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将军恶妻》 第1章 大火重生 姜娴放了一把火。 她要和寂寥的王府一同在烈火中化成灰烬。 此时胃里翻江倒海,皮肉上却并未受什么苦。 她在放火之前直接生吞硬咽下了一整瓶毒药,在炽焰将她吞噬的前半个小时里,早就已经穿肠烂肚,命赴黄泉。是以,不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躯干被一寸一寸烧成火红木炭。 说起来,十分嘲讽。那鸩毒,是姜娴曾经每日暗暗微量混在贺霞调养身体的补品里,恶毒地等着那个女人命丧黄泉的那一日,最后,却在朝夕之间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姜娴以为自己死了之后一了百了,神形俱灭,再也不用忍受俗世苦难。却没想到自己会因为生前作恶太多,死后要下十八层炼狱去偿还罪恶。她根本不能痛痛快快地畅饮一杯忘川之水,更不可能 像其他生老病死之人一样转世轮回,无忧无乐。 她环顾着四周,心里有些畏惧,堕入阴间时,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大小阴差,皆生了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碧落黄泉,忘川奈何,阴曹地府,也尽如在世之时那般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论奢华贵气,并不输给她曾住过的王府半分,只是处处腐尸,死气沉沉,哀嚎遍野,哪有昔时的莺歌燕舞,夜夜笙歌。 她了无生气地跟在两个鬼差身后,通体漆黑,面目全非,身上挂着铁链,脚底下是熔浆烈焰,翻滚汹涌,有些像她生前最后一刻见到的窜上房梁的火苗。 身旁是千千万万只和她一样作恶多端的恶鬼,忍受着炼狱酷刑,叫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姜娴只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面无表情,双眸 空洞,丝毫不知疼痛。 她知道,自己和其他恶鬼一样,要被带到十八炼狱。她做了那么多的坏事,枉送了那么多的性命,死后受苦受难,只能说罪有应得。 迎面走来四个鬼差,像轿夫起轿般的四角站立,中间抬着一团血肉模糊的肉泥白骨,似五马分尸状,正从最底层炼狱款款而来。 那只不成人形的恶鬼已受够刑罚,洗去了前生罪恶,送往来世。 姜娴身后的女鬼瞧见那团浑浊不堪的烂肉,早已经忍不住捂脸呕吐起来,哭成一片,凄惨声声。 兔死狐悲,这也是他们即将面临的沉渊噩梦。判官冷笑,声音肃清:“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姜娴漠然凝视着那具带着血肉的骷髅,从骨架上看,这鬼前生当是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指骨修长,血 肉已被剥开,稀稀落落地挂在森森白骨上。 她打量着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溃烂,猜测着自己即将面对怎样的恶刑。那人的肋骨尽被碾碎,空洞洞的胸膛只见几块破碎泛黑的血肉外翻出来,鲜血淋漓,却不见心脏,看来已经承受过最残酷的剜心之刑。 姜娴看着他,只觉得胸口微微痛着。 她的目光落在那人皮肉分离的掌心中央,一枚精致的玉佩被他紧紧扣在指骨上,干涸的血液将其染成暗褐色,散发着阵阵腥臭,早已经看不出在世之时的光芒。 姜娴抬起手,纤细的手指上亦佩戴着一枚小小的翡翠玉环,同样的,看不出最初时的模样。 她葬身火海,昔日美艳的皮相此刻早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双腿苦苦撑着,才能勉强维持人形。手上的珠玉 早已经被浓烟熏黑,只剩下一丝模糊的图案,与那具带血骷髅手中的玉佩图案恰好吻合。 她终于哭了,灼热的泪液自漆黑的眼窝洞里喷薄而出,被烈火灼烧后的嗓子嘶哑地唤着一个名字:“苏尧。” 她前生的夫君,她费尽心机爱了半生的人。 竟然真的已经死了,甚至,死在她之前。 而她,却不知道他究竟死于何年何月何日。 那具骷髅听到她的声音,缓缓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他的双眼原被挖去,此刻正缓缓生长出来,一如前生般清澈明亮,只是少了许多疏离厌恶,只剩下清冷茫然。 姜娴顿悟过来,他已经喝了孟婆汤,完完全全斩断了前生记忆。 她逼回泪水,对他凄凄一笑,面容可怖。 “若有来世,愿以十里红妆,成全君心之所念。” 第2章 上元节 长安城里近日格外热闹,西边小国的得道高僧、道士、巫师、各路神仙都排着队地往相国府涌,偌大的府邸霎时间被围堵得水泄不通。 上元节那天夜里,贺老丞相的掌上明珠在灯火夜市里受了惊,不知缠上了什么鬼魅,回府以后便缠绵病榻,日夜梦魇不散,周身冷汗铃铃,似浸在深井中一般。 老丞相托御医开了几副价值不菲的补药,始终不见起色。本就弱不禁风的一朵娇花儿,这些天更是被病疾折磨得愈发憔悴。 贺老夫人愁白了发,满头金钗都黯然失色,遍访名医,张榜天下,愿散千金之财,寻求除病之策。一时之间,神医济济,相府热闹非凡。 若问这贺相府中的掌上明珠何许人也? 十多年前,只有一位,便是贺丞相唯一的嫡女贺媚,听闻是长安城 中数一数二的大美人,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可惜红颜薄命,不到二十岁,便早早地薨了。 十余年后,贺相府中又出了一位出类拔萃的二小姐,名唤贺霞。美貌自不必说,身世殊荣,家族显赫,除当世公主昭阳,长安城中无人能比。 父亲贺钧是贺老丞相的长子,现任尚书令,年轻时曾是惊才艳绝的探花郎,名震天下。母亲傅云是司徒公的女儿,能歌善舞,吟诗作画,曾以贤才淑德与贺媚齐名。 不过,这次因沾上邪祟而病入膏肓的,不是这位掌珠。 相府中还有一位不为人知的外姓小姐,姓姜,名娴,母亲便是那早早亡故的绝色美人贺媚,父亲是驻守西疆的镇国大将军姜恒。因幼年失恃,西境荒蛮,七岁时就父亲被送到了贺府,与几位舅父家的姊妹 作伴,在外祖身边长大。 时年刚满十三,正值豆蔻之年。 各路神医道士隔着九彩珊瑚宝屏远远地瞧了一眼躺在病榻上的千金之躯,以金线银丝触了片刻小姐时稳时急的脉象,又细听了几声那寒静空气中气若游丝的呻吟,皆垂头叹气,心中感念千金万银都化作了云烟,面上悲叹美人薄幸,命不久矣。 姜娴昏迷不醒,脸色愈发枯暗,气息渐若,似有行将就木之态。贺丞相老泪纵横,却要维持一家之主的体面,佯装平静。老夫人想起早逝的女儿,不禁肝肠寸断,哭天喊地,整个相府陷入一片愁云惨雾。 二月十五,圆月高挂寒枝,夜深人静,距离上元节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贺家送走了成百上千个道士和尚,姜娴的舅母傅夫人已经开始瞒着二老偷偷联络浮山 寺里超度亡魂的高僧,尚书令贺大人也默许府中家丁纷纷开始着手准备外女的身后事。 黄莺是将军府管家的女儿,自小侍奉在姜娴左右。如今姜娴病重,命垂一线,黄莺跪在榻前,看着气色一日不如一日的小姐,想到自己即将被送回烽火狼烟的西疆,悲从心来,忍不住秀眉一颤,双眼泪水连连,伏在地上呜呜咽咽痛哭了起来。 哭了半个时辰,无力可泣,只能断断续续地抽抽噎噎,黄莺跪在地上抹泪,头上却忽的传来一声娇蛮的诘问:“你干什么在我床前哭得这么晦气?” 黄莺身形一僵,不敢抬头去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那声音又道:“是谁死了吗?” 小丫鬟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看到自家小姐盘腿坐在榻上,神采奕奕,一双美眸将她轻轻一瞟,脸 上挂着极为鲜翠的红晕。 “小……小姐,您活过来了!”黄莺顾不得僵硬酸涩的膝盖,一步一寸挪到梨花榻前,抱着姜娴的小腿嚎啕大哭。 姜娴任由这小姑娘纤弱的身板紧紧依附着自己,琥珀色的眼眸转向四周,琉璃灯火闪烁明灭,提花纱帐上绣着几朵浅色的杏花,是她娘亲生前最喜爱的样式。 这里,是她娘亲的闺房。她幼时被接到贺府以后,一直住在这里,直至嫁人。 可是她分明已经嫁给了苏尧,成婚以后都住在偌大空寂的王府里,直到她死的那日,姜娴极少回外祖父家,更是从未回到过这处别院。 她伸手将梳妆台上的铜镜呈到面前,镜中的少女容颜稚嫩,身形纤薄,乌发亮泽,眉眼盈澈,仿佛十二三岁的模样。 重生耶?诈尸耶?黄粱一梦耶? 第3章 黄粱一梦 镜中少女的眸光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有时懵懂单纯,与她姣好稚嫩的皮相相称,有时满腹心机,眼里摇曳着起伏不定的艳光。 姜娴惘然许久,望着莹澈如玉的十指出神。上一刻她分明还在烈火炼狱里忍受酷刑,四肢百骸都被烧红的铁链锁住,无尽的火焰早已经将自己的双手吞噬。 她怎么会还拥有这样一双完整的手? 就算是前生,她的这双手也因为沾惹太多人的鲜血而日渐扭曲,指甲尖细,涂满蔻丹,绝不是现在这般光洁质白,圆润细腻。 姜娴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顺着耳骨往下,来到脖颈间,触到了一块鹅黄色的符纸。她随手扯了下来,看清符纸上的古咒,隐约想起来十三岁那年,自己生了一场大病。那似乎是她昏迷不醒时,贺霞悄悄系在她脖子上的平安符。 可是,后来她大病初愈,表面上十分欢喜,私底下却十分嫌恶地将这符纸撕的粉碎, 又丢进金炉里烧成灰烬。那玩意儿,此刻又怎么会这样再度出现在自己身上。 姜娴努力回想起自己在地狱里的记忆,判官让她烈火灼烧一百年,冰山尘封一百年,海水淫浸一百年,再经历一百年饥寒,一百年死寂,一百年游离,直至她前生所残害过的那些生灵得到普渡,才能消除她的罪孽。 可是她分明只经历了一次烧刑,何以投胎转世,重回人间呢?即便重入轮回,也应如初生婴儿呱呱坠地,而不当是回到前世的自己身上,还带着半人半鬼的前生记忆。 任姜娴如何去回忆,也记不起后来在地府里发生的事情。 她记得她自焚身亡的那日,贺霞虽然还活着,可一副身子早就让她下的鸩毒消磨殆尽,已经无力回天,不出数月也必香消玉殒。 为何她在地府徘徊许久,却没有遇到贺霞。 还有陆士杰。 陆士杰大她两岁,是她前世里的青梅竹马,陪着她在 西疆长大,也是他亲自把七岁的姜娴护送到贺相府,他甚至放弃军中诸事,只因为怕她忍受不了寄人篱下之苦,陪她在贺家虚耗了三年光景。 姜娴年幼时,父亲并不专情,母亲郁郁早逝,她的姨娘数不胜数。七岁之前,她在一院子的莺莺燕燕争风吃醋中长大,心思生得日渐歪斜。 陆士杰的母亲是贺媚的陪嫁丫鬟,父亲是姜恒身边的副将,陆士杰从小就被送到将军府习武,几乎与姜娴形影不离,算上是她的半个贴身护卫。 姜娴年幼时,曾经倾慕过陆士杰,少年白衣乌发,铠甲流光,腰间别着一柄虎魄长剑,足以将平日里讥笑她的那些庶出姊妹们威慑住。 后来姜娴逐渐长大,心思玲珑,好奇权势,开始因为陆士杰的父亲只是姜恒身边最不起眼的副将之一而嫌恶他。他本可以在贺府陪她到及笄那年,却被姜娴使了些手段,蛮横地赶回了西疆。 姜娴想到 陆士杰,许久不见的良心突然痛了一下。她恍惚间想起来,前生,陆士杰是对她最好的人。可到最后,却是她亲自设了一个局,害死了他。 陆士杰战死沙场,万箭穿心。那一年,少年堪堪二十三岁,人生正是峥嵘图景。 姜娴的眼前浮现出陆士杰死前鲜血淋漓的模样,浑身惚然一颤,手指将梳妆台上的铜镜打翻在地上,一匣子的翡翠珠玉,金银花钿尽稀稀落落地散落一地。 “陆士杰呢?陆士杰呢?”她突然发疯了似的大喊,瞪了跪在一旁的黄莺一眼,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黄莺猝不及防,喉咙骤然紧缩,她睁大双眸,不可置信地看着姜娴,眼前这个分明只有十三岁的小姑娘,竟然会用如此可怖的目光盯凝着她。 露珠浑身发抖,脖子上的力道大的似乎是想要她的命,她紧紧咳了两声,急忙回答姜娴的逼问:“陆……小将军很快就会过来看您了……大 ……大小姐连夜……坐马车去找他了。” 姜娴呆了呆,手上的力气骤减,踉跄坐倒在塌前,黄莺连滚带爬地躲到墙角,结结巴巴退了出去:“奴……奴婢去叫大夫。” 整个空落落的房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别院外寒风凛冽,阴风穿过假山石木,发出颤颤巍巍的呻吟,似有无数冤魂前来索命。 “我重生了,我才十三岁,我没有害过一个人。” 姜娴钻进镂丝锦被里,身子瑟瑟发抖,开始神识不清,前世今生的记忆在眼前光影浮现,年少时的陆士杰,宠她爱她的姐姐贺霞,还有后来岁月里遇到的,那个权势逼人的男人。 十三岁那一年,贺霞以为姜娴病重,时日不多,夜里偷偷出府去西疆找陆士杰,怕他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 也是在这一年,天子有意将相府千金赐婚他最钟爱的七子苏尧,最终阴差阴错,小王爷却娶了大将军的女儿姜娴。 究竟谁得偿所愿。 第4章 移情别恋 姜娴又昏昏沉沉睡了三天,终于接受了自己重生的事实。尽管诸多疑虑,且脑海中关于前世的记忆错综复杂,她还是决定好好地以十三岁的少女身份在贺府生存下来。 十三岁那年,贺霞为了她的病情偷偷出府,一路舟车劳顿,却在刚到西疆境内遭遇窜匪。命悬一线,是陆士杰舍命相救,剿灭流匪,将贺霞完整无缺地送回了长安。 姜娴无法探知,那三个月里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风花雪月的事情,只知道自那以后,贺霞漠然拒绝了所有上门求亲的王公贵族,一心一意等着远在西疆的陆士杰立下赫赫军功之后,回到长安娶她。 而从小到大眼里只有她的陆士杰,在她父亲面前发誓会一生一世护她周全的陆士杰,为了照顾她甘心寄人篱下整整三年的陆士杰,却也轻而易举间移情别恋。他将家传的玉镯放在她的手心,让她转交给贺霞,一并让她代为传达的,还有一句死生契阔的承诺。 上辈子的姜娴为此嫉妒的发狂,她并不爱陆士杰,也明白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会嫁给他。那个人低微的出身根本配不上金枝玉叶的她。可是 他是她身边的一条狗,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贺霞是她的表姊,怎么可以在她生病之际趁虚而入,偷偷抢走她养了十几年的一条狗呢? 姜娴不甚记得,在贺霞七岁那年,第一次在贺府见到温润尔雅的陆士杰时,心里便十分喜欢,她没有门第高低贵贱之分,只是因姜娴的原因,加上年少羞怯,多年来一直藏匿于心。 后来的几年中,她多次试探妹妹的态度,姜娴也从未将她对陆士杰的鄙夷掩藏起来,断言自己跟他之间绝无可能。确定她真的无意之后,又因为机缘巧合得以和心上人亲密接触,贺霞才放心地托付出了自己的真心。 而陆士杰,从小到大,始终将姜娴当做妹妹看待。在她及笄之前,守护她安安稳稳地长大,是父亲寄予他的重托。所以他能够容忍她的高高在上,无视她的恶语相向,只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好。 所以两人情投意合,应当是一桩美事,与外人丝毫也不相干。 重新活了一世后,姜娴突然想开了。 这是她前世想不开的第二件事。 第一件事,也关于贺霞。 姜娴自认为她同贺霞的出身一样尊贵, 也生了同样一副倾城貌,可两个人的人生却千差万别。 贺霞在众星捧月中长大,出落得如月宫嫦娥,高贵清华,品性谦和。 姜娴在烽火狼烟中长大,母亲辞世,父亲无心管教,将她丢在后院,任他宠爱的姨娘们对她颐气指使。 如果不是陆士杰的母亲托人传信给贺老夫人,她根本不可能被接回长安,读四书五经,学琴棋书画,过上真正官家小姐的富贵日子。 可寄人篱下之苦,孤苦无依之哀,早就将她本就不澄明的心志磨灭得一干二净。姜娴一直活在自怨自艾中,贺家除了她的外祖父母,再也无人真心疼惜她。 第一件事压抑了她数年,在遇到第二件事的时候,几乎要将姜娴仅存的良知吞灭。她原先只是讨厌贺霞,在明白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失去陆士杰以后,她对那个女人的恨意愈发浓烈,恨不得用天下最毒的毒药置她于死地。 姜娴清清楚楚地回忆着前世,终于确定了十三岁是她人生的转折点,这一年,发生种种惊变,她从一个只是心思有些扭曲的稚女,变成了一个满腹心机的恶女。 十三岁那年,她还寄居在贺家 ,即使再记恨贺霞,也绝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她的仇恨和恶意,只能煎熬着她自己。 姜娴想起了第三件事。 那一年贺霞在西疆遇险,下落不明,生死难测。恰逢天子有意赐婚,将贺府千金许配给七王爷苏尧,册为正妃。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本该顺理成章。小王爷却提出要在成婚之前,亲眼见一见他未来的发妻,并当众戏言如若没有倾国之貌,他便不娶。 皇帝在宫宴上半笑半怒,斥其纨绔放肆,罚他禁足三天,私底下却允诺了爱子的请求。 贺府上上下下又乱成一团,谁也不敢将贺霞私自出城且下落不明的事情泄露出去,且不说关系到贺家大小姐的声誉,更难以预测的是与皇室联姻。荣则光耀门楣,世代荣华。辱则株连九族,满门皆失。 姜娴记得上一世,她挺身而出,假冒贺霞,代替她的身份入了皇宫。 她的外祖忧心忡忡,以为她顶着欺君之罪是为了庇护整个家族,只有姜娴自己知道,她只是想借着皇权成为这世间最尊贵的人,把过去所有瞧不起她的人,都践踏在脚底之下。 这一世,一切都 没有变,她醒了过来,天子赐婚,贺霞出府。甚至她的舅舅已经有了让姜娴李代桃僵之意,姜娴选择关门闭户,置之不理。反正按照前世的记忆,过不了几天,贺霞就会被陆士杰送回来。 她想,如果这一生,贺霞顺顺利利的嫁给那个人,他是否能得偿所愿?不必费尽心机同陆士杰争夺一个从来不曾爱过他的女人。更不必步步为营,让那么多无辜的人遭受灭门之灾。 他娶了贺霞,便真正有了相府和司徒公的全力支持,不会在萧墙之乱中功亏一篑,郑王府不会落败,他最终也不会死于非命。 而她,虽然没有成为他的王妃,却也不至于半辈子都活在对另一个女人的嫉恨中,不必被仇恨熏心,做出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 姜娴抬起手,望着空落落的手指,目光描绘着那颗玉环的轮廓。 她想起那日在阴间地府里看到的苏尧,想起他承受的那些生不如死的刑罚,这一生,假如她不嫁给他,从来陌不相识,他们是否都可以活得长久一点?安宁一点? 她愿以十里红妆作贺霞陪嫁,也愿他们夫妇二人,一生平安顺遂,恩爱两相不疑。 第5章 凶多吉少 贺老丞相谎称贺霞旧疾复发,送到浮山寺静养,三月之内还不能进宫面圣。恰好前段时间姜娴恶疾缠身的事情惊动了宫里的御医,皇帝自然深信不疑。 尚书令从下人口中得知贺霞的去向之后,先是飞鸽传书给姜娴的父亲询问女儿下落,未得佳音后便亲自赶到西疆,向将军府借了一支精锐部队,三个月里将整个边境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没有找到贺霞的踪迹。 有村民报信说似乎在秦山附近看到一辆官家璎珞马车被寇匪劫持,贺钧派人去探查,果然发现了车马残骸,并在山谷里发现了两具早已臭不可闻的尸体,若不是他们身上戴着贺家特有的信物,贺钧也不可能认出他们是保护负责贺霞安危的贴身侍卫。 尚书令抚掌长叹,根本不忍深思,他的掌上明珠,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姜娴重活一世后,变得十分嗜睡,或许是前世机关算尽,耗费了她两世的心力。 这一世,她不思进取,只图苟活。 前世其实外祖也给她相中了一桩门 当户对的姻缘,如果不是她觊觎贺霞的王妃之位,代替她嫁入王府,她原本要嫁的,应该是定安侯的嫡子卫虞。 她上辈子曾在宴席上见过卫虞一面,那人生得虽然没有苏尧俊美,却也瘦长疏朗,性格细致温文,很适合同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姜娴想,自己只要在府中安安分分,活到嫁人的时候就行了,到时候她成为了侯爷夫人,在定安侯府里作威作福,应该也生不出多大的祸乱。 她心里还是有些歧区,前生残存的那点劣根性,似乎还没有完全褪去。 只是,偏偏有人不如她的愿。 盛夏蝉鸣绵延,夜里不甚好眠。翌日清晨她正卧在梨花榻上酣睡,却被院子里黄莺凄惨的尖叫声吵醒,姜娴皱眉,利落地翻身下床,顺手抄起自己过去十分喜爱的鹿皮鞭,打算好好教训一顿这个不知死活的臭丫头。 不把那贱婢打得皮开肉绽,她就不配做侯爷夫人。 正准备一脚踹开桃木门时,姜娴突然顿住,丢下手中的长鞭,双手合十,没 头没脑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是了,她要痛改前非,一心向善,善待下人,好不容易重活一世,绝不能再堕入无间炼狱。 姜娴换了一件浅蓝色的燕羽轻罗底裙,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温驯纯良了一些。她重新规规矩矩地坐到塌前,虔诚地捧起这些时日里手抄的佛经,默默诵读,心底的躁气终于渐渐沉了下去。 然而隔着窗杦,院外黄莺的尖叫声却愈来愈放肆,将她耳边萦绕的经文震的几不成形。姜娴咬牙,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抛下佛经,又重新拣起地上的皮鞭,开门寻着那声去了。 姜娴走到长廊前,才发现自己这僻静的小院里乌乌泱泱站满了丫鬟侍卫,心里有些诧异,悄悄将鹿鞭收进袖中。 那排侍卫见了她,纷纷躲避,慌忙给她让出一条道来,似乎撞见了什么黑面罗刹,毕竟这位表小姐素日里对待下人的暴戾手段,足以让整个贺府的一半侍卫都闻风丧胆。 姜娴走到人群中央,才发现黄莺连同其他几个院子里的丫鬟都被束 住手脚,硬生生按在地上,一个老嬷嬷正毫不留情地在他们脸上甩着耳光。 “住手。”姜娴怒斥,挥出皮鞭,缠在那嬷嬷粗壮的手臂上,不等众人反应,她抬手一扬,那老妪的身体便如绣球一般滚了出去,撞到一旁的廊柱上,砰的一声,霎时头破血流。 “谁给你们的狗胆,敢来这里吵本小姐睡觉?”她身形一转,长鞭又如蛟龙入海,青蛇吐雾,打在一旁施恶的四个侍卫脸上,引起一片哀嚎,血沫横飞,其余人吓破了胆,纷纷下跪求饶。 “表小姐饶命,是……夫人让我们过来……”为首的嬷嬷冷汗涔涔,吞吞吐吐,心里后悔不迭。原来这就是将门之女,小小年纪就功夫过人,偏偏又心思狠辣,她千不该万不该过来触她的眉头。 “舅母又有何事?”姜娴见怪不怪,傅夫人厌恶她,她早就心知肚明,只是外祖母还在府中,她怎么敢做得如此明目张胆。 “娴儿,放肆。”贺老夫人自长廊尽头徐徐走了过来,大舅母傅夫人及四 个丫鬟搀扶左右,身后跟着若干侍卫,架势不胜庄严。 姜娴见到祖母,忙福身行礼,身后的嬷嬷侍卫们也顾不及身上正淌着血珠的伤口,一同跪拜主母。 贺老夫人没有像过去那般慈爱地将姜娴搂在怀中。她瞧着她宠爱的有些过头的这位掌珠,心中凄切,纵然是品性差了些,模样上却一点儿也不输当年的贺媚。 鬓发如银的老夫人念起自己唯一的嫡女,又想起孙女贺霞同样红颜早逝的悲惨命运,不由得悲从中来,痛不欲生。 如今,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位幼女,却要亲手将她送进尔虞我诈的深宫,她如何狠得下心来,去开这个口。可是,若触犯了天子,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你姐姐怕是回不来了,你外祖同舅父商议,要将你嫁给小王爷。”贺老夫人眉头紧蹙,脸上写满了不忍与心痛,却还是一字一句将长辈们的盘算宣判了出来。 姜娴如遭雷击,呆呆伫立在原地。 这与她前世的记忆并不相符。 贺霞怎么会回不来了呢? 第6章 命运 贺相府的书房筑在阁楼深处,青石铺道,奇草斗妍,沁着缕缕花香,十分僻静,老丞相在书房里闭门不出,姜娴已经在门前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她跪得四肢麻木,头脑昏昏沉沉,心里却愈发清醒和绝望。 终究还是亲疏有别罢。 上一世,天子第一次提出联姻的时候,贺霞不愿嫁入皇家,也是这样跪了几个时辰,外祖便允诺将婚事一再推迟,后来才有了姜娴病重,贺霞出走的变故。 怎么到了她的头上,分明用同样的方式哀求,却丝毫也改变不了数日之后就要被送进皇宫的命运呢? “外祖,娴儿有一个条件。”姜娴不再挣扎,挺直腰肢,抬眼望着头顶的雕栏玉砌,思忖道,“既然对天子称姐姐在浮山寺养病,娴儿应该也在那里面见王爷才是。” 进了皇宫,见了天子,见 了六宫娘娘,以贺霞的身份于街市抛头露面,那么此生她又注定只能像前生一样,一辈子都在深渊处觊觎别人的恩宠。 “允。” 七月初七那天,正是人间的乞巧节。往年的这一天,浮山寺里必定香客满园。长安城里有句传言,只要是在七夕当日来此庙观音阁上香祈福的善男信女,必定都能够寻得一桩美满姻缘。 只是这一日,大大小小的山路皆被封锁,整座寺庙里里外外都有重兵把守,除了原本居住在此的僧侣,以及一些位高权重者,其余闲杂人等皆不可上山。 姜娴端正跪坐在蒲团上,身上裹着华贵隆重的锦衣华服,头顶佩戴着御赐的金蝶戏花步摇,额间一点鹅黄,耳珠微垂,眉眼都被刻意画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她想到即将要见到的那人,心里便十分地局促紧张。 此时苏尧只不过才十五岁,对前世活了二十年的她来说,只能算得上是一个黄毛小子罢了。 饶是这么自我安慰,一思及他前生那些狠厉阴鸷的手段,粉白的手心还是蓦然生出许多细汗。 庙堂里神像森严,窗明几净,静谧得恍若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个人。 姜娴如坐针毡,愈发心神不宁。 如果重生一次还是改变不了前世悲惨的厄运,那么判官让她重生的意义何在? 正当她冥思苦想如何破解这场死局之际,背后突然传来一段沉稳的脚步声,轻徐缓慢,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姜娴的脊背僵硬到不能动弹,一时间只觉得呼吸也变得十分困难。她艰难侧过头,准备起身下跪行礼,却看到来人一袭朱红袈裟,手上的佛珠明亮得险些刺伤了她的眼。 “清原大师?”她松了一口气,却 又立刻警觉起来。 世人皆知,浮山寺的主持清原法师在古稀之年突然参透佛法,领悟六界真谛,三魂已随着佛祖西去,还留有六魄维持着这肉身。能知生死,断福祸,所作预言,皆是后来真真切切发生之事。 前世她不信鬼神,大言不惭追问清原她阳寿几何。大师道天机不可泄露,她便抓了庙里的十个和尚来要挟。最终清原忍无可忍,断言她此生只有堪堪二十载的寿命。 姜娴自然不信,却也怒气难填,命人在那几个和尚的脸上刻字映青,又施了一顿杖刑,才肯放他们归去。 只是不知为何,后来那几个和尚皆暴毙身亡,不得善终,此事并非姜娴所为,恶名却也按在了她的头上。只因为她是七王妃,大理寺卿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施主与贫僧素昧平生,何以得知贫 僧法号?”清原讶然微笑,白须轻扬,脸上的纹路亦带着三分狡黠聪慧。 “我与大师有缘。”姜娴无法确认面前的老者是否真如百姓传言那般神通广大,不敢掉以轻心。 其实她仍是想问今生今世,她的命运又将如何? “王妃娘娘,贫僧过来是想告诉您,王爷已经到了,正在普渡院品茶。”清原交代完,便执着羽扇,径自走在前头,翩翩去了。 黄莺在后头窃窃私语:“这是什么得道高僧,也忒没规矩了。” “慎言。”姜娴睨了她一眼,踩着那双并不合脚的锦绣双色芙蓉鞋缓缓走出大殿,她周身的所有物件,全都归贺霞所有,就连这张脸,也因三分肖似,画成了贺霞的模样。 她既然是顶着面具见他,就不应当有所畏惧。更何况,她也觉得,自己似乎有几百年未曾见过他了。 第7章 清原大师 清原大师似乎只是来传话,并未有引路的意思,姜娴屏退了一众丫鬟侍卫,只留了黄莺在身边,凭借着前生记忆,绕过错综复杂的亭台楼阁,缓缓走向被满湖荷花重重叠叠环绕在其间的普渡院。 桐木铺成的栈桥稳固幽长,两岸池水中的碧绿圆盘在烈日灼灼下愈发青翠欲滴,粉白鹅黄的饱满花苞争相含香吐萼。姜娴突然想起前世里,听闻贺霞喜爱芙蕖,苏尧便命人在王府的碧青湖中种满了此花。 她心底伸出一缕幽怨,其实自己又何尝不喜欢芙蕖,只是贺霞先开了口,她宁可杜撰出一种花名,也绝不愿附和。 想到此事,她便生出一点气性来,偏头去了相反的方向。 这边苏尧在普渡院内品了一盏茶,等了半个时辰有余,心头的那点耐心与新奇渐渐消失殆尽,一双漂亮的黑眸中已经有了若有若无的怒气。 黑鹰跟了小王爷数年,自然看出了自家主子的不耐烦,只是另外那位身份 殊荣,也不是能随意降罪的,忙叩拜道:“臣这就去催。” 才刚走出院门,便遇上了前来传话的黄莺:“小姐请王爷移步去湖心亭赏莲。” 黑鹰眉心直跳,这位传说中矜持高贵举世无双的贺府千金,竟然第一次见面就敢约他们家俊美无俦生人勿近的小王爷去赏花? 他正踌躇怎么传达给自家主子,苏尧已经走出大堂,应允道:“既如此,那便去吧。” 姜娴换掉了从贺府中出来时穿的那件繁冗礼服,只余一件海棠色的绸缎长裙,只觉得浑身清爽。她站在湖心亭中,微风四拂,吹动着少女乌黑的发梢,衣袂飘飘,耳铛轻摇,美艳不可方物。 她等了许久,一声靴响划破宁静,姜娴转身回眸,终于看到栈桥尽头,苏尧一袭水墨云纹锦袍,日光映衬着他俊秀的眉目,在白玉冠下愈显清雅璀璨。 十五岁的少年郎君,踏着满池荷香,翩翩而来。 她看了他一眼,满目惊艳。 前世, 便也是因这一眼,她忘了他身后滔天的权势富贵,忘了她人生中的种种鬼魅阴暗,忘了与她多年青梅竹马的陆士杰,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么一个金灿灿的他而已。 因为这一眼,她开始了飞蛾扑火般不幸的人生。 于是姜娴收回了视线,心湖的涟漪也逐渐平静。 黄莺和黑鹰心照不宣地退了下去,狭窄而幽静的亭台内只剩下这美玉妆成的两个璧人。 苏尧亦认认真真瞧了一眼圣上许给他的妻子,的确如他父皇所言,容貌出众。只是,脸上涂的脂粉格外厚重,美则美矣,更像是一个假人。 难道,相府千金的美貌,只能靠浓妆艳抹才来维持?但相府之女,司徒之孙,哪怕丑如恶鬼,也是会被他的几个兄弟们争着抢着娶进王府里面辟邪的。 姜娴知道自己的妆容过分浓厚了一些,可是淡妆必然画不出与贺霞相似的模样,他前生那样欢喜她,今生也应该是一样的罢。 她捏着嗓子,规规 矩矩行礼:“臣女参见王爷。” “免礼。” 随后便是冗长的寂静。 “王爷你觉得浮山寺的荷花好看吗?” “尚可。” “王爷你可以给我摘一朵吗?” 姜娴眨眼微笑着,脸颊泛红,眸光莹澈,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指使一个金贵的皇子。 苏尧怀疑自己听错了,眼尾稍抬,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这个方满十三的小妮子,竟敢如此刁蛮无礼? “可以送给别人一池的荷花,给我摘一朵却也不行吗?”她见他无动于衷,有些无理取闹般地催促道。 苏尧蹙起双眉,心里愈发困惑了,不明白她这句酸溜溜的话从何说起。 姜娴忽然有些乏味。 前生苏尧不爱跟她说话,那时他二十二岁,她二十岁,她爱极了他这样高冷清贵的性子。 今生他在她面前依旧沉默寡言,他此时仅十五岁,她却依旧二十岁,只觉得当年的自己自作多情,无趣极了。 “王爷,既然咱们已经见过了,回去 也能交差了,不如今天先就这样,您回宫,我回府。” 她盈盈再行了个礼,转身便要走出湖心亭。 “且慢。” 苏尧抬手拦住姜娴,随即纵身一跃,如一条赤练白龙穿梭于绿叶红花之间,寻到一朵开得最盛的白玉芙蓉,指尖一折,又踏着圆盘,蜻蜓点水般落在栈桥上,将掌心的粉白捧到姜娴面前。 “给你。” 小王爷双颊发热,从未这般不自在过,他十分羡慕自己的兄长,三王爷和三王妃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结为夫妇,情逾十几载,依旧十分恩爱。 他却要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为妻。 送花这事,他也是第一次做。 姜娴不经意间瞥见苏尧貌美白肤的脸上那抹似有还无的绯红,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眼前这个青涩真挚的少年与前世同她夫妻离心的绝情人联系起来。 她伸手接过那朵饱满鲜艳的粉荷,凑到鼻尖嗅了满腹郁香,不由得勾唇笑了笑。 “多谢小王爷。” 第8章 芙蕖 苏尧回宫复命,陪着皇帝用了晚宴,又分别去了太后娘娘、贵妃娘娘的寝宫请安,一番繁礼下来已经到了戌时三刻。 霞光退散,暮色四合,夜风吹灭了羊角宫灯中的烛火,只余下几座殿内隐隐约约的阑珊。长安城内的大小商贩皆闭门收摊,街道上稀稀落落,月明灯暗。 苏尧没有如常出宫,乘车回自己的王府,而是去了他封王前长住的寝宫,也是他母妃生前的住所,长乐宫。 他的母妃曾是照影国的公主,二十年前大临还没有这么繁盛,他的父皇,也就是当年的四王爷,以山河为聘,亲自去照影国求娶公主为妻。 听闻四王爷与四王妃也曾经是人人称羡的一 对神仙眷侣,容颜灿烂,恩爱异常。 两国联姻,天下归宁,河清海晏,歌舞升平。老皇帝龙颜大悦,四王爷被立为储君,公主便成为了将母仪天下的太子妃。 如果后来,大临的金戈铁骑没有践踏照影百姓的尸体,刀枪剑雨没有攻破照影的血肉城池,四爷没有违背曾许下的海誓山盟,公主亦不会悔恨悲痛,以身殉国,含恨而终。 公主成了画皮白骨,香消玉殒。四爷成了现在的天子,妻妾成群。大临繁荣鼎盛,万国朝拜,再也未曾出现一个像照影国那般军强马壮且对大临具有威胁的国家。 只是后宫设了三宫六院,美人无数,唯独后位始终空悬。 将苏尧抚 养长大的贵妃娘娘,是当年四爷的侧妃,亦是当今三王爷苏毓的母妃,常怅惘又遗憾地对他说:“那个位子,是陛下留给你母妃的。” 那时候苏尧太小,公主坠楼辞世时,他才方满一周岁,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对母妃生前倾国倾城的音容笑貌没有半分映像。 贵妃娘娘说他生得很像公主,姿容胜雪,乌发莹泽。 或许是因这容貌,皇帝对他十分宠爱。从小将他托付给最端庄沉稳的王贵妃身边,贵妃不负圣恩,对苏尧视如己出,与三皇子一视同仁。后来三皇子封王娶妻,他也搬回了长乐宫。 所以,即使他该憎恨父皇,也因经年已逝,物是人非,早已无处恨 起。 苏尧乏极,卧在紫檀床上便昏昏沉沉睡去,黑鹰用手势驱走了上前为他更衣沐浴的宫女,自己将小王爷的被褥整理好,便也熄了灯盏,悄悄关门退下。 夏夜流火,萤虫环绕,伴着蝉鸣,令人心头燥热,长乐宫内却格外僻静幽寒。苏尧盖着一层绯紫银丝锦被,月影摇曳,烛火闪烁,夜风穿透浅低纱帐,丝缕凉意袭身。 苏尧于半梦半醒中翻了个身子,无意间触到身侧一个温暖的热源。 他心中大惊,在月色萦绕的黑寂中睁开双眸,眼底浓郁的困意也顷刻消散,只是身体却丝毫由不得自己,一动也不能动。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是入了梦魇。 并且还是一 场从未做过的迷情幻梦。 梦中那个夜晚,宴尽,王府的宾客散去,苏尧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放纵脾性,缠着那美人喝了许多的酒,把人家弄得晕晕乎乎,自己却清醒了许多。 梦中的美人突然哭得梨花带雨:“其实我也很喜欢芙蕖。” “世人多咏梅颂菊,赞美它们不畏严寒,不争早春,可是我更喜欢莲花,烈日愈是灼灼,酷暑愈是难耐,它们却开得愈是肆意,愈是亭亭净植。我生在西疆,天生惧热,因此,十分羡慕。” “为什么刚刚不说?”他听到自己这样问。 “谁稀罕做那女人的影子。” 在梦中,他听到王府的下人对她行礼。 叫她,王妃娘娘。 第9章 偷马贼 苏尧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辰时,天色大亮,昨夜的绮丽梦境亦真亦幻,大半细节皆变得浑浊不堪,他只觉得头痛欲裂,醒来后独自怔坐在塌上出神,如坠神魔。 黑鹰一早便站在殿前,身后跟着一个一袭黑衣的暗卫,两人皆面色惶急,望着苏尧失神的模样,互相挤眉弄眼了一番,有些欲言又止。 “王爷……” “何事?” 苏尧回过神来,摆正衣衫,起身走到二人面前,面色如玉,语气平淡,颀长的身姿不怒自威。 “暗影前来回报,昨天夜里王妃娘娘下山后并未回相府,而是转道去了御马场,抢走了一匹汗血宝马,还打伤了几个相府的侍卫,一路逃出了长安城,直……直往西边去了!” 黑鹰有些畏惧地吞了口唾沫,一边抬手挥拭着额头上的冷汗, 一边一字不落地将暗卫回禀的情报传达给苏尧。 昨天下山时,苏尧命两名暗士悄悄护送贺霞回府,只是为了防止有人起歹意,对她下手,却没曾料到贺霞自己会生出这档子事。暗影不敢轻举妄动,火速赶回王府报信,方知王爷去了宫里。 “她会骑马?”苏尧的眉头跳了跳,他揉了依稀困倦的眼睛,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提声问道,“还打伤了几个侍卫?” “是……”黑鹰点了点头,脸上十分笃定,王府的暗卫不可能撒谎。心里却也七上八下,毕竟这事过于荒唐,他也只能半信半疑。 贺家世代簪缨,书香门第,府上出过状元爷,出过探花郎,也出过绝色倾城的大美人,就是不曾听说,还能培养出这么一位剽悍野蛮的偷马贼? “那她逃出长安城 ,是去向何处?”苏尧发自内心地对自己这位未来的王妃有些赞叹,亦有些头疼。 “光影唯恐王妃有失,一路跟随在暗处,应该很快便能收到他的飞鸽传书。” “哦?”苏尧眼尾微翘,眸中写满质疑。 光影就算轻功再强,她骑马疾行,如何跟得上?若也骑马去追,又如何不被她察觉? “王妃手里捧着一朵偌大的粉荷,容貌过人,锦衣华服,又骑着汗血宝马,很是惹眼。要跟上王妃,并不算难事。” 暗影自知办事不力,跪在苏尧面前,一字一句如实禀告。 “本王知道了,你们先回王府,自领二十军棍。” 苏尧心中惊愕,因贺霞惊世骇俗的举措而感到困惑不已,更不明白她为何逃命还要带着那朵芙蕖。 甚至还有几分担心,近日长安城西边流 匪泛滥,皇帝正命他处理此事。她如此招摇过市,又单枪匹马,极有可能会遭遇什么不测。 但小王爷面上却极为的风轻云淡,无动于衷。 黑鹰灰头土脸地回到王府,挨完一顿从天而降的杖刑,来不及养伤,就要忙着处理繁杂的军务。夜里屁股酸痛地回到了住处,感叹这是什么飞来横祸,正准备宽衣就寝,又收到了光影的传书,幽幽叹了口气,洗了把脸,马不停蹄地去书房寻觅小王爷的踪影。 王府在长安街的巷陌深处,从外面看,自是高门大户,院墙朱红,极为庄严肃穆。府门前石狮威严,八位带刀侍卫林立左右,威风凛凛。 府内更是别有洞天,水榭花台,青瓦琉璃,珠帘绣幕,雕梁画栋。一树一木,一花一草,皆生机盎然,馥郁蓊蔚。 苏尧的 书房建在幽处,清泉瀑布相绕,假山石林掩映。书房内立一古木花梨大理石案几,笔墨纸砚俱全,书架上古籍名本铺陈繁列,眼花缭乱,玉瓷花瓶中嫩叶成朵,幽香袅袅。 小王爷正沉心在羊图纸上,研究西边的地形,筹备着剿灭流匪的方案,手边摆着一叠厚厚的兵法通鉴。 小小的信筏如一片轻盈的羽毛铺展在他的掌心,灯火忽明忽暗,那一排潦草的墨字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王妃所去之地,西疆。” 西疆。 似乎是他梦中人念念不忘的故乡。 芙蕖。 亦是她最喜爱的花种。 可是她,究竟是谁? 苏尧心里乱绪如麻,谜团重重,千丝万缕,百转千回,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解起。那只不过是庄周一梦,他不当放在心上,更不应该为此无法介怀。 第10章 祈求神灵庇佑 姜娴循着前世的记忆,骑着马一路疾驰,风餐露宿,披星戴月,赶了三天三夜的路程。长安城的繁华绮丽渐渐远去,愈往西去,愈发人烟荒芜,道路崎岖。 夜里穿过荒山野林时,林深雾重,蛛网密布,万籁俱寂间,偶尔也会传来几声虎啸狼嚎,惊得那匹颜色火红的汗血宝马也不受控制地扬蹄呻吟,踽踽不敢独行。 前路漫漫,伸手不见五指,姜娴忽而有些后怕。她突然在想,如果自己这次意外死在荒郊野岭,去了阴间,还会再下十八层地狱吗?这一次孟婆见到她,总该会给她一捧忘川之水吧? 西疆之行如此险恶,贺霞究竟是为了谁才去冒这个险?姜娴猜测,是她根本就不想嫁给苏尧,才会趁着相府最鱼龙混杂的时候偷偷溜出府,去西疆见她倾慕多年的情郎。 姜娴根本不愿意去猜想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贺霞真心在意她,所以才会去西疆找陆 士杰,让他见上自己最后一面。 毕竟十三岁的姜娴再怎么嫌弃陆士杰,那也是过往昭昭岁月里陪在她身边最久的人。 前世分明是她用毒计害死了陆士杰,可当他的死讯传到王府时,她还是呕出了一口心头血,大病了一场。贺霞最爱的人死了,她既感到痛快淋漓,亦无比地悲恸绝望。 姜娴只是觉得,她只不过跟贺霞有一层表亲关系,虽然同住在一座府里,交集并不多。一起出场必然会被拿出来做对比,方方面面,她总是输得一败涂地。姜娴甚至还偷偷学着自己的姨娘,扎小人诅咒过贺霞,所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贺霞会对自己这个坏到透顶的妹妹存有几分真心。 前世如此,重活一世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只是,她不会再下毒害她性命了,她的陆士杰,也要好好地活在这世上,战功赫赫,长命百岁。 可是苏尧,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小王爷 ,也是未来大临最有可能的储君,究竟前世为何早早亡故,又何时亡故,何处亡故? 生前的最后那段时间,姜娴被幽禁在王府中,竟什么也不知道。她自焚而死,以为他还活着。最后一口气时,手中还拼命握着他送给她的祈灵玉。 那祈灵玉,本是一对,苏尧持玉佩,她持玉环。姜娴二十寿辰时,苏尧亲自将玉环戴在她的手上。 那张颠倒众生的精致面容,第一次出现了认真虔诚的神情,苏尧难得温柔地凝视着她,眸光迷人,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唇畔,在她耳间轻声呢喃了六个字。 祈求神灵庇佑。 那是前世里他送给她的唯一的东西了,其他的大抵都是借她之名,送给贺霞的。 姜娴抬手摸了摸头上乌黑发髻间别着的荷花,柔嫩冰凉的触感令她心头有些慰藉。这朵花,也许,就像前生的那块玉,是她这一辈子,可以从他那里得到的,唯一的 信物。 她与小王爷此生,大抵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姜娴一路胡思乱想,心中的畏惧稍微减轻了一些,胆子也稍微大了起来。因前生作恶多端,又亲眼见过地狱里的恶鬼,她很害怕这暗林里有什么冤魂恶鬼会缠上她,索她的命。 至于人祸,譬如流氓匪徒,她并不放在心上。姜娴早就觉察到,身后有人一路默默护送,那人还是苏尧身边武功最高强的暗卫之一。 她认得他。 前世里苏尧任由她统御王府的所有暗卫,姜娴曾指使双影杀过一些短命之人,出手之快,刀光剑影,见血封喉,从未失手过。 大抵,是苏尧怕他未来的王妃会遭遇不测,派人护送她回府,却不想,自己会一路驾马出城。果然,只要顶着贺霞的脸,就能获得他千倍万倍的关照。 姜娴虽有些酸涩,却也十分感激。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没有朋友,没有知己。这次妥 协去了浮山寺,也是为了可以出府,趁机脱逃。可一路艰难险阻,她却只能一个人捱着,没有人助她一臂之力。 而行至险处,却发现他的人其实一直跟在她身后。 所以,如果前世,苏尧喜欢的人是自己,那该多好。 如果此生,他换一个人喜欢,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姜娴失落了一番,很快又振作起来,打消了这个念头。 前世她就是这样痴心妄想,因爱生嗔,由嗔生恨,枉顾了卿卿性命。 夜幕渐渐消弭,一缕霞光自东方的天际划出,很快便将整个山林点亮。姜娴挥舞手中的长鞭,汗血宝马发出悠长的嘶鸣声,卷起尘埃雨露,满地落叶纷纷扬扬,一人一马又踏入了匆匆的旅途中。 远方的山峰高低起伏,叠青泻翠,若隐若现的城墙盘旋曲折,蜿蜒绵亘。姜娴停下马,抬首望着前方,明艳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久违的笑颜。 她终于,又回到了故乡。 第11章 小乞丐 西疆地处大临最西边的国界,天高皇帝远,时常受到游牧民族及周围小国的侵扰,百姓的生活并不安稳太平。 有时遇到荒年,上天也不庇佑,连月干旱无雨,庄稼颗粒无收。姜娴记得这一年,西疆发生了旱灾,周边百姓的生活可谓水深火热,民不聊生。 许多百姓为躲避灾害离乡求生,却大多暴毙于漫长遥远的迁徙中。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她一路经过,遇上的荒民数不胜数,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或饥肠辘辘,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只能如毛毛虫般匍匐蠕动。或百病缠身,无医可救,因五脏六腑的剧烈绞痛而满地打滚。 姜娴拉着缰绳,马蹄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灾民,继续朝城内行去。 若是前世,她只会毫无顾忌地骑着马从他们身上踏过,陆士杰曾劝她存些怜悯之心,推己及人。 少女纨绔而冷漠地答 道:“士杰哥哥,众生是不平等的,他们挡了我的去路,我为何要在意这些下等之人的贱命。” 贺霞则截然相反,一路布施,宁可自己忍些饥饿,也要将马车里的金银细软,珍馐糕点,以及贴身丫鬟准备的米面粮食全都一一分发给灾民。 这一世,姜娴默默打量着他们,她努力了许久,仍是没有生出什么恻隐之心来。 灾民会死,将军会死,金枝玉叶的小姐也会死,且死得惨烈,死相残忍,谁还会有多余的心思再去可怜别人。 纵使姜娴一路视若罔闻,还是有些灾民慌不择路地往那匹汗血宝马的铁骑马蹄上撞,见她衣饰华丽,纷纷下跪磕头,求她施舍些粮食。 姜娴无奈,克制住欲扬起皮鞭的手,将身上佩戴的所有珠宝首饰,甚至连圣上赐给贺霞的金步摇都丢了出去。她刻意抛得很远,又为了防止饥民争夺踩踏而分散 抛出,在他们忙着捡拾时,终于得以脱身。 她正准备驭马前行,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不要命地抱住了她的马蹄。那孩子瘦骨嶙峋,不过五六岁的模样,嗓音稚嫩而沙哑:“阿姊……带我回家,我想阿爹阿娘……” 姜娴只觉得好笑,她是他哪门子的阿姊? “放开。”她无动于衷,将那句贱民咽了下去,只是毫不留情地威胁道,“否则我踏碎你的贱骨头。” “阿姊,不要再丢下我了……”小乞丐哭得撕心裂肺,不依不饶,似一只赖皮猴子,双手缠绕得更紧。 眼看着那些饥民捡了她的步摇花钿,又重新如丧尸般朝她扑过来,暗处跟随的光影也无声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剑,那剑光冷酷的寒芒令她莫名心惊胆颤。 姜娴抿唇,俯身将地上的小乞丐抱上马,任他坐在自己身前,她忍受着他身上传来 的酸腐恶臭,闷声道,“我带你去换身衣服。”便继续朝城内前行。 “好阿姊,我好饿,你头上的花能摘下来给我吃吗?”小乞丐以为她心软可欺,便得寸进尺,瞧着那朵将焉半焉的荷花直流口水。 “再吵就给我滚下去。”姜娴凶巴巴道,抬手将慌乱中歪斜的花瓣扶正,牢牢地插在她有些松垮的发髻中。 小乞丐吓得噤声,枯瘦的手指伸进破破烂烂的领口,上下摸索。捏到一只圆滚滚的虱子,兴奋地塞进口中,别有风味地咀嚼了一番,舍不得立即吞下去。只是终究无济于事,还是饿得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姜娴漠然瞧着他的举动,眉头突突直跳,纵然许久未曾进食,此刻胃里也翻江倒海,心中一阵恶寒。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臭昏了,而且身上也有点痒,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噬咬爬行。 幸好,距离西疆城的中心,只剩下 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了。 姜娴进城后,并未急着赶去将军府,而是在附近询问客栈,挑了数十家,最后找了一家只剩下一间房的客栈。 她十分寒酸地将马鞍上镶嵌的玛瑙抠了几颗下来,兑了银子,命小二先将那半死不活的乞儿带去洗个澡,喂些吃的,再好生照顾她抢过来的那匹几乎精疲力竭的汗血宝马。 姜娴快要哭了,她这辈子,上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穷过。 那孩子洗完澡后,留下了一池污水,模样其实可爱,生得很白,倒像是长安城里官家人的孩子,只是偏瘦了些。穿上正常的布帛小衣后,简直判若两人,吃了七八个包子,便又累的躺在床上睡着了。 姜娴亦洗了个澡,将快要凝固在自己脸上的妆容洗掉,变成了她本来的模样。换了一身粗布麻衣,头发用根木簪随意梳起,少了几分明艳妖冶,倒也清秀照人。 第12章 故人之女 姜娴满面春光地走出浴堂,瞥见光影立在客栈楼下,一身白衣,腰间别着长剑,似乎在等她现身。 她捋了捋额间的碎发,抿唇一笑,眼里带着些促狭,大摇大摆地捧着那朵荷花自他面前走过。 于意料之中,听到了身后那道熟悉的声音,带着些微肃杀的寒意:“姑娘留步,请问姑娘手中这朵花自哪里来?” 姜娴回头,脸上故作惊讶,天真烂漫:“我在浴池里捡到的。” “这……姑娘可曾看到一位穿着海棠衫裙的女子,头上别着一朵荷花,跟你手中的这朵……十分相似。” “看到了呀,她换了一身绿衣裳,应该是出城去了。”姜娴笑眼弯弯如月,声如银铃,随手胡乱指了一个方向。 “多谢姑娘。”光影无心多言,唯恐贺霞有失,起身追随而去。 姜娴立在廊下,有些怅然地看着那道如孤狼般桀骜不驯的背影,心中叹念,连一个陌生女子的话都不辩真假,纵然身手过人,这般往后,又如何护得住苏尧。 又转念一想,光影这孩子,眼下 才十四岁,天真单纯些,倒也还好。但愿他们的主子,今后心思不会歪斜。 姜娴收回思绪,转身去了天香阁,见了闻名西疆的制香美人,天香夫人,亦是她娘亲贺媚生前在此地最好的朋友。 姜娴七岁那年离开西疆后,并非一直住在长安。每年中秋月圆之际,她也会带着侍女回到西疆探亲,来回往复皆由陆士杰亲自护送。 天香夫人看到故人之女,又惊又喜,粉面堆笑,眉眼盈盈,拉着姜娴一阵寒暄切问,喜笑颜开,提及长眠地下的贺媚,又忍不住泣涕涟涟。 姜娴很是冷情,她天生不会表达情感,尽管心中动容,面上实在寡淡。她硬着头皮对姨母说明了来意,向夫人打听了表姊贺霞下落,如意料之中那般一无所获。 如果光凭她就能打听得到,舅父也不会空手而归。 姜娴决定直接回将军府找陆士杰要人,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贺霞不可能会死在西疆。前世的陆士杰在一场战乱中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骠骑大将军,甚至完全接替了姜恒的 兵权。 贺霞同她换了身份姓名,以姜家小姐之名,一直陪在陆士杰身侧,不离不弃,如此情长,又怎会枉死在十四岁的懵懂年华。 准备离开天香阁之前,姜娴把手中那朵残荷交给了天香夫人,托她制成锦绣香包,届时会有将军府的人过来取。 天香夫人美貌动人的脸上满是嫌弃:“姨母后院里种着各式各样的花,鲜妍异常,你要什么样的没有,偏要这朵焉了的?” “娴儿就要这一朵。”姜娴试着学贺霞向祖母撒娇那般,不甚娇羞地搂着天香夫人的胳膊,喃喃道,“如果制不出香,姨母也千万不可换花。” “难道是陆小将军送的?”夫人坏笑打趣道。 “那便是吧。”姜娴把头埋进天香夫人的胸口,满面温软,眼前一片黑暗,忽而觉得很累很累。 她打消了马上回将军府的念头,在天香阁歇了一夜,早已经把半路救的那个小乞丐忘得一干二净,第二天破晓时才想起来仍在客栈酣睡的那孩子,也无心再顾及。 她付的银两足够他在那家客 栈里衣食无忧睡上三日,至于今后,是在客栈里端茶送水劈柴烧火谋生,还是继续如过去那般沿街乞讨,都与她丝毫不相干。 天亮后姜娴便同天香夫人辞别,又被夫人热情强留了半天,正午时才离开天香阁,一路不疾不徐地步行,终于在日落之时走到了将军府。 她伫立在府门外,有些近乡情怯,迟迟不敢进府。 姜娴还发现将军府四周有些异象,沿街的小贩商铺皆被封锁,府院前看守的兵士比平时多了三倍。 很多甚至不是西疆的士兵,红衣白甲,铁盔长刀,倒像是皇宫的御林军。 这阵势,仿佛是长安的哪位皇子驾临。 姜娴四顾一番,退身躲在一处酒馆门前高高陈列的四个酒坛中央,暗中观望着将军府的动静。 苏尧将贺府千金在长安城劫马伤人的事情压了下来,却没有同任何人商榷。老丞相在府中惶惶不可终日,终于决定进宫面圣,主动向皇帝请罪。 皇帝听闻贺霞因忧心思念独自在外漂泊的妹妹而跟随去了西疆,此时音讯全无, 生死未卜。为了安抚贺相,便传了苏尧进宫,命他速赶去西疆,务必找到贺霞,平定匪乱。 光影跟丢了人,只能回长安请罪,却在城外见到了本该在长安城的王府军队。 “你是说,王妃走进了这家客栈对面的浴场,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黑鹰皱着川字眉,忍住了想给地上跪着的人一脚的冲动,继而问道,“或是裹着面大摇大摆从你面前经过呢?” “光影认得王妃,不可能认错。城中旱灾多难,浴场里的人极少,天气炎热,更无裹面的人。”光影匍在地上,心中因姜娴的戏弄而无比困惑,只得如实相告。 “那王妃半路救的那乞儿现在在何处?” “还在客栈里,但王妃似乎并不上心。” “一个路边垂死的乞儿,王妃贵族之女,千金之躯,焉能上心?” 黑鹰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行了,起来吧,王爷现在在将军府,咱们去磕头领罪吧。” 这王妃还没过门,就给他们这些下人惹了一堆烂摊子,以后王府的日子,怕是日日水深火热。 第13章 顾影自怜 姜娴含身屈膝,躲在酒坛背后,不敢出声,呼吸亦局促紧张。她暗暗观察着将军府里的动静,寻求时机潜入府中。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直至双腿麻痹,脑袋昏昏沉沉,却依旧不见府中的军队有半分撤离的意思。 她觉得身体快要承受不住,一路从长安赶来,日夜兼程,三天三夜也未曾停歇,只敢在天香阁小憩了半夜,撑着最后一口气走到将军府,却只能徘徊门前,不得而入。 夜幕悄然而至,天地合为一色,寒月如霜,气温骤降,街边纷纷点燃了火把。姜娴惫累至极,神识苦苦挣扎,终也没能扛过她金枝玉叶的娇躯,一头栽在酒坛上,枕着冰冷的陶瓷沉沉睡去。 直到阵阵骚乱的马蹄声将她从饥寒交迫的冗长梦境中惊醒。 姜娴睁开眼睛,惊然间发现天色早已大亮,晨光熹微,淡如薄纱的雾霾将她笼罩。她抬头望着那轮并不刺眼的金色圆盘,满脸颓丧,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流落街头,在路边苟且卧眠整整一夜。 姜娴无暇顾影自怜,胡乱整理了一下松散的鬓发,拭了拭眼角垂挂的泪痕,满腹心 思又重新放在了围在将军府四周的军队上。 终于,有了些微动静。 一支御林军整齐划一地从将军府中走出,自酒馆门前的深巷里经过,作为先锋部队去往城内的驿馆安营扎寨。 驿馆在十里之外,途中需经过数十条大街小巷,一路引来了不少西疆百姓早起相迎。在他们眼里,京城里来的将士们个个眉目英挺,肤色极白,步履铿锵,十分地神气扬扬。 姜娴凭借那铁甲银枪上独特的样式图案认出了是郑王府的军队,这无疑向她昭示着此刻苏尧亦身在西疆的事实。 她心中骇然,思绪凌乱,无心再去想苏尧为何在此。只是深知这段时间里断然不能再回将军府,便趁乱钻进了热情相迎的人群中,一面拥裹着军队前行,一面寻找脱身之机。 可是城内天地浩荡,街上人潮如涌,姜娴置身纷扰闹市,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却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 西疆是她的故土,将府是她的家,苏尧是她的夫君,如今这三者皆在咫尺之间,触手可及,但她却不能是她自己。 幸好苏尧并不识得她的模样,姜娴心中稍微释 然,至少她不用藏头裹面,如贼如窃般见不得日光。 她这么想着,便愈发坦然,甚至还驻足在人流中,左右顾盼,在御林军中心寻觅小王爷的身影。 若她先见到他,便知道如何设法避开他。若他先见到她……那又如何,他又不认得她。 姜娴并未见到苏尧,却意外注意到了几个有些异常的男人,同她一样,生着长安人的一副白皙面孔,却穿着西疆居民的衣裳,混杂在人群中央。 西疆夏季白昼气候炎热,夜间又极其寒冷,于是衣袖中设有暗扣,白天可取下或卷起,夜里才放下来遮寒。可那几个人的衣袖皆垂下,看不清手指,仿佛袖中藏有什么见不得人之物。 据她前生经验,这般打扮,不是窃贼,便是……刺客。 从长安追过来的刺客,目标是谁,姜娴根本无须去猜。纵然她知道苏尧不会死,心中仍是泛起了阵阵寒意。 苏尧一袭白衣银甲,愈发衬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加之身形挺拔,长身玉立,又骑着一匹标致的白马,清秀出尘得仿佛般般入画。少年将军纵马徐徐前行,身后跟着一纵兵士, 在人群中格外惹眼。 黑鹰御着黑马,紧跟在小王爷身侧,一面护他周全,一面忙不迭地替苏尧挡去不知从哪栋阁楼里飞过来的哪家姑娘的绣球锦帕,鸿雁情书。 “西疆城外民不聊生,城内百姓倒是过得风生水起,这般的两极分化,可见这里的地方官全都是酒囊饭袋。”黑鹰略带痛意地向在小王爷跟前评价道。 “这些刁民悍妇,要是知道您是京城皇宫里的王爷,不知道还敢不敢扔过来这些淫词荡曲。” 见苏尧不肯搭理他,他又忙里偷闲拆开信笺默默读了一首情诗,一张老脸顿时燥得通红。 “王爷……公子……小将军……您也搭理臣一言半语的,成吗?” 黑鹰已经十年如一日地习惯了主子的沉默寡言,也始终孜孜不倦地做个自言自语的话匣子。 如往常一样,只换来那极矜贵之人眼尾余光里三分漫不经心的一瞟。 黑鹰讪讪笑了笑,眼前蓦然闪过一片寒光,他以为又是什么珠钗首饰类的定情信物,下意识伸手去拦,却被苏尧飞速用剑柄挡开。 电光火石间,那三枚空中飞物又折回原地,直直 刺进了三个人的咽喉间,原是三枚飞镖。 “有刺客!” 双影早已从马上跃起,暗影护在苏尧身侧,光影御着轻功疾步向其余逆党追去。 黑鹰很快从嘻嘻哈哈的笑闹中反应过来,面色一凝,命令其他将士封锁街市,活捉刺客。 自己则纵身下马,走到倒在地上的三个西疆“百姓”面前,细细搜查辨认了一番:“公子,是从长安跟过来的。” 不等苏尧表态,径自下了一道命令,“将城内所有外来人口,特别是长安的人,全部扣押排查。” “不必审问,一律绞杀。”马上的白衣少年平静道,语气沁凉,如井中枯水。 “……是。”黑鹰迟疑片刻,终究领命。 城内拥闹的百姓见突然之间死了三个人,脸上的笑意全无,纷纷惊色骇然,作鸟兽散。 西疆灾害严重,城内的长安人实在寥寥无几,那些刺客已然暴露,被抓只是顷刻之间的事情。 姜娴于慌乱中终于寻到了马上的身影,见那人平安无事,正欲脱身离去,颈侧却一凉,脖子上兀然横了一把剑,颊边一缕青丝被剑锋斩落,袅袅荡荡地飘落到了地面上。 第14章 大人饶命 姜娴眸光一滞,垂下眼睑,微微颤动的目光落在那剑柄的青玉金鸾宝纹上,那是当今圣上赐给七王爷的青鸾宝剑,世上仅此一物,此刻正结结实实架在她的脖子上。 耳边呼呼啸响,兵马涌动,刀剑交错,她立在原处,不敢抬头,亦不敢轻举妄动。姜娴本欲伪装成一个在街头流浪的无辜难民,抛却颜面主动跪地打癞求饶,那剑锋却抵着她的脖颈,寸寸相逼,她根本动不了分毫。 她不禁在心中怒骂,苏尧究竟想干什么? 面上终究服软,双眸一拧,粉颊上滚出两排泪来,作俘虏状举起双手,表情惊恐万分,颤颤巍巍道:“大人……大人饶命……” 十三岁的幼女孤苦流落街头,又受了一夜的天寒地冻,脸色惨白,衣衫伶仃单薄,满头青丝凌乱,星眸莹莹含泪,如此凄楚动人,绝不会是个刺客。 一个王公贵族光天化日之下欺凌一介弱质女流,连黑鹰在一旁都不忍再看下去,出言替她求情:“公子 ……是不是弄错了……” 苏尧并没有生出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执剑的手指微微转动,那剑锋便沿着姜娴瓷白的锁骨一路往上,凉意掠过颈侧,最终竟直直指向了她的咽喉中心。 姜娴蓦得愣住了,心口亦淤堵疼痛,脸上两排假泪也凝滞住,今生才第一次以真容打了个照面,他便要直接拔剑杀了她吗? 她这张脸,原来真就生得这般不讨喜。 他这个人,仍然一如前生般冷酷薄情。 姜娴闭上眼睛,突然有点后悔没对路过的灾民好点,后悔动手打伤了贺府的下人。她想,如果这次死后又下了地狱,就算化作了孤魂野鬼,也再不会纠结前生苏尧为何而死。如果孟婆还不是不肯移除她的记忆,她就自己跳进忘川河里,生根发芽,作一朵忘却前尘往事的绿枝芙蓉。 姜娴面色如土,绝望地等了许久,颈间皮肉抵着寒剑,却迟迟没有传来意料之中的那道刺痛。 她睁开眼,对上苏尧那双漂亮寒凉的眉眼 ,那琥珀色的凤眸中不带一丝情绪,却又十分直白放肆地凝视着她的脸。 那柄剑并未刺破她的咽喉,只是轻轻稳稳地挑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不得不同他四目相对。 剑指的少女虽年幼纤瘦,气色也并不端庄,乌云鬓发不整,一身粗布麻衣,却依旧难掩其天姿国色的姝丽容颜。 苏尧望着这张美丽陌生的脸,忽而想起他这些时日里所做的千千万万个混沌不清的幽梦。每个断断续续的梦境皆如镜花水月,似真似幻,剧情毫无章法可言。 却都会出现这样的一张脸,如摹如刻的五官,丝毫不差的神气,只除了,梦中人的年岁更长一些,美貌也更明艳三分。 被御林军严密包围的寂静长街,手中的青鸾宝剑指着那张玉净花明的容颜,穿着银色铠甲的冷面少年一言不发地瞧着少女的明眸善睐。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似乎只是换了年岁,换了人间。 那一年苏尧奉天子之命征战江南,足足用了 半载光阴才平定内乱,千里迢迢班师回朝。回到王府时已是半夜三更,小王爷连军装也不曾换下,归府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去内院寝殿窥探王妃娘娘的睡颜。 梦中的他默默掀起珠帘,手里举着一顶萤火微弱的烛灯,静静悄悄走到美人塌前。先是认真瞧了那团锦被裹着的俏影,才将手中的长剑轻轻放在塌上,屏气凝神,以灯盏里的微光缓缓照亮塌上熟睡之人的脸。 她合目而睡,呼吸清浅,乌发红唇,颊边绯色动人。他略带薄茧的手指轻柔抚在她清秀如山峦波折的眉间,温凉的触感细腻绵密,令他唇边不觉勾起笑意。 他用锦帕擦干那排自额头冒出的粉嫩细汗,摘了她发间忘记取下的玉簪,放在梳妆台上,又回过头替她笼好堪堪齐胸的丝被。 苏尧纾尊降贵地为她做完这些下人婢子的杂事后,便往后退了几步,伫立在彩绣屏风后远远地凝视着她的睡颜,心中十分柔软,怕她在美梦中惊醒,亦 怕她被他身上裹着的寒气沾染。 直至扑朔的烛火终于渐渐熄灭,翡色窗帷被破晓的晨光染成浅浅的金色,梦中裹着风霜戎装的人才肯悄然离殿。 当无数个暗夜里所梦之人的脸与青天白日间撞到的陌生西疆女子隐隐重合,苏尧握着长剑的手终于松动几分,剑锋稍稍偏移。 只是眼中拼命压抑的复杂情绪终于掀起波澜,那双向来清澈明净的眼眸中刮起狂风骤雨,他沉声问她:“你究竟是谁?” 姜娴却因忧思惊吓过度,身体心绪皆过分消耗透支,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忘了身在何处,只径直倒了下去。 苏尧甚至来不及完全抽回青鸾,少女虚弱不堪的身体已经抵着剑口扑了过来,胸口渗出一团朱红的血渍。 很痛。 姜娴失去意识前,有些悲戚地想着,这一世,她原来连十四岁都活不到。 没有找到贺霞,也未来得及见上陆士杰一面,却死在西疆,死在将军府前,死在她曾经心心念念之人的剑下。 第15章 妻子 光影将行刑地点定在城外那边繁盛的翠竹林里,命人把抓到的所有刺客全部绞杀,枭首戮尸,黄沙埋骨。 旋即风尘仆仆地赶回驿馆复命,方走到馆外,瞧见暗影神色匆匆地自他面前经过,竟也不招呼一声,径自擦身而过。身后跟着几个女医药童,背着药箧,拈着墨色裙摆小跑着一齐奔去了小王爷的住所。 他心下疑惑,支了暗影身边的一个跟班过来问话,才知道王爷在将军府街头领回了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一时心间雀跃,想必是失踪的王妃终于有了下落,随后又万分忐忑,娘娘凤体负伤,与他的失职逃不了干系。 姜娴昏睡在软塌上,青色的外衫染着濡红,血丝仍在沁出,双眉紧紧蹙起,额间冷汗涔涔,因这疼痛,唇瓣翕动,齿间发出细细密密的呻吟,如针灸般的,一下一下扎进了旁听者的耳间。 暗影将西疆的医女带进了内堂后,便掩门退了出去,苏尧免了一行人的叩礼,命她们即刻医 治姜娴身上的剑伤。 为首的医女走到塌前,隔着粗布外衣淡淡描了一眼伤者身上的血迹,又抬手触了触她起伏不平的脉络。略一思忖,便命童子将匣子里的金疮药及还魂丹取出,先就水喂了一粒丹药,锁住流失四散的心脉。 医女修长的手指卷起了三尺绫罗纱布,另一只手灵活地褪去了姜娴的外衫,正欲将胸前襦裙上的衣带扯开,眼角瞥到苏尧还立在身后,便回首不卑不亢道:“王爷,这位姑娘的剑伤急需包扎,还请您回避一下。” 苏尧的目光凝在姜娴莹润圆白的肩头上,自知有些逾矩,很快便从那凝脂白玉般的削肩皓颈处游离到别处,欲盖弥彰般地瞧了几眼墙上的壁画,却早在须臾之间将病中美人鬓云乱洒、酥胸半掩的媚态深深映在了心上。 在那些活色生香的幽梦中,他早已将这幅冰肌玉骨研磨痴缠到极致,销魂蚀骨千千万万遍,她的身上又有哪一寸地方是他未曾见过、触碰过的。 彼时他不知自己是置身梦境还是人间何处,唯记得每一回那些下人们都称她王妃娘娘,亦鬼使神差间回了一句:“无妨,她是本王的妻子。” 医女听了这话,脸色惊变,如触到烫手山芋那般,握着关岭手腕的手指慌忙缩回,仓惶领着众弟子磕头请罪:“民女驽钝,有眼不识泰山,竟冒犯了王妃娘娘的千金之躯。” 苏尧回过神来,方知自己失言,神色微动,却无心解释,将错就错道:“只要能医好她,本王赦你们无罪。” 他交代完这番话,目光便肆无忌惮了起来,将姜娴胸前的肌妍春光尽收眼底,落到那处红肿破溃的伤口处,那剑痕约寸长,并不算太深,也许是她皮肤过于娇嫩了些,才生生留了许多的血,染红了大半襦裙,令人触目惊心。 苏尧的眸子里终是带了一丝悔意,走到她的面前,将盛着金疮药的白玉瓶握在手心,双颊微红,不自然道:“本王替她上药。” “是,王爷和王妃之 间的感情真是笃厚。”医女喏喏领命,将疗伤所用的药品皆备好,放在一边,又拟了一张草方,命小童交与刚刚带她们过来的人。 事罢,宽慰苏尧道:“王妃娘娘伤得并不重,按照此方好生调养,再加上王爷如此悉心照料,不出半月便能痊愈如初。” 苏尧听闻不语,他不喜和外人交谈,只微微点了点头。待医女离去后,整个房间便只剩下他和昏迷不醒的姜娴,空气中氤氲着血气,草药芬芳馥郁,静谧到能够听出两人呼吸交缠的声音。他坐在塌前,手指勾起裙边,徐徐褪掉她身上裹着的最后一层里衣。 女子的肌肤极白,粉光若腻,朝霞映雪,只是曲线尚未完全开张,比起梦中人的婀娜蛊媚差了许多。 苏尧恍若如梦,想起梦中的他比此时长了五岁,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心无杂念地将金色的粉末均匀撒在那道剑伤上,又以两片草药敷住伤口,最后缠上那层纱布,将她的衣服又重新穿戴整 齐。 手里的玉瓶险些滑落,苏尧握住手心,触到一片密密麻麻的细汗,脸色潮红如血,胸口亦起伏不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波稍微平静,不明白身体里的欲念从何而起。 父皇在与母妃成婚前虽方满二十岁,却已经是四王爷,身边有两位侧妃,府中已有四个世子,两位郡主。母妃辞世后他大封后宫,妻妾成群,但并未诞下一儿半女,于是他便一直是长安城里最小的王爷。 平日里同他往来最亲密的三王爷虽只有一位王妃,感情深厚,不时却也会莺莺燕燕,逢场作戏。更不必提他自小与三王妃的青梅竹马之谊,在大婚之前便先有了夫妻之实。 而他自己尚未正式娶妻,亦无娇憨青梅陪在身侧,素日里也不爱寻花问柳,更不会偷读一些淫诗浪曲,为何近日里会频频梦到一些如此荒诞迷离的云雨高唐之事? 而病榻上的陌生女子,分明素昧平生,却生了一张与梦中人一模一样的脸。 如谜团,如暗雾。 第16章 郁郁寡欢 这些时日里,黑鹰服侍左右,见苏尧对这负伤女子的事情格外上心,处处亲力亲为。心中有了几分了然,虽正牌的王妃还流落在外,生死不明,王府怕是要先添一位侧妃娘娘了。 也不定然。这姑娘模样虽是上乘,看衣饰发样,怕只是出身于平民百姓之家,留在小王爷身边,顶多只能做个侍妾。 他日天子驾鹤西去,王爷继承大统,这女子或许连个美人也封不了。 不过,对于这女子的门楣而言,已经称得上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光影领命继续在西疆各处寻找丞相千金,掘地三尺,始终一无所获。杀伐果断的少年近日里变得有些郁郁寡欢,求黑鹰让他跟暗影换个差事。 其实暗影这边也并不轻松。 他孤身一人深入山匪内巢,同将军府里应外合,周旋数日,折损了五百精兵,自己也险些丧命,终于平定了一场规模最大的匪乱。 擒贼先擒王,匪头被斩首示众,其余流匪四散逃命,一举歼灭也只不过是时日问题。 在这场战乱中,苏尧行总 军大都督之职,统筹帷幄,施发号令,决胜千里。 真正于千军万马之中斩下匪徒首级的,是将军府中一位年轻有为的少将,姓陆,名士杰。 苏尧第一次见到陆士杰,在将军府的议事厅,小王爷脸盲,性子倨傲,除了姜恒,其他人一概不识。 陆士杰虽常驻在天气恶劣的西疆,又久经沙场,风吹雨打,却依旧维持着一具貌美肤白的皮相,唇红齿白,不像个将军,倒像个斯文俊秀的白面书生。 苏尧十分欣赏像他这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他亦憧憬着浴血杀敌,建立不世之功,皇帝却以他年纪尚浅为由,断然不准他亲上战场,处处让黑鹰牵绊着他。 但不知为何,见到陆士杰,分明是亦第一次谋面,小王爷心中却生出一缕无缘无故的厌恶来,或许是见惯了面容粗粝的将军,对这等细皮嫩肉之人并无好感。 陆士杰心细如发,感知到面前这位金贵之人对自己的不喜,但出身卑微,何谈颜面,仍恭恭谨谨地向王爷请了个安,并跟在身后,一起进 了议事厅。 一是为了商议剿匪大计,二是假借关将军之名,实则为他自己,向小王爷询问将军之侄,也就是失踪的贺霞下落。 陆士杰所问之人自然是姜娴,从贺相亲信那处得知,他这妹妹顶着贺霞的名头在长安城里闹事逃逸,一路行至西疆,却在西疆境内失踪。 彼时真正的贺霞正女扮男装,成了陆小将军身边的一名小厮,因不会武功,只留在营中,表面上伺候些笔墨杂事,掩人耳目。 姜娴这般一闹,贺霞知道妹妹不仅病愈,还生龙活虎,忧虑全消,便无心再回相府了。 遂以姜娴在天子脚下惹是生非,毁了她世家小姐的清誉,令她无颜再回长安为由,央求陆士杰将她留在身边。 陆士杰和贺霞在将军府中等了多日,以为姜娴必然会回家,却不想幼妹始终没有消息,等来的却是七王爷的銮驾。 贺霞藏眉掩目地跟在陆士杰身后,也终于瞧见了小王爷的相貌,才发现原来祖父并未诓骗她。 苏尧的确生得如同画中走出的仙骨少年那般, 锦衣灿烂,长身玉立,怪不得甫一出生,便有“卫止转世”之名。 不过,王公贵族大都心性猖狂,骄傲跋扈,哪里有陆士杰那般谨顺谦和、温柔解意呢。 莫说今后小王爷做了天子,三宫六院,粉黛万千,就连普通官家里的三妻四妾,她都无法忍受。 对比之下,还是陆郎更佳,佳得十万八千里。 十四岁的少女贺霞如是想着,心波荡漾。 陆士杰见她这模样,十分后悔同意带贺霞过来瞧一眼她本来的夫婿,又怕苏尧看出端倪,找了一个借口支开了贺霞。 一番试探后,陆士杰终于放下心来,苏尧并不知道姜娴的下落,甚至并不知道世上存在这么一个人,更不会发现姜娴李代桃僵之事。 可在皇家面前扯下了这么一个弥天大谎,若圣上执意联姻,往后又该如何收场。 陆士杰不由得愁上心头,这一对并蒂姐妹,真是极娇纵难缠。 一个看似温婉贤淑,实则至真至情,任性无边。堂堂相府千金,本该养在深闺,岂有连日连夜在军营同三千军 士厮混的道理? 令一个索性连伪装都不愿,生下来便是混世魔王,天上地下,唯我独尊。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看谁不爽便要用她那根鹿皮鞭抽穿那人的三寸筋骨。 可是这混世魔王,如今究竟沦落何方?可还活着?若还活着,何以将军府、贺相府、京城王府的三路兵士都寻不到踪影呢? 陆士杰十分担心姜娴的安危,他这辈子最壮阔的使命就是守护她,建功立业,点兵沙场,赫赫战功都不及小妹的性命重要。 瞧着那么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一寸一寸长大,他心里十分欣喜。她性格顽劣,也是他没有好好引导她。直至她长大嫁人,他才能放心把她交给她未来的如意郎君。 可是她如今才一十三岁,生了一场大病,差点阴阳两隔,一个人跑到西疆,必然也是为了见他。 姜娴流落在外,陆士杰后悔不迭。为什么当年她当众羞辱他,他一时负气就离开了贺府,对她不管不顾。若是当时他能忍着,她这会儿岂不言笑晏晏,欢欢喜喜在长安城采荷赏月? 第17章 美人 姜娴昏迷了几日,其间亦醒来数次,半睁着眸子,隐隐嗅到芙蕖幽香,约约瞧见窗下案几旁立着一人,手中捧着一叠卷宗研读,时而却向塌上之人投来分心的一瞥。 她捱着剑伤,胸口酸痛,望着那道影子,心中微颤,恍然间以为回到了前世在王府里的那些时日。 每每和苏尧行完云雨之事,她总是一身香汗,鬓云乱洒,慵懒而又倦乏在倚在梨花榻边。欲睡又不忍睡,单手托腮,双眼迷离地看着苏尧一件一件着起衣裳,好整以暇地坐在雕花海棠书桌旁翻看起军务。 俊美白皙的脸上带着些微惹人遐思的春意,面色却是极一丝不苟的。偶然间抬起头与她相视一眼,那对漂亮至极的凤眸中也会氤氲出少有的温存缠绵。 只是温柔尚在,隔阂难消,他们之间没能有一个好开头,即使被生拼硬凑到了一起,纵然中间有过心动,结局也不得善终。 姜娴想起前世的结局,胸口剑伤愈痛,反反复复,又陷入了无尽的昏迷之中。于是 这病迁延了好些时日。 又过了数日,姜娴身上的剑伤渐渐痊愈,不再受心绪刺激而扰,只是光洁细腻的胸口处终是留下了一处略狰狞的青鸾剑痕,怕是三年五载才能完全消失。 她醒了过来,得知自己被软禁在驿馆的别院里,驿馆周围皆有重兵把守,连只苍蝇也难逃出去。 姜娴昏迷不醒的那几日里,苏尧忙着同西疆匪徒周旋,闲暇之余竟还有几分心思挥毫笔墨,作了一副美人图,命人挂在书房壁上。 画中仙子容颜媚冶,雪肤花貌。身着绣金色嵌珠软烟月锦裙,轻拢一层藕荷色折纸海棠披风。唇间一点朱红,两腮粉靥,发髻高拢,一枝清水芙蓉插在发心,两边金凤步摇珠玉垂下,眉间点着鹅黄花钿,金枝玉叶,富贵至极。 众人见了那副画,皆瞠目结舌,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小王爷笔墨了得,下笔有神,才能将人物勾画得栩栩如生。还是画中美人原就生得这般绝色,王爷的一笔一墨只不过是最基本的还原复现。 姜 娴初醒,手脚方可活动,来不及思量脱身之计,就被十几个婢子们拥着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折腾了半天,装饰成了画中人的模样。 众女围着她嬉笑打闹,不胜聒噪,姜娴本想教训她们一顿,又因为剑伤尚未完全痊愈而有心无力,连尖着嗓子呵斥一句都略有些费力。 她任由她们闹着,自顾自茫然坐在紫檀木椅上,抬起手臂仔细瞧了瞧袖口上的绣金鸳鸯花纹,摸了摸头上的玉簪步摇。总觉得这身衣服她曾是穿过的,这发髻她也曾挽过,似乎是哪一年生辰,只是具体印象,却又记不清了。 “娘子,你且在这等着吧,王爷今晚去将军府赴宴,晚些才得回来。”婢子们闹够了,便也四处散了。 姜娴心中惊惶,以为自己听错了,差点从木椅上跌落,苏尧命人将她打扮成这般模样,难道是要她侍寝? 前生贵为王妃,下场尚且凄惨,这辈子做个来历不明的侍妾,岂不死无藏身之地。姜娴思及如此,便铁了心地要逃出驿站。 那一日,西疆驿馆走水,火势甚凶。 姜娴推倒烛台时,并未顾及太多,她趁乱翻墙而出,回首见那烈焰腾空而起,有吞天灭地之势。心中开始后悔自己莽撞,万一又烧死了人,她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消除不了自己的罪孽。 幸而那时天色未晚,驿馆里的人都未歇下,因此也未伤及性命。整座院中只少了姜娴一人,那画中美人也随着小山别院付之一炬,下人急忙去了将军府禀告小王爷。 姜娴再度流落街头,无家可归,但她却并不窘迫。苏尧命人给她插了满头的珠翠,随便拔下一根玉簪,都够她逍遥快活一阵子了。 如今匪患基本已经平息,她孤身一人流落在西疆城内,并不再似之前那般危险。 十日之后便是宫里贵妃娘娘的生辰,苏尧应该很快就要启程赶回长安,届时她便也能光明正大地回到将军府了。 姜娴铤而走险,又回到她当日金蝉脱壳的那家客栈,光影那般执拗,前些时日势必已经将这家店翻 了个遍,所以此时此刻,此地反而是最安生的角落。 且不说苏尧无暇寻她下落,就算真的命人寻了,也绝不会想到她就躲在原处。 令姜娴没有想到的是,她当初在城外救下又很快抛弃的那名乞儿,这些天里一直赖在客栈里蹭吃蹭喝,眼巴巴地等她回来,还给她欠了一屁股债。 见到姜娴,小家伙喜出望外,狗皮膏药似的黏了上来,嚎啕大哭,满口阿姊阿姊的叫。 “你怎么认得我?” “你头上别着荷花呢!” 客栈掌柜姓刘,笑眯眯地接过姜娴手里的一根玉兰簪,不痛不痒地指责姜娴道:“这么俊俏的小哥儿,你怎么舍得把他一个人抛弃在这里,十几天不闻不问。若不是我心善,早成了饿死鬼了。” 姜娴翻了个白眼,却不得不承认,这孩子换了身衣服后的确有些漂亮。她瞧着他的脸,心底竟生出了这小家伙和苏尧有几分肖似的错觉。 “罢了,我带你回将军府,让陆士杰教你习武。” “从今以后,你便叫阿七。” 第18章 半真半假 “到处都有人找阿姊,阿姊还穿得这么漂亮,很危险的,不如把头上的花摘下来,给阿七吃进肚子里,阿姊就不会被那些官兵抓走了。” 阿七满眼关切,说得头头是道,语气半真半假。 贺霞的画像大大小小地贴满了整个西疆的宽窄巷道,告示上说,谁能找到失踪已久的贺大小姐,便可得相府赏金一千两。 “我这几日里皆足不出户,只待在这间房间里,怕他们做什么?”姜娴照了照镜子,对此毫不在意,那是贺霞的脸,与她半点也不相干。 只要过了今夜,苏尧回京贺寿,她便能直接回将军府了。 这身衣服,自然是穿给她那些花红柳绿的姨娘看的。再庆幸地想一想,万一陆士杰在呢,万一贺霞也在呢。隔世再见,她定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把贺霞比下去才好。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隔日驿馆大人也四处张贴了告示,赏银五百两,全城缉捕那个将原本富丽堂皇的整座驿馆烧得只剩下几片断井颓垣还逍遥在外无法无天的纵 火贼。 姜娴的画像就贴在贺霞右侧,远远望去,还以为是同一副画里的两位佳人合影。阿七到对街买包子时,顺带在榜上各揭了一张,急匆匆跑回客房里,用包子震住画像四角,铺在桌上领姜娴来看。 “凭什么她可以悬赏一千两黄金,我却只有区区五百两,还是白银?” 姜娴愤愤不平,前世里和贺霞比了一辈子,这辈子头一茬同她相比,又输了一大截。 复又看了一眼她自己的画像,不禁怒火中烧,将那张纸捏成一团,双眉一拧,嗔怒道:“谁将我画得这样丑?” 前世里苏尧画她,总是在眉心点一粒朱砂,她若睡着了,他便直接在她额上妆点。 姜娴瞪着画中人眉心的那点朱红,倒似是苏尧一贯的画风,他竟敢堂而皇之地如此丑化她? 真小人也。 第一副画的确出自苏尧之手,可谁敢让小王爷多画几张,叫驿馆大人的手下们一临摹,便逐渐眼歪嘴斜了起来,传到姜娴手里,已经不堪入目了。 “这画虽然丑,可是很像阿 姊。”阿七怯怯抬起头描了姜娴一眼,她这般生气发狂的凶恶模样,和那副画里的人更像了。 “这地方不能待了。”姜娴恼怒之余又开始忧心忡忡,说不定这儿的人早已经为了那五百两赏银将她卖了出去。 “可是外面都是抓阿姊的人……”阿七满脸担忧,却作个小大人似的劝慰姜娴道,“掌柜和小二哥哥都是大好人,他们不会出卖我们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个道理你以后自会明白。” 姜娴狠了狠心,甩开被阿七紧紧攥住的袖子,掀起门帷,径直往外间走去。 她心乱如麻,决定去天香阁躲一阵子,此刻恨不得化成一只鬼,谁也瞧她不见。 她将阿七锁在房间,独自下了楼,准备去后院找个做饭的嬷嬷讨一身旧衣服换上,可行至后院,才发现整间客栈都空无一人。 矮脚院墙外,人头攒动,兵器交戈,站着几排乌乌泱泱的兵士。 姜娴花容失色,旋即跑回内堂,堪堪走到门边,便滞住脚步,像撞了鬼似地往后退去 。只是不知何时,后院的门也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给锁上了。 大堂里站着的人缓缓朝她走来,日光透过窗帷剪影,落在那人俊美的侧颜上,寒冽与和煦交错,苏尧微微笑着:“我以为你被大火烧死了,原来躲在这里。” 如果姜娴认真听了,也许能从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中听出几分刻意掩埋起来的失而复得之喜。 他不动声色地瞧着她眉心那点娇俏的鹅黄花钿,目光游至她的眉梢眼角,她的这一身锦绣宫装,那些缥缈不定的场景又一幕幕浮现于眼前。 苏尧不止一次地做过同一个梦,梦中那个抱着绿枝芙蓉的女人葬身火海,无比绝望地伶仃死去。 那夜他在将府赴宴,遥遥望见驿馆中火光冲天,几乎要将整个西疆点亮。他赶回驿馆,四处皆寻不到她的下落,望着那簇熊熊燃起的烈火,竟觉得呼吸都焦灼了起来。 “你知道,驿馆里的人正在到处通缉你吗?”他重新对着鲜活的她,唇边擒着笑意,眼底蕴着戏谑。 “那火不是我放 的。”姜娴试图推脱,神色信誓旦旦,只是声音间底气略带不足,“那天,一个奴婢替我梳妆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烛台,惹起来那场大火。我见没有人顾我,才逃了出来。” “是吗?”苏尧作出似信非信的模样,徐徐走到姜娴面前,秀颀的身形将她困囿于墙壁之间,他调戏她道,“本王可以代为转告,甚至能保你平安无虞,只是你要怎么感谢我呢?” “为民请命,平反冤屈,不应当是为政者理应所做的吗?”姜娴抬眸与他平视,语气不疾不徐,何其清白无辜。 她方才差点将自己绕了进去,按照画本子里演的那般,此情此景,应当是以身相许的,再不济,也是终生为奴为婢,当牛做马,总而言之应当沦为他的附庸之物才对。 “本王并不是什么勤政爱民的为政者,只是个纨绔子弟罢了。” 苏尧从袖中掏出一根玉兰簪,徐徐插入她的鬓发间,修长的手指抚过粉面春颊,一字一句道:“本王送你的东西,下次,别再让人当掉了。” 第19章 死生不复相见 姜娴抬眸,触上苏尧那双漂亮风情的眼睛,他亦凝神看着她,目光幽深沉稳,纵然鸦睫如扇,秀长密齐,也掩盖不住眸光中潋滟的三分春意。 姜娴不觉咽下一口唾沫,杏颊染上红绯,胸口砰砰直跳,微微撼动于他光彩逼人的美貌,心中更多的是惊惶诧异,以及丝丝畏惧。 她跟他此生并无交集,将府街头初逢时,他甚至差点一剑要了她的性命。为何此刻会用这种倾盖如故的目光灼视着她,甚至还做出亲手为她插上玉簪这等亲密之举。 难道,又如前生种种,那般轻易地一见钟情,那般欢欢喜喜地娶进王府,又那般令人措手不及地山崩地灭,最终那般凄惨决绝地与她死生不复相见。 前世里她和苏尧也曾有过一段情投意合的良辰美景,只是好景不长,有始无终罢了。 姜娴细想,这事也许怪她。 那时候小王爷的爱慕何其真挚,她盗了贺霞的姓名,同他初相识,同他谈婚事,将一个王子皇孙的感情欺骗地彻头彻尾。 他们结为夫妻后,感情日渐深厚, 缠绵悱恻,郎情妾意。朝朝暮暮间,还以为这便是一辈子了。 情到浓时,她得意忘形,竟天真地以为苏尧爱的是她的容貌,她的个性,至少那些东西都是真的,她不曾讹他。 终究纸包不住火,一切真相大白,苏尧翻脸无情,情到浓时情转薄,任她如何求情,自此郎心似铁,不可回转。 彼时她才知道,他爱的人其实是相府之女,司徒之孙。她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将军之女,又远在西疆,形同虚设。 像她那般出身卑贱如蚁,品行下作至极的女人,竟敢用如此卑劣的手段骗取王妃之位,还妄想着将来能母仪天下,真真可笑至极。 姜娴蓦得一笑,眼尾却沁出一滴泪来,形容凄惨,她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容颜,开口刺讽道:“民女听闻,您的王妃在西疆失踪,王爷正是为了寻回王妃才千里跋涉,从京城赶来我们这处荒蛮之地,当真情深义重。” 苏尧笑颜一顿,自然听出了她的避嫌之意,也发觉自己言行举止似乎有些过分亲密,怕是已然将她吓得不轻 。 可是又该如何向她解释,他因做了无数个周公尚不得解的奇梦难以畅怀,梦中的人生着一张同她格外相似的容颜,也因此,或许只有她才能解开那些谜团。 “本王没有王妃,更尚未与贺家小姐正式定下婚约,此番来到西疆,是为了平定匪寇。寻她下落,不过是奉天子之命,宽慰老丞相之忧心罢了。”他本觉得没有必要对她解释,一番话已然覆水难收。 “王爷原来尚未成亲……”姜娴顺着他的话喃喃细语,敷衍地眨了眨眼,一边思索脱身之策。 她暗自咬了咬牙,对苏尧抛出一个媚眼,玉削般的手指缠上他的脖子,身子覆上胸怀,烟视媚行,分外妖娆,咬唇徐徐道。 “王爷您看我生得如何,我其实还有个弟弟,家中贫苦,不足维生,遂自幼被爹娘卖到烟花柳巷,养了这样一身媚骨。妈妈们常夸我国香天色,因此藏在深居,待价而沽,如今见了王爷,方知终于遇见了我的命中贵人……” “那日听闻王爷微服游街,妾偷了院里劈柴丫鬟的一身粗 布麻衣才逃出青楼,一路跟了王爷的骏马数里,却不想王爷却拔剑相待……” “王爷好生狠心……”说罢又梨花带雨,凄凄哭诉起来,“妾实在不愿待在这儿了,王爷可愿出一千两黄金赎我,妈妈说,因妾美貌过人,须得一千两黄金,五百两白银可不行呢。” “妾听闻贵妃娘娘大寿,妾愿随王爷回京,奏曲琵琶,取悦凤颜。妾的幼弟此刻就睡在楼上厢房,必然是要跟我一同进京的。王爷可将他送入军营,好生培养,将来必定成为国之栋梁,为王爷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她含情脉脉,絮絮叨叨,温言软语,将自己借着苏尧飞上枝头,麻雀变凤凰的美好远景一一展现。 天家管教甚严,又因发生过前车之覆,最忌讳王子皇孙同青楼里的妓女纠缠不清。 再加上苏尧天生就有洁癖,铁石心肠,她不相信,他还会对这样的她一见钟情。 苏尧的脸色果然如意料之中般地黑了大半,眸光中三分春意更是一分不剩了。姜娴以为奏效,暗自得意,扑在苏尧怀 里,哭得更欢了。 不过是十五岁的稚子,当她那五年悲惨的婚后生活白过了吗? 苏尧耐着性子听她讲完,其言半真半假,未得考究。只不过她话里有一句点醒了他,那便是贵妃娘娘的生辰快要到了。 他无暇再留在这里与她周旋。 只是那些梦境倘若不能破解,他往后长夜又如何安眠? 苏尧思索了一番,寻了个理由牵绊住她:“你放火烧了驿馆,本王暂且将你交给驿馆的人,听由他们发落罢。” 他命驿馆的人将她禁足一月,等他回京忙完娘娘的事,再回来同她慢慢周旋。 姜娴闻之色变,恨不得一把将苏尧推开,面上已经染着一层薄怒:“方才还说可以护我无虞,王爷怎么这般言而无信?” 瞧着自动送到怀里的美人气急了眼,模样甚是生动有趣,与刚刚那番矫揉造作之态截然不同,苏尧哈哈干笑了两声,恭敬不如从命地伸手搂住了她的纤腰。 “那自然是因为——”他见她巴巴望着,刻意顿了一下,尾音拖得悠长。 “本王害怕被你讹上。” 第20章 逃出生天 这一次,姜娴在狱中呆了很久很久,每日对着冷月孤壁,以残羹剩饭为食,残妆尽退,蓬头垢面,人也渐渐变得麻木起来。 即便如此,也不忘在心里将苏尧千刀万剐。他此生待她,比前世还要残忍。 无论后来他们之间如何离心,她总是记得,初见时是好的。 这一世,连那点美好的念想都没了。 姜娴纵火烧了整座驿馆,驿馆长朱贵朱大人恨不得将她当场凌迟处死,可上头吩咐了,要这女犯好好活着,少不得一根头发。 朱贵内心愤恨不已,当初得知小王爷要来,他差不多将这半辈子搜刮下来的民脂民膏都掏了出来,大兴土木,修葺驿馆,栽树移花,连夜运来各类奇珍异宝。好容易建出来一座神仙殿,竟被这女子一把火烧得见影子也不剩。 这口气,他如何咽的下,可又怎么敢违抗王爷的旨意。朱贵郁气难消,肥硕的身体生生熬掉了几斤膀子肉,圆滚滚的肚皮日渐消瘪。后来想开了些,去青楼里喝了几场花酒,找了个蜂腰翘臀的姑娘,夜夜风流,终于又圆润了回来。 约莫过了整整一个月,也不见长安那边传来什么消息,倒是将军府派 人拿着画像过来问过几次消息,不提还好,一提就让他气得牙痒痒,全叫他一问三不知地糊弄过去了。 朱贵琢磨着,这小王爷怕是宫里事情太多,早已经将这女贼抛在了九霄云外。 终于有一日,他酒足饭饱后,撑的没事干,印堂有些发黑,午睡翻来覆去地没睡着,突然想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典故。便骨碌碌从架子床上爬了起来,呼来府里的几个小厮,带着他平日里最爱的几样刑具,兴师动众地奔去了狱里。 朱贵挺着肚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深不见底的地牢,使了点银子酒菜,将几个看守的衙役支开,秉着烛火,找到了关押纵火贼的那间地牢。 姜娴被幽禁得快要疯了,每天借着月光数着日子,有时候阴云蔽日,竟不知过去了多久。 听到悉悉窣窣的开锁声响,她以为苏尧信守承诺,此时真的回来接她了。慌忙理了理早已经脏腐不堪的头发,将一张脸收拾得还算齐整,整个身子探到木桩前,满眼期待地看着来人。 映入眼底的,却是一张肥头大耳的油腻面庞,一身肥油铜臭气味,目光里卷着浓浓的狠毒。 姜娴转过身,身子往后缩了 缩,身后毫无支撑,纤瘦的脊背贴在墙上,拢在袖中的手掌冒着冷汗,却悄悄捏紧了一根银钗。 “啧啧啧,看你这小身板,怕是还未及笄吧?”朱贵有些傻眼,越瞧越气,他华丽丽的宝贝驿馆,竟然让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烧成了灰,不由得怒道,“来人呐,给我上刑。” “大……大人,小王爷……”亲信伸手扯了扯朱贵的袖子,善意地提醒他道。 “什么小王爷,就是小王爷过来让我弄死这女贼的!”朱贵扯了句谎话,给自己壮了壮胆。 “上……上哪样?”身后的小厮困惑道,大临有律令,不得对尚未成年的稚子幼女用刑,因此,也没有合身定做的刑具。 “你们这些狗吃了屎的,上什么刑还来问你祖宗爷爷?”胖大海气得满脸横肉乱颤,唾沫横飞,“烙刑,烙刑,今儿就算是一个不足三月的小婴儿,也得在她身上给我烫一百个烙印。” 姜娴冷眼瞧着那几块烧红的烙铁,脸上并无畏惧之色。 胖大海啧啧称奇:“小丫头片子,还挺硬气,等会看你叫不叫!” 姜娴抿了抿唇,心里想说,她不怕这个,在阴曹地府的那些年,她跟 它们混得最熟了。 只是疼痛可忍,烙印难除,她这辈子,还能风风光光地嫁给卫侯吗? 苏尧的手段果真卑劣至极。 她的力气皆消磨殆尽,手中的银钗也仅敌得过一个人,他带了这么多人,她如何逃出生天? 朱贵一声喝下,两个下人上前欲将姜娴的手脚捆住,奈何她挣扎得厉害,又像是有几分底子,一时奈何不得。 朱贵唾了句没用的废物,自己亲自走上前,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了姜娴心窝,那具轻如雏燕的身子便如飞絮似的撞在了墙上,又翻到在地上。形状凄惨,身后的小厮们看了也忍不住胆战心惊,唯朱贵得意至极。 姜娴痛得娥眉倒蹙,捂着胸口,咳出一口血沫,因这一脚,剑伤复又发作,头上涌出热汗,身子颤得厉害,整个人差点昏死过去。 “你们这群废物,趁现在还不给我上刑。”朱大人嫌弃这贼的垢衣玷污了自己金贵的官靴,弯下腰轻轻拈了拈。 “是。”那小厮听了,忙唯唯诺诺应了,举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走到姜娴跟前,面上做出凶狠之态,可终究从来没这般欺凌过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姑娘,手臂抖得厉害,却又不 敢抗命,只得将眼睛一闭,直接往姜娴脸上刺去。 “慢着。”那块烙铁举到姜娴面前的时候,火光将她的眉眼照亮,朱贵这才发现,这女贼原来生得还有几分俊俏,他接过长铁火钳,以烙为灯,仔细打量了姜娴一番。 “啧啧啧,我说小王爷怎么会对一个杀千刀的纵火贼这么上心,原来是生了这么一张风流灵巧的小脸蛋。” “你们都给我出去罢,没我的吩咐不得进来。”朱贵换了张脸,遣散了一屋子碍手碍脚的人,转过身将那块烙铁放回火中,蹲下身,伸出粗短的手指,怜爱地捏了捏姜娴惨白的脸,色眯眯道,“今儿你要想活下去,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你哄得爷尽了兴……” 躺在草席上的女人虚弱地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极妩媚的笑,朱贵顿时觉得骨酥腿软,浑身都麻了,三魂失了六魄,美人美人的叫。 姜娴脸上的笑意陡然消失,目光冰寒,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将那根银钗插进了朱贵的咽喉中。 刹那间鲜血喷涌而出,将她的衣衫染成了朱红色,比天边霞光更艳。 “你知道,因贪色而丧命的人,死后会下哪一层地狱吗?” 第21章 勘破命案 苏尧回宫后,同苏毓一起为了贵妃娘娘的寿辰前前后后忙碌了半月,深得贵妃褒奖,加上平定匪祸一事,本当要好好地论功行赏。 可惜此番出行,终是寻贺霞未果,皇帝在寿宴上无颜面对贺丞相与司徒公,便当了众臣的面,将苏尧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贺家与傅家两大家族,几代昌荣,繁盛至极,任是天子,也要让三分薄面。若不是贵妃怜爱,金口求情,这场闹剧还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过了几日,皇帝不知从何处听说了驿馆被烧毁一事,将苏尧召进皇宫,问他是何人所为。 苏尧跪在金銮殿前,身骨笔直,正色道:“儿臣,不知。” 天子颇为震怒,斥其办事不力,监管不严,罚苏尧在殿前跪了半日,又禁足在宫中,半月不 得离开皇宫。 苏尧被关在长乐宫数日,西疆突然传来驿馆长朱贵被奸贼杀害的消息。正四品朝廷命官在死刑狱中遭遭遇不测,不仅人命关天,兹事体大,更有损百官威严。 彼时西疆的各大监狱里皆关满了被生擒的匪寇俘虏,极有可能是流窜在外的几条漏网之鱼贼心不死,联手再生事端。 皇帝便放了苏尧,命他再使西疆,查明朱贵一案,另选拔官员,接替驿馆长一职。至于贺相千金,怕是九死一生,这桩婚事,只能暂且搁置。 苏尧赶到西疆时,早已经错过了他和姜娴约定的日期,朱贵暴毙,那女子再度不知去向。 天子有命,重任在身,苏尧无心再去破解那些缥缈的谜团旧梦。为勘破命案,命黑鹰将朱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家 眷奴仆都抓了起来,严加审问。将军府听闻小王爷在衙内审讯,也派了人过来协助处理此案。 苏尧在审问家丁的过程中才得知,朱贵阳奉阴违,实际上并未如应下的那般将姜娴扣留在临时搭建的驿馆,而是直接将人丢到了死刑狱中。 黑鹰自知失职,当初没有让光影留下暗中看护。强龙难压地头蛇,这道理他一时竟忘了。朱贵的几个贴身心腹皆一齐惨死在狱中,期间对那女子动用了什么斧钺汤镬,终究是不得而知了。 替朱贵验尸的仵作被带到衙内,见到小王爷,恭恭敬敬跪了下来,回话道:“回禀王爷,朱大人死相惊怖,面部没有完整之处,身上有百余处剑伤,甚有数道力度之大,几近刺穿胸腹,削骨戮肉,手段异常残忍。 ” “也就是说,朱贵死于剑伤?”黑鹰出声问道。 “不然。”仵作答道,上前走了几步,呈上托盘,继而道:“真正致命凶器,却是其咽喉命门处插着的这根银钗。小人推测,凶手和戮尸者,并非同一个人。” 苏尧凤眸一瞟,黑鹰上前将托盘接了过来,呈放在桐木案上,苏尧凝神瞧了瞧,目光暗了下去,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眉目。 他很好奇,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 青楼妓子,待价而沽?怕只是一时诓骗之语。 黑鹰亦认得这精致物什,那日小王爷画了一副世外仙姝美人图,命他照着这幅画里的金银珠翠,锦衣华服一一搜寻,实在难以找到的便命工人巧匠日夜赶制,最后皆妆在了一个女子身上。 他偷偷瞧 了小王爷一眼,苏尧目色幽深如井,面色冰寒,似乎忍着极怒之意。 黑鹰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想起了前不久那位光天化日之下在长安街头劫马伤人的王妃娘娘,同这位月黑风高夜里杀人放火不眨眼的侧妃娘娘一齐,终于让他见识到了,什么叫一一 美人蛇蝎。 仵作退下后,其余人等陆续被带上来问话。朱贵的几个侍妾皆生得貌美如花,有抢来的,买来的,偷来的,骗来的。大部分年纪尚小,胆小如鼠,还未正式审问,已经有吓得晕过去了一片。 黑鹰望着这些如花似玉的幼女们,摇头叹了口气,怒骂道:“猪狗不如,死有余辜!” 苏尧坐在堂上,握着手中的玉,一言不发,眼里的怒意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打散了,竟有几分颓然之色。 第22章 归府 那日姜娴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朱贵手刃于钗下,便再也无力支撑身体,倒在了尸体旁,满身血腥气息。她艰难地眨眼,奄奄一息间,隐约瞥见一个身姿挺拔的黑衣人持剑走了进来。 那人走进狱中,未曾料到会见到这样一副诡谲可怖的场景,脚步一顿,旋即疾步走到姜娴身边,抬手拂开她面上黏着血汗的乌发,待看清后面色一变,忙把姜娴抱到怀中,声音又喜又痛:“小妹?你竟然真的在这里!” 那般温柔似江南烟雨般的嗓音,这世上除了陆士杰,还能有谁呢? 姜娴认了出来,偏偏此刻狼狈至极,毫无体面,想躲已无力去躲。只得睁开沉重的眼睑,怔怔望着那张光风霁月的脸,眸中水意潋滟,仿佛雾里看花,一别已是隔世。 “陆士杰……”姜娴张了张口,失去水润的双唇缓缓吐气,心中百感交错,悔恨之情,难以启齿,一时只能泪如雨落,泣不成声:“对不起……” 上一世里她最想对他说的三个字,便是对不起。只是从生至死,碧落黄泉, 始终未见重逢之日。 他还是来救她了,一如从前,无论她惹下多大的祸事,得罪了多么权贵的人,他永远会及时赶到身边,替她挡掉一切牛鬼蛇神。 可是待她这样好的一个人,前生她究竟是如何迷了眼、黑了心,会千方百计地想要置他于死地。 姜娴悔极痛极,气血上涌,情志不能支撑,已经无法再听清陆士杰的关怀切问,在他怀中彻底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已经被人从狱中救出,正躺在一张熟悉的珊瑚床上,屋子里飘着袅袅药香。姜娴睁开眼睛,瞧着头顶的雕梁画栋,壁上的题诗古画,皆是将军府内堂的布置,这里应是她幼时的闺房。 胸口处的剑伤复发,行动间身体仍是疼痛难忍,她转了转眼珠,瞥到了塌侧睡着的人,本以为是照顾她的丫鬟,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失踪已久的贺霞。 姜娴的呼吸变得深重,胸口起伏不定,即便剑伤裂痛,仍难以平复内心撼动。在如此短的一段时间内,接连见到了两个前世里被自己亲手害死的人,叫 她如何不心虚?如何不惊惶? 她努力屏气凝神,轻微地侧过身,悄无声息地凑到熟睡的贺霞面前,望着那张脸,如同做贼一般悄悄地打量着她。 前世里因陆士杰的逝亡,贺霞心如死灰,形如枯槁,又加上鸩毒的摧残,日渐凋零,面无颜色,昔时惊世的美貌,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而现在,贺霞侧头睡在塌边,露出半张玉白的脸,颊边带着浅浅红晕,笑容恬静。她仍然鲜妍明媚如初生牡丹,肤如凝脂,面色莹润,美得楚楚动人。 姜娴心中有些欢喜,又有些局促,有些羞愧,她记得,前生她是无比嫉恨这张脸的,怎么如今再看,心中竟生不出一点妒意呢? 她试探地伸出手指,圆润的指尖轻轻触了触贺霞脸上的绒毛,触感温热柔软,无比真实,此刻姜娴终于确信,贺霞和陆士杰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姜娴缩回手,脸上难得的生动神色又变得冰冷下来,此后贺霞的命运如何,全然与她无关。 只是,皇帝下了圣旨,将她许配给苏尧,若抗旨不遵 ,相府岂不岌岌可危。若促成良缘,她和陆士杰的那些情意又该何去何从? 按照苏尧前生的态度,此生他必定会全力争取贺霞这位出生天下第一等高贵的王妃,陆士杰又怎么会争得过小王爷。姜娴觉得,她实在过于瞎操心了,到时候只要备好薄礼出一份嫁妆即可。 她七巧玲珑心思,皆花在了前世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死结上,想明白这些即将发生却又离得十分遥远的俗事后,姜娴心里落下一块石头。她环顾着周围熟悉的布局,至少眼下终于回到了将军府中,可以安歇一阵子。 贺霞仍在熟睡,姜娴实在不知道如何同她打声招呼,只得安分躺了回去,装睡等她先一步醒来离开。 她闭上眼,回顾这几日里自己因苏尧而颠沛流离的生活,心中愤然,继而才想起来一些迫在眉睫的事情,比前生那些更为棘手。 驿馆叫她烧了,驿馆大人又让她给杀了,如今她在躲将军府中,她的画像被贴满了整个大街小巷,如果被人认出她的身份,势必会连累整个将军府 。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常理而言,此刻陆士杰也应该守在身边等她醒过来才是,为何只有贺霞一个人?府里有那么多伺候她的下人,此刻也见不到一个人影,似乎是陆士杰故意而为之。 他在保护她吗? 父亲亦不在家中,是否已经知道她杀了驿馆长,知道了又将如何处置她,将军府外的情况究竟如何?那狗官死在狱中,朝廷势必会派人追查,断案追责的人又会是谁? 若是前世,苏尧必然会替她收拾残局,还会轻描淡写地安慰她一句:“杀了就杀了吧。”他虽不在意她这个人,可终究会护着她王妃的体面。 姜娴辗转难眠,又不敢惊醒贺霞,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身,掀开被子,准备下塌。 伤口处似乎又渗出脓血,疼得她不禁“嘶”了一声,慌忙捂住唇,却不想还是惊醒了熟睡的人。 贺霞揉了揉惺忪睡眼,见姜娴醒了过来,秀眸一亮,忙上前搀扶住她,欢喜关切道:“娴妹妹,你终于醒了,不可乱动,大夫说你身上的伤需要卧床静养。” 第23章 鸳鸯 姜娴拂开衣袖,实在不习惯贺霞的亲近,她愈是落落大方,和善可亲,愈发衬托得自己心胸狭隘,忸怩作态。索性也不再假仁假义,没好气冲她道: “姐姐这是在担心我呢?外祖为你流干了眼泪,愁白了头发,无端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舅父也以为你已遭遇不测,颓丧度日,借酒浇愁,连朝中之事都耽搁数日,惹得天子不悦。姐姐却躲在千里之外,好不逍遥自在?” “这……这些我原并不知道……我当时只是想,若他们执意让我嫁入皇家,倒不如觉着我死了算了。现在一想,果真是我太过任性了,我这就飞书回去,对老祖宗道声平安。” 贺霞一时语塞,这位从小脾气就顶顶不好的妹妹,如今不知在哪挨了一刀,病态娇容,弱柳扶风。原以为数日不见会以礼寒暄,不想说起话来还是中气十足,根根带刺。 “好妹妹,我听说你在西疆失踪,哪里还有心思回府,这几日我和陆郎一直在城里寻你,想着同你一起回长安的。”贺霞面有惭色,黛眉微蹙,温声软语赔笑哄着姜娴,“等我们一同回府后,老祖宗必然会喜笑颜开的。” “什么陆郎?谁的陆郎?”姜娴捂着胸口,因坐在塌上,比贺霞矮上一截,下巴却抬得极高,气势不输半分。 “陆士 杰是姜家家仆,我的贴身侍卫,打我记事起就陪在我身边,从不敢有片刻怠慢。姐姐越俎代庖,让他费心护着你不说,还要握着我同他自小的情意,又和你有一层表亲关系,就借此抢走我的人?” “姐姐抢走我的士杰哥哥……”姜娴自知颠倒黑白,青红不分,却依旧理直气壮,将前生压抑在心中的愤懑不满皆抛了出来,徐徐道之,“却还要让我做姐姐的替身,顶着姐姐的脸,骗着姐姐的名字,去嫁给那劳什子小王爷!” 说罢假装委屈,掩面痛哭了起来。贺霞菩萨心肠,断然见不得她哭的。她这么一想,遂嚎啕大哭,连胸口的伤处也顾不得了。 贺霞听了这话,脸上的和颜悦色也遣散了七分,一缕羞愧涌上心绪,已经顾不上心疼姜娴了,含泪痛心道:“娴儿怎么说得这般不堪?上元节那天,是谁过来央求我不要进宫,是谁说自己早就一心一意倾慕小王爷了?怎么如今反倒怪上我的不是了?” 还有这么丢人的事?姜娴止住哭泣,愣了片刻,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前世的自己似乎的确说过这番话。她那时并非真心喜欢苏尧,只是眼红贺霞嫁得好,纯粹想破坏这门婚事罢了。 那天贺霞应允了她,两人难得和和气气欢欢喜喜地一起逛花灯,然后她就撞了阴 间来的鬼魅,病来如山倒,那鬼附身在她身上,也就变成了现如今的自己。 “好姐姐,实在对不起,我生了一场大病,之前的事情都记不大清了。”姜娴自知理亏,变脸极快,主动挽上贺霞因羞愤而颤抖不止的手臂,笑着安抚道,“我纵然从小极爱慕权势,只是同姐姐终究不是胞生姊妹,出身没有姐姐那样好,若顶替姐姐嫁给他,有朝一日露出破绽,岂不给相府召来灭门之祸?” 说来奇怪,苏尧发现了她的身份后,纵然怒极,却并未将整个贺府抖落出来,将军府也相安无事。只是清点聘礼,欲重娶贺霞,将真正的金枝玉叶封为王妃,稳住他的诸君之位,再将她这冒牌货逐出王府。 不过那时陆士杰已经有了战功,军权在握,一时荣耀尊贵至极。恰逢皇帝病重,诸王虎视眈眈,外戎侵扰不断,内忧外患,小王爷不敢再与朝中武将起冲突。 重娶之事便一再耽搁,而与姜娴的关系,一日比一日恶化,最终如千年寒冰,再也不可回转。 她嫉妒成狂,为了报复她,搭上了陆士杰的性命,折了贺霞的长命百岁。小王爷身死异乡,她自己葬身火海。 好一场千秋浮华大梦,好一个凄凄惨惨戚戚。 姜娴叹了口气,收回思绪,暗自发誓绝不让悲剧重演。 她 面色难得温和,轻轻用手帕替贺霞拭泪,一字一句敦敦劝诫:“姐姐是千金之躯,生来便是为家族锦上添花的,婚嫁大事不仅与贺傅两大家族的命运休戚相关,还关乎大临千秋万代的安定。除了当今陛下的几个皇子,还有多少皇亲国戚、王公贵族皆翘首以盼,谁不想借着老丞相和司徒公的权势扶摇直上。姐姐好好想想,千万不可为了儿女情长,误了大事。” 她悄悄瞟了一眼贺霞秀美白皙的脸,前世那么羡慕,怎么会有人投胎投得这么好,竟连公主也比了下去。现在看来,出身高贵,原来这般不自由。 “你病了一场后,变得老成很多,说起话来,竟有几分像我母亲。”贺霞因这番话很不自在,在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妹妹面前,竟显得有三分幼稚,七分自私。“这些道理我自然懂得,可是……我生来便注定只能如此吗?” “娴儿妹妹,其实我有自己的私念,我知道我终究是要回到长安的,也会像你说得那般安安分分嫁人。”贺霞说着便又凝噎起来,眼角处落下一颗晶莹,一双杏眼已是微红,慌忙用衣袖遮挡。 “只是,我还有一年才及笄,因此,想留在陆郎身边,无论能留多久,不求地久天长,只争朝朝暮暮。” 姜娴有些怔住,眉眼中的冰冷淡 了几分,情之一字,究竟为何,有如此动人?可是前生她为此吃尽了苦头,芳魂寸断,今生决心要摒弃情爱,做一个冷情无心之人。 “朝中文武百官都想和相府攀上亲事,就连我父亲当年求娶我母亲,不也是看上了她身后的贺家吗?天底下除了小王爷,还有谁能镇得住这些人?” “姐姐若执意跟在士杰哥哥身边,岂不为他招来杀身之祸?士杰哥哥一心想建功立业,报效朝廷,若娶了姐姐,必然招人怨恨,或因入赘相府被天下人耻笑,或因仗着妻荣显赫飞升而遭人唾弃。” “姐姐想害他,我可不依!” 即便是未来的陆士杰,也谈不上配得起贺霞这样的身份,更何况现在他只是父亲手下一个干实事无实权的无名将军。纵然后来他比父亲的军职还要高,拼尽全力,不也还是没能护住将军府和相府吗? 氏族虽众,世代袭爵,终不是一姓,论纵横捭阖,远交近攻,谁能争得过天家? 贺霞无言以对,只是愈发心痛沉默,泪如雨落。 姜娴顾不上那么多,冷眼旁观,只想搅黄这对并不相称的鸳鸯,让所有的事情都走回正轨。 愿相府长盛不衰,千秋万世,也愿苏尧顺利登基,君临天下。 而她,能够安安稳稳地度过此生,死后,成为忘川河畔的一株无心芙蓉。 第24章 屈打成招 幽暗潮湿的死刑狱中,西南角的一处牢房关押着两个新抓来的悍匪,身材原应十分魁梧,此刻已瘦骨嶙峋。 双手皆被绑在十字木架上,脖子上拴着铁链,身上白衣浸血,皮开肉绽,新旧伤疤连在一处,格外得狰狞丑陋。 苏尧一袭深蓝色湖绸锦袍,至真至净地立在两人面前,秀长玉直,身上一尘不染,通身灵玉似的清透气派,与这昏天黑地的炼狱牢房格格不入。 黑鹰将二贼亲手画押的供词呈上,苏尧瞧了一眼,白纸黑字,字里行间的描述同他料想的分毫不差,只是那皱巴巴的羊皮纸上染着殷红鲜血,脏污腐臭,倒像是严刑逼供下的屈打成招。 “不妥,换张干净的白纸,重新再让他们画押。”苏尧吩咐道,转过身来,容颜冰冷,漠然问二人:“是你们亲手杀了驿馆长朱贵?” 那二人有气无力,双目呆滞,自知身为贼寇,如今落入官府,死期将至,只求保住妻小,绝望回道:“是。” 那清俊秀气的金贵之人难得一笑,眉间依旧带着侧侧寒意,真 应了那句话,冰山笑起来,还是一座冰山。 身后跟随的府衙立即跪下领命,将朱贵的尸体速去火化,把二人的证词送回京城,这桩命案就此了结。 “画押之后,就地正法。”苏尧面无表情地嘱咐了一句,便嫌弃这狱间冰冷,拂袖离去。 几个狱卒战战兢兢,苏尧走后才敢倒吸一口凉气,心道,分明是小王爷把这间屋子变成了冰窟窿。 车马行至新搭建的驿馆,苏尧探出半身,踩着宫人的脊背下车,未行至大堂,便有人来报,将军府陆大人求见,说是知道杀害朱贵的凶手是谁。 黑鹰在一旁小声插话:“好不容易解决了这案子,这陆小将军怎么这么多事?” 苏尧皱了皱眉,面上似有不悦,直接回绝道:“不见。” 黑鹰一路跟在苏尧身后,一边追着他极快的步伐,一边苦口婆心地劝道:“哎哟,我的小王爷,若那女贼落入将军府的人手上,招出实情来,且不说她的性命难保,您替她瞒天过海这件事,若是一同被将军府上报给皇上,您回京也交代不 了啊。” 听到皇上两个字,苏尧似是被人抓住了短处,顿住脚步,面色亦凝重了几分,“让他进来。” 陆士杰一身戎装,腰间别着虎魄长剑,俊美而不失庄重,规矩笔直地走进驿馆中,眼里带着几分视死如归的凛然。 那天他匆匆将姜娴从狱中救出来时,命几个军士把所有亲眼见过她的人皆灭了口,为掩人耳目,用的是流匪惯用的杀人手法。 唯独对朱贵,一想到他平日里恶贯满盈,百姓怨声载道,甚至差点伤害到姜娴的性命,陆士杰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姜娴昏死过去,他一时心急,竟忘了检查朱贵身上的伤口凶器,只破坏了其颜面发肤,便抱着姜娴匆匆寻医去了。后来更是没想到竟惊动了朝廷,又派来了这位同他不太合得来的冷面王爷前来查案。 他原光明正大地安插了几个耳目在府衙内,表面上是协助苏尧查清朱贵一案,实际上是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一旦小王爷发现了对姜娴不利的证据,立即回来向他禀报,他好先做准备,随机应变。 只是不想区区一个银钗,便将姜娴的身份暴露出来,杀了驿馆长大人的,便是当日纵火烧了整座驿馆的人。更棘手的是,小王爷似乎认得姜娴,否则怎会画出她一模一样的画像,被摹来张贴全城。 幸而关将军和父亲一齐去了戎地境内谈判,动辄三两月,让他打理府中诸事。因他这些年万分谨慎地照看,西疆的子民也并不认得将军之女真容。否则局面更加混乱,他亦无法将她妥善藏在府中。 陆士杰见到苏尧,将一叠厚厚的驼色信封呈了上去,随即十分果断地跪了下来,正色道:“这些卷宗,记载着朱大人这么多年里贪赃纳贿、欺压百姓的数百条证据,请王爷明察。” “朱贵……是卑职亲手杀的。”陆士杰俯首磕了三个头,恭敬却并不卑微,傲骨林立,声音铿锵,“朱贵十恶不赦,罪该万死,卑职先斩后奏,有违律法,请王爷降罪。” 黑鹰站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怒其不争,恨不得当场大吼一声:“凶手已经画押认罪、就地正法了,你过来淌什 么浑水?” 他偏头瞥了苏尧一眼,见小王爷还未发落,生生将这句咽了回去。 苏尧听罢,却倏然一笑,笑声是少见的爽朗,那张脸更添了几分颜色。他握着掌中的玉,指节摩挲着那麒麟祥纹,饶有兴趣道: “陆将军敢作敢当,反叫人另眼相待。朱贵在西疆所做之事,朝中也略有耳闻,只是本朝并没有先斩后奏的先例,只能委屈将军去狱中屈就几日,待本王奏明圣上,再定夺将军之罪。” “罪臣,领命。”陆士杰脱下战甲,将腰里的长剑取下,恭恭谨谨磕了一个头,便由着两个军士压了下去。 黑鹰瞧着那张神色淡然的脸,目送着陆士杰离去,心中十分诧异,回过头询问苏尧:“王爷,您分明知道不是陆将军所为,为何……” 苏尧笑意更甚,却未达眼底,唯有唇角微微勾起。他命人将柄虎魄呈到他面前,目光落在剑柄中心镶嵌的翡翠上。 眼前浮现的,却是那张天真俏丽的容颜。 “本王倒想看看,究竟是多么重要的人,能让他以命换命。” 第25章 以命换命 陆士杰被革了军职关押在狱中,苏尧命人将他的甲衣长剑送回了将军府。 适逢关将军和陆副将远行议事,老管家已是风烛残年,家里没个主事的人,听闻小将军被捕,将府里里外外乱成一团,人心惶惶。 几个巡街的回到府中,见过城里张贴的画像,又曾于某年中秋护送姜娴回长安,见过真容,都猜测是自家大小姐惹了祸,却害得陆小将军遭受牢狱之灾。 将士心中多有不平,但那毕竟是关将军唯一的嫡女,又是陆小将军心尖上的人,遂只敢在背后唉声叹气,谁敢充当出头鸟,真去小王爷那里击鼓鸣冤,做那自掘坟墓之事。 贺霞在营中找不到陆士杰的身影,听到将士们暗暗交谈,才知道他已经被小王爷扣押了起来,一时心慌失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轰轰然仿佛天都要塌了。 又听到那些将士们窃窃私语,说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陆小将军这是叫大小姐的美色迷了眼之类云云,贺霞心中更是凄切。 陆士杰把姜娴看得比世上的一切都重 要,她从第一次在相府里见到他时便知道了。 她从小锦衣玉食,富贵至极,一生下来便有数不尽的宠爱,身前身后拥着形形色色的人,可谓众星捧月,三岁那年便得了“长安第一掌珠”的称号。 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对她,像陆士杰对姜娴妹妹那样,是植入骨血的,与生俱来的,不问因由的偏爱。 她迷恋上了他那双蓄满深情的桃花眼,也一直被他眼里对别人的深情所刺痛着。 她从不知嫉妒为何物,只是十分羡慕,爱屋及乌,连对这位对她并不友善的妹妹都欢喜起来。也因此,得了那少年将军的几分青眼。 她知道她这辈子注定和陆士杰无缘,便任由这份喜欢在心里肆意生长,希望带到来世,她生在平民百姓之家,嫁给她最想嫁的郎君。 却不想这辈子会有如此奇遇,她在西疆境内遇险,差点被贼寇逼得跌入山崖,以为此生了了之际,他及时赶到,舍命相救,保全了她的性命和名节。 也保全了她的满腔爱意。 她仗着是姜娴阿姊,又跟 他算得上是半截青梅竹马,便女扮男装跟在他身边,朝夕相处间,生出了心有灵犀的错觉。 后来有一日,她抛下颜面,鼓足勇气对他表白心意,他却说:“奴出身卑贱,此生,连小妹,都不敢肖想。” 他自折身份,成全了她的体面,却叫她一厢情意碎得彻彻底底。前些天里,姜娴一番话更是彻底打散了她的幻影。 贺霞想,既然她最终注定要嫁给小王爷,倒不如此时便去找他求情,就说,就说陆将军救了她一命,看在这救命之恩的份上,饶恕他的罪过。 如果可以,或许还能让苏尧将陆士杰收为麾下,带回京城。他此生最大的雄心壮志便是建功立业,报效朝廷,跟在未来的天子身后,岂不比在西疆那个蛮夷之地更近水楼台? 贺霞下定决心,眉眼便沉静下来,先前的慌乱烟消云散,只剩下无边落寞和半分隐忍的不甘。 临行前,她决定同妹妹道声别。 将府内宅很大,房宇并不密集,稀稀落落,府里很是清冷。姜娴的闺房设在一处幽深偏僻 的角落,绕过层层竹林,半塘清荷,方见那青青琉璃瓦的一角。 她长年居在相府,这处别苑差不多已半闲置,树枝无人修剪,繁盛得盖过院墙,鹅卵石铺成的径道两侧芳草萋萋,野花肆意生长。 姜娴倚在亭中的围栏上,半睁着眸,姿态慵懒,身上披着一件薄纱。有心无心地赏着池子里的绿叶红花,那张脸未施粉黛,面色仍有些青白,气血不佳。 她受伤后本该卧床静养、连续服药才是,却一直都在奔波逃命中。再加上在狱中挨得那一脚实在过于结实,伤及心肺,没两三月,怕是养不好这身娇病了。 贺霞将陆士杰入狱的事情告诉了姜娴,又见她这幅病殃殃的模样,怕她情绪激动引发心痛,连忙把自己的救人之计也一同相告。 姜娴大喜,青白的脸上迸发一寸红润,十分感激地握着贺霞的手:“姐姐终于想开了。”其实她并不担心陆士杰,如果不是苏尧手上握着确凿的证据,陆士杰一定不会无端去替她顶罪。 既然小王爷知道真凶是谁,必然 也不会真的为难他。 或许,苏尧只是想引蛇出洞,逼她去求他。 她原不想见他,今生亦不想再同他有任何交集,但如果贺霞这位未来的王妃也一同去的话,情况又不一样了。 她不必再躲着他,更不必将自己的身份藏着掖着,到时候跪下行个大礼,道一声恭喜,再叫一声姐夫便好了。 再央求贺霞求求苏尧,顺道连她头上的罪名也除了,那便再好不过了。 前生苏尧那样喜欢她,怎么会舍得拒绝? “姐姐,你的办法固然可行,只是怕会引起小王爷的疑心,反倒给士杰哥哥招来祸端。”姜娴端坐起身子,凝眉认真想了想,徐徐道。 “人是我杀的,应该由我来承担。朱贵罪恶滔天,我失手杀了他,原不应当担什么罪责。如若不然,我记得我爹爹有一道御赐的丹书铁券,可免一死,只是以后名声差了些,大不了我这辈子不嫁给卫小侯爷了。” “至于我烧了驿馆,其实这个没甚么证据的,如果小王爷还是不肯放过我,你让外祖替我多赔些钱就是了。” 第26章 顶罪 那二贼的证词很快传回朝中,朱贵一案就此了结,朱府被抄,抄出的一百多万两真金白银部分收回国库,余下的用来赈济救灾,家眷妻妾尽被流放遣散。 既然这桩命案已经水落石出,真凶也已伏法,苏尧也就没了继续将陆士杰关在牢里的理由。纵使西疆偏远,他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慎,终还是会传到长安,招人非议。 更何况苏尧手里还握着一道圣旨,陆士杰灭匪有功,圣上赞其有勇有谋,封其为定远将军。只是,真正的凶手还未落网,小王爷舍不得将诱饵白白放走,于是私自将圣旨压了下来。 苏尧以监工之名,在西疆停留数日,迟迟不见那女子自投罗网,耐心快要告罄。难不成陆士杰只是一步废棋,他以命换命之人,其实并不在意他的死活。 长安那边又快马加鞭地送来一封书信和一道圣旨,其中那信为贺老丞相亲笔,内容大致是定远将军于匪 乱中保全了两位小姐的性命,贺相深感其德,劳烦殿下代为转告谢意。 至于另外那道圣旨,则是皇帝批了贺相上书,命苏尧好好地将相府两位千金护送回京,再不可生出半分事端。 苏尧将贺相的信一字不落地读罢,目光长久地落下那铃字上,才知相府还有这么一位外姓小姐,生在西疆,长在西疆,母亲早逝,七岁时被接回长安,养在深闺,几乎不曾与外人接触。 那张陌生的容颜终于有了姓名,不再如镜花水月般,一碰触便似涟漪层层荡开,顷刻间消散成风月幻影。 只是,他同相府那位小姐素昧平生,定亲之人也是贺相的嫡亲孙女,为何却偏偏是她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中。 苏尧如雕像般长身玉立在原处,思绪飘摇,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是惊是喜,更不知那些梦究竟有何预示。 他亦猜出她与陆士杰之间的渊源,原是一对青梅竹马,一个愿意替另 一个顶罪,一个不敢来见他,便搬出了远在长安的贺老丞相来震慑他。 贺相不愧是贺相,这封信写得既言辞恳切,令人无法苛责,又天衣无缝,令人无处苛责。 姜娴回乡探亲,在西疆染上风寒,因此迟迟未归。贺霞担心幼妹,奈何相府森严,无奈之下才劫马伤人,逃出长安。 谁承想路遇山匪,幸而陆小将军挺身相救,得以保全性命。因关将军奉命外出,不问家事,两位小姐便一直躲在将军府里,任凭陆小将军如何规劝,执意不肯回京。 这件事,说上天了只不过是两位年幼小姐的娇纵任性,给小王爷添了许多麻烦。老丞相在天子面前道个歉,这事也就风轻云淡地过去了。 姜娴纵火,证据不足。 姜娴杀人?嗯?罪犯都已经画押伏法了。 苏尧怒极反笑,不禁喟叹,到头来竟然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被人算计且不说,还白白叫这只狐狸 逃走了。 黑鹰亦得到消息,惊愕万分,不敢相信他们这些时日里掘地三尺也寻不到踪迹的那位王妃娘娘,竟然就一直藏匿在将军府中,简直视他手下的三千暗卫为粪土。 “王爷,咱们现在得把陆将军放了呀。”他刚跨步走进议事厅,便察觉到苏尧周遭围着一团戾气。心下明白,小王爷被人摆了一道,自然是气不过的。 “自然要放,还得亲自送回去。”苏尧将那封信收进袖中,脸上阴郁的神色淡了几分,气定神闲道,“备车,摆驾将军府。” 得知陆将军即将回来,还被圣上封为定远大将军,好不威风,将军府中的兵士皆满面春光,将府门收拾得整齐威严,一早便等着迎接了。 贺霞亦十分欢喜,五更天不到,便再也睡不着了,起床梳妆,敷粉描眉。一双黛眉如小山飞斜,檀口染上胭脂,莹莹泽泽。妆罢穿上一件湘妃色苏绣百蝶穿花长裙,在铜 镜前细细照了照,一笑嫣然,顾盼生姿。 涂着浅粉色蔻丹的细长手指轻轻抚过乌发,纵然头上首饰繁多,步摇花钿,金玉银钏,仍然觉得缺了一些什么。便婀婀跑到姜娴的房间,见她仍在深睡,不由笑道:“你的士杰哥哥今晨回府,怎得还在赖床?” “姐姐你去接吧,我心口痛,一点也不想动。”姜娴喃喃道,因这剑伤,痛了数日,服了各类汤药,却始终不见好转。 “等咱们回长安,我让王御医给你配些有用的药才是。”贺霞有些忧心地看了病床上的人一眼,犹豫了片刻又道,“妹妹,你好生歇着吧,我想借一借你的首饰。” “在梳妆台上,衣阁里也有些新的,你看上什么,自己拿去用就是了。” 姜娴嫌弃她吵,把脸埋进了被子中,内心很沧桑的想,这般欢喜,是有多喜欢陆士杰。 她年轻的时候也这样。 不知苏尧会不会来,但愿他永远别来。 第27章 百鬼夜行 “王爷,关将军的府邸到了。” 一辆金装玉裹的楠木马车徐徐行至将军府前,府中候驾的人早已经跪下恭迎,乌乌泱泱连成一片。随行的侍卫抬手掀起翡色窗牖,车中那人明净如白玉的面庞上无甚表情,只声音里带着三分威仪,道了一声:“免礼。” 将军府里除了姜娴一位嫡女,还有许许多多庶出的女儿,听闻小王爷要来,纷纷打扮得花枝招展,鲜鲜艳艳地盛开在府门外。 贺霞站在姑娘们中间,仪态最为端庄,身姿亭亭玉立,是以,苏尧一下马车,第一眼便留意到了她。 黑鹰领着光影等人,走到贺霞面前,感激涕零地行了个大礼,庆幸道:“幸好您平安无事,否则我们这辈子都回不了长安了。” “臣女无知,给小王爷和各位大人添麻烦了。”贺霞礼貌而恭敬地回了个礼,从容将姜娴惹下的祸事全揽了下来。 苏尧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这位未来的王妃几眼,对她的映像原有些深刻,后来又叫人冲淡了。 浮山寺一别,她似乎胖了,又似乎长高了些,妆容变得很淡,眉眼依旧是美的,只是总感觉哪里不一样了。 带着巡视的目光在那一众莺莺燕燕中扫过,只是寻而未果,又回到贺霞身上,最终落在她发间斜插的玉兰簪上。 苏尧心中莫名生出一股难以疏解的怒气来,随口应付了几句 便径直越过众人,由老管家领着走进了将军府里。 贺霞暗暗松了一口气,虽不知这小王爷什么怪脾气,但总算可以同陆士杰好好地说几句话了。她悄悄看了他几眼,他好像瘦了,唇角冒出了几颗青髯胡渣来,使得那张英俊的脸略显憔悴。 陆士杰却无暇叙旧,匆匆换上家服,一路紧赶慢赶地跟在小王爷身后,又命下人赶快备茶,唯恐招待不周。 贺霞也只得跟了上去,越过长廊,水榭歌台,绕过长而曲折的围墙,管家一壁走着,一壁向苏尧介绍着府墙上的远古壁画。 苏尧本不耐烦,正准备打断,老管家忽而没来由地提起一句“我们家大小姐儿时最喜欢钻研这些古画了。”或许是不忍心破坏他眼里溢出来的慈爱,便也由着其滔滔不绝去了。 陆士杰停在一根抱漆廊柱下,趁着小王爷同管家交谈甚欢,压低声音问跟在身后的贺霞:“小妹怎么没来?她身上的伤是不是又复发了?” “唉……”贺霞叹了口气,蹙了蹙眉,“娴儿那样娇生惯养的,定然是受了不少苦,这些天吃了各种药,气色反而更差了。” “我夜里出城去请女医。”陆士杰沉默片刻,指节握得发白,“要是让我查到是谁刺伤了小妹,定让他死得比朱贵惨千倍万倍。” “嘘。”贺霞心有余悸,忙使了个眼色,声音压得极低 ,“又提那名字,你才刚刚被放出来,抓你的人还在府里呢。” “这百鬼夜行图,乃是一百年前,第一位在西疆任职的定远大将军从西域一砖一瓦搬过来的,百年风吹日晒,光阴消磨,它竟一点颜色都未褪去。” 老管家眉飞色舞,洋洋自得,讲的比茶馆里的说书人还津津有味。 “不过我们家小姐自幼怕鬼,每每见了这画,夜里总是会做噩梦,将军便让人把这堵墙封了去。后来小姐去了长安老丞相家里长住,我们才敢将它重新解封呐。” 等了半晌,未听到小王爷出声搭理他,关管家抬起头瞧了小王爷几眼,顺着苏尧的目光望向墙角那边窃窃私语的二人,顿觉不妙,一时心如擂鼓,唯恐苏尧生疑,忙圆场道: “表小姐同我家小姐,还有陆小将军三人从小是一块儿在丞相府里长大的,感情十分要好,亲如兄妹。这回小将军有惊无险,可把两位小姐急坏了。” 苏尧收回目光,淡淡一笑,并无答话。 小王爷闲情逸致,由管家引着,将整座将军府都游历了一遍,无所不至,用了半天功夫,仿佛逛完了一整个皇家林园。夜里在府里用了晚宴,方乘着马车回了驿馆。 姜娴睡了整整一日,期间老管家、陆士杰、贺霞等陆陆续续来别苑里探望过她,全都被她命下人打发走了。 她伤口复发,疼 得牙齿打颤,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捂出一身冷汗。又胡乱吃了一剂止痛药,反而闹得更凶。两个丫鬟上前替她换药,却被她一通乱发脾气,骂得红了眼跑了出去。 姜娴捂紧了胸口,青鸾剑斩金截玉,削铁如泥,捱在她身上,竟活活要了她半条命。 当时不觉得如此剧烈,每每复发之时的痛楚,一分也不输给她前生服毒自尽时所忍受的痛苦。 桃木门吱呀一声被谁打开,姜娴气急,随手将榻上的玉枕砸了过去,咬牙怒道:“我不是说了,不准再过来烦我吗?还不快滚!” 她胡乱发完脾气后更是精疲力竭,阖目欲沉沉睡去,长颦蹙起,脸上痛色极深,胸口又隐隐渗出鲜红,方才敷上的药又被血水结成了脓,凝在伤口处,黏黏腻腻,叫她辗转难眠。 那人稳稳接住飞来的玉枕,徐徐走到里间,月色掩映的幽暗中,烛火熹微,静影沉璧。一段白皙的手指悄然覆上姜娴的唇,轻轻将她的唇齿分开,喂入一粒金色的丹药。如黄连蜜糖,苦涩中带着微甜,在她喉咙里融化,缓缓汇入了五脏六腑。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将她的心魄震住,姜娴涣散的意识渐渐凝聚起来,胸口处的溃痛也微微减弱了几分,不再像刚刚那般,让她痛得神魂不清。 姜娴睁开眼睛,朦朦胧胧间,那人的眉眼也如拢在雾中,可是 他身上莹莹如沐的檀木香泽,她却是极熟的。他的手指还覆在她的唇上,温凉柔软,又细腻光滑,指尖传来的袅袅柔情,仿佛隔世的廊桥遗梦。 她拼命握住那只手,所用的力气细如蚊虫,那人也由她握着,她以为又是一场惊梦,有些痛苦地勾了勾唇角,出声问他:“我是痛死了吗,怎么又见到你了。” “我给你吃了还魂丹,你死不了。”苏尧回握住那截有气无力的玉指,眸子里带着些许歉意,又忍不住要揶揄她。 “青鸾剑伤,需要三颗还魂丹才镇得住,你只服了一颗就逃走了,岂不是自讨苦吃。” 姜娴没再回答,甚至连他的话也没有听清,她连夜不得安眠,此刻终于不痛了,睡意席卷而来,直接将她整个人都吞噬。 苏尧静坐在榻沿,握着姜娴的手,迟迟不愿松开。他定定凝视着她稚嫩的脸,心中忽而冒出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或许等她长大了,就变成了他梦中人的模样。 两人明明只见过几面,却像是已经做了半生的夫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分明十分不妥,却又似无不妥。 他是不是失去了某段记忆,或者弄错了某段记忆,其实少年时陪着她长大的人不是陆士杰,而是他自己。 抑或是同他定下百年婚约的人不是只有一面之缘的贺霞,而是此刻躺在他身侧的、让他魂牵梦萦的姜娴。 第28章 剜心 苏尧睁开眼睛,怔然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俏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也被困意俘获,竟和衣躺在她身边睡着了,浑浑噩噩间不知过了几个时辰。 烛台泪干,厢房里是昏昏沉沉的暗色,唯榻上还在熟睡的人生了一张晄白的脸,莹莹泽泽,泛着微微珠光。 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良久才移开目光,抬起头往了一眼窗边,时暗时明,青灰相映,似乎隐隐有了东方吐白的迹象。 苏尧将盛着金疮药和还魂丹的两枚小小白色瓷瓶放在玉枕边,正欲起身离去,倏然一顿,衣袍不知何时叫人拉住了。 那只柔若无骨的手贴着他的领口,顺着那道金丝暗纹缓缓往下,越过里襟,掌心摩挲寸寸皮肉,圆润的指尖带着凉意,一处一处在他身 上摸索,最终停留在他的胸口处。 苏尧屏住呼吸,天地静于一处,便听见了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他垂下头,瞥见那只纤纤玉手也随着他胸口的起伏而微微颤动着。 姜娴似乎也醒了过来,一双眸子里星星点灯,水泽熠熠,仿佛拢着一层寒月轻纱,隔着一道看不透的迷雾。 她的掌心依旧贴在他温热的胸口,脸上神色迷离,她终于开口问他:“你的心不是被剜了吗?怎么还长在这里?” “你在咒我什么?”苏尧听得笑了,有些不明所以,不及细问,便又听到她一个人喃喃自语,接了下去。 “古有王生,贪财好色,抛弃糟糠之妻,被女鬼挖了心,当场毙命。他的妻子林氏舍不得他死,便四处找寻他的心,企图令她的 丈夫起死回生。” “我在阴间地狱里呆了数百年,一直在找你的心,不过我不是为了救你,因我知道你已经死了,我只是想看看,你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林氏找了十几年,终于在一个巫师的秘境里看到了她丈夫的心,那颗心里挤满了名利权势,金钱美色,就是不曾有他的妻子。” “林氏绝望极了,将那颗心切碎煮沸喂了狗,她的丈夫便彻底死绝了。而她自己呢,一生的梦境成了幻影,不久就含恨而终,了了去了。” “我想我已经死了,变成了一个赤条条的鬼,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我还怕什么呢,所以我一直没有放弃找到它,找不到它,我一日也不肯投胎的。” “有一日判官大人过来找我,他告诉我 不必再找了。世间真正相爱的两个人,死后一定会在阴间相遇,将前生所有的误会都冰释前嫌。我们没有,所以我不必再等了。” 姜娴缩回手指,把脸别在一边,一排泪珠划过面颊,落在绣枕中央,染上大片乌蒙蒙的水渍。 “你们管家说你惧鬼,常常为此做噩梦,看来果不其然。”苏尧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得摇头笑了笑,伸手替她理了理脸上黏着的汗湿秀发,指尖轻轻刮蹭那处不断濡出晶莹的眼尾。“我得走了,你好好养病,隔日再来,便是接你回京之时。” 姜娴没有应声,枕着湿泪睡了过去,原来刚刚那番也许不过只是梦呓。 苏尧提靴起身,步履轻盈地从里间走了出来,推开桃木合门,忽得刮进一阵狂风,好 一阵清凉快意,雨水劈头盖脸淋了下来。 夜雨缠绵,乌云蔽月,给人一种天色灰蒙的黏腻之感。苏尧心中大喜,西疆终于有了雨水,旱灾可缓矣。 但小王爷此生还未曾淋过夜雨,于是他又关上门,顺带上了一道门栓,这样外面的人便不能进来,也就不会将他视作采花贼乱棍打出。 他脱下半湿的外衫,伏在屏风上,在姜娴的闺房里随意巡视了一番,看了几眼她临的帖,读的书,以及暗阁里摆着的琵琶秦筝,惊讶于她如此年纪,却已有了如此才绝。 苏尧在书房里找到笔墨纸砚,移至里间,端坐在珊瑚圆凳上,对着榻上病殃殃的美人徐徐作起了画。他只用了一种墨色,随心勾勒,徒为消磨时光,等夜阑干,等大雨停。 第29章 门外有人 灰蒙的雾气褪去,天色渐渐大亮,蝉鸣蛙语早已消弭,风雨却愈来愈急,树叶哗哗啦啦响着,雨水如注,落在青瓦屋檐上,嘈嘈切切。 姜娴在风雨声中惊醒,睁开双眸,手指摸了摸胸口,那处疼痛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酥酥痒痒的木感。 她欲起身,刚伸出一截藕臂,身上的芙蓉薄毯滑落下来,露出大半快纤薄滑腻的脊背,才发现自己近乎赤裸,唯胸前缠着层层白纱之外,全身未着一物。 不知是哪个胆大妄为的丫头,竟敢脱光了她的衣服,还十分笨手笨脚,将纱布缠得如同裹脚。 她这些天缠绵病榻,被子上尽是她落下的粉汗,在这淫雨霏霏的潮湿天里愈发显得黏腻,简直要带着她一同腐烂发臭去了。 姜娴裹了一件轻衣,一边起身下榻,一边叫人过来伺候:“备水,我要沐浴。”全然忘了昨个天自己大发雷霆,将满屋子的下人都赶 跑了,一时半会哪里会有人敢再来触她的霉头。 苏尧正在隔壁的书房里对着那张画像精雕细琢,在她铃铃如高山之雪的眼尾处添了一粒细痣,那张清冷美艳的脸便有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他颇为满意,转过头来,猝不及防的,画中仙子正站在他身后,眼里带着昭然的恨意,似乎要将他千刀万剐。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姜娴开口问道,声音里透着寒凉,手心已然紧紧握住一个天青色缠枝花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王想在哪里便在哪里。”苏尧一时失语,企图摆出天子威仪,看她这阵势,怕是打算好要弑君犯上了。便改了口,“本王连夜追查两个刺客,路过将军府,一路追到这处别院,不想是你的闺房。” “刺客?我这里怎么会有什么刺客?”姜娴一脸似信非信,却也将就着信了,否则该何以解释他一大早便出现在这 里,总不至于是特意来招惹她的罢。 苏尧见她并未起疑,渐渐放下心来,眼神珞珞生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他有些不忍移开视线,想起昨夜里替她换药缠纱之事,虽不是第一次了,到底旖旎动人,眸间不觉染上一丝绯色。 “你的伤好些了么?”他开口问道,声音极轻。 “嗯,这会儿好像没有再发作了。” 姜娴被他瞧得心底犯怵,别开目光,眼尖儿落在他身后的那幅画上,画中人容颜媚冶,娇躯半裸,曲线婀娜,似是像她,却比她多了万种风情。 她循着那副画,隐约忆起夜间种种,脸上如火烧灼,眸光中复又燃起火花来,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恨意。 她恨他轻薄,更恨自己意乱情迷,竟絮絮叨叨对他讲起那些神鬼莫测的前生之事。 前生他待她恩断义绝,如今却又对她这般调戏撩拨,三番五次做出异常亲密之举,实在可恨 至极。 苏尧来不及将那幅画藏起,那青色花瓶已然奔着他面门直来,他侧身躲过,身后传来一声瓷器迸裂的铿锵之声。小王爷眼皮突突直跳,微微皱了皱眉,心虚道:“好好说话,君子动口不动手。” “君子岂会登堂入室,做此等偷香窃玉之举?”她一壁动口痛斥,一壁动手乱砸。什么梅瓶银盒,水丞圆洗,瓷盏冰鉴,凡是触手可及之物,无论轻重贵贱,纷纷毫不留情地砸向那登徒子。 “先前你骗我说是青楼妓子,出身卑贱,性子里到还存着几分温柔解意。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将军之后,身价倍增,品性反倒变得刁蛮娇纵了起来。”小王爷一璧侧身闪躲,一璧火上浇油。 她丢得其实没什么章法,苏尧轻而易举地全数躲过,便得意扬扬,挑眉笑道:“大小姐这手法,若是同士大夫们一起投壶,怕是得排在末次,罚酒三千杯也不止。 ” “你给我滚出去。”姜娴气得面颊通红,不择手段,抄起一件青花白玉盏,动了全力朝苏尧砸去。 偏偏这次苏尧动也不动,任由她解气,那玉盏的一角刻在小王爷光洁的额上,发出“怦”的一声,霎时在那张白璧无瑕的脸上逼出一道寸长的血痕。 姜娴抬头凝着那伤口处,已经渗出血珠,瞧着也是极疼的。心里有些后悔,苏尧毕竟是王子皇孙,若真出了什么事,她十条命也赔不过来。 她正准备服软道歉,苏尧却突然凑了过来,将她揽在怀里,手掌覆在她的唇上,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肩头,一派温热氤氲之气度到她的身上。瞧她又要发作,他忙压低声音道:“门外有人。” 姜娴心里冒出来的那点本就零星的歉意彻底消失了,她再也不相信他的鬼话连篇,手指推着他的胸口,在他怀里挣扎起来,却听到门外传来了陆士杰的声音。 第30章 家境贫寒 陆士杰白日里忙了一天,晚上又冒雨连夜出城去请女医,顺带将阿七接回了将军府,第二日天亮才有空过来探望病中的姜娴。 他执伞站在门外,欲唤她开门,听到里面琉璃玉碎的声音,轻咳了一声,半开玩笑道:“小妹,别再砸了,将军府这些年很不景气,你再胡闹,府中上上下下就都要去喝西北风了。” 姜娴动作一顿,面上有些窘迫,偏偏苏尧也听到了,一双凤眸含春带笑,似是在嘲笑她的“家境贫寒”。 “胡说,府里有那么多古董名器,狗奴才惹我生气,我不过砸几个教训他罢了,怎么会把家里砸穷?”她挣开苏尧的桎梏,偏起头瞪他一眼,那人脸上的笑容才微微收敛。 “你房里的那几样最为贵重,说是镇府之宝 也不为过。”陆士杰有些心疼地提醒她。 “我的院子都长满野草了,枫杨高得盖过屋顶,可见我在这里并不受待见,所以士杰哥哥,你不必再哄我了。”她却并不相信,想起寄人篱下那几年,回到家里更像是做客,脸上的神情落寞又倔强。 “这倒怪了,你自小便喜欢芳草萋萋,古树参天的盛景,我特意叮嘱他们不要剪裁,反倒惹你不开心了。”陆士杰笑着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宽慰,“看来小妹真得长大了,小时候那些与常人不同的喜好也变了。” “你竟然一直记得。”姜娴听了这话,心中触动,勾起年少时的亲密往事来,便嫣然一笑,眸子里光彩熠熠。 苏尧凝神望着她略带娇羞的女儿家模样,心中微动,低声道:“ 你竟然也会笑。”于意料之中,收到一个笑意未散的白眼,她待他态度实在是恶劣。 陆士杰知她不再恼了,便让她开门,好叫下人们过来收拾满地的狼藉,女医也很快来到别苑,替她疗伤。 姜娴唯唯应声,对陆士杰说自己要更衣,让她且侯着,她先将苏尧引到后院,令其从后门离开。 苏尧没再说什么,只是将姜娴的外衣裹在她裸露的肩上,复杂地看了她几眼,便收回目光,匆匆离去了。 风雨未停,姜娴望着那道锦色身影消失于青灰色的雨雾中,想起他额角的伤,有些怅然的觉得,或许应该给小王爷一把油纸伞。 苏尧淋了一场急雨,回到驿馆的当夜便高烧不醒,病来如山倒,一病便是数日。再痊愈时,头上还多了一条 醒目的青痕。皇帝又命人过来传话,令苏尧早日启程,将贺府两位千金接回长安。 临行前夜,陆士杰私下问姜娴是想留在将军府做大小姐,还是回长安做丞相府的表小姐。 姜娴亦认真想过,倘若留在西疆,跟苏尧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至少一生平安无虞。等过两年她及笄了,父亲便会让她嫁给陆士杰,从而借此将整个将军府托付给他。 似乎没什么不妥,这一生便也这样过了。 或许陆士杰对她有青梅竹马之情,又或许他心中真正喜欢的人是贺霞,只是身份悬殊,云泥之别,那些情情爱爱实在算不得什么。 只是她前生罪孽深重,曾杀人害命,满手血腥,如今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嫁给他,清白无辜地跟他在一起一辈子。 那般光风霁月的陆小将军,应该配一个善良温柔的女子为妻,家世可不必显赫,性子却一定要好,郎才女貌,成就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话。 至于苏尧和贺霞,天家和世家联姻,有益于平定天下,造福万民。四海之滨,五湖之堤,还有谁能撼动七王爷的诸君地位。届时贺霞成了皇后,母仪天下,她本就有普度众生的志向,是黎明百姓的福气。 姜娴这样想着,便回答陆士杰,她仍愿意回到长安。她说,她很想快些长大,然后,嫁给卫侯,相夫教子,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生。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得以重生,冥冥之中总觉得是上天给了她一次机会,以此消弭自己前生犯下的罪孽,将她曾破坏的、搅乱的、亏欠的所有人的人生都偿还回来。 第31章 痛心疾首 小王爷回到长安第一件事,便是进宫复命,顺带去玉华宫向贵妃娘娘请安,恰好苏毓夫妇也在,众人一并用了午宴。暑天气燥,下了场雨后空气十分湿潮,贵妃娘娘体乏,精神不济,闲叙了半个时辰家常,便由三王妃搀扶着回寝殿午睡去了。 苏毓坐在席上,喝了些梅子酒,一双狭长的眸子里透着清冽的标致风流,正想同许久未见的苏尧尽兴喝一场,却瞥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笑问道:“怎么了七弟,是母妃宫里的酒菜不合你胃口?” “并不,只是……”苏尧单手扶着额头,指上翡翠玉环徐徐摩挲着太阳穴上方的那处伤口,仰头给自己灌了一杯清酒,“我正在想如何跟父皇商量退婚之事。” “上次浮山寺初见,在我面前夸你那未婚妻性子有几分娇蛮可爱的人 ,不是你?”苏毓眼里笑意更浓,尝了一口东河进贡的七彩羽雀肉,味道差强人意,放下银筷看向苏尧,目光忽而变得认真而肃穆。 “你头一次从西疆回来时,曾对我提起遇到一个绝顶漂亮的风尘女子,此次退婚,难不成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什么风尘女子?”苏尧恍然想起姜娴那时为了脱身而诓骗他的事,一时又辩驳不清,摇了摇头,简言道,“此事说来话长,重要的是先让父皇出面辞去跟贺家的婚约。” “昔日大哥为了一个妓女,执意跟太傅的女儿退婚,父皇是什么反应,大哥最后落得是什么下场,你忘了麽?”苏毓眸光一沉,语气凝重,适时地以前车之覆来提醒他。 魏王苏玦曾经是大临最骁勇善战的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跟随天子征战多年 ,打下了半壁江山,可以说是皇帝苏敬当年最器重的皇子。 偏偏在五年前,苏玦于南巡之时遇到一个江南名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与那女子私定终身。不惜花费万金为她赎身,还让江南巡抚认作义女,瞒天过海,带回长安王府中,执意要立为正妃。 当时皇帝已经将太傅之女徐莹许配给了魏王,退婚一事闹得满城沸沸扬扬,徐小姐性格刚烈,羞愤自尽。 太傅大人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将那江南女子的真实身份抖落出来后,亦在金銮殿中触柱而亡。 天子痛心疾首,又觉有损皇家颜面,震怒之下将苏玦贬为庶人,发配边疆,今生今世不得回到长安。 金贵的皇子发配到蛮夷之疆,其实结局终逃不过一死。听闻苏玦最终死于瘟疫,王妃殉情而亡,尚在襁褓之中的小 世子亦死于匪乱之中。 天子后悔莫及,可为时晚矣,森森白骨堆积如山,众人寻了三天三夜,最终却连皇子的灵柩都带不回长安城。 有人寻到了王妃的尸骸,皇帝恨之入骨,命人剥光衣物,在城门之上悬吊三日,而后曝尸荒野。 那一年,长安的烟花柳巷几近被封存,江南地区的美女花魁皆被沉塘处死。三千粉黛,一朝身死,芳魂凄凄。 苏毓说完此事,一双桃眼里已盈满水光,举起杯中的梅酒一饮而尽,忽而苦笑道:“你知道我为何不闻国事,不争皇位,不喜亲近父皇,不屑阿谀奉承,自小便努力让自己爱上芷儿吗?” “三哥,逝者已矣……父皇这些年,心里也并不好过。”苏尧无言,起身走到苏毓面前,抬手拍了拍他的的肩膀。 时光回溯,苏玦死的那年 ,他不过才十岁,对生离死别之悲领会得并不刻骨铭心,却唯独记下了每年忌日,衣冠冢前,皇帝后悔不迭、老泪纵横的凄凉场景。 “伴君如伴虎,若你想稳稳当当地继承皇位,最好不要在那人面前表现出一点违逆之意。”苏毓笑得过于肆意,一张俊美的脸略显狰狞,将头枕于手臂之上,面颊酡红,看上去似乎是醉了。 苏尧听明白了这话,正欲说些什么,三王妃司徒芷自帘内姗姗走出,挽起苏毓的手,嗔骂了一句:“你喝多了,在这里胡说什么,父皇何等喜爱七弟,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又转过头来,将一盏青白玉镂空琉璃杯捧到苏尧面前,月眉弯弯,对他颜悦色地笑了笑:“李公公方才在外头传话,父皇叫你去金銮殿,你喝杯茶,缓缓身上的酒气,便赶快去吧。” 第32章 养虎为患 苏尧来到金銮殿时,皇帝正在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见到苏尧,命宫人挑出兵部的文书,让他在一旁帮作决断。 难得岁月静好,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个下午,苏尧不敢多言,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繁杂军务中。 皇帝抬眼瞧了几眼他这自小便容貌过人的幼子,内心傲然,甚至有些得意地想,若有旁门左道以美人计扰其心智,在他这堆金砌玉的小儿子面前,怕是美人自己先乱了阵脚。 玉姝公主是这世上最金枝玉叶的人,苏尧是她留给他唯一的孩子,自然也是这世上最清贵无双的皇子。 老皇帝想到已逝的佳人,心中感怀,公主的早逝是他铁血无情的人生中最大的遗憾,其次,便是大儿子苏玦。 思及公主,爱屋及乌,他待苏尧便愈发慈眉善目了起来,关切地问道:“此次护送贺霞回长安,你二人之 间感情可有增益?” 苏尧顿了顿,摊开奏折,跪在地上,如实回答:“儿臣恳请父皇退婚。” “这是为何?”皇帝自一叠厚厚的文书中抬起头来,面色如旧,脸上带着慈爱宽容的笑意,试探道,“你是不是有了自己心仪的姑娘?” 苏尧心中惶然,抬起头打探了一眼皇帝的辞色,悬着的一颗心微微放松下来,仍恭敬回道:“并无,儿臣只是觉得,自己年纪尚小,未建得半寸功业,眼下当以国事为重。” “汝能有这样的觉悟,朕心甚悦。”皇帝展颜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脸色稍沉,不怒自威道,“朕收到西疆那边送过来的密信,信上说,你这些时日同镇国大将军的女儿关系匪浅。” 苏尧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弓着的身形一僵,他竟从未察觉到,父亲在千里之外的将军府中亦安排了眼线 。只听到皇帝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你如果有钟意的女子,等娶了贺霞之后,再悄悄接回王府,当个侧妃侍妾什么的,朕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姜恒的女儿绝对不行。” “儿臣不明白,若论家世,她是将军之女,亦是贺相之孙,如何配不上儿臣?”苏尧将头伏得更低,表情也更加温驯,只是声音中难掩反抗和固执。 “你把司徒傅氏一族至于何处?”皇帝反问道,语气里已经隐隐有了怒气,“氏族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养虎为患,你年纪还小,很多事情只是一知半解。” 苏敬的思绪飘回到十四年前,那时武将中姜家独大,满门荣光,深受百姓拥戴,一时之间甚至功高盖主,早已经成了帝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偏偏这时候大将军姜恒迎娶了贺相唯一的女儿贺媚,两姓联姻, 其势逼人。皇帝为了打压姜家,命人假扮姜家门生,在长安滋事生非,闹出人命,借以将关氏一门贬谪到西疆,终于压下了这道气焰。 后来贺媚病逝,姜恒一蹶不振,曾经繁荣昌盛的庞大家族,就这么沦为了朝堂斗争的牺牲品。姜娴的祖父关老将军一生戎马,鞠躬尽瘁,却只落得一个晚景凄凉、葬身他乡的下场。 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姜家的女儿再次成为王妃,否则他半生步步为营,谋略布局,岂不是枉费心机,徒劳一场。 “你现在终于明白,朕为什么偏偏要你娶贺霞了吧?”皇帝打了一个十分不恰当的比喻,“那是一块鲜美多汁的鲈鱼肥肉,人人都想吞进嘴里。” “父皇当初娶我母妃,做的也是这番考量吗?”苏尧听着这些年皇帝是如何在各大世家中周旋盘亘,各种阴谋诡计,无所 不用其极。心里却愈发冰冷,如同一盆冷水自上而下浇落满身,寒凉透骨。 “你……”皇帝气极,抬手欲挥这不肖子一个巴掌,手臂却僵在了半空中。望着那张和玉姝公主十分相似的容颜,一时怔怔然,仿佛公主的魂魄转世而来,质问他当年为何如此心狠手辣,罔顾半生夫妻之情。 “逆子,你给朕滚出金銮殿。”皇帝大怒,将满桌文书奏折挥到地上,宫人们颤颤巍巍跪了一地,唯唯诺诺,“万岁爷息怒。” 苏尧默默退出金銮殿,独身走出宫门,天色暗沉,月影兮兮,唯有城墙之外的空气格外清旷怡人。 他抬首望着那轮圆月,忽而想起月光下她皎白的脸,心中压抑的思念如野草般疯长。 不知为何,听完魏王的故事,莫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内心生出一缕悲凉凄切,仿佛自己也曾经亲身历过一般。 第33章 一树梨花,徒压海棠 两位小姐平安无事回来后,整个动荡不安的相府终于平静下来。贺老丞相宴请宾客,一时之间相府里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姜娴嫌烦,整日缩在自己的僻静别苑里抄习佛经,诵读心法。特别是在朱贵一事后,更加诚惶诚恐,急功近利地想要使自己成为一个善良的人。 贺霞则没有她这份闲情逸致,她回到长安后便几乎不曾停歇。先是跟着傅夫人去浮山寺还愿,感谢观世音菩萨的庇佑之恩。随后又去外祖父司徒公的府上小住了几日,宽慰两位长辈的担忧思念之情。好不容易回到相府,又每日被贺老夫人督促着梳妆打扮,一齐去了太后宫中,跟着太后身边的几位礼事嬷嬷学习繁文缛节,好成为一个标致的王妃娘娘。 姜娴夜里在院中对月舞剑,活动身骨,远远听到府外传来车马动静,她放下手中的宝剑,抄近道翻墙出去瞧。果然见到着贺霞满身疲态地从马车里走了下来,她刚从皇宫中回来,学了一天的规矩,脸色已经十分憔悴。 姜娴见了,不由得一脸的幸灾乐祸,想起前世里那位教她皇室规矩的曹嬷嬷,至今仍心有余悸。那老东 西仗着太后宠信,从不把她这位世家小姐放在眼里,稍有不满意便借着宫规严加处罚她。从早到晚更是似鹰犬般紧紧盯着,一刻也不曾让她安歇。 幸而那时苏尧听了她的埋怨,虽只是笑笑,有些心疼地捏了捏她日渐消瘦的双颊,嘴上未说什么,后来却不时默默来太后宫里,替她撑腰,偷偷带她乔装出宫游玩,消遣解闷,那段时光总不至于太过难熬。 “你还笑?”贺霞刚下马车,身心俱疲,却看到姜娴满面春光,神采奕奕地站在廊下,见了她,是一脸的促狭奚落。贺霞愤愤不平道,“明儿我让老祖宗也带你去永宁宫,会会那嬷嬷,看你还再不再笑我了。” 姜娴听了,两手一晃,颊边笑意更深:“这辈子又不是我嫁给苏尧,我为什么要去学那些破规矩?” 贺霞见她一派天真,宠溺地笑了笑,提醒她:“看来妹妹忘了,卫小侯爷是太后的外孙,是当今圣上的外甥。” “真的吗?”姜娴颇为惊喜,前生卫虞对她而言就是路人甲乙丙丁,她一双眼睛都让苏尧蒙蔽了去,竟然错过了这么一位身份高贵的香饽饽,“那我以后岂不是有享不 尽的荣华富贵?” “究竟是相府辱没了你,怎么把你养得这么市侩?”贺霞犹如对牛弹琴,叹了口气,领着一众丫鬟越过姜娴径自回了自己的闺房。 第二日,贺霞果然称病不出,不由姜娴拒绝,贺老夫人命人抓着她一派妆饰打扮,牵着去了太后宫里。 姜娴顶着满头珠钗,恭恭顺顺地跪在地上给太后行了个礼,抬起头,果然对上了曹嬷嬷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她慌忙低下头,心里没来由得犯怵。 太后娘娘则例行公事般地,像对待每一个世家小姐那样,先是称赞姜娴容貌过人,后又赞赏其品性谦和,和卫虞那小子是绝配云云。随后便和贺老夫人絮叨了起来,姜娴则由礼事嬷嬷领着去偏殿学习礼仪规矩去了。 她不情不愿地跟着母夜叉走出永宁宫前门,期盼着有个什么人能过来救她一救。仿佛是老天爷应了她,一个面目和善的掌事嬷嬷领着两个宫女走了过来,说是昭阳公主有旨召见姜娴。 姜娴一路狐疑地走进了长清宫,不知道此生还素未谋面的公主为何要见她。前生因嫁给了苏尧,和这位天子颇为宠爱的六公主有过几分交情,后来 昭阳和亲远嫁,便断了往来。 说来嘲讽,大临原有两位公主,五公主因病早逝,昭阳便成了皇帝唯一放在心尖上宠爱的女儿,到后来竟也能狠心叫她嫁给一个已经年过半百的异族首领,一树梨花,徒压海棠。 长清宫内,翠绿帷帐重重,鎏金浮雕黄炉里染着檀木沉香,香气飘飘袅袅,一缕缕地打散萦绕在姜娴身上。 她等候许久,却迟迟不见召见她的人。姜娴不敢肆意走动,眸光却任性横扫,将公主宫里复杂华贵的画栋雕梁都看了个遍,实在觉得宫中装饰虽各自华丽,却千篇一律,无甚新意。 有人掀开幕帘,自内殿中走出,姜娴听到声响,转过身,看见苏尧立在碧色的帷帐下,一身月白色净面暗花锦衣,容颜皎白,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眸光含笑,风采艳绝。 她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他借着昭阳公主的名义给骗了,脸色青红交接,抬起脚便往长清宫外走。苏尧疾步跟了上来,握住姜娴的手腕,面色有些惶急,直接问她道:“你真想嫁给卫虞?” 姜娴力气不够,挣不开他的手指,便停了下来,企图气势上盖过他,只冷冷回了两个字 :“自然。” “你可愿意嫁给我?”苏尧脱口而出,他走到她面前,认真地望着那张明净的脸,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柔情欢心,他有些手足无措,试探地问道,“难道你不想成为王妃吗?” 苏尧想起皇帝的那番话,眸光忽明忽暗,有些惧怕他一时的放纵会给她引来杀身之祸,可是眼下他实在没办法就这样无动于衷地看着她与别人谈婚论嫁。 姜娴抬起头,看着那双漂亮得有些过分的眼睛,他说要娶她,可是眼神却闪闪烁烁,并不坚定,心下凄冷,便漠然起誓道:“此生,我绝不入皇家。” 她挣脱他的桎梏,连回头看他一眼也不曾,毅然决然地踩着靴子去了。 姜娴不知为何,心口微微痛着,她需得强撑着思绪,才能完全将身后的那人抛却于脑后。 她回到长安的时候才知道,苏尧已经费心帮她摆平了朱贵的命案。在西疆的种种交集,他待她的那些情意,她再愚钝也能明显地感觉到,他或许真得是喜欢她的吧。 可是一生太长,年少时的春心萌动,并不算的了什么。 他前生也曾经这样喜欢过她,甚至比现在浓烈千倍万倍,可是后来呢? 第34章 知女莫若母 姜娴回到长安的第三年冬天,终于迎来了她的十六岁生辰,陆士杰千里迢迢从西疆赶过来,送了她一对九天仙山灵鹿。 贺霞见了那两只棕发碧眼的麋鹿,心中十分欢喜,提议养在府中,待它们慢慢长大,可供赏玩。 姜娴却命人即刻杀了那两只鹿,剥下鹿皮制成了新的上等皮鞭,握在手中,如银丝般灵巧自如,挥向枝头,惊起一滩风雪。 一时间,相府里正浓浓盛开的梅花、秋风未曾卷走的枯叶、压倒残枝的积雪,凡长鞭可及之物,皆逃不过粉碎枝头的厄运。 那年贺霞亦满了十七岁,及笄之礼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和小王爷的婚事尽管因各种原因一拖再拖,终于也尘埃落定,确定于来年三月举行。 令傅夫人忧心不已的是,她这个女儿,自从十四岁那年跟随小王爷从西疆回来,便再也没有真正展颜笑过。好好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竟慢慢地变成了一块呆木头。 唯有陆士杰来相 府探望姜娴的那几日,贺霞脸上才稍微有了些颜色,人也鲜活了起来。可陆将军走后,整个人又变成了一潭死水。 知女莫若母,傅夫人自然知道女儿的心思,可圣意昭昭,她心里条清,但又能如何呢?更何况,她自己也瞧不上陆士杰的出身。 这一次好不容易瞧上了两头鹿,有了消遣解闷的玩意,偏偏又叫那养不熟的白眼狼黑了心地给宰了。 眼见着大婚在即,这死心眼的孩子竟为此郁郁于心,一病不起,请了数百个神医大夫,也始终无济于事。 姜娴并未料到贺霞的心病会如此严重,她顶着杀生的罪过命人杀了陆士杰送来的灵鹿,一是因为自己的确打算做一支新的皮鞭,二是想借此断了贺霞的念想,防她触景生情,绝了这份念想,也许她心里的病就能痊愈了。 她挽着贺老夫人的手来到贺霞的闺房里,看着她面容枯黄,一日比一日消瘦,随时都有可能香消玉殒的单薄模样,心中有 些凄恻。贺老夫人更是伤心欲绝,悲怆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姜娴难以理解,她这个姐姐平日里的性格最为温驯,从不忤逆长辈,如今竟会以性命来无声反抗家族的专制霸道。 她开始怀疑自己当日的棒打鸳鸯,是不是无意间成为了害死贺霞的催命符。难道前生种种错乱,才是她最期盼的归宿? 不,贺霞绝不能就此死去。 姜娴一面命人假扮江湖术士,在相府中散播谣言,大小姐是冲撞了贺府家宅的风水才生了如此重病。此话传到了傅夫人耳里,将信将疑,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将贺霞送到了浮山寺静养,远离俗世喧嚣。 另一面,她写了一封急信给陆士杰,言辞凄切,求他悄悄去浮山寺探望贺霞,务必使她的心境转危为安。姜娴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唯有陆士杰能医好贺霞的心病。 只是这一招,究竟是救命的良药还是更为致命的毒药,姜娴已经无暇再去细思,贺霞命悬一线, 她实在无计可施。 而她自己,则四处寻找祈灵玉的下落,因前生苏尧告诉她,此玉乃灵石所化,可护她一生平安无虞,长命百岁。 如果当年她没有心灰意冷,选择自我了断,那块玉或许真能如苏尧所说的那样,护着她苟活残生。 姜娴想,等找到了祈灵玉,便送给贺霞,一来,消解她的心结,二来,贺她新婚之喜。 郑王府中已经很久没有传来消息,姜娴自从那日在长清宫与苏尧诀别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听闻外祖说,东河有人起兵造反,天子命小王爷平定叛军去了,现在已经在凯旋的路上了。 姜娴日日夜夜躲在书房里,凭借着前生一点模糊的记忆,努力在纸上画出祈灵玉的轮廓,可是她只记得自己由生至死都舍不得放下的那枚玉环图案。而由苏尧执在掌心的玉佩究竟纹理图案如何,她虽有一些印象,却无论如何再也画不出来了。 在西疆的时候,苏尧曾经画过一幅画,画 中人锦衣雪华玉颜色,她虽不敢去深究他画的那人到底是谁。却深深记得,画中人的纤纤玉指上,正佩戴着前生的那枚玉环。 或许,只有苏尧知道祈灵玉的全貌,毕竟,上一世,是他亲自将那块玉戴在她的手上。 可是苏尧即将大婚,自己又有什么身份再去找他,姜娴无可奈何,只得求助陆士杰。她将祈灵玉的轮廓图交给陆士杰,央他派人去四处打听,陆士杰却向她提起了一个人。 “听说卫小侯爷平生最大的嗜好便是收藏一些奇珍异玩,你问我这个门外汉,不如去问你的未婚夫婿。”陆士杰揶揄她道,笑得风朗气清,如沐春风。 “你也变了,竟然拿我寻开心。”许久未见,已经年满十九岁的少年出落得愈发清俊出尘,姜娴亦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想同他说千万不可再招惹到贺霞,又觉得实在不该干涉他的感情,便将那些话吞了回去。 不管怎样,等到大婚过后,一切都会趋于平静。 第35章 引灾 陆士杰在长安呆了数日,贺霞的病情稍有好转,姜娴在一旁瞧得是瞠目结舌,怀疑她这位姐姐是装病,愈发不能理解。她小心翼翼地观察陆士杰的神色,实在瞧不出他究竟喜不喜欢贺霞,仿佛对她只是秉公处理,像从小就领命照顾她那般,没有夹杂半分男女之情。 可是前生,陆士杰分明把传家之宝作为定情信物交给了贺霞,应该是对她早就情根深种罢。如今都到了这个地步,为伊消得人憔悴,怎么还叫她看不出一点端倪呢? 姜娴百思不得其解,又听闻卫虞在玉生烟设宴,便匆匆离开了浮山寺,带着祈灵玉的图案径直去酒楼截她的未婚夫去了。 卫虞一掷千金,包下了长安城里最豪华气派的酒楼,是受了父亲卫老侯爷之命,为从东河打了胜仗回来的苏尧接风洗尘。 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邀请的贵客还未到来,酒楼里先出现了一位陌生的不速之客。 姜娴先在卫虞面前自我介绍了一番,她自称名为黄莺,是他未婚妻姜家大小姐身边的大丫鬟。这次冒昧 前来,是希望卫小侯爷能送她们家小姐一件礼物,作为两人婚前的定情信物。 她一边介绍自己,一边悄悄观察着卫虞的反应,这人果真如外祖父说的那般儒雅斯文,待人彬彬有礼,面对小丫鬟也毫无架势,一贯的十分谦逊温和。 “不知你们家小姐想要什么信物?”卫虞瞧着眼前这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月眼山眉,明眸皓齿,一身的娇蛮任性气派,有些哭笑不得,只得迁就问道。 姜娴满意一笑,将袖中的画纸取出,徐徐在卫虞面前铺展开,开门见山地问他道:“这张画里的宝物,侯爷可曾认识?” “此乃祈灵玉,照影国的镇国之宝。”卫虞细细瞧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异色,有些为难地抬手作揖道,“这块玉,请恕小侯实在无法赠与你家小姐。” “嗯……”姜娴浅声应着,心中大为讶然,苏尧竟舍得将一国之宝送给她,前生她还嫌他待她不够大气,看来是过于冤枉他了。 “既然是镇国之宝,必然价值连城,小侯爷纵然想送,我家小姐也不敢收下的 。只是,照影已经灭国十余年,侯爷可知道,这祈灵玉现在究竟在何处?” “非也,小侯不敢相赠,并非是因其千金难求,而是因为……”卫虞停顿片刻,有些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声音里略带惋惜,“照影覆灭,此玉沾染了无数怨灵,再也不是祥瑞之物。也不叫祈灵玉,而被人称作引灾玉。我若送给你家小姐,是欲害小姐死于非命。至于这凶物究竟流落何处,世人皆避之不及,早就已经无人再在意了。” 姜娴听到一半,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卫虞,整个人如坠冰窟,面无血色,怔怔立在原地。她脑中铮鸣,似有千千万万只虫蚁在噬咬,几乎快要昏死过去。 祈灵玉?引灾玉? 原来前生仅存的那点柔情蜜意,原来她二十岁生辰的唯一贺礼,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苏尧,那时竟然对她动了杀心,可笑她到死的时候都还握着那块玉,难怪会死无葬身之地,也难怪连判官都会怜悯她。 她咬了咬牙,指甲嵌入手心,痛感使得她终于定下神 来,佯装无事道:“是我打搅侯爷了,奴婢告退。” 姜娴脚步踉跄地走出了二楼雅间,满面失魂落魄,耳目空灵,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迎面撞上了正赶来赴宴的人。 她的身子如浮萍般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苏尧原懒得管这个冲撞了他的不长眼的下人,却意外瞥见了那张许久未见的脸庞,他亦惊亦喜地伸手勾住她的腰,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里难掩欢喜,打探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三年未见,她已经完完全全长成了他梦中的模样,仙姿玉色,美得摄人心魄。 即使打扮成粗布简衣的丫鬟,即使隔着迢迢岁月未曾逢面,他还是凭借着无数个旖旎梦境,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 姜娴恨意昭然地瞪着他,眼中泪水灼烫,她从未想到,面前的人这样一副谪仙也比不上的容貌,这般尊贵清华的身份,分明眼中溢满了对她的关切,分明眸子里含着重逢的欢喜,背后竟然隐匿着如此阴险恶毒的算计。 她抬起手,狠狠地 给了苏尧一个巴掌,那声清脆的响声令她回过神来,对上苏尧错愕受伤的目光,姜娴方知自己犯了大罪。 苏尧白玉般的侧脸上落上五根绯红的指印,那截笑容还凝固在唇侧,瞬间被眼中的冰寒覆盖。她瞧得触目惊心,趁他还在震怒惊愕之间,仓惶挣脱逃了出来。 她一路逃到浮山寺,尽管身后并无追兵,内心仍是惶恐不安,她怎么会如此冲动,竟生生打了他一巴掌呢?因这一巴掌,若他追究起来,她还有活路可走吗? 她想起祈灵玉背后的真相,整个人更是如浸深井,觉得周遭处处是深渊陷阱。姜娴如同一只惊弓之鸟,躲在观音殿内的黄色帷帘后,身子瑟瑟缩缩,抖个不停。 有人轻轻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姜娴一颤,吓得跌在地上,抬头一看,原来是清原大师,正慈眉善目地看着她。 “王妃娘娘,您怎么了?” 姜娴睁大了双眼,他竟然喊她王妃娘娘,难道世人说得没错,清原能知前世今生,断生死祸福。她颤抖着问了一声:“您也知道引灾玉,是吗?” 第36章 引灾玉 清原看着失魂落魄的姜娴,沉默许久,终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阿弥陀佛。”转而语重心长道,“贫僧曾苦口婆心劝过施主,天机不可泄露,欲窥探将来之事,只会给眼下的自己招来灾祸。” “你果真知道前生之事……”姜娴见他提起往事,原本涣散的黑眸中突然迸发一束微光,似乎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跪在清原面前,紧紧攥住那道宽大的灰蓝色袖口。 “若小王爷前生千方百计欲置我于死地,送我祸国的引灾玉,可是为何他自己也握着那块不祥之物,前生我同他皆死于非命,下场凄惨,是否因为一同受了那引灾玉的诅咒?” 她方才过于惊惶,心里只剩下对苏尧的满腔恨意,可沉静下来细细考量,才发现其间曲折迷离。 若苏尧真想借着那块玉杀了她,他自己也执着那块玉佩,难道是要和她同归于尽。这过于荒谬,绝无可能。 又或者说,难道苏尧不知道祈灵玉已经变成了 引灾玉,仍欢欢喜喜地送给她,还无比天真地祈愿她寿比天齐? 这更不可能,祈灵玉是苏尧母妃一族的镇国之宝,照影覆灭,良玉恶变,连卫虞都知道的事情,他不可能对此毫不知情。 清原摇了摇头,欲搀扶起来姜娴,奈何她执意跪在佛前,复叹了一口气,眸光深沉,有些惋惜地回答道:“王妃娘娘,若您没有选择在王府中自戕,前生理应是可以善终的。” 姜娴苦笑,满脸悲讽:“大师您糊涂了,前生是您亲口断言,大临的七王妃绝对活不过二十岁。” “这是贫僧犯下的第一件孽事。”清原的声音里满是悲悯,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悔恨,“据生死簿上记载,娘娘前生本来的确是红颜命薄,可老衲先行泄露了天机,有人为了娘娘强行逆天改命,转祸续福,娘娘便有了百年的恩泽。” 姜娴听得云里雾里,半信半疑:“生死有命,怎会有续命之说?”她面色恍惚,低声喃喃,“若有人肯为 我逆天改命,那人是谁,是远在西疆的父亲吗?还是已经和贺霞有了婚约的陆士杰?他们那时候怎么可能会顾得上我呢?” “娘娘,”清原了然于胸,“您心中或许已经有了答案,却无法面对,因而更不敢相信。” 姜娴被猜中心怀,欲盖弥彰地反驳道:“他或许是见我被逐出王府后孤苦无依,不忍我二十岁就死去,王府中世外高人云集,他请人为我续几年寿,比命暗影杀死一个人还简单。” “杀人不过头点地,救人一命却胜造七级浮屠。”清原捋了一把花白的胡须,继而说道,“娘娘若知道王爷为了给您续命究竟付出了何等代价,这辈子便不会如此记恨他了。” “这跟……引灾玉有关吗?”姜娴依稀想起,前生清原扬言她只有二十岁的寿命,苏尧听了之后愈发心事重重,在她二十岁生辰的那天,神秘而虔诚地将那枚玉环戴在她的指间。 那天夜里他难得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情深款款 地望着她,眼里无法掩盖的柔情和怜惜,让她恍然想起年少时曾经恩爱和鸣的那段岁月。 一时之间她竟分不清苏尧彼时究竟是爱她还是恨她的,如今夫妻离心,形同陌路,和缱绻往昔形成惨烈对比,只让人觉得心痛如麻。 “卫小侯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清原见她有所顿悟,心中有些宽慰,继续徐徐点拨道,“娘娘若想知道整件事情的全貌,不妨此时再回到玉生烟,便能听到您想要的答案了。” 姜娴见他又如之前那般,一脸讳莫如深之态,早已经摸清了这出家之人的脾性,便不再追问。起身对清原施了个礼,道了声谢,便又鼓足勇气折回原路去了。 清原眸色复杂地看着那道明黄色的伶仃背影消失于假山石畔,感念这女子活得实在艰辛不易,背负着两世沉重悲怆的记忆。若她知道了前世的所有真相,又该如何与天命抗衡? 不过,前生未尽之缘,此生重逢再续。这一桩本该十分美满的 姻缘,终究在这一世有了回转。 老和尚双手合十,对着观音菩萨的雕像虔诚忏悔:“弟子前生所作之孽,今生已努力偿还,求菩萨大恩大德,宽恕弟子的罪过。” 前世里他断言七王妃只有二十载阳寿,七王爷听闻后怒不可遏,命人杀了他庙里的十个僧人,以儆效尤。 他敢大言不惭,当着世人的面公然诅咒王室贵族,按大临律例,小王爷杀了整个浮山寺的几百人口一齐陪葬也不为过。 可清原分明参透佛法,却六根未净,始终怀恨在心,终有一日握到了苏尧的命门,在天子面前进献谗言,酿成灾祸。 最终小王爷身死异乡,王妃万念俱灭,自尽而亡,应了他那句活不过二十岁的断言。 天子悔恨不已,将小王爷的死迁怒于整个浮山寺,清原被逐出佛门,永世不得皈依。 前世是非善恶,其实界限十分混沌,无千刀万剐的恶,也无彻头彻尾的善。 只是,无论善恶,众人的结局皆是一场悲凉。 第37章 天大的误会 宴席上,见苏尧始终面色不佳,卫虞也不敢再劝他多喝几杯酒,命人将酒席撤去。在楼阁中央搭上戏台,唤出玉生烟里姿容最盛的几位歌姬舞伎,铺陈腰肢,舒展歌喉,歌舞升平,华章乐奏,变着法子勾起小王爷的兴致。 苏尧俊美白皙的脸上已经瞧不出那道淡淡的绯红掌印,唯心头怒气难平。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她每次见到他,都始终对他抱有那么大的敌意。 分明已经隔了许久未见,纵是有什么旧怨也早该烟消云散才是,可刚刚她看向他时,眼里却汹涌着无比浓烈的恨意,仿佛隔着千年的深仇大恨,令他心口阵阵窒痛。 她竟敢再次动手打他,他气上心来,恨不得当场下一道旨意传到相府,将她贬为奴仆,磨一磨她那目无王法的气性。或令她削发为尼,青灯古佛相伴,看她还如何嫁人成亲。 卫虞瞧着苏尧一脸心不在焉的模样,捧起青花瓷盏浅浅缀了一口茶,放回桌边,偏头问苏尧道:“王兄在为何事劳神,对着这曲难得一见的惊鸿舞也意兴阑珊?” “方才本王过来的时候,在楼下碰见一位十分貌美的女子,小侯爷原来与佳人有约,看来是本王叨扰了。”苏尧漠然道,眉间不喜不怒。一个还未出阁的女子,偷偷溜出相府 ,在酒楼里私会情郎,实在不成体统。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卫虞神情颇慌,忙站起身来摆手解释,“她自称是相府表小姐的丫鬟,不过是替她家小姐来向臣弟索要信物罢了。” 苏尧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卫虞诚惶诚恐的模样,确定他并无虚言,勾唇一笑,语气也柔和了几分:“订婚已逾三载,你还没有亲眼见过姜家的女儿?” “劳烦王兄还记挂着臣弟的婚事。”卫虞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一心痴迷于那些古董化石,彼时情窦未开,对于娶妻一事,任凭父母之命,内心不甚在意。 苏尧闻言哈哈大笑,抿了一口清茶,眉眼里尽是风流算计:“听说你这位未婚妻性格乖张跋扈,极为任性,又会些拳脚功夫,一般人奈何不了她,娶回家后必作河东狮吼。又听说她生得面貌平平,五短身材,实在毫无可取之处。” 姜娴穿着异族的服装,面上裹着淡紫色的轻纱,混在一群南洋琴师之间,听到这话时,眉心一凛,抬起眼瞪了一眼那造谣诽谤之人,无意间弹错了一节音符,只得强忍着心中的火气,很快便又遮掩了过去。 “王兄哪里听到的谣言,她若真有那般丑陋不堪,又怎会容忍这么一位绝色的姝丽陪在身边,做她的贴身丫鬟?”卫虞不以 为意,想起那名自称黄莺的女子,便想起了那块祈灵玉。 说起祈灵玉,其实和苏尧母妃一脉有着莫大的渊源,或许小王爷正好知道这玉的下落。卫虞思及于此,便将姜娴留下的那张图纸呈到苏尧面前,表情郑重,问道:“王兄可曾认识这宝玉?可曾知道这宝玉的下落?” 苏尧的眸光在明黄色的图纸上一扫,尽管那图案并不清晰,他仍是一眼便认出了那是照影国的国宝,心中微微撼动。那双漂亮的凤眸骤然一凝,眼里的笑意也渐渐散去了,苏尧正色起来,不答反问:“你打听这个东西做什么?” “臣弟听闻,当日玉姝公主自尽而亡,圣上痛心疾首,抓来照影国的国师,命他以镇国之宝祈灵玉作法,令公主起死回生。” “然祈灵玉染上了照影子民的鲜血,早已经失去了灵力,不仅不能起死回生,反倒因为亡灵之怒受到诅咒,成为凶玉摧魂夺魄,圣上穷尽碧落黄泉,连公主的芳魂都寻不得。” “臣弟只听到这些,至于后来,圣上是否令人腰斩了照影国师,那块玉又去了哪里,臣弟翻阅了各类典籍,四处打听,也没能找到它的下落。” 卫虞心思耿直,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一一道了出来,他自小陪着苏尧在南书房读书,又一起在太后 身边长大,儿时关系亲密,长大后谈起话来,也无甚顾忌。 苏尧无动于衷地听完关于他母妃生前的往事,一双黑眸平静如水。从小到大他听过很多次玉姝公主的事情,可面上只能保持平静,不能牵动一丝一毫的情绪。否则,皇帝就会疑心震怒,宫里又要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本王知道你痴迷这些古物,但祈灵玉不是你可以肖想得到的。”苏尧声音清寒,不怒自威,“那玉,当年随着我母妃的遗愿,陪着她一齐下葬,此刻,就躺在照影的皇陵深处。” 那片皇陵是照影国唯一没有被大临征服的净土,只因那里头机关重重,除了王室,无人能闯得进去。玉姝公主虽死在大临,灵柩却由她的王兄领了回去,随国君国母葬在了故土。皇帝虽不舍,可公主以死明志,早已经和他断了夫妻情分。 卫虞大惊失色,从梨花椅上跌落下来,慌忙跪下来叩首,“请恕臣弟冒犯之罪。” 苏尧摆了摆手,表示无妨,继而缓缓道:“世人的传言过于荒诞,祈灵玉从未受到过任何诅咒,它自诞生之日起,本就一分为二,分别称为祈灵玉环和引灾玉佩。” “我母妃自幼生下来体弱多病,宫中御医曾言,玉姝公主先天不足,体质虚寒,极有可能早早夭折。照影 国君,也就是我的外祖,不忍我母妃早逝,便将祈灵玉环戴在她的身上,而他则亲自握着那引灾玉佩,将公主命里的灾祸都转移到自己身上。” “这或许为后来照影的覆灭埋下了祸患,外祖说,他是一国之君,洪福齐天,是这世间最有福气之人,唯有他,镇得住引灾玉的反噬。也只有灌入至亲之人的灵气,祈灵玉才能生效,护着玉主一生平安无虞。” 照影灭国时,老国君曾苦苦央求国师,一定要转告公主,国破家亡,山河破碎,并非她一个女子的罪过,万望公主务必好好活下去,千万不可轻薄了性命。 “只是外祖大概万万想不到,母妃竟会真得自尽而亡。” 当日照影的国师未能救回公主,被皇帝赐死,凭借易容之术从死牢里逃了出来。乔装成侍卫,守护在照影唯一的血脉身边,一守,便是十余年。 直到小王爷有了自己的府邸,他才敢坦言身份,将所有往事悉数告知。昔日在照影国呼风唤雨的国师已经风烛残年,垂垂老矣,苏尧瞒着皇帝,让老国师在王府中养老,安享晚年。 一群貌美如花的琴师中间,有人扯断了一根琴弦,莹白的指尖渗出鲜血,泪水如珠,滴滴落在暗红色的桃木琴身中央,阵阵惊响,有种银瓶乍破的荒凉凄冽之感。 第38章 曲误 曲有误,周郎顾。 苏尧精通音律,及敏锐地觉察到了那声如锦帛裂开的琴断之音,眉心不由一皱,命人停了歌舞,目光在一众琴师中来回穿梭。 众舞女皆只着一件透薄的贴身纱衣,胸前绣着胭脂色金丝牡丹,身姿清灵,肤色莹澈,美则美矣,只是在这寒冬腊月,结结实实地挨寒受冻了。 在一旁坐着抚琴的女伎们身上的衣物也并不多,为了给舞女们相映相衬,锦上添花,也只着了一件极薄的衫裙,只是颜色清秀些,裹着玉质腰肢,玲珑剔透,极为赏心悦目。 苏尧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琴师身上,那女子低垂着头,看不见容貌神色,纤细的手指握着一根断弦。血珠自指尖莹莹冒出,染红了琴木,双肩微微颤抖着,似是在恐惧接下来要承受的刑罚,瞧着莫名令人心疼。 “抬起头来。”苏尧淡淡出声,脸上并无什么情绪。 姜娴脑中一片混沌,一双眼已经被水泽萦绕,除了茫茫白雾,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的声音清澈温润,一如当年,仿佛越过忘川奈何,自漫长曲折的前世而来。可她已经分不清那些是非爱 恨,更不敢相信,前生从生至死,其实他一直爱她。 苏尧见她不为所动,便俯下身,伸出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那女子的下巴,用不轻不重的力气迫使她抬头正视他。 那柔桡轻曼的身段,清透皓白的颈,玉簪斜插在黑亮如山峦的乌色秀鬓间,他在梦中见过千千万万遍,是以,方才目光所至的第一眼,他便立即认出她来了。 姜娴只得抬起头,下半张脸裹着面纱,只余下那恍若流星的眉眼,盈盈有泪,凄凄恻恻地凝望着他。 苏尧愣了一下,隔着水雾,他看不清她眼中翻涌的情绪,只是不解她为何会露出如此伤心的神情,他同她交手这么多次,除了那次在梦魇中,还从未见她这般哭过。 他瞥见她指尖上的伤口,收回手指,转过身同卫虞道:“本王觉得这琴师技艺精湛,所奏之乐听来甚为悦耳,准备带回王府,劳小侯爷代我向玉生烟的掌柜知会一声。” 卫虞有些不解,他也略懂声乐,能把琴弦连根扯断的琴师,他这位王兄竟然还说得出这人琴艺高超的话来,实在令人费解。不过小王爷既然要人,卫 虞只得点头应了,他今日得知了祈灵玉的真闻,可谓受益匪浅,其他酒色美人,都只不过是过眼浮云。 苏尧握着姜娴那只未受伤的手指,牵着她一齐走出了玉生烟,黑鹰早已经备好了马车,侯在楼下,见到一对璧人从雕栏玉彻的酒楼中走出。 雪天大寒,苏尧只着一件墨色云纹中衣,小王爷出门前穿的那件蓝缎平金绣鹤袍,此刻正严严实实地裹在他身侧的女子身上。 祸水! 黑鹰唯恐冻坏了小王爷,从马车中取出长袍,小跑着来到苏尧面前,急忙给他披上,又引着二人上了马车。车中燃着香烟暖炉,又有锦被丝帛,将外界的冷气完全隔绝开来。 苏尧望着坐在身边一言不发的女子,心中诧异她这时为何如此温驯乖巧,一反常态,他握着她的手,其实已十分逾矩,她竟也无动于衷。 苏尧抬起手,在姜娴眼前晃了晃,她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泪水汩汩,一簇又一簇地自那双泛红的眼睛里溢出,哭得双颊失色,他的长袍也被她盈湿。 “你平白无故打了本王一巴掌,本王还未发罪,自己倒先哭成这样?”苏 尧叹笑,感受到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像一只小鹿似的轻轻挠着他的掌心,复又紧紧握住。 “卫虞告诉我,你想要祈灵玉。先是打扮成丫鬟直接向他索要,后来又混在琴师中偷听谈话,都是为了找到那块玉,是吗?” 姜娴听到祈灵玉这三个字,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她转过头,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生得和前生一样俊美,隔着眼中氤氲的水雾,她抬起手指,摸了摸苏尧白皙的脸。 苏尧被她突如其来的亲昵惊了一惊,实在觉得,这是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糖。可是那糖当真极甜,许是车里温度太高,他的双颊很快被染红,俊郎明媚,更添三分美色。 “老国君明明知道引灾玉会反噬,他是一国之主啊,他为什么还要那样做?”她蠕动着双唇,一字一句极为艰难,眼里尽是痛楚。 他怎么能瞒着她,将那不祥之物戴在自己身上呢?他有什么权利,有什么资格决定她的生死,凭什么给她续命? 他怎么能骗她说,那是祈灵之玉,只要虔心祈求上天庇佑,就能平安顺利地护着她活过二十岁呢? “大概是不忍 见我母妃早早逝去。”苏尧知道她已经全部听了去,宽慰她道,“其实未必是引灾玉害了我外祖,皇祖父、父皇早就有了吞并照影的心思……” 所以你前生究竟因何而亡? 姜娴无比悲恸地望着他,指尖摩挲着那光洁如玉的面颊,一切就像一场梦境,隔了漫长荒芜的百年岁月,她竟然能重新触碰到他的面庞,泪水愈发汹涌,宛若湖水决堤。 “好了,你不要再哭了,本王答应绝不罚你。”苏尧轻轻替她拭泪,语气十分无奈,还未来得及适应她态度的转变,就被她这副梨花带雨的哭势给难住了。 姜娴将头埋在苏尧的胸口,双手环住他的腰,两具身体紧紧贴合的质感过于真实,她心口涩痛,反而哭得愈发肆意,难以休止。 她一定要找到前生全部的真相,找到那个令苏尧亡故的根源,然后用尽全力规避祸患,阻止一切重蹈覆辙。 他既然到死都一直爱着她,那时为何偏又要休了她,另娶贺霞,这之间一定是有什么她并不知道的缘故。 他前生究竟瞒着她多少事情? 让她恨了他几百年,错过了他整整一辈子。 第39章 爱了他整整几百年 马车一路不疾不徐,姜娴掀起珠帘,瞧了几眼热闹的街市,不胜繁华,她放下帘子,回过头问苏尧:“你要带我去哪里?” “锦衣坊。”苏尧的目光别有意味地自她身上那件单薄的布料上掠过,若不是胸口绣着的那朵金丝牡丹遮蔽了视线,她饱满浑圆的春光早已落入他的眼底。他咳咳干笑了两声,声音很不自然,“总不能让你穿成这样就回相府。” 姜娴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瞧见自己半隐半现的雪白胴体,两截玉臂上更是不着一物,这身衣服,穿着倒似没穿。方才哭得厉害,将衣袍散落,泪水还盈湿了本就极薄的衫裙,裹着她的腰肢愈发明透,十分靡艳。 她将手揽在胸前,抬起头,便看到他唇边带笑,极为风流逸致地打量着自己。姜娴双颊染上绯红,羞赧不已,急忙抬起手臂,掌心覆在苏尧的眼上, 表情凶蛮,很是霸道地讲:“你不许看。” “不看便不看,反正本王已经看过无数次了。”苏尧笑道,唇红齿白,甚为动人。她的手指触感温凉,遮住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见,可梦中那般活色生香的场景,却一幕幕出现在他的眼前。 如今美梦似已成真,佳人就在身侧,衣衫半褪,楚楚媚人。苏尧情难自抑,不自主地握住了她的皓腕,另一只手越过半遮半掩的锦袍,拢在了她纤弱柔软的腰肢上,稍一用力,她整个人便被抱了起来,跌落在他的怀里。 苏尧抬首望了一眼她迷离的神色,复又亲了亲她的唇,手指握着她的腰不忍松开。狭小的车厢内浮光旖旎,两人缠绵悱恻,眸间春色动人。 他意犹未尽,可也不敢继续再造次,只得用被子裹住姜娴娇裸的玉体,擦了擦她额角的香汗,有些歉疚地哄她说 :“等我先和贺相解除婚约,再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回王府,可好?” 姜娴睁开眼,眼里除了未尽的春色,还有一抹难以言喻的痛色,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极为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自知以她区区边境将军之女的身份,想要被小王爷明媒正娶,立为正妃,简直是天方夜谭。其实此刻她竟愿意同他行夫妻之礼,品肌肤之亲,因她不知未来之事,不如先尽眼前之欢。 姜娴拉着苏尧躺在她的身侧,她主动亲了亲他的脸,手指缠着他的乌发,眨眼问他道:“我其实很不明白,姐姐比我端庄美貌,你为什么偏偏看上我?” 如果前生,苏尧爱上她,是一见钟情,因她前生用的是自己的相貌,所以小王爷愿意娶她为妻。 可这辈子,她第一次见他,刻意画成了贺霞的模样,贺霞亦是国色天香,为何他会缠上身份不明 的自己呢? “你并不比你姐姐差。”苏尧摇了摇头,认真地想了想,一字一句极为郑重:“其实本王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你,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 就好像,她原是他的妻子。 他自然不敢把那荒诞迷离的梦境告诉她,可是仔细想来,他对她的感情也甚没头没尾,他第一次见她,便觉得像认识了许久,只是仿佛自己遗失了一段极为宝贵的记忆,把她给忘了。 每回与她错过,失去她的下落,茫茫人海里再也找不到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无法遏制的心痛之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此去战场三载,她已经亭亭玉立,中间隔了整整三年未曾见到她,可是甫一相逢,他依旧为她倾心,却像是从未分别过。 “我没爱过甚么人,更不知道心动本应该是什么滋味,可是你若笑了,本王心里也极为 欢喜,你方才哭得那样伤心,本王连被打了一巴掌的怒气也顾不上了,只想着怎样才能哄好你。”两人抵首而卧,四目相对,苏尧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眉目,内心愈发欢喜。 姜娴默默听着,记在心上,前世之事尚未分明,她不敢对他轻许承诺,倘若结局还是一场凄凉,她无法忍受再一次的阴阳两隔之悲。 “苏尧,我需要查清楚一些事情,到时候我再决定要不要跟你成亲,好吗?”她刻意装出之前的冷静,声音也带着些微疏离,可是一双眼睛里浓浓的情意,却怎么也收不回来。 “你喜欢我吗?”他握着她的手追问道。 “很久很久之前,便已经很喜欢了呀。” 她诚实地回答他,一滴晶莹再次滑落,穿入乌黑的鬓发间。 如果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神之说,那么她一定要告诉他。 她已经,爱了他整整几百年了。 第40章 东窗事发 锦衣坊内设有两处内阁,一条南北通透的深长巷道,将男客和女客隔开。苏尧侯在外间,姜娴披着他的长袍,由女侍领着去了里间的厢房,沐浴更衣。 她褪去衣物,周身都浸泡在温热的浴汤里,脸色渐渐浮红,湿发贴着后背,玫瑰香草漂浮在水面上,将少女干净而雪白的胴体掩映在深色的浴水中。 姜娴抬起一只玉璧,只见白皙的皮肤上映出星星点点的暧昧红痕,一路沿至锁骨,胸口处更是密密麻麻的香艳红梅,依稀还有些酥痒,恰好与她脸上羞红的颜色如出一辙。 她恨不得将脸也埋进水中,疑心是苏尧车里的香炉燃了催情的香物,否则她刚刚怎么会在他怀里就乱了方寸,差点就在马车里急不可耐地同他翻云覆雨呢? 她前生欠了他一条命,倘若他想要她的身子,她亦愿意给他,只是巫山云雨易,明媒正娶难。她若想留在他身边,可做侍女,可做宠妾,唯独不可以 成为他唯一的妻子。 只是名分这些姜娴已然不在乎了,那些曲折细腻的情情爱爱,在她眼里,根本不及苏尧的身家性命重要。 她隐约猜测到,前生或许是她李代桃僵,顶着相府千金的名头嫁入王府,后来东窗事发,叫皇帝觉察这件事情,牵连到了苏尧。 她曾经听闻过皇帝对待魏王夫妇的铁血手腕,宁可将一个那般出类拔萃的皇子逐出家门,身死异乡,也不能容忍那样一个出身低微的儿媳嫁入皇室,祸乱朝纲。 可是她好歹也是大将军之女,更遑论苏尧那时候分明都要停妻重娶,他们之间的感情一日不如一日,最后形同陌路,她自己近乎被打入冷宫。 后苏尧又下旨将她逐出王府,因一些突发变故,才暂且作罢,只将她圈禁在府中。苏尧做得如此绝情,令她万念俱灭,恨他恨到了骨子里,皇帝为何还不肯放过他。 除了皇帝,天底下她想不到第二个人,能够翻手为 云覆手为雨,将万人之上的小王爷置于死地。 想起前生夫妻离心之种种,她心中仍然隐隐作痛,曾经恨他恨得肝肠寸断,可如今她才明了,那时候,他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 二十岁那年,他们之间的情分其实已经凋零得所剩无几,清原说她命不久矣,她不信命,他却信了,暗暗以自己作引,以命抵命,转灾续福,用祈灵玉换她健康无虞。 所以前生,他必然是如年少时那般不问因由地爱着她,也因她的欺瞒算计而深深恨着她的。 姜娴隐约忆起,她的父亲姜恒和母亲贺媚之间,曾经也是有过郎情妾意的美好往昔的。只是,从姜家一门连遭贬谪那日开始,父亲变得意志消沉,对母亲的情爱也逐渐递减为零。 父亲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风风光光地娶了他深爱多年的女子为妻,战功显赫的姜家和世代簪缨的贺府联姻,实为天作之合。 却没想到会招来天子的疑心与介怀 ,最终连累姜家满门,祖父含冤辞世,父亲心中悔恨自责,也终日,再也无法面对母亲。 后来母亲一直过得不快乐,后来郁郁早逝,花落人亡的那日,西疆下了一场白茫茫的大雪,将山路封锁。 父亲听闻噩耗,在雪中长跪不起,须发一夜全白。曾经满腔热血,誓要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也就此无声无息地随着结发妻子的香消玉殒长眠于深谷。 昔时那鲜衣怒马,铠甲峥嵘的少年将军,最终宛若一颗灿烂的流星,自天际划过,坠在荒野中,再也黯淡无光了。 姜娴觉得胸口处闷不过气来,那些错综复杂的事情,看似桩桩件件毫不相干,实则重重叠叠,牵一发而动全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一念之差,是多少个世家大族生死覆灭的一瞬间,又是多少如她这般渺小之人难以抗衡的风雨飘摇的一生。 姜娴将掌心的花瓣捏成碎片,眉目间带着 坚毅冰冷的决然,此生她重生而来,哪怕要与这世间最尊贵之人誓死抗衡,她也绝不会让前生的悲剧再度上演。 当务之急,是要彻彻底底地查清楚前生之事,明白在什么节点会发生什么样的惊变,她便能提前做好准备,阻止前生之事复现。 如今她唯一能求助的,只有清原大师,或许王府中的老国师也是知情之人,可是姜娴不愿让苏尧牵扯进来。 就像前生,他瞒着她,悄悄用引灾玉为她挡去灾祸那般,此刻,她竟也想孤注一掷地守护他。 前生的真相必定鲜血淋漓,令人痛不欲生,或许还牵扯到他极为敬爱的皇帝,她不想,也不愿,让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忘却了前生沉重记忆的他,再次承受那些痛楚。 哪怕现在的他对自己的情意或许只是浮于表面,哪怕他永远也想不起来他曾经不顾生死地爱着她,只要他此生过得快乐,长命百岁,一生平安康健,她便再无其他奢愿。 第41章 臭登徒子 “怎么换个衣服要这般久?”苏尧挑开纱帐,自屏风后款款走出,见到姜娴泡在浴桶中央,热气氤氲,辨不清她的眉目。 他不禁失笑:“本王在外面受冻苦等,你倒好,反到在这里沐起浴来,温泉水滑洗凝脂?” “你快出去,我这就换。”姜娴正入神想着心事,不觉忘了时间,更不想他会直接进来寻她,一时羞极,随手抓起一块香胰子砸在他的脚下,驱赶道,“你站在这里我怎么换。” 苏尧不退反进,行至她的身边,双手按轻轻按在她圆润的肩头上,瞧着水里的花瓣,饶有兴致道:“本王想伺候你沐浴更衣。” “你怎么不说想跳进来,好同我洗一个鸳鸯浴呢?”姜娴缩进水里,脊背贴着桶壁,只露出一张白净的怒容,美目瞪着他嗔道,“臭登徒子。” “倘若王妃盛情相邀,本王恭敬不如从命。”苏尧笑意极盛,不过只是嘴上逗趣,行动上并未真得轻薄于她。 他取出珊瑚木匣中的桃木梳,将她的长发握在手心,一缕一缕细致梳开,以干净的纱 巾擦干水分,再用木簪盘起,挽在头上。 姜娴本想啐他一口,什么王妃,谁是他的王妃,却被他这番温柔动作震慑住了。她呆呆的,不知双手该放在何处,任由他用一袭绸衣裹住身体,自水中抱出。如同一只受惊的雏鸟依偎在他的怀中,身上的水气也沾染上了他的外衣。 “这……像是夫妻之间才会做的事情,王爷……”姜娴受宠若惊,心跳如雷,脸上也犹如火焰烧灼,他们之间,其实还并未到这个地步。 这般亲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很久之前,他们新婚燕尔、最为幸福的那段岁月。 “我在梦中的时候,曾和你一起做过这些事情,所以无甚新奇,只是有些模糊,醒来便忘得七零八落。如今亲身体会,方知为你做这些寻常小事,原来是这般滋味。” 苏尧将她拦腰抱起,行至里间更衣,锦衣坊的人早已经备好了几套裙装,还有两件挑花小袄,都是上等苏州丝绸,颜色各异。 “你竟会梦到这些事情。”姜娴暗暗吃惊,抬起头观察着苏尧认真的辞色, 她有些心疼地抱了抱他,用极细的声音嗫嚅道,“今后不要再做这些梦了。” 判官洗去了他的记忆,让他干干净净地重活一世,前世里那些腌臜龌龊,就永远都不要再想起来。 那日从锦衣坊出来后,苏尧将姜娴送回相府,因需避嫌,没有亲自将她送到内院,只在相府大门数十米外的街尾将她放了下来。 姜娴下了马车,立在原处,同苏尧挥了挥手,望着流金色的车身渐渐走远,她并未直接回相府,而是转身去了浮山寺。 她铁了心地要缠着清原道出前生所有真相,只是这一次,她的手段不会再像前生那般过激,殃及无辜,害得那么多人白白送命。 姜娴上了山之后便长驱直入,一脚踏进清原大师的禅院,只见两个青衣小和尚在院内清扫着门前的积雪,明黄色的幽静禅房内空无一人。 “请问两位师父,清原大师现在何处?”她温和地朝小和尚施了个礼,见着他们,突然想起远在西疆的阿七,如今他也八九岁年纪了,眉目生得愈发标致,身量跟眼前这 两个孩子差不多。陆士杰还曾在她面前称赞阿七身上带着王侯将相之气,有朝一日必成大器。 “大师下山到民间诵法化缘去了,临行前曾有过吩咐,若有一位女施主过来寻他,让我等把这封信交给那位施主。” 离姜娴稍近些的青衣小和尚放下手中的篱木扫帚,用衣角擦了擦手指,从袖口中掏出一封信,低着头递给了姜娴。 姜娴接过信,随即便撕开信封,只见浅黄色的信纸上写着两排极为端正的墨色蝇头小楷。 “王妃娘娘欲知前生之事,只要寻到引灾玉便可,切勿为难寺中弟子。” “娘娘和王爷前生皆握玉而亡,祈灵玉上有娘娘的记忆,而王爷前世的记忆,自然便匿于引灾玉中。” 姜娴的目光落在“握玉而亡”四个字上,苏尧死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场景,为何已行至山穷水尽,还不肯丢掉那块不祥之玉。 她收回思绪,将信折起,卷进袖中,不假思索地下了山。看来这老和尚已经将她的心思猜得七八分透,且作定主意要避着她了。 她 听到苏尧同卫虞说祈灵玉就在照影的皇陵中,姜娴有些踌躇,且不说照影国的都城比西疆还要偏远,就算近在咫尺,她也不敢贸然前去。 照影因国灭,国都曾遭受烧杀抢掠,皇宫更是在一场大火中化成灰烬,百姓死得死,逃得逃,数十年五谷不生,野草荒蛮,早已成了一座死城。那皇陵深处,更为死寂,连盗墓者都望而却步,岂是她一个女子能进得去的。 她想去找陆士杰,请他陪她一同前去,他从小便是她的贴身侍卫,若知道她孤身一人潜入险境,必然也会一路跟随。可是,如今贺霞身在病中,他军务繁杂,还需抽空去照看贺霞,不当再为她分神。 至于苏尧,那是他母妃的殉葬之物,她若直接去找他要,他断然拒绝还好,若是真让人去取来给她,岂不枉为人子,犯天下之大不韪。 姜娴思前想后一番,决定自己一个人去陵墓窃玉。她前生坏事干的并不少,偷个东西亦不算什么。至于皇陵阴气沉重,无人敢去,她连阴曹地府都去过,更不会害怕阳世之物。 第42章 枝雪 是夜,大雪压城,整座金灿灿的王府也变成白茫茫的一片,琉璃碧瓦上覆了一层银白色的积雪,在明月瑕光之下,愈发晶莹剔透。 府中久植的梅花渐次开了,娇嫩枝头上飘落着粉雪,红白相映,清秀傲然得仿佛刚下凡间的月宫仙子。 第二日,大雪仍未休止,苏尧难得清闲,命人将笔墨纸砚移至梅苑墙边的四方小亭,他端坐在绒氅铺就的石凳上,提袖握笔,将眼前的雪天盛景重现于画纸中。 天寒地冻,不到半个时辰,手指已经渐渐不能屈伸,幸而雪景梅图已然成工。黑鹰在一旁见了,稍稍使了个眼色,光影背着长弓,暗影提着箭篓走到苏尧跟前,行了个礼:“王爷,不如活动下手脚,咱们来比赛射那枝头雪。” 苏尧接过长弓,抽出一支羽箭,对着朱红墙边的一弯梅枝,箭影如电,众人还未看到小王爷松开手指,那边梅枝受震乱舞,半凝的枝头雪纷纷扬扬落了满墙,那悄悄伏在墙上的人更是沾了一身的粉雪。 众人这才看清王府的高墙上不知何时竟爬上了一个胆大包天的贼子,黑鹰忙让侍卫去抓刺客,苏尧淡然出声制止:“你 们都退下,她不是刺客,而是本王的客人。” 他遣散了众人,将手中弓箭放在石桌上,踏着满地绵软的积雪走到墙边,朝着那鬼鬼祟祟的梁上君子粲然一笑:“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姜娴扭了扭脖子,将颈间黏腻化开的雪拂去,头顶上还有两三瓣红梅,甚为娇艳美丽,只是脸色不太好看:“你知道我在这里,故意射箭过来,吓我一跳,还弄得我一身的不自在。” “本王给你赔不是,你跳下来,我接住你。”苏尧笑得恣意,眉眼弯弯,脸上掠过一缕捉弄人的促狭,刻意装出三分赔礼道歉的模样来哄她。 姜娴半信半疑地往下瞧了一眼,那人抬首张开双臂,做出一副要接住她的架势,她狡黠一笑:“我要下来了,苏尧,你千万要接住我。” “嗯。”他沉稳地应了一声,音色清澈。 姜娴半蹲在墙上,以小腿使力,纵身一跃,轻盈的身体如梁上飞燕般划过半空,却并未落在苏尧怀里。而是踩在了那株梅树上,上下摇曳,刹那间满枝积雪如珠凋落,尽数砸在了苏尧的身上。 苏尧猝不及防,衣袍上沾满落雪,俊秀的脸上写满无辜, 纤密的长睫上下扑朔,方将眼前覆盖的一片雪花融化,他抬头看着树上那道娇俏身影,无奈道:“你还真是,睚眦必报。” “妙极了。”姜娴扶着树干,笑得花枝乱颤,心中得意至极,却不想自己动作过大,纤细枝丫承受不住,咖嚓一声断裂开来,她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随着断枝掉落下来。 苏尧冷漠地想着,这次他绝对不接,让她长点记性也好。只是心中还未来得及考量,双手已然先行,那道身影稳稳当当地落入他的怀中,还带着一树残枝,险些划伤了小王爷貌美肤白的脸。 苏尧很是无奈,将人稳稳搂住,看着她一袭雪貂白裘,乌发雪泽,脸色红艳,心中淡淡惊鸿,问她道:“你翻墙过来,破坏王府草木,究竟所为何事?” “我明日回西疆探亲,也许会去两三个月,所以今日想过来看看你。”她将那残枝抛开,表情极为恋恋不舍,手心却握着一捧雪,趁他不注意往他里衣里塞。 她过去很喜欢这样同他玩笑,这辈子分明十三岁时就见到他了,可惜一直躲着他,错过了许多年少嬉闹的好时光。 “别闹,外面太冷,我 们先进屋。”苏尧笑着侧头躲避,将她抱进殿内,放在榻上,仔细检查她的手指,“有没有被刮到?” 姜娴摇了摇头,有些心猿意马地看着他,心中生出万分眷恋不舍,故而无赖道:“腿受伤了,走不了了,能不能让我在这里睡一夜?” “你若想睡,三天三夜也睡得,只是相府那边如何交代?”苏尧不予置否,有些为她担心。 “这倒无妨,我一向不听他们的话。”她抬起头环视着他的寝殿,珠帘翠帷,堆金砌玉,王府中的一切都令她无比熟悉。 曾经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们在身后这张床上动情云雨,抵首缠绵,想到那些销魂蚀骨的回忆,姜娴的双颊微微泛红,很快便蔓延到耳后根。 为了掩饰,她径直钻进他的被褥,把头偏向一边,面红耳赤道:“那我要睡了。” 苏尧叫她这番主动惊了一惊,投怀送抱的女子从来不少,可直接登门入室,睡在他寝殿里的女子,她是第一个,俨然是王府女主人的姿态。 可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违和,仿佛她本来就属于王府,本就是他的王妃。苏尧也轻轻躺在她的身侧,手臂揽在她的腰上,含 糊不清道:“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真得失去了一段记忆,其实我们本该是夫妻,对吗?” “也许前生是吧,只是我们都喝了孟婆汤,谁也不记得谁了。”姜娴轻声细语,转过身,手指抚上他的脸,极为动情道:“或许可以做一日夫妻。” 纲理伦常,她全然不想顾了。 苏尧握住她的手指,瞧着她眼里的水泽熠熠,清秀的喉结有些艰难地动了动,极为认真地同她道:“并非我不想要你,而是,我现在还没有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能在父皇面前,为你争取一个名分,同时还要维护贺相和司徒公的颜面。” “可是如果我此去西疆,再也回不来了……”姜娴声音低低的,没有再说下去。苏尧在身后拥紧了她,“怎么会,我会让光影一直跟着你。” “那倒不用了,陆士杰会护送我。”她扯了个谎,怕他真的会让人跟着。 “又是陆士杰。”苏尧语气有些不悦。 “我以前提过他吗?”姜娴吐了吐舌头。 前世为了挽回颜面,好像是一直和苏尧说,她真正喜欢的人是陆士杰来着。如果他在乎她,应该气得不轻。 “那我以后再不提他啦。” 第43章 梦境 姜娴枕在苏尧臂上,睡在她前生住了半辈子的寝殿,殿内燃着金木檀香,沉沉郁郁,徐徐袅袅,有安神静心的功效。她闭上眼,将锦被盖过半张脸,鼻息之间尽是他身上好闻的香气。 唇角勾起一抹恬静的笑意,她翻了个身,曼绕的双臂如藤蔓般伸向侧边,想将苏尧抱得更紧一些。 可是身侧突然空旷,偌大的床上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 姜娴半眯着眼睛缓缓睁开,没有意料之中的明亮光线刺痛双眼,亦听不见窗外风吹雪舞的遥音,殿内十分的幽暗僻静,只余下一盏残灯落在墙角,忽明忽暗。 难道她一闭眼,便睡到了半夜三更? 姜娴来不及深想,门外传来了一道略有些苍老粗哑却十分矍铄的嗓音:“王爷怎得得空过来了?” 她心尖一颤,叫那道声音吓出一身冷汗,那分明是太后宫里的礼事嬷嬷,因她刁蛮跋扈过甚,引起皇帝的不悦,命那嬷嬷到王府中 管教她的言行举止。 而自苏尧同她夫妻离心后,她一时失势,无人问津,在王府中所承受的最多的欺凌和白眼,便是来自这位嬷嬷。 难道她一觉醒来,竟浑浑噩噩回到了前世,还是最支离破碎的光景。 随着那人翩翩而来的,是陆陆续续的陶瓷破碎的声音,如同一记记耳光打在姜娴脸上,极为清脆响亮,将门外老嬷嬷那句看戏般不痛不痒的“王爷何必每回过来,都发这么大的火。”亦掩盖了过去。 姜娴抬起头,冷眼瞧着那道长身玉立的影子渐渐清晰,苏尧着一身鸦青色素面锦锻长袍,头上戴着白玉金冠,愈发映衬得容颜毓秀,清俊英姿。 只是神情冰寒,如寒冬腊月里的冰刃,令人见了心生凉意。 她移开眼,不再看他,目光落在满地的碎瓷白玉上,勾唇讽刺道:“王爷既然要拿这些金银器具出气,又何必每次砸得一干二净之后,又叫人送来些新的, 反复来作弄我?” 说完她自己也失神愣了愣,竟然这么快便进入角色,代入前生记忆,字字违心,句句拂意。 可他平白无故,拿这些不通人情的器物发脾气作甚么,是做给谁看呢? 苏尧没有回答她,而是走到榻前,定定端详着她的神色,瞧了许久才道:“光影对本王说,王妃生病了。” 他的声音极轻,轻到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听到,语气渐渐温和,与来时寒冷彻骨的面容大相径庭。 姜娴半坐在床上,身上只着一件胭脂色窄袖短衫,下半身裹着宽松亵裤一齐隐匿在锦被中,脸上神情怏怏的,面容暗白,的确像是病了。 苏尧扫了一眼桌上的锦盒,里面摆着一碗鸡肉虾饺,一盒蟹壳烧饼,几样袖珍小食,桂花糕玫瑰饼,还有一道八宝珍汤,皆齐齐整整,一口未碰。 “这些都是你素日里最喜欢的,怎么一点也不肯碰?”他压着嗓子问她道,眉头皱得极 深。 “王爷不是盼着我早日病死,好尽快迎娶贺霞回府,如此皆大欢喜,岂不是更好吗?” 姜娴呆呆的想,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前生她是这么尖酸刻薄地拿话呛他的。 夫妻离心,不过如此。 她抿了抿唇,一头撞进苏尧怀里,双手紧紧圈着他的腰,梨花带雨道:“王爷不在,臣妾吃不下。” 苏尧的身体僵了一瞬,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一反常态,竟朝自己撒起娇来。他许久不曾抱过她,双手有些无措,掌心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方觉这些时日她竟瘦了许多,容色憔悴,终是叹了一口气,似是妥协:“本王在这里陪你吃。” 他捧着那张粉彩蜜白银碗,用青玉镂空银勺舀起一颗水晶白皮蜜心汤圆,凑到她的唇边,姜娴张口只咬了半截,无论如何不肯再吃了。 她心口酸涩:“我吃不下了。” “你过去从没这般挑食。”他敛眸低语,将碗勺放在一 边,用方帕擦了擦她唇角的汤汁。 姜娴靠在他温暖宽厚的怀里,紧紧握住苏尧的手,有些贪婪地凝视着他俊秀的脸。 她一定是在做梦,梦中的她回到了前生,见到了前生的苏尧。 二十二岁的苏尧。 她有多么想念他。 姜娴闭上眼,鸦睫轻颤,仰起脖子亲了亲苏尧薄凉的唇,睁开眼,那人漂亮的眼睛有些错愕地望着她,墨玉色的眸中藏着些她前生从未发现的情动。 两人一齐倒在榻上,她缠着他,用绣着如意云纹的锦被将两人裹在一起。 其实一疾一徐,最难消受。 朦朦胧胧间,似乎有人咬着她的肩,落下一排嫣红齿痕,他将她圈在怀里,在她耳边喃喃絮道:“我们生个小世子罢。” “或许有了皇裔,你便能……活下来。” 她只觉得后颈传来一阵凉意,似乎有冰凉的泪珠滴落,濡湿了她的发根。 姜娴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她并没有哭。 第44章 富贵荣华 陆士杰近日有些心神不宁,因姜娴突然宣称自己要回西疆一趟,且生平第一次,拒绝了他的亲自护送。道是如今匪患已除,一路太平,更何况此时正是皇帝最为信任他的时候,应留在京城,随时待命。唯有如此,才能侯得皇恩,加官进爵,拥有大展鸿图的机会。 她好似一夜长大,沉稳许多,不再肆意妄为,山水画意的眉目间,沾染了些与她这个年纪并不相干的沉重与愁绪,竟还忧心起他的仕途来。 他实在想不明白,丞相府中养尊处优、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哪来的这么些哀思愁绪,姜娴是,贺霞亦是。只是前一个自小跟在他身边习武,脾气不好,身子却很好,方不至于像她姐姐那般郁郁难平。 贺家大小姐的郁症,他心底有几 分清楚,同他脱不了干系。可是他自认为在情之一字上端正清白,并未许下过什么山盟海誓,更不曾有过什么孟浪之举,即使是对着姜娴,也未曾逾距半分。 贺霞的情深义重,他实在承受不起。 他知道姜娴在少不更事的时候曾经爱慕过他,那时他亦何其欢喜,可是关将军却在一次酒后有意无意地警告他,他是家奴之子。 他的父亲原只是一介无名小卒,他的母亲是贺相千金的陪嫁丫鬟,他能成为大小姐身边的一名贴身侍卫,已经是他这下等身份之人不敢肖想的荣光。 至于姜家的千金大小姐,京城贺家的半颗掌上明珠,将来必然要送回长安城,由身居高位的老丞相作主,嫁给有权有势的天潢贵胄,一生富贵荣华。 或许连姜 娴自己都不记得了,年少时他同她骑马在林中疾驰,她曾紧紧攥着他的甲衣,对他说:“士杰哥哥,娴儿真得很喜欢你呀。” 他本该欣颜,却只能漠然拒绝:“奴不配。” 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永远也不配拥有,比像一个窃贼似的觊觎一颗美玉,大抵要有尊严得多。 后来她慢慢长大了,也许是听他自称贱奴的次数多了,也许是别人也同她说了些什么,她渐渐将自己同他划分开,再看向他时,眼里再也没有年少时的光彩奕奕。 他太了解她的性格,于是清醒而痛苦地认知到,她这辈子,不会再喜欢他第二次了。 可是他对她,依旧一如当年,只不过是,十年如一日的,卑微到了泥土里。 随着岁月更迭,少年在军事上的才华锋 芒毕露,后来姜恒一直提拔他,待他俨然是半个儿子,甚至将整个将军府的毁誉存亡都托付给他。 或许年少时听到的那句话只不过是关将军酒后一时的胡言乱语,却如烙印般深深植入陆士杰的心里,令他从今以后,再面对心底钟爱的那个姑娘时,始终无法抬起头来。 而此时的贺霞,就像第二个姜娴,甚至比姜娴还要高不可攀。陆士杰心里已经生了一块无法愈合的疤,绝无理由,再撕开第二道裂口。 贺霞在浮山寺修养了一个多月,每日抄送佛经,心思纯净,渐渐痊愈起来。 陆士杰偶尔会过来探望她,带她到寺外漫步,两人竟也一同踩过青山腰上白皑皑的积雪,在贺霞心里,也算是一起白了头了,她再无遗憾。 她喜欢了他 将近十年,儿时不知人间疾苦,以为能有无数种美满。 逐渐长大以后,慢慢看清了他的心意,也察觉到他年少时蒙受的阴影,两人之间的鸿沟似乎永远也无法跨越。 她若继续再一厢情愿,只会令他更加为难,于是贺霞终于决定回到相府,接受家族为她套上的枷锁。 临别前,她换了一身曼妙生姿的宫装,貌若三界惊鸿,美如九天神女,微笑着同他道: “陆士杰,你真的特别好,配得上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我遇到过你,比遇到全天下所有的王公贵族,还要三生有幸。” 陆士杰抬起头,默默凝视了她良久,也朝她微微一笑。 少年雪白精致的容颜如山川玉色一样莹澈,唇侧的笑意化成人间四月的春风,融化了天地间所有的积雪。 第45章 盖世无双 姜娴借为天香夫人贺寿为由,带着若干随从回到西疆,在将军府中呆了数日。她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三天三夜,翻阅了各种关乎照影国的记载,成王败寇,十几年前那场血雨腥风的王朝吞并,被颂咏成大临君主最盖世无双的一场谋略。 而诸多记载中,关于玉姝公主与照影皇陵的描写实在寥寥,姜娴所能找到的细枝末节,和她前生的记忆并无多大出入,有些详情实事,甚至还不如她在皇室内部打探到的消息来得真切。 她合上竹帛,猜测或许是史官们忌惮当今君主的威严,不敢妄加言论,待百年之后,王权更迭,那些“有损皇家颜面”的真相才会渐渐浮出水面。 可是她和苏尧,能等到那一日吗? 她正忧心思忖之际,有人推开了书院的大门,姜娴将手里的书卷放回内阁,探身一看,阿七正捧着一个青玉宝盒立在帘外,满面红光,唇角噙笑:“ 阿姊,我找了你许久,你看这是什么?” “不是蟋蟀就是蛐蛐。”姜娴敷衍回道,这会儿哪有心思搭理一个九岁孩童的小把戏,她连看一眼也不曾,目光在满室暗色的花梨木书架中游离穿梭,“自己回去把千字文抄三百遍,别在这打搅我。” 阿七很是委屈,她把他留在西疆三年,自己去了长安富贵人家,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却连半盏茶的功夫都不肯陪他。 “这原是去年想送给阿姊的,可惜阿姊一整年都未回来看过我。”他将那青色的玉盒塞进姜娴手里,鼓着脸赌气似的跑出了书房。 姜娴打开看了一眼,只见玉盒中央摆着一根赤练长鞭,握柄由和田玉雕成,鞭身镶嵌着红翡珊瑚,形貌上乘,沉而不赘,打在身上必定让人抽筋剥骨,皮开肉绽。 她不禁哑然失笑,这孩子倒是顶会投其所好,送的礼物竟意外合乎她的心意,只是他究竟从哪 里打听到她喜欢这些的。 姜娴正欲合上,目光落至盒身上缘,只见青玉体内刻着一排浅金色的小字: 巴东有巫山,窈窕神女颜。 贺姜家阿姊及笄之喜。 她愣了一瞬,抬起头望着阿七愤然离去的背影,才发现这孩子已经长得及高,容貌亦十分出色,早已不再是她当年随意在路边捡到的那个垂死乞儿了。 不如,让他陪她一起去照影皇陵,她孤身一人,实在底气不足。 随即,姜娴又否定了这个念头,既然清原留信让她前往,必然算准了一切,她即使单枪匹马前去,应该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阴曹地府都去过的人,那些坟茔古墓又有何惧。 夜里,阿七坐在屋檐之上,抬头望着天空中高悬的那轮圆月。干净白皙的脖颈与下颚形成精致的折线,深色的眸子里晦明晦暗,藏匿着一缕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愁思。 姜娴在廊下经过,瞥见那道玉白 色的孤僻身影,她翻身上墙,踏着一片片青瓦,蹑手蹑脚地来到他身侧。 阿七回首一看,见到是她,不由得支颜一笑,眉舒目展,容颜清澈烂漫。又想起白日里她的敷衍,片刻没了笑意,板着脸把头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还在生我的气?”姜娴抿唇微笑,眉眼弯弯,一袭淡色青衫,面色温和,两人坐在一处,到真像寻常人家的一对姐弟。 “谢谢你送的及笄礼,阿姊十分钟意。”她抬起头望着天上星辰,有些遗憾的想,可惜她这辈子并不以笞人为乐,那跟长鞭,只能摧残些花草树木了。 “哼。”阿七从鼻腔重重哼了一声,身子往后挪了挪,表情三分桀骜,声音里却蓄满了被人遗忘的失落与委屈。 “你想去长安吗?”姜娴平生不会哄人,有些干巴巴地伸出手指,故作慈爱地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长安?”小孩很快上钩,眼里星星泛滥 ,双手紧紧握住姜娴的手臂,将她摇得头昏脑涨,声音难掩激动,“阿姊是回来接我的吗?” “好了,别再摇了……”姜娴点点头,像甩掉一块狗皮膏药似的挣脱他的手,耐心同他解释道,“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还小,留你在西疆,只是想着也许有一天你的爹娘会过来找你。” “我早说过我的爹娘都不在了的。”少年双手抱膝,模样十分可怜,纯良得像只白兔。 “好了,不提那些。”姜娴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道,“明天陆将军派来的马车将会抵达西疆城内,你代替我乘车回长安吧。” “阿姊,你不回去吗?”阿七呆呆望着她,表情惶惑。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去办。”姜娴从怀中取出一根玉兰簪,递到阿七面前,“你回到长安后,去一趟郑王府,把这根簪子交给府里的主人,转告他不必担心,三月之内,我必会平安无事地回到京城。” 第46章 古墓 照影国的国都在西疆以南,曾以水路四通八达而闻名于四海,逶迤绿水,迢递朱楼,金城自古繁华,令人神往。 姜娴幼时读过不少描写照影女子温婉毓秀的诗词,也曾对这个已经覆灭的邻国有过无限遐思。 而当她走出书卷,真正来到这片国土,才发现满目荒凉破败。她着一袭胡装,头戴象牙帽,身披白虎皮,一张脸被涂成黝黑色,贴上络腮胡,脚下踩着厚木屐,看上去身量伟岸,财大气粗,很轻易地混进了一支草药商贩的队伍。 一群人浩浩汤汤,乘船南下,过了数十日才抵达照影国都的边界,姜娴施了些银两,约定十日后在此会合,便各自散开了。商人们结伴去山野采药,而她则一人壮着 胆子前往皇陵窃玉。 照影古墓在世人眼中幻如仙山,不是凡人可及之地。大临皇帝为了使玉姝公主不受打扰,对世人宣称皇陵已经在十几年前的暴雨中坍塌,其间金银财宝尽数被大临官兵掠之一空。又命工匠修建迷宫沙岸,层峦叠嶂,将那些盗墓者隔绝于千山之外。 故而皇陵之内究竟是何光景,皇帝自己不知,世人更是一无所知。 姜娴凭借那日自王府中盗出的皇陵内部地图,小心翼翼地穿过了逶迤曲转的密林,其间踩到不少异物,低下头一看才知道是污泥白骨,荒叶骷髅,耳边黄沙怒号,风雨晦暝,吓得她不敢再向前行走。 她断然料想不到,养在深闺的金枝玉叶,有一日竟会来到这荒草 萋萋的无人之境。 仿佛自己又变成了一缕孤魂,终日游离在荒郊野岭之处。 想起前生变成厉鬼的那些经历,又想起地府中化成一滩血水的那人,她内心一痛,便不再畏惧了。 姜娴沿着地图所指密道,径直深入到地宫中,那张地图将陵墓中所设机关一一陈述,她一一规避,间或抓来几只野兔,替她试探前行,很快便来到了皇陵中心——玉姝公主沉睡的寝宫。 四壁由白玉雕成,镶嵌碧色明珠,泛着翡色珠光,因此不必掌灯,也能看清脚下的路。 姜娴四顾环视,公主的陵墓并不合乎她在那些典籍上看到的皇陵描述,没有泥塑兵俑,亦无狰狞壁画,其间仙草瑶池陈设,四面清远幽畅,更像是仙 灵隐居的洞府。 只是气温骤降,她裹紧衣物,犹觉寒气逼人。 祈灵玉究竟至于何处呢? 姜娴重新铺开地图,借着夜明珠的幽光细细分辨,这张图纸由照影国师所绘,交由苏尧保管于王府密阁中,本永远也不会重现于世,可惜家贼难防,她前生对王府知根知底,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将其窃出。 循着地图所指方向缓缓前行,一扇石门堵住去路,她伸手推开一条间隙,十指冻得几近失觉,姜娴缩回手指,放在唇边呵气。 那扇门自觉地敞开,满室珠玉金银,灼灼光华,险些刺伤了她的眼睛。 对着一眼难以望尽的金山银山,姜娴微微失神,差点忘记了她此行的本意。 没有森森白骨,恶气尸臭, 更无可怖虫族,干尸诈变,看来上天待她格外宽厚。 她越过那堆金银珠宝,继续向前,终于瞧见了一座幽蓝色的水晶冰棺,而四周寒气更甚,她若再找不到祈灵玉,只怕会冻死在这座皇陵中。 姜娴行至跟前,见一美人锦衣华服,合目躺在冰棺之内。 那女子容颜绝代,肤色质白,唯脸上无一血色之外,其余竟与活人无甚差别。 她晃了晃神,隔着透色屏障瞥见那张与苏尧有几分相似脸庞,心下有几分了然,这便是玉姝公主的灵柩。 她惶恐跪下,三叩九拜,行了一个大礼。 抬起头时,见那石床之下,隐隐有块翡石,发出莹莹玉泽。 仿佛前生所有堙灭记忆, 在地府之中, 向她遥遥招手。 第47章 一桩良缘 “小王爷来了。” 内臣尖薄而悠长的嗓音落下,苏尧披着艳艳霞光踏入玉华宫中,将鹤氅褪下,宫人忙上前接过,悬于架上。殿内炉香萦绕,侍女恭敬相迎,唯独不见贵妃。 恰好苏毓正在偏殿品茶,见到满面春光的来人,放下手中杯盏,抬头注视着苏尧,狭长的双眉弯起,眸中别有意味。 “今日宫宴之上,首次见了贺家嫡女真容,七弟心中可满意,此女品性如何,容貌是否如坊间所传般绝色?” 今朝有一陋颜女子,为嫁得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暗使银两在民间散布流言,将其吹嘘成倾城之貌,最后竟真觅得一桩良缘。 此后不少世家名媛暗暗效仿,久而久之,不仅坊间传言不可信,媒人之词不可取,连画师送过来的画也需对照真人而视了。 苏尧知苏毓是在哂他,并不恼怒,反而扬了扬唇角,置之不理。想起白日里所 见女子的一颦一笑,面颊上掠过三分绯色。 未等他开口,贵妃娘娘握着一枝白玉花瓶自内室中款款走出,手指自那粉嫩含苞上拂过,含笑替他答道:“贺相的孙女品性谦和,蕙心兰质,容貌更不必说,自是绝色,本宫见了,很是欢喜。” 苏毓听后,面带憾意,故作夸张地笑道:“母妃喜欢没用,温柔解意更没用,七弟分明只钟情于母老虎那一类的女子。” 此话一出,不仅苏毓身后的两个侍女掩面忍笑,就连跟随苏尧左右的随从也有些绷不住腰,忍得极其辛苦。 三王爷自小以打趣捉弄七王爷为乐,每每七王爷的反应也格外引人发笑。他们虽早就见怪不怪,可瞧见小王爷脸上的红晕加重,美色更甚,贵妃娘娘又格外宽厚仁慈,便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 “三哥!”苏尧向后睨了一眼,颇具威慑,迫使宫人噤声,又转过头威 胁苏毓,“我这就去找三嫂,将你前日在玉生烟喝花酒之事尽数诉于她。” “只是喝了几杯酒罢了,我又没干些什么。”苏毓想起娇妻,气势瞬间软下半截,语气也有些仓促,“更何况,前日里不是你同我一起去的吗?” “你已有家室,我又未娶妻。”苏尧粲然一笑,得意地展开山水折扇,须发扬起三分,眉眼里逸出几缕风流。终于扳回一截,他朝苏毓扮了张鬼脸,又笑意吟吟地躲到贵妃身侧寻求庇佑,防止苏毓恼羞成怒,不守兄道,同他动起拳头。 王贵妃煞是疼惜地将苏尧的手握在掌心,似乎想起了什么,眉眼中多了几分肃静,认真对他说:“是本宫让毓儿这么做的。” “什么?”苏尧顿了顿,不解何意。 “我让毓儿多接触其他女子,不可单单沉溺于你司徒嫂嫂一人。”贵妃叹了一口气,眉心隐隐透着一丝歉疚。 “母妃,三嫂她……是个很好的女子。”苏尧正色道,想起这些年司徒芷因这些烟花柳巷之事同苏毓争执不休,二人的感情虽依旧亲厚,比起成婚前那段青梅竹马的时光,终究是黯淡了许多。 “本宫知道阿芷很好,也知道毓儿同她感情极深。”贵妃有些无奈,“止儿,眼下你也即将娶妻,你要知道,若将自己最珍视之物暴露于外人眼中,若有一日,一时不慎,或许便会为你和你心上之人招致灾祸。你父皇,尤其不喜欢那样……” 贵妃欲言又止,抬起头瞧见苏尧那双干净清澈的眉眼,想着他年纪尚小,断然不会理解这些,便不再多言。 “本宫有些乏了,你们兄弟两个也早些回府休息吧。” “儿臣告退。”苏尧一知半解,领命退下。 贵妃娘娘慈爱地目送着她这小儿子离去,溶溶月光将那道身姿映衬得清秀颀长,像极了 他父皇年轻时的模样,不由道:“你弟弟似乎也长成大人了。” 如此俊美的儿郎,出身又高贵,再长些年岁,不知会招惹多少世家女子的青眼。贵妃心想,待他再长几岁,她定要为他多纳几位温驯美貌的侧妃。 “男子二十及冠,他连女子及笄的年纪都还未到,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罢了。” 苏毓不屑道,不过,他渐渐感知,随着苏尧心性的日渐成熟,他再也不能像过去那般肆意捉弄他了。 这小子,今生该会与哪家姑娘缠上呢。 他曾命人探访过贺府千金的性情,绝不是他这弟弟所喜欢的女子类型。 苏毓暗暗期待。 贵妃的声音打破了他的遐思:“你也退下吧,回去好好哄哄你的王妃。” “母妃,”苏毓苦笑,眸中凄凉,“我究竟要怎样待阿芷,才不至于让你和父皇唾弃我昏聩,又对得住我同阿芷相识了十几年的情分?” 第48章 前世 七夕那日,皇帝在未央宫宴请群臣,特许贺相携家眷出席,实为促成两家联姻之事。 苏尧终于在宴上见到了他那位传说中容貌倾城的未婚妻,只是两人的席位隔得极远,宴上人声嘈杂、觥筹交错,他只能瞥见一抹淡淡天青色影子,像一只小狐狸般,怯生生地藏匿于贺相宽厚的身侧。 御史大夫一向以与老丞相政见不合,更是这桩婚事的极力反对者,彼时皇帝与贵妃娘娘恰好不在席间,老御史见缝插针般蔑笑道:“贺府的嫡长孙小姐,又是司徒公之后,在御前怎得这般胆怯怕生,毫无名媛淑女之姿。老夫见了,差点误以为丞相随意从府邸中带来了一个庶出的孙女。” 苏尧听闻,心中有些不喜,此言一出,必然会引起司徒公的不悦,却不想老司徒坐在席间一言不发,只是略微失望地看了那青衣女子一眼,随即默然。 苏尧感到不解,目光亦投向那道 倩影,只见她僵了一瞬,很快便将纤腰挺得笔直,仪态端庄,百年世家的风骨从她身上淡淡蔓延开来。 “臣女听闻,御史大人自小天资聪颖,十五岁便参加科举,只是屡试不第,年近四十才考上贡士,得以在殿试中窥见龙颜。想必大人那时姿态清贵,不卑不亢,表现要比我这个十三岁的稚子出色的多。” 那俏如银铃的嗓音夹杂着几分少女的青涩稚嫩,倒使其咄咄逼人的语气显得娇蛮可爱起来。 一语既出,满座哗然。 老御史满面通红,掌中的云纹银盏几近变形,胸口剧烈起伏,正欲发作,贺丞相却先开了口,淡淡斥道:“葭儿,不可无礼。” 苏尧侧首望去,只见她的祖父对她慈爱地挥了挥手,眉目里不乏赞许,她轻轻点头,悄然退出了殿外。 苏尧心中犹为快意,老御史常常在皇帝面前弹劾他行事放浪形骸,不守礼法,毫无皇子王孙的风范 ,以至于他被禁足数月,前几日才重获自由。 她一句无心之言,却也帮他出了一口恶气。 只是父皇曾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提起,贺霞品性温和,知书达礼,性子是出了名得贤良淑德。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当着百官之面毫不留情地揭穿当朝御史的老底? 可见父皇的判断也有失准的时候。 他这般疑惑着,竟不知不觉亦起身离席,循着那道青影跟了出去。 他跟在她身后,只见她走出未央,穿过三重宫门,绕过夜色萦绕的御花园,似乎是向太后的寿安宫而去了,苏尧猜测,她大抵是去见正在陪太后道家常的贺老夫人。 他挑了一条近道,不动声色地将她拦截于朱红宫墙之下。 “参见王爷。”她恭敬地向他行礼,低垂着头,模样瞧着极为楚楚纤弱。 “你认得我?”苏尧有些意外。 “嗯。”她点了点头,似是粉面含羞,手指不自主绞着衣衫,“ 臣女曾在外祖那里见过王爷的画像。” “司徒公?”苏尧微微笑着,不以为意道,“前些时日分明是老丞相向父皇讨要本王画像。” 面前的姑娘显然窒了一瞬,缓缓才道:“……是。” 他只当她是害羞了,却不想就这么放过她,继续试探道:“纵然画师技艺高超,与实体还是有很大差别,你怎么就笃定是我?” “王爷生得很好看。”她答道,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玉眸清亮,静静凝视着他,丹唇微启,“令人……过目不忘。” 她因太害羞而无法告诉他,在宴席上她就已经悄悄瞧了他好几眼。 小王爷,是她生平见过的,最好看的郎君。 苏尧看着面前略带羞涩的女子,听到她这般直白地赞美他的容貌,一抹讶异浮上心头,须臾荡漾化开,唇角微微翘起。 他的目光四处游离,掠过她白璧无瑕的面颊,落至她手掌心那枚精致圆薄的美人宫扇, 开口问道:“宫里夜间并不炎热,又何须随身带着扇子?” “扑虫。”她笑了笑,以扇掩唇,只露出两弯峨眉,以及那对明亮星眸。 “宫里亦无害虫。”他笑着提醒她。 “王爷这次错了。”她一壁说着,一壁抬手去抓,像是握住了什么宝贝似的,徐徐在苏尧面前摊开。 只见掌心一点翡色,是一只一半漆黑一半光泽的萤火虫,透明的翅膀扑闪灵动。 她轻轻挥了挥扇,弱小的飞虫获得力量,便振翅向上飞起,那点萤火渐行渐远,最终堙灭于夜空中。 苏尧抬头凝望,才发现夜空中群星点点,其中以牛郎织女星最为明亮,遥相辉映,隐隐望去,似乎有一对才子佳人在远方幽会。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良久,他低下头,认真端视她的面容,月光将她的五官融化,而她眉眼中溢出的辞色覆盖住了月光。 第49章 狩猎大典 熙宁十四年秋,百官随皇帝在封狼山举行秋猎,贵妃娘娘难得雅兴,携一众女眷前往观赏狩猎大典。 苏尧往年的心思全在山野深处的飞禽走兽上,此时却不得不全心留意着驭马跟在他身后的女子。她会骑马这件事已然超出了他对名门淑女的认知,而细观其箭法,可谓百步穿杨,矢无虚发。 “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苏尧暗暗震撼的同时,黑鹰早已经发出了他的感叹,他一边命人去拾那些被射中的猎物,一边对未来的王妃狂拍马屁,“不知王妃师承何处,竟一点也不输给那些胡人。” 那身披火红色胡服的女子扬眉一笑,双腿一并,用力握紧缰绳,身下的汗血宝马发出狭长的嘶鸣,抬蹄簌簌前行,往南边的林中深处去了。 “王妃娘娘快停下,那里去不得呀,那是猛兽区……”身后的宫人哪里追得上,只得在原地仓惶大喊 ,而后看到苏尧的玉狮子白马也跟了上去,更是心胆俱裂,叫声撕心裂肺,“王爷您自个儿是知道的呀,您更不该去啊!” 苏尧追至那片深绿色的密林中,周边都是茂密繁盛的野草,约有三尺多高,四周荆棘丛生,极有可能被绊倒而跌于马下,他稍稍放缓速度,那道火红色的俏影却消失在视线之中。 他心中生出些难以名状的慌乱来,担心她会遭遇什么不测。而他身下那匹训练有度的白马显然比他更为焦躁不安,马尾乱舞,两只前蹄疯狂地扬起,差点将苏尧甩了出去。 玉狮子这般异常,苏尧也变得极为警觉,只是他来不及观察周围的响动,后背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剧痛,林中窜出一只庞然大物,来势汹汹地将他从马背上拍了下来。 苏尧面带痛色地咳出一口血沫,意识快要被后背上肌肤撕裂的痛苦吞没,他转过身,发现 一只吊睛白额猛虎正匍匐在他身后,两只粗如铁柱的前爪在地上划出极深的长痕,黄白纹路交织的后背危险地拱起,随时都有可能再度向他扑过来。 苏尧一手支撑起身体,一手伸向腰腹间别着的青鸾剑,以剑击虎不是一个绝妙的选择,可他手中除了弓箭便只剩下这唯一可近身作战的武器,苏尧眯起眼睛,估计着这头猛兽扑过来的方向与力度,他要如何一举将青鸾刺进它的咽喉中。 身后忽而传来两声箭翎划破空气的声音,一前一后,势如破竹,在他耳边引起呼啸的狂风。苏尧尚未拨出青鸾,那猛虎已然痛苦倒下,双目被利箭刺穿,咽喉处又中了一箭,哀声狂吼,状若癫痫,在地上翻滚数丈远,片刻之间便气绝身亡。 姜娴松了一口气,放下长弓,从马上跃下,小跑着来到苏尧面前,目光中满含担忧:“王爷,您还好吗?” 苏尧勉强勾起一抹微笑:“父皇说,他为我挑选了一个天底下最为贤良淑德的女子。” 耳边传来众人的呼声,苏尧渐渐放下心来,后背如烈火烧灼般的疼痛彻底吞噬了他的意识。 “若是父皇问起,你就说是我带你来的。” 阖上双目前,他紧紧握住她的柔荑,将那抹俏丽的容颜深深映在了眼底。 苏尧养伤花去一个多月,再见到她时,是在永宁宫的殿前。 他听说这段时日里她每天跟着太后宫里的老嬷嬷学习宫规,痊愈之后,便如常去给太后请安。出了永宁宫,忍不住四处顾盼,终于看到她裹着一身宫女的衣服,孤影伶仃地跪在殿前。 曹嬷嬷担心小王爷迁怒自己,早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小王妃打碎了太后娘娘最心爱的一件花瓶,偏又不服管教,还打伤了宫里的太监,太后才命老奴让小王妃 在殿前跪上两个时辰。” 苏尧半信半疑,淡淡道:“本王知道了。” 他阔步走到她的面前,蹲下来与她平视,眸子里难掩幸灾乐祸,明知故问道:“这是怎么了呢?” “你的伤已经好啦?”她见他已经痊愈,语气里亦是欢喜的,只是自己现在跪得浑身酸痛,模样甚是狼狈,跪姿起初还算端庄,后来便似一抹烂泥,就差瘫软在地上了。 她抬起头,扬起尖尖的下巴,枕在他的膝盖上,眼尾渗出两排泪珠儿来,委屈巴巴地道:“我不想再在这里跪着了,我想吃宫外的糖蒸酥酪……” 她如同一只雪白的玉兔依偎在他腿上,撒起娇时如糖蜜罐子一般,纤密的鸦睫上下扑闪,模样玉雪可爱,楚楚动人。 苏尧眼里生出万分宠溺,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将她搀扶起来,替她拂去衣裙上的灰尘。 “走吧,本王带你出宫。” 第50章 恩爱不疑 熙宁十五年春,贺府的千金行了及笄之礼,皇帝亲自题旨赐婚,拟定次年九月,将贺霞嫁入王府,正式册封为王妃。 她及笄的那日,苏尧亦来到相府观礼,为她加冠插笄的妇人是他的姑母,也是大临的福泽长公主。对于世家女子而言,这实在是莫大的殊荣。 府中乐声四起,引礼者唱着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而在这一派喜悦祥和的景象中,他看到他未来的妻子披着盛装,姿容秀美,双颐绯红,目中却并无喜色。 苏尧心中微惑,等到繁礼结束,宾客散尽,他亲自将备好的礼物交到她的手上,并贺她及笄之喜。 她只是淡淡一笑,让人瞧不出喜怒:“谢谢王爷。” “今日是你的十五岁生辰,本王缠了 姑母许久,她终于答应亲自过来为你行礼。”他如同一个迫切得到美人一笑的君王那般哄她欢心,却见美人的黛眉蹙得更紧,心下愈发忐忑,“我花了很多心思为你准备的寿礼,不打开看看吗,还是……你不喜欢?” 美人颔首,轻启朱唇:“臣女很喜欢,唯有如此,我才能嫁给你。” 苏尧一时语塞,不知他哪里得罪了她。 两人相识一年之久,起初她还算温驯可人,后来摸清了他的脾性之后便恃宠生娇,在他面前一向娇纵任性。也很少把他这个王爷的牌面放在眼里,唯有他惹她不悦之际,才会故作乖巧,以臣女自称。 苏尧不解她此话何意,更不明白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生的金枝玉叶,为何会在她十五岁的生辰之日里一直闷闷不乐。 众人为了她的生辰忙得不亦乐乎,但她却置身事外,仿佛此时府中所有的繁华喧嚣都同她 毫不相干。 但他若真想知道他的王妃为何怏怏不乐,这到也不难。 苏尧假借太后娘娘的名义,当着众人之面将苏家的掌上明珠堂而皇之地带出了相府,马车离开长街后,却未真的驶向皇宫,而是去了玉生烟。 他命人备好宴席,摆上各类山珍海味,又以她最钟爱的葡萄美酒循循诱之,须臾之间便将人灌得七八分醉。 望着美人酡红的娇嫩玉颜,他将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握在掌心,奸诈坏笑道:“来,告诉本王,本王哪里做得不好,惹得卿卿在生辰之日都不能一展笑颜。” “嫦娥其实不是嫦娥,而是玉兔精变的。”怀里的美人醉颜微酡,秀眸惺忪,忽而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唔……”苏尧皱了皱眉,捧起她白里透红的脸,仔细端详了一番,腹黑道,“看来还是不够醉。” 他痛饮了满满一杯酒,抬起她的下颚,闭 上眼,含吮住那两片莹润樱唇,将口中馥郁香甜的美酒度入她的唇间。 “我们很快就会成婚,你是我的妻子,所以有不开心的事情,都要告诉我,这样,我才能帮你解决那些烦恼,知道吗?”他品尽了她的柔美香软,眷恋不舍地放开她,瞧着她的眸子认真道。 “假如我红杏出墙,也要告诉王爷吗?”她娇俏地眨眼,身子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着。 “这倒不必。”苏尧摇头,忽而觉得话语间一时落了她的圈套,他扣紧她的皓腕,威胁道,“你敢。” “更何况,京城里还有比我生得还要俊美的男子吗?”他言之灼灼,眉梢眼角都是风情。 姜娴噗嗤一笑,差点将口中的佳酿喷到他的脸上,忽而正色道:“苏尧,我给你讲个神话故事吧,讲完我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 “嗯。”他抬手擦了擦她唇角的酒渍。 “从前,有一只 玉兔,她看上了一个十分俊美的男子。可是兔族是不能够嫁给人类的,于是,那只玉兔苦练修行,化为人形,变成一个美貌的女子。后来,她打听道,那名男子叫后羿,嫦娥是他的未婚妻。于是玉兔就用她的捣药杵敲晕了嫦娥,把她抛尸荒野,自己又施法变成了嫦娥的样子,嫁给了后羿,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 她顿了顿,严肃问道:“后羿喜欢的是玉兔,还是嫦娥呢?” “嫦娥。” “滚吧。” “看来王妃是玉兔党。” 很多年后,人去楼空,满目疮痍,苏尧再度回想起姜娴口中的那个故事。 或许当时他其实已经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可是那时的他何其欢喜,只想着将她娶回王府,恩爱不疑。 她说:“玉兔喜欢的是香草,是胡萝卜,是白菜。但是别人给她的,是酒肉,是珍珠,是胭脂。” 所以玉兔不开心。 第51章 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大婚前夜,姜娴躺在梨花榻上,睁大眼睛细数头顶纱帐上绣着的木兰花瓣。她知此时应当早早合眼安眠,否则明日必定眼圈青黑,苏尧见了不免又要笑话她一番。 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眼底依旧毫无睡意,反倒惊醒了四个为她守夜的丫鬟。过去因她性子乖僻,身边只让从西疆带过来的黄莺一人贴身服侍,摇身一变成为相府大小姐以后,跟前服侍的下人们也不由得她心意地翻了一倍。 贺霞的大丫头红翡听到动静后,忙从木榻上起身,点灯执扇,一边命人端来一碗安神的银耳莲子汤,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姜娴喝下。 姜娴喝了小半碗便重新躺下试着入睡,忽然听到有人低声叩门:“小姐可曾睡了,老夫人请小姐过去一趟。” 她复又起身,匆匆穿好衣服,由贺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引着来到相府的佛庵小阁 ——贺老夫人每日礼佛念经的地方。 小窗外夜色沉寂,阁楼里烛火通明。贺老夫人双手合十,面容虔诚地跪在观音像前,见到姜娴来了,让她也跪在蒲团上,同她一起祈福。 姜娴跪下磕头时,贺老夫人缓缓起身,凝视着这位即将嫁入王府的外孙女的单薄身影,心中愁绪万缕,感念光阴荏苒。 贺老夫人想起十几年前,贺媚出嫁时的场景,不由得泪盈于睫,心头酸涩。那时的女儿是何等的年轻貌美,面赛芙蓉,为了成全女儿的心愿,老夫人不顾贺相反对,自己作主把贺媚嫁给了她所心仪的男子。 她盼着他们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却从未想到,皇帝会将关氏一族一贬再贬,几年后便听到了贺媚病死在边疆的消息。 贺老夫人心如刀割,痛心疾首,牵着姜娴的手敦敦教诲道:“身为一族之母,将自己 的孩子嫁入皇家,莫不盼着她光宗耀祖,带给家族门楣无上荣耀……” 姜娴点点头:“娴儿明白。” “葭儿。”贺老夫人正色纠正她,“你的娴儿妹妹,此时正在和陆小将军议婚。” 姜娴神色一僵,很快便舒缓开来,颊边含笑:“那样很好,她终于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 贺老夫人叹了口气:“陆小将军似乎并无此意……” 渐觉思绪被她扯远,目光又回到眼前的人身上,“祖母并无意让你借着王爷的权势青云直上,振兴家族,那是一族之母的夙愿,却并不是一个祖母的心愿。” 姜娴抬起头,有些好奇地望着贺老夫人,问道:“祖母想让娴儿做什么?” “好好活着,长命百岁。”老夫人没有再厉声纠正她,而是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抚摸着那张与贺媚十分相似的脸,目光又柔和三分 ,语重心长道,“你的夫婿是未来的君王,届时必然也会三宫六院,妻妾成群。祖母不指望你宽宏大量,母仪天下,但望你勿要自怨自艾,郁郁而殇。女子一生,束缚太多,不能只为了夫君那点稀薄的情爱而活着,明白吗?” 姜娴其实并不以为意,还是温驯地点了点头,想起傅夫人,心口忿忿不平,目中刻意有泪盈落:“娴儿以为,您夜里叫娴儿过来,是像舅舅舅母那般,告诫我在王府中处处谨慎小心,切不可露出破绽,暴露身份,以致为家族招来灭顶之祸。若……若让人察觉了此事,为了不牵连外祖,娴儿只能先行以死谢罪……” “休听你舅舅他们胡言,若帝王想灭了贺家,纵然人人洁身自好,忠心耿耿,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若帝王想留住贺家,你即便犯了欺君之罪,十恶不赦,皇帝也只会 视若罔闻。天子既然让他的儿子娶我们家族的女儿,因他还需要各大世家之间的彼此牵制,扶持一方,借以打击另一方,譬如,这几年风头正盛的薛家,还有三王妃的母氏一族……” 贺家二老比任何人都要透彻,当朝所有世家遇到的,是一位拥有着铁血手腕的残酷君王。是以,待姜娴出嫁,贺霞的婚事也尘埃落定,贺相便向皇帝递上辞呈,表面上是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实际上是身居山野,躲避灾祸。 “但是,皇帝不会对整个家族如何,并不意味着不会对你如何。你还是要处处小心,待你明日大婚后,你外祖会处理掉相府里所有知情的人。”贺老夫人握着姜娴的手,目光却悲悯地投向她身后的观音大士,“若有一日还是不幸东窗事发,家族牵涉其中,无法在皇帝面前庇佑你。但愿……小王爷会护着你。” 第52章 金银夺目 苏尧大婚当日,因皇帝授意,宫中府中前后筹备了三月有余,将这场婚宴举行得格外隆重,百官来贺,千军同喜。待新婚大典落幕,已是黄昏时分,暮色开始四合。 王府中灯火通明,流光溢彩,连门口的两樽石狮都被镀成金色,双目镶嵌翡翠明珠,头顶上两盏圆鼓鼓的大红灯笼,绵延十里长街。更不必说府中各处,珠宝争辉,金银夺目。 夜色深重,见席上宾客尽数散尽,苏尧自宴席上起身,毫不客气 地推开一旁嬉笑阻挠的苏毓。揽起冗长喜服的一角,越过飞檐角楼,水榭歌台,匆匆奔向后院的寝殿。 在殿内服侍王妃的下人们见到王爷,纷纷下跪行礼,一人起身欲先行通报,却被苏尧制止了,众人弓着腰悄然离开了内殿。 推开殿门,掀起层层绯色帷幕,一步一步走近那张六尺多宽的沉香木床。窗外月色如水,窗内烛光融融,一冷一暖,勾连着满室喜庆的正红色,险些迷乱了他带着三分酒意的眉眼 。 他在一室眼花缭乱的红艳之中,寻到了坐在喜床上的她——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半倚靠在沉香木榻前的水晶玉璧灯上。 姜娴一袭红衣,凤冠霞帔,美艳夺目,却自顾自抱着灯柱阖目睡着了。瓷白如玉的脸上淡扫桃红,眉心一点金色花钿,眼尾勾起细挑弧度,表情不甚娇憨。几个时辰前的交拜礼、对席礼、沃盥礼、共牢礼、合卺礼等,耗光了她所有的气力。 苏尧耐着性子完成这些繁杂的工序,揭 了红盖头,窥见花颜,欲探身亲亲她的脸,却被喜娘拦下来,让他二人继续行新婚之礼。 待到下人们纷纷领赏退下,喧闹的四周终于清静下来。苏尧想亲自替她更衣解发,却又被苏毓等人牵扯着去陪宴饮酒,闹至深夜才归。 他隔灯望着他的新娘,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她盘起发髻的模样,乌云堆雪般梳成惊鸿凤髻,两边斜插凤凰衔珠金步摇,玉雪娇颜,灿若瑶池仙子。 苏尧行至榻前,伸出手指缓缓 取下她头顶沉重的凤冠与步摇,她的乌发也随之散落,披在肩上,愈发衬托出她肤色之白。 姜娴醒来时,整个人已经被剥得精光,周身裹着锦被,如一贯和田美玉,被包裹在丝绸之中。她睁开眼睛,瞧见一段晧白的颈,抬起头,望进苏尧那双墨色的眼底。 “苏尧……”她软绵绵地喊出声,惊觉自己的嗓子犹如吃了媚药那般喑哑,小腹燥热,很不舒服,于是紧紧贴着苏尧,手臂缠上他的肩,方觉好受了一些。 第53章 大婚第一年 大婚第一年,北方蛮族发生叛乱,天子命苏尧出兵北伐。 苏尧没有告诉他的妻子,他要去北方打仗,只骗她说,他是要去江南锦绣繁华之地巡游。 出征那日,苏尧在长安城墙下点兵,于乌泱泱的人群之间,黑着脸,拉出了装扮成小兵的姜娴。 她不知从哪里得知消息,竟混进军士之中,偷偷陪他一同前去那寸草不生的戈壁大漠。 苏尧气急,此女性子又格外倔强,规劝不得,天子正在城墙之上肃目远眺,他只得用军棍打伤了她的腿,命王府中的家丁将她拖走。 苏尧带着大军离开了长安,姜娴在王府中郁郁寡欢。将门深锁 ,连来为她医治腿伤的大夫也不得而入。 夜里,姜娴赌气睡下,眼泪濡湿了绣花枕头。 朦朦胧胧间,有人掀开她的衣裙,将冰凉的膏药覆在她的腿上。 她惊坐起来,点亮灯盏,却看见了那张叫她日思夜想的俊美容颜。 “你不去打仗啦?”她扑进他的怀里,手臂紧紧箍住他的腰。 苏尧叹了一口气:“我只是猜到,你回到王府中定然要发脾气。” 他坐在她身侧,喂她服药,又同她讲了一夜“苟利天下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大道理,终于将满脸泪痕的美人哄睡着了。 五更时分,小王爷悄悄离开王府,快马加鞭, 日夜兼程,终于赶上了北行的军队。 此次北伐,耗时三月,大胜而归。 大婚第二年,江南有传言,有人见到了魏王府中的下人。 那妇人三十来岁,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一直自称是魏王世子的乳母,有王府信物为证,并扬言当年死于祸乱中的小世子还活在这世上。 天子闻言大喜,命苏尧速去江南查探,找回流落民间的世子。 这次苏尧不敢瞒着他的王妃,并带着姜娴一同乘船南下。 两人微服私巡,衣着朴素,容颜却清贵无匹。苏尧手执青玉檀木折扇,姜娴握着梅花烙油纸伞,融入江南烟雨中,仿佛一对神仙眷侣。 然此行并未寻得魏王世子的下落,那名自称乳母的妇人,不过是一个满嘴胡言乱语的疯妇。 苏尧正欲追究王府信物的真伪,却在探访途中遇到刺客。那刺客早闻贺相千金柔若无骨,便挟持了王妃,想以此交换小王爷的性命,却被姜娴反手制服,以长鞭缚之,全身皮开肉绽。 苏尧戏谑道:“本王的王妃,果真是全天下最贤良淑德的女子。” 姜娴扯扯唇角,反手就是一巴掌。 苏尧侧头躲过,抚扇笑道:“这是在外面,给本王留点面子。” 刺客卒。 大婚第三年,贺霞从西疆回到长安,以表小姐的名义常住相府。 王爷 陪着王妃回相府省亲,见到了贺霞。 姜娴有些不自然道:“这是我的表妹,关将军的女儿,姜娴。” 苏尧正色道:“幸会。” 目光却穿过贺霞,落在她身后那位斯文俊秀的小将军身上,不自觉地将他的王妃搂紧,问她:“这位是?” 姜娴认真思考了一番,正欲回答,贺霞却抢先道:“回禀王爷,这是臣女的未婚夫,定远大将军陆士杰。” 苏尧微微颔首:“久仰。” 贺府家宴上,老夫人和颜悦色地望着座上的两对恩爱佳偶,心中欢喜,命运阴差阳错的安排,竟意外促成了两对美满姻缘。 但愿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第54章 五十大寿 大婚第四年,恰逢贵妃娘娘五十大寿。 苏毓为取悦凤颜,命人在玉华宫中搭建戏台,将玉生烟里的伶人戏子们召进宫中,会在一处,唱了三天三夜的戏。 贵妃喜吃葡萄,有官员投其所好,献上了长安城内最上等的美人指,珠圆玉润,颗粒饱满,形似美人粉光若腻的纤纤玉指。 娘娘尝了一颗,摇了摇头,皱眉道:“口味虽好,终究不似本宫年轻时随陛下在西疆巡游时吃到的美人指那般甘甜。” 姜娴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着那曲《长生殿》,听闻贵妃提到西疆,也好奇地剥了一颗葡萄,送进口中,嫌弃道:“比起西疆的葡萄,的确差之远矣。” 皇帝闻言,抬眼看向苏尧,目光意味颇深:“朕竟然从不知道,你的王妃还去过西疆境内。” 苏尧顿了顿,眸光自姜 娴身上浅浅一掠,不疾不徐地回道:“并无,只是去年七月,定远将军往王府中送来了一些西疆的果品。” 皇帝听了,眸色更深:“你同朝中武将有私交?” 因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台下的气氛霎时紧张起来。 姜娴自知一时失言,急忙开口替苏尧辩驳:“父皇您误会了,儿臣有个妹妹,是儿臣姑母家的女儿,自小与儿臣感情笃厚。去年妹妹与定远大将军定下婚约之盟,那些果品,是妹妹托大将军送给儿臣的。” 皇帝微微一哂:“陆士杰是个将才,朕十分器重。”又偏头看向苏尧,“老七,你们之间既然有这层亲缘,往后不妨多走动走动。” 苏尧淡淡称是,那剑拔弩张的氛围终于消失,众人的注意力继续回到那咿咿呀呀的唱词上。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 魄不曾来入梦。”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贵妃娘娘听到这两句唱词,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一眼身边的帝王。只见他目光炯炯,狠狠盯着戏台上浓妆艳抹的女伶,似乎想透过那道玲珑单薄的身影,寻找故人的影子。 这出戏究竟是谁点的。 她忽而生出一种早已习惯而又难掩落寞的悲凉,朝夕相伴了二十多年的夫君,在她的寿辰之日,堂而皇之地思念着另一个已经故去十几年的女人。 苏尧面上亦无喜色,戏曲未尽时,带着姜娴先行离开了玉华宫。 二人乘车回到王府,苏尧握着姜娴的手走进内院,发现她手心里全是细汗,揶揄她道:“你就这么害怕父皇,做了好几年的王妃,每回进宫面圣都出一身冷汗,若是让天下人知 道了,岂不是笑掉大牙?” “我也不知为何,对父皇的畏惧仿佛刻在了骨子里。尽管无数次尝试着欺骗自己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父亲,但一触碰到他凌厉的眼神,就不由得腿抖。”姜娴缩回手指,十分坦诚地回答。 “这并不怪你,我的父皇,并不能算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君主。”他将她揽在怀中,瞧着她白里透红的面庞,忍不住垂下头啄了一口,转移话题道,“下个月带你去一趟西疆可好?” 姜娴喜上眉梢,却有所迟疑:“为何突然要带我去西疆?” “你不是很想尝一尝西疆的葡萄吗?” “不是有人送过来吗?” “虽然以冰贮藏,可保连月不腐,毕竟不如当地采摘的新鲜。” 他耐心哄她道。 她似乎被这个理由说服,支颐展颜,眸中光采奕奕,忍不住 同他分享儿时之事。 “西疆不止盛产葡萄,更具许多中原从未见过的奇珍异草,不过唯一缺憾的是,芙蕖很难在那里存活。那里风景亦十分独特,盛夏时节是绵延万里的碧绿,铺天盖地,到了寒冬,便是至真至纯的白,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有时候,气候恶劣起来,整座都城又会变成黄沙满地的荒漠……” 苏尧默默听着,她一字一句勾画的异域风景图在他眼前栩栩如生般浮现,以及那个来自西疆的,腰间别着虎魄长剑的玉面将军——陆士杰。 前些时日,苏尧奉命去军中传令,无意中见到陆士杰舞剑的招式,他驻足观看,在那人精湛的武艺和修长的身姿中,竟瞧出了几分他的王妃常用的剑影。 他从未问过她,那一身与世家小姐格格不入的功夫,究竟从何而来。 第55章 幻化成仙 姜娴同苏尧做了将近四年的夫妻,这么多年来,她受他耳濡目染,又受条条宫规熏陶,就算是石头也能幻化成仙了。 所以,即便她生性顽劣,也渐渐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被调教成了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 至少京城贵族们看来,是这样的。 站在曾是长安第一掌珠的贺霞身侧,姿容仪态,品性美貌,可谓平分秋色,不分上下,再也无人似当年那般一味追捧贺霞而贬低姜娴。 当然了,谁敢跟王妃娘娘过不去啊。 所有人都夸她贤良淑德,唯有陆士杰沉默不语。 这并不是真正的姜家阿铃。 他曾在私底下问起她:“小妹,你真的过得快乐吗?” 抛弃自己原本的人生,一辈子活在别人的躯壳里。 这样的生活,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她被戳破伪装,怒答道:“只要能和王爷长相厮守,就算抛弃姓名,抛弃本性,我也甘之如饴。” 但她并不是真的快乐。 她偶尔会因苏尧的宠爱而感觉到无比幸欢愉,会暂时地忘记她自己是谁。他也时常纵容她拥有那么多顽 劣不堪的脾性,保留她最真实的自我。 可能他愈是宠爱她,她愈觉得自己像一个窃贼,永远只能见不得光地享受着不属于她的人生。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段令世人艳羡的婚姻,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四年的朝夕相处,她欢喜他,了解他,信任他,依赖他,更不想用一辈子来欺骗他。 姜娴决定,等到了西疆,就向苏尧坦白一切。若他钟爱自己,她便陪他一起回到长安,继续做一对恩爱夫妻。若果他不能宽恕自己,她便永远留在故土,此后,她再也不必扮作她人,只成为她自己。 只是西疆之行并未能像姜娴希望的那般顺利。 出发那天本是晴空万里,须臾之间却阴云密布。 马车刚刚驶出长安,经过一片黑压压的密林之时,四周风吹草动,悉悉窣窣,忽而从暗处跃出一群山贼,更确切的说,是一群专门过来诛杀小王爷的刺客。 苏尧这次出行西疆,并未大张旗鼓,除了只禀告了帝妃,其余之人一概不知。 那群黑衣人训练有素,身手不凡,几乎将 苏尧所带的随从杀尽,幸而王府的暗卫及时赶到,在苏尧渐渐不能周旋之前,将贼人悉数制服。 但,小王爷还是挨了一刀,左臂上划出一道极深的伤口,衣帛破裂,血流不止。 据黑鹰事后回忆,那一刀本是冲着王妃心脏而来,却被王爷用手臂生生挡住了。 那群刺客的目标,并不是王爷,而是王妃娘娘。 在刀光剑影的乱战之中,因为王爷处处护着王妃,那群人显然有所忌惮,不敢下狠手。 在小王爷受伤之际,那名偷袭的贼子显然也愣了一瞬,染着腥红血液的刀刃微微颤动,目光中似有惧色,以及复杂悔意,而后咬舌自尽。 而那刀刃上异常的颜色使黑鹰心脏骤停,瞪眼欲裂——这是一把淬了剧毒的刀,黑鹰反应过来,随即仓惶奔向马车,掀开珠帘。 王爷坐在王妃身侧,后背虚靠在车壁上,王妃娘娘花容失色,手指颤抖,一边用白纱给王爷包扎伤口,以金疮药止血,一边止不住地掉眼泪,低声啜泣着。 “你别哭。”苏尧佯装无事,对她抒怀一笑:“ 这点皮外伤,不算什么的。” 那伤口处的鲜血却汩汩而流,丝毫不见休止,甚至变成了可怖的黑褐色。 黑鹰正欲讲出实情,却被苏尧用眼神制止,他看了一眼姜娴,用衣袖将胀痛难忍的伤口遮盖住,吩咐黑鹰道:“速回王府,请老国师过来。” 老国师匆匆从别院赶来之时,苏尧正阖目躺在榻上,双唇失血,脸色青黑。手臂上的伤口愈发狰狞,将他原本白皙的皮肤吞噬,在四周蔓延成密密麻麻的褐色纹路。 国师以食指探了探苏尧的鼻息,又从袖中掏出一块清澈透明的白玉,置于苏尧的手臂上,那玉很快吸满毒液,片刻之间,变成了一块粗粝丑陋的黑石。 他细观那块玉石,叹了口气,转头看着黑鹰,摇了摇头:“老臣用灵玉将王子伤口处的毒暂且吸了出来,但毒气已经四散到五脏六腑,王子心脉受损,危在旦夕,老臣也束手无策。” 说罢,又面朝西边,神情悲恸,双手环肩,行了一个照影国的旧礼,喃喃道:“国君,若您在天有灵,请保佑王子平安无 虞。” 黑鹰扑腾一声跪在国师面前,几近哀求道:“您是百国闻名的神医,若您都没有办法,百国之中,谁能救得了小王爷,求您再想想办法,无论要什么灵丹妙药,奴才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会给小王爷弄过来。” 已是风烛残年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来,思忖道:“若是找到下毒之人,王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黑鹰听了,匆忙站起身来,手指握在腰间刀柄上,目光坚毅:“卑职这就去查。” 他走出内室,见王妃满面憔悴,如木桩般立在殿外。 “让我进去看他一眼。” 在下人面前一向强势的王妃,竟然流露出了可怜的神色。 “王爷他没事,只是现在不宜见人,娘娘您请回吧。” 黑鹰十分于心不忍,只是想起王爷昏迷前的吩咐,只得狠了狠心,命光影将王妃强行带走。 又对跟在身后的暗影道:“王爷交代过,这一次的刺客是冲着王妃而来,如今王妃虽然无事,却时时处在危险之中。在王爷痊愈之前,你和光影务必一直跟在娘娘身侧,护她周全。” 第56章 招魂引魄 空旷威严的金銮殿内,皇帝颓丧地坐在龙椅之上,额间冒出冷汗,面色十分痛苦,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块精致的玉石,那是二十年前他与玉姝公主初见时,公主送给他的长生玉佩。 照影国以玉器而闻名天下,他们那里的玉,于医者而言,可以治病救人,于巫人而言,可以招魂引魄。 于女子而言,常常作为传情达意的信物,只会送给她们此生唯一钟情的郎君。 那通体莹白的美玉上刻着八个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皇帝目中有泪,眼神却布满凶狠决绝,大手一挥,桌案上如山堆般的奏折一齐四散飞了出去,杂乱无章地跌落在地板上。一阵风穿堂而过,纸张沙沙响起,露出言官们清秀却有力的墨色字迹。 忽而一声惊动,贵妃娘娘推开宫门,跌跌撞撞地奔进金銮殿,泪流满面,仪态尽失,在皇帝面前跪了下来:“陛下,臣妾求您救救止儿。” 皇帝沉默许久,才道:“这一次,朕绝不会心慈手软,只能看他自己造化。” 他听说苏尧中毒,自然 心急如焚,命太医带着解药去王府中救人,那赵太医是皇帝心腹,亦是制出此毒的人。 此次刺杀七王妃的刺客,其实是皇帝一手安排。只是不想会误伤了他的儿子,虽然及时送出解药势必会引起苏尧心疑,但此时苏尧命悬一线,生死攸关,皇帝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赵太医细细看了苏尧的伤势,发现小王爷手臂上的毒都被人除去,而那除毒之法,似是照影国的巫术。 赵太医将此事回禀皇帝,皇帝得知苏尧私底下和照影余党有所勾结,不禁怒上心头,便命赵太医即刻回宫,不再为小王爷医治。 同时暗暗命人埋伏在王府中,那巫人必然还会出现,设法为苏尧除去体内的毒。待他治好小王爷,便当场将巫人生擒。 贵妃娘娘哪里知道其中曲折,只知道她的丈夫是天底下最薄情寡义之人。但也正是因为拥有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帝王,大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衣食富足。 所以,她虽恨他,也理解他。 甚至这么多年来,她自己,也成为了他手中的一柄利刃。 她 抬起头,泪眼婆娑:“臣妾知道陛下顾虑什么,请陛下将解药赐给臣妾,所有的罪责,也由臣妾一人承担。” 皇帝闻言,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思虑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瓷瓶,丢到跪着的女人面前,高高在上道:“等他醒了,叫他立即到宫里见朕。” 是夜,三王爷苏毓连夜出宫,赶往七王爷的府邸,奉贵妃娘娘之命为苏尧送来解毒之药。 三更时,苏尧醒了过来,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体内的毒素散尽,整个人却依旧高烧不退。 姜娴握着他烫得灼人的手臂,心里又悲又喜,眼泪夺眶而出:“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刀,如果你死了……如果你死了,我也绝不独活。” 苏尧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指,指尖轻轻拭了拭她的眼尾,扯出一丝微笑:“傻子,如果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否则黄泉相见,本王绝不会认你。” 苏毓立在一侧,神色极为复杂,打断道:“你俩能别在我面前卿卿我我了吗?”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我有话要跟七弟单独聊聊。” 姜娴恋 恋不舍地退出了殿内,站在空旷的庭院里,抬起头,望着天空中的那轮圆月。 那白玉盘起初十分明亮,莹莹如日,月光清凉,很快便被一团漆黑的乌云遮蔽,夜色沉寂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苏毓望着面色虚白的苏尧,欲言又止,眸中凝着不忍,以及一丝歉疚。 过了许久,他晦涩开口问道:“你会怨恨母妃吗?” 苏尧咳了一声,喉咙间血意汹涌,他面有痛意:“母妃为什么,要对我的王妃下手?” 他身上中的毒,只有下毒之人能解。贵妃娘娘特意送来解药,此举背后之意,已经无需多言。 “你若少爱她一点,像我对待阿芷那样,或许那人不会……母妃不会直接出此下策。”苏毓阴恻恻地笑了笑,“还记得我们前几年里做过的那些腌臜事吗?” 苏尧微微错愕,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件。 他们这些表面上风光霁月,俊美如飘飘谪仙的王子皇孙,哪一个,背地里不是杀人如麻,双手染红鲜血,脚下踩着成堆的森森白骨。 “魏王还活着的时候,是母妃亲自给魏王妃送去的滑 胎药。而王妃嫂嫂之前所遇到的刺客,皆是我燕王府中的死士。”苏毓淡淡道,表情泰然自若,像是在话家常。 那时候皇帝下的是死令,贵妃娘娘犹为不忍,将鹤顶红换成了藏红花,除去她腹中子嗣,留了那江南女子一条性命。 可是最后魏王陪着他的王妃一起死了。 贵妃痛不欲生,若她当日没有妇人之仁,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儿怎么会惨死? 苏玦生母早逝,五岁时被送到贵妃身边,那孩子生得风神俊茂,自小便温驯懂事,刻苦用功。 他十岁时就开始跟着皇帝南征北战,贵妃娘娘亲自将他送到军中,分离之时忍不住潸然泪下,涕泣涟涟。 生离之苦尚且难以忍受,又何曾想到有朝一日,会经受这样锥心刺骨的死别之恨。 苏尧头痛欲裂,嗓音喑哑:“那贺霞究竟犯了什么罪过,母妃竟然要对她下死手?” “贺霞?”苏毓讽笑,声音里透着凉意的嘲讽。 “父皇有令,只要你一醒,便立即去宫中见他。届时,你便知道,你的王妃,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错。” ………… 第57章 滔天大错 苏尧刚醒来不久,身体还极度虚弱,额间束着冰玉带,脸色晄白,嘴唇因高烧而干枯晦暗。 苏毓见了,心里有几分不忍,抬手摒退了侍女,他走到苏尧身边,如回到年少时那般,帮自己最宠爱的弟弟更衣束发。 苏尧眼里露出一丝厌恶,一手推开苏毓,自己却因重心不稳向后倒去,幸而握住屏风一角,稳了身形,那条受伤的手臂却因为伤口撕裂而再度流血,溢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他丝毫不觉得疼痛,朝苏毓苍白一哂:“三哥,事到如今,我还能信任你和母妃吗?” 表面上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背地里却能拔刀相见,毫不手软,差点置他于死地。 “自你长大那日开始。”苏毓呆滞了一瞬,秀美的面庞上勾出自嘲的笑意:“我早知道会有今日。”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苏尧眼里的防备和疏离,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用这样漠然的眼神看着自己。但他却不能告诉苏尧,此事并非他们的母妃所为。 “很快你便会发现,在偌大皇权之中,不仅 我和母妃不可相信,就连你豁出性命护着的那人……” 苏毓抬眼瞧见苏尧额间的青汗和他眼中极力隐忍的怒意,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将黑鹰传召进来,重新为苏尧包扎伤口。 苏尧在黑鹰的搀扶下走出寝宫,瞧见姜娴正单薄地站在庭院里,身影伶仃,像一朵雨打风吹后残存下来的绿枝芙蓉。她仰面朝天,固执地等着那团浓墨般的黑云将月亮吐出。 她只是在等苏毓离开,而后进去照顾他。 更深露重,落花成琢,夜风穿墙而过,卷起她纤薄的背影,重重叠叠的院墙之外,闻来几声忽明忽灭的残笛之音。 他走到她身后,解开外袍,披在她的肩上。 “天快亮了。”他轻声道,手指捏了捏她冰凉的掌心,将指间的热意度给她,亦抬首望了望晦暗不明的天色,“我去宫里一趟,你先回屋休息。” “我要跟你一起去。”姜娴回过头,扑进苏尧的怀里,她紧紧抱着他,眸中水意氤氲,“父皇究竟有什么急事找你,就不能等你病好了再 去吗?” “你乖乖睡一觉,醒来我就回来了。”苏尧捧起她无比憔悴的双颊,手指揉了揉她青黑的双眼,低下头在她眉心映上一个轻轻浅浅的吻。 良久,他缓缓松开她,将头转至一边,对她身后的侍女吩咐道:“扶王妃回寝殿休息。” 似乎用尽所有力气,苏尧往前走了几步,眼前一片漆黑,头晕脑胀,只得紧紧扶着黑鹰的手臂,才不至于在她身后轰然倒下。 他回过头,对转过身来的她笑了笑:“我没事,你去吧。” 姜娴立在原处,望着苏尧一步一步离开的背影,月光终究没能勾画出他颀长清隽的身影,只有无穷无尽的灰暗将他吞噬。 很快,她便再也看不到他了。 很久以后,再度回首,才发现,这一晚,是他们此生最后的温存。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他眼底的情意。 此后,便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穷尽一生一世的误解与怨怼。 直至她死去的那日。 苏毓将人带到皇帝面前,冷冷瞟了一眼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敷衍地跪地一拜,随即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金銮殿。 “逆子!竟敢在朕面前这样无礼!”皇帝暴跳如雷,对于苏毓的态度举止怒不可遏。 贵妃出言相劝:“他平白无故被传进宫,忙活奔波了一夜,有些小小脾性也是应该的,臣妾回去定会痛斥他一顿。” 苏尧跪在皇帝面前,不知自己所犯何罪。浑浑噩噩沉沉浮浮,因头颅中大火烧灼一般的炽热,眼底快要生出些幻觉来。 贵妃见了十分心疼,命宫人将小王爷搀扶起来,赐座。另外,速传太医,在殿外侯着。 苏尧并不领情,伏在玉砌的寒凉地板上艰难地呼吸。 皇帝道:“你的王妃犯了欺君大罪,你是不是早已经知情,包庇罪人,同她一起骗朕。” “欺君之罪?”苏尧不明所以,“请父皇明示。” 皇帝朝内侍使了一个眼色,那宦官便退了出去,很快便带了一个白衣女囚上来。 苏尧定睛一看,觉得那名女子有些面熟,但此时她蓬头垢面,双手受刑,面容令人难以分辨。 “小王爷 ,是我,我是红翡,王妃待嫁闺中时,身边的四大丫鬟之一。”那女子缓缓抬起头,朝苏尧露出一个可怖的笑容。 姜娴代替贺霞出嫁后,贺老丞相开始痛下杀手,处理掉所有知情的人。相府中不知情的下人全被换成新人,而几个亲眼见证此李代桃僵之事的下人则难逃一死。 红翡便首当其冲。 幸而当时贺霞知道了此事,跪在贺相面前提她求情,贺相为了家族的安危不肯答应。贺霞从小和红翡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实在不忍心她受此无妄之灾,便设局让红翡假死,瞒过了贺相。 红翡痛恨贺相的翻脸无情,同时又想为其他无辜死去的姐妹报仇,更难以忍受看到那个来自荒蛮之地的野鸡飞上枝头变凤凰,偷走贺霞的人生,成为王妃,将来母仪天下。 她改名换姓,混在平民百姓之中过了三年安生的日子,却一直怀恨在心,愤愤难平。 红翡曾经的同乡做了宫里的侍卫,近年来颇受皇帝信宠,她借此得以有机会面见天子,一口气将所有真相揭露了出来。 第58章 欺君之罪 苏尧伏在地上,胸口如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豆大的汗珠自额间冒出,滴落于地板之上,他默默听着红翡的控诉,心中关于姜娴的所有疑惑也一一解开。 而他思量起他的枕边人,在昏昏沉沉的脑海中追寻她的脸,惊觉此刻他钟爱多年的那张笑靥已经面目全非。 四年的举案齐眉,鹣鲽情深,原来全都建立在瞒天过海的欺诈之上。他的妻子,原来不是他本该要娶的人。 她究竟为什么会代替别人嫁给他? 是真如红翡所言,她贪图富贵荣华,妄求一步登天,所以自甘放弃姓名,成为他端庄贤淑的妻子?还是她本性烂漫,不拘一格,是贺相以祖父之威将她留在长安,最后逼迫她嫁给自己? 她究竟有没有真正爱过他? 他平生最恨被欺骗,被蒙蔽 ,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她全都占尽。 若生在平民百姓之家,他大抵会怒而休妻,此生不再和她有任何瓜葛。可是在这深不见底的层层宫闱之中,在父皇绝不容忍他人侵犯的皇权之间,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她还能不能活下去。 当他所爱之人连性命都不能自保,那她所犯的错、说的慌,对他是否虚情假意,爱他还是更爱权势,在他心里已经无关轻重。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问皇帝:“父皇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皇帝仔细打量着苏尧的辞色,但那张漂亮清华的脸上,除了高烧不退的虚弱和苍白,再也没有任何浓烈的表情。 或许,他长大了,懂得喜怒不形于色。 于是皇帝试探问道:“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你的王妃,以及贺相一家?” 他 将眼里的杀心淡淡隐去,手指却紧紧握在一起,若苏尧像当年的苏玦一样,不顾一切去维护那个妖女,他必然命人将假王妃当场诛杀。 苏尧思忖片刻,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如实道来:“贺相是三朝元老,手中握有太祖爷爷亲赐的斩龙金鞭,太祖爷爷曾许诺过,只要贺相没有犯叛国通敌之大罪,后来的君主皆不可以任何理由治罪于他。” “不错,但贺相竟敢如此戏弄朕,这口气朕绝不会吞下去。”皇帝颔首,屏退左右,只余下苏尧一人,继而才厉色道,“叛国通敌之罪,也并不是不可治,只是朕目前尚需养精蓄锐,世家体系暂且难以撼动。” 苏尧神色一凛,犹豫了片刻,才道:“西疆姜家世代战功赫赫,祖上亦有太祖所赐的丹书铁券…… ”他缄默了一瞬,缓缓吐出她的名字,“姜娴是姜家唯一的嫡女,若关将军以丹书铁券护之,父皇也束手无策,不是吗?” “你太祖爷爷创业之初十分艰难,为了笼络文臣武将,不惜赏赐千金,又升官进爵,将他们捧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丝毫没有顾及对后世的影响。如今朕虽举步维艰,但如果连了结一个女子性命的权力都没有,朕就不配坐在这金銮殿中。” 皇帝的言外之意,大抵是派人暗杀,使其死得不明不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纵然是丹书铁券也救不了她。 他把目光投射到苏尧身上,眉目间似有同情,叹道:“你是朕最器重的皇子,亦是玉姝公主唯一的子嗣,是全天下最尊贵无上之人,他们竟敢谋骗你的婚事,让那低贱之人做了四 年的王妃,欺上瞒下,实在罪无可赦。” “儿臣明白。”苏尧不欲多言,身上的伤发作,脸色苍白至极,皇帝命宫人进来,将他搀扶出了金銮殿。 苏尧推开守在殿外的太医,扶着黑鹰一步一步缓缓走出了宫门。他虚弱地倒在马车的软塌上,在完全陷入昏迷之前,将手中的腰牌递到黑鹰手里,命他连夜赶去西疆,求关将军用铁券丹书救姜娴一命。 虽终究可能无济于事,至少能庇佑她不被打入死牢之中,以大临律法在街头凌迟处死。 身为王爷,他深恶痛绝自己的婚事被人这般操作玩弄,也想将这般辱没他皇室尊严的人千刀万剐。 可是她欺骗得彻彻底底,从头至尾,除了王妃之名,还有他的心意。如果她死了,他此生也不会再有任何快乐可言。 第59章 欺君犯上 姜娴被禁足在冷宫里,起先她麻木地等待着死亡,可是父亲用祖上的丹书铁券救了她。 后来她抱着一丝幻想等待着苏尧,可三个月里,苏尧始终未曾踏足这座荒凉的偏殿。 她在一日日的等待中渐渐绝望。 这四年里她并不是没有设想到这种结局,可当真正撕碎面具,眼见着他对她的感情在一日里分崩离析,才发觉这样惨烈的真相竟如此难以承受。 他并不爱摘掉面具的她。 他甚至连见她一面都不肯,她连怎么跪在他面前乞求原谅都想好了。 听嬷嬷说,他又要再娶了,他的妻子,是如假包换的相府千金。 贺霞过来看过她,满面春光,笑靥如花,对她说: “等我嫁进王府,你就可以重获自由了。” 姜娴呵呵冷笑:“到时候,他会给我一杯鸩酒吗?” 贺霞叹了口气,握着姜娴的手,将一个布衣包裹塞进姜娴怀里,眸中带着慈悲笑意,神情却有些恍惚,“大婚那天,王府走水,这处偏殿会变成灰烬,也……会有人替你去死。到时候士杰混进王府,你穿上这身衣裳逃出王府,和士杰远走高飞,逃的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到长安。” “是他安排的吗?”姜娴急切问,眼里燃起一丝希望。 “是士杰。” 贺霞摇头,咬唇道,“王爷以后,也会以为你死了。” 姜娴闭了闭眼,眼尾渗出绵密的水意,她背过身去,不肯再面对贺霞,直到身后的脚步渐渐消弭,才从极力隐忍的抽泣变成山崩地裂的嚎啕大哭。 她哭什么呢,他是这样薄情的一个人,爱不与爱可以在朝夕之间收放自如。 可是她也不是洁白无瑕,她欺骗了他的感情与姻缘。 姜娴得知一个难过的事实,那就是,从今以后,不管是生是死,他再也不会爱她了。 贺霞走出冷宫,穿过长廊,行至王府的大堂,见到立在廊柱下的那人,止住脚步,弯腰行了个礼。 “王爷。” 苏尧回过头,面色疲惫,淡淡道:“你跟她,都交代好了么?” 贺霞点了点头,迟疑问道:“王爷既然如此费尽心力地保全她的性命,为何不亲口告诉她,何至于让她这么难过?” 苏尧倨傲一笑,表情有几分寂寥:“本王并没有原谅她。” 他的目光穿透雕栏,径直落在贺霞身上,语气中隐忍着淡淡怒气:“你们贺氏一族,胆大包天,蔑视皇权,欺君犯上,罪不可恕。” 贺霞有些不寒而栗,手指细细搅着腰间的佩玉,望着那道堇色身影,试探道:“可你为了救她,竟千方百计保 全贺家。” 甚至,还重新娶她做王妃,将这个弥天大谎掩盖过去。 “和你们贺氏联姻,是太祖遗旨,本王只是奉命娶亲。”苏尧将头偏至一方,望着远处的水榭花台,一切如旧时光景,百花鲜妍,姹紫千红,落在那双薄凉的眸子里,只剩一片惨白的颜色。 被他锁在冷宫里的那个人,真的是昔日他满心欢喜娶回来的王妃吗? 他派人查清了她所有底细,姜家嫡女阿铃,自幼丧母,性格孤僻,暴戾成性,乖张刁蛮,毫无名门淑女的典雅端庄。 这么多年来,他不是没有发现过她性格里的乖僻,甚至默许纵容她,将光暗双影交给她指使,他亦知道她杀过人,只当那是一个相府千金应当具备的城府与狠厉。 却不想,她本性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只是一直带着面具面对他。 那么这些年里,情到浓时的海誓山盟,那些夫妻间的温言软语,她以贺霞之名许给他的承诺与情爱,究竟是真是假。 这真是他人生中最大的笑话。 贺霞离开了王府,换上一身婢女装扮,来到陆士杰在京城的府邸。这些年,陆士杰平步青云,战功显赫,深得皇帝青眼。 如果姜娴没有发生意外,这一年冬,本该是贺霞以关将军之女的名义嫁给 陆士杰的时节。 可是一切都变了。 祖父年事已高,一年前辞官,同祖母归隐山林,在天子面前承诺永不回长安。父亲为了家族安危,将所有罪责推到小妹身上。如果不是苏尧一直在暗中周旋,天子早已经将小妹碎尸万段。 陆士杰亦憔悴了许多,发冠略显凌乱,脸上长出些许并不起眼的青黑胡髯,这些时日一直为姜娴的事情奔波。 在东窗事发的那一日,所有人都以为姜娴一定会被当场诛杀,但关将军及时命人从千里之外的西疆送来了丹书铁券,在大临严苛律法里救下了姜娴的性命。 再然后,便是苏尧主动找到她,提出重新迎娶她的计划。唯有如此,才能保得住贺家,保得住姜娴。 在大婚当日,“姜娴”会自焚而死,届时苏尧将她的尸首交给天子。 也许天子不会轻易相信,但至少他再无诛杀姜娴的理由。 陆士杰听完贺霞的全盘计划,神色稍霁,须臾又添了几分担忧:“成婚那天,我可以趁着火灾,将你和小妹一起劫走。” 贺霞摇了摇头,嫣然一笑,她端视着自己爱慕了许多年的俊朗少年,眼里渗出动容:“我一直觉得,人生来平等,我们不应该因为自己的私利伤害别人的性命。可是如今看来, 似乎祖父才是对的。是我一时心软,私放红翡,害得娴儿妹妹性命不保,这件事,应该由我一个人承担。” 那些情爱,在生死面前,早已经无关紧要。 “你并没有错,但是贺相,他站得更高,想得更远,他是为了大局考虑。我在战场上杀过很多人,他们大都无辜,一辈子没有犯过什么错,可是,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贺霞释然:“谢谢你,陆士杰。我其实一直不喜欢娴儿性格里阴狠的一面,可是如今想来,我这样的性格,才是家族长盛久安的阻碍。” 她又道:“这几年以娴儿的身份陪在你身边,似乎已经过完了漫长快乐的一生,贺霞死而无怨。” 陆士杰默然无语,他如今终于有了能够平视贺霞的身份地位,少年时对姜娴的那些缱绻情愫已经渐渐随着她与苏尧的琴瑟和鸣而深埋于谷底。 当他尝试接受另一个女子以小妹的身份常伴于他身侧之时,命运的车轮陡然回转,他甚至来不及辨明自己对她究竟有没有动心,就已经在心底接受了她要另嫁他人的事实。 而曾经失去的姑娘,又会完完整整地回到他身边,她成为另一个人的这几年,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是一切,还能如初吗? 第60章 求她原谅吗 一切并未像陆士杰与贺霞设想得那般顺利。 姜娴在得知苏尧即将大婚的消息之后,声嘶力竭要见苏尧,苏尧无法宽宥她的欺骗,始终不肯见她,姜娴万念俱灰,竟萌生了死志。 起初她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被太医捡回一条命后,苏尧命人将偏殿里所有的尖锐物品一律撤走,又命光影和暗影寸步不离地看着姜娴。 但她开始拒绝进食,即使被人强行灌进半碗不算粘稠的米糊,也会在下一秒里尽数呕出,整个人消瘦得似乎只剩下一把骨头,形销骨立。 黑鹰沉郁着脸从偏殿出来,蓦然间抬起头看到自家主子就站在那片空寂的庭院里,不知等了他多久,背影狭长,空旷而又寂寥。 他颤声跪下,如实禀告:“王妃娘娘……怕是等不到大婚那日了。” 苏尧回过头,目光触向姜娴的住所,声音有些喑哑:“本王应该再像过去那般,去哄她吃饭,求她原谅吗?” “王爷您糊涂啊,若是让皇上知道了……”黑鹰双目微张,表情惶恐。 冷宫里那位眼瞧着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死了也好,那个女人死了,王爷就再也没有任何顾虑了。 自己家主子怎么会摊上这种事情,叫人骗婚,娶了一个假王妃,被蒙在鼓里整整四年有余。最终还是让皇上亲手揭发了这件事,偏偏又是在小王爷被皇贵妃和三王爷的人刺伤的时候。 皇上二字刺痛了苏尧,他收回目光,沉默片刻后吩咐道:“不必等到大婚了,明日便开始动手。” 黑鹰满脸不可置信,甚至有些抵抗的情绪:“王妃自己不想活了,畏罪自尽,王爷您何不成全了她?到时候也好向皇上交代。烧掉整个王府,固然比不上娘娘的性命,可是如此大费周章地放走王妃,拿一具神鬼莫认的焦尸复命,必然会引来皇上生疑,王爷您这些时日里处境已经极为艰难,为何还要冒这个险 啊?” “本王应该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到时候领着她的尸体向父皇邀功,是吗?” 苏尧睨他一眼,依旧裹着寒气,只是和往常的威严很不一样,夹杂着一抹淡淡的悲凉。 “太子自然要救,可狸猫死有余辜。”黑鹰壮胆,替苏尧愤懑不平。 如果不是那个假的王妃,皇帝本该将储君之位顺顺利利地封给王爷,可这一切都被那个女人搅乱了。甚至因为苏尧迟迟不杀她,皇帝痛斥他甚至不如当年那个优柔寡断的魏王。可魏王的下场是什么,黑鹰不敢继续深思。 黑鹰身后的光影和暗影却跪了下来,齐声道:“属下愿意放火。” 苏尧点了点头,将三人抛至身后,转身径直走进幽深偏冷的寝殿中。 推开重重木门,于一张破旧不堪的梨花榻上找到了那个蜷缩在一角的女人。 她睡着了,也许是昏迷过去了,整个人单薄得如同一片白纸,风一吹,似乎就要化 成一阵轻烟。 苏尧眉心突突直跳,握了握她的手,脉象虽虚弱,可还算平稳,他放下心,想一同放开她的手,指尖却像失去控制般,忍不住在她纤瘦的手臂上游离。 她怎能把自己作弄至此。 他在喂她吃下迷药之前,先喂她吞了一颗白色的丹药,防止她真的断食身亡,又逼她喝了半杯水,姜娴在昏昏沉沉中险些被呛醒,苏尧无奈,手掌轻抚她的后背。 她虚弱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半梦半醒间呼唤着他的名字,苏尧张了张口,那句葭儿堵在喉间,顷刻之间化成无声苦笑。 他似乎是被吓了一跳,推开她的手臂,如同审视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眸中冰冰凉凉,不带任何情绪。 苏尧伸出一只手,重新抬起她的脸,目光描绘着她的眉目,与他魂牵梦萦之人分毫无差,良久,他妥协,再次将她拥入怀中。 姜娴的下巴无力地垂在他的肩上,双眸紧闭,脸上未见 一分血色,整个人像是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毫无声息。 苏尧紧紧抱着她,掌心贴在她的后脑勺上,修长的手指插进她松散的发髻里。似乎这样便可以牢牢抓住她,穷尽一生也不会分开。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应该告诉我,你叫姜娴。” 他无声道,俊秀白皙的面容上滑下一丝清泪,埋进她柔软的颈窝里。 如果回到四年前,他一开始就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和姓名,也许他会孤注一掷,拼尽全力和贺家退婚,让她堂堂正正地成为自己的王妃。 可是没有如果。 如今造成这副局面,他连她的性命都难以保全。 此生,更无可能相守。 “离开王府之后,要好好活下去。”他将她搂得更紧,终于忍不住热泪磅礴。 仿佛预料到接下来那段漫长孤寂的人生,从今以后,偌大的皇宫,空旷的王府,乃至他如同长夜般孤冷凄清的生命里,都不会再有她的身影出现。 第61章 真相大白 姜娴醒了过来,她半睁开几欲涨裂的双眼,视线昏黄,朦朦胧胧中,瞥见一张清隽的脸。 “苏尧……”她抬起手,奄奄一息地探向那张面容。 “是我。”陆士杰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将其拢进温热的锦被下,他替她拂去脸上缠绕的青丝,瞧着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几乎不敢相信,她是当年将军府里那个朝气明艳如三月桃花的小妹。 姜娴认得陆士杰的声音,猛然睁大双眼,看清了周围的环境。殿内炉香袅袅,素锦重重,在连绵不绝的经书吟诵里,不时传来几响山顶之尖的钟声。她竟在昏睡之中被人劫出了王府,此处,是在浮山寺中。 “他们已经成婚了,是吗?”姜娴翻身下床,却因双腿绵软无力而跌倒,迷药的作用使她失去了对时日的衡量,以为自己被送出王府便意味着苏尧的新婚之礼已成。 “你先好好在这里静养,过几日我带你回西疆。”陆士杰将她扶起,侧头避而不答,怕她仍不死心,又怕她 真的心灰意冷。 “我要回王府。”姜娴意志坚决,“我不可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回到西疆,做一辈子的逃犯。”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犯了何等滔天大罪?”陆士杰冷眼看着她,眼里蓄着凉意,声音亦是少见的寒肃,“你想回王府,做回你的王妃娘娘,那贺霞呢,她不辞辛劳将你救了出来,你要她替你去死吗?” “当初我替她嫁给苏尧,现在她为什么不能替我去死?”姜娴反问,她亦笑亦哭地看着他,几尽干涸的双唇缓缓蠕动,“还是说,你舍不得她死?” 陆士杰一怔,“药性还未完全散去,你需要休息。” “小时候我喜欢你,你说你配不上我,一辈子都不肯拿正眼瞧我。为什么她喜欢你,你就肯把陆家的传家之宝拿出来当做聘礼娶她?”她顿了一会儿,冷冷自嘲,“我的身份你配不上,难道她那样的身份,你就配得上吗?” 陆士杰听到她的诘问,沉默了一瞬,他难过地看着这个自小放在心 上多年的姑娘,惊觉昭昭岁月已逝,而他的心迹在漫长的光阴里渐渐游离,这有悖于他少年时期承诺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的誓言。他无法将他这么多年里蜿蜒曲折的心意尽数诉诸于她,只能晦涩地开口:“因为……时机不同。” “呵呵。”姜娴一哂,恨道,“我因为假冒她沦为死囚,她却因为替作我成为父亲唯一的嫡女,听说父亲要把整个姜家当做贺霞的嫁妆一齐送给你,是吗?为什么我做父亲女儿的时候,从小到大,没有得到过他一分一毫的舐犊之情呢?” 为什么呢?明明她才是母亲唯一的女儿,为何从小到大,记忆中没有母亲爱过她的半点片段,父亲亦从不曾对她有过和颜悦色的时候,外祖父母也从来都把她排在贺霞之后。 而她生命中唯一出现的,那个似乎和她两情相悦,珍视她,宠爱她,同她做了四年夫妻的人,原来,到最后,竟然爱的也是贺霞。 姜娴恨不得将那个女人碎尸万段。 “明 明可以一辈子相安无事,她却指使她的丫鬟在父皇面前控告我,呵,这就是你,姜将军,贺相,还有……那人,此生最爱最爱的掌珠干出来的好事。” “小妹!”陆士杰忍不住皱眉,她怎会生出如此偏激的想法,“你一定要这么非黑即白地去判断问题吗?” 姜娴充耳不闻,继而道:“如今一切真相大白,她重新做回相府的千金玉叶,成为王妃娘娘,而我为什么却只有一条死路呢?我是逃犯,从今往后只能隐姓埋名,连姜娴这个名字也没有了。” “那我是谁呢?士杰哥哥?我究竟是谁?”她抬起头,双颊早已被眼泪盈湿,“我做了十三年的姜娴,七年的贺霞,四年的王妃,那么,现在,我到底是谁呢?” “娴儿……”陆士杰伸出手,替她拭泪,目光温柔,“我可以辞去将军之位,这辈子亦不再做陆士杰,从今以后,只做你的影子,你是谁,我便是谁,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只做我的影子 ,是真的吗?”她偏头问他。 “真的。” “是不是我让你去干什么,你便去干什么?” “是。” “那你去杀了贺霞。”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似是众叛亲离后唯一可以握住的那根稻草,双眸剪水,用她儿时在他面前索取宝物的那般姿态凝望着她。 儿时的陆士杰,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索求。 而此时的他,却从她手中抽回手指,亦抽走了那段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的年少过往。 他惊觉发现她眼里毫不掩饰的杀意与恶毒,她亦瞧见他那双漂亮眼皮底下未来得及隐藏的失望与抗拒。 姜娴垂下眼睑,背过身,下了逐客令。 “陆将军,从前该喊你一声姐夫,请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紧握双拳,指尖几乎将掌心刺破,苏尧曾亲手为她挑染的绯色寇丹还未完全褪去,此时已经被她赤红的鲜血浸透。 既然已经犯了滔天大罪,死有余辜,再杀一个人,杀一万个人,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第62章 天机不可泄露 清原大师在他七十岁那年遭遇了一桩祸事。 因心性聪慧,通悟佛法,在佛祖面前,比旁人多获得了几分青睐。他常常替迷惘的世人诵经作法,答疑解惑,久而久之,在百姓眼中渐渐封神。 开始有人找他测算一生的命格,譬如生死祸福,他怕泄露天机,除却将死之人,绝不肯轻易多言。为此招来了许多王公贵族的愤恨,清原担心遭受报复,一直躲在浮山寺中,生活起居由他的十个弟子们轮流照顾。 可是,却不想,在浮山寺的湖心亭遇到了当今的七王妃。 或许是皇帝对皇家尊严的极度维护,又或许是苏尧对姜娴的保护,世人并不知道姜娴是假王妃的事情。 清原拈指算了出来,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个女子王妃的命格并未完全消失。 眼前的女子憔悴,枯瘦,死气沉沉,与他早些年在玉生烟惊鸿一瞥的绝色美人判若两人。清原知道此女内心绝无外表看上去那般剔透晶莹,却还是生了一丝恻隐之心,想要度一度她。 可在她抬起双眸同他对视的时候,清原从那双惨白无光的眼里看到了她 此生的尽头——她只有二十载的阳寿。 清原震愕,几乎想仓皇逃离。却被姜娴拦住,此刻她满心算计,在想如果她设计杀了贺霞,自己是否能够全身而退。 她在这里等了清原许久,见到他时,便直接问到:“大师,您能帮我算一算,这辈子可以活到多少岁?” 清原摇头回避:“王妃娘娘,天机不可泄露。” 姜娴莞尔一笑,人畜无害:“听说您的十个弟子,前些天去了百里之外的灵净寺参加庙礼,此时还未归来。” 清原受到威胁,佯装平静,道:“阿弥陀佛,老僧劝告娘娘行善积德,多结善果。” “我从不相信善恶有报。”姜娴不屑一顾。 清原叹了口气,只能以皇帝施压:“天子格外欣赏老僧的大弟子悟生,多次命他进宫诵解经书。七王爷每每征战在外,也是由我那徒儿在宫中为王爷祈福,希望娘娘能够爱屋及乌。” 姜娴听到苏尧,不觉柔软了几分,对清原的十个弟子也没了杀心,她暗自思忖要让光影将他们放了,但在清原面前,依旧不依不饶:“大师若不肯告诉我,明日 斋饭里可就不是素食粥饭,而是从你弟子口中割下来的舌头。” 清原自然不肯妥协,谁料那女子果真心狠手辣,将他的弟子们折磨得半死不活,清原大怒:“刁蛮泼妇,你此生绝不会活过二十岁。” 这句话为他招致了更大的祸患。 那就是王府里的那位也知道了,因他和他的弟子皆见过流落在外的王妃,那人命死士将他的十个弟子尽数灭口。而清原因为提前预知到此劫,在那些死士潜入浮山寺之前便逃之夭夭。 暗影将浮山寺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清原的踪迹,只看到自家王妃失魂落魄地站在湖心亭里,凝望着满池衰败的残荷一言不发。 他想起王爷的吩咐,轻轻走到她的身后,道:“娘娘,王爷让我接你回府。” 姜娴回过头,双眼已经红肿:“他是不是也知道,我很快就要死了。” 暗影迟疑了一下,认真道:“娘娘洪福齐天,长命百岁,不要……不要相信这些江湖骗子的胡言乱语。” 姜娴后来知道,苏尧并未娶贺霞,王府的那所偏殿一夜之间被火烧成了灰烬,如果不是被人及 时扑灭,整座王府也会付之一炬。 但,贺霞这些时日里,一直住在王府里,吃穿用度,身份威仪,一切与当时的她无差。另外,皇帝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批天姿国色的女子,一齐送到王府中,莺莺燕燕,做王爷侍妾,苏尧也照单全收。 这样的王府,姜娴已经不想再回去了。因曾经得到过他唯一的欢喜,她无法接受已经变心的他。他们此生的夫妻之缘,大抵真的已经尽了。 但她又想再见见他,因她不知道自己会在二十岁的哪一天里暴毙街头。 她知道清原绝不是信口雌黄,她的身体已经内耗虚空,她的心智渐渐泯灭,而眼睛也已经看不清切了。 因王府中美人众多,姜娴混进来时,并没有引起多少注目。 她被安排到贺霞的幽居隔壁,只有贺霞不时来看她,苏尧似乎并不在王府中。 一次她偷听到光影和暗影的谈话:王爷去了照影取玉。 还有黑鹰的暴怒:如今正是重新册立储君之时,王爷却丝毫不知避嫌,若是让天子知道他偷偷去了照影旧都,不知道会惹出多少是非。 姜娴不解其 意。 她麻木地计算着时日,渐渐感觉到死亡的逼近,却不知它会何时发生。 做了那么多年的贺霞,她早已经忘了自己的生辰。 直至苏尧从照影回来,将那块翡色莹玉握在她的掌心,同她说:“贺你二十寿辰之喜。” 他说,那是祈灵玉,能保佑她健康无虞。 他还说,跟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却还是第一次为她庆生。 苏尧将引灾玉握在掌心,看着那块玉的纹理渗透他的肌肤,渐渐感知到心脏那端的麻痹与痛苦。 他极力克制隐忍,才没有将她拥入怀中,只是在她耳边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祈求神明庇佑。 自小生于王室,年长后征战四方,自他记事伊始,不知经历过多少杀戮。 此生,真得还能得到神灵庇佑吗? 薄凉的唇瓣划过她的耳侧,险些落在她苍白的唇上。他想起清原那句近乎诅咒的预言,紧紧地攥住她的手指。 他自然不信,让老国师重新卜了一卦,卦象依旧昭示着她生命力的流失。 生前佩戴引灾玉,死后要被剜心。 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交换。 只盼你能,长命百岁。 第63章 长命百岁 熙宁二十一年,天下并不太平。几乎沉寂了二十余年的照影突然有了动静,一只军队毫无预兆地组结扩充起来,在短短几个月里,便发展成了一支五万余人的队伍。 皇帝多次命人围剿,但照影地势险恶,山峦蜿蜒,再加上照影自古以来盛行巫蛊之术,饶是大临的千军万马,也难以攻破他们所设的迷雾叠嶂。 几番交手下来,大临损兵折将,却连那照影余党的头目是谁都没探清楚。皇帝看到战报,大发雷霆,怒不可遏,一时急火攻心,在朝堂上险些昏倒。 陆士杰此时正是天子最为信任的大将军,当下即奉命率领十万精兵,出征照影。 临行前,陆士杰想和贺霞告一声别,但她正被困在王府里。和苏尧的婚事虽然因外族之事一再搁浅,想脱身却也极不容易。 除却姜娴自己被蒙在鼓里,陆士杰和贺霞彼此心照不宣,苏尧怕是不会再重新娶真正的相府千金了。他将贺霞留在王府,以王妃之礼相待,只不过是掩人耳目,避免皇帝再度生疑。 如今天子重病,世人皆知,小王爷便是未来的新君。到那时苏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底下再也没有人能够威胁到 姜娴的性命。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陆士杰答应贺霞,这件事情解决之后,便带着她离开长安,一同归隐山林。 彼时姜娴被幽禁在王府的密室里,苏尧想同她坦白所有的真相,却对她四年里漫长的欺骗耿耿于怀。再加上姜娴误以为苏尧早已经变心,从来不肯待见他,两人相顾无言,唯有离恨怨怼。 贺霞得了苏尧的许可,不时过来陪伴姜娴,起初她以为她会遭受姜娴的白眼,却意外发现姜娴对她很是热情。 姜娴一反常态,经常请她品些茶点,还将苏尧命光影送过来的人参鹿茸分给贺霞。 贺霞自幼文弱,身子本来不好,在相府里从未离过这些补药,后来跟在陆士杰身边,也始终被悉心照料,不曾生过一场病。 如今到了王府,反而常常染上风寒,有时候,一病便是一整月。 也为此,错过了陆士杰的践行之宴。 陆士杰没有见到贺霞,只见到了打扮成小兵的姜娴,她在光影身边死打烂打,恩威并施。光影无奈,终于肯瞒着苏尧带王妃出来送一送她的大哥。 姜娴向陆士杰讨要一缕断发,陆士杰不解,姜娴便道,是替贺霞要的,欲编成一个同心 结,定此生不离不弃之盟约。 见他毫不犹豫地用虎魄将自己的长发斩下一束,姜娴暗暗忍着不悦:“你真的,要和她定下一生一世的盟约?” “我亏欠她太多。”陆士杰将乌发重新束起,忆起那张明艳的容颜,面上带着温柔笑意,转身从容赴宴。 他似乎太迟才看清自己的心意,她曾经是长安城里最璀璨耀眼的一颗明珠,此生的宿命本该是光耀门楣,母仪天下。却甘心成为另一个人,默默无名地陪在他身边整整四年。他南征北战,居无定所,她也一直生死相随,忍受风霜雪剑。 小妹是他年少时爱而不得的心结,是家族自他出生时便托付给他的使命。陆士杰生来便不是为自己而活,他一直认为,自己这样的身份,又戴着重重枷锁,怎么会配得上贺霞这样的金枝玉叶。 可她却并不在意:“陆士杰,我喜欢的,是你容色倾城的美貌,是你盖世无双的武功,是一见钟情,是色授魂与。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在十四岁那年西疆的那场匪祸里。所以你是大将军还是小护卫,于我而言,从来就不重要。” 陆士杰想,等他战胜归来,便同她坦白自己的心意。 可是他没能归来见她。 陆士杰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照影的迷宫山谷里。 万箭穿心。 时年二十三岁。 陆士杰骁勇善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在照影的这场战役中,也是打得对方节节败退。此番本该鸣金收兵,他却如同中了梦魇,一人驭马孤身闯入敌营,被乱箭活活射死。 没有人肯接受他如此荒唐的死法。 和陆士杰的死讯一同传到长安的,还有一封照影头目亲手写的一封信。皇帝看完之后当场昏厥,从此病入膏肓,卧床不起。 他连夜将苏尧召进宫中,密谈了整整三个时辰。宫中分为两派,一派人心惶惶,唯恐天子一命呜呼。另一派喜气洋洋,认为这是皇帝传位于王爷的征兆。 第二日,苏尧领命,出征照影。 那天夜里,他回到王府,得知姜娴在听闻陆士杰的死讯之时,竟呕出了一口黑血。丫鬟去扶,光影带着太医来看,皆被她发疯一般赶了出去。 苏尧走进密室,在那扇紧闭的暗门前驻足许久,终于没能忍住,打开开关走了进去。 姜娴跪坐在地上,蓬头垢面,状若疯癫,一遍一遍用额头碰撞着墙面。 他慌忙跑到她身边,蹲下身以掌 心护住她的额头,指尖沾上血腥,苏尧痛心至极:“他死了,原来你也不想活了。” “我后悔了,士杰哥哥……” “我真得知道错了,士杰哥哥……” “我后悔得快要死了,陆士杰,你回来好不好?” 姜娴自顾自大喊大叫,声音尖细刺耳,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衣服,面容痛苦而扭曲。 她将那颗祈灵玉丢到苏尧脚下,双目空洞,似被恶鬼上身:“我活不成了,苏尧,对不起,我不该骗你,我骗了你整整四年……” 苏尧墨色的瞳孔中满是惊惧,捡起祈灵玉,复又紧紧攥握住她的手心:“我再也不会怪你骗我,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娴儿,你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行吗?” 姜娴置若罔闻,她麻木地握住那块玉,听不到苏尧对她说了什么。 她原以为陆士杰死了她会很解恨,可原来是抽丝剥茧般的锥心之痛。 她尚且如此,那么贺霞呢? 她推开苏尧,身子一直往墙角蜷缩,沙哑撕喊道:“你不要碰我,你快去找贺霞,她一定……一定……” 姜娴渐渐说不出话来,她的情绪终于悄悄休止,抬起眼错愕地望着面前的人,才发现是她日思夜念之人。 第64章 认贼作父 苏尧出征前的那个夜晚,姜娴因陆士杰的死变得精神错乱,犹如惊弓之鸟。苏尧亦彻夜未眠,密室里空气污浊,他将她抱回他的寝殿,贴着她合衣而眠。 姜娴精疲力竭,却又难以卧眠,他便将她拥入怀中,缠绵悱恻,同她一字一句讲起他自少年时就对她生起的思慕。 不知道她听进去几分,又相信了几分,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再这般亲密过。他陪了她整整一夜,直至黑暗散尽。 苏尧走出内阁,换上银色盔甲,身姿挺拔,面如冠玉,复又回到她身边,向她辞行。 姜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由得微微鼻酸,这个男人生了一张她此生见过的最俊美的容貌,即使昭昭岁月已经流逝,她如今形容枯槁,他却依旧绝色倾城,一如当年初见时的模样。 不知为何,这一眼,尤其刻骨铭心。 如果她再瞧得仔细些,也许会发现他眼底蓄着的那些沧桑与悲凉。 出兵的时候,天上的星月还未散去,军队在朦朦胧胧的晨雾中徐徐前行。缠绵病榻许久的老国师似是回光返照,骑着烈马一路疾行,终于在关外追上了苏尧的步伐。 “王子 ,您不能出兵攻打照影,那是玉姝公主的母国,是您外祖毕生的心血啊!”老人病颜颓态,两鬓斑白,颤颤巍巍跪在苏尧面前,涕泗横流向他苦苦哀求。 苏尧敛眸,脸色极沉,命人将老国师拖了下去,当着三军面前,面无表情道:“照影早已覆灭,本王是大临的子民。” 陆士杰前些时日里将照影的主力攻破,残军七零八落,苏尧此行,更是势如破竹。两军交战不到三个回合,便生擒了照影乱党的头领。 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异族男子,带着狼牙面具,双瞳异色,骁勇善战,极为机敏,折了大临数位大将。 苏尧亲自与他交战对决,那人却似刻意躲避,处处手下留情,苏尧不解其意,更觉其轻蔑之意,将他生擒于马下。 那男子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异常英俊的面容,只是右眼下方有一条深长的伤痕,乃是二十年前照影灭国时所得。他抬首看着苏尧,眸中苦笑,语气中不乏赞赏怜惜,更有悲痛愤慨:“不愧是玉姝的孩儿,只可惜认贼作父!” 苏尧绝不允许他人污蔑自己的父皇,扬起手中青鸾,对着那人凛冽的面 孔,想起出征前皇帝对他下达的密令,一旦抓到照影头目,不必问审,当场诛杀。 那男子紧紧闭上双眼,视死如归,只是满腔怒火,穷尽各种污词垢语,将大临的皇帝骂得狗血淋头。 苏尧听着尤觉刺耳,手中的青鸾寒光一闪,却并未刺进那人的胸膛。老国师冲上前来,用自己的双手死死握住苏尧的长剑,顿时血流如注,国师老泪纵横,痛心疾首:“他是玉真殿下,是公主的王兄,你的亲舅舅啊!” 苏尧抬眸,面上错愕不已,周身如遭雷殛,险些从马上跌落。那男子缓缓抬首,望着苏尧,眸中不再是针锋相对的敌意,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 “你刚出生的的时候,我和父王还一起抱过你,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你已经长成这般模样了。” 苏尧双眸破碎,清秀的瞳孔被浑浊浸透,双手难以克制地颤抖,耳边回荡起父皇这么多年对他的教诲与清洗,他似乎早就忘记自己身上还流淌着异族的血液。 “动手吧。”玉真见苏尧面色犹疑,手中的那柄青鸾却并未放下,他心中了然,将老国师挡在身后,坚硬的胸膛 紧紧贴着剑锋。 苏尧沉默许久,黯然地蠕动着双唇,那声“舅父”却如同一口猩红的鲜血堵在喉咙里,他胸口淤结,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缓缓抽回青鸾,命黑鹰退兵,任何人不得再伤害照影的军民。 “王爷!”黑鹰绝望大喊,如同荒野里的孤狼哀嚎,声音几尽破裂,这道命令,也许会为苏尧招来杀身之祸。 “违令者斩。”苏尧调转马头回营,颀长的身姿在落日长河的荒漠里投下剪影,孤烟袅袅升起,照影的民谣回荡在这片河山,为死去的亡灵招魂引路,声道凄凉,无比萧索。 长安城中,皇帝收到密信,得知苏尧放走玉真王,怒不可遏。 清原徐徐走进金銮殿中,拈须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皇帝病入膏肓,神智有些糊涂,将清原召进宫里,修炼金丹,以期长生不老。 “大胆!”皇帝瞪着青鸾,眼中杀意毕露。 “陛下难道真想看到,百年之后,小王爷将大临的一半江山归还给照影?”清原深知皇帝忌讳,徐徐图之。果真见那龙椅之上的人面色铁青,只是仍在犹豫不定。他继续道,“据老僧所知 ,假王妃还好好地活在王府里,安然无恙。” “一派胡言!”皇帝忍着怒气,“他分明将那女贼的尸首……”话未说完,自己也察觉过来,怒极反笑,“好好,好个苏尧……” “陛下,此女祸国。”清原高深莫测,满目深沉,作出一副忧国忧民之愁容。 “老七是我的几个孩子里最出色的一个,自幼丧母,朕实在于心不忍……”皇帝老态龙钟,惊觉这一切都是二十多年前自己埋下的祸根,“真假王妃之事,他自己也被蒙在鼓里,深受其害,朕让他朝夕之间杀了那女子,实在有些残忍。” “不如,将选择权交给王爷。”清原见皇帝举棋不定,索性便道,“陛下给了王爷选择的机会,就看小王爷能否珍惜。” 皇帝沉思许久,点了点头,道:“朕绝不是在逼他,而是在为他铺路。” 清原拍手附和:“陛下圣明。” 是夜,苏尧收到皇帝的亲笔书信,信中痛斥他放走玉真,又瞒天过海救下那个十恶不赦的妖女。如今御林军已经将王府密密裹围,如若苏尧不提着玉真的人头回来见他,姜娴必将在三日之内暴毙于王府。 第65章 欺诈 照影有一座山,叫做封狼山,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又因照影幻术,景象十分瑰丽。 三月桃花与寒冬飞雪并存,芙蕖在干涸的土地上也能鲜妍盛开,春光明媚下亦有冬日严寒的肃杀。 而前生,苏尧的尸骨,就埋在那片陆生的芙蕖花下。 封狼山在二十几年前就被一支游牧民族占领,那只胡族名桀,照影未灭国的时候就处处遭受桀人侵扰,后照影灭而桀盛,即便是大临的金戈铁马,也无法剿灭这支神出鬼没的胡族。 苏尧带着王府最精锐的三千死士,将封狼山里的所有桀人一网打尽,桀王被斩,头首加急送往长安。 这一仗赢得并不漂亮,王府死士几乎全军覆没,黑鹰也身受重伤,苏尧在毫无觉察间中了桀人的毒。老国师前天夜里安详辞世,埋在故土,一时之间,竟无人能替王爷解毒。 暗影奉命将桀王头首送回长安,光影则回到长安,设法在御林军的森严包围下救出王妃。 黑鹰双腿受了刀伤,几乎不能行走,却强行苦撑着,将中毒后昏迷不醒的苏尧一步一步地拖回山下。 只要能走出封狼山,就会有人接应他们,到时候王爷中的毒便可以解掉。黑鹰忍着双腿剧痛,在云雾缭绕的山林里爬行了整整一夜,可第二天的太阳并没有如期升起,四面湿冷惨淡。 黑鹰绝望地 发现,他们走进了一个种满了芙蕖的迷宫,那些粉白嫩绿的枝叶生长得极为茂盛,几乎盖过了头顶,也遮住了他前行的路。 苏尧被熟悉的花香刺醒,五脏六腑里搅着难捱的痛苦,他睁开乌黑发紫的双眸,见到她平生最喜欢的花种,心脏处的毒痛蓦然减轻了许多,开口对黑鹰道:“把本王放在这里,你自己设法逃出去。” “属下一定会将您好好地带回长安。”黑鹰不肯领命,后悔不已,“属下失职,竟不知道桀人还会使毒。” “本王回长安做什么,没有玉真的头颅,父皇岂会容得下我?”苏尧扯唇轻笑,目光飘飘忽忽望向头顶的天空,有些豁然地道,“对大临来说,本王是蛮夷异族,对照影而言,本王是千古罪人。” “您灭了桀,替照影报了几十年来的欺压骚扰之仇,又解决了大临的心腹大患,两国子民都只会将王爷视为英明神武的君主。”黑鹰替他辩白,“王爷将来是天下之主,百国朝拜,怎么能将自己贬为罪人?” “你跟错主子了,黑鹰。”苏尧摇头苦笑。 “很多年前,自本王知道母妃的真正死因之后,就已经料到了会有今日,父皇,他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他无声一哂,脸色愈发苍白,“他最中意的储君其实是魏王,可是魏王死了,三哥不问政事,二哥 和四哥野心有余而能力不足,这些年里,父皇一直在暗中寻找魏王世子。” “父皇其实从未考虑过我。”苏尧笑出泪意,似释然又似不甘,“他愧对母妃,也无法面对我,看到我便会想起过去那些卑劣不堪的手段,更会不安于我身体里流动的照影血脉。” “王爷,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皇上容不下您,可天下之大,难道还没有您的容身之处吗?”黑鹰颓然,急切道,“即使您不想当皇帝,也该为王妃想一想,若您不在了,王妃此生何去何从?” “本王其实很后悔娶她。” 他自年少时就隐隐知道自己此生注定不得善终,立誓这辈子不会爱上任何人,如若遇到了心仪的女子,也要退避三舍,绝不将清白无辜的女子扯入他阴暗污秽的生命中。 可是,遇到了她,竟让他产生了自己此生也能幸福圆满的错觉。起初他以为她是相府之女,司徒之孙,即便日后他粉身碎骨,在家族的繁盛之下,她必然也能好好活着。 所以在得知姜娴是假冒的贺霞之时,他才会如此震撼惊措,唯一担心的不过是有朝一日自己身首异处,没有强大的家族在背后支撑,父皇亦不会轻易放过她。 “幸而,在毒发之前,本王便让光影回去找她,带她离开长安……” 苏尧闭上眼睛,意识渐渐涣散,俊秀 的眉目勾画出一个极为诡艳的笑容,时光永远凝固。 “她不会知道……” 就算她知道他死了,于她而言,不过是失去了一个朝三暮四背信弃义的丈夫。 苏尧永永远远地阖上了双眼,四面沉寂,大雪纷飞而下,将那张绝色的容颜沉埋山谷,唯有手中的翡色玉石依旧温热,莹莹有光。 / 王府被御林军封锁,相府的人费尽心思,终于把贺霞救了出来。管家看到自家大小姐时,不禁吓了一跳。 贺霞骨瘦嶙峋,一副身子早已经被慢性毒药侵蚀耗尽,陆士杰的死几乎打碎了她的整个灵魂,如今这副躯壳里不过只剩下一口气徒徒吊着。 傅夫人惨叫着将女儿拥进怀里,泪眼汪汪,心中犹如滴血。 贺霞只是平淡道:“母亲,我想再看一眼娴儿。” 她已经知道陆士杰的死和姜娴脱不了关系,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变成这样这幅模样亦是姜娴所为。 曾经一起在相府中长大的妹妹,如何会生出如此蛇蝎歹毒的心肠? 贺霞亦是恨的。 恨姜娴害死了陆士杰。 于是贺霞在见到姜娴的时候,对她说了许多半真半假的话。 她说,因为她喜欢芙蕖,苏尧便在王府里种了满池的荷花,只为博她一笑。 苏尧说,他从来都没有爱过姜娴,自始至终,他爱的人只有贺霞。那荒唐的四年,皆是 被她欺诈。 苏尧带她去了郊外骑马,送她全天下最珍贵的琉璃美玉,称她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苏尧还说,等他从照影回来,就会娶她为妻,此生白首不相离。 姜娴听完,冷眼瞧着她,戏谑道:“你还有命和他白首吗?” 贺霞愕然,答道:“你难道不知道,照影有一种上古秘术,医死人,肉白骨,王爷此去照影,正是为了救我。” “很好,那我便祝你们白头偕老。” 不等贺霞回答,姜娴已经转身走回了寝殿,她翩翩如风,将殿外的一切都抛至九霄云外。 那天夜里,整座王府在大火中化成三尺灰烬。 姜娴在喝下那杯鸩毒的时候,手里握着祈灵玉。 她对着那块玉石起誓,若有来世,她绝不会再爱上苏尧。 半年后,贺霞在相府中病亡,享年二十一岁。 她死的时候,岸上摆着一封信,是半年前,姜娴放火自焚那日亲手所写。 “儿时父亲曾告诉我,陆家世代效忠于姜家。 若有一日,陆士杰背弃了我,我便可以亲自取走他的性命。 想知道陆士杰究竟为什么会死吗? 我将他的头发和你的头发束在一起,交给巫人做法。 如果他爱你,那巫蛊之术便会生效。 如果他不爱你,那巫术在他身上便不会有任何影响。 他爱你。” 皆不过是,他生未卜,此生休。 第66章 赴死 姜娴好似做了一场无比冗长的梦。 她醒过来的时候,有些不能接受。 她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前生苏尧竟是如此孤独落寞地身死异乡。 她不能接受他原来一直爱她,却要以这样决绝的方式同她断情绝义。 她更不能接受,当在他夹在照影和大临之间两难全的时候,她却只顾着深陷在自己的恶毒和怨恨里无法自拔。 她本该可以陪他同生共死,若天地容不下他,至少她还在他的身边。可她却只顾着自己的悲伤与仇恨,从来不曾发现他的举步维艰与处处替她筹谋周全。 苏尧死后,皇帝一夜之间须发全白,他伫立在金銮殿中,整整三天三夜未曾合眼,悔恨道:“朕不过是想让他做个选择,他竟……他竟如此恨朕……” 小王爷的死完全击溃了天子的布局与防线,这个残酷而又隐忍的君王再也顾不上权衡世家,步步为营,他将苏尧的死归结于贺氏一族的欺 骗。若不是他们鱼目混珠,以假乱真,将一个祸国妖女嫁给他的儿子,他那从小便惊世艳绝的孩儿,怎会落到如此下场? 是以,三年之内,几个世家大族接连灭亡。贺家满门抄斩,姜家自陆士杰死后,早已经四散零落,皇帝命大内高手前往西疆暗杀姜恒,连司徒傅家,也因为受到牵连,被一贬再贬。 皇帝雷厉风行地解决了几个百年世家,全然不顾后果。是以,年幼的新君继位之际,面对的是一个风雨飘摇,人心惶惶的帝国。 一时之间,乱党四起,群雄割据,整个大临摇摇欲坠,硝烟弥漫,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姜娴自照影皇陵中走出,久违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步履有些恍惚,她在那里面不过待了三天,却像是过完了漫长的整个一生。 那些错乱的,模糊的,她从未知道的,以及被她忽视遗忘的全部记忆涌上心头。她难承其重,双眸红肿,头 痛欲裂,心口处更是一阵一阵的灼痛。 她并未直接回长安,而是孤身一人去了封狼山。姜娴一路踩着皑皑积雪向山上攀爬,在明媚的春光中找到那片芙蕖花海。她凝望四顾,脱下外衣,卧在雪白的土地上,脸颊贴着地面,闭上眼睛,手指穿过松软的积雪,似乎想要握住什么东西,一直往下探寻。 在忽明忽暗的日月轮转间,时光逆流,四季回旋,星云与和风穿透姜娴的眉眼,山川和河流在她的身后更迭翻涌。 她蓦然睁开眼,终于看到前生的苏尧就躺在自己身边,他紧闭双眸,脸色苍白,五官因为毒性发作而染上诡异的乌紫色。 姜娴心头酸涩,无声垂泪,挪动身体依偎在苏尧身边,她伸出手,轻轻碰触他凉薄的唇。苏尧的嘴角渗出一丝鲜血,姜娴捧起他的脸,替他拭去血丝,复又吻了吻他的眉梢眼角,在他的眼尾落下一滴粉泪。 苏尧缓缓睁开眼, 看到十五岁皎白容颜的少女,有些愕然,亦十分惊喜,他以为至死再也见不到她了。然体内排山倒海般的痛苦令他无法再细思,苏尧抬起手,欲触碰她的双颐,却无力滞留在半空。 姜娴抓住苏尧的手,将脸颊凑去,贴着他手指上细细密密的纹路,感知到他的生命力在一点一点地快速流失。 “不要死……苏尧……你不能死……” 她泪如雨落,无法克制地抱着他悲恸大哭。 “对不起,这辈子终究是我辜负了你……”他憾然道,忆起此生同她的所有美好过往,眸子里盛满了悔恨与痛苦,“四年前娶你进王府的时候,承诺过要照顾你一生一世,可是……可是我却做不到了……” 姜娴拼命摇头,双肩止不住地颤抖,眼泪如珠如弦,“没关系的,苏尧,我们还有下一世。” 此刻,我是来陪你赴死的。 她止住眼泪,支颐展颜,飞快地同他描述起这一世的 美好场景:“你知道吗,我自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后,开始洗心革面,没有上辈子那么坏了。还有,我处处躲着你,害怕重蹈覆辙,可是你这个人啊,是不是没有喝够孟婆汤,重活一世后,还是喜欢上了我。” “后来我还是爱上了你,或者说,这几百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爱你。” “真的吗?”苏尧露出笑意,唇角微微勾起,他用尽全力,圈揽她的腰肢,将她抱得更紧。“如果……如果真的有来世,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一定会去找你。” “真的……”姜娴点头,“我会等……”正欲同他再说些什么,表情却渐渐凝固在脸上。 那紧紧箍住她腰间的双臂,忽然间撤去了所有力气,而苏尧身上灼热的温度,也瞬间变得冰冷低凉。 她身体僵直,缓缓回过头,抱住已经了无气息的他,在他干涸枯竭的双唇上映下一个深长的吻。 来生见,苏尧。 ………… 第67章 矜持 姜娴回到长安,并未急着去见苏尧,她把自己关在相府里三天三夜,不肯见任何人。 她回到繁华如往昔的长安城,才发现前世所有悲剧的根源依旧没有改变,苏尧身上流着照影异族的血液,皇帝在宠爱这个儿子的同时,也在深深忌惮着他。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苏尧始终明白皇帝疑心过甚,也从未有过夺嫡之心,只是被皇帝摆在高位,让世人皆误以为,他必然会成为大临未来的天子。 而此时,苏尧的未婚妻还是贺霞,他若不娶,势必又要在朝堂之上生出一场血雨腥风的祸乱。若让他娶了贺霞呢,姜娴心口微涩,假使从未有过替嫁一事,苏尧此生是不是就能安享太平? 她随即否定了这个念头,且不说苏尧与贺霞二人是否甘愿奉命成婚,前世继承皇位的另有其人,若他真的与相府联姻,那位君主又怎能容忍苏尧这般位高权重的王爷存活于世。 那么,重来一次,还是只能以这般凄惨的结局收场吗? 姜娴暂时寻不 到破解之法,她唯一可以改变的是,这一世,不管是生是死,她都要陪在他身边,同他一起面对。 她苦思冥想,不得其法,为此郁郁不乐数日,又因在封狼山卧雪受了风寒,回来后大病一场。 贺霞的病尚未痊愈,还在浮山寺里调养身体,姜娴又病倒了,贺老夫人心疼不已,整日诵经念佛,唯求两位掌珠早日病愈。 夜里姜娴躺在榻上,抬眼看床顶的提花灯,目光有些模糊,忽而听到一阵隐秘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她警惕地睁大双眼,厢房门窗处并未有任何动静。 她疑心是自己过于敏感,因为前世的记忆还盘旋在脑海里而变得格外风声鹤唳。她放下心来,闭上眼睛,欲沉沉睡去,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周身被一种强烈的气场笼罩。 她睁开眼,一张白皙俊秀的玉颜抵在她面前,五官俊美而逼近,挺拔的鼻梁几乎轻轻刮蹭着她的鼻尖。 “啊!”姜娴显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抬手去挥打那张脸,手腕却被人紧紧捏住 ,挣扎不得。 苏尧低低一笑,轻轻在她脑门上弹了一弹:“真的病傻了,连我都不认识了。” 他听说她终于从西疆回来,便想见一见她,奈何自己和相府之间的关系特殊,需要避嫌,只得夜里飞檐走壁,似做贼般偷偷潜入她的闺房,没想到会吓到她。 苏尧估摸着她的性子,料定她会恶狠狠地教训自己一顿,却猝不及防地叫人紧紧抱住,整张脸被迫贴进她温香软玉的一对酥胸里,霎时口干舌燥,面红如血。 他内心挣扎了许久,选择屈服,任由她轻薄自己,后来反客为主,轻嗅她身上馥郁的女子甘甜,长睫微微颤动。 良久,圈住他后颈的手臂渐渐松开,苏尧恋恋不舍地抬起头,触上她那一对水雾朦胧的泪眼,脸上的绯红退却,转为关心道:“你怎么见到本王就哭了呢?” 在玉生烟的时候是这样,在王府里同他和衣而眠,做了一场梦也是哭着醒过来,如今回到自己家里,见到他时,她还是泪眼朦胧。 姜娴想起 前生种种,垂眸含泪道:“臣妾太想念王爷。” 说罢两人俱是一惊,她自己先反应过来,此时她并未嫁给苏尧,在他面前自称臣妾,不仅有失身份,并且实在……实在是太丢人了。 姜娴将头埋进枕头里,双颊红透,不肯再面对苏尧。 苏尧因她这声亲昵称呼愣了片刻,须臾唇角止不住上扬,从层层的被子里将她剥出来,抱在怀里,捏着她的下巴追问:“你刚刚说自己是谁,再说一遍听听。” 两人纠缠许久,她愈是避而不谈,他愈是寻根问底,最后姜娴恼羞成怒,指着紧闭的门口:“你出去!” 苏尧寻机在她脸上啄了一口,见好就收,若无其事地将她凌乱的碎发拢至耳后,整个人几乎也要随她躺在床上了。 他起身将自己的衣袍摆正,转过身时,已经毫无方才的孟浪,一本正经同她道:“好了,已经不早了,你好好养病,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姜娴面露不舍,声音里也蓄满委屈,像只猫儿似的在他心 口轻挠:“你才刚来没多久……” 苏尧无奈摇头,眉眼里盛满笑意,语气宠溺:“你到底是要我走还是留下?” 姜娴知他明知故问,却不想再如同过去那般口是心非,处处同他怄气,她无比诚实地告诉他:“我要你留下。” 说罢她悄悄挪至里侧,将大半张床的位置腾出来,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音色亦十分缱绻,“我要你陪我一起睡觉。” 苏尧轻轻咳了一声,目光犹疑,其实有些心动,仍旧摇头道:“咱们还没正式成婚,这样不好。” 姜娴背过身去,佯装生气:“你现在若是走出了这扇门,我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他坐在她身边,妥协了一大步,俯下身轻抚她的肩膀,柔声哄她:“我今天晚上不走了,坐在这里陪你,行不行?” “不行,你过去都是抱着我一起睡觉的。”她缩着脖子,忸怩的很,不肯让他碰。 苏尧啼笑皆非:“天地良心,我几时天天抱着你睡觉了?” “哼,忘恩负义,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 第68章 身世 那日苏尧还是抵受住了美人的蛊惑,只抱着她睡了一觉,姜娴知道他的心结,也不再步步相逼。 此时的苏尧,仍然没有把握能够给她一生一世的承诺,他怕他最后还是不得善终,亦会使她牵连受累。 在黑暗之中,她伸手抚摸他恬静温顺的睡颜,声若蚊蝇地喃喃道:“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你始终都希望我长命百岁,一生健康无虞,但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和你一同赴死。你用祈灵玉为我逆天改命时,亦未问过我,若你不在了,我又如何能安然麻木地去享受,用你的性命换回来的长命百岁?” 苏尧睁开黑眸,听得并不十分真切,他知道她仍旧耿耿于怀他一直不肯碰她的事情,翻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下,尽管身体里炙热难忍,仍旧维护着最后一丝清明,只吻了吻她的唇,开口同她解释。 “我自小和三哥三嫂一起长大,曾经十分艳羡他二人之 间的感情。他们成婚后,父皇和母妃逼迫三哥纳了许多姬妾,后来三哥常常在我面前诉苦,他说这一生做的最错误的事情就是娶了三嫂。” 苏毓道:“阿芷平生夙愿,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年少时本王大言不惭,对她许下了这样的重诺。后来,恩爱成昨,夫妻离心,她再不肯原谅我,皆是本王作茧自缚。” 姜娴默默听完,将手掌轻轻放在苏尧胸口,指尖在他心头盘旋。她明白,在他的心里的阴霾,比苏毓沉重千倍万倍。苏毓后悔的是耽误了司徒芷一生的幸福,苏尧害怕的却是皇帝会伤害到她的性命。 前世里各个皇子身边,除了有一位身份尊贵的正妻,皆有许许多多数不尽的侧妃姬妾。苏尧同她成婚四年,身边只有她一个人。她前生毫无知觉,如今想来,他那时必然是承受了许多压力,才保全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梦。 姜娴思及于此,不觉 扬起唇角,将苏尧搂得更紧。 罢了,来日方长,她将头枕在他的手臂上,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阿七被人接到长安,听闻姜娴身体抱恙,央求陆士杰带他去相府看她。陆士杰一向极有耐心,却也受不了这孩子每时每刻的胡搅蛮缠,只得点头同意,吩咐他在相府要处处小心谨慎,不可任性胡闹,惹是生非。 在苏尧每天晚上飞檐走壁的悉心照料之下,姜娴心疾痊愈,身子也渐渐好转。几日下来,苏尧眼周青黑,俊颜微颓,她倒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阿七见姜娴好转,央她带他去长安街市游玩,姜娴心情甚好,点头允诺。恰好贺霞亦大病初愈,便换装随他们一道同行。 一路上阿七握着姜娴的手,拉着她穿梭于大街小巷,这儿买了一块糖人,那边看了一场皮影,早已将陆士杰和贺霞二人抛在脑后。 阿七来到长安后,因无名无姓,被陆士杰安排住在 浮山寺中,等姜娴回来再一同商量,为他寻觅一处居所。 于是阿七便和贺霞相处了几日,贺霞十分喜欢这个孩子,姜娴死性不改,试探问阿七:“你觉得我和贺霞姐姐哪个更貌美?” 阿七瞧着她的眼色:“当然是阿铃姐姐。” 姜娴掩唇一笑:“哪个更温柔?” 阿七昧着良心:“还是姐姐你。” 贺霞追了上来,见姜娴笑得花枝招展,好奇问道:“你们在聊着什么?这般开心。” “阿姊问我她和你……” 姜娴往阿七嘴里塞了一块糖蒸酥酪,给了他一记眼刀:“这点心不错,你多吃些,少说话,吵死人了。” 夜里陆士杰先将贺霞和阿七送回浮山寺, ?? 又亲自将姜娴送回相府,两人在相府朱门前分别时,陆士杰忽然叫住了姜娴,从怀里掏出一幅小画。 姜娴回过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陆士杰解释道:“有一日阿七从马上摔了下来,我替 他上药,发现他腰侧有一团金色麒麟图案,我将其画了下来,隐约觉得这或许和他的身世有关。” 她接过那副小画,展开一看,眼里闪过一丝惊愕,她分明记得,苏尧腰侧也有这样的图案,只是并非金色麒麟,而是一只白虎。 前世苏尧对她解释过,这是皇室子嗣自出生时就会被刻在身上的图案,或青龙,或白虎,或朱雀,亦或是麒麟瑞兽…… 阿七今年恰好九岁,而九年前正是魏王和王妃在流落塞外的日子,难道她三年前随手在西疆捡到的垂死乞儿,就是皇帝一直在暗中寻找的魏王世子苏衡? 姜娴想起阿七那张与苏尧有几分肖似的脸,转而想到前世里那个继承大统的新君,隐隐约约在这场无法破解的死局里看到了一丝生机。 她抬起头,对陆士杰道:“我先不回相府了,我要去一趟青楼。” 陆士杰疑惑不解,甚至有些愠怒:“你夜里去那里作甚?” 第69章 媚药 这天夜里苏尧再度潜入相府时,姜娴命人在屋内燃起焚香,整座别苑里烟气氤氲,灯火昏黄。苏尧悄然踏进她的厢房,闻到一阵异香,脚步竟有些虚浮。 他隐约觉得有些异常,似奔赴一场鸿门宴,然而来不及细思,门帷叫人掀起,里间伸出一截玉臂,圆润莹白的手指上涂着朱红蔻丹,似妖精般握住了他腰间的玉佩,将苏尧一步一步蛊惑着,徐徐拉进闺房。 苏尧这才看清姜娴的模样,寒冬腊月的极寒夜里,她只穿了一件绯色牡丹薄纱抹胸,胸前的两团绵白浑圆被轻薄的布料托住,勾勒出诱人的圆白形状,呼之欲出。纤薄莹白的双肩上披着半透明的紫色苏绣软烟披坎,露出两截纤长却不失圆润的白嫩手臂,整个人绵软无力贴在苏尧怀里,一手缠着他的腰,一手攀附在他的肩上。 “你又在搞什么 幺蛾子?”苏尧怕她跌倒,自然地扶着她的柳腰,将人揽在怀里,鼻尖轻轻蹭过她黑色的发旋,有些失笑地问道。 姜娴半抬起头,媚眼迷离地望着苏尧,双颐酡红,目色如烟,紧致饱满的胸口抵着他的胸膛,像两只毛茸茸的雪兔,“臣妾只是想请王爷喝酒。” 她似一尾游鱼从他怀里滑出,步步生莲行至榻边那张珊瑚如意桌前,捧起酒杯在耳边轻晃数下,又自怀中捻出一包药粉,朝苏尧抛了一记媚眼,当着他的面将那包白色粉末尽数溶在酒里。 姜娴将青花缠枝纹酒杯递到苏尧唇边,笑靥如花:“王爷,请吧。” 苏尧无动于衷,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是真得醉糊涂了,还是仗着本王宠爱,才这么无法无天,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无他,一记媚药,须得行男女之事才能解。”姜娴十 分坦诚,目光如萤,妖娆放肆,“我从青楼里借过来的。” “你……”苏尧一时无语,不明白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老想着和他行夫妇之礼。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自少年时就常常在梦中出现她的俏影,亦是那些绯色迷离的梦境让他缠上了原本陌不相识的她。 如今佳人在怀,那些美梦顷刻便能成真,苏尧却迟疑不决,更不愿以这种手段占有她,于是皱眉道,“你当着本王的面下药,你觉得本王会乖乖喝下去?” 这女人,未免太过恃宠而骄,以后真娶进王府,视若掌珠宠着也没什么不好,唯求她在皇帝与太后面前能够敛性。 “就知道你不愿意。”姜娴负气瞪了苏尧一眼,抬起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苏尧措手不及,从她手里夺过酒杯,复又捏住她的咽喉,不让她吞进腹中,语气有些急 切,带着薄薄怒意:“你若是真得想要,本王随时可以给你,何苦吃这种来路不明的猛药,你的病还未完全痊愈,万一以后再落下病根怎么办?” 姜娴脖颈叫他一捏,忍不住咳嗽起来,将刚刚的酒水悉数吐出,她红着脸瞥了一眼苏尧,知他是真的气急。也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向他道歉,身子却一横,叫人扛了起来。 她双脚离地,重心十分不稳,大脑一片空白:“你要干嘛?你快放我下来!” 苏尧又怒又好笑,将她放在梨花榻上,伸手解她的腰带:“干你一直想干的事情。” 姜娴被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怒意吓出三分冷汗,心里的那点旖旎心思早就消失的干干净净,她挣开他,身子忍不住向后瑟缩,却让苏尧捏住白皙脚腕,从床尾拖了过来。 他毫不留情,动作敏捷,三两 下就剥掉了她身上的所有衣物,望着未着寸缕的美人,眸中的怒气微微化解,变成另一种浓烈的虐夺。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苏尧生气的时候,比吃了春药还可怕。姜娴睁大眼睛,瞧着他覆了上来,两人肌肤相贴。 她望着那张怒意萦绕的俊颜,欲开口认错,唇边蓦得一凉,那些求饶的话,在苏尧狠冽厮磨的亲吻中,变成了深深浅浅的吟哦。 “唔……我错了……苏尧……放过我……” “太迟了。” 他一边吻她,一边褪去自己身上的衣物 。 姜娴渐渐不再挣扎,她支撑起双臂,环在苏尧肩上,两条皎白莹长的双腿也缓缓盘起,足跟抵在他的腰侧,这个动作无异于将自己完全打开,任人宰割。 分明两次都是第一次同她发生肌肤之亲,此时他的床上功夫与上一世的洞房花烛夜相比,却是突飞猛进。 第70章 温存 约莫到了子时,夜阑人静,相府各处的角灯皆熄了。 苏尧折腾了她半宿,直至怀里的女人身子软成一团, 良久眼皮微沉,他在她紧闭的眼睑上落下一个吻,便也阖上眼,欲沉沉睡去。 姜娴累极,眯着眼睛小憩了片刻,却又因为下身的酸胀与黏腻醒了过来,她丝毫不顾苏尧此时体力的耗尽,似报复性地将他摇醒:“苏尧,我口干……” 苏尧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在她鼻尖轻轻一刮:“本王给你倒茶。” 他起身下榻,自暗阁找出一顶新的茶盅,倒满已经放凉了的热茶,以唇畔试了试温度,不算太冷,方递至她面前,扶起她饮了半盏,苏尧亦觉得口干舌燥,便就着她剩下的半盏一饮而尽。 姜娴喝完茶水后 ,终于觉得干涩的嗓子舒服了一些,再度闭眼安睡,她不敢乱动。 大约到了丑时,姜娴再度将苏尧唤醒,他睁开双眸,极有耐心地望着有些局促的她,温声软语地问道:“怎么了?” 她眨了眨眼,语气里半是埋怨半是撒娇:“我想沐浴更衣……” 她还想换张床,想自己一个人睡。 白嫩光滑的皮肤上黏着将干未干的香汗,头发也湿湿黏黏的贴在脑后,还有苏尧热得像火炉一般的怀抱,这一觉,睡得实在是太难受了。 苏尧有些头疼,抬眼瞧了窗外黑漆漆的阴影:“你们相府的浴池在哪?” 姜娴嗔他一眼:“太远了。” “那你的这处别苑总该有更衣沐浴的地方。” “我平日里洗澡,须得四个丫鬟 一起,打水浸花,服侍更衣,现在你让我怎么好意思叫她们过来?” 苏尧托起下颚,单手撑在床上,借着灯火打量着姜娴,他看着面前这个初经人事后两腮含春、面若桃花的美人,有些心猿意马地想,此刻就是她让他把皇位抢过来给她,他也是愿意的。 “那你想怎么洗?”苏尧四顾左右,“房里可有什么盛水的器具,本王亲自去给你打水。” “不要。”姜娴摇了摇头,自己也没个什么头绪,“我就是睡不着嘛,而且,明天你一早走了,剩下这样一副被人劫色了的我,剩下这样一张乱糟糟的床榻,下人们过来伺候我,见了还不得吓死……” 苏尧顺着她说的瞧了一遍,心中深以为然,面上仍要打趣她:“早知道 醒来后要面对这些,昨天晚上还喝下那媚药,若是本王一时生气撇下你不管,看你在相府里丢不丢得起这个脸。” “你永远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她抬起头,目光笃定,对他微微一笑,“你是那种,哪怕自己都生死未卜,也要用自己的福泽与性命来为我逆天改命的人。” “本王竟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爱你。”他将一丝不挂的她从榻上抱起,似一件宝物般的裹进墨色的长袍里,推开门,驭轻功踏着一侧矮墙,飞上屋檐。夜风穿堂而过,带着凉夜的寒气,姜娴揽紧他的腰,“你要带我去哪里?” “回王府,你不是要洗澡?” “不行,明天一早黄莺见不到我,一定会禀告外祖,若是……若是让一大家子都看到我 的闺房,我以后不用在长安立足了……” “本王让光影潜入相府,替你换一床新的被褥。” “可我若彻夜失踪,老祖宗还是会担心……” “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夜里悄悄跑出去多少次,挨了多少顿家法。” “能不能别让光影去,换个不认识我的嬷嬷好么?” 姜娴有点想哭,虽然前生光影是除了苏尧之外最亲近她的人,但这辈子他们两个还没有深交,她不想让那个孩子从此误以为她是勾引他们家王爷婚前采花乱性的妖女啊。 “嬷嬷没有他这样好的轻功,嬷嬷还会进宫禀告太后……”苏尧简明扼要地陈述利弊。 “你放开我,我自己回去收拾。” “别动,再动就把你丢下去喂狗。” “你敢!” 第71章 藏娇 苏尧下了朝以后,步履匆忙地走出金銮殿,正准备乘马车回王府,却在宫门前被苏毓拦住了。 苏毓的目光在苏尧略带青黑的眼周停留了片刻,面上露出一抹洞悉一切的神色,仍故作愠道:“你这几天一直闷在王府里做些什么,我同卫虞几次叫你出来饮酒,都不肯赏脸。连给母妃的请安也愈发倦怠了,皆以为你修身养性,瞧着模样,似乎每天夜里惫累得紧啊?” 苏尧稍稍一愣,已经不再似少年时那样皮薄易赧,而是风轻云淡地一笑:“父皇命我寻找魏王世子,那孩子自出生时就流落塞外,生死未卜,我只是苦于不知该从何处寻起罢了。” 见他装得清正高洁,煞有其事,苏毓简直嗤之以鼻,但听到兄长的孩子还活在这世上,心里也有些欣然。只是若真得找回了小世子,宫中的格局又要翻天覆地般大变动了。 苏毓没有将内心的忧虑表露出来,也许江山易主,在苏尧心里还不如他府里藏着的那位红粉佳人重要。因父皇过于暴戾,敏感多疑,天家亲情淡薄,他们兄弟二人对皇权已经 看得极轻。 但苏尧出身尊贵,是天命所归,与他自己,本质上还是不同的。况且,只有苏尧当了皇帝,苏毓闲散王爷的地位才能长长久久。 苏毓思忖片刻,继续道:“晨时我去宫中向母妃请安,遇到昭阳,她同我抱怨你将一位世家小姐接到王府,却借着她的名义,同那小姐府中的长辈说是进宫陪昭阳公主读书,可有此事?” 苏尧见被拆穿,也不再隐瞒:“昭阳诈走本王十颗夜明珠。” “好一个金屋藏娇,你真是天大的胆子,王室和相府还没有退婚,若是父皇知道了,你喜欢的那女子,恐怕朝夕之间便魂断香楼。”苏毓俊眉微微皱起,又忍不住笑道,“你素日也不是这种胆大妄为的性子,那女子是不是十分绝色,竟然让你敢违抗父皇的旨意。” “的确倾国倾城。”苏尧含笑点头,目中带着三分春意,须臾收回笑意,正色道,“我自有分寸。”他辞别了苏毓,钻进马车里,归心似箭。 苏毓立在原处,望着渐渐远去的车影隐匿在朱红的宫墙之中,看着眼前的苏尧,想起了他 英年早逝的王兄。 个个皆是深情种,唯独他苏毓,看似多情,实则最薄情。 儿时他曾看上一个宫女,已经记不清那女子的容颜了,唯独记得她后来被母妃命宫人仗杀,死相极为凄惨。他自那时便失去了喜欢一个人的能力,后来混沌长大,再也不知道少年心动应该是何物。 一开始,他也只把阿芷当做妹妹,宠溺甚于欢喜,因知道她是他未来的妻子,便努力喜欢上她,这样他的人生看起来才不至于太任人摆布。她陪在他身边整整十余年,苏毓也早已在朝朝暮暮的相伴中情根深种,后来才发觉其实他早就心动,只是儿时的阴影太过沉重,他不敢再轻易表露心迹。 可惜好景不长,后来皇帝下旨,将御史中丞的女儿许配给他做侧妃。 每每苏毓想反抗,总是会想起那个宫女断气时满身是血的模样,他害怕有一日阿芷也会这样死在他面前,于是沉默接受了他的第一个妾,然后,第二个,第三个……直至他彻底失去了阿芷。 他如今已经二十四岁,绝望地活在他的府邸里,几乎不问朝事 ,将书法画技、声乐美酒钻研到极致,深觉人生唯一的希望,便是等着皇帝死去。 而今苏尧才十八岁,鲜衣怒马,年少气盛,肯为心仪的女子违抗皇命。苏毓亦很想回到十八岁,如果能够回到过去,他绝不会再令她失望。 苏尧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回想起苏毓对他的警告,顿觉十分头疼。 这几日他在王府中耽于美色,两耳不闻窗外事,如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那般,为了赢得红颜一笑费尽心神,荒唐得有些不像他自己。 在那些断断续续的梦境里,不知为何,后来他对她并不好,甚至不肯见她,最后她心灰意冷,抱着绿枝芙蓉葬身火海。 尽管只是一场梦境,无根无据,苏尧醒来后,一直无法释怀,于是对姜娴愈发宠爱,心中的怅然才稍有缓解。 他命国师替他解梦,老国师却道,天机不可泄露。 他不肯罢休,国师只好道:“或许那些梦境,只是影射王爷内心的恐惧,是同皇权争斗失败之后的另一种结局。所幸一切尚未发生,王爷不应该纠结于过往那些沉痛破裂的梦境,而是 想一想,此生,应当如何图谋。” 苏尧总会在姜娴睡着后凝视她的睡颜,想起国师的那句话,此生,究竟该如何图谋。 若放弃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带着她离开长安,或许一辈子都要面临追兵的围剿。若直接娶她为妻,因她是将军之女的缘故,无论如何都不能得到父皇的认可。如果让她自弃名姓,只陪在他身边,做一个无名无分的宠姬,父皇或许可以容得下她。但以姜娴的气性,怕是会一把火烧了王府,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他。 苏尧叹了一口气,世间安得双全法。 王府里的下人并不认得姜娴,只当是小王爷难得纳了一位容色倾城的美姬,宠爱得很。因与相府的婚约还在,谁也不敢四处声张,唯恐招惹是非。 苏尧虽金屋藏娇,同姜娴有了夫妻之实,可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他的未婚妻还在浮山寺中养病,皇帝的旨意被他压了数日,只待贺霞病愈,便尽快完婚。 他准备借寻找魏王世子一事带着姜娴离开长安,去一趟江南。此为缓兵之计,届时再同贺相协议,将这桩婚事彻底解约。 第72章 祸水 姜娴在王府住了数日,理智告诉她此时不能耽于一时的情爱,应当从长远谋划。可前生实在太多遗憾,这几日同他恩爱燕尔,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刚刚成婚的那段光景。 她跟自己说,再多陪陪他几日吧,她不忍太早实施自己的谋划。若有一日,苏尧知道了她的全盘计划,是否会疏离她。 前生,她死后,接踵而至的,是大片大片密集的死亡。贺霞病逝,相府被满门抄斩,连早已经归隐山林的外祖父母也没有幸免。姜家七零八落,父亲被皇帝的刺客毒杀,年长的族人悉数被灭口,她的那些庶出姐妹们沦为娼妓。 如果苏尧好好活着,如果他依旧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如果他们当时还是夫妻,皇帝将她的亲人残酷虐杀,她与苏尧之间,又隔着新的国仇家恨,似乎怎么算都不能圆满。 这一世,没有欺君之罪,没有李代桃僵的待嫁之事,贺家和姜家是否可以安然无恙,世代繁荣? 姜娴无法确定,为此忧心忡忡。这份不安在黑鹰把皇帝的那道催婚圣旨递 到她面前时,愈发浓烈。 黑鹰一身傲骨,却笔直地跪在她面前:“求姑娘离开王爷。” 姜娴抬首看了一眼窗外泛着粉色的霞光的天边,此时苏尧应当在朝中,黑鹰是早有准备,特地挑了这么一个时间。 她笑了笑:“依你过去的性子,应当斩草除根,杀了我永绝后患才是。” 黑鹰神色一凝,过了许久才道:“王爷很喜欢你。” 他的确想过直接杀了她,这样王爷便不会再为了这个妖女做出违逆皇上的事情。可是,黑鹰跟在苏尧身边十几年,亦无比明白,眼前的这个姑娘,是小王爷自少年时便钟意的女子。 姜娴看了一眼那道明黄色的圣旨,亦从黑鹰的神色里瞧出了几分不轻不重的鄙夷。也是,和自己未来的姐夫勾搭在一起,算什么话呢。 “你今日这般待我,难道不怕有朝一日,若我在他面前再度得势,必将你炮烙凌迟。”她其实十分欣赏黑鹰的忠诚护主,但无法将她与苏尧之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告知他,于是决定扮狠吓一吓他。 “卑职等着那一日。”等到王爷继承大统,彼时他若为了心爱的女子将自己千刀万剐,黑鹰亦能从容赴死。只要苏尧能顺利继位,到时候,他们就算真的化成纣王妲己,又如何。 “你其实想跟我说,让我暂且离开他,好让他顺顺利利地娶我姐姐,有了相府这层稳固的姻亲,以后必能继承大统,是吗?”姜娴支颐,不等黑鹰回答,又道,“可假使皇上圣体安康,还能再活二十年,五十年,我便要耗尽一生,苍颜白发,也要等着你家王爷回来娶我吗?” 黑鹰木然地抬起头,眸中若有所思:“在宫里,女子穷尽一生的等待与寂寞,是很常见的事情。王爷不是寻常百姓,他是未来的天子。” 以后三宫六院,后宫佳丽三千,也未可知。可见为了一个女子,断送大好前程,实在不值得。 姜娴有些颓然。 原来这辈子,除去了贺霞的那一层殊荣身份,她跟苏尧之间,便隔着这样一道遥不可及的银河。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姜娴的 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似乎陷进遥远回忆,“曾经,他也为了保护我做了相同的事情,结局并没有很圆满,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他。” “你……”黑鹰气急,站起身来,手指紧紧握着腰间别着的长剑。 “黑鹰,你且退下。”一声略沙哑的嗓音自两人身后响起,姜娴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照影国师。 黑鹰负气走出中殿,立在门外等候。姜娴用眼角余光轻轻扫了一眼这位高深莫测的巫人,隐约觉得他与清原有几分相似。 “王妃娘娘……” 姜娴眉尖蹙起,又是这样的称呼,她装作没有听懂,睁大眼睛盯着他。 “娘娘上辈子连累了王子一世,好不容易重活一世,仍要拉着他堕进无间地狱吗?”国师目光如电,似乎要将她穿透。 “前世苏尧并非因我而亡,是您出手阻止他杀了玉真,才让他彻底失去了大临天子的信任,不是吗?”姜娴并不怯懦,“我带着全部的记忆回到十三岁,便是要阻止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 她的确 无数次内疚自责,是否因为苏尧用引灾玉救她的性命,才导致他那样悲惨的死去。又或者,从一开始,让他不明不白地娶了一个假的相府千金,便完完全全剥夺了他得到帝位的资格,亦为后来他的悲凉结局埋下了祸根。 可是前生,苏尧却也同她抱着相同的歉疚。他早就料定他这一生结局不会圆满,却没有忍住一时的情动,将她也卷了进来。最后没能护她周全,他至死不能释怀。 老国师释然笑了笑,全无方才的凛冽:“王妃娘娘有这样坚定的决心,老臣终于可以放心。” 他提起袖子拭了拭眼角,道:“老臣愧对王子,前生害惨了他,但始终无法对他忏悔,幸而娘娘还有旧时记忆,劳烦娘娘替老臣曲折转告一番。” 姜娴颔首,她欲想再多说些什么宽慰面前这位老者,但国破家亡背井离乡之恨,又岂是她三言两语便能慰藉的。 姜娴推开虚掩的殿门,走到黑鹰面前,“有劳你送我一程。”她对他莞尔一笑,语调漫不经心,“我现在确实得离开王府。” 第73章 富贵 姜娴回到相府以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命人把阿七从浮山寺接了回来。她嫌弃陆士杰给他穿得太过朴素,用锦衣玉帛将他打扮成一个斯文俊秀的小少爷。认真瞧着,真与苏尧年轻的时候分毫不差,仿佛从小就在皇宫里养尊处优长大的王室贵族。 她想起西疆初遇时,他才不过五六岁,孤苦无依地在街头流浪,忍饥挨寒衣衫褴褛,谁能想到这个孩子会和早早亡故的魏王夫妇有关。 前世里她也曾陪着苏尧四处寻找魏王世子,去过江南,抵达过塞北,始终无一所获。而这辈子似乎冥冥之中有所注定,她重生的第一年,便遇到了阿七,而原本铁石心肠的自己,竟然会因这孩子与苏尧生的有几分相似动了恻隐之心,将他留在了身边。 当今圣上何其暴戾无情,自己的儿子,自己的骨肉也能如此对待,想起这孩子流浪塞外的那几年,年幼不谙世事的他是如何挺过 来的,姜娴不深继续去深思。 阿七见姜娴一直盯着他看,却也不说话,似乎在出神,停下了去拿芙蓉糕的手,眨着眼睛问她道:“阿姊,你看我做什么?” 姜娴回过神来,扬起唇角对他温柔地笑笑:“在我把你捡回来之前,你一直在街头流浪吗?” 她问完有些后悔,那时他年纪那么小,或许根本不记得了。 阿七托腮认真想了一会:“我很小的时候有个乳娘,她在的时候,我其实过得不差,后来她病死了,没有人照顾我,我只能沿街乞讨,幸而遇到了阿姊。” 姜娴听罢,怜惜地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又觉得这样的自己过于温柔,似乎因为有利可图才惺惺作态,脸上的表情也不知如何摆弄,在阿七面前,她早已经习惯了凶神恶煞。 她对阿七道:“我很小的时候,十分不懂事,常常会幻想其实自己是皇帝的女儿,是大临的掌上明珠。我的母亲 没有早逝,而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我的父亲也不是从来对我不闻不问,他视我为全天下最价值连城的珍宝。” 她儿时受尽冷落,唯有这样的身份,在贺霞面前,才不至于落后一截。 姜娴继续道:“所以阿七,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只是不幸和家人走失,你的亲人一直都在找你。” “乳娘告诉我,我的爹娘早就去世了。”阿七握住姜娴白皙的手腕,目光灼灼:“阿姊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姜娴望着他许久,目露犹疑:“除了最亲的阿爹阿娘,还有其他的亲人呀,譬如和你父亲感情很好的叔父,刁蛮漂亮的姑母,还有你父亲的爹娘……” “那些都没有阿姊亲呢。”阿七认真道。 姜娴不为所动:“我只是把你捡了回去,这些年,其实并未好好照顾你。” “阿姊生得美,长得好看的人,是不需要做任何事,也能 轻而易举收获很多喜爱的。”阿七如实道,“是阿姊救了险些饿死的我,也是阿姊把我带到将军府里,因为阿姊的缘故,他们都叫我小少爷呢。” “那你贺霞姐姐也很美,为人又温柔,待你也极好……” “阿姊!”他出声打断她,“阿姊十三岁的时候,就喜欢和那个姐姐争比,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几百年了,很难改变。”姜娴吐了吐舌头。 她做鬼的时候,都很想找到贺霞,一是为了道歉,主要还是想看看是身中剧毒形容枯槁的贺霞美,还是烈火焚身面容可怖的自己更美。 “唔,那阿姊讨厌那个姐姐吗?” “不讨厌,但是性格不合,积怨已久,即使后来发觉她还不错,也没办法重新交心了。”姜娴很是坦诚,又觉得话题渐渐扯远,收回散漫的神色,道,“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你,你是皇帝的子孙,将来有望继承大 统,你愿不愿意去?”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阿七捧腹大笑,口中的芙蓉糕粉末喷了姜娴一脸,唯恐她发火,拿起手帕匆匆替她擦了擦,半真半假道,“如果我能当皇帝,我一定封阿姊为长公主,这样阿姊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了。” “那倒也不必,阿姊只是想让你承诺一件事情,若有一日,你拥有了那样的权力,记得欠我一个承诺就行。”姜娴蹙眉道。 “阿姊,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阿七会好好用功读书,也会跟着将军哥哥练武,等我长大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我要给阿姊在长安城买一处最好的别苑。” “……”姜娴不知如何应答。 “姐姐生来已经是富贵至极,要你买宅子做什么?”她想起前世清原的那句谶言,“我只希望这辈子能活到二十岁。” 阿七十分困惑:“阿姊既然富贵至极,怎么会连好好活着都需要祈愿?” 第74章 解语花 翌日宫中传来一道手令,原来是昭阳公主再次命姜娴进宫伴读。姜娴不用想,也知道那是谁的授意,她命人回禀公主,自己染上风寒,无法进宫。 夜里,她坐在妆台前,其实有些困了。脊背却端得挺直,一遍遍瞧着铜镜中那张明净的脸庞,直至他悄然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她知道他一定会来,乘着溶溶风雪,凉凉夜色。 姜娴转过身,站起来扑进那道天青色的怀里,她不知道如何同他开口,美眸里已经蓄满泪意。 她行于两世,情意比任何人都多,可除了情意,她与他之间竟无任何维系。 好似最坚韧,亦薄如蝉翼。 苏尧见她泪眼朦胧,心中对她那点不辞而别的怒意也消失得 一干二净了,他抬起手,指腹略略拈了拈她湿漉漉的眼角,他叹了一声,低声道,“本王其实明白,你在难过什么。” 姜娴抬起头,黑眸里盛着浅浅的期许,她对他展颜一笑,全无方才的失落:“王爷想做解语花?” 苏尧颔首:“我此次过来,其实是想告诉你,我心中已经有了几条谋略。其一,先找到魏王世子,那时父皇必然欢喜,文武百官也会深受震撼,届时我同贺府退亲,不会引起多大的风波。” “可是,你同贺府的正牌大小姐退婚,却又要娶他们家的表小姐,别说圣上不会同意,就连我外祖,怕是也不会舒心。” “岂止。”苏尧摇了摇头,手指轻抚她皎白的面庞,想起多 年前在西疆初识的场景,“我十五岁那年就求过父皇,要娶你做王妃,父皇断然拒绝,他说此生绝无可能再让武将之女踏进宫门。” 姜娴有些意外,她并不惊讶于皇帝的冷酷,而是苏尧竟然会同她倾诉他前生一直瞒着她的那些艰难。 她认真端视着他,眼尾流出娇俏:“原来你很久以前就开始图谋我了。”她亲了亲苏尧的唇,歪着头继而道,“那时候我还在躲着你,如果皇上真的同意了,你是不是要强抢民女,直接把我娶回王府,逼我日日和你行云雨之事?” 苏尧俊颜微燥,却也不似少年羞腆,他将她拦腰抱起,大步流星地走进内室,一边伸手解她衣带,连同他自己,一齐滚在梨花榻 上。 “唔,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 他将手指探进她的领口,撑开那层布料,握住了那颗浑圆饱满。 “我看你今天夜里过来,只是为了此事。”姜娴蹙眉尖叫,身子不由得一颤。 “食髓知味。”苏尧毫不掩饰,美目中情欲迷离,原本清朗的嗓音也染上喑哑,“本来想先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但事已至此,覆水难收,只能颠倒一些次序,先陪你品尝一下这世上难得的极乐之事。” “这是极乐之事?”她笑,花枝乱颤。 自是一夜春宵,良辰美景。 事罢,姜娴精疲力竭,吐着热气,,一边替她那处上些修养复原的药物。 “方才有些纵欲……”苏尧有些汗颜,搂 着她好声好气的哄着,“我险些忘了,你上次的伤还没好……” 姜娴轻哼一声,手指却缠上他的腰,指尖在那团白虎图纹上流离。 苏尧有些不解,她似乎十分青睐他腰上的印记,每每同他行房,总会心事重重地盯着那处,时而发起呆来,连对她一向热衷的云雨之事也意兴阑珊。 “你是不是嫌弃这印记有些难看……”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色之徒,他对这一点早已经心知肚明。 姜娴身体疲惫至极,唯有心思活络难以平静,她不知该如何向他全盘托出。过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转过身来,望着苏尧一字一句道: “或许,我知道,你们皇室一直在寻找的小世子,现在究竟在何处。” 第75章 禁足 熙宁十七年秋,大临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那便是,失踪多年的魏王世子,竟叫人找了回来。皇帝喜不自胜,当即将年仅九岁的小世子封为新王,继承他父亲生前所有的功爵。 一时之间,朝中格局大变,原本那些沉寂许久的魏王党又复苏过来,全心全意地拥护小世子。而三爷党因自家主子丝毫没有夺嫡之心而人心涣散,渐渐另投明主。七爷党原本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十余年,却因为自家王爷亲自将小世子献给皇帝而措手不及。 王爷怎么能纵容那个孩子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还将他完整无缺地送到天子面前? 难道他也跟三王爷一样,其实压根没有争夺天下的雄心壮志?不,苏尧不需要有,因为这天下本来就是他的。昔日,皇帝迎娶照影公主,曾以山河为聘,而公主自尽那日,皇帝涕泗横流,发誓会将整个照影还给公主,天子一诺,百国皆知。 在朝中党派争论不休乱了阵脚之际,贺老丞相也在思忖贺霞与苏尧的这桩婚事是否还应该继续进行下去 ,起初相府里的人只是以为是自家小姐不愿意嫁,才导致这桩婚事一拖再拖。现在大家皆心知肚明,原来王府里的那位主子,也根本无意迎娶贺家的大小姐。 小王爷应该是有了自己的意中人,可是那人究竟是谁。若是世家小姐,小王爷何不直接奏明天子,退婚另娶便是,何苦拖着整个相府叫人看笑话。贺霞也快满十八岁了,与她同龄的女子大多已经许配了人家,贺相叹了口气,骑虎难下,这桩婚事只能由苏尧先取消。 不只是贺霞,还有姜娴,虽然比贺霞小一岁,婚事却如出一辙地艰难。先前许配给了卫小侯爷,已是高攀,没想到前些时日她瞒着众人私自同小侯爷退了婚。这事儿差点惊动太后,幸而卫侯十分通达,两家才相安无事。 贺相心有郁气,将姜娴禁足十日,又听闻贺霞在浮山寺与陆士杰私会,更是怒不可遏,直接命心腹将贺霞强行接回了相府,和姜娴关在一处,面壁思过。 “若我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当初不如死在西疆,也到干干净净… …”贺霞挨了一顿家训,望着紧闭的幽门,玉颜苍白。 “苏尧就那般不堪,你宁可去死,也不肯嫁给他。”姜娴听到她这般自咒似的怨怼,不禁挑了挑眉,眼里透着促狭。 “呵呵……”贺霞白她一眼,“这么多年我也看明白了,你的意心上人,其实便是王爷吧。” 姜娴十三岁那年,不知在哪里挨了一刀,大病一场。夜里贺霞替她上药,听到她喃喃自语,唇齿间念着的,便是苏尧的名字。 其实她早该知道。 贺霞郁郁不平地凝视着姜娴,感觉自己被戏耍了一遭:“你既然喜欢他,为何不像祖父求情,却反过来,虚情假意地,劝我好好嫁给他。” “我喜欢什么,向外祖求情,外祖便会成全我吗?”姜娴摇了摇头,“姐姐,我又不是你。” 她低头想了想,“一开始,我是希望你顺应皇命,好好嫁给他的,唯有如此,我们才能都好好活着。” 贺霞的神色稍稍缓和:“我明白,这一点,你总是比我更通透。” 过了许久,她问姜娴,“那他喜欢你吗? ” 姜娴托腮:“喜欢不喜欢的,有什么用呢?若我是你,即便他不喜欢我,我也有手段嫁给他。可我不是你,若明目张胆地同他纠缠,只怕十条命也保不住。” “之前我不肯嫁他,是因为我不想一辈子断送在深宫里,眼下,我更不可能嫁给他了,因为娴儿你喜欢他。”贺霞决然道。 “你为何不说,是因为陆士杰呢?”姜娴并无感动。 “那个锯了嘴的闷葫芦,我再也不想把青春韶华浪费在他身上了。”贺霞不想再提,转而郑重考虑起姜娴的婚姻大事。 “如果王爷想要天下,那我极有可能还是要嫁给他。不如我先嫁给他,而后不明不白死去,你做我的陪嫁丫鬟,陪我一起嫁进王府,这样呢,也能与他长相厮守。” 姜娴眉心直跳,一时语塞:“姐姐倒也不必为了成全我牺牲至此。” 即便恶毒如她,也从未有过贺霞这般惊世骇俗的想法。 她望着贺霞,颊边泛着笑意,“他似乎,并不想要天下。” “那更好办了,若未来的天子不是苏尧,便是魏王 世子了。你是阿七最亲近的人,你的婚姻大事,应该不会太曲折。”贺霞艳羡道,“你能不能让阿七下一道圣旨,逼着陆士杰娶我呢?” “怎么,你得不到他的心,便也想强求了?”姜娴觉着贺霞这大病初愈,整个人似乎都不一样了。 “这么多年,我也累了,如果能用强权,自然更好。”贺霞一脸看破红尘世事,“娴儿今后必然青云直上,无论是王爷,还是阿七。” 姜娴不语,未来之事,实在太过迷茫。前世所有悲剧,今生似乎已皆被逆转,可之后又将如何,依旧无法预测。 “只要他好好活着,其他万事万物,其实无甚重要。” 在他死去的那几百年里,她所遭受的悲痛、绝望,以及那漫长晦暗的寂寞,几乎将她整个人吞噬。 “还有,姐姐,对不起。”姜娴凝窒许久,终于将那三个字说了出来。 贺霞不解:“为什么突然同我道歉?” “不为什么,如果我们还有来世,希望你比此生更幸福美满。” 当然,这辈子,我也会尽我所能,愿你平安快乐。 第76章 异心 皇帝虽为了苏衡在长安城中新建了住所,但因过于欢喜,这些年又心怀愧疚,一直将他留在宫中,由宫人悉心照料,教导宫规。 太后这些时日身子本不太好,数日缠绵病榻,后来渐渐连清粥也喝不下。却因小世子的回宫有了几分精神,身体有了好转之势。 贵妃亦喜上眉梢,慈爱更甚,把曾经对长子的那份未实现的母爱千倍万倍地放在了他唯一的子嗣身上。 在一派喜气洋洋之间,更多人忧心的是储君之位是否会发生移转。贵妃心里明白,因帝王的冷酷,兄长的早逝,她亲手养大的两个孩子都对皇位失去了兴致。 苏毓一直为苏玦的死耿耿于怀,心中最恨的那人便是他的父皇,于是处处同他作对,若不是这么多年里她在他们父子之间小心周旋,皇帝早已经对苏毓忍无可忍。 而苏尧,从小便被当成未来天子一般细心栽培, 这孩子的心性,她其实有些捉摸不透。时而温驯守己,时而桀骜违逆,对皇帝的安排好似全盘接受,又好似在暗中抵抗。 玉姝公主的早逝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怨恨曲折,因他那时实在太小。可这么多年来他对自己的尊重而又疏离,亲近而又克制,她并不是感受不到。 她在苏尧身上,亦看不出一丝野心。好像是,若皇上把江山给他,他便要,若皇帝不给,他便不要了。 显然皇帝也看出了这一点,并为此深深震怒。 苏尧找回了流落在外的小世子,皇帝无疑是开怀的。但在某种程度上,苏尧也把皇帝送给他的江山一并交还。他甚至,再一次提出了和相府退亲。 皇帝失望至极,昔日他为了得到这片江山,不惜兄弟反目,手足相残,此生唯一挚爱之人的家国也一并陪葬,红颜命薄。 而他最为宠爱器重的儿子,竟然无视 他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江山。 这样也好,至少他再也不必忌惮苏尧,不必疑心他有一天会将照影归还给玉真。 皇帝叹了一口气,他的妻子深埋泉下,他的儿子与他渐渐离心。朝堂之上还有许许多多的政事等他决策,此生亦有一些夙愿尚未实现,可是……他捂着胸口咳了咳,嗓中涌上一股腥甜。 他似乎已经没有剩下多少时日了。 他无暇去想,分明苏衡回宫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甚至连太后的病情都有了回转。为何他自己的身子却每况愈下,药石无医,难道真是被苏尧气的? 皇帝手中握着很多年前玉姝送给他的那块翡玉,亦把前些时日里苏衡送给他的玉佩系在腰间,望着那莹莹泽泽的玉色,闭上眼,脑中勾画出昔时公主美好娇艳的容颜。 “卿卿,你不知道,朕多想把照影和大临一同交给我们的孩子……可朕究竟做 错了什么,他竟不想要……” 皇帝双目低垂,脸上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悔色,若真能回到过去,他不会再让照影灭国,不会狠心将苏玦发配边疆,也不会逼着苏毓娶他并不心爱的女子。 难道江山稳固,天下太平,要靠他至亲至爱之人的血泪来偿还。 皇帝将苏尧召进宫,允诺了他退亲之事。并告诉他,只有成为帝王,才能随心所欲地娶他心爱的女子。 这话其实很假。 多少帝后,少年夫妻,本来青梅竹马,恩爱不疑。却因古往今来,帝王都是三宫六院,后宫粉黛数不尽数,最终恩爱成空,故人垂泪,再也不可回转。 苏尧不想,有朝一日,他同姜娴之间,也会陌路至此。 皇帝见苏尧摇头,有些气急败坏:“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如此辜负朕对你的厚望!” 苏尧默默跪在御前,白玉般明净的脸上愈显从容肃正:“儿臣这 些年里,其实一直都很想念母妃。” 世人皆道,百国之中,唯有照影的玉姝公主是千百年来最难得一见的倾国美人。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连儿时那点模糊不堪的吉光片羽,他也没能好好将母妃的容颜刻在心上。 照影皇陵里躺着的,是一具了无生息的尸体。 世人又道,当年的父皇和他的母妃,是一对神仙眷侣,恩爱异常,羡煞多少王子皇孙。 又听闻,父皇年轻的时候,生得极为俊美,性子也很温和,亦是一位斯文俊秀,儒雅谦和的谦谦君子。 他亦不曾见过。 他所见到的父皇,是一个杀人如麻、暴戾成性的君王,这些年里穷兵黩武,做过不少屠城灭国之事。 “大临的江山,掺杂着母妃和照影族人的鲜血,儿臣此生,绝无可能接受。” 皇帝瞪眼欲裂,喉中血气上涌:“你果然……你果然……心怀异心……” 第77章 病重 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到相府的时候,姜娴才刚被解除禁足,贺相被紧急召进宫中,商议要事。苏尧也被留在金銮殿中,已经整整三日了。 姜娴木然地立在书房里,提起笔墨,在纯白的羊皮纸上勾勒出一具支离破碎的残骸,那是前生,她在阴间地狱里看到的苏尧。 前世皇帝晚年虽身体抱恙,却也活了很久很久,苏尧的死无疑给了他一记重创,因此不到三年便也命丧黄泉。 但这一世,皇帝的命格似乎被人为的改变了。 这一年,她才不过十七岁,还没到清原预测的那一年。 而皇帝,竟然活不长了。 姜娴心中泛起阵阵凉意,纤细白皙的手指握着笔节,黑色的浓墨因指尖的颤抖在白纸上落在污痕。 她竟敢 ……对天子动了杀心…… 可是皇帝不该死吗? 前生若不是因他残虐暴戾,她和苏尧怎么会夫妻离心,她怎么会葬身火海,苏尧又怎么会曝尸荒野? 前生她的族人,亲人皆被皇帝残害殆尽,最疼爱她的老祖宗于幽禁中暴毙,父亲死无全尸,就连天香夫人也受到牵连,沦为军妓,最终横死沙场。 难道她不该恨吗? 倘若不提前布局,对付皇帝,难道要看着他一步一步将世家大族纷纷吞灭,看着她的亲人一个一个地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她想起苏尧。 他自幼失去母亲,皇帝虽对他心存戒备,可无疑也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恩宠。如果那人就这么死了,他会不会很难过? 可是,覆水难收,一切都 已经无法再更改了。 皇宫里。 老御医们在皇帝的寝殿前焦急踱步,皇上面色乌黑,似乎为中毒之症,可细细研究其肌理脉象,却也探究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从皇帝咳出的乌血中亦没有查出什么毒物。 苏尧跪在龙榻前,神色冰凉,周身浸发出一股深寒。他并不知道皇帝已经病入膏肓,他方才还对他说了那般违逆的话。 阿七跪在苏尧身后,此时的他全然褪去了昔时流浪街头的苍白瘦弱,锦衣华服下的身姿俊俏挺拔,举手投足间俨然带着天家的高傲与清贵。 他亦面无表情,只是淡漠地规劝苏尧:“皇叔,不要过于自责。” 一直贴身服侍皇帝的老太监李公公睁大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阿七,皇帝 对小世子百般宠爱,赏赐他琼楼玉宇,金山银山,甚至放下繁杂政事,陪他在书房读书。亦不顾天子之尊,扮做老顽童,陪世子嬉戏打闹。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可谓盛宠。 他常常在金銮殿中听到祖孙耳语,世子天真可爱,童言无忌:皇爷爷是全天下最英明的君主,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爷爷。 天子龙颜大悦。 而如今皇上病重,一向倨傲清冷的小王爷尚脸色凄凄,泫然欲泣,小世子竟能如此无动于衷,置身事外。 这个孩子的城府,恐怕极深。 李公公垂下眼睑,并不敢将内心的疑虑表露出来,皇帝一旦驾崩,新君必然在王爷和世子中任选其一。他就算有一百条命,也不敢公然同小世子对着干。 老 太医们皆束手无策,查不清皇帝究竟得了什么病症,眼见着隐忍不发的小王爷眼中渐渐泛起怒意,纷纷下跪求饶。 苏尧只漠然睨了他们一眼,命人去王府请老国师,但如他所料那般,国师断然拒绝进宫为皇帝诊治。 苏尧无奈,又命人去浮山寺请清原大师,清原的弟子告知宫人,清原早已离开浮山寺,下山云游四海。 阿七见苏尧颓然,安慰道:“皇叔,生死有命。” 苏尧抬起头,俊秀的眉目卷着深深疲倦,黑色的瞳孔周围尽是血丝,他涩然道:“阿衡,你想当皇帝吗?” 阿七认真想了会儿,先是摇了摇头,复又点点头:“我想当皇帝,这样才能好好保护阿姊。” 苏尧笑了,无悲无喜:“如此,甚好。” 第78章 无心 熙宁十八年,皇帝因病崩殂,年仅十岁的魏王世子继位,改国号为鸣安,七王爷为摄政王,辅管朝政。 国丧期间,近支宗室二十七个月内,远支宗室及在京王公大臣一年之内,不许嫁娶;二十七个月内不许作乐宴会。在京军民百姓,男去冠缨、女去首饰,素服二十七天,不准祭祀,一百日内不许嫁娶和作乐。 姜娴已经足足两个月未见到苏尧。她曾经打扮成太监模样,混进宫里,只远远看到苏尧坐在金銮殿中,面色清冷,怒斥百官。 她站在殿外,驻足凝视,偶然间瞥到他略带着凉意的目光投来,只是一瞬,无波无澜,让她怔然间以为是错觉。 先帝一去,苏尧在此间已无父无母,姜娴有些怅然地觉着,只是数日不见,他似乎变了很多很多。 她虽迟钝,也能明晃晃地发现他们两个之间的不对劲。 她怜惜他丧 父之痛,想陪在他身边,一同抵受这落寞煎熬。他却把自己困在深宫中,以政务繁忙为由拒绝了她。 姜娴无可奈何,转而去找阿七,她本以为新君即位,百废待兴,当是抽不出身来见她。阿七却推开太监宫女们的拥簇,在瑶华宫会见了他的阿姊。 她抬首看着阿七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清隽俊逸,相貌堂堂,因年岁不足,眉眼尚未沉稳,却也将天子之风端得十分秉正。 “阿姊!”阿七见到姜娴,喜上眉梢,差点欢喜着向她扑过来。 姜娴眉头一皱,不露声色地侧身躲开:“臣女参见皇上。” “阿姊不许跪我。”阿七眼中的笑意湮去大半,制止住对他行礼的姜娴,“我说了,如果我是皇帝,阿姊就是长公主,永远高我一截。” 姜娴笑了,不以为意:“童言无忌。” “我是认真的。”阿七四处顾盼,似要寻找 笔墨纸砚,当场就将长公主的名分赐给姜娴。 她纠正他:“皇上应该自称朕,亦或孤。” “皇叔在你面前也自称本王吗?”阿七问道。 姜娴微微一愣,想了片刻,道:“他大部分时间,只用‘我’。偶尔,也会忘了改口。” 阿七没有接话,姜娴面有犹豫,问他:“他这些时日,都住在宫里吗?”她去过王府许多次,从未见到过他。 阿七点点头:“皇叔似乎很伤心,每天夜里都要去皇爷爷生前的寝殿待上一个时辰。” 姜娴心口微涩,垂下眼眸不再追问。 夜里,她躲过巡逻的禁军,悄悄潜入无心殿,将自己的身影掩入冗长的窗帷之下。 老皇帝辞世没多久,殿内灯火昏黄,桌几上摆着贡品,红烛滚泪,摒气潜听,似乎还有僧人们咿咿呀呀的招魂之音,令人毛骨悚然。 思及前生皇帝的所作所为,她后背 发凉,觉着这地方比阴曹地府还要恐怖三分,只希望苏尧能够快些到来。 “吱呀”一声,宫门被人缓缓推开,姜娴看到来人,一时之间泪盈于睫。他清瘦了许多,眼色黯淡苍白,令人忍不住鼻酸。 她如一只乳燕,扑进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揽住他的肩膀:“苏尧……” 苏尧身子僵直,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眼里的惊愕只出现一瞬,随后便被冰寒覆盖。他正欲推开她,手指却在触到她的腰上时缓缓顿住,良久,他有些悲凉地开口:“你瘦了。” “我很想念你。”她将脸埋在他胸口,声音绵绵。 “呵呵……”苏尧只是自嘲地一笑,痛恨自己的心软,痛恨自己被美色迷昏了头,“本王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会在年少的时候便欢喜上你?” 这语气实在过于熟悉,他前生也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姜娴抬起头, 惶惑不安地看着他。 苏尧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握在手心,自姜娴面前铺陈开。 姜娴眉尖一蹙,抬手将那块玉佩夺过来,紧紧攥在手里。 他怎么会握着引灾玉? 他怎么能再握着这块不详之玉! 她望着他,有些痛苦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父皇入殓的时候,手里紧紧握着这块玉。”苏尧一字一句,如刀锥刺入,“我命人去了一趟照影皇陵,果然,祈灵玉和引灾玉都不翼而飞。” 他凉薄的目光穿透她:“王府里的陵墓地图也被人盗走,那天,只有你来过王府。” 他知道是她偷走了地图,他以为她想得到祈灵玉,那时他愿意将整个天下都捧到她面前,一块祈灵玉,实在算不得什么。 可是。 苏尧看着失魂落魄的姜娴,目光如寒冬腊月里的冰雪,他问她: “为什么,要害死我的父皇?” 第79章 凶手 “你究竟从何时开始布局?”苏尧声音清寒,刺在姜娴身上,如一桶冰水将她从头至脚淋了个遍,“阿衡也是你的棋子罢,从你把他带到我面前,还是说,在我和父皇苦苦找寻他的时候,你们世家大族也在暗中处心积虑地接近阿衡,利用他来对付父皇。唯有父皇死了,你们才能掌控新君,使世家在与皇权的斗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姜娴摇了摇头,有些苍白地辩解:“我十三岁那年去西疆的时候,捡到了阿七,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魏王世子。” 她抬起头,目中蓄满莹莹泪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站在家族的立场和你决裂。在你困顿于和姐姐的婚约中无法脱身的时候,我甚至想自弃名姓,放弃将军之女的身份,放弃相府表小姐的名号,只要能陪在你身边……” 苏尧见不得她这般梨花带雨模样,移开目光不再同她对视。他忍住了想抬起手为她拭泪的冲动,扯了扯唇角,深深嘲弄自己:“我究竟是怎么了,竟然会心疼一个害死父皇的凶手?” 她身 上那股如蛊如毒般致命的吸引力,到底从何而来。年少时不知何为心动,却在第一眼初见时便深深印刻于心,从此魂牵梦萦,不解相思。 关于她的那些断断续续、混沌不清的幽梦,或喜或悲,情到浓时情转薄,至生至死的悲凉结局,究竟为什么会潜入他的心底。 “凶手”这两个字险些让姜娴跌落在地上,她绞紧手指,泪水在双颐滑出两道笔直痕纹:“就算引灾玉为我所盗,就算它最终是害死你父皇的元凶,你如何一口断定是我?” 若她丢了呢? 若被别人捡去了呢? 若有人从她身边窃取想要栽赃嫁祸她呢? “那玉佩是阿衡献给父皇的,他素日只听你的话。那是母妃的遗物,父皇怎么会不认得,可是,你却勾结老国师,利用他灭国之恨,将引灾玉改头换面,甚至,还施以恶蛊。我父皇对阿衡心怀歉疚,对他毫不设防,如此,才会中蛊身亡……”苏尧说到最后,其实有些哽咽,他承认皇帝曾经的所作所为的确令人深恶痛绝,国师欲报灭国之仇亦情 有可原,“可是,你为何要牵连其中,为何要同他们合谋?” “为了救你啊。”姜娴明白他已经知道了全部的真相,抬起手将眼角的泪珠抹去,反而招致更多滚烫的珠泪盈落。她放弃自持,肩膀扑簌簌地颤动,声音如破了皮的花鼓,“熙宁二十一年,照影余党乱起,天子命七王出征讨伐……小王爷……死在照影的封狼山谷……” 她几乎嚎啕大哭,锥心刺骨:“这几百年里,我在无间地狱里被烈火烧灼,不成人形,却始终在想,你究竟因何而亡,何时身亡,何处身亡,如果我能回到前生,是否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 “熙宁何来二十一年,你在说些什么?”苏尧被她悲伤的情绪刺痛,他甚至想放下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隔阂,像之前那般拥她入怀。可是,思及突然死去的先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对她心软。 姜娴吸了吸鼻子,有些凄凉地笑了,是啊,他怎么会听得懂,只有她一个人,爱了他几百年。 “你对我,没有过去那般好。”她将那块玉佩握 在手心,想起前生默默为她筹谋好一切的他,为她逆天改命、不惜以命抵命的他,他们曾经做了四年夫妻,他从生至死都爱着她。“可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只有她一个人记得而已。 “你要我,如何还能像以前那样对你?”苏尧有些无力,黯然神伤。 姜娴将自己从过往中拉回,面对眼前的苏尧,她仍然舍不得失去他。凭心而论,此生他对她并不差,甚至比前生更坦诚明晰。 “很多年前,我记不太清了,你说,先帝有朝一日,也许会命人杀了你,因为你身上流着的异族血液。”她借着时光的久远将苏尧从未对她提及过的心事托出,“小世子回到了长安,储君之位后继有人,我很害怕你会因此失去最后的倚仗,最终不明不白的死去。” “娴儿,你难道从来没有听说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苏尧摇头,“即使有一日父皇真得要下旨诛杀我,我也不会有任何谋反之心。” 他继续道:“也许为了你,我会努力求生,寻找各种可以活下来 的办法,但我绝不会为此去杀害父皇,你明白吗?” “但你没有……” 姜娴知道已经无法再去辩驳,她因前生之事提前布局谋略,可此生一切尚未发生,她的所作所为的确不可理喻,他更无法接受这样的她。 “那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她问,声音低落到尘土里,“你会杀了我吗?” 苏尧紧抿的双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比起她,他更想杀了他自己。因他昏聩无能,贪恋美色,才会缠上一个祸国的妖女,以至于让她改变了整个大临的命运。 而令他痛恨不已的是,即使她害死了自己的父皇,他竟然连对她杀伐果断的决心都没有。 每每面对她的时候,总觉得时间不够用,记忆不够用。相识相知的时间太短暂,那些铺天盖地,快要漫出的情意却不知从何而来。 虽然他对皇帝的感情十分复杂,两人也并不似寻常人家的父子那般亲昵。可无论如何,她犯了弑君之罪,理应当街腰斩,可她若真的死了,他又如何独活于世。 苏尧心乱如麻,他真是疯了么? 第80章 复仇 鸣安初年,贺相辞官,携夫人一同去了西疆,准备将女儿贺媚的孤坟迁徙至长安,接回贺氏祠堂中。 姜娴早在贺家的车马动身之前,独自一人先行回了故土。 是夜,金銮殿中乱作一团,宫人们惊惶失措,因发现小皇帝不知去了哪里。众人找遍了各个角落,最后远远瞧见皇上竟爬到了宫墙之上,一个人端坐在鎏金檐上,身影伶仃,神情不甚落寞。 公公嬷嬷们皆脸色骇然,双腿发软,纷纷跪在地上苦苦央求:“万岁爷,您快下来,琉璃瓦滑,可千万不能摔着了哟!” “朕要去西疆。”苏衡面色阴鸷,瞧上去心情极度不佳,又可怜兮兮,好似被人欺骗抛弃的孤儿,“她骗朕,她说只要朕当上了皇帝,她就能一直在长安城里陪着我。” 可事实是,她当不了王妃,便连长公主的名分也不要了。 她心里只有皇叔一个人。 皇叔不要阿姊了,阿姊心灰意冷,他为了哄她开心,封她为长公主,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替她重新聘选驸马。 就算皇叔是摄政王,权倾朝野,她作为大临的长公主,身份地位也 丝毫不会低于苏尧。 若她想报复皇叔的始乱终弃,他身为皇帝,有的是办法替她出这口恶气。 可是一切都被阿姊拒绝了。 她说,她并不想同他的皇叔成为一对怨偶,一同被困在宫闱之下,岁岁年年两看生厌。 她只想离开皇宫。 姜娴离开长安时,没有同任何人辞行。 苏衡孤零零地坐在宫闱城墙之上,远眺着远方的城池山川,忽然觉得,人生寂寞极了。 “阿衡,你下来。”苏尧不知何时出现,着一席黑衣,面色肃然,容貌依旧俊美,一开口,声音却冰冰凉凉。 苏衡垂下头,看了一眼苏尧,目光四顾,对着苏尧身后的宫人道:“你们都下去,朕有事同皇叔商议。” 苏尧接过宫娥手里的羊角灯,屏退众人,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着苏衡:“何事,说吧。” “皇叔,你知道朕是怎么遇到阿姊的吗?”苏衡狡黠一笑,天真浪漫,却令人捉摸不透。 “她同我说过。”苏尧敛眉,提到姜娴,目色有些疲倦。 “阿姊错了。”苏衡摇头,“那日我见她衣饰华美,想着她必然可以带我去长安,我才 冒着生命危险拦她的马蹄。” “皇叔,你知道遇到阿姊之前,我过得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吗?”苏衡又问。 苏尧叹了口气:“阿衡,你现在是一国之君,那些事情,不要再想了。” 苏衡笑了笑,眉尖微挑:“那么皇叔,你可知道,皇爷爷是怎么死的吗?” 苏尧抬起头,墨色的眸光中难抑汹涌:“够了。” 他知道她离开了长安,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他决定不再追究她害死他父皇的罪责,只要他不去想,便可以忘记这件事情。 或许某一天,他累了,倦了,也许会忍不住去西疆,偷偷看她一眼。 “皇叔,桩桩件件,我该从哪一件对你说起呢?”苏衡望着天上的繁星,喃喃道,“阿姊面对你时,应该也是这样的心情吧,连我都知道的事情,你却一无所知。” 苏尧愕然,不知如何作答。 “皇爷爷上辈子,作恶多端,众叛亲离,却活得比谁都长,最后还是我亲手把匕首刺进他的心窝,他才断气的呢。”苏衡阴恻恻地笑了,有些可怖,“他死的时候,喊了两个名字,一个是“玉姝”,一个是 皇叔你……” “可是我的父王呢?”苏衡亦哭亦笑,眼角落下一滴泪,“我的父王和母妃双双惨死边疆,皇爷爷临死的时候,却丝毫没有忏悔……” “阿衡,皇兄的死,父皇内疚了一辈子……”苏尧心中涩然,如果没有那些意外,苏衡本该是天家最受宠的孩子,又怎么会沦落街头,讨乞为生。 “皇叔果然听不明白我说的话……”,苏衡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石,从宫墙上跳了下来,行至苏尧面前,将那块翡色玉石放至苏尧手里,“阿姊把这块玉送给我,是希望我平安健康。我却无意中从这块玉中窥见了阿姊前生全部的记忆。我想,皇叔是不是应该也能从这块玉里看到那些她从未告诉过你的真相。” 姜娴一直为自己利用苏衡而深感歉疚,因此把那块她视若生命的祈灵玉送给了他。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引灾玉被国师施了巫术,因而苏尧前生的记忆全部被封锁,而祈灵玉里,却一直保存着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前尘往事。 苏衡在那块玉里,不仅发现了她前生和苏尧的所有纠葛,还真真切切看到了 他父王和母妃双双而亡的真相。 这让他想起了前生的一些记忆,母妃死后,他一直跟着乳母四处漂泊,躲避追兵,忍饥挨饿。很小的时候,他便知道,大临的皇帝,是害死他母妃的凶手。 于是,苏衡一直想去长安,前世里他十三岁才回到京城,面见天子。 那时候苏尧已经死了三年,姜娴亦死在无边大火中。 而这一世,恰好在他六岁那年,便在西疆城外,遇到了姜娴。 十岁的时候,他替他的母妃报了血海深仇。 他不知道父王是否会满意此举,从皇叔的反应上来看,似乎是不满意的。 可是皇叔若知道了所有的前因后果,难道还会忍心苛责阿姊? 事实上,老皇帝的死和姜娴并无多大关系,玉佩上的蛊毒是照影国师所下,玉佩是他亲手呈上。 姜娴一开始,的确想借着引灾玉之祸,让老皇帝不知不觉地死去,后来,她大抵是不愿让苏尧承受丧父之痛,选择了收手。 苏衡阳奉阴违,骗姜娴说自己已经拿回了引灾玉,事实上,却命老国师在暗中加快种蛊,老皇帝才会在短短数日内暴毙身亡。 第81章 忘情 曾经有一只恶鬼,前生应该是个美人,可惜被烧得通体漆黑,谁见了都想躲开。 偏偏她还固执地抱着一枝粉白芙蓉,在地狱里游荡了数百年,简直是阴魂不散。 苏尧握着祈灵玉,如同很久很久以前握着引灾玉那般,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前生。 他并不知道,自己最想回去的光景,竟然是数百年前烧死姜娴的那场大火中。 他赶到寝殿时,一切都已经迟了。 他只能亲眼瞧着她绝望地吞下一整瓶鸩毒之后,强忍着腹部的剧痛,抬起手臂推到了整座烛台。 “不要……”苏尧瞪眼欲裂,伸出手阻止她,整个人却穿过她的身躯,只触到一片灼热的火光。 他眼睁睁地看着烈火一点一点蔓延至她的脚下,卷上她的衫裙,最后毫不留情将她秀美白皙的容颜吞噬,整座王府也随着她一起 ,只剩下断井颓垣,一片灰烬。 为何会是这般结局? 为何她还是没有逃过清原的那句谶言? 为何祈灵玉不能带给她长命百岁的福气? 苏尧带着满腔怒火,来到阴司地狱,找判官要人。 “本王分明已经用祈灵玉为她逆天改命,你们为什么还要收走她的魂魄?” 判官对着这位不速之客,面色有些为难:“王妃娘娘是自戕……” “那她现在人在哪里?”苏尧抿唇追问。 孟婆笑眯眯道:“娘娘一百年前喝了我的孟婆汤,从奈何桥上跳了下去,现在啊,早就化成了忘川河里的一枝芙蓉花了。” 判官摇头反驳:“阎王爷让你平时少喝点自己煮的汤,你定是又贪嘴了,那女鬼……那王妃娘娘在阴间游荡了数百年,几时喝过你那孟婆汤?” “好像是这样的,她曾多次向我 讨汤喝来着,不是大人吩咐过,说她害死了太多人,绝不可能让她忘记前生的罪孽不是吗?”孟婆睁开眼,对苏尧打量一番,道,“王爷果然容貌不凡,瞧瞧这桃花眼,瞧瞧这折扇眉,俊美得胜过天上的谪仙,也难怪那恶鬼在阴间飘荡数百年,忍受烈火酷刑,只为了找到王爷您被剜掉的那颗心。” “可是小王爷啊,您也忒不厚道了,分明钟情于王妃,偏偏不告诉她。”孟婆叹了叹气,“我见过成百上千只恶鬼,没一个像她那样过得生不如死,死不如生的。” 苏尧顺着孟婆的目光,低下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胸口,果真血肉剥开,肋骨可见之间,空空如也。 苏尧大骇,于黑暗之中睁开双眼,从荒唐的前尘旧梦中惊醒,他抬手置于胸膛之上,那处骨肉完好无损,唯心跳异常之快 。 他想起四年前,姜娴被他的青鸾刺伤,他潜入将军府里给她喂药,她半梦半醒间,将手指放在他的胸膛上,同他说了许许多多关于剜心的呓语。 他那时只当她是剑伤复发,胡言乱语。 可他现在恨不得用青鸾刺死自己,为何他那时候,丝毫没有觉察到她的悲恸,亦没有好好抱抱她,好好安慰她。 更为可恨的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其实她不必找寻他的心,从生至死,他心里只有她一个人。 此生经历过那么多次短暂的别离,再见到他时,从未有过小别胜新婚的欢喜。她总是双眸含泪,眼里卷着无尽悲伤,他那时不明白她的落寞与难过,亦不曾发现她的难言之隐。 而他终于明白,为何年少时分明素昧平生,他竟会无比荒唐地梦到关于她的那些旖旎情事。 他也终于 知道,她身上那股无法探究的、吸引着他的近乎狐媚的妖术,究竟因何而生。 原来,几百年前,她便是他的妻子。 前生,苏尧死后,魂魄来到阴间,因违抗天命,引灾续魂,死后要忍受剜心之刑。 孟婆问他:“王爷,可要喝下这碗汤,忘却前尘往事。” 他问:“本王若喝了,会如何?本王若不喝,又会如何?” “王爷若喝了,或许和王妃还有来世。王爷若不喝,一直惦念着王妃,她无论是生是死,怕是都不得安宁。” 苏尧捧起瓷碗,递至唇边,抬首一饮而尽。 她一颦一笑,一展眉,一抬眸,所有娇嗔喜怒,皆如影如烟,回首间尽数消散。 判官匆匆赶到之际,小王爷已经满身清白,眼里无波无澜。 他再度见到死去的她,眉间有惊鸿飘落,只是目中再无悲喜。 第82章 巫蛊 西疆。 贺相和夫人在将军府做客,姜娴陪着老祖宗去了母亲生前的厢房,白发遥祭黑发,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涕泣涟涟的痛词。 贺霞也安静立于贺老夫人身侧,温驯乖和,老皇帝驾崩得极为突然,几个世家大族倒是松了一口气,她也能因此得了几分自由。 但很快,他们反应过来,平生分明桀骜不驯、无心掌权的七王爷管理起朝政来,手段威严竟不输当年的天子三分。 贺霞将苏尧推行的新政一一讲给姜娴听,语气中不乏嘉赏赞美。只是可惜苏尧将陆士杰留在了长安驻守,否则此行,她便能和他一起过来探望姜娴了。 “王爷真是善妒,为了防止士杰回西疆找你,强行将他扣留在京城。”贺霞服侍贺老夫人睡下以后,便拉着姜娴在府中凉亭叙旧。 “姐姐为什么不觉得是士杰哥哥骁勇善战,可为国之栋梁,才会担此大任,永驻长安呢?”姜娴扯唇反讥,“我以为那个人是真的无心天下,却原来这么多年,他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前世里半生夫妻,终究还是白过了一 场。 “照此说来,娴儿又为什么不觉得是王爷自小便天资聪颖,又勤勉用心,虽从未有过夺嫡之心,却早就拥有了颠覆整个天下的谋略和才华呢?”贺霞同样不服输地扬了扬嘴角,很快她又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 姜娴前些时日,为苏尧结结实实流了不少眼泪,整个人憔悴的不成模样。这几天好容易回转了些,两人似乎已经恩断义绝,自己如今还在她面前赞美苏尧,实在不合时宜。 她心虚地瞥了一眼姜娴,见她脸色并无变化,才放下心,试探问道:“当真放下王爷了么?” 姜娴摇了摇头,而又点点头,她俯下身,身子贴在檀木凭栏上,目光投向有些晦暗的天空,语气平淡如常。 “我曾想过让阿七下一道圣旨,直接逼着他娶我,像先皇逼他娶你一样。后来想想,不过是在走之前的老路罢了,我极有可能还是会在二十岁的生辰那日放火烧掉他的王府,自己也跟着变成一只谁也认不出来的鬼。” “之前的老路?”贺霞侧头思索,俏皮道,“难道你以前嫁过他?” 姜 娴听出她的揶揄,有些气恼:“你们一个个的,讨厌极了!”语气疾速,眸光闪烁,“难道你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吗?譬如有人替你嫁给苏尧,譬如你做了四年的我,譬如士杰哥哥让我转交给你的传家之宝……” 贺霞十分茫然,而后眼前一亮,朝姜娴伸出纤长玉手:“什么士杰哥哥给我的传家之宝,你竟然私藏了这么久?” 姜娴挥开她的手,怒其不争地白她一眼,“还没到那个时候。” 她沮丧不已,抬首问贺霞:“姐姐,我要如何做,才能同你们一样,失去那些本不该存在的记忆呢?” 如果没有前生的记忆,她此生不过是和苏尧赴了一场风花雪月,即便结局不得而终,他若无情她便休,何至如此难以承受。 失忆? 贺霞认真想了想,正欲卖卖关子,戏弄一下姜娴,却听到眼前的人突然失声痛哭,哭声极为凄冽,令人闻之心碎。 “我一直以为,比起死别锥心刺骨,生离之苦不过蚊虫叮咬,犹可忍受。此生做不做得成王妃,于我而言,从来没那么重要,只要他还 活在这世上……“ “可是他是王爷,如果他想当皇帝,也未尝不可,他以后,会三宫六院,会妻妾成群,百国的美人都会被献进宫里,环肥燕瘦,皆陪在他的身侧……” “他可以过得无边快活,这正是我平生夙愿……可是,可是……我为什么偏偏全都记得呢……” 记得他前生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记得她飞蛾扑火般的生死相随,记得他以身家性命为注,替她谋求一条生路。 上辈子的苏尧,与这辈子的王爷,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若她再度去往黄泉碧落,是否能找到他的魂魄,找到前世那个从未将她遗忘的人。 他曾经将她视若生命,生前许下来世之约,可化骨不过数日,便痛饮一杯忘川,将她忘得干干净净。 他都能忘,为何她不行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以后他每得一娇妻,纳一美妾,十郡九州,百里长街,必会张贴皇榜,昭告天下。 她怕是躲到天涯海角都避无可避。 在姜娴断断续续的哭腔中,贺霞听得并不十分真切,只知道她想忘记关于苏尧的全 部记忆。 她好心地提醒姜娴:“你儿时,不是学过一点巫蛊之术吗?若真想忘记王爷,此后不再为他伤心,《百蛊书》里,应该有这种秘术吧?”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姜娴抬起头,盯着两颗哭肿的桃眼,直愣愣望着贺霞许久,她来不及深思,隐隐回忆起那些心决,而后泪水更加汹涌,“有一种蛊虫,以记忆为食,的确能够帮人忘记忧愁。” “世上果真有这般奇妙的巫术?”贺霞匪夷所思,她郑重拍了拍姜娴的肩膀,替她拂去泪珠,“既有这种秘术,你当振作精神,潜下心来,认真研究此法才是。我听说,使用巫蛊之术的人,稍有不慎,便会被蛊虫反噬。” 她叹了一口气,如果可以,她亦想试试此法。 那个她始终爱而不得的粉面郎君,这么多年,其实有些累了。 “娴儿,你若成功了,替我也拂去这些记忆,但我还是要阿七下一道圣旨,命陆士杰娶我。” 姜娴摇了摇头,十分为难:“我巫蛊之术,并不精通……” 并且,她儿时所学,皆为杀人灭口之术…… 第83章 反噬 姜娴白日里虽并未将贺霞的话放在心上,夜里却依旧悄悄潜入藏书阁,凭借儿时记忆,找到了那本刻在竹节卷上的《百蛊书》。 借巫蛊之术忘记苏尧乃下下之策,她亦舍不得抛弃这几百年间的绵长记忆,但,她决定提早习得此术,倘若他日苏尧真得娶了别人,她便在他洞房花烛之夜在自己身上施蛊。 她将那竹卷翻了个底朝天,目光略过百种心决,欲寻找另外一种高明之术,譬如,招魂,若此生的苏尧和前生并非同一个人,那么她是否可以找到他的魂魄,也许不能令他想起全部记忆,但她只是想,再见一见他。 那些上古梵文令她眼花缭乱,昏昏欲睡,姜娴细细读了一个时辰,将竹书放至一旁,吹灭烛灯,闭上眼睛小憩片刻。 醒来之际,天已大亮。 她从藏书阁的小榻上惊醒,脚边是洒落一地的白纸黄书,杂乱无章,皆为她昨日翻查所致,唯手头的那本《百蛊书》不翼而飞。 她穿梭于书架之中,四处环顾,满头雾水,疑心自己记忆出了差错,难道她 昨天压根没有找到那本书,否则将军府中的藏书阁极为隐蔽,除了她和黄莺,还有谁会过来呢。 姜娴在藏书阁中又呆了整整一个白日,食寐不思,将所有藏书翻了个底朝天,并没有找到《百蛊书》,反而找到了一本记载着招魂之术的通灵书。 她半信半疑,翻开那本泛黄的古籍,一壁查阅旁的书目,一壁将那晦涩难懂的符文逐字分解。 如此又过了一日。 第三日辰时,日光透过窗帷扫在她的脸上,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姜娴彻夜未眠,体力有些不济。 她钻读了一天一夜,仍未将那招魂之术破解,索性将那本古籍收进怀间,打算悬赏千金,召集整个西疆的通灵之士解读此术。 姜娴回到闺房,本想直接补眠,又想着昨日忘了去向老祖宗请安,只能命人过来伺候梳洗,以脂粉遮住眼周青黑,去往别苑面见贺老夫人。 贺老夫人修养了几日,已经不再像刚来西疆时那般伤心,整个人也精神了许多,看到姜娴,第一句话便问:“你葭表姊呢?” 姜娴抬起头 看了一眼周围,这才发现贺霞并不在房中,茫然摇了摇头:“娴儿并不清楚。” “你们二人已经三日没有过来请安,怎么如今到了你自己家中,反而忘了规矩,让你父亲见了,会以为我这么多年没有好好管教你……”贺老夫人怒气冲冲之余,又有些担心,“葭儿这孩子是不是有些水土不服,她以前从未这么怠慢过。” 姜娴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只得颔首,唯唯诺诺退了出去,“我去看看姊姊……” 贺霞一向知书达理,骨子里虽亦有叛逆,这些繁文缛节上却做得极端正,为何会整整三日不曾向老祖宗请安。 姜娴走出别苑,穿过将军府的花圃,径直来到贺霞所居的客房。这几年府中清减了许多下人,贺霞将自己的侍女留在老夫人身边照顾,姜娴行至门口,也未见到半个人影。 她轻轻叩门,三声后无人应答,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准备直接破门而入,但里间被反锁起来,她只得放弃,驭轻功从檐上潜入。 姜娴隔着珠帘,瞥见贺霞侧卧在贵妃榻上闭目 养神,心中松了一口气,转而化作一缕薄怒,若不是贺霞在这里贪睡,误了请安,她怎么会平白无故挨老祖宗一顿臭骂。 她素来纨绔,老祖宗是知道的,因此平日里并不多加责备,此次被罚,全怪贺霞。 她走到贺霞面前,见她脸色红润,面带微笑,似在美梦中,心中更加不平,便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欲将她直接叫醒。 可当姜娴触碰到贺霞的脉搏之际,脸色骤变,目中布满错愕——贺霞的脉搏虚弱至极,几乎微不可闻。 她并非熟睡,而是昏迷。 同时,姜娴还在她微弱的脉搏中感知到贺霞身体里存在着一股可怖的力量,她低头,瞥见放在绣花锦丝枕头下的那本《百蛊书》,瞬间已经明白了一切。 “其实再过一二年,他便会同你表明心意……”姜娴垂眸,落下泪来,“为何不顾性命之忧,行此半神半鬼之术?” 贺霞想借巫蛊洗去有关陆士杰的全部记忆,因而盗来《百蛊书》,甚至连她儿时养的那些蛊虫也被她抓来数只,可她毕竟从未学过这些,此 番情形看来,必然是被蛊虫反噬,心脉尽失。 再过一二时辰,怕是再难回转,不仅失去全部记忆,连性命也难以保全。 姜娴心乱不安,仓皇将《百蛊书》翻至后半段,寻求破解反噬之术。 她愈是惶急,愈是一无所获,姜娴定了定神,闭上眼睛,试图从几百年前的记忆里找到她前世破除蛊术的方法。 良久,她睁开眼,目中带着决绝,抬头看了一眼壁上悬挂的短剑,她将其取下,用它割开了贺霞的手腕,黑色的蛊血自她雪白的皓腕中汩汩流出,画面极为诡艳。 同时,她亦咬牙在自己纤细的手臂上划开数道血痕,殷红血珠渗出,缓缓溶入贺霞的血中。 前生,她用蛊术杀人灭口,为了防止自己被蛊虫反噬,曾借健康无辜之人的身体换血。 那些人的下场,轻则缠绵病榻,奄奄一息,重则血流殆尽,当场毙亡。 前生,贺霞是大临第一掌珠,善良清华,绝世无双,本该母仪天下,一生富贵荣华。 她却因为心生怨念,令其中毒而亡,香消玉殒时,年仅二十一岁。 第84章 赔礼 那日,黄莺眼皮直跳,四处寻姜娴未果,想起自家小姐早上说过要去找表小姐,便去将军府的客房找两位小姐。 走进客房别院后,隐隐嗅到一股腥膻的气味,似是血腥之气,她四顾无人,心中疑惑,走到贺霞门前,尝试扣了扣门,无人应答。 “这帮丫头们,也太怠慢了。人家是相府千金,院子里竟连个人都没有。” 黄莺在心中嘀咕,那股浓郁的血气愈发浓烈,她一向胆小,慌忙原路返回,禀告管家。 老管家听后半信半疑,好端端的客房里怎么会有血腥之气,放下手中的茶水,正欲去探个究竟,刚走出内院,险些迎面撞上个年轻小厮,他拂袖怒斥:“毛手毛脚的,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京城的王爷来了……”那侍卫跪在地上,脖子粗红,大口喘着粗气,“此刻就在府门外。”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老管家惊得吹胡 子瞪眼,“西疆去京千里之遥,王爷若是来此地,将军府一早就该收到消息了。” 话音未落,老管家突然面色一变,双眼骤然缩紧,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四年前在将军府中所见的那位堆金砌玉的少年天子,此刻竟活生生地站在眼前,简直如八月飞雪。 小王爷依旧如昔年般俊美,乌发玉面,眉目莹澈,翩翩风骨恍若画中谪仙,只是眉梢眼角愈显成熟,目光比少年时更深邃沉稳。 老管家慌忙跪了下来:“老奴愚钝,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礼至极,实在罪该万死。”忙让人去请贺相和老夫人,又命人去禀告在外执行军务的姜恒。 “本王贸然登门打扰,还望管家海涵。”苏尧面带歉意,朝管家颔首示礼,又命人拦住传话的侍卫,“不必兴师动众,本王此次前来,是为了……” 他面带绯色,有些不自然,命人将美玉明珠, 步钿花黄,凡是一个女子应该喜欢的全部宝物一一奉上,随后面色恢复自如,语气坦然自若,“本王是来向你们家大小姐赔礼道歉的。” “这……”老管家呆呆望着眼前这批价值连城的珠宝,不解其意,愣了许久才缓过神,忙点头道:“老奴这就去请大小姐。” “不必,她现在人在何处,本王亲自去找她。”苏尧面色平稳,强忍心中急迫,努力维持着不紧不慢的贵族之礼。 未经主人许可,直接登堂入室,不仅有悖于他自小在皇宫里受到的教养,还险些让人误以为他是过来抄家的,他实在有些面上挂不住。 黄莺一直躲在管家身后,她一直跟在姜娴身边,对自家小姐和王爷之间的风月秘事了解得一清二楚。 想起这些时日姜娴为苏尧掉的眼泪,不由得怒气腾腾,又不敢表露出来,于是低头更甚,绝不透露姜娴的行踪。 “黄莺 ……”头顶传来那道不怒自威的嗓音,她吓得扑朔连连,伏在地上全盘托出,“小姐在表小姐房里,王爷还是快些去吧,房中好像……好像……” 她无法确认,便不敢多言,骨碌碌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给苏尧带路。 苏尧跟在黄莺身后,穿过瑶池,越过假山,一路走到客房,空气中弥漫着混沌的血气,离贺霞所居之处愈近时,愈发浓烈腥膻。 黄莺轻扣房门,依旧无人应答,苏尧脸上摆着的漫不经心早已经不复存在,径直破门而入,行至里间,映入眼帘的,是满地黑色的脓血,怪异扑鼻。 贺霞卧在贵妃榻上,面若桃花,恍如新生,唯纤细的手腕处一道狰狞的血痕格外刺目,伤口处已经封止,不再有毒血溢出。 而苏尧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人,此刻冷冰冰地躺在血泊里,面色苍白如土,唇上不见丝毫血色,手臂上划开数道极深的伤 口,鲜血仍然不断涌出,蔓延至苏尧脚边,正一点点地抽走她的生命力。 苏尧身体僵直,头痛欲裂,恍然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前世,那场漫天大火中,她亦是这样躺在他面前,双眸紧闭,毫无生机。 他踉跄跪在她面前,手指颤抖着伸向她的鼻息,随即封住她的心脉,再将姜娴抱进怀里,有些脱力地对同样错愕立在原处的光影喊道:“快去请女医。” 光影这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冲了出去,目中亦蓄满泪光。 苏尧抱着姜娴近乎破碎的身体,锦白色的衣袍被她的鲜血染成红色,他紧紧握住她僵直的手指,那血珠便一路流进他的手心。 纵然半生征战沙场,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流出这么多的血,苏尧如同一只受伤的孤狼,手足无措地抱着姜娴,眼眶亦被染红,心中是无尽的悔意与痛苦。 怎么会这样呢? 她才离开他没多久。 第85章 争执 贺老夫人听到消息,一时无法接受,两眼一翻,当场昏了过去。醒来后,从床上爬起,拄着拐杖便向大堂走去,不顾丫头婆子们阻挠,第一时间要去找她的两颗掌上明珠。 听闻姜娴伤势较重,命悬一线,心中惶急,便要先去探望姜娴,却被贺相拦于门外。 老丞相面带愁色,鬓发斑白,压低声音道:“王爷……在娴儿房里。” 老夫人抬起头,满脸不可置信,声音沙哑颤抖:“怎……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此事说来话长。”贺相叹了一口气,握住夫人的手,牵着她转身缓缓走出别苑,一路宽慰道,“王爷请来了西疆女医,又飞鸽传书命老国师前来治病救人,娴儿此次必然能够逢凶化吉。听说葭儿已经醒了,咱们还是一同先去看望葭儿吧。” 事到如今他终于明了,那个一直横亘在苏尧与贺霞婚约之间的女子,小王爷的意中人,便是他的嫡亲外孙女——姜娴。 “是不是娴儿又 惹是生非?她自小便与葭儿有些不和,我以为这些时日,她俩已经和解了些……”老夫人又气又急,满面愁容,身子颤颤巍巍,“她母亲去世得早,父亲仿佛也死了一般对她不管不顾,是我没有好好引导她,才会把她纵容成这般顽劣不堪的脾性。” 贺相面色严肃,抿唇摇头:“此次并非是娴儿之过。据关管家所言,是葭儿在房中行巫蛊之术,被蛊虫反噬,娴儿为了救她姊姊,用自己的血排出葭儿体内的毒血,才会……” 老人不禁掩面忍涕,语气不乏责备,“今日我方知这孩子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个名门世家教养出来的贵女,怎么会私自接触这些为世人所不耻的歪门邪道?” 贺老夫人心中怨怼,狠狠瞪贺相一眼,推开他的手臂:“我早就数次劝过你,对孩子们不要太过苛责。你素日里对葭儿管教太严,她从小一直压抑本性,长大后自然生出反骨。你为了家族鼎盛,不顾葭儿 心意,逼着她嫁给王爷,她才会做出这些有悖三纲五常之事!” “她是身份尊贵不输当今公主的名门嫡女,是因司徒傅家同贺家两姓联姻才出生在世上的掌珠,她有什么资格如此任性,败坏家门?”贺相痛心疾首,“你休要再纵容她!” “你害死了贺媚还不够,还要来毒害我的葭儿娴儿,你看看这两个孩子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你怎么能……怎么能如此狠心?”老夫人亦怒容满面,痛斥贺相无情。 两人正争执不下之际,下人匆匆来报,说是小姐虽然醒了,行为却十分怪异,一心想着离开将军府。 她不仅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连从小服侍她的丫鬟侍卫也认不出了。 贺相同夫人心中俱是一凛,停下争执,慌忙赶去贺霞房中。 另一边,姜娴房内。 女医替姜娴包扎好伤口,复又在她口中喂入一颗还魂丹,引水度她吞下。转过身,扫了一眼坐在榻边寸步不离的苏尧,叹息道:“王妃 娘娘似乎总是容易受伤。” 她轻轻挑开姜娴的里衣,检查四年前为青鸾所刺的那条淡淡淤痕,手指触向她的锁骨,竟发现那处剑伤已然痊愈,连方寸的疤痕都没有留下。 女医将一瓷白药瓶置于枕前,“这还是当年那剂祛疤散痕的凝露,这几年里民女又新添了两味草药,其用法用量一如当年,王爷可还记得?” 苏尧的目光落在那瓷瓶上,想起四年前,她对他十分抗拒,他将她留在驿馆好好养伤,她却一把火烧了府邸逃之夭夭。 后来剑伤发作,她躲在将军府中痛不欲生,却依旧处处躲着他。他只得在夜深人静之际潜入府邸,屏气凝息,替沉睡在梦中的她解衣上药。 那些时日,听她半梦半醒,将前生之事低声耳语,他虽未曾听懂,却也耐心听她说完,拭干她眼角遗珠。 她终于沉睡,他起身正欲离去,却发现她紧紧攥住他的手指,他无奈躺回她身边,抱着她交颈而眠,听一夜风 雨之声。 天亮之前,他替她穿上里衣,拢好寝被,望着那张天真容颜,不觉在她额间轻轻一啄,方起身离去。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直至她完全痊愈。 原来情根深种,在少年时便有不移之志。 苏尧轻轻握着姜娴的手指,唇边勾起一抹苦笑:“本王早已烂熟于心。” 女医笑了,眉目舒展,眼里又有些隐忧:“还魂丹药性极强,一生只可服用一次,一次绝不能超过三粒。王妃娘娘四年前受了剑伤,已经服用过一次。按理说,这次本不该再用此药,可若不用,娘娘怕是熬不过今天夜里。眼下娘娘性命已然无碍,但民女不敢担保,他日……” 苏尧没有再出声,他将祈灵玉置于姜娴掌心,抬起她未受伤的那只手臂,轻轻移至唇边,蜻蜓点水般映上一个浅浅的吻。 他将自己的生死同她系在一起,倘若往后她再有半点闪失,他不介意再次以命换命,用他十世轮回之苦,换取她此生长命百岁。 第86章 手刀 女医撤下之际,已是半夜三更。 烛火幽微,将苏尧的背影映刻在竹白的墙上,姜娴紧闭双眸,纤长的睫毛亦在墙面淡淡撒下阴影。 苏尧的手一直覆在姜娴手上,目光亦悬挂在她脸上,不曾移开。他赶了三日的路才来到西疆,期间未曾合眼,此刻尽管疲惫至极,仍强忍睡意,守在她身边。 “我前生那样待你,你一定很恨我罢,我那时,究竟是如何想的,怎么会对你疏离之至?” 苏尧仰头望着天花板,将泪意逼回,前尘往事如旧梦般一幕幕自眼底浮现。 她的失魂落魄,她的万念俱灭,她的死生不复,宛如一把猎刃,将他一寸一寸凌迟。 他抬起手,指尖抚上她的双颐,千百年前,他惊鸿一瞥,在漫天飞舞的萤光里记住了她明媚清丽的脸。此后白驹过隙,一晃过去了数百年,重活几世,记忆一次次被清洗。再相遇时,他依旧缱绻于 这张亘古不变的容颜。 她平生最爱惜美貌,只不过没染出最好的胭脂都足以令她懊恼数日,死后却要变成一只面容溃烂的恶鬼,在阴间地狱里忍受酷刑,一直等了他几百余年。 “在我失去记忆的那几百年里,你找不到我,是如何一步一步撑下来的?” 他伏下身,贴着她的侧脸,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四年前,你处处躲着我,我不知是何故,如今想来,一切皆已明了。你前生对我失望至极,饮下鸩毒时,曾起誓道,若有来世,绝无可能同我再有半分纠葛。” “可既然如此,到了地府中,当好好悔思己过,向判官求情,早日转世才是。为何还在那无间地狱里滞留数百年,受那烈火烧灼。我的心,早已经被阴间鬣狗吞食……” “你真是,做鬼的时候,也还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固执。” 苏尧闭上眼,湿漉漉的水意顺着他的眼角,滑 至枕心,路过姜娴颐边,浸湿了她脸上细腻的绒毛。 墙上,鸦睫微微颤动。 床上,阖目安睡的人气息有些紊乱。 如此,一夜过去,烛火殆尽,天色熹微。 耳旁细弱蚊蝇的呢喃声渐渐隐去,苏尧的呼吸渐渐平稳,终于精力不济,昏睡过去。 姜娴缓缓睁开眼睛,侧头瞥见身旁睡着一个貌美肤白的男子,她吓了一跳,差点从榻上一跃而起,却因身体虚弱一动也不能动,唯清秀瞳仁四处转动,脑中一片空白。 手臂上的疼痛再度传来,她抬起手,发现缠满纱布,殷红血迹若隐若现,她疼得嘶喊出声,又唯恐吵醒了身边的人,姜娴眨了眨眼,将苏尧细细打量一番,只见他衣着华贵,面如冠玉,不由得看得有些痴了。 “这个人生得真好看,他睡得离我这样近,不会是我的夫君吧?” 她面色绯红,伸出手指,想摸摸他的脸,发现手掌之 下有颗翡色玉石,她茫然将那块玉握在掌心。头部忽而传来剧痛,千百年前的记忆尽数涌上心头,她慌忙甩开祈灵玉,闭上眼睛,面容有些痛苦,只得用手捂住快要炸开的头部。 等到头痛平息,再度睁开眼时,神情又变回了方才的冰冷。 她看了一眼苏尧,眼里全是怨毒,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把短匕,她记得这是她小时候藏在床上,防身所用。 她对准他的胸膛,正准备刺下去,苏尧突然睁开眼,握住她的手臂:“娴儿,你终于醒了。” 他惊喜过甚,竟后知后觉,才发现她手中的匕首,有些头痛,语气依旧温和,似乎在询问她用过午膳没有:“你伤口还未痊愈,现在并不宜起身。” “王爷此刻不应该在洞房花烛之夜,春宵一刻值千金,跑到我这里作甚么?”姜娴叫苏尧钳住,动惮不得,只能恶狠狠地盯着他。 “什么洞房花烛?” 苏尧一头雾水,将她手中短刃夺下,她力气殆尽,倒在他怀里。 “你不是要停妻重娶,此时,当是你和贺霞的新婚之夜。”姜娴在他怀里奋力挣扎,如小猫般拳打脚踢,苏尧怕她动作过大撕裂伤口,只得无奈用手刀将她打晕。 姜娴闭上眼前,仍然在呢喃不休:“苏尧,你又拿手刀砍我! "我醒来后,定要挖了你的心!” 苏尧替她捻好被子:“你先养好伤,什么都好说。” 前生,苏尧每每出征作战,她便偷偷女扮男装,混进军中,他只能将她击晕,命人好生送回王府。 再之后,奉上敌国最价值连城的珍宝,哄她欢心。 苏尧捡起祈灵玉,再度放回她的手心。 他知道解除蛊虫反噬之人的记忆极有可能也会遭受蚕食,所以特意将祈灵玉带了过来。 可是,苏尧欲哭无泪,菩萨保护,但愿她的记忆,不要一直停留在她最恨他的时候。 第87章 宿命 苏尧见她面色恢复如常,呼吸也渐渐平稳,便放下心,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他握着她纤薄的手指,将祈灵玉合于二人掌心,慢慢阖上双目。 周身一片昏暗,唯有灵玉翡光熹微。 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间,只觉脸上湿意绵绵。 苏尧睁开眼,对上一双莹莹含泪的双眸。 “你醒了?”他抬起手,捧起她的脸,心中有丝懊悔,“又想起什么来了,怎么会哭得这么伤心?” 她双眸空洞无神,直直看了他许久,将头偏执一侧,轻轻道:“我其实,不大愿意想起你来。” 她的语气太过凄凉,苏尧只觉辛酸,连被忆起的那点欣喜也荡然无存。 他动了动双唇,喉咙十分喑哑,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想告诉她他已经记起前生所有,可他前生让她绝望到自焚而亡。这几百年里的记忆也实在太过沉重,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她提起。 他鼓起勇气 ,问她:“娴儿,你可愿再嫁给我一次?” 这一世,不再有欺骗与隐瞒,不再有误解与怨怼,亦不会再陷入阴阳相隔,万劫不复的境地。 出乎他意料的,她竟认真点了点头:“我一直都想嫁给你。” 苏尧欣喜若狂,几近落泪,他怀疑自己又在痴梦,将她搂在怀里,她柔软温热的真实触感令他满心欢喜,却又听到她继续道: “姐姐说,她要忘了陆士杰,因为她不想再为他伤心。但是,她依旧要嫁给他,因为那是她平生夙愿。嫁给自己生平所爱之人,又不必为其黯然神伤,这亦是我所向往的。” 姜娴抬起手,在苏尧俊秀却略显憔悴的脸上轻轻描摹:“我想嫁给你,因为我爱了你太久太长,久到意难平,久到不甘心,久到我无法容忍你会和同别的女子举案齐眉。可我不愿意再为你伤心,不愿意因为你不要我了,就再次自轻自贱。” 苏 尧抓住她的手腕,辩解道:“无心殿里发生的事情,是我误会了你,前生我因父皇施压而疏离你,亦是我的过错。但是娴儿,你明白我将你看的比一切都重要,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从今往后,我绝不再辜负你,好吗?” 这一次她没有再点头,目光无比清醒,摇头拒绝的时候,泪珠亦从双颊滑落。 “前生你收走所有情爱,夺去我王妃的名分,是为了保全我的性命。在无心殿里,你推开我,是因为我害死了你的父皇,你将我放逐西疆,也是怕内臣查出真相,会置我于死地。可是苏尧,我们两个好好在一起,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这其实是不是上天在冥冥之中已然昭示,我们两个之间其实并无缘分?” 她濒临崩溃,眼中再无坚定,“我知道你爱我,可我再也无法接受,因为各种不能苛责的缘由,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弃我。” “重 生之后的每个夜晚,前生种种可怖凄惨景象皆充斥着我的梦境,我从未轻松活过一天。所以苏尧,你为何,要让我想起来这些?” 苏尧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痛苦地闭上眼睛,良久,他睁开眼,将祈灵玉从她指尖夺过,掷于地上:“是我太自私了。” “明天辰时国师便能抵达西疆,我会命他设法重新洗去你的记忆……” “来年春天,本王以大临摄政王的身份,迎娶镇国大将军之女姜娴为妻。” 他分明在与她谈婚论嫁,脸上却无喜气洋洋之气,苏尧朝怀里哭成泪人的美人挤出一抹笑意,极温柔道,“你看,这样可好?” “你也一同忘了吧。”她情绪渐渐稳定,转而替他拭干眼角,抬首亲了亲苏尧的唇畔,喃喃道,“你若忘了,也许便不会再想娶我,而那时,我已经不在乎了。” 姜娴偏头离开他的唇,下巴却叫人紧紧捏住,被迫 加深这个原本极轻极浅的吻。他的手捏在她的下颚,唇舌交错,衔起她的唇瓣,由浅及深,撑开那道紧闭的牙关,将她湿热的唇腔一点一点占据侵袭。 见她鼻息渐渐加重,他才肯放开她:“我说过,不会再忘记你。” 姜娴吐气,目露犹疑:“一个人守着几百年的记忆,会很难熬。” 苏尧笑了笑:“无妨。”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下巴几乎埋进她的脖颈,又极力控制着自己,怕碰到她受伤的手臂。 直到姜娴出声抗拒,“苏尧,你抱我太紧了,你松开……” “让我最后再抱你一次。”他收了些力气,仍是不肯放手,“你记得,我从前,一向是这样抱着你同寝的。” 如果忘记所有前尘旧事,能够使她如释重负,此后活得无忧无愁,他可以接受被遗忘的宿命。 回想起前生之事,初见之时她眼里的神采奕奕,他亦觉有几百年间未曾见过。 第88章 十世 是夜,国师赶到西疆,因担心王妃的伤势,日夜兼程,提前一天抵达城内。 苏尧被光影唤醒,看了一眼再度陷入沉睡的姜娴,悄无声息地拾好衣衫,穿上长靴去将军府门外迎接国师。 他将替她消除记忆之事简述给了老国师,国师闻言,叹了一口气:“我与清原毕生修行,尚且不能应付比旁人多出一窍的心思。王妃娘娘不过十七岁,前生也才堪堪二十,两世的记忆,再加上在阴间地狱里做了五百年的孤魂野鬼,其间经历之可怖,对她而言,实在是过于沉重了些。” 苏尧敛眉,神色郁郁:“你替她洗去那些记忆,本王便宽宥你谋害先皇之罪。” 老国师磕头领命,跟在苏尧身后,走进姜娴的厢房。 他隔着屏风,瞧了一眼躺在榻上的人影,从怀中掏出一颗黑色的玉,杏仁大小,命女婢将其置于姜娴额间。 “王爷,可要我施咒,娘娘醒来后,便再也不记得王爷了。”先皇驾崩后,老国师终于改掉了照影旧称。 苏尧伫立原处,望着姜娴,仿佛在注视一位冰清玉洁的神女,此刻,他连她的手也不敢触碰。 屋内寂静无声,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点头应允。 老国师紧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窗外忽而狂风大作,枯叶漫天飞舞。 苏尧似一块冰塑凝固在窗前,心中有如千万只虫蚁噬咬,麻木地钝痛着。 几百年前,她在阴曹地府中见到饮下孟婆汤的他时,是何种心情,如今他也终于明了。 可她那时还是对他报之一笑,许愿他来世幸福安宁。 约莫过了一炷香左右,风雨停歇,老国师猛然睁开双眼,额角冒出汗珠,望着那块通体漆黑的玉石,有些颓然地叹了一口气,而后跪在了苏尧面前。 苏尧不解其意:“她是否已经……” 国师摇了摇头,用衣袖擦了擦额角的汗:“王妃娘娘将记忆藏了起来,噬魂玉也无法摄取。方才老臣斗胆,借玉进入娘娘梦中,在梦中窥见娘娘心事。娘娘被心魔所困,她若忘了王爷,王爷一个人承载两世的记忆,势必十分孤独,她不愿意让王爷难过。可她若不洗去这些记忆,又会深陷在几百年来的阴霾中无法走出。” 苏尧走到榻前,坐在姜娴身侧,将她脸上的碎发拂去:“本王无妨,你只需消除她的记忆便可。” 老国师面有难色:“娘娘潜意识里不肯忘记,老臣也束手无策。” “ 那本王究竟该如何做?”他似乎是在问国师,又似乎在问躺在榻上的人。 国师点到即止:“娘娘自始至终,一直是心疼王爷的。” 苏尧明了,命人准备一间客房,将国师送了过去。 国师走前,对苏尧说了一句唇语。 僻静的厢房内,除了几盏灯火,唯剩下他与她。 苏尧坐在榻前,长身如玉,他握着她的手,同她轻描淡写,提起一段他再也不愿想起的过往。 “我死后,堕入阴间,听到判官们正在商议我的去处。有人怒斥,我虽贵为皇族,却并不爱民如子,草菅人命,更不必提在百余场战役中杀人如麻,应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忍受千年酷刑方能投胎转世。可孟婆欲睹我前生美色,诓骗我喝了一碗孟婆汤,这样我的面容才能复原,可也因为如此,没有记忆的鬼魂,不能再施加酷刑,于是我得以提前投胎转世。” “我认真数了数,一共有十世。” “若你此时是醒着的,必然会反驳我,不过几百年,何来十世,难道我每一世都是短命鬼?” “你听我慢慢道来。” “第一世,我出生在一海边小国,祖辈皆捕鱼为生,因君主好战,十八岁那年被征集为 船工,铸造战船,我日日夜夜站在水中,不到半载,双腿及腰间完全溃烂,终因感染而亡。” “第二世,我生在青楼,母为妓子,甫一出生,便感染花柳,儿时百病缠身,形如侏儒。后年岁见长,大病初愈,却因男生女相,母亲灌我迷汤,命我接龙阳之客,我不肯服从,日日忍饥挨饿,后死于生母毒酒之下。” “第三世,我运气不差,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父乃当朝丞相,母为公侯之妹,然十五岁那年,被奸臣所害,满门抄斩。家奴拼命将我救下,我一生逃命,四处流离,那一世,我活得最长,百岁那年,病死于荒郊。” “第四世,我生于太平年间,无战乱,无瘟疫,家中并不富裕,可也过得自在。我有一妹,生得你这般姝丽容颜,我如今细想起来,她的性格也十分像你。” “我兄妹二人自小感情亲厚。我本中了进士,眼看便要光耀门楣,小妹替我去舅父家报喜,却在回家路上被村中豪强所欺,投井自尽未成,几近疯癫。” “我替小妹报仇,在周身捆上火药,想同欺凌她的人同归于尽,可我被炸得血肉横飞,那人却毫发无损。幼妹为了替我求医,委 身于一耄耋老者,正是当初欺辱她之人的兽父。我全身瘫痪,缠绵病榻三年,终于有了咬舌自尽的能力。” “第五世……” “够了。” 姜娴睁开眼睛,伸出手指,堵住了苏尧的唇,那截玉臂混着白纱,止不住的颤抖。 “我不会再洗去那些记忆,但,你可不可以,也忘掉那些转世轮回?” 她从来都不知道,在她沦为恶鬼死不如生的那些年里,他在人间炼狱里浮浮沉沉,命如蝼蚁。 苏尧淡淡一笑:“我从未将那些放在心上。” “那你妹妹……”姜娴不忍再提,这一世实在太过于凄惨。 “我见你还不肯醒过来,便杜撰了一个妹妹。” 他又如往常那般风流俊俏地一笑,眼尾勾着三分桃花春意,“再说了,除了王妃你,本王哪里还敢有其他妹妹……” 姜娴气急,伸手便要打他,苏尧将她揽进怀里,嘴上却继续轻佻。 “你想一下,即使我真的有妹妹,她怎么会生得像你一样漂亮,又像你一样贤良淑德的好脾气……” 姜娴每每听到贤良淑德这四个字,便要炸毛,苏尧赶紧安抚她,“若真有像你一样可爱的妹妹,我怕我会有违兄德,做出扰乱纲常之举。” 第89章 圆满 贺相原本计划早些回京,因这场变故,在西疆滞留数日。 贺霞慢慢想起了一些儿时往事,想起自己相府千金的身份,认出了贺老夫人,但记忆永远停留在了七岁那年。 她不认识姜娴,亦不记得陆士杰。 她只知道姜娴是自己姑家的表妹,于是像从前那般,以仁爱宽厚待之。 陆士杰得了苏尧的恩准,赶回西疆,得知姜娴和贺霞身体亦无碍后舒了一口气。当今圣上下了两道旨意,一是赐婚姜娴与苏尧,可谓顺水推舟。二则是遵守当时与贺霞的约定,将其许配给陆士杰。 只是贺霞竟在大婚当日脱下新娘礼服,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婚了。 她不再记得他,也因此绝了非他不嫁的念想。 将军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府中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陆士杰一身红衣,俊美无俦,孤身立于将军府的长廊深处 ,满身落寞。 苏尧作为主婚人,亦着一袭朱红墨黑云纹锦衣,瞧见陆士杰眼里的悔意与错愕,只觉得心有余悸,遂将姜娴的手握得更紧。 如果她也像贺霞那般,忘了所有过去,他此时,只怕会比陆士杰更为绝望。 苏尧牵着姜娴,缓缓走到陆士杰面前,姜娴率先伸出手,好心地拍了拍他颓丧的肩膀:“姐夫不必沮丧,姐姐倾慕你几百年了,失去十几年的记忆实在算不得什么,至少她现在过得很快乐。” 陆士杰皱眉:“什么几百年?” 苏尧将姜娴揽进怀里,借势以手掌贴了贴她的额头,笑道:“她自上次受伤后,记忆也有些错位,陆将军大可不必当真。” 姜娴抬首狠狠剜了他一眼,手指轻轻戳苏尧腰间,无理取闹道,“什么陆将军,你也该叫随我改口叫姐夫……” “王妃娘娘,不可僭越。 ”陆士杰虽知道小妹得了王爷盛宠,却不想她会如此放肆,忙打断这句戏言,又见两人恩爱异常,如胶似漆,实在无心打搅二人,便借故离开了将军府。 待陆士杰的背影消失于长廊尽头,苏尧才屈起手指,在姜娴眉心一点,好声好气道:“上次我们同游江南的时候,不是约定好了,在旁人面前,给本王留几分薄面。” 姜娴侧头细细想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上次是前世的事情,那时他送给她一匹极为漂亮的江南丝绸,和她做了这个约定,不觉莞尔:“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自然是不算数的。再说了,陆士杰可谓是族眷,不算旁人。” “他是一品武将,若在朝堂之上传了出去,本王如何在百官面前自处?”苏尧故作忧心忡忡,忧心晚节不保。 “那你也凶我呀。”姜娴抬手捏了捏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秀 玉颜,不仅观感甚佳,手感也十分细腻,“只一味地宠爱与容忍,怎么算得上是夫妻之间的长久之道呢?除非,你能十年如一日地,像现在这般神气漂亮。” 她这番明贬暗褒的话让人听了实在不忍苛责,苏尧止不住勾唇浅笑,笑声自喉间溢出,温润似玉。 “你现在的身体,比绿枝芙蓉还要娇气,我怎么舍得责罚你?” 他低下头,轻轻含住她芳唇,细细啃吮。 苏尧命人在西疆水域,为姜娴种了满城的芙蓉。西疆气候严寒,芙蓉很难成活,幸而照影驭花之术出神入化,即使是腊月隆冬,那些娇艳欲滴的清荷,竟也陆陆续续地开了。 姜娴闻着花香,快要流泪了,前世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她怎么会,因为误以为他为贺霞重了一池芙蕖,便记恨了他几百年呢。 在满池馥郁的花香中,湖风拂面,檐 下摇铃清脆,她踮起脚尖,双臂环住他的肩膀,仰起头,一寸一寸,回应他的吻。 半月后,姜娴随着苏尧回宫,见到了因久别而满腹委屈的小皇帝。 阿七虽满心怨怼,却还是愁眉苦脸地为姜娴定好了婚期,封她为摄政王妃。 姜娴瞧着那道明黄色圣旨,有些晃神,抬眸笑着问阿七:“不是说,只封我做长公主吗?” “我知道你一直想嫁给他。”阿七偏过头,神情睥睨天下,满是不屑一顾,“你前世就想了。” 他自祈灵玉中窥见那些摧折了她几百年的爱恨嗔痴,便下定决心,要替她完成心愿。 姜娴垂下长睫,没有再说话。 过了许久许久,她才道:“谢谢你,阿七。” 她前世,的的确确,到死的时候,毒酒穿肠烂肚,烈火烧灼成灰,都仍在奢望,有一日,能够以自己的身份,清清白白地嫁他一回。 第90章 大结局 世人皆知,当今摄政王妃,姓关名铃,乃名将之后。 百姓中或夹杂着几个善卜道人,望着满街张贴的封文,疑惑道:“贫道怎么卜出,七王妃,原来姓宁才是。” 没有人知道,其间曲折离合,百年坎坷。 苏尧与姜娴在鸣安元年的除夕前完婚,婚礼规模空前绝后,甚至比当年先皇迎娶玉姝公主更为隆重。 这一次,苏尧没有在宴席上耽搁太久,眼里也十分清澈,并无氤氲酒意。姜娴亦没有在等待中睡着,而是端庄地披着盖头,挺直腰身,坐在沉香榻上等他。 前世里混混沌沌,错过了许多良辰美景。 苏尧掀开她的盖头,望见那张金装玉裹的脸,不觉一笑,俯下身便要亲上去,却 被两位老嬷嬷拦住:“王爷怎得这般心急,还没喝合卺酒呢?” 那两位嬷嬷是太后宫人,自小看着苏尧长大,对新王妃也十分中意。 身后的一排宫娥掩唇轻笑,姜娴垂下头,珠翠扑朔,满面绯红。 终于喜房里的人皆领着赏钱退下了,苏尧这才坐到姜娴身侧,将她秀美的手指握在掌心,细细端详她的脸。 “不知为何,本王只觉得恍若隔世。”他轻轻一叹,眼中眼波流转。 “你那十世里,可有娶妻,可有美眷?”她抬眼与他对视,语气中带着诘问,眼里却是满满当当的情意。 “卿卿不在人间,如花美眷,倾城绝色,本王皆视之为粪土。”苏尧跟着笑,桃花眼中风情滥滥,他每 每郑重发起誓来,总又像调情般风流狡黠。 或许,是这个人生得太过美貌的缘故。 又位高权重。 很难让人相信,他一生只会爱一个人。 苏尧抬起手捏了一把娇妻的脸,他卷起她的喜红衣袖,目光落在她手臂上几道狰狞的疤痕上,眼中的喜气洋洋便消失了一半。 姜娴知他心事,缩回手,将衣袖放下,整个人似一尾鱼,讨好地凑近他怀里。 她将领口扯下,露出大半块香肩玉颈,手指贴着酥胸,指着那块质白无暇的肌肤。 “瞧,青鸾所刺的剑伤都能愈合,我不过轻轻划了几道伤口,过些年岁,自然也会好的。” “怪我当时冲动。”苏尧怜惜不已,低下头,含吮住了她那 处已经痊愈到看不出什么痕迹的旧伤。 他伸手绕过她的纤腰,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唇齿轻轻用力,才抬起首:“若你这次真有什么不测,我便要再次去找判官要人了。” “倘若我真的有什么事,这一世我应该能够好好转世投胎,王爷可以再等我十三年,届时你也并不老嘛。” 这一年的上元节,气温不但没有回升,反而较前几年更冷了些。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宫中点起了数千盏彩灯,在银白雪地愈发璀璨耀目。为了使百姓也能放花灯贺节,官府命人将护城河中的冰层融化,并装点上朵朵含苞吐萼的睡莲,在池畔围灯照明。 这一夜,长安城里热闹无匹,街上人头涌动,摩肩接踵,往 来商贩,络绎不绝。 苏尧执着姜娴玉手,将其掩于鹤氅玄袖中,两人并肩站在城墙上,身后跟着一众侍卫与宫娥。苏毓夫妇亦在场,自先皇去世后,三王爷将府中姬妾遣散,与三王妃之间的感情也渐渐破冰。 姜娴站在苏尧身前,仰起头,看着一束束绚烂如霞的烟花在青黑色的苍穹中发出声声爆响,而后花开散落,五颜六色,恰如满天繁星。 一花湮灭,一花盛开,烟火交织,永不寂寥。 她看得痴了,眸中熠熠生辉,乌黑发髻紧紧贴着苏尧的肩头,他顺势将她揽进怀中,那张被烟火映照得十分光彩的俊美面颊贴在她的发上,亦抬眼,眸底含笑,望着令她欢喜的这片夜空。 ————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