得有些费脑。 梅云观山脚下。 掩映在密林中村子,一到夜晚越发静谧。 村口的农舍里还亮着昏黄的灯光。 张柯坐在母亲面前,极力说服道:“娘,若是你的嗓子真能治好,不管我们住在哪里,对你来说都是好事。” 张婶打着手势,“我已经习惯了,不想治什么嗓子。” “娘,”张柯不解,“以往是找不到好的大夫,但现在你的嗓子能治好为何你却不愿意?难道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张婶沉默了一阵,又比划道:“你也看到了,他们让人守在房前不让我们离开。他们定然不是普通的人家,阿娘不想拖累你。” “娘,你没有拖累我。”张柯眼里满是真诚,“我们现在反正也走不了,不如让他们将你嗓子治好。若是你仍旧想走,我再带你离开这里。” 张婶默然,好一阵,她略有些无力的比划了一个:“好。” 张柯走后,张婶呆呆坐在屋内好久不动。 该来的躲也躲不了。 在她见到南书燕和霍炎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平静的日子结束了。 只是不知等着她的究竟会是什么,若是能够,她宁愿用自己的命换儿子的平安。 张婶一夜无眠,秦妈亦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寅时她便起床洗漱好往归家来。 刚到门口,就看到石贻赶了马车在门口等着,秦妈知道夫人今日要去梅云观,便站在门口,想着送夫人走后再去东院找姑娘。 果然没一阵,便见南书燕和小柳氏一起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兰若和兰香。 秦妈迎了上去,笑着见了安,才道:“姑娘也起这么早?” “昨日我便跟安安说了,让她多睡一会,不用起来送我。哪里知道我才起来,她便已经等着了。”小柳氏笑着跟秦妈解释,“哪里知道,你居然也到了。” “我也是正巧撞见了。”秦妈道:“夫人这次去梅云观又要住多久?” “也住不了多久,等立秋后便回来了。”小柳氏站着道:“你们有事自去忙,不用总惦记着我。” “母亲,石贻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事,就让他跟你在道观住几日。”南书燕道。 上次小柳氏急匆匆回来还是借的道观里的驴车,两个女眷住在道观里,石贻会一些功夫,就算遇上什么事也有个照应。 小柳氏道:“哪里用得着” “母亲便听我的罢。”南书燕坚持,“如今同善对平江也很熟悉了,就让石贻暂时跟着你,这样我也心安。” 小柳氏见她坚持,便不再拒绝。南书燕吩咐石贻道:“你照顾好夫人。” 石贻道:“姑娘放心。” 小柳氏这才上车,笑着与她们道别。 南书燕看着马车辘辘远去,这才回转身道:“秦妈,我们走。” 第199章 芸香 昨日霍炎只说早点走,却并没有具体说什么时辰在哪里汇合。 南书燕和秦妈上了车,将兰若留在家中,“那里不需要那么多人,若张婶不是芸香反而吓着她们。” 兰若将手中用油纸包好的吃食递给秦妈道:“这是姑娘喜欢的豆末糖和荷花酥,带着路上垫垫肚子。” 秦妈伸手接过,兰若才依依不舍的目送马车离去。 秦妈笑着道:“兰若这丫头倒是又护主又细心,怪不得当初夫人在一众丫头中挑出她来伺候姑娘。” 南书燕笑着道:“我身边的几个丫头各有各的好处,家里有秦妈管着,处处也是越来越有条理了。” “这都是姑娘的功劳,若不是你将那边的丫鬟仆妇都要了回来,这偌大的园子只剩下的几个人如何打理得了。”秦妈欣慰道:“留在家里的因为人少事多尽是抱怨,又看主子宽厚,时间长了难免懒怠。 现在好了,人多了起来,加上做得好还有奖励。大家不用吩咐尽抢着做事,我倒是清闲了。” 南书燕笑着道:“秦妈谦虚,我如何不知你辛苦。” 两人说话间,马车便停了下来。 南书燕猜测定然是霍中郎来了,掀开帘子一看,果然是霍炎骑着乌云走了过来,“元琉已经前面去了,说是到村口等我们。” 他依旧穿着玄色深衣,骑在马上只觉身姿挺拔,神清气爽。 南书燕道:“倒是我来晚了。” “这里离村子还远,你可在车上休息一会。”霍炎说完,缰绳一抖,乌云便踏步跑到马车前面。 南书燕放下帘子。 秦妈笑着道:“以前只听人说霍中郎冷心冷肺,没想到流言真不可信,这霍中郎表面看着冷淡,实则却是温和有礼。” 南书燕笑笑。 秦妈又道:“姑娘,老夫人昨日捎话过来,让你得闲了去那边一趟。昨日你没在家,我想着应该不是很着急的事便没有立刻答应她,只说姑娘不在家等回来了转告姑娘。” 南书燕垂眼眸,“祖母在狱中吃了些苦头,这次回来倒是低调沉敛了许多。等过几日我过去看看。” 秦妈便不说话。 马车出了城,快到正午时,又走到村口。 元琉已经等在那里。看到霍炎和南书燕,她过来见了礼。 南书燕笑着道:“元琉姑娘,真是不好意思,这么快又要麻烦你了。” 元琉一身红衣,却将热烈的红色穿出了冷淡,“姑娘哪里话,我只是公子的奴婢,能为公子效劳是我的荣幸。” 南书燕笑着道:“不管怎样,我都要感谢你。” 霍炎将缰绳递给不知从哪里出来的暗卫,自己大步走到前面。 和上次来时不同,这次路两边的杂草和灌木已经被修理了一遍,走起来并没有上次那么费力。依旧是一样的路程,这次走起来要快了许多。 张婶正在屋前地里拔菜,看见人来,她抬起头用手勾起碎发别到耳后。 也就是这一瞬,她整个人僵住,目光一瞬不瞬落在秦妈身上。 秦妈已经从菜地里径直走到张婶面前,她一脸愤怒和心痛,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果然是你,芸香,你让我们找的好苦。” 张婶手里握着的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眼里复杂难言。 “就是因为你将姑娘抱走,夫人太过悲伤一病不起,才半年时间便殁了。”秦妈哆嗦着嘴,眼里泪珠滚滚而下,“亏夫人在世时对你那么好,你害死了夫人。” 芸香闭了闭眼,眼泪顺着脸庞滑落。 “娘,”张柯出门,看到芸香站在菜地里摇摇欲坠,上前护在她身前,“你们跟我娘说了什么?” 南书燕亦是走上前来,递给秦妈一块娟帕,“秦妈,有什么话我们进去又说。” 秦妈接过帕子擦去脸上的泪水,“芸香,夫人到死都不相信是你抱走了姑娘,亏她那么信任你。” 芸香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柳茵出嫁时,柳老夫人特意去牙行买了两个丫头,一个是秦妈,另一个便是芸香。两人当初吃住在一起,感情也很深厚,就算多年不见自然也是一眼便能认出来。 张柯一脸狐疑道:“你们是不是认错了人?我娘不认识什么夫人,更不认识芸香。” 霍炎已经大步朝农舍走去。张婶就是芸香无疑,他只是好奇归先生究竟跟谁结了仇,是何人要害他的孩子。 张柯嘴里虽然说秦妈大概是认错了人,但他心中却已经相信这或许才是真话。 在他五岁那年的端午节,父亲进山才箬叶摔下悬崖,从此后他便和阿娘相依为命。 虽然那时他还小,但他却知道阿娘和村子里的女子都不一样,她给他做的衣服是长衫,长大些又将他送出村子去旁边村子的家塾跟着先生认字。 等他再大些,才知道他穿的长衫是读书人穿的衣服,而读书让他知道外面男儿的志向。 但当她跟阿娘说想搬出村去时,她又怎么都不肯了。 南书燕一双清亮的眸子沉静的看着他,“你将你阿娘扶进屋里,这些事不是一言两语能够说清楚,我们坐下慢慢说。” 女子长得纤弱,语气也很平淡,但张柯却在这平淡中感受到不容抗拒的力量。张芸香抬起头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疑惑。 南书燕冲她点了点头,先往张家屋子去了。 张芸香突然回过神来,她挣脱微微发怔的张柯,跟在南书燕后面进了屋。 “你是谁?”她用询问的眼神望向南书燕,比划道。 南书燕不懂她的手势,但她能从她口唇看出她想表达的意思。 她缓缓坐下,望着芸香,不疾不徐道:“归佑安,安安!” 芸香闭了闭眼,任凭眼泪流了下来。 好一阵,她睁开眼,转身比手势让张柯去拿纸笔。 张柯哦了一声,大步往自己屋里去取纸笔。 秦妈恨声道:“也幸亏姑娘安然无恙回来了,要不然你就是做了鬼也没脸去见夫人。” 芸香上前拉住住秦妈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摆了摆手。 秦妈用娟帕擦了擦眼,“你以为你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便能求得夫人原谅?你休想。” 秦妈道:“就算你当初有苦衷,但这么些年你躲在这里,连一句话也没有捎回去过,就凭这一点夫人也不会原谅你。” 芸香抓住秦妈的手颓然的松了开来。她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南书燕面前,捂着脸无声哭了起来。 第200章 猜测 张柯从室内取了纸笔过来,看到母亲跪在地上哀哭,愣了愣,便不动声色将母亲搀扶起来。 室内众人皆不做声,只有秦妈和芸香的抽泣。 又过了一阵,芸香止住了啜泣,默默提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了起来。 大概是许久没有写字,她写的很慢,笔下也很用力。 “我对不起夫人!” 六个字看上去虽然生疏,但却很有力。 秦妈一看,刚刚收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芸香抿着唇,一笔一划写道:“我本来是想将姑娘抱回归家,但是门口有他们的人,我只能将姑娘抱着躲进了怡香院。” 秦妈瞪大眼。 怡香院是青楼,若不是逼得实在没有办法她定然不敢往那里去。 芸香停下笔,思索了片刻,又写道:“我腿受了伤跑不了,我让我姐姐抱着姑娘逃出去。约好等她安置好后再跟我联系。” 芸香下笔越来越快,“我姐姐跟我是孪生,我穿上她的衣服首饰一时也没被发现,只是后来我伤口溃烂起了高热,她们害怕我死在怡香院便找人将我抬出来丢在乱葬岗。 孩子他爹正好在义庄做工,将我救下后便连夜带回了村里。伤好后,我的嗓子便说不出话。” 她写完,将笔一放,含泪看向南书燕。 南书燕心情复杂难言,她伸手将芸香扶起来坐下,“她将我带到了云县一户姓南开果子铺的人家,她给人做了妾室。七年前被南家掌柜也就是她丈夫失手打死了。” 南书燕说的很平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楚,毕竟在南家时候,她是真的将她当作了阿娘。而她亦是真心护佑着她的。 芸香她捂住脸,眼泪簌簌流下来。 元琉上前道:“公子既然让我来给这位妈妈诊脉,我便先替这位妈妈把把脉,看她的嗓子还有没有治。” 霍炎道:“我还有一事想问,当年你抱着归二姑娘逃走,究竟是什么原因?” “玄灵。”芸香拿起笔,很快写了出来,“他要姑娘的命。” 霍炎和南书燕相视一眼,没有说话。 元琉道:“现在请妈妈跟我到屋里,我好替你把脉。” 芸香和元琉到了屋里。 剩下四人坐在桌前俱是默不作声。张柯是被母亲遭遇震惊到了,不知道说什么。秦妈听到幕后之人居然是玄灵,第一个便想到归家二房,没想到一母同胞的手足,居然会做出残害兄长子嗣的事,实在可怖。 南书燕则是想到自己的前世和今生,只觉恍然如梦。 那个口口声声说自己命犯孤煞的人,居然就是这样将自己和归家玩弄于股掌之中。霍炎看着南书燕,心里只觉得怜惜。 “你放心,我定然要人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霍炎望着面前的女子,她眉尖轻蹙,看上去虽然很平静,但那清丽的脸上却有一种和她年龄不符的苍凉和寂寥。 只有心痛到极致大概才会有这样一种历经千帆百毒不侵的淡然和宁静。 但她真说出自己心中的疑惑时,脸上依然带着迷茫、痛楚和不解,“霍子傲,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爹爹掌管了十二御窑,祖母和二叔做下的事啊?” 在没有弄清楚真相之前,霍炎不知道如何回答。 虽然他也很想安慰她不是他们,那是她亲亲的祖母和二叔,但,在利益面的撕扯面前,人心究竟会变成什么样,他不能保证。 “我就奇怪,大房三个孩子为什么一个都没有好下场。”南书燕怅然的笑笑,“但二房的几个孩子,就算是庶出的女儿都长得很好,难道真是巧合。” 霍炎坚定地道:“等这事查清楚了,我一定还你和归先生一个公道。” 秦妈亦是啜泣道:“亏老爷那么维护二老爷,若真是他们做下的事,便真是禽兽不如了。” 张柯也有些恍惚,若果真母亲是归家的奴婢,如今的情况是出村呢还是不出村。 四人各怀心事。 屋子里,元琉面色凝重的为芸香把脉。十多年顽疾,加上这么些年操劳,芸香的身子亏空的厉害。如真想治好她的嗓子,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妈妈请起来吧。”元琉收回手指,“你这嗓子乃因当年急怒惊恐受了损,后来又加上高热惊厥伤了元气。若是当初治疗得当并不是什么大病,只可惜耽误了。” 芸香从床上坐起来,整理好衣服,似乎并不是很意外。 当初刚哑的时候,她还有些不自在,这么些年她,她很少与外人接触,而儿子已经能够领会她手势里的意思。能不能说话对她来说倒是无所谓了。 元琉收拾好药箱走和芸香一起走了出来。 “公子,妈妈的嗓子耽搁了太久,若是要想治好还需服一两个月的汤药辅以针灸。”元琉道:“公子是让我在这里为妈妈医治还是将妈妈接回府中医治?” “这里用药不便。”霍炎道:“既然张婶已经确定是归家的人,不如先回归家,你也可以住到归家替她诊治。” “这样很好。”南书燕看向芸香,“等妈妈嗓子好了,我还有许多话想听妈妈说。” 芸香看向张柯,脸上有不舍担忧之意。 南书燕道:“张柯可以作为归家的外客一起去归家照顾妈妈。” 芸香点了点头,用手势告诉张柯,“既然如此,你便随母一起去归家。” 村里的农舍本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张柯简单收拾了一些书籍,一把锁锁了门便和母亲一起出了村。到了村口,元翰已经另外找了一辆马车过来。 霍炎一直将她们护送到归家门口,才回去了。 元琉约定明日为芸香诊治的时辰,也跟着霍炎回了将军府。 兰若和春桃看见芸香和张柯,虽然满腹狐疑但却不敢问。 前院正好有两间空着的屋子,平日用来招待客人。归以中在的时候,有时姚远山过来太晚了不方便回去,也会偶尔住一夜。如今秦妈让人收拾出来,正好供芸香母子住。 安顿妥当,已经大半夜。兰若打了水过来给南书燕洗漱完,又去厨房端了一碗粳米粥。 从回来到现在,南书燕情绪一直不高。她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用勺子漫不经心的搅动着碗里的粥,好半天都没有往嘴里送一口。 兰若温声道:“姑娘,这粥正好适口,再搅便醒了。” 南书燕叹了口气,往嘴里送了口粥道:“明日跟我去见祖母,我正好也有话跟她说。” 第201章 怀疑 已到三伏末,大概是即将入秋,晚上难得的洒了些雨。早上的时候空气便有了些微的凉意。 南书燕晚上没有睡好,早上起床时眼底便有了淡淡的青色。 兰若用粉底为她遮了遮。 吃完早食,她便带着兰若出门直接朝归家二房去。 或许是太早了些,归家二房的门还没有开。兰若拉着门环敲了好几下,看门的老苍头才将门打开一条缝,看见南书燕,他笑着将门开大一些,“姑娘好早,老夫人还没起来呢!” 南书燕笑笑,径直朝归吴氏住的正院走去。 归家二房她其实来的次数并不多,第一次是刚到平江的时候,那时归家二房的院子花团锦簇,里面的丫鬟仆妇也很多,归吴氏和陈氏亦是高高在上的样子。 第二次是夜晚代替爹爹过来为祖母伺疾,看不清院子是什么样,但至少也是热热闹闹的。 这是第三次,院子里被雨打落的树叶还没有清扫,一些树木花草大概许久没有修剪,显得有些凌乱。归吴氏正院里的蔷薇更是落叶遍地,显得有些衰败。 归吴氏果然没有起床,正屋的门还紧闭着。 兰若看了南书燕一眼,提裙走上台阶,伸手在门上拍了拍。 里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门被从里拉开。 “姑娘。”凤羽看到门前的南书燕和兰若愣了愣,“快请进来,老夫人还没有起床,我这就去叫醒她。” 她大概刚起床没多久,脸上脂粉未施,脸颊上的雀斑就更加明显。 她将南书燕带到桌前坐下,又去捧了茶过来,才略有些狼狈往里屋去了。 南书燕环视一周,本就是清晨天阴,屋里帘幕低垂又没有拉开,越发显得有些湖南椒。看凤羽又是泡茶又是去请老夫人手忙脚乱的样子,估计祖母屋里的奴婢也只剩了凤羽一人。 祖母的日子过得似乎也并不滋润,似乎还有些艰难。 但她却一点也不同情她。 南书燕默默坐着心里五味杂陈,祖母大概没有想到爹爹走后她会过成这样,若不然她当初也不会这样对爹爹吧! 里屋隐隐传来归吴氏和凤羽说话的声音,又过了一阵,凤羽才扶着归吴氏走了出来。 自从上次在刑部见过,南书燕已经又是大半个月没有见到归吴氏了。她比起上次来似乎精神更差了一些,穿着也不是以往讲究的样子,而是一件七分旧褚色宽袖褙子,大概是刚起床的原因,气色也不很好,脸色暗沉发黄。 和以往两次都不同,这次归吴氏看见她难得的露出了笑容,“安安,你这么早过来怕是还没有吃早食吧?姑娘家爱吃甜食,我让厨房去做碗汤团。” “不用了。”南书燕淡淡道:“我已经吃过了。” 换做以往归吴氏定然已经勃然大怒,但她现在只是略带尴尬道:“那就去买些浆饮,凤羽,门口吴记铺子的浆饮姑娘们都爱喝,你去买一壶回来。” 凤羽答应着出去了。 归吴氏这才温声道:“我昨日让人去跟你说让你过来一趟,没想到你今日这么早便过来了。” 南书燕:“祖母找我有何事?” 归吴氏端起茶喝了口,放下才慢慢道:“这次你二叔犯下这糊涂事,若不是你,二房一家人包括祖母恐怕已经没有命活着了。以前祖母是听了玄灵道长的话委屈了你。祖母今日将你叫过来是想跟你透个底,不管你是不是命犯孤煞,这次你救了二房一家,主母感谢你。” 南书燕倒没有想到归吴氏让她过来是专门跟她说这事。 若是没有芸香说的话,看在她是她亲亲祖母的份上,说不定她真就原谅她了。 但有些事能原谅,而有些事造成的伤害却一辈子也无法原谅。 南书燕看了她许久,突然笑了起来,“祖母真是有趣,自己的骨肉不要却偏偏听信什么道士的话,你不怕那道士是骗你的。” 归吴氏虽然有些尴尬,但却肯定道:“玄灵道长道行高深,不会骗人。” 南书燕一双清亮的眼睛望向她:“祖母便如此肯定他不会骗人。” “佑安,玄灵道长在平江颇有口碑,他若是骗人怎么能得到那么多贵人的信任。”归吴氏耐心的解释,“你可以说祖母糊涂,但那么些贵人总不会糊涂,为何也奉他为上宾。” 别人觉得好的便是好的,看不出祖母的心思居然有这样简单的时候。 凤羽已经提着两筒用竹筒装着的浆饮笑着走了进来,“这是刚做好的紫苏饮,昨日老夫人说心里不舒服,我猜测是不是过了暑气,正好他家有刚做好的紫苏饮便买了一壶回来。” 她将紫苏饮放到归吴氏面前,又将另一只竹筒放到南书燕面前,“这是吴记上个月刚推出的新品,说是用果子做的。姑娘尝尝。” 南书燕笑着道了谢。 凤羽又笑着拉起兰若,“我也给你买了,就放在外面的蔷薇花架子下,跟我一起去尝尝。” 南书燕笑笑。 难怪祖母身边只留了凤羽一个,这倒是个机灵会来事的。 等她们走后,南书燕才道:“祖母,既然你说起玄灵道长,我今日正有一事想问你。” 归吴氏:“你说就是。” 南书燕:“不知祖母可还记得,当初我阿娘送我去梅云观时,让她陪嫁丫头芸香和我奶娘一起去道观中照顾我的事。” “怎么不记得。”归吴氏叹了口气,“后来你被芸香抱走,你父亲花重金寻找,却只说芸香抱着你出了平江城不知去向。说来说去,这事还是怪你阿娘用人不察,要不然你也不会受那么多罪。” 南书燕心里冷哼一声,面上却尽量保持平静,“我找到芸香了。” “你说什么?”归吴氏愕然,“不是说她死在云县了吗?” 南书燕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她的动静,顿了顿道:“死在云县的是芸香的姐姐,她当年受了伤,好了后嗓子坏了,如今说不了话。” 归吴氏恨道:“芸香那大胆刁奴,这次既然找到了她定不能轻饶。佑安,她害你骨肉分离,在云县吃了那么多苦,你还留着干什么?” “祖母大概没有听明白我说的话。”南书燕语带嘲讽,“她当年受了伤,受伤的原因是有人要害我,她为了保护我被人追赶才受了伤。” 归吴氏有些迷糊,“你当时只是一个婴孩,何人要害你?” 南书燕:“所以我才来问祖母,究竟是何人要害我?” 归吴氏愣了愣,倏然睁大眼,“佑安,你怀疑我?” 第202章 心落 “祖母和玄灵道长很熟悉,”南书燕道:“玄灵道长不会无缘无故害归家一个婴孩,背后的人究竟是谁,说不定祖母知道呢。” 归吴氏的面色很难看,她目光沉沉的看了南书燕许久,缓缓道:“我虽然因为命格之事不喜欢你,当初也是我让你父亲把你送去了梅云观,但你是归家的血脉,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人害你性命。” 南书燕看向她。 归吴氏目光毫不躲闪,倒是难得的坦荡。 不似说假话。 南书燕移开视线,语气凉凉地道:“爹爹只是一个匠人,就因为他掌管着十二御窑,他的孩子便接二连三遭遇不幸。试想若是他没有孩子,谁会受益?” 归吴氏脸色越发难看,但也是正色道:“你二叔虽说做事有时欠考虑,但并不是那心肠歹毒之人,承玉的事就是孩子之间的一个意外,我不告诉你继母,是害怕她恨急了博文对博文下手。博文当时就算有错,但也是个孩子。” 南书燕不语。 归吴氏又道:“我知道你怀疑是我和你二叔害你,我可以发誓,我以我这把老骨头发誓,我是你祖母,绝对没有做过害你性命之事,至于你二叔,别样不敢说,但这事他不会做。他那胆子就算让他去过他也不敢。” 南书燕哂然一笑,“祖母可以保证自己,但人心隔肚皮你又如何知道二叔不敢?” 归吴氏噎住。 南书燕话虽这样说,但归吴氏最后一句话还是打动了她。 归以宁虽然是个自私又贪心的人,但胆子却真不大,做事也很上不得台面。要不然他也不会要挟王姨娘去大房拿御窑影青烧制方法,自己却躲在后面不敢出面。 归吴氏双手紧紧握着茶盏,先前适口的紫苏饮也不香了。 南书燕突然朝她浅浅一笑,“祖母难得大方一次,这一筒浆饮不喝白白浪费了。” 她端起竹筒喝了起来,果茶放了冰,只可惜今日比不算热,要不然定然特别解暑。 喝完果茶,南书燕才起身道:“果茶很好喝,谢谢祖母。” 归吴氏有些失神。面前的女子长得极好,笑起来有些炫目,让她想到了慧儿。 不等她回答,她已经往外走了出去,归吴氏觉得她情绪似乎突然好了些,但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如此。 兰若看到南书燕从归吴氏屋里出来,赶紧迎上来。凤羽也笑着迎了上来,“姑娘不多坐一会,前些日子老夫人念叨了你好几次,今日你过来陪她说话,不知她有多高兴。” “我不会说好听话,祖母今日听了我的话只怕心里并不舒畅。”南书燕淡淡道:“我还有事,改日再来。” 凤羽将两人一直送出院子门,才往回走。 兰若看南书燕心情似乎不错,笑着道:“姑娘今日心情不错,是因为老夫人吧!” 南书燕笑着道:“我生怕我心中的猜测成为事实,但现在确定不是,我放心了。” 两人说话间来到垂花门前,刚出了门,便见王姨娘和归少薇等在门前。 “姑娘。”王姨娘迎上前,“我听说你将张婶接到家里了?” 王姨娘平日并不怎样出院子,没想到消息还很灵通,但单从前面几桩事看起来她就是不简单的,能够打听到大房那边的事也不奇怪。 “张婶答应了治嗓子,我便将她接到家里住下,这样医治起来也方便些。”南书燕道。 王姨娘陪着笑道:“当初家里遭难时张婶收留过薇儿,于情于理我都该亲自登门道谢,既然姑娘将她接到家里,不介意我去跟她道声谢吧?” 南书燕:“姨娘知恩图报,我怎么会介意。” 王姨娘笑着道:“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我和少薇这就跟着姑娘一起过去,让张婶也知道我们是真心感激她的。” 南书燕倒是无所谓。 芸香这次回来总不能还在家里做奴婢,那张柯看来也是识字的,等芸香治好嗓子,总是要另外为她们找一条出路的。 王姨娘见南书燕答应,赶紧拉过归少薇一起和南书燕回去。 元琉已经为芸香带了药,她将药包交给张柯,“这药用冷水煎半个时辰,温服。” 张柯接过药包,刚要去煎药,夏荷已经麻利的将药包接了过来,“姑娘吩咐过,让我们好生伺候妈妈,这药我拿去煎了送过来。” 张柯从没有被人这样热情的对待过,只得站在原地,双手局促的垂在身侧,笑着朝元琉道谢。 元琉抿唇将药箱收拾好,“这只是今日一日的药,明日我依旧这个时辰过来,看看是不是需方子。” 张柯身后讪讪地答应着,将元琉送出来。 刚到门前,便见南书燕和三个女眷走了过来。张柯赶紧低下头,不敢往那边看。 自从昨日住了进来,这里已经来了好几拨人,都是归家的丫鬟仆妇,有的是来看阿娘的,有的是归二姑娘吩咐来照顾阿娘的,这么多女眷倒是让他有些不好自处。 “张大哥。”一道清亮的女声在耳畔响起,张柯抬起头,归家二姑娘身后走出一个穿着藕粉色纱裳的女子。那女子模样俊秀,衣饰精致,一看便是有钱人家教养着的姑娘。 “张大哥,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女子声音娇俏,却很熟悉。 张柯这次确定是跟他说话,抬起头来望向面前的女子,犹豫了一下才道:“你是李姑娘?” 归少薇有些为难道:“其实我不姓李,我姓归,是归家二房庶出的姑娘。” 芸香正好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见王姨娘,顿了顿。 柳茵嫁到归家时,大房和二房一起住在归家老宅里。她自然是认识王姨娘的。 王姨娘看到她,亦是一脸惊愕,“是你?” 芸香低头朝她行了一礼,王姨娘的面色瞬间变了几变,最后才勉强笑着道:“原来救薇儿的居然是你,看来我们这缘分还真是不浅。” 王姨娘是归以宁从牙行买回来的丫头,后面是通房丫头抬了妾室。当年做丫头的时候和芸香秦妈也很熟悉,这次见了更是百感交集。 “不管怎样,你这次救了我女儿,便是我的恩人。”王姨娘对芸香道:“无论如何,这次都受我一拜。” 第203章 散心 芸香赶紧拉住王姨娘,含着泪朝她摆了摆手。 王姨娘叹了口气,“当初她们说你见财起意,受人蛊惑偷走了姑娘,我一直都不相信。这么些年,你终于回来好歹也洗刷了身上的冤屈,还你清白。” 芸香摇手,做了个“我没有”的口型。 王姨娘道:“我相信你不会。”她看向站在旁边的张柯,又问:“这是你的儿子?” 张柯上前朝王姨娘行了一礼,“晚生姓张,单名一个柯。” “张柯。”王姨娘笑笑,“你母亲姓张,你随母姓?” 张柯:“我父亲也姓张。” “这倒是巧了。”王姨娘笑着道。 南书燕看众人均是站在门前,便道:“姨娘既然和芸香妈妈是故人,便好好叙叙旧。正好后园荷塘里的荷花开得好,我让秦妈在水榭备一桌宴席,姨娘和两位妈妈一起热闹热闹。” 王姨娘笑着道:“这样甚好。多谢姑娘。” 元琉朝南书燕道:“我还有事,便先回去了。” 南书燕让兰若送她出去,自己便借口窑上有事出了门。 德容公主的嫁妆已经烧制完工,这几日正等着工部来人验收完便可运往宫中。其实御窑有姚远山看着她可去可不去。但想着霍中郎已经答应了替她查当年害她的人究竟是谁,她若留在家中不仅于事无补还容易胡思乱想。 平江的夏日就是这样,下雨时凉爽,但雨一停没多一会便又是烈日炎炎。甚至地上湿热之气蒸腾起来让人如同在笼屉中蒸一般,越发闷热难受。 南书燕坐在车上,拿着一把团扇摇着。 出城没多久,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便听到同善隔着帘子道:“姑娘,前面有一辆车坏了,我们是在这里等着还是先回去。” 南书燕掀开帘子,便见一辆马车坏在了路中间。车上车夫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幸好是郊外,平日过路的人也不多,要是城里这样,恐怕早就拥堵不堪了。 南书燕刚想放下帘子,对面马车上的帘子突然掀开来,“归二姑娘,怎么是你?” 南书燕望过去,公孙恒也正含笑望过来,“真是不巧,车子走到这里边坏了,车夫已经去找人过来帮忙,挡了姑娘的路实在抱歉。” 南书燕道:“无妨,我明日再来也一样。” 公孙恒已经下了马车。他穿了一件紫色的锦衣,头发用玉冠束了,越发显得温润如玉。 他走到南书燕马车前,仰头笑着道:“不知姑娘能否赏脸到路边的浆饮铺子坐坐,我正好想跟姑娘请教一些做瓷的技艺。” 南书燕笑着道:“公子说笑了,你能够在世人尚不知红瓷为何物的时候便有了烧制红瓷的方法,烧制瓷器的技艺岂是我能置喙的。我还有事,便先行一步了。” 同善听她这样一说,调转马头便朝回走。 公孙恒笑看着马车走远,身边随从走上前来,“公子,要不要” “不用。”公孙恒意味深长的望着越来越远的马车,“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娴妃娘娘那里还去吗?”随从又问。 公孙恒淡淡道:“改日吧。” 紫云宫里。 娴妃问谨言道:“公子来了吗?” 谨言抿着唇,摇了摇头,“公子今日出城去了,说是改日再来。” 娴妃失魂落魄,缓缓的坐到椅子上,“圣上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来了,连他也不愿意来看看我。” “娘娘,”谨言劝道:“圣上大概还在气头上,等这一阵子过了就好了。毕竟你是三皇子和德容公主的母妃,这宫中有谁为圣上生过两个孩子呢!” “那又怎么样?”娴妃衣袖一挥,将桌上一只茶盏扫到地上摔得粉碎。她伏倒在桌上,幽怨地道:“我就算为他生了一子一女,可仍旧比不上一个死人。 她死了那么多年,还是占着他的心。我呢,我陪着他担惊受怕,从太子登上了帝位。若不是我父亲,他能这样顺利就登上帝位?” 谨言一句话不说,蹲下身去捡拾地上的碎瓷。 “太子妃做了皇后也就罢了。按照先来后到我无话可说。”娴妃哽咽着数落,“但他凭什么要封一个孤女的儿子为太子?而我的稷儿只能做王。” 谨言将碎瓷收拾好放到角落里,起身去拿了热帕子过来,“娘娘擦擦脸,等会哭红了眼睛让人看出来。” “我怕谁看出来。这宫中除了你们几个,还有谁会来?”娴妃凄然道:“就是我死了,你们不说恐怕圣上也不会知道。” “什么死了活了的?”一道低沉的男声从门外传来,随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皇上大步迈了进来。 谨言立即低头跪到了地上。 娴妃也低下头,屈膝行礼道:“臣妾见过圣上。” 皇上环视屋内一眼,视线落在娴妃脸上,“是谁又惹爱妃生气了,快跟朕说说。” 娴妃用娟帕捂着脸遮掩道:“没有人惹臣妾生气,臣妾就是想到两个孩子都要离臣妾而去,心里难过” 她又触动了伤心事,干擦干的眼里又迅速积满液体盈盈欲坠。 皇上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朕也舍不得。” “皇上。”娴妃呜咽一声,将头埋在皇上怀中,哭了起来。 谨言赶紧退下。 皇上抚摸着娴妃的头发,任她在怀中哭了一阵,“这几日朕想了想,那日对你太严厉了些,你是德容和稷儿的母妃,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 你跟在朕身边将近二十年,这么些年朕知道你受了委屈。这宫中除了皇后,也只有你能明白朕的不易。德容和稷儿不仅是我们的孩子,他们更是皇家的血脉,他们有他们的使命,就算再舍不得也只能埋在心里。” 娴妃哀哀抬起头,望着面前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孔,凄然用帕子堵着嘴,哽咽道:“圣上,臣妾知错了。” 皇上眼中亦有了几分湿意,“德容和亲在即,以后一家人若想如现在般估计难了。朕听说梅云观玄灵道长道法高深,加上梅云观的梅子也熟了,不如朕带你们一起去梅云观住几日,正好让爱妃散散心。” 娴妃哀婉道:“圣上真愿意陪臣妾去散心?” 皇上:“难道朕还诓你不成?” “不是。”娴妃道:“圣上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跟臣妾说过话了,臣妾担心是在做梦。” 皇上愣了愣道:“是朕冷落爱妃了,日后我会记得多陪你说说话。” 第204章 小字 南书燕直接进了城,让同善回去取了一罐小柳氏做的雕梅,又去七十二坊买了糕点,到将军府探望霍老夫人。 到将军府门前刚通传进去没多久,霍老夫人身边的嬷嬷便亲自出来接道:“姑娘快随我来,老夫人念叨你好久了。” 南书燕和兰若跟在嬷嬷身后往里走。 前次来将军府还是老夫人七十大寿,那时候宾客众多,她们沿着设定好的路线进了府内,也没有细看,只觉得府内十分开阔。 这次一路进来,才发现将军府布置不似平江百姓家里的雅致,更多偏向于轩敞大气。 果然是武将之家。 霍老夫人已经等在她的院子里,看见南书燕进来,笑着迎了上来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走,“我前几日还跟子傲说,等德容公主嫁妆烧制好了,一定要请你来家里坐坐,没有想到今日你便来了。” 老夫人生性豁达,上了岁数越发慈祥,倒是让南书燕生出亲切之感。 屋里已经提前摆好了茶盏和几碟糕点,老夫人拉着南书燕到桌前坐下,笑呵呵的打量着她,“丫头,我可是一直盼着你来呢,你若有时间便多过来坐坐,陪我说说话。” 霍夫人得了信正好过来,听到她这样说,便打趣道:“娘,归二姑娘可是掌管着十二御窑,她御窑的事都忙不过来,哪里像寻常人家的姑娘,有那么多空闲。” “我知道她忙,但抽一点时间总是有的吧。”霍老夫人看着南书燕,“除非,丫头,你根本就是不想见我。” 南书燕一句话还没说,婆媳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让她拒绝不得。 “我自然是想要过来见祖母的,”自从上次霍老夫人亲自登门给她送做红瓷的珠宝并让她叫祖母后,南书燕便不好再称呼她为老夫人。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没必要如此固执,更何况霍老夫人确实对她很好。 “这是母亲亲手做的雕梅,”南书燕从兰若手中接过装雕梅的将军罐,放在桌上,“这是今年梅云观的青梅做的,母亲特意嘱咐我给祖母送一罐过来。” 霍老夫人高兴地道:“前次子傲拿回来的雕梅我尝过,味道着实不错。我如今上了年纪,没胃口的时候便拿几粒尝尝,酸甜开胃最好。” “祖母若是喜欢,我让母亲多做些。”南书燕道。 霍老夫人笑着道:“就怕太劳烦归夫人。” 霍夫人也笑着道:“你们祖母别的倒也罢了,就是难得有什么合她胃口的,她说好的自然是真的好。我都等不得想要尝尝了。” 霍老夫人便让丫鬟将罐子打开,笑着道:“你今日都说到这份上,若我不打开让你尝尝,你明日出去说了,只怕有人要说我这个婆婆对媳妇太抠门了些。” 霍夫人亦是笑着道:“谁不知道我婆婆最是豁达,谁敢说这样的话。” 众人便笑了起来。 南书燕心里有些羡慕。 不管以前在南家,还是后来在归家,一家人少有这样开怀大笑其乐融融的时候,就算爹爹对自己很好,但在那份温和宠溺之下,也少有这样从心而起的快乐。 是的,就是快乐。 前世,今生。 南家,归家。 都缺少这样一种家人坦诚相处的快乐。 “丫头,你看你婶婶。”霍老夫人用手指着霍夫人笑着道:“都是当婆婆的人了,还这样心性。” “夫人心性很好。”南书燕笑着道:“有祖母这样宠着,夫人才能这样说话。” “叫夫人太生疏了,跟子傲一样叫婶婶。”霍老夫人道:“你就是太拘谨了些,日后放松些更好。” “祖母又在说让谁放松些好。”霍炎大概刚下朝,朝服还没有换,相较平日的冷冽又多了些沉稳。 “子傲,你正好来了。”霍老夫人笑着道:“归家丫头今日来看我,我让她不要拘束,和你一样称呼祖母和婶婶就好。” 霍炎微笑着看向南书燕:“祖母和婶婶也是好心。” 南书燕本不觉得有什么,这会被霍炎特意提醒反倒觉得有些不自然了。 但她只是笑笑,也没有多说话。 霍炎又朝霍老夫人道:“祖母,归家二姑娘小字叫安安,你日后叫她小字更好一些。” 霍老夫人愣了愣,突然哈哈笑了起来,“我真是老糊涂了,还不如我孙子想的周到。安安,真是个好名字,日后便叫安安了。” 南书燕不知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小字,当着这么多人,自己的闺名从一个男子口中叫出来,始终觉得有些怪怪的。 霍夫人笑着拉起南书燕,“安安,难得你跟我们霍家有缘,日后你到霍家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我跟门房交代,下次你来不用通传直接进来就可。” 霍老夫人还想留南书燕吃晚食,但被她婉拒了。霍老夫人略有些遗憾的让人为她包了许多糕点带着,道:“下次来一定要吃了饭再走,可不许敷衍了。” 霍炎送南书燕出来时,已经换上了月白色锦衣,衣服的颜色削减了他身上的冷硬,让他多了几分翩翩公子的随意。 这还是南书燕第一次见他穿玄色以外其他颜色,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霍家......祖母还真是热情。”南书燕笑着道:“你有这样的祖母真是幸福。” “祖母也并不总是这样,”霍炎扬着唇微笑道:“难得有她喜欢的人。” 南书燕双手交叠在腹前,身姿挺拔。 她的身量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但在霍炎身边也只是齐他下巴。 她停下脚步,扭头望向旁边的霍炎,“我问过我祖母,当初玄灵道长身后的人是不是她?” 霍炎微低着头,目光望向女子。 “她说她没有。”南书燕如丝重负,继续往前面走,“其实我最先怀疑的人就是她,如今她亲口告诉我她没有,我其实狠狠舒了口气,你不知道被自己亲人嫌弃是多么沮丧的一件事情,但幸好不是她要我的命,要不然我还真是......失败。” 女子努力维持着微笑,但眼里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迷茫和怅然,如同一只迷失方向的小鹿。 霍炎心里一动,缓缓伸手从她头上摘下一片落叶。 南书燕转过头,霍炎的手来不及收回,触碰到一指细腻。 两人俱是怔了怔。 霍炎耳根有些发烫,他轻咳一声,屈指摸了摸鼻子,努力装作若无其事道:“玄灵道长在平江很有些名气,当初他幕后之人也并不一定就是你叔父一家。” 第205章 动机 女子一瞬不瞬看向他。 霍炎道:“当初你姐姐以公孙家旁支的身份进宫帮助娴妃固宠,最开始住在紫云宫,有了太子后很快便被皇上封为淑妃,搬去了凌霄宫。 按理说娴妃和你姐姐应该互相照应,但事实却是你姐姐生下太子后,反而深得皇后照顾。要知道娴妃可是一直和皇后维持着表面的和睦。你姐姐和皇后交好自然便是和娴妃有了嫌隙。” “但就算我姐姐和娴妃有了嫌隙,又跟一个婴孩有什么关系?”南书燕道:“当初姐姐进宫是以公孙家身份去的,和归家已经没有了任何交集,于情于理她也不应该会对归家一个婴孩下手。” “这也是我迷惑之处。”霍炎道:“此次他们设计让归家二老爷去烧制御瓷目的不言而喻。但若公孙真是玄灵道长幕后指使,他们的目的和动机又是什么,着实有些让人看不明白。” 南书燕脸上浮起一抹讥笑,又继续往前走着,“但凡一个人想要害人性命,无外乎有人阻碍了他的道路,难道是因为我的命格太过不好,连娴妃也怕被我命格所累?” 霍炎道:“命格之说本就虚妄,姑娘不用过于看重。” “可就因为这虚妄之言,才让我从小与父母亲人分离。”南书燕望向天空的目光有些寂寥,“世上的事情有很多无从解释,若是当初我不被祖母嫌弃送去梅云观,我阿娘或许便不会那么早病逝,我爹爹也可能不会这么早死,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这虚妄之言。” 霍炎默了默道:“圣上后日要带娴妃、三皇子和德容公主去梅云观散心,到时候肯定会召见玄灵道长。我会争取一起去,说不定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皇上要去梅云观?南书燕倒是没有想到。 “其实皇上并不是第一次去梅云观。”霍炎道:“据说德容公主小时候,他也曾带着娴妃和淑妃来过梅云观,据说当初还请玄灵道长为德容公主批过命。” “那是什么时候?”南书燕突然道。 霍炎:“宫中记载是洪成九年六月。” 这几日,霍炎已经将关于娴妃和淑妃册子都翻阅了一遍,皇上带着妃子出宫是大事,自然会被详细记录在册。 南书燕怔怔望着他。 “有什么不对?”霍炎的声音低沉,听着莫名让人安定。 “洪成九年六月,我应该刚被送去梅云观没多久。”南书燕道:“你说姐姐会不会见过我?” 霍炎脑中出现一道裂隙。 若当初归二姑娘在梅云观,淑妃便极有可能去见她。当初娴妃和淑妃在一起,保不住她也见过归家二姑娘。 但就算如此,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只有玄灵道长清楚。 这件事最关键的人物还是玄灵道长。 霍炎黢黑的眸子亮若星辰,“不管怎样,这其中的关键人物都是玄灵道长,我这次和圣上去梅云观,也会暗中打探。” 南书燕正色道:“如今细细寻思,发生在归家的事情看似正常,却疑点重重,若是娴妃真是玄灵道长背后指使,那十多年前姐姐进宫恐怕也是被人设计了。” 女子虽然纤细,但却脊背笔直,透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坚强。霍炎道:“若果真如此,我一定一查到底,还给姑娘和归家一个真相。” ----------------- 六月二十九,大吉。宜会亲友,出行。 一大早,三皇子和德容公主便来到紫云宫,陪着娴妃一起用了早食,等着皇上前来。 昨日李公公便让人将路上一应所需收拾妥当。 这次出行,皇上要求轻车简从,除了霍炎等几个贴身侍卫外,随行的只有几名公公以及娴妃三皇子德容公主的贴身宫女和嬷嬷。 娴妃梳了随云髻,穿了一身藕色的纱裳,显得温婉端庄。 她满意的看了看面前玉树琼花的一对儿女,心里满是母亲的骄傲和自豪。 若是没有太子相比,德容和稷儿的容貌也是无人能及的。 莫说是皇家,就是普通人家有这样一对儿女也会让人心生羡慕。 她冲赵稷招了招手,笑着道:“稷儿,这次你父皇跟我们一起去梅云观,你可要记得多陪他说说话,不要见了他就躲。” 赵稷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但还是顺从的答道:“母妃放心。” 娴妃点了点头,心里对他越发怜惜。 太子比稷儿大半岁,两个孩子差不多大,但在圣上面前却是天壤之别。 自古皇帝爱长子,圣上也不例外,将太子捧得掌上明珠一般,对稷儿却很冷淡,也就是如此,太子在圣上面前丝毫不露怯,越发得圣上喜爱。 但稷儿在圣上面前却始终胆怯,让圣上多有不喜。 但这能怪稷儿吗?还不是圣上偏心所致。 正想着,皇上已经抬步进了紫云殿。 他穿了一身玄色的道袍,头发用玉冠束了,就算是寻常人打扮,依然掩盖不住身上的帝王之气。 “爱妃收拾好了没有,这会可以出发了吗?” 娴妃赶紧笑着迎上去,“圣上,你看臣妾这样装束可好。” 皇上看了她一眼,笑道:“爱妃怎样穿都好。” 娴妃笑了笑,有些失望。 这身装扮是按照她二十年前在宫宴上第一次遇见他时穿的那身衣服仿制的,他居然没有看出来。 “既然娴妃娘娘收拾好了,便早些出发吧。”李公公躬身笑着道。 皇上笑着道:“李高说的不错,这阵子出发到梅云观也已经正午了,稷儿,德容,我们走。” 几辆马车缓缓出了宫。 霍炎骑着乌云走在马车前面,行人看到车队早早避让。 到了梅云观时,果然已经到了正午。玄灵道长早已等在山门前,毕恭毕敬的将马车迎进道观。 皇上要来,道观提前两日便已经屏退了闲杂人等,宫里的公公也提前收拾了几间屋子。行了大半日,娴妃和德容公主先去屋里洗漱,皇上反而精神勃勃,由玄灵道长陪着再去梅园。 正是梅子黄的时候,刚进梅林,一阵阵梅子的香味扑鼻而来,皇上笑着道:“朕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样的香味了,淑妃在的时候,会给朕做雕梅,她去世后,朕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好的雕梅了。” 玄灵道长笑着道:“圣上若不嫌弃,我那里刚好有一罐雕梅。圣上可有兴趣尝一尝?” “哦,”皇上意外道:“这么巧,朕倒是要尝尝,看能不能赶上淑妃做的雕梅。” 第206章 食言 从梅园回来,玄灵道长亲自去捧了雕梅过来,李公公用银针试过毒,才捧给皇上。 蜜渍的梅子雕刻成花瓣形状,呈出半透明的琥珀色,放在一只甜白瓷盘中,散发出酸甜香味,十分诱人。 皇上沉默了几息,用筷子夹了一颗雕梅放在口中。 酸甜的雕梅一入口,便满口生津。 皇上合上眼皮,开始回味。 屋里针落可闻,好一阵,他睁开眼,“这是谁做的雕梅,居然和淑妃做的味道很像。” 玄灵道长笑着道:“这是已逝归督陶归先生的夫人做的,用的就是梅云观的梅子。” “难怪,”皇上吁了口气,他已经知道淑妃便是归家的姑娘,如今再听到说雕梅是归夫人做的,便不觉得奇怪了。 娴妃已经洗漱了过来。 大概是心情不错,她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倒是比在宫中看上去精神许多。 她身后跟着德容公主和赵稷,德容公主看到桌上放着的雕梅,走上前道:“父皇,这是道观里的做的雕梅吗?真好看。” 娴妃这才看到桌上摆着的雕梅,颗颗琥珀色一样大小的梅子去了核,雕刻成花瓣模样,半透明的果肉泛着蜜糖的光泽,十分诱人。 “姐姐,你怀了孩子,吃点梅子胃里会舒服些。”温婉清透的女声宛若在耳,娴妃脸色瞬间变了变,站在原地有些失神。 皇上没有看到她的异样,只是对德容公主道:“德容,这雕梅味道不错,你和你母妃都来尝尝。” 德容已经高兴的捧起雕梅,放了一颗在口中。甜味里透着青梅的果香,果肉很软,一点也不干硬。 “好吃!”她眯起眼睛,一脸满足。 “母妃,你也尝尝。”德容夹了一颗雕梅递到母亲嘴边。 娴妃勉强吃了,皇上看着她道:“有没有吃出什么?” “倒像是淑妃妹妹做的雕梅。”娴妃强忍着心里的不快,笑着道。 “朕也觉得是那个味道。”皇上眼中流出一丝哀伤,“当年朕带着你们一起来梅云观,淑妃便采了许多梅子回去做了一坛子这样的雕梅,那是朕吃过最好吃的梅脯。” 娴妃道:“淑妃妹妹心灵手巧能做出这样的果脯,让圣上念念不忘,只可惜臣妾是个呆板的,一点都不像淑妃妹妹聪明伶俐又善解人意。若当初死的是臣妾便好了。” 皇上眼神暗了暗,没有说话。 德容公主突然觉得吃在口中的雕梅也没有那么可口了。 她将雕梅放在桌上,撒娇道:“父皇,儿臣向往梅云观的梅林已久,父皇可否陪儿臣一起去梅林走走?” 皇上本就刚才从梅林回来,加上想起淑妃,心里突然便少了些兴致。 他勉强笑着朝德容公主道:“父皇这会觉得有些累了,让你母妃陪你一起去走走。” 娴妃极力忍下心中的失落,温和的笑着朝德容公主道:“德容,不许叨扰你父皇,母妃陪你去梅林。” 梅子黄时日日晴。 从梅云观出来,整个山头到半山腰全部都是梅子树,其中居然没有一棵杂木。 为了方便游客赏景,道观在林中修了条石板小径,一直贯通整片梅林,走在其中,鸟鸣婉转很是幽静。 娴妃带着德容缓缓走在小径上,有些心不在焉。 德容略有些不忿道:“父皇说是带母妃前来散心,哪里知道区区一碟雕梅便让他忘记了亲口说的话,我真替母妃不平。” “你父皇和淑妃感情深厚,”娴妃道:“他睹物思人,也很正常。” 德容公主撇撇嘴,没有说话。 娴妃在见到那碟雕梅的时候,便知道会发生什么。 当年圣上带着她和淑妃一起来梅云观,其实她就是来找虐的。 在梅云观的那几日,圣上与淑妃形影不离,自己则只能躲在一边默默的看着他们如同神仙眷侣一般。她第一次发现圣上居然也会那么温和的对待一名女子。 都说天子之心难长久,但圣上对她的那份情便还真长久下来。这么多年,提起她仍旧是那样一副宠溺的神情。 这些是跟了他十多年的她甚至是皇后都不曾在他眼中看到过的。 让她情何以堪。 这次她就不该来梅云观,她应该去一个没有淑妃影子的地方,然而现在说什么也是迟了。 娴妃身后抓抓一条横逸出来的枝条,使劲一扯,那熟透的梅子便簌簌落了一地。 德容公主毕竟不如娴妃感触颇多,她的不快只是一瞬,便被树上累累黄梅吸引,“母妃,这么多梅子我还是第一次见,也不知道日后在北夷有没有这么好的青梅。” 娴妃看着笑靥如花的女儿,心里越发沉重了几分。 等从梅林回来,皇上已经回了屋子歇息。 娴妃越发失落,她陪着一双儿女四处逛了一阵,便借口要歇息一阵带着谨言朝着道观后面的小路而来。 道观后面亦是一排小院,平日供山外游客歇息,如今提前清退了客人,这些小院都空着。 娴妃四处看了看,低声朝谨言道:“你去请玄灵道长这里一见,快去快回。” 谨言答应后匆匆的离开。 娴妃神情落寞地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霍炎和元翰站在远处的山石后看着这边一动不动。没一会,谨言匆匆回来,“娘娘,玄灵道长让你去大殿内说话。” 娴妃想了想,“大殿内会不会不方便?” 谨言:“道长说,在大殿内就算被人看见,也只道是娘娘在问道,不会有人说什么,在这里便不同了。” 娴妃起身,“既然如此,便去大殿吧。” 三清殿内,玄灵点燃一炷香递给娴妃,“娘娘请为天尊上香,心有所求必有所应。” 娴妃上了香,玄灵道长才笑着道:“娘娘请随贫道这边坐。” 娴妃跟在他身后,进了大殿旁边的屋子。 这大概便是平日玄灵与人论道的地方,里面布置的干净清雅,桌案上的香炉内燃着很好闻的香。 “娘娘请坐。”玄灵道长笑着等娴妃落座,才在对面的坐下。 “道长,我最近睡眠不好,一闭眼总是梦到一个小姑娘。”娴妃一脸深意,“道长可知是何意?” “娘娘思虑过度,只要放宽心,自然无扰。”玄灵道长别有深意的看她一眼,“梦里一切皆是虚幻,并不会影响到娘娘什么。” 娴妃眯着眼,“可自从她回了平江,我这心里总是不自在。当初道长可是答应过我,让她永远不会出现在我面前,道长可是食言了。” 第207章 布局 十多年前在梅云观。 皇上和淑妃偶遇了归家抱着二姑娘出来散步的丫鬟和奶娘。 归家姑娘生的玉雪可爱,淑妃抱着便不忍放手。 皇上见淑妃很喜欢归家小姑娘,笑着告诉淑妃等回宫后将小姑娘召进宫内陪她几日。 娴妃知道此事越发黯然,一个淑妃已经让她失去了帝王的宠爱,若是再加上一个粉妆玉琢的孩子,那德容公主岂不是连父皇的宠爱也要失去了。 她越想越不安,正好玄灵道长为她讲道,无意中说起归家二姑娘命格之事,娴妃鬼使神差便让玄灵道长除掉归家姑娘。 而玄灵道长也答应了。 自从有了淑妃的前车之鉴,她绝不会再留下任何对自己和德容不利的潜在威胁。 娴妃道:“道长当初答应我的事,如今成了这样,要如何跟我解释。” “娘娘,”玄灵道长含笑道:“归家姑娘能够逃过一劫亦是天命,天命如此恕贫道也无能为力。” 娴妃道:“谁的天命大得过皇家的天命?我知道道长定然有办法。” 玄灵道长道:“当初归家老夫人想要让二房继承十二御窑,贫道曾经试过,但被她躲过了。归二姑娘的命格奇诡,贫道担心若是一击不中反而连累娘娘。” 娴妃哼笑道:“当初你用的什么法子,说来我听听。” “就是用了些致幻的迷香,被她识破了。”玄灵道长道:“幸好当初她没有张扬,要不然贫道也难以脱身。” “我相信玄灵道长也不是浪得虚名。”娴妃道:“必要时候,用一些非常手段其实也是可以的。” 玄灵道长沉吟了一下,“有是有,但需找一个能够用生命献祭诅咒她的人,但谁跟她能够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又谁甘心用自己的命献祭?” 娴妃极感兴趣道:“道长细细说来听听。” “这也是巫蛊之术的一种,若是诅咒不成,献祭之人遭到反噬必死无疑。”玄灵道长目光沉沉地看向娴妃,“这人心中仇恨越大,念力便会越强。” 娴妃沉吟了几息,道:“我会留心有没有这样的人,道长也要上心才好。最好是连” “娘娘不要为难贫道。”玄灵道长打断她,“人的命格分三六九等,贫道道法一般,可没有能力也没有胆子叨扰天命之人。” “那好。”娴妃也不多话,起身道:“归家的事情你尽快解决,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两日后,皇上与娴妃带着德容公主和三皇子回了皇宫。 德容公主和亲在即,南书燕已经将所有嫁妆中的瓷器送到了颐和居。 周宽望着面前精致的瓷器,抬起头来看着南书燕,“姑娘,先生知道你有如此能耐,定然安心了。” 南书燕微笑着仔细看过最后一套茶盏,笑着道:“爹爹若是在,他只会做的更好。” 周宽眼眶微湿,“昨日上行当铺的刘掌柜过来,说是老爷留下的铺面和田产姑娘是要收回来自己管着还是继续由上行当铺帮管着?” “虽然德容公主的嫁妆已经完成,但接下来宫中的瓷器单子应该也快出来了。”南书燕低头在册子上记下瓷器的编号花型,“爹爹和刘叔是多年老友,那些铺子田产依然由他帮打理着,只是每年也要从中抽出利银给他,不能让他白帮忙。” 周宽也是这样认为的。 姑娘现在一心忙着烧制瓷器,这些田产铺子让刘渡帮打理最好。 南书燕将德容公主的嫁妆瓷器全部登记入册,才合上册子道:“宽叔,明日工部将这些瓷器运走,你也休沐两日,可能过不了多久,御窑又要忙起来了。” 周宽笑着道:“我在颐和居守着哪里有你们辛苦,你不必顾念我,休不休的我自有安排。” 南书燕笑着道:“还是休两日吧,远山伯可是早就盼着能跟你一醉方休了。” 周宽一听,笑了起来,“远山就是这个性子。行,等工部将瓷器收走,我便休沐一日,顺便陪他喝两盅。” 南书燕又与周宽说了几句闲话,才走了出来。 刚出门,便见霍炎立在门前石狮子旁,看见她微微一笑,“我去了归家,说是你来了颐和居,便过来了。” 南书燕唇角微翘,“你来了也不进去,这要是被过往的人看见了,还以为颐和居出什么事了。” 霍炎绽唇一笑,“谁不知道我是督陶官,在这里出现也很正常。” 两人默契的并肩往前面走。 霍炎道:“这次去梅云观,娴妃果然单独见了玄灵道长,她们暗中确实有见不得人的交易。” 南书燕:“那日你走后,我也仔细寻思过,爹爹说的好听是督陶,也算朝廷命官,说的普通点就是个匠人,如何会得罪宫里的嫔妃。唯一的可能就是姐姐。 姐姐只用了一年时间,便封了淑妃。在圣上没有嫡子的情况下诞下了长子。” 女子目光宁静,双手交叠在身前走得十分沉稳,“这样看来姐姐当初定然是宠冠后宫。而深宫女子最在意的便是圣上的宠爱,姐姐这样足够让人嫉恨了,只是这跟当初还是婴孩的我又有什么关系?” 女子停住脚步,侧头望向霍炎,“也许,当初在梅云观时姐姐当真见过我。那人极有可能是报复姐姐才会对一个无辜的孩童下手。 这宫中,除了娴妃,无人知道淑妃是归家的姑娘。” 霍炎眼里带着赞许,她说的也是他想的。 之所以没在梅云观戳穿娴妃和玄灵道长,主要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这事迟早会弄个水落石出,不过,这次娴妃和玄灵道长的计谋我倒是知道了个大概。”霍炎道:“他们想用巫蛊之术诅咒你,但必须要找一个真正仇恨你的人献祭,若是诅咒不成,那人便会遭到反噬。” “诅咒?”南书燕愣了愣,他们居然想到这样的荒唐的法子对付她一个匠人之女。 若是放在之前她是不信什么巫蛊之术的,但重回了这一世,她不知道所谓的巫蛊之术对她有没有用。 霍炎看她不语,以为她在担心,便道:“姑娘不必害怕,当朝最不能容忍的便是巫蛊之术,我会让人密切的注意着,只要他们一动,证据确凿定然再无翻身之日。” “我不是害怕。”南书燕哂然道:“她们既然要找最恨我的人,那便非李泰来莫属了。我倒要看看他对我的诅咒究竟能奈我何?” 第208章 见面 方祖鹏回平江后,只是做了个闲职。 在泾阳门庭若市的方家,到了平江后反而门口罗雀,连下人也懒怠下来。 日上三竿,方家看门的婆子才打着哈欠开门。 “妈妈,我想见见府上的方姑娘。”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婆子一跳,待看清来人,她才松了口气。 面前女子十五六岁,身上衣衫虽然颜色鲜艳,但一看料子便不是什么好货。婆子是从泾阳跟着来的,惯常以貌识人,她略有些怠慢道:“我们姑娘可不是谁想见就见的,你是哪家的姑娘,总要报个名号上来。” 南玉儿谦卑的笑着朝婆子道:“烦请妈妈帮通传一声,就说南家玉娘感谢姑娘救命之恩,特意前来拜谢。” 婆子一双眼睛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并不动身。 南玉儿赶紧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递到婆子手中,“劳烦妈妈了,这些给妈妈买盏茶喝。” 婆子这才将银子收好,懒懒道:“你先等着。” 南玉儿又站了好一阵,那婆子才从屋里走了出来,“你今日运气好,姑娘心情不错,跟我进来吧!” 南玉儿低着头跟在妈妈身后。 南玉儿见过最好的园子便是归家二房的园子,方家的园子比起归家来其实小了许多,但也足够南玉儿羡慕的了。方卉的屋子在最里面,婆子带着她进了院子,便退下了。 屋子里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却不是在云县时南玉儿见过的丫鬟。 丫鬟倒是比看门婆子看上去亲近许多,她笑着对南玉儿道:“这位姑娘,我家姑娘让你进去。” 南玉儿随着丫鬟进了门,方卉穿着一身淡粉色纱衣坐在桌前,看到她,略有些犹豫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南玉儿屈膝行了个礼,“那日我在七十二坊摔倒,幸好姑娘搭救。今日我特意送了一幅字画过来,感谢姑娘救命之恩。” 那日在街上匆忙,撞倒在地上的女子一直蓬着头趴在地上,后来药铺里的伙计直接将她用躺椅抬走,自己并没有看清楚她的脸。 这会见了面,只觉得面前的女子十分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皱起眉正在思索,女子已经将手中的画轴徐徐展开。 方卉抬头瞟了一眼,瞳孔瞬间放大。 她不敢相信的仔细看了看画轴下印的地方,面色苍白的抬起头,对丫鬟道:“你先出去,关上门,我与这位姑娘有话要说。” 丫鬟略有些诧异的看了南玉儿一眼,将手中托盘放到桌上,出了屋子并关上门。 南玉儿这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含泪道:“方姑娘,我是云县李公子李泰来的表妹,我的表哥过得好苦哇!” 方卉心中剧震。 是了,她就说怎么这么眼熟,原来是那日在云县县令府上的那间屋子里,她曾被阿娘叫了过来一起问话。 她离开座位上前扶起南玉儿,语气中带着焦灼,“你起来说话,李公子究竟怎样了?” “我表哥他”南玉儿尽力忍着悲痛,哽咽道:“被方夫人打断腿,前途都毁了。” 方卉骇然退后两步,只觉整个人都处在极度的震惊中。她用手扶着桌沿,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子,半晌才失神道:“我阿娘打断了他的腿?你没有骗我?” “方姑娘,”南玉儿哀声道:“表哥才学出众,当初心仪于你,原本是想着通过科举博个前程,回头风风光光到你家提亲。哪里知道方夫人让人伤了他的腿,生生掐灭了表哥心中的那一点念想。方姑娘,我是实在心疼表哥,才瞒着他前来找你。” 方卉脸色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她沉默了一阵,哆嗦着唇道:“他现在在哪里?” 南玉儿见她这样,知道她是松动了,赶紧道:“我表哥如今在七十二坊一家铺子做账房先生,姑娘若是能见他一面,明日午后表哥在七十二坊桥边的茶坊等你。” 方卉低着头,沉思好一阵才道:“明日我去见他。” 南玉儿这才舒了口气,但她面上依旧一副凄楚哀婉的模样,“方姑娘,这次我来找你表哥并不知道,若是他为此责怪我,你一定帮我说句话。” 方卉瓮声道:“知道了。” 南玉儿从方家出来,脸上露出一个得逞又有些鄙夷的笑容。 大家闺秀又怎样,还不是如此不知自重。若不是她,表哥的腿便不会瘸,说不定已经考上了进士做了大官,自己堂堂官夫人如何会过得这样凄惨。 说来说去,都是方家害了自己。 她心里升起一丝厌恨,急匆匆的往回走。 推开门,昏暗的屋内,李泰来一动不动坐在桌前。南书燕脸上带着欣喜,“表哥,我见到方姑娘了,约定明日午时后在七十二坊桥旁边的茶坊见面。” 李泰来心里五味杂陈,面上却看不出情绪。 南玉儿见他半日不开口,不敢再说话,只是默默走过去收拾锅碗准备做饭。 “今日不用做饭了,我们出去吃。”李泰来忽然道。 南玉儿回转身,看到李泰来已经起身。屋内逼仄,他站在屋子正中显得格格不入。表哥这样的人物,本不该拘泥与此,真是造化弄人。 南玉儿净了手跟在他身后,两人一直朝着西市而去。 和东市七十二坊不同,西市市井之气越发浓郁,东西也廉价许多。 李泰来带着南玉儿到了一家饮食铺子,要了凉碟、炖菜和两个素菜,阵阵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南玉儿暗自咽了咽口水,却不敢动筷子。 李泰来夹了一片卤牛肉放进口中,自嘲的笑笑,“玉娘,你跟着我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好的饭食吧?” 南玉儿不敢说话,只是畏畏缩缩埋头吃着碗里的饭。 “当初你没有嫁给我时,估计也不会想到会过成这样。”李泰来将口中食物咽下,“我也没有想到会过成这样。” 他将筷子放在桌上,望着低着头的南玉儿,“我们两人如今已逼入穷巷,可那些始作俑者却依旧过得光鲜亮丽,这世上哪还有公平可言。” 南玉儿刨着饭的筷子顿住,只觉得口中香甜米饭也变成了一团烂絮,噎得人喘不上气来。 “从小,我就知道家中不易,没有一日敢松懈,妄图能够通过读书科举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让母亲和妻儿也能过上好日子。”李泰来深沉的目光中带着恨意,“可是我做错了什么?燕娘要这样陷害我?方夫人,她有什么权利这样对我?” 南玉儿已知他是怒极,沉默着不敢抬头,也不敢搭话,生怕一不小心又触了他的逆鳞引来无妄之灾。 “我苟且偷生那么久,却找不到一条活路。”李泰来红着眼睛,“玉娘,只要我活着,我一定要让害我的人不得好死。” 第209章 私会 方夫人有午眠的习惯。 方卉等她歇息后,只跟随行的奶娘说要出去见丞相府赵姑娘便出了门。 自从在云县出了事后,方夫人将女儿看得很紧。方卉独自出一趟门并不容易。为了避人耳目,她连家里的马车都没要,直接步行到了七十二坊桥边的茶坊。 正午是茶坊人最少的时候,大厅里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伙计在柜台前打着盹。 方卉戴着帷帽,刚到茶坊门前便看见南玉儿迎了上来。 方卉的丫鬟朝茶坊里看了看,有些警惕的看着南玉儿道:“你要将我们姑娘带去哪里?” 方卉道:“你去旁边逛逛,这位姑娘是我一个故人,我上去跟她喝盏茶便下来。” 丫鬟见方卉故意将她支走,也不敢说什么,只得道:“姑娘快去快回,若是夫人醒了见不到姑娘,怕是要着急了。” 方卉:“我知道了。” 李泰来提前预定了茶楼最靠里的雅间,南玉儿将方卉带到门前,便下了楼。 方卉心里砰砰跳的厉害,正要敲门,门便从里面拉了开来。 李泰来站在门前,依旧是一副青衫落拓的公子模样,只是温和的笑容中却莫名带着一丝哀伤。 方卉看到他腋下的木拐,心里骤然一缩。若不是戴着帷帽,恐怕便要让李泰来看见她红了眼眶的样子了。 “方姑娘,里面请。”李泰来的声音依旧低沉温和,让她想起那日他在溪山抚琴,开口吟唱红尘光景事如何,扰扰利名多时的意气风发以及为她讲解云县风土人情时的肆意潇洒。 然而现在 两人四目相对,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卉一言不发的进了屋。李泰来关上门,寂静的屋内响起木拐敲到地上的橐橐声。 他走到桌前,眼里带着浓浓的笑意,“自从云县跟姑娘一别,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姑娘了,哪里知道何其有幸,有生之年还能见姑娘一面,与姑娘一唔,就算眼下死了,也是甘心了。” 方卉再也忍不住,哽声道:“李公子,都是我害了你。” “方姑娘不用自责。”李泰来笑容温和,“虽然那日方夫人有许多话并不妥当,但她有一句话说的没有错,我倾慕姑娘。” 他目光灼灼,即使隔着帷帽,也让方卉红了脸。 “自从姑娘离开云县后,我日夜思念姑娘。”李泰来眼中如同点燃一团火,痴缠在对面女子身上,“原本我以为等我出人头地之时再到府上求娶姑娘,哪里知道天不遂人愿,这副残躯生生打断了我的念想。但我对姑娘的心思却一直未曾改变。。” 他突然上前,一把握住方卉的手,“我心里没有一刻不在想念姑娘。” 方卉如同被火烫了一般整个人颤抖起来,分明是三伏未尽,她身上却一阵冷一阵热,脑中一片空白。 “李公子,你不要这样”方卉的话到嘴边却如同呓语,想要挣脱的手也显得有些无力。 李泰来掀起她的帷帽,女子鹅蛋脸上泛起红晕,那双含着泪的眸子带着哀婉欲语还休的落在他脸上,让李泰来心中一动。 他有片刻心软。 就在他想要放手时,腋下坚硬的木拐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是的,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却被她的母亲活生生打断了腿。他错过了这次机会,也许今生今世便只能生活在悔恨中了。 他闭上眼睛掩饰着眼里涌起的风暴,不但没有放开手,反而一把将女子拉到怀里。 “卉娘,”李泰来的声音中带着伤感和迷离,“能够有这样一刻,就是现在让我死了也值得了。” 方卉身子一僵,双手渐渐环上他的腰,泪流满面靠在他怀中。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如此日日想念着他。原本以为此生只能将他藏在心中,哪里知道竟然有了今日这样大胆的举动。 但心中残存的理智却让她不能如此沉沦,她骤然一惊,将他推开。 李泰来猝不及防,又没有拐杖支撑,差点跌倒在地。 方卉一把将他搀着,含着泪痛苦地道:“我已许了人家,公子从此后便忘了我吧。” “至死不能忘。”李泰来亦是红着眼睛,惨然道,“卉娘,你看我如今这样子,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唯一的一点念想,便是看到你过得好。如今见了你这一面也了却我平生所愿,我不会拖累你的。” 方卉松开他的手,缓缓拿起桌上的帷帽戴上,刚转身,李泰来便拿起拐杖狠狠砸在自己腿上。 噗通! 随着一声闷哼,李泰来摔倒在地。 方卉心脏倏然如同刀搅一般,转身朝他扑过来,“公子,你在做什么?” “你走,不要管我。”李泰来双目通红,用劲锤着自己的腿发泄着心里的愤怒:“都怪这条腿,都是这条腿害了我,害了我们。” 方卉眼泪簌簌落下来,使劲将他手抱住,“你要打就打我,都是我,若不是我你也不会成这样。” 李泰来抱着她呜呜哭得涕泗横流,“卉娘,我舍不得你离开我,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方卉的心都碎了。 她抱住面前的男子,他是那么的孱弱可怜,若不是她他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既然如此,她便用这一生补偿他吧。 两人相拥了一阵,等平静下来时,方卉道:“公子,我方卉此生非你不嫁,若是让我另嫁他人,大不了一死而已。” 李泰来双手捧着她的脸,动情道:“卉娘,若你真有此意,我去求了公孙公子,让他帮我去你府上提亲。” 方卉:“若果真如此自然是好,只是父亲已经将我许给了汪家,就算公孙公子出面没有恰当的理由也是不好退婚的。” 李泰来沉吟道:“卉娘,当初我们在云县的时候,因为一张来历不明的纸笺惹怒了方夫人,你知道那张纸笺是谁写的吗?” 方卉摇了摇头,“我若是知道,自然早就告诉了我娘,也不至于让你” “那张纸笺是我舅舅的养女也就是我大表妹燕娘仿造我的字迹写的。”李泰来目光冰冷下来。 “你的表妹?”方卉不解,“她跟你有什么仇恨,要这样做?” “我也不甚清楚。”李泰来到现在也不得其解,“她原本是归家二姑娘,据说是被自家丫鬟抱走流落到了云县被我外祖母和舅舅收留养大。如今归家将她认了回去,她不仅不感恩,反而将我舅舅送进了大牢,也害得我如此,她不是跟我有仇,而是要害南家。” “可是世上怎会有如此歹毒之人,明明你们都是她的恩人,她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还要下这样的狠手。”方卉望着李泰来,“这哪里是养了个姑娘,分明就是养了条饿狼。” “所以,我要用她的命跟公孙公子交换我们的姻缘。”李泰来眼里寒意深深,“这是她欠我们的,也是她欠南家的。” 第210章 摘星 一场雨水后,便到了立秋。 秦妈提前就去订了西瓜,等立秋这一天,瓜农一大早便送了过来。 西瓜上的藤蔓还是绿色,应该是才从地里摘下来。 南书燕让秦妈将所有的丫鬟仆妇小厮聚在一起,在院子里摆了桌子,蒸了几大屉肉馒头,吃肉馒头和西瓜,俗称咬秋。 向荣家的还去荷塘里挖了些鲜嫩的藕尖过来,洗干净用糖醋淹渍,酸甜爽口。 归家一向清冷的园子终于热闹起来。 秦妈笑着道:“以往老爷和夫人在的时候,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如今姑娘回来这里终于有个家的样子了。” 归以中去世不到半年,南书燕在家的时候习惯穿着素色的衣服,衣服上也没有什么装饰,只是头上戴着一朵月白色绢花,出门时才换成青色或者是浅绿色。 此时她穿着月白色纱裳,墨黑的头发上簪着一朵白色绢花,眼睛清澈,面容宁静,越发显得纤尘不染。 春桃赞叹地对兰若道:“姑娘真好看,就像仙子下凡一般。” 兰若与有荣焉,“姑娘自然是最好看的。” 南书燕望着一桌子瓜果,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秦妈笑着道:“姑娘,你先动了筷子其余人才敢动筷子呢!” 南书燕伸手拿了块西瓜,咬了一口。众人这才纷纷伸手去拿桌上的瓜果和肉馒头,有说有笑的吃着食物。 一顿饭吃完,南书燕刚进屋坐下来,兰若已经轻快的走了进来,“姑娘,霍中郎在门外等着,说有事找你。” 南书燕诧异他既然来了为何又不进来。 想着大概是御窑的事,也没有多问,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姑娘不换身衣服吗?”兰若在后面提醒道。 “不用了,我也不去别人家里。”南书燕边走边道。 等出了门,才看见霍炎没有骑马,门口是将军府的马车。霍炎依旧一身玄色,只不过深衣换成了常服,多了一些随意。 “今日立秋,跟我去一个地方。”霍炎道。 南书燕以为他只是说几句话,不曾想他要让她出门,犹豫道:“要不然我去换身衣服?” “不用,这样很好。”霍炎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霍炎是朝中新贵,不可能不知道出门的着装礼仪,既然他说无妨,自然也就无妨了。南书燕爽快的上了车,也不问他要去哪里。 霍炎上了车,看她淡定的坐在车上,唇角挑起一丝好看的弧度,“你问都不问就上车,就不怕我有什么坏心。” 南书燕清澈的眼里带着一丝俏皮,“你从未将我当做女子看待,我若是处处防着你,岂不是显得我小气了?” 霍炎被她堵的无话可说,只得纳闷的问自己是不是哪里让她产生了误会,才会说出自己没有将她当女子看待的话来。 他闷闷的将桌上的糕点推到她面前,“这是厨房刚做的栗子糕,还热着。” 南书燕也不客气,用手直接拿了栗子糕小口的咬着吃。栗子糕温热香软,入口即化,南书燕一连吃了两块才住了手。 这些吃食,在前世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这一世都实现了。 霍炎看着她,心情很好,“你若喜欢吃,我明日让厨房多做些送过来。” “不用了。”南书燕喝了口茶不作声。 霍炎也不再说话,拿起一本书,专心的看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霍炎采访下书道:“到了。” 下了车,霍炎笑着道:“不知姑娘来过这里没有?” 南书燕看着面前一直延伸到到山顶的阶梯,虽没有来过大致要猜到是什么地方。 平江的摘星楼,据说是站在上面能将整个平江城尽收眼底。 “摘星楼。”南书燕望向霍炎,“不知今日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随我上去便知道了。”霍炎含笑回望着她。南书燕虽然狐疑,但想着他不会无事带她来这里,便跟着登上了台阶。 摘星楼不愧是平江最高处,一尺宽的台阶缓缓沿山而上,看不到头,要想登上顶还真是有些费力。 所幸台阶两边树木蓊郁,走在台阶上凉风习习,加上南书燕并不是那娇养在深闺的女子,即便如此登上山顶也不算十分轻松。 摘星楼便建在山顶,一千多级的台阶,霍炎走上来气息均匀如履平地。 南书燕拿出娟帕擦了额头的汗,刚从山下上来,她脸上染上了粉色,比平日的清冷单着妍丽许多。 “你让我到这里就是看楼?”南书燕问。 “上了楼便知。”霍炎转身朝楼上走。 南书燕跟在她身后上了楼。说是楼,其实叫观景台更合适,上面是一个空旷的平台,四面围着雕栏, 南书燕一到楼上,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这半年来,她居住在平江,只觉得平江比云县繁华。后面不仅忙着学习烧制瓷器,加上一连串的事情接踵而来,让她根本顾不上好好看看这个城市的面目。 如今站在摘星楼,天高云淡,放眼望去整个平江城尽收眼底,说不出的空旷,让人脸胸襟也宽广起来。 最不同的是,平江百姓有晒秋的习俗,远远望去,城外的田地里谷粒铺成了金色的画卷,处处皆是五谷丰登。 南书燕凭栏而立,风吹起她的衣袂,飘飘若仙。 霍炎眉目舒展,“这里因为阶梯太长其实很少人来。但我一年总要来好几次,有什么不开心的来这里看看回去时也就散了。” 南书燕用手撑栏杆上,眺望着前面。 平江是座百年老城,就是这样一座城,养育了一代一代的子民。老的生命离去,新的生命又降临,他们在这座城里繁衍生息,上演着不同的悲欢离合。 试想百年之后,这座城还在,但有能又还记得百年前的悲欢离合。 她突然转过身,笑着道:“霍子傲,你相不相信有来世?” 霍炎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这样问,但看她笑着的样子,突然心里动了动,“有没有来世又怎样,依旧要过好这一世。” 南书燕笑着道:“这话没错,有没有来世依旧要过好这一世。” 等他们从摘星楼下来,暮色已起,平江城里亮起了灯。 经过七十二坊时,霍炎叫停了马车,下去街边买了一支糖人。 赵新彤正好站在卖糖人旁边的屋檐下,堆着笑刚好想要开口跟霍炎打招呼,便见霍炎已经拿着糖人往马车走去。 两人看着霍炎上了马车,又看着马车缓缓离去。 半月才回转头对赵新彤道:“姑娘,车上的女子是归家二姑娘。” 赵新彤紧紧攥住手中的帕子。 她又不瞎,霍炎刚上车她便从掀开的车帘里看见了南书燕,霍子傲真是岂有此理,居然为了一个匠人的女儿冷落自己,真是瞎了眼。 第211章 恶毒 霍炎一直将南书燕送到门口。 南书燕手里捏着糖人,却一直没有吃。 天气有些热,南书燕拿着糖人回到屋里,糖人已经有些化了。 她将糖人插在案上的梅瓶中,从小到大,这是她得到的第一支糖人。 其实很小的时候,她看见南老太太给南玉儿买糖人心里也是羡慕过的,后来失望的次数多了便也觉得没什么了。 后来嫁到李家,过年的时候也给宁儿买过一次糖人,孩子舍不得吃,放在宽口瓷碗上放着,第二日起来糖人融化在碗中,只有一只竹签横在碗上,让宁儿好哭了一场。 如今重活一世,居然有人把她当孩子一样,还给她买孩子才稀罕的糖人。 她眼神柔和的望着慢慢融化的糖人,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心里有什么正在慢慢融化。 霍子傲说的没错,不管有没有来生,都要过好今生。 ----------------- 赵新彤郁郁回了家。 屋里虽然亮着灯,却是安静的让人心慌。 半月看她情绪低落,知道她是因为霍炎的原因,便为她不平道:“姑娘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又是丞相府嫡出的姑娘,那归家二姑娘除了会做瓷,还有什么比得过姑娘去。 但哪个姑娘家要去做那些粗活?霍中郎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却是个心中无数的。” 赵新彤听到这些越发烦躁。 父亲虽然一开始没有表明与霍家交好的态度,但后来已经让青鸾去霍家说了想要结亲的事,但霍家居然不理不睬,真是让她颜面扫地。 更甚的是,霍中郎还偏偏找了一个从小在穷乡僻壤长大的匠人之女来打她的脸,这如何让人甘心? 她面色十分难看,半月见她扶着额,很难受的样子,赶紧闭了嘴上前扶着她道:“姑娘,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 “不用。”赵新彤趴在床上,“你去给我沏一壶热茶过来,我口渴得厉害。” 半月急匆匆出去了。 赵新彤再也绷不住,伏在床上嘤嘤哭了起来。 说来说去,众人不过是欺负她没有娘罢了。若是阿娘还在,她和霍炎的亲事恐怕早就定下了。 大哭了一场,心里终于舒服了些,却也更灰心。 半月捧着茶回来,看到她泪光盈盈,便知她是哭过了。 她将茶斟好端给赵新彤,故意岔开话道:“姑娘,我刚才去沏茶时遇到环儿,说是方姑娘来了,见姑娘不在留下话说是明日又来找姑娘。” 赵新彤掏出娟帕擦了眼,接过茶喝了一口才瓮声问:“她没有说找我何事?” 半月:“没有,大概是今日立秋,相约姑娘一起出去逛逛,不巧姑娘已经出去了。” 赵新彤原本不想出去,是半月看她闷闷不乐才哄着她出去散散心,哪里知道不仅没有散心反而遇到霍炎和南书燕在一起,更添了心事,真是晦气。 “说起来自从上次在街上遇见说了几句话,我还没有跟她好好聚一聚,”赵新彤哭了一场,心里平静了些,“明日你去买些糕点瓜果,顺便让人拿了帖子专门将卉娘请过来。上次她跟我说她阿娘将她看得紧,出来一趟并不容易。” 半月见她又恢复了平日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第二日一早,半月拿了赵新彤写的帖子去请方卉。 方卉倒是没有想到赵新彤能如此周到,立刻拿了帖子去给方夫人。 赵新彤才名远播,又是丞相的女儿,方夫人自然巴不得女儿与赵新彤走近些。便笑着准备了些泾阳送过来的特产,催着女儿出了门。 方卉难得出趟门这样顺利,心里也是十分高兴。等见了赵新彤,两人说了一会闲话,方卉怅然的道:“我在泾阳的时候最思念你,想着何日能回平江再如我们儿时一般交好。如今终于回来了,却发现你似乎再也不似儿时那般爱说爱笑了。” 赵新彤摇着团扇的手顿了顿,勉强笑着道:“你不也是如此。儿时总盼着长大,等真的长大了才发现儿时那时才是最无忧无虑的。” 两人俱是心绪低落。 方卉苦笑道:“我在泾阳的时候,被人陷害让母亲误会,如今母亲一直将我看得很紧。新彤,今日若不是你亲自让人送了帖子过来,恐怕我还不一定出得了门。” 赵新彤好奇道:“你在泾阳好歹也是太守女儿,谁能害你?” “说起这个人你大概也知道,毕竟她如今在平江众女子中也算标新立异,非常引人注目了。”方卉道。 “你这样说,我越发好奇。”赵新彤望着方卉,“她是谁,又是怎样陷害于你?” “说起来她也不是陷害我,而是要害她的家人。”方卉将南书燕如何模仿李泰来的字迹写纸笺这些事讲了一遍,“如今她回了平江过得不知多好,只可怜那云县的南家,做了好事还被人这样对待,如今李家公子瘸了腿,南家掌柜也入了大牢。估计南老太太没有人管,也活不了多久了。” 赵新彤听得专心致志,“这样歹毒的人,就没有办法治得了她吗?” “如何治,如今她掌管着十二御窑,听说前段时间又烧制出了红瓷,在圣上面前得了脸。”方卉愤恨道:“而南家和李家,只是一介平民,无权无势,只能自认倒霉。” “你说的不会是归家二姑娘吧?”赵新彤微微张着嘴,一脸古怪。 “正是归家二姑娘。”方卉道:“你还记得上次跌倒在七十二坊失去孩子的孕妇吗?那就是南家的姑娘,如今被她害的有家难回,只能来平江做些浆洗的活路讨生活。” “真是可怜。”赵新彤嘴里虽这样说,但脸上却丝毫看不到怜悯的样子,相反她的眼里还带着隐隐的兴奋。若是霍中郎知道他看中的女子居然蛇蝎心肠,不知道还会不会一如既往的看重她? “新彤,你在想什么?”方卉看到赵新彤入神,忍不住问道。 “哦,我在想,这样的人居然没有人戳穿她,难道就任由这样的恶人逍遥下去。”赵新彤探究的问方卉,“你跟李泰来当真没有什么?” “没有,”方卉略有些不自然的垂下眼眸,用手指将几丝头发勾到耳后。 “若是这样,便让李公子去告官。”赵新彤道:“这样的人,必须要将她的恶行昭告天下,绝不姑息。” 方卉情绪低落,“哪有这么容易。如今归家二姑娘正在风头上,有众多贵人护着,李公子一个云县来的平民就算去告官,也没有官愿意接这状子。” 赵新彤哼了一声,不屑道:“再怎么风光不过是一个匠人,有些事不是不能,而是时辰未到罢了。你放心,过几日我将这事说给德容公主听,她最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知道归二姑娘是这样的人,定然要去打抱不平。 到时候若是圣上知道了,别说只是一个匠人,就算是勋贵,也逃不过惩罚。” 方卉略有些欣喜,“新彤,若她真能受到应有的惩罚,你也算是替南家讨回公道,做了一件好事。” 赵新彤抬了抬眉,“也不算什么好事,大路不平旁人铲罢了。” 第212章 识破 方卉从丞相府出来,径直去找李泰来。 自从那日方卉在茶坊表明自己的态度后,李泰来另外租了一个僻静的小院子,用来和方卉私会。 方卉的随身丫鬟每次战战兢兢的跟着,一点办法也没有。 为了方便方卉,李泰来在门旁藏了钥匙。方卉进屋后,让丫鬟去铺子里将李泰来叫过来。 李泰来来的很快,“卉娘,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你。” 他的脸上带着笑意,目光说不出的宠溺。 方卉笑着道:“我今日去了丞相府找到了赵姑娘,你让我说的话我已经说了,赵姑娘说会尽快将归二姑娘的事告诉德容公主。” “没想到你这么快便将这事做成了。接下来我们等着就好。”李泰来含笑望着方卉,方卉在他的凝视下渐渐红了脸。 “卉娘,我也会尽快去找公孙公子,求他成全我们。”李泰来伸手抚上方卉的脸颊,一脸深情。 方卉红着脸道:“公子,如今我已是你的人了,不论如何你一定要求得公孙公子成全我们。” ----------------- 第二日一大早,赵新彤让半月捧着一盆绿菊去宫里。 自从赵慵嘱咐她少跟德容公主见面后,她已经差不多一个月没有进宫。这次进宫又和以往不一样,昨日一晚,她都在寻思要带什么礼物。 直到今早上,才决定将温室里那盆刚开的绿菊拿出来。 皇宫里不缺各色的鲜花,但缺少的是一份心意。绿菊还是前两年父亲从一名士手中花高价买回来送给她的,今年分了两盆,其中这盆长得最好。 赵新彤让半月抱着花,一直来到紫云宫。 娴妃微微阖和眼皮在软榻上打盹,听到宫女通报,抬起眼皮道:“直接带到德容那边去就是,不用过来给我请安了。” 小宫女低头退下。 谨言笑着上前道:“娘娘,我听说赵姑娘带了一盆绿菊进宫,你不去看看?” 娴妃从梅云观回来后,似乎比之前还要恹恹的,整个人显得没有精神。谨言想着正好赵姑娘来了,说不定可以散散心。 “我一个老婆子,跟着她们凑什么热闹?”娴妃打着扇子。 紫云宫内入夏以来便没有少了冰,如今大殿四角亦是放着冰,一点也不热。但娴妃依旧觉得浑身懒怠,没有什么精神。 “娘娘正当盛年,说什么老不老的。”谨言笑着道:“赵姑娘每次进宫,都会给德容公主讲些宫外的新鲜事,娘娘一起去听听,高兴高兴也好。” 娴妃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你说的也有些道理,那我便过去看看。” 赵新彤和德容公主正坐在桌前谈笑,看到娴妃过来,两人一起起身。 “娘娘!” “母妃!” 娴妃笑着道:“我听说欣彤带来的绿菊开得正好,便过来看看。”娴妃在桌前坐下,望着桌上的绿菊,“这才刚立秋,菊花便开了,而且还开得这样好。” “以往家里的菊花都要再过半个月才开,今年也不知为何开得这样早。”赵欣彤笑道,“新彤不敢独赏,便送来给娘娘和公主一起观赏。” 娴妃用手托起一片菊叶,笑着道:“难得你有这份心,这菊花是真的开得好,寻常倒是不多见。” 绿菊品种本就稀少,这么大朵的绿菊就更稀少。 赵新彤看娴妃和德容公主喜爱,笑着道:“我今日出门时听到一稀奇事,不知娘娘和公主感不感兴趣。” “有何趣事快讲来我和母妃听听。”德容公主双手托着腮,望着赵新彤笑着道:“这么些日子没人陪我说话,闷都快闷死了。” “说起来,这事的当事人娘娘和公主都认识,那便是归家的二姑娘。”赵新彤故意觑着两人的神色。见娴妃和德容公主俱是露出感兴趣的模样,她才将归家二姑娘如何陷害李泰来和方卉,又将南家掌柜告上县衙入狱害的南老太太几近癫狂这些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娴妃听完半日不语。 德容公主不敢置信道:“居然有这样的事,难道南家和李家就这样罢了吗?” 赵新彤叹口气,“那有什么办法,南家和李家都是白身,加上家境不好,又能怎么样。只是想起来未免有些可怜。” “我去告诉父皇,”德容公主霍然站起身,她早就看不惯那南家二姑娘一副清高的样子,明明是个乡下丫头,偏生父皇和霍中郎还那么看重她。 “德容。”娴妃一脸严肃的拉住她,“这些事情只是新彤听来的罢了,无凭无据如何当得了真,权当是听个乐子。若真有这样的事,你父皇如何会不知。” “母妃!”德容公主辩解,“这样有具体的人具体的事,编也编不来,定然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也要有证据。”娴妃沉下脸,“这事你听了就罢了,不要胡闹。” 德容公主委屈的坐了下来,讷讷道:“那归家二姑娘平日看着就不是一个好相与的,我倒是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真不真不是你我说了算。”娴妃眼里含着警告。 “公主,娘娘说的对,我也只是听别人说起,如今想来我只是听了一面之词。”赵新彤有些尴尬。她原本以为以娴妃娘娘对公主的宠爱,定然会由着公主,哪里知道居然会这样。 看来方卉说的不错,那归家二姑娘还真是不容小觑。 娴妃并没有因为赵新彤几句话面色就好些,相反,她板起脸,有些不悦的对赵新彤道:“新彤,你平日便知道德容性子率真,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今日将这样的话跟她说,也不怕她惹祸?” 赵新彤被她这样训斥,羞愧到了极点。她含着泪低着头,“新彤思虑不周,今后一定注意。” “母妃。”德容公主见娴妃让赵新彤难堪,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新彤也没有说什么。” 一个乡下来的匠人而已,母妃何至于这样。 娴妃也没了兴致,起身回了紫云宫。 德容公主咬咬唇,安慰赵新彤道:“母妃并没有什么意思,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赵新彤平日连重话也没人跟她说一句,如何受得了这样的责备。她低着头努力忍着眼泪,跟德容公主告辞,片刻也不愿意多留转身出了宫。 娴妃步履匆匆回到紫云宫,屏退殿内宫女,这才放下一直端着的架势,有些激动的道:“我如何不知道她是想怂恿德容去对付归家二姑娘,可怜德容跟她那么要好,她居然这样利用德容。” 谨言道:“赵姑娘得了训斥,估计是再也不敢了。” 娴妃冷哼一声,“她当我这么多年在宫中白活了?这种伎俩也敢用到我面前来。” 娴妃沉吟一下道:“只是她说的话不知是真是假?你去丞相府将今日的话告诉公子,让公子一定找到李泰来问个究竟。若是这事是真的,用李泰来诅咒定然是最好的人选。” 谨言不敢迟疑,立刻拿了出宫的令牌去了丞相府。 第213章 亲人 丞相府内,谨言站在公孙恒院子前,等着回话。 好一阵,公孙恒的随从才出来道:“公子收拾好了,谨言姑娘请随我进来。” 谨言跟在随从身后进了屋。 公孙恒和娴妃虽然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但两人的生活习性却迥异。 娴妃怕热,一到夏日屋内便离不开冰,就算暑热最盛的三伏,紫云宫也十分凉爽。公孙恒却最是怕冷,这么热的天气屋里一块冰也不放,屋子里也不点香,只是开着窗户。 谨言踏进门,便看见公孙恒端坐在桌前,“娘娘说的事我已经明白了,姑娘回去告诉她,不要心急,免得急中生乱。” 谨言低头道:“是。” 公孙恒便将视线收回在书本上,一句话也不说。 谨言站了一阵,知道他话已经说完,便安静的退了出来。 等她走后,公孙恒才皱着眉将书放在桌上,“你说李泰来常与方家姑娘私会?” “他上月租了一个小院子,专门用来与方家姑娘私会。”随从道:“以前租的那间小屋,仍旧是他云县带来的妻子住着。” 公孙恒起声哼笑道:“他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盘,这下方祖鹏被他吃定,就算他舍了这个姑娘也挽不回名声。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认了这个女婿。 你去找个地方,我想尽快见李泰来一面。” 长随躬身出去了。 上次虽然事情没有办成,但也看得出来他并不是一无是处,用他做一枚棋子足够了。 ----------------- 秋已到,荷叶凋零。 向荣家的将荷塘清理了出来,荷塘里没有了荷叶,倒是契合了秋的寥廓。 水榭上,元琉将最后一根银针从芸香的身上拔了下来,“妈妈,你试着发声试试。” 芸香张了张嘴,张柯满眼期待。 “不用紧张,喉咙放松弛一些。”元琉引导道:“许久没有说话,能够发出音来便是好的。” 吃了差不多一个月的药,这几日又配合着针灸,元琉估摸着她应该是可以小声的发声了。 “先喝点水润润嗓子。”秦妈亲自端着一杯水过来。 芸香低着头将温热的水喝下,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又张开了口。 “柯儿!”略有些尖细古怪的声音从芸香口中发出,张柯却觉得这声音犹如天籁,他一把上前握住母亲的手臂,“阿娘,你可以说话了?” 芸香亦是泪花闪闪,转头朝南书燕道:“姑娘!” 这声虽然仍旧呆板干涩,却比刚才自然了许多。 “妈妈,等你嗓子好了,一定要将当年的事情仔仔细细说给我听。”南书燕微笑着道。 芸香含泪点了点头,这才转向元琉,一字一句声音僵硬道:“谢——谢——元——琉——姑——娘。” “妈妈不用谢我。”元琉低着头将银子收到针袋里,“这药里我用了些冰封白芨,没想到效用居然如此之好。” 南书燕心里微微一动。 当初千辛万苦到灵山找回冰封白芨原本是要救治爹爹,哪里知道还是晚了一步,如今却治好了芸香的嗓子。 除了芸香和张柯,归家众人俱是知道冰封白芨的事,俱是有些伤怀。 若是当初老爷能够等到姑娘找回冰封白芨,恐怕也是能治好的吧。 张柯已经笑着朝元琉深深鞠了一躬,“不管怎样,姑娘治好了我娘的嗓子,请受我一拜。” 元琉侧身闪开,“妈妈的嗓子还需要吃几日的药便可好了。这两日的药我已经留下了,后日我再过来为妈妈诊治。” 南书燕知道元琉是清冷的性子,便只是让兰若将她送出了门。 众人又说了几句话便散去了。 水榭只剩下南书燕、芸香母子和秦妈。 芸香略有些吃力地道:“姑娘,当初家里遭灾,我爹爹和阿娘带着姐姐和我从泾阳到平江求生活,爹爹刚到平江便染了风寒一病不起,娘实在没有办法才将我姐妹卖到了牙行。 姐姐为了保护我被卖去了青楼。我多留了半日被柳老夫人买回来,给夫人做陪嫁到了归家。” 芸香泣不成声,“后来我无意中遇到姐姐的时候,她已经......。” “妈妈,你嗓子刚好,这些事等你以后再说。”南书燕宽慰道。 “不,我要说。”芸香擦干眼泪,继续道:“当时我走投无路将你抱到姐姐那里,我腿伤得很重,想着怕是不成了,便拜托姐姐一定将你救出去。等躲过这一劫再将你送回归家,哪里知道害你吃了这么些苦,而我那可怜的姐姐居然惨死在云县。 而我,因为一直没有找到你和姐姐,根本不敢回归家。” 众人听得唏嘘,秦妈抻着袖子擦着眼泪。 难怪当初沈大夫诊断张氏不能生育,大概是便是在青楼伤了身子才会如此。可怜她居然因此被南家凌虐致死。玄灵那臭道士害得归家如此凄惨,真是该死! 正想着,芸香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南书燕面前,泪流满面,“如今姑娘平平安安回到了归家,我死而无憾了。” 她咬了咬牙,眼中带着强烈的恨意,“我要去告那臭道长,我要让众人看清楚他的真面目,不能继续害人。” “娘,”张柯上去搀扶,“你如今嗓子刚刚好,那牛鼻子老道的事,稍后再说。” “柯儿,”芸香凄然的望向他,哆嗦着唇,“阿娘,其实不是你的生母。” 张柯痛苦的闭了闭眼。 这么些日子,他已经大致捋清了事情的经过。当年阿娘抱着归家二姑娘逃走时,还是归家婢女,应该并没有嫁给父亲。若自己真是阿娘的孩子,只会比归家二姑娘年纪小,如何会比她大六七岁。 唯一的可能,便是阿娘不是自己的生母。只是想到了这一点,他却始终自欺欺人不愿意相信罢了。 “当时你父亲将我救了回来,要求我骗你是你的娘。”芸香慈爱的看着张柯,“我正好也没地方可去,加上你又认我作你阿娘,我便答应了。” 张柯想起小时候看到别的孩子有阿娘,自己常常哭着跟父亲要阿娘。有一日父亲终于将阿娘带了回来,从此他也是有娘的孩子了。 张柯跪在芸香面前,用袖口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水,“娘,不管你有没有生我,你都是我的阿娘。” 芸香越发哭得不能自抑。 话说明白,张柯反倒显得十分平静。 说不定自己和娘一样,也是父亲从乱葬岗捡来的孩子,但那又如何呢?这些都不妨碍他们就是彼此的亲人。 第214章 闲话 芸香原本以为将真相告诉张柯,张柯对自己有了隔阂,对自己不像如今这般亲厚,她便可以无所牵挂的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哪里知道,实心眼的张柯得知自己不是他的生母还与自己如此亲近,倒是让她有些意外。 南书燕已经大致猜到了芸香的想法,便安慰道:“妈妈,玄灵道长的事情我自会处理,你现在只需要安心养好身体。过几日我会让张大哥去学习做生意的方法,日后我会将家里的田产和铺子交给他帮着打理,他也能有个事做。” 张柯不但识字,而且处事周全人还实诚,假以时日管理起铺子和田产来定然不输给宽叔。 “是啊是啊。”秦妈以前将芸香想歪了,现在知道是她为了姑娘吃的这些苦,心里也过意不去,“芸香,你就听姑娘的话养好身体。玄灵道长的事还要从长计议,不能莽撞了。” 芸香知道她们是好意。又听到南书燕连张柯今后的去处也安排好了,心中越发感激,“我何德何能,能够得到姑娘这样相待。” “你救我了我的命。”南书燕道:“这些都是你应该得的。” “姑娘宅心仁厚,我和柯儿感激不尽。”芸香朝张柯道:“柯儿,还不谢谢姑娘。” 张柯朝南书燕道了谢,“姑娘,如今我娘身体已经大好,不如我明日便去学习打理铺子和田产。” 南书燕知道他是因为在归家只吃不做觉得不好意思,便让秦妈明日带他去颐和居,让周宽带他去找刘渡。 芸香嗓子好了的事,元琉回去后便告诉了霍炎。 毕竟元琉的医术摆在那里,芸香能治好他并不意外,反而是元翰带来的消息让他更感兴趣一些。 “你是说归家二姑娘果然写了那张纸笺,而且从纸鸢上飞下来掉到大庭广众之前?”霍炎手里把玩着一把合拢的扇子,慵懒的笑看着元翰。 元翰心里一顿。 不是,公子难道不觉得归家二姑娘心机深沉,居然想出这样的法子轻而易举便借着方夫人的手断了李泰来的前程。 那李泰来好歹她也是喊了声表哥的,而且也没有查出他们之前有什么仇。 但他不敢质疑霍炎,只得毕恭毕敬的道:“确实如此,归二姑娘模仿李泰来的手迹写了那张纸笺,引得方夫人勃然大怒,当日让人打折了李泰来的腿,匆匆带着方姑娘离开了云县。” 归家二姑娘当初如何对南掌柜和李泰来他是亲眼见识过的。只是元翰说她模仿李泰来字迹写纸笺的事倒也是有趣。 霍炎“唰”的一声打开扇子,笑着摇了摇,“这样的法子也想得出来,的确也只有她了。” 元翰腹诽,公子居然还笑,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霍炎已经合上折扇,“如今芸香嗓子已经治好了,你暗中注意着玄灵道长和公孙家的动静,另外李泰来那边也注意着一些。” 元翰得了令,匆匆离去。 霍炎起身出了门,径直去了归家。 南书燕从水榭回来便去了后罩房归以中和柳茵的灵前。 好几日没来,灵前依旧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案前瓶子里插着的花大概是今早晨刚采的,还带着水珠。 南书燕知道定然是芸香采来的。她来归家后,知道爹爹和阿娘的灵位在后罩房,便日日过来祭拜洒扫,倒是比她这个做女儿的还要精心。 她在门前架子上的水盆里净了手,走到案前拿了三炷香点燃,凝视着墙上的画像。 前个月,她凭着记忆终于心情平和的为爹爹画了幅画像,和阿娘的画像并排挂在一起,似乎这样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完美了。 从后罩房出来,她慢慢往东院走。 刚到门前,便见兰若站在门前往这边张望,看见她过来,快步迎上来,“姑娘,霍中郎来了。” 这段时间霍炎总是不请自来,有时候是真的有事,有时似乎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不痛不痒说些话便又离开了。 这来的次数,似乎也太频繁了些。 南书燕跨进门,果然看见霍炎坐在廊庑下的椅子上,前面的桌子上摆了茶和果子糕点,他似乎一点也不拘束,样子十分闲适。 “你最近很闲吗?”南书燕坐在他对面,道:“就算闲也不能总往我这里来,若是有要事要说,你可以让人将我叫去御窑。” 霍炎淡淡的笑笑,“姑娘怕人说闲话?” 南书燕:“难道霍中郎不怕?” “不怕。”霍炎语气冷淡,“我又没有定亲,若是真有人说闲话,我娶了姑娘就是。” 南书燕噎住。 霍炎看她的样子,又道:“我刚才是在说笑,姑娘不必当真。” 南书燕无语:“霍中郎慎言。” 霍炎喝了口茶,“我听说你在云县” “你是我说在云县模仿李泰来字迹的事?”南书燕直接道。 霍炎没想到她这么直接,看着她没有说话。 “霍中郎是不是觉得我心机深沉?”南书燕哂笑道:“南家将我养大,我不但不知恩图报还害了李泰来,是个白眼狼?” 霍炎依旧淡然道:“不过是断了一条腿而已,只要你高兴,就算打死了也无碍。” 南书燕第二次噎住。 “霍中郎难道不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好一阵,南书燕才道。 霍炎:“有什么好问的,你这样做自然有你的道理,不需要告诉我。” 南书燕低下头,没有说话。 霍炎道:“现在李泰来时常和方卉私会,若是我没有猜错,李泰来估计会以此要挟方祖鹏将方卉许配给他。这样一来,他靠着方祖鹏的提携也能在平江立足了。” 南书燕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眼睛亮若星辰。 前世,李泰来中了探花,得到方祖鹏看中,将方卉许配给他。 但方家的条件必须是要让方卉做正妻,李泰来这才向她和宁儿下了毒手。这一世,虽然李泰瘸了腿,但他仍旧以这样方式和方卉在一起,不知方家还会不会将方卉许配给他。 若是真的方家将方卉许配给李泰来,李泰来又能否容得下南玉儿? 霍炎道:“李泰来敢做出这样的事情,定然是有备而来,要不然以方祖鹏的性情,将他打杀易如反掌,如何会受他要挟。我现在倒是很好奇,李泰来会找谁做靠山?” 第215章 求娶 七十二坊桥旁的茶坊,李泰来噙着一丝笑,比初来平江时,多了一份笃定。 “公子,我真心爱慕方姑娘,方姑娘也心仪于我。若是公子能够成全我们,莫说是要几滴血,就是让我做牛做马我也愿意。” 公孙恒身着紫色锦衣,温和中带着矜贵,“看不出来李公子居然是这样一个痴情之人,只是方姑娘与汪家已有婚约,这事恐怕有些难。” “所以我才来求公子。”李泰来一脸真诚,“公子若能促成这事,我和卉娘定然誓死为公子效力。” “李公子和方姑娘如此深情,让我深受感动。”公孙恒含笑道:“只是方姑娘与汪家有婚约,若想要汪家心甘情愿退婚,恐怕有些难办。不如明日我带着李公子到方家走一趟,见见方大人,探探他的口风如何?” 李泰来要的就是这句话。 若是他自己去找方祖鹏,估计刚说出和方卉的事就会被方家打死。但若是有公孙公子带着去,方家便只得就范了。 他起身朝着公孙恒深深一揖,“多谢公子成全。” 公孙恒道:“明日一早,你依旧来这里等我,我带你去方家。” 事情如他想象中一般顺利,他猜的不错,公孙家和归家不对,这其中似乎还牵扯到太子。 他这次赌赢了,赢得了一次进入平江贵人圈子的机会。 李泰来走得很慢。回到家时,南玉儿正在煮饭,看到他回来赶紧沏了茶过来。 李泰来沉默了一阵,才道:“我明日要去方家求娶方卉。” 南玉儿手一抖,没有说话。 “日后方卉若是容得下你,你便做我的妾。”李泰来道:“若是她容不下你,你便回云县去照顾娘。” 南玉儿背着身子,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脊背塌了一些。 第二日一早,南玉儿为他找了一套新的夏衣和鞋履,伺候他穿上。李泰来一句话不说,转身出了门。 南玉儿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什么感觉。方卉是她去帮着找的,当时她只是想着要讨好表哥,躲过一场毒打。哪里知道表哥居然将她抛弃了。 她徐徐坐在椅子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公孙恒和李泰来到方家时,方祖鹏正在吃早食,听到门房说公孙公子来访,立刻离了桌前来迎接。 公孙恒笑着向方祖鹏介绍李泰来,“方大人,这位可是云县有名的才子李公子,若不是今年初摔坏了腿,如今恐怕已经科举入仕了。” 方祖鹏朝着李泰来笑着道:“李公子青年才俊,难怪能够得到公孙公子赏识。” 几人说了些客气话,方祖鹏便将两人迎进来花厅。 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闲话,方祖鹏才小心的问道:“今日公子亲自登门,不知是有何事要交代。” 方祖鹏以往为公孙弼效力,这次回来后,公孙弼对他不咸不淡,难免让他忐忑。现在公孙恒亲自登门,估计是公孙丞相终于肯提携他,他自然十分小意殷勤。 公孙恒默了几息,才笑着道:“今日来实在是有件事情想要恳请大人成全。” 方祖鹏:“公子尽管讲,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定然全力配合公子。” “方大人,李公子你也见到了,你觉得他如何?”公孙恒依旧不疾不徐笑着道。 “李公子风度学识过人,实乃晚辈中的佼佼者。”方祖鹏惯会见风使舵,再说李泰来只是那不相干之人,夸他几句讨公孙公子欢心何乐而不为。 公孙恒点了点头,“既然这样,方大人定然是满意李公子的。” 方祖鹏一脸谄媚的笑,“公孙公子赏识的人,我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就甚好。”公孙恒笑着道:“方大人,若是李公子求娶方姑娘,你可愿意?” 方祖鹏笑容僵了僵,“公子说笑了,我家卉娘早已许配人家,再有两个月便要与汪家二公子完婚了。” “方大人不知,李公子和方姑娘郎情妾意早已暗通款曲,我不愿看他们承受分离之苦,今日才特意前来求方大人,成全了他们。”公孙恒语气真诚,不似说笑。 方祖鹏连挤出来的僵硬笑容也维持不下去了。 什么郎情妾意,暗通款曲?他方祖鹏的女儿怎么会有如此不知廉耻的行径?定然是公孙丞相不想让他与汪家走得太近,无中生有。 “公子,”方祖鹏喉咙有些干涩,“小女虽然无才无德,但从小由我家夫人悉心教导,别样不敢说,但和男子私会这样的事情断然做不出来?” 公孙恒微笑道:“这是好事,方大人不要学那些迂腐之人,白白坏了方姑娘的好姻缘。” 这句话若不是公孙恒说出来的,方祖鹏早已勃然大怒。但如今面前的人他得罪不起,一腔怒火憋在心中只差没有让他当场晕过去。 寻常百姓家中,若是女儿这样,也是抬不起头的,更何况他还是朝廷命官。 这种丑事一旦传出去,他一辈子都要抬不起头了。 方祖鹏忍着怒火,解释道:“公子想要促成李公子和卉娘,我不胜感激,只可惜卉娘已经有了婚约,无缘无故我可不能做那背信弃义之人。” “看来方大人当真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了。”公孙恒依旧淡然自若,“你看李公子这条腿,便是在云县的时候,方夫人察觉了李公子和方姑娘的心思,遣人打折的。” “什么?”方祖鹏瞪大眼。 李泰来低着头,只是不说话。 公孙恒又继续道:“但李公子虽然被打折了腿,对方姑娘的情义却是一点也没有减少,而方姑娘对李公子也是情比金坚。两人誓死要在一起,方大人真要棒打鸳鸯吗?” 方祖鹏虽然震惊,但他混迹官场多年,这其中的厉害早已经有了计较。 李泰来若不是个瘸子,能够科举入仕的话也就罢了。但公孙恒谁不好找,偏偏找了个瘸子来恶心他,这事坚决不成。不管是真是假,如今他只有来个抵死不认,他们又能怎样? 他想了想,真诚又有些为难道:“公子,若是丞相不愿意我跟汪家结亲,我找个理由退了就是,但卉娘嫁给李公子,这事恐怕有些欠妥。” “方大人。”一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的李泰来突然道:“我真心对卉娘,卉娘也心仪我,若是大人不信。” 他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放到桌上,“这是卉娘送我的信物,还请大人过目。” 第216章 要挟 方祖鹏不敢相信的拿起那块玉佩。 玉佩是上好的翡翠,是自己母亲还活着时交给卉娘的。 他颤抖着手,半天才道:“这事我必须要亲自过问内子和小女。” 公孙恒话已说完,其余便是方祖鹏的家事,外人在此多有不便,便带着李泰来起身告辞。 刚送两人出了门,方祖鹏突然怒喝道:“快去将夫人和姑娘叫过来。” 方祖鹏虽然是武将,但在家里面对夫人却十分尊重,从来没有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若不是气急了定然也不会这样。小厮吓了一跳,赶紧去请方夫人和方卉。 方夫人正在为方卉挑选着衣服料子。姑娘出嫁,一年四季的衣裳要准备齐全,至少三年内要够穿的。方夫人只有方卉一个姑娘,自然事事精心,从不假手于人。 她将挑好的衣服料子放在一边,对送衣料过来的娘子道:“若是这段时间有新的衣料再送过来我看看,若是有好的再定一些。” 话音刚落,便见方祖鹏身边的小厮匆匆走了过来,“夫人,老爷让你和姑娘过花厅去一趟。” 方夫人放下手中的衣料,“老爷不是有客人来了吗,让我们过去做什么?” “客人已经走了,老爷正在发火。” 方夫人朝送衣料过来的娘子笑笑,“不知老爷有什么急事,我先过去看看。” 那娘子听她这样说,赶紧起身告辞,“夫人先去忙,等日后有新的布料我再送过来给夫人过目。” 方夫人便先往花厅里去了,小厮这才又去请方卉。 方夫人刚进花厅,方祖鹏便黑着脸递给她一块玉佩,“你看看这可是卉娘的东西?” 方夫人不知他为何生气,她接过玉佩奇怪道:“这是卉娘的玉佩,怎么会在老爷手中?” “不知廉耻的东西。”方祖鹏顺手从桌上拿起一只茶盏,哐啷一声摔得粉碎,“你去问你那好女儿,这玉佩她究竟给了谁,如今人家都找上门来了,我们还蒙在鼓里。” 方夫人被他这句话惊得浑身发颤,“老爷,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卉娘日日待在我身边,哪里也不曾去过,你莫要冤枉她。” “我冤枉她?”方祖鹏双眼气得发红,冷笑道:“你日日看不起徐姨娘,如今你亲自教导的女儿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方家的脸面都被她丢尽了。” 杀人诛心,方祖鹏这几句话将方夫人气得不轻。 她大声道:“老爷,卉娘做了什么事你总要说清楚,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责骂我,我不服。” “还要怎么说清楚。”方祖鹏冷笑道:“当时你带着卉娘去云县的时候,是不是打断了云县一名书生的腿?” 方夫人脑中轰然一声,当时打断李泰来的腿是暗中指使人做的,她连妹妹也没说,老爷又如何知道的? 方夫人惴惴道:“当初那个书生着实无理,居然敢言语轻薄卉娘,我打断他一条腿还是轻的。” “愚蠢!”方祖鹏气的指着方夫人道:“如今人家拿着玉佩找上门来,说是与卉娘早就暗通款曲,要求娶卉娘。关键他还找了公孙公子保媒,他这哪里是求娶,明明就是逼我就范。” 方夫人一听,大惊失色,“老爷,你可不要上了别人的当。卉娘从云县回来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会跟男子私会。你是卉娘的父亲,可要替她做主啊” 方祖鹏一听心里也有了动摇。 夫人一口咬死没有此事,卉娘日常也是难得出门,难道真是因为公孙丞相忌惮自己跟汪家结亲,故意演的这一出。只是公孙丞相找来的这人实在寒碜了些。 方祖鹏这样一想,脸色和缓了些,“你去将卉娘叫过来,我亲自问她。” 刚才方祖鹏的话方卉已经在门口听了个大概,她心里既羞愧又有些小窃喜。羞愧的是丑事被当众揭穿,窃喜的是李泰来果然没有食言,找来了公孙公子保媒。 若不是娘当初打折了李公子的腿,自己断然也不会走一步。 这样一想,她心里又安定了些,鼓起勇气抬脚走进屋子。 “父亲,阿娘!”方卉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害怕,“不知父亲找我过来有什么事?” 方祖鹏看着她,好一阵才开口,“卉娘,你身上的玉佩取来给为父看一看。” 方卉垂下眼皮,轻声道:“女儿的玉佩不在身上。” “那你让人去你房中取来。”方祖鹏一瞬不瞬看着女儿,面上情绪不显。 “父亲。”方卉突然跪在地上,低声抽泣起来。 方夫人神色一变,想要帮着女儿开脱,“卉娘,你玉佩是不是弄丢了?若是丢了,你好生跟你父亲说。” “父亲,阿娘!”方卉泣声道:“玉佩我送人了。” 方夫人瞬间石化。 方祖鹏已经怒不可遏的抓起桌上的玉佩,朝着方卉就砸了过去。 方卉一点不躲,玉佩砸在她的额头,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方夫人原本也想痛骂她几句,但看方卉的额头流出血来,早已是心痛大过生气。再看方祖鹏如此暴怒的模样生怕他要了女儿的命,也只得跪在地上哭着求道:“老爷,卉娘年少无知才会做出这样的错事,求你饶了她这一次。” 方祖鹏气得簌簌发抖,“饶她,要怎样饶她?她做出如此伤风败俗的事情,方家几代人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方夫人呜呜的哭着说不出话来。 女子与人私通,就是普通人家也是不会轻饶,更何况方家是官宦之家,方祖鹏又最看重脸面,如何容得下这样的丑事? 方夫人不寒而栗,只是哭着拍打着方卉道:“你这孽障,还不赶紧跟你父亲认错,让他饶你一命。” 方卉咬着牙,任凭额头的鲜血流到脸上,看上去十分可怖。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反而不怕了。 她抬起头来,十分冷静地道:“父亲,我今生非他不嫁,若是父亲觉得我丢了你的脸,大可以赐我一死。” 方祖鹏反手给了她一巴掌。他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怎么会生了这样一个女儿。居然为了一个男子用命来要挟自己的父亲。 方夫人大叫一声,扑过去扶起被打倒在地上的方卉,“卉娘,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方祖鹏这一巴掌用了大力,方卉半张脸又红又肿,麻木的没有知觉。她从地上爬起来,目光绝望而倔强,却始终咬着唇,一句话不说。 “好,你不是想死吗?”方祖鹏红了眼眶,“我今日便成全你,来人,去取碗药来。” 方夫人痛呼:“老爷!” 方卉双手交叠在身前,朝着母亲深深拜了下去,哽咽道:“请阿娘恕女儿不孝。” 第217章 逼迫 方夫人既恨女儿不争气,又恨丈夫无情。 但事关女儿生死,她亦是顾不得了。 她从地上起身,朝方祖鹏大声道:“老爷,你若是真要了卉娘的命,难道你就不怕公孙丞相怪罪?更何况,既然李家小子敢拿着玉佩登门求娶,他自然是豁出去了,就算你要了卉娘的命,他仍旧将这事声张出去,岂不是白白害了卉娘的命。” 方祖鹏刚才是气急了才说了那些狠话,如今方夫人这样一说,他面上肌肉抽了抽,目光沉沉道:“先将她给我关起来,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能放她出来。” 这就是将方卉禁足了。 方夫人松了口气,浑身一软,跌坐在地上。 她和老爷之间的情分,为了这个女儿算是断送了。 过了两日,方祖鹏以女儿身染恶疾为由,与汪家退了婚,暗地下答应将方卉嫁给李泰来。 方夫人看到李泰来时悔不当初,若是早知如此,她便不会打断他的腿,说不定还能有出头之日。如今女儿嫁给一个瘸子,这一辈子也就毁了。 李泰来在方夫人面前依旧保持着温和的模样,似乎丝毫没有将当年的事放在心里。 “请岳母放心,我此生定然不会辜负卉娘。”李泰来向方夫人保证,“日后,我定然倾尽全力让卉娘过上好日子。” 事已至此,方夫人还能说什么? 她咬牙道:“卉娘嫁给你也是迫不得已。别样倒也罢了,但你要答应我此生只能有卉娘一个正妻,不能纳妾。” 自从方祖鹏纳了徐姨娘后,家里便闹得鸡犬不宁。 若不是徐姨娘,当初她也不会赌气带着卉娘去云县,也就不会生出和李泰来这段孽缘。 “决不纳妾。”李泰来发誓。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云县时便娶了你的表妹,如今既然要娶卉娘,你便处理好你表妹的事。若不然我将卉娘送去做姑子,也不会嫁给你。”方夫人咬牙道。 方卉一心只想嫁给李泰来,倒并不知道李泰来已经娶妻的事情,这会听方夫人一说,才惊觉道:“你表妹居然是你的妻子?” 她知道南玉儿怀孕并失去了孩子,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夫君居然就是利泰来。 这么些日子,李泰来也一直没有跟她说过这事。 若是他已经娶妻,自己不管不顾又算什么? “卉娘,当初娶我表妹,也是阿娘的主意,我并不愿意。”李泰来一脸真诚,“你放心,我回去后便给她一封休书,以后永不见面。” 方夫人气恼道:“你现在说的好听,日后等卉娘嫁给了你,你母亲说不定又会以她是你表妹让你将她接回来,你到时候还会顾念到卉娘吗?” 方卉不说话。 李泰来在她面前一直很深情,这才让她真心相对,如今这时候他才说早已娶了他表妹。不,还不是他说的,是阿娘打听到的。她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李泰来看方卉不语,立刻道:“卉娘,我绝不会让玉娘打扰到我们的,你放心。” “放心?”方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怎么放心?” 李泰来眸光暗了暗,“我会让她永远不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方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开口。 南玉儿正在做晚饭。 李泰来好几日没有回来,估计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要回云县还是继续留在平江。 当初和表哥从云县出来时,祖母已经卧床不起,这么些日子只怕已经离世了。云县唯一的亲人只有姑姑,她不想回去。留在平江的话她又能做什么? 南玉儿坐在桌前,对着半碗稀粥一点食欲也没有。 或许是想的太过入神,直到门被推开,她才回过神来。 “表哥,你回来了?”南玉儿回转身,有些惊愕。 李泰来如往常一般走了进来,南玉儿赶紧起身去拿碗,走到锅旁,才发现里面已经没有食物。 “我已经吃过了。”李泰来坐在桌旁,神色有些怪异,“玉娘,我有话跟你说。” 南玉儿手里拿着碗,慢慢走过来。 “你坐。”李泰来难得的温和,“我去方家求婚了,方老爷同意了我和卉娘的婚事。” 南玉儿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屈起来,抠着膝盖。 “玉娘。”李泰来叹了口气,“我这一生吃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能够有今日,你也知道若是我娶了方姑娘,日后的路便不像如今这般艰难,你定然也是愿意看到我好的,是不是?“ 李泰来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容,南玉儿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样子,一时有些迷惑。 “可是,方家知道我娶了你。”李泰来声音中带着莫名的蛊惑,“我原本是不想说的,结果方夫人打听到了。她们果然如我想的一般,容不下你。” 他伸出一只手抚摸上南玉儿的脸颊。 南玉儿有些惊恐的望着他。 “玉娘,其实我也不想这样,但,我实在没有办法。你便成全了我罢。”他的手一滑,突然扼上她的喉咙,南玉儿一脸难以置信,“表哥,你要杀我。” “不是我想杀你,而是方家——容不下你。”李泰来的目光变得狰狞,他的手上一用劲,南玉儿的脸立刻憋得发青。 “玉娘,你不要怪我,要怪只能怪你的命。”李泰来狠狠道:“我原本是可以靠自己的努力过上不一样的生活,但现在,我只有这一条唯一的出路了,我不能让你挡了我的出路。” 南玉儿拼命的挣扎起来。 不,她不想死,她要活着。 求生的欲望战胜了胆怯,她用脚狠狠朝着李泰来受伤的膝盖踹过去,只听咔嚓一声,李泰来重重跌倒在地上。 挣脱出来的南玉儿低着头大口大口喘气。李泰来摸索着爬起来,一脸戾气朝南玉儿走过来。 南玉儿惊恐到了极致,就在她已经被逼得退无可退之时,手上却意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件。她想也不想抓起来便狠狠朝着李泰来头上砸去。 “你,敢打我?”李泰来瞪大眼睛,身子晃了晃,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南玉儿吓得簌簌发抖。 她远远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李泰来,头上流出的血渐渐在他身边汇成一片。 死了,表哥被她打死了。 她茫然看着手中的物件,这是李泰来买来敲核桃的一把铁锤,上面已经沾满了血。 她尖叫一声将铁锤丢开,提着裙子疯了一般朝外面跑去。 第218章 不帮 秦妈习惯一大早去归家安排后院的事情。 天刚蒙蒙亮,远远的就见归家门前靠墙坐着一个人。秦妈心中思忖,只怕是乞丐,只想着等会从厨房取些吃食来打发了。 等到走近了,才看见是一名女子。 她靠着墙坐在地上,双手抱膝,将头深深埋在膝上。 看穿着还算整齐,不应该是乞儿,莫不是哪家被撵出来的丫鬟。 这么早,应该是半夜便在这里了。 她走上前,朝面前的人唤道:“姑娘,姑娘你醒醒。” 南玉儿缓缓抬起头来,一眼便认出面前的妇人正是归家派去云县的秦妈。她仰着头红肿着眼睛可怜兮兮的道:“秦妈,我想见姐姐。” 秦妈也认出面前的女子就是南家的姑娘。 只不知道她为何到了平江,又弄成这么一副样子。 想起云县她想冒充姑娘的事,秦妈原本不想搭理她。 但她坐在这里被人看见也不好,毕竟姑娘在南家长大,若她将自己是姑娘云县的妹妹这一身份抖落出来,反倒给姑娘惹出不必要的闲话。 想到这里,秦妈沉声道:“你先起来跟我去门房等着,我先去问问我家姑娘想不想见你。” 南玉儿从地上起来,她昨日东躲西藏,等查夜的官差走了才敢坐在这里。 她在平江无亲无故,唯一认识的就只有燕娘,如今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只盼望她能够看在以往的情面上,拉她一把。 秦妈见她头发蓬乱,畏畏缩缩,知道她定然是遇到了什么事。她也不多问,只是让门房的婆子带着南玉儿去梳洗,自己朝着东院而来。 正好春桃值夜,她刚打开门,便看到秦妈,笑着道:“妈妈,今日怎么这么早?” “我哪一日不是这样早?”秦妈笑着回她,“只是平日我没有过来罢了。姑娘起来了吗?” 春桃:“刚刚起来,正在洗漱。” 秦妈道:“那我先不去打扰姑娘,等她洗漱完我再进去。” 南书燕已经听到她的声音,笑着道:“秦妈快进来,我马上就好。” 秦妈踏进屋,南书燕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 她穿了一身蓝色宽袖褙子,正往头上插发簪。 “姑娘今日要出门吗?”秦妈笑着问。 三年孝期未过,南书燕若是不出门在家里通常是一身白衣,只有出门才会换素色的衣服。 “今日工部到颐和居来取德容公主的嫁妆。”南书燕道:“秦妈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事?” 秦妈道:“我刚才过来时,看到南家二姑娘坐在门口,看样子应该是昨夜便守在这里了。” 南书燕转过身来,有些诧异,“南玉儿?” “是南家的姑娘。”秦妈道:“说是想见你,我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先让她在门房等着了。” 前些日子霍炎跟她说了李泰来和方卉的事情,莫非李泰来果然下手了。 南书燕低头沉思了一阵,道:“让她进来吧,我问问她。” 前世,她走投无路带着宁儿到平江,希望能够得到南玉儿的帮助,结果南玉儿不但没有帮助她,反而将宁儿交给李泰来。原来这一世她也有这样的时候。 她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楚是开心还是难过。 大概是想着她要出门,秦妈带着南玉儿来得很快。 自从云县一别,两人再也没有见过,如今再见,南玉儿丝毫没有了在云县时的任性娇嫩,她双目无神,看上去十分委顿。 而南玉儿眼里的南书燕,和在云县时比起来,却如同一朵刚刚绽开的花朵,美的让人心生羡慕。 她含着泪上前,朝着南书恳求道:“姐姐,救救我!” 南书燕看不出悲喜,依旧一脸宁静,“你都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如何救你?” “我......”南玉儿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她握紧了衣袖,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求姐姐帮我弄一张路引,平江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你当初来的时候没有路引吗?”南书燕问,“那你是怎么离开云县来的平江?” 南玉儿支支吾吾道:“当初是表哥去弄的路引,我的路引并不在我身上。”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李泰来要?”南书燕清澈的眸子认真的看向她,让她有些慌乱。 南玉儿脸色越发苍白,“表哥要娶方姑娘,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果然还是如前生一般,只不过被抛弃的人变成了南玉儿。 “你撒谎?”南书燕目光炯炯,“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李泰来大概想要你的命。” 南玉儿面如土色,摇着头否认,“不,不会的,表哥无论如何不会伤害我的。” 南书燕沉默的看着她许久,才道:“我不会帮你。” “为什么?”南玉儿不敢相信,“你是我的姐姐,我只是让你帮我弄张路引而已。” “你从来没有将我当做你姐姐,现在何来的姐妹之情?”南书燕讥讽,“如果当初是你进了归家,如今我求到你门下,你是否会帮我?” “我自然会帮你。”南玉儿赶紧表达真心,“你是我姐姐,无论如何我也会帮你的。” 南书燕哂笑,可事实就是,前世她却要了她和宁儿的命。 南书燕唇角含着讥讽,“但是我不会帮你去弄路引,” “我是你妹妹。”南玉儿不甘的叫出声来,“你不能这样对我。” 南书燕一脸平静,“那我要怎么样对你,要不要我去让李泰来亲自将路引给你送过来?” 南玉儿眼中闪过一丝惊恐。 她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南书燕一字一句恨声道:“亏我叫了你十多年的姐姐,你居然这样对我?”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对你?”南书燕道。 南玉儿看她目光坚定,自知求助无望,只得面色灰败,失魂落魄转身往外面走。 自打看见到南玉儿那刻起,南书燕便知道南玉儿一定是在撒谎。方卉不可能接纳南玉儿,就算是给南玉儿做妾都不行,李泰来前世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今生自然不会放过她。 只是南玉儿却跟她要路引离开云县,除非是她早已察觉或是她先下了手。 南书燕目光倏然变得深邃而悠远。 第219章 祭瓷 秦妈看着南玉儿仓皇的跑了出去,才进来道:“姑娘,南姑娘她......” “秦妈,我这会要去颐和居。”南书燕打断了她的话,抬脚往外走。 秦妈知道她是不想再提南姑娘,便将话咽了下去。 同善已经备好了车等在门口,南书燕上了车,冲他道:“送我去将军府。” 明明说好了去颐和居,怎么又要去将军府了?同善虽然有些疑惑,但他本就讷言,也不多问,调转马头直接去了将军府。 霍炎正好出门,看见归家的马车,迎了过来。 他知道南书燕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不会登门,果然,南书燕看见他,直接问道:“你知道李泰来住在哪里?” “你找他?“霍炎有些意外。 “我就想看看,他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南书燕道。 霍炎:“......” 半个时辰后,霍炎和南书燕一起来到七十二坊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 元翰早就将李泰来的住处摸得清清楚楚,而且还知道方祖鹏已经跟汪家退了婚,答应了李泰来将方卉嫁给他。 霍炎走到巷子最里面一间屋子,双手一推,门没有上锁,吱呀一声便大大打开。 霍炎身量很高,挡在门前让站在他身后的南书燕看不到屋子里的情形,只闻到从屋内散出的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南书燕上前一步,将霍炎往边上拉了拉,去看屋内情景。 昏暗的屋子里并没有人,但桌椅凌乱,一只碗摔在地上跌得粉碎,靠桌子的地上有一大片黑褐色的污渍,桌子底下还丢着一把铁锤。 霍炎道:“这血迹应该是李泰来的,他大概没死。” 南书燕转过身,“何以见得?” 霍炎:“既然南玉儿去找你帮她弄路引,可见是她伤了李泰来。” 南书燕:“只是不知谁会救下李泰来。” ----------------- 颐和居。 周宽拿着账册,和工部前来取德容公主嫁妆的官员仔细核对着每一件瓷器。 “想不到归家二姑娘这么快就掌握了御瓷烧制方法,当真是佩服。”工部过来的官员将美轮美奂的瓷器放进盒子里,夸赞道。 周宽与有荣焉,笑着道:“姑娘勤奋好学,加上又有烧制瓷器的天赋,不但掌握了御瓷烧制方法,还成功烧制出了红瓷,确实难得。” 因着御瓷的缘故,周宽和工部几位负责瓷器的几名官员都很熟悉,加上周宽平日又会来事,相处时间长了,大家也会多说上几句。 “前日钦天监在观测天象时,发现了扫把星。”工部官员面上略有些忧色,说不定御窑又有重任了。 周宽握着账册的手一僵,“此话当真。” “我的连襟就在钦天监当差,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官员道:“归先生在世时,我与他也有些交情,特意提前跟你说一声,也让你们有个准备。” 上次钦天监观测到扫把星,还是十二年前,当时圣上让御窑烧制龙缸用来祭天,结果发生了窑裂。 从那时开始,归家接连二连三遭遇不测,一直到现姑娘回来刚好有了些起色,怎么又出现了异常天象。 莫非归家的悲剧又要重新上演一遍? 周宽心中虽然震惊,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语气真诚的跟官员道谢,“多谢大人提前告知,我家姑娘直到定然也会感激大人。” “我与归家原本是一条藤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谈什么感不感谢。”官员叹了口气,不似作假,“你也知道,当年烧制祭品不成,工部分管御瓷的官员全部流放到了外地,我提前告知你们,也是好让你们提前准备,多有些胜算。” 祭品烧制起来比一般御用瓷器要求高得多,特别是祭祀用的大龙缸,那可不是轻易便能烧制成的。 若不然当初归家也不会在这上面栽了跟头,一门老小差点丧命。 周宽对着官员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道:“大人意思我定然转达给我家姑娘。” 官员又和周宽说了阵话,德容公主的嫁妆便已经全部装上了车,他也不多留,押送着瓷器进宫复命去了。 周宽目送他们离开,沉着脸进了颐和居。 南书燕和霍炎到颐和居时,周宽正将搬走的御瓷出账。 看到他们一起进来,周宽放下手中的笔,赶紧迎上前道:“霍中郎,二姑娘!” 南书燕望着空出来的博古架,走到桌前看周宽的出账本,“宽叔,瓷器已经全部取走了吗?” “已经全部清点出账了。”周宽回着南书燕的话,却丝毫没有高兴的样子,反而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南书燕察觉到他神色中的异样,问道:“宽叔为何闷闷不乐,是这批瓷器有什么问题吗?” “姑娘放心,这批瓷器工部的胡大人亲自验了,他十分满意。只是......”周宽深深看了南书燕一眼,才又道:“胡大人说,钦天监观测天象时发现扫把星。” 霍炎眸色沉了沉,“这事我已经知晓,圣上准备祭天,只是现在具体的时间还没有定下来。” 周宽道:“十二年前,圣上也是因为出现扫把星而祭天,让御窑烧制祭瓷。老爷倾尽心力,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偏偏在烧制大龙缸时出现窑裂。 圣上大怒,将归家打入大牢。幸好公孙丞相仗义执言,圣上才免了归家的死罪。即便如此,当时烧制祭瓷的窑工仍旧未能幸免。” 南书燕面上掠过一丝讥讽。 所谓的公孙丞相仗义执言,不过是姐姐顶着公孙家旁支的身份进了宫。这世上,有的只是私底下的交易,哪里真有什么仗义执言。 “你们放心。”霍炎语气虽然平淡,却莫名让人心安,“虽然大龙缸烧制难度很大,但后来并不是没有烧制成功。” 最关键的一句,霍炎没有说。 如今归家是太子外戚的身份已经在圣上面前过了明处,若是因为烧制不成大龙缸惩罚归家,那便是明摆着给太子难堪了。 朝堂之上,任何一些细微的举动便会影响朝中局势的走向。 所以在这关键时刻,就算归家烧制不出大龙缸,圣上估计也不会重罚归家。 第220章 渺茫 皇宫深处,清凉殿内。 皇上拿着手中的折子,一脸沉重。好一阵,他从折子中抬起头来,望向面前钦天监的官员,“今日彗星是否出现?” 下首一名身着深色官袍,头戴黑色纱帽的官员神色凝,“圣上,今夜亥时三刻,彗星入太微,经北斗,恐有兵祸。” 皇帝半晌没有吱声,好一阵,他捏了捏额头,有些疲惫道:“彗星的走向,你继续做好观测,有什么不对即刻禀报朕。” 钦天监官答应一声,退下去了。 大殿内寂静的让人不安。 十二年前夷国蠢蠢欲动。那时也是彗星出入,正与今同。后将云县以北划归夷国,才消停了这么些年。 也是从那时起,夷国以北称为北夷。 按理说,德容公主和亲在即,北夷不应该有什么动静,但彗星出入主兵祸,又是什么预兆? 皇上深深叹了口气,起身出了大殿。 秋日不同夏日,夜风中已经有了薄薄的凉意。特别是明湖边上,风已经带着秋日的肃杀,将湖边的叶片吹的落了下来。 皇上徐徐登上湖边的水榭,怅然道:“朕只有两个儿子,这么些年来,朕只想让他们兄友弟恭互相扶持,难道这样一个小小的念想也是奢望。” 站在他身后的李公公低声道:“圣上慈父心肠,是三皇子没有福气。” 皇上豁然看向他,“你早就知道?” “圣上恕罪,奴婢什么也不知道。”李公公弯着身子一脸恭敬,“自从圣上言明要分封三皇子后,娴妃娘娘跟丞相府来往也密切了些。” 皇上似乎想要从李公公身上察觉什么,但李公公目光坦荡,丝毫也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 皇上终于放弃,呵呵笑着道:“朕是老了。” 李公公:“圣上不老,圣上正当年。” 皇上遥望着星空,目光悲怆而无力,“朕登基十五载,不敢自称明君,但始终勤政为国,不敢有一日松懈。朕也希望朕的皇子能够做一个明君。如今彗星出现,恐怕要祸起萧墙了。” “圣上不要多想。”李公公劝慰道:“等祭了天地,彗星也自会遁形。” 皇上望着星空,没有说话。 公孙弼亦是心事重重,难以入眠。 按理说,他练了大半年的五禽戏,原本身体已经舒坦了许多。但前几日,他又患上了失眠症。 他站在屋檐的廊庑下,抬头望着深邃苍穹中一颗拖着长尾的星辰,陷入沉思。 彗星现行,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原本以为,慢慢消磨掉太子的名声和势力,稷儿登上太子之位也是顺理成章。 哪里知道,圣上一点也不顾念父子之情,这么早便要将稷儿分封出去。 他是在北夷囤了兵马,但不到万不得已并不会使用。若真有一日他出兵,那也是被逼无奈。 公孙弼叹了口气,朝长随道:“恒儿那边怎么样了?” 长随:“还在梅云观,说是李泰来昏迷不醒,玄灵道长正在按照计划施展咒术。” 公孙弼叹了口气,“玄灵道长对丞相府的事情是越来越不上心了。当初若是他将事情做得漂亮些,何至于会留下现在这些后患。” “罢了,”公孙弼道:“彗星出现,按照惯例圣上会择日祭天,总不能让归家一直得意下去,该是挫挫他们锐气的时候了。你去梅云观跟公子说一声,就说我的吩咐,在祭瓷单子下达到归家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山高月近。 除了摘星楼外,梅云观也是平江较好的赏月之所。 先朝还在梅云观旁边高地上留下了一座邀月楼,平日一些游客暂住在道观,夜晚便常去邀月楼赏月。 公孙恒背负着双手仰头望着星空,和平江城内隔着灯火赏月不同,在万籁俱寂的山中赏月,那星辰也明亮许多。 那颗彗星在漫天星辰中十分好辨认,公孙恒默默凝视良久,才收回视线,“道长,此时彗星出现,究竟会是何种预兆?” 邀月楼上的风吹着玄灵道长宽松的道袍,越发让清矍的他多了几分仙风道骨。 他用手捋了捋垂到胸前的美髯,抬头望着天空,“彗星问世,主兵。公孙丞相与公子皆是难得的将才,乱世争雄,估计可以一展身手了。” “父亲让人传信过来,说是诅咒之事等祭瓷单子下达归家之后再说。”公孙恒目光幽深,“李泰来还能撑几日?” “他伤了头,我已经用了最好的药,也用了道家秘术,按理说今日他该醒来才是,但现在他却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玄灵道长摇了摇头,“他醒来的希望,有些渺茫了。” 玄灵道长都说希望渺茫,怕是没什么希望了。 公孙恒有些失望。 当初答应他去方家提亲,也是看他还能一用。哪里知道他却如此轻敌和愚蠢,居然被一个女子要了命。若不是自己让随从去找他,估计死在屋里都没有人知道。 但还是晚了一步。 可惜了。 公孙恒道:“李泰来对我还有些用处,道长若能救治,还是请尽力救治。” “贫道自当尽力,”玄灵道长道:“若实在醒不过来,我尽量吊着他一口气留住他的怨念,到时候也够了。” 公孙恒眸光闪了闪,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靠近玄灵道长房屋旁边的屋子内,一灯如豆。 床上躺着的青年男子头上包的如同粽子一般,他灰白的脸在黯淡的灯光下毫无生气,若不是胸脯还有微弱的起伏,几乎已经可以断定这已经是个死人。 守在旁边的一个小道童道:“师兄,这人一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知道师傅为何如此看重,还专门让我们来旁边守着。” “师弟不要妄议师傅,”另一个稍微大点的道童道:“听说公孙公子专门交代过要好好照顾着。” 小一点的道童道:“前日兰香姐姐说是今日为我们做米糕,今日一整日都没有出门,那些米糕估计被他们几个糟蹋了。” “你若是实在想着米糕,不如你去看看,反正这里有我看着。”大些的道童道,“只是你千万不要被师傅看到了,要不然定然少不了责罚。” “师兄只要不说,师傅定然发现不了。”小道童一听,高兴得差点一跃而起,“兰香姐姐若果真做了米糕,我也拿些过来给你。” 第221章 天理 小柳氏一向睡得早,兰香伺候她洗漱完,刚要躺下,便听到门口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兰香笑着道:“听声音估摸着是道观里那些小童,前日我说今日米糕,估计是为了米糕而来。” 梅云观虽然并不缺少道童们的吃穿,但平日要想吃上糕点,也并不容易。 道观里的童子俱是七八岁到十一二岁不等的年纪,正是馋嘴的时候,小柳氏随时会让兰香做些点心给他们吃,一来二去熟识起来,他们便也不拿兰香当外人。 小柳氏笑着道:“这些童子虽是顽皮,但也可怜。你出去将米糕尽数分给他们,就不用给我留了。” 归家当初为南书燕修建的院子就在梅云观隔壁,小童们出了道观门几息的功夫便到了。 时常也会这时候过来,兰香并不意外。 打开门,果然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道童站在门前,略有些羞涩又一脸期待地望着她道:“兰香姐姐,你今日做米糕了吗?” “做了呀!”兰香故意逗她,“你一直没有来,我已经全部分给你的师兄们了。” 小道童眼里掠过浓浓的失望,“兰香姐姐,今日轮到我去照顾那个人,所以耽搁了。下次若是还有米糕,可不可以给我和净空师兄也留一块。” “道长救治的那位病人还没有好吗?”兰香前两日便听道童们说是玄灵道长医治一名病人,还让道童们轮番照顾,故而兰若也只是随便问问。 “估计是活不成了。”小道童没有什么心眼,又是故意想要讨好兰香。 兰香看他小小一个人一本正经小大人似的说话,好笑道:“你知道什么死啊活的,好了,姐姐也不逗你了,今日的米糕姐姐给你留着呢!” 兰香从厨房里端出米糕,“夫人让我全部给你带回去,你分给你的师兄们吃了罢。” 小道童兜起道袍下摆,一股脑的将米糕倒在衣兜里,高兴地道:“谢谢兰香姐姐。” 兰香看他的样子,笑了起来,“慢点跑,小心摔了。” 小道童笑着刚转身,似乎想起什么又回过身来,“兰香姐姐,彗星现世,你要注意一些。” 小童并不知道彗星现世是什么意思,只是听师傅说的十分郑重,想着定然不是什么好事,眼下拿了兰香姐姐的高点,提醒一下也是礼尚往来。 兰香呆了呆,“你师父告诉你的吗?” “不是,是我偷听到师傅和公孙公子说的,”小童说完,已经兜着米糕飞快的跑了出去。 兰香将门闩上,走进里屋。 小柳氏靠在床上,拿着一本书翻着。 兰香将床头的灯芯剔亮一些,“夫人,刚刚来的小童说彗星现世,也不知是真是假?” “彗星?”小柳氏抬起头来,“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清楚,小童说是偷听到玄灵道长和公孙公子的话,”兰香坐在桌前,望着小柳氏,“听说彗星出事可不是什么好事。” 小柳氏沉吟了一下,“你将我的衣服拿过来。” 兰香知道她是要出去,便从床头架子上将她的外衫拿来帮她穿上。小柳氏低头在床前踩上鞋子,打开门径直到了院子里,抬头望向天穹。 秋日的星空比夏日的星空越发澄澈。小柳氏仔细看向漫天星河,很快便发现一枚拖着长尾的星辰。 她凝视了一阵,低着头走进屋子,脸上依稀有些沉重。 兰香也听说过彗星现世不是什么好事,她跟在小柳氏身后进了屋,好一阵才道:“夫人,你是担心发生灾祸吗?” “不是。”小柳氏道:“彗星现世,圣上必然要祭祀天地消灾祈福。兰香,我们明日收拾下山回归家。” 方夫人这几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半个月了,方祖鹏连她和方卉的院子也没有踏进一步,每日一回来直接去了徐姨娘那里。 家里的奴婢也是些见高踩低的货色,以往见方夫人生不出儿子,私下里便悄悄去捧着徐姨娘。只是好歹她是方祖鹏嫡妻,始终还有些畏惧。 如今也不知道谁将卉娘的事情传了出去,那些人一看方夫人母女失了势,越发上赶着往徐姨娘那边去了,亏得方夫人是方祖鹏的嫡妻,日子还没有一个姨娘风光。 偏生那李泰来是个不靠谱的,那日说的好好的,如今这么些日子过去了,连人影也不见一个,真是气死人。 方夫人性格刚烈倔强,哪里受过这样的气,这几日肋下便隐隐痛了起来。 但她强忍着不说,生怕这时候病倒,反倒让徐姨娘看了笑话。 心腹嬷嬷看她十多日来茶饭不思,人看着清减了不少,便劝慰道:“夫人这样也不是个事,不如趁着徐姨娘怀着孕,为老爷纳一门妾,也让老爷将徐姨娘冷一冷,杀杀她的骄矜之气。” 方夫人怒道:“如今只有一个徐姨娘已经够让我膈应的了,若是再为他纳妾,我不如死了的好。” 心腹嬷嬷便不敢再劝。 方夫人心里烦闷,起身便往方卉的屋里去,刚走到园子里,便见徐姨娘身边的嬷嬷看见她,就像没见一样一脸喜气的往老爷屋里去。 方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呵斥道:“站住!这家里什么时候兴起的规矩,奴婢见了当家主母,连最基本的礼也忘记了。” 徐姨娘跟前的嬷嬷只得走回来,朝着方夫人敷衍的行了一礼,略有些不屑道:“奴婢实在是有要事,刚才走得急了些,没有见到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方夫人看她的模样气得七窍生烟,“主母说话,奴婢焉能顶嘴,给我掌嘴。” 方夫人随行丫鬟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举起手就要朝着徐姨娘的嬷嬷脸上招呼。 徐姨娘的嬷嬷脸上掠过一丝不忿,但也不敢再说,只是闭了闭眼准备生生挨了这一巴掌。 “助手。”一声断喝响起,方祖鹏怒不可遏大步走了过来,一脚将方夫人丫鬟踢倒在地,“我看谁敢在我面前打人。” 方夫人想不到他居然如此不给她一点脸面,气得正七窍生烟。 徐姨娘的嬷嬷却嚎哭着顺势跪了下去,“老爷,夫人,就在刚才姨娘历经千辛万苦为老爷生下了小公子,老奴正准备去给老爷报喜,不想被夫人拦住。夫人,姨娘一直对你十分敬重,就算诞下小公子,也是说将小公子养在夫人名下,丝毫不敢僭越啊,夫人!” 方祖鹏在听到徐姨娘诞下小公子时已经一脸狂喜抬脚朝着徐姨娘院子里走去,徐姨娘嬷嬷也立即起身毫不犹豫跟上,只剩了方夫人气得面色铁青。 “徐姨娘什么时候胎动,我怎么不知道?” 随身嬷嬷也答不上来。 按理说妾室产子,要先报给当家主母,估摸着这一屋子人合着伙来骗她。 好,好,真是太好了,这就是方家的规矩。 方夫人扶着头,凄然叫道:“方祖鹏,你宠妾灭妻,天理难容!” 第222章 支持 方夫人到方卉屋里时,整个人仍旧处在一种愤怒的状态。 看见女儿,她也不是平日的温和和慈爱,而是刻薄的奚落道:“你不是要死要活想要嫁给那个瘸子吗?如今现在都还没有登门,怕不是跑了吧!” 方卉这几日也是心绪不宁,她昨日已经让自己的丫鬟去李泰来做账房的铺子和住处找过,但都没有找到人。 她暗暗觉得事情蹊跷,昨日已经一晚没有睡好,今日被母亲这样一说,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方夫人似乎没有看见女儿的不对劲,将自己满心怒火都发泄到她身上,“我一看那姓李的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却偏偏着了他的道。他若是真心对你,他何必使出这些下三滥的手段,让你名节不保。如今可好,他一走了之,你怎么办?只能出家当姑子去。” 方夫人嘴巴一张一合,将心里所有不满倾倒出来。 若不是因为女儿不争气,她何至于被一个妾室排揎成这样? 方卉身子晃了晃,白着脸摇摇欲坠。 不会的,李公子不会这样对她的。他明明说过等处理好他表妹的事情,就来提亲的。 方卉脑子里乱成一团,方夫人兀自道:“你也不想想,他已经知道我让人打断了他的腿,说不定这次就是为了报复。对,肯定是这样。” 方夫人目光一紧,肯定道:“他故意害你坏了名节,退了婚,就是为了报复我打断了他的腿。” 方卉扶着桌子,哀求的叫道:“娘,求你不要说了。” “不要说,我为什么不要说。”方夫人如同一只发怒的狮子,“你不要脸也罢了,还将我的脸也丢在地上给人狠狠踩踏,我这一生从没有被人如此践踏过,都是因为你,才让一个妾室这样欺负。” 方夫人的话刀刀见血,刺到方卉心上,让她差点晕了过去。 她咬着嘴唇,一句话不说,任凭母亲责骂。 等方夫人走后,她才捂着脸,嘤嘤的哭了起来。 徐姨娘那边,抱着儿子的方祖鹏一脸满足,只差没有将徐姨娘供起来。他大手一挥,朝着徐姨娘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平妻,不用再去跟夫人请安。儿子你好好养着,等满月后,这个家由你来管。” 徐姨娘强压下眼中的欣喜,一脸柔弱道:“这样的话,只怕夫人会不高兴。” “她高不高兴能如何。”方祖鹏大声道:“她生不出儿子也就罢了,最关键是连卉娘也教不好,还如何做当家主母。” 方夫人万万想不到方祖鹏轻飘飘几句话便将管家的重任交到了徐姨娘手上。 回到屋里,心腹嬷嬷一脸担忧地道:“夫人,你刚才对姑娘说的话未免过了些。如今李公子没有踪影,姑娘心里已经很难过了,你再这样说她,我担心她受不住。” 方夫人这会冷静下来,也暗暗有些后悔,她嘴硬道:“难道我说错了,若不是她,徐姨娘能这样嚣张?” “话是这么说,但姑娘好歹是你的亲身女儿,”心腹嬷嬷是方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一直深得她的信任,也才敢说这些话,“如今情形,老爷一心只想着那边,她能依靠的也只有你这个娘,姑娘年纪还小,你要多替她考虑些。” “卉娘的嫁妆既然已经置办好了,不管她嫁给谁总是要让她带着去,难道我会亏了她。”方夫人语气软和了些,“但李泰来不来,我能怎样?” 心腹嬷嬷道:“当初是公孙公子保的媒,如今李公一去没有音讯,姑娘自然不好去问,不如夫人找个靠得住的去公孙公子府上打听一下,可有李公子的下落。” 方夫人一想也是,便让心腹嬷嬷将她平日信任的小厮叫了来,让他去丞相府打听李泰来的下落。 一连七八日彗星出现,这事莫说朝堂,就是民间也开始议论纷纷。 钦天监定下了九月初八祭天。 霍炎很快拿到了祭瓷的单子。里面果然列下一对大龙缸。 南书燕得知彗星出现第二日,便将十多年前归家烧制祭瓷的清单找了出来,三十二件瓷器清清楚楚罗列在账册上,为首便是一对大龙缸。 这次霍炎拿来的单子也是一样,要说不同,只是将以往的青花鼎换成了红瓷炉鼎。 既然已经烧制出了红瓷梅瓶,做红瓷炉鼎便不算是什么难事,最难的就是两只大龙缸。 南书燕接了祭瓷清单,沉吟着道:“爹爹的手册里少了大龙缸烧制方法的记载,我也去问过远山伯,十多年前烧制大龙缸的师傅已经在几年前过世了,这么多年御窑没有再烧制过龙缸。” 霍炎道:“我回头去工部找找看有没有烧制龙缸的详细记载。” 按理说每次出一个新的瓷器,工部都会详细将烧制方法和关键点记录下来,大龙缸这样皇家祭祀用品,不可能没有记载。 南书燕点了点头,“我也会尽快跟远山伯一起制定出合适的计划,立即着手烧制祭瓷。” 话音刚落,小柳氏抬脚走了进来。 南书燕有些诧异,“母亲,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坐了大半日马车,小柳氏略显疲态。她对着霍炎笑笑,又看向南书燕道:“彗星现世,圣上多半会祭天消灾祈福。安安,烧制祭瓷的重担只有你来担着了。我虽然帮不上你什么忙,但能够管着家里,也可以让你省些心。” 南书燕心里一动,上前扶着小柳氏坐下道:“若有母亲相助,我便可以倾尽全力烧制祭瓷。” 小柳氏变了,以往家里的事情她是什么也不过问,什么也不想管,如今能够主动提出帮南书燕管家,可见她已经慢慢放下了过去的心结,开始走出来了。 “不知道霍中郎正和你商量事情,”小柳氏笑着问。“我在这里会不会打扰。” “夫人,我也是为了祭瓷之事而来。”霍炎语气诚恳,遵循着晚辈面见长辈时的礼数,“我今日过来便是送祭瓷清单。” “看来我回来的倒是时候。”小柳氏望向南书燕,“安安,祭瓷事关重大,你只管去做,其余的事情便全部交给我好了。” 第223章 身祭 南书燕用手托着腮,望着面前高高一摞手册出神。 以爹爹严谨的心性,御窑烧制的所有瓷器他都会做详细的注解。大龙缸这样重要的瓷器,不可能连一点痕迹也没有。 但偏偏就是,将父亲书房里所有的书籍都找出来翻了一遍,也没有只言片语关于大龙缸的记载。 难道被人拿走了或者是爹爹放在了其他地方? 大龙缸有严格的尺寸要求,可按照工部给下来的尺寸,烧制起来十分困难,怪不得当年爹爹也在上面栽了跟头。 南书燕抬起头来,霍然看到启顺站在面前欲言又止的模样。 “启顺,你有什么事?”南书燕在书房待了大半日,启顺一直帮着给她找爹爹的手册和一些制作瓷器的书籍,估计是看她一直找不到,便想起了什么蛛丝马迹。 “姑娘,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启顺道。 “什么事?”南书燕问。 “当年老爷因为大龙缸获罪。后来虽然被赦免,但烧制大龙缸的任务圣命却并没有废弃,只是再往后推迟了半个月。”启顺缓缓道:“当时窑上的康师傅协助先生烧制大龙缸,半个月后龙缸烧制成功,但听说这还要归功于康师傅的女儿以身祭瓷。” 南书燕:“以身祭瓷?” “龙缸烧制一直不成功,康师傅的女儿阿芝素来孝敬父亲,生怕康师傅和哥哥还有其他窑工又被抓进大牢,在熄火前一日纵身跃入窑中,以身祭了窑。”启顺面有哀色,“几日过后,窑门一开,大龙缸真的烧成了。” 南书燕略有些怔忡,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归家瓷窑居然会有如此悲壮的一幕。 她一直以为,姐姐用与亲人永不相认的痛苦保全了归家,哪里知道还有一个女子,居然用自己宝贵的生命成全了归家。 “启顺,这事我从来未曾听人说起过。”南书燕沉吟道:“你也是听爹爹说的吗?” “我是亲眼看到的。”启顺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凄然,“那日我就在窑上,眼睁睁看着阿芝纵身跳进了窑炉,但我却不能将炉火熄灭,只能任凭她化作灰烬。” 南书燕怔住。她深深的看着启顺艰难的开口,“你是阿芝的” “哥哥,“启顺抬头,“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南书燕吸了口气。 “那之后,我再不能看火。老爷将我从窑上换下来,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启顺已经恢复了平静,“或许也是因为如此,老爷不愿意将烧制大龙缸的法子记录下来。” 南书燕看向启顺,心里已经明白。 他说的没错,爹爹生性宽和,一定不愿意看到这样悲壮的一幕重演。 若是将大龙缸烧制过程记录下来遭人效仿,何不如直接不留下任何痕迹,免得伤害更多无辜性命。 “我知道了。”南书燕深深的看向启顺,“谢谢你告诉我。” 从书房里出来,她去了后罩房。 归以中和柳茵夫妇的灵前供着新鲜蔬果,香炉里清香已经燃尽,看来芸香已经来过了。 南书燕从案上取了三炷香点燃,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爹爹,阿娘,我明日便去御窑了,等我回来,我再来看你们。” 她将香插在香炉中,沉默着站了一阵,便走了出来。 入秋之后,风明显多了起来。 秋日的风不比夏日,但或许也是因为叶片逐渐枯萎的原因,一阵风过树叶纷纷落地,提醒着季节的更迭。 她迎着风朝前走着,等祭天仪式之后,德容公主便也快去北夷了。 平江繁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盛景也引得许多边塞之人羡慕不已。 据说当年北夷王想要进犯,大多便是源于对平江城内盛景的觊觎。 平江城内的百姓尤其喜爱桂花。入秋以来,小巷中卖桂花的妇人便多了起来,许多姑娘便买了去做成手串戴在手上,除此以外桂花糕、桂花蜜、桂花饼各种与花有关的美食盛行,这反而让公孙恒出不了门。 他不能闻花香,偏生桂花的香味馥郁浓烈,让他这种对花香过敏之人苦不堪言。 他用娟帕捂着鼻子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显得有些烦躁。 若不是等着为德容公主送嫁,他已经早就回潍州了。 “公子,”一个随从快步走了进来。 “说。”公孙恒声音冷淡。 “方家让人过来问李公子的下落。”随从低着头道:“说是让他尽快去方家提亲。” 公孙恒眉毛挑了挑,看不出情绪道:“你大可直接告诉他们,就说李公子被人所害,如今在梅云观养伤,等他好了后,自然会去提亲。” 随从就是发现李泰来受伤并将他送去梅云观的人。 他心里腹诽,那李公子伤了头,到现在还昏迷着,哪里还能够好起来?方家姑娘怕是要守望门寡了。 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敢多说,只得依照公孙恒的原话转告了方家的小厮。 方夫人听到说李泰来受了伤吓了一跳。 他原本就瘸了一条腿,现在又受了伤,难不成又伤在腿上不成? 选个瘸子做女婿已经够让人无法接受的了,若是他再残了,真是不敢设想。 她只有一个女儿,真要是嫁给一个残废,自己怕不得被人戳断脊梁骨笑死。 想想就不寒而栗。 她有些忧郁地对心腹嬷嬷道:“怎么办?要不然这件事情先不要告诉卉娘,若是姓李的自己死了是最好的,我们就以卉娘病好了为由去汪家说说,看能不能将卉娘嫁过去。” 心腹嬷嬷沉吟道:“只怕姑娘不愿意。” “她眼下只是受了李泰来的蒙蔽,若是李泰来真的死,她还不就乖乖听话了。”方夫人咬牙道:“我只要一想到自己娇养出来的女儿居然要嫁给一个一无是处的瘸子,心里就硌得慌。 嬷嬷,你去让人这段时间将卉娘看紧一些,千万不要将李泰来受伤的事情让她知道,就说是李泰来跑了。让卉娘对那姓李的死了心。” “但是这样一来,会不会得罪公孙公子?”嬷嬷有些担心。 “你没看这些日子老爷眼里只有徐姨娘,连管家之责都交到了徐姨娘手中,我凭什么要用我女儿为方家去讨好一个公孙公子?”方夫人攥紧手中的娟帕,一脸恨意,“是他逼我如此,也怪不得我不顾夫妻情分。若公孙公子当真怪罪,也不会单单怪罪我一个人,自然会怪罪整个方家。” 嬷嬷听她这样一说随即释然。 夫人说的没错,这事要怪只能怪老爷,谁让他那么无情,居然让一个妾室管家。 堂堂明媒正娶的夫人,还要在一个妾室手下讨生活,这是自古就没有的事。 第224章 探望 方卉这几日躲在家中,一直不敢出门。 她心里既担心李泰来出什么事,又害怕他真如母亲说的一样一走了之,那自己要怎么办? 更可怕的是,自己和李泰来的事在方家已不是什么秘密,也不知有没有传到外面去,若是真传了出去 她想想便不寒而栗。 这几日,连家里的下人看她的眼神都透着异样,让她连自己屋子门都不敢出。若是传了出去,她实在没有勇气面对别人的怪异目光。 她忧心忡忡,茶饭不思,人看着便消瘦下去。 丫鬟知道她不愿意出门,直接将饭食端到她屋里,耐心劝说道:“姑娘,你好歹吃一些。” 方卉也知道自己憔悴得厉害,但她刚端起面前的碗,才闻到荤腥的味道,便捂住嘴干呕起来。 丫鬟赶紧替她拍了拍背,担忧道:“姑娘,要不然跟夫人说请个大夫来看看。” 方卉干呕了几声,用帕子擦了擦嘴,有气无力道:“我是好几日没有吃什么东西,受不了这样的油腻,你去厨房给我煮完白粥,再拿点酱瓜过来。” 丫鬟将饭菜端出去。 方卉只觉得头昏昏沉沉,身子也乏力得很。 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门外说话。她一开始并没有注意,以为是丫头们闲来无事在门口说闲话,直到听到说什么李公子受伤什么的,她突然清醒过来。 等到再要仔细听,外面便已经安静下来。 她撑着起了床,叫了两声贴身丫鬟名字,刚才端着饭菜出去的丫鬟又端着托盘进来。 托盘上面摆着一碗浓稠的粥和一碟酱瓜。 丫鬟笑着道:“姑娘,这粥刚出锅,还烫着。” 她将粥放在桌子上,又去将方卉扶了过来。 方卉坐在桌前,才反应过来刚才是睡过去了。 方才迷迷糊糊听到的话也不知是做梦还是真的有人在外面。她边吃粥边道:“刚才有谁来过了吗?” “是夫人面前的万喜,给姑娘送了些新鲜的栗子过来。”丫鬟道。 万喜是方夫人面前的小厮,也就是去公孙丞相府上打听李泰来下落的小厮。 方卉筷子顿了顿,“他有没有说起李公子的事?” 丫鬟目光闪了闪,不知怎么回话。 刚才她进来看了,姑娘睡着了才多问了万喜两句,哪里知道居然被听见了。 “怎么,别人不把我当主子,你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吗”方卉放下筷子,语气严厉。 丫鬟吓得双腿一软,跪到地上一脸急切的解释道,“姑娘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有半分怠慢,只是夫人吩咐先瞒着你,怕你知道后担心?” “担心?”方卉心里冷笑一声,在阿娘心中还不知道怎么恨她这个女儿,如何会怕她担心。 “李公子真的跑了吗?”方卉语气冷淡。 丫鬟道:“那倒不是,是李公子受了伤,如今梅云观的玄灵道长正在为他疗伤。” “受了伤?”这个方卉倒是没有想到。她一直以为当初母亲跟他说让他处理好与他表妹的事,有可能他是舍不得他表妹回云县去了。 这么多日的埋怨和猜忌突然消散。方卉略有些焦急道:“是我错怪了你,你先起来,跟我仔细说说李公子是怎样受伤,如今伤势如何?” 丫鬟这才起身,将她从万喜那里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全部说了。 “姑娘,”丫鬟道:“你也不要怪夫人不告诉你,她真的是怕你担心。” 但这些话方卉已经听不进去,她强忍着胃里的不适将一碗白粥和酱瓜全部吃了下去。或许是许久没有吃这么多东西,她的额上很快沁出一片细密的汗珠。 “你去帮我收拾两身换洗衣衫,我要去梅云观。”方卉一双眼里熠熠发光,看着丫鬟不容置疑道。 方祖鹏如今有了儿子,心思便全部放在了徐姨娘那边,再也不想管方卉这个让他蒙羞的女儿。方夫人更多的精力用来跟方祖鹏和徐姨娘置气,哪里还有精力管方卉。 方卉这里没有人管,出入一般无人过问。 天黑的之时,一辆马车到了梅云观门口。 方卉戴着帷帽等在马车上,由丫鬟去跟道童交涉。 玄灵道长刚看了李泰来出来,便见一道童跑了过来,“师傅,门外来了一名姑娘,说是李公子的表妹,请求见李公子一面。” “李公子的表妹?”玄灵道长抚须沉思。李泰来的表妹将他打成这样,现在如何敢自投罗网。他倒想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下手居然不留余地。 “你去将她请进来,我在大殿等她。”玄灵道长吩咐道童。 方卉和丫鬟跟着道童一直进了大殿。 殿内灯光昏暗,那些白日里看着就有些吓人的雕塑到了夜晚越发显得诡异,方卉在门口停了停,才迈进大殿。 玄灵道长穿着道袍,正给祖师爷上香。听到脚步声,他并没有立即回头,而是将香恭恭敬敬插在香炉中,才回过身来。 “听说姑娘是李公子的表妹,只是不知你与李公子有何仇怨,要将他置于死地?”玄灵道长声音不疾不徐,就如平日跟人日常的招呼一般不起波澜。 明明他问的却是生死攸关的问题。 方卉心里一震。她之所以说自己是李泰来的表妹,是不想暴露身份引出不必要的麻烦,哪里知道李泰来的伤,居然是她的表妹下的手。 她虽然震惊,但也猜到了个大概。 “道长,你可能误会了,我没有伤我表哥。”方卉一脸真诚,“我也是今日才听说他受伤的事,特意赶来想要见他一面。” “姑娘请回吧!”玄灵道长道:“李公子家在云县,在平江除了一个想要他命的表妹便只有归家二姑娘能称他表灭,哪里来的其他亲戚?贫道答应过公孙公子保证李公子的安全。如今李公子伤势严重,贫道不能让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进去探望。” 方卉一听李泰来伤势严重,立刻红了眼圈。 “道长,实不相瞒我是她未过门的妻子,”方卉再也顾不得羞耻,只得交底道:“如今知道他受了伤心里焦急,才不顾世俗礼仪前来探望。求道长让我见他一面。” 玄灵道长看她说话谈吐便已知道她是何人。他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我让小童带姑娘去看望李公子。” 第225章 毒杀 方卉起初听玄灵道长说李泰来伤势严重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压根没有想到他伤得如此之重。 这哪里严重,分明是个死人。 他躺在床上,头上包着白布。那张原本俊秀的脸或许是昏迷时间太久,失去了水分显得有些枯槁。 不,确切的说是有些吓人。 方卉呆呆的看着他,有些不敢相信。 “姑娘,你坐。”小道童拿了一只板凳放在李泰来床前。自从公孙公子将李公子送到梅云观后,师傅便让师兄弟们轮流守护,哪里也去不了,如今这位姑娘来了,是不是师傅可以放他们出去了。 这样一想,小道童们对方卉就格外殷勤。 方卉木木的走到板凳前坐下,连道童什么时候出了屋子都不知道。 “李公子,”方卉望着躺在床上了无生气的人,只觉得很陌生。 她从小娇惯着长大,从来不知道世间疾苦。她能够接受李泰来家贫和瘸了腿,但那是在李泰来对她一往情深的情况下,如今他成了这样,她心里无法接受。 她伸出手,小心的碰了碰床沿上那只皮包骨的手。 那只手冰凉僵硬,再也没有了曾经的温暖。 她一激灵,将手收了回来。 “来了,快来人。”方卉大叫。 丫鬟从外面跑了进来,“怎么了,姑娘?” 方卉起身的时候有些慌张,碰翻了床边的板凳也顾不上了,“快,我要去见玄灵道长,我想问问李公子究竟怎么样了,为什么会成为这样。” 丫鬟也只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从来没有见过死人。如今看李泰来这副模样,也是吓了一跳。 她也不多说,扶着方卉匆匆出了屋,迎面便碰上刚才的道童。 “小师傅,我要见玄灵道长。”方卉道:“烦请小道长带我过去。” 道童看她们慌慌张张的样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始终是孩子,心性单纯,看她们一脸着急,便带着往玄灵道长这边来。 玄灵道长刚要睡了,被叫了出来心里略有些不喜。 这两个姑娘咋咋呼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遇见鬼了。 “道长,”方卉悲痛道:“我看见李公子伤得很重,请道长说句实话,他——还能不能治好。” 玄灵道长想了想,道:“李公子伤了头,他的情形姑娘刚才也看见了,我若是说能治好,估计你也不信。贫道倾尽全力,也只是吊着他一口气而已。” 方卉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她骇然望着道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姑娘也不要太过绝望。”玄灵道长见她这样,又宽慰道:“李公子求生的欲望很强,说不定能够保住一条命。” “道长是说还能——治好?”方卉声音暗哑,问得有些艰难。 “不知道这样活着算不算治好。”玄灵道长叹了口气,“最好的可能就是一直这样躺在床上,不知道饿,也不认识人,只有一口气。” 方卉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努力让自己呼吸顺畅一些。 玄灵道长说的是活死人。 李公子成了活死人! 玄灵道长看她崩溃的样子,有些同情道:“时候也不早了,道观这里有专门供客人休息的院子,姑娘若是不嫌弃,我让人先带你们去休息。其余的话,明日再说。” 方卉谢过玄灵道长,任由丫鬟搀扶着跟在道童后面去了客房。 一路上,她一想起李泰来那张形容枯槁死气沉沉的脸,便莫名觉得恐惧。 直到进了客房,丫鬟要出去打水给她洗漱,她一把拉住她道:“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这里陪着我。” 丫鬟知道她是害怕,只得将盆放下,在床前守着她。 这还不够,方卉不准熄灯,而且要让丫鬟一直抓着她的手,这才合上眼。 迷迷糊糊中,方卉突然觉得屋里阴暗下来,一阵阴冷的风将门吹开,她往门边一看,便见门口走进来一个人。他穿着青色道袍,低着头,一直走到床前。 “卉娘,你终于来看我了。”那人抬起头来,赫然正是李泰来。他脸色发青,眼神阴暗,“我为了你,被你母亲打残了腿,为了你,被玉娘所害。” 方卉惊恐的瞪大眼,“不,不是,不是我。” “难道你也这样绝情,也要如同她们一般对我。”李泰来呜呜的哭起来,那眼里流下的先是眼泪,再后来便成了殷红的血,看上去狰狞可怖。 方卉“啊”的尖叫一声,吓醒过来。 丫鬟伏在床边睡着了。门并没有打开,屋里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那根蜡烛燃的只剩了半截。 方卉被这样一吓,心里反而慢慢安定了些。 她拉起被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想着一开始和李泰来认识到如今这一步,似乎李泰来说的也并没有错。 他成为这样,都是因为她。 如今李泰来付出了命,自己付出了名节,连最疼爱自己的阿娘也对她生了厌恨,这世上还有什么可留念的。 她心里隐隐作痛,倒是不那么怕了。 她似乎被什么蛊惑一般,从床上起来,踩上鞋子轻轻打开了门。外面一片寂静,玄灵道长和道童已经睡了。 借着月光,她一路朝着李泰来的屋子走去。 门微微开着条缝,她一伸手便推开了门。 屋里没有人,再次坐在床前的木凳上,她似乎不那么害怕了。她望着面前的男子,想起那日在溪山,他手抚琴弦,且弹且歌的洒脱模样,泪水湿了睫羽,“你说的不错,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玄灵道长已经说了,就算留着你一口气,你也跟死人一般无异了。”方卉喃喃道:“与其这样痛苦的活着,那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李泰来枯死的面容上,似乎闪过一丝痛苦。 但,沉浸在悲痛中的方卉丝毫没有察觉。她想起那日阿娘说的话,说都是她害得自己被一个妾室欺辱,是她对不起阿娘,对不起方家。 但她已经回不了头了,她的名声,她的清白都不给她机会回头了。 她抖抖索索从怀中拿出一个纸包。 这是几日前她发现自己怀孕后,便提前准备好的。原本想着他若是一直不来,她便喝下去,好歹给自己留点脸面。 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他死了,她也活不成了。 世人不会对她心生同情,她们只会耻笑她嘲笑她不知廉耻。说不定她不走这条路,父亲也会要她的命。 她打开纸包,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倾倒在茶水中,一咬牙,将半盏茶水灌进李泰来口中。剩下的半盏,她一口喝了下去。 微弱的灯光下,李泰来一直闭着的眼中流下泪来。 第226章 失火 这一晚,玄灵道长居然睡得十分香甜。 天快亮时,一个道童慌乱的声音将玄灵道长从梦中惊醒,“师傅,不好了,李公子,李公子去世了。” 什么? 玄灵道长翻身起床,套上道袍便打开了门,“怎么回事,慢慢说。” 小道童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昨日晚上本来是小师弟值夜,但是小师弟后半夜闹肚子,便去上了几趟茅厕,等回来时看到昨日晚上去看望李公子的姑娘坐在公子床边照顾李公子,他便回去睡了。” 玄灵道长停住脚,一个眼刀飞过来。 小道童噤声。 “我平日跟你们说了什么,你们全拿我的话当耳旁风。”玄灵道长又往前走,小道童跟在他身后进了李泰来的屋子。 屋里的灯已经熄灭了。 玄灵道长变了变脸色。 灯灭,人亡! 他跟徒弟们交代过的,无论如何也不要让灯灭了。 估计平日交代的事都算白说了。 他走到床前,伸手在李泰来鼻下拭了拭,气息全无。昨日自称他妻子的姑娘趴在床沿,一动不动。 玄灵道长心里咯噔一下,对道童道:“你快去将这位姑娘的丫鬟叫过来。” 小道童虽然年纪不大,但也察觉到了事情不妙,立刻飞奔出去找方卉的丫鬟。 公孙恒比方祖鹏早一刻得知消息。 得知李泰来死了的公孙恒久久没有说话。 如今祭瓷清单已经送到了归家,父亲立刻便会问起道观里的情况,哪里知道却出了这样的事?前面那么多功夫都算是白费了。 “玄灵道长说,李公子如今已经无用。”前来传递消息的侍卫道:“只有另外找人施咒。” 另外找人?他倒是说的轻巧。 那归家二姑娘只是一个匠人,谁跟她会有如此深仇大恨。 “归家二老爷” 侍卫话刚说了一半,公孙恒立刻打断。 “不行,那人心志不坚,难当此任。”公孙恒没说的是。 他抬了抬眼皮,慢悠悠地道:“李泰来的那个表妹,找到了吗?” 侍卫心中一动,前几日公子便让他们去找打伤李公子的人,他还一直以为是公子想给李公子出头。原来是另有深意。 他立刻双手一合,冲公孙恒道:“我这就去找。” 公孙恒视线放在手中的书本上,连头也没抬。 一个女子能够对自己的夫君下这样的毒手,心肠不是一般人可比。更何况,她当初想要代替归家二姑娘没成,心里定谈也是嫉恨的。说不定倒是比李泰来更适合的人选。 与丞相府不同,方祖鹏的家里却闹得不可开交。 方夫人紧紧抓住方祖鹏的衣襟,嚎哭道:“方祖鹏,你将女儿还给我。” 方才侍卫来报信的时候,方祖鹏在徐姨娘屋里,门房一听是方卉的事,便将侍卫先带去见方夫人。故而方夫人得知方卉死讯,痛怒交加什么也不想便冲到徐姨娘屋内,一把抓住方祖鹏要女儿。 方祖鹏刚开始不知怎么回事,只是以为方夫人又发什么神经跑过来大闹。等听清楚方卉死在了梅云观,他将一切都怪罪在方夫人身上。 他又气又怒,一把将方夫人推倒在地,“泼妇,你还有脸来跟我要女儿,你日日守着她,她是如何会去了梅云观?卉娘会这样都是因为你。” 这几句话正好戳在方夫人痛处,她越发哭得大声起来。 徐姨娘怀中的孩子被吓到,啼哭不止。 她赶紧让奶娘将孩子抱过去,道:“你先将小公子抱远一些,莫要吓着他。” 方夫人刚好失去了女儿,这会看徐姨娘在她面前提孩子,越发痛彻心扉。她声嘶力竭道:“方祖鹏,若不是你宠妾灭妻,连女儿都不顾了,卉娘也不会成这样。 虎毒尚不食子,你连禽兽都不如。” 方祖鹏冲过来便朝着方夫人一巴掌,看在方夫人这么些年一直跟着他的情分上,已经忍了她好久了。但并不代表他会无底线的一直忍下去。 “来人,夫人得了失心疯,将她拉下去关起来。”方祖鹏大声吩咐道。 徐姨娘上前温声劝道:“老爷,谁摊上卉娘那样的事也会受不住,夫人也是气急了,你不要生她的气。” 方夫人咬牙切齿道:“贱人,我不需要你在这里做好人。” 方祖鹏气道:“你们都聋了吗?给我将她拉下去。” 徐姨娘讨了个没趣,便转过身去,装着倒茶。等方夫人被两个小厮架着出去,她扭着腰肢上前将茶递给方祖鹏道:“老爷,姑娘的事情要怎么办?” 她如今是方家的掌家娘子,问方卉的后事如何处理也不奇怪。 方夫人被拉了下去,方祖鹏虽然耳边清静了,但心里其实也不好受。他红着眼眶道:“卉娘竟然做出如此糊涂之事,如今她死在外面,也是可怜。不如找块好些的地方安葬了吧。” 这就是不葬入方家祖坟了。 徐姨娘正想着交代好儿子的事情便去梅云观。方祖鹏又叹气道:“儿子还没满月,你身子也不好,便不用亲自去了,在家里找两个得力点的仆妇,让她们出面处置了就是。” 徐姨娘心里正不想去,只不过方卉是方祖鹏唯一的女儿,她又刚刚掌家不得不去。 如今方祖鹏发了话,她立刻便去找了两个办事周到的仆妇,立刻去梅云观处理方卉的后事。 方夫人被关到后罩房里,已是心如死灰。 女儿死了,夫君比陌生人还不如,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开始还哀声哭两句,后来心腹嬷嬷跟她说了方祖鹏只遣了两个婆子去办方卉的丧事时,反而不哭了。 心腹嬷嬷见她不哭不闹只是坐着发呆,只得好生劝道:“老爷也是一时气糊涂了,等他明日消了气,一定会让你去看姑娘的。” 方夫人冷冷笑了笑,“他就是个冷心冷肺之人,我已经不指望他了。你去给卉娘收拾身好点的衣服给她换上,也好让她体面一些。我明日再去看她。” 嬷嬷便去收拾了一身方夫人给方卉做的新衣。 这满满几箱的新衣原本是方卉的嫁妆,如今衣服还在,人却没有了。 嬷嬷抹了把眼泪,即刻赶去了梅云观。 丑时刚过,方家起了火。 据说这火先是从方夫人房里起来的,但大家夜里睡的熟,一时没有察觉。 等发现时,整个院子已经火光冲天。方祖鹏被榻下的屋梁压住了胳膊,被救出来时,已经昏死过去。 徐姨娘虽然侥幸脱身,却被烧毁了脸。 方夫人、方家小公子和奶娘均葬身火海。 方夫人的心腹嬷嬷和另外两个被徐姨娘派出去的仆妇因为去梅云观置办方卉的后事,侥幸逃过。 方家,彻底完了。 第227章 祖产 南书燕一大早便从秦妈口中知道了这件事情。 她沉默了一阵道:“李泰来这样死了,也算是便宜了他。” “那日南家姑娘来找你,我就觉得有些蹊跷,看不出来她柔柔弱弱的模样,居然敢杀人。”秦妈后怕道。 南书燕没有做声。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前世,李泰来中了探花娶了方卉,按理说是天大的喜事,却因为方家容不下李泰来的妻子和儿子,害得自己和宁儿被李泰来杀害。 这一世,李泰来成了瘸子,却鬼使神差仍旧与方卉有这样一段孽缘,哪里知道方家仍旧容不下南玉儿。 哪里知道李泰来居然被南玉儿反杀。 但凡方家宽厚一些,南玉儿又如何会打伤李泰来,方卉也不会死,方家更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也算是报应不爽。 秦妈见她也没有什么兴致,便又说了些后院的事情,刚要出门,便见春桃从外面走了进来,“姑娘,老夫人过来了。” 自从归家二房从大牢出来后,归吴氏极少出门,更是从没有踏入这边一步。今日过来的这样早,怕是有什么要事。 南书燕对春桃道:“你让她先去花厅等着,我就过去。” 秦妈担心归吴氏为难南书燕,便道:“要不我将夫人叫过来,有些话姑娘不好说,夫人在总要好些。” “不必,”南书燕道:“这么早,让母亲多歇息一会。” 她和秦妈一起朝着花厅而来,到了门前,秦妈止步,南书燕径直进了花厅。 归吴氏已经坐在里面等着了。 若是以往,她定然早已不满。这世上哪里有祖母见孙女还要在花厅等着的,但现在,她已经知明白儿子死后,这孙女根本没将她放在眼中,在她面前摆祖母的架子,只怕是自讨没趣。 南书燕一如既往的平静,“祖母,这么早过来是有何事?” 归吴氏脸上表情有些复杂。 “佑安,我今日来是想跟你说一声,我和你二伯父一家已经决定回潍州去,半个月后估计就启程了。” 南书燕听她这样说,已经大概明白了归家二房的心思。 圣上要祭天,十二御窑自然要烧制祭瓷。虽然大房和二房早已分家,但若是祭瓷烧制不成,说不定二房仍旧会被连累。 与其如此,不如提早离开平江,也算是与大房划清了界限。 就算南书燕烧制不出祭瓷获罪,也没有归家二房什么事。 南书燕没有说话。 归吴氏略有些歉意道:“按理说,你在平江掌管着十二御窑,这时候你二叔不应该将你一个人留在平江。 但如今你二叔的几口民窑一直开不了窑,二房除了几间铺子又没有什么进项,日子已经捉襟见肘。潍州靠海,加上如今瓷器出海生意也好做些,或许回了潍州,才有出路。” 归吴氏说的委婉,但她知道归吴氏的意思。 除了想要撇开与自己的关系,也是在埋怨自己不顾亲人情分,不肯帮二房一把。 南书燕笑笑,“祖母可要想好了,归家好不容易从潍州来到平江,如今若是回去,再想来平江可就难了。” 归吴氏脸上有一些挣扎,她其实也不想离开平江,但有什么办法? 她端起桌上的茶盏,吹开上面的浮沫,喝了一口。 这是上好的白云香茶,几十两银子一斤。以前太元在的时候任由她喝,如今好些日子没有喝上了。 茶喝在嘴里微微回甘,但她只觉得满口苦涩。 “佑安,潍州是归家的祖籍,老宅和祭田都只是几个下人照看着。”归吴氏耐心解释道:“你二叔回去后,正好可以照看着些。” 潍州是归家的祖籍不错,但从南书燕太祖爷爷那辈起便搬来了平江,在平江也又归家的祖宅和墓地。 南书燕笑着问道:“祖母的意思是,百年之后是不打算与祖父合葬了?” 归吴氏面色瞬间变了变。 这也是她不能面对的地方。 潍州离平江可不近,若是自己跟广仁回了潍州,自己百年之后便只有葬在归家的祖坟里,与老爷永远相隔一方。 但又能怎么办?但凡广仁争气一些 她吁了口气,语气低沉失落,“人死了葬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好歹你二叔也在潍州。” 南书燕又道:“二叔住的院子和归家的民窑可是归家在平江的祖产,祖母和二叔想要如何处置?” 这也是归吴氏今日过来的目的之一。 “佑安,你说的没错,你二叔的院子和归家民窑是归家祖产,”归吴氏望着她道:“我今日便是过来跟你商量,看看你能不能将院子和民窑一并买过去。” 南书燕没有说话。 归吴氏又道:“我寻思着,若是你能将院子和民窑买了去,好歹也还在归家手中,比流落到别人手中强。” 南书燕若有所思的望着归吴氏,依旧没有说话。 归吴氏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讷讷道:“我并没有要强迫你的意思,若是你觉得为难,就当祖母今日的话没有说。” 南书燕依旧不语。 归吴氏叹了口气,略有些疲态的道:“佑安,烧制祭瓷事关重大,十二年前归家便是烧制祭瓷获罪,若不是慧儿,估计早已没有现在的归家。 烧制祭瓷和烧制御瓷不同,你凡事小心着些。” 南书燕终于开口道:“祖母,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归家的名声?” 归吴氏愣了愣,勉强笑着道:“佑安,祖母自然是担心你。” 南书燕笑了一下,她就权当她说的是真的吧。 “二叔的院子和民窑包括几间铺子我都可以买过来,但是要提前说好,市场什么价格我便出什么价,我不会因为他是我的二叔便多给一两银子。“ 归吴氏:“这是自然,到时可以通过牙行报个价,契约也齐全,以后你二叔绝不会因这些事情叨扰。” 南书燕:“就按祖母说的办。” 归吴氏也略微放心了些。 归家二房手中的产业,归以宁原本是想要拿到市场上交易的,但归吴氏不同意,归家好好的祖产交到广仁手中,他却连守都守不住,日后她在地下见了归家祖宗,有什么颜面跟他们交代。 若是这些祖产被佑安收了去,好歹仍旧姓归,算不得败了归家祖产,自己也算是心安了。 归吴氏见心愿已经达到,也不多耽搁,起身道:“我这就去让你二叔去牙行请人过来清算一下,看看能够折成多少银子。” 南书燕难得的将归吴氏一直送到门口,“祖母走的时候说一声,我过去送送你。” 归吴氏望着面前的女子,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她一直以为归家三个姑娘,佑安从小在云县长大,定然是最弱的那个。 哪里知道,她反而是最好的。 归吴氏走后,秦妈走上前,“姑娘当真要将那边的产业全部买过来吗?” “那些产业姓归。”南书燕淡淡道:“总不至于让它们改了姓。再说,归家虽不似公孙丞相府有权,但能多挣些银子给太子也是好的。” 第228章 选婿 归吴氏很快便让牙人将所有产业报了价过来,南书燕拿去给刘渡看了,倒是也算中肯,便让张柯与归以宁去交涉这些事情。 王姨娘却并不想跟着归以宁一起回潍州。 她从小在平江长大,一来是回潍州后不习惯,另外一个原因便是若跟归家回了潍州,她在平江私底下经营的铺子便白费了。 唯一的办法便是在归家回潍州之前将女儿的婚事定下来。 若是这样,薇儿不仅可以留在平静,自己也可以借着为薇儿办婚事的理由,拖延下来。 只是要短短几日内为女儿找一个合心意的夫君谈何容易,王姨娘一想起这事便有些烦闷。 张柯过来核对账目时,归以宁正在王姨娘屋内。 王姨娘是见过张柯的,只是这次见了又觉得不同。 张柯跟着刘渡学了一段时间,连气度都有了很大变化。以往的张柯虽然面容长得也很俊秀,看着也彬彬有礼,却没有现在这样核对起账目来游刃有余的稳重从容。 王姨娘心里一动,又仔细留意了他一阵,越发满意。 真是瞌睡遇着枕头。 与其漫无目的去寻,还不如这眼前的来的实在。 张柯模样周正,性情也温和,难得的是又能识字还能算账。归家本就是生意人家,薇儿只是一个庶女,嫁给他倒是比去那大户人家受气更实在。 更何况,她早已悄悄买了两个铺面,日后交给他打理着,日子也不会差。 这样一想,她对张柯就越发上心。 归以宁原本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等张柯将所有账目核对一遍,让他仔细看看时,他早已经不耐烦道:“左右不过这西诶东西,再对也对不出朵花来,你核对过就好。” 张柯也不着急,不慌不忙拿出账本,又温和的给归以宁读了一遍,确认过了,才让归以宁签字。 “归二老爷这边的手续已经清楚了,等我将账本拿回去给归二姑娘签字画押,立刻便将银票送过来。”张柯道:“归二老爷还有没有其他要补充的。” 归以宁道:“没有了。” 张柯这才将账本收拾好,起身告辞道:“那我便不叨扰二老爷和王姨娘了。” 王姨娘笑着起身道:“那我送你出去。” 一路上,王姨娘笑着对张柯道:“我与你母亲以往就相识,现在你又救了薇儿,还真是难得。也不知道你母亲有没有给你定下亲?” 张柯老实答道:“当时在村子里的时候,母亲一心想着等以后将我送出村子,故而一直没有在村里定亲。” 王姨娘一听,越发高兴。 心里多半已经有了主意。 她一直将张柯送到大门外,才折回来。 归以宁有些不解,“只是一个管账的伙计,你也是太小心了些。” 他以为王姨娘是对归家大房那边太小意殷勤,才会这样对一个伙计。 王姨娘笑着坐到他对面,“老爷,你以为张柯只是一个伙计啊?” “不是个伙计是什么?”归以宁仰靠在椅子上,“你也太抬举他了些。” 王姨娘并不生气,依旧一脸笑着道:“老爷,你知道我们当初入了大牢,只有薇儿一个人逃了出去,当初我跟你说她逃到了梅云观 归以宁:“你是这么说的。” 王姨娘:“那村妇就是张柯的母亲。” 归以宁这才略微抬起眼皮,“你说的就是刚才那伙计。” “老爷,都跟你说了他不是伙计,”王姨娘撒娇道:“他如今帮二姑娘掌管着整个大房的田产和铺子。他是归家的大管家。更难得的是,他识字,还能写会算,是做生意的人才。” 归以宁刚才是见识了张柯做账的,虽然他对做生意向来不上心,但好歹他是在商家长大,识人的本事还是有一些。 “你说的倒是也不错。”归以宁道:“只是他是大房的人,不是自由身说什么都没用。” “老爷恰恰说错了。”王姨娘双眼发亮,“他是自由身。只是大房二姑娘信任他,将产业交给他打理罢了。” 归以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是归家的人?佑安如何会如此信任一个外人。 王姨娘猜到他的心思般,“二姑娘觉得张柯人聪明,踏实,是难得一见的人才,故而有意栽培。” 王姨娘故意说张柯的好话,归以宁倒是没有多疑。 等他走后,王姨娘将归少薇叫了过来,正色道:“薇儿,你愿意去潍州吗?” 归少薇蹙着眉,“阿娘,难道还有选择?” 她不想去潍州,并不是因为从小在平江长大,而是因为张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时常想起张柯温和有礼的样子,振振有词给她讲村里趣事逗她开心的样子,也想着他打了野兔舍不得吃,故意找借口推到她面前的样子 一件件往事成了她最美的回忆。 但这些都不能说,只能埋在心里成了一桩心事。 她想着若是有一日真能跟他在一起,她此生即使跟着他永远住在村子里,也是开心的。 “当然有选择。”王姨娘认真道:“若是你不想去,我会想办法。但你现在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觉得张柯怎样?” 归少薇:“张大哥人很好。” 王姨娘:“那让他做你的夫君怎么样?” 归少薇料不到阿娘会这样问,一时羞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她涨红了脸,使劲绞着手指,低下头默不作声。 “薇儿,你若定了亲,你祖母和父亲定然不会让你去潍州。”王姨娘望着她,“我看张柯不错,你在他家住了那么些日子,他能对你没有非分之想可见人品不错。加上他又能写能算,如今归家二姑娘有意栽培,日后定然不差。 要知道,归家也是生意人家,何必死守着非仕宦之家不嫁的道理。依我说,与其嫁到那些规矩多的人家做低服小,不如嫁给张柯这样的过舒心日子。” 归少薇连耳轮都红了起来。 王姨娘思忖道,“若是你对张柯实在没有什么想法,我也不会强迫你。不行就称病,让大房二姑娘帮着说几句话,到时过去那边养病再慢慢想办法。” 归少薇咬了咬唇,鼓起勇气抬起头,“阿娘,张大哥很好。” 王姨娘笑了起来,“若你愿意,这件事便交给我。” 第229章 提亲 王姨娘亲自给女儿说亲,这简直太惊世骇俗了些。 芸香有些不敢相信。 再说,二房的薇儿姑娘就算是庶女,也是主子,自己家怎敢高攀? 芸香有些为难道:“王姨娘,并不是我不愿意,而是家里实在贫寒,怎敢高攀得了薇儿姑娘。” “你家怎么样难道我不清楚?”王姨娘爽快道:“既然我能够来说这事,便是不在乎你家里什么情况,而是看中了张柯这个人。 若是你和张柯都觉得薇儿不错,其余的便不用多想,我自有办法。” “薇儿姑娘温柔贤淑,自然是最好的。”芸香道:“但” “娘,我愿意。”门帘一掀,屋里的张柯走了出来。他涨红着脸,一双眸子却清澈明亮,“我现在虽然什么也不是,但我一定会努力让薇儿姑娘过上好日子,不会让她一直吃苦的。” 少年语气诚恳,有着这个年龄的少年意气。 芸香叹了口气。 王姨娘却是笑了起来,她没有看错,张柯在同龄人中是有志气的,不像那些纨绔子弟,仗着家世不错,尽做些斗鸡走狗的事情。 让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她才不愿意。 王姨娘起身道:“既然说定了,我这就去求二姑娘拿个主意。我家老爷要去潍州,这事不能再耽搁了。” 王姨娘走后,芸香一脸忧色,“柯儿,娘知道你喜欢薇儿姑娘,但她从小锦衣玉食娇养着长大,我们这样的家庭如何能娶得起?” 张柯认真道:“我知道娘在顾虑什么。薇儿姑娘不是那样的人,她娘也不是,要不然,她如何会亲自前来提亲。再说了,到平江这些日子我也没有闲着,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芸香不想打击张柯的自信,心里那些担忧的话便没有说出来。 儿子觉得好便好吧,大不了以后自己多做些活。 王姨娘一刻也不耽搁,径直往南书燕屋子里来。 南书燕正准备去御窑,看到她来,便将她让进屋道:“姨娘进来坐,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二姐姐呢,没有一起过来吗?” 王姨娘笑着道:“这些日子忙着收拾东西,也没有时间过来。” 南书燕昨日已经将张柯拿过来的清单和买卖契约签字画押,今早已经让账房将银票兑了过去,估计那边这几日便要启程了。 南书燕道:“等你们启程去潍州时,我去送送。” “姑娘,”王姨娘笑着道:“我和薇儿不去潍州了。” “那祖母和二叔同意吗?”南书燕用刀剖开一个橙子,递给王姨娘。 “所以我才来求助姑娘。”王姨娘接过橙子,拿在手中,“薇儿已到说亲的年纪,此时若是去潍州,亲事的事定然还会一拖再拖。她又是个软弱性子,根本不适合嫁到潍州那些大户人家。” 南书燕再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家,王姨娘在她面前说归少薇的婚事,着实有些唐突。 若是换了别的姑娘,怕是已经羞窘不堪了。 但南书燕却一脸平静,“姨娘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如何帮你?” “我想让张柯做薇儿的夫君。”王姨娘直接道。 南书燕看她一眼,“姨娘果真想将二姐姐嫁给张柯?” 王姨娘:“张柯救了薇儿,模样人品都不错。我自然是真心想让他娶薇儿。” 早就知道王姨娘聪慧,没想到在女儿婚事上也如此不走寻常之路。一般人家都是想要将女儿嫁入富贵之家,她却宁愿将女儿嫁给一个平民百姓,也不愿意嫁去富贵之家。 倒是让她没有想到。 南书燕将手中橘子切开,掰了一块放在嘴中,慢慢吃了,才道:“姨娘想要我怎么帮你,总不会让我去做媒吧?” “姑娘说笑了。”王姨娘笑着道:“我再怎么糊涂,也不会想着让姑娘去说亲。如今张柯跟着上行当铺的刘老爷,刘老爷在平江商户中德高望重,若是能够请动他帮张柯到归家提亲,这事定然能成。” 南书燕笑笑。 王姨娘一个后宅妇人,还真不简单。 南书燕笑着道:“只不知张柯愿不愿意?” “这事你放心,我已经去问过张柯,他是愿意的。”王姨娘道:“我也问过薇儿,她也情愿。” 南书燕用湿帕子擦了擦手,“姨娘当初帮过我,二姐姐平日对我也不错。既然姨娘为二姐姐和张柯的事求到我面前,我便去求求刘叔,看他愿不愿做这个媒。” 归以宁收到大房的银票,便开始着手准备去潍州的事宜。 陈氏虽然病着,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安排丫鬟收拾细软家具。 虽然眼下归家破落了,但好歹归家以往也是富贵人家,金银细软、绫罗绸缎并不少。 陈氏一样也舍不得扔,光是她自己的东西收拾下来就有十多个箱笼。 她略有些哀怨的看着这些箱笼,心里知道要将这些全部运到潍州去,不说别的,光是马车都要三辆,若是所有人都如此,那搬个家就得一个车队了。 着实有些难办。 正寻思着,归幼薇一脸不忿的跑了进来,“娘,你整日待在屋子里,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陈氏看她眼圈发红,泪光盈盈的模样,知道她是哭过了。 她有些心疼道:“幼薇,如今大家都忙着收拾东西,你屋子里的收拾得怎样了?” 陈氏不问还好,一问归幼薇越发委屈,“娘,我们在这里收拾东西,可是王姨娘和二妹妹什么也没有收拾,凭什么?” 陈氏以为她遇到什么大不了的事,听到是因为王姨娘和归少微没有收拾东西惹她生气,便笑着劝慰道:“她们不收正好,我们可以多带一些。” “娘,”归幼薇扭了扭腰,不耐烦道:“她们不收拾东西,是因为她们不用去潍州了。” “不去潍州,你父亲将王姨娘休了?”陈氏发懵。 归幼薇气得跺脚,“父亲处处都偏向她们,如何会休了王姨娘。那是因为上行当铺的刘老爷到归家提亲,王姨娘和二妹妹可以不用去潍州了。” 上行当铺遍布各地,当铺东家刘渡在商户中备受尊敬,他能来提亲,归家自然是十分有面子的事。 这事幼薇不是该高兴吗?为何如此生气。 陈氏仍旧没有反应过来,“刘老爷来提亲,跟王姨娘和少薇不去潍州有什么关系?” 归幼薇:“刘老爷来为二妹妹提亲。你说有没有关系?” 陈氏愣住。 姐姐未出嫁,哪有先给妹妹提亲的道理。陈氏比归幼薇更气,老爷这心都偏到手臂上去了,这事情不说清楚她可不服。 “幼薇,你去洗漱一下,跟娘去见你祖母和父亲。”陈氏怒道。 第230章 送别 陈氏和归幼薇到归吴氏屋子里时,归吴氏正在看着凤羽收拾箱笼。 “你们有空到我这里,是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归吴氏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 对于这个儿媳,归吴氏曾经是极其满意的,只是最近家中遇到事情,才发现她居然如此无用,渐渐也便对她有了看法。 “母亲,”陈氏面色不虞,“听说上行当铺刘老爷来归家给少薇提亲?” 归吴氏看她一眼,朝归幼薇道:“幼薇先出去。” 归幼薇不敢多言,一脸委屈的出去了。 归吴氏对陈氏越发不满,这是怎么做的娘,过来说这样的事,居然带着女儿过来。 “母亲,”陈氏不知道归吴氏的心思,依旧固执地道:“刘老爷来提亲,按长幼来说,怎么也该是给幼薇提亲,为什么要先给少薇提亲?” 归吴氏奇怪的看她一眼,“你知道刘老爷给少薇说的什么人家?” 上行当铺刘老爷来说亲,自然家世不会差。再说,若是幼薇的亲事能够定下,她便可以留在平江。 潍州再好,比起平江来也是乡下。 陈氏便没有问是什么人家。 “刘老爷前来提亲的是佑安的的账房先生,现在在上行当铺学管理铺子田产,你可愿意幼薇嫁到这样人家?”归吴氏淡淡地问。 “这” 陈氏语塞,看归吴氏的样子不像是说谎,但刘老爷怎么会为了一个铺子里的学徒到归家提亲? 陈氏愣住。 归吴氏冷笑,“你定然是不愿意的,但归家也不能拂了刘老爷的面子,才答应了让少薇去。还好王姨娘通情达理,一说也就同意了。” 陈氏心里盘算了一阵。归家再怎么不济,幼薇也不可能嫁给一个伙计。 姨娘生的女儿就是低贱。 陈氏面色好看了些,笑着道:“幼薇是嫡女,她的亲事定然不能如此草率。日后我们回了潍州,给她说门门当户对的亲事,这才对得起母亲对她的看重。” 归吴氏沉着脸没有说话。 陈氏从归吴氏屋里出来,归幼薇迎上前道:“阿娘,怎么样了?” “你以为刘老爷来提亲的是什么好人家?”陈氏低声不屑地道:“不过是他们当铺的一个伙计罢了。幸好你父亲让少薇嫁过去,若是让你去,打死我也不同意。”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归幼薇狐疑道。 “你祖母说的话,难道有假。”陈氏笑着道:“这门亲事我们不要,等到了潍州我替你留心着,不说高嫁,至少也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三日后归家离开平江去了潍州。 南书燕去城外送归吴氏,临行前,归吴氏将一个盒子递给南书燕,“佑安,下次见面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这是你父亲小时候戴在身上的玉佩,如今祖母将它交给你。” 南书燕接过盒子。 归吴氏红了眼圈,略有些怅然道:“我最后悔的便是,母子一场我却没有好好待你的父亲,如今祖母会祝福你平安顺遂。” 南书燕望着归家的马车渐渐远去,心里五味杂陈。 从云县到平江的时候,她曾经期待过亲人团聚的日子,但只是短暂的几个月,父亲病逝,祖母和二叔一家离开了平江。从团聚那日开始,似乎便已慢慢进入离别。 亲人渐行渐远,难道自己真是命犯孤煞。 至始至终只能孑然一身? “她们已经走远了。”一道低沉好听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南书燕回头,霍炎一身玄色道袍站在她身后,朝她温和的笑着,“潍州离平江算不得很远,日后你若想去,也只需要四五日的路程。” 明明跟归吴氏并没有什么感情,但听霍炎一说,她突然有些鼻酸。 “短时间内我哪里也不想去。”南书燕咬着唇,声音有些瓮。 霍炎从身后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祖母特意让我拿过来,你尝尝。” 麦芽糖还带着温热,南书燕捡了一块放在口中,发齁的甜腻顺着舌尖蔓延开来,冲淡了她心底的酸涩。 “麦芽糖很好吃,替我谢谢——祖母。”南书燕道。 霍炎的眼里便盛满了笑意,如同水面泛起的粼粼的阳光。 王姨娘和归少薇留了下来。 如今归家二房的院子已经在南书燕名下,她便任由王姨娘和归少薇住着。 王姨娘在这院子里低着头住了那么些年,如今终于可以过几日不用看人脸色的舒坦日子。 她很快将自己的铺子收了回来,开始做起了香膏生意。 连归少薇都不知道,王姨娘做的香膏居然那么受欢迎,短短十多日,香膏铺子已经做得有声有色。 王姨娘又开始做起纯露,一上市便引起世家贵女的关注。 归少薇终于相信阿娘所言非虚,她真的能靠着自己的本事在平江立足。 又一场秋雨后,天气凉了下来。 公孙恒的鼻子好了许多。但他因为怕冷,已经提前穿上了秋天的衣衫。 潍州比平江热,初秋的天气最是适宜,公孙恒更喜欢潍州的气候。若不是因为平江的事情拖着,他早就在立秋之前便启辰回潍州了。 长随知道他怕冷,特意给他送来了红枣茶,“公子,这茶方是丞相让胡御医专门给公子配的,你尝尝。” 茶里有着红枣的清甜,喝起来十分爽口。 他喝完盏中的茶,淡淡道:“还没有找到南玉儿吗?” “平江所有的浆洗铺子都去看了,没有发现她的身影。”长随道,“但她没有路引,不可能出得了平江城。” “继续找。”公孙恒云淡风轻的道:“继续扩大范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到了立刻回禀我。” 平江城一废弃垮塌的窑洞前。 衣衫褴褛饿的两眼无神的南玉儿靠坐在一棵树下。 下了一夜的雨,地上全是泥浆。 南玉儿衣服上全是泥水,若是再找不到吃的和干衣服,估计她不是饿死也会冻死。 从归家出来后,因为害怕没有路引被官差抓住,她整日躲在一废弃的窑场,哪里知道昨日下雨,不知是不是雨水泡软了地基,那可以遮风挡雨的窑洞突然垮了。 她侥幸逃了一命,却被冷雨浇了一夜,随身带着的食物也埋在了泥土中。 每受一份罪,她便越发痛恨南书燕一分,若不是她,自己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若是有一日有翻身的机会,她一定将这一切十倍奉还给南书燕。 第232章 巧遇 窑场没有一个人,自己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一个人知道。 强烈的求生欲战胜了被官差抓去的恐惧,南玉儿从泥浆中往外面爬,只要有一个人,不,只要能找到吃的,她便有可能活命。 明明地上应该冰凉,但她却觉得整个身子都烫的难受。 她知道自己是病了。 对死亡的恐惧让她不顾一切往外面爬去。不知过了多久,她伸手便抓住一块柔软的布料。 她抬起发花的眼睛,看着面前一个模糊的人影,沙哑声音道:“救——命!” 不知过了多久,南玉儿被眼前的光亮刺醒。她一开始觉得是天亮了,那刺眼的亮光应该是太阳,但听到耳边温和的声音,才察觉不是天亮,那刺眼的亮光应该是灯盏发出的亮光。 “醒了吗?”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亮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沙哑着声音道:“我想喝水。” 亮光移开,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后,一只茶盏递到了唇边。 南玉儿睁开眼,虚弱的仰起头大口喝起水来。 温热的水让灼热的喉咙舒服了些,南玉儿这才看到面前站着的是一名白衣男子。再往上看,她浑身一震,流着眼泪哽咽着道:“沈大夫,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含山望着躺在床上的南玉儿,温和地道:“我昨日刚到平江,因为下雨便在这里找了间客栈住下了,玉儿姑娘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在成这样?” 南玉儿眼泪簌簌落下来,哽咽得一句话也不能说。 沈含山见她如此伤心,便不再问。 只是道:“昨日我见到姑娘的时候,姑娘大概是淋了雨受了风寒,喝了两碗汤药应该好了很多。” 南玉儿这才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被褥里,昨日那身肮脏不堪的衣物也换成干净衣服。她突然红了脸,抬起头道:“沈大夫,我的衣服” “你的衣服已经不能穿了。昨日我让掌柜娘子帮着去新买了一身帮你换上。”沈含山坦荡的道:“姑娘身子还没有好,还需要再休养几日。” 南玉儿被子下的手紧紧攥住衣角,凄楚的望着沈含山道:“沈大夫救命之恩,来日一定相报。” “说这些做什么,你先养好病要紧。”沈含山话音刚落,一阵利落的脚步声便迈了进来,“公子,粥熬好了。“ 沈含山笑着道:“还要有请娘子喂姑娘吃了。” 南玉儿便见一个三十多岁略胖的妇人走了过来,她将手中的碗放在床头柜前,弯下身子看了南玉儿一眼,哟了一声笑起来,“姑娘醒了。” 南玉儿虚弱的道:“多谢娘子照顾。” 掌柜娘子便笑了起来,“都是这位公子的功劳,我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做事。”她麻利的将南玉儿扶起来靠坐在床头,“姑娘好几日没有吃东西,先喝碗粥提提神。” 南玉儿这才觉得肚子饿的发痛。 她伸手想要接过碗,但刚一动便觉得一阵眩晕,不由自主的闭了眼。 掌柜娘子了然地道:“你病刚好,还是我来吧。” 沈含山见掌柜娘子喂南玉儿吃粥,便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掌柜娘子一脸羡慕的对南玉儿说,“姑娘真是好福气,你相公不仅医术好,对你也是真的好。” 南玉儿一愣,冷不防那递到嘴边的粥来不及吞,便一下子呛了进去。 “咳咳!” 南玉儿憋得满脸通红,掌柜娘子帮她拍着背道:“姑娘别不信,我说的都是实话。你昏迷的时候,你家相公又是抓药又是亲自煎药,都不放心我们帮忙。” 南玉儿红着脸不做声。 掌柜娘子当她是身子虚弱,不想多话,便住了口。 等吃完一小碗白粥,掌柜娘子出去后,南玉儿躺在床上再也睡不着。 身子舒服了些,心里的想法也多了起来。 第二日,沈含山亲自端来一碗药递给她,“姑娘喝完这碗药身子应该大好了,只是最近这些日子饮食上要清淡一些,另外注意不要受凉。” 南玉儿心里如同鹿撞。 自从嫁给了李泰来不是打便是骂,不打不骂的日子李泰来也是阴沉着脸,让她过得胆战心惊。但沈大夫却不一样,他一开口便让人如沐春风,有一种非常自然的放松和安心。 南玉儿喝下药,不知是不是药烫了些,她觉得自己的脸烫了起来。 她用娟帕在两边脸颊上沾了沾,一双春水般的眼睛盈盈欲泣,“若是没有沈大夫相救,我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 “玉儿姑娘不必客气,我们是同乡理应互相帮助。”沈含山道:“如今玉儿姑娘已经大好,我明日便准备走了。” 他是来她告辞的。 南玉儿心里隐隐有些失落,“沈大夫要去哪里?” “我这次来,是跟人有个约定。”沈含山嘴角噙着笑,“我要到平江开医馆。” “沈大夫,我”南玉儿欲言又止。 沈含山看她似有难处,便道:“姑娘有什么话请讲。” “我的命是你救下的,若是你不嫌弃,便让我跟在你身边,一辈子伺候你。”南玉儿鼓起勇气,一口气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沈含山大骇。 他救南玉儿根本就是因为只是同乡之情。若说是有些私心,也是因为她好歹是归家二姑娘在云县的妹妹。 其他想法,他一点也没有。 南玉儿毕竟是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觉得十分羞囧。她根本不敢看沈含山的表情,只是大着胆子伸手上前环住他的腰,想要将脸贴到他的胸膛,羞怯的道:“沈大夫” “玉儿姑娘请自重。”沈含山一把将她推开,力气太大,南玉儿蹬蹬蹬往后退了几步,一把扶住桌沿稳住身子,才没有摔倒在地上。 “我救玉儿姑娘,没有任何私心。”沈含山的语气变得极其冰冷,哪里还是刚才温和的模样,“你若是这样,便是轻贱自己,也是看轻了我。” 南玉儿呆呆望着沈含山离开的背影,震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掌柜娘子不是说他对她温柔有加,这几日她亲眼看到他是怎样对她,怎么突然说翻脸便翻脸了。 难道是自己不够年轻美貌,或者是说这世上真有做好事不图回报之人? 第233章 不同 沈含山走后,南玉儿一开始是难过,后来是慌乱。 她没有路引,出不了平江。 更可怕的是若是李泰来死了,按照当朝律令她要一命抵一命。 她不想死,她想活着。 前两日住在客栈里,加上有沈含山照拂着,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如今沈含山一走,她如同失去护佑的孤儿,心里慌乱无措。 她很后悔刚才应该不管不顾的跟在沈含山身边,如今平江那么大,她去哪里找他? 她不可能一直在客栈里住下去,但她更不敢出去。 掌柜娘子两日没有看到沈含山,起初以为他只是出门去了,也倒没有当回事,依旧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南玉儿。 等过了四五日,还不见沈含山回来,问起南玉儿也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心里也开始犯疑。 房钱只是预付了两日,现在已经过了三五日了,还没有动静。 一看那玉儿姑娘也不是个有钱的,若是沈大夫走了,她只怕也没有办法付得出房钱。 再见到南玉儿时,她语气中就多了些揶揄和敲打。 南玉儿实在是不敢继续住下去了,她趁着客栈娘子不注意,装了两身换洗衣服从后门悄悄离开客栈。 沈含山说是来平江开医馆,说不定会去归家找燕娘。 南玉儿低着头走到归家大门前对面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坐下,若是沈含山真的来了,她一定将他截住,无论如何跟着他走。 一连两日,除了归家的几个丫鬟小厮进出,并没有什么人。又过了一日正午,南玉儿看着远处走来一名身着白衣的男子,眼睛一亮。 那不是沈大夫还能有谁? 南玉儿冲上前去,“沈......“ 话没有出口,后面突然伸出一只手捂着她的嘴,一掌将她击晕,直接虏了去。 ----------------- 沈含山来了平江多日,原本想要寻个合适的铺面安定下来,再来见南书燕。 奈何平江寸土寸金,好的地段租金一点也不便宜,不好的地段虽然租金便宜,但又太过偏僻,始终不合适,他便先来见南书燕。 看门的婆子将他带到了东院,兰若和春桃都是认识沈含山的,也知道南书燕跟他很熟悉,特别是兰若在泾阳的时候亲自看到他陪自家姑娘去灵山采冰封白芨,看他与别人自然是不同。 “沈大夫,你什么时候到的平江?”兰若热情的将他带到花厅,春桃已经捧着茶上来。 “前几日我便到了平江,只是有些事情耽搁了,今日才来拜访。”沈含山说完,又道:“归二姑娘——她不在家里吗?” “我家姑娘上窑场去了。”兰若笑着道:“估计要下晚点才会回来。沈大夫先喝点茶,若是乏了,也可以到客房歇着。” 沈含山远道而来,又是南书燕的客人,兰若和春桃均是不敢怠慢。 沈含山听说南书燕不在,便起身道:“不劳烦两位姑娘,我下晚点再过来拜访你家姑娘。” 春桃机灵地道:“上次姑娘说过,若是沈大夫到了平江,一定尽地主之谊。莫不是沈大夫跟我家姑娘生分了,还才这样客气起来。” 沈含山料不到两个姑娘这样热情,他要是再走,似乎有些不近情理。 左右不过是一两个时辰,他就在这里等着便是。 “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在府上喝茶等归二姑娘。”沈含山含笑道。 兰若和春桃相视一笑,春桃出去一会,便端了满满一大盘茶点上来。 “沈大夫,这些都是平江比较有特色的茶点,你看一下吃不吃得惯。”春桃自从跟了南书燕后,性子越来越活泼。 沈含山笑着道:“我口味杂,也不挑食,没有什么吃不惯的,多谢姑娘盛情相待。” 兰若道:“姑娘今日出去得早,大概今日会早些回来。” 果然一个时辰后,南书燕便从御窑回来,和她一起的还有霍炎。 南书燕看到沈含山,有些意外,却也很高兴,“沈大夫,你来平江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让石贻去接你。” 霍炎轻咳一声,“沈大夫怎么突然想到来平江?” 沈含山深深的看了南书燕一眼,声音低沉,“我收到归二姑娘捎来的冰封白芨,本来是立刻要来平江的,只是被一些家事耽搁到现在才来。姑娘,令尊的事情......我来迟了。” 霍炎嘴角抽了抽,看了南书燕一眼。 南书燕笑容中略有些怅然,“虽然冰封白芨没能派上用场,但无论如何,我也要感谢沈大夫当初陪我一起上灵山找冰封白芨救我爹爹。” 他明知上灵山艰险,却仍旧能够舍命相助,这份恩情南书燕一直记在心中。 霍炎看她那副感激的模样,心里很是不屑。 陪她上灵山又能怎样?还不是弱鸡一样,差点连自己命也丢了。 他抱着双手,微微仰头看着屋顶。 “当然,也要感谢霍......中郎,若不是你,我和沈大夫也不能活着下灵山。”南书燕清澈的眸子看向霍炎,语气真诚。 沈含山亦是朝着霍炎抱拳一揖,一脸认真道:“不错,当初若不是霍中郎搭救,我与归二姑娘也没有今日。” 霍炎有些不忍直视。 他呵呵笑了两声,看向南书燕笑得意味深长,“沈大夫见外了,我与安安之间不必言谢。” 沈含山一愣,随即了然的笑了笑。 南书燕亦是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这人今日吃了什么药,怎么怪里怪气的。 但在沈含山面前,她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笑着道:“我当初在云县的时候便说过,沈大夫若是来了平江,我一定尽地主之谊。” 沈含山亦是目视南书燕,温和的道:“我当初也答应过姑娘,若是得了冰封白芨,便到平江开医馆治病救人,我这次便是来平江开医馆的。” “咳,咳咳!” 两人一起看向霍炎。 霍炎:“归家是不吃晚食的吗?我在御窑累了一日,早就饿了。” 南书燕不知道他今日为何如此阴阳怪气,但他既然说饿了,归家总不至于一顿饭也舍不得。 南书燕吩咐春桃道:“让厨房多做两个菜送上来,霍中郎和沈大夫晚上在这里用饭。” 、 第234章 惊骇 霍炎很放松的坐在南书燕身旁,淡淡道:“沈大夫想在平江开医馆,可知平江乃是天子脚下,不是谁都能在这里开医馆的。” “有何不可?”南书燕笑着道:“你是不知道沈大夫的医术有多好。” 霍炎吃了一噎,脸色有些难看。 南书燕又转向沈含山,“只是不知沈大夫有没有找好铺子,若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我这里正好有一间铺子到了租期,可以收回来给你开医馆。” “这样甚好。”沈含山笑着道:“租金按市面的给就可,不能亏了姑娘。” 霍炎伸出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子,思忖道:“沈大夫刚来平江,也还没有什么名气,医馆定然要开在人气旺的地方才好。将军府旁边的仁和医馆前几日关了门,沈大夫若是将它盘过来正好合适。” 南书燕心里动了动,“若是这样倒正好合适。” 她询问的看向沈含山,恰好沈含山也看过来。 “我刚到平江也不知道哪里人多。”沈含山道:“还要烦请姑娘帮拿个主意,你说好,定然就好。” 南书燕想了想,“我实在记不得那里有什么医馆,既然霍中郎觉得不错,那我明日抽时间陪沈大夫去看看,若是满意,便立刻盘下来。” “这样最好。”沈含山笑着点了头。 霍炎直觉辣眼睛,他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归家的厨子都是这么慢吗?怎么半日了菜还没有端上来。 沈含山却丝毫也不急躁,他一身白衣风神澹澹,举手投足间温和从容,与南书燕说起云县的一些旧事亦是有条有理,两人说着话,似乎忘了霍炎的存在。 霍炎喝了一肚子茶,再要喝时,茶盏里已经空空如也。 好在菜也终于上桌了。他夹起一只鸡腿放到南书燕碗中,“安安,你不是最喜欢吃鸡腿吗?这鸡腿给你。” 南书燕顿了顿,她什么时候喜欢吃鸡腿了?又什么时候允许他叫自己闺名的? 沈含山淡淡笑着也是夹了一筷子八宝鸭放到南书燕碗中,“姑娘眼底有些青色,估计是睡眠不好导致,这八宝鸭不上火却最是滋补,可以多吃一些。” 霍炎一愣,毫不犹豫的夹了一筷子火腿放在南书燕碗中,一脸平静道:“这也是你喜欢吃的,多吃些。” 南书燕:“......” 一顿饭,南书燕恁是连筷子都没有伸一次,面前的碗就满了。 她起初还有些愕然,到了后来干脆坐在那里看两人比赛为她夹菜。 吃完了饭,沈含山起身告辞,南书燕让石贻送他去了住处。回头,见霍炎伸长腿坐在椅子上,正看向他。 月色澄澈,明亮的月光照在他身上,让他看上去越发清隽挺拔。 “霍......子傲,”南书燕咬咬唇,“你为什么要呼我的闺名。” 当朝虽然民风开放,但还没有到外姓男子可以直呼女子闺名的地步。 只是方才霍炎虽然直呼南书燕的闺名,语气却自然坦荡丝毫没有轻薄之意,所以南书燕才忍着一直等沈含山走了再说。 “安安叫起来比较简单,并没有什么其他意思,你不要多心。”霍炎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南书燕噎住。 她多什么心?只是觉得不合适而已。 霍炎已经起身,“烧制祭瓷耽搁不得,明日你还是早些去窑场。陪沈大夫看铺子的事,我会安排人去。” 南书燕还说话,他已经大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南书燕有些莫名其妙。但霍炎说得没错,窑上的事情耽搁不得,明日便开始拉胚了,大龙缸成败与否,这是关键的一步。 ----------------- 南玉儿幽幽醒来。 她动了动酸痛的身子,渐渐想起在归家门前的一幕。 她是被人打晕的,现在会是在哪里? 她撑起半个身子,只觉得头又晕又痛,好在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布置的也还干净整洁,她此时正躺在床上。 不是大牢,她便放心了些。 只是究竟会是何人,将她带到这里。 正在疑惑,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她径直走到南玉儿床前,看着她笑了笑道:“娘子醒了的话,就起来梳洗。等会我们公子还要见你。” 公子? 南玉儿狐疑道:“你们公子是谁?” “见了面你就知道了。”姑娘一张圆脸,一笑脸上便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她拿起一把梳子,“我们公子最喜整洁,最不能容忍蓬头垢面,也不能忍受任何脂粉的香味。” 南玉儿这才注意到,床前的凳子上已经整整齐齐放好了一套淡绿色的襦裙,估计是让自己换好了再去见她家公子。 “姑娘,这里是哪里?”南玉儿又问。 “公子让你知道你自然会知道。”姑娘已经拿起梳子为她梳起头来,“若是不该你知道的,你也不要打听。” 南玉儿跟着圆脸姑娘到了里面净房,沐浴梳头换好衣服。 那衣服上果然没有任何香味,只有被太阳晒过的味道。 圆脸姑娘道:“娘子跟我来,我家公子估计已经等着了。” 南玉儿跟着她出了门。这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后园,只是里面除了几棵高大的树外,并没有栽种花草。 圆脸姑娘带着她从角门进去,又沿着一条小径走了一阵,便来到一处轩敞的园子里。 穿过园子,圆脸姑娘带着她走上廊庑,去了最里面的一间房屋。 这应该是一间屋主人招待客人的茶室,只是太隐蔽了一些。 南玉儿略有些局促不安,她双手绞着手中的娟帕,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圆脸丫头身后。 圆脸姑娘口中的公子家世应该非富即贵,若不然没有这么多讲究,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园子。只是他将她虏来又是为了什么?实在让人费解。 “公子,我将李家娘子带过来了。”圆脸姑娘朝着屏风道。 南玉儿脑中嗡的一震。 李家娘子,难道是冲着表哥而来?要不然为何为她冠上表哥的姓。 只是不知道他究竟知不知道表哥的事。 南玉儿低着头,心里巨浪滔天,心里想着各种应对方法。 “你先出去。”屏风后面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南玉儿竖起耳朵,只觉得屏风后的男子应该清贵非凡,要不然也不会有这样好听的声音。 圆脸姑娘退下并带上了门。 屋内针落可闻,南玉儿越发忐忑不安。 好一阵,屏风后面响起书本合拢的声音,随即有人起身出来的声音。 南玉儿握着娟帕的手指越发用力,她尽力压制住内心的惊惶,不停安慰自己这人应该对自己并无恶意,若不然也不会费这么大力气将她带来这里。 “李娘子。”男子声音如沐春风,“李公子死了,被你用铁锤打死了。” 男子的声音依旧温和如三月的春风,听在南玉儿耳中却如同惊雷。 她苍白着脸,怔怔抬起头来,望着面前芝兰玉树的男子,说不出话来。 第235章 解厄 面前的男子一身蓝色锦衣,明明举止从容优雅,用的也是最温和的语气,但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却让南玉儿听出彻骨的寒意。 “那日你用敲核桃的铁锤将李公子的头打破,虽然我的随从及时发现并将他送去医治,但还是因伤势太重无力回天。”公孙恒唇角含笑,似乎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李家娘子,你打死了你夫君。” 南玉儿身子晃了晃,只差没有栽倒在地。 “李家娘子,你打死了你夫君,按理说我该将你直接送去衙门,但想着你平日被李公子凌虐也属实可怜,今日将你叫过来,便是想看看这事要如何处理。” 南玉儿起初是绝望,这阵子她却从他话语中听出一线生机。 只要让她活着,让她做什么都行。 她再不迟疑,噗嗤一声跪倒在地,“公子,只要你不将我送去官府,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公孙恒笑笑,“我不会逼迫李娘子,有些事情需要你自愿。” “只要不将我送官,我什么都可以做。”南玉儿赶紧表明忠心,“若是我不会,我可以学。真的,公子请相信我。” 公孙恒道:“既然这样,我明日便将你送去梅云观见玄灵道长,具体做什么,他会教你。你起来先去歇息吧。” 南玉儿舒了口气,慢慢从地上起来。 圆脸姑娘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南玉儿跟在她身后出了门,才抬起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她也是逼急了,才将铁锤狠狠砸了过去,哪里知道竟然将他砸死了。 她想起李泰来那日的模样,他是真的想要她命的。 这真的不能怪她,她只是自保而已。 即便这样想,她心里仍旧有些后怕。 她快步上前两步,跟紧前面的丫头道:“姑娘,公子让我去梅云观,你知道公子让我去梅云观做什么吗?” “公子没有说,我也不清楚。”丫头笑着道:“李娘子不用担心,既然是公子让你去的,玄灵道长定然不会为难你。” 南玉儿勉强笑了笑,如今人为粘板,她为鱼肉,即使为难她又能怎样? 南玉儿心里藏着事,一晚上没有睡着,第二日一大早,圆脸丫头便来叫她,让她收拾好启程去梅云观。 天还没有大亮,她们从角门出来。门前已经停着一辆马车,圆脸丫鬟和南玉儿一起上了马车。 南玉儿心里略微放松了些,她笑着道:“我到这里两日,都是你招呼我,也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叫我巧儿就好。” 这是南玉儿第一次问话有了答案。 “巧儿,难得我们有这场缘分。”南玉儿取下头上的银簪,这还是她嫁给李泰来时,祖母从头上摘下来给她压箱底的。“这银簪并不值什么,但却是我的一片心意,你收下。” 巧儿看着敦厚温柔,这会却一脸警惕,“李娘子平白送我这些做什么,你若是想从我嘴里套什么话或是将你放走,我劝你还是早些打消念头,公子请来的人,没有他的吩咐,还从来没有自行离开过的。” 南玉儿认真道:“我并没有想要你替我做什么事,只是单纯觉得想将这银簪送给你。” “李娘子若是这样的意思,我心领了,但这银簪我不能要。”巧儿绽出笑容,又恢复了刚才温和的模样,“我只是做好我本分的事情,算不得什么?” 南玉儿见她实在不收,讪讪的将银簪收回来插在头上。 立秋之后,梅云观比平江城凉爽许多。 南玉儿出城时穿着巧儿给她的襦裙,在平江时还觉得合适,到了山顶便有些冷起来。 幸好马车一直到了梅云观门前,巧儿带着她直接到道观见玄灵道长。 李泰来死后,公孙恒告诉玄灵道长自己会物色合适人选,没有想到这么快就送来了。 玄灵道长手中拿着一柄拂尘不疾不徐的走出来,看到面前的南玉儿,噙着笑道:“是公子让你过来的吧,娘子怎么称呼?” 南玉儿看他平易温和,心里安定了些。她低着头屈膝行了个礼,“我娘家姓南,道长叫我玉娘即可。” 玄灵道长冲她点了点,“玉娘子请跟我过来。” 南玉儿看巧儿一眼,巧儿笑着道:“道长让你去你便放心跟着去,我在这里等你。” 南玉儿这才跟着玄灵道长进了大殿。 她也没有心思看大殿里的神像,只是低着头跟在玄灵道长身后,进了一间屋子。 “玉娘子请坐。”玄灵道长笑容温和无害,南玉儿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机械的坐下。 她实在猜不出那位公子为什么会将她送到道观里来,难道是看出她有慧根,要让她做道姑不成。 这样胡思乱想着,玄灵道长已经坐在他对面,伸手将一盏茶推到她面前,“玉娘子姓南,夫家是姓李吧?” 南玉儿如今最怕的就是这句话。 她打了个激灵,有些惊恐的看着玄灵道长。 道长了然的笑笑,伸手捻须道:“我看娘子印堂发黑,怕是有祸事缠身。但这灾祸并非不可化解,你只要用你指尖血诅咒害你之人,便可将灾祸转移到那人身上,你则可以无忧。” 南玉儿有些茫然的望向玄灵道长。 玄灵道长微笑着用右手掐算起来,好一阵才道:“姑娘的命原本是大富大贵,如今被人换了命,才接连遭遇灾祸。若是姑娘愿意,贫道可以为你化解。” 南玉儿脑中轰然一声,自己的命是富贵命。 只是被人换了命? 难怪自己厄运缠身,原来如此。她脑中訇然一声,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当初祖母告诉自己,归家来人接自己回去,可是好好的却让燕娘顶替了,从那之后,她便厄运不断。 明明表哥性情温和,才识过人,却一夜之间瘸了腿,性情变得暴戾不堪。父亲也因为燕娘揭发流放去做了军奴,如今生死不明。 最可怕的是,自己居然失手打死了表哥成了杀人犯,终日东躲西藏如同见不得光的老鼠。 而燕娘,那个粗鄙上不得台面的女子,如今却成了归家的姑娘,锦衣玉食的娇养着,女仆成群的伺候着,日子不知有多好。 而这一切,原本应该是她的。 南玉儿如醍醐灌顶,越想越觉得是如此。她心里恨意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玄灵道长知她心魔已生,便不动声色道:“姑娘若是愿意,贫道可以为你解厄。” “道长。”南玉儿眼神已经不似刚才的怯懦和恐惧,而是灼灼燃烧着恨意。 她望着玄灵道长,一字一句道:“道长,请你帮我!” 第236章 庸医 玄灵道长见时机已到,便不疾不徐道:“这事说起来不难,但却非常考验心智。玉娘子是否有极强的意念要夺回自己的一切。” “当然,她害我如此,我与她不死不休。”南玉儿红着眼眶,回答的斩钉截铁。 “我这法子需要下咒之人始终保持强烈的恨意,若是其中心智些微动摇,或者所咒之人命格过于强悍,下咒之人便会遭到反噬。玉娘子知道如此可还愿意继续用这个法子找回自己该有的一切。”玄灵道长双眼渐渐深沉,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南玉儿吸了进去。 “我愿意,就算我死也愿意。”南玉儿咬牙切齿一板一眼,“她害我如此,我绝不让她好过。” “那好!”玄灵道长目光重新变得温和,“既然你意志坚定,我便帮你达成所愿。” 他将桌上放着的一把匕首和一只碗推到南玉儿跟前。 南玉儿一愣,道长是要她自裁吗? 玄灵道长似看出她的疑惑,微笑着道:“娘子只需取你的指尖血放在碗中,今晚我便帮你达成所愿。只是这之后七日,你都要一直住在道观里。” 南玉儿一听,毫不犹豫一把抓过匕首,朝着自己的左手中指便刺了下去。 殷红的血线滴滴答答流到碗中,她似乎仍觉得不解恨意,又用匕首在食指上也深深的刺开一个口子。 两条血线注入碗里,很快便有了小半碗。 玄灵道长起身道:“好了,若是明日还需要你的指尖血,我会再过来取。” 他拿出一个瓶子交给南玉儿,里面是止血的药粉,你摁在伤口上即可止血。 南玉儿出来时,再也不是刚才惶恐不安的模样。她径直走到巧儿跟前,强势而坚定,“玄灵道长让我在道观住七日,你跟我一起过去吧。” 巧儿顺从的跟在她的身后,朝着道观的客房走去。 梅云观一间昏暗的室内,公孙恒长身玉立,背对着光站着。 “公子,若是顺利的话,明日之内便会有应。”玄灵道长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大功告成的轻松。 “辛苦道长。”公孙恒道:“事成之后,娴妃和三皇子定然不会忘记道长今日所做的一切。” “我曾经受过娘娘恩惠,能够为娘娘和三皇子效劳,贫道在所不辞。”玄灵道长道。 公孙恒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南玉儿你想将她稳在道观,事成之后,也不变留着了。” “我明白了。”玄灵道长道:“这事绝不劳公子费心。” ----------------- 自从祭瓷的单子下来之后,南书燕又恢复了寅时起床的习惯。 昨日本来说好她陪着沈含山去看铺子的,既然霍炎说他安排人去,自己便早点去窑场。 毕竟祭瓷事大,不能有半点马虎。 她边洗漱边安排兰若,“你今日早些去找沈大夫,告诉她我临时有事去了窑场,你陪着她去看铺子。” 虽然霍炎说让人陪着去,但始终不是归家的人。沈含山是认识兰若的,让她去不至于太怠慢。 兰若答应了。 收拾完出来,春桃已经将早食摆在桌上,南书燕只觉得心里有些发闷,以为昨晚上吃油腻了些,才没有胃口。 春桃将早食收好放进食盒提仔手中,“那就让同善带着,姑娘若是饿了在路上也可以吃点。” 兰若因为要去跟沈含山看铺子,便由春桃送南书燕出门。 省了吃早食的功夫,出门时比平日早了小半个时辰。 同善刚赶着马车到门口,春桃将食盒递给同善,南书燕已经踩着脚凳上了车。 马车还没有出城,霍炎便迎面赶了上来,南书燕挑开帘子与他打招呼,霍炎看着她道:“昨夜没有睡好吗,怎么面色那么差?” 昨夜倒并非没有睡好,只是做了一晚上的梦。醒来时,又记不得梦了些什么。 南书燕笑笑,却突然蹙起眉。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霍炎望着南书燕,关切的问。 “也没有什么,”南书燕抹了把额头的虚汗,“或许是起早了些,我在车上休息一会。” 南书燕放下车帘。 霍炎抬头望天,天际亮起了鱼肚白,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 他不疾不徐的跟在马车后,一直出了城,马车上鸦雀无声。很多次他护送她去御窑,一出城,她都会将帘子卷起来。 她最喜欢清晨的景象,也从没有见她这样贪睡过。 他顿了顿,开口道:“安安,你睡着了吗?” 同善身子一震,安安?霍中郎居然直呼姑娘的闺名。 车里没有任何回应。霍炎再不犹豫,双腿一夹,乌云便飞快往前面跑了几步。到与马车平齐的时候,他伸手掀开帘子,便见南书燕歪着身子靠在枕头上,一动不动。 霍炎心里一急,纵身跳上马车,一掀帘子便进了车里。 同善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操作?霍中郎什么时候对姑娘这样大胆了。 他正不知所措,里面已经传出霍炎压迫感十足的命令,“掉头,立刻去将军府。” 同善没有听到南书燕的声音,也觉得反常,如今听霍炎让回去,他心里大致猜到是姑娘出事了。难怪今日早晨春桃说她连早食都没有吃。 他调转马头,狠狠在空中甩了一鞭,那两匹马便飞跑起来。 霍炎将南书燕抱在怀中,使劲掐了她的人中,但她恍如睡熟一般,毫无反应。 霍炎眉心渐渐皱起,他一步跨出来,将同善一把拎进马车,“你看着你们姑娘。” 同善跌到车里面,还没有站稳,那马车便飞奔起来,一路朝着城里冲了进去。 一路上早起的行人纷纷让道,等看清驾车的人是霍炎,俱是震惊不已,纷纷猜测车中究竟是何人,居然能够让霍中郎亲自为她驾车。 到了将军府门前,霍炎停下车长臂一伸将南书燕抱下车,大步朝着将军府走去,“让元琉立刻去我的院子。” 众人看着煞神一般的他也不敢多问,只是快步跑着去叫元琉去了。 等霍炎抱着南书燕到他屋子的时候,元琉已经候在那里了。 “你看看她要不要紧,”霍炎将南书燕轻轻放在他的床上,黑着脸吩咐元琉,“出城时还好好的,突然便晕倒在车里,车夫说早上也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不应该是中毒。” 元琉走近瞧了瞧,又伸出手指把了脉,皱了皱眉收回手指,“公子,归二姑娘脉象平稳,大概是睡熟了。” 睡熟了? 霍炎看了南书燕一眼,女子呼吸平稳,面色除了苍白一些,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可不是像睡熟了一般。 只是究竟有多累可以睡得如此人事不知? “庸医杀人。”随着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沈含山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第236章 前世 沈含山向来温和,很少有这样说话的时候。 他刚走到床前,跟在他身后的兰若已经一步抢上前来,扑到床前焦急的唤道:“姑娘,姑娘。” 霍炎也不管兰若,而是看向沈含山道:“沈大夫既然这么有把握,便请先为归二姑娘诊治。” 今日兰若一大早到客栈找沈含山带他去看铺子,结果刚到将军府门前就见霍炎驾车飞奔。兰若一看是自家的马车,来不及细想便跟了上来。 结果看见霍炎抱着姑娘大步进了将军府,立刻什么也顾不得跟着进了将军府,幸好看门的婆子知道她是归家的丫头,没有拦着她。 现在听霍炎一说,兰若含泪赶紧起身让沈含山上前,“沈大夫,请你看看我家姑娘究竟怎样了?” 沈含山上前,伸出手指搭在南书燕手腕上为她把脉,好一阵,他收回手指,没有说话。 元琉道:“归二姑娘脉象平稳,呼吸均匀,看上去只是熟睡。沈大夫看出了什么?” 沈含山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南书燕的脸,又将她眼皮翻了翻,才直起身子道:“虽然脉相和呼吸很平稳,但二姑娘面色苍白,瞳孔对光也不敏感,倒像是进入重度昏迷。 不知二姑娘发病之前有没有什么症状。” “今早上我在城门外与她相遇,发现她面色苍白,便顺嘴问了她一句。她只说心里有些烦闷,想在车里歇息一阵,等我发现不对时,她已经晕倒在车里。”霍炎皱着眉,“当时她只是脸色苍白了些,并没有其他更多的症状。” 正说着话,小柳氏也带着兰香走了进来。 跟着一起进来的还有霍老夫人和霍夫人。 同善回家传的话,小柳氏一听立刻便赶了过来。 虽然心里着急,但她却尽量保持着冷静走上前来,只是当她用手去抓南书燕手时,看得出她手在轻颤。 “安安,安安。”小柳氏温柔的唤道。 南书燕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小柳氏擦了擦眼睛,起身道:“昨日晚上她来给我请安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霍老夫人和霍夫人亦是一脸焦急。霍老夫人道:“元琉,你懂医术,你来说。” 元琉:“我刚才已经为姑娘把了脉,脉象平稳如同熟睡,恕我医术不深,看不出来姑娘究竟得了什么病。” “这样子,倒有些像是失魂症。”沈含山道:“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是我父亲的手记中曾有记载。” “失魂症?”众人齐看向他。 霍炎道:“这要怎样治?” “无治。”沈含山声音低沉,“若这世上有她放不下的事和人,她或许会醒来。” 他的父亲在定居云县之前,曾做了十多年的江湖游医。 见过许多奇症,其中便有失魂症。他详细记下了失魂症的症候,故而沈含山正好知道。 众人沉默了一阵,小柳氏又一脸担忧的看向元琉,“元琉姑娘怎么看?” 因元琉曾经为归以中看过病,小柳氏是知道她医术了得的。 元琉道:“归夫人,二姑娘这病我很抱歉。” 再次得到这样的答案,小柳氏收回视线,看着床上的南书燕道:“若是如此,我便将安安带回去,多谢老夫人、夫人和霍中郎对我家安安的关心,日后等她好了再来府上道谢。” 霍炎听她这样说,便上前道:“我送她回去。” 他上前连人带被子将南书燕抱起来,大步往外面走去。 小柳氏面不改色的朝霍老夫人行了个礼,转身出了门。 霍老夫人站在门前,叹了口气,“元琉,这几日你去归家待着,要用什么药只管回来取,家里没有的,我进宫去要。” 元琉答应一声,跟着出了门。 霍炎已经抱着南书燕上了自己的马车,小柳氏朝着沈含山道:“沈大夫既然知道失魂症,这几日可否住在归家为安安诊治?” 沈含山正有此意,见小柳氏主动提出来,一口应承道:“这样甚好,正好方便时时查看姑娘的病情。” 小柳氏便让他上了同善的马车,自己则坐了石贻的马车回来。 等安置好了南书燕,霍炎冲小柳氏道:“归夫人,如今沈大夫和元琉都不能治好二姑娘,我进宫去太医院请人来看看,或许能治。” 小柳氏也不推迟,朝他道:“有劳霍中郎。” 霍炎便看了元琉一眼,嘱咐道:“照顾好姑娘。” 霍炎走后,小柳氏又让兰香去收拾客房给沈含山和元琉。 元琉拒绝道:“我懂医术,这几日便守在姑娘房中,若是有什么事也好应对一些。” 小柳氏其实也是此意,只是不好太劳烦她。听她这样说,便吩咐兰香去取了一套新的被褥来,放在靠窗的软塌上,供元琉歇息。 南书燕自然不知道发生在的一切。 她此时正走浓雾深处。 她在这里已经走了很长时间,却始终在雾里走不出去。 正在焦急,便听见呵呵一声。那声音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 “燕娘,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没有丝毫动静,那声音已到耳畔,南书燕一惊,扭头便见身旁站着一个青衣男子。 南书燕冷冷道:“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李泰来抬起头来,“燕娘,你始终没有告诉我你为何要害我。” “你问我为什么?”南书燕冷哼一声,“还不如问问你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浓雾中突然响起一阵嘤嘤的哭声,“父亲,宁儿好痛,你放开我。” 南书燕一听,心肝俱裂,“宁儿,不要怕,娘在这里,娘会保护你。” “宁儿?他为何叫我父亲。”李泰来问。 “畜生,你害死了宁儿,杀子之仇我与你不共戴天。”南书燕眼里带着浓浓恨意,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不,是让他魂飞魄散。 李泰来静静的低着头,那浓雾中的嘤嘤声又响了起来,“父亲,宁儿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宁儿。” 他眸光艰难的转动,眼前却快速闪过在云县时的画面。 他在屋内看书,燕娘从外面回来拿出一块徽墨。他心里其实很高兴,却没想到被人嘲笑。 他打了燕娘,燕娘大着肚子在冷水中浆洗衣服,后来他们有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他说带他去买麦芽糖,却用一把敲核桃的铁锤将他打死。 画面一转,到了归家后罩房。他与玉娘一起掐死了燕娘。 画面飞逝,到此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来,面容复杂的望着南书燕。 他隐约明白,刚才看到的画面是他的前世。 第237章 暗夜 南书燕鄙夷的望着他,“你死有余辜,若是你再活一世,我便再杀你一次。” 李泰来脸上浮现一个凄然的笑容,“我只是不想过底层人的日子有什么错?我明明那么努力,我吃了那么多苦,为什么就不能过上我想要的日子?” “因为你禽兽不如。”南书燕一字一句道:“一个内心阴暗的人,没人救得了你。” 浓雾中孩童的声音又嘤嘤嘤哭了起来,“父亲,不是我和阿娘挡了你的路,而是你的心挡了你的路。” “啊!” 李泰来抱着头,痛楚的大叫了一声,“不是的,宁儿,我不是故意要害你,我也是没有办法。” 南书燕流下泪来,“宁儿,你在哪里,你出来见见娘。” 但再也没有什么声音,李泰来的身影慢慢开始融入浓雾之中,随着他最后发出一声惨叫,雾里恢复了宁静。 那是死一般的寂静。 南书燕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霍炎去请御医,刚走到太医院门前,正好太子从太医院出来。 太子停住,看着霍炎道:“不知霍中郎家里哪位长辈抱恙?” 霍炎道:“归家二姑娘今日突然昏迷不醒,我前来请院判大人上门诊治。” 太子一听是归家二姑娘病了,也不急着走了,而是转身折回来和霍炎一起往太医院走,“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霍炎任由他跟着。 两人进了太医院,刘院判看太子去而复返,身边还跟着霍炎,吓了一跳。等听霍炎说了归家二姑娘突然昏迷不醒,略微松了口气道:“但凡突然昏迷,多半是中风。但归家二姑娘年纪还小,平日也没有听说有什么不足之症,这样突然昏迷,着实蹊跷。” 刘院判边说边拿了几样药材放进药箱中,跟着太子和霍炎往外面走。 出了太医院,刘院判看太子并没有止步的意思,便问道:“不知太子要去哪里?” 太子漫不经心的道:“你不也说归家二姑娘这病蹊跷,我倒是也想去看看,究竟怎么样个蹊跷?” 胡院判吓了一跳,“太子千金之躯,怎么能去看个病患?莫要过了病气” 胡院判知道太子玩心很重,但皇上对太子十分看重,若是知道他跟着出了宫,还去看个病患,皇上怪罪起来,自己可担不起。 他一脸无助的看向霍炎,只盼着霍炎能出口拦住他。 哪里知道霍炎不为所动,刘院判没法,只得跟在他二人之后出了宫。 南书燕依旧在浓雾中穿行。 在雾里,她根本找不到方向,只有凭着感觉一直往前面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浓雾中突然出现一个女子。 “姐姐,”女子声音娇俏,“你不用费力了,这个困魂阵你根本走不出去的。” “南玉儿?”南书燕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泰来是死人,南玉儿可没有听说死了,怎么也会在这里出现。 “姐姐,”南玉儿往前走了两步,离南书燕又近了些,“我顾念着这么些年的姐妹情谊,特来提醒你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你出不去的。” 南书燕冷冷看她一眼,“我为什么信你。” “因为,这就是你的命。”南玉儿说的咬牙切齿,她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变得狰狞,“你害的南家家破人亡,害得我失去孩子,这一切的一切我都要向你讨回来。” 南书燕冷哼一声,即使在浓雾中,女子亦是身姿笔直,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傲气。 南玉儿心里越发嫉恨交加,她双眼通红,紧紧握住手里的匕首朝着南书燕便刺过来。 南书燕身子只是轻轻偏了偏,南玉儿用力过猛,收不住势,一路跌跌撞撞向前扑去。 等她稳住身子回过身时,便看见一把袖弩正对着她。 南玉儿愣了愣,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她一直笑得流出眼泪,才收住笑道:“燕娘,当初可是南家将你养大,如今你真是出息了,将南家所有人赶尽杀绝。只可惜,就算你杀了我,你也命不长久,谁让你招惹了不该招惹之人。” 南书燕浑身上下散发着寒意,“南家之所以如此,全是因为李泰来和你。” “因为表哥和我?”南玉儿声音带着迷惑,“我们究竟做了什么,让你非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南书燕不语,只是食指渐渐用力。 南玉儿感觉到了来自对面的杀气,她恐惧道:“你果然想要杀我?” 对面没有任何回应,她只看到面前的袖弩对着她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南玉儿双脚慢慢往后退,玄灵道长分明跟她说过,会助她在困魂阵中将燕娘杀死,她便可以解了自己的厄运。 只是为何困魂阵不但没有困住燕娘的神识,反而让她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杀意。 梅云观的密室内。 盘膝而坐的玄灵道长看着桌上的两只蜡烛叹息了一声。 左边的蜡烛烛火明亮,而右边的分明已经黯淡了下去。 困魂阵困住的魂,比的便是心志。心志越坚定助力越多,心志不定的便会消减能量,出不了困魂阵,便会遭到反噬。 他原本以为玉娘子心里的仇恨足以让她得到最多的助力,哪里知道她终究还是比不过归家二姑娘。 他用袖子一拂,将两只蜡烛尽数熄灭。 玉娘子,不是我没有帮你,而是你的对手实在太强了些。 如今我将你们两人的魂魄都留在阵中,这也算是帮你了。 浓雾似乎消散了些。 但刚才还亮着的天突然黑了下来。 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在这混沌的黑暗中,四周静的如同虚无。 南书燕皱了皱眉,拿着弩机的手却一直没有放下。 黑暗中连风都没有一丝,她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真实。 如果是梦,为何她看到的听到的甚至闻到的都如此真实。如果是真实的一切,那这里又是哪里? 当眼睛看不见时,人的听觉就变得特别敏锐。 南书燕能听到对面南玉儿明显粗重起来的呼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对面传来轻微的脚步移动的声音。 “啪嗒” 突如其来的声响,估计是南玉儿踩断了地上的树枝。 黑暗浓稠的如同一碗墨汁,而她们便是墨汁里满怀仇恨的两只困兽,不能相爱,只能相杀。 南玉儿没有逃离,她孤注一掷的朝着南书燕扑了过来。 就在细微的风扑到面前时,南书燕扣动了手中的袖弩。 “咻”的一声,弩箭朝着前方飞去。 就算她们最终都会困死在这里,她也想在死之前为宁儿报仇。 黑暗中响起重物跌倒的声音。南玉儿喘着气,断断续续道:“在很久之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表哥杀了你” “那不是梦。”南书燕冷声道,“那些真的发生过。” “你我”南玉儿气息微弱,最后彻底沉寂在黑暗中。 南书燕站了一阵,转身继续往前面走去。 第238章 抱歉 元琉一直守在南书燕屋里,沈含山也睡不着,他到兰香给他收拾的屋里用冷水浇了一把脸,一刻也没有耽误,又回到南书燕屋里。 元琉托着腮坐在桌前,眼睛一瞬不瞬望着南书燕不知在想什么。 沈含山轻咳一声,走进屋里道:“元琉姑娘,先前在将军府时我一时心急失语了,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元琉将视线投在他脸上,看了好一阵,才淡淡道:“你没有说错,我救不了归二姑娘,确实是庸医。” 沈含山突然有些尴尬,燕娘的病他也不能救治。 若说是庸医,他又何尝不是。 元琉一脸拒绝交流,沈含山走到南书燕床前。 女子素来清冷的脸,因为闭着眼多了些柔和。那纤长的睫羽微微翘起,似乎下一刻便会睁开眼睛,笑着醒来。 沈含山心里又酸又涩。他知道,若是没有好的救治方法,面前的女子便永远不会醒过来。 父亲的手迹里面记载的两名失魂症病人,都没有醒过来。 他不想说是因为他不能接受她一直这样睡下去。 他坚信她一定会醒来。 兰若一看便是偷偷哭过,她红着眼睛,一双眼睛染着浓浓的雾气,“沈大夫,姑娘会这样一直睡下去吗?” “不会,”沈含山道:“她很快就回醒过来。” 他在床前默默站了一阵,走到元琉对面坐下。 屋里四个人,除了南书燕仍在昏睡,其余三人俱是默不作声。 屋里针落可闻,偶尔可听到兰若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 “兰若,”元琉轻声道,“不能让你家姑娘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躺在床上,你每隔半个时辰要帮她活动一下手脚。” 兰若泣声道:“是。”含着泪帮南书燕按摩起手脚来。 元琉起身,“沈大夫跟我一起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出医治姑娘的法子。” 小柳氏已经在后罩房归以中和柳茵的灵前站了好些时辰。 “老爷,姐姐,若是你们泉下有知,请保佑安安无事。”她望着墙上的画像,心里默默念道:“安安是家里剩下唯一的孩子了,你们千万要保佑她平安顺遂。” 香烟袅袅,盘恒一阵又渐渐散去。 兰香轻声劝道:“夫人,你已经站了好一阵了,回去吧。” 小柳氏不语。 兰香又道:“夫人,老爷和先夫人定然已经知晓你的诚心,他们在天之灵一定也会护佑姑娘的。只是如今姑娘昏睡着,还需要你到跟前照拂着呢!” 小柳氏又沉默了几息,才转身道:“去东院。” 兰香这才舒了口气。 小柳氏一路从后罩房出来,刚走到荷塘,便见秦妈忧心忡忡站在路口,看到她们急着几步迎了过来,“夫人,我已经去看了姑娘,元琉姑娘和沈大夫都说看不出什么病来。” 小柳氏沉声道:“霍中郎已经去太医院请御医过来,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法子。” “夫人,”秦妈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姑娘的病来的蹊跷,元琉姑娘和沈大夫医术都不差,却都看不出姑娘得了什么病。姑娘今日一大早出门,刚出城就这样,会不会是撞邪了?” 小柳氏停住脚步。 秦妈又道:“若是大夫治不好,不如请玄灵道长来看看,说不定能治好姑娘。” 小柳氏想了想道:“等霍中郎将御医请过来看了再说,若是还不行,我便去梅云观一趟,请玄灵道长来看看。” 梅云观里。 巧儿站在南玉儿门前敲了敲门。 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巧儿有些疑惑,这已经到正午了,就算再贪睡的人也不可能睡到这个时辰。她推开门,一眼看到李家娘子还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 “娘子,快到正午了,是否可以起来洗漱了。”巧儿笑着走上前,面色一变。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李家娘子原本红润的面色变成一种僵硬的苍白。 她迟疑着伸出手,在她鼻下试了试,随即吓得尖叫出来。 她转身跑了出去,慌张的叫道:“玄灵道长,道长,李家娘子出事了。” 玄灵道长拿着拂尘缓缓从廊庑下走过来,不疾不徐道:“姑娘莫慌,我已经让人去禀告公子,估计现在公子就快到了。” 话音刚落,便见一辆马车停在道观门口,公孙恒帘子一掀踩在车夫弓着的背上下了马车。 巧儿飞身跑了出去低着头颤声道:“公子,李家娘子出事了。” 公孙恒看也没看她一眼,直接进了道观。 玄灵道长恭敬的上前道:“公子有话请这边说。” 公孙恒随着玄灵道长进了密室,“究竟怎么回事?” “玉娘子心志不坚,如今已遭到反噬。”玄灵道长望着公孙恒,认真道:“我已经将她们困住,只是玉娘子斗不过归二姑娘,已经殒命了。” 公孙恒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道:“接下来怎么办?” 玄灵道长:“我会尽力拖延时辰,让她耽误祭瓷烧制。” 公孙恒看着玄灵道长,“你也知道,在德容公主和亲之前,我们还不能轻举妄动。” “我明白。”玄灵道长道。 “那就好。”公孙恒脸上绽开一抹淡淡的微笑,“归家若是烧制不出祭瓷,圣上定然怪罪,若是太子去说亲,定然会触犯天子逆鳞,三皇子便有希望了。” “请公子放心,我一定以命护佑三皇子。”玄灵道长认真道。 “李家娘子既然已经死了,就让人拉下去葬了吧。”公孙恒语气平淡,又恢复了翩翩公子的模样。 黑色的混沌,看不到一丝光亮,渐渐让人升起一种绝望。 南书燕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下脚步坐到了地上。 她的脑中渐渐有些迷糊,没有爹爹,没有阿娘,没有宁儿,世上已经没有她在乎的人,就连她的仇人李泰来和南玉儿也已经死了,她难道真要这样不停不停的走下去吗? 她双臂环绕在肩上,将头埋在膝上,有些犹豫。 她觉得好累好累,连一步也不想走下去的疲累。 她轻轻阖上眼,好想就这样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恍然又到了灵山那一夜,她伏在霍子傲背上。他的背宽阔温暖,让她很心安。 她想起霍子傲,唇角浮起一抹微笑。重活一回,想做的事已经做了,该报的仇已经报了。 唯一欠下的,便是霍子傲的救命之恩了。 她抬起头,喃喃道:“霍子傲,抱歉啊!我实在太累了,不想继续走了。你的救命之恩便只有欠着了。” 第239章 醒来 刘院判一路上都在想要怎样让太子自己回去,一直踏进归家大门,他始终还是没能成功让太子却步。 相反,太子似乎比他还要心急,一路走在前面,径直便往归家内园走去。 刘院判一愣,太子似乎对归家很熟悉。 最近听到传言说归家是太子的外戚,难道传言竟是真的? “刘院判,你走快一些。”太子站在前面催促道。 刘院判回了回神,脚下的步子快了些。若是归家真是太子的外戚,这次出诊可不能大意。 他抻起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紧跟在太子身后进了东院。 小柳氏已经等在屋内,看到太子过来,微微有些意外。 “归夫人,二姑娘怎样了?”太子声音中带着一丝关切,就要往南书燕屋里去。 刘院判赶紧出声制止道:“殿下快快止步,不要过了病气。” “什么病不病气,刘院判不必如此迂腐。”太子已经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刘院判看向霍炎,霍炎全然无视他的暗示,掀起帘子道:“刘院判快请进。” 兰若看到有人进来,赶紧起身让开。 太子已经到了床前,他低头看着床上的南书燕,叫道:“二姑娘,你祭瓷还没有烧制出来呢,怎么就睡下了。” 南书燕依旧沉睡。 霍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刘院判请大胆诊治。” 刘院判看得仔细,病人面目如常如同酣睡。脉象沉稳有力,呼吸匀净绵长,不会真是睡着了吧? 他抻起袖子再次擦了擦汗,从医几十年,还真没有见过这样的病人。 “太子,中郎。”刘院判有些惭愧,“归二姑娘没有病,我实在诊不出来她得了什么病,故而不能开药。” “若是没有病怎么会叫不醒。”太子道。 “这我也迷惑。”刘院判沉吟道:“若是厥症,必然会在面色脉象上都有反应,但现在什么也诊不出来可见并非厥症。要不然先观察一日,看明日姑娘可会醒来。” “你如此敷衍,等我回去告诉父皇治你渎职罪。”太子气怒,声音便越发粗噶尖细。 “太子,你不要为难院判大人。”小柳氏开口道:“在此之前,已经有大夫为安安诊治过了,都说安安无病。” “院判大人先请回去吧。”霍炎的眸子黯淡了几分,并不看刘院判,而是看着床上躺着的归家二姑娘。 “愣着做什么?霍中郎让你走你还不走。”太子道。 胡院判听太子这样说,倒是有些意外。 做御医的,就是到官宦之家出诊治不好病也会被埋怨几句。更何况众人皆说太子暴戾无常,如今他来拿归二姑娘是何病都没有诊断出来,便轻易让他回去,可知平日传言并不可信。 刘院判收拾起药箱,“太子,霍中郎,归二姑娘虽然在昏睡,但脉象平和,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危险,我回去后也会立即召集太医院的御医,看看能不能想出好的法子。” 小柳氏朝刘院判道:“多谢院判大人。” 刘院判走后,太子道:“归二姑娘这样,会不会有人下毒?” “不会。”霍炎抿着唇,原本深邃的眸子越发暗黑深沉,“元琉看过。” 太子便不说话。 别人不知,他却是知道的。霍炎身边的元琉精通医术,最擅长的不是制作香膏,而是制毒。 小柳氏一脸忧色,“虽然我并不相信世上邪祟之说,但安安这样子,怕不是撞了邪?” 霍炎扬了扬眉,没有说话。 “什么样的邪祟大得过皇家龙气。”太子从腰上取下一块玉佩,“这是当年母后为我求的,我一直戴在身上,拿给姨母戴着。” 这是太子第一次叫南书燕姨母,可知他心里是很看重归家这些亲人的。 小柳氏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接,霍炎出声道:“太子的贴身之物自己戴着就好,若说是要辟邪的物件,我这里倒是有一件好物。” 他从怀中拿出一颗珠子。 珠子通体黢黑,圆润光滑,用黑色络子编起来。 “这颗珠子是墨玉做成,我从小便戴在身上,听我祖母说曾经请高僧开过光。”霍炎走上前,掰开南书燕的手,让她将珠子握在手中。 他的动作温柔,神情专注,看的小柳氏眼泪差点流了下来。 “若是安安明日还不能醒来,我便去梅云观,玄灵道长过来看看。”小柳氏道:“玄灵道长道法高深,一定能够让安安醒过来。” “不用。”霍炎直起身来。 他个子很高,站在南书燕床边,又低着头,小柳氏和太子均看不到他的情绪,“若是安安明早仍旧不能醒来,我便去梅云观,拆了道观,让玄灵道长也不要醒来了。” 小柳氏和太子俱是一愣。 小柳氏道:“你怀疑是玄灵道长。” “不是怀疑,是肯定。”霍炎的语气冰冷淡漠,“他用了咒术诅咒安安,是我大意了。我以为所谓的咒术只是无稽之谈,哪里知道他还真有这样的能耐。” 霍炎捏紧了拳头,“他居然敢暗算到我的人,我会让他加倍付出代价。” 太子愕然,他刚才是不是眼花了,怎么好像发现一向冷傲的霍中郎似乎红了眼的样子。 小柳氏愤恨道:“这么些年归家可没有少给玄灵道长好处,若果是他害了安安,明日我和霍中郎一起去找玄灵道长要个说法。” 不知过了多久,南书燕有了感知般微微睁开眼。 浓稠的黑暗中,似乎有了一丝裂隙。 她一开始以为是错觉,等她抬起头,却发现那道裂隙越来越大。裂隙中那道耀眼的光芒越来越刺目,渐渐将整块黑暗驱逐干净。 南书燕霍然抬起头,也就在这一瞬,她听到耳边传来熟悉的话语。 是霍子傲和母亲的声音。 还有一个声音,怎么这么难听啊! 南书燕皱了皱眉,想要站起来,双腿却软的走不动路。 她想要睁开眼,却觉得眼皮沉重的抬不起来。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她嗫嚅道:“霍子傲,你们好吵啊!” 耳边突然安静。 南书燕用尽全身力气道:“霍子傲,你们真的好吵!” 第240章 入梦 并不明亮的光线下,霍炎看到南书燕的嘴唇嗫嚅了一下。 他上前两步,弯下身子,一瞬不瞬的看着女子那张脸。 南书燕嘴唇又动了动,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却已经足够让霍炎断定,她确实是在说话。 “安安,”霍炎平淡的语气压不住心里的激动,一把抓住她的手握在掌中,“你醒了吗?” “霍子傲,你弄疼我了。”女子声音带着虚弱,但听在众人耳中如同天籁。 “安安,”小柳氏最先扑了上来,强忍着的眼泪终于簌簌落了下来,“你吓死我了。” “母亲,”南书燕努力睁开眼,“我没有事。” 太子走过来站在床前,也是一脸悲喜交集的模样。 南书燕眼睛转向他,歉然道:“太子殿下,民女失礼了。” “你刚刚醒过来,先好生歇着。”太子一激动,声音越发粗噶。他转身朝兰若道:“快去叫大夫过来,给归二姑娘看看,碍不碍事。” 兰若赶紧往外面跑去,出门的时候没注意门槛,脚在上面绊了一下,差点跌出门去。 她扶着门,稳了稳神,才往沈含山和元琉的住处走去。 南书燕视线重新落在霍炎脸上,微微笑了笑,“我只是做了一个梦,并无大碍。” 霍炎已经放开她的手,站在床边望着她。 他的身量很高,站在床前,挡住了大半光线,他的脸在阴影中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语气却十分温和,“你睡了一日一夜,怎么叫也不醒。” 看着熟悉的房间,熟悉的人,南书燕生怕是自己在做梦。毕竟那些浓雾和黑暗也是如此真实。 她用劲蜷起手指,却被手中之物硌了一下。 用手捏了捏,手里应该是一颗温润冰凉的珠子,她抬起手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 小柳氏看出她的意思,温声道:“你昏迷不醒,元琉和沈大夫都没有好的法子,霍中郎便去请了太医院的胡院判,大家皆是没有办法。 我寻思着那日你出门太早,天还没有亮,是不是撞了什么邪祟。霍中郎便将自己戴着的珠子取了下来放在你手中。” 小柳氏笑着道:“不知是不是珠子的原因,你果然便醒了过来。” 南书燕握紧了手中的珠子,正在思忖。 元琉和沈含山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 两人皆是脚步匆匆,元琉面目沉静,沈含山脸上却带着一丝欣喜。 两人走到床前,元琉也不多问,直接坐在床前的软凳上,将手指搭在南书燕手腕把脉。好一阵,她收回手指,问道:“姑娘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南书燕笑笑,“除了感觉疲累一些,其他地方倒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元琉道:“我诊出的脉象也没有什么异常,沈大夫,你要再看看吗?” 沈含山走过来。 元琉起身让了坐。 沈含山屏息凝神,把了脉,沉吟道:“脉象除了稍微弱一些,确实无异,姑娘面色苍白,恐平日便有些气血不足,这会醒了,可做点补气血的药膳补一补。” 南书燕点点头,“多谢元刘姑娘,多谢沈大夫。” 沈含山起身挽袖提笔去旁边写药膳方子。 太子见南书燕无碍,便道:“既然没什么事,我便先回宫去了,霍中郎,若有什么你直接过来跟我说,不必有什么顾虑。” 霍炎点了点头,“太子请慢走。” 看这意思,是不打算送他回宫了。 太子也不在意,转身往外走。小柳氏起身道:“我送送太子。” 元琉知道自家公子定然是有话要跟归二姑娘说,便开口道:“沈大夫方子写好的话,我们出去交给春桃姑娘,让她照着方子熬制。” 沈含山知道元琉是想将他支开,他温和的看了南书燕一眼,转身时显得有些失落。 兰若也跟在他们身后出了门。 屋里安静下来。 南书燕望着霍炎,“我梦见李泰来了,也梦见南玉儿。” 她眸色冷了冷,“南玉儿想要杀我,我用袖弩伤了她。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梦,只觉得一切都像是真实发生过。” 霍炎神情肃然,“当初娴妃去梅云观时和玄灵道长说血咒。我当时只觉得这些邪门歪道不会有什么,故而没有重视。这次你病的蹊跷,或许便与梅云观有关。” 若是在前世,她是无论如何不相信人可以入梦,但自己重获一回,有很多事情她开始不那么确定了。 “我在梦中伤了南玉儿,但我仍旧走不出来。”南书燕道:“后来天空突然裂开一道罅隙,有光从天空洒下来,直到驱散了黑暗。我听到你们的声音,然后便回来了。” 她举起手中黑色的珠子,“这次我能回来,难道真是因为这颗珠子?” “或许是。”霍炎眸子深邃深沉,他温柔的从她手中取过珠子,将她戴到她脖子上,“日后,这颗珠子便是你的了。” “霍子傲” “这珠子我戴着无用,你戴着正好合适。”霍炎深深看了她一眼,“我现在便去梅云观,若真是玄灵老道,我一定跟他要个说法。” 小柳氏正好进来,看到霍炎为南书燕戴珠子,脚步一顿,轻轻咳了一声,“霍中郎,这次多亏你救了安安。” “归夫人见外了。”霍炎在小柳氏面前一向十分有礼,“既然安安醒了,我还有事,便告辞了。” 霍炎走后,小柳氏坐到床沿,用手理了理南书燕的头发,道:“那日你在马车里晕倒,是霍中郎将你带去了将军府请元琉姑娘医治,元琉姑娘没办法,又将你送回了家里。后来也是他亲自去太医院请了胡院判过来。” 南书燕安静的听着,没有说话。 “我一直以为像霍中郎这样的人是冷酷无情的,哪里知道他却比许多表面上温和儒雅的人重情。”小柳氏怅然道:“安安,霍中郎对你不错。” “他对他身边人都不错。”南书燕道:“我如今掌管着十二御窑,他是督陶官,怎么说我也是他属下。” 小柳氏笑笑,换了话题,“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很多事情不需要特意去挑明,顺其自然就好。 第241章 夜访 梅云观内。 正在打坐的玄灵道长心口一堵,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他用手捂着心口,苍白着脸站起身来走到门前,怅然望着天幕。 星辰灿烂,彗星的长尾在天幕中十分明显。 他用尽全力,终究还是敌不过天意。 山顶风大,吹落了树上的枯叶。 从正午开始,他用来困住归家二姑娘的阵便破了。破他阵的,有墨玉珠的原因,更重要的是王气。 他闭了闭眼,身子晃了晃。 外面响起马蹄奔腾的声音,转眼,霍炎带着几十骑兵已到了梅云观前。 霍家骑兵,骁勇善战,名不虚传。 霍炎身后,几十名骑兵凛然骑在马上,秋风猎猎,甲衣在月光下泛起冷光。 霍炎目光冷冷的看了玄灵道长许久,大手一挥高声道:“梅云观行巫蛊之术,罪不容诛。给我搜!” 铁甲兵整齐划一,翻身下马,朝着梅云观而去。 玄灵道长闭了闭眼,“霍中郎,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今日为何如此容不下梅云观。” “你用巫术祸害人的时候,便是将梅云观送上了绝路。”霍炎一脸冷漠,“道长为了一己之私,害了整个梅云观,是梅云观的罪人。容不下梅云观的不是我,而是道长!” 玄灵道长扶住门框,身子晃了晃,又呕出一口血来。 小道童们已经被全部带了过来,大家惊恐万分,站在院子里瑟瑟发抖。 霍炎走过去,沉默着将小道童一个个看过去。 他不苟言笑看起来就很有威严,如今穿着铁甲,神情肃然,越发让人有压迫感。 “玄灵道长用巫蛊之术害人,如今已经证据确凿。”霍炎声音低沉严厉,“你们若是不想跟着他被杀头,便将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会念在你们年少无知被人蒙骗,留你们一条命。 若不然。”他加重语气,刷的一声拔出宝剑,将面前一根手臂粗的树枝断成两截,“我绝不轻饶。” 月光下,宝剑闪着寒光,让小道童们越发恐惧不安。 玄灵道长已经被两名侍卫押了过来,他看见霍炎手里擎着剑,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霍炎冷冷看着他,没有说话。 玄灵道长自知今日已是难逃一劫,他嘶哑着声音道:“霍中郎,你放过我徒儿。我一人做事一人担。” 霍炎冷冷道:“那好,我问你,当年谁指使你杀害归家二姑娘?” “没有人指使。”玄灵道:“是归家的奴婢见财起意,将她偷了出去。” “真是这样吗?”霍炎冷哼一声,“先将道长押下去。” 小道童们吓得觳觫不安,低着头一声不吭。 很快,侍卫们纷纷过来,将从道观中搜出来的东西全部呈了上来。 除了银票和几百两银子,这里面还有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一支凤簪,一看便是宫中之物。 “公子,这些都是从道长屋里搜出来的。”元翰上前道:“除了这些,还有一个丫头。” 他一把扯过旁边一个抖抖索索的姑娘,往霍炎面前一推。 巧儿支撑不住,一下子跪在霍炎面前。“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霍炎意味深长的道:“这也是从道长屋里搜出来的。” “这倒不是,是从客房里搜出来的。”元翰道:“她躲在床下,问她话也颠三倒四,便将她带了过来。” 霍炎看了她一眼,巧儿跪在地上吓的面无人色。她虽然是丞相府的丫鬟,但从来只在内宅,何时见过这样的场面。 原本明早她便可以离开梅云观回去了,哪里知道竟然出了这样事。 “大人,我真的只是道观的香客,什么也不知道啊,大人!”巧儿磕头如捣蒜,语无伦次的求饶道。 “你是哪家的丫鬟?”霍炎问道。 “我我是平江城内的平民。”巧儿不敢说自己是丞相府的丫鬟,只得胡乱编造。 “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又是什么时候来的梅云观?”霍炎问得很有耐心。 “我叫刘巧儿,昨日来的梅云观。”巧儿答得语无伦次。 霍炎:“你和谁来的梅云观?” “我家娘子我家娘子”巧儿又急又怕,实在编不下去了。 霍炎冷冷的注视让她极度恐惧,她颤抖着声音道:“我家娘子死了,我,我是前来葬我家娘子的。” 平江人有到梅云观为家人祈福的习俗,却从没有听说谁家死了人葬在道观。 霍炎目光深邃,依旧一动不动看着她。 巧儿冷汗涔涔而下,她伏在地上,心里做着剧烈的挣扎,好一阵没有开口。 霍炎没有了耐心,他语气冷漠:“既然不说实话,拖下去杀了。” 巧儿如遭雷击。 她哭着道:“大人,大人饶命,我说,我全部都说。” 自从出现彗星后,皇上一直郁郁不乐。 加上立秋之后季节更替,一早一晚寒凉,午后又很热。昨日午后心里烦闷贪凉吃了些冰西瓜,到了晚上便有些不舒坦,连早朝也没有上。 正午过后,娴妃亲自做了些好克化的桂花糕,去清凉殿看皇上。 皇上喝了药,正躺在榻上歇息。娴妃走过去,他便睁开眼。 “爱妃顶着烈日过来,也不怕暑气重,快坐下歇歇,先喝口茶凉快凉快。” 桌上放着一壶凉茶,娴妃虽然有些口干舌燥,却并没有先去倒茶,而是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端出桂花糕笑着道:“今早听说圣上身子不适,便特意去做了圣上爱吃的桂花糕。恐怕冷了不好吃,便趁热送了过来。” 盘中的桂花糕正好温热,皇上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朕众多妃子中,就你最是贤惠。” 娴妃将他扶起来坐好,用娟帕垫着桂花糕递到皇上嘴边,“圣上在臣妾心里什么也比不上,圣上龙体欠安,臣妾恨不得替圣上受了。” 桂花糕温热,入口即化。 皇上慢慢吃了,娴妃又递了一盏茶给他漱口。才绕到他身后,为他捏起头来。 皇上叹了口气,“益臻,想起来你跟了朕已经快二十年了吧?” 益臻是娴妃的闺名。这个名字,皇上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叫了。 娴妃唇角微微扬起,“再有三个月便二十一年了。” “一转眼都这么些年了,朕老了,你也老了。”皇上语气略有些疲惫,“这么些年,委屈你了!” 娴妃突然心里一酸,手下的动作停了停。 “朕答应你,等稷儿去封地的时候,你便跟着去吧!”皇上又道。 第242章 苦心 娴妃面色变了变,“圣上,你是嫌弃臣妾了吗?” “不是嫌弃。”皇上闭着眼,或许是生病气色不好,他脸上的皱纹明显增多起来,“稷儿还小,朕知道你舍不得,特意恩准你去潍州照拂。” 皇子到封地,当朝还没有母妃随去的先例,这样说起来倒确实是难得的恩准了。 回到紫云宫,娴妃足足在桌前坐了一炷香的功夫。 她面色沉郁,再难维持平日的端庄温和。 “我跟了他二十年,他居然这样对我。”娴妃咬牙,“实在是让人心寒。” “娘娘,或许圣上是真的不忍心看你思念三皇子。”谨言劝慰道。 “这些不过是借口。”娴妃冷冷道:“若是他真的在乎我和稷儿,怎会让稷儿出宫,他不过是让稷儿为太子让路罢了。” 谨言没有说话。 娴妃扶着额坐了一会,起身道:“你让人去告诉玄灵道长尽快下手,我不想一直等下去了。” 第二日天刚刚亮,一个小宦官急匆匆出了宫。 清凉殿外,霍炎面色冷峻,在清晨的曦光中越发显得冷静肃然。 “霍中郎这么早就来了吗?”皇上伸开双手,让李公公为他整理衣带,精神看上去比昨日稍微好了些。 卯时刚过就来了,一直在殿外等着。 寅时开宫门送夜香,卯时宫门大开,才能入宫和出宫。 这么早过来,估计是昨夜便等着了。皇帝整理好衣衫,坐在桌前开始用早膳,“让他进来。” 皇帝刚喝了几口粥,霍炎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他朝皇帝行了一礼道:“圣上,昨日臣去梅云观,查获了玄灵道长施行巫蛊之术。” 皇上手一顿,夹起来的肉馒头啪嗒一声掉到碗里。 “玄灵道长施行巫蛊之术?”皇上冷哼一声,“居然有这样的事?他为何要施巫蛊之术,要害的又是何人?” “玄灵道长用巫蛊之术诅咒归家二姑娘,不仅如此,为了施行巫蛊之术,他还杀了一名女子,如今人赃俱获,臣已经将玄灵道长看守起来了。”霍炎道:“圣上打算要如何处置玄灵道长。” “这还用朕说吗?”皇上将筷子拍在桌上,再也没有心情吃早食,“巫蛊之术为当朝所不容,施术者罪不容诛。” “圣上,玄灵道长只是一个道士,他与归家二姑娘无冤无仇,为何要施咒术害归家二姑娘?说不定” “够了。”皇上打断霍炎的话,“玄灵道长心术不正,罪不容诛,你将他送到刑部处置就是。” “是。”霍炎另有深意的看向皇上,“玄灵道长用咒术害人并不止这一次,说不定淑妃的死也是他所为。圣上真的不打算追究了吗?” 皇上霍然抬头看向他,脸上是无法言喻的复杂。 “臣明白了。”霍炎朝他行了个礼,转身退下。 李公公上前道:“圣上,霍中郎日后会明白你的苦心。” 皇上脸上浮起一丝怅然和无奈,“李高,朕老了,不想再看到朕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朕只想他们都好好的活着。” “奴婢明白。”李高小心的道:“圣上莫要太过思虑,养好身子要紧。” “你下去吧!”皇上挥了挥手,以手支颐靠在软塌上,神情怅然而失落,“朕想静一静。” 李高躬身退了出去。 清凉殿内安静下来。皇上拭了拭眼眶,语气伤感,“淑妃,朕对不起你,朕会将欠你的全部补偿给肃儿。” 霍炎从宫里出来,直接去了刑部。 徐侍郎看到他进来,略有些为难道:“中郎,玄灵道长今日一早在狱中自尽了。” 霍炎并没有觉得有多惊讶,他面色如常,声音一如寻常的凉薄,“今日我进宫面圣,将玄灵施行巫蛊之术的事情已经禀告了圣上,圣上让交给刑部,还说施行巫蛊之术罪不容诛。” 徐侍郎松了口气。 玄灵道长在平江世家贵族中颇有声望,如今他死在狱中,若是有人追问起来,就算有霍中郎提供的证据证明他确实施行了巫蛊之术,也难免有人以屈打成招的理由质疑刑部草菅人命。 但若是圣上已经发了话,便是坐实了玄灵道长的罪责,死了也就死了。 霍炎抿了抿唇,玄灵道长一死,线索到这里也就断了,他背后之人倒是无事了。 霍炎目光冷了冷,“你确定玄灵道长是自尽的?” “他用身上的腰带上了吊。狱卒到的时候刚死不久。”徐侍郎道:“确实是自尽无疑。” 霍炎道:“既然如此,便结案吧!” 徐侍郎道:“不知霍中郎还有没有什么线索,能够找到幕后之人。” 徐侍郎在刑部多年,按照常理,一个道士跟一个姑娘家能够什么仇,除非是拿人钱财为人消灾,多半是受人指使。 “不曾。”霍炎道。 徐侍郎点了点头,捻须道:“那就没有法子了。” 圣上的意思不就是处决玄灵保住幕后之人?只是这幕后之人未必会明白他这份苦心。霍炎的眸子暗了暗。 娴妃早食也没有吃,开始她心里生着闷气。 但慢慢冷静下来后,只觉得心里不安,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 到了下午,谨言从外面进来,神色异样道:“娘娘,玄灵道长殁了。” 娴妃正站在院子里,低头剪廊下一盆牡丹,一听这话她手一抖,咔嚓一声,将一朵刚刚开采的牡丹剪了下来。 “殁了?怎么殁的。”娴妃直起身子,将剪刀丢到地上,紧紧握住双手嘴唇止不住有些哆嗦。 谨言压低声音道:“听说是用巫蛊之术诅咒归家二姑娘,昨晚上霍中郎直接去抄了梅云观,人赃俱获,连夜便将他带到刑部大牢,昨晚在牢里吊死的。” 娴妃双手轻轻颤抖起来。 “娘娘,”谨言上前搀扶着娴妃往屋里走,“玄灵道长估计没有说出什么,要不然,霍中郎不会不去跟圣上禀报。” 娴妃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任由谨言将她搀扶在桌前坐下来,一脸惶惑道:“霍中郎怎么知道是玄灵道长?当初可是谁也没有怀疑过。” 谨言垂下头,轻声道:“这事还不是很清楚,娘娘千万要稳住。” 娴妃一把抓住谨言的手腕,急切道:“你尽快去给父亲捎个信,让他有所准备。” 谨言:“估计此时,丞相大人和公孙公子已经知道了。” 第243章 提前 俗话说,早立秋冷飕飕晚立秋热死牛。 今年立秋立的早,天气凉的也比往年早些。 公孙恒已经换上了秋衣,即便如此,他一出门还是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父亲叫我过去是有什么事吗?”他淡淡问身边的长随。 除了家里来客人,或者是有很大的事情,一般情况下,父亲要见他都会自己到他院子里来。 这大早上的被父亲叫过去,恐怕是有什么大事了。 “丞相没有说。”长随道。 公孙恒也不再问,一路往正院中来。 偌大的丞相府,除了下人外,其实只有父子两人居住。加上公孙弼又是严谨的性子,公孙恒看上去温和却并不容易亲近。整个丞相府其实很冷清。 他一路走来,刚进正院,便见公孙弼负手站在廊庑下,神情落寞的望着远处的苍穹。 公孙恒不知怎么,心里突然一酸。 父亲老了,再也不是儿时那个舌战群儒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恒儿。”公孙弼声音低沉苍老,他此时不像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就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你到父亲身边来。” 公孙恒一直走到父亲跟前,没有说话。 公孙弼慈祥的目光掠过公孙恒,重新投向浩渺的天空,“你可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去梅云观,你年纪小不懂事,和五皇子发生争执的事?” 公孙恒眸色暗了暗,“记得。” 他当然记得,而且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当时父亲带自己去梅云观,五皇子抢走了自己心爱的小猫。当时他又急又气一心只想将小猫抢回来,不慎将五皇子推倒在地头上磕出血来。 后来五皇子告到先帝面前,当时父亲正好也在,顺手给了他一巴掌。哪里知道他没有站稳便跌进了旁边的水潭中。 正是隆冬时节,梅云观的水比平江城的水更冷。他被侍卫救起来时已经快冻晕过去。而抱在怀中的小猫则活活淹死在池子中。 从那之后,他便有了体寒之症。先是不能受凉,后来是对花粉过敏,到了最后,便是本能的抗拒父亲。 “恒儿,那时你还小,不明白我的心情。”公孙弼看着他,眼里是愧疚和痛苦,“我若是不教训你,只怕日后你被丽贵妃忌恨上,便不是这样简单了。” 丽贵妃是五皇子的生母,是先皇最宠爱的妃子。 公孙恒低头顺从道:“当时是我不懂事,让父亲为难。” 公孙弼叹了口气,“那之后,我一直深深陷入愧疚之中,若当初没有发生那样的事,你或许是另外一番样子了。” “父亲,我生性愚驽,并不适合入朝为官,仕途不适合我。”公孙恒认真道:“让父亲失望了。” 公孙弼静了几息,“但若当时与你争执的不是五皇子,而是其他人,我定然不会那样对你,我知道这太不公平。但这世上之事便是如此,弱肉强食,恒儿,我再也不想你受那样的委屈。” 公孙恒没有说话。 “三皇子是你轻轻的侄儿,若是他登上皇位,你便是皇上舅父,今后还有谁敢再这样对你,对你的孩儿?”公孙弼双目泛着泪意,“恒儿,你可真能体谅为父的一片苦心?” 公孙恒:“” 公孙弼看了儿子一阵,眼神慢慢恢复了深沉平静,“玄灵道长的事,你可听说了。” “听说了。”公孙恒一脸平淡,“他死了也好,省的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但霍炎生性狡诈,绝不是这样容易糊弄的。”公孙弼望着儿子,“这事我们一定要提早做打算,恒儿,原本我想让你等德容公主和亲之时再去北夷,如今看来,等不及了。” 公孙恒:“但听父亲安排。” “你明日便挑选几个得力的护卫去北夷,“公孙弼道:“先做好准备,若是一有变动,你即刻出兵第一时间直奔平江。” 南书燕被小柳氏强制着在床上躺了半日,又吃了一碗药膳,才被允许起来。 “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小柳氏一脸关切,跟在她身后一瞬不瞬看着她。 “母亲,元琉姑娘和沈大夫都已经为我把了脉,说我身体好得很。”南书燕笑着道:“你就放心吧。” “昨日你昏睡的时候他们也说你没有病,但为何你却昏睡不醒。”小柳氏坚持道:“你听我的,多歇息几日再去御窑。” 小柳氏如今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最普通的母亲,在她心里,什么也比不得南书燕的身体重要。 南书燕无法,只得哄她道:“母亲,我不去御窑,我在屋里闷了半日,你陪我去园中走走总可以吧。” 小柳氏想了想,“只在前院子里走走就行,后园就不用去了。” 南书燕扶着门,“母亲将我想得太娇弱了些,现在就是让我去平江城逛一圈也是没有问题的。” “就你逞强。”小柳氏笑着妥协道:“那就去荷塘边走走,前几日向荣家的将荷塘清理出来,又放了些锦鲤进去。” 南书燕刚迈出门,突然一声尖锐的声音叫了起来,“姑娘,姑娘,夫人,夫人。” 赫然正是她送去给小柳氏解闷的那只鹦鹉。 南书燕笑着道:“母亲将它送过来做什么,我早出晚归的,也没有时间逗着玩。” “我已经跟姚工正交代过了,说你在家里多养几日。”小柳氏笑着道:“姚工正说只管让你在家养着,若是御窑有事,他会前来告知。” 南书燕:“” “我怕你在家闷得慌,便让兰香将鹦鹉送来给你解解闷。”小柳氏温和而坚定,“安安,慧儿和承玉都殁了,归家再也不能失去你了。” 南书燕心里有些温热。 在这世上,能够被人真心牵挂着,告诉她并不是孤身一人,这样的感觉,真好! 她上前搀着小柳氏,将头依偎在小柳氏肩上,“母亲,我会好好的。” 小柳氏摸了摸她的头,“归家需要你好好的,母亲要你好好的。” 两人刚走出院子,沈含山便走了进来,“夫人,姑娘,你们听说了吗?玄灵道长在大牢里上吊死了。” 南书燕和小柳氏俱是一愣,“死了。” 沈含山:“刑部已经贴出了告示。说是他施行巫蛊之术,并且还杀了人,人赃俱获被拿入大牢后畏罪自尽了。” 第244章 直觉 沈含山没有见过玄灵道长,但他从元琉口中粗略听说了玄灵道长对归二姑娘做的事。 得知玄灵道长死了,他有些高兴,立刻赶来告诉南书燕。 毕竟能使出那样下三滥手段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 南书燕默了默,“他杀了什么人?” “不清楚。“沈含山不知为什么南书燕要关心这个,他难道不应该关心玄灵道长死了吗? 沈含山有些懵:“只是说杀了人,也没说是谁?若是姑娘想知道,我再去打听。” “不用了,”南书燕道。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小柳氏感叹道:“想当初我在梅云观住了那么久,玄灵道长看上去仙风道骨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他居然是这样阴毒之人。” 话音刚落,霍炎大步走了进来,看到小柳氏,他恭恭敬敬叫了声:“归夫人!” 霍炎向来冷漠,但见了小柳氏却从来都是恭敬有加。 霍炎救过南书燕的命,小柳氏看霍炎便有些不同。 她笑着道:“安安好些了,正好霍中郎过来,就在这里吃午食吧。” 霍炎也不推迟,客气道:“多谢夫人。” 小柳氏知道他过来定然有事,也不打扰,笑着道:“我去让人买些时兴的果蔬回来,再让向荣家的去打两条鱼。霍中郎和沈大夫可有什么忌口的?” 霍炎和沈含山俱是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挑食。 小柳氏笑着出去了。 沈含山也借口还有事离开了。 南书燕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霍炎,“我听说是你去梅云观搜出了玄灵道长杀人的证据?” 在沈含山跟她说玄灵道长吊死在大牢之前,元琉已经跟她说过霍炎去梅云观的事。 “玄灵老道死有余辜。”霍炎神情淡然,“原本我还想要将她幕后之人找出来,但皇上护着暂时不到时候。” “如今玄灵道长已死,死无对证,那幕后之人恐怕是不容易找出来了。”南书燕道:“只是不知玄灵道长杀的究竟是何人?” 霍炎眸色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女子视线看向他,似乎已经猜到了个大概。 “南家姑娘,李泰来的妻子。”霍炎道:“我到梅云观时,她已经死了。” 南书燕垂下眼眸,其实她已经预料到了。在那个梦里,她用袖弩伤了南玉儿,难道那真的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 但李泰来一个死人,又如何又会出现在那里。 她有些困惑。 霍炎道:“但经过这一事,我倒是开始相信这世上真有一些奇门遁甲之术,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既然玄灵道长用巫蛊之术可以困到你,那他有没有去伤过其他人?这让人有些怀疑。” 南书燕喃喃道:“你怀疑” “我怀疑当初淑妃的死或许也是隐情。”霍炎道:“淑妃诞下太子之时,明明好得很,为何一月不到便缠绵病榻,最后一病不起。当初,娴妃也是离宫上了一趟梅云观,说是为皇子祈福。” 南书燕眸色深沉,“我姐姐真的是被人所害?” “现在还不清楚,不过我会暗中查探,”霍炎道:“我也是直觉罢了。” 这世上许多事情真的说不清楚,直觉有时候倒是真的很准。 南书燕相信直觉。 “霍子傲,你告诉我,我现在要怎样做?”南书燕目光坚定。 “你要做的就是养好身子。”霍炎目光灼灼回看她。南书燕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她大概是理解错了,他眼里的绝不是深情。 霍炎或许也觉得自己失态,他微微扭过头,“若是淑妃的死真的跟玄灵道长有关,说不定当初是追杀你的也是娴妃。” “可我只是一个匠人之家的婴孩,她为何要杀我?”南书燕有些茫然。 是啊,一个匠人之家的小婴孩而已,如何会引起一个后宫嫔妃的注意。 这着实有些令人费解。 娴妃此时心情却是坏到了极致,连德容公主过来都没有让她高兴起来。 德容公主讷讷道:“母妃,你是不疼爱德容了吗?为何我跟你说了这许多话,你却一句都没有好好回答我。” 娴妃心不在焉的笑笑,“德容,母妃不是不疼你,而是入秋之后我这头疾犯了,这两日只觉得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哪里打得起精神陪你说话。” “那母妃去请御医看过了吗?”德容关切道。 娴妃勉强笑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母妃这已经是老毛病了,多歇息歇息便会好一些。” 德容公主怅然道:“日后我去了北夷,母妃也要多注意身子,秋天气候寒凉,记得早点加衣。” “德容的孝心母妃知道了,”娴妃慈爱的看着女儿,“你父皇已经同意我跟着稷儿去潍州,潍州比平江暖和,说不定母妃到了那边头疾好了也不一定。” 德容公主一听,眼眶里立刻沾染了雾气,“母妃,父皇真的会让你去潍州吗?” “母妃老了。”娴妃疲惫而苍凉的笑笑,“你父皇,最不缺的就是新的妃子。” 身在皇家,德容公主就算任性一些,也并不是丝毫体会不到后宫女子的无奈和心酸。 “母妃!”德容有些难过。 “好了,明湖的秋景不错,你不要整天闷在屋里,也出去走走。”娴妃哄她道:“我这会也乏了,想去床上躺着歇会。” 德容公主看她蹙着眉,面容憔悴,心疼道:“母妃先歇息,我晚点再过来陪你说说话。” “我们德容真是长成大姑娘了,都懂得关心母妃了。”娴妃温声道:“等过两日母妃好了,便陪你出去逛逛。” 德容公主起身悻悻的离去。 自从上次娴妃说了赵新彤两句,赵新彤已经很久没有进宫了。德容看上去孤单了许多。 娴妃叹了口气,女儿心情低落,她又何尝不是惴惴不安。 自从皇上告诉她让她跟着赵稷去潍州后,她便忧虑起来。 天家无情,若是稷儿今后去了潍州远离皇宫。时日久了,估计圣上早就忘了自己还有稷儿这样一个儿子。 而自己若是在宫里,早晚会提醒着稷儿也是皇子,是圣上的儿子。 如今,他是连她都不想留在宫中了。 这岂不是逼她,逼稷儿吗? 但这只是一方面,最令她不安的是,玄灵道长死了。 她不知道霍炎从梅云观搜出了多少秘密,也不清楚,皇上知道她多少秘密? 她一想起这些,便再也无法淡定下来。 “谨言,”娴妃起身,“这两日父亲可有稍信过来。” 第245章 顾虑 公孙弼自然是忙不赢稍信给娴妃。 他将手中的信和一只乌漆楠木盒子一并递给公孙恒,郑重道:“恒儿,若是北夷王不肯出兵相助,你便将这些交给他,我不相信他不动心。” 那可是泾阳的舆图,有了这张舆图,想要攻入泾阳事半功倍。 北夷苦寒,入冬更是煎熬。 北夷对位于边关的云县和泾阳早已虎视眈眈,若是有这样一张舆图,北夷王如同神主,而三皇子有北夷王助力,离那个位置又近了一大步。 “父亲请放心。”公孙恒双手接过信和盒子。他穿着一身白色出了深衣,打扮成书生模样,出了丞相府,谁还会知道他便是出生显赫的公孙恒。 公孙弼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恒儿,路上小心些。” 公孙恒朝着他行了一礼,转身出了门。 他刚上马车,一身黑衣的元翰便跟了上去。 果然如公子所料,公孙家真的坐不住了。只是公子预测五日之内,没想到才三日便有了如此动静。 这两日,皇上一下朝便往皇后宫里去。 皇后身边的宫女难掩喜色,“娘娘,圣上好些日子没有像这样对娘娘了。” 皇后坐在桌前,一脸淡然的绣着一把扇子,被冷落了十多年,再是炙热的心也冷了。“今日让厨房蒸盘鲜藕,昨日我见圣上的嘴都起皮了。” 宫女笑道:“太子昨日刚让人送了些鲜藕过来,说是去城外的荷塘亲自挖的。” “太子又出宫了吗?”皇后用绞断丝线,重新换了浅绿色的丝线穿上,她绣的是一幅海棠,花朵已经绣好了,只差几片绿叶。 话音刚落,太子大步走了进来,“母后,你说孩儿什么?” 皇后笑着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你昨日可是又出宫去了。” “母后怎么知道?”太子一脸笑意,“母后喜欢吃鲜藕,我还专门下池塘挖了鲜藕回来给母后。” 皇后望着面前那张昳丽的脸,晃了晃神。 他是长得越来越像他母妃了。 每次看到这样一张脸,连她都会忍不住喜爱,更别说是女子长着这样一张脸,又有几个男子能够抵挡得了。 “母后喜欢吃藕,却不需要你下池塘去挖。”皇后笑着责备,“你书念得怎样了,若是你父皇问起,你答不出来看你父皇责不责罚?” 少年长身玉立,目光明亮,一笑如牡丹吐蕊,明艳不可方物,“母后教导得是,等我回去后,便好好读书,一定让父皇满意。” “什么叫让父皇满意?”皇上一身明黄龙袍,笑着走了进来,“你读书是为了治理天下,父皇满意是其次,百姓满意才是根本。” 太子朝着皇上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儿臣记住了。” 皇上看见太子心情不错,他大步走到皇后身边坐下,笑着道:“你和你母后又在说什么,说来朕也听听。” 少年长身玉立,如芝兰玉树般出尘,却又比芝兰玉树多了明艳。 “父皇,昨日儿臣出宫亲自下塘给母后挖了鲜藕送来,母后教导儿臣要将心思多放在读书上,免得父皇责罚。” 皇上双目一怔,“哦了一声,你居然亲自下池塘挖藕?” “儿臣下次再也不敢了。”太子低头认错。 皇上哈哈笑了起来,“既然藕已经挖了回来,今日便做一桌鲜藕宴,让朕尝尝你挖的藕有何不同。” 皇后笑着道:“秋日火旺,鲜藕正好可以去去虚火,圣上既然这样说,那今日便做一桌全藕宴。” 皇上笑着道:“这样甚好。” 他也不知怎么回事,以往年轻之时一点也不喜欢皇后的性格,只觉得她呆板无趣,如今或许是年岁大了的缘故,他只觉得皇后宫内非常让人放松。 太子便笑着道:“多谢父皇和母后赏脸。” 皇上便觉得越发高兴,终于感受到普通人家的天伦之乐。 用完午膳,太子回宫去了。皇上没有急着走,而是靠着软垫眯着眼睛看皇后绣着团扇。 秋日迟迟,时光似乎回到了多年之前的太子府,“朕已经跟娴妃说了,等稷儿去潍州,便让她跟着一起去。” 皇后手一抖,针便刺在了指头上。 她握住指头,吮去指尖上一颗血珠,缓缓道:“圣上想好了?” “昨日霍子傲过来跟朕说,玄灵道长用巫蛊之术诅咒归家二姑娘。”皇上语气慵懒,“朕一直没有跟你说,前段日子,朕才知道淑妃居然是归家姑娘,也就是如今掌管御窑归二姑娘的姐姐。” 皇后放下手中的扇面,双手放在桌上安静的听着。 “归家二姑娘只是一个匠人之女,玄灵道长为何会对她下咒术?”皇上闭了闭眼,声音里带着苍凉,“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受人指使。” “他说了是谁指使吗?”皇后问。 皇帝摇了摇头,“我不敢让霍中郎查下去,所以制止了他。” 皇后沉默了几息,“所以圣上心中其实知道是谁指使,对吗?” 皇上:“” 皇后心里叹了口气,倒了一盏茶递给皇上,“所以圣上想将这事就此盖过。” “我也是没有办法。”皇上有些无助的看向皇后,“她跟了我二十年,为我生儿育女,我狠不下心。让她去潍州,大概是最好的结局。” 皇后有些想笑,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一句不忍心,让她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让太子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母妃,也是他的不忍心,或许会让生灵涂炭。 她不知道他是太过仁慈还是太过残忍。 “圣上既然已经想好了,还烦恼什么?”皇后重新拿起扇面,低着头绣了起来,只是那针脚却再也没有刚才的齐整。 “朕虽然做了决定,但心里始终有些不安。”皇上忧心忡忡,“公孙丞相权倾朝野,若是朕真将娴妃和稷儿送去潍州,真不知道公孙丞相会如何想?他能不能同意?” “那若是公孙丞相不同意,圣上又打算如何?”皇后低着头绣着扇面,语气平淡无波,似乎只是闲谈。 皇上愣了愣,“你说,公孙丞相会不同意吗?” 第246章 伪造 皇后微微笑了笑,“大概是不会。” “朕也这样认为。若是公孙丞相真的不同意,”皇上眼神倏而一凉,“便也怪不得朕了。” 娴妃站在大殿门前,看到谨言走了过来,略有些焦急的迎上前,“父亲怎么说?” 谨言摇了摇头,上前搀扶着娴妃道:“娘娘回宫再说。” 娴妃任由谨言将她搀扶着进了大殿,屏退殿内的宫女,才道:“娘娘,丞相大人让你不要担心,就算霍中郎真的查出什么,一切他自会处置。” 娴妃两手紧紧捏着娟帕,咬牙道:“这几日圣上天天都去皇后宫中” “娘娘不用怕,”谨言劝道:“若是霍中郎真查出了什么,圣上必然会有所表示,如今只是日日去皇后宫中,并不能说明什么?” “可是以前他一个月也才去一两次,现在日日过去着实反常。谨言,”娴妃神色有些慌乱,“若是圣上真的知道淑妃是” “淑妃娘娘病殁多年,跟娘娘没有任何关系。”谨言按住娴妃的肩膀,语气平静,“娘娘近段日子忧思过甚,女婢给你按按头吧。” 娴妃顺从的坐在椅子上,谨言默不作声的为她按着头上的穴位。 谨言手法高超,娴妃的手法得益于她亲手指点。 娴妃渐渐冷静下来。 谨言说得不错,淑妃已是地底下的一捧黄土,如今玄灵道长一死,这事便彻底埋在了地下。 如今她需要做的便是一如既往做好娴妃即可。 她深深舒了口气,觉得心里安心了些。 泾阳到云县。 五百里官道已经修通了三分之一,秦少可人虽然不懂变通,但却是一个肯干事的。 初具雏形的官道上,一辆马车飞快的驶向云县,突然,一块大石横在路中间挡住了去路。 赶车的是一个精壮的汉子,他一拉缰绳,马车堪堪在要撞上石头的一瞬停了下来。 车里响起一个温和低沉的声音,“出了什么事?” “公子,路上有石头挡住了路。”车夫道:“我去将石头搬开。” 马车帘子一卷,一道冷静目光的望向地上的大石。“不用去了,有人来了。” 车夫微微一惊,伸手从腰上拔出一把短刀来,护在马车前。 “公孙公子真是好眼力。”一名黑衣劲装男子抱着一把大刀走到路中间,“在下今日多有得罪了。” 公孙恒微微一笑,面色从容淡定,他端起桌上的茶盏,慢条斯理喝了一口,道:“阁下若是为银子,完全没有必要冒这样的险,你只要说出来要多少,我尽可以答应你。” 黑衣人轻笑,“公孙公子的影子,我属实不敢要。” 公孙恒笑笑,“那你便是要我的命了,只是不知我得罪了哪条道上的朋友,才惹来今日这场无妄之灾。” “公孙公子得罪的人还少吗?”黑衣人语气不屑。 “大胆毛贼,居然敢辱骂我家公子。”一直守在车前的车夫实在忍不住,随着他一声喊,旁边的树林中刷刷的跳出来十多名暗卫,俱是一身黑衣,手握长剑,守护在马车跟前。 公孙恒淡淡的笑着道:“阁下真是孤勇,你这样的胆量,杀了实在可惜。若不然你给我做侍卫,我定不会亏待你。” 黑衣人轻嗤一声,单脚在大石上一点,一个腾空翻起直奔马车里的公孙恒而来。 车前的暗卫一拥而上,将黑衣人围住。 黑衣人身手十分灵活,十多个暗卫夹击,却拿他毫无办法。 公孙恒眸光渐渐沉了下去。 等黑衣人砍翻最后一个暗卫,就要纵身上马车时,公孙恒突然站起身来,大声道:“元护卫,是你?” 黑衣人大笑起来,“公孙公子果然敏锐,这样也能被你认出来。” 霍炎身边的元翰,乃江湖第一刀客,一把大刀用得出神入化。 “公孙公子果然眼力过人,只可惜就算认出我来,我也只有得罪了。”元翰将刀扛在肩膀上,“公子,多有得罪。” 他刚往前走了一步,公孙恒一挥手,旁边立刻又出来几十名暗卫。 元翰目光凉凉环视一周,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 公孙恒站在马车上,摇着手里的扇子,一副光风霁月的公子模样,“元护卫真是好身手,我从平江出来时并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想到你一路跟到这里,居然没有被我的人发现。 只是这样霍中郎也太不在乎你了些,若是我,怎么会让你只身涉险。” 元翰淡笑,“你是假仁慈,我家公子是真信任,你说我会亲近谁?” 公孙恒笑笑,“看来元护卫还是不太了解我。” “我为什么要了解你。”元翰亦是笑着道:“我只需要了解我家公子就是了。” 公孙恒笑笑,“元护卫既然这样固执,那便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他抬起手来,手中几枚暗器径直朝着元翰面门而去。 元翰身子晃了晃,躲了过去。 “公孙公子不会只有这样的伎俩吧?”元翰大声道。 公孙恒目光一冷,朝暗卫一招手。 几十名暗卫一起朝着元翰围拢过来。恰在此时,公孙恒面色一变。 远远的,几百铁骑奔驰而来,山河震动,也震碎了公孙恒眼中的从容。 霍家骑军。 这里怎么会有霍家铁骑?公孙恒望着最前面为首的将领,难掩惊讶。 霍家军一直镇守在南面,什么时候居然不知不觉跑到了北夷。 霍广已经纵马到了跟前。他一身黑甲,越发手里握着一支银枪,越发显得威风八面。 “云县乃北夷最后一道关卡,不知公孙公子去云县有何要事?”霍广声音洪亮,说话爽朗,丝毫没有朝中文官们说话的弯弯绕绕。 公孙恒道:“霍老将军在南面守关,为何私自到了北夷。” 霍广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北夷也是我朝领土,这里放手薄弱,我领着朝中俸禄,扞卫我朝江山责无旁贷。” “南面距离此地上千里,将军带兵擅自离开驻地,却说是保卫我朝江山。”公孙恒笑容温和,说出的话却并不温和,“请问圣上知道吗?” 霍广哈哈笑道:“公孙公子既然知道当朝律令,难道不知道以你的身份要想到边陲之地,必须要有圣上手谕,公子的手谕呢?” 公孙恒笑着道:“手谕自然是有的。” 车夫已经从马车上取了圣上手谕过来,下车呈递给霍广。 霍广展开卷轴看了看,一把卷起来朝空中一挥,道:“伪造圣上手谕,给我抓起来!” 第247章 原因 公孙恒握着扇子的手一僵,“这是父亲亲自去跟圣上讨要的手谕,如何有假?” “我说是假的就是假的。”霍广霸气道:“公孙公子,得罪了。” 公孙恒的暗卫在几百霍家铁骑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一炷香不到,那些暗卫已经尽数拿下。 元翰笑着道:“公孙公子,你现在明白你比我家公子差在哪里了吧!” 公孙恒终于再难维持刚才的儒雅温和,大声道:“霍广,你真敢?” “捉拿叛国通敌之人,我有何不敢。”霍广大手一挥,“给我拿下。” 两名骁勇骑兵纵马前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伸手将公孙恒虏到马背上。 公孙恒刚出平江城,霍炎已经传书给霍广。霍广星夜疾驰,终于在公孙恒到云县之前将他拦获。 霍广也提前偷偷在云县增设守军,防止北夷发兵。 将军府内。 星夜疾驰赶回来的元翰风尘仆仆对直去见霍炎。 “公子,计划很顺利,公孙恒已经被将军软在了云县。他身边所带暗卫也悉数拿下。” 霍炎唇角扬起一丝微笑,“甚好,我现在就让人将公孙恒已经顺利抵达北夷的消息传到丞相府,你先回去歇息。” 元翰张了张唇,“公子,她会不会有危险?” “你放心。”霍炎认真的看着他,“我答应过你,一定护佑她的安全。” 元翰松了口气,“多谢公子。” 秋日季节更替,娴妃病了好些时日,越发不想出门。 谨言挽着袖口,正在磨墨,“娘娘,你最近的字越发好了,这后宫能写出这样一笔字的怕只有娘娘您了。” 娴妃穿着一身水蓝色的宫装,耳上戴着一对拇指大小的南珠,越发显得肤色白皙柔润,端庄贤淑。 她挽袖提笔,笔走游蛇,酣畅淋漓地写道:“落叶知秋。” 娴妃的字是公孙丞相手把手教授的,这么多年练习下来,笔风越来越刚劲有力,倒不似一般女子的字,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她落下最后一笔,抬头看了看窗外。 窗外的石榴树叶已经落了一大半,有了些萧瑟之意。 “谨言,祭天仪式之后德容就要去北夷了呢?”娴妃的脸上亦是有了几分萧瑟,“日子过得真快,我记得她还是个咿咿呀呀学说话的孩子,转眼都要离开我了。” 很久之前,娴妃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够看着孩子们长大,如今,她只盼着他们能再长得慢一些,那样她便可以跟他们多待一些日子。 “娘娘,公主已经十七岁了。”谨言笑着道:“我刚到娘娘身边时,紫云才有这么高。” 她用手在桌子下比了比,“那时娘娘每日练字的时候,德容公主够不到桌子,总是踮着脚尖扶着桌沿才能看到,现在公主都长得与娘娘一般高了。” 娴妃怅然的笑了笑,“是啊,德容长大了,稷儿也长大了,都要离开娘了。” 十二御窑窑场内。 姚远山一脸凝重的走进了冷却的窑内。 空荡荡的瓷窑内,只有一只巨大的龙缸。但,这只龙缸却并没有姚远山想象一般润泽如玉,而是从缸顶到缸的底部,一道裂口将大缸一分为二。 窑裂! 姚远山呆住。 十三年后,御窑在烧制大龙缸时,再次发生了窑裂。 这难道真是归家逃不开的劫难?姚远山捂住脸,无助的蹲在地上。 有了十多年前的教训,他这次对大龙缸的烧制十分谨慎。 从前期的选瓷土到后期的火候,他丝毫不敢懈怠。而明明从拉胚到烧制,一切都是很顺利的,为何到了最后仍旧发生了窑裂? 姚远山有些绝望。 等他从瓷窑内出来时,南书燕已从他疲惫的步态和失魂落魄的神情中知道了结果。 “远山伯,龙缸怎么了?”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直面失败,她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是窑裂。”姚远山红着眼睛声音沙哑,“从整个缸的顶部贯通,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他话音刚落,已经有几个窑工步履沉重的抬着龙缸出来放在地上。 明亮的光线下,那道裂口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南书燕走上前,伸出手仔细的抚过那道裂痕。 瓷土太干?火候太大?南书燕脑中飞速的寻找答案。 姚远山抹了把脸,粗声道:“姑娘,时候不多了,我这就安排人重新去拉瓷胚。” 做瓷便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瓷窑打开后,给你的是惊喜还是打击。唯一没错的,便是一遍一遍不停的做下去。 一直等到满意为止。 南书燕沉吟了一下,“远山伯,你觉得这次发生窑裂会是什么原因?” “暂时还不清楚。”姚远山摇头,“这是按照先生记载的方法一点也没有改动做出来的。当时明明是成功了。” 姚远山有些懊恼,“当初我还答应归夫人不用担心,一切有我,结果成了这样,姑娘,你责罚我吧。” “远山伯尽心尽力烧制祭瓷,我为何要责罚你。”南书燕道:“这次龙缸没有烧制成功,我不会责罚任何人。” 她清澈的眸子从众窑工身上扫过,“龙缸烧制本就不容易,大家都尽力了,我心里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迁怒各位。” 杨五低着头,好一阵抬起头来,“姑娘,瓷器烧制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我在烧制瓷器过程中,发现虽然用一样的烧制方法,用一样的瓷土上同样的釉色,但烧制出来的御瓷总是会有细微的差别。有些时候瓷器好一些,有些时候又差一些。次数多了,我发现,瓷器跟天气似乎有些关系。” 南书燕心里一动。 姚远山亦是面色一变,看向杨五道:“你什么时候发现这些的?” “前两个月。”杨五道:“那时姑娘让我做桩头,我便留心了些。” 姚远山眼里有些激动,“若真是这样,我倒是有些明白这次为何会发生窑裂了。” 众人皆是一脸询问的看向姚远山。南书燕道:“远山伯请讲来听听。” 遥远上清了清嗓子,一扫刚开的颓然,“十三年前,先生烧制第一次大龙缸发生窑裂,那时正是夏日,干旱少雨,开窑时便发生了窑裂。 第二次烧制大龙缸,已经是端午节之后,平江的雨季正集中在此时。烧制龙缸那半个月,平江一直都在下雨。” “现在平江刚入秋,天气也干燥少雨。远山伯的意思是因为没有下雨所以出现了窑裂?”南书燕已经听明白了姚远山的意思。 “如果杨五说的没错,多半便是这个原因了。”姚远山回忆道:“当时大龙缸烧制成功的时候,可是一连下了半个月的雨。我记得十分清楚,先生每日来窑上的时候,鞋子都湿透了。我专门做了一个炉子,给他烘鞋。” 但别的可以做到,老天下雨的事情却着实让人束手无策了。众人并没有因为姚远山说的找出窑裂的原因而欣喜,反而心情越发沉重。 “我有个法子。”南书燕思忖了一阵,道:“大家先去歇伯请跟我过来。” 第248章 担当 自从改变了瓷器制作从单人完成一件变为多人合作完成一件后,瓷器制作的速度提高了很多。 为了搁置突然多出来的瓷器,南书燕特意空出了一间屋子打制了四面墙的博古架,专门用搁置瓷胚。 为了透气通风,这间屋子常年开着门,南书燕径直到了最里面一排博古架跟前,伸手拿出一半只手臂高的将军罐,“远山伯,你看这只罐子怎么样?” 姚远山接过罐子,“这只瓷胚器型美观,干燥度也很好。” “我们寻常烧制瓷胚干燥到这个程度烧制出来瓷器很美。但若是又厚又大的大龙缸同样干燥到这个程度,会不会在烧制过程中容易干裂出纹。”南书燕望着姚远山道。 瓷土干燥火候大小都是瓷器烧制的关键,大龙缸发生窑裂,第一时间可以排除瓷土质量和上釉的问题,唯一有可能出现问题的便是火候和干燥了。 姚远山拿着将军罐沉吟道:“这次烧制的大龙缸,都是按照先生记录下来的方法做烧制的,连瓷土的克数都一模一样。” “可是刚才远山伯已经说了,当初烧成大龙缸时下了足足半个月的雨。”南书燕道:“雨天空气湿润,用同样的时日,瓷土干燥程度却有很大的不同,这会不会就是发生窑裂的原因。” 自从回到归家开始跟学习烧制瓷器,南书燕拿出了过人的勤奋,手不释卷将书房内所有关于瓷器烧制的书籍和手迹全部仔细看了一遍。 在听到姚远山说天气的时候,她已经想到了这一层。 下雨天气湿润,而这段时间气候干燥,瓷土干燥却猛火烧制,极有可能瓷胚受热不均匀导致窑裂。 姚远山将视线投到角落里放置的两只大龙缸上,“天气的原因若不是杨五提起,我倒还真没有想到。若是这样,这只备用的瓷胚也不能再用了。但如果重新拉胚,恐怕时日不够。” 姚远山在烧制这两只大龙缸前,以防万一,提前做了胚子放着,只想着若是烧制不成便将备用瓷胚直接烧制,至少可以节省出来拉胚的几日时间。 但若真是干燥太过,这只备用的瓷胚明显是用不上了。 “远山伯,你现在便着手准备拉胚的事。这只瓷胚也并非不能用。”南书燕走到大龙缸瓷胚面前,用手指在上面摁了摁,“让人用喷壶按时往上面浇水,一日多浇几次,明日一早入窑。” 这样也行? 姚远山挠了挠头。他烧制瓷器几十年,还没有听说过这样烧制的。 以往瓷胚干燥过了或是有任何瑕疵,皆是直接毁了了事,从来没有想过要补救的。 “这也是在没有办法情况下想出来的补救法子。”南书燕看出姚远山的疑惑,“祭天时辰不能更改,只有尽量缩短重新烧制的时日。若是这样能成,那么我们可以省出至少四日。” “四日之后,重新拉的瓷胚也可以入窑了。若是这一缸不成,另外一缸还可以做最后一次补救。”南书燕目光坚定,“远山伯,我们没有更多的选择。” “我知道。”姚远山再不多话,转身出去了。 南书燕站了一刻,从拉胚室内刚出来,便见霍炎站在门前。 “大龙缸烧制失败,我知道了。”他眼神深邃,声音醇厚低沉,“我说过,若是烧制不成,一切由我担着。” 他语气关切,没有不满更没有责怪。 南书燕心里一热,将刚才跟姚远山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现在远山伯已经安排人去重新拉胚,这只已经拉好的大龙缸,明日便可以送入瓷窑了。” 霍炎眼里多了一丝赞赏。 今日圣上宣他进宫,他挂念着大龙缸出窑的事情,出宫便直奔御窑而来。听到大龙缸烧制失败,他心里有些失落,但更怕南书燕心里难受,想要前来安慰几句。 没想到看到她的一瞬,南书燕已经想出了应对的方法。 这样坚强的心性,倒是很少见。 “我只想知道,现在重新烧制一次,还来不来得及?”霍炎道。 “若是顺利,能够在祭天之前烧制出来。”南书燕道:“若还是” “若还是不成,我自会去跟圣上请罪。”霍炎道:“安安,不要怕。” “我没有什么可怕的。”南书燕嘴唇动了动,“我会尽力。” 这已经是霍炎第二次跟她说这样的话了,她其实并不是很怕被圣上问罪,这一世,她大仇已报,自己亦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并不惧怕。 但能够知道有人真心替自己担心,告诉自己不要怕,她的心里仍旧被一丝温暖的情绪胀满。 霍炎笑笑,“我的事情已经办完,这几日我便留在窑场,你若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前次烧制祭瓷时正好南书燕生病,等她病好大龙缸已经入了窑。 这次,她打定主意在窑场候着,结果还没有说出来,霍炎已经提前说了出来。 南书燕一脸复杂的望着他,“其实你不用在这里候着,有什么我会让人尽快通传。” “无妨,眼下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便是烧制祭瓷的事了。”霍炎微笑道。 既然这样,南书燕也就由着他。毕竟以他的身份,有他在便没有人会来御窑找麻烦。 德容公主很久没有见到赵新彤了,她去七十二坊买了些糕点,去找赵新彤。 半月正好从集市上回来,在门前遇德容公主,知道她是来看自家姑娘,赶紧将她带了进去。 差不多一个月没见,赵新彤憔悴了些。 看到德容公主,赵新彤朝着德容公主行了个礼,“不知公主今日过来,有失远迎还请公主见谅。” 德容公主上前将她搀起来道:“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生分了,你好久没有进宫,我想念你便过来看看。” 赵新彤勉强笑着道:“我上次在娘娘面前说错了话,哪里还有脸进宫去看望公主。” 德容公主伸手拉着她双手,认真道:“新彤,我是真心拿你当做朋友,你何必为了这样一点小事便与我生分了。母妃上次心情不好,说话严厉了些,你不要往心里去。” 依照德容公主高傲的性子,这已经是在向她道歉了。 赵新彤赶紧道:“公主这样说话,让我越发不安。” 德容公主望着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既然这样,你便不许再生气了。” 赵新彤红着脸,“我没有生气。” 这就好,德容公主恢复了活泼的性子,“这么长时日你都没来看我,怪闷得慌。快给我讲讲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赵新彤默了默,“不知道祭瓷烧制算不算新鲜事?” 第249章 听书 街头巷尾,如今议论的最多的便是祭天大典。 这几日彗星越发明亮了,一到夜晚只要抬头,便能见到彗星的长尾。 老百姓议论纷纷,从前朝说到当朝又说到十三年前归家的那场祸事。 如今归家当家人只是一个姑娘,谁知道能不能烧制得出来祭瓷? 七十二坊旁边的一间茶坊,众人坐在茶室内,认真听着说书先生说书。 说书先生四十多岁,身量中等,看上去一团和气。 他将手中的云阳板往桌子上一放,清了清嗓子道:“话说这归家二姑娘,流落在外受尽了苦楚,一回到家啊被归先生百般疼爱,哪里知道命运弄人,天伦之乐终不长,归先生很快西去,只剩了孤儿寡母泪涟涟” 众人听得心中恻然,便有人拿着托盘前来收钱。 角落里坐着两个姑娘,藕色衣衫的女子拿出一块碎银放在盘子里,捧着盘子的小童愣了愣,赶紧不迭声道谢。 小童走后,鹅黄衫儿姑娘托着腮,望着说书人低声道:“这还编的的挺好,听着挺让人感动的。” “这些市井故事,只能听信一半,全信不得。”藕色衫子的姑娘道。 说书人见钱收的差不多了,又说了起来,这次一直说到归家二姑娘做出了红瓷,才收了口。“今日便说到这里,若是觉得故事有趣,明日可以继续到这里听书。” 说书人说完,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平江说书人遍布各处茶馆,平日会将听到的奇文趣事编成故事讲出来,换几个铜钱。归家二姑娘一个姑娘家掌管着御窑本就已经让人很觉得不一般了。加上她的身世已经在很短时间烧制出红瓷的经历,关于归家二姑娘各种版本的故事已经流传开来。 其中最经典的便是这家茶楼说的故事。 说书人走后,鹅黄衣服姑娘意犹未尽,“故事挺好听,只是却不是归家二姑娘本来的样子。你听过这故事后半部分了吗?怎么说的。” “说是祭瓷烧制失败了。”藕色衣衫姑娘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公我们先回吧。” 两人走出茶坊,一辆马车早已等在门前。 上了马车,鹅黄衣服女子狐疑道:“新彤,你说归家二姑娘烧制祭瓷果真失败了吗?” 赵新彤望着德容公主,恍然的笑笑,“谁知道呢,说书人嘴里的话只能听个热闹,当不得真。” 德容公主托着腮,没有说话。 她有时候倒是真的很羡慕赵新彤,没有人管着她,可以随时到外面走走,听听说书人说书,解解闷。 回了紫云宫,德容公主去给娴妃娘娘请安。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皇上除了多去了皇后宫中几趟,其余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不同。 娴妃慢慢安心,整个人也恢复到以往的温柔贤淑,对德容公主和赵稷也温柔起来。 她是温柔贤淑的妃子,更是慈爱的母亲。 “今日你出宫去了什么地方?跟我说来听听。”娴妃微笑着问德容公主。想着女儿不久便要去北夷,她对女儿也没有了以往管得严厉了些。 姑娘家最好的日子便是在母亲身边的日子了吧,以后就算嫁入皇室,也终会有许多不如意的事。 所以在这短暂的快乐时光,她并不想太过拘着女儿。 “母妃,我今日去了茶坊听书。”德容公主道:“你猜,说书人在说谁家的事?” 娴妃:“谁家?” “归家二姑娘。”德容公主道。 “这有什么好听的,再说,被人编成故事讲,那是什么好事?”娴妃笑着拍了拍德容公主的手,声音温柔,“女子应该贞静娴雅,归家二姑娘自甘下贱抛头露面,连低贱的人都能编排嘲笑。我的德容是高贵的公主,可不能学她。” “其实说书人也没有编排她什么,就是说了她烧制红瓷的事,但是母妃,”德容公主突然道:“听说归二姑娘烧制的祭瓷失败了,你可有听说这事?” “失败了?”娴妃愣了愣,随即心情很好的笑了起来,“真的还是假的。” “我也不知道。”德容公主道:“若是真的,母妃,父皇会不会怪罪归家二姑娘?” 清凉殿内,皇上正以手扶额,语气愠怒。 “朕当初就说了,一个姑娘家怎么能掌管御窑,但你跟朕保证,说是归家二姑娘不输男儿,肯定能当大任。如今怎样?在这关键时候出了这样的漏子。 如今彗星越来越明显,各种传言层出不穷。大龙缸是祭天时的重器,若是烧制不成功,你让朕怎么祭天?怎么跟满朝大臣交代?怎么跟天下百姓交代?” “圣上,归二姑娘和御窑的窑工们正在寻找补救之法,”霍炎解释,“大龙缸烧制极难,一次烧制失败并不奇怪,只要在祭天之前能够烧制出来就好。” “是你说了算还是朕说了算?”皇上哼了一声,不满的睨了他一眼。 霍炎:“” 皇上道:“御窑已经有了烧制大龙缸的法子,如今烧制只是重复过去的技艺而已,这么简单的事都完成不来,你让朕还怎么相信她?” 霍炎眼皮动了动,声音平板无波,“圣上觉得简单,但烧制大龙缸还真不简单。” “有什么不同?”皇上道:“朕没有要求她们烧制一个不同的龙缸,而是烧制一个与十三年前一模一样的龙缸,朕难道还不够宽和?” 霍炎:“圣上对微臣确实已经够宽和,只是大龙缸烧制不比一般的祭瓷,但请圣上放心,若是烧制不出来大龙缸,微臣自愿接受罚。” 皇上一滞,“朕何曾说是要惩罚你?” “臣如今是督陶官,烧制不出大龙缸,是臣的责任。”霍炎抱拳朝着皇上躬身行礼,“请圣上再给臣一点时间。” 皇上语塞。 霍炎是督陶,但也是他的中郎将,是他握在手中的一把利刃。 皇帝徐徐坐下,朝着霍炎无奈的摇了摇手,“罢了,朕许你再次烧制大龙缸。若是到时候烧制不出来,朕不会罚你,但一定不会放过归家二姑娘和烧制祭瓷的窑工。” 霍炎默默退了出来。 李公公笑着上前道:“今日午食过后,公孙丞相到清凉殿面圣,他走后圣上便召见霍中郎,可知圣上对中郎的看重。” 霍炎停下脚步,看向李公公。 李公公似乎没有看到他眼里的深意,依旧笑得一脸和煦,“中郎快回去吧,太子一会就要过来了。” 霍炎抿抿唇,朝他拱手道:“多谢李公公。” 第250章 创新 他只是传了只言片语过去,没想到一向老谋深算的公孙弼便沉不住气了。 他故意将祭瓷烧制失败的事透露出去,为的就是让公孙弼分散对公孙恒的关注。 没想到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 霍炎扯了扯唇角,大步出了清凉殿。 回到窑场时,南书燕已经去了窑上。昨日孟昱为大龙缸的瓷胚洒了好几次水,到了今日早上,看着确实要湿润一些。 南书燕和姚远山亲自过来看了,决定将瓷胚送入窑内。 大龙缸又大又沉,五六个窑工用绳子套着才将它送入窑内。 杨五依旧负责看火。 南书燕走上御窑,看着已经整齐摆放在窑炉内的木材,思忖道:“杨五,我看烧制大龙缸都是用的大火,这次改用小火,降低炉内的温度。” 杨五有些懵,也有些犹豫,“姑娘,烧制瓷器自古都要高温,用小火低温烧制这么大的瓷器,恐怕” 南书燕一脸认真:“恐怕什么?” “用低温烧制恐怕质地不好。”杨五道。 “你已经发现,气候会影响瓷器的烧制。”南书燕丝毫没有因为杨五的质疑而有半分不悦,她真诚的阐述自己的想法。 “那么,我将这只瓷胚淋了水,便是想要通过淋水降低瓷胚的干燥程度。若是用大火高温,龙缸又大又重,极有可能出现烧不透的情况。 外面火大而内里低温,是不是就是窑裂发生的最终原因。” 随着南书燕的解释,杨五神情渐渐舒展,到最后他眼里发出亮光。 南书燕看他听了进去,又道:“低温烧制可以适当延长烧制时长,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但若是这只不成,窑工正督促拉制的另一只大龙缸也是可以入窑了,到时候再用原来的工艺就可。” 杨五听得跃跃欲试。 烧制了这么多年的瓷器,他一直都是沿袭现有的烧制方法,像这样独创一门,他没有想过,更不敢想。 南书燕的方法,让他隐隐有些兴奋。 “姑娘,你说的我觉得可行。我这就让人将窑炉内的柴禾拿些出来。”杨五是个实在人。 说干就干,他立刻叫了人过来一起将窑炉内的柴禾搬了些出来。 “这几日我会一直守在这里,姑娘请放心。”杨五道。 “有劳你了。”南书燕笑着道:“若是这样烧制大龙缸真的成了,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姑娘快别这样说,”杨五道:“我杨五能有今日,全靠姑娘提携。我感激不已,自会尽力烧制祭瓷。” 从御窑下来,霍炎已经回到了窑场。 南书燕从他帐篷经过时,他走了出来,“今日怎样?” 南书燕:“还算顺利,瓷胚已经入窑。” 霍炎笑着从身后递给她一个盒子,“经过七十二坊时顺带给你买了一盒。” 南书燕接过盒子打开,六只荷花酥整齐的放在盒子里。荷花酥比大指头大不了多少,看着特别精致。她用手拿了一只一口吃下,笑着道:“很甜。” 她平时也会笑着跟霍炎打招呼,但那笑容都是冷淡而疏离,让人难以亲近。 这次这个笑容,和以往的都不一样,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开心。 霍炎突然觉得很高兴。他努力控制住脸上的笑意,淡淡地道:“若是喜欢,过两日我回城再给你买。” “不用了。”南书燕将盒子关上,“今日圣上召你过去,是因为祭瓷的事?” “你怎么知道?”霍炎唇角微翘,趣味盎然的望着她。 “这几日平江城都在议论彗星和祭天的事,归家烧制祭瓷的事情也在其中。”南书燕看向他,“几次烧制失败,御窑的人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除了霍督陶。” “为什么会是我?”霍炎微挑着眉笑着问。 “只有将事情弄复杂,才让人看不清原本的真相。”南书燕望着霍炎,“你跟我说过公孙恒离开了平江,若我猜的不错,他定然到不了他想去的地方了。” 霍炎笑了起来。 “被你猜对了。”霍炎双眼含笑的看着面前女子。 她从小在乡下长大,见识却比平江世家贵女高出不止一点,跟这样的人说话,一点都不费力。 “归二姑娘若是没有什么急事,可以到我帐篷里喝盏茶,我细细说给你听。”霍炎从来没有邀请过人喝茶,这还是第一次。 当然南书燕并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邀请人喝茶,她既不觉得意外,也不觉得高兴。 只是如平日一般道:“既然你愿意说,我便洗耳恭听。” 霍炎的帐篷从外面看起来简单,其实里面却布置得很雅致。内室和外室用一座雕花屏风隔开,外室按照他居住的房屋格局布置,宽敞周正,桌椅一应俱全。 南书燕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霍炎坐到对面的桌后,两人一个最里,一个最外,中间隔着一张大大的桌子,看起来有些奇怪。 帐篷内的随从已经很快奉了茶上来,先给霍炎桌上放了一盏,才又端了一盏给南书燕。 时间久了,霍炎身边的人已经看出了他对归家二姑娘的不同,连带着对南书燕也有了几分尊敬。 “归二姑娘请喝茶。”长随将茶放在南书燕旁边的案几上,退了出去。 屋里安静下来。 霍炎轻咳了一声,“你上次跟我说起公孙弼养的兵马有可能在北夷,我和我叔父暗暗打探,确实如此。这次公孙恒乔装出了平江,便是直奔云县而去,若是猜的不错,极有可能是去北夷。” 南书燕安静的听着,并没有表现出很惊异。 “我们原本想着公孙恒会等到德容公主和亲时再去北夷,但他们提前行动,而且以这样的方式出行,只能说明有什么事让他们感到不安。”霍炎道:“但这段时间,除了圣上要为三皇子分封外,另外一件,便是玄灵道长巫蛊之术败露。” 霍炎顿了顿,“圣上已经明白表示为三皇子分封会在德容公主和亲之后,若是这样的话,公孙弼正好可以让公孙恒以为德容公主送嫁的理由光明正大的去北夷,而不是现在乔装出城。 这样看来,便是玄灵道长败露,公孙弼生怕圣上知晓什么,提前对发难,所以才让公孙恒提前去北夷准备应对之策。” 第251章 坦诚 南书燕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安静的如同深潭,好一阵,她垂下浓密的睫羽,微微握紧了手掌。 皇上知道玄灵道长用巫蛊之术害人,并且也知道幕后定有主使之人,但他却只是处置了玄灵道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保护了幕后之人。 但若是幕后之人做出了皇上不能容忍之事,不知他还能不能纵容幕后之人? 公孙弼深知皇上的底线,恐怕正是因为如此才提前让公孙恒去北夷,以防皇上突然发难。 那什么事会让公孙弼心虚?又有什么事会是皇上的底线? 不知后宫嫔妃使用巫蛊之术算不算得上。 几息之后,南书燕抬起头来,“所以,公孙弼担心玄灵道长说出了不该说的话,被圣上知晓,才提前让公孙恒去北夷调兵。” “我是这样猜测,只是没有证据。”霍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一向冷淡的眼里带着怜惜,“不过你放心,淑妃的死因我一定会帮你彻查清楚。” 南书燕道:“有些事并不需要证据。” “我知道。”霍炎道:“如今公孙恒已经被二叔软禁起来,并且二叔已经在云县增加了兵防。为了让公孙弼不起疑心,我特意让人将祭瓷烧制失败的事情透漏了出去,为的就是要让公孙弼放松警惕。” “我明白了。”南书燕道。 “我已经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姑娘,不知姑娘可否能够与我坦诚相待。”霍炎靠在椅背上,双手把玩着镇纸,眼里带着浅浅的笑意。 “你指什么?”南书燕问。 霍炎视线里带着探究,“我一直疑惑,你从小在云县长大,南家也只是开着一个果子铺,而你一直也只是在家里做些粗活,怎么一到归家便有这些见识,诗书画倒也罢了,你怎么连公孙恒屯兵北夷也能知道。” “我只是正好猜对了。”南书燕道:“至于诗书画,我已经说过,是却女学中偷学的。” “其他能猜到倒也罢了,连这也能猜到,你是愿意说吧。”霍炎有些失望。 南书燕自嘲的笑笑,“霍中郎暗中调查我,难道怀疑我是细作?” 霍炎目光倏然一暗,有些微失落,“我没有这个意思,既然你不愿意说,我日后便不问了。” 南书燕一噎,好一阵,才望向他道:“我说了你定然不信,又会认为我在敷衍。” “算了,”她放弃内心的挣扎,咬了咬唇,一双清亮的眼睛看向霍炎,“你相信梦吗?或者说是相信人有轮回吗?” 霍炎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事如此荒诞,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南书燕有些沮丧。 “我相信。”霍炎无比认真道:“我有时到了一处从没有去过的地方,或者是发生了一件从没有发生的事,但却无比熟悉,似乎曾经来过或者梦到过。” “我曾经在梦中过完了我的一世。”南书燕娓娓道:“那一世,南玉儿顶替了我成了归佑安,我嫁给了李泰来。我以为只要真心待人必然能够得到真心,家里贫寒,我就做些浆洗活路供李泰来读书科举。 李泰来果然不负所望高中探花,却被方家看上,前提就是方家的女儿只能做正妻并不能纳妾,李泰来想要毒害我和我的孩子宁儿。我想着与南玉儿的姐妹情谊,历经千辛万苦带着宁儿前来平江投奔,哪里知道她却丝毫不念姐妹之情,将我来平江的事告诉了李泰来。 所以我和宁儿刚到平江,李泰来便将宁儿带了去,等我再见到他时,他已经死了。后来,李泰来和南玉儿又在归家后罩房内将我杀害。我之所以知道公孙弼屯兵在北夷,那是因为在梦中,我曾经带着宁儿去山里躲过兵祸。 那些士兵,据说是北夷兵。” 南书燕一脸平淡,说的轻描淡写。但霍炎却听得心都揪了起来。 就算是梦中,这也是一个让人无法接受悲惨的梦境。 他眼里带着痛色,“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 若是这样,他根本就不会问了。 他让元翰去云县调查过,知道她为了回归家设计将金镯拿去当铺典当,拆穿了南玉儿是归家二姑娘的谎言,为自己的养母报了仇,同时也让方夫人打断了李泰来的腿,彻底断了他的前程。 他一直不明白她一个十多岁的姑娘,为何做事却有超过她年龄许多的沉稳和狠厉,原来如此。 若是他,定然做的比她还要狠。 南书燕眼里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脸上浮起一个浅浅的笑容,“只是个梦而已,难得你能相信。” 她的眼睛很清澈,蒙上一层水雾显得雾气蒙蒙,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哀伤。 霍炎心里一动,有一种又酸又胀的感觉在胸中弥散开来。 他看着她纤细柔弱的身子,有一瞬间很想将她拥在怀里护佑着她。但他立刻被自己想法吓住,很快冷静下来。 他张张唇,刚想说些什么。就见长随走了进来,笑着道:“公子,姑娘,归夫人过来了。” 南书燕起身道:“母亲过来了,我先去看看。” 她刚走出帐篷,便见小柳氏站在自己屋子门前笑看着她。身后,霍炎也踱步出了帐篷,叫了一声,“归夫人。” 小柳氏笑吟吟的道:“霍中郎也在这里啊,我正好给安安送了午食过来,你也过来吃些。” 霍炎道:“这会不会不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小柳氏笑着邀请,“我做的多,安安一个人也吃不了,还请霍中郎不要嫌弃。” “归夫人送的吃食,平日难得尝到,我怎么会嫌弃。”霍炎笑着道:“那我就多谢夫人了。” 南书燕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进了南书燕的屋子,兰若将食盒放在桌子上,将菜品一样一样取了出来,七八个菜有荤有素摆在桌上看着很丰盛。 兰若将碗筷摆好,小柳氏招呼道:“菜式简陋,霍中郎不要客气。” 南书燕也提起筷子,往小柳氏碗里夹了一块鸭肉,“母亲先吃。” 等小柳氏动了筷子,霍炎才和南书燕动筷子吃起来。 “安安,王姨娘昨日跟我提起,说是想要尽快给张柯和少薇将婚事办了。”小柳氏征求南书燕意见,“王姨娘想三日后先为他们将亲事定下来,你看看能不能抽出时间回去参加她们的订婚宴。” 第252章 挑明 王姨娘的香膏铺子经营的风生水起,归少薇一直跟着她学做香膏脂粉。再也不用看人眼色,日子比以往舒心多了。 南书燕望放下筷子,“三日后大龙缸还未出窑,我后日晚上回去。” 霍炎抬抬眼皮,“这样的好事,我也去凑个热闹。” 小柳氏笑了起来。自从安安回来后,家里似乎再也没有以往那么冷清了,自己也有了盼头。 “若是霍中郎能来,自然最好不过。”小柳氏道:“王姨娘只是一个姨娘,不好操办少薇的亲事。我寻思着少薇也是归家的姑娘,既然你二叔他们不在平江,便由我们来操办好了。” 南书燕点了点头,“母亲说的是。” 一顿饭吃完,小柳氏笑着走了。 南书燕睨了霍炎一眼,“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是我脸上灰尘没有洗净?” 霍炎笑笑,“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冷淡的性子,但看你对你二姐姐和张柯的事这么上心,才知道你也有在乎的人。” “二姐姐把我当做妹妹。”南书燕淡淡道:“张妈伺候过我阿娘,也救过我的命,她们都是我的亲人。” 归少薇和张柯定亲宴设在归家二房。 因为归以中去世不足一年,归家大房并没有张灯结彩,只是将聘礼全部用箱子装好,系上了红色绸带。 小柳氏亲自带着秦妈和芸香过二房送聘礼,王姨娘从来从来没有这样扬眉吐气过。 她穿着一身暗绿色绣花的褙子,同色绣花鞋。那绿色浓郁,越发衬出她面目白净,身段婀娜。 小柳氏亲自过来送聘礼,王姨娘十分感动。 她只是一个妾室,若是老夫人和陈氏还在平江,自己女儿出嫁,她恐怕都说不上句话。 现在倒好,自己居然可以以薇儿母亲的身份将她嫁出去,光是这一点,她这一生也值了。 “夫人亲自过来,是薇儿莫大的脸面。”王姨娘笑着道:“也不知薇儿哪里来的福分,能够结成这样一门好亲,还能得到大家的看中,真是” 王姨娘突然嗓子一哑,话语中便带了些微颤音,后面的话便咽了下去。 小柳氏望着她,语气里有真诚,也有劝慰,“少薇是归家的姑娘,这些都是她应该得的。今日是少薇大喜的日子,姨娘便放宽心,只管跟着高兴就是。” 芸香的嗓子已经完全好了,此时见王姨娘如此,也忍不住心里唏嘘。 若不是夫人和二姑娘,柯儿和薇儿如何能办这么风光的订婚宴。 “奴婢也替柯儿谢过大夫人和二姑娘。”芸香道:“若不是你们,柯儿就算再活一辈子,也不能如此。” 小柳氏笑着道:“聘礼是安安准备的,我也没做什么。你们要再是这样谢下去,都快耽误吉时了。” 王姨娘和芸香心里感激,对小柳氏和南书燕便越发敬重几分。 聘礼一共有十二担,虽然算不得多,但也绝不算少了。 王姨娘让人大大敞开门,让过往邻居看个清楚。 虽然归家遭了难,少薇也只是个庶女,但该有的礼遇却是一点也不少。 正忙碌着,看门的婆子兴高采烈的跑了进来,“夫人,姨娘,霍老夫人和霍夫人来了。” 王姨娘没有反应过来,有些懵懂的问了一句,“你说谁来了?” “我身不轻自来,夫人们不会怪我唐突吧?”一道慈祥的声音笑着响了起来,王姨娘转身一看,吓了一跳。 她在平江住了几十年,虽然没有去过将军府,但在街上有好几次是无意中遇到霍老夫人过。她自然认得面前杵着拐杖,一身贵气的老夫人便是霍将军府上的霍老夫人。 归家只是商户,就算老爷在平江也跟霍家但不上关系,如今霍老夫人和霍夫人居然大驾光临,真的是给足脸面了。 小柳氏已经笑着迎了上去,“老夫人能来真是蓬荜生辉,只是宴席简陋,还请老夫人和夫人不要嫌弃。” “我娘素来喜欢热闹,吃什么倒在其次,主要是跟谁在一起吃。”霍夫人调侃道:“是不是,娘?” “你说的没错。”霍老夫高兴起来也是平易近人的,她笑着道:“姑娘们呢,都在哪里呢?” 王姨娘带着她们一行往里走。 今日没想到霍老夫人和霍夫人会来,王姨娘安排在后园里搭了个凉棚,席面便摆在凉棚 如今霍老夫人和霍夫人来了,这样的席面便显得简陋了些,“老夫人和夫人请跟我到花厅,那里凉爽一些。” “无妨。”霍老夫人一眼便看出王姨娘的是怕慢待了她们,特意为她们单独设了席面,“我今日来主要图个乐子,专门为我摆席面,有什么乐趣。” 霍夫人便笑着道:“你们依着我娘便是,不必太麻烦了。” 小柳氏便笑着道:“既然这样,老夫人便请里面坐。” 她将霍老夫人和霍夫人引到最里面一张桌子,在主位坐下。归家二房房屋有些年生,虽然没有大房宽敞,但好在古朴雅致。 霍老夫人笑着冲小柳氏和王姨娘道:“今日是丫头的姐姐订婚之喜,我也随了一份礼。” 丫头是霍老夫人对南书燕的昵称。 老夫人话音刚落,霍夫人已经身侧丫鬟手中接过一个盒子递给老夫人。 霍老夫人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一副红宝石头面,那红宝石晶莹璀璨,一看就是上等货。 王姨娘自认身份低微不好道谢,小柳氏笑着道:“老夫人这份厚礼,实在太贵重了些。” “丫头叫我一声祖母,她的姐姐定亲我也不能连随礼都没有吧?”霍老夫人呵呵笑道。 原来这些脸面都是给二姑娘的,少薇是沾了她妹妹的光啊。 小柳氏道了谢,让王姨娘将盒子收起来。霍老夫人才笑着道:“自从我身体不好,已经好几年没有去别家做客,这次难得出来,归夫人若是不嫌弃我老了昏聩,便带我去园中逛逛。” 小柳氏笑着起身道:“老夫人这是给我脸呢?我巴不得。” 霍老夫人便任由霍夫人将她搀着站起来,她一本正经的朝霍夫人,将拐杖在地上顿了顿道:“今日你也不要跟着我,归夫人陪着我就成。” 霍夫人笑着道:“娘慢些,我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就等着你回来。” 霍老夫人呵呵笑着跟小柳氏往园子的小径上去了。 担心霍老夫人走不了多少路,小柳氏尽拣有亭子的地方走,到了一处凉亭,老夫人果然要求歇息。 小柳氏将她搀上台阶,又拿了软垫给她垫着。 霍老夫人收敛了笑容,看着小柳氏道:“丫头也大了,归夫人有没有想过为她挑一门好的亲事?” 第253章 怀疑 小柳氏愣了愣,原来是为这事。 但安安在老爷灵前发过誓,此生绝不外嫁,她也旁敲侧击提起过,但她似乎并没有心仪之人。 小柳氏淡笑道:“安安还小,等及笄后再说也不迟。” “可是归夫人有没有想过,如今祭天大礼在即。”霍老夫人眼神变的深邃,“丫头第一次烧制大龙缸失败了,若是在祭天之前还没有烧制出来,要如何?” 小柳氏怔了怔。 如何?当初归家牺牲了慧儿保得了一家人性命,如今若是烧制不出来,大不了就是一死,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安安放手去做,自己用命支持。 霍老夫人面容逐渐冷峻,“我知道归夫人是一个有骨气的,早已经生死置之事外,但,丫头还小,难道归夫人就不替她考虑一二?” 不,她考虑过。 只是她实在想不出来该怎么办。 太子羽翼未丰,在宫中步步惊心。若是因为归家的事牵连到他,只怕情况只会更糟。 归家二房害怕被牵连,已经举家迁往潍州,嘴上没说,却是用行动划清了与大房的关系。 亲人尚且如此,谁还能置安危于不顾,来帮助归家? “霍老夫人,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兹事体大,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小柳氏一脸平静,“安安烧制得出祭瓷自然好,若是真烧制不出来,我与她一起担着,要死要活我都陪在她身边。” 霍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其实还有一个法子,不知归夫人可有想到?” 小柳氏:“什么法子?” “子傲是圣上身边一等一的护卫,况且因为将军府的原因,圣上一直非常器重。”霍老夫人望着小柳氏,正色道:“若是将丫头许配寄给子傲,成了子傲的妻子,就算丫头烧制不成祭瓷,圣上碍于将军府,最多也只会给归家一些惩戒,决不能要了她的命。” 从二房回来,南书燕发现小柳氏一直思虑重重。 早晨出门的时候,并没有见她有什么不对,现在却似乎有了心事。 她将小柳氏一直送到竹溪院,正准备要走,小柳氏突然道:“安安,时辰还早,你到我屋里陪我说说话。” 南书燕会意的笑笑,跟在她身后往竹溪院走。 今日霍老夫人和霍夫人过来,送走她们后,母亲就这样了。更奇怪的是霍炎,来都来了,一直在男宾席上坐着,离她远远的,有些不合情理。 上次南书燕说竹溪院竹子太密,显得有些凄凉,不利于小柳氏养病后,小柳氏倒是听进去了。 她让秦妈专门找了会园艺的婆子将竹林清理了些,那片竹林疏淡有序,不仅更有风致,而且连蚊虫也少了许多。 小柳氏让兰香在廊庑下摆了茶,一看就是要详谈的样子。 南书燕噗嗤笑了起来,“母亲现在是越来越像个长辈了,看这架势,是要月下训儿了吗?” 这几日天色已经黑得早了。一轮玄月刚好爬上林稍,清辉冷冷,秋虫唧唧,平白散去了白日的暑热。 小柳氏笑着道:“我自己都知道如今啰嗦了些,但每次见到你,有些话总想要说给你听。安安不会不耐烦吧!” “我希望母亲能够像对待女儿一般对我。”南书燕上前环住她的手臂,将头靠在她的肩上。 小柳氏生性清冷,南书燕脾性亦是冷静持重。两人很少有这样表达感情的时候。 下柳氏心里一动,拍了拍她的手臂,“你是我姐姐的女儿,也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一直都将你当做亲女儿看待。” 兰香已经笑着捧了茶出来,“今日宴席吃的有些晚,我特意冲了小麦山楂茶。夫人和姑娘尝尝,看适不适口。” 南书燕低头喝茶掩饰自己的情绪,刚才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对母亲亲近起来,可知她的前世今生,最不会做的就是撒娇。 茶喝在口中酸酸甜甜,正好合适。 南书燕朝着兰香笑了笑,“正好。” 等兰香拿着托盘下去。小柳氏才慎重的道:“安安,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烧制不出来祭瓷,如何是好?” 南书燕卷翘的睫羽闪了闪,一双清澈的眸子便看向小柳氏,“若是烧制不出来,我自会接受圣上的惩罚。母亲可害怕?” 小柳氏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我有什么可怕的,前几日我已经想过,若是烧制不出来祭瓷,发配也好,杀头也好,我都陪着你。但现在,我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自私,我不应该想到这一步去。 我应该想的是,就算烧制不出来祭瓷,我要如何保全你。” 南书燕:“” “今日霍老夫人跟我说了些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小柳氏眸光深沉,望向南书燕,“安安,霍老夫人说,将军府愿意帮我们。” “怎么帮,为了我违抗圣命?”南书燕道:“我不想欠下这么大的人情。” “还有一个方法。”小柳氏道:“霍老夫人说,只要你与霍中郎定了亲,圣上自然会有所顾忌,就算你烧制不出祭瓷,最多对你做些惩戒,绝不会要了你的命。 安安,”小柳氏不等南书燕开口,继续道:“霍中郎虽然性子冷了些,但他模样不错,又能护得住你。加上霍老夫人宽厚温和,这门亲事我觉得可以考虑。” 南书燕从桌上端起茶,又喝了一口。 “母亲,可是我已经在爹爹灵前发誓,此生绝不外嫁。”南书燕道:“就是霍家,也不行。” 前世,她嫁人生子,一颗心毫无保留的扑在了一个男人身上,结果呢,那个男人眼都不眨的杀妻弑子。与其嫁人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还不如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祭瓷不是还没有出窑吗? 烧制得出来,自然好。就算烧制不出惹得圣上震怒,那也是她的命。 她的语气冷淡了些,“母亲,嫁人的事,日后你便不要跟我提了,我这一生,只想一直陪在你身边,谁也不嫁。” “可是,”小柳氏还想努力争取一下,“霍家能够在这时候提出跟你定亲,可见霍中郎是真的心仪你?” 真心,就算此时他是真心又能如何。 五年,十年,二十年后呢?他是否还会有真心? 人心易变。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便是人心。 “母亲就以我不外嫁回了霍家吧。”南书燕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明日还要去御窑,我先回去歇息了。” 第254章 蒙混 第二日南书燕一大早便去了御窑。 霍炎比她到的还要早,两人心照不宣,但都不提说亲的事。 距离祭天还有三日,后面拉胚的那只大龙缸出窑了。 这只龙缸只是减少了干燥时间,但烧制方法依旧和以往的一样,一样的火候一样的工艺,丝毫不减。 姚远山颤抖着手抚摸上大龙缸。熬了几日几夜,他双目赤红。 那双骨节粗大皮肤粗糙的手在大龙缸上摸了一遍。 孟昱有些忍不住问,“师傅,怎么样,大龙缸成了吧?” 窑内光线并不明亮,有经验的窑工可以先通过摸的方法判断烧制出来的瓷器光洁度。姚远山双手顺着龙缸的边沿一路往下探去,快到缸底时,他双手一顿,随即弯下身去,凑近仔细看了起来。 “师傅,怎么样?”孟昱带着一丝急切。 “先抬出去再说。”姚远山沉住气,直起身来。 孟昱和其余几名年轻窑工一起上前,用绳索套了窑缸往外面走。 南书燕和霍炎已经等在窑炉前。香炉里的青香已经燃了一半,稀薄的烟雾在晨光中被风一卷,便散的没有一丝痕迹。 “工部的人已经等在颐和居,只等大龙缸一出窑便运到祭坛去。”霍炎玄色宽衣大袖,神色平和,声线清冷。 “我知道了。“南书燕道:“宽叔已经让人过来跟我说了。” 两人又不做声。 好一阵,霍炎道:“若是” “若是祭瓷烧制不成,我自会请罪。”南书燕打断他的话。 霍炎叹了口气,神色如常的站在南书燕旁边,没有说话。 秋日的太阳明显比夏日升起的晚了一些,当清晨的第一抹阳光照在御窑窑场时,孟昱和几个青年窑工抬着大龙缸出窑了。 青色龙纹的大龙缸在晨光中显得越发厚重沉稳,有着祭瓷与生俱来的神秘和庄严。 众人视线不自觉便投到龙缸上,只有南书燕望向姚远山,目光中带着询问。 姚远山目光复杂,有些一言难尽。 大龙缸摆放在窑场正中,青色为底,两条缠绕的巨龙栩栩如生,怎么看都是上品。 众人吁了口气,终于是成了。 霍炎已经察觉出姚远山的不同寻常,他看了一眼龙缸,大步走到姚远山跟前,“姚工正请到我屋里说话。” 姚远山目光闪了闪,看霍炎已经头也不回的朝着帐篷走去,看了南书燕一眼,才跟在他身后进了帐篷。 “说吧,怎么回事?”霍炎负手而立,目光深邃。 姚远山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道:“大龙缸底部有裂纹。” 霍炎顿了顿,道:“能否糊弄过去。” “若是短时间内,可以用熬胶将裂纹堵上。怕只怕被人发现。”姚远山担忧道:“若是没人发现,用胶堵上可以管三四天没有问题。” “不可,”随身一声清亮的女声响起,南书燕已经踏步进来,“这样做风险太大,若是被人戳穿,恐怕连霍中郎也脱不了干系。” “可是,再要烧制一只大龙缸已经来不及了。”姚远山有些崩溃。 “不是还有一只吗?”南书燕道:“另外一只低温烧制的大龙缸尚有两日便可出窑,若是烧制成功,来得及赶上祭天仪式。” 霍炎不发一言,安静的听他们说完,才道:“这事便听姚工正的,那只还未出窑的龙缸也不知能不能成,若是再次失败,我们无异于没有任何法子。 但若是依照姚工正的法子做了,也就是留下了两次机会,若没有人发现这只大龙缸上有裂缝,岂不是更好。” 南书燕望向霍炎,“可若是被人知道呢?霍中郎有没有想过会是什么后果。” “无妨。”霍炎一个转身,洒脱利落的一笑,“若是被人发现,正好可以利用这条有缝隙的大龙缸做他用。” 颐和居内。 周宽站在大龙缸前,等着工部的官员验证清楚。 祭天用的瓷器,可是不能有丝毫马虎。 几名官员认真查看了缸体,才差人去打了一桶水来,慢慢倾倒进去。 这一关要大半个时辰时间,若是一滴水都不渗,算是过了这一关,大龙缸就交差了。 周宽笑着道:“这园子里站着热,各位官爷不如到廊庑下喝茶,远远看着就是。” 秋日的正午太阳依旧毒辣,几人一听周宽这样说,便随他走到廊庑下歇凉。 大龙缸官员喝了一盏茶,再过来时,棉纸已经干爽无痕。 几名官员这才笑着道:“看不出来归家二姑娘还真有本事,能烧制得出大龙缸,这手艺也不比归先生差了。” “我家姑娘勤奋好学,特别是在制瓷方面特别有天赋。”周宽笑眯眯地道。 等送走了大龙缸,周宽用袖子拭了一把额头的汗,快步走过去将地上垫着的绵纸拿起来。 他手一抖,那绵纸上滚落几滴水珠。 幸好他提前便按照霍中郎的吩咐在绵纸上涂了一层蜡,若不然今日也不会这样就糊弄过去。 他将棉纸叠好掖在架子上,转身往窑场走去。 夜,漆黑如墨,越发显得月明星稀。 御窑窑场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半边天空,让漫天星辉都黯淡下去。 南书燕亲自拿着榔头,敲开了窑炉上的第一块砖。 这最后一只大龙缸,原本是明日才可出窑,但后日一大早便是祭天仪式,实在等不及了。 随着窑门上第一块砖头脱落,姚远山和孟昱这才举着手里的榔头,一下一下沉稳的将窑门打开。 但是谁也没有走进去。 窑场中间摆了上桌椅,霍炎坐在旁边显得有些悠闲。 “公子,窑门已经打开了。”元翰一身黑衣站在他身侧,“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不用。”他神色淡然,“若是成了,不用我过去。若是不成,我过去也没有用。” 元翰便依旧一动不动站在他身侧,只是那双眼睛却一瞬不瞬关注着窑炉那边的动静。 南书燕望着打开的窑门,深深吸了口气。 自古瓷器都是高温烧制,她这是第一次反其道而行,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 她敛了心里的情绪,抬起脚,坚定的朝着炉窑内走去。 第255章 揭穿 炉窑内的黑暗被火把驱散。 明明一起进炉窑的有十多个人,周围却愣是听不到一点杂音,大家只是齐刷刷将视线投到中间放着的一个巨大匣钵上,各怀心事默不作声。 烧制大龙缸,光是盛放龙缸的匣钵便花了许多功夫,更别说龙缸了。 或许是担心希望太大失望太快,大家谁都没有先去打开匣钵。 “开匣!”南书燕清冷的女声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大家似乎从中获取了极大的力量,孟昱已经率先上前,去开匣钵。 大家见此纷纷上前,姚远山一瞬不瞬的看着那匣钵中的大龙缸渐渐现出全貌。 青色的底色厚重浓郁,缠绕的龙纹栩栩如生,他略有些激动的上前,依旧用手在细腻温润的瓷面上划过。 缸口,圆滑细腻; 缸体,温润如玉; 缸底,天衣无缝。 缸底天衣无缝,没有任何纹路。 他用手再次仔仔细细感受了一遍,这才慢慢直起身来,声音因激动而轻颤,“姑娘,成了,真的成了。” 众人因他这句话欢呼起来。 霍炎努力想要做个不屑的神情,但却掩饰不住眼里的欣喜。他望向欢腾的御窑,道:“不过是烧制了一个大龙缸而已,以前又不是没有人烧过。” 元翰亦是有些激动道:“以前确实没有人烧制出来过。” 霍炎挑眉。 元翰反应过来,笑着道:“烧制出大龙缸不是第一次,但用这样的法子烧制成大龙缸的确是第一次。” 霍炎哼了一声,起身道:“看看去。” 公孙弼很少照镜子。 今日照镜子是因为他的长随给他梳头时,无意中将梳子放在了他面前,让他不得不看到那梳子上缠绕的头发已经全部成了白色。 岁月不饶人啊! 他将铜镜倒扣在桌子上,想当年他刚到平江的时候,也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四十年弹指一挥间,自己是真的老喽。 他转过身来,对着后面垂首而立的长随道:“公子最近可有来信?” 长随:“自从上次来过一封信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上次来信,只是说顺利到了北夷,可这么些日子过去,北夷情况如何一点也没有提起。 公孙弼摇了摇手,“后日便是祭天仪式。祭天仪式过后便是德容的大喜日子,到时候我会让你混在送嫁的人群中,你直接去北夷找公子。” “是。” “下去吧。”公孙弼垂下眼皮,面容有些疲惫。 “大人,今日探听到一件事,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用。”长随道。 公孙弼:“何事?” “御窑烧制的大龙缸,缸底有一条缝隙,是被人用胶封上了。”长随道。 公孙弼疲惫的眼里突然射出一道亮光,“这事怎么不早说?” “小人也是适才刚打听到的。如今大龙缸已经通过工部查验运到了祭坛。”长随道:“此时再去说是否不妥?” “有何不妥?”适才还恹恹欲睡的公孙弼此时变得精神百倍,“太子啊太子,你有这样的外戚真怪不得老夫。此乃天助我也!” “来人。”公孙弼道:“去祭坛。” 祭坛已经布置完成,那只大龙缸放在正中间,大气庄重。 公孙弼走上前,身边的长随已经提着一壶滚烫的水朝着大龙缸倒了进去。 旁边两个钦天监监候跪在地上叫苦不迭。 今日正好两人值夜,怎知会遇到这样的倒霉事。 谁知道权倾朝野的公孙丞相居然会半夜跑到祭坛来给大龙缸灌水。 随着热水不断注入,两名监候头上的冷汗也涔涔流了下来。 放置大龙缸的地面渐渐蜿蜒出一条水线,起初只是濡湿了一片地面,后面变成了一条水线,朝着底处流淌。 大龙缸有裂缝! 两名监候簌簌发抖。祭天的龙缸是祭器,怎么会有裂缝? “哈哈哈!” 公孙弼发出一阵大笑,听不出是高兴还是愤怒,“居然敢用破裂的龙缸充当祭器,这等欺君之罪实在是罪不容诛!” 他一甩长袖,哼了一声,转身下了祭坛。 剩下两个监候吓得几乎瘫倒在地。等他走了一阵,才跌跌撞撞从祭坛上下来,一路往钦天监监正屋里去了。 皇上这几日都没有睡好,早上起的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 刚洗漱好,殿外急匆匆走来一人。 他一身紫红色朝服,头戴璎珞发冠,手执象牙笏。走到皇上跟前一躬,道:“圣上,臣有要事禀报。” 皇上笑着道:“公孙丞相有何要事,连朕上朝都等不得了。” 公孙弼振声道:“回禀陛下,归家将有裂缝的祭瓷用胶堵上,瞒过了工部,送到了祭坛。祭天事关国运,岂能容归家如此亵渎,还望圣上严惩归家,以儆效尤。” “居然有此事?”皇上的眸光突然变冷。 “老臣已经亲自验证过,绝无半句虚言。”公孙弼语气笃定。 “岂有此理。”皇上震怒,“给我将归家二姑娘带上大殿,朕要亲自审问。” 南书燕昨日便回了归家,今日刚起床,连早食都还没有吃,宫里便来人传归家二姑娘去宫里。 小柳氏一脸担忧道:“安安,我看宫里来传话的两个公公面色不善,应该不是什么好事,你小心着些。” 南书燕一脸平淡,安静的任由兰若为她整理衣物,“母亲放心,我并没有犯下什么错,圣上传我问话估计也就是些祭瓷方面的事情,不会为难的。” 小柳氏按了按跳着的眼皮,“但愿如此。” 南书燕刚到门口,两名公公已经一脸不耐烦的催促起来,“姑娘快上车,晚了谁也得不了好。” 小柳氏跟出来本想着拿些银两给传唤公公关照着些,哪里知道两名公公一副不好说话的样子,等南书燕一上马车,一句的话也没有,转身就走了。 小柳氏赶紧朝兰若道:“你跟将军府的门房熟,快去跟霍中郎说一声,就说圣上将安安传进宫去了。” 兰若转身便走。 小柳氏抓住软帕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语道:“但愿没有什么事才好。” 南书燕坐的马车到了宫门口便停了下来。两个公公带路往宫里去。 南书燕是个心思敏锐之人,上次进宫,前来传唤的公公一身喜气,面带笑容。这次来的两名公公,神情明显不一样,看她的时候也带着厌恶。 母亲说的不错,这次圣上传她进宫绝对不会有好事? 这样一想,她越发小心,低头跟在两个公公身后,连眼神也不乱瞟一下。 第256章 查验 祭瓷事关重大,出了这样的事情,皇上一脸震怒。 朝堂上乌泱泱站了一片大臣,俱是默不作声。 南书燕目不斜视从门口一直走到殿前,俯下身去,双手交叠在额前朝着皇上行了一个礼,“臣女归佑安见过圣上。” “归氏女,你送到钦天监的大龙缸是否底部有裂痕?”皇上的声音不怒自威,在安静的大殿内压迫感十足。 南书燕抬起头,目光坚定,“祭器事大,民女掌管着御窑,如何不知其中利害关系?就算借给民女一百个胆子,民女也不敢将有裂纹的大龙缸送去钦天监。” “还敢狡辩?”公孙恒双手执着象牙笏上前一步,气场十足,“大龙缸乃是祭器中的重器,烧制难度本就极大,你烧制不出大龙缸倒也罢了,居然为了逃脱责罚,将没有烧制成的龙缸送到钦天监,你如此亵渎天地,罪不容诛。” “民女这次确实烧制了一只有裂缝的大龙缸,但那只大龙缸一出窑便砸碎深埋在了地下。 公孙大人口口声声说民女将有裂缝的大龙缸送进了宫,民女实在不明白公孙丞相为何要如此冤枉民女?”南书燕望向公孙弼,目光冷静深邃,“再说,要想将没有烧制好的祭瓷送进祭坛,这也不是民女想说送就能送的。 这其中有工部的大人亲自把关,绝对没有问题了才能送去钦天监,在钦天监同样要接受严苛的检验。丞相质疑我也罢了,难道连工部和钦天监的大人都一起质疑了吗?” 好胆量! 好一张利嘴!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都要听信了。 公孙弼哼了一声,“你用胶将大龙缸底部缝隙堵上,工部和钦天监查验大龙缸的人被你蒙蔽也不是没有可能。” 皇上道:“工部侍郎和钦天监监正上前说话。” 两名大臣应声出列,工部侍郎道:“臣亲自查验过大龙缸,确实没有丝毫问题,才送去了钦天监。” 钦天监监正:“臣也仔细查验过,没有任何问题。” 公孙弼不屑道:“臣昨日去祭坛,亲眼所见祭坛上放着的大龙缸底部有裂纹,难道还假得了?” “民女用性命作保,大龙缸绝对没有任何裂痕。”南书燕目光坚定。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 四人中有三人说大龙缸没有裂纹,还有一人说有裂纹。 按理说,大龙缸经过工部和钦天监的检验才能送入祭坛,这其中要经过不下十人之手,一两处没看出来倒也罢了,但若是十余人都没有看出来实在不应该。 但咬死说有裂纹这一人偏偏是朝中重臣公孙丞相,定然所言不虚。 这就有些难办了。 皇上也开始疑惑起来,再跟南书燕说话时,语气便没有刚才那么生硬,“归氏女,你确定你送进宫的大龙缸没有问题。” “大龙缸乃御窑一百多名窑工的心血所在,民女敢说绝对没有问题。”南书燕语气肯定。 “公孙大人,你确定归家送来的大龙缸确实有问题?”皇上又问。 公孙弼:“臣亲眼所见。” 皇上道:“那好,移驾祭坛,朕要亲眼看看,大龙缸究竟有没有问题。” 祭坛正中,青色大龙缸沉敛厚重,似乎承载着一国气运。 皇上移步到大龙缸跟前,仔细看了看,道:“丞相大人,朕实在看不出来哪里有缝隙。” 霍炎随意道:“臣也看不出来。” 除了皇后,女子不能登上祭坛,南书燕便只能在钦天监门口等着。 霍炎是督陶,自然责无旁贷登上祭坛查看大龙缸。 公孙弼道:“这龙缸用胶堵上,再刷了一层和釉面相似的颜料,昨日我也是让人倾入沸水,才看出其中端倪。” 霍炎双手环抱,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道:“那就请公孙丞相让人倾入沸水,看看大龙缸是否有什么问题。” 工部侍郎和钦天监监正站在旁边,各怀心事。 若是大龙缸真如公孙丞相所言,底部有裂缝,那么经手大龙缸之人统统难辞其咎。 工部侍郎见公孙弼一脸肯定,面色有些难看。钦天监监正不露痕迹的看了霍炎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复杂。 “那就让人烧沸水过来。”皇上衣袖一拂,转身到旁边阴凉处坐下。 公孙弼看了火焰一眼,一脸志在必得。 霍炎笑笑,浑不在意。 不过一盏茶功夫,两名侍卫提了两桶冒着烟的沸水过来,倾倒在大缸里。 公孙弼解释道:“圣上,虽然瓷器上面涂胶可以暂时让人看不出来透水,但这胶却遇水即溶,用不了一刻,缸底必然漏水。” 霍炎抱着双手,似笑非笑默不作声。 “霍中郎,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皇上没有听到霍炎说话,问道。 “公孙大人已经解释的很明白了,臣没有什么好说的。”霍炎道。 所有人的视线一瞬不瞬盯着大缸底部,渐渐地,公孙弼有些沉不住气来。 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大缸,缸底已经有了水流。 霍炎又道:“大概是沸水不够多,来人,再去烧两桶沸水过来。” 谁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奚落,但公孙弼也顾不得跟他斗嘴,只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盯着大缸底部。 侍卫又将两桶滚烫的水倾入龙缸。 满满四大桶沸水,装了龙缸的一半。 但龙缸底部依旧完好无损,半个时辰过去,依然干燥的没有半丝水渍。 “不可能,”公孙弼走上前,用手按住龙缸边沿,探头往里看。 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的声音也模糊不清起来,“不可能,明明昨日臣亲眼所见,这龙缸底部确实有裂隙,怎么今日就好了。” “公孙大人若是仍旧不信,可以再去烧些热水来。”霍炎调侃道。 “不用了。”皇上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耐心。他就知道,大龙缸是如此重要的祭器,谁会拿它开玩笑?谁敢拿它开玩笑? 他起身走到龙缸跟前,朝着仍旧一脸不敢置信的公孙弼道:“公孙丞相乃朕的肱股之臣,实在让朕失望。” 公孙弼目瞪口呆的望着皇上走远的背影,一口老血差点没有喷出来。 他是辅政王,皇上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像今日这般责怪,更是不可能的事。 公孙弼气得哆嗦着手指着霍炎,声音沙哑而不甘,“是你,对不对,是你故意的,对不对?” 第257章 倔强 霍炎哂然一笑,“丞相大人慎言,你自己信誓旦旦说大龙缸有裂隙,又不是我让你说的。如今你已经当着这么多人证明这龙缸确实没有问题,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皇上背对着公孙弼,大声道:“来人,丞相身体欠安,扶丞相回府。” 公孙弼被两个侍卫搀扶着,眼睁睁看着皇上一行走远。 公孙弼一辈子何曾吃过这样的亏,如今居然栽在一个三岁小儿手中。 他奋力甩开两名搀着他的侍卫,抖抖索索的下了祭坛。 钦天监外,南书燕看着皇上一行前来,低着头恭迎。 皇上走到她面前,脚步停了停,道:“今日之事归二姑娘受了委屈,朕日后定会补偿。” “民女恭谢圣恩。”南书燕道。 紫云宫里,娴妃一脸喜气的道:“怎么样,皇上有没有重重责罚归家二姑娘?” 谨言忍了忍,“娘娘,大龙缸没有任何问题,丞相被圣上训斥了。” “你说什么?”娴妃霍然起身,瞪大双眼,“事关祭器,若没有十足的把握父亲不会轻易开口,他既然开了口,就不可能没有问题。” 谨言一脸沉重的摇了摇头,“皇上带着丞相大人和霍中郎亲自到祭坛,给大龙缸注入沸水,确实没有问题。” 娴妃身子颤了颤,一只手按住桌子才没有跌倒下去,“难道昨日他们是故意露出破绽,引父亲上当。” 谨言没有吭声。 “该死。”娴妃咬牙道:“居然想出这样下三滥的法子,谨言,你去将那支三百年的人参拿来,我去看望父亲。” 谨言有些为难的咬咬嘴皮,“娘娘,皇后吩咐下来,明日便是祭天大典,这两日宫里嫔妃一律不准出宫走动。” 归家院子内,小柳氏第四次到门口时,终于看见同善驾着马车回来。 她小跑着出门,过门槛时,脚下不注意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一跤。 兰香一把搀住她,“夫人小心些,姑娘既然回来了,就是没有事了。” 小柳氏自然知道,只是这么些日子以来,她对安安的事情越发上心。以往的冷淡只不过是对世事极度失望后的放弃,如今她只想做一个普通的母亲。 “安安,你终于回来了。”小柳氏看着走上前来的南书燕,鼻子忽然一酸。 “母亲,我也只是出去了一两个时辰。”南书燕搀着她,“不用替我担心。” “我怎能不担心。”小柳氏含泪笑道:“元翰已经将事情告诉了我,但只要牵扯到你,我便放心不下来。” 南书燕轻言细语道:“霍中郎提前已经跟钦天监监正说好了,昨日公孙丞相前脚刚离开祭坛,后脚霍中郎便让人换上了烧制好的大龙缸。 今日公孙丞相让人往大龙缸中注入沸水,他恐怕做梦都没有想到大龙缸已经不是昨日的大龙缸了。” 南书燕说得轻描淡写,小柳氏却听得心惊肉跳。 “安安,”小柳氏道:“我知道你不同于一般女子喜欢待在闺阁之中,但掌管御窑看似风光,实则担着很大的风险,这次是运气好,能够在关键时候将大龙缸烧制出来,但下次呢,再下下次呢?” 小柳氏轻蹙着眉头,“你的父亲烧制了一辈子御瓷,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没有一个好,我实在不忍心你也这样。” 南书燕安静的听着,没有说话。 “你既然喜欢烧制瓷器,我不拦着你。如今归家除了御窑,还有民窑,”小柳氏一脸期待,“安安,不如将御窑交给工部,你就好好管着归家的民窑,到时候,你想烧什么烧什么,想烧成什么样烧成什么样,谁也不会管着你。” “母亲,”南书燕道:“御窑是爹爹的心血,我是他女儿。” 小柳氏住了口。 南书燕觉得这句话有些重了,她又轻声道:“母亲不用太过担心,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的。” 小柳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说话。 清凉殿外,太子跪在地上,一脸倔强。 “父皇,儿臣不是不懂得宽厚谦让,但公孙大人实在欺人太甚。若是儿臣不知道归二姑娘是我姨母倒也罢了,如今不仅儿臣知道,连朝中一干大臣也知道。 如今公孙丞相无中生有恶意中伤归家二姑娘,分明就是要给儿臣一个下马威。此次儿臣忍了他,别人只会认为儿臣软弱可欺,岂不是故意让人质疑儿臣的能力?” 皇上闭了闭眼,“你想要怎样?” “公孙丞相必须给归二姑娘道歉。”太子道:“这不仅关系到的是归家,更关系到朝堂。” 皇上哼了一声,“你这是夸大了。” “儿臣并没有丝毫夸大的意思。”太子昳丽的脸上,再没有平日的散漫和懒怠,取而代之的是帝王之家才有的坚定和冷肃,“父皇虽然立我为太子,但却始终纵容着公孙丞相。如今朝堂之上议论之声渐起,都在猜测父皇是否会废了我的太子之位改立三弟。” “谁敢妄议?你将他告诉朕。”皇上怒道。 “悠悠众口,父皇想要怎样堵住”太子美艳的脸上泛着清冷,让皇上突然觉得有些陌生,“父亲的一举一动,都会让众人凭空生出猜测,此次公孙大人明目张胆的挑衅归家,难道不是用另外一种方式告诉众人,我这个没有外戚护佑的太子只是徒有虚名,迟早会被废弃。” 皇上瞪着双眼,一字一句道:“今日这些话是有人教你说的,还是你自己的心里话?” “是儿臣的心里话。”太子仰着头,迎上皇上的目光,哽咽道,“儿臣已经十三岁了,有很多道理已经清楚了。 儿臣母族式微,这么些年唯一倚仗的就是父皇的宠爱,才能在这深宫中活下来。儿臣不像三弟,外有公孙大人这个外祖可以倚仗,内有娴妃娘娘疼爱。这么些年,儿臣在众大臣眼中就是一个荒诞不羁、性格暴戾的太子。可是儿臣在父皇膝下长大,父皇最了解儿臣。试问父皇是否真认为儿臣荒诞不羁性格暴戾?” 皇上绷紧的身子慢慢松弛下来,浑身上下生出莫大的疲惫感,往椅背上靠去。 “这些年儿臣一忍再忍,但这次,儿臣不想忍了。”太子双手交叠在额前,深深朝着皇上行了个礼,“若是父皇仍旧一味偏袒公孙大人,那就请父皇废了我这个太子吧!” 第258章 回礼 皇上虎目圆睁,伸手从桌上抓了一只茶盏在手中,却又没有砸过去。 “你,要挟朕?”他咬牙道。 “儿臣没有要挟父皇,”太子低着头,语气真诚,“儿臣只是觉得,与其这样窝囊的做一个太子,不如将太子之位让给三弟,儿臣出宫做一个富贵闲人也好。” 皇上面色发青,好一阵,才慢慢将茶盏放回到桌面上。 “你起来吧,朕会尽快给你一个答复。” “多谢父皇。”太子又行了一个礼,才起身恭顺的退了出去。 皇上目送着太子挺拔的背影走出大殿,再也难掩神情中的苍凉,“淑妃,朕从来没有想过要废了肃儿,朕只是想要一个父亲的天伦之乐,难道真就这么难吗?” 霍炎下了朝,直接回了将军府。 刚到屋里,元琉便上前道:“公子,老夫人让你一回来便过去一趟。” 霍炎也不多问,径直往霍老夫人院子去了。 还没有进屋,便听到霍老夫人爽朗的笑声,“这边这些留着给子傲,让他给归丫头送去,她皮肤白,这盒珠花很适合她。” 霍炎脚步一顿,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已经看见了他,笑着道:“三公子快请进,老夫人等你好一阵了。” 霍炎只得进屋。 霍老夫人笑着道:“子傲,你舅老爷让人送了珠花过来,我给你两个嫂嫂挑了些,这一盒你等会给丫头送过去。” 霍炎坐在霍夫人旁边,略有些为难的摸了摸鼻子,“祖母,归家二姑娘不喜欢这些。” “胡说。”霍老夫人佯怒道:“姑娘家哪里有不喜欢这些的,你等会就给归家丫头送过去。” 霍夫人也在旁边笑着打趣道:“除了你四弟,你两个嫂嫂也有了,你就听你祖母的给归二姑娘送过去。” 霍炎讪讪道:“她如何能与我两个嫂嫂相比?” “怎么不能比?”霍老夫人笑着道:“别忘了她也叫我一声祖母呢!” 霍炎无法,坐了一会只得捧着匣子出来。 元翰笑着道:“公子若是不方便去,我替公子给归二姑娘送过去也是一样的。” 近段时间以来,霍炎似乎没有以往那么冷肃,整个人也爱笑了,元翰有时也会跟他说笑几句。 “不用,我过去吧。”霍炎拿着盒子出了门。霍老夫人和小柳氏说了什么,其实霍炎并不知道,但他却是大致猜到了一些。 自那之后,他便没有去过归家。 他何尝不知道祖母的意思,但归家二姑娘和一般的姑娘不同,他要的是她的心甘情愿而不是勉强。 他到归家门前时,春桃正好从外面回来,看到他并不觉得意外,只是笑吟吟地走过来,“霍中郎来了,我们姑娘也刚好回来。” 霍炎点了点头,跟在春桃身后进了门。 南书燕刚从竹溪院回来,刚换了常服坐在桌前拿起一本书翻看,抬头便见霍炎从门口走了进来。 她顿了顿,合上书起身走到门口,霍炎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两人不经意视线一碰,均有些尴尬的避开彼此的目光。 “这是舅祖父送来的珠花,祖母让我送两支过来给你戴着玩。”霍炎将盒子放在桌上,坐了下来。 南书燕知道霍老夫人也是一片好心,若是此时还回去未免太不近人情,她笑着道:“难得祖母事事都想到我,正好我前几日无事,烧了一只青花的将军罐,等会拿回去给祖母装棋子。” 御窑烧制的任何瓷器都要造册登记,即使是烧坏的也只等敲碎埋到地底,决不能流落出去。 官宦之家想要用御瓷,必须由皇上御赐。 但民窑就不同。民窑的瓷器流入的是民间,官府自然管不着。 现如今归家的七口民窑都在南书燕手里,她前些日子花高价从泾阳买了些瓷土,第一批瓷器已经出窑。 南书燕起身进屋拿出一只半尺长的将军罐。 那罐子精致小巧,淡青色的颜色如同一块上好的翡翠,上面居然有好看的飞彩,“这只罐子是我特意给祖母做的,原本想着过几日送过去,正好今日你来了,就帮我带过去吧。” 霍炎眉毛挑了挑,眼里漾起笑意,“今日你在公孙弼面前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若不然他也不会上当。” “只能说是你的计策好,若不然公孙丞相也不会栽这个跟头。”南书燕道。 最后一只大龙缸出窑后,霍炎便将御窑将有裂隙的大龙缸送去祭坛的消息透漏给了丞相府,哪里知道公孙丞相当即便去祭坛查证。他迫不及待想要打击归家让太子自乱阵脚,没想到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霍炎道:“今日太子已经去找圣上,让公孙丞相亲自给你道歉,要不然便废了太子之位。” 南书燕:“圣上答应了吗?” “说是会给太子一个答复。”霍炎道:“不论这答复满不满意,这样一来,公孙弼定然是坐不住了。” 明月高悬。 公孙弼静坐在廊庑前的椅子上,双目微阖,一动不动。 廊檐上的一排灯笼将院子照得雪亮,却越发显得偌大的园子安静寂寥。 长随从屋里拿了一张薄毯出来,轻轻搭在他的腿上,“大人,夜里风凉,还是早一些回屋里去吧!” “公子来信了吗?”公孙弼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沙哑疲惫。 “还没有,估计还要等上两日。”长随小声道。 “哦!”公孙弼应了一声,微微靠在椅子上,形同老僧入定。 长随静静站了一会,招了招手,便有两名小厮抬了一架屏风过来,挡住夜晚的凉风。 公孙弼有失眠症,只是很久没有犯过了,今日大概是心里烦闷,便又引发了病症。 小厮悄悄上来,放好屏风又悄悄下去,廊庑下除了多出一扇屏风,什么也没有变。 在泾阳一个幽静的院子内,公孙恒望着天上的明月,亦是迟迟没有睡。 明日便是祭天仪式,按照先前的计划,祭天之后,德容便会前往北夷。 若是父亲不能制止皇上将三皇子分封出去,一切便只有最后一搏了。 他原本以为从泾阳能够很顺利的到北夷,哪里知道,霍广居然到了云县,而且还将他软禁起来。 十几日过去,只怕父亲还以为他早就到了北夷。 若是自己一直被软禁在这里,父亲的计划只怕是不能顺利进行了。 第259章 祭天 钦天监选的日子,果然吉利。 辰时三刻,金色的太阳跃出地面,散去了清晨的岚烟,将祭坛染成金色。 皇上身着龙袍,步态沉稳一步步走上祭坛。 在他身后,跟着太子和众位大臣。 公孙弼在一众大臣中脚步显得有些蹒跚,他一脸庄重,跟在太子身后有些吃力。 皇上走到主位,一撩龙袍下摆,跪了下来。 众位大臣齐齐在他身后跪下。 皇上双手擎着一炷香,朗声道:“我承天命统有万方,今祈天赐祥瑞,赐我子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三农仰赖,四海安宁!” 祈告完毕,皇上朝着天际拜了三拜。 后面臣子亦是随着皇帝祭拜。 祭祀完成,众人起身离开祭坛。起身时,公孙丞相一个趔趄朝前面扑去,幸好在他旁边的赵慵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他,“公孙大人小心些。” 这么大的动静,不怪众人齐齐看向过来。 公孙弼面色发窘。他不动声色的从赵慵手中抽出胳膊。慢慢随着众人下了祭坛。 出了钦天监,一直走在前面的皇帝停下脚步,“公孙大人腿脚不便,朕放你几日休沐,就在家里休养些日子。” 公孙弼赶紧上前道:“老臣无碍。” 皇上目光复杂的看着他,“公孙大人还是休息些日子,要不然朕不放心。” 公孙弼心里一凉,他若连这也看不出来真就白在朝中混了那么些日子了。 圣上关心是假,实则是因昨日大龙缸之事责罚他了。 他退后一步,双手抱拳大声道:“臣老迈昏聩,多谢圣上垂怜。臣会尽快养好身子,不让圣上失望。” 皇上目光闪了闪,语气越发温和,“公孙大人也不必心急,如今朝中并无大事,大人只管静心休养就是。” 公孙弼回到丞相府,倒没有昨日的颓唐,他吩咐长随,“你给娴妃递个信,让她在德容公主的送亲队伍中将你们几个加上,你们到了北夷,务必以最快速度联系上公子,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长随答应着去了。 公孙弼扶着路边的树枝,喃喃道:“圣上,这真不能怪我,当初我助你登上帝位,如今你却如此对待老夫,是你先对不起公孙家的。” 咔嚓一声,那婴儿手臂般粗细的树枝硬生生被他拉断,他愣了愣,将树枝丢在地上,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 赵慵府内。 赵新彤穿着茜色纱衣, 但她此时却一点也没有平日的端庄,反而神态悒郁,“父亲,你就让我跟在你身边吧?” “彤儿,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就不明白?”赵慵皱眉,“你一个姑娘家,留在我身边能有什么用。” “父亲,我如今只有你一个亲人,若你真有什么事,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赵新彤转过身去,肩膀轻微颤动,似乎极力压住哭声。 赵慵心里软了几分。 但昨日和今日发生的事情,已经让他极度不安。 皇上已经对公孙弼表明了态度,公孙弼汲汲营营这么多年,岂会这样善罢甘休。 到了最后,必然便是一场动荡。 赵慵这样一想,心里又硬了起来。 “彤儿,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离开平江。”他咬牙道:“我劝你趁早死了心。霍中郎倨傲无礼,当初我让青鸾去跟霍家表明了态度,但霍家浑然无视,你认为还有可能吗? 你一个闺阁女子,没有霍家的护佑,如何能留在平江。” 赵慵只是文臣,若是真处于乱世,文臣的自保能力如何及得上武将。 赵新彤断然想不到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又羞又囧,哭得越发伤心起来。 她不愿意离开平江,固然是有父亲说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她一个丞相的女儿,早已经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离开平江到其他地方去。 虽然那个地方父亲早已经做了安排,也很舒适,但她就是很排斥。 “别的也就罢了,这事由不得你。”赵慵见女儿执意不肯,只知道哭泣,终于丧失了最后一点耐心,“青鸾,你明日带着姑娘一起去荣庄,我不叫你们回来,你们便一直好好待在那里。” “是。”青鸾答应。 赵慵拂袖而去。 赵新彤干脆趴在桌上,哭得肝肠寸断。 她不知道怎么会成这样,与霍子傲有缘无分也就算了,现在连家里也不能住了,自己明着是丞相的女儿,可这个女儿怎么却当得如此憋屈。 半月站在一边,一迭声地道:“姑娘,姑娘你不要哭了,再哭眼睛就要肿了。” 青鸾朝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出去。 半月将湿帕子递给青鸾,有些不放心的出去了。 青鸾接过帕子,坐在赵新彤对面,柔声道:“姑娘,老爷也是为你好,若是平江真的不得安宁,你留在这里会很危险。我们只是去荣庄住一段日子,若是平江没事,我们很快便可以回来。” “青姨,”赵新彤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我知道父亲是对我好,但从小到大,他从来不问我需要什么?” “我知道,你想等德容公主出嫁后再走。”青鸾用湿帕子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可是若不是情况确实紧急,老爷定然也不会这样着急便要将你送走。 姑娘,老爷只有你一个女儿,他是担心你呢。” 赵新彤抬起一双朦胧的泪眼,“青姨” 青鸾将她揽在怀里,轻声安慰道:“这么久过去了,霍家都没有动静,估计是不成了。” 赵新彤伏在她怀中,哭得几近哽咽。 第二日一早,赵家的马车便离开了平江城。 出城的时候,赵新彤挑起帘子,又回望了一眼这个熟悉的城市。她不知道平江会不会真的成为父亲说的这样。但她知道,若是她还能回到这里,定然一切都不一样了。 没有了她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公主,也没有了那从小便在心中生长的一点期盼。 她怅然的放下帘子,便听到半月惊呼道:“姑娘,是霍中郎。” 她心里一喜,将帘子重新挑开,便见丰神俊朗的霍炎骑着乌云头目不斜视的从他马车旁经过,径直朝着前面的马车追去。 那是归家二姑娘的马车,她看到好多次霍子傲与她一起进城。 “姑娘”青鸾欲言又止。 “走吧!”赵新彤缩回手,那帘子自动放了下来。 马车辘辘,朝着城外驶了出去。 第260章 使臣 半个月后,北夷使臣到了平江。 不管德容公主愿不愿意,她去北夷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娴妃虽然早有准备,但真到了这一日,心里仍旧十分不舍。父亲抱病,女儿即将远嫁,就连她视为倚靠的稷儿,也在不远之后将要离开皇宫去潍州了。 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她要的绝不是这样一个结果。 谨言从匣子里取了一只赤金七凤簪步摇递到娴妃面前,“娘娘,今日用这只簪子可好?” 娴妃素来温婉低调,平日戴这只簪子也是嫌华贵了些,只有在节日时才会戴这样的发簪。 但此时娴妃只是瞟了一眼,轻描淡写道,“这只簪子太素了些,就戴那只点百花冠好了。” 百花冠是娴妃封妃时所戴,上面镶嵌着十二颗东珠,端的是雍容华贵。 自从封妃那日戴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有戴过。 谨言会意,今日皇上宴请北夷使臣,娘娘这是要为公主撑腰呢。 一个皇上宠爱的妃子诞下的公主和一个不被宠爱的后妃生下的公主,在北夷人眼中的分量绝对不一样。 等全部收拾完毕,娴妃才朝着交泰殿走去。刚到门口,便遇到皇后盛装走来。 “娘娘!”娴妃上前跟皇后见礼。 “娴妃真是好气色。”皇后温和的笑着道:“我已经很久没看你穿这么娇艳的颜色了。” 娴妃穿着藕荷色绣金线折枝牡丹撒花纱衣,戴着百花冠,华丽美艳让人不敢轻视。 “娘娘见笑了,即使穿着这样好的颜色,总不似当年了。”娴妃笑容里略有些怅然。 她是和皇后娘娘一起从太子府邸进宫的,当时两人一起在府邸时,虽然不是太亲厚,但好歹跟后面进来的嫔妃不同。她知道此时说这样的话,皇后定然多多少少会回忆起当初那些在府邸的日子。 皇后笑了笑,“进去吧。” 北夷人一共来了五人,他们穿着打扮均与当朝民众不同,举手投足之间也带着粗豪之气。娴妃勉强带着笑,心里越发堵得慌。 德容从小在平江娇惯着长大,不知到了北夷可还能适应。正寻思着,就见座中一使臣端起酒盏,冲公孙弼道:“久仰公孙丞相大名,今日百闻不如一见。我们大王知道德容公主是公孙丞相的孙女,也是万分欣喜。我先替我们大王敬丞相一杯。” 公孙弼从宴席开始便一直默不作声的坐在席上,此时北夷使臣掠过皇上先向他敬酒,他吃了一惊。 德容公主是他的外孙女,更是皇上的女儿。 于情于理都不能越过皇上去,这是逼着他要与皇上对立了。 皇上面带微笑,看不出丝毫情绪。 北夷使臣举着酒盏,就那样定定看着他,似乎他不应便不打算将酒盏放下。 公孙弼无法,再不应对便是不恭了。他举起酒盏在空中虚点了一下,“难得北夷王知道老朽,老朽荣幸之至。”他咬牙一口将盏中酒喝干,双手握着酒盏朝外顿了顿。 北夷使臣这才也将盏中的酒一口喝干。 “好!”皇上笑着道:“朕的大臣能得北夷王看中朕十分高兴,你们几位远道而来,朕敬你们一杯!” 宴席气氛一改适才的微妙,变得融洽起来。 娴妃悄悄松了口气。她夹了一筷子蒸羊羔放在皇上的碗中。皇后在旁边微微笑笑,没有说话。 宴席进行到一半,北夷使臣突然道:“早就听说贵朝的瓷器闻名遐迩,这次大王专门嘱咐我等,请求圣上在德容公主和亲队伍中多送几个制瓷匠人,将制瓷技术也能带到北夷去。” 皇上正夹了一筷子羊羔肉,听他这样说,将筷子放下道:“这次德容的嫁妆中,朕也准备了精美瓷器,若是北夷王觉得不够,到时候朕再让人送些过去。” 两国和亲,同时也会带去一些技术和文化。 但瓷器是当朝最重要的技术,皇上并不想将这些技术让德容公主带去北夷。 北夷使臣脸上便有些不悦。 宴席又继续了一阵,便散了。 公孙弼前脚刚回府,后脚北夷的两名使臣便登门拜访。 公孙弼让人将他们带到自己书房,刚落座,北夷使臣便道:“公孙丞相,北夷如今已经准备妥当,我们大王问丞相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公孙弼花白的眉毛抬了抬,不疾不徐的道:“北夷王也忒心急了些,这些年都过去了,多等几日又何妨?” “丞相大人大概不清楚,最近这段时间,云县增强了布防,我们大王也是担心若迟迟不动手,反而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北夷使臣望着公孙弼。 增加了布防?霍广的兵一直在南面,朝中也没有听说调兵到云县,难道 公孙弼握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 “我已经让恒儿去了北夷,怎么,他没有将我的意思告诉北夷王吗?” “我就在北夷王身边,一直到我出使你朝,都没有见到过公孙公子。”北夷使臣道。 公孙弼一直沉静的眼睛突然射出一道精光,“不可能,恒儿早在一个月之前便去了北夷,就算路上耽搁走得慢,按理说你们出使之前,他应该早到了。除非” 他心中突然升起一丝不测,望向北夷使臣,“他被人扣了下来。” 北夷使臣唰的一声拔出腰中的长刀,粗声道:“若是如此,我们的计划只怕已经暴漏。公孙大人,我这就稍信回北夷,让大王做好准备,再晚只有功亏一篑。 我北夷尚好说,你朝天子也不敢拿北夷怎样,但丞相大人和三皇子,只怕就危险了。” 公孙弼心里惊涛骇浪涌过,但面上却越发平静,“急什么?你已经说了,圣上不会拿北夷怎样,难道他还会为难你们几个使臣?放心吧,你们一定可以带着公主平安回北夷。” 北夷使臣顿了顿,重新将腰刀送了回去。 公孙弼说的不错,当朝天子主张仁政治国,要不然也不会让德容公主和亲北夷。既然不想发生战争,就算天大的事,他也不会为难几个使臣。 想到这,他收敛了刚才的戾气,“我等既然敢做和亲使,便早已经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倒是丞相大人,莫要辜负了我们大王一片苦心。” 第261章 护卫 宫宴结束,德容公主便径直到了紫云宫。 “母妃。”她双眼含泪,一把抱住娴妃,说不出的委屈,“我不想嫁娶北夷,我一点都不想。” 娴妃心里何尝不是和德容一样。 以往,她只听说北夷人性格粗犷,傲慢无礼,哪里知道今日见了,岂止如此,连模样也长得五大三粗,活脱脱一个熊瞎子。 像德容公主这样一个娇俏的姑娘,嫁到这样的虎狼之地,如何经得起磋磨。 娴妃用手轻轻抚摸着德容的长发,柔声道:“母妃知道你心里不肯,但你是公主,这便是逃不掉的宿命。” “母妃,你让父皇找个人替代德容嫁去北夷吧,”德容公主哭得梨花带雨,哀声恳求,“若是德容嫁到那样的地方,嫁给那样的人,只怕德容很快便死在那里,再也见不到母妃了。” “不会的。”娴妃心里也有些慌乱,她似在安慰女儿,又是在安慰自己,“不会的,德容,你相信母妃。你见到的只是几个北夷的使臣,北夷王和他们都不一样。” “母妃” 德容公主哭得气噎。 在没有见到北夷使臣之前,德容从来没有因为和亲北夷哭过。 一方面她知道自己是公主,另一方面她也明白自己和亲北夷对母妃和赵稷的意义,她虽然知道北夷和平江风俗人文相差很多,环境也艰苦许多,但她却从没有退却。 或许是对北夷没有直观的印象,她甚至对北夷王多多少少还心存了些小女儿家的幻想。 如今见了北夷使臣,看到他们一个个长得五大三粗不说,还目中无人行止粗鄙,彻底将她一点幻想和身为公主的责任感碾压的粉碎。 她不是不想去,而是害怕。 一些对父皇尚且不敬的人,如何会敬重她一个公主。 娴妃被她哭的心都要碎了,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 她狠心将她从怀中推开,“德容,你是公主,就算你父皇让你去死,你也不得说个不字,更何况,只是让你去和亲。” “母妃,”德容公主苍白着脸,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你真的不要女儿了吗你为了赵稷,真的要让德容去死吗?”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在大殿内显得十分突兀,德容公主捂着自己半张脸,用一双含泪的眼怔怔望着自己的母妃。 娴妃又悔又痛,她讷讷道:“不是的,德容,母妃不会让你去死” 德容公主丝毫听不进去,她捂着自己的耳朵,发出一声幼兽般的悲鸣,转头跑出了大殿。 娴妃握住自己的右手,颓然的坐到椅子上,任凭眼泪簌簌滚落下来,“不是的,谨言,我真的没有想要打她。” “娘娘也是为了公主。”谨言手脚麻利的将桌上的狼藉收拾好,“娘娘疼爱公主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打公主。等公主回去想明白了,自然还是会和以前一样亲近娘娘。” 娴妃从来没有感到像现在这般无助。 她原本以为让德容去和亲,至少可以护佑住稷儿,但现在她什么也不确定。 她没有办法护住自己的一儿一女,她将头上的发冠摘下来,狠狠的朝地上摔去。 皇上寝殿,皇上放下手中的书,叹了口气,“快要下雨了,稷儿可有回去了?” “三皇子还在殿外跪着呢!”李公公小心的道:“奴婢说圣上已经睡下了,让他有什么话明日再来,但他一直跪在地上,似乎圣上不见他,他便不起来了。” 皇上从榻上起身道:“这孩子,也不知性子像谁。你去让他进来。” 李公公快步出去,转眼便带着赵稷进了大殿。 皇上沉着脸,“朕念你年纪小,不与你计较,但并不是说朕不计较便能由着你的性子来。德容和亲是年前便定下的,岂可儿戏,这话以后便不要再说了。” “父皇,”赵稷虽然有点发憷,但依旧壮胆祈求道:“父皇只有德容一个公主,我只有德容一个姐姐,还请父皇不要让姐姐嫁到北夷去。” 皇上一巴掌打在桌上,一脸震怒,“德容是公主,她有她的责任和使命。朕平日看你畏畏缩缩,如今为了德容倒胆子变大了,都敢以自己来要挟朕了。” 赵稷双腿一软跪倒地上,哽咽道:“父皇,我与姐姐从小一起长大,实在不忍看她出嫁北夷。” 皇上看他的样子,沉默了一阵,声音柔和了些,“德容和亲北夷必不能改,朕会多送两个护卫过去,保护德容的安全。” “父皇也送两个匠人过去,也好让北夷王高兴。”赵稷知道阻止无望,只得替姐姐争取更多筹码。 “朕,答应你。”皇上道:“只是,下次可不许用这样的法子跟朕讲条件。” 赵稷这才止了泪,起身离去。 一道闪电不期然划过天际,隆隆雷声由远及近。 疾风骤雨很快便下了起来。 李公公赶紧去关窗,刚回头,就见皇上负手站在大殿中央,“今日总算不会见到彗星了。” 李公公一呆,笑着道:“祭天大典之后,彗星已经式微,估计过几日便会消失。” “但愿如此吧!”皇上幽幽叹了口气,“等德容公主出嫁后,稷儿和娴妃也该到封地去了。这皇宫中也就清静了。” 他神情中带着几分寂寥,“李高,到时候你陪朕出去走一走,朕在这宫中住了二十年,真的是乏了。” 李公公听得有些心酸,他笑容可掬道:“只要圣上不嫌弃奴婢,奴婢便一直伺候圣上。” 皇上笑了笑,神情疲惫。 下了一夜的雨,半夜的时候,护城河水位上涨,冲垮了一段河堤。下游小半个村子被淹,死伤二三十人。 公主和亲前夕遇上这样的事情,实属不吉利。 隐匿了几日的彗星又再次出现,民间众说纷纭,皇上忧思过重,头疾便加重了些。 护送德容公主和亲的队伍是早就定下了的,本来没有争议。但因为天降异象,公孙丞相便奏请圣上,让霍炎护送德容公主去北夷,确保德容公主平安抵达北夷。 皇上原本不想答应,但架不住娴妃娘娘的哭求和公孙丞相几次三番奏请,他终于还是点了头。 第262章 幼稚 平江的暴雨,让归家的两处宅子也进了水。 南书燕和小柳氏住的新宅倒还好些,王姨娘和归少薇住着的旧宅,好几个院子都进了水,秦妈一大早便带着小厮仆妇去打理。 南书燕看旧宅院子里四处堆放着些杂物,便让王姨娘和归少薇搬过来住几日。 归少薇和张柯的婚事定在十月初一,新房是王姨娘用体己银子买的一处小院子,南书燕又补给了一些给芸香,一起贴补着置下家具等一干物件。 日子过成这样,王姨娘越发感激南书燕,倒也是真心实意向着她了。 家里只是多了两个人,但却更加热闹起来。兰若一大早笑着进屋伺候南书燕起床,“姑娘,王姨娘专门给姑娘做了一瓶香露,说是知道你不喜欢太浓郁的香味,她特意用薄荷做的,提神醒脑。” 她将手中两个精致的白瓷瓶子放在桌上,“姑娘闻闻,看喜不喜欢。” 南书燕将香膏瓶子打开,一股清凉的味道幽幽扑鼻而来,清雅恬淡,十分好闻。 南书燕一直用着元琉做的香膏,香露她倒是从来不用。 她望着桌上的两个瓶子,道:“两瓶都是一样的吗?” “不是,”兰若麻利的为她挽着发髻,“还有一瓶是松香味道的,说是才调制的新品,拿给姑娘玩。” 南书燕打开闻了闻,一股山间青松的清爽味道,干净清幽。 “你先收起来,等会给沈大夫送去。”南书燕想起独自一人在平江开药铺的沈含山。这段时间忙着烧制祭瓷,一直没有看看他铺子开得怎么样。 “什么东西那么宝贝?”南书燕话音刚落,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霍炎迈步走了进来。 南书燕抬头,春桃在霍炎身后略微尴尬的笑笑,“我刚出门就遇到霍中郎,他说有事找姑娘......” “下去吧!”南书燕道。 她已经知道霍子傲的脾气,若是他想进来,饶是一个春桃也拦不住。 霍炎恍若无人的走到桌前,拿起两只香露瓶子,打开盖子闻了闻,“味道不错,我都喜欢。” 他将两只细白瓷瓶子收入怀中,大大方方在南书燕面前坐下来。 南书燕噎了噎,“你今日过来,不会就是为了这两瓶香露吧?” “怎么?舍不得。”霍炎一双深邃的眸子望向南书燕。 南书燕很无语。 霍子傲可是皇上面前的中郎将,在外人眼中杀伐果断的他,此时看起来莫名觉得有些幼稚。 “有什么舍不得的,若是你喜欢,我再让王姨娘多送些过来。”南书燕一脸平淡。 霍炎道:“明日德容公主出嫁,皇上钦点我护送德容公主到北夷。我不在这段日子,你要小心些。“ 南书燕:“我知道了。” “这段时间我会让元翰护卫你的安全,若是去御窑记得早些回来。”霍炎顿了顿,意有所指道:“我估计,平江恐怕要不太平了。” 南书燕眉心跳了跳,“你是指......” “边关有异动,公孙弼定然快要坐不住了。有元翰在你大可放心。”霍炎语气淡淡,但莫名让人心安。 “那你呢......是否安全。”南书燕笼在袖中的手指蜷了起来。 “你是在担心我?”霍炎眼中含着笑意,半真半假爱道:“若是我平安回来,你可愿意嫁给我?” 南书燕一怔,霍炎莞尔一笑站起身来,“逗你玩的。” 他转身离去,步态有些匆忙,莫名显得有些慌乱。 兰若见霍炎走远,才进来问:“姑娘,还去看沈大夫吗?” “去,怎么不去。”南书燕道。 兰若扫了一眼空空的桌子,道:“那......花露......” “花露不送了,你去封一张一百两银票过来,权当是沈大夫医馆开业,我们随的贺礼!”南书燕道。 沈含山的济仁堂果然离将军府不远,黑色的牌匾上,金色烫金的济仁堂三个字清隽干净。沈含山正在里面为一个阿婆看病。 南书燕坐在旁边安静的等沈含山给阿婆看完病。 等送走阿婆,沈含山才笑着走过来道:“不知姑娘今日过来,若不然我便出去买些果子等着。” 南书燕笑着道:“我这么大的人难道还贪图几个果子不成?我今日过来是特意看看沈大夫的医馆,前来问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哪里知道沈大夫的医馆在这么短时间内布置得如此之好,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这还是霍中郎让元琉姑娘过来帮忙才能在这么快时间拾掇出来。”沈含山含着笑,“元琉姑娘性子虽然傲了些,但做起事来却是一点也不含糊。” 南书燕笑笑,元琉的性子她可是知道的,外冷内热,医术也好。 “有元琉姑娘帮忙,自然是更好了。”南书燕道:“只是我看你这医馆还缺一个小伙计。” “这几日元琉姑娘日日过来帮忙,估计今日也是有事耽搁了。”沈含山笑容温和,“我准备写信回去让阿福上平江来,最迟下个月初,阿福便能够到平江了。” 阿福能来自然是最好,但若真是如霍炎说的平江即将不太平,阿福来了反而危险,不如等这段日子过去再来更好些。 她微微抿唇笑着道:“沈大夫想的周到,只是已经到年底,不如让阿福在云县过完春节明年开春再过来。医馆里若是没有人帮忙,我先从家里挑一个伶俐些的小厮送过来。” 沈含山想了想,如今距离春节也就三个多月。家里就祖母和母亲两人,阿福留在家里过完年再到平江,正好可以让祖母和母亲也一起到平江看看。 这样一想,他便笑着道:“这样最好,多谢姑娘了。” 兰若这才笑着将手中的红封递了过去,“沈大夫医馆开业,这是姑娘随的贺礼!” 沈含山将红封推了回去,拒绝道:“我到平江姑娘已经帮了我许多,如何还能再要姑娘破费。” 南书燕看他一副为难的样子,笑了起来,“沈大夫在云县的时候帮助过我,我是从心里把沈大夫当做朋友的,若是你不收,便是有些生分了。” 沈含山这才勉为其难的将红封收了。 他望向南书燕,顿了顿,突然道:“姑娘来平江后,变了许多?” “是吗?”南书燕笑笑,“我倒是并没有觉得。” “变得爱笑了。”沈含山道。 他又想起在云县时,那个举着伞在巷子中越走越远的女子,纤细而忧郁,带着一点点决绝。 而如今,她依旧纤细秀美,但脸上的决然,却被一种坚强和豁达取代,整个人突然如同跃出云层的明月,熠熠生辉明艳了起来。 第263章 真心 德容公主出嫁之时,虽然雨停了,但是护城河堤坍塌,东大门的桥被冲毁,原计划从东大门出行的送亲队伍也只能改成南大门。 娴妃站在城墙上,一直目送德容公主出宫远去,才哀声道:“德容,直到出城都没有再看一眼我这个母妃。” “娘娘,公主不看你,是怕惹你伤心,公主长大了。”谨言温声劝道。 “不,”娴妃压低声音从心底发出一声痛喊,“她是恨我,恨我没有去跟她父皇求情,将她留在平江。恨我......打了她。” 最后一句话出口,她眼泪簌簌而下,整个人几乎脱力。 谨言上前将她扶住,低声道:“娘娘,大家都看着你呢。” 娴妃用帕子堵住嘴呜咽两声,终于强撑着站稳了身子。 和众人一起下了城墙,回到紫云宫,娴妃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在床上哭了起来。 “德容,母妃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母妃是担心你说错了话受到惩罚。”娴妃此时悔的连肠子都青了。昨日她去德容公主的寝殿,原本想着跟女儿说些体己话,但德容全程都是淡淡的。 最后,还是德容说困了,她才讪讪的走了出来。 女儿还是那个女儿,却再也不是跟她贴心的德容了。 娴妃哭了一场,似乎终于好些。她重新洗漱过后,才问道:“刚才有谁来过了?” 谨言道:“丞相大人让人过来告诉娘娘,让娘娘不要因为德容公主和亲之事与陛下置气,此时,娘娘要更体谅圣上些。” 娴妃怔愣了好一阵,才惨笑道:“知道了。” 谨言默不作声的去端了饭菜上来,娴妃看了一眼,“今日还有新鲜的莲子吗?” 谨言:“还有一些,没有娘娘吩咐,厨房不敢动。” “我看圣上这几日面色也不好,今日送德容出嫁时候他眼底都是青的,我给他做碗莲子羹送过去。”娴妃起身往厨房走,谨言跟在她后面没有说话。 莲子羹要新鲜莲子做出来才有莲子特有的清甜。熬制的要时间够长才绵软。莲心要留几颗,圣上喜欢带点苦味,但是又不能太苦,多一丝也不行。 娴妃弯腰站在炉子前,锅里的水汽将她的脸色蒸腾出一丝潮红。谨言在后面望着她,此时的娴妃如同一个寻常人家的妇人,正在为心爱的夫君洗手做羹汤。 这原本最寻常的幸福,但是搬到宫里,便不知这些面容姣好的女子又会生出什么样的毒蛇心肠。 这到底是皇宫的错,还是人的错。 谨言有些想不明白。 “好了,”娴妃用帕子垫着将锅端下炉子,吩咐道:“你去取一只小些的将军罐过来,再将那只影青宽口荷叶碗拿过来。” 谨言将将军罐和荷叶碗一起拿过来,娴妃细心的用勺子将莲子羹舀入将军罐中,和荷叶碗一起放在托盘上,“先放一会,等我洗漱完,汤也正好温了。” 在厨房里忙了这么久,娴妃已经恢复了原来娴静温婉的模样,“德容也喜欢吃我做的莲子羹呢,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吃到了。” 娴妃虽然已经快要四十,但素来保养得当,脸上一直没有皱纹。但今日,对着窗外透进来的薄光,谨言看到她眼位已经明显多了两丝纹路。 娴妃大概也看到了,她手一抖,慢慢抚摸上自己的眼尾。 过了好几息,她才起身道:“走吧,这会过去圣上正好午眠起来,喝这莲子羹是最好的。” 谨言捧着托盘跟在娴妃身后一路出了紫云宫。以往熟悉的道路因为很长时间没来,显得有些陌生。 娴妃目不斜视的到了清凉殿,笑着对站在皇上寝宫外的李公公道:“李公公,圣上起来了吗?” 李高躬身笑着道:“娘娘是给圣上送吃食的吧?圣上这几日没有休息好,此时还未起来。” 话音刚落,里面传出一道低沉的声音,“娴妃过来了吗?请进来。” 娴妃从谨言手里接过托盘,走了进去。 大殿内帘幕低垂,显得有些昏暗。 皇上一身寝衣坐在龙床上,看着她。 娴妃将托盘放在桌上,走到床边,蹲下身子为皇上穿鞋,“今日臣妾得了一些新鲜的莲子,想着圣上喜欢吃臣妾做的莲子羹,便做了送过来,莲子羹还热着,圣上趁热吃。” 皇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起身走到桌前。 娴妃已经先一步将将军罐中的莲子羹盛在了荷叶碗里。皇上吃了两口,叹了口气道:“德容和亲之事,你当真不怪朕?” “德容是臣妾的女儿,更是圣上的公主。”娴妃道:“她是为了我朝百姓去和亲,臣妾为她感到骄傲,如何为怪圣上?” 皇上面容和缓了些,“朕就知道,你向来贤惠懂礼,是朕错怪你了。” 娴妃轻轻一笑,用手温柔的为皇上按摩着头,“臣妾心疼德容,圣上对她的心不比臣妾的少。臣妾知道,德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圣上只会比臣妾更舍不得。” 皇上叹了口气,一把握住娴妃的手,“知我者爱妃也。那日稷儿跪在殿前,喏,就是那。”皇上伸手一指,声音不自然的大了些,“他请求朕不要让德容去和亲,在他心里,只怕朕这个父皇,便是那没有丝毫情义之人。 他们是朕的儿女,朕如从小看着他们长大,他们在朕的心里便是朕最亲近的人,朕如何不疼他们?” “圣上,稷儿年幼,等他长大了,以后做了父亲,自然能明白圣上的一片苦心。你何苦为了一个孩子的话生气。” “我不生气,我一点也不生气。”皇上摆了摆手,语气夸张道:“自从朕当了皇帝,身边的人都道朕无情,这二十年来,朕已经习惯了,朕为什么还要生气?” “圣上。”娴妃从后面抱住他,“臣妾知道你心里苦,臣妾......代稷儿向你赔罪。” 皇上身子一僵,眼眶泛起一丝潮意。 “臣妾知道圣上一直想做一个慈祥的父亲,但圣上身上背负着天下,如何只能做德容的父亲?”娴妃泪水滚滚而下,“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圣上,臣妾什么也不想,只想陪在你身边。” 皇上闭了闭眼,脸上掠过一丝惨淡。 好一阵,他才道:“你果真愿意为了朕,不跟稷儿去潍州了。” “不去了,”娴妃含泪笑道,“臣妾心里,没有谁比圣上更重要。” 第264章 团圆 皇上霍然转过身,目光深深的看着她,“你这是真心话?” “臣妾就是这样想的,只要圣上不嫌弃臣妾容颜枯萎,臣妾愿意一直陪在圣上跟前,伺候圣上。“娴妃凄然真诚,看得皇上心里软了下来。 “难得你有这份心思,是朕误会你了。”皇上温声道。 娴妃心里松了口气,端起桌上的莲子羹,递给皇上道:“莲子羹养神,圣上趁热喝。” 南书燕虽然没有将霍炎说的话告诉任何人,但却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晚上宵禁也很谨慎。 “秦妈,现在不比夏日了,早上天亮的晚,你不如就住在园子里,过几日回去一趟,也好过一早一晚奔波。”南书燕对秦妈道。 秦妈自然知道她是一片好心,但入秋之后,周宽的风湿犯了,自己若是不回去,心里着实放心不下。 她刚想开口,南书燕又道:“前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就让宽叔和周柱一起搬过来,正好家里有什么事他们也好照应着些。” 若当真什么异动,大家集中住在一块也好些。 秦妈想着这样是最好的,只是不知道周宽愿不愿意。她笑着道:“那我回去问问你宽叔,看他愿不愿意住过来。” 秦妈回去一问,周宽一口应承下来。 “这么些日子,姑娘从来没有说让你住在园子里,此时她做这样的安排,定然是有她的道理,你只管答应就是。”周宽一直伺候在归以中身边,对南书燕自然是忠心不二。 秦妈第二日便回了话。 南书燕让人将前院的屋子收拾两间让他们住下来。至此,归家新宅差不多住满了。 家里人多了起来,小柳氏也不似以往般清闲。每日上上下下的膳食单子秦妈都会准时来请教,加上王姨娘也没有闲着,一有好的香方总会第一时间拿了过来与小柳氏看。 小柳氏虽然忙了,但日子也有了鲜活的热气。 她再不似以往那个深宅中忧郁清冷的妇人,而成了一个宽厚能干的当家祖母。 南书燕乐于看到她这样的变化,她索性将家里的事全部交了出去,自己一门心思研究瓷器烧制。 再过两日便是中秋。 当朝对中秋一向看得很重。中秋那日,皇上会带着百官祭拜月神。 百姓与之同庆,也会在家中准备好瓜果月饼一起祭月。 小柳氏已经提前让秦妈将做月饼的模具找出来,难得今年家里热闹,她亲自到厨房做了好几种口味的月饼。又让人去请了沈含山过来,一起赏月。 中秋这日一大早,小柳氏带着南书燕一起去给归以中和柳茵上香,刚进后罩房,便看到芸香已经将灵前收拾的干干净净,上面还供奉着新鲜的蔬果。 自从芸香回来后,她日日到归以中和柳茵灵前供奉,从来没有一日停歇。 南书燕对她笑了笑,才到盆中净了手,双手擎香含笑凝视着墙上的画像。 画像上,归以中一脸笑得一脸温和,就如同她每次回来,他在庭中等她的模样。柳茵依旧是个背影,但她似乎感觉到了母亲的笑意。 她朝着画像鞠了三个躬,“爹爹,阿娘,女儿现在过得很好,希望你们在天之灵,也能够团圆美满,护佑女儿,护佑归家!” 她将香端端正正插在香炉里,回转身,看到小柳氏正含笑看着她,“安安,你有没有发现,你娘好像笑了?” 南书燕又抬起头,雾气氤氲中,不知是不是错觉,阿娘的身影确实没有以往的悒郁冷漠。 “母亲,爹爹和阿娘看到我们现在这样,心里定然是高兴的。”南书燕挽起小柳氏,“阿娘是替我们感到高兴。” 下柳氏停下脚步,伸手为她理了理鬓边散落的发丝。 半年时间,安安似乎长高了些,以往和她一般高的身量,现在已经高出她个头顶了。 明年,她便要及笄了。 两人安静的在前面走着,芸香跟在后面亦是沉默不语。 好一阵,小柳氏才道:“德容公主应该快到北夷了吧?” “哪里有这样快。”南书燕笑着道:“她离开平江才八日,就算泾阳到云县的官道已经修通,路上好走了不少,但送亲队伍人数众多,估计这会也才到云县。“ 小柳氏“哦”了一声,“若是以后有机会,我还真想去云县看看,我就想知道你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 母女二人说着话,秦妈已经笑吟吟从对面迎了过来,“夫人,姑娘,宴席已经安排好了,看看是现在就摆上,还是过了申时再摆。” 中秋节先要吃顿团圆饭,到了晚上,大家再坐在一起赏月吃新鲜瓜果。 有些讲究家的人家,是按照时辰严格来安排。但归家没有那么多规矩。小柳氏问道:“众人都到齐了吗?” “众人都到了,就是沈大夫也在一刻钟前过来了。”秦妈道。 小柳氏道:“那就开席。” 宴席设在竹溪院,那里离后园最近,宴席散了正好可以到荷塘的水榭上赏月。 小柳氏拿出自己酿制的梅子酒,连一向不饮酒的沈含山都喝了两盏。 皇宫内,今年中秋节少了德容公主,似乎也少了许多热闹。 皇上闷闷喝了两盏,便起身去了皇后宫内。 娴妃刚回紫云宫,谨言便急匆匆走了进来,“娘娘,丞相大人捎信过来。” “又是什么?”娴妃略有些气闷。原本以为,宴席散后,皇上会陪她回紫云宫,没想到他居然去了皇后那里,真是白费了她这几日的功夫。 谨言神情略有些紧张,“丞相大人说,今夜子时,请娘娘做好准备。” 娴妃刚才还有些迷糊的脑子瞬间清醒,她紧紧握着手中帕子,略有些颤抖地道:“就是今夜吗?” “是。”昏暗的灯光下,谨言的眸子散发出异样的亮光,“今夜乃中秋之夜,宫内疏于防范,正是最好时机。” 娴妃苍白着脸,呆呆坐了好一阵。 她最想要的结果并不是这样,但谁让他一再负她。将她逼到如此境地。 若是有更好的出路,谁会想要这样的结局。 她哆嗦着唇站起来,眼里带着一丝决绝,“好,告诉父亲,我知道了。” 第265章 逼宫 南书燕是在睡梦中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的。 街上先是一阵吵闹,随即便响起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如同几千人一起整齐的跑过。 咚咚咚咚,带着神秘的震撼力量。 南书燕翻身起床,她推开门,迎面撞上一脸惊慌的兰若,“姑娘,不好了,外面许多披甲士兵朝着皇宫去了。” 归家院子各处灯火透亮,整个院子里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大家此时已经不期然往东院而来,望着南书燕,俱是惊疑不定。这是要打战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兵士。 沈含山因为饮了几杯酒,南书燕让张柯将他留在了归家。 他毕竟是男子,在云县的时候,也曾经历过几次北夷士兵进犯,如今看到这样,倒是沉得住气,“应该是宫里出事了,大家先不要慌乱。” 南书燕赞许的看了他一眼,“沈大夫说的没有错,先去将所有园子里的灯灭了,张柯,你带着几个得力的男子去守住门,其余人全部到竹溪院去。” 竹溪院位于归家靠后,前面有一条小河,后角门出去便是后园,若实在不行,从后园出去也可以躲一躲。 沈含山道:“我也去,剩下的人先去把各处灯火灭了,再全部到竹溪院去。” 小柳氏离前门有些远,这会才带着兰香过来,“我听说起兵了,怎么回事?” “不清楚,但平日也没有听说哪里打战,街道上突然涌出这么些兵士,估计是朝中有变。”南书燕因霍炎提前交代过,心里有数,只是没想到,这场变故来的如此之快。 难怪公孙丞相要让霍子傲护送德容公主去北夷,原来是釜底抽薪。 小柳氏担心道:“太子还在宫中,希望他不要有什么危险才好。” 南书燕手指蜷了蜷,捏了捏袖中的袖弩,“若是母亲不放心,我先去将军府看看。” 小柳氏一把拉住她,“连我们都知道了这样的动静,将军府如何会不知。母亲担心太子,也担心你,你好好在家待着,哪里都不许去。” 南书燕想想此时情况不明,霍子傲既然算到了这一出,不可能不准备后手。她此时出去,不仅于事无补反而添乱了。 她道:“母亲说的是,我们先去竹溪院静观其变。” 皇上并没有宿在自己寝宫,而是住在皇后宫里。 他刚眯眼,砰的一声,殿门被重重推开,一道惊惶失措的声音传了进来,“不好了,圣上” 话音未落,伴随重物落地的声音,声音戛然而止。 皇上倏然睁开眼,一把抓住身边皇后的手腕。 隔着昏暗的灯火,两人交换了一个视线。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迈了进来,他站在大殿中央,却并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皇上起床,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灯下,公孙弼一身朝服,岿然立于大殿中央。大殿外,乌压压的站了一片着甲兵士。 这么多人,大家却是一声不出,气氛紧张而诡异。 “呵,呵呵!“皇上冷笑两声,突然转身用手指向公孙弼,厉声道:“公孙弼,你怎么敢?” “老臣只是替天行道,如今彗星现世,灾害亦是不断,圣上该禅让了。”公孙弼不卑不亢,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强势。 “好一个彗星现世,灾害不断。”皇上目光中带着冷意,“亏朕如此信任你,你却怀着这样一副狼子野心。说,你让朕禅让,让位给谁?” “自然是三皇子。”公孙弼依旧不疾不徐,“三皇子宽厚温和,胸怀天下,是天生仁君。” “好一个宽厚温和。”皇上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生生将桌上一只茶盏震起来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就凭你,凭你这样,他如何当得起宽厚仁慈四个字?” 公孙弼垂着眼皮,没有说话。 他身后一名暗卫已经走上前来,一步步逼向皇上。 “圣上,”皇后大呼一声,上前挡在皇上面前,目眦尽裂,“公孙弼,你竟然敢弑君?” “君王无德,我只是替天行道而已。”公孙弼眼里现出一丝狠戾,“圣上有眼无珠,忠奸不分,自该退位给下一任贤君?” 皇上眼睛眯了眯,语气越发冰凉,“所以,你故意将霍子傲支出去送德容?” “你身边就他碍事,他若不离开平江,不利于我行事。”到了这一步,公孙弼倒是一点也不隐瞒。 皇上:“所以,娴妃这几日” “娴妃这几日也是我的授意。”公孙弼道:“圣上有没有发现这几日时常神情恍惚,神志颓然?” “好,好,”皇上怒极反笑,他用手撑着桌子稳住自己的身子,道“朕再问你,淑妃” “一枚棋子而已,这枚棋子碍着老夫,便弃了。”公孙弼神情略有些不屑,“圣上还想问什么?再不问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大胆!”皇后一脸怒容,凛然站在皇上旁边,“乱臣贼子,安得如此嚣张?” 公孙弼挥了挥手,“圣上既然无话可问,臣便得罪了。” 那欺身上前的暗卫得到指令,立刻举起手中的剑,照着皇上刺出。 皇后一把扑上前,将皇上护在身后。那暗卫眼都不眨一下,将剑刺向皇后。 “咻”的一声。 一只羽剑带着凌厉的气势呼啸而来,正中暗卫眉心。 暗卫倒下去的一瞬,手中长剑堪堪划过皇后的裙角,将她的裙摆割成两片。 皇上色变,立即拉着皇后躲到桌后。 玄铁箭。 这是霍家的玄铁箭。公孙弼眸光一动,再也没有刚才的淡定,他一步跨到门后,大声道:“给我上。” 门外又是一阵箭矢之声,一阵惨呼中,外面的甲兵倒下了一半。 公孙弼红了眼。今日宫内祭月,除了宫中当值的御前护卫,根本没有多余的护卫。但现在这么多的弓箭手,根本不是几名护卫那么简单。 他明明已经布好局,只要解决了几个护卫,其余的形同破弩。 但现在似乎情况和他想的大不相同。一时之间,他也想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机会一纵即逝,容不得他多想。他朝着外面道:“大家给我上。” 刀光剑影中,一道黑色的身影掠过人群轻松进入大殿。公孙弼一转头,望着面前的玄色劲装男子,一脸不敢置信,“霍子傲,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266章 妄想 霍炎脸上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公孙丞相都能出现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 公孙弼面色铁青。 明明他提前布好了局,只是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才会有这样的变故。若是按照他的计划,霍炎此时应该到了北夷。 就算插翅也到不了这里。 除非他半路返了回来。 公孙弼咬牙道:“霍中郎好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只是焉知螳螂扑蝉黄雀在后,霍中郎莫要太得意了。” “大胆逆贼!”皇上已经从桌后站了出来。他眸光凌厉,看向公孙弼道:“朕自认对你不薄,对娴妃不薄,你居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但你无情,朕不能无义。君臣一场,你若是知错悔改,朕饶你不死!” 公孙弼面容抽了抽,傲然道:“我今日来到这里,便做好了两手准备,岂是那贪生怕死之徒。只是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最终站在这里的会是谁?” 他话音刚落,外面便响起几声尖锐的声响。东北角上,有烟花腾空而起,璀璨的烟火照亮夜空,又瞬间寂灭。 “哈哈哈!”公孙弼大笑道:“霍中郎,你不会以为以你和几名护卫,便能打败老夫吧?” 霍炎笑笑,“几名护卫自然不能,可是几万大军呢?你觉得如何。” 公孙弼面容一僵。 就听外面又是一阵箭矢之声伴着一片惨呼,外面甲兵又倒下一片。 公孙弼终于没有了那么淡定。他身前几名暗卫将他护在中央,渐渐往后退去。 信号弹已经发出去了,按理说,恒儿应该过来了。为何现在还没有动静。 霍炎就站在大殿正中,依旧保持着他刚进来时的姿势,既没有上前也没有退后。一直等公孙弼快要退到门外,他才道:“公孙恒不会来了,早在一个月前,我二叔已经将他软禁起来了。” “胡说,”公孙弼的面容有了裂隙,“明明前几日他还给我来信。” “他信中是不是说,让你今日逼宫,他会在东北角带兵接应?”霍炎一脸淡漠。 “你怎么知道?”公孙弼声音中带着些微颤意,“难道......” “信是二叔让人模仿公孙恒的字迹写的。”霍炎道:“公孙恒并没有背叛你,你大可以放心。” “你们将恒儿......怎样了?”公孙弼终于变了脸色。 “放心,他还活着。”霍炎道:“圣上不发话,谁也不敢要了他的命。” “你......”公孙弼还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来人,”霍炎霸气的一挥手,“全部给我拿下!” 这场宫变只有短短两个时辰,来得急平息得也快。除了宫里死伤了十多名宫女太监,其余便都是公孙弼带进来的甲兵。 城里的百姓大多还在睡梦中,并不知晓这看似平凡的一夜,朝中出现的动荡。 皇上开始迅速清除公孙弼余党,赵慵暗自擦了把汗,幸好自己拒绝了公孙弼联姻,若不然此次只怕是万劫不复了。 他略有些复杂的看了霍炎一眼,有点可惜自己没有在最先时候站将军府了。 霍家护驾有功,皇上封霍广为护国公,霍炎为卫将军。 至此,太子之位已经安稳。三皇子即日启程往封地。 紫云宫内,娴妃不施脂粉,散着长发,赤脚跪在地上。 她脸上泪痕斑驳,声音嘶哑道:“娘娘,求求你让我见圣上一面,求求你了,娘娘——” 她凄惨哀婉,将头一下一下磕在地板上,很快额头便沁出一片血迹。 皇后站在她跟前,心中亦是有些不忍,“圣上不想见你,今日才让我过来。你便死了这条心吧。” “娘娘,娘娘。”娴妃哽咽膝行上前,扬起脸道:“我与你从小便伺候在皇上跟前,求你看在我这么多年尽心尽力照顾圣上的份上,让我见他一面,就见一面。” “晚了。”皇后突然提高声音道:“正因为念着你的情分,圣上一直在给你机会。没想到你不但不珍惜,反而给圣上下毒,娴妃,你还有什么脸去见圣上?” 娴妃捂着脸哭倒在地。 “你父亲已经承认,当初淑妃之死也是他所为,我不相信你不知道。”皇后语气沉痛,“当初淑妃是你接进宫的,也是你让她做了圣上的妃子,你如何会这样狠心?” “狠心?”娴妃流着泪笑了起来,“我狠心,可是又有谁问过我为什么会这么狠心?” 娴妃状若癫狂,“我十七岁跟在他身边,父亲帮着他登上皇位,可是他如何对我的?我生德容伤了身子,他一连几个月不到我宫中看我一眼,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 “那时圣上刚登上皇位,日理万机,怎么抽得出空闲来你宫中。”皇后道。 “我做不到姐姐那样的大度,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希望得到夫君的疼爱,可是圣上却将我弃如敝履,我怎能甘心?”娴妃又哭又笑,“我日日守在这清冷的宫里,心如刀割,后来我将归家大姑娘接进宫中,他便日日来了。” 娴妃呵呵惨笑,“你说圣上日理万机,怎么一遇到淑妃,便又有空闲了?” 皇后没有说话。 “淑妃怀上孩儿后,圣上确实对我好了些,偶尔也会留宿在我这里。幸运的是,我调理好了身子,也怀上了孩子。按理说我该感谢淑妃,但,我感激不起来。”娴妃脸上带着一丝狠戾。 “每每想到我和圣上的孩子居然还要拜别的女子所赐,我的心里便只有恨意。”娴妃咬牙道:“更何况,她的孩子出生后,圣上只看到她们,再也顾不上身怀六甲的我,我如何能忍?” “所以,你便害死了淑妃......” “是又怎样,没有了淑妃,你难道不开心吗?”娴妃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中让人不寒而栗。 皇后摇了摇头,“你一直都不忿为何当初圣上没有立你为后,其实现在你应该明白了。” “我不明白!”娴妃瞪着一双眼,目眦尽裂。 “因为你想得到的太多,而我自始至终都明白,我嫁的人是天子,他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皇后温和而有力的道:“我从来没有妄想让他心里只有我一人。” 第267章 送信 娴妃被送去了冷宫。 曾经热闹的紫云宫随着德容公主的远嫁和三皇子的离去变得冷寂下来。 公孙弼关进天牢的当晚便自尽,曾经盛极一时的公孙家族似乎一夕之间便衰败了下去。 云县的一个院子内,身着素衣的公孙恒腿上搭着一条薄毯,坐在院子里望着那方湛蓝的天空。云县不比平江温暖,更比不上潍州的四季如春的气候。 这个时候的潍州,大概还穿不上秋衣,但在云县,已经可以穿上冬日的薄袄了。 “公子,药好了。”小厮端着药放在公孙恒跟前的桌子上。 公孙恒扭转头,望向桌子上的药,眼里一片空寂。 父亲和姐姐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其实从霍广将他软禁那一刻他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结局,但当这一刻真的到来,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小厮看他出神的样子,有些不忍的催促道:“公子,趁热喝吧。” 公孙恒哦了一声,再不犹豫,端起药一口饮尽。 温热的苦涩涌入喉中,带着让人无法忍受的憋屈。 他安静的将碗放在桌上,淡淡地问道:“将军说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明日。”小厮觑了他一眼,有些不忍。 “知道了,你下去吧。”公孙恒收回目光,重新遥望天际。 湛蓝的天空中,飘散着几朵白云,一如那日午后。 他最近睡眠不好,偶尔睡着的时候,便会做同一样的梦。梦中,面容昳丽的女子有时候笑吟吟望着他,递给他一只青梅。有时候又低头含羞的一笑,每次她都不说话,却似乎又有许多话要跟他说。 此时他望向天际,美人如花隔云端,也不知她是不是也在天上看着他。 公孙恒笑着道:“你是看我如今这样,来接我了吗?”他声音哽咽了一下,忍住腹中剧痛,轻不可闻道:“你知道,我后悔了。” 若是当初...... 却再没有了当初。 公孙恒笑笑。他仰头上眼睛,眼角滑落一丝晶莹。 ----------------- 十日后,霍广回到平江。 公孙恒罪大恶极,被圣上赐死,连遗体也没有运回来,直接葬在了云县。 霍广回来后,交了一封信给霍炎:“这是公孙恒死之前交给我的,让一定交给归家二姑娘。” 霍炎瞟了一眼,信封上什么也没写,只是用蜡封了。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你可以自行处理。”霍广看了一眼霍炎,又道。 霍炎将信随意的揣进怀中,“一封信而已,叛贼已死,圣上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怎样?” “圣上自然不会知道,只是要不要交给归二姑娘你自己拿主意。”霍广提醒道。 “二叔多虑了,”霍炎轻笑。 霍广道:“当初我跟你说过,若是今年你的亲事还定不下来,我便......” 霍炎道:“二叔放心,我已经知道了。” 他起身便要往外走,霍广没好气的问,“我今日刚回来,你这么心急火燎的又要往哪里去?” 霍炎:“你不是让我去归家送信吗?我将这封信送去给归家二姑娘。” “真是能耐!”霍广龇牙,他可是听说,归家没有答应与霍家的亲事。 ----------------- 祭瓷烧制完成,加上皇上忙着整肃朝廷,今年宫中的贡瓷单子迟迟没有拿出来。 南书燕倒是乐得清闲,全部身心都放在归家几口民窑上。 民窑不能烧制御瓷,连烧制方法和花色都要不同,否则视同犯上。她花了一些功夫,设计了一些与御瓷雍容大气大不相同的花样,在烧制方法和瓷土选择上也有所不同,倒是形成了归家民窑瓷器不一样的风格。 南书燕又让在民窑烧制出来的瓷器上也烧制上记号,以好分辨。 这样一来,归家民窑的瓷器与市面上其他瓷窑烧制的瓷器有了较高的辨识度。归家民窑烧制出来的瓷器名声也很快传了出去,价格比市面上普通瓷器高一些不说,也更受欢迎。 南书燕坐在桌前,专心绘制一幅水草纹的瓷器纹样。 云县虽然苦寒,但春夏之际,门前的河里有许多水草。当地百姓将这些水草捞起来做菜。 除了摘黄葛芽,去河边捞水草也是南书燕小时候常做的事。 她闭着眼睛也知道水草在水中的各种神态,此时画起来只如信手拈来一般。 她一连画了好几张花样,才停下笔来。 春桃在旁边笑着道:“姑娘真是越画越好了,寥寥几笔,将水草的灵动全部画了出来,若是烧制在盘子上不知道有多美。” 南书燕笑笑,“这些不起眼的花草虽然比不上繁复的折枝花朵高贵雍容,但却好在有神韵。” 春桃高兴道:“姑娘说的是。你上个月设计的那套春芽一烧出来,便售卖一空。张柯说现在还有人不时前来预定,问姑娘什么时候再烧制呢?” 南书燕已经将几个铺子全部交给了张柯管理,其中一间专门用来售卖归家民窑的瓷器。 春桃说的那套春芽,一套八个花色,画的是春天的黄葛芽。春芽没有水草的灵动,但每片胖胖的叶芽显得古朴呆萌,意趣盎然。 烧制过一炉便不烧了,若是有人喜欢,让他们定其他的也一样。 春桃有些惋惜道:“这么好的花样,只烧一次是不是太可惜了些。” “若是一直只烧一个花样,才是可惜了。”南书燕笑着道:“日后人家一说起归家民窑,便只会认得那几个花样子,还有谁会再来。” 春桃想想,“但这样的画,姑娘便要不停地画很多很多花样子,会不会太辛苦?” “不辛苦。”南书燕道:“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心里只会高兴,哪里会觉得辛苦。” 春桃笑笑,“姑娘说的这些,我听着也明白了。如今对我来说,能够伺候姑娘便是我愿意做的事,所以做起事来只会高兴一点也不觉得辛苦。” 兰若刚跨进门,听到这一句,差点被口水呛到。 她略有些无语的看了春桃一眼,才朝南书燕道:“姑娘,霍将军来了。” 春桃吐了吐舌头,笑着收拾好桌上的花样。霍炎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霍炎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来了,南书燕起身,笑着问道:“是宫里的贡瓷单子出来了吗?” “不是,是我二叔从云县回来了。”霍炎望着她,“有人让她给你捎了封信,我给你送信过来。” 他将手里的信递给她,却并不打算就离开。 南书燕也不问是谁送的信,当着他的面大大方方打开。 里面一张纸笺,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上面记载着红瓷烧制方法。 第268章 冬至 公孙恒居然真的能够烧制红瓷,她当初以为他只是为了归家影青信口一说,当不得真。 霍炎挑挑眉,“信里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是一张烧制红瓷的方法。”南书燕将心至摆在桌子上,一点也不避讳霍炎,“他的这份红瓷烧制方法和御窑烧制红瓷的方法大不相同,想必得来也十分不易,不知他为何要将这法子白白交给我。” 霍炎没有说话。 公孙恒这人从小身体羸弱,性子也孤傲,从小便很少与人来往。 后来又去了潍州,更并没有听说跟谁有好的交情。 南书燕将红瓷方子收了起来,“他应该不会回来了吧?” “公孙家通敌叛国,圣上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霍炎眸色有些寒凉,“就在二叔准备带着他启程回京时,圣上密旨赐死了他。就地葬在云县。” 公孙家既然敢做出弑君之事,只怕也想到了今日。公孙恒不舍红瓷烧制方法随着他的死去失传,所以才特意交给了归家。 南书燕心里有些发堵,但却又不知道为何,好一阵,她轻叹一声,“公孙恒虽然获罪,但红瓷烧制方法无罪,他将红瓷烧制法子传了下来,也算是功德一桩。” 霍炎点了点头。“如今朝中已经安定,太子也没有了威胁。但北夷人一直对我朝虎视眈眈,虽说公孙家的事情平息了,但边防却并不稳固,我过几日便会去云县戍边。” 南书燕有些讶然道:“你若去了,宫中怎么办?” “圣上封我为卫将军,可不是只让我做一个御前侍卫。”霍炎淡笑道:“如今泾阳到云县的官道已经修通,从平江去云县,最多也就七八日便到了。” 南书燕想了想,“你去了云县,谁来做督陶?” “仲初。”霍炎道:“圣上知道仲初不喜欢入仕,但却是个十足的瓷呆子,所以任命他做督陶官。” 南书燕道:“霍四公子做督陶倒是很好,凭他对瓷器的热爱,定然能烧制出世上没有的好瓷。” 霍炎望着面前的女子,她似乎比刚来时候长高了一些,也从容了一些。虽然神情依旧平静无波,但眼里的清冷已经逐渐变得柔和,就如站在云端的仙子终于走下了凡间,让人容易接近了些。 “我今日也是过来跟你告别的。”霍炎道:“此番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若是北夷当真不肯收敛,必然还有一场恶战。不过你大可放心,再怎么说,也不会如你梦中一般。” 他目光幽深的望着她,“梦中的一切都不会再发生了。” 南书燕愣了愣,望向他时。他已经撇过头去,“你日后若是有空闲,多去看看我祖母,她很喜欢你。” 南书燕点点头,“祖母人很好,我会时常去看她的。” 三日后,皇帝亲自为卫将军霍炎送行。 霍大将军依旧撤兵戍北。 霍炎离开平江那日,南书燕专门站在城楼上送行。 霍炎骑在马上,一身铁甲,越发显得冷肃沉稳。在他身后是一队黑甲铁骑。 铁甲披霜,霸气外漏的黑甲军不仅没有让人感到惧怕,反而让百姓有了更多的安全感。 春桃一脸敬慕的看着黑甲军出城远去,才喃喃的道:“姑娘,卫将军看起来好有气势,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将军。” 南书燕笑笑,“你也没有看过几个将军。” 春桃讪讪道:“虽然我没有见过几个将军,但卫将军穿上铁甲和平日就是不同,姑娘难道不觉得吗?” 南书燕没有说话。 转眼便是冬至。平江的习俗,冬至是要吃饺子的。 秦妈一大早已经带着厨房的张妈去采买了些时兴蔬菜回来。准备包饺子,再做一个热锅子。 昨夜下起了雪,今日起来时,归家的园子已经银装素裹,看起来倒也有些意思。 小柳氏穿着夹袄,身上披着一件孔雀蓝云锦披风,手里拿着暖炉往东院来。刚跨进门,便见南书燕正好也往外面走。她依旧是一身素净打扮,只是今日冷了,外面罩上了一件烟粉色缂丝披风,让整个人在清冷中多了许多娇媚。 也难怪,老爷去世已经快一年了。安安总算是有了些姑娘家的样子。 小柳氏怅然中带着些微欣慰,她上前笑着道:“安安,你恐怕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吧?” 南书燕来平江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四月了,冬季刚好过去。 这是她在平江过的第一个冬天。 “云县偶尔也下雪,但没有这么大。多半是下雨。”南书燕笑着道。 “昨日我看着天色雾沉沉的,估摸着会下雪,果然便下了起来。”小柳氏道:“正好是冬至,不如请沈大夫一起过来吃顿饭,也好热闹热闹。” 前一阵子小柳氏身子不适,是沈含山尽力医治。加上沈含山只是一个人在平江,小柳氏将他当做南书燕的朋友,自然对他也上心了些。 “那便让同善去将他接过来。”南书燕道:“只是我现在要去将军府一趟,稍晚些才回来。” 小柳氏一听她要去将军府,便道:“霍老夫人好些了吗?要不要我陪着你一起过去看看。” “不用了。”南书燕道:“今日冬至,家里也有许多事要忙。她老人家只是得了风寒,想来也无甚大碍。” 小柳氏道:“那就好,你也快去快回。” 南书燕带着兰若出了门。路过七十二坊时,她让石贻去买了些糕点,才往霍家来。 昨日霍老夫人便打发人过来告诉她,让她今日到府上一趟。南书燕估摸着今日过节的缘故,怕是想让她过来热闹热闹。 果然,刚到将军府,守门的婆子已经笑着迎了出来,“归二姑娘快请进,老夫人都念叨你好一阵子了。” 南书燕带着兰若随她径直来到霍老夫人院子,才进院子便听到里面热闹一片。霍老夫坐在廊庑前的椅子上,身上围着大斗篷,呵呵笑着道:“丫头你可过来了,子傲让人从云县送了两只鹿回来,今日冬至,我们一起烤鹿肉吃。” 南书燕这才看到,院子里已经架起火盆,火盆上面已经放好烤肉的架子。 只是鹿肉性温,烤的鹿肉更不适合病体初愈的霍老夫人。 南书燕走到霍老夫人身边,笑着道:“难得祖母有这样的兴致,居然想着在院子里烤起鹿肉来。” “我这就是为了图个热闹。”霍老夫人道:“我嘴馋,自己吃不了便最喜欢看着你们吃,看着你们吃了也权当是我吃进了嘴里。” 众人便一起大笑了起来。 正说着笑,霍仲初走了进来。他着跟霍老夫人和霍夫人问了安,才对南书燕道:“归二姑娘,我有话跟你说。” 第269章 决定 南书燕望向霍老夫人,霍老夫人微微颔首,道:“说完话就赶紧过来,这鹿肉难得新鲜,一定要尝些才能走。” 南书燕答应了,起身跟着霍仲初往院子另一边走去。 霍老夫人喜欢热闹,她的院子位于霍家宅子的正中间。院子最靠里的一边没有修围墙,却修了一个廊庑连着凉亭,平常无事老夫人喜欢在凉亭里跟晚辈们说说话。 此时大家都待在院子中央等着烤鹿肉,凉亭里反而没有人。 两人走到凉亭,霍仲初让南书燕先坐下。 任督陶后,他虽然依旧对瓷器痴迷,但性子却变得沉着稳重了许多。但像现在这样凝重,还从未有过。 霍仲初敛了笑容,道:“圣上病重,昨夜已经昏迷。” “怎么会这样?”南书燕抬起头,略微有些吃惊。 皇上正当盛年,平日也没有听说身体有哪里不适,怎么说病就病了,而且还病如此凶险。 霍仲初眸光暗了暗,“昨日边关急报,说是北夷进犯云县。圣上知道后便病了。” 德容公主和亲不到两个月,北夷便进犯云县,德容公主在北夷的日子可想而知。 南书燕第一个便想到太子。虽然三皇子已经去了潍州,公孙家的势力已经清理的七七八八,但娴妃在宫中经营二十年,难免有些乱党余孽。 她语气有些担忧:“太子在宫中还好吧!” “圣上整肃了朝廷,太子如今呼声很高。”霍仲初道:“特别是赵慵,更是对太子尽心尽力,太子无碍。” 南书燕松了一口气,垂下眼眸,又问道:“云县那边可还好?” 霍仲初一副终于问到点子上的表情,他语气低沉道:“我三哥带着黑甲兵乘胜追击北夷兵而去,如今音讯全无。”他扫了一眼霍老夫人方向,“我祖母如今还不知道,大家都不敢跟她说。” 南书燕咬着嘴唇,手指蜷了蜷,有些艰难道:“他失去联系多长时间了?” “五日。”霍仲初掩饰不住担忧,“父亲已经赶过去了,但不知道来不来的及。” 南书燕和霍仲初重新回到院子里时,院子正中央的炭火已经烧了起来。 霍老夫人呵呵笑着道:“丫头,快去拿些鹿肉过来自己烤着吃,若是晚了,好的都被你嫂嫂们拿完了。” 霍仲初大哥霍恢,二哥霍弘早已娶妻,两个嫂子也是爽利性子,此时听霍老夫人这样一说,霍家大嫂便笑着道:“祖母就是偏心归家姑娘,好的都想给她留着呢,我这里才拿了一小块,怎么叫好的都被我们拿完了。” 二嫂也笑着附和,“祖母看见归姑娘,便是不要我们了。” 霍老夫人指着她们笑道:“你看你们两张利嘴,就知道说些有的没的,丫头难得来一次,你们平日可没有少要我的好东西。” 霍家大嫂便笑着将手中的盘子递给南书燕,“归二姑娘,这是鹿腿上的肉,烤着吃最嫩。” 霍家二嫂也将手中装满鹿肉的盘子递了过来,“腿上的肉太瘦了,没有腰上的肥美,你尝尝这个。” 南书燕两手端着鹿肉,笑着道了谢。 她坐在火盆前,用特制的夹子将鹿肉夹到烤盘上烤着。 那鹿肉在炭火下滋滋出油,很快便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但南书燕一点心思也没有。她突然想起那日霍炎背着她下灵山,漫天的星光下,她趴在他坚实的脊背上,虽然他什么没有说,但她却觉得莫名心安。 她想起他上次护送德容公主去云县前夕,他跟她说的话。 她不知道那次他根本没有打算去云县,而此次,希望他没有什么事才好。 “归二姑娘?”霍家大嫂拿着一串烤好的鹿肉,递到她面前,“你在想什么呢?鹿肉早就烤好了。” 南书燕恍然的笑笑,伸手将肉串接了过来。 “烫”霍家大嫂话还没说完,南书燕已经将肉串放到了嘴里。 南书燕望向她,“肉串味道很好,多谢大嫂。” 霍家大嫂笑笑。 她翻着架子上的鹿肉,漫不经心笑着道:“老三最喜欢吃鹿肉,他烤的鹿肉跟别人的都不同。只可惜他不在,要不然你尝过他烤的,再吃别人烤的便不那么好了。” 南书燕不知她何故突然提起霍子傲来,她也不接话,只是笑笑起身道:“我去跟祖母说几句话,两位嫂嫂慢慢烤着。” 霍老夫人看南书燕走过来,笑着道:“丫头,鹿肉好吃吗?” “好吃。”南书燕道:“多谢祖母,只是今日家里还有些事情,我便先回去了。” 霍老夫人道:“既然这样,我也不留你了。等会你回去时带点鹿肉回去,也让你母亲她们尝尝。” 南书燕一回来,小柳氏立刻让人上席。 平江过冬至和云县不同,云县家家户户吃汤团,平江则是饺子。 小柳氏特意两样都准备了。 “安安,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便都备了些。”小柳氏道:“正好沈大夫也是云县人,恐怕更喜欢吃汤团一些。” 沈含山笑着道:“归夫人太客气了一些,我从来都不挑口。” 南书燕朝他笑笑,“这是母亲的心意,沈大夫不用客气。” 冬至天黑得早。一顿饭吃完,天便快要黑了。 张柯送沈含山回了医馆。等众人散去,小柳氏叫住南书燕道:“安安,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南书燕从上桌开始便心不在焉,她一向心性沉稳,很少这样。若不是遇到重要的事,定然不会如此。 “母亲。”南书燕想了想,“圣上病了。” 小柳氏狐疑道:“你是因为圣上病重所以担心太子吗?” 南书燕一双清澈的眸子望向小柳氏,“太子不会有什么事?” “那是因为什么?”小柳氏又道。 “圣上病重是因为听说北夷进犯云县。”南书燕沉声道:“母亲,霍子傲带兵追击北夷兵,在北夷境内失去音讯,如今已经好几日了。” 小柳氏心里咯噔一声,停了几息,才温声道:“卫将军自小跟着霍大将军出征,不仅谋略过人还骁勇善战,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母亲,”南书燕深深的看着小柳氏,“他救过我的命,他的事我做不到袖手旁观,我想去云县。” 小柳氏一脸复杂的看向她,“安安,你” “我自小在云县长大,对那里比较熟悉。”南书燕道:“你放心,我只是去看看,不会轻举妄动。” 她笑笑,声音却有些暗哑,“你不也说他不会有事,说不定等我到云县,他已经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