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长生,我靠种田种出桃源》 第一章 少女,嫁衣,狗尾巴草 “一百年了,我终于等到你开花了!” 天未亮,一间小小竹屋旁,一块四方田地,上面有一株羸弱的……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旁边有一人穿得破旧,手中托了一盏残缺烛台,蜡烛几乎燃烧到底,可见此人日子过得窘迫。 他口中道着“百年”,却仍是二十来岁的青年模样。只是眼底青黑,不知熬了几个大夜。 他在等“狗尾巴草”开花。 道是狗尾巴草,其实这是一株百年银珠,上乘仙草。银珠一名,正是取自于它开花时如同银质米珠,玲珑小巧。 虽然小,但很有用。银珠百年开一次花,一次开百朵,每回入药只需小小一朵。 这银珠花有奇效,能将人破损的灵根修复,而且副作用极小,几乎忽略不计。 方渡百年之前偶然从一位老人手中得到银珠花种子,那时老人快死了,被这花熬死的。 自己死了不够,还要用它来霍霍别人,方渡就是这么拿到的种子。 只是老头没想到,方渡别的没有,就是能活。 他偶得机缘,天赐长生。 再加上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毅力,十年不行二十年,一百年不行两百年。 只要活得长,铁杵开出花。 长生加毅力,放眼整个修真界,他简直是无敌的存在。 然而方渡这人对自己的实力毫无察觉,他的技能是种地,特长是种地,爱好是种地。 百年间,外面的世界纷纷扰扰,他在这里种地岁月静好。 谁也别想干扰他种地。 谁敢坏他的地,他就灭了谁。 一百年来也不是没有不长眼的,闯入这片地盘,都被方渡一锄头轰走了。 久而久之,外面都说,这座山头住了个疯子,整天守着一株秃尾巴草,神神叨叨。 方渡不在乎外人如何评价他。凡人寿命不过百年,过眼云烟。 老子认识他,老子的儿子听过他,儿子的儿子……都不在这里住了。 百年间,他就守着这银珠,心无旁骛。 银珠开花的那一日,方渡所在的山头,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是个落魄的少女。 少女穿着不合身的喜服,华贵的衣服被树枝划破,布条乱蓬蓬,她盘束起来的头发也东倒西歪。 她闯入山中的时候,方渡正在采摘银珠。 他将双手插入柔软干燥的泥土,两手搓了搓,再拍打干净,让掌心变得干干的。 随后,他取出一只细细的毛笔,和一个巴掌大的木托盘。他两根手指捏着毛笔的杆,将细小的银珠花一颗颗扫到托盘里。 直到最后一颗银珠坠入盘中,方渡又从怀里取出一支薄薄的竹片,数着盘内的花。 “一、二、三……” 方渡仔细地数着,一边数,一边用竹片将花朵铲起,放入细口陶罐中。 这是个考验耐心的活计。但他活得久了,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一百四十九、一百五十。” 竟然有一百五十朵! 这比方渡预期的要多很多,他眼中划过惊喜之色,将陶罐小心握在掌心。 现在还不能封罐,要先放回竹屋,等天气好了,再拿出来晾晒。 不然水气太重,银珠就腐烂不能用了。 方渡喜滋滋地起身,一手托着陶罐底,一手握紧陶罐口,要回竹屋。 就在这时,他和冒失闯进小院的少女撞了个正着。 “哎呦——” “等——我的花!” 少女脸色煞白,方渡更是大惊失色。 眼前的美丽少女要倒地,方渡瞥她一眼,伸手。 稳稳地接住了陶罐。 摔在地上的少女:…… 方渡长舒一口气,庆幸。 还好,他的花一朵没少。 “吓死我了,这一百年差点白搭……” 方渡一边嘟囔,一边转头要往竹屋走。 他一抬脚,才发现小路中间横着一个红彤彤的喜庆石头。 “咦?这儿有个人。” “……” 少女露出无语的神情,方渡半点愧疚没有。 “迷路了?直走右拐,你就能下山了。” 看来不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 少女反而惊诧。 “这位公子……你大清早看到一个穿着喜庆的新娘子闯进山,你就一点都不好奇?” 方渡反问她。 “这有什么好奇的?” 他歪歪头。 “我见过新娘子被夫家追杀,又提着砍刀反杀夫家。也见过新娘子被迫结阴亲,一把火将老棺材烧个精光。还见过男的新娘子——” “够了够了够了!” 少女的手要挥出残影,赶紧让他打住。 可别说了,越说越瘆人。 方渡咋舌,意犹未尽。 “我还没说够呢。” 大有一种没显摆到位的遗憾。 少女这下总算相信他不是凡人。都说这座荒山有个种地的疯子,她今天是见到活的了。 只是他不吃人,也不害人,除了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之处。 她自己站起来,不顾身上的脏污,好奇地探头。 “这就是你种的地?” “对啊。” 方渡让开身,只要有人关注他的田,他就很自豪。 少女望着那株蔫头耷脑的银珠,嘴角抽搐。 “你只种了一株花?” “那怎么了,”方渡觉得她这个问题很怪,“种一株也是种,种一亩也是种,种的是一种心态。” 万亩良田,和眼前方寸,在方渡看来没有区别。 少女第一次听这种说法,很新鲜。 “你说你种了一百年……你就一直等这一株花开?” “没错啊。” “你不觉得无聊?” “什么叫有聊,什么叫无聊。我每天能活着等待这株花开。活着,等待。我只知道这两件事就可以了。” 方渡是真的心态好,一百年做一件事还没疯,他也是修炼到一定的境界了。 少女是心思明净的人,三言两语,她也从方渡那里悟出了一些。 她念叨着方渡说过的话,细细咂摸,展颜笑了。 “人人都说你是疯子,我看是世人未曾懂你罢了。” 方渡用手指指腹搓掉陶罐上残留的泥土。 “我不需要世人懂我。你们的寿命大多百年辄止,好的坏的,到最后,无非一抔黄土。还不如我这花,朝朝暮暮伴我。” 少女品出一丝他的性格,这山中人不通世事,有一种未经染色的天然。 她笑笑。 “红尘也有红尘的悲欢。正因凡人寿命短暂,才有波澜壮阔,跌宕起伏。那是另一种人生了。如果你不愿身处其中,或许,可以去见证。” “那你呢,”方渡突然问回少女,“你一袭华服,为何逃入这荒山?” “我……” 少女面露迟疑,她微微闭了下眼睛,抬眸,又是明丽的神色。 她说:“明日我还会再来山中,先生可否留一杯茶给我?” 方渡回她。 山中粗茶,若是远客不嫌弃,可浅酌一杯。 第二章 银珠,复仇,少女辞别 次日,方渡一个骨碌起身。天微熹,能看出是个好天气。 方渡将他昨日采摘下来的银珠花从屋子里取出,来到院子里,在平整的石板上铺了一张织得细密的布,将银珠从罐子里小心倒出来,一边倒一边用竹片将它们一颗颗拨开。 小巧的银珠,从花株上面脱落后,花瓣内卷,渐渐合拢成小球的形状,变得更像白银的圆润珠子。 银珠的晾晒要足足晒上三十日,日出将其从陶罐中倒出铺平,日落之前要收回,周而复始。 方渡却不觉得腻烦。 他把所有的花珠倒在布上,一颗一颗分散开。 “这是什么,能吃吗?” 一道声音突兀插入,蹲着的方渡抬头,隔着大石板,少女微微歪着头,对他笑笑。 听她说“吃”,方渡谨慎地用手拢住他的花。 “不能吃。” “你这么小心……那应该是能吃的吧?” 少女笑盈盈的。 她今天换了身朴素的短打衣服,却掩不住姣好姿容。 那身破旧的喜服早不知被她丢到哪里去了。 方渡不想继续和她聊花的问题,怕她真的觊觎他的银珠。 “我备好了茶,来喝吧。” 他从竹屋内搬了一张竹桌和两把竹椅,从桌椅不整齐的边缘可见,这些都是方渡自己削的。 少女坐在其中一把竹椅上,好奇地张望。 方渡所住的竹屋不大,从敞开的窗子能窥见里面的家具陈列也是寥寥几件。窗棂吊着翠竹做的风铃,山风一过,竹管轻轻撞在一起。 屋外是一处小院,院子被简易的篱笆圈住。在院内有两块种植药草的土地,都很肥沃。之前应该种过什么,现在都被收割走了,只剩下一枝银珠。 少女问方渡,方渡说银珠需要的养分多,这一片种了它,就不能再种其他的,不然,要么是银珠死,要么是其他的植物都被它吸干。 少女点点头。 “那你下一个百年,还打算种银珠么?” 方渡摇摇头。 “银珠百年开花一次,下一个百年就不会再开花了。” “那你……” 她转头看着那枝蔫蔫的银珠,开一次花用尽它的力气。 方渡也转过头。 “我等着它枯萎。” “反正它迟早要凋零,你又何必耗费这么多的时日?一株植物而已,不如直接将它埋葬。” 方渡听了少女的话,想了想。 “你说得对。” “那……” “但是,我还是想等等。” 要等多久呢,方渡没说,少女也没有问。 她想他不会在意这种事。 一两次的闲聊,少女已经知道该怎么和方渡去交谈。她不谈世事,也不去探究,她每日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看方渡把银珠一粒一粒铺开,再一粒一粒收回。 方渡也不问。少女从何而来,她为何穿着一身嫁衣狼狈地逃到这里,甚至她叫什么名字,他都不问。 他们之间似乎保持了一种默契,安静地度过两日。 等到第三日,少女蹲在石板的一边,歪着脑袋,垂眸凝视那些色泽愈发醇厚的珠子。 “先生,我要走了。” “嗯。” “我要去报仇。” “嗯。” “可以留给我一朵银珠吗?我会给钱的。” “我不收钱,”方渡摇摇头,“但你可以给我一个人情。” 少女闻言,狡黠地笑笑。 “人情可比钱贵多啦。不过……我答应你。” 她起身,拍拍自己的衣服,将所有的褶皱掸平。 “等我回来的时候,还请先生留一杯茶给我。” 自此,少女离开了山。 少女走后的日子,对于方渡而言没什么变化。她来了又走,如同一片花瓣短暂地经过方渡眼前,又顺着溪流飘走。 方渡将银珠花一一晾晒好,损失三十朵,比他想象得要少。 这样的损失是在做好了所有防护措施后,仍然不可避免的,方渡有心理预期,也不觉得遗憾痛心。 剩下的花,他用细瘦的杵捻成粉末,准备混合着不同的药草,做成各种药膏,口服外用的都有。 药材是在山里采的野生药材,方渡之所以没有急着开垦土地,也是因为山上的药材足够用。 世人都说这山是连绵的荒山,在方渡到来之前的确不假。 但是等到他来山中后,他就在逐渐用灵力去滋养这里。从一株草、一棵树、一小块药草田…… 到现在,围绕着竹屋这一小座山头,都是葱郁的绿色,有各类药草。 方渡连着采了两日药草,两大筐,堆靠在他身后的竹屋墙壁上。 今天又是个适宜晾晒草药的好日子,方渡把所有能用到的工具都从竹屋内搬出来。 他先去溪边,将这些藏了灰的物件尽数洗刷干净,随后抱回竹屋这边,一一摆开沥水晾干。 趁着这边在晾晒,方渡又将其中一大筐药草拖到小院中央,搬了一只竹子做的小凳,坐在上面。 他将竹筐里的药草倒出来,分门别类排好,抖掉残留的泥土,再将枯黄的叶片用手或者刀削去。 等药草清理过一遍,小院盈满了清香气,这时晒药用的工具也好了,他把药草细致地铺在上面。 方渡有点强迫症,不管是干粗活还是细活,他都要做得板正、利索、干净。在晾晒的过程中,他还用扫帚将小院里的泥土清理干净,倒在他的药田上。 之后他又从屋子里取来纸笔,将自己这次要做的药方,一一写在上面。 百年间,方渡阅读过的药经有数千本,都是他想方设法从各个地方淘来的。 都说读书破万卷,但是对于方渡而言,一类书读过百来本,能做到心中有谱,读至千本,便能融会贯通。 方渡如今已经能把他读过的东西信手拈来,他的书最初越藏越多,他学会一本,就将其卖掉,或者赠予有缘人。 最初堆在他屋子里,像山一样多的书,如今只剩寥寥几本。 方渡的字写得清隽飘逸,从他不羁的外表,很难猜到他会写这样一手漂亮的好字。 他好学,又聪颖,无师自通。只是看着旧书上古人留下的字,就能像模像样地模仿。 少女第一次见他写药方时,啧啧称奇。 “先生高才,囿于这小小的荒山之中,未免可惜了。” 可惜么? 方渡不置可否,只是耐心地把方子写好。 晒草药、写方子……这样的日子重复几日,终于,方渡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进入到熬药的过程。 山中岁月过得缓,不知朝暮。 等方渡开始熬药的时候,少女回来了。 第三章 惊涛,深潭,代代相传 方渡用宽大的簸箕装着他的瓶瓶罐罐来到院子里时,发现门口站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那位少女。 她身着淡青色的衣裙,修道之人常穿的款式,腰间悬一柄佩剑,剑柄有青凤形状的玉佩剑穗。 她一手搭在篱笆,歪头,笑盈盈地望向方渡。 “先生,可有为我留一朵银珠?” 她说。 她变得高挑窈窕,褪去青稚之气,声音明朗如泉响,有上位者之风,却有意在方渡面前掩饰。 同样被掩饰的,是她的一身血腥气。 她当然是衣冠洁净来见故人,只是方渡这一百年不白活。 她说她去报仇,方渡心知,她成功了。 “我手刃了宗族。” 她笑笑,用轻松天真的语气在说一件可怖的事。 “我家是依附于直系的一个不起眼的旁支,直系的女儿不愿嫁给坏人,就威胁我去嫁。爹不撒手,娘不情愿,爹娘就都被杀了,我被绑上花轿。 送我上花轿的,是我唯一的妹妹。她会些拳脚功夫,拼死送走了我。后来我才知道,她被糟蹋,又被虐杀。 我逃到先生这里,本想在这荒山隐遁一生。我见先生舍百年守一株花开,心有所感。 敌人很强大,复仇很难。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 我很幸运,在第三年就修成功夫,趁敌人不备,大开杀戒。 自此,我即是嫡脉,我即是正统。” 她在石板对面席地而坐,腰板笔直,如同一柄藏不住锋芒的利剑。 手执碎石,也仿佛在执一枚能定乾坤的棋子。 而在石板的对面,方渡眸色清浅,神容沉静。 一面是惊涛,一面是深潭。 方渡将装有干枯银珠的陶罐放在石板上,如同巨浪中的定海针,让少女的一身戾气顿消。 少女的睫毛微颤,抬眸,正对上方渡落在她身上的眼神。 少女心有所感,只一眼,就让她颠簸在浪涛中的凡心,渐渐平静下来。 “喝茶么。” 方渡为她准备的,仍然是用陶土杯子盛着的淡茶。 他不关心少女手刃敌人之后,心中如何快意,也不去探究她在夺权成功后,得到了多大的好处。 他只是觉得,她需要这杯茶。 茶杯的表面很粗糙,有细小的凹凸,这是方渡最初烧陶时的成品,不是很成熟,但因为是失败数十次后才成功的一套,所以他很喜欢,一直用到现在。 哪怕后来方渡的技艺纯熟了,能烧出各种形制的陶器,他还是最偏爱这第一套。 少女抚摸着杯子的表面,她的手指和掌心因为常年练剑生出了茧子,和不光滑的杯壁摩擦时,有一种岁月在碰撞的玄奇之感。 报仇雪恨,又成功夺权,她获得世俗意义上的巨大成功,人人都在仰视她。 可在方渡面前,一切又幻化成空,只是茶水表面泛起的点点涟漪。 茶水温温的,刚好适宜入口。少女总能在方渡这里喝到温度合适的茶。 她凝视着眼前衣着朴素,面容却俊秀的青年。 对方也在细细品味杯中的茶。 他很专注,无论是采摘、捣药,还是品这一杯粗茶,从不一心二用,让人不自觉地沉浸在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宁静气场中。 山间有咕咕的鸟鸣,有风过竹林的清响,竹管风铃发出呜呜的低语,少女的心被清澈的流水托住。 “先生……恕我方才冒昧。” 她自发地和方渡道歉。 方渡并不责怪,或者说,他只是见怪不怪。 他听闻那么多故事,少女不过是其中一位主人公。 他的岁月悠长,能承载足够多的故事。 “上次一别,你问我要一朵银珠。我为你留了,正好,你此番来山,可告知它的用途。” 少女生出好奇心。 “银珠花……难道不止能修补灵根?我只听闻过这一种用处。” 方渡颔首。 “单用银珠花,只是这一种。但和其他的药草混合后,用处就多了。增气补血、养骨清心,甚至美容养颜,看你需要什么。” 方渡用一张看淡世事的脸说着“美容养颜”四个字,让少女的嘴角抽了抽。 “能起死回生么?” “不能。” 方渡没有迟疑,摇头。 “银珠天生地养、顺应四时而生而灭,起死回生有逆天道之律,二者不可兼容,它办不到这种事。” 少女其实没有抱很大的希望,所以,当方渡态度明确地否定她后,也不觉得多么失望。 “如果不能起死回生,那……有办法让它代代相传么?” 少女提出这个点子,倒是在方渡的意料之外,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他略略思索,点头。 “可以。” 于是他和少女又约定三年。他说三年后,少女再过来取。 方渡想好了要做的东西,也不费事,只是他不急着做完。 他先按照写好的药方,将药材各自配齐。再将一百余颗银珠分别放进这一百多个方子,做出了各种不同的上乘药品。 有活血化瘀的药丸,有清心解毒的药粉,还有质地油润的膏状物,这就是方渡所谓的养颜圣品。 为了盛放这些珍贵的药,方渡还专门烧了一窑冰裂纹瓷器,晶莹剔透,如冬日的冰湖被天然冻碎,浅淡的青蓝色。 这些瓷器大小不一,有细口的瓶,也有扁平的罐。仔细数数,竟然能分出十余种。 方渡将药丸倒入瓶中,再将药膏抹进罐子里。 不论是瓶,还是罐,在它们的底部,都有“渡已”二字。 渡过的渡,已经的已。 渡已在凡间是闻名百年、响当当的牌子。 传闻渡已先生是天工巧匠,四处云游,终至蓬莱,从神仙那里习得了酿酒、采药、制器、养兽、耕种等一系列手艺。 方渡听过这类传闻,只是一笑而过,都是世人附加在他身上的传奇之色罢了。 但他的手艺是真的。只要刻上渡已这两个字,就足够证明此物绝非凡品。 渡已堂出名的东西太多了,最闻名的就是酒和药。 方渡在凡间有生意,他不用操心经营,自有人为他帮忙。他要做的,只是潜心种好他的地。 前两日方渡送信出山,掐指一算,今日也该有回音了。 傍晚,在方渡从溪水边捞了几条活鱼,装在竹篓里准备回去时,一只通体黑色,唯有四足雪白的猫蹲坐在小路中央。 虽然是只猫,但有一个人的名字。 方渡唤他为乌云公子。 第四章 乌云,狸花,喇叭成精 乌云公子浑身的黑色毛发深亮,白色则相当克制,规规矩矩地待在它的四只毛绒绒的足上。 这种猫有个雅号,叫踏雪寻梅。 它不是寻常的猫,有灵性,懂人言。不像寻常的猫,只能听懂几个指令,它几乎能听明白所有的话。 有时候方渡想找人说两句,还要背着它悄悄说。 乌云公子不是一只猫,是几代猫。 方渡不知道在他面前站着的是第几代。他只知道,每当一代乌云公子寿限将至时,就会悄无声息地失踪一段时间。 等到它再次现身,虽然和原来的猫看上去相差无几,但方渡能辨认出,它已经不是过去那只老猫了,大抵是老猫的后代。 几代乌云公子的性格也有差别。 如今站在方渡面前的这一代,一身反骨就有点重。 它不认为自己是只猫,而是个人,跟它说话要称公子,让它做事要说请。 方渡可谓将自身所习得的人情世故都用在了它身上,本来会的就不多,将将能让这只黑身白足的猫满意。 “公子,请。” 方渡一伸手,让黑猫先走。黑猫从来不喵喵叫,因为它也没见过人喵。 它四足踏在柔软葱郁的草地上,微微抬起左前的那只,向前扬起,学着人伸手,意思是方渡也请。 方渡莞尔,跟随它的步子,一人一猫同回竹屋。 乌云公子步伐优雅,走在方渡旁边,却难掩猫的本性,时不时要瞥一眼竹篓里活蹦乱跳的鱼。 很馋,但是不能说,会不优雅。 它克制着本性,不去狼狈地扑向竹篓。 方渡看穿它的心思,也不拆穿。等回到竹屋后,他将竹篓里的鱼捞出两条,剩下的倒进后院的石头水池中。 清澈见底的水池水波微动,下面铺着一层斑斓的鹅卵石。 当活鱼进入水池后,慌乱地扑腾了一阵子,有较大的水花。但入水后没多久,它们游动的姿势就缓了下来。 水底,那些璀璨异色的石头突然“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活物趴在池底。 方渡看都不看一眼,似乎清楚池中为何物。 他起身,将湿漉漉的装鱼竹篓放在池塘不远处沥干,同时轻声对着池中说话。 “这些是大鱼,你现在不能吃,会噎死自己。” 池中有哗啦一声水响,似是那池中物略略不满,仿佛在说它才不会吃。 方渡微微一笑,转身向竹屋的另一侧走去。 在这一边,有他专门搭起来的伙房,用来烧饭和熬药。方渡在伙房外将两条鱼刮掉鱼鳞,去除鱼腹内脏,用水清洗好之后,再拎到伙房内。 两条鱼,一条清蒸一条炙烤。 清蒸的那条什么调料都没放,只是放在鱼形的瓷盘中后,放入蒸笼里面。 这是给猫吃的。 剩下的那一条,方渡将其先用姜片、葱白、橘皮、豉汁、酒抹匀鱼肉表里腌制入味,再用刀将其分成两半,用数根铁签串好。 蒸笼的鱼肉熟得快,方渡熄掉了火,但没有掀开盖子,免得它凉了。 他端着两个铁盘,又来到伙房外。 这里已经摆好了铁制的方形烤炉,分两层。炭火铺在上层长槽的底部,有数个长条形的孔隙,能让炭灰落在下面的方盘里。 方渡将炭火烧起来,把串好的鱼架在火炉上。鱼肉的香气很快四溢开来,吸引了乌云公子,还有一只狸花猫。 这只狸花猫圆头圆脑,看它圆鼓鼓的身子不像野猫,但又不跟人同住。 它原本是在林中流浪捕猎的能手,然而,自从方渡喂过它一回后,这猫尝了好处,就赖上了,每回方渡做什么好吃的,它都要来蹭一口。 方渡硬是将它从一只猫,喂到一头猫,最后喂成一座猫。 这回也是,方渡的火炉刚架好,狸花猫就自觉地出现在他旁边。 在此之前,方渡都没看到它的身影。 “不会真成精了。” 方渡自言自语,一只手扇着蒲扇助火,一只手按住狸花的圆头。 狸花喵喵叫唤,很不满,圆溜溜的眼睛因为手的缘故都被拉得窄长。 “这你不能吃,我给你准备了。” 方渡好言劝说着,狸花执意要吃,倔强得很。 这山头的犟种特别多。 他微微叹气,只好把猫夹到手肘间,带它一并进了伙房。 他将蒸好的鱼取出,一手端着盘子,一手夹着猫,又出来。 狸花手急,要去碰鱼,被热气烫了一下后,顿时闭紧嘴巴,乖乖地等待方渡将鱼肉撕好。 方渡很有耐心地剔去一根完整的鱼骨,用筷子拨弄,又将其中几根细小的鱼刺挑出。 蒸好的鱼同样分成均匀的两份,一份给狸花,一份给乌云。 乌云公子虽然同样觊觎盘子里的鱼,但狸花的急态更叫它不屑。它鄙夷了那只憨憨的蠢猫一会儿,才步子缓慢地来到方渡的另一边,低头叼着熟烂的鱼肉品尝起来。 这会方渡烤的鱼也好了。他将烤鱼分装在两个盘子里,一盘浇汁,一盘撒料。 浇汁的那盘是他用姜、葱,还有山中嫩笋切成丝,再浇上糖醋汁。 另一盘撒的调料,是用花椒胡椒和芝麻磨成的粉。 方渡把两盘鱼做好,又蒸了一笼枣栗馅的豆包,这豆包被他捏成了鱼的形状,活灵活现。 把豆包从伙房端出来时,小院站了一位客人。 或者说,是方渡的老友。 虽然称“老友”,但这位面相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又着实年轻了些。 他衣装华贵,腰间坠着一块玉牌,看上去和这周围的山野景象格格不入,仿佛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少爷。 谁也想不到,这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富家公子,实际上是渡已堂的二掌柜。 方渡不管事,渡已堂偌大的生意,平时都是由他来管。 而他的真实年龄,和他的外表也远远不符。 直白点说,最初见到他的时候,他大概是凡人七八岁的长相。 百年过去,他终于长到了凡人的十二三岁。 方渡一开始以为他是长得矮,没想到是长得慢。 当然,如果他对少年说这话,少年一定会反过来质问他。 ——活了一百年,脸还是二十岁的人怎么有勇气来说他? 少年姓石名万。石万看见方渡手里端着的烤鱼,眼睛一亮。 “做了好吃的竟然不叫我?多见外啊!” 方渡一扯嘴角。 “我这不是想安静地享受我的晚膳么。” 这少年聪颖过人,有经商的奇才,性格外向,能说会道。 要说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能说了。他像一只日夜吹奏的喇叭,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我虽然派乌云来取药,但心里一琢磨许多日没见你,姑且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上来就是事关生死的亲切问候,但方渡不觉得他冒犯,这是对方一贯的说话方式,关心也是真的。 方渡将那张平时写字的竹桌搬出来,这回是当饭桌用。 他和石万坐在竹桌的两面,桌上是两盘鱼,还有方渡趁着石万说废话的工夫,炒出来的两样菜。 一盘炒嫩笋,一盘酥炸山药。 最后上的是枣栗馅的鱼形包。 有好吃的,石万就不说话了。他唯二不说话的时候,就是睡觉和吃饭。 等吃得四五分饱,石万这只喇叭精才继续哔叭。 第五章 八卦,嘴欠,她故去了 石万聊的都是人间八卦,什么秀才家的儿子高中状元后,抛弃糟糠妻,结果家世平凡的妻子竟然是当朝相国沦落在外的孤女,被弃后又转头高嫁,成皇妃了。 琐碎的家长里短也比比皆是。婆媳大战,兄弟争家产,七舅老爷和二姑奶奶各种亲戚之间的小八卦,石万也能信手拈来。 他在说,方渡在另一边继续给乌云公子挑鱼刺,鱼刺一根一根井然有序地排在桌面上。 黑猫也不催促,只是紧紧挨着方渡的手臂,眼睛微微眯起,惬意地等待。 石万都把自己说得口渴。他捧起陶杯,喝了一口方渡自己酿的梅子酿。 看着方渡慢条斯理地拨鱼刺,石万有些不满。 “方渡,你刚才有听我说什么吗?” “嗯,听到二姑奶奶把她家不争气的儿子扫地出门那一段了。” “……二姑奶奶家没有儿子。” “嗯?嗯……” 方渡不说话了。 “……” 石万就知道他没在听,不过没关系,他是一个不需要听众也能自己叭叭的神人。 不在乎别人听不听,也不需要回应,他唯一的需求就是说出来。 掌柜有掌柜的人设,石万平时在渡已堂保持神秘。他会幻术,虽然不精通,但是足够用,能将自己的身形变成大人模样。 这样也是为了方便他谈生意。 然而他身为二掌柜,还是要端着点架子,不能随便跟人聊八卦。 每次听到伙计们议论纷纷,他是真的想加入,但只能忍着。 所以他次次来找方渡的时候,都是憋了一肚子的话。他本来就是个话痨,经过一段时间的积压,废话翻倍。 方渡就得受着,他已经习惯了,平静生活里的一串鞭炮,潺潺古琴音中掺杂的嘹亮唢呐。 等石万把八卦说够了,他才咬着酸甜的梅子干,跟方渡聊渡已堂的生意。 “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平平无奇地赚钱。上次过年卖的屠苏酒很受欢迎,好些个宗门都来堂内买。 当时你只给了我十坛子,抢疯了。那些人间的达官贵人想要,宗门的修士也想要。我真是给了这个,得罪那个。我甚至都在想要不干脆兑水卖了——” 石万说到这里,觑见方渡的眼神,立刻改口。 “当然是没兑水的,我们渡已堂做生意最讲诚信,怎么能做出兑水这种事情?” 方渡把面前这盘又挑好的鱼肉放到黑猫面前,一时没说话。 石万尴尬地咳嗽一声,转移话题。 “大山,你怎么长得如此硕大!” 这座狸花猫有名字,是石万给起的。 对于山间的生灵,方渡本不愿赋予它们名字,只当是些毛绒绒的过客。 但是因为这只猫硬生生把自己吃成了常客,所以石万就给它取了个名字。 一只猫,叫大山。 很宏伟的名字。 大山除了方渡谁都不亲近,尤其是石万这个生灵避雷体。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毛东西天然不喜欢他,也可能是他的吸猫手法过于变态。 果然,抱了没多久,大山就开始挣扎,哇哇乱叫。 一只猫,竟然能发出标准的哇哇叫。 石万见它挣扎得厉害,也不再继续他的强制爱。一松手,大山就钻到了方渡怀里。 方渡的双腿被压得一低,沉重的爱。 他摸摸大山的头顶,对石万说话。 “赚多赚少,无非是个数。要是渡已堂的招牌砸了,名声坏了,可就救不回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嘴欠。” 石万对自己嘴欠这一点从来不藏着掖着。 渡已堂的生意聊过,正好石万这次亲自来了,方渡说,等下让他把那批用银珠做成的药品带走。 他还没忘记给那位少女留一朵。 石万在山里流连三日才走。方渡说山里清苦,他一个过惯了富贵日子的留在这里做什么。 石万回他。 “这你就不懂了,活得就是一个对比。在你这山里过得苦了,才知道外面的日子有多甜。” “……” 方渡一扫帚将他打出去。 “哎哎!我东西还没拿!” 少年灵活闪避,又绕回小院,站在竹屋门口,等着方渡给他拿药。 这次的药品种类丰富,又能卖上数笔好价钱。 石万这人做事很有原则,从来不割穷人的韭菜。 方渡自用的留了二十瓶,再准备十瓶,若是有朋友来访,作为礼物送出去。 剩下的,他全部交给石万去售卖。 石万脑子转得快,他已经在盘算这些瓶瓶罐罐要卖给谁了。 他余光瞥见方渡将一个玉佩放进藤编的盒子,石万眼疾手快,转眼间,那盒子就跑到他手中。 “定情信物?” 他看着盒子中的玉佩,是很古朴的玉环造型,一看就手工打磨的。 玉料就来自这座山,青黄带糖色,手指抚摸时带着暖意。 在玉环上面,点缀着一颗银色的珠子。 方渡用了点防腐的手段,让银珠不会轻易腐烂。 “有人想让银珠代代相传,我就把它镶嵌在了玉佩上。不敢保证千年,二三百年是没问题的。” “听上去很复杂……这玉佩你要给谁?” “给……” 方渡一顿,突然发现他不知道少女的姓名。 或许对方说过了,或许没有。 他不记得,只是在想,既然约定了三年,少女定会如约而至。 “不知道名字么?长相呢?我人脉这么广,说不定能帮你打听打听?” 石万在一旁给他出主意。 “我第一次见她,她是逃婚出来的。第二次见,她说她手刃宗族,为爹娘和妹妹报了仇。” 方渡努力回想着,他对于人间事不感兴趣,所以在这方面的记忆总是浅淡。 石万重复着他给的信息。 “少女、逃婚、复仇,还有爹娘和妹妹——哎呀!” 他一拍大腿。 “这不是月溪宗的宗主沈月溪吗!” “沈……月溪?” 方渡咀嚼着这个名字,很陌生。 “你这山头太闭塞了,什么都不知道。沈月溪杀亲那件事闹得很大,大家都骂她呢。” 石万又发挥他八卦的长处,哔哔叭叭地跟一脸茫然的方渡讲。 方渡是有些不解。 “她为了给父母亲人报仇,才开了杀戒,有什么问题?” “什么?她是这么跟你说的?她骗你呢。” “骗我?” “月溪宗过去叫月盈宗,沈月溪是沈宗主的长女。但是因为她天生患病,活不了太久,所以沈家夫妇不怎么管她,把她扔给宗门一对老夫妇俩抚养。 沈家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当年沈宗主跟魔门的人比试,输了,人家要他嫁一个女儿过来。那对伺候他多年的老夫妻有个女儿,沈宗主本想将她收作养女,再送她去嫁人。 但是沈月溪不同意。一旦嫁入魔门,这个女孩必死。她想,反正自己活不长了,干脆还是自己去,让那个没有血缘的妹妹活下来。 沈月溪没想到,那个妹妹不想她去赴死,只身前来救她。但是那些抬轿的杂役弟子……对那个女孩做了无礼的事,又将她杀害。她的爹娘,那对老仆知道后,向宗主讨个说法,最后也下落不明了。 这些都是沈月溪后来才知道的事,她得知后,大怒,苦练数年,用尽各种卑劣的手段,将她亲生爹娘杀死,有血缘的弟弟和妹妹,也在争夺宗主之位时,被沈月溪给光明正大地解决了。 沈月溪踩着沈家人的尸体登上宗主之位,将月盈宗更名为月溪宗。她清理门户,反对她的人,要么赶走,要么杀绝,手段极其残忍。” 石万说到这里,啧啧两声。 “她有她的理由,但是,很多人都说,那毕竟是她的生身父母,手足兄妹,这样的做法未免太过残忍。我是不想评价这件事的,我只是个生意人,跟月盈宗能做生意,跟月溪宗当然也能……” 石万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方渡只是沉默。 他垂下眼帘,看着掌心装着玉佩的盒子。 “我只是想把东西给她,这是我许诺过的。” “那你可能做不到了,”石万道,“她死了。” 第六章 送玉,犟种,死人生意 石万说,沈月溪死了。 “她是为了救一个孩子死的,那孩子也不知道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据说沈月溪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被一头小山那么壮的百年妖兽追猎。 沈月溪大概是知道自己赢不了吧,不,换作谁,单独面对那种庞然大物都不会有好下场。但她还是冲上去了。 人们都说她死有余辜,这是她杀死生身父母的现世报,是她应该还的债。 沈月溪……人都没了,也不能为自己辩解,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 石万叹息一声。他还是少年容貌,这声叹气,总有一种故作老成的感觉。 但也只是错觉。以他的真实年纪,他会生出这种感慨,也不奇怪。 方渡和石万,两个加起来两百多岁的老东西,看外表一个比一个年轻。 方渡用手指指腹搓了搓玉环的表面,有点冷。 ——我和先生约定三年,三年后,再相聚吧。 少女的话依稀还在耳畔,笑靥如花,宛如昨日。 方渡将暖玉的盒子扣上,锁扣嗒得一声。 “月溪宗在哪里?我得把它送过去才行。” “月溪宗在……等等,你要去月溪宗?” 石万刚要说出宗门所在,紧急刹车。 “方渡,那地方现在群龙无首,正乱着呢,你这么冒然过去,不是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么!” “我只是送个东西。” 方渡无奈笑笑,他知道石万劝阻他是好心,却也觉得对方过于紧张。 “你都没怎么出过远门,别了别了,你把东西给我,我代劳。” “你回去不是要把这些药卖掉?渡已堂的生意缺不了你坐镇。我去去就回。” 石万还是觉得不妥,但他见方渡打定主意,也不再劝。 他了解对方的性子,方渡看着好说话,只要是他认准的事,绝不会悔改。 “那好吧,我犟不过你。这样,我下山送你一程,正好顺路,之后的路你自己走。” “有劳。” “客气,我们认识多久了。” 石万说咱俩的关系属于多说一句谢谢都要做噩梦的程度。 方渡知道他想表达他们很熟,但这话仍然不中听。 按照石万的安排,方渡跟随他的马车下了山。 在离山之前,他将山中的一切安顿好。 乌云公子跟随他们一并离开,它本就是渡已堂和方渡之间传信的信使。 大山这只胖猫,方渡给它留了口粮。看在它越来越胖、捕食日益困难的份儿上,又多给它留一些。 方渡把剩下的、晒干的药草整理好,又将他平时种地采摘用的各种农具整齐放好。 院子里养了一只大白鹅和两只鸡,方渡把饲料都填好。 他来到院子后面的池塘,池水依旧清澈,偶尔冒出几个泡泡。 那几条从溪水里打捞来的鱼安然地游荡着,方渡又倒了一桶小鱼小虾。 “这些应该够你吃一段时日的。饿就忍着点吧。别去咬这些大鱼,会把你撑死的。” 方渡说完,池塘表面又咕嘟咕嘟冒出一串泡泡,像在回应他的话。 这是他要做的最后一个工作,随后他站直身子,像在对谁说话。 “我走了,不会太久,最多七日。” 回应他的只有山间清啸的风声。 石万是个出手阔绰的人,又追求品味。方渡默默看着眼前这个镶金嵌玉的车轿,无言片刻,开口。 “你出门是真不怕贼惦记。” “谁怕那个?谁偷谁还不一定呢。” 石掌柜自信发言,出门一个多时辰,下车逛一圈,就丢了两个钱袋。 “没事,本掌柜别的没有,就是钱多。” 石掌柜拍拍自己的腰包,再次自信。 方渡瞥他一眼,欲言又止。 算了,让他继续自信吧。 随后他闭上眼睛,后脑勺靠在车厢,感受着马车再次前行。 这一路上他不去凑凡间的热闹,大多时候在闭目养神,似乎对外界的喧闹并不关心。 但他也不排斥,石掌柜热情地招呼他下来逛逛时,他也并不拒绝。 石掌柜没有马上回渡已堂,他这次要去做一门生意,才和方渡顺路。 等到了地方,石万已经幻化成了成年男子的俊伟模样。他问方渡要不要一同前去。 方渡没有下车轿,只是掀起帘子,看了眼左侧那幽深的宅门,上面写着“晁府”两个大字。 他的眼神在院墙内探出来的两株古槐扫过,蓦然说了一句。 “这家做死人生意。” 正准备下轿的石掌柜紧急撤回一个自己。 “什么?什么死人生意?” 石万压低声音问。 石万幻化出了这般高挑英伟的形象,却依旧改不了怕鬼怕怪力乱神的胆子。 方渡不说话,沉静的双眸久久凝视那宅邸。 “石万,你去那家做什么生意?” “卖药啊。他们家的夫人总是头疼,托熟人求药求到渡已堂来了。我听说他们家有一门祖传的螺钿手艺,这不想去打几样家具,摆在渡已堂内装点门面么。” 石万把他的目的叨叨一遍,方渡点头。 “只给,别拿。” 他仅说了这四个字。 石万也是信他,什么都没问,下马车。 “轿子留给你,我再租一辆。” 方渡环顾一下这富丽堂皇的车轿,思量稍许,摇头。 “不,你留着。” 他不想这么张扬,送完东西就走。 “那行,我留着。你有钱买马?我借你点?” “有钱,够用。” 方渡变戏法一样,突然变出一只钱袋,利索地跳下马车。 “有钱就好……等等,那不是我的钱袋?” 等石万反应过来,方渡已经走远了,背影都只剩一点。 石万低声说了句什么,估计不是中听的话。他整理衣冠,转身,面对着眼前的偌大宅邸,心中升起一丝寒意。 “这方渡,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 宅邸的老爷带着管事,已经热情地迎出来了。石万面容一正,端起掌柜的微笑,同样迎过去。 “晁老爷,久候了!” 石万在晁府应酬,方渡买了一匹骏马,赶路数日,抵达月溪宗。 还没到山下,方渡就嗅到了浓重的腐臭和腥气。 他微微锁眉,抬头,晚霞如血,月溪宗的山门正在眼前。 第七章 月溪,争斗,普通山民 月溪宗不是很大的宗门,但因为创立宗门的时间比较长,所以在修真门派中有一定的位置。 在方渡的眼中,宗门弥漫着一股死气。 但在外人看来,月溪宗仍然是欣欣向荣、灵气充盈的修炼之地。 宗主因故身亡,可方渡并不觉得, 这月溪宗有丧悼的气氛。 是沈月溪生前有遗言,还是……另有隐情? 方渡不打算过分探究这里的因果,他把东西送来,了却和沈月溪之间的缘分,就打算离去。 如果石万所言为真,沈月溪现在应该没有亲人了。方渡心想,不如交给月溪宗现在主事的人。 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道袍,背一竹篓,正要往宗门中前去。 方渡拦住了他。 “劳驾,请问这里便是月溪宗吗?” 他问得客气,但对方回得很没礼貌。 “这不是写着呢!月、溪、宗。” 少年伸手指着山门上的牌匾。 方渡也不恼火,他有他要完成的事情。 “在下姓方。请问山中现在管事的人是谁?有新宗主么?” “你问这个作甚。” 少年很机警,听了方渡这两个问题,立马提高警惕,眼神也变了。 方渡有些无奈。他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修真宗门,怎么门下的弟子戾气这么重。 “我只是来送一个东西。你们宗门的沈月溪沈宗主,她跟我做了一门‘生意’。” 方渡虽然从来没想过收钱,这是出于他和沈月溪之间的交情。 但是,看着眼前浑身紧绷的少年,他一改口,又变成“生意”。 月溪宗这地方有点古怪,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少年的眼神微变,他似乎有点相信方渡的话,点点头。 “你跟我来吧,正好最近宗主在山里。” 他说“宗主”,应该指的就是新宗主了。 方渡没有问石万,沈月溪是何时亡故,但是他想时间应该不长。 这么快……就选出新宗主了? 方渡压下心中的疑问,跟着少年上了山。 此时已是黄昏之末,日头沉下山去,天边只留了一线光亮。 山间的长明灯次第燃起,这些灯里面罩着的是团状灵力,上下飘浮。 黄昏时分,在外面走动的弟子极少,少得有些异常。 月溪宗处处透着诡异。 方渡在少年的带领下,来到宗门的敬天殿,也就是月溪宗的正殿。 殿门大敞,他在晦暗的灯火中,见到了所谓的“新宗主”。 是一位男子,年纪和已故的沈月溪相仿。 不止年纪,连长相都相近。 他的左眼有一道疤,整个穿过眼睛,而且右边的袖子空空荡荡,看样子是失去了右臂。 在一瞬间,方渡知道眼前这位青年的身份。 他是沈月溪血缘上的弟弟。 他竟然没死。 沈月川盯着方渡,一双眼睛透露出狠厉的光。 带着方渡上山的少年在旁边火上浇油。 “宗主,这位是沈月溪的朋友。” “沈月溪?” 沈月川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 “不管你是谁,和这女人有瓜葛,你就必死无疑!” 他话音刚落,殿内外突然出现几十个修士。 对方早有准备,看来是这少年在路上早就通风报信过了。 方渡站在原地纹丝未动,看见眼前这么大的阵仗,他的声音依旧带了一丝无可奈何。 “我只是个普通的山民,来送东西的。” “谁管你身份!受死!” 弟子当中,有一个领头的。他一起剑,其他的弟子纷纷拔剑出鞘。 一瞬间,殿内刀光剑影。 方渡那双淡然的眼睛一一掠过这些花里胡哨的招式,他看似随意走动,那些剑气和刀影,仿佛贴着他的身体而过,不伤害分毫。 这不是说月溪宗的弟子都是废物,而是因为,方渡在这种不紧不慢的走动中,巧妙灵活地避开了所有的攻势。 一个宗门教出来的,不管用的是刀、枪、还是剑,万变不离其宗。 他看穿一人,就能看穿百人。 那位引路的少年也加入战局。他最年轻,功夫不扎实,剑招用得还不够熟练,只知道跟着师兄师姐们乱挥。 而且他的体力跟不上,只是片刻,就举不动剑了。 在他想要停下来休息稍许的时候,突然,眼前闪过一道人影。 那人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少年被对方从容镇定的眼神震住。蓦的,他手腕一麻,仿佛被外力敲打,疼得嘶了一声,根本握不住手中的剑。 他没有听见剑柄掉在地上的声音,反而有一道白光闪过。紧接着,周围乒乒乓乓的刀剑撞击声陡然变得急促。 “我的剑——”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剑,被那个自称是“山民”的怪人抢走了。他看着对方挥舞那一柄平凡至极的铁剑,在修士的重重攻势之间,自如穿梭。 如同一只在荆棘中起舞的白鹤,身姿飘逸,在危险中谋得生机。 少年不经意间看得发呆,他还没见过,有谁能这样不带一丝杀气地出剑。 他不是为了去杀谁,但是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月溪宗的修士身上的戾气,被对方压得死死的。 师兄师姐们发出痛呼和叫喊,那怪人不下死手,却会让他们失去反抗的力量,就像他在夺剑时,故意用灵力震击自己的手腕。 瞬息间,弟子们各自倒下,不是在捂住手臂,就是抱住了大腿。 一片混乱中,只剩下三个人站着。 被夺走剑的少年弟子、沈月川,还有方渡。 “我要走了。” 方渡经此一战,看出月溪宗没有值得托付此物的人。 他不恋战,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沈月川突然暴起,拦住穿着布衣的方渡。 “想走?做梦!” 他那截断掉的右臂突然长出血肉,生出肌肤。只是那皮肤是乌黑的,上面还有隐隐的鳞片。而且,本该是手掌的位置,却变成了一截短剑。 少年瞪大了眼睛。 这、这新上任的沈宗主,难道是走了什么旁门左道! 怎么会是妖兽的手臂呢! 沈月川被沈月溪伤了左眼和右臂,险些丧命。 他在濒死之际,得到了自己的机缘。那只百年妖兽和沈月溪一战,元气大伤。沈月川等着它弄死沈月溪,随后,渔翁得利,轻而易举地杀死了孱弱的妖兽。 他斩断妖兽的一条手臂,和自己的接在一起。妖气影响了他的心智,让他嗜血的欲望更盛。 “你是沈月溪的故人?我无法手刃她,那就手刃了你!” 他向方渡发起猛烈攻势。 方渡微微抬起下颌,看着眼前人魔难辨的沈月川,叹息。 “与虎谋皮。” 意图掌控自己不能驾驭的险恶力量,最终的结局都是向它屈服、被他吞噬。 他随意挥出一剑,没有什么剑法,也看不出宗源。 只是普通的一剑,在半空划过一道圆弧。 那圆弧逐渐收拢,剑气束缚着沈月川,越来越紧。 最后,变成一个牢笼,将他重重地按伏在地,叫他起不得身。 方渡达到目的,转而望向那看呆了的少年。 “小孩,还你。” 他随手一抛,将手中的剑掷给少年,物归原主。 少年手忙脚乱地接住。再一抬头,殿内早就不见那怪人的踪影。 唯有满地的月光。 少年只记得他对自己说过,他姓方,叫什么名字不得而知。 那夜之后,一位姓方的高人为故友沈月溪报仇的传闻,便在天下传开了。 第八章 孤女,安家,回去种地 方渡对自己制造出了怎样的轰动,不感兴趣。 他只是可惜,这耗费了他许多心思的银珠玉环,没能送得出手。 唯有再等有缘人了。 沈月溪当初让方渡做一件能“代代相传”的宝物,可她还没来得及遇到心中所爱,一生戛然而止。 方渡不由得回想起当初站在他面前,意气风发的姑娘。 正回忆着,身边的草丛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 他还没有彻底离开月溪宗的地盘,顿时警惕。 “谁。” 他一声轻喝,让躲在那里装神弄鬼的人出来。 须臾,草丛又动了动。 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走了出来。 这孩子骨瘦如柴,大约十岁的年纪,从她的身量大体能判断出,是个女娃。 衣衫褴褛,露出来的手臂和小腿上,青青紫紫。 她受过虐待,是个可怜的孩子。 方渡看出她脸上的惊惶神情,她或许是从哪里逃出来的。 他没有追问对方的身份,而是微微蹲下,示意那孩子爬到他的背上。 他脚程快,带着小孩,悄无声息地离开月溪宗。 等走得足够远了,方渡才问她。 “你是沈月溪救回来的那个孩子吧。” 他一下子猜中了女孩是谁。 女孩呆呆地点了点头,她看上去不是很伶俐的性子,也有可能是吓傻了。 但是提到沈月溪,她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顿时盈满泪水。 她没有哭出声,或许是因为长期被虐待养成的习惯,只是不停地用脏兮兮的手臂抹着脸上的眼泪,无声地恸哭。 沈月溪是她的恩人,恩人为了救她而死,而当她千辛万苦找到月溪宗的时候,宗门换了主人,还是沈月溪的死敌。 可想而知,她会面对怎样恐怖的日子。 方渡看了看掌心未能交出去的玉环,又看看擦眼泪的女孩。 他用手拍拍对方乱蓬蓬的头发。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能收留你。” 女孩懵懂地跟着方渡,她不会骑马,所以方渡就买了一辆很小的马车。他负责赶马,小孩在车厢内睡觉。 他们来到渡已堂。因为二人都是风尘仆仆,还差点被这里的伙计赶出去。 在方渡亮出渡已堂的掌柜玉牌前,石万匆匆赶回。 “来了?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还带着个小脏孩子。” 他热情地把方渡和那个脏兮兮的小孩迎进去,等方渡进门,石万对着门口不长眼的伙计横眉竖目。 等会儿有你小子受的! 这倒霉的伙计怎么也想不到,他拦住的人,是渡已堂的大掌柜。 被石万撞见了,方渡心知对方绝对要管教人。他是想为伙计求情的,但转念一想,石万有自己的办法去管这些人,于是他也不多言,只有一句,别太难为他了。 石万摆摆手,叫他别为这些小事费心。 “话说回来,你这一趟怎么回事?东西没送出去,还带回来一个?” 他的眼睛瞥向女孩。 方渡点点头。 “偶然救下来的,想放在你身边。” “嗯?” 石掌柜万万没想到,绕了一大圈,最后的坑竟然在他身上。 “不是,这怎么又要我带着?” “山里日子清贫,不适合她成长。你也不用操太多心,只要给她饭吃,给衣服穿,就行了。” “多她一副碗筷不是问题。但是方渡,你就这么随意地把她扔在这儿了?” 方渡不回话,用眼神反问他。 ——不然呢? “……” 这位挚交的脑回路,很多时候石万也看不清。他一拍额头。 “你什么时候做事也瞻前顾后一下,不要这么随心所欲?” “下次会的。” 方渡知道石万这么说,就是同意了。他转而面向那无措的女孩。 “小孩,今后你就待在渡已堂吧。这里会保护你,但不会限制你的自由。 你随时都可以离开,哪怕明天走,也没有问题。 你也可以随时回来。是去是留,全凭你自己的心意。” 女孩本以为她会跟着眼前这个相貌温和的男子,却不想,对方把她安顿在了另一个“家”。 她有些茫然,被迫接受着自己的命运。 方渡在她面前,打开那只藤编的盒子,让她见到那块晶莹圆润的玉环。 “这本来是我和沈月溪的约定。她说,要留给她的后人。要是你觉得,自己有能力拥有这枚玉环了,你就来找我吧。” 这是方渡定下的、新的约定。 把女孩送到渡已堂,方渡就要离开,回到山中去了。 石万把他送出门。 他还是有点无法接受方渡捡个孩子回来这种事。 “这小孩将来肯定要为沈月溪报仇的,渡已堂也留不住她。” 石万语气笃定。 方渡却只是淡淡地笑。 “若是她想报仇,也不用拦着。她想做什么,那是她的自由,我只是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 石万没有任何顾虑地戳穿他。 “大掌柜,好人都是你做了,摊子可是要我收拾。” “年底分账让你一分。” “成交。” 二掌柜做人的原则就是这么始终如一,钱给到位就行。 马夫牵马等候在门外,方渡在上马前,突然说了一句。 “我知道为什么沈月溪要救那孩子。” “嗯?为什么?” 石掌柜一条腿都迈过门槛了,一听有瓜,也要把腿收回来,瞬移到马下问他。 “这女孩,恐怕叫她想起了她那位没有血缘的可怜妹妹。 如今沈月溪一时意动,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下这与她不相干的女孩。若不是因为她念起故人,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 “所以当年沈月溪的妹妹救了她而死,如今她又救了另一个妹妹,而献出生命,”石万努力理顺其中的关系,“这算不算一种宿命轮回?” 方渡的眼神幽远。 “或许吧。我本来对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不感兴趣,现在想来,或许真的有这种缘分在。” “那女孩,说不定将来真的能继承恩人的衣钵呢。沈月川继位后,可是立马将月溪宗改回月盈宗了。我看这小姑娘说不准,还得改回来。” “那就是她的因果,不是我们能轻易干涉的。” 方渡和石万道别,他说他要回去,继续种他的田地。 第九章 扩塘,眼疾,石万来山 方渡又回到他的山头。 虽然当初在月溪宗出手,让他这位神秘高人在整个修真界声名鹊起,但方渡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石万得知此事后,倒是很乐。 石掌柜锐评,没有真本事,怎么能在山里安心种地? 方渡能在这混乱世道占据一个山头一百年,专心种地,那也是因为有本领傍身。 百年间,也不是没有不开眼的,想扰乱方渡平静的种地生活。 但他们的归宿,都是变得平静。 被渡已堂收养的女孩也听说了这件事,石掌柜不拿她当外人,把她当作方渡分渡。 不管大事小情,有什么都要对着小孩叨叨一通,说够了为止。 女孩从最初的无助,到现在熟练地闭起耳朵。 而此时的方渡,正在山中砌池塘。 他要把已有的池塘,再扩大一圈。为此方渡从山上采了许多石块,堆在一旁备用。 池塘中原有的几条鲤鱼,少了两条。方渡知道肯定是被偷偷吃掉了,但是他没戳破。 他都能想到对方被噎得咽也咽不下,吐又吐不出,在池塘里乱扑腾的样子。 想想都觉得很好笑。 池塘对于它而言,有点小了。近来方渡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总能听见哗哗的水声。 第二天清早起来,池塘的水面总会没过去,将周围的土地洇湿一大片。方渡曾经几次用铁镐多刨出一点储水的空间,但永远不够用。 这回索性解决得彻底一点,直接将整个池塘扩建。 方渡忙得汗流浃背,披星戴月,水里的那位还经常不配合。 “忍一忍吧,我的手脚已经足够麻利了。” 哗啦哗啦。 还是不满。 “等到你再长大一点,这小小的池塘就容不下你了。山下有一片湖,我打算把你放到那里。 要是长得更大了,湖也容纳不了,那就是你该跟这座山告别的日子了。” 方渡低头忙活着,边忙边说话,水面突然安静下来。 对方或许是在思考什么,他想不通,也不打算弄清楚。 方渡花了五天,终于,将池塘扩充完毕。 他从溪水里打捞了一些花花绿绿的圆石头,倒进池塘里,下面有一道白影晃动,乍一看,还以为是太阳反的白光。 “我砸到你了?抱歉抱歉。” 方渡刚才倒得急,一时间没控制好。 水底很安静,没有像往常一样,不满了就开始拍水。 看来是没砸到。 池塘水面波光粼粼,方渡欣赏了一会儿,又倒了一桶鱼虾进去。 这些是食物。 这回倒进去的饲料,明显要比之前的个头大些。方渡心中有数,掌握着分寸,不会再度发生噎着它的惨剧。 他提着空了的木桶离开,大山这只馋猫跟在后面,就等着捡漏。 桶里总会剩下几条,这就是大山的饭后零食。 银珠草彻底枯萎了,方渡将它埋在土里,落叶归根。 他用铁镐将院子里的两块药田翻了一遍,心想这次要种什么药。 上回石万派乌云来传信,说最近人间眼疾多发,而且都是些达官贵人犯病。 连石万自己,好像都中招了。他的眼睛近来视物总是有重影,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仿佛有无数个小人在跳舞。 方渡很少主动邀请石万上山,这回他修书一封,让石万尽快过来,别耽搁。 在石万来山之前,方渡在药田里撒了一把明明草的种子。 明明草三日速成,但对于生长的条件要求很苛刻,普通的土地种不出来,需要有灵力去滋养。 方渡不缺灵力,所以在石万赶来前,他先用灵力喂了三天的地。 等到第四天,两块药地里面长出了葱郁的绿草,上面开着嫩黄的小花。 他采了一把,用布包好,在沸水里面煮软,取出,捣出汁液。 方渡耐心地做着这件事,这时,院门口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痛痛痛——” 是石万的声音。 方渡抬头,石万捂着额头一个劲儿地揉,旁边站着一个干净清秀的小姑娘,有点无语地望着他。 方渡辨认着这孩子的五官,认出是他救下的那位。 “都来了?进来坐吧。” 方渡让他们进来。 小孩很久没有见到方渡了,有点无所适从,坐立难安。 方渡对她笑笑,招招手,让大山过来,陪她玩。 她还没见过这么大只的一座猫,眼中顿时升起好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大山柔软的毛。 大山因为体型很大,属于比较有安全感的猫,对于陌生人的触碰并不排斥。 当然,石万除外。 石万现在也顾不上对它强制爱。他本来就有眼疾,现在不小心撞在门上,眼睛更花了。 “方渡,你家什么时候住了这么多人?” “……你还是先躺下敷药吧。” 方渡早就拖了一张竹榻,放在院中,让石万平躺着。 他让石万自己扒开眼皮。 方渡瞧了瞧,在石万的眼睛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一样的东西。 那些灰尘随着石万眼珠的转动,也在动。 “石万,你看天上有一只野猪。” “什么?野猪还能上天?” 石万的眼睛顿时瞪得很大,他眼前一花,只感觉有什么贴着他的眼睛过去。 等石万后知后觉难受了,他转头,发现方渡手中托着一块布,正在聚精会神地看。 石万忍着眼睛的不适,起身问方渡。 “看见什么了?” 方渡神情有变,他望着石万。 “你之前去的那个宅子,你和那家的老爷生意谈成了么?” “谈成了啊!不不,谈一半。我把药给他之后,没要钱。我说我出远门不方便拿,改日再说。 他们家的柜子我也没买。照你说的,什么都没拿。” 方渡露出疑惑的神色。 “不应该呢。” “方渡,到底怎么了?” “你知道你眼睛上的是什么吗?” “难道不是灰尘?” “是灰,但是,是骨灰。” 第十章 瞳人,庸医,为老不尊 “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吗。” 方渡将明明草的药汁倒在铜制的小碗,再将一条白布对折,浸泡在其中。 明明草熬出来的药汁是淡紫色的。方渡看着那些紫汁慢慢沁入布料的纹路,等它爬到三分之一处时,两只手捏着布条的两端,拎起来。 药汁滴滴答答落在碗里,方渡等待它稍微沥干,取出,贴在石万的双眼。 他叫那小姑娘过来搭把手,把石万的肩膀微微抬起。小姑娘好奇地盯着方渡的手,看他有条不紊地敷药,将布条打了个漂亮的结。 石万眼睛坏了,还不忘八卦。 “什么故事?” “据说过去有一位男子,生性比较欠打,每当看见漂亮姑娘从眼前经过,总要用色迷迷的目光尾随对方。 后来,他总感觉眼睛上有小人爬来爬去,很不舒服。他知道是自己之前犯下了过错,才导致这种病果,于是决定悔改。 当他悔过的那一瞬间,他感觉眼睛好像有什么东西破出来。他睁开眼睛,他的妻子发现竟然变成了重瞳。而他本人经过此事之后,对自己勤加约束,成了有德之人。” 浸满了药汁的布条贴上眼睛的那一刻,石万能感受到清晰的凉气。 当他听见方渡讲了那个故事,听到小人破开瞳膜爬出来时,嘶了一声。 “听起来好疼,所以这个故事要表达什么?” 方渡顿了一下。 “你近来有没有觊觎过漂亮姑娘?是不是暗中得罪了哪一位,结果着了人家的道?” “刚才不是还在聊晁宅的事情吗?这跟漂亮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也没有,我只是姑且猜测。” “……” 正在托着石万肩膀的少女听见方渡一本正经地讲故事,原来是在胡扯时,她忍俊不禁,笑了两声。 抬头,发现方渡正在凝视她,她莫名有些羞窘,不好意思地缩了缩手。 这一缩可坏了,石掌柜砰当砸在竹榻上,硌得他龇牙咧嘴。 “小流月,轻着点。” 原来这孩子叫流月。 “流月?你给她起的名字?” 方渡问起来。 “不是,这名字是沈月溪临终那一刻给她起的,沈流月。话说你不是记不住人名么?我告诉你也没多大意义。” 石掌柜这话没说错,方渡平时除了经常来往的几个人,其他的名字他都不去记。 方渡再次望向沈流月。这孩子比起当年的沈月溪,要内敛羞涩许多。 安静,不多话,容易害羞,像他种过的一种含羞草,不喜欢被人关注,只求静静地生长。 方渡心想,这种性格也好,最起码不会整日嚷嚷着要为恩人复仇。 平安地度过一生,便是幸事。 方渡收回目光。要是再多看几眼,这姑娘的脸就要熟透了。 他把视线重新放回石万身上。石掌柜龇牙咧嘴,大概是药太寒凉。他的额头上不小心蹭到几块紫红的药汁,看上去有点可怜。 “虽然明明草能治疗绝大多数的眼疾,但是你这种我头一回见,说不好管不管用。” 方渡来了一句“说不好”,石万听到要爆炸。 “不是吧?要是不管用会怎么样?” “眼睛比较脆弱,如果药不对症的话,大概会瞎。” “??方渡你这庸医,你——” 后面省略石掌柜的激烈言辞若干。 方渡早已练就了屏蔽所有他不喜欢听的话的本事,沈流月倒是看得目瞪口呆。 虽然早就知道石掌柜不是什么文明人,但每次看都让她大开眼界。 等石万说够了,方渡才轻飘飘地来一句。 “有孩子在呢,你别为老不尊。” 沈流月有些惊讶地看着竹榻上十几岁的少年。 再看看似乎没比他年长多少的方渡。 为老……不尊? 方渡不去解释,任由小姑娘自己遐想。 他问石万今天在哪里歇息,石万腾地从竹榻上坐起身。 “你难道要把一个病人从山上赶下去吗?” “唔,也不是没做过。” “……” 石掌柜再腾地躺回去。 “我死了,我今天就要死在你这山头,拿钱吧。” 沈流月有些慌乱地站起来,还以为他们在吵架。 方渡摸摸她的头顶,笑笑。 “没事,你就让他死吧。” “……” 不要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出这么恐怖的话啊! 沈流月的手一抖。 石万和沈流月要不要住下,这件事对方渡而言其实没所谓。 只是地方不够大,他把床让给沈流月,自己搬了两张简易的竹榻到院子。 幸好现在夜晚不太凉了。凉也没关系,他们这两个老东西都有功力傍身,就算下大雪睡在外面也冻不死。 沈流月很过意不去。方渡是屋子的主人,石万是病号,最后睡在唯一的床的却是她。 石万让她大方睡,不用跟方渡这歹人客气。 “你要是再推辞,他这脸皮厚的,是真能把你赶到院子里来睡。” 正从屋内抱出两床薄被的方渡闻言,反驳的声音远远传来。 “我还是有人性的。” “谁信。” 沈流月腼腆地笑笑,只好接受了方先生和石掌柜的好意。 夜深人静,石万没有睡,隔着一层纱布看星星。 “把病号赶到院子里幕天席地,也是真有你的。” “我不是给你一床被子么。” 方渡的声音平静,带着令人安定的神奇力量。 不…… 石万仔细辨认了一下。 这不止是方渡的声音,而是他正在释放灵力。 “你在[言问]?” “嗯。” 石万虽然眼睛看不到,但他完全能想象出,现在院子里是怎样的画面。 不大不小的庭院内,无数泛着淡蓝色光晕的文字连成飘带状,交错地飘浮在空中。 这些文字并不来自于同一个朝代,有数百年前的古文字,也有现在通用的。交织出现在方渡的面前。 这是方渡的四术之一,言问。 目望、声闻、言问、心切,由中医的望闻问切派生而来,是方渡在百年间研究出的四种法术。 这四术的用途很广,方渡在平时大多用它来翻阅古籍。 方渡一用四术,石万闭着眼睛,想起当年事。 “当年千宗之战,你一招声闻,我开阵,瞬间点爆上百宗门,那时候可是真威风。” 方渡让那些快速滑过的飘带停下,他伸出二指,将其中一截拖到自己面前。 “为了自保,别无选择。” 他这样回应着老友的话。 “现在修真界是太平了不少。也不知道你我二人还有没有机会,再亮个相。” 方渡的目光扫过文字,将它记在心中。 良久他才轻叹着回了石掌柜。 “人间少不了纷争,总有重蹈覆辙的那一天。” 他这样说着,却并不悲观,而是有一种早已看透的释然。 “别人出招,我们接招便是。” 第十一章 晁家,遇袭,死就死了 方渡用言问查出石万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我们要去一趟晁宅。” “啊?还去那鬼地方?” 石掌柜虽然眼睛蒙着药,但半点不耽误他享受,正美滋滋地靠在榻上吃水果。 沈流月乖巧地站在方渡旁边,怀里一只簸箕,里面装着新摘的明明草。 “你这眼疾非同寻常。如果是别的还好,但是骨灰,这必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方渡从沈流月手中取走簸箕,摸摸她的头顶,沈流月有些害羞地笑笑。 这些明明草的药汁得准备好,出门时还要用。 “你之前说不止是你,还有很多权贵也中招了。我怀疑是有谁施了邪术,要夺走你们身上的某样东西。” “啊?难道不是为了拿走我们的眼睛?” “要你们的眼睛有何用。” 方渡反而不解地反问他。 “眼睛好的人多得是,何必得罪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 石万一听也是,咬了一口脆甜的果子。 方渡瞥一眼他手里通红的果子,顿了顿。 “这果是谁摘的?” “嗯?我自己摘的。咋了,难道有毒?呃,我死了!” 石万这个浑身是戏的家伙立刻表演了一个原地死去,沈流月慌忙地跑到他身边,手足无措。 方渡淡淡地开口,让他别装死。 “死倒是死不了,就是会让你产生一些幻觉?” “什么幻觉?嗯?你这屋子里什么时候多了很多跳舞的猴子?” “……” 石万开口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眼睛还被蒙着呢,怎么可能会“看”到猴子。 他就是轻微中毒了。 石掌柜大喊“我死矣”!脑袋一歪。 沈流月以为他真死了,小手搭在他的手臂,着急地晃晃。 “别担心,”方渡来到她身边,“他就是觉得太丢人了。” 沈流月这才松了一口气。 方渡俯视着竹榻边的少女,这孩子除了偶尔笑笑时会出声,他就没听她说过一句话。 “流月,”方渡忽而问她,“你天生不会说话么?” 沈流月抬头,脸颊微红,摇摇头。 这时装死的石万开口了。 “流月这孩子不是不会说话,她只是不想说。” 方渡有点明白过来。沈流月应该是在心理上有些障碍。 恐怕当年沈月溪这个恩人死在她面前,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让她直到现在,都没办法从当年的那一幕中走出来。 方渡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从果篮里面捡了个没毒的红果子,递给这姑娘。 “我们要出远门,你要一起么?” 沈流月很想去,但又怕自己会给方渡他们添麻烦,所以有点犹豫。 方渡让她放宽心。 “最大的麻烦现在是那个眼睛不好使的,带你一个不算多。” 石万虽然觉得方渡说话难听,但也劝她。 “快答应方渡,不然他就要把你留在山里,帮他种地。” 不等沈流月回答什么,方渡不满地开口。 “我的田不会随便交给别人种。” “行行行,你种的最高贵。” 沈流月弯起眼睛笑笑。只要不给其他人添麻烦,她怎样都好。 方渡说到做到,即日启程。 临走之前,他又绕着池塘走一圈。 “我要出门一趟,不会太久。这几日你要是饿了,就自己出来找食物吧,我知道你偷偷爬出来过。” 咕噜咕噜。 清澈的水面升起一串泡泡。 “你在这山上住了有三十年?差不多吧。虽然在我这里白吃白喝过得快活,但是你终归不属于这里啊。” 方渡嘴上说着让对方自己找吃的,还是拎了两桶鱼虾,放在池塘旁边。 这次水底没有冒泡泡,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还是在故意装睡。 方渡也不希求对方能给一个答复,他照例做好远行前的各种准备,便打算出门。 石万和沈流月站在院子门口。 石万现在的眼睛不算全盲,隐约还能视物。但在眼睛缠一层布这种神棍装扮戳中他的审美,他非要戴着。 方渡懒得管他,只是多给他配了个木棍,让他拄着。 山路险峻,沈流月都为石万捏一把汗,方渡却叫她别担心。 “他会点花拳绣腿,闭着眼睛走路这种事难不倒他。” “什么叫花拳绣腿?我那是真功夫!” 石万为自己辩解,方渡却不听,伸手招呼着小姑娘跟上,把石掌柜甩在最后面。 三人就这么轻装上路,一路无惊无险,来到晁宅。 和方渡预想的场面完全不一样,这里缠着白绫,门口长明灯摇曳。一打听,才知道,整个晁家,一家六口竟然暴毙。 沈流月听见“暴毙”这两个字,浑身顿时一哆嗦。蒙着眼睛的石万则微微抿起唇,大抵是觉得事情蹊跷。 方渡倒是面色如常。他拱拱手,谢过眼前的老者。老者还关心他是不是晁家的亲戚。 方渡摇摇头,说他只是一个生意上的朋友。 那老者微微叹了一声气,说晁老爷的生意做得很大,没成想会遇上这种事,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他背着手缓缓离去。等那老人走了,方渡才开口。 “我们到晁府住一晚。” 石万这碎嘴子也跟着老人感慨,物是人非,上次来见到晁老爷,他还是很富态的一个中年人。 等下一句,他就听见方渡说要在晁宅住下。 石万满脑子问号。 “风太大,我应该是听错了。” “你没听错。流月,我们走。” “等等等等——” 石掌柜跟这些怪力乱神打不得交道,顿时想把方渡拦住。 他一把扯下眼罩。 “这地方死了这么多人,阴气重重。我们现在进去,不是凭空又多三条人命?” 方渡还是那副面不改色的淡定神情,哪怕天塌了,他整个人都是淡淡的。 “没关系,死就死了。” “??” 石万以为他多少会来点“不用担心我能搞定”这种大佬发言,没想到方渡这个活腻了的老东西一点把握都没有就要带着他们硬闯?! “你是活不耐烦了,本掌柜还有大好青春——” “你不进去么?那流月,你随我一起。” 沈流月乖乖地点头,也不害怕,跟在方渡身边。 这条小巷只有晁家的宅子,因为这家出了人命,过路的人更少了。 眨眼间,就只剩下石掌柜一人。 石掌柜搓了搓手臂,心想他也不能留下,赶快追了两步。 他本来眼神就不大清楚,天色又晦暗,隐约间竟然看见空无一人的宅邸多了许多飘忽的影子。 石万根本不敢深想,唤着方渡和沈流月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应。 他心里一悚,暗道不妙。 砰! 后脑勺突然传来重击,石掌柜只来得及骂一声,两眼一黑,倒下。 第十二章 螺钿,灵貂,假十二目 石万再次醒来,他整个人是平躺的状态。 眼睛突然又看不清了,只有红彤彤的一片。他尝试着动了动身子,仿佛魇住了,根本动弹不得。 眼前的红色在变幻,突然幻化成各种各样扭曲变形的脸,正在对着石万露出惊悚的怪笑。 石万骂了一声。 “老方,又在搞什么鬼名堂!” 果然,当他喊出方渡的名字时,眼前的红雾骤然消失。 有的只是陌生的屋顶,还有探头的小女孩。 沈流月圆圆的眼睛俯视着石掌柜,嘴角微微翘起,对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又抬起头。 石万艰难地转过头,发现了背对着他的人影。 方渡正在暴力拆开那些高大的螺钿衣柜,它们不知为何被人封上了。 每拆开一个,里面就有大量的螺壳撒出。 方渡顾不上那些美丽的螺壳,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等他打开第五个柜子的时候,突然蹲下身,手指在堆成小山的彩色螺壳中拨了拨。 有个会动的东西突然探头,意图咬他一口。 石万一惊。 “那是什么鬼东西!” 方渡紧急抽回手指,没让那东西得逞。他从怀里掏出一把乱糟糟的红绳,那些红绳自动缠在那咬人玩意的身上,将它捆成一个圆球,只有脑袋露出来。 石万和沈流月这才看清那是什么东西,竟然是一只灵貂。 那小玩意儿的耳朵尖各有一撮红毛,宛如雪地上的火焰。它看上去凶得狠,不停地对着方渡龇牙。 方渡还是保持着那张清冷的脸。他没有随意伸手,而是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和灵貂对视。 在方渡这种淡淡的气质影响下,灵貂似乎也觉得自己再呲牙就有点不礼貌了。它不再张牙舞爪,而是有些谨慎地盯着方渡。 “你要是听话点,我就把你放走。要是不听话……那我也会把你放走。” 能听懂人言的灵貂:? 左右都是能放走,那还要它选什么呢? 石掌柜听了都无语,一整个废话文学。 “我说你要不直接把它放了算了,你这么跟它说话,是在考验它的人话水平吗?” “既然你说放,那我就放了,”方渡作势要解开红绳,“本来我还想着,让这貂治一下你的眼疾。” “等等——” 石万是万万没想到这小东西竟然跟自己的病有关系。 “你说它能治我的病?” “嗯,但是你得让它舔一下眼睛。” “……” 石万这会儿隐约又能视物了。他就算看得模糊,也能听到那貂刚才发出的威吓声。 他现在担心的不是能不能看见的问题,而是被貂舔过之后,他的眼睛还在不在。 而方渡还在那边道德绑架。 “石万,你信我么?信我就试试。” “……” 石掌柜一咬牙。 “试试就逝逝,来吧!” 方渡抱着那只被捆成球的貂走近,微微弯腰。 眼看着那貂离得越来越近,石万浑身都在起鸡皮疙瘩。 他忍不住想闭眼,但眼睛闭上还怎么舔?所以他强迫自己睁开。 就在那灵貂即将贴上他的眼睛时,沈流月突然伸手,将一块手帕盖在石万的眼睛上。 石万:? 他该不会是被耍了吧?! 沈流月忍不住笑出声,但她立刻捂住嘴巴。 方渡的嘴角也扬起,弯下腰,把红绳解开,给灵貂松绑。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离奇的药方。我早已经找到治疗的办法了。” 还真是被耍了! 石掌柜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一把年纪了你还开这种玩笑?还以为自己是年轻人么?你今天要是不说清楚怎么回事,你就当我死在这儿了吧。” 那灵貂突然被松开,有些惊讶地望了望方渡,方渡却根本不理睬它,仿佛不把它当作多么稀罕的玩意儿。 “我站在晁家的门口,得知里面死了人,再联想到你突然的眼疾,大致就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这晁家的老爷,是在借你,还有其他人的气运呢。” 方渡给他讲了一个尘封的传说,也是他昨晚用言问查到的。 相传有一种叫十二目的妖怪,长得像一滩软泥,却有十二只形状各异的人眼粘连在身上。 它如果被人捉走,饲养在家中,就能扭转这家的财运。 “晁家一脉单传,这一代的传人没学到真手艺,只知道吃老本,生意已经在走下坡路了。晁老爷鬼迷心窍,听说了这十二目的传说,心生歹念。” “等等,”石万在这里打断了一下,“他真找到那什么十二目了?” 方渡哂笑。 “那玩意儿只是传说,是过去某个富商为了掩盖自己血腥的赚钱手段,而编出来的故事。” “编造的故事??那我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我可是真瞎了。” “听我说完呢。晁老爷花了很大的力气去寻找十二目,最后有个方士说,需要找六个有钱有势的人,借走他们的眼睛,生造出一个十二目来,也是能改变家势的。 这晁家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阵法,恐怕你上次来谈生意的时候,就是不甚中招,让他们趁机将骨灰抹在你的眼睛上,得逞了。” 盖着眼睛的那块布凉丝丝的,很舒服。石万点点头,这回明白了。 “所以他生造出来的十二目真的有用?” “有哪门子的用,那术士也是个骗子。” “……术士骗完钱就走了?” 方渡突然沉默,他的眼睛紧盯着石万。 “我感觉,那术士要是来骗你,他也能成功。” “…………” 石万问方渡是怎么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的,方渡说在他晕死过去的那段时间,他在晁府找到的线索。 这晁家的大少爷有写日记的习惯,不得不说,给方渡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我在日记上面也看到了他们抹在你眼睛上的那种掺着骨灰的药的方子,配出解药,直接给你敷上便是。过半个时辰,你的眼睛就能重见光明。” 方渡虽然骚操作比较多,但他还没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记,得治好石掌柜的眼睛。 一听说自己的眼睛有救,石掌柜安下心来。 这时,他又想起一件事。 “差点忘了。方渡,我第一次来晁宅,你跟我说,这里是做死人生意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方渡之前对答如流,但当石万提到这件事时,他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 第十三章 小麦,人情,抽空揍人 他一沉默,石万腾地坐起来。 “方渡,你人还在吗?你别沉默啊!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石万知道方渡的性子,活到这把年纪,能让他俩沉默的事情都不多了。 尤其是方渡,他活得比石万还要更长些,见识过的各种怪事惨事不要更多。 能让方渡变沉默,这得是多大的事! 石万迫切地想从方渡这里得到一个答案,这时方渡反而开口宽慰他。 “别想太多。这都是晁家自己造的孽,你只要把眼睛治好就行了。” 他这句有点顾左右而言他的感觉。石掌柜的心里更没底了。 “我总感觉你在诓我。” 方渡听他说这句,语气顿时有几分不满。 “说了不信我也没办法。再说了,你长得人高马大,鬼来了也不敢随便上身。” 石万虽然是少年身形,但他相对于同龄人的确是长得比较高。 他现在还算个“未成年”,等到真正成年了,身高绝对不会矮。 然而就是方渡口中“人高马大”的家伙,胆子却小得很。 “既、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信你一次。” 石万心想可别把方渡这家伙惹毛了,万一他出点什么事,还指望方神医能给他治治呢。 “所以我们今晚还要住在这鬼宅里?” 石万问他。 这时沈流月也抬起头,用询问的眼神望着方渡。 她的一双眼睛干净得要命,任何人被这样的眼睛注视,都有一种不忍玷污了那种纯净的心情。 方渡有时候会想,要是沈流月能一直这样,也很好。 但按照他过往的经验,他知道,一切总是事与愿违。 在方渡眼中,没有什么事情是例外,也没有什么人会特别。 悲剧只是无数次重复上演,所以,安心享受当下吧。 他递给沈流月一块饴糖,他自己熬的糖浆,很甜。 沈流月双手接过来,露出感激的神情,低头舔舔糖块,像小猫喝水。 石掌柜急得快要窒息了,方渡终于肯回应他的话。 “今晚不需要。既然找到了给你治眼睛的方子,我们就回去。” 石万听到这里,才松一口气。只要不住在这鬼地方,怎么都好。 方渡把石万扶起来,跟他说,这几天先不要摘眼睛上的布,药得早晚敷着。 石掌柜点头如捣蒜,什么都听方神医的。 那只灵貂突然跳过来,绕着方渡的腿,尾巴扫来扫去,似乎想要跟他走。 “你倒是会耍滑。” 方渡知道这小家伙只是为了求一口吃的,才做出这种可怜兮兮的姿态。 别问他怎么知道的,那只叫大山的狸花猫也是如此。 方渡带着一位掌柜、一个孤女,还有一只灵貂折返。 回到方渡的山头,石掌柜硬是拉着小流月,在这里住了七天才走。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旦我走出你这山门,我就要挂了。” 石掌柜如今已经恢复了视力,重新看清世界的感觉很好,但是他心里不踏实。 晁家还有事,但是方渡始终没说。每次石万问他,他总是摇摇头,一副不明白石万有什么担心的模样。 方渡正在捣鼓他那两小块地。 从晁宅中不是完全没有收获,方渡拿到了药方,回来之后,混合着明明草,做出一种专门治疗这种眼疾的药。 “受害的不止你一人,把这药拿去给他们吧。” 方渡将五个扁扁的药罐交给石万。 “这么珍贵的好东西,怎么能随便给人?” 石万顿时想好了七八种宰客的办法,方渡瞥他一眼,也不去管。 这药膏不但能赚钱,还能送几个人情。石万能打点好这些事情,不需要方渡插手。 方渡也理不清楚,他只要等着石万给他分钱就可以了。 石万这点能做到,不管他占谁的便宜,都绝不会多贪方渡的钱。 毕竟他跟方渡是真朋友,将心比心。方渡从来不忌讳将那些好东西放心交给他,石掌柜自然也不会让方渡吃亏。 沈流月现在在一块地的对面,跟着方渡学怎么种植。 这次方渡要种的是粮食,一种很特别的小麦。 石万不解他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 “你又不缺粮食吃,干嘛占着这么两块珍贵的地种小麦?何况你这种出来也不够吃的……太少了吧。” 方渡将种子撒在土地里,埋好,用自己的灵力浇灌。 当他引灵力入田的时候,石万顿时明白过来。 “这玩意儿难道不是用来吃的?” “粮食和土地是连结在一起的。它会吸收大地的养分和日光。” 石万默默地听着他说。 “……你似乎是说了两句废话?” 方渡微微低着头,两只手沾满泥土。 他突然变得仔细起来,连一丁点泥土都不浪费,不小心被手带到外面的,也被他重新拢起来,堆回田地之中。 听见石万的话,他的脸上生出了一丝笑意。 “会有用的,等着看吧。” 沈流月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团。她歪着头,好奇地望着灵力从方渡空荡荡的掌心突然涌出,源源不断地灌注进了土地之中。 方先生果然是个低调的世外高人。 只是不知道……他这样隐姓埋名的高人,又有着怎样的过去呢。 沈流月曾经比划着问过石万,正在逗弄一只画眉的石掌柜收回了手。 “你问方渡的过去?那可有得说了……不过他这人不喜欢回忆过去,我想他应该也不喜欢别人随意地讲述。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你可以亲自去问他。他待你是很友善的,不用害怕。” 石万这样说着,沈流月却仍是不好意思。 “哎呀,”石掌柜又想起一件事,“你那位恩人,沈月溪还欠着方渡一个人情呢。小流月,如果你将来从方渡那里拿到他给沈月溪的东西,那你就要做好欠他一个人情的准备了。” 方渡会用这个人情来兑现什么呢? 沈流月实在想不出,他这样清心寡欲的人,会怎样去用这个人情。 或许方先生自己都忘记这件事了…… 年少的她对眼前这个看起来朴素的青年有着各种各样的想象,这时方渡拍拍手,起身。 “我去揍两个人。” 沈流月:? 他说他要去打人,就好像他要去喝水一样随意。 第十四章 恨意,滚吧,走你的路 沈流月有些慌张地跟了两步,完全是下意识担心的动作。 石万懒散地横在榻上吃果子,这回他挑没毒的摘了。 他让沈流月别操那份多余的心。 “山里偶尔进几个小毛贼,很正常的事。方渡自己能处理好,安心。” 沈流月不像石万那么心大,她给石万打了个手势,说她看看就回来,不添麻烦,转身便跑了出去。 石万掀起眼皮,目送着小姑娘的背影离去,嘀咕两句。 “这孩子明明会说话,怎么就是不喜欢说呢。” 他把手背在后脑勺,看着天边悠闲飘过的云,和山下传来的三五声惨叫。 “不说话,那得多寂寞啊……” 石掌柜幽幽感慨。 等沈流月气喘吁吁地跑到山脚下时,方渡已经把贼人收拾个七七八八。 是两个年轻的修士,看清楚他们身上的衣服时,躲在古树后面的沈流月顿时瞳孔一缩。 他们是月溪宗的人。 是沈月川派他们来的。 沈月川始终没有打算放过她,因为她是沈月溪拼死都要救的人。 他在怀疑,她是不是和沈月溪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沈流月下意识地咬紧嘴唇,咬得发白都没有察觉。 她恨沈月川。不仅是因为对方虐待她,而且,他也是沈月溪的仇敌。 少女以为自己可以淡忘仇恨。她在渡已堂生活了一段时间,先后认识方渡和石万。 方先生和石掌柜都是看破红尘的高人,但是少女知道,自己只是一介凡人,逃不出爱恨情仇这四个字。 “忘却”只是一个她施加给自己的咒语。等到沈月川这个名字再度闯进她的脑海时,恨意油然而生。 方渡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在他直起身子的同时,向古树的方向瞥了一眼。 但是他没有戳穿沈流月的藏身之处,而是一人给了一脚,让那两个不长眼的修士赶快滚。 “回去告诉你们家沈月川沈宗主,安分待着,别没事找事。宗门要是不想管,我就找个人代他管。现在滚吧。” 年轻的修士被他修理得很惨,虽然都是皮外伤,但鼻青脸肿的,不好看也不好受。 这人还没动真格的,他们就已经打不过了。要是真把人惹急了,恐怕对方就不止是让他们受点皮外伤了。 于是他们匆匆忙忙地滚了,也不敢问沈流月是不是在这里。 方渡知道他们是为了沈流月而来。 但是不管为了什么,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他种地。 他半蹲下来,将那两个闯入者压倒的花花草草很有耐心地扶起。 虽然只是些野花野草,没有什么入药的价值,也不能吃。 但方渡觉得它们长在这里好看,显得有生机,于是放出一点灵力,把它们救活。 他很有耐心地做着这件事,这时沈流月悄悄地走过来,蹲在他身边。 她看着他伸出食指和拇指,捏在花茎的断口处。 一点浅色的灵光闪过,花茎重新直立起来,淡紫色的花朵也从蔫蔫的状态恢复了生气。 沈流月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轻轻“哇”了一声。 她用纤细的手指拢住花瓣,很柔软。 她转过头,用眼神询问方渡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他们伤得比较重。” 他整理花丛的手没有停,眼神也没有离开这些花草,嘴上却在和女孩说话。 “月溪宗……现在应该叫回月盈宗了,他们绝对不会死心,你以后受到的骚扰少不了。” 方渡实话实说,他不会给女孩一种虚假的太平,他要她早点明白现实。 躲在幻想之中,只会让自己变得懦弱和被动。 “我不会给你出什么好主意,但你要是想来我这里躲躲,我也不会拒绝。渡已堂同样能够保护你。石万看着吊儿郎当,其实人很靠谱,也仗义。” 对于沈流月的未来,方渡的想法从来没有改变过。 他把一切都交给少女自己去选,他只给她提供两个能够保护她的去处。 也是两条退路。万不得已,或者她不想卷了决定开摆,都可以去。 沈流月安静地听着方渡的话,那双澄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些羸弱的小花。 这次方渡把它们复原,让它们恢复生机盎然的样子。 但下次有外力冲击的时候,它们依然毫无还手之力。 沈流月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方渡的手臂,让他把视线转到自己的身上。 她说她回渡已堂。但是,她不是回去享清闲的。 等到石掌柜终于磨蹭够了,他带着沈流月离开。 “下次见你不知道是几年后了。我说你也别整日闷在山里,多出来走走,人间的变化大着呢。” 石万撺掇他到山外玩,方渡微微一笑,看起来不怎么动心。 但他没有当面拒绝。 “等时机。” 他这样说。 沈流月对着方渡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和他道别。 等回了渡已堂,沈流月就拜托石万给她找一个练剑的师傅。 石万自己就是最好的剑修,但他现在自诩生意人,不弄那些个打打杀杀。 所以他花大价钱给沈流月请来三个师傅,一个教她练剑,一个教她法术,还有一个教内功的。 三个师傅教她一人,再加上沈流月本身有天赋,她的进步很大,突飞猛进。从最初握剑都手抖的初学者,到现在能在庭院内自如地舞剑,落叶萧萧下。 沈流月整整练了十年。 十年间,月盈宗的骚扰从未断过,但渡已堂也不是吃素的。越有钱越怕抢,石万安排的护院,把月盈宗派来的修士一次又一次扔出去。 沈流月有点担心这样积攒仇怨,会给渡已堂带来麻烦。石万却摆摆手,让她别瞎操心。 “你的担心虽然没有什么错,小矛盾卷成深仇大恨这种,我,还有方渡,遇见过不止一次了。 最严重的一次,整个修真界大乱,甚至都打到方渡的家门口了。那又怎么着呢?那些当年喊打喊杀的坟头草都多高了,方渡到现在还在他的山头安心种那几块田。” 石万说,你只管报你的仇,走你的路,不用瞻前顾后。 第十五章 无名,重现,她不会死 沈流月离开渡已堂,她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离开的那一天,她和石万道别。石万还在和她说早去早回。 他这样讲,仿佛笃定了沈流月能活着回来重聚。 沈流月单手握住佩剑,剑身伤痕累累,可见它陪着它的主人走过了多少磨难。 这时的沈流月已经精通数十门功法。 她还是不爱说话,对着正在逗弄画眉的石掌柜笑了笑。 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的眉眼间有一股无法忽略的英气,眼神清澈而坚定。 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石掌柜用拇指的指腹抚摸着翠色小鸟的头顶,一下一下。 “还是方渡说得对,要走的人留不住。唉,希望她未来一切都好吧。” 沈流月在路上击败了两拨来偷袭她的人。这么些年,月盈宗始终没有放过她。 她把暗杀和偷袭已经当作家常便饭,不足为奇。或许过去的她还会不解,恨意怎么会如此绵长。 现在她却不去想这些无意义的事了。恨就是恨,不必冠冕堂皇。 在前往月盈宗的路上,沈流月想了想,还是决定中途拐一个弯。 她来探望山上的方渡。 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万里无云,方渡正在院子里,侍弄他种的麦子。 这些不是普通的麦子,十年了,它们才要成熟。正常的麦子哪里会有这么长的生长周期。 方渡正在给它们浇灌灵力,那只叫大山的狸花猫,就蜷缩在他的脚边晒太阳。 大猫吃饱了就睡,浑身的毛发油亮,一看就知道是有人精心喂养。 方渡背对着沈流月,面向他的土地。就算他没有回头,也知道来客是谁。 他甚至知道沈流月是来和他道别的。 “你要取走她落在这里的东西么?想要的话我可以现在给你。” 方渡说。 沈流月走到他身边,蹲下。姑娘家的骨架小,她蹲下去后,仍然是小小的一团。 她尝试着把手搭在大山的身上。大猫用手盖住眼睛,继续打着小呼噜,没有被她的抚摸吵醒,甚至变得更惬意了。 沈流月微微摇头。 “我会再来。” 这还是方渡第一次听见沈流月说话,很奇妙的体验。沈流月的声音动听,像夏日的溪流潺潺,比他想象中的要略微低一点,和沈月溪有点相像。 原来时光已经过去这么久,沈流月也长到沈月溪离去时的那个年纪了。 沈流月在山间吃了一顿午饭。吃饭的时候,她突然对山的名字很好奇。 她好像从来没听过方渡提到这座山叫什么。 “山没有名字,山就是山。荒山野山,外人是这样称呼它的。” 方渡今天在溪里捞了草虾,炒虾酱,又做了手擀面,简单爽口的一顿饭。 还有一碟半透明的点心,叫樱桃毕罗。沈流月还是第一次见方渡做这么精致又好看的点心,好奇地品尝了一块。 樱桃酸甜的口感在味蕾铺开。 大山睡醒了,跳到方渡的膝盖上。方渡照例蒸了一小碗鱼肉,用木勺挖出一点,递到它嘴边。 他们聊到山的名字,方渡随口一说,不如就叫无名山吧。 这样随意的起名方式,倒是很符合方渡一贯的行事作风。沈流月微微笑了,面容如同三月桃花般姣美。 山风一吹,山间的花簌簌飘落。沈流月伸手托住一朵。 她一手捻花,一手握剑,神态安然。 方渡望着这一幕。他对过去并不留恋,但不知为何,这一幕留在他的脑海中很多年。 和当初穿着嫁衣闯入山中的少女一样。 午饭很平静地度过。沈流月似乎不想太多地讲述自己复仇的计划,这是她自己的事,她不会用这件事来烦扰方渡。 她甚至自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让方渡出手,就算她知道这么做会让复仇变得易如反掌。 她离开了,临走的时候,只带走了那朵飘落的花瓣。 在那之后,方渡只有偶尔从石万的口中,才能听说沈流月的消息。 石万说,沈流月没有采取什么迂回的策略,她直接敲开了月盈宗的山门。 她不会滥杀无辜,所以她径直找到月盈宗的宗主沈月川。 他们都了解彼此,不用再浪费时间自报家门。沈流月和当年的方渡一样,面对着正殿内的重重包围。 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沈流月拔剑起手,了结两人性命。她不杀无辜,但保护沈月川的,一并视作他的走狗。 这里面有些熟悉的面孔,沈流月记得他们如何虐待年幼的、毫无反击之力的自己。 她的剑很快,削骨如泥,一时间正殿内血光纷飞,屋内下起了血雨。 沈流月杀到最后,只剩下沈月川一人。 沈月川这个宗主当得潇洒,他只管把任务派给其他人,自己光顾着花天酒地,宗门的大事小情,他都不想去操心。 当年的他还算得上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如今只是脑满肠肥的蛀虫。 他只想着吞噬整个门派,逼死他所有的敌人,却不想,他害人害己,仿佛中了诅咒,一种恶性的循环。 沈流月在脑海中把他反复勾勒成一个强大的对手,然而现实却与其背道而驰。 那一刻沈流月无比失望。她说沈月川,你费尽心机夺走月溪宗,却半点不珍惜,还任由自己堕落。 沈月川说你懂什么,一个黄毛丫头,当年要不是我把你带回来给你口饭吃,你哪里有今天。 失望的沈流月手起剑落,葬送了沈月川的性命。 没想到,当年那只杀死沈月溪的妖兽,竟然借着一条手臂,寄宿在沈月川的体内,并借由他的身体,复活了。 “沈流月差一点点就死了。” 石万说到这里,都不由得露出心有余悸的神情,呷一口温热茶水。 方渡回忆着沈流月的容颜,又想起笑着的沈月溪。 他说,她不会死。 “当年她亲眼看见那只妖兽如何杀死了救命恩人,这最后的场景一遍遍在她的噩梦中重现。在她的梦中,她已经杀死那只妖兽无数次。 所以,她不会死,也不会输。” 第十六章 沈欢,承诺,交给我吧 石万讲故事喜欢大喘气,当方渡笃定地说出他的猜测后,他了然一笑。 “你虽然和小流月相处的时间不长,但还真了解她。” 妖兽出现后,情况变得棘手很多。 但是沈流月没有自乱阵脚。 她之所以学那么多门功法,就是怕出现“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情况。 她是个有毅力的人,这一门不管用,就换下一门。 在换到第二十七门功法的时候,妖兽终于死了。 沈流月也只剩下半口气。 她颓然脱力地瘫坐在地上,看着眼前像小山丘一般高壮的妖兽,它和童年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看上去还是那么恶心可怖。 但是今天,她终于杀死了它,也杀死了所有的噩梦。 “沈月溪、沈月溪……” 沈流月喃喃地念着恩人的名字,她本来就不是能说会道的孩子,此时更是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倾吐她此刻满溢的感情。 她只是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得到一个出口。 沈流月杀死了沈月川,重新夺回宗门,将月盈宗,再次改为月溪宗。 那场血腥的对决被传得越来越邪,山里剩下的弟子都不是精锐,谁给饭吃就跟随谁,所以轻易地臣服于沈流月。 沈流月也不难为他们。她说宗门要改,月溪宗不能这么颓唐下去。 她说到做到,在行动力这方面,完全继承了方渡。 大到宗门改制,小到栽树种花,沈流月有几年亲力亲为的日子,很艰难,但也熬过来了。 直到她选出了自己信任的人,帮助她分担这些宗门事务。 月溪宗在沈流月的手中真正地发展起来,甚至超过了当年沈月溪和沈月川的父亲在世的时候。 沈流月每年都会为宗门招收新的弟子,但她把要求卡得严格,所以每年通过的人并不多。 等到宗门招收第一千个弟子的时候,沈流月带着这个少年,来到无名山。 “先生,我来兑现承诺了。” 少年很社恐,社交恐怖的社恐。 在半天的时间内,他和无名山的鸡鸭鹅狗猫都打了招呼,告诉所有活着的东西,他叫沈欢。 同样来山里凑热闹的石掌柜有言,这孩子简直是沈流月嘴替,他和沈流月每日说话的份量要是能互相匀一匀,可就太好了。 沈欢正处在一个猫嫌狗厌的年纪,所到之处鸡飞狗跳。沈流月作为宗主,或者说这孩子的家长,很不好意思。 方渡却说没关系,等等他就会被教做人。 话音刚落,沈流月背后就传来一串“啊啊啊”的声音,丝滑地滑走。 她转过头,看见沈欢正在被方渡养的那只大白鹅猛追。 眼看着沈欢要摔倒,倒在方渡的田里。方渡却像后背长眼睛似的,回手一捏,将小孩的衣领提溜起来,让他乖乖站好。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他已经把额头蹭红了,手臂也摔青了,脸上还有莫名的几块灰。 都这样了,还在嘿嘿傻笑,看样子是个乐观的人,不然就是天生脑子缺根弦。 他仰着头,对方渡说。 “你好,我叫沈欢。” 方渡半蹲下来,摸摸他的头顶。 “我是方渡。” 方渡对孩子永远都有耐心,而且他和他们说话的时候,经常会蹲下来,这样方便他跟他们平视。 沈欢把小手背在身后,看看沈流月,又看看方渡,小声地问。 “你是师父的师父吗?” “不是,我并不好为人师。” 方渡如是回答。 沈欢有点懵,他的小脑袋瓜里面,还没有太多的东西,无法理解方渡和沈流月之间的关系。 他们看起来是熟悉的,却又有一种淡淡的客气和疏离之感。 方渡又摸摸这孩子的头,起身,从自己的屋内,将那尘封多年的藤编盒子取出。 “这就是当年,沈月溪从我这里要走的东西。” 沈流月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的银珠玉环。 经过时间的沉淀,它的质地愈发温润。 沈流月用食指轻轻地碰了一下那枚玉环,又缩回手,怕玷污了它。 她将盒子扣好,对着方渡微笑。 “东西我收好了。先生,这样月溪宗就欠你一个人情。” 沈流月知道自己的寿命是有限的,但月溪宗,至少还能延续百年。 她深知方渡不是急着兑现人情的性格,承诺自沈月溪那一代起,会和这玉环一起,代代相传。 沈欢踮起脚,好奇地望着那玉环。沈流月没有避着他,反而让他看清楚玉环的模样。 “看到了么,沈欢。如果我将来无法兑现这个人情,一切就要交给你了。” 沈欢那时只是个孩子,尚懵懂着,还不知道自己背负着多么深的期冀。 他虽然顽皮,但很听沈流月的话,因为宗主是把他从凶恶的家人手中救出来的恩人。如果没有沈流月,他就要被自己的亲爹打死了。 “师父,你放心交给我吧!” 他拍拍自己单薄的胸膛,让沈流月安心。 “我沈欢就算是死也会遵守承诺!” 石万正在旁边吃井里捞出来的冰镇西瓜,听到沈欢的豪言壮语,他差点被西瓜子呛到。 “毛头小子,说什么生死。” 沈欢不愿意别人把他当小孩。 “我认真的!特别认真。” 正如沈流月心中所想,方渡对于这个人情,其实并不急着兑现。 但是从沈月溪、到沈流月,再到沈欢。三代传下来,会变得如何,他生出了一丝期待。 沈流月不打算叨扰方渡太久,她知道方渡是喜欢安静的人。 在太阳下山之前,她带着沈欢离开。 在山路的尽头,沈流月微微含笑,眼角有了细细的褶皱。 沈欢踮起脚后跟,举高手臂,用力地挥舞着,和无名山道别。 方渡也挥挥手,让他们走好。 他很想顺便把石掌柜一并踹走,但是,还有点事情要做。 他把一个荷包递给石万,石万有些惊讶,不知道他想干嘛。 他捏了捏荷包,里面似乎是谷物的壳子。 “给我这个要作甚?” 他知道方渡不随便给人东西,尤其是给他,每次这东西必然有大用。 但是方渡这次没解释,只是让他贴身放着,睡觉也别摘。 石掌柜带着一肚子的困惑回了渡已堂。回到堂中的第一个晚上,就出事了。 他一时恍惚,竟然回到了当年晁宅的院子中。 第十七章 天麦,重现,在你背上 看见熟悉的白色纸灯笼时,石万还以为自己脑袋被门夹了。 又或者,他的眼睛其实又瞎了,也可能根本没有被方渡那个庸医治好。 不然要怎么解释,他重新回到了死都不想回的老地方?! 鬼打墙吗?! 石万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才能恰切地表达他心中暴起的情绪。 一睁眼,把他带回几十年前。 晁家的院子冷冷清清,幽深晦暗,看不见一个人。 …… 要是这时候能看见“人”,也是怪吓人的。 石万虽然平时对这些神鬼之说敬而远之,但要是把他逼急了,他也能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现在还没到逼急的份儿,所以石掌柜有点怵。 他随手抄起一根木棍,当作防身的武器。就算法力再高强,脑子发懵的时候,也是见到什么顺眼就拿什么。 漆黑的屋子里,骤然亮起一盏蜡烛。 蜡烛的光是红色的,透过窗棂上蒙着的纸,仿佛整个屋子被烧着了。 石万心下一悚。 晁家一家六口人都死了,那宅子里怎么会有人!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那窗子,突然,纸糊的窗户裂开一道缝隙,一张扁平的东西从里面挤出来。 石万定睛一看,那竟然是一张人脸! 砰—— 人脸发出尖锐的叫声,向他袭来。千钧一发之际,从石万的怀中掉出一样东西。 那东西飞了过去,和人脸撞在一起,发出巨大的一声响。 等石万清醒过来,窗外有鸡鸣三声,竟然天亮了。 噩梦么? …… 石万费力地睁开眼睛,心想这梦做得还很真。 他伸手要撩开被子,手掌一摸,摸到了什么沙沙的东西。 他一低头,麦壳撒了满床。 方渡给他的荷包,竟然破了。 石掌柜大惊失色,用手将漏出来的麦壳拢了拢,重新封在一个崭新的荷包内,然后把那只破掉的旧荷包一并揣上。 他匆匆忙忙地赶到无名山,彼时方渡正在把最后一茬麦子收割完毕。 这麦子他种了几十年,总共种了两茬。第一茬麦子早就收割晾晒好了,送给石万的荷包中的麦壳,用的就是这一批麦子。 第一批麦子全部取麦壳,被方渡封入了一个接一个小荷包。他的缝纫和刺绣水平一般,虽然做得丑,但效果不打折扣。 这些麦壳做的荷包,有极好的辟邪功能。它们能够为主人抵挡一次大灾。 不过麦壳荷包都是一次性的,消耗也快,经不住用。方渡还想找石万商量,看看这东西要怎么定价才比较适宜。既不能让自家吃亏,也不能砸了渡已堂的招牌。 至于第二批麦子,方渡专门为它们搭了一个简易的小粮仓。 他把这一捆麦子晾晒之后,放在通风的粮仓内。 第一天结束,麦子从一捆变成两捆。 第二天变四捆。 第三天变八捆。 …… 直到把粮仓装满,不然麦子会无穷无尽地积攒下去。 这就是方渡用灵力浇灌出来的“天麦”,等到荒年的时候,不但他自己饿不着,还能救济一下附近的村庄。 这些麦子是用来储存的,有备无患。 石掌柜不请自来,行色匆匆地赶到方渡这里的时候,方渡刚把新生出来的麦子搬出来晾晒。 他扫一眼石万,看见他手里的麦壳和破掉的荷包后,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进来坐吧,自己倒茶。” 石万惊魂未定,他循着方渡的安排,坐在石桌旁边,囫囵喝光了一杯茶。 “方渡,这回真出事儿了。” “说说看。” 石掌柜把他昨晚的经历从头到尾给方渡描述一番,说得天花乱坠。 方渡从他那浮夸的语句中挑拣出一两句有用的。 “你说你又回到了当年的晁宅?” “对啊。” “嗯,这回对了。” “对了……等等,什么‘对了’?!” 石万看着气定神闲的方渡,突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你该不会……” 他语气低下来,探究地问。 “你该不会早就知道我要做这样的梦吧?” 方渡没否认,没否认就等于承认。 “…………” 石掌柜顿时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 “一百年前见到你的那天我就不应该出门。” “你隔了一百年才说这话,不觉得有点晚么?” “快告诉我!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要死了!” 石万平均每年能问八百遍他自己是不是要死。 方渡给他倒了一杯清火的凉茶,让他喝下去,败败火气。 “别急,不会死的。” 他给对方一句不疼不痒的宽慰,效果约等于没说。 “果子总要等到成熟了才能摘去,伤口结痂了,也要等着它自然脱落。” 石万都要急死了,对面的方渡还是不紧不慢地喝茶水,打了两个叫人云里雾里的比方。 “当年晁宅那件事确实没完,但是,那不是一时能解决的事,所以我也没着急。” 石万赶忙问他,到底因为什么才没有彻底解决。 “那宅子的怨气很重,你应该也看见了。这是晁老爷擅自喂养所谓的‘十二目’而招来的恶果。他害了自己,也连累了家人。 那家人几乎都消散了,只剩下一个,是他们家的小女儿。小孩子的气息比较薄,我一开始没有发现,后来才发觉,她跟着你出来了。” 最后那句话,把石万说得毛骨悚然! “你、你说什么?谁跟着谁出来了?!” 方渡一脸“我没在开玩笑”的表情。 “就是那家的小女儿,似乎叫晁卿卿。她当时大概只有七八岁?反正年纪不是很大,气息也是淡淡的,像一阵风。” 方渡的描述很有诗情画意,但石万一想到这小孩是从哪里走出来,又缠住了他,就觉得晁宅的阴风穿越时空又吹到他面前,呼啸着朝他的骨头缝里钻。 “那、那她现在……” 石万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人”。 方渡眉眼舒展,一只修长的手捻住茶杯,凉茶冒着丝丝的寒气,石万的心随着方渡一开口,变得比那杯中茶还要凉几分。 他说,她现在,就趴在你背上呢。 第十八章 玩笑,荷包,我也内向 “你……你没在开玩笑吧?” 石万的第一反应是方渡在说笑。没错,方渡虽然长着这样一张淡淡的世外高人脸,但他耍着人玩的时候也并不少。 方渡闻言,转了转手中的茶杯。 “我承认我过去开了一些不适宜的玩笑,但这次绝对不是,我很认真。” 当! 石掌柜顿时把杯子撂在石桌上,整个人猛地站起来。 “这小鬼竟然跟在我旁边几十年?我之前怎么没发现?” 石万在这几十年间又长高不少,他现在几乎不需要用幻术来伪装成大人的样子,站起来很有压迫感。 方渡还是一副“万事不急”的模样。 “不是说过了么,她死去的时候年纪太小,气息很淡。就算她走动起来,也像一阵穿堂的风,你很难察觉。” “好了好了,再说下去就不礼貌了。” 石万的鸡皮疙瘩一阵一阵狂起,他赶快让方渡打住。 “想想办法吧方神医!有没有法子,能让她从我身上离开?” 方渡盯着石万肩膀的位置,仿佛真的在注视一个不存在的“人”。 “她心愿未了,所以迟迟不肯离开。等到她的心愿被完成,自然就走了。” “所以她的心愿到底是什么?!” “不清楚,她似乎不是很愿意开口。很内向。” “……” 不管石掌柜急成什么样子,方渡还是很悠闲。 他甚至向石万提出建议。 “你要见见她么?这个我可以办到。” “不了,”石掌柜义正辞严地拒绝,“我也内向。” “……” 方渡被他正直的模样逗笑,忍俊不禁。 “好吧,不开玩笑了。你背上什么都没有,安心吧。” “……真的?” “真的,刚才都是我说着玩的。你做的就是一个普通的噩梦。” “那你送给我麦壳荷包干什么?” “试试效果,看来不怎么好用。” 方渡一伸手,石万将碎掉的荷包递给他。 他用指腹摸了摸荷包碎裂的断口。 “你看,这都是人撕碎的。应该是你梦里挣扎的时候,不小心弄坏的。” 方渡转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在上面用毛笔记了几笔。 “看来缝荷包用的绸布还需要再换一家,改日有空我到山下的镇子看看……” 方神医话题转得快,一瞬间就转到了生意上。 石掌柜兢兢业业生意人,一听到有买卖做,他也顾不得什么鬼不鬼的了,和方渡讨论起来。 石万说他认识几个布庄的老板,到时候带着方渡去,让他随便挑。 他还说这些荷包也要有个区分。虽然里面装着的是一样的麦子壳,但是用不同价位、不同纹样绣工的布来包它,就能卖出不同的价位。 石万简直是天生做生意的脑子,论割有钱人韭菜这方面,他是万万不如石掌柜的。 在石万说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方渡一边应和着他,一边暗中将目光落在了石万的右肩膀。 “石万,我今晚要开一坛子神仙醉,你留在山上住一晚吧。” 方渡会自己酿酒,其中最难得、最珍稀的一种,就叫神仙醉。 这酒酿造的工艺复杂,要到很远的地方取水,无名山上的水还酿不出这个味道来。 因为实在太麻烦了,所以方渡这么多年一共酿了十坛。他自己都舍不得给别人。 石万一听说方渡要开神仙醉,顿时眼睛一亮。连声称好。 什么女鬼不女鬼的事情,也被他抛在脑后。 是夜,方渡烧了四道菜,开了一坛神仙醉,给石万和自己斟满。 石万只顾着沉浸在酣甜的酒气之中,什么烦恼都忘了。 老友相聚,聊到半夜。石万帮着方渡把残羹剩盏收拾了,就自己搬了一张竹榻,到院子里睡觉。 很自觉。 无名山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这里有像山神一样的方渡坐镇,一般的邪祟不敢擅自放肆。 石万没心没肺地睡着了,方渡却醒着。 “出来吧。” 他的声音淡淡地响起,在寂静的小院内。 小院安安静静,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 “不出来?” 方渡从怀里抽出了一只用麦秆扎成的小人,看起来像是给小孩子玩的玩具,只有巴掌大小。 他把麦秆傀儡放在地上,手指在虚空中滑过,一点灵力嚓地出现在他的指尖。 方渡将食指点在傀儡的头顶,那傀儡忽而动了动手脚,摇摇晃晃,像走不稳路的小孩子。 它抱了一下方渡的腿,就用那双短短的手,很亲昵的模样。方渡弹了一下它的额头,它捂住头,又因为手太短,只能摸到差不多是耳朵的位置。 “去吧。” 方渡不让这小玩意儿继续耍宝,一声令下。 麦秆傀儡得到命令,举起手臂,猛地向沉睡的石万扑过去! 准确来说,是朝向他右肩膀的地方猛扑。 傀儡张大的嘴巴,吭哧吭哧咬了两口。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一个淡淡的影子浮现出来。 是个穿着雪白衣裙的少女,从模样来看二十刚出头,宛如浮在水中的睡莲,楚楚动人。 她的手臂有血,麦秆傀儡还在尽职尽责地咬着她,像个小挂件。 没有方渡的命令,它不会松口。 那少女就是方渡提到过的,晁家最小的女儿,晁卿卿。 她一双眸子仿佛含了水,依依地哀求方渡。 “求先生放过,我无意害人……” 方渡依旧没有让傀儡松口,但是他心平气和地来到跌坐的少女身边,蹲下,和她平视。 少女向后缩了缩,似乎有些害怕,但还是壮着胆子,向方渡请求。 “我知道先生是高人。正如先生所言,我有未完的心愿。” 她一脸真挚,脸上的表情不像说谎。 方渡蓦然笑了。 “我不关心你的心愿。” “先生?” 方渡站了起来,一只手伸进袖子,似乎想要拿出什么法宝。 “不管你有没有心愿,你依附在别人身上,就只有一个目的。你想侵蚀对方的心神,直到你能占据对方的躯壳。” “不是的,先生,我没有——” “动手吧。” 方渡在对麦秆傀儡说话,这时晁卿卿仿佛受到什么刺激,面目顿时变得狰狞起来。 “油盐不进!既然如此,姑奶奶也不客气了!” 第十九章 傀儡,犟种,晒五休二 晁卿卿这回是不藏着掖着了,有什么坏招,都朝着方渡使。 方渡根本都没想自己动手,他的一只手仍然伸在袖子里,仿佛预备着随时将里面的法宝抽出来,给女鬼致命一击! 他不动手,但他可以操控着麦秆傀儡动手。那傀儡身子虽然小,但胜在灵活,像一条毒蛇,只要逮住机会,就用力地在晁卿卿身上咬一口! “啊!” 这种疼痛直击灵魂!哪怕晁卿卿没有实体,她却能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在晁卿卿痛苦的时候,方渡的眼神始终很镇定。 女鬼很会演,温顺不成,她就嚣张。嚣张不成,她又温顺。 主打的就是一个反复横跳。 方渡的手仍然没有从袖子里面拿出来。他的眼神追随着晁卿卿的动作,一刻都没有放松警惕。 突然,他在晁卿卿的右脚脚踝处,发现了一串红线串成的铜铃铛。 方渡意识到什么,他微微站直了身子。 “你不用折腾了,”他对晁卿卿说,“让你的主子来跟我对话。” 方渡的语气很理所当然,晁卿卿却嗤笑一声。 “你这山野村夫就会异想天开!你是什么身份,敢见我的主子?” “怎么,你的主子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方渡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平时看上去风轻云淡,其实一张嘴毒得很。 只要他想,他可以把一个人从头到脚说得体无完肤。 年轻气盛的时候嘴皮子薄,是个肆无忌惮的喷子。等到年龄渐长,方渡的话少了,自然也没有过去那么容易得罪人了。 倒也不是他的性格变圆滑,他只是懒得喷了。 不过偶尔遇上像晁卿卿这种很不会说话的鬼,或者别的什么人,方渡也不介意捡一捡自己年轻时的人设。 晁卿卿啐了一声,看起来仍是不服气。 “说你不配就是不配!” 方渡点点头,说“那好”。 “如果不告诉我那个人的下落,那你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我会在这里把你打散,让你永远无法转世轮回。” 晁卿卿只当他在说大话。 “你算什么东西!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好的。” 方渡答非所问,回了句“好的”。 然后,他那只一直伸进袖子里的手,忽而在极短的时间抽出,又放回。 唰—— 这样一个迅速的动作,如同利剑短暂出鞘,又落回去。 手起剑落,晁卿卿突然身首异处,脸色变得苍白。 “我——呃——” 她嘴唇颤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她颓然地倒在地上,这时,麦秆傀儡忽然一跃跳到她身边,小小的身子和她摆成了一样的造型。 紧接着,那面容姣好的女鬼消失了,她的身影,仿佛和地面的傀儡融为一体。 方渡没有去拿傀儡,那只放在袖子里的手,突然拿出来。 掌心是一粒酸甜果脯。 方渡其实并没有什么秘密武器藏在袖子里,他把果脯扔进半张的口中,咀嚼。 从头到尾,在和晁卿卿战斗的,就只有那只麦秆傀儡。 不知道那女鬼得知真相,会不会气得要死。 方渡又扔进口中一颗果脯。 不过她本来就死了。 所以什么“脸色苍白”“身首异处”,都是她演出来的。 她以为这样能骗过方渡,不成想方渡从来就没信过她,直接把她的灵魂囚禁在麦秆傀儡的身体中。 方渡上前几步,走近了,还能听见晁卿卿的破口大骂。 “你这妖修!竟敢耍我!” “兵不厌诈。” 方渡当然不会轻易消灭晁卿卿,他还要用她钓到后面的那条大鱼。 敢来算计他,就要做好被他算计回去,吃不了兜着走的准备。 他把晁卿卿控制起来,然后回屋睡觉。 被子一蒙,睡得不要更踏实。 麦秆傀儡就被他摆在屋子里的方桌上。 睡在院子里的石掌柜先一步醒来,他这一觉神清气爽,仿佛之前缠绕在身上的那股若即若离的怨气彻底消失不见。 大山正好来觅食,撞见石掌柜,转身就要跑。 “站住,跑什么!” 石万几乎在瞬间追到狸花猫的身后,将它提着后颈拎起来。大山死命挣扎却逃不过石万的魔掌。 石掌柜对大山进行了一会儿强制爱,这时方渡从屋子里走出来,还带着那只麦秆傀儡。 石万放走大山,这辆硕大的猫顿时朝着方渡开了过去。 方渡眼疾手快,在它撞翻自己之前,先将傀儡放在光滑的石板上,给它晒太阳,然后一手捞过猫,把它抱在自己的腿上。 “这是啥。” 石掌柜好奇地拎起那只傀儡,有点潮湿,在不停地滴水。 “这里面关着那只缠着你的女鬼。” 啪嗒。 石掌柜手一松,傀儡落回石板。 他搓了搓手臂。 “竟然真的有东西缠着我?可怕,我还以为你在说笑。” “我偶尔不说笑。” “……” 方渡说,这女鬼背后有人指使,不知道是不是过去结下的敌人。 “你的还是我的?” 石万下意识地问。 “……倒是都有可能。” “是哪个敌人?” “太多了,我也记不清。” 虽然被人怀着恶意接近,但方渡没当回事。 石万在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表情也释然了。 原来是老仇人找上门了,那就没什么好怕的。 那种无缘无故的恨才难搞。 石万问方渡要拿这女鬼怎么办,方渡说先不让她“死”。 他只说不死,但没说不折磨她。 于是可怜的晁卿卿,身为一只厉鬼,每天被迫晒满两个时辰的日光,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被放出来。 “服了吗。” 方渡问她。 “没服!” 他坚定地回。 “好。” 方渡淡定点头,把她送回傀儡,任由晁卿卿尖叫,他也不理会。 等到第二天,他又问。 “服了吗。” “你做梦! ” “好。” 他再一次把晁卿卿放在傀儡,等着晒太阳。 晁卿卿又是一声尖叫。 方渡这人很有规律,晒五天,休两天。 本来如果有一天是阴天,晁卿卿也不至于这么崩溃。 但是这七天都是烈阳高照的大晴天。 晁卿卿是真的要疯。 就这么接连折磨了一个月,唯独有一次,方渡给晁卿卿多放了一天假。 因为沈欢来了。 第二十章 戏法,莽夫,他是疯了 小孩子长得快,和上次来山相比,沈欢高了一点,人也瘦了。 他还是带着一股凶猛的外向,见到无名山的一切都想套近乎。 大山现在把沈欢列为无名山二号凶恶分子,排名第一的是石万石掌柜。 每次它稍有不慎,被沈欢抓住,就是一顿蹂躏。 沈欢这次是自己来的,他说师父,也就是沈流月正在筹备问剑大会,嫌他添乱,就把他扔到方渡的山头来了, 请求方先生照看一段时间。 方渡对此倒是无所谓。沈欢也不是什么生活不能自理的婴孩,他能自己照顾自己。再说,只是住一段时间,不妨事。 石掌柜和沈欢合得来,大话痨带着小话痨,哔哔叭叭哔哔叭。 方渡直感觉自己被废话包围了,耳边充斥的全都是废话。 沈欢在方渡的山头可以随意走动,只有两个地方,方渡不让他靠近。 一个是院子后面的池塘,还有一个,是石板上的麦秆傀儡。 那块石板现在被搬到了院子的一角,很不起眼,上面的傀儡也被朱砂笔画上了符咒。 沈欢当时听完方渡的叮嘱,乖顺地点头答应,搂着大白鹅的脖子出门玩了。 石掌柜在他身后开口。 “你这样不等于反向提醒他,一定要碰么?这个年纪的孩子我太了解了,你越是不让他做什么,他就越要做。” 方渡当然提前想到了石万担心的这种情况。 “山人自有妙计,你放心吧。” 他这样说。 方渡告诫沈欢时对他说,如果他违反了他们之间的约定,他一定会迅速察觉到。 为什么会这么迅速呢…… “噗嗤。” 当石掌柜看见小孩那张仿佛被蜜蜂蛰肿的脸,很难控制自己的笑声。 如果有谁亲眼见识了这么好笑的场景,还不笑,那石掌柜就认他当大哥。 大哥就在他身边。站在他旁边的方渡,就没有笑。 “看来你去了傀儡娃娃那边。” 方渡猜得很准。 他活了这把年纪,自然知道凡事做个两手准备。 不指望孩子能管住自己,但他总有办法管住他。 画两个阵而已,不算什么大事。 沈欢的嘴巴都肿了,说话囫囵。 “方唔唔,我唔唔了。” “知道错了就好。” “但素,唔唔,唔唔唔。” “你说你是因为发现那傀儡动了,才靠近它的?” “唔。” 肿着脸的沈欢点点头。 方渡明白了前因后果,轻轻弹了少年的额头一下。 “咦?” 沈欢的脸顿时恢复原样,他好奇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敢置信。 方先生果然是个会变戏法的人。 正好大山又来方渡这里讨吃的,方渡顺便打发沈欢去跟猫玩。 他一个人走到石板旁边,两手背在身后,垂眸盯着上面的傀儡,不知在想些什么。 入夜,石万因为渡已堂有生意,早早赶回去了。 只有沈欢和方渡在山上。 沈欢学着石掌柜,也要搬一张竹榻在院子里睡。 但人家石掌柜有灵力护体,他纯纯是蚊子的饵料。 眼看着少年要被蚊子咬醒了,路过的方渡从他那万能的袖口中取出一盏巴掌大的小灯。 这灯是镂空的纸雕灯。方渡在里面放了一小块绿色的驱蚊虫药膏,再用一抹灵力点燃。 小小的纸雕灯在半空飘浮,飘到了沈欢的身边,尽职尽责地为他赶走那些蚊虫。 没有了蚊虫的骚扰,沈欢的睡相重新变得安然,四肢舒展开来,很快又睡得沉了。 方渡瞥了沉睡中的少年一眼,转身,来到院子的另外一角。 这里摆放着光滑的大石板,石板被月光照得雪亮。 在它上面,麦秆傀儡静静地躺着。 方渡歪着头思量片刻,他从虚空中一捻,就是一截红线。 隔空取物。 方渡将红线缠绕在麦秆傀儡的脚踝处,他口中轻轻念着法咒。 一阵清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光闪过,院子里突然出现了一道倩丽的身影。 晁卿卿瘫坐在地上,接连的日晒让她变得相当虚弱。 但她的眼神依旧恶狠狠地瞪着方渡。 “你死心吧!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你主人下落的!” “不告诉就算了。” 方渡这次没有问她服不服,反而话风一变。 他说他想通了。 这下反而把晁卿卿弄得一愣。经过这些日子打交道,她对方渡的评价就是一块摔在地上都不碎的石块,撞了南墙也不回的铁头。 如果她的心里话能被方渡听见,恐怕方先生要把这句话返还给她。 “这样僵持下去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所以我放弃了。” 方渡说他要放弃。 晁卿卿先是不信,但她的心里又忍不住升起一丝期冀。 没办法,她现在对方渡有了几分了解。这人的脸翻得比变天都快,上一秒还是和颜悦色,下一秒立刻掀桌子不认人。 “你真的要放过我?” 晁卿卿死去的时候年纪很小,这些年来,虽然容貌和身体长成了少女的样子,实际上智力并没有增加许多。 所以当她生出希望的时候,她就忍不住向方渡确认。 方渡微微一笑。 “假的。” “……” 晁卿卿又被耍了一次。她露出尖长的指甲,嘶吼着要扑向方渡! 方渡轻而易举地躲过她的攻势。她被晒了这么多天,早已经成了鬼干,体内的力量消耗得差不多了。 方渡吊着她一口气,结果始终没有套出话来。 这回他要转变一下思路。 他不去就山了。 “从第一面起我就在你身上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方渡突然开口,晁卿卿怔住。 “什么?” 还不等方渡回答,这时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你——” 她低下头,果然,脚踝上的红绳不知什么时候被解开了,那里只是一圈用来敷衍她的红线! 她瞪着眼睛抬起头,却发现那红绳就在方渡的手中。 方渡伸出食指,食指上挂着红绳圈。 “嗯?看来只是取下来并没有什么作用。” 他自问自答,弯下腰,把红绳套在自己的脚踝上。 “那这样呢——” “你疯了!” 晁卿卿突然尖叫,试图阻止方渡。 院子里骤然起了一阵狂风,风过,眼前已经不见方渡的身影。 他消失了。 第二十一章 猴子,山鬼,你看看呢 方渡消失的那一刻,晁卿卿傻眼。 哪里来的疯子? 她之前就有这种隐约的印象,方渡是个平静的癫子。 他看起来比谁都正常,但那也只是看起来。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骤起的夜风把院子里的落叶吹得打了个旋儿。 晁卿卿一抽嘴角。 沈欢从梦中惊醒, 揉揉眼睛,下意识地去找睡觉前就在竹榻旁边的方渡。 “方先生……?” 他没找到方渡,反而发现了站在庭院内的女鬼一只。 晁卿卿咧开通红大嘴,一副吃小孩的样子。 把沈欢给吓哭了。 “什、什么丑东西!” 晁卿卿本来还因为她吓到小孩而得意,结果小孩骂她丑东西,她立刻板起脸,眼睛瞪得溜圆。 “你才是丑东西!瘦巴巴的开朗猴子!” “我才……不是猴子。” 沈欢又被惹得想哭,晁卿卿一个闪现出现在他面前,掐着他的脸。 “哭哭哭,哭什么哭!” 想到方渡下落不明,晁卿卿话风一转。 “等你那个便宜师父死了你再哭吧!” “他……不是我师父。” 沈欢嘟囔着说了一句话。 “哈,那你还真是好没本事,就知道哭的鼻涕小鬼。” 听到沈欢没拜师,晁卿卿的语气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得意。 没错,她就是坏,见不得别人好。 结果沈欢很真诚地看着她,来了一句—— “本来我也没打算拜师,我有师父。” “……” “我师父厉害着呢。像你这样的女鬼,她能一口吃八个。” “……!!” 晁卿卿生气了。 “吹牛不打草稿!一口吃八个……把她的牙硌掉!” 两人在院子里吵吵嚷嚷,在天亮之前,方渡还没有回来。 晁卿卿幸灾乐祸。 “你完了,他死了,你以后就是没人管的小孩,等到天一黑,我就把你炖了。” 沈欢虽然不清楚方渡去了什么地方,但他隐隐也知道对方遇到了危险。 晁卿卿挑衅,他硬着头皮回应。 “方先生神通广大,会没事的!倒是你,快要天亮了,就等着被晒成风干女鬼吧!” “你也就现在嘴硬,我让你一次,就这一次。” 她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躺在地上,等着麦秆傀儡把她收回去。 一只自我管理意识很强的女鬼。 沈欢眼见着晁卿卿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淡。当她消失的那一刻,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破空,照到小院里来。 “方先生……” 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沈欢的心才彻底悬起来。 方渡到底去了哪里?听晁卿卿说,他似乎不小心步入了非常危险的地方。 肚子饿了,只能自己做点吃的。沈欢转身,却差点撞到一个人。 “对不住,你……” 沈欢下意识地捂住额头,停下脚步。他一抬头,看清了背对着晨光站着的那个人。 “你是……方先生!” 竟然是方渡!他回来了! 在沈欢抬起头的前一秒,方渡的上半身还都是血,一边的侧脸也有凝固的血痕。 但是当沈欢抬头看他的时候,那些污浊的血,神奇地消失了。 方渡摸摸沈欢的头顶。 “肚子饿了吧?等着吃饭。” 他转身去了伙房,随意地把腰带上悬挂的荷包扔在一边,还有那断掉的红绳。 在做早餐之前,方渡让沈欢给他接一盆水来,他仔仔细细地洗了手。 从院子里消失之后,下一瞬,方渡就来到了一个鬼气森森的孤山。 这座山距离晁宅很近,方渡上一次到晁家给石万寻找治疗眼疾的办法时,就遥遥地望见过这座山。 山中迷雾四起,和方渡那座山完全不一样。 虽然乍一看都很荒凉,但方渡那里是四溢的灵气。 这里只有死气。 脚踝上的红绳有一股牵引之感,方渡没有怎么犹豫,直接顺着那股力道,进入山中。 他这人有两大优点,一是不怕事,二是不怕死。 光凭这两个, 就足够让他所向披靡。 迷阵是为了防止外来人进入这座山的,但是方渡想进,他就能进。 他一边走,一边用右手随意地在半空中画着各种各样的符。白色的灵符时隐时现,每一次出现,都会点爆一个阵法。 走着走着,方渡觉得这么做很有乐趣。他也不着急找山中人了,直接到处瞎溜达,哪里有阵点哪里。 一时间山间乒乒乓乓地响,仿佛过年放鞭炮。 最后把山中那玩意儿惹急了。 方渡把头仰得很高,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 有点丑,但不算丑得别致,属于丑得平平无奇的那一类。 一只小山一般高壮的山鬼。 那山鬼发出低沉的威喝声。 “何人来犯!” 它一开口,巨大的风,裹着浓重的恶臭袭来。 方渡面无表情地抬手,用袖口捂住鼻子。 “你吃了多少人。” “吃人?哼!” 那山鬼突然狂笑。 “吃多少人,有区别吗?我只会永远吃下一个!” “……” 方渡沉默了一下,再开口。 “这话听起来有点道理。” 他竟然还赞同了起来,把山鬼给整不会了。 “你、你闯入我的山头,到底为了何事!” “本来只是好奇来看看,但你说你吃了这么多人,那我就不能坐视不理了。” 山鬼本来还纳闷这人的身份,当它看见对方脚踝上熟悉的红绳时,又一次笑了。 “你,是为了晁卿卿而来吧!你想救她?” “……” 方渡没有说话。 山鬼以为他默认了,笑得更加张狂。 “果然啊!你跟之前那些蠢货没有什么分别!哈哈哈,你们都是被那女人的外表骗了!她那张脸蛋还真是比什么迷阵都好用!” 方渡一听对方非要给他造谣,弯腰,把腿上的红绳解下来。 “你以为什么就是什么吧,我走了,没意思。” 他变脸比翻书快,转头就失去兴趣,要走。 山鬼一怔。 “你、等等!你真的要走啊?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以为有那么容易!做梦!” 它又一次被惹生气了,厚重的大脚用力地踏着地面,追着方渡而来。 方渡明明走得不快,但是不知为何,在山鬼这边,不管怎么拼命地追,都抓不到对方。 山鬼简直不敢置信。作为一只修炼七十年的妖鬼,它相信,这世间根本没有多少它的对手。 “井底之蛙。” 方渡仿佛能听见它的心声,说了这句话后,山鬼一眨眼,方渡就消失了。 “在、在哪? 跑到哪里去了?!” 它不停地打转,笨重的身体在山林间撞来撞去。 眼前突然出现一道白色的影子,山鬼骤然挥出锋利的爪子,将那道影子撕破! 影子飘然落地,山鬼的视线也随之压低。 “哈、哈哈——我赢了,是我赢了!” 那道声音在它头顶悠闲地响起。 “赢?你说你么。” 山鬼的视线中重新出现那双布鞋,不知为何,对方在它眼中是倒着的。 方渡微微一笑,眼睛都弯起来。 “你是不是很困惑……为什么周围看起来不一样了。” 他伸手一指。 “你看看那儿,是不是你的身子。” 山鬼转动眼珠,只见它那硕大的身体笔直地站立着。 唯独脖子之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第二十二章 陶罐,放生,难懂的事 方渡杀死了山鬼,没有空手回来。 他在它的山头搜刮了一圈,捞走一本写阵法的书,叫做《千阵图》。 他找到了山鬼平时睡觉的洞穴,里面都是一些奇怪的细口陶罐。 这些陶罐高高低低、大小不一。方渡拿起距离他最近的那个,贴近自己的耳朵。 呜呜。 他听见了一个女子呜咽的哭声。 方渡顿时明白过来,这些陶罐……里面封存的应该是人死后的魂魄。 山鬼吃魂魄,所以它会先把人杀死,再将他们的灵魂封入陶罐,作为自己的储备粮。 整个山洞的陶罐,大概有几百个,可见山鬼造了多少孽。 方渡想了想,他要这些陶罐,和里面的鬼魂没有任何用处。 所以干脆做个好事,顺水人情。 他把那上百个陶罐打开,将里面的鬼魂都放出来。 这些鬼魂,有老者,有孩童,还有柔弱的少女和残疾的青年。 他们站在洞穴之外,在方渡的面前,无声地感谢他。 方渡摆摆手,让他们在第一缕晨光照射在大地上之前,尽快离开。 转世也好,继续漂泊也罢,由他们自己去决定。 这些陶罐当中,有一个是空的。方渡拿起来摇了摇,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本来还在纳闷,但是转念一想,这应该是装着晁卿卿的陶罐。 把这个罐子砸碎,晁卿卿这只可怜的鬼,也算是获得自由了。 方渡将罐子上下抛了抛。抛到第三下的时候,将手掌收回,任由陶罐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碎了。 洞穴里没有更多有用的东西,看来看去,最值钱的还是那本《千阵图》。 方渡随手翻了翻,竟然还是很有名的一位道人写的。 这位道人叫明明道人,据说已经得道成仙了。 他的生平大起大落,相当精彩。对于他的种种事迹,方渡听说过。 他的性格无私,留下了很多传世功法。只是每一样都只留了一本,所以导致有不少都失传了。 如今这一本《千阵图》,就是他留下的传世典籍之一。 方渡把书揣在怀里,准备带走。 在彻底离开之前,他盯着山鬼庞大的身躯,看了好半天。 想了想,还是决定打包带走。 于是方渡拖着山鬼的一只手,将它塞进乾坤袋。 头被他烧了,去头可食。 等方渡回到山中,他看起来身上什么东西都没多,其实已经从人家家里掠走不少。 一晚上的喧嚣过去,方渡仍然是那副平静的模样,正在煲汤。 山药枸杞在汤里起起伏伏,咕嘟咕嘟冒着热泡。沈欢在旁边踮脚看着,馋得要流口水。 方渡让他拿着碗筷去外面等,沈欢麻利地照做。 两人一起用了一顿平和的早餐,沈欢手舞足蹈地给方先生讲,他昨晚和女鬼之间不怎么愉快的对话。 方渡又给少年的空碗里面补了一勺子汤,让他小心烫。 “她死去的年纪,应该比现在的你还小一点,所以心智不是很成熟。” 沈欢倒是没想到,女鬼的身世竟然是这样的,微微张大嘴巴,惊讶。 “那、那她不是很可怜……” “不要觉得她可怜,她听到了会生气,生气了就要吓唬你。” 方渡说晁卿卿不是一个需要同情的人,她只是要能生存下去的空间,要一条活路。 这才是她最想要的,在此之上,她想要别人更多的目光。 不过说这些,对于现在年少的沈欢而言,太复杂了。 他现在不会懂。但等到他长大之后,或许某个午后,突然想起来这一幕,就能明白方渡未说出口的话了。 沈欢在山里又磨蹭了几天,才被沈流月派人接走。 沈流月还是很忙,甚至脱不开身到无名山,而是派人来的。 对她而言,把沈欢再留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她良心过不去,她知道方渡喜欢安静,沈欢又是个特别能折腾的孩子。 她实在不好意思继续把小孩留在这里,就让人将他接回了月溪宗。 沈欢还有点舍不得方渡,和山里的鸡鸭鹅狗猫。 大山倒是已经受够他了。在得知他要离开的时候,大山喵喵叫了半天。 方渡让他不用担心,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来这里。 “下次见到你,希望你能有所成长。” 方渡在临别时说了这样一句话。 沈欢是沈流月选定的接班人,不能永远做一个哭鼻子的小鬼。 他迟早要独当一面的。 沈流月现在恐怕还舍不得让沈欢太早地成熟,但方渡认为,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溺爱。 他不觉得沈欢是个性格软弱的孩子,只要假以时日,他必定能继承月溪宗,并将他发扬光大。 方渡有这种预感,而他的预感一向很准。 等送走沈欢之后,无名山顿时安静了不少。 方渡还是重复着他那悠闲安然的日子。每次侍弄自己田地上的植物,喂喂院子里养的各种家禽,还有池塘里的那家伙。 大山经常来做客,每次方渡做了什么好吃的,它是第一个来到小院的客人。 石掌柜倒是有一段时日没出现了,渡已堂最近的生意很忙,他应该是抽不开身。 方渡也不去叨扰他,等他有空了,他迟早要来山里的。 在这期间,方渡还有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处理山鬼的身体。 他打开乾坤袋,将那一块庞大的肉放了出来。 在乾坤袋中,山鬼的肉被冷冻。现在骤然拿出来,冒着丝丝的凉气。 “山鬼肉……我还没吃过,不知道好不好吃。” 方渡不是个喜欢犹豫不决的人,当他兴起了一个想法,他就会实践。 于是他架起来一个巨大的烤架。 等石掌柜来山里的时候,就发现方渡在山上烤肉。 “……你这是要照一百年准备自己的口粮吗?” 第二十三章 烧烤,尝鲜,宗门噩耗 几乎有一人高的架子上,放着切割好的大块肉。 在烤架的下面,有一个青铜托盘,专门盛放油脂。 在托盘的下面,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石万凑近仔细看看,这不是寻常火焰,而是火灵力。 竟然用这么大的火灵力来烧,也是够奢侈的。 “这个肉不是用来吃的。” “啊?那能干什么?” 石万闻到了肉的香气,勾起馋虫。 这时方渡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百年名剑。他活得足够长,这些东西在他眼中根本不值钱,都堆在仓库里面吃灰。 方渡现在就用这柄名剑切肉。 他用长剑片了两片肉,薄如蝉翼。 刀工是真的厉害。 “如果你要不是坚定地想当一个山民,或许你可以成为名满天下的厨子。” “吃东西,别说话,听着烦。” 方渡用竹筷将剑身上面的肉揭下来,递给石万。 石掌柜咬一口,品尝,呕吐。 “怎么这么酸……” “这种妖兽的肉很少有好吃的。” “是不是你烹饪的方法不对?” “……” 方渡无法忍受别人质疑他的厨艺,所以整整一上午,他煎炒烹炸,给石掌柜做了一顿全肉宴。 放眼望去,盘子里装着的只有肉、肉和肉。 石万夹了一筷子肉干,吐掉。 他不信邪,又去夹旁边的炸肉丸。 吐掉。 石掌柜一边yue一边吃,吃到最后,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好吧,不是你的问题。” “……你这坚持到底的精神也是叫人敬佩。” 石万问方渡,打算拿这些肉怎么办。 “吃。” “……啊?” “不是我吃,做成肉干卖出去。” 方渡说这妖兽的肉是大补的食材,尤其是对于男子而言。 “怪不得,我就感觉吃完之后心里一股燥火。” “顺便一提,这妖兽的肉最好一次服用不要超过两片。” “超过会怎样?” “会七窍流血而亡。” “…………” 石掌柜听完立马坐不住了,到处找水败火。 方渡悠闲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放心吧,对于你这种有功底的,能压住,不用担心。” 他每回都是在等石掌柜以为天要塌了的时候,轻飘飘地告诉他一句“没事”。 石万快被他折磨成神经病。 方渡如他自己所言,真的把这些妖兽的肉全都做成肉干,交给石万卖出去。 方渡给出来的时候,每块肉有人脸那么大。 奸商石掌柜把它们切割成手指大小的长条,分别包装,每一条单独出售。 “这样真的能有人来买?” 方渡睨着石万的动作。 “物以稀为贵。你弄这么大一张肉干,人们就觉得这玩意儿不稀罕了。越是少越显得它精贵。” 方渡似懂非懂地点头。做生意这方面,还是石万擅长。 石掌柜没有一次卖完,前后分了三批卖的。 每一批刚挂出来,就被一扫而空。 渡已堂赚得盆满钵满。 石万为此特意让方渡来看看这一次赚的钱,用一个小屋子装起来,金碧辉煌。 这些都是方渡的那份。 “先放着吧。” 方渡点点头,让石掌柜帮他收着。 “你现在存在渡已堂的钱太多了,要不给你开一家当铺呢?” “都好。” 方渡不置可否,让石万自己安排。 石万就说让方渡放心,等着数钱吧。 又过了十年,月溪宗在修真界的名气更高了,趋之若鹜的修士越来越多。 有一天方渡在给他的两块田拔草的时候,见到了乌云公子。 黑猫是来传话的,石万说,沈流月的身子不好了,恐怕撑不过两个月。 短短的一张字条,两行话。 方渡用很长的时间,才把它读完,然后叠好,放回到荷包之中,再挂回乌云公子的脖子上。 乌云公子大抵也是换了一只,这一只的性格很粘人,爪子勾住方渡的裤腿,要往上爬。 方渡把它捞起来抱在怀里,看着天边的朝霞。 “去月溪宗吧。” 他自言自语。 方渡这一次脚程很快,用最短的时间,来到月溪宗。 他有很多年没到这里了,宗门模样大变。 空气中飘溢着淡淡的山间灵气,四周栽满了紫白相间的月珠草,一种能入药的珍贵仙草。 它们对于生长环境的要求相当苛刻,长得这么茂盛,可见沈流月的用心,也能看出月溪宗如今变成了一个灵力充盈的宝地。 上一次来月溪宗,那时的宗主还是沈月川,叫月盈宗。 他在这里带走了饱受虐待的沈流月,没想到再次归来,是在她重病之时。 月溪宗很安静,虽然这里的弟子很多,但是一切井然有序,大家各司其职,都要忙活自己的事情。 方渡踏入月溪宗地界的时候,沈流月就察觉到了。 她派人来接方渡。 方渡看着守在山门口的修士,有些眼熟。 “你是……当年那个少年。” 当年沈月川还是宗主的时候,那个眼高于顶的少年。 他的脸上如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看上去沉稳许多。 听到方渡说起旧事,他有些愧疚和尴尬。 “当年不懂事,对先生多有得罪。” 方渡倒是不怎么在意。他早说了,凡人的寿命短暂,爱恨情仇,在他眼中都是过眼云烟。 他陪着方渡,重新走这一段山路。 他说了沈月川死后,他本来以为自己的死期也到了。但是沈流月没有对他下杀手,她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 “我怕死,所以我答应效忠新宗主。现在想来,那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他有些感慨地回忆着过去。 方渡默默地听着,当年的少年也是经历了无数风霜,如今成为沈流月最信任的人之一。 他把方渡带到沈流月平时休憩的小院,对他行了一礼。 “先生直接进入院子便好,宗主已经等候先生多时了。” 方渡点点头,说了声“有劳”。 沈流月的小院处在僻静的位置,不是很大,也没有什么华贵的装饰, 清清淡淡,地上摆放着她养着的各种花草,小院的池塘里还漂着几朵睡莲。 有人从屋内冲出来,帘子甩在门框上,啪嗒几声。 方渡抬头,看清了面前红着眼睛的青年。 他长大了,个子高挑,乌发用玉冠束起。 “沈欢,好久不见。” “先生……” 第二十四章 生病,代价,可以救你 长大之后的沈欢,比起小时候话少了很多。 或许是沈流月生病的缘故。 “先生救救师父吧,师父她……” 方渡轻轻摇头,让沈欢不用说下去,容他先看看。 他掀开珠帘,来到宗主的寝房。沈流月平躺在床上,苍白的手臂露在被子外面。 呼吸声很缓慢,很沉,根本不像一个修真之人应该有的气息。 方渡来到床榻旁边,沈流月艰难地转动眸子,对着他露出淡淡的笑容。 “先生,你来了。” 她的两鬓生出白发,眼角有细细的皱纹。 方渡说了句“冒犯”,坐在床头的圆凳,手指搭上她的手腕。 脉象相当弱,已然尽显衰竭之相。 方渡收回手,视线落回沈流月的脸。 沈流月的眼珠又转动一下,看向方渡身后的沈欢。 “沈欢,你先离开,我和先生单独说会儿话。” 沈欢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神情焦虑紧张。 “师父,我不能走,我……” 他怕他一离开,沈流月就和方渡说她不想继续拖累其他人,他怕这是最后一面。 沈流月微微弯起唇角。 “放心吧,真的只是说两句话。” 沈欢虽然担心,但他又不能违背师父的话,只能离开,背影都显得忧心忡忡。 等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后,沈流月才又开口。 “他的性格总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我担心他将来会吃亏。” “沈欢只是过于担忧你的病。” 方渡回她。 沈流月的病其实是从小埋下的祸根。她被沈月川手底下的人虐待,根基有损。这么多年为了宗门,又劳心伤神。 这病爆发出来,是迟早的事。 “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清楚。只是沈欢总是抱有希望,还去渡已堂找石掌柜商量,能不能请你帮忙。” 沈欢长大之后,做事也有分寸了。他知道方渡平时不喜别人打扰,不知道这样的请求会不会冒犯到对方,这才先找石万问这样做合不合适。 石掌柜回他—— “都到这地步了还客气什么呢?你别管了,我去找他。” 所以方渡现在出现在月溪宗。 沈流月见了故人,有很多话想说。她因为没有力气,说得很慢,方渡也静静地倾听着。 “我还记得先生当年带我,和石掌柜一起去晁宅。刚一进门,先生就把石掌柜敲晕,我吓了一跳。” 她虚弱地笑出了声,又轻轻咳嗽。 “然后你说,石掌柜瞎了眼,只会怪叫和添乱,让他安静地待一会儿。你带我在晁宅四处寻找线索,我其实很害怕,但我也害怕成为累赘,所以壮着胆子……” 沈流月问方渡,晁宅的事情结束了么。 方渡沉默一刻,摇摇头。 “我抓住了当年晁家的小女儿,她已经变成鬼魂了,还被附近的妖兽控制了好几年。 她什么都不知道,晁家的秘密比我想象得要多。” 沈流月听着方渡说话。 “那先生……还会探寻那里的秘密么?” “流月,我活到这个年纪,岁月早就消磨了过多的好奇心。” 方渡想了想。 “再说了,有些事情,就算我不关心,它还是会找上门。” 沈流月一直在用柔和的眼神望着方渡。她已经老了,方渡却还是初见时的模样。 “先生,会害怕什么吗。” 她这样问着,方渡却没能立刻回答她。 在沈流月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的时候,方渡开口了,带着叹息。 “我不能肯定,或许之后会有……” 沈流月的眼睛弯起来。 “真好,这样的先生,看起来就离我很近了。” 沈流月身为月溪宗的宗主,她的一生已经取得了太多的成果,足够辉煌灿烂。 但她在生命的最后,说的却都是一些几乎要被遗忘的细碎琐事。 她问方渡有没有看到她种在山上的月珠草,方渡说看到了。 “它们真是娇气。我种下第一株的时候,天天去看,生怕我一错开视线,它就悄悄死掉了。 但它还是死了,哪怕我这么仔细地照看它。后来我明白,不是它不够努力,是我们这座山一整个都是不好的。” 于是沈流月耗费巨大的心血,将已经走向末路、分崩离析的宗门,重新建立起来。 她拖着偌大一个门派,从弱小到强大。如今她终于能放心地把月溪宗交到沈欢手上。 “那孩子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虽然有时候会意气用事,但胜在道心如一,把门派交给他,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 沈流月在这时有几分犹豫,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看她脸上迟疑的表情,她心中所想,应该是一个叫她十分为难的事情。 “罢了。” 她躺在枕头上,轻轻摇头,没有把烦恼甩给方渡。 她又回忆起了沈月溪,当初豁出性命把她救下来的前前宗主。 “我对她的记忆虽然单薄,却实在深刻。我也有过不解,为何要救下与她素不相识的我。 后来有人告诉我,她把我当成了她的妹妹。我见过那位姑娘的画像,我们长得并无相似。 我替她报了仇,将月盈宗又改回月溪宗。我阅读着她留下来的手札,渐渐地,把她还原出来,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喜欢花,喜欢吃甜的东西。她一段时间特别喜欢吃一种蜜做的点心,吃到牙疼了,才不得不遗憾地戒掉。 她似乎也短暂地遇到过心动的人,但是她说,他和她之间隔着太深的沟壑,她永远走不到那座山,所以,她轻轻地放下了。 她自己写下这些文字,埋了起来。我找到了它,很惊喜,从这些文字中,我把她还原出来。 外人都说她弑父夺权,残忍冷血。但在我眼中,她也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有着她的喜怒哀乐。 她见到你的那一天,穿着的是一身嫁衣……” 沈流月的话把方渡的记忆也带回了那一天,嫁衣火红,像一团闯入山中的烈火,和她爱恨分明的性格一样。 沈流月终究是身体虚弱,说了一会儿,就咳嗽不止。 方渡让她含了一颗润肺的药丸,看着她脸上因为生病而不正常的红晕,他说—— “流月,我可以救你。但是,逆转天命要付出巨大代价。你要自己抉择。” 第二十五章 得到,失去,偏心的人 方渡看得出沈流月的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 如果顺应天时,她大概在一个月内就会死去。 如果强行挽回性命,也不是毫无办法。 “若是你有意愿,我可以为你延长两到三年的寿命,这是极限。” 方渡先把好处说明白。他要让沈流月清楚,就算延长寿命,也不能无限地延长下去。 但是两三年的时间,足够去做很多事。沈流月可以将门派打理得更好,为门派解决一些只有她能解决的麻烦。再多叮嘱沈欢几句话,多教一教他。 了却心中的几个遗憾,方渡能看出她是有遗憾的。 在意识到自己将死之时,两三年额外抢出来的光阴,其实也足够了。 沈流月缓慢地眨着眼皮,依旧是那样温和的目光。 “先生,那……代价呢?” 她还没病糊涂,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件事,有失必有得,所有的馈赠背后都是代价。 就像当初她被沈月溪救下来,却又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方渡不瞒她,他把要付出的代价直白地告诉她。 “你会失去你所珍视的一样东西。” 可能是人,可能是珍宝……具体是什么,方渡也无法提前告诉她。 “这种失去不是骤然失去,而是会随着你的生命不断向前,而逐渐地失去。” 也就是说,沈流月会一边享受着馈赠,一边付出应有的代价。 等到她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馈赠结束,代价也结束。 两清。 方渡又补充了一句。 “甚至可能等你临终的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沈流月的呼吸急促了一下,又慢慢地放缓。 方渡能这么笃定地说出口,就意味着,他曾经目睹过这样的事。 弥留之际,方觉所失。 多么深重的遗憾。 沈流月很久没有说话,窗外有一只白色的蝴蝶缓缓飞过,方渡淡淡的目光追随着蝴蝶划过的痕迹。 沈流月虚弱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丝丝的喘气声。 “那……如果我拜托先生,为我延长寿命……对先生,会有什么影响么。” “会,”这点方渡也不避讳,“我会减损至少十年的修为。” 违逆天时毕竟是禁忌之术,就算是方渡来用,能尽量减小对自身的影响,但终究是会有伤害的。 “正因为如此,我不会轻易告诉别人延长寿限的事。” 言外之意,方渡是真心想帮助沈流月。 这是当年沈月溪以命相救,又被方渡自己从魔窟带出的一条生命。方渡将这视为一种缘分,所以他愿意相救。 沈流月闻言,又是很久的沉默。 她轻轻咳嗽着,眼睛看向窗外,明媚的晴天,她却不能沐浴在这样好的阳光中。 想活么?也是想的。 她是几度从鬼门关闯回来的人,生的诱惑对她而言太大了。 但是…… “我付不起代价。” 沈流月说出这话时,带着轻轻的叹息,和释然。 或许有人会为了这两三年的生命,愿意付出一切。但比起自己独活,沈流月更希望她所在意的人,都能平平安安。 “有得必有失,有失却未必有得。我一直不是运气很好的人,这一次,我就不赌了。” 沈流月浑浊疲惫的眼睛,在这一刻忽而变得清明。 她想她此生没有比这一刻更清醒的时候了。 身后的珠帘忽然又响了起来,方渡转动眸子,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沈欢。 青年压抑着内心的悲伤,他知道冲进来会很冒失,沈流月恐怕就是不想让他面对这些,才故意背着他说话。 但是他克制不住自己。在他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他已经站在了这里。 “既然进来了,那就过来吧。” 方渡让沈欢过来,在沈流月最后的岁月中,能多见一面是一面。 沈流月长久地注视着眼前的青年,她看着他,就好像看到了月溪宗的未来。 “我有很多话想要对你说,告诉你怎么打理好门派,怎么应对宗门之间复杂的关系,还有……如何辨别好人和恶人。 但是现在……这些话好像都不重要了。沈欢,之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月溪宗,也一并交给你。 让它更加繁荣,或者由着它衰落,怎样都好。 你要继续向前走了,在没有我的陪伴下。” 沈流月年轻的时候待自己很苛刻,她把整个门派扛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生怕她稍微一弯腰,门派就散了,七零八落。 那段岁月只能用一个“熬”字来讲,看不见前路,寸步难行。 如今她闯了过来,她把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传给沈欢。 但她也知道,该走的弯路还是要走,沈欢总要独自面对属于他的劫数。 沈欢不想在宗主面前流泪,那样太没出息了,让宗主走得也不安心。 他又说不出话来,只能半低着头,微微咬牙,克制自己的悲伤。 “还有一个月呢,急什么,”沈流月浅笑着安慰他,“我都没那么急着赴死。” 方渡这时也说了一句。 “最后一个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让遗憾少一些。” 沈流月在最后的时光也没有去麻烦别人,她的身体已经很难下床了,所以就每天安静地躺在床上,听沈欢汇报宗门内的事。 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 这就是沈流月想达到的效果,在她走后,什么都不会变。 她就像一阵春风,吹过人间,再悄然离开。 沈欢有条不紊地汇报着,沈流月偶尔点点头。 不管沈欢说什么,她都赞同,不提出任何反对的意见。 沈欢对此都有些不解。 “我还想听师父再指点我……” 沈流月无力地垂着眼皮,笑了。 “你要适应,沈欢。今后,没有人会再牵着你向前走了。” 沈欢每每听到这里,就很伤怀。他总是会找借口离开。 方渡在这一个月内,来过月溪宗三次。 每一次,他会给沈流月捎一些山中的特产。几个新鲜的果子,或者一枝花。 沈流月很给面子,不管方渡带来的是什么,她都要摸一摸,尝一尝。 等到沈流月终于撑不住的那天,她把宗门所有管事的人,包括沈欢,都叫到榻前。 “我恐怕撑不过今夜了。从明日起,沈欢就是月溪宗的宗主。 诸位都是曾经随我渡过难关的同伴,月溪宗感念你们的付出,也不限制各位的自由。若是你们拥护沈欢,就留下。若是不服气,自可另谋出路。 沈欢,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要明目、要守心。世间繁芜,道在本心。你成为什么样的人,月溪宗就会变成什么模样。” 沈流月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她轻轻咳嗽,下面的人顿时紧张。 “宗主!” “宗主——” 她微微摆手,示意所有人都离开。 房间内又只剩下方渡和沈欢。 沈流月的眼帘半垂,目光落在窗外那棵木芙蓉。 “他呢。” 她轻声问。 方渡不解她在问谁,但见沈欢露出忿忿的神情。 “他没有回来。宗主,他是个狠心绝情的人。请不要再……” 不要再记挂他了。 沈流月微微叹气。 “不怪他,终究是我这颗心偏了……” 第二十六章 故去,碑前,归来的人 沈流月是在隔日清晨走的。 在第一缕阳光照进这间简朴雅致的小屋时,沈流月最后望了一眼金灿灿的天边,仿佛了却了什么心愿,安静地闭上眼睛。 沈欢守在床边,原本昏昏欲睡的他,在那一刻猛然惊醒。 “她走了。” 同样守了一夜的方渡如是说道。 沈流月不想给人添麻烦,所以她生前有遗嘱,丧事一切从简。 尽管如此,沈欢却不想太过敷衍此事。他尽心尽力地操持着,忙得脚不沾地。 月溪宗宗主大丧,许多宗门前来哀悼。 他们有些人好奇地打量着站在灵堂外的方渡,猜测着他的身份,和他与沈流月的关系。 方渡不去理会那些目光,他听见他们的议论声。 “月溪宗的流月宗主,这么有本事的一个人,也难敌天命啊。” “可惜了,她的年纪在修炼之人中还算年轻,真是天妒英才。” “她可是一手把月溪宗拉扯到了今日的地位。没了她,这门派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走。” “沈欢还是个毛头小子,也不晓得能不能接稳她的位子。” 方渡将那些议论一条一条听进耳朵里。 世事变迁,当年沈流月面对的尽是骂声,如今她死了,人们反而称颂她生前的功绩。 他再看向人群之中的沈欢,青年被所有人的目光锁定,他们都在审视他。 在层层的视线压力之中,沈欢的背脊挺得笔直。 他是沈流月选出来的人,他不能给月溪宗丢脸。 葬礼要持续好几日,中间方渡想起自家养的那几只毛玩意儿要断口粮,抽空赶回去了一趟。 他养的鸡和鹅还好,大山饿瘦了一点,见到方渡仿佛见到唯一的亲人,蹭着他的腿不停地喵喵叫唤。 “别急别急,这就给你准备吃的。” 方渡取出一小碟肉泥,送到大山的面前。狸花猫埋头苦吃,他抚摸了几下它的后颈,起身来到院子后面。 要说闹腾得最厉害的,还得是池塘这边。方渡发现池子里的水少了一半,消失的那一半全都能在岸上找到痕迹。 周围散发着一股腥气,都是鱼虾被拍到岸上离开水源后,腐烂,才生出来的味道。 方渡捏着鼻子将它们打扫干净,又将活水引入池塘。 这次他没有急着去溪边捞鱼摸虾,而是半蹲下来,将一只手伸入池水之中。 无色的灵力顺着他的手掌缓缓流淌,池塘顿时泛起了小小的涟漪。 那涟漪渐渐变大,而且波动得很有规律。 是在池塘下面的东西,正在吞食着方渡的灵力。 这算是一顿饕餮盛宴了,再多的鱼虾和灵力都没办法相提并论。 方渡平时不总放灵力,虽然他有,但是他不想给养出刁钻的胃口来。 灵力哪里有那么好捕获。将来它终究要被放走,方渡希望它能养活自己。 这次算是他的错,在月溪宗耽搁得太久,超出约定好的时间,所以喂灵力算是他示好的办法。喂过了之后,就算和解了。 他见差不多了就抽回手。水里冒出几个泡泡,看来对方还有点不满意。 方渡没有理会它那小小的牢骚,起身,这才去准备鱼虾。 “我还要在那边停留两日,等尘埃落定,我再回到山中。” 沈流月不仅是沈欢的师父,更是他家人一样的存在。她溘然离去,对于沈欢而言,完全是失了主心骨。 他看起来很好,那也只是看起来。风一吹就垮了。 他准备好了几日的口粮,补到小院的食槽里面,还没忘记后面的池塘。 这次他回到月溪宗时,宾客已经少很多了。 他没找见沈欢,但是看到了沈流月的墓碑。 在墓碑前,站着一个陌生的青年。 那青年的面容很冷,他没有发现隐藏了气息的方渡,只是久久地盯着那块墓碑。 他的眼神复杂,有恨,有不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方渡不知道青年的身份,但他想,这就是沈流月在临终之际提到的那个“他”。 这些日子他从那些碎嘴的宾客口中听到过,说月溪宗的宗主之位,本来有两个候选人。 其中一个是沈欢,另一个青年和沈欢差不多大,叫边玄明。 人们都知道,沈欢是月溪宗正统的继承人。沈流月早就认准了他,他的言行举止,都是照着宗主的方向培养的。 但这时又突然出现了一个例外,这个例外就是边玄明。 他同样是月溪宗招进宗门的弟子,比沈欢要晚两年。 但是他极有天赋,于修炼一途进步很快,突飞猛进,没花多少时间就追上了沈欢。 甚至隐隐超过了他。 边玄明在向沈流月证明自己。他也可以成为很好的宗主。 据说有一段时间,沈流月已经动摇了想法,想要把边玄明作为宗主候选,让他和沈欢竞争。 但最后,她并没有这样做。她当着众人的面,说沈欢是唯一的继承人。 那一瞬间,台下的边玄明几欲碎裂。他不明白沈流月为什么这么执着,沈欢到底比他胜在哪里。 他明白,为什么不肯给他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于是边玄明离开了,他决然地退出月溪宗,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今日,沈流月的下葬之日,他回来了。 第二十七章 金簪,黄狗,种地天才 方渡安静地站在一旁,无言地看着。 那青年比他还要沉默。他仿佛是一块捂不热的冰,直直地矗立在沈流月的墓碑前,一言不发。 等到他离开的那一刻,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或许他有话要对沈流月说,但想起过往种种,他又放弃了。 青年似乎听到了有人上山,他微微侧过脸,瞥了眼山路的方向,又收回目光。 一个吐息之间,那青年的身影消失不见。唯有几片草叶飘飞,证明他来过这里。 沿着山路而来的是沈欢。沈欢匆忙地跑了几步,来到墓碑前,却什么都没发现。 他面露困惑,这时方渡适时出现。 “原来是先生。” 沈欢见到方渡的那一刻,悬着的心落下来。 他顿了顿,要问什么,却又咽回肚子里。 方渡接过话来。 “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青年,来到沈宗主的墓前。” “是……是他……” 沈欢几乎在一瞬间就能对号入座,但他转脸就露出恼怒的神情,似乎对那位青年有着诸多不满。 “既然当初决定背弃师门,他还回来作甚!如果后悔了,那就别那么决绝地离开啊!” 沈欢说他让师父伤心,明明师父待他那么好。 方渡在心里微微叹气。看来沈欢不懂那个人,那个人也不能理解沈欢。 他要从沈流月这里得到的东西,偏偏是沈欢最不缺的。 他希望沈流月能认可他。 沈欢没有抱怨太久,他的怨言早在几年前就说烂了,说到不愿意再说。 念叨再多遍,又有什么用呢。决定离开的人,终究不会回头。 沈欢是来给沈流月墓碑前的花瓶换水的。他心想方渡特意赶回山中,必然是有一些话想单独和师父讲,所以没有打扰他,换好水之后就离开了。 方渡站在沈流月的墓碑前,芳草萋萋。 他静静地站着,没有去触碰沈流月的墓碑,像她生前一样,平静地对话。 “你在最后时刻给我的遗言,我收到了。我会时不时来月溪宗看看,但我想,沈欢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你跟我,我们都应该相信他。 流月,你生前惩恶扬善,积下福德。我想我们还是有再见的机会。 若是你能认出我,自然很好。 若是认不出……擦肩而过,萍水相逢,也会很好。” 方渡只在沈流月的墓碑前说了这样的一番告别之言,又念了一段法咒,让沈流月的灵魂得以安息。 而那枚银珠玉环,现在也交到了新宗主沈欢的手中。 沈欢说,他会好好珍惜。这是月溪宗主留下的遗物,如今又成了师父的遗物。 它太珍贵了,沈欢舍不得将它兑了人情。 月溪宗的事情告一段落,既然沈流月已经安葬,方渡也不再流连,他回到了无名山。 在临行之前,他在地里随手洒了一把金簪根,如今竟然已经抽叶开花了。 金簪是一种仙草,草如其名,它的叶片是金色的。 金簪会开一种米粒大的黄花,这种花摘下来,碾碎,碾出来的金粉和真正的黄金几乎没有分别。 有一些无德修士会专门种植金簪花,再把它伪造成黄金卖出去。 方渡却没有这个打算。他赚钱的本事多着呢,不需要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本来只是随手试试,想看看他这两块田的上限如何。 他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毕竟金簪花这玩意儿娇气得很,一个想不开,可能就死了。 别人家都是又扣棚子又上肥,方渡这么粗糙地撒了一把草根,竟然真的养活了。 “难道我真是个种地天才?” 方渡一边用小耙子松土,一边自言自语。 如果夸他在种地方面天赋异禀,比夸他修为高、能赚钱更让他开心。 他这种对于土地的一往情深,也不知从何而来,或许是与生俱来。 方渡看着眼前这一簇一簇金灿灿的花,稍微用手遮住了眼。 在阳光下真是要把人晃瞎了。 他略略思考,从脑海中翻阅过往记住的古籍,心里想着该拿这些金簪花怎么办。 最后决定三分之一做成增补灵根的仙药,三分之一用来喂他的鸡鸭鹅狗猫,三分之一做手工。 养在院子里的家禽,大多不像他那么长寿。方渡送走了几只,现在养的是一只下蛋母鸡、一只嘎嘎乱叫的雪白鸭子、一只优雅的大白鹅。 还有一条叫做反犬旁的狗。 从起名字这件事来看,就知道方渡对于他不上心的事情能有多懒惰。 他本来想给自己的狗起名叫狗,但自从被石掌柜听过一次之后,强烈要求他换个名字。 “狗是很聪明的。你叫它‘狗’,也叫别的狗‘狗’,这样会让它感觉到自己并不特别,你这样多伤狗的心,它也有它的自尊!” 方渡也是不明白,石掌柜为什么非要和一条狗共情。 但当他低头,看见对他摇摇尾巴的小黄狗时,心里还是微微一动。 于是这只小黄狗获名“反犬旁”。 乍一听上去,用心了,但也没有多么用心。 反犬旁是一只会看家护院的懂事狗。每天方渡都会鼓捣他的那两块田,每次一回头,看见小黄狗挺胸抬头,对着他热情地摇尾巴,他的心底还是会生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果然,狗确实比他养过的其他动物更忠诚和贴心。 有了它之后,方渡的日子好像也多了几分安心感。 方渡嘴上说着随便养养,其实他对这只黄狗还是很上心的。 反犬旁是弃犬,小时候身子弱,根底差。是方渡一勺一勺喂大的。 后来虽然从小黄狗迅速长成了大黄狗,但先天留下的病根很难去。最近反犬旁又拉肚子,每天都不舒服地蜷缩在方渡脚边。 正好这金簪草的花对动物也很补,方渡一边熬药,一边抚摸着反犬旁的头。 黄狗依恋地蹭了蹭主人的手心,方渡把熬好的药汤放到通风处,等着它吹凉。 “快点好起来吧。” 方渡一下一下抚着它,掌心带了点灵力。灵力有镇定作用,很快,反犬旁睡着了。 金簪花见效很快,睡过一天后,反犬旁就重新恢复活蹦乱跳的模样。 看见它恢复元气,方渡也放下心来。 反犬旁每天会帮助方渡巡山一次,不然方渡要自己巡两次。 巡山主要是为了防止出现可疑的人,不让他们在山里随意搞破坏。 所有大费周章的行为都是有源头的,方渡这么费心地巡山,当然是因为以前不止一次出现蠢货闯入山中给他惹麻烦的事。 有反犬旁代劳一次,就能给方渡省下很多精力和时间。 方渡信任他的伙伴,但是意外还是来临了。 反犬旁都是在清晨巡山。这天因为方渡在忙活他的手工,所以傍晚没能抽出身来,反犬旁主动帮忙,又巡了一次。 这一次就出事了。 方渡只听见在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尖锐的犬鸣,他意识到不好,循声赶过去的时候,只看到反犬旁瘫倒在溪边的尸体。 溪水都被血液染红了一小片,他养了多年的黄狗,被人残忍地一刀刺中身体,已经毫无气息。 第二十八章 动怒,报仇,送上绝路 方渡在这百余年间,极少有动怒的时候。 目睹反犬旁被杀,就算“极少”的情况之一。 他探了探反犬旁的气息,已经彻底没有了,尸体还是温热的,可见对方并没有离开太久。 扎进黄狗身体内的匕首有着独特的花纹,不是市面上随便就能买到的。 对方扎得很慌乱,可见那人不是有意针对反犬旁,只是被它吓到。 方渡把匕首拔出来,带着丝丝缕缕的血液。 果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不开眼的蠢货出现。 方渡只是姑且把反犬旁抱回岸上,他让它稍作等待。 随后,他将匕首向半空轻轻一抛,上面残留的气息,会把方渡指引到正确的方向。 方渡抬起头,头顶的匕首转了两圈,随后定定地锁住了方位。 方渡起身,一只手抄起匕首,几个起落之间,离开了无名山。 刚刚赶路来到山脚下的石掌柜,听见林间的风声,抬头,正瞧见方渡在山林间时隐时现的身影。 “诶——” 他试着叫了对方一声,这人头都没回,看来是办什么急事去了。 “客人刚来,主人家就出门了,什么道理……” 石万咕哝一句,又抬起脸,轻嗅。 “怎么会有一丝血腥味?” 他寻着血的气息,来到溪水边。 方渡只来得及把反犬旁的身体放在干净柔软的草地上,就转身追凶去了。 石万一眼就判断好当前的情况,他蹲在黄狗旁边,摸摸它散发着余热的皮毛,叹了口气。 “可怜啊。” 石万抱着反犬旁,离开溪水边,走了几百步,来到方渡平时安葬他之前养过的小动物的地方。 他挖了个坑,把反犬旁放进去,又削一块木头作为它的墓碑。 这里已经立了十几个墓碑,反犬旁也要在这里安息。 石万将它安葬,把墓碑插进泥土里。 “你放心吧,有方渡在,害死你的人不会好过。” 方渡追着凶手的气息,来到一间客栈。 这一行人的脚程很快,看来也是修道之人。 匕首轻轻地敲在房门上,示意使用它的人就在其中。 方渡正打算破门而入,就听见里面的人开口。 “那荒山上连点吃的都没有,哪里有什么仙草?你们只会诓我!” 这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也就二十刚出头的样子。 剩下的几个人,和最早出声的青年,身份极其不对等。 他们都在哄劝着那人。 “是我们没有打探清楚,少宗主莫怪。” “少宗主别气,咱们这不是到了镇子上么!这个镇子够繁华的,少宗主在这里多逛逛。” 那位被称为少宗主的青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们不止聘我,还要害我。要是让爹知道我在这里玩,我还能有好果子吃?” “你爹就算不知道,你现在也没有好果子吃了。” 一道不熟悉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有人破门而入,让所有人提高警惕,匆忙拔剑。 “什么人!” 那位少宗主拔剑的姿势最狼狈,喊出来的声音却最洪亮。 方渡的目光扫过眼前这一屋子人,总共八个。 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解决。 “你们路过就路过,为何要杀害无辜生灵。” 方渡冷声质问。 他虽然衣着简朴,但气势不凡。这些修士的出身应该还算不错,知道不能以貌取人。 他们对方渡顿时有了七分警惕,听到他的质问声后,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回事。 那位站在中间、被周围的修士保护、趾高气昂的少宗主突然开口。 “原来那条狗是有主人的啊!我见它那么疯,还以为是路边的野狗——啊!” 青年突然惨叫一声,低头,他的手腕处出现了两道细细的血痕。 他的手筋被挑断了! “少宗主!” “少宗主你没事吧!” 又是两道剑光闪过,少年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他的脚筋也断了! 手筋和脚筋断过之后几乎不能复原,青年年忍受着巨大疼痛的同时,意识到自己今后竟然成了个废人,不能修炼了! “你这歹人!为何害我!” “害你?” 方渡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的笑意更冷。 “要不是因为反犬旁刚死不久,我不能杀生造孽。你、你,还有你们几个……一个都逃不出这间屋子。” 他语调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本该会成为现实的事。 众人被他的气势镇住,少宗主却在嘶吼。 “还愣着干嘛!快点杀了他!为我报仇!” 众人如梦方醒,挥剑杀向方渡。 只见方渡身子飘逸,仿佛风中的落叶,没有人能捕捉到他的去向。 房间的蜡烛被剑风吹熄,黑暗中传来一阵接一阵的惨叫声。 等烛光再次亮起之时,房间的地面上倒了一片。 这些修士和少宗主是一样的宿命,都被挑断了手脚筋。 方渡最后走到那少宗主面前,在他恐惧的目光中,轻轻伸出手,掌心搭在他的发顶。 “道心不正,再好的天赋、再多的修为,也只是糊粪上墙。” 他将一股精纯的灵力凝在掌心,如同一柄利剑,从头颅扎进去,直接刺中丹田。 他废了这所谓的少宗主的灵根,彻底葬送他此生修行的路。 第二十九章 布阵,尝尝,草绳傀儡 方渡收回右手,背在身后。 眼前的少年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眼神呆滞中带着几分恐惧。 方渡背对着月光,眼眸半垂,宛如冷漠的神明。 他转身,不再去看那少年,还有一屋子四散呼痛的人,离开。 当他步出客栈的门,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叫从二楼传来。那位少宗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灵根被废,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如心灵上巨大的撕裂感。 一只山间的麻雀受了惊,扑打着翅膀从窗口飞走,落到方渡的肩膀。 它仿佛天生知道谁是能够依靠的人,径直寻求更强大者的庇护。 方渡的双手甚至还是洁净的,一点血迹都没有。 他干干净净地从那屋子中走出来,用干燥温热的手掌将那雀鸟托在掌心。 “没事的,飞走吧。” 方渡用指腹轻轻搓了搓它毛茸茸的脑袋,将它放走。 此刻已近天明,他想,晌午之前来得及回去。 他还要把反犬旁安葬。 等到方渡回家之后,就知道他什么都不用做了。 已经长成青年身形的石掌柜单立一条腿,做白鹤亮翅状,正在和院子里的白鹅搏斗。 “……” 方渡一进来,就看见石掌柜和鹅打架。 最后大白鹅不屑地离开了,石掌柜又比划两下,见对方真的没有再攻的意思,终于松口气。 收势。 方渡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一只鹅严阵以待,也是真有你的。” “你不懂,你这院子里养的东西战斗力都难以权衡,被一只鹅杀死的可能性虽然很小但不是没有。” 方渡进屋准备换一身衣服,他的声音隔着窗子响起。 “反犬旁已经安葬了?” “嗯,就葬在你那块小坟地,它在那里也不孤单,会安息的。” 石万在院子里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倒一边问方渡。 “你这次是不是得吸取教训了?早说了让你设几个守山大阵,这无名山比你想象得大,总有你的视线无法顾及之处。” 方渡没有回答,石万以为他的犟脾气又犯了,都知道无名山上的犟种多。 不一会儿,换了一身洗净晒好衣物的方渡从房间步出,转头去寻石万的身影,对他点点头。 “你说得对,我应该布下几个阵法。” 过去方渡因为对自己的实力足够自信,所以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没人能欺负到他头上,他不去欺负别人就算心地善良了。 过去是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但有了反犬旁这件事,方渡也想杜绝后患,以免悲剧再发生。 这次的他听劝了。石万提过之后,立马提上日程。 阵法的布置并不像想象得那么容易。因为经常有过路的人在山里迷路,方渡不想让阵法误伤了这部分无辜的路人,所以他布下的基本上都是迷阵。 这些迷阵会让偶然经过的路人无法真正地进入山里,在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把他们送回原点,让他们出山。 如果有人执意要破阵,方渡便布下了第二层阵法。这一层阵法会将人困在其中,并且提醒他有人硬要闯入,由他赶来现场之后,再去判断对方的目的。 如果对方没有恶意,就把他们送回迷阵,请出山去。 如果对方心怀不轨,那么方渡就会启动第三层阵法。 这一层就是杀阵了。 维系这些阵法需要庞大的灵力,方渡不想在这里浪费太多。 所以他耗费三个月的时间,做了一百只布老虎。这些布老虎里面都塞了一张符,符纸上面附着了他的灵力。 他只需要记住日子,定期补充灵力就好,不用每时每刻盯着。 布老虎被他埋在不同位置的一百棵树下。 等到第一百只埋好的时候,山间突然升腾起了一股淡淡的雾气,将荒山隐没在一层薄纱之下,看不真切。 方渡负手站在这棵松树之下,微微仰起头,看着这白雾一点一点将草木、石块、青苔淹没。 三层阵法,已成。 方渡没有把所有人都拦在山外,像石万,还有其他几位朋友,每次来山的时候,会有一条固定的小径,直接通到半山腰,他的小院。 石万隔三岔五就要找他拿药材法器之类的,还要把渡已堂的账本给他读读,尽管方渡不是很情愿读这些东西。 这次他揣着一本厚厚的账过来时,发现方渡已经把三层阵法布置好了。 他点点头。 “不错,你这无名山总算是有点样子了。要是再收几个徒弟,就能发展成门派了。” “收徒这种事,麻烦,”方渡摇摇头,“我还是想种我的地。” 他把搁置了三个月的活计又重新拿出来,是他之前就想做的金簪花的手工艺品。 说是小手工,其实也是个法宝。石万看着他手里握了一只巴掌大的傀儡,这傀儡是用细麻绳一圈一圈缠绕而成的。 现在方渡就要把干燥之后变得坚硬的金簪,一朵一朵戳进麻绳傀儡之中。 方渡做这些事情很得心应手,一边做,还能一边聊天。 石万问他。 “你之前不是收了一个女鬼?她怎么不见了?” “你说晁卿卿?她早走了。” “嗯?这人是跟晁家有密切联系的线索,你竟然就这么把人,不对,是把鬼放走了?” 方渡说话大喘气,他的视线始终落在那只草绳傀儡。 “我提走了她的记忆,没有找出什么特别的,她那时候年纪太小了。” 方渡语气寻常地说出了“提走记忆”这种事,仿佛这是什么轻松容易的事情。 石万点点头,好像也不觉得稀奇。 “虽然我的眼睛好了,但我总觉得,那地方还是要起什么幺蛾子。小心为上。” 石万是个没心没肺的,能让他说出“小心为上”这四个字,已经是事态比较严重的情况了。 方渡“嗯”了一声,突然把手中的傀儡递给朋友。 “你尝尝么。” “……这玩意儿能吃?!” 石万瞪着眼睛,不知道方渡在说什么胡话。 “你试一下。” 虽然石万被方渡坑过很多次了,但他这人容易忘事儿,转头就不记得方渡怎么精神折磨他。 他半信半疑,把那傀儡接过来,琢磨着下嘴的地方,露出极其纠结的表情。 当他用嫌弃的表情,准备咬一口的时候,那只原本是死物的傀儡,突然弹了一下,砰地打来一拳! “我——” 石掌柜所有激烈的言辞都被哔掉,他几乎用此生最快的反应速度,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傀儡被甩在地上,它歪歪扭扭地爬起来,立刻做出战斗姿势。 这时在他身后出现一双黑色的布鞋,正是方渡本人。 他捏住傀儡的后颈,像在抓一只野性十足的猫。 “嗯,攻击性很高,不错。” “……” 石掌柜回给他的只有沉默。 什么都吃只会害了我。 第三十章 来客,轶闻,别管闲事 金簪虽然对环境的要求很高,一个不高兴就死了。 然而一旦成活,它的花就能赋予人或者物以生命力。 方渡就是要用这样的傀儡,来帮助他守山。 反犬旁的悲剧,他是无论都不想再重演了。 方渡打算再做九十九个同款傀儡,凑成一百个。 三重阵法,再加上一百个守山傀儡。 他不敢说无名山会因此而变成一个固若金汤的地方,但最起码,这山里出入有什么,他都能察觉。 很有商业头脑的石掌柜在看见了这金簪花傀儡后,立马提出,能不能多做几只,拿到渡已堂去卖。 “那些达官贵人更怕死,这东西的销路会很好。” 当然,石万也不会无情压榨,他要十只就好。 方渡答应了,会额外做十只给他。 也不白做,卖出多少钱,石万都会如约给他。 这十只傀儡的个头要比守山傀儡小很多,只有手指那么长,极其精巧。 “这些没有守山傀儡那么暴力,适合放在家里。” 方渡有意降低了它的杀伤力,把它们交给石万。 在做傀儡的这几天,有东西闯入山中。 那天正好沈欢过来做客。 两人正在闲谈之际,方渡突然站起来。 “稍等,我有点事。” 沈欢虽然纳闷,但是他点点头。 “先生请便,我在这里等着。” 方渡离开小院,一脚踏在落叶之上。 转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树下,唯有几片落叶骤然升空,再悠悠地飘落。 方渡闪身来到出现异样的地方,只见两只守山傀儡握着比自己高出很多的长枪,紧紧压制着闯入山中的家伙。 方渡微微蹲下身子,和那龇牙的小东西对视。 “是你。” 这是他在晁宅发现的那只灵貂,当时它跟着自己跑到无名山,方渡顺手喂了它一段时间。 后来有一天,它突然消失了。石万说春天到了,它要去找漂亮小母貂。 方渡没说什么,他一生中遇到的不辞而别太多了,这不过是又一次。 他没想到,这只灵貂竟然又回到了无名山。方渡微微抬起手指,示意守山傀儡把它放开。 那只灵貂获得自由之后,猛地窜到方渡的腿边,依恋地蹭着他的腿。 “别套近乎,我可不觉得我们有多亲近,想要吃的就直说。” 灵貂抬了抬尾巴,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唉。” 方渡叹气,伸出一条手臂,摊开手掌,让它趴在自己的小臂上。 等沈欢听见方渡的脚步声,转头,就发现这一人一貂。 “先生,这……” 沈欢站了起来,上前两步,想要看清方渡手臂上趴着的小东西。 那只灵貂本来在方渡的怀中打盹儿。但是,当沈欢的手靠近时,它突然睁开眼睛,一整只毛都炸起来,不停地龇牙呵气。 沈欢吃了一惊,连忙收回手,以免自己被它误伤。 “我竟然这么惹小动物讨厌么……” 沈欢觉得不敢置信,明明他自认为是个很有亲和力的人。 方渡牵制住灵貂,用手按住它柔软的身子,不停地顺着毛抚摸,安抚它的情绪。 同时他抬眼审视着沈欢。 不太对劲。 虽然这只灵貂比较怕生,第一次见到谁都会龇牙炸毛。 但它不会像现在这样,用牙齿咬住方渡的衣服,一个劲儿地要把他带离沈欢身边。 沈欢有问题。 但……他自己还没发现这个问题。 方渡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沈欢顿时露出不解又受伤的神情。 “先生,是我怎么了?” “沈欢,”方渡的声音平静,能让人的心神奇地安定下来,“你最近有什么奇怪的经历么?” 沈欢闻言努力地回忆着,眉毛紧紧挤在一起,绞尽脑汁。 “我最近,几乎没怎么出月溪宗啊……噢,对了!上个月是我的生辰,因为我不想浪费钱财,所以没怎么操办。但是一些平时有往来的门派,都送了礼物过来。” 沈欢顿了顿。 “除了这件事,就没什么特别的了。先生您也是晓得的,宗门清修,大部分日子都没什么起伏波澜。” 方渡思虑稍许,点头。 “今天我随你回一趟月溪宗。” “啊?这么突然……” “怎么,不方便?还是不想我去?” “不不不。” 沈欢摇头又摆手,连着说了好几个不,表示他很乐意方渡去月溪宗。 “只是我还没太准备好。毕竟这是师父走后,我当了宗主,先生第一次回去。” 沈欢还没有做出什么成绩,他总感觉有点愧疚。 方渡不在意这些。 “没有变化才是最好的。你才刚接下宗主之位,没必要这么心急。我只是想看看那些贺礼。” 方渡又一次说明了他的目的。 他当机立断,说走就走,当天就跟着沈欢回到月溪宗。 在路上,他们吃了一顿饭。方渡一边搅着碗里的云吞,一边听周围的人说话。 “听说了么?雷行宗的少宗主灵根被废了!宗主勃然大怒,说是挖地三尺也要把那歹人找出来呢!” “灵根被废?那还真是惨。不过,那位少宗主平日张扬跋扈,估计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吃不了兜着走了吧!” “要我看他也是活该,被爹娘惯坏了,就需要有这种正义之士来捶打他。” 沈欢也在听八卦,听完之后,他还小声地跟方渡探讨。 “雷行宗是当今修真界排在前面的宗门,也不知是谁胆子这么大,竟然废了那个少宗主的灵根。 不过……我也很厌烦他,这人算是做了件好事。” “……” 沈欢嘀咕了一会儿,方渡等他说够了,才把手中的勺子放回汤碗。 “安心吃饭,别管闲事。” 第三十一章 开锁,物来,女人衣服 雷行宗的是非之后再说,现在方渡要跟着沈欢赶到月溪宗。 上次来到这里时,随处可见盛开的月珠草。到如今,却是见不到大片的了,只有零星几株。 沈欢说在流月宗主,也就是他的师父故去后,那些珍贵的仙草也在一夜之间失去生机,变得枯萎。 他想了很多办法去救,却救不回来。也试着从外面高价买回来几袋草籽,可都是徒劳的努力。 逝去的就是逝去了。 沈欢为了这件事还伤心一阵,他从小就心思细腻,很容易共情。 睹物思人,见到枯萎的月珠草,就不得不回忆起沈流月。 沈欢索性叫人把枯草都拔了,只剩下几株比较顽强的,但也只是早死晚死的事儿。 方渡劝慰他一句,新人有新人的气象,这些旧物随着记忆掩埋,未必不是好事。 “先生,有一句话我说来或许冒犯。但是先生好像……很容易就能从这些失去和伤痛中走出来。” 沈欢如是道。 方渡不觉得他这话说得冒失和莽撞,他只是淡淡地对沈欢说了一句——习惯就好。 “如果你能活到我这么长,或许你比我想得更开。” 两人步入山中,期间有弟子向他们行礼问好。 沈欢一一回应,他虽然年轻,看起来已经颇具一宗之主的气场。 沈流月的确教得好。 新宗主带来新的希望,沈欢干劲十足,他要将月溪宗发扬光大,要让它的名字响彻天下。 方渡说有梦想很好,但是达不到也别太失望,毕竟争取过。 “先生,我好像被一盆凉水突然从头浇下。” 沈欢露出沮丧的神情,方渡淡笑着,推开了面前的门。 这里是堆放法器的宝库,平时都是锁着的。 沈欢有钥匙,但他还没来得及拿出来,方渡就推门进去了。 畅通无阻,仿佛那沉重的三道锁,只是一个摆设。 沈欢吃惊。 “先生……难道你还有开锁的天赋?” 方渡背对着他,头朝向左,又转到右边,整个环视一圈。 “天底下没有破解不了的阵法,也没有打不开的锁,只是耐心和时间的问题……恰好这两样我都不缺。” 沈欢顿时紧张起来。他倒不担心方渡会偷他们宗门的东西,估计方先生也瞧不上。 他是担心会有其他和方渡一样,天赋异禀的人,出入他们月溪宗的大门如出入无人之境。 “安心吧,你们月溪宗宝库的锁和阵法布置得还不错。” 资深质检员方渡突然又开口,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沈欢这才安下心来,先生说得都对,他无脑信。 方渡安静下来,在这些高大的博物架之间转了转,最后来到一个墙角。 “是这里吧,你的生辰礼物。” 在还没绕过去看到东西的时候,方渡已经语气笃定地说出这里有什么。 沈欢直呼神奇。 “这里气息芜杂,有时候我都会迷路,先生头一回来,是怎么做到如此轻易,如探囊取物?” “嗯……因为区分好意恶意,还是很容易的。” 方渡指了指眼前这堆成小山的礼物。 “这里就是‘恶意’。” 身为月溪宗的宗主,沈欢拥有朋友,同时也拥有一众敌人。 然而大家都是同行,不能撕破脸,有些面子上的事还是得做一做,所以人家来送礼物,沈欢也不能不收。 “我都已经做好筛选了,怎么还有……” 这些礼物沈欢会先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数日,不到半天就会有各种阴暗扭曲爬行的东西钻出来。 之后他会把剩余的贺礼丢进阵法,再除魔除个几天。 等这一套繁琐的流程走完,沈欢还是不会碰它们,要先放在宝库内。 可即便他如此小心,还是有漏网之鱼。 “沈欢,你先出去吧,不用陪我。” 方渡这时已经盘腿坐在地上,也不嫌这里到处都是灰尘,一副要准备大找一番的架势。 “这怎么行?我已经推了两天宗门事务,先生不用担心这个……” 沈欢想给方渡帮帮忙,方渡却摇头。 “不用着急,等我找到东西了,还会叫你过来。” “那……那万事就拜托先生了。” 沈欢从小就和方渡相处,知道他是什么脾气。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再多说就是打扰。 于是他给方渡留了一盏烛台,向后退了几步,从宝库离开,顺便把门虚掩上。 等方渡听见沈欢的脚步声远去之后,他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在眼前的“小山”之上。 他稍微调整了坐姿,腰板挺直,面对着眼前层层堆叠的贺礼,轻轻启唇。 “物来。” 方渡说出了这简单的两个字,却仿佛在瞬间调动了极大的力量。 整个宝库内所有珍藏的宝物,包括摆放在博物架上的那些,全部浮了起来,都在回应着他的话语。 这是四术之一——言问的一个变式。 方渡平时在无名山不怎么用它,因为他的生活从简,没有太多的东西。 但是到渡已堂的时候就很好用。石掌柜家大业大,随便拉开一个抽屉,就是各种镀金的瓶子镶玉的罐子,哗啦撒了满地。 东西这么多,很难记住每一个。这时方渡就会用一点巧术。 而现在,这招依然好用。 这一招的用处还不止于此,在过去战乱的年代,方渡看谁不顺眼,一句“人来”,把人叫到面前暴打。 如今倒是不需要这么用了。 满屋子的宝器都在发出金属的嗡鸣声,声声传入方渡的耳朵。 在所有和谐的声音中,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方渡抬起右手,手指在空中做了一个“拨”的动作。 那些浮起来的贺礼突然分成两边,露出了隐藏其中的一个木盒子。 方渡站起身,上前两步,随着他走动的动作,灰尘自然而然地落在地上,他的衣服神奇地又干净了。 他来到这件贺礼面前,手指向上一画,隔空打开了那雕着莲花的精致木盒。 他看见里面的东西,微微抬眉。 很怪异。 这盒子里面装着的,竟然是一件女子的襦裙。 有谁送了沈宗主一件女人的衣服? 第三十二章 女装,莲花,三个立场 沈欢处理了一整天事务,因为之前跑到无名山忙里偷闲,宗门的事耽搁了点,就被几个有资历的堂主紧紧地盯着,不处理完不许出门。 沈欢也是欲哭无泪。本以为沈流月说出那句“给他们自由”的话,这些人会火速收拾行李走人。 但是没有,他们纷纷表示,对月溪宗有感情,对故去的流月宗主有忠心,所以会好好辅佐新宗主。 沈欢就在他们的严厉看管下,摸索着执掌门派的办法。 今日他处理完堆积的事务,终于能松一口气。这时有弟子敲敲门,探头。 “宗主,方先生找您。” “找我?那我——” 沈欢蹭地站起来,看见其他几位堂主的目光扫过来,他又顶着压力坐下。 “各位堂主,方先生是月溪宗的老朋友了,我总不能把他一个人放在一边吧?这样显得多怠慢啊。” 其中一位堂主捻了捻胡须。 “既然有贵客要招待,我们月溪宗也不能失礼。至于宗主背着所有人离开宗门这件事……日后再议。” “……” 沈欢硬着头皮说“好”,离开得比谁都快。 堂主们看着他的背影,轻声叹气。 “宗主还有几分少年气啊,何时才能成熟起来……” 沈欢重新回到宝库,这时方渡已经不在屋内了。 他坐在一片竹林旁边,这里有一处小凉亭。 方渡在这边吹风,桌面上端正地摆放着一个木盒子。 沈欢见这盒子眼熟,但乍一看竟然想不起来是哪个门派送来的东西。 “坐。” 方渡略一伸手,让沈欢坐下。 沈欢落座,一颗心悬起来。 “先生突然叫我过来……是有什么急事么?” 他率先发问。 方渡也不说话,就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沈欢,仿佛头一回见他。 “……先生?” “沈欢。” 终于,方渡开口了。 一开口,就很炸裂。 “你有什么穿女装的癖好么?” “……啊?” 沈欢先是愣住,先生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但是组合在一起,成了一种他不能理解的意思。 看见沈欢在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方渡就知道了。 这不是他的特殊嗜好。 送礼的人没有在投其所好。 方渡点点头。 “我知道了。” 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完整话的沈欢:?? 知道什么了?! “不是,先生,我真没有……” 沈欢试图为自己辩解,方渡却抬手,让他不用多说。 “无需争辩,我心中有数。” “嗯?真不是,先生,您听我说……” “我都知道,这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 沈欢百口莫辩,舌头都要打结。 方渡欣赏了一会儿他着急的神情,他这个人是这样的,经常一本正经地做一些混事。 在沈欢露出彻底绝望的表情之时,方渡浅笑着开口。 “别认真,我知道你不是。” “……” 沈欢的额头上都出汗了。 他把盒子掀开,沈欢下意识地紧张起来,方渡却让他别担心。 “上面只是下了一些法术,我已经做了简单的处理。你要是想……” “我不想!” 沈欢可不敢让他继续说下去。 方渡说,这上面的咒是通过噩梦来侵蚀人的心神。 “你最近是不是很难安寝,经常发梦?” “是。” 沈欢如实点头。他说他最近经常梦到沈流月,但是流月宗主永远是背对着他,站在月光之下。 他在原地,想要上前一步,心中又畏惧。 希望对方转头,又害怕她真的转过来。 因为这样挣扎的情绪,沈欢已经连续好几晚没有睡好觉了。 方渡点点头。 “今夜之后,你不用再担心此事。” 他还需要沈欢做一件事。 “这是谁送来的,你能认出么?” 沈欢闻言紧盯着桌面上的木盒子,手指在下颌摩挲。 “这个莲花……啊呀!” 他突然一只手锤在桌子上。 “这是璧海宗的莲花!他们就喜欢莲花这种装饰!” 紧接着,他的神色变化,突然咬牙切齿地说话。 “我知道是谁要害我了!” “是谁。” 沈欢抬起眼睛,眼底有着愤怒。 “是边玄明!他在背叛月溪宗之后,就去了璧海宗!这一定是他让别人捎给我的!” 提起边玄明,沈欢就气得直骂。 “外人都说我师父流月宗主偏心,其实真相根本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师父说她一早就认定了我要接她的位子,而边玄明是后来才加入的宗门。师父有她的原则,既然一早定下了我,那就不能擅自更改。 是我私下找了师父,说边玄明这个师弟也很有天资,或许有能力争一争宗主之位。结果这话不止被谁偷听了,传到边玄明的耳朵里。他以为师父要给他机会,所以处处为难我,甚至还想害死我! 师父对边玄明有惜才之心,但师父也说了,他的道心不正,如果不加以引导,迟早会酿成祸端。宗主之位不能改变,但是师父怜他孤苦,又是一心为月溪宗考虑,打算破例开个副宗主之位给他。 然而他根本不领情,竟然当着师父的面,要一刀两断,说互不亏欠!他怎么说得出口!” 方渡安静地听着沈欢说完这一长串话,心下略一思量。 这件事,三个人,三个立场。 沈流月身为宗主,一言九鼎,也是真的看重沈欢的赤子之心和纯良本性,所以才坚持把宗主之位传给他。可边玄明也是她的弟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也不愿待他太过苛刻。 而沈欢,他和边玄明身为师兄弟,最初的关系应该还不错,所以沈欢希望边玄明这样的天才能有机会,才向师父提出此事。 至于边玄明,他天赋高,年纪又轻,稍有不慎就会走极端。他不能接受自己明明比沈欢更有天赋,沈流月却不认可他这件事,所以他决然地离开了。 沈欢笃定这害人的礼物就是边玄明托人送过来的,方渡不置可否。 “东西先放在我这里,今晚你回房间,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个觉。” 沈欢憋了一肚子气,但看方先生的神情,也不好对他发牢骚。 闷闷地说了一句“先生回见”,他先一步离开凉亭。 待他走后,方渡突然弯下腰,把手伸到桌子下面。 他张开手掌,里面有一小簇灵力。 那只灵貂突然钻出来,嗅嗅,舔食着他的掌心。 “今晚,就劳烦你了。” 第三十三章 白影,没穿,很多仇人 沈欢从凉亭离开后,又来到书房看了会儿书。 他虽然平时会抱怨事务杂,但也只是口头说说。为了不让月溪宗在自己的手中败落下去,沈欢暗地里付出不少努力。 今晚的他格外困倦,看了不到半个时辰,眼皮子便开始上下打架。 沈欢哈欠连天,勉强支撑着又翻了三五页,最终还是决定先睡觉。 “明日再说吧……这样什么都记不住。” 沈欢不打算做无用功,效率低了就去睡觉。 他回到寝房,还是他年少时住的那一间。沈流月的房间被他封存了,只是定期过去打扫。 沈欢躺在床上,回想起白日方渡说,他今晚可以安心睡觉。 “但愿先生这次没有骗我……” 他算是了解方渡的性格了,此人虽然靠谱,但偶尔会开几个在他看来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给旁人带来久久的精神冲击。 沈欢把被子垫在手臂之下,闭上眼睛。房间内有淡淡的熏香气味,这些香有助眠的作用。 他被清浅的味道环绕,缓缓陷入梦乡。 这一次,他又做了同样的梦。 眼前是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从身段来看,和前宗主沈流月一模一样。 她背对着自己,不言不语,仿佛看向无尽的远方,孤零零地站着。 再次看见熟悉的背影,沈欢反应一会儿,才猛然察觉到。 怎么回事! 方先生的仙术不灵验?! 还是说他又一次被骗了? 沈欢顿时陷入混乱,这时,他抬起头,发现那背影竟然距离他更近了些。 沈欢立刻愣住。 不对啊,之前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他浑身鸡皮疙瘩暴起,额头渗出冷汗,心跳也快得不行。 他和那背影隔着一段距离,他不动,背影也不动。 沈欢的四肢都在僵硬。他的佩剑没在身边,就算在,他也不敢轻易地挥剑。 因为那身影和沈流月太像了,他怕那是沈流月转世投胎的灵魂。 沈欢的脑海中浮想联翩,就在这时,他的眼睛眨了一下。 又近了! 本来还在百步之外的背影,在瞬间来到五十步的地方! 沈欢的心里一冷。 这次的梦境比起之前更加恐怖,因为这个背影,她动了。 沈欢拖着僵硬的步子,向前一步,但这不是出于自愿的。 他立刻向后退了两步。右脚似乎踩到了石子。 沈欢低头,再抬起来时,背影只有十步的距离了! 沈欢当机立断,立刻决定抢先出招。 对不起了,就算和宗主很像,但…… 灵力凝聚起来的过程,要比平时艰难许多。沈欢勉强将灵力附着在双拳之上,形成薄薄的一层壳。 强化的力量不够,但是,这时候只能拼一把了! 沈欢冲拳向前,先发制人。 此时的背影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那背影转过身,瞬息间,沈欢的脑海中有各种各样的想象。 比如他会看到狰狞染血的面容,或者空洞的一团黑…… 但是没有。 他看到的,竟然是方渡的那张脸! 沈欢紧急收回自己的拳势,免得伤到方渡。 就算他知道方先生比自己厉害百倍,但在那一刻他不想伤害自己熟识的人。 方渡身上披着那件白衣服,单手将兜帽摘下。 沈欢刹不住车,眼看着拳力就要冲上他的脸。 这时方渡也举起两只手。 啪! 双手拍在一起,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沈欢却仿佛遇到了巨大的阻碍。 他所有的力量都在瞬间被卸掉,全部清空。 而他本人也因此在半空有短暂的悬停,随着“啊”的一声惨叫,整个人失去支撑,摔在地上。 这一刻脸朝地的痛感,将沈欢从噩梦中唤醒。 沈欢猛地睁开眼,只觉得脖子这里热得厉害,又痒。 他低头,发现了一条毛茸茸的东西。 他顿时坐起身,惊异地看着一只白色的长条物从他的脖颈掉落。 那灵貂吸食了大量的噩梦,正在犯食困,蜷缩着身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一只手从被子上捞走了灵貂,把它端在怀中。 借着皎白的月光,沈欢看见了方渡那张清冷的脸。 方渡用手指揉了揉灵貂的肚子,帮助他消化。 在他身旁有一张桌子,上面随意地堆叠着一件白色襦裙。 “这就是你的噩梦根源。” 方渡语气淡然。 沈欢从床榻下来,扯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 眼神从方渡,滑到桌子上的白裙,再滑到方渡。 “先生……” “我没穿。” “你……” “没穿。” “……” 沈欢沉默,方渡也沉默。 灵貂昂起脑袋伸了个懒腰,调整姿势,又舒舒服服地躺回去。 终于,方渡先开口。 “虽然我断掉了你的噩梦源头,但是,如果不能找到罪魁祸首,这样的事还会重演。” 沈欢用力甩甩头,回过神,神情重新变得严肃起来。 “我还是觉得,害我的人就是边玄明。” “沈欢,你是要当宗主的人,不能这么武断。” “不是的,先生,”现在的沈欢要比白日更冷静,“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沈欢说,当初边玄明还在月溪宗的时候,就做过这种事,不止一次。 方渡听后沉思片刻,看来这两人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恐怕此生都化解不开。 “姑且把边玄明当作头号怀疑对象,你还有其他的仇人吗?” 沈欢摇头,方渡不信。 “你活这么大只有一个仇人?” “……难道先生有很多仇人?”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的仇人……”方渡说到这里,顿了顿,“多到记不清名字。” 他的目光突然探得很远,仿佛在努力回想他们的音容笑貌。 “先生,您能别用一种深情怀念的眼神回忆仇人么?” “他们都是不错的人,就是死得太早。” 方渡一句“不去想这些旧事”,结束了话题。 “我还需要寻找蛛丝马迹,恐怕还要叨扰你。” “先生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客气?” 沈欢浑身都不自在起来,方渡可从来不是个客气的人。 这时,方渡突然抬起头,眼睛定定地望着沈欢。 沈欢一怔。 “等等,先生,你该不会是——” 方渡抚摸着灵貂的手突然用了一点力道,灵貂惊醒,惊叫一声,缠在了沈欢的脖子上。 “什么——” 沈欢只感觉一瞬间没能喘上来气,两眼翻白晕死过去。 方渡伸出右腿,调整了一下沈欢倒地的方向,让他刚好能倒在床上。 “昏迷也算是睡过去吧,”方渡给自己的行为找了合适的借口,“这回让我试试,能不能发现对方露出的马脚。” 第三十四章 威胁,走了,不要吃我 这次,方渡站在了沈欢的位置,在他面前,是那白色的背影。 依旧是背对着的姿势,形单影只。 方渡盯着那窈窕的身影,安静地站着,不知在思量什么对策。 随后,只见他猛地低头又抬头,迅速地完成三次,完美复刻刚刚沈欢的动作。 万幸这里只有他自己,不然他这种异样怪异的发癫动作,谁看了都要吓一跳。 此时,背影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距离他只有一步。 依旧没回头。 方渡都纳闷了。 “很内向?” 他绕了半圈,试图来到背影的正面。 结果,等他走过去的时候,那背影依旧是背影。 …… 方渡不信邪,他的优点就是有耐心。 所以他接连绕了五次,每一次都是背影。 …… 很怪。 方渡停住脚步,没有再转。 他站定观察,这时他发现,这背影在轻轻地颤抖。 难道是怕了? 对沈欢就大吓特吓,对方渡就战战兢兢。 方渡心里大概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时,他又转变了策略。 他假意重复之前的动作,绕过半圈。 背影也在变化,偷偷摸摸的,好像不想让方渡察觉到。 这时方渡一个猛回头! 把那白影吓了一跳! 白影的真实面容在方渡的眼前一闪而过。和沈欢之前看到的都不一样。 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或许这样一张脸的存在,正是为了幻化出各种不同的面容。 无脸鬼影被方渡吓住,她猛地蹲下来,团成一只白色的蘑菇,不想让人看到她的脸。 …… 方渡猜到对方不是什么拥有强大力量的家伙,但是没想到,竟然能怂成这样。 那鬼影哆哆嗦嗦,不停地嘟囔着“不要吃掉我”。 “我不吃,”方渡实话实说,“容易消化不良。” 鬼影似乎松了一口气,抖得也没有那么厉害了。 这时方渡又接上下一句。 “但我这人喜欢收集,把你挂在我家里,应该很好看。” “……” 鬼影顿时用双手抱住头,支支吾吾。 “也不要挂我!” “那你告诉我,你是为谁办事。” 方渡语气还算温和,但鬼影就是知道,这是个可怕的人。 “我、我也不清楚,我是被召唤出来的,我被那人驱使…… 我只能听到三声铃铛响,每一次有铃响,我就不得不来到这位年轻人的梦中……” 看来她也是被人利用的。 方渡歪头想了想。虽然他让眼前的鬼影魂飞湮灭是件极其容易的事,只要一掌而已。 但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他还是让她活一阵子。 “你留在沈欢的梦境中。” “啊?” 鬼影都愣了,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方渡没解释,只是让她照做。 “别管太多,做好你该做的事。” 她该做的事,就是每天定时上线,吓唬一下沈欢。 沈欢是在第二天晌午才醒的,他突然睁开眼睛,浑身一激灵。 “惨了惨了,我晚了!堂主们一定又要念我!” 他两手捏着靴口就要把自己的脚塞进去,这时门口突然有个小道童探头。 “宗主,您休息好了么?” 他说话慢慢的,看来是个不着急的性子。 “好了好了,再不结束休息我就要死了。” 沈欢匆匆忙忙地收拾好自己,穿戴整齐。等到他准备完毕就要出门的时候,小道童的下半句才慢吞吞地说出来。 “啊,宗主,堂主让我告诉您,今天上午不用到他们那里去了,方先生给您请假了。” “……” 沈欢真是要被他这个慢性子给急死。 “就这两句话,还要说这么慢!再慢一点我都要把今天的事务处理完了!” “我错了宗主……” 小道童还委屈着呢。 “算了算了,是我的错,我太着急了。” 沈欢拍拍小道童的头顶,塞给他一个水灵灵的果子。 小道童立马眉开眼笑,他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 有方先生的话,沈欢又心安理得地躺了回去。 他刚躺下,就有一张薄薄的纸从天而降。 这张纸仿佛之前是贴在纱帐顶上的,这会儿被震落,掉在了沈欢的脸上。 沈欢一只手掀开信纸,懒散地垂着眼皮,不紧不慢地读着上面的文字。 “沈欢吾友,展信佳。” 沈欢眼睛转动的速度从慢到快,他的表情从淡定到震惊,身子也逐渐坐直。 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什么! 方渡在信上留的内容,大意是昨夜噩梦反扑,他想尽办法,也没能将其驱逐。 经过一晚上的努力,沈欢的病情没有丝毫好转,可能还在恶化。 他说他要稍微冷静一下,回到山里闭关思索解决的办法,还请月溪宗不要来打扰他。 沈欢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 这真的不是突然跑路了吗?! 沈欢知道他不应该怪罪好心的先生,但是噩梦重新来袭的滋味也不好受。 于是他对着空气挥了一拳。 自己和自己生气。 沈欢本人还是比较有素质的,就算到了这种程度,也没有骂一句人。 换作石掌柜,估计这会儿已经问候三本族谱了。 他在房间内焦躁地走了几圈,没想出来任何办法。 于是又回到床前,仰面倒下,放弃。 白天睡觉不会做噩梦,先睡一觉再说。 遇到困难睡大觉。 沈欢是个神奇的人,他的心态好也不好。随时爆炸,但也能随时睡着。 这时,本该“远走”的方渡,却盘腿坐在沈欢小院的房顶。 他注意到沈欢在睡觉前,习惯性地来到屋子里摆放香炉的地方,挑了挑里面的香块。 方渡悄无声息地翻进了屋子,走到香炉旁边,将香炉顶掀开,目光向里面探去。 三块助眠的眠石,没什么特殊的。 几根烧到一半的安魂草,也很正常。 “……” 这是什么? 方渡用挑香的细针挑起一根红色的线,像女子柔软的长发。 不知为什么,烧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断。 方渡沉吟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只干净的荷包,挑了两根红长发,放在里面。 这时沉睡中的沈欢翻了个身,喃喃地吐出一个名字。 “落棋……” 第三十五章 落棋,阴生,村中干尸 落棋? 这人是谁? 方渡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有点像姑娘的名儿。 或许是月溪宗的哪个女弟子。 方渡把名字记在心里,准备伺机打探一下这人的身份。 他把香炉的盖子重新扣回原位,神情望向床上的沈欢。 沈欢紧皱着眉头,依旧是睡得不太安稳的样子。 方渡把灵貂放在屋内,让它守着沈欢,一个人步出房间。 他要去找人。 “……方先生?” 之前带着方渡上山的那位修士本来在池塘边喂鱼,见到方渡站在游廊上,便站起身,对他拱了拱手。 方渡微微偏过头,看着池水中的肥胖锦鲤。 圆滚滚的,像漂在水面的巨大红枣。 “这样它们会被撑死。” 方渡突然出声。 “呃……是。” 那修士有点不好意思。 “我平时没事的时候就过来喂鱼。” 看来这是他的兴趣爱好。 方渡也来到池塘旁边的小亭子里面,望着水中的游鱼。 他开门见山,问那位修士。 “你可知落棋是谁?” “落棋?” 修士对于方渡突然提到的这个名字很惊讶。 “她是当年和宗主同一年进入宗门的女修,两人应该能算青梅竹马……”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仿佛在犹豫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但终究决定说出口。 他笑了笑。 “都说宗主当年向落棋师妹表明心迹了,那之后结果如何,倒是没人知晓。” 方渡点点头,没想到沈欢这浓眉大眼直愣愣的小子,竟然还有过春心萌动的时候。 “落棋和宗主算是不打不相识。宗门内每年都会举办一次比试,当时两人刚来到山中满一年,可以参加比试了。还是少年的宗主自信上场,结果被一个比他柔弱的姑娘打败了。 大概就是这一次,宗主对落棋有了不一样的情愫吧。” 光是听修士的描述,方渡就能想象到,那位落棋是如何出众美丽的姑娘。 “她现在还在山中么?” 方渡问。 修士摇头。 “她离开了。” “也从月溪宗走了?” “不是,她病故了,大约就在流月宗主大丧的第一年。” 方渡微微垂下眼帘,生死之事绝非人定。 “沈欢因为她的死很难过?” “那时宗主刚刚仙逝没多久,落棋就走了。很难说宗主究竟是在为谁的死而悲伤,亦或者二者兼有。” 修士表示他也分不清。 方渡和修士又聊了一会儿那位落棋姑娘,他说她来山里的时候很狼狈,一身不合身的衣服,似乎是从哪里逃出来的,还是流月宗主收留了她。 她出生的那个村子,叫银声村,貌似是因为当地百年前曾经发现过一大片银矿,当然现在早就被挖空了,只剩一个贫穷的村子。 方渡点点头,谢过对方。 在走出亭子之前,他回头,看着那修士浑身萦绕的黑气,突然说了一句。 “你和沈欢说一声吧,请个假,这一年多去别的地方走走逛逛,见见别处的风景。” 修士本来还对方渡突然提到的这一句感到困惑,但很快,他明白过来,眼睛微微弯起。 “多谢先生提醒,我也正有此意。” 方渡摆摆手,表示不用如此客气,这回彻底转身离开了。 银声村。 这里距离月溪宗不算远,不然当初落棋一个小女孩也逃不过来。 他站在村前的那棵大槐树下,望着眼前破落的村子。 “……一个人都没有啊。” 村子的规模不大,这样的荒村在这个年代不算少,都是因为饥荒战乱等天灾人祸。 或许当初落棋就是由于这些灾祸,才不得不背井离乡。 方渡往村子的深处走,天色昏暗,偶尔有几只虫子在地上爬过。 除此之外,什么生气都没有了。 方渡觉得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好,这里是空的,总比这里有点什么,但不是活的更好。 他突然飞身上了一间瓦房,站在高处向远眺望。 鳞次栉比的房檐,其中有一间房子建得最气派。 这应该是村里的大保长,也就是他们村村长的住处。 方渡几个起落,瞬息之间就来到了这间瓦房的门口。 门板已经脱落了,里面幽深晦暗,散发着淡淡的腐烂味道。 方渡跨过门槛,刚走了一步,就站住。 在正对着门口的地方,摆放了一对老旧的圈椅。 在椅子上面,分别坐着一位穿着寿衣的老者。 没有活人气息,这是两具被摆成这个坐姿的尸体。 凑过去看,两具尸体已经完全被抽干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吸干的。 方渡伸手翻开了他们的衣领,又半蹲下来,看了看他们半垂的、僵硬的脸。 随后他站起身,离开保长的家,又到附近的几户人家转了转。 果然,每一户人家中都有几具尸体,基本上就是住在屋子里的一家人。 不管在哪一户,都和保长家的陈设一样,所有人都面对着正门口,坐在椅子上。 仿佛是在见证着什么,又像是在目送。 方渡来到另外一户人家,站在一只板凳旁边,脚步顿了顿。 这上面坐着的,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那孩子像那些大人一样,微微垂着脸,面朝门,脸上带着诡异的笑。 方渡看了看这具尸体,又出门走了。 等他把这几十户人家绕了个遍,才发现,整个村子就是一具空壳。 所有的生命力都被吸走了。 方渡又回到保长的家,这次他翻了翻屋子里面的东西。 终于,他在床底下翻出一只陈旧的木箱子,箱子里面有许多积满灰尘的衣服。 在衣服的最下面,是一本书,上面写着四个字——阴生福禄。 方渡把书翻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明白了。 原来这个银声村,本名应该叫阴生村。 这村子里面每隔十年就会诞生一个女孩子,她从母亲的体内离开的时候是死婴,但如果把她埋在地里七天七夜,能听到婴儿的哭声后,就说明这个孩子是阴生子。 阴生子是借命而生,她们本身不能算活在人世间的生命,但也不是没有实体的鬼。 如果非要定义她们,用“妖”这个字,或许更为恰当。 她们像一种空心的罐子,从别处拿了阳寿过来,存在自己的体内。外人通过某种办法,也可以将她们拿到的寿命取出去。 至于取的办法,方渡曾经听过,不是放点血就能解决的,是很阴损肮脏的办法。 这些阴生子也不会被当成人看,更像是一种装饰,一种藏在家里的陈设。 而落棋,就是上一个阴生子。 第三十六章 印章 宿命,谈个条件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不难猜到,落棋不能接受自己作为阴生子的悲惨命运,所以她逃跑了。 在逃跑之前,她狠狠地报复了整个村子,将村中人的阳寿统统收割走。 方渡相信落棋是有这个本事的,来山一年,她能把少年沈欢击败,说明她本身也是个修炼奇才,极有可能无师自通。 她走了,让所有人亲眼“目睹”她获得自由。 阴生子,说白了也是长生术的一种,虽然走得是旁门左道。 身为真正的长生者,方渡只是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什么都没说。 人间的事是一团乱麻,他不去评价。 他随手把书合上,余光却突然瞥见什么,又翻到掌中书的最后一页。 方渡的视线落在书页的右下角,这里有一个不规则的鹅卵石形印章。 印章中,是一个“晁”字。 …… 晁家? 上一次见到和晁家有关的,还是晁卿卿。 难道银声村阴生子的事,也和他们一家有关? 在沈流月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方渡第一次到晁家去。 如今一转眼,有几十年了,想不到晁家的手竟然伸得这么长,这里都有他们的踪迹。 方渡右手拿着那本阴生福禄,上面的内容他都记在脑子里,这种害人的东西也没有流传于世的必要。 一团蓝色的火焰腾地升起,火舌从书的底端一路舔到上面,将整本书烧了个干干净净,连灰尘都没有留下。 方渡烧过了书,又在思考另外一件事。 落棋夺了寿,这几十户人家,老老少少都算上,也得有上千岁了。 那月溪宗的修士怎么会说,落棋已经病逝呢? 难道她是假死,还是另有缘故? 方渡站在原地思索片刻。 想不通。 算了不想了。 银声村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落棋就算还“活着”,也不会返回这噩梦一样的地方。 她能去的,只有月溪宗。 方渡在弄清楚落棋的身世之后,就回到了老地方。 此时已经入夜,按照他之前的安排,白衣女鬼现在已经在兢兢业业地吓唬沈欢了。 方渡回到沈欢的居所。 他没有开门,但一个闪身,就进入了屋子内。 沈欢躺在床榻上,正自己掐自己的脖子。 方渡见状,立刻上前阻拦。 但在他靠近的同时,一股无形的力量,突然把他重重推开。 方渡皱起眉头。 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他的那双眼变成了很深的幽绿色。 这种绿深到极致,和黑色很相近,只有凑近的时候才能看见他的瞳色变化。 方渡现在就用这双眼睛,看见站在沈欢床头的身影。 按理说,应该只有一道身影,但是…… 方渡的眼睛向上、向下。 又向左和右各自扫了一眼。 眼前的这个房间,和白天看到的不一样了。它的墙壁和地面,都有姿态扭曲的鬼影在蠕动。 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形容干枯,早看不出生前的样子。 如同枯萎的爬山虎,在整个空间肆意生长,彼此相连。 而在它们汇聚的尽头,就是那位女子的裙摆。那姑娘背对着方渡,乌黑柔顺的长发垂在身后,肩膀单薄。 她微微侧过半张脸,没有想象中的狰狞,相反,是极其清丽的一张脸。 “你是落棋。” 方渡语气笃定。 落棋的双手仍然握住沈欢的手,紧紧地卡在他的脖子之上。 她的手在轻微地颤抖,不是她心慈手软,而是因为,方渡也出手了。 他的手指之间捻着两根细线,细线是由灵力凝成的,分别缠绕在落棋两只手的手腕,阻止她进一步施力。 落棋咬牙回首。 “你是何人!为何要管闲事!” 方渡根本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和对手过招之前自报家门的行为很傻。 “你对沈欢有情,却还要杀他。” 他看出落棋眼中的执念。 落棋的神色更冷。 “就是因为有情,我才要杀他!” 她转过头,视线落在面露痛苦之色的沈欢身上,眼神陡然柔和下来。 “我要他来陪我。” 这句话说出来的语气,和质问方渡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方渡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不可能。” 他直白地否定对方的天真想法。 因为他这一句话,落棋的五官顿时又生出厉色。 “你懂什么!” 方渡瞥了一眼床上的沈欢,都翻白眼了,再不救真的会死。 他卡住这个要死不死的时间,将手中的细线猛地一拽。 “我不用懂,我只要保证他别早死。” 细线上的灵力有净化驱邪的作用,它在烧灼着落棋的魂体。 落棋惨叫一声,屋子里所有被她借走阳寿的鬼魂也在嘶吼呻吟。 她扑杀过来,那繁琐的“裙摆”也随之旋转,一时间屋内到处都是鬼魂惨烈尖锐的叫喊声。 “你什么都不懂!就没资格阻拦我!” 方渡的身形依旧轻盈飘逸,他整个人穿梭在这些张牙舞爪的鬼魂之中,随手捞走桌上切水果的匕首,手起刀落,砍掉那些冤魂的手脚。 “我为何要懂?你的故事又没什么特别的。” 因爱生怨,爱而不得。她爱着沈欢,却无法和他在人间做一对普通夫妻,于是要拉他入地狱。 “看来你留不住从别人身上借来的阳寿。” 方渡之前就猜过,阴生子本来就是死胎,她们只能作为寿命的一种承载,从一处,转到另一处。 所以就算她收割了那么多村民的阳寿,她依然无法长生。 落棋被方渡戳中了痛处,她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 “是上天待我不公!为何要擅自夺走我的性命!为何在夺走之后,又要以这种方式将我留存于世!” 落棋痛斥自己那噩梦般的宿命。 如果她死在了出生之日,干干净净地走,她此生了无遗憾。 可她没有。她已经被埋在黄土之中,却又要被生生挖出来。 她见过了这世间的丑恶,恨极痛极。 她逃了。 又遇到这世间的美好。 她留恋那段日子,在月溪宗,她和沈欢在沈流月的教导下长大,他们就在那片红枫林下过招比试。 或许她比沈欢更早察觉了自己的情愫,但说不出口。 死亡这样不打招呼地降临在她身上。那个月夜,她觉得口渴,想要下床喝点水。 但是她动不了了。 像是有一只大手挤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残留无几的生命从口中流出。她大睁着眼,死相并不好看,眼中有太多的不甘愿。 “为何所有人可以借我谋求长生,却偏偏是我自己不行!” 落棋凄厉的声音在房间回荡。 她的攻势瞬间猛烈起来,所有的鬼魂仿佛被瞬间灌入磅礴的力量。 方渡微微抬头,看着眼前这片纠缠在一起的恶鬼之幕。 当啷。 他松开手指,匕首从他的指缝之间掉落在地。 落棋心道时机到了,这人要认命! 她面上露出势在必得的神情。 这时方渡突然伸出双手,两手的指尖对在一起,中间形成一个空心的三角。 啪! 他的双掌用力地合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击,所有面容狰狞的恶鬼,顿时变得七零八落。 方渡缓缓地放下双手,露出他那张沉静的脸。 “故事就听到这里吧,现在,我来和你谈个条件。” 第三十七章 抉择,苦难,我骗你的 方渡说现在你我二人的想法都已经明确了。 “我要沈欢活着,而你要他死。” 但是,沈欢的生死,应该由他自己来决定。 “所以你无需这么偏激,想不想跟你走,直接去问沈欢便好。” 落棋的面容苍白,她的神情渐渐平息,飞扬的发丝重新垂落到肩头。 满地的鬼魂残骸,一身白裙的她看起来宛如误入人间的月色。 良久,她沉默着点了点头。 沈欢苏醒了,他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只有一个人影侧坐着。 见他醒来,那人影快步走来。 “沈欢,你终于醒了!” “落棋……” 沈欢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容,没有错,落棋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他永远不会认错。 “落棋、落棋!” 沈欢急忙抓住她的手,生怕她再消失。 落棋任由他把自己的手腕攥紧,她明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内心却还是猛地颤动了一下。 她连忙压制住所有的情绪,尽力绽开一个温婉的笑容。 “沈欢,我在呢。” 沈欢这会儿才稍微定了定神。 落棋病故的记忆卷土重来,眼前人理应被他亲手埋葬在九泉之下。 怎么会…… “难道是我,我已经死了?” 沈欢松开手,摸了摸自己的身子,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 “我死了……不,不能,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落棋反手握住了沈欢,让他镇定一点。 “沈欢,你听我说。 我是来接你的,你跟着我走,就能去往那没有烦恼、没有苦难的地方。” “那是……哪里?” 沈欢怔怔地望着落棋,仿佛被她的声音蛊惑。 落棋感觉到自己的声线都在颤抖,但是为了不让沈欢察觉到异样,她用尽全力去克制自己满溢的情绪。 “你只要跟我走就好,我们之间难道不能互相信任么?沈欢,我不会害你,我想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落棋柔声说出了那一句话,她生前始终未能说出口的话。 她想长长久久地和沈欢在一起。 这是盘旋在她心底的执念,所以她不甘心。哪怕变成这样恐怖的模样,她还是要来寻找沈欢。 “我……” 可是,沈欢犹豫了。 那一刻落棋的心四分五裂。 沈欢微微低着头,他在取舍。 他并不贪生怕死,只是他还有偌大一个门派要挑在肩上。 他对故去的流月宗主有承诺,他会将月溪宗发扬光大。 他对落棋有感情,但是,这杆秤总不是平的。 落棋的眼中顿时蓄起了泪光,她缓缓地放开了沈欢的手。 “落棋!” 沈欢察觉到手上那股冰凉的触感渐渐消失,他猛地抬起头,要抓住对方的手。 落棋却背过手去,歪着头,对他露出笑容。 就好像之前每次恶作剧被沈欢发现时的样子。 “我骗你的,沈欢。” 落棋这次是真的忍不住声音中的哽咽了。 “你还活得好好的,你会长命百岁。” “那你……” “我只是偶然飘到这里,回来看看你怎么样。不用担心我。 你不想跟我走,那我就一个人,去那没有苦难的地方。” 落棋突然向后退了几步,身形越来越远。 沈欢匆忙地下床,连靴子都顾不上穿,慌慌张张地要追着她的身影而去。 “落棋、落棋!” 他忽然感觉到后脑勺传来剧痛,整个人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这时,屋内又多了一人,正是方渡。 方渡将沈欢的胳膊架起来,把他放回床上,被子盖好。 沈欢即便晕死过去,脸上仍然是痛苦的神情。 方渡看了一眼,就来到院子里。 那道纤弱的身影靠坐在井口旁边,蜷起双腿,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间,肩膀一抽一抽。 落棋在哭。 方渡知道这种时候,他最好保持沉默。 他根本不会安慰人,而且还经常起反效果。 他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就别在对方难过的时候,给人间添堵了。 所以他安静地待着,直到落棋站起来。 “我走了。” 落棋仍然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似乎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脆弱的模样。 “嗯。” “我不会再来找沈欢了,他会好好地活着。” “嗯……” “我会把他忘了,彻彻底底。” “……” 这次方渡没有回应,摆明了是不相信。 落棋的肩膀突然松垮下来,看样子有些气馁。 “好吧,我忘不掉。” 落棋在彻底离开之前,说她可以兑现之前和方渡的承诺。 “我打赌输了,你可以提条件。” “我只有几个问题。” 方渡问落棋在死后是怎么回到了月溪宗,银声村的那本阴生福禄最后一页的晁家印章,送到山里的女人裙子,香炉里面的红发,还有边玄明这个人…… 落棋转过身,她已经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抱怨方渡的问题太多。 但是她信守承诺,一一为方渡解答。 “你问的这些我并不是全部清楚,我只告诉你我了解的。” 落棋说,她作为阴生子,一个承载寿命的容器,违逆天律,死了就会魂飞魄散,也不可能轮回转世。 但是她似乎被人用什么法术,重新召唤凝聚了起来。她唯一的执念就是月溪宗,于是顺应着这股执念,回到了老地方。 “你说的晁家我并不了解,从来没有听过。那本阴生福禄是保长家世代传承的书,就是因为有这个,他们家才能一直做保长,掌控整个村子。 不过……” 落棋说到这里,顿了顿。 “我当初被摆在保长家,似乎总能看到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那人用斗篷的帽子遮住了自己的脸,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那人不说话,只是每年会交给保长一封信,信上的内容貌似是今年会不会有阴生子出现,像那种会占卜的祭司。” 落棋能提供的就是这些了。 “那条裙子是我依附的东西,我当时的力量还很弱小,稍不留神就会魂飞魄散,所以我附着在了那上面,回到月溪宗。 红色的不是头发,而是一种珍稀的引魂丝。” 落棋从怀里拿出一只红色绣着鸳鸯的荷包,里面装着整整一团引魂丝。 方渡问她能不能给几根,她大方地把整只荷包都给了方渡。 “都给你,反正我以后也用不到了。” 方渡谢过对方,将荷包收下。 “至于你说的边玄明,他比我和沈欢要小几岁,加入宗门的时间也晚。 他虽然聪明,却总是喜欢算计。我对他没什么好感,偏偏沈欢这个老好人总以为是他年纪小,等到长大了就好了,还经常带着他一起玩。 他后来背弃宗门,我是半点不奇怪的,只是流月宗主和沈欢很伤心罢了。 他……应该不会想和月溪宗再有什么瓜葛吧?这回到了新的宗门,反正也不会有像沈欢这样阻碍他的人。” 落棋对于边玄明没有什么好的评价,反而觉得他忘恩负义。 方渡点点头。 “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话说完了,也到了落棋离开的时间。 “这次真走了,不会再回来。” “要去往没有苦难的地方?” 落棋扑哧一声笑了,眼睛弯得像新月。 “哪里有那种地方呢?天上地下黄泉,找不到的。” 她只是要接受自己的结局,去消散了。 月亮落下,落棋也走了。 昏迷了一夜的沈欢从床上惊醒。 “落棋!” 他下意识地喊出了落棋的名字,睁眼,茫然四顾。 什么都没有。 怪事,他明明梦见落棋一脸难过的模样。 沈欢张张嘴,想要叫人进来。但是他一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 他下了床,来到铜镜前面,看着自己脖子上有一圈青紫。 “这是……怎么回事?” 他蓦地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铜镜旁边有一张宣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 ——已回山中,勿念。 这是方渡留下来的字迹。 第三十八章 敷衍,菜官,人参娃娃 沈欢看到那几个字的时候,心里想,果然方先生没有那么狠心,让自己备受噩梦折磨。 他本以为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好觉,然而,等他躺在床上,看见的又是那鬼影。 …… 沈欢一声惨叫,远在无名山的方渡似乎也有感应。 他这边也准备睡觉了。 “我总感觉忘了什么事情。” 方渡平躺在床上,被子搭着,两手垫在被子外面,发呆。 …… 想起来了。 他忘记告诉那女鬼不用再吓唬沈欢了。 “反正死不了,等明天醒来再说吧。” 他安心地闭上眼睛。 等到第二天,方渡才又回月溪宗一趟,专门为了解决沈欢这件事。 沈欢一夜未眠,眼底青黑。 “先生,您来了。” “嗯,我想到彻底解决的办法了。” 方渡掏出一袋朱砂,在地上画了个阵法。 看着复杂,其实没什么用,都是他瞎画的。 他让沈欢盘腿坐在阵法之中,他坐在阵法之外,嘴里念念有词。 沈欢闭上眼睛,听着耳边传来“去去去”的咒语声。 他总觉得有点敷衍,但既然是先生念出口的法咒,那必然是有大作用的。 沈欢让自己定下心来。 在沈欢闭着眼睛的过程中,方渡暗暗告诉那女鬼。 “你去投胎吧,不用被困在这幻境之中了。” 女鬼感激涕零,其实折磨沈欢也是在折磨她自己,她终于不用夜复一夜地重复这无聊的戏码。 虽然过程很简单,但方渡为了让沈欢信服,还是硬拖到一炷香烧完,才让他睁眼。 “这回你放心吧,噩梦不会卷土重来了。” 方渡的语气笃定,沈欢相信他,松了一大口气。 “终于……” 解决了月溪宗的事,方渡这次也能安心回到无名山中。 月溪宗牵引出了无数的谜团。 但是方渡把它们全都抛在脑后。 他没有那么旺盛的好奇心,该来的总会来,就算他主动去找,对方也会找上门。 他只管种好自己的地。 从月溪宗回来之后,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方渡没有再回过那里。 沈欢来得也少了,宗门的担子越来越重,他离不开那里,月溪宗也离不开他。 方渡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人来了又散,这也是天地间的定律。 他在这十年的时间,继续勤勤恳恳地种地。 方渡的院子里原本有两小块药田,院子后面饲养着家禽,还有一片池塘。 之前他只顾着种地,没有别的心思。偶尔有一次,他遛鹅回来的时候,突然觉得小院有点空,所以他打算在这里点缀一些花。 方渡种了两棵桃树,矮矮的,只有他肩膀那么高。 还有一丛迎春,和几簇牡丹。 他用竹子削出一个镂空的爬架,立在泥土里,让月季顺着木架爬,等到三四年就能爆花。 这样稍作点缀,整个小院看上去顿时添了许多生机。 两只毛茸茸的黄色小鸡在月季花藤下面啄来啄去,小山一样的狸花猫,用湿润的鼻尖推着它们,把鸡雏推得踉跄。 “大山,不许胡闹。” 方渡轻声制止,大山立刻收回脖子,露出有点心虚的表情,眼睛左顾右盼,就是不看方渡。 它每次发现自己有错,总是露出这种故意回避的样子。 大山这只猫,恐怕也不是什么凡猫。它活了有几十年,还是这个样子。 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没有原来那么活泼了。 但方渡给它做过简单的检查,它的生命力依然很旺盛。 或许是年龄到了,大山这两年明显不喜欢在山里乱跑,就爱在方渡这小院趴着晒太阳。 可能是变懒了,不想自己费力寻找食物。 也可能是它希望有个家能落脚,正好方渡这里能容它过得惬意。 方渡都随着它,来也好,去也罢,一切自由。 午后阳光正好,大山打了个哈欠,趴在地上晒太阳。 山中渐渐起了暑热,方渡把一盆切开的新鲜果子,和一壶茶放在木盆中,又用绳子系住两边的耳朵,坠到井里。 等他回来之后,这些就能镇得凉凉的,刚好入口。 他带上工具,到山中去。 “走吧大山,你也去转转,别把自己养得太肥美了。” 方渡把狸花猫一并叫上,大山喵了一声,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还是乖乖地跟在方渡身后。 随着它的跑动,浑身的肉也在一颤一颤的。 两人来到山中较为平坦开阔的一处地方。 这里是方渡新开出来的一片田,土地肥沃,上面种着平时经常吃的萝卜白菜之类的青菜,还有一些常用的药材。 方渡把肩膀上的竹筐放下,正准备伸手去拔一棵白菜。 这时,白菜叶子忽然抖了抖,伴随着一声尖细的叫声,那只他本来选好的白菜,忽然成精,站在了他面前。 “原来是你啊,拔错了,对不住。” 白菜精弯起两片叶子,做出叉腰的姿态。 又放下两片,作为它的腿,在地上啪啪地拍,似乎是在跺脚。 方渡有些无奈。 “我不是道过歉了么。” 随着白菜精跳出来,其他的萝卜精山药精全都从田地间冒出头,来到方渡面前,挤挤挨挨地站着。 这是方渡任命的“菜官”。 其实他本来不打算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但是当初他第一次开垦土地种下种子后,就莫名地长出了一个巨大的萝卜。 这个萝卜把所有的养分都吸收了,导致那片田除了它什么都没长成。方渡等了三年它才成熟,那时它已经有两个方渡那么高了。 方渡在心里盘算着,这么大个儿的萝卜能吃多久,可他又担心萝卜长得太大,里面就不脆了。 就在某一天,方渡选了个良辰吉日,准备把萝卜拔出来的时候。 那萝卜自己蹦出来了。 很难形容当时方渡看到一只巨大的萝卜从田里一跃而起,后空翻在他眼前落地时的心情。 总而言之,这就是方渡的第一只萝卜菜官。 等到后来,方渡发现每隔一段时间,田地里就会出现一只巨型农作物,这些蔬菜最后无一例外都会变成菜官。 当然,成熟之后,它们就能随意改变自己的大小了,不至于一堆巨型萝卜白菜挤占整个空间,让方渡都没地方落脚。 菜官们上蹿下跳特别兴奋,似乎是要告诉方渡什么事情,推着他往田里走。 “好好,我会走的,你们不要急。” 方渡耐着性子让它们慢点。 在菜官们的推搡下,方渡来到距离山崖最近的一块田。 再往前走,就是深不见底的山渊,云海翻滚,远处淡蓝色的山影影绰绰。 正在偷吃菜叶的狸花猫突然也停住动作,几个笨拙的跳跃,来到方渡脚边,和他一起好奇地看着这块田中突然长出来的东西。 这里方渡记得,他原本种的是萝卜。 但是现在一根叶子都看不到,只有一个胖墩墩的、土黄色的东西孤伶伶地立在田地中。 “这是……人参娃娃?” 第三十九章 起飞,收养,萝卜烧饼 哪有人参会这样长,整个露在土地外面。 方渡目前看到的是人参的背面,它像一只敦实的三角馒头,上面有一些细细的短须,还有泥土。 他绕了半圈,来到人参的正面。 正面就能很明显地看出是一只人参娃娃了,它自己环抱自己,眼睛是闭着的,嘴角翘起来,沉睡的时候也在笑。 身后是料峭的山风和万丈深渊,眼前是这个突然长出来的东西。 方渡摸摸下颌,在思索着什么。 大山向前一扑,重重地撞了一下人参娃娃。那胖人参纹丝未动。 大山歪着头,伸出爪子拍了拍。 方渡十分确信,他种下去的绝对不是人参。 但这里却长出了一个这么大的,妖里妖气,感觉不大好。 方渡想了想,一勾手,铁锹隔空飞到他的手中。 他斜着插进土中,脚一踩,一铲。 倏—— 胖人参起飞,从山上掉了下去。 它在半空起飞的时候,脸转过来朝着方渡,莫名挂上了一滴汗。 方渡转过身,当作无事发生。 “好了,现在种点别的吧。” 方渡拍拍手上的土,从菜筐里找了一袋菜籽,撒在田地之间。 菜官们看见刚刚那一幕,哆哆嗦嗦地抱住彼此,生怕下一个被扔下山崖的就是它们。 方渡把人参娃娃的事情完全抛在脑后,专心致志地翻土、播种、又少浇了一点水。 等他把地种好,又拔了半筐青菜,准备回去做时蔬汤。 大山屁颠屁颠地跟着方渡回到小院,蹭了一顿美味的晚餐,窝在他的床边睡着了。 在睡前,方渡习惯性地盘腿在床上打坐。 他不念什么专门的经书,只是想一想自己今天都做了什么,种了几棵菜,浇水浇了几块地…… 只是回想着这样的琐事,就能让他的心情平静下来。 今晚方渡依旧是这么做的,但正当他回想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到簌簌的声音。 像是风吹树叶的响声,又有点像什么东西在爬的声音。 方渡微微皱了下眉头,再舒展开。 没事。 就当作是风声吧。 他安心地睡了一觉,等到第二天一大早,背着竹筐又来到山上。 菜官们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什么。 方渡向远处一瞧,那只被他推下山的人参娃娃,竟然又重新坐回田地间。 他确信这不是幻觉,因为那只人参娃娃的脸,现在是正面朝向他。 虽然还在微笑,但不知为何,这微笑有点强行挤出的意味。 方渡走上前去,站在人参娃娃的面前,用手指敲敲它的头。 实心的。 人参娃娃表面的土要比昨天多了许多,而且有几根短须断了。 看来他昨天半夜听到的怪声,就是这家伙搞的鬼。 方渡注视着它,人参娃娃安静微笑。 一人一参僵持片刻,方渡抬手,铁锹飞来。 他一铲,人参娃娃再次起飞。 “……” 在半空中,胖人参又一次地转过脸。 这次它的神情看上去比之前还要无语。 方渡转过身,当作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拍拍手上残留的泥土。 “好了,继续种地。” 就说这片无名山容易出犟种,这次他依旧撒了一把菜籽,浇水,然后才收拾农具,走回小院。 等到夜半时分,方渡再一次听到了熟悉的簌簌声。 但是他这次依旧没理。 第三天,还是一样的情况,人参起飞。 第四天,依然是这样,起飞。 第五天继续起飞。 …… …… 等到第三十天的时候,终于,有谁忍不了了。 方渡正盘腿在床上打坐,就听见砰砰砰的声音,有谁在敲打他的窗户。 方渡淡定下床,来到窗前,推开,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的“小孩”。 那是个小姑娘,扎着两个冲天的辫子,叉腰,气鼓鼓地瞪着方渡。 “怎么今天不爬山了。” 方渡还笑话她。 化作人形的人参娃娃顿时火气上涌,用力地在原地崩了三下。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冷血!无情!残忍!” 她谴责控诉方渡的行为。 方渡的良心丝毫没有受到折磨。他自认是个有良心的人,但也不会任人随意地谴责他。 “地是我的,你占了我的地,我把你赶出去,有问题?” 他理直气壮。 “是、是没什么问题。但是我一个人参,肯定要比你种的萝卜更值钱啊!” “萝卜怎么了,只要我需要,它就是比人参更珍贵。” 方渡的声音平静,他从来都是这样,不管对方如何暴躁,怎么发脾气,他都是淡淡的。 情绪稳定得让人吃惊。 那人参精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方渡这种不贪婪的人。 “种什么得什么。我种的是萝卜,我就想要萝卜。 倒是你,占了我的地,贪图我的田地里的养分,在这里蹭吃蹭喝……” 方渡转眸望向她。 “你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 那人参娃娃顿时涨红了脸,她也是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种地步。 明明她是来质问方渡的,最后却被对方发出直击灵魂的追问。 “我……” 她根本无法反驳,甚至开始疑惑。 “难道真的是我错了?” 看来是个傻子人参。 方渡摆摆手,做了个随你的手势。 “你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然后他真的回屋睡觉,一直到天亮才醒。 等到第二天,方渡没有在院子里看到那人参娃娃的身影。 他估计对方是气不过走了,毕竟还是小孩子,没什么定性。 然后,他又准备到山里,去看看他的田。 等他走到熟悉的山崖边上时,菜官们匆匆忙忙地赶到他身边,叽叽喳喳地叫唤,似乎在控诉什么。 方渡让它们别急,由他去看看。 他还没走到田地旁,就看见地上有几片散落的菜叶。 新鲜的,看起来像是被人折断的。 方渡皱起眉头,继续向前。 他看到田间有一个瘦小的人影,正在挥舞着巨大的锄头,要把他的萝卜都刨了。 “等等。” 方渡一声喝止,那人参娃娃就动弹不得了。 他走上前,把锄头放到旁边,转过来蹲下,面对着女孩,神情严肃。 “这是你的报复吗?如果是,你完了。” 他要让人参精再次起飞,然后永远爬不上来。 人参娃娃满头大汗,慌忙地跟他解释。 “不是不是!我没有!我只是想帮你做一点事。” 她无力地为自己解释,肚子应景地叫了一声。 “我只是想要点吃的,我不会蹭吃蹭喝的。” 她看起来可怜兮兮,估计是饿得没力气了。 方渡沉吟着,最后,说了声“解”,把人参精身上的定身术解开。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睡了一觉,一睁眼,就在你的田里了。” 成精的人参是会跑的,它们在土地里甚至能日行千里,所以在山里挖野山参的人,都会用一根红绳将它们系好,这样就跑不掉了。 方渡猜测,眼前的傻人参应该是睡觉有梦游的习惯,睡着的时候瞎跑,就闯入了他这座无名山。 因为人参是天生地养的灵物,她又没有杀意,所以守山阵把她放了进来。 这胖人参误打误撞,就来到他的田地间了。 “这里不是你的故乡,你离家很远了,你难道不想回去吗?” “……回去?” 小人参呆呆的,突然想到山中那一场大火,她的族人要么被活活烧死,要么被抓走做成药材。 “不不,我不回去。” 她的身体抖得厉害,筛糠一样,根本控制不住。 方渡一看,就知道她是想起了什么不美好的回忆。 看来她的故乡应该是被毁了。 方渡站起来,从竹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包着一块他今早刚刚烙好的萝卜馅烧饼。 “吃吧。” 他递到人参手中,人参还有点不敢置信。 “不想吃?那我今天没有带别的了。” “不,不,我吃这个就行。” 她立刻咬了两大口,吃着吃着,眼圈蓦地红了。 大抵是想起了自己的族人。 方渡用手托着半边脸,蹲在竹筐旁边,歪头看她吃东西的样子。 他冷不防说了一句—— “你们人参吃萝卜,是不是类似于我们人吃人啊?” “噗咳——” 小人参差点呛到,咳嗽不停。 方渡还在继续。 “不对,萝卜馅,应该算是萝卜尸体。” “……求求你别再说下去了,我都要吐了。” “好吧。” 小人参就这么留在了无名山,但是方渡不让她白吃白喝。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新的菜官。你的辈分比其他的菜官都要小,所以要叫它们前辈。” 第四十章 吃虫,池边,别欺负她 小人参虽然脾气暴躁,但她也容易满足。 方渡同意她留在山中之后,她就真的乖乖听从方渡的安排,在田地间种菜。 但是自从她当了这个菜官之后,其他的菜官每天都有很大的怨气。 因为新来的人参精笨手笨脚,经常把菜地弄得乱糟糟。 每次说她之后,她虽然有脾气,但忍住了,还会主动认错。 主打一个态度很好,但是能力不行。 方渡每天都要听着萝卜白菜们的碎碎念,可他始终没有更改当初的决定。 出错了不要紧,学不会可以慢慢学。 他从来不会责骂对方做得不好,甚至还会亲自蹲在田边教她,菜要怎么种,要怎么捉虫,怎么浇水。 小人参蹲在方渡的身边,小小的一团,辫子乱糟糟的,似懂非懂地点头。 她别的不会,只有捉虫这一项特别擅长。 每次捉来的菜虫,都被她一口吞了。 “……你一只人参,倒是不挑食。” 方渡没阻止过,只是每次见了,都觉得很稀奇。 人参也不小气,抓两只给他。 方渡没吃,让她自己留着,她似乎还有点伤心。 人参精毕竟年龄还小,需要大量的睡眠时间。 她白天清醒的时间大约只有两个时辰,之后就会变成人参的形态,杵在地里睡大觉。 由此可见,当初半夜爬山这种事,耗费了她多大的力气。 小人参在山里无忧无虑地生活着,每天吃、睡、捉虫,很有规律。 随着她渐渐长大,精力旺盛了,她也在慢慢地探索这座无名山。 方渡总是让她别走远。 无名山很大,而且是一座相当古老的山,有很多地方方渡都不会轻易涉足,那算是一种打扰。 除了这些特别偏僻的地方,小人参也不敢靠近院子后面的那个池塘。 有一次方渡糊了一只风筝给她,她在院子里玩得正欢,风筝却不小心被树枝刮断,飘走了。 小人参追着风筝飘走的方向,来到池塘。 池塘的三面都是细高的竹子,那些竹子都长了几十年,叶子搭在一起,遮天蔽日,显得这处池塘愈发幽深。 池水倒映着竹子的影,显现出一种幽深的绿。 风筝落在了一块石头上面,小人参要跑过去拿它。 这时她的身子突然定住! 她浑身僵硬,莫名感觉到一股极其低沉的气息,将她整个人团团围住。 她几乎无法呼吸了,甚至感受不到双腿的存在,想跑也跑不了。 让她恐惧的来源,就是那池塘。 她听见里面传来缓缓的水流声,这里没有风,水面怎么会有波澜。 小人参心里怕得不行,她以为自己这条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紧紧地闭上眼睛。 这时,方渡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 “灵生,你去哪里了。” 小人参有名字,叫木灵生。 是方渡给她取的名字。 神奇的是,当方渡开口之后,那股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气息骤然消失。 竹林之间传来啾啾的鸟鸣声,又恢复成祥和的画面。 木灵生转身就要跑,离开这诡异的地方。 当她转身的时候,因为腿软,还跌了一跤。 但她也顾不上哭鼻子了,忍着疼痛跑出竹林,回到小院。 方渡站在院中,似乎还在寻找她。 一转身,木灵生像一阵旋风,飞速地冲过来,躲在他身后。 “灵生?” 方渡摸摸她的脑袋,让她抬头。 “你受伤了。” “是、是受了一点伤,不小心跌倒了。” 木灵生说话都不太利索,看来是吓得不轻。 方渡让她找地方坐下来,他回屋取了药,让她自己涂上。 这种小事方渡都让木灵生自己做,她也能做好。 木灵生抖着手给自己上药,想起竹林中的事,心有余悸。 这时方渡突然说了一句。 “大山来了。” 木灵生抬头,果然,那只胖胖的狸花猫蹲坐在小院的门口,喵了一声。 小人参到底是年纪小,注意力很快就被肥胖的狸花猫夺走。 她匆忙给自己上好了药,就追着大山,跟它跑出去玩了。 方渡看着小人参和猫离开,转身,来到后院的竹林。 这里依旧是幽深僻静。 他一眼看到了落在石头上的彩色风筝,走过去,将风筝拿在手中。 他面朝着池塘的方向,轻声地说了一句。 “她胆子小,别吓坏了她。” 池塘再一次传来水声,声音有点大,似乎在表达着对方的不满。 但方渡知道,这是对方答应了,于是他拿着风筝离开。 风筝已经坏了,小人参对于放风筝这件事似乎也有了阴影。 所以方渡又做了一只木陀螺给她,她很喜欢,转头就忘了风筝的事儿。 只是她再也没有去过那片竹林,没有再到池塘旁边。 小人参长得很快,几年就出落得亭亭玉立。 但是她的心智还保留在孩童时的天真,这和方渡有意的保护也有关系。 石掌柜这几年都在忙一桩大生意,连渡已堂都很少会,更别说来方渡这无名山。 就算他不说,方渡也能猜到他去忙什么了,因而并不打扰。 等石掌柜终于结束了这次的大买卖,喜滋滋地来到山里向方渡吹嘘的时候,他一下子看到了门口的硕大人参。 石掌柜一个急刹车。 “我去,这什么玩意儿?” 木灵生每天都要留给自己一段时间,来吸取日月精华,这时她就会恢复成人参的样子。 在她小的时候,她就是一只体型很大的人参。等到她长大了,就成了宏伟的一座人参。 石万不知道方渡怎么搬了这么个东西放在门口。 “这是干嘛,要镇宅?” 听到石万的声音,方渡从伙房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大碗莲子羹。 “石万,你来了。灵生,过来吃东西。” 方渡跟石掌柜打了招呼,又叫木灵生过去。 这时,石万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大人参变成一个水灵的姑娘,欢天喜地奔进院子里,从方渡手中接过瓷碗。 人参成精了。 石掌柜更震惊。 方渡叫他也进来坐。 这时大山在院中,看见石掌柜,它下意识地要跑。 可惜现在的它已经是一只老猫了,还没能跑出去几步,就被石万捞进怀里,强行抚摸。 方渡舀了两大勺莲子羹,盛在莲花釉彩的瓷碗里,放到石掌柜的面前。 莲子羹冰冰凉凉的,里面还有新鲜的桂圆和枸杞。 石掌柜一只手托着瓷碗,看着那漂亮但傻乎乎的人参精,问方渡。 “这妖怪是从哪里来的?” 人参精似乎不满被叫做“妖怪”。 “随便说别人是妖怪,很没礼貌。” “不然呢?你还能是什么?” “……” 方渡最后给自己盛了一碗,他一边不紧不慢地喝着,一边跟石万简单讲了一下来龙去脉。 石万明白了,但还是觉得不敢置信。 “真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爱心。” “也不是有爱心,主要是缺个干活的人。” 方渡说现在灵生的精力要比小时候旺盛了,在田间从早忙到晚都不累。 “到哪里去找这种不要工钱,体力还好,吃得又不多的人?” “……” 石掌柜沉默,但是他觉得方渡说得很有道理,无法反驳。 人参精的事就这么过去了,石掌柜毕竟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他和方渡简单聊了聊这次出门的见闻,方渡问他眼睛怎么样。 “你说眼睛?早就没事了。怎么突然这么问?” “嗯……没事就好。” “……要是你觉得有事,你一定要告诉我。” 石万突然觉得他的语气不太对,难道还能有什么后遗症?这都过去多少年了。 “你要觉得没事,那就是没事。” 结果方渡这么回他,石万的心里顿时更没底了。 他说他心里有顾虑,硬是在方渡这山头又赖了五天才走。 方渡早就把竹屋扩建了。自从木灵生来到山中后,他就将原来只有一个房间的竹屋,扩成了一个正厅两个卧房。 不过木灵生平日还是喜欢变回大人参,睡在地里,那间房始终是空的。 石掌柜敲锣打鼓,终于,他不用睡在庭院中了。 要是夏天还好,冬天,外面飘着大雪,他一个人躺在竹榻上面盖着被子。 虽然他有功底不会寒冷,但是这种感觉实在怪异。 石万住了五天,等到第五天的晌午后,方渡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从月溪宗来的,宗主沈欢邀请方渡和石万到山中做客。 试剑大会要开始了,这次的地点选在月溪宗。 这是真正的修真界盛会,很多名门名宗都要来参加。 方渡对凑这种热闹不感兴趣,但是木灵生的眼睛在一瞬间亮起来。 石万也怂恿他。 “这是人家沈欢的一片盛情,你们都多少年没见面了!要是拒绝了,沈宗主会伤心的。” 方渡想了想,轻轻摇头。 “沈欢知道我的性子,我一向不爱凑热闹。 他突然给我来信,邀请我过去,恐怕是……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这才不得不请我出山。” 方渡的直觉一向灵验。他没有拒绝邀请,让木灵生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然后,和石掌柜一起去了月溪宗。 刚到月溪宗,还没踏入山门,就嗅到了一股浓浓的死气。 第四十一章 说书,归来,死人气息 在来到月溪宗之前,三人还比较惬意。 木灵生第一次出远门,看什么都新鲜。 此时的她坐在马车之中,马车由财大气粗的石掌柜提供,方渡也在其间。 木灵生掀开车帘,暗暗地窥探着外面热闹的集市。 “小人参,有什么想要的就直说。” 石掌柜的声音幽幽响起。 “什么都可以?” 木灵生的眼睛亮亮的,她转过头,看着同样坐在马车内的石万,和方渡。 石掌柜笑言。 “当然,反正有方先生买单。” “……” 不言不语的方渡没想到,他都没说话,还能把话题扯到他的身上。 但是看着木灵生期盼的眼神,他也没有拒绝。 “嗯,要什么你就直说。” 木灵生其实感兴趣的很多,路边卖的糖人,还有各种各样的点心…… 但是她把帘子撂下来,突然又仿佛失去所有的兴致,摇摇头。 “我什么都不要了。” 外面的东西固然好,但那都是过眼云烟,还是无名山自在。 虽然外表已经成年,但对于人参漫长的寿命来说,她又的确还是孩子。 年纪小小,能有如此定性,石掌柜倒是刮目相看。 “你在山里都吃什么好吃的了?这外面的一个都看不上?” “吃虫子!” 小人参突然兴奋地说道。 “……” 石万用一种“你怎么虐待小孩”的眼神,鄙夷着方渡。 “她爱吃这个。” 方渡实话实说,但石掌柜怎么都不相信。 姑且不说一个小姑娘会不会喜欢吃虫子……就算是人参,它也不吃这玩意儿吧? 方渡解释了,对方也不听,他干脆闭嘴,不再浪费口舌。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也不着急,反正距离试剑大会还有一段时日,沈欢在信中也让他们慢慢来。 在快到月溪宗的时候,石万还对一无所知的小人参说,他们和月溪宗的关系如何好。 “月溪宗这个名字就来自于他们有一任宗主,沈月溪。沈月溪当年为了逃避家族安排的联姻,一袭嫁衣闯进了无名山,被正在山中种田的方渡所救……” “我没有救她,”方渡在这时开口,纠正石万的话,“我只是跟她说了两句话。” 石万像个说书人,还是根本不管观众有什么反应的那种,继续自说自话。 “那月溪宗宗主沈月溪为养父母和妹妹报了仇,却惨遭妖兽杀害。在临死之前,她救下了一个孤女,这就是月溪宗的另一位宗主,沈流月。 沈流月和无名山的因缘就深了。她饱受当时的宗主虐待,偶然被方渡救回山中,又强行塞给了他可怜的好友,渡已堂二掌柜石万。” 石万借着机会控诉方渡的所作所为,方渡睨他一眼,没有作声。 木灵生听得津津有味。 “之后呢?” “再之后,流月宗主病故,她的徒弟沈欢继位,就是现在的新宗主。至于沈欢其人……” 石万说,反正现在人还活着,小人参到时候自己去看就是了。 石掌柜还说,月溪宗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 这时方渡却接了一句话。 “石万,不对劲。” “嗯?” 石掌柜听到方渡的声音,第一时间,也察觉到了异样。 木灵生作为人参精,也有她的道行。她在马车里就嗅到一股异样的气味,用衣袖捂住鼻子。 “好臭好臭,是死人的味道……” 她露出难受的表情。 人参对于生长的环境很挑剔,像木灵生这样已经开了灵识的,对于气息就更加敏感。 她实在难受,这时方渡从怀里取出一张空的符纸,他用手指叠起一只角,又叠旁边的一只。 反复几次,将符纸叠成一个方形的纸块,递到木灵生面前。 “拿着这个。” 木灵生嗅嗅那张方纸片,上面有一种淡淡的檀香气,闻一下,顿时让她神清气爽。 她把纸片揣在怀里,那种淤塞的感觉立刻消减不少。 这时石掌柜大咧咧地伸出手。 “给我也来一片。” “……你又不晕,你要什么。”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快点,给我也整一个。” “…………” 方渡一边露出鄙视的眼神,一边给他也叠了一个。 马车就停在山下,石万让车夫在附近的镇子上休息,给了他点银钱。 等马车离开,他们三人就准备上山。 现在距离试剑大会正式开始还早,来的门派并不多。 方渡把请帖拿出来,等在门口的年轻修士立刻恭敬起来。 “原来是方先生和石掌柜,请几位随我来。” 方渡转头,见后面又有门派带人上山,这里又只有年轻修士一人。 于是他摇头拒绝了。 “我们自己去见沈欢宗主便好,你去忙吧。” “那……” “没事,沈欢不会怪罪。” “那好,就请三位自便。” 方渡看着身后的那几道人影。 为首的人穿着一身玄色衣服,俊朗不凡。 但他的眉宇之间总有一股化不开的戾气,和他的身份有点不匹配。 方渡对这人有点印象,他回忆着,终于,记起来了。 当年沈流月故去,在她的墓碑前,有个少年在所有人都不在的时候来到墓碑前。 他是那时的少年,方渡记得他叫边玄明。 边玄明安静沉默,方渡听到身后再次传来年轻修士的声音,跟他对话的是站在边玄明旁边的那位女修,边玄明没有说话。 “那就请玄明宗主,还有二位前辈随我移步。” 看来在这十年间,他也走上了宗主之位。 方渡他们走得快,已经离边玄明等人有一段距离。 石万这时候还在不停地转头盯着边玄明他们。 “怎么,好奇?” 方渡知道石万一向八卦,但他这么关注一个陌生人,还是第一次。 “不是,也没有多好奇。” 石掌柜露出不屑的神情,压低声音对方渡说。 “我就是觉得这小子真装。” “……” “然后我刚才一直在想,要不要教训他一下,告诉他,做人不要太装。” 石掌柜的姿态趾高气昂。 “……” 方渡默默地回头望他,再转回去看前面的路,同时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 “装而不自知,做到这种程度,石掌柜也算是登峰造极了。” “那是。等会儿,你是不是在偷偷骂我?” 小人参忍俊不禁,捂住嘴巴笑,眼睛弯弯的。 她蓦地感觉到身后有一阵寒气,回头,边玄明幽深的目光正在直直地盯着她。 那眼神让人不寒而栗,木灵生有些害怕,站得离方渡更近了些。 “怎么了?” 方渡问她,她欲言又止。 或许是她多心了吧,明明是不认识的人。 于是她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方渡也没有追问,转头对石万说了一句。 “你先带灵生去休息,我要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会死吗?还回来吗?” “……” 方渡没有理会他的浮夸表演,转身离去。 第四十二章 废话,和光,倒霉孩子 方渡去的地方,算是月溪宗的墓园。 这里分成两个部分,里面埋葬着宗门的历任宗主,在外圈是为宗门付出一生,有过贡献的修士。 这里埋葬的修士都是找不到故土,或者不愿意回到故乡的。 方渡先到沈月溪和沈流月的墓前,把墓碑旁边生出来的杂草拔掉,又将墓碑上的灰尘清理了。 做完这些之后,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没有说什么。 “远道而来,探望旧时的朋友,先生难道没有一句话要倾诉么。” 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 方渡转头,是那位修士。 在他第一次来到月溪宗时,把他拦下来的那个人。 在那之后,他又一次来月溪宗,他变了很多。 他们之间还有过一番平心静气的交谈。 方渡看着对方的脸,十年过去,他的容颜半点都没有变。 “她们都已经转世了,这里埋着的只是尘土,我没什么好说的。” 方渡这样说道。 “这样啊……”修士的眼底有一丝温和笑意,岁月让他变得成熟,“原来人真的能够转世投胎。”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 方渡定睛看了看他。 “你是可以的。” 修士笑笑,没有说什么。 他们又闲聊了几句,夜晚的风很凉。 那些死人的气息,再次涌动起来。 虽然他们四周都是坟墓,但这气息很明显不来自于这里。 沈流月当年做得比较绝,沈月溪的父亲兄长,还有其他的亲人,她都没有允许葬在月溪宗。 这里埋葬的修士,基本都是死得其所,比较安详,所以不会散发出这样的怨气。 像这种怨气,都是心有不甘而死的冤魂。 月溪宗,一个修真之地,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冤魂。 方渡询问身边的修士,那修士也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 “这是因为……最近宗门内有很多人病死。” “病死?” “是一种查不出来的怪病,每个人的死状都不同。有的是七窍流血而死,还有的在打坐时走火入魔…… 起初没有人在意,因为修真之途本就艰辛,一路上因为各种事故离去的修士不在少数……但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死了这么多人,这很不正常。” 方渡耐心听着修士的话。 “这种情况出现了多长时间了?” “也就是一个月。” “死了多少人?” “十个,或者更多。” 这么短的时间,突然出现了数量这么多的不正常死亡。 而且死因还不一样。 如果是死因相同,有可能是一种怪病突然蔓延。 但是现在每个人都是因为不同的死因离世……这倒是有点像一种诅咒。 方渡点点头,表示基本的情况他知晓了。 “宗门的人现在怎么样。” “人心惶惶,所有人都担心下一个莫名其妙死掉的就是自己。” 修士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 “沈欢呢?” “宗主……暂时还看不出他的想法。” 沈欢如今早就不是小时候那种咋咋呼呼的性子,他经历许多磨砺,如今也变得沉稳内敛。 试剑大会是一早就定好的事,马上开始了,也不能推掉,所以沈欢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但是现在宗门又接连死人,人手本来就不够,人心又不稳。 沈欢现在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怪不得他要写信把自己请来。 方渡表示大体的情况他都了解了,剩下的他会进一步去找。 修士松了一口气。 “有方先生在,就有底了。” 他似乎一直在等方渡。 “我会在月溪宗停留一段时间,你放心地走吧。” 方渡给了他承诺。 修士微微笑了,对着方渡拱拱手。 最后一次与他道别。 “既然这样,我便先一步离开了。方先生,后会无期。” 修士转身,在缥缈的月光下渐行渐远。 方渡目送着他离开。 他最后看了一眼沈月溪和沈流月的墓,也要走了。 沿着山路下行了数十步,在他的左手边,有一座朴素的碑。 方渡站在那块墓碑前。 “穆和光……原来这是你的名字。” 当年他到月溪宗治疗沈欢的噩梦时,他看见这位穆修士,就知道对方活不长了。 只有一年的时间,他这样告诉他。 不知道他有没有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去圆自己的一些遗憾。 看他最后离去的模样,应该是没有遗憾的。 如果不是月溪宗突然出了这档子事,他应该早就离开了。 方渡走离这片安息着灵魂的地方,他没有急着去找沈欢,估计对方也正在忙着。 他先去了月溪宗给他们准备的休息居所,是一处幽静雅致的小院子。 一进入院子,就看见木灵生变回人参,硕大的一只,正在吸取月之精华。 石掌柜就靠在离她不远的阑干,端详着大人参。 “这要是搓两根须下来……是不是能卖不少钱?” 他喃喃低语,修炼中的大人参打了个寒颤。 方渡咳嗽一声,提醒石掌柜别乱说话。 “噢?回来了。” 石万起身,问他找线索找得怎么样。 就算方渡没说他的去处,石掌柜猜,他应该也是去寻找线索了。 “死人的气息到处都是,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方渡抬起眼皮,看了看,在小院之外有一处看不见的结界,应该是石万布下的阵法。 估计是看小人参实在难受,石掌柜不得已出手了。 隔着结界吸取月之精华的效果不算理想,木灵生又重新变回俏丽的姑娘,揉揉眼睛,说困了。 “去休息吧。” 方渡让她先去睡,木灵生打了个哈欠,跟另外两人说了晚安,一个人回房间。 这回庭院内只剩下方渡和石万。 木灵生从来不失眠,睡眠质量好得惊人,脑袋沾上枕头就能睡着。 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方渡才开口。 “月溪宗的事比我想象得复杂,沈欢还真是个倒霉孩子。” 石万一拍大腿,什么情况都没了解呢,就附和方渡的话。 “谁说不是呢!先死了师父,又死了初恋,然后现在死同门……你说这沈欢的命是不是有点克啊!” 石掌柜当然是在开玩笑,玩笑归玩笑,如果认真分析,其实沈欢现在经历过的这些磨难都是有原因的。 月溪宗经他接手之后,发展得越来越好。月溪宗如今在修真界已经是能排到前五的门派。 树大招风,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这些年来沈欢经历的刺杀,明的暗的,数不胜数。 宗门内部也出现过几次小的内斗,最终都被他平息下来。 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次恐怕是真的走投无路、腹背受敌,才来求助方渡。 “我看这次的凶手,一定就在前来参加试剑大会的门派之中。” 石万突然语气笃定地说道。 “……”方渡沉默了一瞬间,又开口,“你这句话听起来像一句废话,又不完全是一句废话。” 能和月溪宗有竞争的,必然是修真界实力强劲的门派。 这样的门派当然有参加试剑大会的资格。 “今天有点晚了,等明天再去见见倒霉的沈宗主。” 方渡这样说道。 “方渡,我看这次的事情很难办。要是你找不到线索怎么办?” “找不到,那就算了。” 方渡表示他没有任何心理压力。 “我是不想走严刑逼供那一套的,如果有线索是最好的。 但要是实在找不到,那我也不介意重拾过去的手艺。” 第四十三章 胡子,星阑,下个目标 方渡、石万、和木灵生在小院休憩一晚。 整晚,那股散不掉的死人气息始终萦绕在月溪宗。 这一晚方渡休息得并不算好,他很少有这种时候。 如果有,就说明,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木灵生是最早一个出来的,她伸着懒腰,来到小院,四处张望。 “先生……石掌柜?” 两人都没有出现,这让她心里有点慌。 又叫了几声,石掌柜出来了。 “哎呦,小人参,起这么早?” 看见熟悉的面孔,木灵生心里稍微轻松下来。 石万转头找方渡。 “方渡呢?又出去了?” 木灵生抬起头,鼻子嗅嗅,摇头。 “先生还在。” 石万转身就去敲方渡的房门。 “方渡,方渡!该不会是死了吧……” “吵什么……” 方渡的声音在里面响起,听上去有点虚弱。 “啊呀,是不是快死了?让我看看!” 石掌柜真是什么热闹都凑,不肯放过一点点。 他推开门,第一个冲进去,紧随其后的就是木灵生。 小人参比石掌柜有良心得多,她脸上布满担忧。 “先生、先生……” 方渡坐在床上,穿戴整齐,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 这下石万也收敛了神色。 “没事吧?” “没事。” 方渡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呼吸。 “先生……” 木灵生悄无声息地来到方渡面前,眼神中满是担忧。 方渡伸手拍拍她的头顶。 “让你担心了,我没有大碍。” “你这一大清早去哪里了?衣服上都是露水。” 石万伸手一拍,方渡的肩膀上还有水珠飞溅。 “我把月溪宗从里到外搜了一遍。” “嗯?!这么快?月溪宗可大着呢。” 石万略略吃惊。 方渡没有细说他是怎么搜的,这些都是废话。 他只说他查出来的结果。 “有人在月溪宗布阵,这个阵法的主要作用,就是诅咒。” “噢,这个你昨晚提过,不新鲜。” 方渡没有理会他的插科打诨,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这个阵法有点特别,它没有固定的区域,用的也不是普通的引阵物。” “那它用的是什么?” “人,”方渡的眼神深邃,“它用的是人。” 方渡说,第一个死去的人,就是这个阵法的第一个起阵物。 “他既是受害者,又是引发之后一系列祸事的开端。” 然后,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阵法也越来越强。 阵法变强,惨死的人就会更多。 一个恶性循环,阵法会不断地巩固加深。 木灵生在这时默默地举起手,有问题。 “灵生,你问。” “先生,既然如此……那找到第一个死去的人不就好了?” 石万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脑袋,小人参哎呀两声,用双手捂住脑袋。 “你是真的人参吗?怎么这么笨呢。阵法已经启动,发展到现在这种程度,第一个死去的人早就不重要了。 就好像你站在山坡上,推了一辆马车下去。这时候把推马车的你杀掉还有用么?” 木灵生似懂非懂地点头。 方渡轻轻咳嗽一声,口渴,他自己倒了一杯冷掉的茶,喝了一口就放下。 “事情就是石万说的这样,现在找到第一个死去的人无意义,甚至找到布阵的人都没有用。” “啊……那不就是陷入死局了?” 石万又敲了她的头一下,木灵生的脸皱起来。 “我又说错了……” 方渡瞥了一眼,让石掌柜轻点。 木灵生喜笑颜开。 “还是先生心疼我。” “倒也不是。本来就不算灵光,别再敲得更傻了。” “……” 石掌柜虽然脾气急,但是他该解释的,从来都不藏着掖着。 “小人参,你年纪小经验少,听好了。这种时候就要用阵法打败阵法,用更厉害的阵,去‘绞杀’已有的阵。” “还、还能这样?” 木灵生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有什么不能的?”石万反问她,“修士之间的斗法花样繁多,斗阵就是其中一种。这玩意儿就跟大鱼吃小鱼一样。当然是谁的阵法更牛更坚挺,谁就是赢家。” 小人参听他讲得神乎其神,转头,用眼神向方渡求证。 这次方渡倒是没有否定石掌柜,看来不是胡言乱语。 方渡说他要斗阵,和那位不知道是谁的敌人。 “啊?就算不知道敌人的身份,也能斗阵?” 小人参此言一出,石万顿时忍俊不禁,方渡的嘴角也有淡淡的笑意。 石万这次没有敲木灵生的头。 “小人参,你对这位方先生的实力可真是一无所知。当年宗门混战,那些修士打到方渡这里,法术满天飞。 方先生可是连家门都没出,一个阵法压下去,所有人都安分了。” “以武服人?” “不是服人,”石万笑笑,“是根本就没有人了。” 木灵生“哇”了一声,眼神中有不加掩饰的钦佩。 “那这样月溪宗就有救了!” 小人参快被这里的死人气息熏得受不住了,她知道现在的宗主是方渡多年的朋友,自然也希望他能度过此劫。 “先不着急,”方渡说,“姑且看看这里还能起什么幺蛾子。” 三人正打算找地方吃点东西,也不知道这月溪宗管不管饭。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位年轻的修士站在门口。 方渡对他有印象,他记得他是当年跟在沈欢身边的那个慢吞吞的小道童。 没想到一转眼已经长这么高了。 修士名叫程星阑,他是过来给方渡等人送早膳的。 “让几位久等了。” 时隔多年再见,他仍然是这样慢悠悠的性子。 估计他很早就出发了,在路上不知耗费了多少时间才赶到。 方渡也没有怪罪,有吃的就行。程星阑说等诸位吃好了他再过来,宗主已经恭候多时了。 随后他行了一礼,暂时离开。 “且慢。” 方渡突然把对方叫住,程星阑困惑地回头。 “先生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方渡走上前去,伸出手,掌心带了薄薄的一层灵力,几乎察觉不到。 他的手掌在程星阑的肩膀一拍。 “有一片枯萎的叶子,帮你拍掉了。” 程星阑的反射弧也长,他缓缓地点头,谢过方渡。 “多谢先生。” 这么呆,也不知道沈欢是怎么把他留了这么些年。 ……或许正是因为他呆吧。 方渡提着食盒,回到小院内,放在石桌之上。 他自己还好,木灵生是真的饿了。 在她吃东西的时候,方渡和石万闲聊了几句。 石万问他看到了吗。 方渡说看到了。 木灵生:? “看到什么了……” 有什么是她不能知道的。 给她解释的依旧是石掌柜,他说,刚才进来的那个修士,身上萦绕着相当浓重的死气。 “他就是下一个遇害的人。” 石掌柜肯定地说。 木灵生顿时连饭都吃不下了,她将白瓷碗放下。 “那是不是……要提醒他一下?” 石万让她别操心。 “方渡已经有准备了。” 木灵生听到这句话,安下心来。 但这安心显然还太早了些。 方渡让她没事不要出院子,等会儿见沈欢,他和石万去就好。 木灵生对于方渡的安排从来都是言听计从,这让石万有点不满。 “我刚才也让你老实待在这里,怎么你就瞪我好几眼呢?” 木灵生别过脸去,哼一声,也不解释。 最后是方渡和石万去到沈欢那里。 见到沈欢的时候,对方一个人坐在正堂,正在愁眉苦脸。 方渡先开了口。 “不过十年没见,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还有你的胡子,看起来很丑。” 已经蓄了胡须,变得成熟的沈欢沈宗主听见熟悉的声音,腾地站起来。 “先生,您终于来了!” 这股对着方渡的热络劲儿,倒是从小到大都没变。 第四十四章 堂主,灵鱼,别给我装 方渡和石万在正堂落座,愁眉苦脸的沈宗主坐在他们的对面。 两人倒是事不关己,一个喝着茶水一个嗑着瓜子。 仿佛他们不是来给沈欢解决问题的,而是专门来看他的热闹的。 方渡把茶杯放下,让沈欢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遍。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沈欢把事情说清楚了。 方渡颔首,和他之前了解到的差不多。 “现在就是这样,人人自危,谁都害怕下一个惨死的是自己。几个堂主跟我说,已经有弟子私下找到他们,说要离开月溪宗。” “堂主们呢?还是最初流月留给你的那几位吗?” “有一位堂主已经西去,还有一位年纪大了,主动向我提出告老还乡。剩下的都是原来的人,只换了两位堂主。但是……” 沈欢面露迟疑,不用明说,方渡也知道他遇到了什么问题。 “但是这两位堂主对你并不完全服从,是吧?” “先生,我……不否认他们对月溪宗的忠心,对我或许也是信服的。但他们不是事事与我的想法一致。” 嗑着瓜子的石万开口了。 “选人的权力捏在你自己手里,你还不选个对你完全忠诚的?这不纯纯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么。” 说到这里,沈欢也露出难受的神情,仿佛吃了什么东西噎住,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的纠结样子。 “这二位,其中一位是上一任堂主指定的,另外一位是在门内的比试中选出来的。” “……” 石掌柜对此也十分无语。 “指定的也就罢了,你既然无法保证能完全掌控这种用公平的方式选出来的人,又为何非要选择这种公平呢?” “我知道错了,我就是自己给自己挖坑添麻烦……” 沈欢在方渡和石万面前,倒是恢复了一些小时候的样子。 每次遇到问题了,就来找先生他们解决。 方渡让他别急,先把试剑大会的事情办好。 “至于宗门突然蔓延开来的这种诅咒……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我会尽量去做。” 方渡这样承诺道。 “既然先生这样说,那我就安心了。” 沈欢对方渡的实力还是深信不疑。 他们在沈欢这里吃了一顿午饭,又给等在小院的木灵生带回去一个食盒,里面都是刚做好的饭菜。 方渡坐在对面,看着小人参津津有味地吃着午饭,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先生?” 小人参对视线一向很敏感,她察觉到方渡盯着她发呆半天了,不由得歪着头问他怎么了。 “没事,你继续吃,我四处转转。” 石掌柜去睡午觉了,小人参又在吸取天地精华。 方渡一个人出了门。 临近试剑大会,整个月溪宗是一派忙碌的景象。 虽然恐怖的死亡阴云一直在这里盘旋不散,但从表面上,还看不出接二连三的事故对于宗门的影响。 估计是沈欢提前嘱咐过了,试剑大会的事宜为重。 方渡对于月溪宗的门人其实不认识几个,但他凭借气息能很轻易地分出哪些人是同一个门派的。 一个门派的人,修炼的心法、剑术都差不多,就算他们的灵根不同,他们散发出的气息也是很相近的。 在闲逛的时候,方渡看到有几个人在安排其他弟子做事,应该就是月溪宗的堂主。 有几个年纪比较大的,估计是跟随过前宗主沈流月。 还有两个比较年轻,一个用紫色的发带将头发吊成高高的马尾,另一个玉冠束发。 玉冠的那位看起来比较严肃,紫发带倒是很亲和,甚至看方渡一个人打转,主动来到他面前。 “阁下可是需要什么帮助?” 方渡点点头,开始装上了。 “我是第一次来月溪宗,想在这里转转,又怕一不小心闯入禁地。” “啊,既然是这样,那就由我来陪您走走吧。” 那位紫发带的年轻人叫季实,如方渡猜测,是月溪宗刚上任不久的堂主之一。 他是被上一任堂主指定的那位人选。 季实性格外向,他看方渡的“年龄不大”,把他当作同龄的朋友,说话的时候语气也比较亲近。 “阁下是跟随同门一起来的么?” “嗯,有两个,正在休息。” 他们又聊了一些,基本上都是季实在问,方渡自己决定答不答。 两人沿着一条少人的小径行走,季实说要带方渡看看他们山上养的灵鱼。 本来只是寻常地走路,突然,头顶传来一阵断裂声。 方渡抬头,一棵百年老树的树枝陡然断裂,正冲着他们二人砸来! “小心!” 季实喊了一声,让方渡小心,同时他自己飞身向上,一脚踢走了那根有成年人大腿粗细的树枝。 树枝擦着方渡的身体,落在他的脚边。 “阁下没受伤吧?” 方渡垂着眼睛,瞟了一眼那树枝的切口。 切口整齐,明显是用灵力割出来的。 他抬起眼皮,看着季实担心的神情,嘴角轻轻弯起。 “没事,多谢堂主。” 四周明明没有任何多余的气息,只有他们二人。 …… 在他面前装。 不知道是在试探他的实力,还是有意杀害他的性命又改变主意,不管怎么样,这位季实季堂主都不是个省油的灯。 “阁下要谨慎些,最近山里来的人很多。” “好,我知道了。” 两人去看了亭下游鱼,这里方渡来过,只是现在池中的鱼换了,换成一种银色鳞片的灵鱼。 这种灵鱼在日光的反射下,鳞片会变得五彩斑斓。 季实陪方渡待了一会儿,就有门人有事找他。 方渡靠在亭子的红柱上,望着池塘里游来游去的灵鱼。 …… 这些灵鱼看上去死气沉沉,没什么生机,随时要挂的样子。 看来这月溪宗的死人气息,对山间的灵物影响也很大。 季实和门人站得离方渡有点远,但他们的交谈声都能传到方渡的耳中。 门人低声又快速地说了一串话,季实的声音高了些。 “什么?!竟然发生这种事!快带我去!” 季实正要跟着门人一起离开,突然又想起方渡。 方渡转头面对着他。 “堂主自便吧,在下能找到回去的路。” 季实点点头,又跟方渡说务必注意安全,急匆匆地离开了。 此时池塘边只剩下了方渡一人,他转过头,发现那些灵鱼不知在何时都凑到了他的身边。 它们张着嘴,似乎在向方渡求助,争先恐后。 方渡从怀中取出一只细口的青花瓷瓶,只有巴掌大小。 他将瓶身倾倒,里面流出的不是药,而是灵力。 这种装着灵力的瓶子是方渡自己做的。因为他有时候修炼打坐,灵力会散出一些。 为了不浪费,就全都收进瓶子里面了。 有了精纯灵力的哺喂,池塘中的灵鱼明显舒服了很多,又甩着尾巴慢慢游走。 这时,亭子中也不见方渡的身影,他离开了,和季实去了同一个地方。 第四十五章 意外,争吵,我动的手 人群喧闹,所有人都聚集在弟子程星阑的居所。 宗主沈欢让旁人散去,只留下了几个堂主。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床榻上呼吸困难的程星阑,叹了口气。 季实是最后一个赶到的。 “我听闻星阑师弟在布置擂台的时候,突然晕倒了,到底怎么回事?” 有堂主告诉他。 “星阑方才正在忙碌,安排弟子找几个旗子放到擂台那边,这时他的眼睛突然留下两行血,紧接着就晕倒了。” 季实转过头,果然,在程星阑的脸上还有没有完全擦掉的血迹。 “这……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沈欢站在距离床最近的地方,他问正在给程星阑把脉的医堂堂主。 “怎么样,查出是什么原因了么。” 医堂的堂主微微摇头。 “和前几次一样,脉象平稳,但就是昏迷不醒。” 沈欢微微皱起眉头。 堂主们见到这种情况又一次重现,心里也是焦急。 “宗主,今天程星阑晕倒,已经引起小的骚乱。有其他宗门的弟子见到了,还追问他是怎么了。” “嗯,如何回的?” “之前都已经交代过弟子们了,跟他说话那弟子也是机灵,背着所有人用袖子擦掉了程星阑脸上的血,说他是因为近期劳累过度,不小心累晕了。” 又有堂主开口。 “但是宗主,这样瞒着也不是长久之计。那些宗门神通广大,应该早就知道月溪宗出了这档子事,都等着看咱们的笑话呢。” 一位女堂主颦眉接过话头。 “事发突然,更要稳住阵脚。敌人还没怎么样,我们在这里自顾自地慌乱,像什么样子!” 堂主们七嘴八舌地说话,把沈欢吵得头疼。 他揉了揉额角。 “各位堂主先去忙吧,今日山里事务杂多,离不开你们。 季实、郁卓,你们两位留下。” 郁卓就是另一位新上任的堂主,他是被沈欢通过比试选拔出来的,年纪很轻。 等到其他的堂主都离开之后,沈欢坐在房间内的一把椅子上,也请他们二位坐。 床上的程星阑闭着眼睛,呼吸沉重,像陷入一场噩梦之中。 沈欢询问两位堂主的想法。 “你们说说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客气。” 他让他们畅所欲言。 一向话多的季实这次没开口,反而是郁卓先出声。 “宗主,不能再继续这样放任下去了。我建议立刻叫停试剑大会,同时严查这一个月内来过山里的人。” 不等沈欢说话,季实先瞪着眼睛反驳他。 “你疯了吗!先不说叫停试剑大会这事儿有多严重,你要严查,怎么查? 派来试剑大会的都是各大门派的中流砥柱,你让他们配合你搜身?他们能乐意?除非他们也疯。” 郁卓当他是空气,根本没有听进去一个字。 “宗主,现在这次事件,很明显是一个诅咒。诅咒是会蔓延的。 如果不及时遏止,到时候不仅是我们宗门的人,连带着其他宗门或许也会受影响。 一旦发生了这样的惨祸,让其他宗门的人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我们月溪宗,到时候更是无法交代。” “你这样说就很矛盾了啊。照你的说法,我们应该马上把所有人都赶出月溪宗,包括门人,而不是让他们留下来一个个排着队等待被查。” 这两人几乎没有合拍的时候,说着说着就有火药气,眼看着又要吵起来。 沈欢的头顿时更疼了。他摆摆手,示意二人都歇一会儿。 “罢了罢了,你们这几天也是乏了,都回去休息吧。” 人累的时候火气更容易上涨,这几天又是宗门的事情,又是试剑大会,把几个堂主也忙得脚不沾地。 沈欢体谅他们辛劳,另外也是想给自己找点清静,把两个人都赶走了。 季实欲言又止,郁卓恭敬地拱了拱手,两人先后离开。 “你这几个堂主,没一个有用的。” 房间内又有一人现身,是方渡。 方渡倒是自在,自己找了地方坐,还从果盘里面拣了一颗杏,咬一口,很甜。 沈欢一脸苦笑。 “先生可别骂我了,也不怪他们,这一个月山中的事务实在太多。” 他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程星阑。 “先想办法把星阑治好吧,我再让医堂想想办法。” “程星阑你不用管,”方渡声音淡淡,“他的病是我一手造成的。” “????啊?” 方渡是在程星阑之前给他们送早膳的时候动了点手脚。 要是小人参知道当时方先生拍肩的真实目的是让程星阑倒下,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 “不会真的对他的身体产生伤害,只是会让他做会儿噩梦。” 方渡这样说道,让沈欢安心。 沈欢刚松一口气,这时方渡又补充一句。 “但是,他已经被选为下一个目标了,在我出手之前。” 方渡一早发现程星阑身上挥之不去的死人气息,想到他应该是下一个被害的人。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 不等对方出手,他先把程星澜撂倒。 这样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这罪魁祸首恐怕这时候还在诧异,怎么事情没有按照他的计划来。 沈欢也不是个纯然的笨蛋,他立刻明白过来方渡是什么意思。 “这样对于星澜也是一种保护。” “只能姑且采取这样的做法,时间长了容易被拆穿,毕竟我没有真的对程星澜下手。” 方渡说得很明白。 “这几天你该忙试剑大会的事,就去忙。不用刻意管其他的事,也是让对方放松警惕。 我也不会频繁露面,有什么事我会去找你。” 方渡做了这样的安排。 沈欢点点头,表示一切都听方渡的安排。 随后,方渡悄无声息地离开,就仿佛他从未出现在沈欢的面前。 沈欢在房间内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也离开了。 离开之前,他安排了两个杂役弟子过来,如果有事就来告诉他。 安排杂役也是方渡的要求,他说不用安排太厉害的,留一两个在这里守着点就可以。 因为这里,方渡会守着。 他倒要看看,程星澜出事后,有哪些人会来“探望”他。 第四十六章 故人,晕倒,两难处境 傍晚。 “太无聊了????” 因为方渡说,让石掌柜看着点木灵生,别一不小心被人拐跑了。 像她这种傻乎乎的人参精,纯天然大补材料,这里到处都是修士,保不齐就有哪个动了歪心思。 木灵生倒是不觉得无聊,自己和自己下棋玩。 棋子和棋盘也都是方渡给她做的,上等的玉料,玲珑雅致。 “石掌柜,要不过来下棋?” 木灵生热情地邀请,石万起身坐到对面的空位。 他手执黑子,小人参执白子。木灵生的表情认真极了,每下一步都十分谨慎。 石万其实棋艺很高,但是看她这么认真,也不好意思一下子就赢她。 棋子落在棋盘上面,发出嗒、嗒的响声。 “小人参,你在无名山多少年了。” “嗯……我不记得了。” 她一个人参精,如果想活,能活上千年,所以她也不怎么在意时间的流逝。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就要一直留在无名山吗?” “不可以吗。” 木灵生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抬眸凝视着石万。 在她的认知中,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离开无名山这种事。 石万突然起了逗逗她的心思。 “山外面好玩的东西可多了,你难道要一辈子守着方渡这老家伙?他多无聊啊!” 小人参听不得别人说方渡不好,顿时生起了气。 “方先生对我很好的,当初要不是他收留了我,我早就饿死了。” “你一条人参,长在地里就能活,还差他给的这一口饭?” “????” 小人参本来就不是伶牙俐齿的类型,当初她第一面见到方渡,就说不过他。 好多年过去了,她也说不过方渡的朋友。 所以她只能自己生闷气。 “反正我就是要留在无名山,种一辈子的菜。” 她不去跟石万辩驳,她只是说她的坚持。 石万看着眼前气咻咻的少女,嘴角微微上扬。 “要是你能做到,那就再好不过了。” 石万说,过去也有人说,会一直留在无名山,留在方渡身边。 “后来呢?” 小人参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她歪着头,好奇地问对方。 石掌柜望向天边缓缓西沉的太阳,轻叹一声。 “我是极少回忆过去的,方渡也是如此。但活了这么些年,总有几个,印象特别深的。 有一个小丫头,当初也嚷着要待在山里一辈子。” “后来呢?” “后来,应该是死了吧。她叫什么来着?突然不记得了。你去问方渡吧,当然,他可能也不记得了????” 小人参点点头,突然觉得头很重。 “石掌柜。” “嗯?” “我好像????有点????头晕。” 石万猛地转过头来,刚才还在有说有笑的小人参,突然整个人向旁边倒了下去。 “灵生、灵生!” 石万连忙把她扶住。 木灵生的情况不对劲,她的脸色在迅速变得苍白,而且她的手指,从指尖开始,都变成了人参的样子,凹凸不平。 “怎么会突然变回原形?” 石万用灵力将她身体的穴位封住,以免她的身体进一步参化。 当然,因为封住了穴位,木灵生现在近乎假死的状态。 这样的状态不能维持太久,对木灵生的身体伤害巨大。 但如果不这样做,她就真的变回没有灵识的傻人参了。 “你要是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方渡交代啊????” 石掌柜一人面对上百的敌人都没有怵过,这次是真的流汗了。 “医术这种事我也不擅长啊,我只会赚钱和打架。” 石万不敢给对方瞎治,他最终还是决定把方渡找回来。 此时的方渡,正在一棵大树上。 在他的不远处,就是程星澜的小院。 方渡坐在一根粗壮结实的树枝上,安静地盯着小院那边的动静。 目前还没有人来,两个杂役坐在门口昏昏欲睡。 这么干守着,也无趣。方渡想了想,伸手入怀。 先掏出来一把瓜子,这是从沈宗主那里离开的时候,石掌柜顺手塞给他的。 嗑瓜子的动静也太大了???? 方渡想了想,放弃,把瓜子揣回去,又翻了翻。 这次是一把果干,是小人参给他的。 这个可以。 方渡含了一片梅子干,酸甜的味道顿时充盈起来,让他整个人清醒不少。 方渡又含了一片,这时一道黑影突然降落在他身边! 方渡反应极快,一条腿扫过去。 对方像一只灵活的猴子,避开,同时两手挡住方渡挥来的拳头! “慢着慢着!是我!” 石万立刻抬头,方渡却说。 “打的就是你。这种时候来干扰我。” “我错了我错了,但是我有急事!小人参出事了!” 方渡的动作停下来。 “什么情况。” 石掌柜正要说,这时小院那边也有了动静。 有人来了。 第四十七章 惊厥,娃娃,面对抉择 小人参晕倒,程星阑的小院又来了不速之客。 两边都很急,先选择哪一边。 方渡选择先踹石掌柜一脚。 “我带你来,只是为了带个钱包么?一点忙都帮不上。” 他恨铁不成钢。 石掌柜还委屈呢。 “不是,我这庸医,也不敢随便给小人参治病啊!” 还有点自知之明。 方渡知道这种时候怪他也没用了,当务之急是破除两难的处境。 “你来守着程星阑,我去看看灵生。” “好好好,蹲人这事儿我擅长。” 石万连着说了三个好,生怕他会改变主意。 方渡临走之前甩给他一个眼神,不管他心里真正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在石掌柜这里都可以解读成“我信任你”的意思。 石掌柜有他自己的一套读心术,那就是把别人的想法都读成他爱听的。 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面对着正在和守院弟子沟通的“来客”,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干,月溪宗这些人我也不认识几个啊!” 石万虽然爱听八卦,但他听来的都是名字,还没能对得上脸。 “算了算了,不知道名字还记不住长相么?和方渡描述两句,他肯定就能对上号了。” 石掌柜倒是心大。 方渡这边先回了小院。 差点没进去。 石万把木灵生一个人留在小院之中,设了不止二十层阵法,每个都不一样。 他是怕方渡不在,自己也走了,会有什么臭不要脸的“闲杂人等”故意来这里伤了小人参,才如此小心谨慎。 结果没想到,防到最后,防的是自己人。 方渡耐着性子把阵法一个接一个打开,这就相当于进家门的时候发现别人给上了二十把锁。 但是他并没有什么不耐烦,反而觉得石万这次终于长记性了,还算有进步。 等到结界解开,方渡一挥手,又扔了二十个阵法出去。 随后他赶到木灵生的房间。 小人参躺在床上,呼吸不平稳,嘴里发出呓语。 方渡把手背贴在她的额头,烫得惊人。 他又探了探木灵生的脉象,还是没发现什么。 “意断。” 方渡口中念着这两个字,顿时,小人参体内的灵力流动外显出来,微微悬浮在她的身体上方。 意断是心切的一种变式,也是在“诊脉”,只不过诊的是灵脉。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灵力的走向,像在看一张地图。 小人参身体的灵力没有任何阻塞,只是在她的头的位置,灵力流动得要比正常情况更快。 “难道是惊厥之症……” 这是方渡唯一能想到的一个合理的解释,没有明显的外伤,也没有走火入魔,脉象没有明显的堵点。 那就只能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但是……石万说了,他们只是寻常地聊着天,木灵生就突然难受起来。 方渡一挥袖,结束意断,所有的灵力外显全部消散。 “灵生,你看见了什么……” 其实猜一猜,也能猜到。 木灵生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在无名山生活,山里无忧无虑,她几乎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 ……或许那片池塘能算得上,但方渡并不认为这是最终答案。 她是被故乡的噩梦所困扰。 她一定是见到了什么人,或者什么物,让她瞬间联想到了被摧毁的故乡。 方渡思索一瞬,突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布缝的人偶。 这人偶是一只人参娃娃,还是木灵生小的时候,方渡做给她玩的。 方渡把布的人参娃娃放到木灵生的手中,木灵生顿时攥紧。 娃娃上面熟悉的气息让她重新获得安全感和依靠。有了安全感后,她身体的颤抖明显缓了下来,闭着眼睛的面容也轻松许多,不再发出呓语。 看来她只是在梦中忘记了自己是有归处的人,所以才会怕得不行。 方渡给她盖好被子,木灵生立刻蜷缩起来,小半张脸埋进温暖的被窝,呼吸变得平缓了。 方渡在心里写了两个方子,等明天一早,需要给木灵生熬一碗药,让她喝下。 今晚就先不折腾了。好不容易小人参的情绪才稳定下来。 但是稳定不代表就没事了,等她醒了,还是得问问,到底是什么让她这么害怕。 怕木灵生这边的情况再生变,方渡索性等着,等到她睡醒睁眼。 “……先生?” 木灵生眨眨眼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还有,方渡怎么也在这里。 “你昨天突然晕倒了,灵生,还记得晕倒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么。” 在她昏睡的时候,方渡已经把药熬好了,端到她面前。 木灵生双手接过去,也不问是什么,几口喝光。 药苦得厉害,她好半天说不出话,皱着脸缓了缓,才开口对方渡轻轻摇头。 “没什么,先生,我可能是不大适应这里的环境。” 木灵生说她其实自从进山之后,就已经隐隐感觉到不舒服了。 但是她怕妨碍方渡,所以忍着没说。 方渡耐心地听她解释,安静地注视着她。 木灵生握紧了那只人参娃娃。 “先生?” 方渡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别的,只是说让她好好休息。 “石万在外面守了半宿,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收获,我去问问他。灵生,你一个人待着能行么?” “能行。” 木灵生点点头,让方渡放心。 “先生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在这里休养,哪里都不去。” 方渡点头。 “照顾好自己。” 他转而离开了房间,又解开他自己设的二十道阵法,再把阵法落回去。 房间内的木灵生下了床,走到窗边,看着方渡的身影从院门离开,渐渐消失。 她转过身来,背靠在墙上,呼吸声突然变得很重。 木灵生两只手紧紧握成拳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睁开眼。 那双眼睛不见任何天真,只有深深的恨意。 她的五感要比普通人通明许多,对于很多气息也相当敏感。 在小院中,她感受到了那个人的气息。 那个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人……也在这座山。 木灵生一瞬间想到的就是报仇雪恨,但是,石掌柜的话又在她耳畔响起。 “要是你能做到,就再好不过了。” 第四十八章 来客,暗恋,严刑拷打 方渡重新回到他昨晚选定的那棵绝佳蹲人树,在上面发现了石掌柜。 石万正靠在树干上蒙头大睡。 方渡半蹲在了树枝上,轻盈得像一片落叶,石万丝毫没有察觉到。 他就这么死亡凝视着石掌柜,伸手打了他盖在头上的斗笠。 “哎呦,有敌袭!” 石掌柜大惊,斗笠也掉了,他慌乱之中还记得别掉东西留下线索,急忙把它捞起来。 等他看见面前的人是谁后,他一愣。 “呃……你什么时候到的?” 方渡直入主题,问他昨天晚上都有哪些人来。 “有有有,我都记在脑子里了!有个黑衣服大脑袋,还有个红衣服粗脖子。” “……” 方渡听着石万绘声绘色的描述,最后决定,直接把他带到沈宗主面前。 沈欢昨晚又在准备试剑大会的事宜,准备了大半夜,相当辛苦。 而且还有其他宗门的宗主私下里问他,月溪宗是不是出了什么麻烦,需不需要帮忙。 这些人说着要帮忙,其实都是在看笑话。 沈欢在心里把牙咬碎,面上还得笑呵呵地感谢对方的热心。 “近来宗门上下都在忙着试剑大会的事,就是为了让各位宾客不虚此行。怎么还能让宗主您来帮忙呢?” 那位宗主笑了笑。 “宗门之间,相互扶持一下,不算什么麻烦事。沈宗主千万不要客气。” 沈欢在内心冷笑一声。 送走了莫名其妙的访客,再解决其他的事情,忙着忙着就要天亮了。 沈欢抓紧时间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正堂坐了两位“不速之客”。 这两位比谁都大方,一个喝茶一个吃点心。 喝茶的还是方渡,吃东西的还是石万。 沈欢看见他们两个,仿佛看见救星。 “方先生、石掌柜,可是找到什么线索了?!” 方渡完全不想说话,摆摆手,让石万说。 石万把他那几段大脑袋粗脖子的逆天描述,对着沈宗主说了一番。 没想到沈宗主竟然点头。 “石掌柜说的这几个人,我都了解了。” “……” 方渡拧眉。 “你都了解什么了?” “一共有三个人,一个是季实,一个是边玄明,还有一个……是昨天来找我的那位宗主,叫冯凭。” 方渡真是没想到,沈宗主竟然能通过这么简单粗暴的描述,还原昨天的现场。 按照石万所言,昨天夜里,第一个到的是季实。 也就是方渡一并看到的那一位。 季实来到程星阑的房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他,又绕了一圈,给程星阑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 大概是怕他口渴。 “那杯水我喝了,没什么反应。” 石掌柜补充一句。 方渡用莫名的眼神瞥他。 第二位单独去看程星阑的,就是边玄明。 边玄明是在把门口的两个杂役弄晕之后,才进去的。 他进去之后,先看了一圈房间内的样子,然后去看了一眼程星阑。 但是他对程星阑的病情似乎不感兴趣,只瞥了一眼就离开。 相反,他对于屋子内的东西似乎更感兴趣。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他用手摸了一遍。 沈欢听到这里,皱眉。 “他这样做是干什么?很诡异。” 方渡对此没有评价,而是让石万继续说下去。 “第三个,就是你说的那位叫冯凭的宗主。他似乎一直在等待,我猜他来的时辰应该比边玄明要早。 等到边玄明离开之后,冯凭才进入程星阑的房间。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把边玄明触摸过的东西,又碰了一遍,隔着一条手帕。” 方渡听到这里,面无表情地问。 “前一个人把东西摸一遍,后一个人把他摸过的再摸一遍,怎么,冯凭是暗恋边玄明吗。” 不愧是活了上百年的老家伙,开口就是一鸣惊人。 沈欢刚喝进去的茶差点喷出来,他咳嗽个不停,抖着手去找手帕。 石万倒是明白方渡怎么了,完全是因为他听到之后实在太无语。 “暗恋不暗恋的,先放在一边。现在能判断出,这三个人对于程星阑突然病倒这件事非常关心,所以他们都有嫌疑。 季实关心的是程星阑本人得了什么病,而另外两个,明显是在找什么东西。” “在找引阵物。” 方渡接过石万的话。 “他们恐怕也察觉到了月溪宗存在一个庞大的诅咒阵法,所以在寻找蛛丝马迹。” 沈欢感到不解。 “冯凭跟月溪宗的关系还不错,虽然他做人比较装。但边玄明和月溪宗是真的关系不好,并且他的人品很差。” 石万在这时教育他。 “小沈欢,你现在也是一把年纪了,还凭借个人喜好看待事情?这太有失偏颇了。” 沈欢嘴上说自己错了,但很明显心里没改。 他只睡了一个时辰,现在的头还是昏昏沉沉的。有方渡这个靠谱前辈在,他下意识地询问对方有无良计。 方渡的手指在茶杯光滑的边缘摩挲,思忖着,大抵是在想计谋。 沈欢屏住呼吸,安静地等。 片刻,方渡开口,沈欢露出期冀的神色。 结果方渡说—— “我去找他们,我亲口问。” “?” 沈欢是做梦都没想到,方渡所谓的“想办法”,竟然是直接跟对方一对一当面对质。 石掌柜还在旁边附和。 “确实是个好办法。” “??” 方渡得到了支持,立刻起身就要出门。 “等等等等——” 沈欢回过神来,连忙把方渡拦下。 “方先生,冷静、冷静!” 方渡用奇怪的眼神回视他。 “我没有冲动。” “不是,我觉得这事儿我们还能从长计议。” “你现在没有时间从长计议了,这是最快的办法。” 方渡很直白地告诉他。 他的眼神过于笃定,一时间沈欢竟然无法反驳。 沈欢转过头看石万,石万很明显赞同方渡的想法。 “方渡说得没错啊,你现在的问题在于没得选。” 因为在场一共就三个人,两票对一票。 沈欢放下了阻拦的手。 “那……先生去吧。” 他迟疑着说,方渡果断地颔首。 “我走了。” 等方渡离开,沈欢又重新坐回原位,忧心忡忡。 “也不知道先生会怎么问,万一他们不说……” “害,那就严刑拷打呗,多大点事儿。” 石掌柜笑嘻嘻地说出可怕的话。 沈欢:? 他马上起身去追方渡。 “等等方先生,要不我和您一起去吧!” 第四十九章 绑架,护剑,你暗恋他 沈宗主最终还是被石掌柜拦下。 “回来回来,你去作甚,只会添乱。” 石掌柜拦住沈欢的同时,另一只空余的手还握着新鲜果子,咔嚓咬一口,是半点不着急。 “方渡自己心里有谱,你得相信他。” 沈欢到底是年岁长了,没有小时候那么好骗。 但是他论实力依然打不过石掌柜这个“生意人”,对方看起来没有使出很大的力气,可他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想来沈宗主在修真界的实力也能排到上乘,没想到在石掌柜面前,还是如同刚刚修炼的稚童。 他心里直冒冷汗,就算他自小就认识方渡和石万,却对他们的实力上限一无所知。 迫于石万的实力压制,沈欢最终老老实实地回来,坐在座位上。 石掌柜微微眯着眼睛,手里抓了一把瓜子,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 接下来的一整天,沈欢都没有看到方渡的人影。 他甚至百忙之中到方渡住着的小院看了看,也没有人。 就在沈欢提心吊胆,不知道方先生要如何做的时候,先出事的反而是别人。 御风宗的门人来到沈欢面前,说他们的宗主冯凭不见了。 沈欢:…… 他本来以为方渡说的“绑架”是开玩笑,没想到他来真的。 沈欢皮笑肉不笑,他只能姑且敷衍着前来询问的门人。 “冯宗主这几日都会在山中闲逛,是不是逛到哪里入迷了,才迟迟未归?” 那两个门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位女子眼神清明地望向沈欢,看样子并不好糊弄。 “宗主虽然看起来人比较散漫,但在别人家的地盘,也不会乱走。” 沈欢的嘴角一抽,不明白对方怎么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 毕竟冯凭还曾经大半夜地找上他,在他本人面前打听月溪宗的八卦。 即便对方看起来没有相信,但他们二人也没有继续追究。 “打扰沈宗主了,我二人再回去等等。” 沈欢颔首。 “我这边有消息了,也会随时告知二位。” 消失的冯凭此时缓缓地睁开眼睛,天旋地转。 他意识到自己这是被人吊了起来。 冯凭能坐到宗主这个位子,自然不会像寻常凡人一样,被绑架了之后,就大喊大叫。 他先尝试着用灵力让自己解脱。 失败,他的灵力被封住了,无法运行。 接下来,他试着用法器割开绳索。 同样失败了。这绳索看起来像普通的麻绳,但是坚韧非常,根本割不断。 …… …… 冯凭沉默一瞬,果断张嘴。 “来人啊!救命!有没有人能救救我!” 这种时候不能装逼,要大声喊出来。 冯凭是半点宗主的架子都不要。 他这么一喊,确实把人喊过来了。 但还没能看清对方的相貌,一个黑布袋兜头套下来,他的眼前全黑了。 这时他意识到自己面前站了一个人。 对方的声音特别低沉,明显是变过了嗓音,估计不想让对方认出来他的身份。 “安静点。” 冯凭问他要什么。 “劫财还是劫色。” “……” 方渡无言,片刻后才开口。 “有可能都要。” “??” 冯凭突然挣扎得特别厉害,像一只被捆起来还跑不掉的肉虫子。 “滚滚滚!老子被绑架好多次了,也没见到你这种贪心的匪徒!” 方渡向后退了两步,任凭他自己狂做卷腹,反正人也跑不了。 他用的这种麻绳,是经过层层筛选之后,选出来的韧性最好的一种。 过去没有经验,不会选,经常把被绑的弄出一身伤。 现在这种就刚刚好。 等冯凭折腾得没力气了,方渡才开口。 “我不劫财也不劫色,放心吧,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冯凭安静下来,大脑充血。 “什么问题?” “你昨天晚上,为何要到程星阑的房间。” “我暗恋他。” “……” 冯凭一张嘴就乱说,连脑子都没过,谎话一套一套。 方渡也不客气。 “本来不想动刑的,现在看来是不得不了。” 方渡从旁边的火炉上拿起一根烤红了的铁签,冯凭已经听到了滋滋声,完全能想象到那究竟是什么刑具。 他这人怕死怕疼,连忙开口阻拦对方。 “我说我说,别动手。” 冯凭说他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就是听说姓程的小子和月溪宗的宗主有一腿,他倒要看看对方长得是圆是扁。 “…………” 火烤铁签的滋滋声更响,冯凭脑袋被罩住之后,其他的感觉更加敏锐。 他明显感觉到脖颈处有多出来的热源,对方这是等得不耐烦了。 “好吧好吧,这回我说实话,真的!” 冯凭立刻改口,但方渡已经不打算给他机会了。 “我先在你的脖子上烫一下,不然你好像总以为我在跟你玩游戏。放心,烫一下死不了人。” 冯凭这回是真的慌了。 “我错了我错了,我这回绝对不瞎说。你这一下子要是把我烫哑了,我可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烙铁和冯凭的脖子贴得极近,只要他稍微动一动,马上就会被重重地烫伤。 冯凭冷汗都要下来了,半点不敢动。 方渡的手停在半空中,没说话。 冯凭明白对方的意思,这是要等他先说,看看他能说出什么来。 被吊到现在,再加上情绪的起伏比较大,冯凭已经有点头晕了。 这回他的说法和前两回都不一样。 “程星阑的那间屋子有问题,我感觉到那里的气息特别乱,而且都是死人的气息。 我怀疑,是有人在他那里布下了阵法,所以我去看看。” 这次的说法倒是比较靠谱了。 虽然行动上听上去没什么问题,但是动机不对劲。 方渡面无表情地看着被蒙住头的冯凭,就算隔着这一层黑布,他也能看清对方的神色。 “你要找这个阵法作甚?月溪宗的事与你何干?难不成你暗恋沈欢,想要帮他排忧解难?” 冯凭突然发出了怪声,像是在呕吐。 “不是,这怎么能联想到的?我当然不想理会月溪宗这些破事,但是试剑大会要召开了啊! 我是被指定为本次大会的护剑者,必须保证试剑大会能如期召开,才不得不去管这些事的。” 第五十章 无星,嫉妒,黑色头套 每一任试剑大会,都会有一个主持者,还有一个护剑者。 这一次的主持者,就是月溪宗。而护剑者通常不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们会在暗中协助主持者,让试剑大会如期召开。 这样也就能解释,为什么那天晚上,冯凭要单独找到沈欢,问他最近宗门内发生的连环惨案。 “我是不想接这劳什子活,费力不讨好。但是没办法啊,抓阄抓到我了。” 冯凭说起这件事还是一肚子怨气。 方渡听完他的抱怨,又问了一句。 “所以呢,你在程星阑的房间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 冯凭说到这里,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 “这位兄台,我听你的意思,你似乎是站在月溪宗这边的,你应该是误会了,错把我当作坏人。 现在误会解开,你跟我应该暂时算是一伙的,那我也不瞒着你。 我在房间内找了一圈,什么都没找到。最后我发现,其实有问题的,是躺在床上的程星阑。” 方渡的神色一凝。 “程星阑有什么问题。” “本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他了。但他躺在那里的时候,我看了看他的命数星图。” “你还会这个?” “我当然会!” 冯凭这时激烈地挣扎了两下,似乎对于方渡的质疑很不满。 “这是我们冯家的祖传秘法,在正式成为御风宗的弟子之前,我就会看这个了。” “哦,那你发现什么了。” 冯凭说到这里,方渡隐约回想起来,似乎是有一个冯家,算命算得很准。 他们算命不观天不看相,只看面前的人。 在他们眼中,人不是人,是由一颗星连着另一颗星,进而组成的一张复杂星图。 透过这些相互连结的星星,他们就能看穿一个人的命数。 当然,这样也有代价,所以他们不会轻易动用此门秘法。 不过如果只是偶尔看一两颗星星,影响可以忽略不计。 方渡记得最早的冯家人就用这种法子招摇撞骗。他们有真本事,但是因为不想付出代价,所以每次只算到一半,剩下的全靠瞎编。 靠着这样的手段,他们很快发了家。没想到现在,骗子的后代竟然都当上修真界名门正宗的宗主了。 这上哪儿说理去。 方渡不关心他们家的秘法有多牛,他只想知道,冯凭究竟在程星阑的命数星图上面看到了什么。 冯凭说没看到。 “……什么?” “什么都没看到!” 冯凭加重语气,重复着自己的话。 他也很震惊。 “凡人的星星要黯淡些,有些人命弱,星星的光几乎看不到,但我也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 可这个程星阑,他的星图是一片漆黑!一颗星星也没有!” 没有星星,这说明什么。 “说明程星阑,不是活在此岸的人。” 方渡安静了一瞬,接着冯凭的话说。 冯凭也是感觉很奇怪。 “我看过了,他的身体是自己的,也有清醒的意识,种种迹象都表明他还是‘活’在这里的人。可是他的星图又什么都没有……” 阴生子。 方渡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个词。 和落棋一样,程星阑也是借命而生的阴生子。 他做出这种判断,前提是,冯凭说的都是真话。 方渡没办法不去怀疑,因为冯凭他们家祖上都是大忽悠,说话真假掺半。 就算是现在这种,自己的性命都被别人捏住,他们下意识地也会编几句瞎话掺杂在真话之中。 这是天性,改不了的。 冯凭感觉到自己的头特别沉,他不知道自己被吊了多长时间,但他知道,再吊下去,恐怕他真要出点事了。 对面的人有好一阵子没开口说话,冯凭心里有点没底。 “兄台?兄台你还在吗?” 无人回答。 冯凭这时突然意识到,房间内安静下来,一点气息都没有。 这时他尝试着动用灵力挣脱束缚。他只是微微出手,突然,身上的麻绳就断了。 冯凭整个人大头朝下,砸在地上。他唉呀一声,把头套从脸上拿下来。 手掌触碰到黑布的瞬间,那一整块黑布都化成了粉末,顺着敞开的窗子飘远。 他低头去捡那些断掉的麻绳,麻绳也是如此,全部消散了。 重见光明的冯凭环顾四周,这里竟然是自己的房间。 半点残留的气息,或者证据都没有。甚至他的脚踝上都不见任何勒痕。 如果不是自己的脑袋还在充血中,冯凭甚至会以为刚才只是一场梦。 “到底是谁啊……” 他咕哝一句,心里有几个人选,但又不确定。 方渡很忙,他没时间跟冯凭继续耗下去,第二个要见的人,就是季实。 他用了同样的招数对付季实,季实虽然比冯凭慌乱了点,但没像他那样张嘴胡说。 季实不想惹是生非,他看出对方并不想害他的性命,所以把自己昨夜的目的如实相告。 “程星阑是我的同门,白日宗主有意隐瞒他的真实病情,不让我们多看,我实在无法安心,就趁着人少的时候,去看了看他到底是怎么了。” 季实的语气平实真诚,听起来不像假的。 但是,方渡仍然戳穿了他的真实想法。 “你对程星阑有敌意,你把他当作对手。” 他笃定地开口。 同样被黑色头套遮住脑袋的季实没有否认,看来就是真的。 季实程星阑年纪相仿,而程星阑很明显更受宗主沈欢的信任。 比起跟他同时被任命的郁卓,他还是觉得,程星阑的威胁更大。 他是有野心的,他最终的目的是要当上月溪宗的宗主,而不是一个小小的堂主。 沈欢一直在物色下一任宗主。他受到沈流月的影响很大,不认为自己能坐在这个位置千年万载,迟早要把他传给后人。 他和沈流月一样,比起他们自己的利益,让月溪宗顺利地传承下去更重要。 在季实眼中,目前沈欢最中意的人选,不是他,也不是郁卓。 正是这个不起眼的程星阑。 见季实沉默,方渡也没有多说什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屋子。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剩下的都不重要。 方渡最后来见的人,是边玄明。 和前两个不一样,他没有把边玄明吊着绑起来。 边玄明刚刚从外面回来,打开房门,就看见一个人明目张胆地坐在椅子上,面朝着他。 头上蒙着黑色的头套,完全看不出他的真实身份。 第五十一章 谎言,收尸,一串人名 边玄明也不是一般人了。发现屋子里有人大摇大摆地闯进来,他没有把对方赶出去。 “阁下前来找我,所为何事。” “我是来问问边宗主,昨夜为何潜入月溪宗弟子程星阑的房间。” 方渡开门见山,不兜圈子。 边玄明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反问。 “敢问阁下可是沈宗主的朋友?” “我是他长辈。” “……” 戴着黑色头罩的男子刻意压低声音,却能听出他的年纪不大。 沈欢连白头发都有了。 修真界怪人多,边玄明不去追究对方是否说得是真话,探究太多会变得不幸。 这次他回答了方渡的问题。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方渡的意料。 “我和星阑是多年好友。前些日子他写信给我,说经常头痛,夜里发梦。正好我要来月溪宗参加试剑大会,准备去探望他。 只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边玄明说他和程星阑是朋友。 但从昨晚蹲人的发现来看,他对程星阑根本漠不关心。 他更在意那个房间里面有什么。 方渡突然转换话题。 “沈欢有意将程星阑选为下一任宗主。这件事……你可知晓。” 边玄明对于宗主之事依旧耿耿于怀,哪怕沈流月已经故去多年。 他的第一反应是皱眉,方渡将其解读为不耐和厌烦。 “这是月溪宗自己的事,我一个外人,轮不到我插手。” 边玄明是个心防很重的人,而且他善于自己骗自己。 这种人就算严刑拷打,也问不出个什么结果。 方渡回到住处,小人参还在睡觉,石万在院子里砸核桃。 他的习惯先砸后吃,这会儿已经剥出一小碟完整的核桃仁。 石万听见门口有动静,顿时警惕。 仍是慢一步,下一瞬,那一碟堆成小山高的核桃仁,就到了方渡手中。 “给你留一个,免得说我小气。” 他还真在石掌柜的掌心里放一颗。 “……” 石万一上午的活都白做,他拍掉手上的残渣,问方渡审得怎么样。 方渡轻嗤。 “三个人,没一个说实话。” 问过一遭,这里面最诚实的,竟然是冯凭。 石万把唯一的一颗核桃吃了,又从旁边摸了一把瓜子,呱嗒呱嗒嗑起来。 这会儿方渡把他的见闻讲过一遍。 石掌柜斟酌后开口。 “季实不想让程星阑当宗主,要借刀杀人。边玄明所说的好朋友就是狗屁,他恐怕是想利用现在的阵法,让月溪宗更乱。 至于你说的冯凭……他还真有可能说的是实话。但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不止护剑,我觉得,他在觊觎这个把月溪宗害得这么惨的阵法。” 这么厉害的阵法,就连见多识广的方渡和石万,一时间也不能完全看出头绪,说明它背后的布阵之人功力相当深厚,是阵法高手。 有这么一个阵法,就算不能为所欲为,也能让对手方寸大乱。 方渡把核桃吃完,又夺了一把瓜子。 “三人心思都不纯,但我总觉得……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也对。能布下这种阵法的,说明这人心思缜密。不可能因为计划有了一点变动,就坐不住了。” 石掌柜是个很容易没耐心的人,这点他和方渡正相反。 “话说我们难道不能把这事撂下直接走人?也太麻烦了。” “也成。过段日子直接过来给沈宗主收尸,我看不错。” “……” 石万挤着眉毛,眉头一高一低。 “至于这么严重?” “对方如此大费周章,总要看到一点效果。先是普通杂役,随后是内门弟子,现在又伺机对程星阑这种有资历的下手……这不正是对沈欢步步紧逼么?” 方渡解释两句,石万一听,在理。 “那还是留在这里吧!唉,现在的小孩真不让人省心。” 瓜子吃得口干舌燥,方渡将手中剩下的十余粒倒回盘子,给自己斟一杯败火的白茶。 “今晚你留在这里,照顾一下灵生。我继续蹲人。” 方渡手中那杯茶刚倒好,石万腆着脸自然而然接过。 “多谢多谢……你说让我照顾小人参,要不你我换一下呢?我怕把人伺候走了。” “灵生的情况已然平稳,不必担心。正好,你也能休息一晚。” 石万沉默了一瞬。 方渡拧眉。 “又怎么了?” “不是,你突然这么客气,我在想我是不是之前哪里得罪你了。” “……” 两人迅速决定今晚的分工。白天沈欢随时会去探望,等到夜晚,方渡才来到程星阑所在的院子。 守夜的弟子这次变成三个人,是方渡让沈欢这么安排。 方渡这次没有选择之前那棵蹲点的树,他换了一棵。 在程星阑居住的庭院里有一株高大的紫玉兰,方渡隐藏了气息,就在上面守着。 怪的是,这晚竟然没有人来。 方渡守到半夜,除了负责守夜的弟子,一个外人都没有。 他稍作思索,今晚大概是等不来人了,干脆提前收工,回去休息。 方渡从树上一跃,落在地上。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当双脚踏在地面之时,方渡忽而身形一顿。 他缓慢地向左转头,目光平静。 和屋内不知何时出现在窗内的程星阑对视。 两人起初都没有动,是方渡先转了半边身子,直视着他。 气氛凝固,画面有些惊悚。 本该躺在床上昏迷的程星阑,现在竟然站在了敞开的窗子后面。 他面向方渡,却没有看他。 他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语速很快,嘴唇蠕动不停。 方渡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而且这里除了那些弟子,也不见任何人的人影。 方渡微微皱眉,他将自身灵力缓慢地向四周释放。 这样如果有人隐藏身形,灵力的波动一定会发生变化。 然而方渡检查了两遍,却没有发现奇怪的存在。 他胆子大,没在怕的,直接走到程星阑面前,仔细分辨他在讲什么话。 程星阑的眼神空洞无光,明显是被人操控的状态。 方渡站在窗子外,隔着一道窗,盯着程星阑不断变化的口型。 他吐出来的那些文字,大约三个字两个字停顿,字和字之间并不连贯。 方渡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似乎……是在念着一串人名。 第五十二章 祖传,星图,罪魁祸首 是谁的名字? 因为人名同音字太多,方渡属实无法分辨。 但程星阑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报菜名一样报人名,未免过于诡异了。 方渡试着用了一些解咒的办法,但是未能解开程星阑所中的咒。 说明这种咒不是短期形成的,而是深入程星阑的心魂。 方渡已经试了十种不同的法子,正打算再试十种。 这时程星阑却打了个哈欠,缓缓转身,迈着僵硬的步伐,重新睡下。 ? 方渡的头顶冒出一个问号。 这又是哪一出? 方渡直接从窗子翻进去,来到程星阑的床前。 他歪头想了想,突然又翻出去,到山中某个地方寻人。 不到一刻钟,方渡再次现身,旁边还多了一个人。 御风宗的冯凭冯宗主一脸苦哈哈,站在戴着头罩的方渡身边。 “你之前看到的星图,我也想看。” “不行!这是我们家祖传秘法,不能传给外人。” “冯宗主神通广大,想想办法。” “……” 冯凭斜眼看着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剑。 难道这就是求人的态度吗?! 冯凭不是傻子,从小就有眼力见。 他知道眼前这个戴着诡异黑头罩的男子实力远在他之上,硬刚只会害了自己。 冯宗主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烦请高人站在我身后,我就当你不存在。” 方渡虽然惊讶于冯凭竟然出了这么烂的招,但依言照做。 他向后退了两步,手中的剑也收回。 这还是程星阑的剑,方渡刚刚借的。 冯凭从怀中取出他们家祖传的宝贝,一个古玉雕成的星盘。 上面有七颗圆滚滚的玉珠,不管怎么倾斜,都牢牢地附着在上面。 方渡在冯凭身侧探头,冯凭却故意侧了侧身子,没让方渡看清。 如此防备……看来真是压箱底的本领了。 方渡收回视线,冯凭的手指在星盘上来回拨弄,珠子滚动的声音不停传来。 片刻后,那玉雕的星盘突然发出淡淡的白光,竟然在冯凭的双手间消失了! 白光笼罩在程星阑的身体表面,几乎一瞬间,方渡发现自己也陷入了那片白光之中。 随即,他意识到,他已经在程星阑的星图内。 因为周围的白光转瞬即逝,他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在黑暗中,有无数颗已经死亡的星星。 这一瞬间方渡明白过来,为何程星阑的星图会是这种模样。 星图不能持续很久,冯凭没有提前结束,而是等着它自己消散。 黑暗潮水般退去,冯凭看见那黑头套依然站在原来的位置,一言不发。 “阁下,你要求我做的事……我已经都做到了。这回我能回去安心睡觉了吧?” 冯凭试探着问了一句,见方渡没反应,他磨蹭着向门口挪步。 “那我……就先告辞了。” 黑头套始终不开口,冯凭就当他允许自己走了,眨眼间消失。 跑路跑得倒是快。 方渡站在这里,房间重新静谧。 他望向平躺在床上的程星阑,轻轻叹了一声气。 他想他该如何对沈欢说。 等到次日,天一亮,方渡主动找到沈欢,石万也来凑热闹。 石万说,小人参昨晚醒了一次。虽然人还比较虚弱,但胃口恢复了。 “院子里的虫没有一条能逃出她的毒手。” “……” 此刻方渡还没走到沈欢的书房,石万好奇地问他,一大早来找沈欢做什么。 “等会你自然知晓了。” 方渡并非想要保持神秘,他只是懒得把同样的话说两遍。 他还叮嘱石掌柜。 “见到沈欢之后,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要表现得比他更惊讶。” “为何?” “别问,知道太多会变得倒霉。” “……” 方渡明显是在敷衍,但是石万转念一想,这个瓜他又不是吃不到。 所以老实闭嘴跟上。 沈欢自从听到弟子传话,说方先生要来见他后,就在书房踱步。 他了解方渡,方先生轻易不会找上门。 “先生来了?” 沈欢远远听见了二人的说话声,在门口迎了一迎。 方渡和石万先后进入书房,房门紧闭。 屋内只有三人。 方渡不卖关子,他让沈欢先找座椅坐好。 沈欢心里没底,惴惴地坐在书桌后的宽大梨花木椅上。 待他坐稳,方渡直接开口。 “程星阑死了。” “……什么?” 沈欢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顿时露出错愕震惊的神情。 方渡留给他缓神的时间,等他脸上的表情有细微的变化后,才又重复了一遍。 “他死了,而且死了有一段时日。” “这、这怎么可能!” 沈欢两手撑着扶手,噌地站起来,情绪有些激动。 “我在不久前还和星阑长谈过,那时的他还是好好的!” 石万从听到方渡说的第一句话开始,下巴就没合上过。 这会儿见沈欢心情有起伏,他立马打圆场。 “别冲动别冲动。沈欢,你先坐下,听方渡接着说啊!” 沈欢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他稍稍冷静,跟方渡道歉,重新坐了回去。 方渡等他平复情绪,至少能听人说话。 “先别怪我提起你的伤心事,因为之后还有更伤心的。 你应该还记得和你青梅竹马的那位女弟子,叫落棋,她是阴生子。” “什么?落棋是阴生子?” 在这方面,沈欢被落棋保护得太好。 他从不知道落棋的真实身份,这么多年也没想明白,对方为何总是在他表明心迹时,露出苦涩的笑。 方渡没有说得很详细。 “落棋没有遗憾地走了,你先不着急难过,接下来我就要说第二件事。 程星阑也是阴生。虽然他和落棋的情况有些许区别,但他们都是作为收集寿命的容器,存在于世。” 所以,他们不能真正算“活着”。 不等沈欢露出更震惊的神情,方渡又接上了一句话。 “而且我找到了这次引发阵法的第一个人。不是别人,就是程星阑。” 第五十三章 解释,偷溜,从不挽留 “这不是程星阑能选择的。” 方渡说,阴生子的存在极为特殊。他们违逆天道四时而生,因而自身会出现种种怪象。 像程星阑这种,数十年未发作,已经是个奇迹了。 “人有三魂七魄,没有灵魂的躯壳,极容易被外来的东西侵占。” 方渡这样为沈欢解释。 古书上说阴生子是邪祟,易害人。但在方渡看来,被人利用作为寿命容器的他们,才是迫不得已,才是真的可怜。 那些修士和银声村的村民一样,是在程星阑无意识的状态下,不小心被他收割了性命。 方渡且说到这里,容沈欢慢慢消化。 沈欢的内心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如果可以,他宁愿把一切都当作方渡的谎言。 但方渡不会随意用他人的生死开玩笑。 石掌柜嗑瓜子的声音都小了。他虽然无法共情,但也知道尊重。 “所以先生……” 良久,沈欢终于开口,嗓音哑得厉害。 “我现在……该做些什么?” 沈欢的脑袋乱得狠,像千百只飞虫钻进他的耳朵,嗡嗡声不绝于耳。 他无措着,向方渡寻求帮助。 “做好你尚未做完的事,试剑大会就要开始了。” 方渡的想法是,沈欢还是要以试剑大会为重。 程星阑现在已经吞了几条人命,为了防止他继续残害他人,方渡会采取他的办法。 他让沈欢不必牵挂这里,他会留出时间,让他们告别。 详细地商议过后,方渡便离开了书房。 吃够了瓜的石万后脚跟着出门,他回头,透过敞开的窗子,瞥了一眼沈欢。 沈欢孤寂地站在原地,一手撑住厚重的书桌,支起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突然而至的真相,对他而言,打击太大了。 石万叹气。 “不知道沈欢能不能走出来?初恋和好友竟然都是阴生子,这是什么命啊……” 方渡走在旁边,目视前方,眼神有点飘,明显像是在思索什么事情。 石万了解他,能让方渡露出这么认真的表情,说明他正在思考的事情很严重。 “方渡、方渡?你走神了。” 他出声唤着对方的名字,方渡回过神。 “嗯……我在想你说的话。” “哪句?” 石掌柜平时说的废话太多,方渡突然提起,他一时间竟然有些回想不起来,他说过什么有用的话。 “就是那句,‘初恋和好友都是阴生子’。” 方渡顿了顿,转头,黝黑的眼眸望向身旁的人。 “你也觉得阴生子出现得太频繁了,是吗?” “啊?我还没想到这一点。” 石掌柜表示他没那么聪明。 可方渡一提,是这么回事儿。 阴生子的条件极为苛刻,不可能随处可见。但在月溪宗这个山头,就先后出现两个了。 “难道这地方特别招灵?”石掌柜搓搓手臂,“真是邪门,要不让沈欢看看风水,赶快搬家吧。” 方渡想起在银声村见到的那本《阴生福禄》,书烧了,文字被他全部记在脑子里。 阴生子不是天然的产物,而是由人强行造出来的。 这么频繁地见到阴生子,说明背后极有可能有人在有计划地操控。 无需细想,就能看出这是个庞大的阴谋。 面对此类错综复杂的阴谋,方渡的态度是——别来沾边。 他就此打住,甚至不和石万继续聊下去。 “我们能做的不多,只是让沈欢回到以往的生活。” 让月溪宗的日子归于平静,如是而已。 方渡回到住的地方,却发现木灵生也刚从外面回来。 或许小人参没想到他们两个竟然这么快折返,偷溜出去的她露出心虚的神情。 “呃……方先生,石掌柜。” 方渡的眼神从木灵生身上,滑到她身后,那二十道由他亲手布置的阵法。 木灵生不会解阵法,这是个巧活儿,是她最不擅长的。 但她依然成功闯了出去,留下被撕得破破烂烂的阵法。 孩子傻,但孩子劲儿大。 竟然真被她这么硬闯了出去。 方渡沉默,石掌柜咧开嘴直乐。 “嚯,撕了这么大的口子。行啊小人参,有点本事啊。” 木灵生本来就够心虚的了,现在又要听石掌柜大声哔哔。 “我错了我错了,我就是闷得厉害,想出去转转。” 说谎。 方渡活了这么久,也不是白活的。很少有谎言能逃过他的双眼。 转念一想,小人参大抵也是到了逆反期。 石掌柜当年也叛逆过。这个阶段的少年是让方渡最烦最头疼的时候。 不过小人参的待遇比石掌柜好多了,最起码方渡不会抄起扫帚追着她满山打。 这种时候最需要的是尊重和耐心,方渡来到她面前,微微弯腰。 “是我最近忙于月溪宗的事情,忽略了,本来是打算带你散心的。” 木灵生压低的头骤然抬起,她没想到,方渡不但没有教训她,反而温和地道歉。 木灵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脾气的方渡,脑海中不由地回想起当初刚到无名山,被方渡反复丢下山去的经历。 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看方渡,又看看石万,似乎在向后者询问,方渡这是吃错什么样了。 却见石掌柜吹胡子瞪眼,露出愤懑不屑又恼怒的神情。 估计也是想起了当年被方渡追在后面暴打的经历。 木灵生双手背在身后,细长秀美的手指揪在一起,绕来绕去,指甲是淡淡的粉。 “对不住方先生,我下次再也不乱跑了……” “没关系,你想去哪里,提前告诉我就好。” 方渡说着,拍拍小人参的头,让她先进去。 等木灵生犹犹豫豫地走进院子,方渡脸上那稀薄的笑意才缓缓褪去。 小人参在骗他,毋庸置疑。 她是个听话乖巧的孩子,如果只是看看风景这种事,她不会不来告诉方渡。 联想起前几日小人参突然病倒,方渡猜测,她应该是去见了什么人。 石万这时突然在旁边搭腔。 “你要是担心,不如去跟踪看看。” 方渡说他出的都是馊主意。 “灵生长大了,就算有朝一日她想离开无名山,我也不会阻拦。” “嗯?我看你那么照顾她,还以为你打算把她留在身边养老呢。” 石万啧啧称奇。 方渡轻轻摇头。 “我从不挽留任何人。” 第五十四章 树枝,赠礼,言外之意 试剑大会正式开始的那一天,方渡和石掌柜都参加了。 浩渺的云中高台,仙气飘飘的修士。 相比之下,方渡这个修为最高的,穿得反而像个来山上挖人参的普通山民。 而石掌柜,则像没文化的土大款。 两人甚至互相嫌弃对方穿得烂。 “你能不能别把这些金的银的都穿在身上,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货架。” 方渡语气带有一丝嫌弃。 “你就好?穿得这么破烂,土色是你的保护色?” 他们二人站的地方,虽然离人群远些,但位置高,看得远。 方渡看见宗主沈欢站在高台中央,从剑匣里面取出那柄千年宝剑。 宝剑一出,锋芒四溢。它身上有着岁月的斑驳痕迹,若真要供人使用,恐怕也祭不出几招就要断。 可它早已被赋予了超脱岁月的意义。它立于那里,就象征着修真界的千年荣光。 方渡沉静的眼神从那柄剑,滑到周围的修士。他们压抑着心中激动的情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的信仰。 在他们之中,大部分人,此生都没有机会触碰到那柄剑。 方渡轻轻一眨眼,那些人仿佛化为黄土,化作飞雪。再一眨眼,所有人又安然地站在原地。 弹指一挥间。 对于拥有漫长寿命的他,一切都不过瞬间。 “方渡?” “先生?” 石万见他想事情出了许久的神,便唤了他一声。 小人参在刚刚也过来了。她歪着头,凑到方渡面前。 方渡展颜,轻轻摇头,怪自己想太多。 有什么可叹息怅然的呢,他不过是,活在这无数个瞬间之中。 试剑大会要经历数日,方渡等人没有耐心看下去,也不感兴趣。 两个老家伙,连修真界的大战都经历过几回了,这种装模作样小打小闹的仪式,他们实在提不起兴致。 至于木灵生……小姑娘最近大抵有了心事,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偶尔方渡唤她,好几声,她才缓过神来。 石掌柜说,小人参绝对有暗恋的心上人了。 “你一个老东西,不能总是用你的想法去揣度别人。小人参是水灵灵的姑娘家,这个年纪芳心暗许也很正常。你在她这个年纪,难道没有心仪的漂亮姑娘?” 方渡努力回想着自己的少年时期。 “我那个时候……好像在跟大鹅打架。” “……” 石掌柜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方渡感觉有被侮辱到,他反问石掌柜。 “你呢?你那时候难道有喜欢的人?” “我?我那时候还没学会走路。” “……” 正在调养内息的方渡,手掌一翻,拈来一颗栗子,啪地打中石万眉心。 石掌柜哎呦一声。 “都没化形,你还在这跟我胡扯什么呢?”方渡努力平心静气,让自己不要被石万影响。 石掌柜嘿嘿一乐。 “这不是看你练功太累,让你放松下心情么。” 方渡将一瞬间乱掉的内息又调整回来,他下了榻,给自己倒杯茶,握在手间,思索少许。 “我们明日启程。” “明天?这么快?” 石万有些惊讶。 “沈欢如今年岁也长了,有阅历了,旁的事无需我们过分操心。” 他顿了顿,念起小人参。 “灵生她……自从来了这山,始终不能静心。我有些担心她,想带她尽快离开。” 方渡虽然嘴上不说,但他是个心思细腻的人。 他看得出木灵生有很重的心事,这小人参本来身世就凄惨。如果不是方渡收留,她无父无母,无亲人宗族,还不知道要在哪里飘多久。 一片柳叶迎风飘到方渡的掌心,柳叶的背面竟然还有一只极小的黑色蚂蚁。 蚂蚁绕着柳叶,彷徨地爬来爬去。方渡屈膝半蹲下来,将它和柳叶一并放在地上。 他一手背在身后,看那小小的蚂蚁缩进柳叶的影子里,就好像,它有了一个遮荫避雨的家。 “我要去找灵生说说,劝她也早点跟我回山。” 方渡说走就走,不管旁边的石掌柜。 石掌柜都蹲下了,正要折腾好不容易得救的那只蚂蚁。 一听这话,石掌柜愣住。 “你风轻云淡的方先生,什么时候还会‘劝’别人了?稀奇。” 方渡本来背对着他走,这会儿微微偏头,笑了。 “石万,你老了,记性不好。 我对于在意的人事,从来都是,能劝则劝。 生机常在,人不必将自己逼入绝境。” 方渡这话说得豁达,但他也有一半未能说出口的话。 若是劝不住,那便不再劝了。 人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在他看来是绝境,或许对木灵生而言,便是通途。 找到木灵生这件事对于方渡而言并不难,方渡在一处僻静的林子寻到了他,彼时小人参正在用刀削一根粗树枝。 树枝都要比她手腕粗了,她将其中一端削尖,神情认真仔细。 听到脚步声,木灵生的耳朵最先动了。通过脚步的快慢判断来人,她意外而欣喜地抬头。 “先生?你怎么找到我的?” 方渡微微笑了。 “月溪宗之于我,和无名山是一样的,我对这里也很熟悉。你在忙什么?” “我在做一个礼物。” “……我还以为你要做的是一柄武器。” 小人参忍俊不禁,扑哧笑出了声。 “大概……也能算得上?” 木灵生回了这句,二人忽而默契地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木屑掉落时唰唰的响声。 方渡看着她的动作,那树枝被越削越尖,看起来威慑力十足。 小人参这是要找谁去复仇? 方渡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好又沉默下来。 又过了一刻钟,木灵生忽而停下动作。 “好了!” 她手臂伸直,树枝横在方渡的面前。 方渡脸上缓缓浮现出困惑。 “这是要留给我防身的,还是要找我寻仇的?” 木灵生眼角弯弯。 小人参的眼睛又圆又亮,笑起来眉毛、双眼和嘴唇都有讨喜的弧度。 她又向方渡递了一递。 “我都说啦,是礼物,给先生的。” “给我?” 方渡接过树枝,上手一摸,就知道这不是什么有灵气的古木,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树枝。 “平白无故,为何送礼?” “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儿,想给就给了。再说,先生不也照顾我好些年?我无以为报。” 木灵生不说,但方渡也能明白。 他活的这上百年也不是白活,赠礼,便是临别。 小人参要走了。 第五十五章 守棺,坦诚,无可挽回 门派事务繁忙,其他的宗主掌门大多在结束当日,便和沈欢道别离开。 御风宗的宗主冯凭听见结束的钟声时,仍在恍惚。他本来抱着看乐子的心情到月溪宗,乐子没看多少,反而自己被人威逼利诱。 是以沈欢说“有缘再回”时,乐观的冯凭笑都没能笑出来。 被人吊着抽的滋味实在不好。 送别冯凭时,方渡也在场。他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 这就导致冯凭的后背一阵阵发凉,偶尔惶恐地四处瞟一眼。 冯凭离去了,方渡还抬起手,挥挥。 江湖一别难聚首,这次真的有缘再见了。 沈欢一人带着全宗门,上上下下收拾两天。程星阑的棺椁还停在院中。沈欢派人守棺,夜深人静时,才会到那里坐坐。 “程星阑离去之时,周身并无怨怼之气。虽然命途坎坷,但他离去时平静安详。” 试剑大会结束的第二夜,方渡坐在程星阑小院的房顶,旁边就是沈宗主。 他知道沈欢在试剑大会召开的这些日子里,有意让自己忙碌起来,这样挚友死去,他就无心哀伤缅怀。 可该来的总是要来。 沈欢带了一壶酒,两只杯,给自己和方渡斟满。 方渡端着的那杯久久未动,沈欢却已喝得半醉。 “星阑是我选定的下一任宗主。” 沈欢醉后吐真言,眼角发红。在凉淡的晚风间,传来他的咳嗽声。 “他家里贫苦,幼年失怙,母亲又多病。小小年纪就要扛起家里家外。那时月溪宗开门收徒,他是同一批孩子中天赋最高的。我问他要不要来月溪宗修炼,他迟疑很久,问我,能否给他母亲一碗粥,他可以用天赋换。” 那时程星阑还不知道自己身上有着怎样的珍贵才能,他只知道一碗粥能让他母亲活一天。 他很孝顺,伺候多病的母亲很多年。因为母亲,放弃了许多机会。 沈欢器重他,不止一次向他提出,要让他来接手月溪宗。程星阑自称不能胜任。他是真的认为自己比沈欢差得太远,怕天下名门月溪宗,会在他的手里走向落魄。 沈欢知道,宗门里因为宗主之位,明争暗斗得厉害。当年沈流月就是在沈欢这个年纪确定了自己的继位者,沈欢又是那么崇敬流月宗主,所以他一定会在这时决定谁来接手月溪宗。 年轻的堂主们斗得你死我活,殊不知,真正被选定的人,正在衣不解带地照顾一个活不了多久的老人,将外界纷扰全部关在这扇单薄的柴门之外。 沈欢也是犟,程星阑越不在乎,他越是欣赏对方身上这股不慕名利的劲儿。或许程星阑在宗门的排名不算顶尖,但以他的胸襟气度,沈欢想,月溪宗还能再繁盛数十年。 在沈欢不懈劝说下,程星阑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那夜程星阑看着床榻上枯槁的母亲,深感双肩沉重,叹气叹了大半夜。 原本,沈欢这边都做好准备,择个吉日,向宗门宣告下一任宗主的人选。 可惜天不遂人愿,程星阑的母亲在这时去世了,又是三年守孝期。 程星阑没有追究母亲之死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他只知道至此他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飘泊于浮华世间。 他尽善尽孝,无愧于本心。 “现在想来,星阑是阴生子,他的爹娘,恐怕和他没有血脉联系。” 沈欢又饮下一杯酒。 方渡仍是默默无言。他想起曾经在山中偶然见到的小道士,说话磕磕绊绊,眼睛却澄澈干净,见谁都笑。 他当初不认识,也是如今才回忆起来。 程星阑作为阴生子的一生注定悲剧,注定短暂。沈欢没能等来一句道别,就白发人送黑发人。 方渡转过头去,看见沈欢鬓角生出来的几缕白发,当年跟在沈流月身后,那个欢喜大笑的少年人,也被岁月催逼成这番模样。 至此,方渡才轻叹一声。 “沈欢,你带领月溪宗走到今日,已是无愧于流月。” 沈欢闻言,眼睛怔怔地盯着前方,转眸,对方渡笑笑,又转回去,清泪滑落。 原来他只是在等着谁对他说这句话。 …… 方渡从程星阑的居所离开,回到自己的小院时,石万正在对月举杯。 方先生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还有石万偶尔弯腰偷偷抓挠小腿的动作。 “这里的蚊子要把人吃了,你深更半夜不睡觉,在这儿装什么风雅呢?” “……” 石掌柜咳嗽两声,把手中的酒杯放下。 “我这不是睡不着觉,看看你睡没睡,却发现你不在吗!” “我没事,去看看沈欢,怕他想不开。” 方渡从怀中取出驱蚊的香膏,绿色的一个小方块,放在镂空的铜笼里面点燃。 石掌柜两眼一睁就是钱,他饶有兴致地盯着这块香膏。 “配方给你。” 方渡让他别盯了。 受沈欢的影响,方渡的心情也有一丝起伏。石万听出他的心情糟糕,开口相劝:“因缘天命,由不得人。沈欢迟早也能想明白这个道理。” “程星阑确实可惜,照沈欢的说法,他是最适合继承宗门的人。” 方渡没有碰酒,而是给自己倒了杯茶,轻抿一口。 “此番前来,种种迹象,月溪宗比你我二人预想得要糟。繁荣到顶点,就要走向衰落。月溪宗看似风光,实则是沈欢一人在此勉力支撑。 而沈欢又能坚持多久呢?长生毕竟只是极少数被天道眷顾的人,他如此迫切地寻找下一任宗主,也是怕月溪宗断送在自己手里。” 石万从碟子里拣了两粒豆子,一粒一粒扔进口中,边咀嚼边听方渡的叹息。 “沈欢这孩子已经做得足够了。人世间哪有那么多尽善尽美?将来就算他到黄泉,跟沈月溪,还有小流月相聚,也是无愧于二人。这不就足够了?” 石万说出口的话,和方渡对沈欢说的,倒是惊人的相似。 方渡的肩膀放松下来,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 他适才已经和沈欢说好了,山中事务杂多,明日就要启程回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