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守夜人》 第1章 入宫 宣正二十七年。 小雪时节有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漫天飞舞,将大宁皇宫裹作一座银城。 御道上,四名锦袍家奴抬着一顶软轿缓缓前行。 里面坐着一名紫衣贵人。 作为新晋皇妃的胞兄,柴子义可谓是春风得意,不仅晋升为天章阁直学士,又特赐皇城行轿。 满朝文武,特许在皇城内骑马坐轿,不过区区十来人,哪位不是公卿相国股肱之臣? 柴子义能以从二品官职皇宫行轿,开国以来尚属首次。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柴家,一跃挤进了大宁王朝世家门阀。 咳咳! 凉气钻入喉咙,柴子义忍不住咳嗽几声,旁边专门侍奉的家奴,立刻捧上丝绢手帕递于轿内。 柴子义摇摇头,示意不用,随后掀开轿帘,露出一条缝隙,轻声道:“世侄,面圣的礼数,可曾记得清楚?” 这已经是他不厌其烦第八次问询,生怕这初生牛犊坏了规矩。 跟在软轿旁边的少年,即便穿了件粗布大袄,也难掩风姿出色,身材高挑,皮肤细嫩,一双桃花眸子濯濯如春月柳。 可惜这么漂亮的一双眸子,充满愁色。 听到柴子义询问,他急忙颔首,弯腰,恭敬答道:“回禀世叔,小侄早已牢记于心。” 少年名叫李桃歌,李家庶子,父亲是翰林学士李白垚,几天前不知犯了什么邪,竟敢在朝堂上当众辱骂圣人。“忧游退逊,养奴为虎”八个大字,不仅使自己锒铛入狱,还让整个李家陷入狂风恶浪。 大宁的朝堂,向来喧闹。 臣与臣之间,常常吵的不可开交,上朝时,撸袖子打架都不稀罕。 之前有过几位性格刚烈的诤臣,骂圣人的措辞,可比李白垚难听多了,不是照样步步高升,平安无事? 只能说李白垚倒霉。 那一天,恰逢北疆传来噩耗。 将士子民,共计一万余人丧命。 圣人焉能不怒?! 天子一怒,李白垚遭了殃,革去官职押入大牢不说,听说还要流放至边疆充军。 李白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凭借祖上蒙荫和锦绣文章,熬到了从二品翰林学士,再进一步,就要入阁封相,这要是充军丢到疆场,宰相是甭想了,人也是十死无生。 作为庶长子的李桃歌,家中唯一的男丁,自然要想方设法解救父亲,但昔日里那些笑脸迎人的世叔世伯,自从李白垚锒铛入狱后,见了他都像躲瘟神一样,要么闭门不见,要么阳奉阴违,谁都不敢触这个霉头。 只有柴子义亲自登门,说李大人确实冤,一片忠肝义胆可鉴日月,愿意去圣人面前替老友求情。 但有一个条件: 李家嫡女李若卿,嫁给他柴子义为妾。 李家是大宁八大家族,祖上出过宰相,昌盛达五百年。 李若卿天生聪慧,四岁作诗,七岁音律造诣堪比宗匠,十二岁便将残缺不全的古谱《幽兰调》补齐,被誉为皇城三绝之一。 这样一位相府骄女,嫁入新晋门阀为妾,岂不是沦为笑柄? 可李白垚一旦倒台,李家大厦将倾,商议之后,李若卿同意了这门婚事。 但有条件:带李桃歌面圣。 柴子义欣然同意。 这才有了李家少年入宫一幕。 来不及欣赏皇宫巍巍气象,一行人快步来到东苑。 按照宫廷礼法,柴子义下轿,独自带着李桃歌踏入静心宫。 怪异的是,往常的侍奉的宫人和侍卫,一个人影都没瞧见,整个大殿显得死寂沉沉。 只有硕大的雪片不停跌落。 柴子义正了正衣襟,朝殿内抱拳行礼,朗声喊道:“臣,柴子义,恭请圣安。” 随着柴大人开口,李桃歌想起了他不厌其烦絮叨的礼法,跪倒在雪地中,不敢抬头。 不多时。 殿里走出一名男子,头顶莲花冠,身披黄杏道袍,袍上绣着阴阳鱼图案,紫黄加身,尽显皇家风范。 滑稽的是,大冷天的,这人踩了双稻草编织的芒鞋。 这名男子长得实在温和,温和到过了头,又矮又胖,肌肤比女人还白润,笑起来,双眸藏到眼皮底下,挤出一道缝,皮囊不像是天君真人,更像是佛祖转世。 就这么一位人畜无害的道人,令大宁新贵柴子义暗道不妙,渗出冷汗,脊背再度弯了几分,“子义见过天师。” 这位冯吉祥,在天子还没即位时,便投其门下,传闻已达百岁高龄,如今看起来不过三十岁的模样。 圣人即位后,对有功臣子大加封赏,冯吉祥谢绝了一切恩赐,只讨了天师的名号,无品无爵,常伴龙驾。 又因一年四季脚踩芒鞋,权倾朝野,被称作“芒鞋宰相”。 无品无爵,不代表无权无势,当年为保圣人龙椅,有资格继承大统的皇室宗亲及其党羽,被冯吉祥杀个精光,满手血腥,屠人无数,背地里那些恨他的,又给他冠以“血衣宰相”的名号。 李白垚责骂圣人“养奴为虎”这句话,指的便是冯吉祥。 匍匐在雪地里的李桃歌听到两人对话,心中比雪地都要冰冷,煞费苦心入宫,不料竟然撞到了仇家。 冯天师双手笼袖,挺着隆起的肚腩,笑道:“柴大人来面圣?” 声音如同甘泉滴落,舒爽悦耳,长相也憨厚可掬,跟传闻中的魔头大相径庭。 柴子义弓腰驼背,谄笑道:“回天师,这是相府李家的庶子李桃歌,特意来替李大人给圣人赔罪。” 冯吉祥风轻云淡哦了一声,目光转向少年,点头道:“下着雪还要来替李大人请罪,孝心可嘉。” 随后又补充道:“不知是否像他老子一样,藐视龙威,无君无父。” 波澜不惊的言语,顿时让柴子义吓出冷汗。 可事已至此,不能回头,只好干笑道:“我与李大人同朝数年,对他略知一二。李大人护君心切,出言不逊,冒犯了圣人,理应受罚。但平日里李大人批答表疏,谋猷参决,替圣人分担不少政务,况且李家世代忠良,绝不会藐视皇威,这点,柴某是知道的。” 柴子义深知冯天师的阴毒,不敢把他和李白垚拉的过近,同朝为官而已,离朋党差着十万八千里。 要怪罪,也牵连不到他。 冯天师轻笑道:“李大人是否有罪,咱们说了不算,圣人说了算。” 柴子义紧跟着附和道:“那是,那是。” 一只鹤在大雪中闲庭漫步,不紧不慢来到三人中间,黑喙,黑腿,猩红冠顶尤为醒目。 那鹤来到冯天师身边,用长喙轻轻拨动芒鞋。 冯天师伸出晶莹如玉的手掌,抚摸着鹤冠,说道:“圣人龙体欠安,不宜见客,你想跟圣人说什么,我替你代为转告。” 李桃歌将头抬起些,欲言又止。 父亲冒死进谏,骂得就是这血衣宰相,两家结了死仇,又怎能将面圣的辛密告知对方? 柴子义怕他不知深浅,叮嘱道:“李桃歌,你要如实对天师禀报。” 如实二字拉的很长。 他担心冯天师秋后算账,算到他的头上,芒鞋宰相递出的小鞋,勒死多少皇亲国戚和朱紫贵人? 李桃歌壮起胆子,不卑不亢说道:“草野小民,见过冯天师。” 冯吉祥笑道:“你是无品无爵的草野小民,我是无品无爵的草野老民,咱俩一样,谁都不用敬着谁,既然给圣人行过礼,起来说话吧。” 李桃歌思索片刻,觉得没必要在仇人面前卑躬屈膝,缓慢起身。 冯天师朝他仔细打量一番,胖脸堆起笑意,赞叹道:“模样生的俊俏,跟李大人很像。” 柴子义心说废话,儿子长的不像他老子,难道像你?冷汗都流到裤腿了,还要拉家常。 李桃歌明知机会稍纵即逝,圣人如今或许就在殿内,现在不说,以后再也没有机会面圣,于是从口里艰难挤出几个字,“草民……想求圣人饶了家父。” 冯天师逗弄着仙鹤,笑眯眯道:“就这句话?” 李桃歌铿锵答道:“是!” 冯天师随意笑道:“你的话,我会转告给圣人,回吧。” 逐客令一下,柴子义对今日能见到圣人已经不抱奢望,施礼准备回去,可李桃歌钉在雪地里犹如一颗劲松,任由他拿眼神催促也无济于事。 柴子义急了,蹙起眉头,低声道:“随我走。” 李桃歌默不作声。 柴子义心中恼怒,可当着天子的面,要做出名臣应有的儒雅,微笑说道:“没听到圣人龙体欠安吗?改日再来带你面圣。” 李桃歌突然昂首挺胸,冲着大殿,铿锵有力喊道:“我有一策,可改国运!” 第2章 芒鞋宰相 听到此话,柴子义脸色剧变,肝火猛窜,如果不是顾及读书人颜面,光想给这不知轻重的小子来上一脚。 大宁如今内忧外患,天灾横行,铁蹄入境,确实称得上焦头烂额。 但司天监里奇人无数,轮得到你来卖弄? 竟然还不知廉耻称其篡改国运,没听说过眼前的冯天师,不仅才策谋略无人能出其右,谶纬卦象更是冠绝大宁。 你在他面前妄改国运? 改你祖宗十八代! 冯天师对于李桃歌的狂言,倒是无动于衷,仅仅是抿嘴轻笑,“国运兴也好,衰也罢,自有定数,我入道门以来,从未听说过仅凭卦象就能更改国运。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说不定真有神仙妙法,你那一卦,可说来听听?” 李桃歌抿起嘴唇,沉声道:“草民这一卦,只献于圣人。” 冯天师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柴子义,又指向自己胸膛,调笑道:“柴大人,咱俩孤陋寡闻喽。” 柴子义表面赔笑,肚子里骂开了锅,李家的人都是吃熊心豹子胆长大的? 你老子李白垚朝堂之上,当着百官的面责备圣人,你小子又在冯天师面前班门弄斧,早知如此,李若卿再娇媚再聪慧,我柴子义都不敢碰,没那份福气,更没那份阳寿! 嘀咕归嘀咕,这小子捅出的篓子,还要自己来斡旋。 否则圣人和冯吉祥,都要找自己麻烦。 柴子义咬牙道:“休要胡言乱语,快随我出宫!” 先前还惶恐不安的李家庶子,这时宛若一条莽汉,直视将整个王朝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权臣。 他正色道:“卦象一学,繁杂奥妙,有开元占经,有紫微斗数,有七政四余,有壬绝书,森罗万象,谁敢称能学精学全?天师说的对,卦象本身不可更改国运,但人可以。我以精血阳寿为引,以巧技为术,窥得天机,望呈于圣人,免除家父牢狱之灾。” 大殿前只剩下瑟瑟雪落声。 柴子义替他捏了一把汗。 儿子跟老子一个德行。 冯天师神色平静如湖,瞧不出任何端倪,食指刮着鹤喙,轻声道:“玄学驳杂深奥,你师从何处?” 李桃歌沉吟片刻,答道:“无门无派,读书自学。” 冯天师淡淡说道:“如果你是天官降世,老道还能信你几分,可从书里搬来的学问,也想要在圣人面前卖弄?至于之前的狂言,我权当你救父心切,左耳进,右耳出,什么都没听到。顺便提醒你一下,国运,很重要,国法,更重要,圣人以法治天下,你父亲犯了国法,懂吗?” 李桃歌面如死灰。 用若卿姻缘来换取入宫机会,只为了面圣机缘,献良策,救自家人于水火之中。 如今圣人没见到,竟遇到了仇家冯天师,煞费苦心的策划,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桃歌只觉得头晕目眩,双腿瘫软如泥,摇摇晃晃,跌坐于地。 他又觉得不甘心,挣扎起身,拧起眉头说道:“我父亲只不过尽了臣子本分,良药苦口,何罪之有?!你权势滔天,便要恃宠行凶,将不利你的人全部押入大牢?!” 冯天师胖脸挂有讥笑道:“你是要跟我讲道理吗?” 李桃歌怒目圆睁,狠狠迸出来一个字,“对!” 冯天师无所谓一笑,“讲道理之前,先要守规矩,何为规矩?法度,礼制。你父亲尊卑都不讲,你凭什么跟我讲道理?” 李桃歌明知辩不过以口舌锋利闻名天下的芒鞋宰相,只好以愤怒的目光宣泄心中不平。 冯天师笑眯眯道:“若想李大人平安走出大牢,也不是没有办法。” 李桃歌听到尚有余地,颤声道:“真的?!” 冯天师双手重新插入大袖,眯着眼,慢悠悠说道:“按照大宁律法,父有顽疾在身,子可替父受刑,李大人不是患有眼疾吗?虽然病情不重,但子替父受过,也算不违背律法,你呢,甘愿替父受刑吗?” 柴子义心想:这李桃歌跟他老子,都是读圣贤书的文弱书生,老子去和儿子去,结局都是一个字,死。 可李桃歌没有片刻犹豫,斩钉截铁道:“我愿替父流放!” 冯天师点头笑道:“好,念你孝心一片,那便去镇魂关吧。” 局外人柴子义听到镇魂关三字,全身一颤,再度暗骂冯天师不是东西。 前面还说李大人是否有罪,由圣人说了算,后面就判了发配充军,这大宁,快成了你冯吉祥的天下。 大宁东南西北四疆,数西疆战事最为惨烈。 骠月王朝蛮子的铁骑天下无双,常年在西疆侵扰边防,发配至那里,不是冻死就是被马掌踏成肉泥,从没听说过有人能囫囵活着回来,假如李桃歌能完好无损回到京城,比连中三元都要稀罕。 这冯天师常用的借刀杀人,还是像往常一样犀利。 李桃歌面沉似水,知道此事再无商量余地,朝大殿方向咬了咬牙,随着柴子义出宫。 冯天师睁开不大的眸子,死死盯着那道清瘦背影,直至消失在视线中,良久没有挪动地方。 大雪缓缓覆盖道袍。 殿内突然传来一道苍劲嗓音,“走了?” 冯天师朝一片漆黑的殿里点点头,说道:“走了。” 苍劲嗓音问道:“此子如何?” 冯天师坐在布满大雪的台阶上,将仙鹤揽入怀中,背对着大殿,答道:“良驹美玉,尚待雕琢。” 苍劲声音笑道:“能让你称赞之人,全天下都不多。” 冯吉祥乐呵道:“骂人比夸人舒坦,所以我更喜欢骂人,反正背了那么多条人命,不怕再背口舌刁毒的恶名。” 苍劲声音停了停,又说道:“煞费苦心布局,要拿一个李家庶子开刀,倒是显得小家子气了。” 始作俑者冯天师缩起脖子,芒鞋不停踩踏雪地,用来抖去道袍积雪。 雪花一片片震落,冯天师长袖朝虚空挥舞,之前的仙鹤飞入大殿,化作一只栩栩如生的铜鹤,直立在龙椅左右。 冯吉祥叹息道:“此子非比寻常,辛苦些也值得。” 苍劲声音带有疑问哦了一声。 冯天师换成一脸肃容,似乎怕惊醒天上仙人,声音压的极低,“生如芥子,心藏须弥,要么是忠臣良将,要么是窃国巨贼。” 殿内鸦雀无声。 乌云散开,阳光倾泻,龙椅上用纯金雕刻的龙头格外刺眼。 第3章 相门之主 皇城三十年前改为永宁,分东西两大城区。 东区住的是达官贵人,西区住的是百姓庶民。 李家上代家主李季同,也就是李桃歌的爷爷,出任过宰相,因此称为相府,府邸位于东区绝佳位置,纵横广阔,奇树成林,这片风水上佳的大宅,令新晋门阀馋红了眼。 李桃歌来到相府后门,拍拍脸颊,桃花眸子里的疲惫一扫而空,恢复平日神态。 李桃歌并不是出生在相府,年幼时在村子里吃百家饭长大,十岁那年才由李白垚派人寻回,住进了祖宅。 李家几代都是一脉单传,因此人丁稀薄,原配夫人好不容易生了一对龙凤胎,可惜男孩早早夭折,只留下一个女儿,并改名为若卿,用来寄托对儿子的相思之情。 丧子之痛,使得原配夫人性情大变,乖张跋扈,易怒刁毒,动不动就责骂下人,对半路而来的李桃歌充满敌意,每月例钱不到一两银子,还不如倒夜壶给的多,给他安排的住处,跟下人相邻,打开窗户便闻到马厩散发的恶臭。 对此,李桃歌毫无怨言,他从小乞讨为生,尝尽人情冷暖,有栖身之所,有热粥白馍,这座充斥着冷漠的相府,比起在漏风漏雨的土地庙,不知好了多少倍。 他很知足,擅长用安静来对待所有的不公。 不争,便是他李桃歌留给所有人的印象。 跟下人热络打着招呼,李桃歌直奔李若卿所在的绣楼,轻轻敲打着梅树,不久,一道窈窕身影出现在眼前。 能让柴子义惦念的美人,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绝色。 樱桃小口,鹅颈修长,眼含秋水,肌肤胜雪,尤其是盈盈一握的蛮腰,比起怀里的狸猫都要窄上几分,有人称京城三绝应该为京城四绝,李家嫡女独占其二,音律造诣,还有那夺命的腰。 一袭雪白狐裘的李若卿望向哥哥,张了张嘴,又紧紧抿住,眸子中的愁绪显而易见。 她想问,又不敢问。 她怕李家已不再是相门府邸,全家人押入大牢变成囚犯。 李桃歌看出了她的心事,柔声道:“爹没事了。” 心头千斤巨石挪开,李若卿只觉得身子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豪族贬为罪民,最倒霉的不是男丁,而是她们女子。 那些被血衣宰相打压后的皇亲贵胄,有多少女子在青楼夜夜低泣,还有的卖给人家为奴为仆,活得不如一条野狗。 见到妹妹几欲跌倒,李桃歌伸出手,又缩回来,没去搀扶。 嫡庶之间,有着一道无法跨越的沟壑,即便是亲兄妹,也要遵循传承千年的礼法。 就拿例钱来说,李桃歌的月例是一两,而李若卿怀里那只唤做绣娘的狸猫,是三两。 由此可见,庶子在家中地位。 李若卿扶住被雪花妆扮的梅树,勉强露出笑意,“辛苦你了。” 李桃歌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辛苦。” 随即两人陷入沉默。 兄妹俩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见面后也只是擦肩而过,李若卿从没喊过她一声哥哥,他也从不敢喊她妹妹,只有前天商议营救李白垚时,两人才促膝长谈。 说是兄妹,其实地位天差地别,跟陌路人相差无几。 李若卿长出一口气,驱走心中阴霾,脸色变得红润,询问道:“那爹……何时能从牢里出来?我去通知娘,好有个准备。” 李白垚是二品大员,又是宗族族长,入狱再出狱,对于家里来说是件大事。 轿子去接,何时出发,何时归家,其中都有门道,还要请风水大家择路而行,家中挂好红绸,沐浴更衣后,备好贡品,祭奠祖先,完成一切繁琐步骤,才算是清除晦气。 大家族里有大规矩。 李桃歌揉搓着袖口露出的棉絮,答道:“我不知道,大概很快吧,迟了明天,快了今夜就能到家。” 听闻后,李若卿急切说道:“那我得快快通知娘亲,以免误事。” 李桃歌轻轻点头。 李若卿抱住狸猫快走几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说道:“圣人……这么爽快答应释放爹爹,你那可改国运的一卦,很有用吗?” 李桃歌洒脱一笑,道:“我连圣人的面都没见到,更别提献卦。可能是柴大人的面子管用,又或者圣人消了气,念在爹这些年劳苦功高的份上,顺势而为吧。” 李若卿释然道:“那就好。” 只要爹能平安走出大牢,其余的,她不想多问。 “柴大人那里……你要遵守婚约吗?”李桃歌吭哧说道。 说到底,他不想碧玉年华的妹子,嫁给一个年近半百的小老头,尽管这个妹妹很陌生。 柴家沐浴皇恩,柴子义红极一时,可李若卿一旦嫁过去,不仅受正室欺压,极有可能二三十岁便守了活寡。 两人再不熟悉,这可是自己的妹妹,血浓于水的亲妹妹。 李若卿低着头,沉吟不语,随后惨淡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意,李家向来重诺,毁不得。” 李桃歌暗自惆怅。 爹虽然保全性命,可自己流放充军,若卿又嫁到柴家做妾,不知算是幸事还是不幸。 李若卿悄然走入绣楼。 李桃歌摘了片沾有雪片的梅花,放入口中,嚼了几下,苦中带涩。 二楼窗户推开,露出李若卿俏脸,支支吾吾说道:“谢了。” 从见面起,她就没唤过自己一声哥哥。 分开亦是如此。 李桃歌早已习惯两人相处方式,灿烂一笑,挥挥手,踏着石板路离去。 相府庶子的居室,再差也比寻常人家要好,院子不大,栽种几颗槐树,砌有鱼池,池中养着几尾锦鲤,一幅安康景象。 李桃歌平日最爱看鱼,蹲在池边,一蹲就是几个时辰。 旁边马厩里有豆料,是养鱼的好东西,所以锦鲤养的又肥又大,常年喂养下来,肚皮都险些撑破。 今日下了雪,平日游来游去的锦鲤都不怎么动弹。 李桃歌找来一根木棍,捅着锦鲤背部,口中碎碎念着:“明日起,没人给你们喂豆料了,与其饿死,不如让我饱餐一顿,算是报答我这些年养育情义,答应的话,你们点个头。” “杀你们,舍不得,不杀,你们又要慢慢饿死,横竖都是死,这该如何是好?” “哎,算了,人间久别不成悲,或许我还活不过你们,若是有缘再见,我一定把你们炖了,不枉缘分一场。” 一条锦鲤频频吐着水泡,似乎是在倾诉离别之情。 更像是在喷脏话。 李桃歌正在念叨之际,院内走进一位男人,器宇轩昂,面容俊朗,举手投足尽显贵气。 李桃歌见到此人后,惊讶失声:“爹?!” 刚从大牢里出来的李白垚显得有些憔悴,面色阴沉,步伐缓慢,负手来到池边。 二十年前的相门之后,可谓是京城里最受瞩目的青年才俊,不仅才华绝伦,风姿也是一等一的出彩。 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称赞的就是他李白垚。 凭借相貌家世,不知迷倒了多少怀春少女,若不是公主殿下比他大了十八岁,没准就从相府搬进了驸马府。 刚从大牢里出来的李白垚,灰头土脸,长袍还沾有草屑,明显还没有去沐浴更衣。 他常年跟奏疏打交道,患有眼疾,不能见光,白天类似于睁眼瞎,夜里才能视物,若不是这眼疾,李桃歌也没有资格替父受过。 他背着光,将侧面对着儿子,凝声道:“你入宫了?” 李桃歌乖巧答道:“是。” 相府家教极严,身为翰林学士的李白垚又是天子近臣,代表圣人打理朝政,成天板着脸不苟言笑,无论是官员还是相府里的下人,谁都惧怕这位死板老爷。 皇帝老子都敢指着鼻子骂,他们又算老几? 李白垚眉头深蹙,厉声道:“为何要一意孤行,贸然面圣,又将若卿婚约视作儿戏,把她嫁给柴子义做妾!” 李桃歌懵了。 嫁给柴子义做妾,是李若卿娘俩自作主张,当时走投无路,才做出的下下策。 老爹这么问,约莫是夫人觉得此事不妥,将锅甩给了自己。 谁叫他是与世无争的老好人。 李桃歌没有辩解,也不想争辩,反正明日一早便要流放西疆,至死也不会回京,辩与不辩,有何差别? 李白垚哼了一声,闷声道:“我敢冒犯圣人,当然有其道理,你们偏偏来给我添乱,无罪变成有罪,又把自己全都搭了进去,家门罪人的名声,你背得起吗?!” 李桃歌呆若木鸡。 他万万没想到,替父流放,怎么会成了罪人? 李白垚含怒道:“大宁已病入膏肓,须要下猛药,冯吉祥杜斯通那些人,为了打压异党,天天算计着忠臣良将,根本不会考虑江山社稷。我李白垚甘愿做药引,替大宁治疗顽疾。” 李白垚语气稍缓,又说道:“说这些,你也听不懂。明日启程,多备些棉衣,西北苦寒之地,九月飞雪,你在南方呆久了,受不了塞外风沙。” 七八年来,这是李白垚对待儿子最温柔的一次。 交代完毕,他步履匆忙朝门外走去。 自始至终,没正眼瞧过儿子。 “爹。”李桃歌大喊一声。 李白垚停住身形,绷着脸道:“说!” “我娘……还在世吗?”李桃歌脸上堆砌出期盼神色。 从记事起,他便在村子里流浪,没见过爹,没见过娘,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 被李白垚派人带回到相府后,每逢问起娘亲下落,李白垚从来没有进行过正面回应。 这一次,将要流放西疆,他想在临别之际,将身世弄个明白。 李白垚背部猛地弯曲几分,双手攥拳,说道:“你娘是我在金州做官时认识的农女,当年金州大水,我救过她一命。” 李桃歌头次听到关于娘亲的消息,急迫问道:“那我娘没有嫁入李家吗?” 李白垚低声道:“你娘虽是农女,但心比天高,她明白百姓和相府之间的差距,来到李家只能做妾,于是自作主张,跑到一处村子,偷偷生下了你,不久后,便离世了。” 得知母亲已然撒手人寰,即使李桃歌心中有所准备,还是如五雷轰顶,恍惚失神。 李白垚说道:“还有要问的吗?” 李桃歌像是得了失心疯,喃喃说道:“你对不起我娘!” 李白垚转过头,目光凌厉,正色道:“我何止对不起你娘?我更对不起你,对不起若卿,对不起夫人,那又如何?!我是你爹,大宁万万人,谁都可以骂我,唯独你骂不得!” 撂下一大堆不近人情的话,李白垚大步离去。 李桃歌呆了一会,视线转到池中锦鲤。 望着鱼儿游来游去,呢喃说道:“是啊,你是相门之主,要对得起的是亿万黎民,而不是我们。” 第4章 祭祖 次日一早,李桃歌将衣衫收入行囊,塞了几张饼,想到老爹的忠告,又将被褥塞了进去,鼓鼓囊囊一大包。 打开门,一名老人站在水池旁边,八尺高,白发银须,骨架大的离谱,像是位卸甲归田的生猛武将。 李桃歌瞧见这人,心中一惊,以晚辈姿态,恭敬说道:“见过罗总管。” 罗总管名叫罗礼,十几岁便进入李家,侍奉家主李季同一甲子之久,念在劳苦功高的份上,被赐谐音礼字,并纳入李家族谱。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罗礼陪伴相爷大半辈子,威严不止在于相府,在永宁城里,也是令人忌惮的人物,多少三四品高官,见了都要点头哈腰称呼一声罗总管。 罗礼转过身,多年养成的傲气转瞬即逝,即刻弯腰说道:“老爷吩咐,请少爷临行之前,先去祠堂祭祖。” 李桃歌一愣。 罗总管在相府里的地位,仅次于李白垚和许夫人,李若卿见了,也要持晚辈礼相敬。对于半路蹦出来的少爷,罗总管总是爱搭不理,根本没将他当成主子对待,话都没说过半句。 今日怎么转了性子,称呼自己少爷,还亲自上门传话? 李桃歌弱弱问道:“罗总管,那个……宗祠在哪儿?” 相府大的离谱,院子多到数不清,别看李桃歌住了七年,可仅限于马厩附近活动,胡乱扔到一个地方,就有可能导致迷路。 “少爷随我来便是。”罗礼和气笑道,顺势把李桃歌的行囊摘了下来,抱入自己怀中。 李家扎根于琅琊,散叶于京城,早在宣正三年,已经将祠堂迁入相府。 祠堂打造的肃穆威严,绿荫成林,离得老远,都能闻到楠木特有的香气。 李家出自八大家族,传承五百年,到了李季同那一代达到巅峰,隐隐有门阀领袖趋势,若不是老人家死的早,李家那就不止是八大家族之一了,而是八大家族之首。 祠堂外有下人早早捧着金盆等候,李桃歌净手净面,小心翼翼迈过门槛,罗总管随后将门关好。 祠堂里昏暗压抑,仅有一盏长明灯闪烁着亮光,案桌供奉着李家列祖列宗,最下面一列空荡荡的,只有正中摆放着李季同牌位,主家,又是位极人臣,没有人可以能够跟他相提并论。 最惹眼的,是长案下方的一尊大鼎,足有水缸大小,鼎身凿刻着类似于云纹的脉络,随着李桃歌进入祠堂,带来一阵风,顿时灯光摇曳,纹饰波动闪烁。 李桃歌跪倒在地,望着那些从未听过的祖先,琢磨着该怎样祭祖,想了半天,也找不出好的办法,只能不停磕头。 “给祖宗们上炷香吧。”幽暗的角落里传来李白垚的声音。 李桃歌吓了一跳,以为哪位祖宗显灵,确认是老爹之后,才长出一口气,用长明灯引燃香火,插入香炉,磕了再磕,拜了再拜。 礼多人不怪,祖宗更不会怪。 “咱们琅琊李家五百多年来,出过文官,出过商贾,出过巧农,唯独没出过武将,你可知为何?”李白垚声音低沉说道。 李桃歌面露难色,心想自己进门七年,除了那几条锦鲤和老驴,谁都不搭理我,哪有人提过什么禁忌。 “家有祖训,手宁可沾泥,也不可沾血,轻易屠戮人命,会损耗家族气运,咱们李家人恪守家规,谨记族训,所以到了你爷爷那一代,才能封侯拜相,光耀门楣,这一点,你要记得。”李白垚缓缓说道。 李桃歌嗯了一声。 出了门,便是阶下囚,能否活命都要看造化,当武将更是没戏,不孝子孙这个称号,落不到他的头上。 “你幼年时颠沛流离,缺乏管束,不懂得礼仪规制,这不能怪你。如今你长大成人,出去后,代表的是五百年琅琊李氏,切不可由着心性胡来。”李白垚幽幽说道。 李桃歌别别扭扭,答了声是。 “好在你生性淳良,不善与人争斗,想必也捅不出天大的窟窿。”李白垚自言自语轻声念道。 李桃歌的性格确实很温顺,吃不好,住不好,例钱不如一只猫,都会一笑了之,是相府出了名的老好人。 如果李白垚见到儿子怒斥大宁第一权臣冯吉祥那一幕,不知该作何感想。 “好了,天不早了,上路吧。”李白垚呢喃道,隐约能听到一声轻叹。 李桃歌揣着复杂心情,将门关好,随同罗礼在相府中穿梭,也许是听闻替父受刑的孝心,也许是敬畏罗礼的威严,下人和侍卫都对二人毕恭毕敬。 来到相府正门,一顶轿子夺目生辉。 软轿区别于普通轿子,红顶蓝腰,银丝缠帘,按照礼制,相府主人才能乘坐,目前有资格的,只有李白垚夫妻二人以及李若卿。 庶子么,抬轿可以,坐轿不行。 罗礼柔和笑道:“少爷,上轿吧。” 李桃歌深知嫡庶有别,连忙摆手道:“罗总管,我坐这轿子……不妥吧?” 罗礼脑袋低垂,固执说道:“老奴请少爷上轿。” 一句老奴,耐人寻味。 来到相府正门,一顶轿子夺目生辉。 软轿区别于普通轿子,红顶蓝腰,银丝缠帘,按照礼制,相府主人才能乘坐,府里有资格的,只有李白垚夫妻二人以及李若卿。 庶子么,抬轿可以,坐轿不行。 罗礼柔和笑道:“少爷,上轿吧。” 李桃歌深知嫡庶有别,摆手道:“罗总管,我坐这轿子……不妥吧?” 罗礼脑袋低垂,固执说道:“老奴请少爷上轿。” 李桃歌呆了片刻,拗不过年逾耄耋之年的老人,忐忑进入软轿。 轿中坐垫用的是整张白狐皮,燃有薰香,进来芳香扑鼻,垫子上放有暖炉,木柜叠有书籍,角落悬有铜铃,华美舒适。 李桃歌将暖炉挪开,坐姿僵直,尽量避开奢华物件,生怕镶满补丁的棉袄将雪白坐垫染脏。 轿子抬起,晃晃悠悠。 从未坐过轿的李桃歌只觉得稀罕,倒没觉得有多舒服,也就是暖和些,琢磨着自个是睡牛棚的命,跟这轿子没多大缘分。 李桃歌不敢翻书,又实在无聊,掀开轿帘,看到抬轿的竟然是罗礼本人。 此番待遇,恐怕只有仙逝的相爷才有,李白垚都不敢享用。 李桃歌大惊失色,慌忙喊停,钻出软轿,战战兢兢说道:“罗总管,您……您怎么亲自抬轿?” 罗礼抬了几里路,早已汗流浃背,用袖口擦了额头汗水,喘着粗气道:“少爷替老爷流放几千里,老奴抬十里轿又算得了什么,好了,安心坐轿,就让老奴伺候少爷一回。” 李桃歌欲言又止,又找不到措辞,重新进入软轿,更加如坐针毡。 刑部。 流放充军的犯人,都是由大牢里提押,像李桃歌坐着相府软轿前来,只能说前所未有的稀罕。 罗礼亲自上前禀明来意,刑部小吏哪曾见过如此大谱的囚犯,不过在衙门呆久了,眼力必须有,这顶轿子的主人,至少是一二品大员,或许大的过他顶头上司刑部尚书,于是试探性问道:“那请少爷下轿,验明正身?” 罗礼忽然瞪圆双眼,声若洪钟喊道:“相府送来的人,还要验明正身?!” 一嗓子差点把刑部小吏的魂给吓飞。 罗礼负起双手,皱起花白的眉毛,“把你们刑部坐堂的主官喊来,老夫来跟他聊几句。” 有人说在永宁城里,皇亲贵胄多如狗,掉下来一瓦片,能砸中三个侍郎五个参将。 小吏哪敢得罪,慌忙跑进刑部。 没多久,罗礼面前站了位身着差役服饰的大汉,这人生的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眉眼含有杀气,模样像是行刑的刽子手。 大汉对罗礼打量一番,不冷不热说道:“我是周典,此次押解流犯的差头,把犯人喊来,可以上路了。” 罗礼换了张笑脸,柔声说道:“北策军的周典?” 大汉微微惊愕,北策军的履历,已经是几年前旧事,刑部知道的都少之又少,他如何知晓? 罗礼在周典耳边低语几句。 听完后,出身军伍的周典竟然眯起眸子,握紧腰刀,杀机毕现。 罗礼气势陡然攀升,声音愈发犀利,“周班头,需要我说第二遍吗?!” 周典斟酌再三,松开手指,重重点头。 二人的秘密,只有天知地知,谁也没有听到。 罗礼微微一笑,来到软轿旁边,掀开轿帘,“少爷下轿,老奴走了。” 喊完后,老人家晃着长袖离去,丝毫不拖泥带水。 李桃歌望着离去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 尊称少爷,自降老奴,或许只是因他救了自家主子,不掺杂任何情分。 帮主子还完人情债,走的利落,走的干脆,走的没有一丝人情味。 第5章 朱紫袍匠 刑部的官吏都在议论,是谁家的轿子敢如此蛮横,唯独周典黑着脸,冲李桃歌不断打量,然后面无表情对手下说道:“上家伙。” 所谓的枷伙,是重达十几斤的枷锁,流放的犯人,路上都要戴着刑具赶路,无论是吃饭还是睡觉,一律不许摘下。 李桃歌戴好枷锁后,只觉得肩头无比沉重,双手锁住极为不便,每迈出一步都要耗费不少气力。 镇魂关三千里,能走得到吗? 不等官差招呼,李桃歌很知趣进入队伍中。 他仔细观察着同为阶下囚的犯人,总共二十余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部分面如死灰,神色悲怆,像是去赶赴刑场的模样。 答,杖,徒,流,死,罪莫重于死,死罪之次即为流,判了流放,不仅几千里路途艰辛,到了西疆也是下等贱奴,干着最累最脏的活,直至病死老死,这辈子几乎不可再回永宁城,除非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才有可能柳暗花明。 真不如一死了之。 四名官差在前,四名官差在后,押送着队伍,缓缓启程。 走了不到五里路,出了神武门,已经有年迈的犯人不堪重负,步伐越来越慢,喘息声越来越重,拖累了队伍行程。 周典朝一名年迈的犯人踹出一脚,恶狠狠道:“这才刚出了皇都,就迈不动步子了,当初犯法时,可没见你病怏怏的。西疆三千多里路,这才哪到哪,要死赶紧死,别拖累了大伙!” 老人一个踉跄,卧倒在地。 李桃歌心软,最见不得老人和孩子受罪,将其搀扶起来,又用后背帮老人扛住枷锁,轻声道:“你把刑具挪到我背上,这样能少出点力。” 披头散发的老人惨淡一笑,摇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你能帮我扛的了一时,能扛的了几千里吗?我老了,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西疆,你倒不如留点力气,为自个争一分活命的机会。” 李桃歌无所谓笑道:“我年轻,力气生生不息,睡一觉就能补回来,帮您扛不了三千里,能扛多少是多少。” 说完后,李桃歌肩头发力,将枷锁背起。 老人玩味笑道:“自诩为孤臣孽子的李白垚生了你这么个小善人,倒是一桩趣事。” 李桃歌惊讶道:“您认识我爹?” 失去了枷锁负重,老人喘的不那么厉害,笑呵呵说道:“老是老了些,耳聋了,眼花了,只有鼻子好使,相府李家轿子的香风,熏的我脑袋都发晕,哪能认错。我不仅认识你爹,还跟你爷爷是同年国子监监生,后来又同朝为官,跟你们相府打了几十年的交道。” 李桃歌又大吃一惊。 国子监的门槛极高,皇子们就读于此,三品以上官员的嫡子嫡孙才有资格进入,又或者是年少成名的青年俊杰,才能破格录用,大宁如今的顶梁柱,几乎都出自一座小小的国子监。 李桃歌问道:“恕我眼拙,您是?” 老人悄声道:“老头子姓萧,名文睿。” 听到老者自报家门,李桃歌脱口而出,“您是朱紫袍匠,萧大人?” 老人笑道:“是喽。姓萧不假,至于朱紫袍匠,那是同僚拿老夫找乐子罢了,当不得真。” 即使李桃歌对朝堂不太熟悉,也无数次听过朱紫袍匠大名,萧文睿曾担任国子祭酒,后任礼部尚书及吏部尚书,五十余年宦海浮沉,桃李遍天下,春晖遍四方。满朝一二品大员,前后有十余位曾是他的门生,因此得了一个朱紫袍匠的美誉。 无论是在庙堂还是在民间,萧文睿口碑极佳,不结党,不营私,不贪腐,跟相府交情颇深。李桃歌前几天去过萧府,想求萧文睿搭救父亲,结果吃了闭门羹,管家说萧大人卧床不起,不能见客,李桃歌还以为是推脱,没想到萧大人竟然比患病还要严重,竟然判了流刑。 这么一位朝廷栋梁,怎么会流放西疆? 让不入品的班头又打又骂。 萧文睿看出了他心中疑惑,小声道:“做官啊,跟做猪做牛一个道理。” 李桃歌更懵了,如实说道:“萧大人,您的话我听不懂。” 萧文睿乐呵道:“听不懂最好,听懂了心烦。反正咱爷们不用再做官了,无官一身轻。” 李桃歌纠结道:“我记得那句话,好像是无债一身轻。” 萧文睿笑道:“当官还不如欠债,起码债主还少些。” 李桃歌不懂朝堂玄机,但萧大人朝堂几十载,为人刚正不阿,说出的道理自然要听。 一老一少正聊的欢快,官道突然尘土飞扬。 二十余骑跟他们打了个照面。 男子们年纪不大,鲜衣怒马,豪奴忠仆紧随其后,后面挂着野鸡,袍子,野兔等猎物。 冬狩回来的世家公子哥。 差役们惹不起这些膏粱子弟,赶紧吩咐犯人们让行,挤出讨好笑容,期待哪位心眼好的少爷,能记住自己这张脸,以后好飞黄腾达,不料黄沙石子吃了半斤,也没见到谁看他们一眼。 队伍最后的男子瞥了一下流放队伍,咦了一声,调转马头,去而复返,来到李桃歌身前,兴冲冲说道:“这不是相府李美人的哥哥吗?” 男子身后牵着一只大猫,听到主人口吻不对,立刻跳下马背,冲着李桃歌不断咆哮出声。 这猞猁不是凡品,长耳褐瞳,獠牙厚掌,体型比普通猞猁大了一倍有余。 永安城的贵人,有豢养猞猁的习俗,不仅通人性,打猎时还能抓捕猎物,防狼和野猪等猛兽,这猞猁快要和老虎一般大小,撕碎成年男子不在话下。 李桃歌看到此人,心知不妙。 公子哥名叫邹明旭,吏部侍郎嫡次子,京城里有名的采花郎,纠集一帮狐朋狗友,日日在勾栏里寻欢作乐,倒有几分哭笑不得的歪才,浴罢檀郎扪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便是出自他的名句。 去年上元节茶会,邹明旭初见李若卿后惊为天人,死缠烂打,一顿献媚,李桃歌见妹妹不厌其烦,前去搅了浑水,碍于相府威名,当时邹明旭不敢造次,可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其余的少爷豪奴去而复返,围过来凑热闹。 邹明旭见李桃歌不答话,挥舞着马鞭,高喊道:“人呢,出来答话!谁如此大胆,敢锁相府公子。” 一名瘦的跟猴一样的官差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堆笑道:“公子好,公子好。” 邹明旭将马鞭抬高,又轻轻落到官差头顶,阴阳怪气说道:“活腻歪了?相府公子都敢锁,不怕脑袋落地吗?” 官差吓得一哆嗦,欲哭无泪道:“公子,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刑部大人们判的罪,跟我无关啊。” “刑部?” 邹明旭苍白面孔堆出笑意,问道:“他犯了什么罪?” 差役急忙答道:“回公子,流刑,发配到镇魂关充军。” 流刑? 还是镇魂关。 岂不是跟死刑无异? 邹明旭放肆大笑,不到百斤的身躯震颤不停。 其实他和李桃歌之间,顶多算是摩擦,远远到不了结仇的地步,只是邹公子心胸狭隘,又自负帅气冠京城,见到姿容自己的人物,难免会产生妒意。 笑够了之后,邹明旭苍白脸颊布满阴恻恻笑容,“李桃歌,你也有今天,上元茶会的威风哪去了?当着那么多人损我颜面,如今天道轮回,遭报应了吧?” 李桃歌不爱争辩,有罪在身,更不会逞强,低着头,任由他奚落。 邹明旭心满意足说道:“流刑的犯人,有几人能活着走到发配之地?” 瘦猴官差恭敬答道:“别的地方还好,有十之三四,镇魂关路途艰辛,恐怕十不足一。” 邹明旭阴险笑道:“有没有在路上被野兽啃食的?” 官差愣了一下,“这……不常有。” “不常有,那便是有了。” 邹明旭呵呵一笑,洒落几枚金瓜子,对官差玩味笑道:“好好伺候李公子,倘若不幸落入野兽口中,记得把尸骨带回来。” 说完,邹明旭抚摸着身边猞猁,猛兽似懂人言,狰狞露出利齿。 他说的伺候,显然不是端茶倒水嘘寒问暖。 瘦猴官差想拍这些公子哥马屁,但他又不是杀人如麻的恶棍,答应吧,有悖良心,不答应,又会得罪这帮世家公子哥,于是这金瓜子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邹思远教出的好儿子,光天化日就敢谋划杀人。”流犯中响起一道苍老声音。 “谁在那胡言乱语?!”邹明旭眉头一皱,厉声喊道。 视线来回寻找,终于锁定在萧文睿身上。 邹家家主,也就是邹明旭的老爹,名叫邹思远,官拜吏部侍郎,而萧文睿任吏部尚书,两人是多年的上下级,尽管萧文睿这时头发披散,头戴枷锁,邹明旭还是认出父亲的上司,大宁朝的朱紫袍匠。 邹明旭双腿一软,险些从马背跌落在地,下意识喊出,“萧……萧大人!” 公子群一阵喧哗。 谁都没有想到,大宁一等一的重臣,竟会沦落到枷锁流放的地步。 萧文睿拧紧眉头,浑浊眸子闪过锐利锋芒,“邹家小子,心肠怎会如此歹毒?李桃歌不过是有损你的颜面,便要致他于死地,视大宁律法为无物吗?!” 邹明旭慌乱解释道:“我……我没有,我只是叮嘱官差好好照顾他罢了,根本没有杀他的意图。” 萧文睿冷笑道:“当老夫是傻子吗?” 察觉到事情败露,邹明旭将心一横,恶狠狠道:“先前敬你,是因为你是吏部尚书,如今呢,不过是判了流刑的钦犯,自己的命都要不保了,还有心思管别人闲事!我杀他怎样,不杀他又怎样!” 萧文睿说道:“无论是尚书还是钦犯,看不过眼的事,老头子都想管。” 邹明旭盯着老人枷锁,冷哼道:“管这管那,小心把你老命管没了!” 萧文睿乐道:“老头子今年七十有六,至今仍活的好好的。” 邹明旭眯起阴戾眸子,“三千里,看你们能撑多久。” 第6章 刺杀 不知是有心还是粗心,官差只顾闷头赶路,错过了驿站,临近戌时,囚犯们再也迈不开腿,周典终于肯发话,找了片树林歇息。 有李桃歌帮衬,萧文睿挨过了二十多里路,可上了年纪的孱弱文臣,戴着沉重枷锁走了这么远,累的只剩下喘气的份儿。 李桃歌脱掉萧文睿的朝靴,找来木棍,磨成尖状,然后不顾冲天臭气,将萧文睿脚底板磨出的血泡,一个个挑破,然后再用清水冲洗干净。 在朝中呼风唤雨的朱紫袍匠,见到这一幕,略微有些动容,柔声道:“孩子,不嫌臭吗?” 李桃歌轻笑道:“我的院子紧挨着马厩,天天闻马粪,闻着闻着,鼻子不怎么好使了,再大的气味也不在乎。” 萧文睿洞悉人情世故,从他话中捕捉到蛛丝马迹,说道:“虽说是庶出,可你毕竟是相府唯一男丁,将来有希望执掌李家,许家那丫头敢如此胡来,让你跟马厩同处一室,你爹就不闻不问吗?” 李桃歌无所谓道:“习惯了,再说跟马住在一起,也没有不妥啊,院子里有鱼池,有花草,一个人住的清净,挺好的。” 萧文睿又问道:“侍奉的下人也没有?” 李桃歌摇摇头。 萧文睿叹气道:“许家的规矩成了相府的规矩,我那季同兄长如果在世,不知作何感想。” 朱门绣户,里面都有数不清的勾心斗角,一个庶子遭到如此待遇,肯定跟掌管内务的相府夫人脱不了干系。 那许夫人出自并州许家,也是在当地只手遮天的大族,近些年人才凋零,目前已逐渐淡出豪族行列,全凭相府撑腰,敢明目张胆冷落李桃歌,是许夫人自己的意思,还是另外有人授意? 萧文睿擅长国事,干预不了家事,更何况他已经沦为流犯,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 一阵狂风呜咽,伴随着乌鸦惨叫,在荒郊野岭中极为瘆人。 “月黑风高杀人夜。” 萧文睿想起白天邹明旭的狂言,喃喃道:“邹家都是锱铢必较的真小人,恐怕会派杀手来刺杀,孩子,你今晚去官差旁边睡,至少能保些平安。” 李桃歌担忧道:“我去跟官差睡一起,那大人您呢?” 萧文睿慈祥面颊堆积出自信笑容,“老夫一生行得正,坐得端,得罪过权贵无数,能活到今天,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况且萧老儿的脑袋硬得很,邹家啃不下,会把牙给崩掉。” 本来是豪气干云的一番话,可脚底传来的疼痛让他五官扭曲,搭配那身破烂衣裳,实在看不出半分名臣风采。 李桃歌抽出木棍,横在胸前,硬生生挤出万夫不当之勇的架势,将木棍胡乱晃荡几下,“萧大人,我保护您。” 萧文睿乐呵笑道:“李家都是读书人,几百年来没出过武将,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会杀人吗?” 李桃歌笑道:“杀人不会,倒是宰过熊和野猪。” “能耐不小。”萧文睿感兴趣道:“听说你十来岁才进入相府,之前的事,说来听听。” 李桃歌将幼年时的遭遇,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自记事起,他生在一个名叫燕尾的村子,村里人大多以放牧和打猎为生,淳朴善良,在村民的关照下,李桃歌吃着百家饭渐渐长大,起初睡牛棚,睡土地庙,后来渐渐有了气力,给自己搭了个木窝,取名叫仙人居。 他六岁便跟着猎户打下手,进入老林中狩猎,俗称“跑山”。 跑一天山,能分只狍子野兔,所以这不俗的跑路功夫,全靠当年跑山跑来的。 十来岁那年,李白垚突然出现,说是他的亲生父亲,将他带入相府。期间态度冷淡,当成毫无干系的人来对待,一放,就是七年。 萧文睿听完他的经历,说道:“道足以忘物之得春,志足以一气之盛衰,年少吃苦,倒也不是坏事。你的德行不俗,又从不计较得失,心善体劳,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李桃歌平日里喜欢读书,从下人那借过许多书籍,无论是经史典籍,还是风月怪谈,都看的有滋有味,只是没有名师指点,始终少了些云开雾散的通透,萧大人一番话,听不太懂,挠挠头,问道:“萧大人,您是在夸我吗?” “当然是夸你,难道是骂你?” 萧文睿笑道:“读过书吗?” 李桃歌如实答道:“没读过几本书,当年村里有位老秀才,经常饿的头晕眼花,我拿兔肉和鹿肉给他,他教我识字,可惜我生性愚钝,迟迟不开窍。” 萧文睿叹气道:“相府独子,按理说应进入国子监,拜圣贤名家为师,当皇子们的伴读,出师后为国效力。可你父亲不仅把你丢掉马厩,连书都不给你读,李白垚这混账玩意……当官当傻了,儿子都不管,太不是东西!” 萧大人越想越气,竟然不顾风范,破口大骂了起来。 李桃歌尴尬道:“大人,老秀才教过我,子不言父过,您能不能……别当我面骂我爹。” 萧文睿好笑道:“那我背地里骂?” 李桃歌左思右想,也没找到阻止的理由,于是苦着脸道:“您和我爷爷是同辈,我爹是您的晚辈,长辈教训后辈,也不是不可以……” 萧文睿爽朗大笑,说道:“孩子,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以后别喊大人了,生分,咱们两家世代交好,我和你爷爷同朝为官几十年,你就喊我萧爷爷,谁若是敢欺负你,报萧文睿的名号,萧爷爷来给你撑腰。” 倘若外人听到朱紫袍匠的这番话,不得羡慕的口水流出来? 萧文睿是谁? 门生故吏遍天下,不是宰相胜似宰相,他的孙子,岂不是在永宁城能横着走? 前提是脱掉这枷锁重镣,穿回那身朱紫绣袍。 李桃歌受宠若惊,扭捏道:“您是大宁的一品大员,我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喊您爷爷,合适吗?” 萧文睿晃动枷锁,铁链传出响声,调侃道:“屁的一品大员,咱俩如今都是流犯,我这把老骨头,能不能走到镇魂关,还要靠你来帮衬,。” 李桃歌郑重行礼,喊道:“萧爷爷。” 萧文睿老脸笑开了花,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你们俩急着投胎的,能不能小点声?”旁边囚犯不满道,反正是死路一条的流犯,什么萧大人,什么相府独子,都没有睡大觉重要。 萧文睿自知理亏,挨骂后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一老一少含笑低语。 嗖。 细微的破空声响。 先前出声开口叱责的囚犯,头颅突然冲天而起,爆出一蓬血雾。 头颅极速下坠,卡在了树杈中央,死不瞑目的双眼,流露出惊恐神色。 深更半夜,深山老林,猛然见到这种恐怖场面,胆小的得当场尿裤子。 萧文睿眯起浑浊眸子,挺直腰杆。 来了。 枯木夹杂着雪片纷乱跌落,几道黑影从树后现身。 蒙面,夜行衣,手持短刃,标准刺客形象。 黑色衣衫在雪地中格外刺眼。 萧文睿平静问道:“你们是谁派来的?邹家还是另有其人?” 刺客们一言不发,只是将萧文睿和李桃歌团团围住。 萧文睿不愧是大宁常青树,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淡淡说道:“既然不让老夫当明白鬼,那就动手吧。” “萧大人,得罪了。” 伴随冰冷无情的道歉,领头黑衣人短刃刺出一道残影,直取萧文睿咽喉。 这一刀又狠又快,顷刻间来到萧文睿面前,比起街头花里胡哨的把式,要快了数倍。 千钧一发之际,跌跌撞撞闪出一人,冲着刺客奋不顾身撞去。 李桃歌。 短刃击中枷锁,刺穿了木板,卡在了锁环,已经没有余力再朝前刺去,刺客抬腿就是一脚,正中李桃歌小腹。 可怜的少年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如麻袋般飘起,倒飞出丈余,撞到了树干,又惊落积雪无数。 刺客首领冷声道:“不留活口。” 六人齐齐行动。 萧文睿和李桃歌这对老弱病残,戴着沉重枷锁,谁都跑不了,只有挨宰的份。 “敢在爷爷面前杀人,活腻歪了?” 一名大汉从天而降,络腮胡,丁字步,魁梧的体魄犹如金刚下凡,可惜怪异的公鸭嗓,破坏了雄伟形象。 差头周典。 李桃歌不顾小腹剧痛,连滚带爬护在了萧文睿身前。 周典缓缓抽出腰刀,单手握住刀柄,蓄势待发,即便以寡敌众,也是气势十足。 李桃歌揉搓着小腹,疼的龇牙咧嘴,用他跑山的经验来看,应该是伤到了内脏,暂时没有性命之忧,问道:“萧爷爷,官差老爷能赢吗?” 萧文睿皱起花白的眉毛,实话实说道:“老夫这辈子只见过官差挨揍,没见过官差杀人,说不好,说不好。” 这哪是说不好,简直说的挺好。 李桃歌心顿时凉了半截。 永宁城里,皇亲国戚达官贵人遍地走,差役这种不入流的底层,属于人人都能欺压的角色。 可如今两人的性命安危,系于他们。 刺客首领闷声道:“宰了!” 六名刺客闻声而动,四面八方包夹住周典,瞬时刀光重叠,比起地面残雪都要明亮。 面对六人的强攻,周典不慌不忙挥动腰刀,看似动作迟缓,竟然劈出不亚于对方数目的刀影。 几息之后,血迹洒落在地,像是梅花凋零。 刺客两死三伤,首领反应迅速,逃过了一劫。 周典全身上下散发出凝若实质的雾气,毫发未损。 刺客首领声音如同破锣般沙哑,“想不到押解犯人的官差,竟然是灵枢境高手。” 第7章 连环杀 修士一途,驳杂浩瀚,观台,璇丹,灵枢,无极,逍遥,五境十品,升品如过海,跨境如搬山,想要登峰造极,资质,名师,机缘,缺一不可。 观台已是庸人极限,许多武者究其一生,也未能突破桎梏,困在观台镜内郁郁而终。 璇丹境,三丹充盈,力透毛发,放到军伍中是屠戮杀器,若是备齐精良甲胄,活脱脱的万人敌。 灵枢,意味着脱离皮囊束缚,进入另一种境地,气力生生不息,精元浩瀚如海。此境高手相差极大,只因灵台大小有别,有的能媲美逍遥境,有的也只不过是璇丹境太上版。 刺客首领服下一枚艳红丹药,闷声说道:“灵枢境又如何,未必能护住他们周全。” 周典身边的雾气时而消散,时而凝结,威猛脸庞时隐时现,瞅见刺客服丹动作,他鄙夷道:“服下老君丹强行破境,不死也残,你是谁家的门客?” 老君丹可不多见,需要凑齐数十种珍稀药材,再由方士苦心炼制三十六天而成,成丹率极低,十之二三便是福缘深厚,运气和技艺不佳者,只能炼出一炉炭球。 老君丹药力生猛,平时是用来辅助升品破境,服下后需打坐吸纳,静坐十二时辰后才可消除药力,打斗中服用,跟作死没什么区别,药力冲烂五脏六腑,神仙都难救。 刺客能将价值不菲的灵丹随身携带,又不惜性命诛杀目标,必定是豪族豢养的死士。 刺客首领呆立不动,似乎在吸纳药劲,周典是行伍出身,可没有读书人的呆子气,趁你病要你命,抄起佩刀径直冲去。 积雪飞扬,蹚出一道宽达两尺的沟壑。 快要劈中,刺客首领依旧无动于衷,似乎吃了假药,已然气散毙命。 刀刃抵达毛发,刺客首领忽然睁开双眸,即便蒙住口鼻,也能从眼眸中散发出鬼魅式笑意。 这可不是吃假药的目光。 周典突感不妙,刀气收了三分。 刺客首领身前凭空多出一圈圆弧,刀刃像是劈中棉絮,说不出的怪异。 圆弧凹下后迅速回弹,将气劲返还。 周典蹙起眉头。 刺客首领这一招,看似潇洒写意,其实吃了大亏,佩刀的力道,全靠身体吸纳,再加力弹出,是伤敌一百自损八万的打法。 刺客体内已是绞成一滩烂泥,绝对活不到天亮。 难道嗑药把脑袋磕坏了? 周典正纳闷,察觉背后传来冰冷凉意。 “周大人,小心!”李桃歌惊呼喊道。 就在二人打斗之初,一抹身影悄然来到对面,李桃歌对她并不陌生,是一同流放的老妪,白天还惊叹过她的体力强悍,七八十斤的枯柴模样,扛着枷锁徒步几十里后,一滴汗都没出。 老妪脸庞布满皱纹,五官深邃,在周典迈出第一步,双眸猛然从玄色转为赤色,枯木般的右手拉出一道粉色细线。 李桃歌眼力奇佳,又是爱操心的命,一边观看周典打斗,一边注意着老妪,在她放出粉色细线那一刻,急忙大声呼喊。 好在有李桃歌提醒,周典余光瞅见了那条细弱粉线,双腿猛蹬,冲天而起。 可惜还是晚了半步。 粉色细线穿透了他的脚踝,流出暗红色血珠。 周典拄刀半跪,终于明白了刺客意图。 明知打不过,干脆用性命吸引自己视线,真正的杀招,是藏在后面的老妪。 连环杀。 发出最后一击,刺客首领药劲和伤势齐发,软软倒地。 周典凝视老妪,见到猩红双眸,沉声道:“羽刹一族。” 老妪面容僵直,发出破锣般声音,“死吧。” 她并非大放厥词,粉红色其实是剧毒,名曰醉清风,毒性猛烈,入体即死,曾经有毒毙过逍遥境高手先例。 脚腕伤口流出来的血水,已经从暗红色变为黑褐色,周典依旧不以为意,威猛五官挤出调侃笑容,“老婆娘,你想多了。” 老妪目光冷冽。 周典慢悠悠起身,从怀里掏出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说道:“你们有药,大爷就没药了?” 老妪冷笑道:“普通的药,能解醉清风的毒?” 周典提着刀,一步一步朝老妪走去,怪笑道:“羽刹一族,不愧是藏在山里的蛮夷,以为醉清风是世间最毒的药,我大宁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对付醉清风,至少有一百种办法。” 羽刹一族起源于八千大山,是妖族和人族结合的后代,擅长偷袭和下毒,近战并不是强项,见到周典如神兵下凡,老妪顿感不妙,脚尖划出一捧雪雾,消失在密林中。 周典没有追赶,来到李桃歌身前,挑开散落的枷锁,收刀归鞘,“谢了。” 李桃歌受宠若惊,站起身行礼,说道:“周大人,你救了我们,应该是我们该谢你才对。” 周典盘膝坐地,傲慢道:“你是我押送的囚犯,分内之事,谈不上谢与不谢。” 见到此人杀伐果断,对人情世故漠不关心,萧文睿猜出了八九不离十,笑着问道:“这位差爷,在军伍中呆过?” 周典瞥了他一眼,夹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冷淡道:“在北策军厮混过几年。” 萧文睿恍然大悟,抚着白须哈哈大笑道:“赵之佛的兵,怪不得白天踹了老夫一脚。” 赵之佛是大宁镇北大将军,镇守北疆二十余年,以军律严明吃苦耐劳着称,被称赞为大宁铁军,北线固若金汤,赵之佛功不可没。 大宁重文轻武,文官始终压着武将一头,文武之间,也经常生出间隙,赵之佛当年死守北疆,被萧文睿参过一本,说他固步自封,用兵如龟,只敢死守,不敢跨越英雄山半步,丢尽大宁军威,因为赵之佛被贬一级,北策军军饷都被克扣了三成。 丢了脸,还被扣了银子,因此凡是赵之佛的部下,都对朱紫袍将心生怨恨。 那一脚,夹杂了多少宿怨,只有周典清楚。 其余官差清理着尸体,血水在雪地里形成一道道红色沟壑,看起来触目惊心。 萧文睿轻声说道:囚犯中藏有杀手,还是羽刹一族,看来对方早以布下了暗子,差爷,你这一路,护送着我们一老一小,可要受苦了。 押送。周典不满道。 好好好,你救了我们的命,说啥是啥。萧文睿笑眯眯说道:若是能回到京城,老夫和李家定会报答救命之恩。 周典一言不发,五官开始扭曲,嘴角不停渗出黑血。 李桃歌大惊失色,萧爷爷,他怎么了? 萧文睿沉思后,低声道:羽刹一族的毒,他并没有解药,只是装装样子,把对方吓走而已。 停顿片刻,萧文睿自言自语道:北策军一名部下,尚且有勇有谋,老夫当年,是否错怪赵之佛了? 第8章 庙堂辛密 周典不停吐出黑血,臭气难闻,李桃歌用雪擦去污垢,再用新雪铺到旁边,不厌其烦,周典吐了一夜,他擦了一夜。 天色微亮,周典终于不再吐血,脸色苍白中带有青色,极其难看。 “上路!”周典摇晃起身,大声吆喝道。 队伍缓缓前行。 出了永宁城范围,周典摘掉了萧文睿的枷锁,并找了头瞎了一只眼的老驴,充当他的坐骑。其他犯人没有如此待遇,仍旧扛着枷锁,蹒跚步行。 李桃歌牵住毛驴绳索,悄声道:“萧爷爷,周大人不会有性命之忧吧?” 萧文睿骑在毛驴上悠哉悠哉,甚至有闲心掏起了耳朵,“北策军的汉子都是铁打的,没那么容易死。” 李桃歌还是放心不下,担忧道:“那老妇人的丝线是粉色,书中说,越是瑰丽的东西,毒性越大,轻者失魂落魄,重者蚀骨丢命,听起来都害怕。周大人虽然厉害,但也不是百毒不侵啊,你看他吐了一夜的血,走路都有些摇晃。” “从哪看的书?”萧文睿好奇道:“老夫活了七十多岁,从没听过这套传闻。” “书名好像是叫做【国色天香】,我只看了前面,后面的被马夫拿去擦了屁股。”李桃歌答道。 “傻小子,那是风月艳书,说的是女人。” 萧文睿用木棍敲了下他的脑袋,笑道:“不用担心,武夫有武夫的道,百姓有百姓的道,道道相通,道道又不同,周大人若真是挺不住,早就回京城医治了,轮不到你来操心。” 李桃歌一个劲点头。 一路北上,风雪愈发冷冽,已经有流犯受不了严寒劳累,倒在途中,李桃歌心软,见不得尸骨被野兽糟践,借来周典腰刀,想挖个坑埋了,可地冻得比石头都硬,累死累活也挖不到半尺,只好给尸体多垫些碎石,立了块碑,草草掩埋。 弄完后,李桃歌用积雪清理刀身浮土,再用棉袍反复擦拭,这才还了回去。 周典面无表情盯着他,“忙活半天只为了一具尸身,不累?” 李桃歌揉着湿润的桃花眸子,哀声道:“既然魂魄不能归乡,也得有个埋骨之处,否则入不了六道,会魂飞魄散。” 周典冷哼一声,“这囚犯生前杀了一家七口,襁褓中的婴儿都未放过,判处流刑,是为了让他受够了罪再死,你生的哪门子慈悲?” 李桃歌挠挠头,不知做的是对是错。 大雪中行路艰难,多数犯人快要迈不动腿,李桃歌不同,只觉得肩头的枷锁越来越轻,双腿有使不完的力气,似乎能日行百里。 这要归功于周典,他对一老一小颇为照顾,时常弄来肉食,丢给这对爷孙,偶尔猎到野鸭大雁,也送来最为肥腻的大腿,比起其他犯人的粗粮,待遇天壤之别。但周典始终对萧文睿惜字如金,不肯说一句话,似乎还在为赵之佛打抱不平。 萧文睿贵为吏部尚书,对满朝文武都了然于胸,抵达一处州府,开始对当地的官员评点,大多是趣事,譬如这位大人当年面圣时尿过裤子,那位大人娶了个杀猪的悍妻,有人曾经做过二品大员的面首,大多是不外传的笑谈,听的李桃歌瞠目结舌,琢磨着男人和男人之间,还能有艳情?这事也就肚子里绕一遍,不敢细问。 半月之后,改道西行,山脉连绵不绝,景色苍茫豪放。 萧文睿远眺起伏的群山,自言自语道:“过了落雁山,就是保宁都护府的地界了。” 李桃歌从小生活在西南群山,那里富饶温润,百姓再苦也苦不到哪儿去,问道:“离镇魂关还远吗?” 萧文睿拍了拍胯下老驴,笑道:“早呢,等它老死了都走不到。” 沿途萧大人讲故事消遣,于是李桃歌每到一处地方,都要询问当地官员情况,他笑着问道:“萧爷爷,保宁都护府的大人,有没有趣事?” 萧文睿思虑片刻,说道:“保宁都护府是永宁城的咽喉,整个皇城的安危存亡系于一身,地位非同一般,当初是赵之佛坐镇,后来由瑞王遥领。” 听到这话,前面的周典突然转过头,眼神复杂。 赵之佛曾任保宁节度使加镇北大将军,何等风光?这位萧大人奏本后,摘掉了赵之佛保宁节度使头衔,致使北策军的地位都受到影响。 萧文睿直视刀子般的目光,浅笑道:“看我干啥?赵之佛坐拥北策军和保宁都护府,五十万大军,况且又是拱卫京都的要地,圣人不会交到一个人手中。都说老夫跟赵将军不对付,一个在永宁城,一个在北疆,几年见不到一次,他长啥样老夫都不记得,跟他有屁的仇,一群榆木脑袋。” 发完牢骚,老驴慢悠悠从周典旁边走过,后者若有所思。 队伍来到一处驿站休息,犯人们都挤在马棚,唯独给萧文睿爷孙留了处客房,说是客房,其实跟马棚相差无几,一张黑臭黑臭的大炕,一盆烧到正旺的炉火,能够遮风避雪,仅此而已。 爷孙俩填饱了肚子,围在火盆边取暖,萧文睿忽然低声道:“咱们爷孙一场,是天赐的缘分,有些话,今晚不说,我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李桃歌低头静听。 萧文睿将声音压的极低,说道:“你可知,八大家族中的嫡系,从未有人判过流刑。” 李桃歌纠结道:“我只是私生子而已,要不是爹来认我,庶出都算不上,哪里是嫡系。” 萧文睿缓缓摇头,低语道:“不管你娘是谁,只要你爹是李白垚,你就是相府嫡系一脉,况且李白垚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换成别家,当宝贝疙瘩供着,冯吉祥敢擅自将你流放西疆,其中大有学问。” 李桃歌苦着脸说道:“我不懂。” 萧文睿悄声道:“圣人的龙位,是靠着一场血洗才荣登大宝,有从龙党之功,更有八大家族鼎力支持,于是在圣人登基后,大加封赏功臣。你们李家,便是八大家族中支持圣人最卖力的一支,圣人也念及旧情,让李大人来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 “两大势力同朝为官,不可避免发生摩擦,勾心斗角,追权趋势,圣人为了平衡各方,又拉入了新朝党,于是这三大势力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各自暗中蓄力。” “如今江山稳固,是该斩去不必要的麻烦了……” 萧文睿说的隐晦,李桃歌却听出了弦外之音,皱紧眉头说道:“难道您所说的麻烦,是我们李家?” 萧文睿忧虑道:“未必是李家,但肯定是八大家族其中之一,大宁立朝不过百余年,八大家族兴盛几百年,经历了三朝九帝,底蕴深厚,盘根错节,圣人若想撼动这棵大树,必须慎之又慎。你这个李家庶子,恰好是嫡系中最不重要的一人,判罚不触及底线的流刑,试探试探八大家族反应,恰好符合帝王之术。” 李桃歌为难道:“萧爷爷,那我该怎么办?” “活命。” 萧文睿拍着他的肩头,轻声道:“这次试探,或许只是冯吉祥一意孤行,圣人受他蛊惑罢了。朋党争斗,往往点到即止,没有春风化雨的技巧,谁能久立于庙堂?现在的京城,三党势力都在各显神通,你只要不死,大家都不会撕破脸,没准走到一半,就会有旨意将你召回。” 李桃歌询问道:“那是不是有人想要我死,也有人想要我活?” “那是当然。” 萧文睿叹息道:“那天的黑衣刺客,不知是何人所派,起初我还怀疑是邹家的人,但是囚犯之中都藏有杀手,证明蓄谋不止一天两天了,也就排除了邹家的嫌疑。如今皇子们都已长大,又到了争夺龙位的紧要关头,这里面复杂深奥,老夫都说不清道不明,你要万般小心,活命最重要。” “好。” 李桃歌重重点头,好奇问道:“萧爷爷,那您是从龙党还是新朝党?” “我?” 萧文睿自嘲一笑,“会当官的糟老头子而已,跟谁都没关系。” 吏部尚书也被称为大冢宰,六部之首,掌管百官,一般这样的重臣,都是圣人心腹担任,可萧文睿打破了这一旧习,硬是凭借口碑德行,将这宝座霸占一十六年。 第9章 守关郎 虽然李桃歌很敬重萧爷爷,可对老人家的话产生疑惑,并不是觉得他危言耸听,疑的是自己琅琊李家嫡系的身份,谁家的膏粱子弟,会住在马棚边上,月例一两银子?活的不如一只猫。 八大家族,从龙党,新朝党,这些对他而言都是镜花水月,他只不过是混吃等死的蝼蚁,等行完及冠礼,或许会被撵出相府,后半生靠着跑山填饱肚皮,又或者回到燕尾村,当一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樵夫。 李桃歌从来不愤恨自己的遭遇,只是有些莫名的小感伤而已。 闲散之人,心如静湖。 进入保宁都护府范围,莫名又觉得冷冽了些,恰逢刮起了白毛风,使得这些老弱病残步履维艰。 萧文睿出京时,只穿了囚服,薄薄的一层棉布,加上里面那几件锦衣,实在抵御不了刮骨的北风,李桃歌索性取出棉被,裹住老人和老驴,不至于冻毙。 保宁都护府有八千大山,山山相连,雄壮巍峨,连绵直达天尽头。 进入山脉,一座庞大的城关耸立两山之间,正中写着昆原关三个大字。 昆原关被誉为大宁第一关,南边是关内,北边是关外,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发生过数次大战,惨烈无比,城墙都被血染成了深褐色。 今日的昆原关略显颓败,没了往日的冲天杀气,几名士卒懒洋洋横在了道路中间,手持宁刀,身披皮甲,旁边放着比床还大的木箱,里面盛满碎银和铜板。 路过的行人无论老幼,都要朝箱子里丢五十铜板,兜里掏不出过路钱的,只能急的在旁边干跺脚。 有枪矛挡住去路,周典做了一个停的手势,走到守关士卒身前,拱手道:“各位同僚,我们押解流犯去往西疆,还请行个方便。” 一名吊眼士卒将靴子踩在木箱上,枪头挑起箱内铜板,哗啦作响,趾高气昂说道:“别套近乎,谁跟你是同僚?想要过关,拿钱!” 北策军那会儿,周典可没给过谁好脸色,可在刑部打磨几年,蝇营狗苟见得多了,早就磨平了锐气,见到对方上来就耍横,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纸公文,展开之后,双手恭敬奉上,“兄弟,奉命行事,这里是刑部公文,有刑部大印。” 吊眼士卒转过头去,看都懒得看,喝了口飘着零星茶叶的茶水,啐出碎茶,没好气道:“我管你是谁,对不住,我们只认钱,不认公文,想要过关,一人五十文,小本买卖,概不赊欠。” 周典强行按捺住火气,正色道:“刑部的公文,你们不看看?” 吊眼士卒将茶水泼到他的官靴,阴阳怪气道:“刑部怎么了?这里是保宁都护府地盘,想当大老爷,回你的永宁城去!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抱着娘们睡大觉,妈的!爷爷门大冷天替你们守城门,不敬些酒钱吗?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一个人五十文,没钱甭想过去!” 周典行伍多年,本就是火爆脾气,见到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刁难,那些京城里学来的韬光养晦,早就丢到脚后跟,眼眸一缩,右手拇指按住刀柄。 吊眼士卒别看长相丑陋,眼力倒还不俗,察觉到周典有行凶前兆,朝后猛地一跳,大声嚷嚷道:“呦?拔刀啦!兄弟们,有人造反,想带着叛军闯关,把他给我绑了!” 造反这顶大帽子扣过去,周典瞬间清醒几分。 强行冲关,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即便官司打到兵部刑部,他也别想有好果子吃,保宁节度使由瑞王遥领,那可是大宁最有实权的王爷,掌控着兵部和礼部,动了他的人,再去他的兵部受审,岂不是自讨苦吃? 周典骑虎难下,腰刀始终不敢推出半寸。 刑部官差和守关士卒形成了僵持,谁都不敢先出手。 城头走下一名男子,绿色官袍,玉带缠腰,走起路来摇着四方步,官气很足。 萧文睿瞧见来人,会心一笑,对李桃歌压低声音道:“这官架子挺大的家伙,叫作杜兴,杜家三杆子才能打到的旁系,宣正十五年入仕,多年来寸功未立,只凭家世熬了个六品守关郎。” 李桃歌诧异道:“萧爷爷真厉害,您怎么谁都认识?” 萧文睿抚着白须笑道:“别的不敢说,大宁一到九品的官吏,老夫能记得七七八八,六品官袍,昆原关只此一位。” 李桃歌见到周典似乎要吃闷亏,心生一计,提议道:“萧爷爷,您是一品,他是六品,您比他的官大的多,要不然去说和说和,我怕周典拔出刀后难以收场。” 萧文睿摇头轻叹道:“老夫记得他,他又不认得老夫,再说糟老头如今只是阶下囚而已,不给六品大人磕头就不错了,还妄想去当说客,不妥,不妥。” 李桃歌依旧不肯罢休,支支吾吾说道:“周大人一路对咱们照顾有加,又对您有赠……驴之恩,咱不能见死不救吧。” 萧文睿轻笑道:“看看再说,不急。老头子想知道,大宁究竟是病入膏肓,还是偶有疥癣之疾。” 有顶头上司撑腰,吊眼士卒立刻胆气粗壮,干脆恶人先告状,指着周典一行人喊道:“杜大人,他们想谋反!” 官员和士卒天壤之别,尤其是大宁第一关的守关郎,遇到强人或者暴徒闯关,有先斩后奏之权。 一位刑部官差怕周典再引发冲突,赶忙辩解道:“大人,我们都在永宁城当差,奉命押送流犯去往镇魂关,不料这位仁兄要收取过关钱,大伙吃的都是皇粮,为朝廷效力,大人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 杜兴慢悠悠撩起官袍,坐在了铜板箱子上面,皮笑肉不笑道:“我的人已经说的很明白,你们把刀亮出来,强行闯关,还要我高抬贵手?” 那官差慌乱说道:“大人,我们并没有谋反,全是一场误会。” “好大的胆子,敢在保宁都护府行凶。” 杜兴发出阵阵冷笑,长袖一挥,厉声道:“愣着干什么,拿下!” 第10章 大宁虎贲 昆原关是雄关,守关的士卒可以蛮横,可以轻佻,但杀人的技巧绝不含糊,刀枪起,肃杀之气卷起白毛风,刺的李桃歌肌肤隐隐生疼。 虽说这些士卒的身手不如那些黑衣刺客,但气势更胜一筹。 士卒步步逼近,周典依旧不敢以刀刃相向,若坐实了谋逆大罪,轻则砍头,重则满门抄斩,家中还有妻儿老母,他不能让家人陪葬。 李桃歌焦急道:“萧爷爷……” 萧文睿摇幽幽叹气道:“菩萨心肠,是福是祸?” 萧文睿拍打老驴屁股,晃晃悠悠穿过官差,来到守关士卒面前,对锋利刀枪视若无睹,朗声道:“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以权谋私,陷害同僚,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守关郎比山匪还蛮横,杜兴,到底是谁在造反?” 吊眼士卒咒骂道:“老不死的,敢辱骂我家大人,想见阎王是吧?!” 杜兴拦住了递出的长矛,上下打量一遍,疑惑道:“敢问您是?” 士卒不长眼,当官的不可能没有,萧文睿瞅着邋里邋遢,穿着囚服,骑着瞎了一只眼的老驴,可脚上那双麂皮绣有仙鹤图案的官靴,庙堂之中可没有几人能穿。 萧文睿轻松笑道:“一名看不惯守关郎飞扬跋扈的流犯而已。” 流犯? 杜兴蹙起眉头。 官差为了快速过关,插口道:“这位是吏部尚书,萧大人。” 朱紫袍匠萧文睿? 杜兴面色阴晴不定。 别说他一个从六品,就是从三品,萧文睿都可以擅自任免,这就是吏部尚书能成为六部之首的底气。 当知晓对方来头,杜兴反而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故作姿态道:“萧大人,按照大宁律法,你犯了三条罪,一,身为流犯不戴枷锁,二,竟然乘坐牲口赶路,三,见了本官不敬不拜,这是视大宁律法为无物。萧大人,您为官多年,触犯这三条律法,该如何受罚呢?” “看到了吧,人家不仅不卖我薄面,还要扣三顶压死人的大帽子,你可把爷爷害苦喽。”萧文睿冲李桃歌挤眼笑道。 李桃歌皱着脸道:“我替爷爷受罚。” “那倒不用。爷爷沦为阶下囚,是自己喝多了胡咧咧,指责圣人得位不正,谁都怪不了。再说瑞王早看老夫不顺眼了,杜兴若是把老头子整死,跑去瑞王那里邀功请赏,至少能官升三级,并能成为瑞王心腹。老夫的学生太多,几乎都在朝中任职,杜兴在考虑,得罪了老夫之后,会不会引来报复。可瑞王如今正值壮年,又是圣人的亲弟弟,执掌兵部礼部,权倾朝野,杜家如若抱紧了瑞王大腿,顺势更改门庭,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区区报复,跟家族兴旺相比,代价小多了。孩子,庙堂里的水,比北海都深,你暂时参不透的。” 萧文睿笑呵呵说道,用木棍指向杜兴隆起的肚腩,“你信不信,这家伙眼下在琢磨是去兵部任职,还是去礼部任职,哪位侍郎该告老还乡了。” “萧大人,多谢慷慨相赠。”杜兴爽朗大笑,将手一挥,“你们注意分寸,切不可伤到大人。” 毕竟是大宁的朱紫袍匠,同窗学生遍布朝野,杜兴能以律法压人,但不敢伤到了萧文睿毫分。 士卒正要动手,地面忽然传来轰鸣声。 震得众人耳膜隐隐发痒。 官道冲出一队铁骑,清一色银甲银盔,胯下白马鬃毛翻飞,在雪色映衬中格外明亮。 大纛印有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 能以五爪金龙作为军中标识,只有当今圣人的近卫。 大宁虎贲。 王朝最精锐的铁骑。 杜兴等人,瞅见神兵天将的天子禁军,立刻面如死灰,全身轻颤。 大宁虎贲已经十年没离开过永宁城,天晓得怎么会跑到昆原关,拦路钱的事如果被他们知晓,瑞王都保不住自己。 难道……是为了萧文睿? 杜兴越想越害怕。 铁骑转瞬而至,领头的将军勒住骏马,朝天抱拳,朗道:“圣人口谕,请萧大人回宫下棋。” 这将军声若洪钟,高大雄壮,面貌俊朗,风采超然,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杀气。 天子近卫统领,自然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人中龙凤,公羊鸿,颍州公羊家的嫡子,二十岁踏入半步逍遥境,被誉为公羊幼麟,新朝党备受瞩目的耀眼新星,也被誉为大宁最有前途的武将。 伏在老驴背上的萧文睿伸了一个懒腰,笑道:“公羊将军,圣人不是要将老头子流放镇魂关吗?怎么想着把我叫回去了,难道整个大宁,没有一人敢和圣人下棋?” 只有浮沉几十年的朱紫袍匠,敢拿圣人开玩笑。 公羊鸿柔声笑道:“萧大人,我只是奉旨办差,别的不敢答。” 萧文睿拍打着囚服积雪,叹气道:“哎呦,脏兮兮的,跟叫花子一样,这叫老夫如何面圣,失了体统,岂不是又要流放?” 公羊鸿和气笑道:“圣人怕路途风大,早给大人备好了,来人,更衣!” 人靠衣裳马靠鞍,褪去囚服,绯红官袍和熊皮大氅披身,萧文睿终于有了肱骨重臣的模样,他骑着比王八还慢的老驴,缓缓走向李桃歌,不忘得瑟一圈,笑道:“爷爷换了身新衣服,可还行?” 李桃歌称赞道:“爷爷本来就龙精虎猛,穿上新袍,简直是如虎添翼。” “哈哈哈哈,马屁拍的舒坦,没看出来啊,你小子是深藏不露。” 萧文睿爽朗大笑,随后矮下身,对李桃歌贴耳说道:“孩子,爷爷这身袍子换了,却未必能救你,圣人心思,深不可测,把老头子流放不多不少,恰好五百里,既是圣威,又是圣恩,是在敲打老夫这张口无遮拦的嘴。目前局势微妙,太子党,瑞王党,从龙党,新朝党,八大家族,西疆,北疆,乱成一团麻,处处让人不省心。说句只有咱爷俩知道的话,相府嫡系流放三千里,其中隐喻很深,你,不仅是你自己,更是一枚棋,牵一发而动全身,记住,好好活着。” 涉及到庙堂的勾心斗角,初出茅庐的李桃歌越听越糊涂,只能一个劲点头,诚恳说道:“只要萧爷爷能免去流刑,我就高兴,几千里路而已,能挺得住。” 萧文睿拍了拍比女人还娇嫩的脸蛋,见到他眼角湿润,似乎不舍得离别,笑道:“咱们爷孙,各自珍重,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终还会有再相见的一天。” 随后萧文睿指着筛糠不止的杜兴等人,打趣道:“杜大人,你不是做梦都想调回永宁城吗?老夫如你所愿,只不过得戴上枷锁,否则会坏了大宁铁律。” 一炷香的功夫,流犯变成重臣,守关郎变成囚犯。 “恭迎萧大人回京!” 伴随着大宁虎贲齐声呐喊,萧文睿将大氅裹严,骑着瞎眼老驴慢悠悠离去,蹒跚缓慢,老态龙钟,像极了路边一朵枯草。 第11章 紫阳观 萧文睿回京,李桃歌顿感失落。 萧爷爷不仅是点拨迷津的引路人,还是患难与共的同伴,自从搬进永宁城,李桃歌很久没品尝过挚友和亲人的滋味,相处这短短一个多月,萧文睿还是在他心里埋下了火种。 原来孤独并不美好。 至于萧爷爷反复提到的庙堂诡谲,李桃歌暂时弄不明白,索性死记硬背,慢慢参悟。 出关后,风雪愈加跋扈,有的犯人本就是关外人,适应了极寒气候,显得游刃有余,而有的南人,入狱时只穿了单衣长袍,流放也只多了件囚服,没了御寒手段,轻则冻掉了指头耳朵,重则变成路边一尊冰雕。 流刑,尤其是西边流放,冻死的几率多达五成,比起疆场都要凶险。 这天气候极寒,周典怕再死人,带着流犯进入一座道观躲避风雪。 道观很小,红漆剥落的正门只能容纳一人进出,来到正殿才发现别有洞天,供奉着五老天君,中央元灵始老天君,东方青灵始老天君,南方丹灵真老天君,西方皓灵皇老天君,北方五灵玄老天君,泥像栩栩如生,可惜金漆掉了大半,没了昔日庄严肃穆。 自从圣人登基以来,因为冯吉祥出身道门的缘故,整个大宁从重佛轻道变成重道轻佛,往常凋敝破败的道馆,香火也逐渐变得鼎盛,这座道观别看藏在深山,五老天君面前的供品委实不少,满满登登摆满了香案。 负责接待的是名木讷的道人,三四十岁的年纪,高高瘦瘦,倒八字眉,生了一副苦相,见到官差前来投宿,还带着十几名流犯,态度不冷不热,收拾好几间客堂,随意敷衍了几句,转头跑回袇房修行。 李桃歌正跟流犯们围着火堆取暖,被周典单独带到客堂,赏了半只野鸡腿,嘱咐他趁热吃,李桃歌正要说回去给萧爷爷,突然察觉老人已经回京,心中闪过一丝寂寥。 “不饿?”周典用绸布擦着刀,面无表情问道。 “饿。”李桃歌微微一笑,用力朝鸡腿咬去,鸡肉裹满了鸡油,入口细嫩肥润。 “相府的人,吃相都如此难看吗?”周典轻声问道,表面是在耻笑李桃歌,更像是意有所指。 当初乘坐软轿去的刑部,恐怕永宁城里有一半人知道他是相府庶子,李桃歌也不奇怪,笑道:“周大人,我从小吃百家饭长大,不懂规矩,让您见笑了。对了,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为何对我这么好,不仅摘掉了枷锁,还时常给我肉吃,只因我是李家的人吗?” 周典饱含深意望了他一眼,声音瞬间低沉,“临行前,罗礼交代过,你若死在途中,我周家一家七口人会被千刀万剐。” 李桃歌惊出一身冷汗,喷香的鸡腿也不吃了,他没想到为自己抬轿的老总管,竟会如此狠辣。 究竟是罗礼自己的意思,还是老爹授意? 周典轻轻轻擦拭刀刃,冷漠说道:“吃完了赶紧睡,千万别饿死冻死,否则我周家七口人,要跟你殉葬。” 李桃歌忐忑不安,说道:“周大人,对,对不起。” 周典收刀入鞘,喝了一口关外特产烧刀子,平静道:“你没啥对不起我,弱肉强食罢了,倘若有一天,老子咽不下这口气,把你宰了泄愤,希望你也不要怪我。” 波澜不惊的言语,夹杂着冲天怨气。 李桃歌突然觉得手里的鸡腿也不香了,赶紧告辞,万一周大人酗酒之后发酒疯,一刀把自己咔嚓了,周家也会遭受灭顶之灾。 外面梨花漫舞,风平雪静,正是赏雪好时机。 周典的骁勇,李桃歌亲眼见识过,以一人之力,顷刻间宰掉身手不俗的六名刺客,还吓退蓄谋已久的刹羽老妪,李桃歌见识不多也不少,跑山那会儿,也见过生擒猛虎的猎户,可那些猎户杀起人来,绝对没有周典熟稔,如果双方冲突,那些能手撕狼豹的猎户,或许躲不过周典一刀之威。 这么一位猛将,为何要被罗管家逼的走投无路,面对守关郎杜兴,迟迟不敢出刀? 只因一个权字。 权力的背后,有圣人,有满朝文武,有大宁虎贲,有北策军,若是没有这些势力压阵,周典当真不敢拔刀吗? 李桃歌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琢磨,反正自己只是流犯而已,前路生死未卜,好像还不如周大人,最终叹了一口气。 回去客堂的路上,正殿的门没关,李桃歌迈步进去,给五老天君磕了几个头,盘算来盘算去,也不知道许下啥愿望,后来李桃歌释然轻笑,拜就拜了,再去强求心愿,岂不成了生意?这几个头,权当是对神明的敬意。 外面突然传来窸窣轻响,鬼鬼祟祟,似乎刻意在收敛脚步。 刺客? 天君显灵? 闹妖怪? 短短一息,李桃歌想到了好几种可能,屏住气息,轻手轻脚离开蒲团,藏到了神像后面。 趁着月光皎洁,能看到一道纤瘦身影来到正殿,面对五老天君,口中反复念叨着什么,对方背对月光,看不清是男是女。 那人念叨几句之后,迈过蒲团,抓起香案贡品,迫不及待往口中塞去。 小偷? 偷的还是供品! 五老天君是道门祖师之一,受千万人敬仰,天君的供品,居然有人敢偷。 这年头,有口粗粮果腹不被饿死,已经不错了,百姓们从粮袋子里挤出细粮,做成点心孝敬天君,是祈求家国安泰,怎能被人偷吃! 李桃歌醒悟过来,大步一蹿,厉声呵斥道:“你好大胆,连天君贡品都敢……” 偷字还没说出来,嘴巴突然塞进来一块点心。 “你小声点!”焦急而柔软的口吻,夹杂一股从未闻过的香气, 对方有双宛若宝石的秋水眸子。 女人? 离近后,李桃歌才看到人家穿着蓝布道袍,头上裹有道巾,打扮跟之前接待他们的道人一摸一样。 只不过,这位女道士的脖颈,真白嫩…… 书里见过非礼勿视这几个字,李桃歌始终弄不明白其中含义,今晚终于领悟先贤名句,赶紧转过头,可脑袋里的那片白皙,始终挥之不去。 女道士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处在碧玉年华,含苞未放,她捂住李桃歌嘴巴,狼吞虎咽,飞快将点心塞进肚子里,试图挤出狰狞笑容,“好哇,哪来的夜游鬼,胆敢偷吃天君供品,你死定了!” 沾了些碎屑的虎牙雪白娇俏,跟狰狞完全不搭边。 李桃歌有些懵,她吃的供品,还要赖在自己头上,这不是贼喊捉贼吗? “我没有啊,明明是你……” 李桃歌话说了一半,又被女道士单手捂住嘴巴,对方力气大的出奇,双手宛如铜铁浇铸,加上点心被冻得生硬,这一摁,差点把门牙都给崩掉。 李桃歌只有一个念头,这丫头是力士下凡还是天君转世? 如何能风卷残云般吃掉坚硬如铁的供品? 奇了怪哉。 “你不许说,我来说!” 女道士态度蛮横无理,嗓音却清澈悦耳,宛如风吹铜铃,她眸子蕴藏笑意说道:“你偷吃供品,被本真人抓住现行,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无需狡辩!按照紫阳观观规,罚打扫茅厕三日,清理积雪三日,擦拭老君神像三日,待本真人检验完毕方可离观,听懂了吗?” 李桃歌嗓子里塞满了点心,有苦说不出。 紫阳观究竟是道家净地还是土匪窝子,好意来参拜天君,竟然被观里道士抓了苦力。 关外的民风确实彪悍。 “道观里的女道士,竟然有豢养男宠的习俗?啧啧,真是大开眼界了。”门外传来尖锐的调笑声。 女道士循着声音望去,皱起玉鼻,哼声道:“刚抓到一个贼,又来了一个鬼,还是喜欢胡编乱造的长舌鬼,再胡咧咧,小心姑奶奶把你舌头给割了!” 门外站着一道似有似无的影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浮在空中摇摇晃晃。 影子飘入正殿,显露出五官,脸色惨白的像张纸,眉目彰显阴戾,半人半鬼的家伙古怪笑道:“小道士半夜会情郎,撞破了好事恼羞成怒,待我回去之后,一定为你写本艳书,让小真人风流百世。” 也不怪这家伙说三道四,女道士和李桃歌相距不足半尺,脸对着脸,亲密无间,姿势属实有些暧昧。 女道士丢掉李桃歌,清清嗓子,皱起柳叶细眉说道:“休要信口开河!你一名魂修,胆敢跑到紫阳观撒野,吃错魂了吧?”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为了登顶大道之巅,许多修行者选择剑走偏锋。 就拿魂修来说,以吸食阴气为主,丹药功法为辅,若是运气好,一年能抵普通武修苦练十年,况且魂修容易突破瓶颈,从来不会坠入心魔,是急功近利的修士不二法门。 当然魂修也有弊端,一般而言寿命不会太长,投机取巧来的修为,很难跟同境界武修抗衡,加之被官家严禁打压,选择魂修者少之又少。 这年头,无论是耍把式卖艺,还是勾栏里的艳娼,都喜欢往脸上贴金,这名魂修也没能免俗,取了个雅号叫做极乐君,寓意能超度魂魄,前往极乐净土。 “紫阳观?观主是谁?何等修为?宁国的一座破观,也配本尊畏惧?”极乐君轻蔑说道。 其实不能怪别人轻视,大宁国力衰弱,内忧外患,实力在四大王朝中属于末流,气象万千的大周,金戈铁马的骠月,人才喷涌的东花王朝,谁都能压大宁一头。 大宁的修士和子民到了外面,身子都挨半截。 “嘿!你这死鬼,成功点燃姑奶奶的暴脾气!” 小道士撸起道袍袖口,亮出拳头,张牙舞爪说道:“信不信一拳下去,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拳头不过馒头大小,粉嫩雪白,手腕细的像是一截玉藕,实在没有半点震慑力。 极乐君咧着大口嘲笑道:“女娃儿,本君原想让你这对野鸳鸯九泉之下双宿双飞,见你模样挺俊俏,又伶俐可爱,不如做本君的炉鼎,带你享尽极乐之福。” “什么叫挺俊俏,应该是最俊俏!”女道士抗议他的措辞。 “哈哈哈哈,好好好,小辣椒挺够滋味,待我杀了你的情郎,带回去慢慢调教。”极乐君淫笑道,转而对李桃歌投入嗜杀神色,“李家小子,上路吧。” 他知道自己姓李。 又是刺客? 李桃歌拧紧眉头,暗中抄起扫把。 对方不知是谁派来的高手,或许比周典都要生猛,尽管是螳臂当车,也要进行殊死一搏。 极乐君长袖一挥,数只阴鸦浮现在前后左右。 “色胚!竟敢在天君面前杀人!”女道士嘴上骂着,手中也没闲着,掐出大冲虚宝印,闭起双眸喃喃道:“赏你魂飞魄散!尝尝姑奶奶的山之法——天君五雷真决!” 结印后,大殿隐隐有电光雷鸣浮现。 五老天君的泥像,在雷电映衬中格外威厉。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魂修走的是阴修,最怕正阳术法,这天君五雷真决,是至刚至阳的道家正统,双方即便差着境界,也能靠阴阳相克弥补。 本以为是软柿子,不料碰到了硬茬,上来结出大冲虚宝印,又准备施展天君五雷真决,极乐君吓了一跳,脊梁骨都发软。 要知道修行天君五雷真决,必须要灵枢境后期才能涉猎,逍遥境方可大成,否则肉胎根基不稳,很容易遭到反噬。 李桃歌正等待欣赏小道士的无上神通,不料屁股挨了一记猛踢,“傻子!赶紧跑啊!” 李桃歌眨了眨眼,迷茫中透着愚蠢。 下一刻脖领被人抓住,腾空而起,小道士在他耳边急促说道:“本真人的天君五雷真决还没修炼到家,只能劈蚊子劈苍蝇,老鼠都劈不死,那魂修能召唤三十六只阴鸦,至少是灵枢境圆满,不跑等死啊!” 李桃歌这才醒悟过来,这小妮子鼓捣出那么大的动静,原来是在唬人。 极乐君鬼魅般闪出大殿,生怕那一道道巨雷把自己劈成尘埃。 等了半天,雷声大雨点小,迟迟不见五雷出现。 小道士结出的术法,宛如天君下凡后放了一个屁,然后匆匆返回九天之上。 极乐君不怒反笑,自言自语道:“有意思的小丫头,精心调教之后,不知道在床榻是何景象。” 第12章 极乐君 李桃歌只觉得身体腾空而起,没用任何力气,被她肆意拖起狂奔,暗道这女道士力气好大,顺口问道:“多谢女真人救命之恩,我该如何称呼?” “死到临头了,还要喋喋不休。”女道士不耐烦回应,最终还是报出家门,“姑奶奶道号望月。” “望月子,失敬失敬。”李桃歌恭敬说道。 书中说,学释离宫修定,学道坎府求玄,道家崇尚水德,故道号多用子字,例如净玄子,平阳子,都是百年前江湖赫赫有名的道门俊杰。这女道士年纪不大,本事好像不小,又好心救自己一命,加尊称总不会错。 “还坐月子呢,叫我望月就好,你呢,姓李?”女道士对他的称谓极其不满,一边跑路一边反问道。 穿过袇房,再往西便是一处密林,只要进入树林,凭借地形优势,如同鱼入大海。 “李桃歌。” “名字像女人,脾性像女人,长得也像女人,该不会是在胭脂堆里长大的吧?”望月不屑道。 这…… 名字,脾性,长相,这都是爹妈给的,李桃歌无从反驳,只能任由对方奚落。 “那魂修敢现身紫阳观,又是灵枢境高手,说不定是仇家追杀,你的来头,一定也不小吧?”望月问道。 “我出身平常,家里是猎户,又是流犯,不知道怎么招惹了他。” 换做流放之前,李桃歌肯定如实相告,可萧爷爷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小心行事,于是到嘴边的实话变成了谎话,隐瞒了相府庶子的身份。 “流刑?那可是重罪,杀人了吗?”望月眨着黑漆漆的眸子,好奇问道。 “是……争吵时失手杀了邻居,被流放千里。”李桃歌的谎越撒越多,有违本心,说话都有些磕巴。 “怪不得,我还以为那魂修把你当成了女人,想掳走双修呢。”望月调侃几句,还想再刨根问底,可极乐君不知何时挡住了去路,一团黑雾若隐若现,横在道路中央。 阴风夹杂着腥臭,说不出的难受。 眼见即将进入密林,却被对方截住,望月怒火无处发泄,瞪了眼李桃歌,忿忿说道:“都怪你,害我跑慢了!” 李桃歌怯懦道:“我也没做什么啊,是他追的太快了。” 望月冷哼一声,从袖口抖出不足半尺的桃木剑,剑身黯淡无光,剑柄破损了一块,如同孩童玩物,实在看不出是能降妖伏魔的道门重器。 极乐君怪笑道:“小丫头,还想吓唬本君?我倒想知道,破观里出来的弟子,有何仙家妙法,来来来,尽管招呼。” 望月没理他,合住双眸,手指抵住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 伴随着最后一个天字出口,桃木剑炸开一堆紫色焰火,从望月手中极速射出细长光影,在空中来回盘旋。 望月手势向东,光影往西,手势向前,它又朝后退却几尺,仿佛淘气的游鱼一般。 见到亲手祭出的剑气不听指挥,望月气急败坏道:“笨蛋!憨儿一样,给老子捅呀!” 光影左摇右晃,前扭后摇,就是不肯听话。 这一手,比起之前的天君五雷真决,场面滑稽搞笑,极乐君顿时咧的合不拢嘴,“原来大宁的道门是变戏法出身,且看本君授你杀人妙法。” 心意所向,两只阴鸦俯冲而去,瞳孔呈死寂灰色,发出尖锐嚎叫。 阴体是魂修主要进攻手段,利用积攒的阴气,幻化为猛兽或者兵器,令人防不胜防。 阴体不仅锋利无匹,还具备腐体蚀骨的毒性,稍微沾染一点,肢体便会溃烂,若无灵药医治,会以极快的速度溃及全身,最终变为一滩血水。 阴狠歹毒的技法,使得四大王朝破天荒择善而从,严令禁止修行,魂修变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当然也有不择手段的势力,将其招致麾下,成为藏到阴暗处的一柄毒刃。 极乐君的阴鸦不仅修出了形,声,意,距离化神,也只有一步之遥。 阴鸦裹挟着劲风,即将穿透二人。 “老子数到三!” 望月冲着桃木剑急切喊道,秋水眸子迸发出凝若实质的杀气。 飞在空中的光影明显一颤,随即低头俯冲,电光火石般射向阴鸦。 紫光掠过,阴鸦炸开,化为无数星星点点,散落在雪地中。 桃木剑逐渐黯淡无光,绵软无力回到望月手中。 李桃歌眼尖,瞅到剑柄浅浅刻有“净山”二字。 既然能飞剑御敌,想必不是凡品,只是这卖相嘛,实在是马马虎虎,比起猎户家里的柴刀,也强不到哪去。 阴鸦灰飞烟灭,极乐君口中渗出一丝黑血,面目阴沉说道:“女娃儿年纪不大,竟然有不俗道行,你师父是谁?” 御剑术可不是阿猫阿狗把式,乃是武修登堂入室才能涉猎的高深术法,起码要璇丹境大成,才有足够的气念御剑,这女道士不过十五六岁,大派宗门的嫡传弟子,差不多也这般年纪修为,想必他的师父没那么好惹。 出来行走江湖,重要的不是武力,而是眼力,修行者如过江之鲫,一山更比一山高,万一惹到不该惹的存在,混飞湮灭是小,被抄家灭门,可就成了罪人。 望月食指转动着桃木剑,得意笑道:“怕了吧?怕了就赶紧滚,我师父是谪仙人,说出来怕吓死你。” 即便四大王朝人才辈出,百年来,谪仙人加起来不超过十位。 况且谪仙人不是开门立派的宗师,就是镇国之宝,随随便便能遇到,比天雷砸中脑袋的几率都小。 极乐君怪笑道:“小娃儿,当我是白痴?你师父若是谪仙人,我就是你观里供奉的五老天君。” 望月扬起脑袋,骄傲说道:“不信算了,跟你这种猪脑袋讲不通。” “本君玩够了,送你们上路吧。” 极乐君展开长衫,八只阴鸦飘落双臂,如离弦之箭齐齐射出。 第13章 秘密 见到极乐君动了真格,望月再度御剑,无奈咒语喊了两遍,桃木剑依旧无动于衷,望月急了,故技重施,厉声数到三,桃木剑歪歪扭扭挣扎起身,最终还是像老男人一样,软绵绵倒了下去。 “你先跑。” 李桃歌挡在前面,阴鸦即将近身,被望月一把揪住,甩到了雪地里,“李美人,别碍事!” 八只阴鸦全部钻入望月体内,稍加停留后破体而出。 极乐君没有露出得胜笑容,反而表情凝重。 因为那八只阴鸦脱离了控制,完全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似乎和天地融为一体,消失的无影无踪。 阴鸦的威力,极乐君比谁都清楚,每一只都堪比灵枢初境全力一击,这小丫头不过是璇丹中期,用肉体硬扛,竟然没有爆体而亡,真是怪了。 望月受到重创,半跪在雪中,大口喘着粗气,抬起头,额头隐隐鼓出血红色大包。 一个,两个,三个。 左,中,右,三个鹅蛋大的红包,使得望月姣好面容变得狰狞恐怖,一股暴戾的气息冲天而起。 极乐君双瞳急剧收缩,突然想起了流传许久的恐怖传闻,大声喊道:“你是……” “住口,丑八怪!” 望月身体极速弹起,在空中挂出半道圆弧,比飞剑快了几倍的速度,直奔对方。 速度太快,以至于激起破空声。 极乐君宛若死了老婆,丧眉耷眼,此刻若不知道踢到了铁板,白活了那么久。 情急之下,剩余的二十六只阴鸦逐渐重叠,幻化成一只巨大的乌黑巨鸦,金爪,绿喙,足有两人高。 望月冷哼一声,伸出玉臂,朝着巨鸦轰出粉拳。 地动山摇,雪花成瀑。 一拳之后,巨鸦消失的无影无踪。 极乐君的胸口凿出大洞,流出汩汩黑血。 面带惊恐表情,轰然倒下。 望月用积雪擦拭完黑血,转过头,额上的三个大包不见踪影,暴躁的气息也随之不见,她面无表情走向李桃歌,靴底踩出吱吱声响。 看着对方杀气腾腾的架势,李桃歌猛然想起四个字:杀人灭口。 “你知道我的秘密了。”望月冷漠说道,跟之前的暴脾气小妞判若两人。 “你有秘密吗?我怎么不知道,刚才我被那人打晕了,才醒过来。”李桃歌装傻充愣道。 望月沉吟了片刻,勾起嘴角,嫣然一笑,颇有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象,“回答正确,你的命保住了。” 李桃歌偷偷松了一口气,手脚并用爬起,担忧道:“望月真人,你没受伤吧?” “假如我受伤了,你会趁火打劫?用你手里的扫把,致我于死地?”望月盯着他的武器平静问道。 “没有没有,我只是问问,看能为你治病疗伤么。”李桃歌匆忙解释道,顺手扔掉扫帚。 “我的伤,你治不了。” 望月淡淡说道:“走吧,折腾出那么大的动静,师兄指不定有多担心,若有人问起,你就说那名魂修被净山打跑了,其它的一概不许多讲。” 李桃歌为了活命,重重点头。 “吃供品的事,你也不要胡说八道。”望月叮咛道。 “分明是大乌鸦偷吃了供品,被咱们抓现行,那人恼羞成怒,想要杀了灭口,望月真人,你看这样行不行?”李桃歌讨好笑道。 “油嘴滑舌,又生了副好皮囊,天晓得有多少女人栽在你的手里。”望月喃喃道:“倒不如现在把你宰了,免得日后为非作歹。” “真人,莫要吓我了。”李桃歌牵强笑道。 “不杀你也可以,但必须要公平。”望月轻声道:“你知晓了我的秘密,我也必须知晓你的秘密,要么死,要么交换秘密,你自己看着办。” “我的秘密?” 李桃歌陷入纠结。 在进入相府之前,确实有一桩辛密从未对旁人提起,在燕尾村时,偶遇过一位外乡的老先生,见到对方年迈凄苦,李桃歌将珍藏的肉干赠予,老先生吃饱喝足,非说自己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收为弟子,授不传之秘。 勉为其难答应后,一老一少相处三个月,李桃歌学会了观天术。 师父来的突然,走的干脆,甚至没给李桃歌打声招呼,再后来,李白垚亲自来到燕尾村,将自己带入相府。 至于师父为何要传授观天术,父亲又是如何知晓亲生血脉的下落,李桃歌始终觉得蹊跷,曾经用观天术探寻自己命数,结果一口气吐了半盆血,差点去了阴曹地府。 这个秘密,师父曾经告诫过,拜师之事不可外传,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若不是为了救父亲,李桃歌也不会轻易示人,以精血阳寿为引,推测大宁国运。 李桃歌想了又想,觉得还是保守师父的秘密比较重要,说道:“我爷爷是大宁前任宰相李季同,我爹是翰林学士李白垚,我其实是相府庶子,替父流放镇魂关,那些追杀我的人,可能是仇家派来的。” “哦?李季同?李白垚?听都没听说过,不认识。” 望月撅嘴道:“问了半天,问出一个毫无意义的秘密,真是无趣。” 李桃歌挠了挠头。 碧玉年华的少女,又是在深山里修行,不认识前朝宰相和当朝二品大员,倒也合乎情理。 “你仇家是谁呀?”望月有一搭没一搭闲聊道。 提及仇家,李桃歌又想起了那位佛像十足的芒鞋道人,一字一顿咬牙道:“冯!吉!祥!” 听到这个名字,望月眸子放光,兴奋说道:“大宁国师冯吉祥?哇!那可是我最崇拜的道门前辈,扶龙上九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道门衰败二百年,才出了这么一位国师,你们既然是仇家,肯定认识喽,能帮我引荐一下吗?” 李桃歌咽了口唾沫,迟迟说不出话。 望月脸上闪过促狭笑意。 回到紫阳观,见到滑稽一幕。 “你把我的囚犯藏在哪了?!” “分明是你掳走了师妹,再不交人,贫道即便是豁出性命,你们也休想走出紫阳观半步!” 周典和望月师兄,一人拎着刀,一人手持拂尘,正剑拔弩张。 第14章 世叔世侄 李氏相府。 自从李白垚入天牢再出天牢之后,高朋满座变得门可罗雀,今日来了位庙堂贵客,吏部尚书萧文睿,当李白垚得知朱紫袍匠到访,亲自敞开了中门,穿锦袍,顶乌纱,垂双臂,率领罗总管和相府下人,持后辈之礼相迎。 两位大宁重臣一路言谈甚欢,都是慰问彼此宗族老人,来到中堂,婢女早已备好了香茗,大家族最注重细微末节,看似是一碗茶,其实暗藏玄妙,烫了不行,凉了不行,一炷香内要倒掉数十碗,只为等待贵客来到中堂,端起碗那一刻,享用最佳饮茶时机。 萧文睿坐在主位,喝了口茶,笑道:“听闻你们李家才过完百岁高龄的老推官,纳了位年方二八的小娘子为妾,真是老当益壮,可喜可贺。前些天入宫下棋,圣人都有所耳闻,打算赐一块匾,提春华年年四个字。” 李白垚俊朗面容流露出尴尬神色,频频摇头道:“那名老推官虽是李家旁系,但论辈分,我得称呼一声祖爷爷,说不得,骂不得,只能由他心意去吧。” “你也知道是一桩笑柄?” 萧文睿话锋一转,低声说道:“那你家若卿呢?才貌双绝,出身名门,嫁给柴子义那老小子为妾,岂不是更让人笑话?” 李白垚眉眼阴沉,一言不发。 萧文睿满脸肃容道:“柴家只不过是史州一寒门,柴贵妃凭借圣人恩宠,快要坐到后宫主位,柴子义呢,部院八品笔帖式,几年来步步高升,已经与你齐平,皇城行轿,恃宠而骄,如今又抱住了宰相杜斯通的大腿,想必不久之后,要骑在满朝文武头上作威作福喽,你这位柴子义的岳丈,或许能沾染些皇亲国戚的天威。” 李白垚深思熟虑之后,正色说道:“与柴家成为亲家,是家中犬子的下下策,若卿认,我也认,至于沾染皇亲国戚的天威,李家祖训家风犹在,白垚不敢辱没祖宗。” 一番话风轻云淡,却盖不住李家五百年的风骨。 萧文睿含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和李相同朝为官数十载,说句玩笑话,比对自己老婆都熟,传闻你出生时,你爹梦见一轮明月落入水瓮,然后一只白龟从水中浮起,特取名为白垚,从蹒跚学步的孩童,到如今大宁的中流砥柱,一路也是老夫看着走过来的,断然不是奸臣佞臣,只要守住本心,踏踏实实为官即可。” 李白垚站起身,施礼道:“世叔教诲,牢记于心。” 萧文睿低低手,示意他坐下,摆弄着茶碗,轻声道:“李相为了大宁,一辈子殚精竭虑,誉满天下,最大的心愿,就是死后配享太庙,流芳千古,可圣人没同意,最终只能进入李家宗祠,你可知为何?” 李白垚沉声道:“世人说,我爹是大宁权贵的宰相,而非大宁子民的宰相。” 萧文睿笑道:“也不全是,大宁重文轻武的风气,便是你爹和冯吉祥一手造成,那些武官憋了一肚子火,自然要想方设法报复,边防是他们的后花园,稍微散播出流言蜚语,大风一吹,就吹进了永宁城,吹进了朝堂,圣人为了平息武官怒火,要选出替罪羔羊,毕竟边关要由他们镇守,万不可动摇大宁根本。” 李白垚略带深意望着六部之首,蹙眉道:“世叔,这些话若流入圣人耳朵里,咱们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萧文睿大袖一挥,满不在乎笑道:“老头子若是害怕。早就被切成了肉段,喂了皇宫里的猫。你呀,哪里都好,唯一的缺点,固执死板,像是我的恩师,那位酸溜溜的秦夫子。” 秦夫子是谁? 当今圣人的启蒙恩师,儒家的圣人,读书人心中的神明,着有开经学,秦夫子九章,威望不止在大宁,整个天下都要顶礼膜拜。 文有三夫子,武有十仙人。 李白垚一惊,苦笑道:“世叔莫要开玩笑,侄儿万万不敢和秦夫子相提并论。” 萧文睿会心一笑,说道:“实话跟你说吧,你不止跟柴家结了亲家,你那儿子,还认了我当干爷爷,咱们两家今后穿一条裤子,所以我才敢来到相府,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 李白垚愕然。 朱紫袍匠为官几十年,从未听说过结党营私,之前宰相杜斯通拉拢,瑞王相邀,冯吉祥亲近,都被萧文睿一一回绝,怎么今日转了性子,要绑到李家这条漏水的破船? 萧文睿捋着又长又白的胡须,嘿嘿笑道:“算了,交个实底,我就是相中你那儿子了,孝顺,心善,通透,日后好好打磨,定是良驹美玉。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和孙子,不会做官,不肯习武,不把家给败了,老头子已经感谢列祖列宗,甭提光宗耀祖了,于是先结一份良缘,若是桃歌飞黄腾达,拉扯萧家一把,老头子就含笑九泉喽。” 李白垚疑惑道:“我那犬子……能入世叔法眼?”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可在李家,这条俗语成了空谈,李白垚日日夜夜想的是国事,而非家事,关于自己的庶子,也仅仅是逢年过节叫来见面,从未交过心,甚至住在哪里都不知道,那天去李桃歌的院子,都是管家罗礼带的路。 谈及李桃歌,萧文睿立刻神采飞扬,笑道:“自己生的儿子,自己都不了解吗?你这当爹的,也太失职了。要是你不想要,这样,把桃歌弄到我们家,入萧家的门,条件你随便提,咋样?” 李白垚哭笑不得,“世叔,这不好吧,桃歌毕竟是李家的血脉,入萧家成何体统。” 萧文睿猛然起身,翻着白眼说道:“自己生的儿子,自己嫌弃,又不肯给别人,当真是驴脑袋,又倔又犟,算了,按照桃歌的秉性,即便你肯,他也不会改姓。” 走出中堂,萧文睿转过头说道:“白垚,柴家那里,我可以去帮你毁约,你要面子,老头子可从不要脸面,管他是国舅爷还是贵妃,老头子都不在乎。” 李白垚长叹一口气,缓缓摇头。 萧文睿指着李家家主,恨铁不成钢说道:你呀,一心想为李相圆梦,配享太庙,殊不知已然落了下乘,记住,欲修身,先养心。 李白垚目送老迈背影远去,恭敬说道:多谢世叔。 第15章 两剑山 白河自东向西绵延万里,横穿半个大宁,途经大周十二城,最终汇入北海。 此刻河水还未完全上冻,一艘小船行于河面,撑船的是周典,船橹摇起,破开无数冰锥,李桃歌坐在船头,喝着西北风,脸颊吹成红褐色,头发挂满冰霜,冻得跟孙子一样,仍旧开心笑道:“周大人,没想到你刀法犀利,驾船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厉害,要不然你教教我,好有一技傍身。” 周典斜了他一眼,爱搭不理。 白河的源头,就在北策军驻扎范围之内,多年来有无数武官上奏,若想与不可一世的大周抗衡,水军是重中之重,攻,可顺流直下奇袭十二城,守,可沿白河筑城囤积重兵,于是北策军主将赵之佛,将一半的心血放在了操练水军上面,不敢说北策军人人熟谙水性,起码有八成的人掉进河里不被淹死,撑船摇橹,更是小菜一碟。 白云暖阳,两人一船,说不出的舒爽惬意。 紫阳观里极乐君的出现,让周典意识到不对劲,灵枢境大圆满,放到哪里都被尊为上宾,竟然不顾廉耻来刺杀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流犯,说好听点叫不要脸,不好听的叫下三滥,如此卑鄙龌龊,恐怕涉及到了庙堂核心里的争斗,斟酌再三,周典吩咐其他官差带着犯人走官道,自己带着李桃歌沿水路去往镇魂关。 判处流刑,为的就是令犯人尝遍沿途艰辛,可一家七口的性命都拴在李桃歌身上,周典也顾不得架在脖子的律法了,押送回京之后,李氏相府总不能坐视不理。 尽管可能是掩耳盗铃,可水路总比陆地要快的多,大概半个月左右,即可抵达西疆。 东风起,小船借助风力徐徐前行,掌控好方向即可,无需再摇橹,周典趁机歇会儿,拿出冻成铁蛋的烤饼,丢给李桃歌一个,边啃边轻声说道:“再往前走十里,有条之字湾,过了之字湾,便是两剑山,德隆五年,骠月王朝二十万铁骑东进,大宁四十万将士死守,在两剑山杀的昏天黑地,足足打了十七天,双方各阵亡千余名将领,十几万士卒坠入白河,可谓是大宁开国以来,打得最惨烈的一仗。” 李桃歌最喜欢听故事,尤其是真实存在的前尘旧事,目不转睛望着周典,感兴趣问道:“咱们大宁赢了吗?” “赢了。” 周典长叹一口气,沉声道:“但是赢得很惨,白河染成了红河,处处都是骸骨,传闻但凡有船通过之字湾,会听到十几万阴魂哀嚎如雷,一到夜晚,更有无数水鬼出没,你怕不怕?” 不知是冷风侵袭,还是阴魂作祟,转入之字湾,李桃歌只觉得脊梁升起彻骨凉意,似乎觉得河水颜色都变为浑浊的红紫色,更有股令人作呕的腥气,他裹了裹大袄,畏惧道:“怕,但不怎么怕,那十几万士卒,不是有咱们大宁的英魂吗?哪怕化为厉鬼,总不至于会对后辈下手吧?” “成了厉鬼,怎会有灵智可言,管你是大宁的人,还是骠月的人,拉进水里生吞活剥,才如它们的意。”周典站在船板,身体随着波动摇晃,能看得出水性奇佳。 李桃歌苦着脸,朝后挪了挪屁股。 “其实两剑山那一仗,本该是惨败的结局,骠月铁骑甲天下,单兵战力无双,即便咱们大宁精锐尽出,也抵挡不住铁骑洪流,若不是仙人下凡,劈出惊世骇俗那一剑,这天下,或许只剩下三大王朝了。”周典怅然若失道。 “仙人下凡?” 李桃歌惊愕道:“你是说那位仙人凭借一己之力,吓退数万铁骑?” 周典先是沉默,然后轻轻摇头。 驶过之字湾,河面突然狭窄,河水陡然湍急,仅仅能容纳五六条船一同并行。 河岸边各有一座山峰,几乎连在一起,接近河的这边,山体平滑如镜,似乎本该是一座山峰,用利刃硬生生斩断。 李桃歌瞅见鬼斧神工般景象,脑子里幻化出仙人开山那一幕,思来想去,也觉得两剑属实多余,疑惑道:“不对呀,这座山像是用一剑劈开的,怎么称呼两剑山呢?” 周典鄙夷道:“骠月蛮子悍不畏死,你觉得他们为何退兵?” 李桃歌茫然睁大双眼。 “另外一剑,斩向了骠月大营。” 周典嘴角抽动,颤声道:“那一剑,诛杀掉了骠月皇帝,又斩了骠月两名谪仙人,二十余名逍遥境绝顶高手,铁骑死伤无数,当代大家荣夫子写诗赞誉,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六州。” 李桃歌惊的下巴都快掉了。 乖乖,这是人干的事吗? 要说万人敌的猛将,他信,以一人之力并驾天地之威,他宁死不信! 师父不止传授过观天术,对于世间万物略有涉猎,修士如容器,修炼的再强大,总会有瓶颈,那两剑天崩地裂,岂是肉体凡胎能掌控的了? 可周典说的是仙人下凡,这就另当别论了。 仙人么,总归要神乎其神一些。 况且距离那两剑,有两甲子之久,说不定是传到夸大其词的谣言。 周典看透了他的心思,轻飘飘问道:“不信?” 李桃歌嘿嘿一笑,“对于周大人你呢,我是十分相信,但是对于传闻,不怎么信。” 周典冷漠道:“你小子是越来越油腔滑调了,跟萧文睿学的?” 李桃歌没有否认,轻笑道:“萧爷爷说,做人不能太实诚,谎话比真话多,能活的长久。” 周典哼了一声,嗓音比寒风都冷,“他是朱紫袍匠,做官做了那么久,当然是满口胡言,若我说,当真该把他流放到镇魂关,尝尝那里比刀子都冷冽的北风,吹上几年,看是否还张得开嘴。” 李桃歌好奇道:“周大人,你为何对萧大人有那么大的恶意?只不过是参了你的上司赵之佛一本,用不着恨之入骨吧?” 东风停,南风起。 周典抄起船橹,略带深意说道:“别急,到了西疆,你就全明白了。” 第16章 卜屠玉 固州最出名不是刺史卜琼友,而是他的嫡长子卜屠玉,十五岁的年纪,开八石弓,能生撕虎豹,百姓盛赞其持金力士,放到猛将如云的东疆,那也是妖孽级别的资质。 卜屠玉平时喜欢去青楼里寻欢作乐,可这小子不懂的怜香惜玉,力气又奇大无比,弄伤了许多娇嫩小娘子,一来二去,老鸨见了他像是见了瘟神,宁肯挨鞭子都不肯开门迎客。刺史卜琼友为了脸面,严令卜屠玉远离烟花柳巷,刺史公子无处发泄,只好跑到河滩来撒野,去去满身燥气。 贵为固州数一数二的公子哥,出门当然是豪奴忠仆一大堆,扛刀的,牵马的,端水的,前呼后拥,声势浩大。 其中最扎眼的,便是比寻常大了许多的铁胎弓,弓身漆黑如墨,刻有龙吟二字,弓弦传说是蛟龙背筋,弓箭也非俗物,千年梧桐木加鸾羽,珍贵异常。 卜屠玉躺在奴仆抬着的竹床,张开双臂,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问道:“狗崽子们,有没有稀罕猎物?” 卜屠玉长相还算不错,鼻子是鼻子,眉毛是眉毛,可组合到一起,偏偏有种丑陋感,加上细如麻杆的身段,实在跟猛将挂不上钩。 一名嘴角长有黑痣的豪奴屁颠屁颠跑过来,谄笑道:“少爷,有只鹿,有只熊,已经踩好点围起来了,就等着少爷大发神威呢。” “熊和鹿?又是圈起来的猎物,没劲。” 卜屠玉一骨碌从竹床跳下,足足比旁边的奴仆高了两头,他提了提蓝玉腰带,贼眉鼠眼笑道:“狗卞,有娘们吗?” “少爷,老爷吩咐过了,不许你再碰女人,否则把我们挨个给骟了。”名叫狗卞的奴仆欲哭无泪说道。 “骟你们又不是骟我,怕俅。”卜屠玉咧嘴奸笑道,满脸油腻相,很难相信这小子还不满十五。 “算啦,看在你们忠心耿耿的份上,少爷保你们小兄弟一命,只不过得找点乐子,不然浑身不舒坦。”卜屠玉扭动脖子,透过水雾,余光正好瞅到河面飘来一艘小船,脑袋缓缓转过去,兴致勃勃说道:“呦,谁这么大胆子,敢在两剑山晃荡,不怕十几万阴魂把他们嚼成肉渣?” “兴许是外乡人,没听过两剑山的传闻。”狗卞吊眼一转,眉飞色舞说道:“少爷既然不喜欢射鹿射熊,眼前正好有活靶子,不如少爷活动活动筋骨。” “不好吧?射死了人,我怕爹把我给骟了。”卜屠玉揉着长满绒毛的下巴说道。 说到底,他只是疏于平复躁动情绪的纨绔子弟,又不是嗜血魔头,哪能见人就杀。况且卜家家风颇正,否则哪能坐到一州刺史。 “少爷,这好办呐,换成寻常的弓箭,再把头给掰掉,即便是射到人,皮肉之苦而已,又伤不到他们性命。”狗卞堆笑道。 “咦?听起来好像不错,把他们射成落水狗,看看是否会狗刨。”卜屠玉呲牙笑道。 奴仆们放肆大笑。 “我赌一两银子,他们肯定不会游泳。”狗卞掏出碎银,大声嚷嚷道。 “我赌二两,落水后淹不死。” “我赌一两,至少淹死一个。” 见到奴仆们赌意盎然,卜屠玉大方说道:“好,不管你们下多少注,少爷都接了!” “少爷威猛!” “少爷霸气!” “少爷真乃大宁第一武将!” 奴仆们狂拍一顿马屁。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小船已经行至河滩中间,再不动手,即将错过撵狗下水的机会,卜屠玉抄起龙吟,顺势掰断了箭尖,搭弓,舒臂,送弦,一气呵成,光是这份熟稔,不知练过多少次。 弓箭穿过水雾,去势更凶。 周典和李桃歌正在船上闲聊,早就察觉到了卜屠玉这些人,随意瞥了眼,貂裘豪奴,似乎是出来冬狩的公子哥,也就不再理会,没想到卜屠玉竟然拉起了弓,冲自己射出一箭。 没了箭头破空,弓箭明显变得迟缓,准头差了几分,从船尾掠过后落入河中。 周典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李桃歌惊愕道:“周大人,那些是刺客吗?” 一路走来,历经两次刺杀,已然变得习惯麻木,李桃歌的天性豁达,不畏死,有种随遇而安的坚韧。 “应该是附近州府的公子哥出来冬狩,见到咱们白河行船,干脆拿来当靶子射,射箭之人臂力强劲,来势汹汹,途中劲道一衰再衰,似乎折去了箭头,不用理他们。” 周典常年混迹于军伍,熟知弓箭轨迹,稍微一瞄,猜到了端倪,拿起船橹,猛划几下,小船加快前行速度。 “少爷,他们想跑!快射,要不然来不及了!”狗卞惊呼道。 当着这么多奴仆,一箭不中,确实有损颜面,亏他们称呼自己大宁未来第一武将,射箭都能射歪,简直当众打脸。 卜屠玉皱起眉,再次张弓搭箭,而这一次,他没有掰断箭头。 两指脱离弓弦,发出嗡的沉闷声响,弓箭如电光火石般射出,很快穿透云雾。 “小心!” 见到这一箭气势不俗,周典推刀出鞘,看不到任何拔刀姿势,手腕一抖,刀刃将弓箭断为两截。 岸上的奴仆顿时傻了眼,在他们的认知中,少爷的箭法又快又准,简直能媲美两剑山的那惊天动地的一剑,咋能轻易被人斩为两段? 难不成船上那家伙,是大宁有数的猛人? 虽说卜屠玉生了大人模样,毕竟是少年心性,一而再折损颜面,瞬间动了真怒,抓起三根箭,同时搭上弓弦,将龙吟拉成满月状。 谁都有不为人道的小秘密,卜屠玉也有,对外声称能拉八石弓,实则能拉十五石,同时射出三支箭,且准头不减。 满月变弦月,三箭齐发。 周典暗道这家伙天赋惊人,这般力道技法,放到北策军中也是凤毛麟角。 如果得知卜屠玉不满十五岁,恐怕又是一番感慨。 周典不敢怠慢,刀鞘划过水面,激起层层水幕,弓箭穿水而过,来势衰竭,周典再次故技重施,用刀将三支箭一并打落。 写意潇洒。 水气朦胧中,周典收刀入鞘。 可惜络腮胡子和小山一般的身材,破坏了如诗美感。 当李桃歌准备拍几记才琢磨出来的马屁,突然船底碎开。 数以万计的冰锥,自河底冲破小船。 第17章 牡丹园中赏牡丹 瑞王府。 作为大宁权势滔天的王爷,又是当今圣人的亲弟弟,府宅只能用寒酸来形容,十几年来从未修葺过,不过府宅是府宅,瑞王是瑞王,谁敢瞧不起手握四十万重兵的大宁圣虎?那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瑞王顶着诸多官衔,十八岁封亲王,然后平东大将军,保宁都护府大都护,兵部尚书,礼部尚书,还挂有许多虚职,几乎把控着大宁一半权势,可即便如此,也没人敢说三道四,谁让人家是圣人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牡丹园中,一袭浅黄色云纹长袍的中年男人负手闲逛,旁边跟着黑须白发的清瘦老人。 这两人,可是大宁庙堂文武顶峰。 瑞亲王刘甫,宰相杜斯通。 瑞王正值壮年,鼻高口阔,髭须茂密,不怒自威,迈出每一步轻描淡写,却又暗藏雷霆之势。 杜斯通较为普通,就是相貌亲和的邻家老人,唯独眉毛细长,跟鬓角接连,瞧着有长寿相。 杜斯通的履历,可谓是一部传奇史,母亲是一户富贵人家的丫鬟,不知跟谁私通,生下了孽种,亲戚相邻都劝杜母把孩子送出去,趁着年轻,去外乡嫁给好人家,杜母偏执,谁的话都不听,执意将他抚养成人,长大后,听着流言蜚语,杜相一不做二不休,将自己名字改成斯通,完全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这才封住了悠悠众口。 仗着才华横溢,杜斯通一路披荆斩棘,县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次次获得头名,更是以状元之资,进入大宁朝堂。从中书侍郎做起,中书舍人,国子监祭酒,刑部郎中,太常卿,太仆寺少卿,户部侍郎,户部尚书,尚书左仆射,一到九品的官职坐了个遍,逐渐走到权力巅峰,是新朝党核心人物。 凭借一把硬骨头,掀翻了八大家族对于相位的垄断。 瑞王刘甫摘了朵名为白素素的牡丹,放入鼻前轻嗅,随手丢到地上,靴底踩踏过后,成为泥中印记,刘甫悠悠说道:“今年雪下得早,明年一定是祥瑞之年,正好遇到三年一次的乡试,大宁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杜相可要好好替朝廷选拔人才。” 杜斯通始终落后瑞王半步,含笑道:“微臣分内之事,那是自然。” 刘甫轻声道:“听说永州有名读书人,一手小楷颇有上古之风,文章也写的花团锦簇,这样的人才,杜相听说过吗?” 杜斯通姗姗点头,说道:“王爷说的是永州许元孝吧?我见过他的文章,小楷确实登堂入室,可全文浮华不实,尽是些空谈妄谈,听说许元孝名中有个孝字,为人却奸懒馋滑,老母病重,卧榻十年,他竟只探望过几次,这样的人放入官场,未必是朝廷之幸,但绝对是百姓之灾。” 刘甫微笑道:“以讹传讹,传到千里之外,谁知变没变味道,或许有人妒忌许元孝大才,特意编造诋毁的故事,等到许元孝入京,大家就一目了然了。” 杜斯通轻声道:“说到识人用人,大伙都比不过朱紫袍匠,萧老那一双慧眼,筛选出无数栋梁之才,可惜微臣没有萧老的本事,否则定然不遗余力。” “萧老比你有本事?那怎么你比他官大?” 刘甫会心一笑,说道:“杜相夸人夸错了,萧文睿的吏部尚书,是谁封的?你从颠沛流离的士子,到如今朝中第一重臣,又是谁的恩惠?要说慧眼如炬,谁又比得过圣人。” 杜斯通朝皇宫的方向深鞠一躬,郑重其事说道:“臣沐浴圣恩,没齿难忘。” 瑞王刘甫拉住杜斯通干瘦手腕,低声道:“牡丹园里的景色,当属荷花池为最,杜相随我一同赏景,切不可辜负绝色。” 杜斯通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钉在原地无动于衷。 瑞王的牡丹园,可不是一般地方,据传刘甫酷爱牡丹,遍寻能工巧匠,耗费金山银山,才使牡丹一年四季盛放。更有传闻,牡丹园里藏有天下绝色,不管是四大王朝还是其它小国,但凡是绝顶美女,都被刘甫豢养在牡丹园中,一经进入王府,再也没有出来过。 牡丹园中藏牡丹。 应该是大宁最旖旎的风光了。 察觉到杜斯通的抗拒,刘甫眉头挑起,“杜相?” 一声质疑夹杂着沉重责备。 杜斯通收回右臂,惭愧说道:“微臣年迈体乏,只喜赏月赏竹,对于赏花毫无兴趣,恐怕要扫王爷雅兴了。” 刘甫眼眸闪过一些怒意,然后转瞬即逝,笑道:“杜相为大宁呕心沥血,辛苦了,明日送名御医去府上,专门为杜相调理身体。” 杜斯通抱拳道:“多谢王爷恩典。” 刘甫用脚尖在雪地中写出一个李字,“杜相怎么看?” 杜斯通询问道:“王爷说的可是李氏相府?” 刘甫笑了笑,道:“明知故问,咱俩是多年的老相识了,不用藏着掖着,再把我当外人,杜相可就居心叵测了。 一顶帽子压下来,杜斯通不得不接茬,沉吟片刻,说道:“李白垚书生气太浓,只言民间疾苦,不懂圣人心病,若是把他放到工部户部,倒也合适,可偏偏放到圣人眼皮子底下,当一名翰林学士,岂不是好铁放到了鞋底,谁都不舒服。” 刘甫挤眉弄眼道:“把李白垚放到圣人面前,你猜猜是谁的授意?” 杜斯通摇头道:“老臣不知。” 刘甫指着对方,笑道:“杜相啊,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你我,不是圣人,还能是谁?冯吉祥把李白垚那块铁板镶在圣人脚底,究竟是让圣人难受,还是让李家遭殃。” 杜斯通沉默不语。 刘甫压低声音说道:“八大家族同气连枝,李家一旦遭受灭门之灾,其它家族肯定会奋起反击,害怕会步李家后尘。八大家族扎根几百年,枝叶茂盛,人才辈出,仅仅是历朝历代的皇亲国戚,就能坐满牡丹园,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天下即是刘家的,也是八大家族的,冯吉祥这招敲山震虎,一旦出了纰漏,或许会把自己给玩死。” 杜斯通叹气道:“冯吉祥这步棋,确实凶险万分,几乎是拿大宁国运当赌注。” 刘甫用脚尖拭去李字上面的“木”,只留一个“子”字孤零零横在雪中。 刘甫注视着“子”字,酝酿良久,呢喃道:“所有的变数,都在他的身上。” 杜斯通自言自语道:“李家之子。” 第18章 白河 白河之上,周典拎住李桃歌腾空而起,冰锥刺破小船后余势不减,化为碎冰后仍为附骨之蛆,周典挥刀再挥刀,凭着刀气翻滚成障,逃过一劫。 两人落在破裂的木板,警惕望向四周。 李桃歌惊恐道:“周大人,冰锥怎会攻击咱们,是岸上那人射出的箭导致的吗?” 周典感受到空中跃跃欲试的水雾,咬牙道:“太白士。” 术士之道,善于调控天地之威,世间一切皆可作为兵刃,可十里之外杀人于无形。 术士可不是谁都能修成,对资质悟性要求极高,即便修成后,也容易施法时遭到反噬,常常有术士爆体而亡的传闻,因其太过强大而遭天谴。弹指间布出火海飓风,放到战场是大杀器,因此道行高深的术士,成为各大王朝招揽的香饽饽。 高境术士,被尊称为太白士。 冰锥聚拢破船,明显不是武夫手段,不知是哪位高境术士藏在暗处,发动犀利一击。 若不是周典经验老道,白河里又增添一对冤魂。 李桃歌对于太白士有所耳闻,却从未见过神秘强大的高境术士,惊愕过后,惶恐说道:“周大人,偷袭咱们的家伙在哪里?” 周典蹬了他一眼,好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术士肉体孱弱,最怕近身肉搏,所以经常埋伏在暗处偷袭,你若是能找到他,老子一刀能把他砍了。” “找到他?” 李桃歌英武的眉毛皱到一起,喃喃说道:“也不是不行……” 话音一落,足底水流突然变得湍急,从西向东流动,越来越快,逐渐形成旋涡。 周典见势不妙,挥刀拍打水面,想要逃离术士施法区域,但一刀下去,刀身犹如撞到了巨石,忽然碎成万千铁片。 而头顶飞来一块巨冰,以大山压顶之势,朝着二人轰然下坠。 周典眼皮狂跳,骂了一句狗娘养的! 同时操控水涡和冰山,绝对是逍遥境的太白士! 整个大宁,逍遥境的术士,也不过区区几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都被各方势力当祖宗一样供着,咋就这么倒霉,在白河里遇到一位,竟然不顾廉耻当起了刺客。 自己一人逃离太白士的追杀,况且难如登天,再带一个拖油瓶,简直是十死无生的局面。 周典托住冰山,只觉得双臂快要断掉,用力一踹,借助巨大冰块反弹力道,拉着李桃歌掉落水中。 河水冰冷刺骨,远没有心中悲凉,周典似乎察觉到了大限将至,沉声道:“小子,自己去逃命,往射箭的公子哥方向跑,运气好的话,能帮你消灾解难,是死是活,全看老天爷了。” 李桃歌急切问道:“周大哥,那你呢?” “别那么多废话!你死了,我们一家七口跟着陪葬!若真有机会逃出生天,记得老子的恩情就行了,快滚!” 周典将他拽出水面,正要奋力一丢,脚下传来夯实感,正在一点一点往上托起。 朝下望去,竟然是冰锥聚成莲花状,将二人缓缓举了起来。 不止李桃歌发懵,周典也摸不到头脑,按照对方境界,可以轻易控制冰锥,将二人扎出无数窟窿,怎么到了必杀时刻,又会出手相救? 难道是在戏耍自己? 但凡迈入逍遥境的高手,哪个不是埋头苦修几十上百年,时常与孤寂相伴,导致作风都有些古怪。将目标杀死之前,肆意戏虐对方直至死亡,倒也合乎常理。 李桃歌朝左右张望,迷茫说道:“周大哥,咱们好像不用死了。” 对于太白士的手段,周典深感无力,他的刀没了,拳头有劲没处使,连对方藏在哪里都不知道,只能任人鱼肉。 周典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是死是活,咱们说了不算。” 岸边的卜屠玉和一众豪奴,看的是目瞪口呆。 三箭过去,又是船体碎裂,又是冰锥偷袭,又是巨冰飞舞,简直是跟变戏法一样,卜屠玉都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少爷,啥情况?是有仙人下凡吗?”狗卞将双眼揉了又揉,浑浑噩噩问道。 卜屠玉有自己的主意,挠着头,猜测道:“好像是河底的冤魂作祟,想把两人吃了。” 毕竟两剑山的传说太过惊悚,又目睹了诡异画面,狗卞打了一个激灵,皱着脸说道:“少爷,要不咱们跑吧,一会冤魂没吃饱,把咱们拉下去咋办。” “笨蛋!” 卜屠玉朝他脑袋扇了一巴掌,蛮横道:“那是河底的冤魂,又不是岸上的冤魂,它们跑不出白河,怕个俅!” 狗卞捂着头,委屈说道:“冤魂不是能飘吗?还分河里和岸上啊?” 卜屠玉朝着忠心耿耿的奴仆踹了一脚,龇牙咧嘴道:“小爷不是夫子,哪懂那么多狗屁道理!” 即便被势大力沉的一脚踹的屁滚尿流,狗卞仍旧殷勤滚回来,不忘帮主人擦拭靴子。 河面上,又出现匪夷所思的一幕。 数以万计的冰锥呈倒悬状,密密麻麻出现在李桃歌头顶十尺。 凝聚不动。 周典屏气凝神,查找术士气机,无奈查遍了前后左右,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气急败坏的周典怒目圆睁,指着冰锥喊道:“老贼!是死是活给个痛快!别来拿爷爷寻开心。” 似乎是在回应他的怒吼,河面升起两块巨冰,合二为一,挡在了二人头顶。 正巧将冰锥拦住。 李桃歌抿起嘴唇,盘膝坐于冰锥聚成的巨大莲花,轻声道:“周大哥,是不是找到了太白士的真身,你就能将他杀死?” 周典见到他气势犹如云泥之别,皱眉道:“未必,但好过等死,你要做什么。” “那就好。” 李桃歌勾起浅笑,口中念念有词,食指中指并拢,从额中划过。 一抹猩红在额头浮现。 鲜血流入眼眶。 李桃歌再将双指横起,沿着双眸一抹。 缓缓睁开后,瞳孔变为金黄。 我能观天。 第19章 第五楼 便宜师父反复叮咛,这观天术能参悟天机,有违天威,不可轻易示人,不可轻易施展,观天一次,须静心修养三年,否则会酿成大祸,若不是急于救父,李桃歌打算把秘密一辈子埋在土里,如今短短几个月,二次施法,导致七窍喷血,看起来狰狞恐怖。 李桃歌五脏六腑犹如烈火焚烧,痛不欲生,视线却逐渐清晰,漂浮在水面的雾珠,竟能看透里面的脉络,分毫毕现。 朝远处望去,一名黑袍客悬在南方剑山之顶,一名白袍客坐于北方剑山之巅。 两人? 到底谁是刺客? 李桃歌陷入纠结。 周典见他七窍流血的惨状,顿时吓了一跳,探查鼻息,厚实匀称,不像是暴毙的模样,周典松了口气,焦急道:“在搞啥名堂,吓尿的老子见的多了,吓出血的还是头次遇见,你该不会要嗝屁了吧?” 李桃歌指着山顶南北二名不速之客,痴痴说到:“有……有两人,我不知道谁是刺客。” 周典连连苦笑,忍不住骂了声祖宗。 要知道太白士的境界高低,完全取决于施法距离和强度,普通的太白士,也就是在百尺之内呼风唤雨,此处离山顶足有四千尺之遥,从未听说有谁能在这么远将冰锥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和在千尺之外绣花没啥区别。 究竟是哪位神明亲临? 还一次来了两位。 周典瞬间没了刺杀的念想,想要杀这尊大佛,跟登天难度相同,能活这么久,没点保命技巧,早被其它王朝的高手给轰成了渣渣,逍遥境后期的武道宗师都未必能得手,起码要同境界的大念师,才有渺茫的机会。 算了,先保住这小子再说。 周典站在李桃歌身边,朝岸上的卜屠玉方向望去,那张龙吟大弓,似乎可以做些文章…… 感受到疆场磨练出的杀气,狗卞魂飞魄散,依偎在少爷怀里,宛如新婚不久的小娇妻,吭哧说道:“咱赶紧跑吧,那家伙膘肥体壮,眼神能吃人,一会把咱们炖了咋办。” “滚一边去!” 卜屠玉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把忠诚的狗卞甩到了一边,挺起干瘦的胸膛,豪横说道:“这是固州地盘,谁敢在此撒野!我爹那两万陇淮军,能把他踏成肉泥!” 陇淮军能征惯战,当年能挡二十万骠月铁骑东进,将其锁死在两剑山,一来是凭借地势,二来靠的是陇淮军悍勇,人人皆以战死沙场为荣,是大宁不可多得的精锐。 狗卞灵机一动,献计道:“少爷,我这就回去搬救兵,喊来五百陇淮军,看那俩家伙还敢不敢瞪咱们。” 卜屠玉倒有些武将风骨,歪着脑袋淡然一笑,“急个屁,那个长得像娘们的小白脸,完全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大胡子倒是挺有能耐,论单打独斗,估计能和少爷持平,再加上你们这些狗腿子当垫背,完全能把他们拿下。” 忠心耿耿伺候少爷多年,竟然是拿来垫背的狗腿子。 狗卞哭丧着脸,忍住骂娘的冲动。 山巅之上。 将全身裹在黑袍中的那人露出深邃双眸,漆黑明亮,只是含了几分暮气,他眼眸突然挤出笑意,发出如丝线般若有若无的声音,“来者何人?” 另外山顶之上的白衣蒙面人双臂环胸,寒风凛冽,衣衫猎猎作响,面纱被风吹开一半,唇形饱满圆润,色泽朱红油亮,似乎是一名处在芳华妙龄的女子。 白衣蒙面人也使用千里传音的秘术,喊道:“第五楼,亏你是圣人亲自封赏的太白御士,竟然不顾廉耻来行刺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李家庶子,为老不尊,羞不羞?!” 白衣蒙面人喊话时明显底气不足,远没有对方从容。 第五是姓,楼是名,早在宣正八年,第五楼迈入逍遥境,成为大宁为数不多的太白士。随着境界逐渐提高,再熬死了霸占前几名的前辈,第五楼一跃成为十大太白士之一,后追随大将军镇守南疆,桓山一役,天火炼狱,击杀数千名士卒,一人同时对抗两名太白士,结局是对方一死一伤,第五楼毫发未损,从而一朝天下闻,被大宁皇帝封为太白御士。 这么一位名动天下的高手,居然来行刺。 第五楼眼眸挤出笑意说道:“老夫功高盖世,见了圣人都被以礼相待,想杀谁杀谁,用得着对你这女娃儿解释?” 白衣蒙面人冷哼道:“沽名钓誉的糟老头,痴活了几岁而已,百岁才踏入逍遥境,有何可吹嘘的,还对外谎称自己今年五十九岁,呸!你那点底细,快被贴成皇榜人人皆知了,竟然腆着脸骗自己玩。” 这女子口舌凌厉,句句如刀,专朝人心窝里扎,即便第五楼过了百岁,到了随意度春秋的年纪,还是被她几句勾出真火,长眉一皱,夹杂着怒气说道:“女娃儿好生刻薄,没人管教吗?” 说话之间,第五楼朝白河之上虚空一抓。 聚集在李桃歌头顶的冰锥疯狂下坠。 白衣女子左手两指一挑,巨大冰块再度升起。 冰锥与冰块相撞,化为铺天盖地的碎冰,周典拼死护住李桃歌,左拦右挡,无奈碎冰太多,终有数块碎冰穿透了防护,将两人划的遍体鳞伤。 幸好都是皮外伤,没有性命之忧。 李桃歌捕捉到了两人的细微动作,黑袍人一抓,冰锥下落,白衣人手指一挑,巨冰浮起,谁是刺客,谁是友军,似乎昭然若揭。 “周大人,南方山顶有名黑袍人,站在凸起的石头之上,你能看到吗?”李桃歌询问道。 顺着他的提醒,周典聚集目力望去,隐约能瞧出虚空波动。 太白士的入门课,不是操控天地之力,而是如何隐匿气息和身体,越强大的术士,越能隐藏自己,若没有李桃歌提醒,周典看瞎了眼,也找不到对方踪迹。 “找到了,藏得真不错。”周典古怪笑道。 “你能杀掉他么?” 李桃歌只觉得体内一半是冰,一边是火,正在进行双重煎熬,再不收回观天术,恐怕半柱香之内就要毙命。 “试试。” 周典狞笑道:“老子这辈子都没见过逍遥境术士,放他点血,也够老子吹半辈子。” 第20章 墨谷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要杀掉千尺之外的刺客,只有龙吟可以做到,周典一跃跳到岸边,来到卜屠玉面前,沉声说道:“借弓一用。” 周典全身布满伤口成了血人,血呼啦的模样,吓得狗卞直接抽了过去,有两万陇淮军压阵,卜屠玉面不改色说道:“你谁啊?凭啥借给你?” 周典无礼说道:“不借的话,我就抢了。” 卜屠玉坏笑道:“本少爷的弓你都敢抢,知不知道……” 没等他自报家门,周典硕大的拳头已经砸到眼前,势大力沉,比起军中高手不遑多让,卜屠玉出身固州,有股子陇淮军的拧劲,既然打,那就打,喊人来不算好汉,稍加闪躲还了一拳,可打了个寂寞,转过头,察觉周典已然走远,手里握着自己那把龙吟大弓。 被人摆了一道,卜屠玉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抄起短刀上去拼命,周典头也不回,淡淡说道:“逍遥境太白士就在你的头顶,不想死的话,乖乖跑回家去,告诉卜刺史,有人刺杀刑部官差,赶紧调集兵马相助,这把弓,一会奉还。” 太白士刺杀刑部官差,放到哪里都是稀罕传闻,亲自目睹白河离奇一幕,更加坐实了周典的言辞,卜屠玉神色阴晴不定,哼了一声,说道:“姑且信你一回,要是敢骗我,把你剁成肉泥!” 山巅之上。 被识破身份的第五楼撩开黑袍,露出苍白脸颊,含笑说道:“这般年纪能踏入无极初境,真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可惜无极境毕竟是无极境,半点做不的假,强行跨境施展术法,会导致修为凝滞不前,或许还会倒退,本该十年内入逍遥,你这一胡来,逍遥成为镜花水月,为了河中那小子,赌上自己前程,值吗?” 白衣女子嘴唇由红润变为深紫,不住发抖,颤声道:“沽名钓誉的老贼,心胸狭隘,不择手段,我入不了逍遥境,你也成不了谪仙人。” “那倒未必。” 第五楼笑盈盈道:“道道生仙人,道道通九天,万千大道,只要诚心苦修,总有成仙登天的机会,你没听说,一甲子之前那名魔头,靠着杀性闻道,都能扶摇直上九霄。老夫聪颖明悟,又有贵人扶持,登顶仙人境指日可待,倒是你,白白浪费了天纵之资,可惜,实在可惜。” 白衣女子冷笑道:“你我虽然同为术士,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入的是旁门左道,我走的是参天大道。” 说话之际,她十指掐起法诀,只见几块石头划出诡异弧线,顷刻间来到第五楼脑后。 “雕虫小技,也敢自取其辱。” 第五楼挥挥手,石头骤然炸裂,右手凭空写了一个五字,随着最后一横完毕,竟然变出牛犊大的五字火球。 术士操控天地之威,精疏不同,因五行相克的关系,有的善火不善金,有的善水不善土,第五楼是以控火着称,火是他的本命,可即便如此,他也能在极寒中控冰如控笔,尚游刃有余,足以证明太白御士的强大。 第五楼微笑道:“天寒地冻,送你一把火,暖和暖和。” 五字火球转瞬即逝。 见到势头不妙,白衣女子十指交缠,掐诀掐出残影,火球抵达身前时,一阵狂风升起,五字火球左突右冲,在狂风的阻拦中,只有几缕火焰渗透过去。 面纱经过高温袭击,大多烧成了灰烬。 露出半张面容。 处于嗔怒的凤眼,鹅颈修长,樱桃小口,多一分则满,少一分则寡,带着不输男子的英气,半张脸,也足以倾国又倾城。 第五楼双手拢袖,摆出高高在上的倨傲姿态,得意笑道:“八大家族都有不为人知的辛密,琅琊李氏,严禁李氏子弟修武,为了族人安危,李家跟墨谷订立攻守同盟,墨谷护李氏周全,李氏保墨谷昌隆,蝇营狗苟,已有二百余年,老夫猜的不错的话,你是墨谷的人吧?” 墨谷是大宁最为神秘的存在之一,几乎不问世事,一甲子之前,倒是有位剑修走出墨谷,凭借惊为天人的剑术,半个月之内,竟然连挫十几位逍遥境高手,包括有资格问鼎前三甲的剑道宗师晏先生,技艺之玄,已非凡间所能容,整座江湖噤若寒蝉,害怕这初生牛犊找到自己头上。 可那名剑修犹如昙花一现,消失的无影无踪。 墨谷,也正式进入江湖眼帘。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墨谷和琅琊李氏的关系,当年相国李季同遭遇刺杀,千钧一发之际,那位剑修从天而降,跟大周谪仙人拼死一战,两人从永宁城打到保宁都护府,又从保宁打到北疆,据传闻,有人看到那名剑修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手中名剑早已碎裂,是从农夫手中抢过锄头,追着大周那名谪仙人狂揍。 直至赶出大宁疆土。 锄头剑仙,一战封神。 只可惜,至此以后,那名剑修再也没有出现过。 白衣女子轻声道:“墨谷护的不是琅琊李氏,而是大宁忠良。” 第五楼摇头笑道:“说的天花乱坠,还不是为了掩盖私欲,你我心知肚明,何必欲盖弥彰。老夫很奇怪,墨谷以剑术名声大噪,怎地出了一名天资绝顶的术士,难不成墨谷剑神逝世之后,剑法便失传了?” 锄头剑神的传闻太匪夷所思,第五楼又是亲历者,所以带了几分敬意,不敢亵渎。 白衣女子正色道:“剑术,法术,万术归宗,都可斩杀奸佞。” 白衣女子猛然睁大杏眸。 第五楼出手了。 一条长达百尺的火链悄然浮现,如大蛇盘旋。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第五楼能活到百岁高龄,一是靠修为高深,二靠的就是不要脸,无论杀谁,都要紧密策划一番,之前双手拢入袖中,正是在掩盖施法动作。 白衣女子骂了声卑鄙小人,再次掐出法诀,双手划出两个漩涡,白河之水宛若被鲸吸牛饮,汇聚成两道水柱,可没等凝聚成壁,滔天火蛇奔袭而至,白衣女子蹙起秋娘眉,急忙将水柱横在身前。 怪异的是,火蛇急转而下,距离白衣女子十丈时忽然下坠,直奔白河河面。 白衣女子终于醒悟,第五楼的目标并非自己,而是李桃歌。 剑山之巅的第五楼心满意足,伸了一个懒腰,呢喃道:“李家小子,灰飞烟灭吧。” 肋下隐隐感受到一股劲风。 嗯? 第五楼斜眼望去,龙吟弓射出的箭矢,正急速朝自己射来。 “不可能啊,区区灵枢境的武夫,稍大点的蝼蚁罢了,怎能看到本尊?”第五楼自言自语道,根本没想到看穿他的不是周典,而是刺杀目标李桃歌。 白河河面,百尺火龙张牙舞爪奔向李桃歌,正欲将他烧成灰烬,凭空又浮现出一朵巨莲,比之前的更大,更厚,更为壮观。 水火相撞,惊天动地。 李桃歌处在中心,任凭水火将他吞噬。 刺杀完目标,第五楼挥挥衣袖,想要驱赶烦人的蝇虫,可当他抬起视线,见到匪夷所思的一幕。 一柄毫不起眼的冰剑,悄无声息来到头顶。 冰剑散发出微弱光芒,似乎跟普通冰锥无异,可第五楼探查到了里面蕴含的恐怖力道,足以将肉身碾成齑粉。 第五楼眯起双眸,心有余悸道:“你不仅仅是无极境的术士,还是无极境的武道宗师!” 法武双修。 白衣女子嘴角勾勒出美妙弧度,说了几句气死人不偿命的话,“老傻瓜,我有给你说过自己境界吗?上了年纪喜欢胡乱瞎猜,笨的和猪一样。” 杀身之祸就在头顶,第五楼顾不得争抢口舌之快,双臂急舞,四周多出一个淡黄色光环。 冰剑轻轻劈下。 光环破碎,黑袍骤然一分为二,人却消失不见,只留下些许血迹。 “保命符真舍得用啊,不愧是活了百年的老乌龟,跑路功夫一流。” 白衣女子淡淡说道,随后朝河面望去,叹了一口气,说道:“又是寒冰又是烈火,没成灰烬就不错了,是死是活,看你的造化吧。” 第21章 左右逢源 周典本打算找张草席,把李桃歌碎成几千块的尸首拼接到一处,裹回去找李氏相府请罪,一家老小,全凭对方一念之间。可谁曾想,承受两名太白士强大术法狂轰滥炸,李桃歌竟然囫囵个活了下来,气息细若游丝,面如金纸,在鬼门关来回挣扎,始终吊着一口气。 卜屠玉邀请二人去刺史府养伤,想到后面不知还有没有刺客,周典勉为其难答应,好歹也是一州刺史府邸,方圆百里最安全的地方,能暂时护二人周全。 李桃歌昏迷了三天,周典衣不解带守了三天,李桃歌伤势未见好转,仍旧是半死不活的状态。 刺史卜琼友上任后,在府里建了座邀月楼,匾额才挂上没几天,有高人点拨说邀月邀月,邀的是骠月王朝吗?传入京中,恐怕有通敌嫌疑,卜琼玉连夜撤换了匾额,至今没有题字。 今夜卜家父子在楼中赏雪,喝的是贡酒玉胥,下酒菜是驼心驼肝,美酒一杯接着一杯,美食丝毫未动,父子二人居高临下,视线始终盯着李桃歌所在的厢房。 卜琼友和儿子相貌大致相同,同样又高又丑,只是多了股书卷气,举手投足间温文尔雅,他夹了一筷子驼心,细嚼慢咽说道:“昨日京中来了封书信,要我杀掉这孩子。” 卜屠玉在老爹面前,明显乖巧许多,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完全不像是河边懒散模样,他听完惊愕道:“爹,我听那个刑部差头说,小白脸是相门之后,杀了他,岂不是跟琅琊李家作对?” 卜琼友放下玉箸,若有所思道:“今日一早,京中又来了封书信,要我无论如何,保住那孩子。” 卜屠玉挠了挠头,愤愤道:“京里的贵人,难不成都是墙头草,一会要杀,一会要保,莫非喝酒喝多了,拿咱们来找乐子。” 卜琼友掏出两封信笺,分别放在左右两边,说道:“这两封信,不是一个人写的。” 卜屠玉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还以为贵人得了失心疯。” 卜琼友瞥了眼宝贝儿子,询问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帮爹出出主意,这孩子杀还是不杀?杀的话,又该怎样动手。” 杀人,卜屠玉从没试过,一时犯了难,吞吞吐吐说道:“要是写信之人是同等官职,还是别杀了吧……除非是圣人下令,听他们瞎指挥干啥啊。” 卜琼友心满意足一笑,打开灯罩,将信笺点燃,两封信顿时灰飞烟灭,缓缓说道:“咱们卜家是新晋士族,根基薄弱,经不起摔打,一旦犯错,根本没有回旋余地。固州位置特殊,西边是安西都护府,东边是保宁都护府,夹在两尊神仙中间,谁的命令都不能视为耳旁风。好在咱们手里有两万陇淮军,这是咱爷们安身立命的本钱,管他官大官小,权当是没收到书信,你说的对,除非是圣人亲自下旨,否则谁的话都不听,要不然会酿成大错。” 卜屠玉伸出大拇指,咧着大嘴傻笑,赞叹道:“老爹高明。” 卜琼友站起身,负手而立,低声说道:“明天一早,你前去探望,若他有康复迹象,送上金银细软,再送几匹骏马,结一份良缘。若他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你去把他转到城郊,寻最好的大夫来医治。爹就不便去了,若日后有人拿这件事秋后算账,好有借口推脱。” 停顿片刻,卜琼友再次说道:“官之道,精髓在于左右逢源,左边既可以是君,也可以是同僚,右边既可以是民,也可以是挚友,你给爹记好了。” 卜屠玉抱拳躬身笑道:“小将听命!” 不同于京中贵人的大开大合,新晋门阀想要出人头地,首先要学会忍气吞声,八大家族当乌龟当了多少年,才能跟天下唱对台戏? 第二天一早,昏迷不醒的李桃歌被转到城郊民宅,吊命灵药吃了一大堆,终于在第六天苏醒。 “醒了?” 周典语气平淡,其实恨不得抱起来亲上一口,只是疆场猛卒的身段不能丢,否则传出去不像话。 粗旷面容逐渐清晰,李桃歌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眸,浑浑噩噩问道:“周大人,咱们在哪?” “在十八层地狱,你被下了油锅,我被割了舌头,咱俩谁都没好过。”周典破天荒开起了玩笑,证明他心情真的很不错。 半梦半醒的李桃歌瞬间一愣,摸向左臂,缠着细麻布,有火辣刺痛感,确实有焚烧油炸过的迹象。 可周典说他被割了舌头,怎么还能说话? 李桃歌又犯了迷糊。 周典碎碎念道:“全身又是火烧又是水淹,怎地跟没事人一样?你是不是练过功法,或者有保命的护身符?” 李桃歌想了半天,自己除了观天术,再无秘密,虽此刻体乏无力,但也不是快要毙命的迹象。强行施展密术,再被火烧水淹,换成别人,死的不能再死。 难道……是那名白衣女子的功劳? 李桃歌急不可耐问道:“周大人,你见没见到白衣女子。” 周典随意答道:“见到了,长得挺不错,她还亲自来对我说声谢谢。” 谢?应该是谢她才对,怎会跑来对周典说谢谢? 李桃歌猜不透也想不明白,说道:“你那一箭吸引了黑袍人,她才能把那人打败,所以她来谢你的一箭相助?” 周典摇头道:“不清楚,下次见到她,你亲自问吧,终究是神仙人物,我不敢套近乎,人家说谢,我就接着,不敢矫情半分。” 能把逍遥境太白士打跑的存在,对于普通修士而言,不是神仙是什么? 谪仙人都是供奉在长生殿里的镇国重器,一辈子都见不到一面,逍遥境,已然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极致。 “会骑马吗?”周典问道。 李桃歌尴尬摇了摇头。 生于偏僻的燕尾村,驴都少得可怜,更别提骏马,虽说进入相府后,跟马厩做了邻居,可家规森严,压根没有骑马的机会。 “会坐车吗?”周典再次问道。 “那有啥不会的,屁股结实就好。”李桃歌欣然一笑。 第22章 雪中送炭 卜家豪爽,不仅配了四马一车,还塞了几锭银子和若干肉块清水。 出了固州,是连绵不绝的冰山和戈壁,常常走上几百里都渺无人烟,再往北便是北海,那里多是走投无路的通缉要犯,避无可避,都去做了水上强贼,处处是流寇,处处是杀机,流放西疆之险,险在了最后八百里。 两人四马,踏着残阳出了固州城门。 卜屠玉斜坐在城门楼,怀里抱着一只幼年鹰隼,目睹马车渐行渐远,说道:“爹,你说他们能活着走到镇魂关吗?” 卜琼友轻声道:“密探来报,白河之上的打斗痕迹,是两名逍遥境界的太白士搏杀造成,听好喽,是搏杀,而非打斗,这意味着各方势力已经掀开底牌,务必要在此子进入镇魂关前,做个了断。” 卜屠玉抚摸着幼隼羽毛,遗憾说道:“我觉得李桃歌挺不错,贵为相门之后,却没啥架子,吃个馍都要说声谢谢,还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欣赏一池养成肥猪的锦鲤,就这么死了,倒是挺令人不舍。” “未必会死。” 卜琼友笑道:“逍遥境的高手都铩羽而归,印证八大家族保他的决心,爹很想赌一把,又不敢下重注。你犯了错,爹给你兜着,爹犯了错,可没人帮爹收拾残局。” 卜屠玉挤眼道:“既然这样,我去帮爹赌,反正有您老在后面撑着。” 卜琼友皱着眉头思来想去,眼眸散发出嗜赌光芒,稍纵即逝,转而被凝重替代,慎之又慎道:“给你五百精骑,护送他出固州,记住,一旦走出固州范围,你必须调头回城,不得擅自前进半步。” 卜屠玉坏笑道:“爹,你老了,押注都押的这么小。” 卜琼友坦然说道:“压的小,输的少,爹若是再年轻二十岁,恨不得把身家性命全给押上。” 李桃歌悠闲躺在马车里,由于伤势过重,只能翻翻书打发无聊,看到书中提到北策军,在雁门关誓死抵挡大周数十万龙卫军,兴奋喊道:“周大人,书中有北策军的故事,里面有你吗?” 不知是否寒风呼啸声过于刺耳,充当马夫的周典没有回应。 李桃歌往后翻去,看到这是宣正八年旧事,那会儿周典估计还没出生,于是叹气道:“原来是三十年前的旧闻,怪不得书籍有股子霉味。” “仗是三十年前打得,书又未必是三十年前写的。”周典掀起车帘,淡淡说道。 有卜家相赠的衣袍,周典裹成了狗熊状,只露出双眼,看起来臃肿好笑。 一股寒风侵袭,李桃歌只觉得喘气都费力,急忙裹紧棉被,打着哆嗦说道:“周大人,外面太冷了,你快进来暖和暖和。” 周典也没客气,钻进车内,让马儿自行奔跑,围坐在火炉旁,掰了块肉干塞入口中,说道:“冷?这才哪到哪,当年跟龙卫军在斗兴堡那一战,撒泡尿都冻成冰棍,马和牛都冻成了冰坨,手和刀柄粘在一处,拔次刀就是一层皮,兵刃插进敌军体内,血都流不出来。” 李桃歌眨着水润的眸子问道:“既然那么冷,为何非要打,双方躲进屋子里,等天气暖和了再打不好吗。” 周典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问我,我问谁,臭丘八只懂一句话,违抗军令者,斩。” 李桃歌臆想着两军对垒时的宏大场面,突发奇想道:“若是能多找些那天白河之上的术士,组成一个营,岂不是百战百胜?” 周典气到发笑,嗤之以鼻道:“你当逍遥境的太白士是黄瓜大白菜呢?随随便便能找一堆出来,我活了这么久,也才在白河见到两位。北策军中也有术士,境界没那么高深,大概是璇丹左右,辅助攻城守城而已。那几名术士跟大爷一样,天天有奴仆侍奉左右,喝御酒,骑五花马,打起仗来,身边有一个营的弟兄保护,即便如此,放入滚滚洪流的战场,顷刻间会被碾成碎片。大规模战役,仅凭几人,无法颠覆战局,逍遥境来了也没用,施几次法,元气耗尽,只能灰溜溜逃走。” “原来如此。”李桃歌感慨道:“我还以为术士无所不能呢,原来到了疆场,也是脆弱到不堪一击。” “如果你能找来一百名太白士,当我之前说的话全是放屁。”周典补充道。 外面传来沉闷的马蹄声,此起彼伏,越来越近,似乎是骑兵冲锋陷阵的动静。 接连遇到行刺,使得周典已经成为惊弓之鸟,快速抄起卜家赠予的佩刀,挑开车帘,看到数百精骑来到马车附近,带头的裘皮大袄,手中握有龙吟大弓。 周典松了半口气,低声道:“是友非敌,卜屠玉率领的陇淮军,应该是护送咱们出固州。” 那半口气,是在警惕卜家反悔,或者之前是在装装样子,出城后把两人劫杀。 李桃歌轻笑道:“卜屠玉热情爽朗,还送给咱们银子马车,若是我回到永宁城,一定偿还卜家的恩情。” 一笑牵扯到伤势,顿时龇牙咧嘴。 周典撇嘴道:“就连我这个不懂半分庙堂玄妙的莽夫,都知道卜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这点心机城府,还是别回京城送死了。” 李桃歌望着燃烧木炭的火盆,堆笑道:“周大哥,顺水推舟的人情,那也是人情嘛,更何况人家雪中送炭,再不往心里去,那不成了狼心狗肺。” 周典放下车帘,无所谓道:“你高兴就好,反正那会咱俩是陌路人。” 出了固州地界,卜屠玉又率领五百铁骑送了三十里,踏入安西都护府才转头而回。 周典驾着马车,顺官道策马狂奔,似乎生怕病重的李桃歌死在车里,反正把人送到镇魂关,他的任务完成,至于后面是死是活,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十几日之后,进入戈壁大漠,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马匪任意践踏的后花园。 周典为了避免冲突,刻意将刑部腰牌挂在脖子上,但凡有点眼力的家伙,也清楚这辆车坐着何人。 一声高亢清冷的鹰啼,响彻在广袤无垠的戈壁。 鹰,是马匪的爱宠,但凡在戈壁滩出现鹰的叫声,大概率意味着马匪出现。 周典抽出长刀,摆在面前。 不大会的功夫,十来匹马荡起积雪,朝马车围堵过来。 论及奔跑速度,马车远远不如单马,周典担心有人从后面刺杀李桃歌,干脆将马车停住。 十余人有的持刀,有的拎矛,个个桀骜不驯,杀气腾腾,带有戏谑笑容,在马车周围走来走去。 周典紧握刀柄,高举腰牌,厉声道:“刑部的牌子,看不到吗?” “刑部?啥是刑部,头儿,咱西疆有刑部吗?”人群中传来嬉笑声音。 “掉脑袋的话,别他妈胡闹,以后再敢放肆,把你舌头割了。” 一名年过半百的老者抱拳道:“这位大人,有礼了,我们是镇魂关的边军,有冒犯之处,还望担待。” 镇魂关的边军? 周典心中大石落地,用长刀敲了敲马车,颤声说道:“到了。” 第23章 西疆 镇魂关是西疆第一雄关,抵御骠月王朝头号铁闸,即是关,也是城,城关不设刺史,镇月将军一人独揽军政大权,平时操练士卒,遇到百姓之间纠纷,升堂当起了青天大老爷,实实在在的土皇帝。 交接入册,按照大宁律法,李桃歌要么充当力役,要么进入配隶军,有才能者可变为军匠,三者中力役最苦,配隶军次之,军匠也好不到哪去,饷银最少,干活最多,吃得最差,天天看人家脸色行事,反正都是受人欺凌的低贱身份。 李桃歌被关在了四处漏风的牛棚,寒风不要命往体内浇灌,好在有卜屠玉相赠的皮袄,不至于冻死,交差后的周典没急着走,专门回来探望,见到李桃歌冻的蜷缩一团,无精打采的模样,蹲下来说道:“我走了。” 携手同行三千里,又数次相救,李桃歌早已将他视为恩人,扬起一张笑脸,哆哆嗦嗦说道:“周大人,一路保重。” 周典脱下棉袍,盖到他的身上,察觉李桃歌有推搡迹象,轻声道:“别拒绝,我有银子,随时能买,你要是不穿,极有可能在夜里暴毙。” 李桃歌只觉得心里和身体都暖和几分,诚恳说了声谢谢。 周典压低声音说道:“我没有对边军提及你来自相府,这里山高皇帝远,杀个人和宰只猪一样便宜,万一有李家的仇人,凭借你的身手,很难躲过刺杀。不如隐姓埋名,在军中低调行事,相信李大人和萧大人,不会坐视不管。” “好。” 李桃歌笑道:“周大人,你说我习武的资质咋样,几年能赶上你?” 周典搓了搓手,这问题比刺杀太白士都难。 李桃歌的资质,根本不是习武胚子,四肢修长而乏力,气血跟六七十的老头子一样疲软,又错过了最佳时期,想要抵达灵枢境,除非有逆天丹药和名师培养。 殊不知,李桃歌的精气神一蹶不振,是两次强开观天术的弊病。 “资质平平,十年或许可达璇丹境。”周典不善于说谎,只是没把结果说的那么惨。 “十年才璇丹啊?” 李桃歌苦着脸说道:“若想到灵枢境,岂不是遥遥无期。” “有志者事竟成,多年前大周王朝有位王爷,花甲之年,一朝悟道,挤入十大谪仙人之巅,只要你勤学苦练,早晚会有出人头地那天。”周典宽慰道。 “好。” 李桃歌灿然一笑,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张,递给周典,“周大人,在固州养病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信,回去之后,你交给罗总管,以免你们之间产生误会。” 周典愣住。 按理说,相府以一家老小要挟,逼迫自己护送李桃歌到西疆,肯定会对李家人心怀怨恨,但相处这么久下来,对慈悲心善的少年生不出一丁点恨意。 接过信笺,似乎是害怕收信人看不懂,字迹比起奏折都要工整,信中再三强调,周典一路照拂有加,已将自己送到镇魂关,恳求李白垚和罗礼切勿为难他的家人。 周典将信揣入怀中,站起身,大步走出牛棚。 李桃歌强撑着起来,跟在他后面,扶住布满冰霜的木门,看到周典回头,他强颜欢笑道:“燕尾村的规矩,贵客别离,无论如何,总要送一送。” 周典木纳摆了摆手。 “周大人,我能喊你一声周大哥吗?”询问中满是期盼。 魁梧的身形已然消失在风雪中。 ──── 入夜之后,几名如狼似虎的士卒来到牛棚,将李桃歌带到一处营房,还没进门,一股夹杂着冲天臭气的暖流扑入面颊,熏的李桃歌眼泪都流出几滴。 屋里有名精瘦老者,躺在大炕东头,手里举着一杆烟袋,瞥了眼李桃歌,浑浊眸子闪过些许诧异,随后用力抽了口烟,老气横秋说道:“好漂亮的娃儿,比勾栏里的娘们都娇嫩,想必是出自大户人家吧?” 经过周典提醒,李桃歌略知军伍中的规矩,敢睡在东边炕头,一定是屋子里最有权势的人物,于是小心行礼,恭敬说道:“见过大人,小的来自永宁城,老爹是名家厨,在吏部尚书箫大人府中做事,可能从小懒得出去玩耍,故而白净了些。” 这是周典帮他预先准备好的说辞。 来到军中,最忌讳提及官宦子弟,说句不好听的,既然能流放到镇魂关,要么在家里不受器重,要么家里已经失势,反正能到边疆,肯定是可有可无的小角色。这帮兵痞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最恨鲜衣怒马的官吏后代,若是落入他们手中,骨头都能给磨碎喽。 萧文睿在朝中不结党不营私,民间口碑不错,在他家中任伙夫,倒也是不咸不淡的身世。 “箫大人家厨?” 老者勾勾手指,示意兵卒将李桃歌压过来,调转烟杆,用烟嘴挑起李桃歌下巴,又凑近闻了闻,轻佻笑道:“家厨的孩子,没半点油烟味,是在诓骗老夫吧?” 被扭住胳膊的李桃歌堆笑道:“大人,我怎么敢骗您呢?家父做了半辈子饭,天天看别人脸色,最恨子承父业,寄希望我光宗耀祖,督促日夜读书,不可亲近灶台。” 老者笑道:“油腔滑调,确实是厨子家的门风,否则穷人家的孩子,哪吃得起油。” 士卒们放肆大笑。 老者又问道:“你所犯何事?” 李桃歌乖乖答道:“跟门房的儿子喝酒,他喝醉了胡咧咧,说我爹不如他爹,我气不过,索性跟他打了一架,可那小子太不禁揍,脑袋磕到了石阶上,死了。总管大人把我拿去送官,判了流刑,这才发配到西疆。” 这套谎话,也是周典反复斟酌后才给出的建议,边军里都是粗人中的粗人,远没有文人周密,老爹被辱,替父出头,这都是值得称赞的好汉,甭管是否杀过人,起码占了一个孝字。 老者点头道:“嗯,跟前来押解的周大人的说辞,一字不差,念在你忠厚孝顺,免去入伍时的皮肉之苦。”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李桃歌假装憨厚笑道。 老者伸出腿,指着布满泥垢的双脚,“来,给老夫洗干净。” 第24章 镇魂关 立春,万物起始。 冷风裹挟着雪絮,钻进了李桃歌白皙脖颈。 从京城来的少年,已经习惯了雪虐风饕的鬼天气,将皮袄的领口竖起,遮盖住不输于女人的细嫩肌肤,抬头望着空中梨花旋舞,一双桃花眸子眯成缝,自言自语春天来了。 掐指一算,来到镇魂关已经月余。 本以为自己的身子要养些时日,谁知十天后便行动自如,观天术带来的弊病,除了气血稍亏以外,并没有太大恶果,李桃歌不知是好是坏,干脆活一天算一天。 配隶军是边军中最低贱的身份,这些天李桃歌吃了不少苦头,洗脚,洗衣,做饭,砍柴,喂料,倒夜壶,干的都是卑贱的活,同营士卒嘲笑他也是将军,只不过是“夜壶”将军,好在他心静如湖,没什么脾气。 如今扎下根后,将军大人的底裤有多宽,都统大人几时起夜,记得比过节都清。 营房里,夫子的道理和朝廷的规矩,都不如伍长老孟的烟袋锅子。 镇月将军是西疆重要将领之一,也是镇魂关的土皇帝,若想要活着回到永宁城,必须把将军大人伺候舒坦。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才给鹿将军倒了几天夜壶,人家调来了四五位美俾贴身服侍,他这位“夜壶将军”丢了差事,变成了专门管理马匹的槽头。 夜壶将军变槽头,李桃歌很高兴,虽然管不到人,手底下就几十匹马,但不用上战场,饷银也加了一钱,苦点累点不算啥,起码有命回到京城。 李桃歌来到马厩,牵出一匹年老体瘦的黑马,拍拍马背,在马耳朵旁边小声嘀咕几句,等到黑马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脑袋一昂,喷出两团雾气,李桃歌才笑眯眯地抬起马腿,殷勤地修理起马蹄。 在相府时,自己的小院紧邻马厩,常常看到马夫喂马,遛马,也偶尔探讨养马奥妙,日积月累,李桃歌成了半个养马宗匠,明白这马跟人一样,脾气不一,绝没有相同之说。 这匹“旺财”就是马群中的另类,脾气古怪,口味刁钻,不是上好的精料,宁可饿死都不吃一口,比鹿将军都难伺候。 所幸李桃歌脾气温顺,耐心也很好。 风雪中走来一名穿着破甲破棉裤的老者,五十多岁年纪,皱纹纵横,竖眉恶目,油腻的头发上沾着一层雪花,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苍老一些,左脸有一道长达三寸的刀疤,邋遢凶狠,偏偏留着文人雅士偏爱的山羊胡,看起来极为怪异。 老者就是老孟,睡在炕头最东边的伍长,自称孤命人,父母早早亡故,无儿无女,听一个大炕的兄弟说,老孟年轻时讨过一房媳妇儿,哪曾想到进门没多久,得了一场重病,撒手人寰,算命先生说老孟命不好,克六亲,谁沾上谁倒霉,老孟索性没在续弦,拎着柴刀投身军伍,一呆,就是三十年。 孤命人老孟靠在马厩大门旁,抽了口旱烟,怪声怪调说道:“小桃子,把我老伙计伺候舒坦了,改明打起仗来,你们这些小王八犊子都不中用,我这条老命能不能活着回到镇魂关,全得靠它。” 李桃歌这名字过于拗口,第二天改为小桃子,听说是之前营里养过一只猫,叫做桃子,只不过被马踏成了肉泥,幸好后继有人。 俗话说什么人配什么马,老孟性格古怪刁钻,旺财更是马仗人势,瞧见主人来了,强硬收回马蹄,从鼻孔里频频喷出白雾,双眼趾高气昂,使劲往上翻。 李桃歌伺候人的活干久了,自然懂得眉高眼低,先给旺财喂了一把精料,接着对老孟陪笑道:“孟叔放心,旺财吃的都是好东西,别的马能跑一百里,它能跑三百里,绝不会误事。” 李桃歌嘴甜,只要是官,见谁都要称呼一声大人,跟在老孟屁股后面伺候久了,明白他讨厌官场那一套,干脆以子侄自居。 “累死老伙计都跑不到三百里,瞎他妈叨叨。”老孟冷哼一声,“不管跑多远,能把老子的尸首驮回来就行。” 听出弦外之音,李桃歌拍去手心草屑,轻声问道:“孟叔,今年要打仗了吗?” 老孟干瘪枯瘦的右手抚摸着旺财稀疏鬃毛,左手捋着山羊胡,瓮声道:“入冬早,草木枯竭,牛羊找不到草料,十有八九会饿死,牛羊倒下,蛮子们就没有口粮,为了活命,肯定会来打草谷。只不过借着什么由头,就不好说了,或许是他们娘娘的亵衣让大宁的江湖好汉偷了,又或许是皇子吃了咱们的补药,拉稀拉死了,再或者王旗被咱臭丘八擦了屁股,那帮蛮子没读过圣贤书,可不讲什么仁义道德。” 听完老孟的诨话后,李桃歌轻轻一笑。 作为大宁王朝的西大门,已经跟骠月兵戎相见上千年,以前是年年打,月月打,天天打,心情好了打,心情不好更要打,没吃的要打,吃饱了撑的也要打。后来两剑山一战,那名横空出世的大宁剑仙斩掉了骠月皇帝,又斩掉了两名谪仙人,几近于斩掉骠月气数,那些年倒是消停不少,近几年养足了精神,又开始在边境撒野。 老孟从油亮漆黑的袖口中摸出一袋东西,丢给了在那盘算着今年会死多少人的李桃歌,“上个月的饷银,顺道给你捎了回来。” 饷银二字,使李桃歌水润眸子顿时一亮,小心接过,从袋子里捏出碎银,又重新装好,再用一块红布包住,揣进怀里。 吝啬鬼般的小家子气,引得老孟一阵怪笑,说道:“数都不数,不怕老子偷拿几钱?” 李桃歌笑道:“数过了,总共一两二钱。” 老孟皱起挂有一层浮雪的眉毛,“不该是一两四钱吗?怎么会少了一成还多?” 李桃歌无所谓笑道:“差的不多,不碍事。” 老孟哼了一声,说道:“约莫是鹿大人又刮了一层油,他奶奶个荷叶腚!我就说嘛,放着舒坦的二世祖不做,跑到边关来吃苦受罪,原来是发财来了!” 鹿将军出自林州鹿家,八大家族旁系,常年扎根于军伍,是大宁数得着的豪族,镇月将军不过是从五品,又是极西蛮荒之地,远不是鹿家能看得上的肥缺。 猜出缘由,老孟继续发着牢骚,“大宁军中,除了禁军,咱们边军饷银最多,可兵部扣两成,到了西府再扣两成,来到镇魂关,只剩下六成,鹿将军再抽一成,还让不让弟兄们活命了?!再逼下去,边军没准就成了反军了!” 如此大不敬的言语,把李桃歌吓了一跳,左右张望一番,悄声道:“孟叔,慎言啊!这可是砍头的大罪。” 老孟挤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冷笑,道:“老子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啥时候怕过死?倒是你小子,正是生龙活虎的年纪,偏偏跟糟老头一样窝囊,有人来吸你的血,啃你的肉,刮你的骨,心里头就没犯嘀咕?” 李桃歌搓了搓被冷风冻红的手掌,低头笑道:“我娘说过,心宽一尺,路宽一丈。” 所谓的“娘”,只不过是李桃歌虚构出来的,把书里的贤妻良母形象搬出来,稍加润色,便是娘亲模样,而且他时常胡思乱想,娘亲对他说话的和蔼脸庞,尤其是在梦中经常相遇。 这是十几岁的苦命少年,苟活于世的资本。 老孟沉吟片刻,琢磨这话里的滋味,点头道:“你娘是明白人,说的没错,我要是早些年见到她,没准能给我开开窍。” 李桃歌远眺挂了一层白帐的巍峨城头,眉头紧锁。 流放的路上,周典几次三番流露出对箫爷爷的不满,说边疆乱成一团,文官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最底层兵卒的卖命钱,都要克扣至一半,谁能不急眼?这怪人家心生怨恨? 兵部,安西都护府,这都是文官把持的要职,把挤干油水的饷银再放到镇魂关,将军再刮一层,不激起兵变已然不错了。 西疆之患,或许不仅仅是骠月王朝的铁骑。 老孟抖落肩头雪花,说道:“对了,城东林子里闹狐仙呢,那帮狼崽子跟得了失心疯一样,都去凑热闹,说好了子时捉妖,你不打算插一手?” 李桃歌收回思绪,摇头道:“狐仙有什么好瞧的?” 老孟挤挤眼,一脸猥琐道:“这书里说啊,狐仙都是大美人,皮肤光滑如绸缎,腰肢细嫩如柳条,眉目勾魂,国色天香。咱这破地方,男人少,婆娘更少,满街都是娶不到媳妇的单身汉,抓住狐仙以后,弄回来当老婆,岂不是比神仙都快活?” 李桃歌想起老孟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如何能出口成章?诧异道:“狐仙能变美人?哪本书里提过?” 书倒是书,只不过是风流艳书,老孟战场上有幸捡到过一本,珍藏多年。 老孟觉得那帮写书人坏到根了,人间的旖旎香艳写完了,开始把神仙鬼怪都融进书中,弄的爷们钻心的痒。那本书不仅写的入骨三分,插画也惟妙惟肖,老孟字认的不多,可画谁都会看,观摩久了,书页都翻烂了,自然对于书中的妙语如数家珍。要是真喜欢读书,也不至于扛着脑袋卖命这么久,才混到伍长的惨淡境地。 咳咳。 这…… 老孟急忙用干咳来掩饰尴尬,随口说道:“我是听说书先生讲的。” 编瞎话,主要是害怕这小子开口要书,李桃歌喜欢看书,任何书都爱不释手。多年的老伙计,要是被这小子拿走了,岂不是等于是要了老孟的命? 李桃歌信以为真,说道:“我倒是看过一本关于狐仙的书,书中写到,狐五十岁,可化为妇人,百岁可变美女,千岁即于天通,称为天狐,善鬼魅,使人迷惑心智。即便能幻化为美女,也是百岁高龄的老妪,再加上一身狐骚,娶回家当媳妇,怕是不妥吧?” 老孟硬气道:“咱们刀口上舔血的爷们,死都不怕,还怕区区狐妖?!百岁老妪怎么了?一身狐骚怎么了?你太小瞧那帮狼崽子了!天天在营里舞刀弄枪,憋的脑袋都快炸了,只要是母的,你看他们敢不敢上!” 一番豪言壮语说的慷慨激昂,颇有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气魄。 李桃歌似笑非笑,桃花眼弯成了月牙儿状。 第25章 百里俏江南 伺候完十几匹马,李桃歌算是忙完了公事,踱步在营中,耳边杀声震天。 李桃歌不惊不怪,慢悠悠来到校场。 士卒正在操练,本来挺肃穆的场面,可看起来有些荒诞不羁,不仅服饰各式各样,兵器也是五花八门,矛、斧、刀,剑,棍,棒,锏,锤,舞起来眼花缭乱,有位大汉甚至举着一根粪叉,面容严峻,动作凶猛,显得极为凶悍,周围三丈以内不敢站人。 李桃歌走到汗流浃背的士卒面前,听到一位男人喊道:“咱们边军,不同于别的废物,吃喝嫖赌就能混银子,啥时候打仗,啥时候玩命,老天爷都不知道,一旦敌军杀过来,给你挖坟的空当都没有。记住!是死是活,脑袋拎在自己手里,想要在战场上活命,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天都不能耽搁!不想让媳妇当寡妇,儿子喊别人当爹,就得绷着一股劲!” “小伞,你那棍子往哪戳呢?幸亏不是枪,要不然前面的张老妖屁股就得多个洞!” “余瞎子,昨晚跑哪风流快活了?两条腿比面条还软,给老子紧点!” “牛井,你!卧槽!以后你要么换件兵器,要么拾牛粪时别用这玩意,甩他娘老子一脸!” 一边吱哇乱叫一边抹脸的这位叫做王宝,本是锐字营都统,后来得罪了镇月将军,贬为枪矛教头,专门负责兵士操练。 王宝入伍前是一名屠夫,脾气臭的要命,手中沾满血腥,即便如此,还是备受拥戴,用下面兵卒的话概括,那就是人狠,话糙,功夫俏,人称铁头郎,整个镇魂关,单打独斗能够稳胜王宝一头的,不到一手之数。 正当王宝恶心犯难的时候,旁边递出一块棉布,伴有心旷神怡的声音,“王大人,练了这么久,该歇歇了。” 王宝胡乱接过,擦掉污渍,转过头,看到一张灿烂中带有谄媚的笑脸,面部表情这才松快几分,“小桃子,喂完马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李桃歌平时勤快嘴甜,人缘不错,就连脾气最臭的铁头郎,也从来没有对他发过火。 李桃歌呵呵笑道:“王大人,马儿全吃饱了,待弟兄们有空,可以拉出去溜溜食。” 王宝嗯了一声,望着脑袋微垂的瘦弱少年,嫌弃道:“胳膊和腰太细了,没力气,上了战场,绝对第一批倒下,要不要跟他们一起练练?省的以后还要替你收尸。” 王宝是出了名的驴脾气,一旦出口,往往是脏话满天飞,极少去关怀下属。 李桃歌受宠若惊,急忙道:“小人喂马还行,舞刀弄枪实在没有天分,再说我身子轻贱,稍微碰一下就得躺到床上休养,病了不打紧,大人们的马,可就没人管了。” 王宝点点头,闷声道:“你说得到也在理,军中讲究各司其职,压粮的压粮,喂马的喂马,擂鼓的擂鼓,谁有谁的活,硬逼着厨子去唱戏,那可就乱了套了。” 李桃歌拱拱手,含笑道:“王大人,小的先告退了。” “等下!” 王宝大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籍,甩到李桃歌怀里,闷声道:“这是一本刀谱,回去好好琢磨,真要是开仗,蛮子们可不管你是喂马的还是放羊的,一律杀无赦!咱爷们可不能伸着脖子等死,即便打不过,总得咬他一口肉下来。秦父子曾经来到西疆,做过一首诗,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秦夫子的话总没错,你要牢记于心。” 秦夫子是儒家圣人,当世的活神仙,哪怕是远在万里的武夫,也对他顶礼膜拜。 一番话虽然听起来不近人情,但话里话外都透着关切意味,完全没把他当成身份低贱的配隶军对待。 李桃歌双手抱住刀谱,深深鞠了一躬。 离开校场,李桃歌回到营房,净手,净面,脱掉碍事的皮袄,从木门后面抄出一把细长的物件。 七尺长物,一把硬木枪。 李桃歌将枪反握,来到院中。 如果说之前的李桃歌是唯唯诺诺的小绵羊,如今长枪在手,总算具备些边军应有的肃杀气息。不过人家是器借人势,他这是人借器胆,换成经验丰富的老卒,一眼就能看出他是没见过血的雏儿。 李桃歌来到空地,单手平举长枪,整个人如同石像般,纹丝不动。 雪花欶欶飘落,少年手臂轻颤。 一炷香。 抖如筛糠。 两炷香。 汗如浆涌。 等到李桃歌变成了雪人,鼻尖白雾越来越浓厚,右臂几乎失去知觉,这才放下枪,大口喘息几次之后,交于左手。 习武一道,讲究的是循序渐进,练气之前,先练骨,练血,练皮,骨血皮不稳,无法叩开第一境观台大门,纵然是天纵之才,也要一步一步升品跨境,偶有平地起惊雷的妖孽,在历史长河中犹如昙花一现。 李桃歌体内有多处暗疾,尤其是强开观天术,导致元阳外泄,按理说早该死翘翘,可除了感到乏力之外,并没有其它隐患,李桃歌琢磨着,该不会是年富力强暂且压下,等到下次受伤时一并算账。 管他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死就死。 没死之前,姑且先学会技艺傍身,想在边疆立足,靠的可不是阴谋算计。 杀人技,亦是救命法宝。 李桃歌看似平和,实际有股子犟劲,当初入宫时,敢指着芒鞋宰相冯吉祥破口大骂,试问天下英雄,有几人具备如此胆魄? 习武时也是如此,头次举枪,就把自己给举晕了过去,李桃歌醒来后洗了把脸,第二天照旧,晕是不晕了,时间也与日俱增。 喘匀气息,李桃歌将长枪交与左手,依旧是简简单单的平举,依旧是脊梁绷的笔直。 老孟说过,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想要把枪练到炉火纯青,几十年都未必能做到。那些用剑作为兵器的憨货,看起来风流潇洒,上了战场,人和剑一同丢出去,连胡蛮的马都碰不到,一丈以外就被长兵器穿成了肉串,要多拉垮就有多拉垮。 普通士卒,一般会挑选长刀作为趁手兵器,蛮子儿时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岁数稍微长些则射狐兔。生在马背,长于马背,无论男女,无论老幼,都能骑烈马,挽强弓,举国皆兵。 长刀,则是迎战蛮子骑兵的最大杀器! 李桃歌独爱枪。 因为便宜。 吃百家饭长大的少年,对于身外之物格外吝啬。 打造一杆枪,最多需要两斤精铁,长刀则最少需要五斤,李桃歌精打细算惯了,虽说这笔钱不用自己掏,但国库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又不上阵杀敌,用枪还是用刀,只能耍给马儿看,所以能省则省。 练完枪,李桃歌随手抱起门后散乱的兵刃,放进木筐中,又去马厩牵了一匹老马,走出大营。 日日操练,免不了磕磕碰碰,帮袍泽修补兵刃,也是李桃歌主动请缨,反正订购马掌需要常去铁匠铺,一并代劳了。 镇魂关不仅有兵卒驻守,还有大量家眷,加上唯利是图的客商和走投无路的游侠儿,世代繁衍生息,形成了鱼龙混杂的局面。 都是人精,自然没那么太平。 关外乱,乱在血雨腥风,关内乱,乱在人心叵测。 一分便宜,往往要付出三分利息。 李桃歌牵着马,蹓溜哒跶,不管是陌路人还是熟面孔,逢人便笑。 这点不是臭脾气老孟教的,生性使然,不管是在燕尾村还是在相府,李桃歌从来不得罪人,除了那个邹家纨绔邹明旭,似乎跟谁都能合得来。 来到挂有蓝布招牌的铁匠铺,还未进门,热浪迎面而来,伴随着叮叮当当巨响,震耳欲聋。 李桃歌拴好马,抱住木筐,迈步走入屋内。 一名四五十岁的壮汉站在火炉旁,挥舞着铁锤,胳膊和大腿比常人粗了一倍有余,浓眉阔口,高大雄健,威猛的不像话,卖相比边军还像边军。 挥锤,落锤,肌肉虬结的双臂上下自如,似乎几十斤的锤子比棉花都轻。 李桃歌捧着木筐放到地上,彬彬有礼笑道:“百里先生,又要麻烦您了。” 哧。 复姓百里的铁匠把通红的铁块丢入冷水中,望了一眼木筐,声音有股子粗砺味道,“三两银子,明日未时来取。” 李桃歌跟百里铁匠打了一个月交道,知道他惜字如金,废话不肯多说半句,而且从不议价,说三两银子,少一个铜板都不行。 “好。”李桃歌欣然答应,从口袋里数出碎银,放到火炉旁边。 正要转身离去,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甜甜脆脆的女声,“桃子哥哥!~” 影子闪过,乳燕投林般掠到李桃歌身后,碎花棉袍,双眸水润,一笑,挤出浅浅梨窝,说不尽的甜美可爱。 “就猜到你今天会来,我厉不厉害?”音色如丝竹动弦,煞是悦耳。 小丫头是铁匠的宝贝独女,名叫江南,正处妙龄,几年前随同父亲来到镇魂关,定居于此。 小江南身段娇小玲珑,长相楚楚可人,不张口,典型的小家碧玉,可熟知她的人,绝对会对这个形容一笑了之,或许是受到边塞的风沙灌溉,小江南爱说,爱笑,爱动,爱闹,跟传说中温雅贤淑的女子一点都不沾边。 起初,旁人说这父女俩长相八杆子打不着,定是不寻常关系,因此嚼了不少闲言碎语,百里铁匠听到后,二话不说,用锤子把嚼舌根人家的屋顶砸了个稀巴烂,这才堵住了悠悠众口。 望着水嫩如玉兰一样的俏丫头,李桃歌不自觉低头,试图遮掩住发红的面颊,吭哧道:“嗯,厉……厉害。” 比他矮了半尺的小江南歪着身子,探出脑袋,压低声音笑道:“桃子哥哥,你又害羞了,脸蛋比炉火都红,真好玩。咱们都认识好久了,怎么还像个羞答答的小姑娘?书中说,见到中意的人,会情不自禁脸红,难不成你喜欢我?” 李桃歌别说答话了,头都不敢抬。 他和女孩子打交道的次数屈指可数,哪曾见过如此离经叛道的女孩,认识没多久,就上赶着问喜不喜欢,换成在京城,绝对是一桩笑柄。 哀其家门不幸的百里铁匠狠狠砸了下铁锤,来维护当爹的尊严。 镇魂关民风彪悍,经常看到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场面,可即便再彪悍,也没听说过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大庭广众之下主动调戏少年,尤其是自家门的事,还当着自己的面!传出去成何体统?! 听到铁锤作响的小江南瞅了眼老爹,扬起下巴,听见也当没听见,举起早已备好的木盒,端到李桃歌面前,柔声道:“上次你说京中那些糕点很好吃,我试着去准备一些,栗子糕和蜂糖糕实在找不到材料,只有豚皮饼勉强能够凑齐。你拿去尝尝,看是否和永宁城大师傅做的味道一样,哪里不对了我再改。回去之后,你要尽快吃,放久了会坏。还有,做这东西很不容易,花光了我的私房钱,这月的牛肉汤都没得喝了,不要分给老孟那些人,否则我会很不开心。” 想到闺女亲手做的糕点,自己都没尝过,却白白便宜了外人,百里铁匠咬着腮帮子,含怒砸铁,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重,直至屋顶积雪都不断震落。 李桃歌看了眼独自生闷气的百里铁匠,很识趣说道:“我吃惯了粗茶淡饭,不喜欢吃点心,要不然还是拿去给百里先生享用吧。” 小江南背着手,无所谓笑道:“爹吃了几十年糙米,肚子和点心无缘,你是京城里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断然不能受苦。” 炉火衬托下,百里铁匠面颊浮起铁青色。 李桃歌为难道:“谢谢。对了,以后能不能换个称呼,听起来别扭。” 别扭是假,怕百里铁匠生气是真,未出阁的闺女,一口一个哥哥亲昵叫着,以后如何嫁人? 小丫头可以肆无忌惮,他不行,百里铁匠的大锤,远比自己脑袋结实。 小江南眨着漆黑眸子,诧异道:“不喊桃哥哥,那喊什么?李哥?不行,生分了,还把你喊老了。歌哥哥?咯咯咯,岂不成了大公鸡打鸣了。” 哈哈哈哈哈哈。 自己把自己给逗乐,小丫头笑的花枝乱颤。 李桃歌无奈叹气道:“那……随你吧。” 趁着百里铁匠没发火之前,赶忙开溜,在小江南含情脉脉注视中牵马离去。 出了门,李桃歌捧着木盒,重重出了一口气。 他见过的女人少,打过交道的更少,泼辣的西疆婆姨常见,直爽的小姑娘仅此一家。亲妹妹李若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了谁都要低头含羞,同是朝阳盛放的年纪,百里江南的性格大相径庭,莫非真的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西北风喝多了,连性子都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辛辣? 李桃歌正在胡思乱想,肩头突然传来一股大力冲撞,亏的他这些天练枪练出了些门道,打了几个趔趄后,勉强拖住了木盒,不至于让小江南的一番心意滚落雪中。 回过头,四五名虎背熊腰的男子将他围住。 当中一人刀条脸,身形壮硕,眉眼中的刀痕平添几分桀骜,嘴角挂有阴沉笑意。 他?! 李桃歌瞅见这人,心知不妙。 第26章 毒虫 险些将李桃歌撞伤的男人名叫薛四,镇魂关最臭名昭着的泼皮。 他在家中排行老幺,上面有三个兄长,祖辈宠,父辈宠,哥哥们也宠,养成一身骄纵习气,挥霍完家产,没了进项,便开始走邪门歪道,整日率领一帮闲汉,吃白食,骗外乡人,吸商户油水,调戏妇女,游手好闲,无恶不作。凡是不如他意者,轻则泼粪谩骂,重则老拳相加,背地里百姓骂他是薛家一毒虫。 薛四敢如此作威作福,仗的是祖上积攒的军功。 老爹和四个叔伯以及三个哥哥,全都战死沙场,薛家只留下这一根独苗,镇月将军都得喊他爹一声老都统,所以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重罪,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叫老薛家血染关外满门忠烈呢。 薛四摸着眉心疤痕,晃着得瑟步伐走到李桃歌面前,皮笑肉不笑道:“我以为是谁呢?这不是配隶军里的大人,李槽头李军爷吗?” 口中称呼军爷,声调却阴阳怪气,槽头两个字咬的阴阳怪气,奚落成分浓郁。 李桃歌见了谁都是低眉顺目,遇到城中有名的泼皮,当然是不敢招惹,后退半步,抱拳恭敬说道:“不敢当,小子见过薛大哥。” 薛四摸着老马鬃毛,倨傲说道:“马差劲,人也差劲,眼睛长在后门了吧,差点把爷爷腰给撞断了。锋、锐、亢、烈、四营,真是一茬不如一茬,想当年子山一战,八百憾万骑,只进不退,何其骁勇,如今都是些窝囊废,马都不会骑,撞了人,偏偏装作没看见,专门欺负遗孤,我薛家英魂若是在天有灵,见到营中都是你这种废柴,不知道会不会气的活过来。” 薛四很聪明,作妖时都会把薛家战死的亲人挂在嘴边,不仅是家门荣耀,更是横行城内的免罪金牌。 分明是自己被撞,薛四却要颠倒黑白,李桃歌心知肚明,依旧不恼不怒,和气笑道:“薛大哥,实在是对不住,刚才咱俩相撞,把我撞的头晕,还没回过神,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小子一次吧。” 说完,一躬到底。 除了下跪,这是大宁最高礼节。 薛四忽然演起戏来,捂着额头,靠在同伴肩膀,装腔作势道:“哎呦呦,你这一撞,把我撞的头疼腰酸屁股抽筋,伤势咋越来越重了,快来人,带我去瞧大夫,按照伤情,起码要开半年汤药,卧床休息百天。李槽头,你也知道我家无良田,圈无牲畜,这半年的活路,可就全靠你了。” 祸从天降。 敲诈边军,薛四不是初犯,去年立秋,只因一名锋字营新入伍的小卒从薛家路过,墙正巧塌了一半,薛四逮住了由头,非说是那人故意把墙给撞塌,硬生生从人家手里讹走了二十两白银。 镇魂关物贵地贱,二十两银子,足够能置办一处豪宅,再娶一房媳妇都富裕。 从京城来到镇魂关,一路没怎么开销,积蓄倒是有十几两银子,可薛四摆明了想要讹诈一笔巨款,这些钱远远填不满他的胃口。 李桃歌抿紧嘴唇,这一劫该如何躲过? 薛四要是有那么好糊弄,也不会叫做毒虫了。 没等李桃歌答话,薛四见到他手里捧的食盒,一把抢来,顺势打开,里面的豚皮饼余热还未散完,薄若蝉翼,晶莹剔透,发出阵阵香气。 薛四阴鸷的眸子一亮,龇牙笑道:“呦,这不是点心吗?十年前曾在固州酒楼吃过一次这东西,一两银子才买十张,贵的要命,没想到在镇魂关能见到金贵物件,李军爷,你口服不浅,艳福更不浅呐。” 说罢,薛四瞅了眼远处的铁匠铺,两指捏住薄若蝉翼的米饼,饥不择食丢入口中。 如牛嚼牡丹吞咽完,薛四不忘点评道:“嗯,滋味不错,比固州酒楼的口感更佳,若是再配一口小酒娘,那便是京城贵人的活法,听说李军爷来自永宁城,怪不得有如此福气。” 挨撞,被讹诈,这些屈辱李桃歌都能忍,但豚皮饼是小江南花光了零用钱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佳人相赠,一片蜜意,怎能落入旁人口中?! 李桃歌摊开右手,愠怒道:“薛大哥,你想要银子,我给你,请将食盒还给我。” 薛四见他神色反常,更加得意,故作惊讶道:“呦,这是被风吹进眼睛里了?咋眼都红了?” 又是一张豚皮饼进肚,薛四怪笑道:“哦,我明白了,这肯定相好送的定情之物,对不对?一不小心,我把你们俩的情份都吃了,哎,瞧我这破嘴,贪吃惯了,如何能毁了小娘子一片苦心呢?要不然我赔给你钱算了,十来张饼,挺费功夫,算作一文钱可好?” 引来狐朋狗友一阵哄笑。 李桃歌目光逐渐凝重,朝前踏出一步,沉声道:“还给我!否则休想拿到银子!” 薛四先是冷笑,接着用戏谑眼神打量,随后嬉皮笑脸道:“李军爷好大的官威,不知是六品还是七品。哦,忘了,曾经我也在亢字营呆过,记得槽头只负责养马,不管人,你的官威耍给谁看呢?” 又夹起了一张豚皮饼,薛四继续怪腔怪调道:“可能李军爷不太懂我,银子乃身外之物,散就散了,老子又不是守财奴,人生雅事有二,美食和佳人,两者可遇不可求。” 目睹小江南辛苦劳作被作践,李桃歌缓慢挪动,眉宇间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 对于他的细微动作,薛四不屑一顾,冷哼道:“看样子,李军爷要找我的麻烦?哼!低贱的配隶军罢了,狗一样的奴才,竟敢对爷爷逞威风,也不打听打听,薛老四在这镇魂关怕过谁!” 话音一落,薛四将剩余的豚皮饼丢在地上,用脚底狠狠揉进泥雪中。 李桃歌再也绷不住,怒气大盛,奋力挥出一拳。 “低贱的马夫,竟敢跟爷爷动手。” 薛四发出轻蔑冷笑,伸出一脚,后发先至,直中李桃歌小腹。 薛四常年行凶斗狠,又曾在军伍中学习过搏杀技艺,对付菜鸟李桃歌,简直是碾压级别优势,几乎不用变招,仅靠蛮力,已经将李桃歌放倒。 “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西疆不是你们京城贵人撒野的地方!”薛四将食盒砸到李桃歌胸口,淬了一口浓痰,恶狠狠道:“给爷爷打!打死了,老子掏钱给他买棺材!” 这帮泼皮混混,趁火打劫是拿手好戏,争前恐后冲了过去,不忘顺手抄起家伙,板凳,木棍,石块,用力朝地上的少年猛抡! 李桃歌只觉得武器从四面八方袭来,瞬间被揍的毫无还手之力,想要反抗,又被薛四踩住了大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就在李桃歌快要被打死的时候,铁蹄声大作。 一队骑兵席卷着风雪,急速飞奔。 锐字营。 镇魂关最精锐的骑军之一。 之前在校场操练挨骂士卒,变成了骁勇猛士,用粪叉当兵器的牛井,老迈孱弱的余瞎子,男生女相的小伞,枪矛教头王宝,听到有人报信,锐字营新来的配隶军被薛四赖住,众人抄起兵器,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换成别的配隶军,这些臭丘八才不会在乎死活,年年有人战死沙场,尸身垒起来都比镇魂关的城墙高,见多了,内心逐渐变得麻木,虽说李桃歌来到西疆没多久,但性格讨人喜欢,办事勤快,专干脏活累活,从来没有怨言,有种难以言明的亲近感,大家伙都把他当成弟弟看待。 弟弟受欺负,这些杀人如麻的恶卒,哪肯答应?! 牛井人憨,眼神却极为犀利,要不然也不会成为锐字营头号斥候,远在几十丈之外,牛井看到了那匹老马耳边白毛,以及薛四等人正在围着一人拳打脚踢。 牛井瞪圆一双牛眼,愣呼呼喊道:“王都统,有人在打咱的马,不对,是在打人,咱的马就在旁边,被围在地上挨揍的家伙,会不会是小桃子?” 牛井出了名的愚钝,王宝习惯了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瞎叨叨,依稀觉得挨打的人跟李桃歌有关,眉头一皱,马鞭抽的飞快。 锐字营善于突进,精于马术,快如风,烈如火,否则当不起那个“锐”字。 扬鞭催马,刮起一阵劲风,人未到,声先行,王宝大吼一声:“住手!” 薛四余光扫了一眼,认出了贬为教头的王都统,稀疏的眉毛皱到一起。 环顾这城里,没几个他惹不起的人,可偏偏王宝便是其中之一。 人狠,脾气拧,功夫俏,关键还有一个营肯给他卖命兄弟。 镇月将军怎么样,厉不厉害,实打实的西疆土皇帝,不也因为懈怠散漫,被王宝骂到狗血淋头?到头来,只是官降三级而已,毛都没掉一根。 薛四暗道不妙,区区的配隶军而已,最低贱的奴役,怎么会招惹到王宝来出头? 难道这小白脸,跟王宝有不明不白的关系? 打了锐字营的人,还被都统抓个现行,官司打到哪都是必输的局面,何况王宝想不想给你打官司,很难说,一刀剁了,丢到鹿将军那里,冠以殴打边军的罪名,满门忠烈能在九泉之下齐聚了。 薛四悄然后退,思考着如何应付。 狗腿子们就没那么幸运了,有个家伙没听到王宝叫喊,还在那卖着力气揍人,碰巧王宝也不善言辞,讨厌跟人讲道理,于是默不作声抬起马鞭,挥出一道残影,力道之足,将皮袄都抽个稀巴烂,地痞顿时疼的哭爹喊娘。 人群散开,见到挨揍的人正是李桃歌,白皙的脸庞被打成青一块紫一块,浑身沾满血迹。 王宝本不大的眸子眯成一条缝,恨自己的马鞭抽的轻了,催马来到罪魁祸首身前,厉声道:“薛四,你欺男霸女,横行乡里,为非作歹,无恶不作,镇魂大营看在你家世代忠良的份上,忍了!小桃子是我们锐字营脾气最好的弟兄,今年才十七岁,你连他都欺负!带着这些王八蛋当街施暴,以为镇魂关没人敢动你?!” 薛四装模作样扶着腰,病恹恹说道:“王都统,冤枉啊!是李军爷撞了小的在先,争论不下后企图伤人,兄弟们怕我受委屈,不得已出手阻拦,谁知道打着打着打出了真火,我拦都拦不住,您若不信的话,问问他们。” 薛四指着围观百姓。 几息后,谁都不敢吱声。 众人心里都有一本明白账,惹了边军,尚有朝廷做主,惹了薛四,只怕命都没了,想要在城里平安无事,薛四这种人最不能招惹。 王宝明白百姓们怕他,想要找到证词难如登天,于是闷声道:“先扶小桃子起来。” 牛井和小伞将李桃歌艰难搀扶起来,满脸乌青和泥泞,瞧不出一分俊俏,松开双臂,怀里的食盒完好无损。 他展颜一笑。 王宝正色道:“李桃歌,你因何事跟薛四起了冲突,详尽道来!” 李桃歌知道,王都统是要为他出口气,有百姓围观,必须要占一个理字,否则无法服众。 李桃歌用袖口擦拭掉食盒泥雪,微笑道:“王大仁,正如薛大哥所言,是我撞他在先,又言语不合起了冲突,薛大哥的兄弟迫于无奈,才跟我殴打在一处,这件事不怪他们,怪我。” 王宝眉头一挑,沉寂片刻,马鞭猛甩,飞雪溅到薛四满身,吼道:“回营!” 众人惊愕。 李桃歌在回营的路上沉默不语,坐在牛井后面紧抱食盒,仿佛几十文钱的东西比银子都金贵,王宝越想越气,暴躁喊道:“小桃子,你是怕我降不住那薛四,还是怕以后被他报复?虽然老子现在不是都统,只是教头,还不至于让锐字营的兄弟,被一个泼皮欺辱!” 李桃歌摇摇头,轻声道:“都不是。” 王宝疑惑道:“那为何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按照你的秉性,不可能去招惹他,更不会率先动手。你明不明白,我再晚到片刻,你会被活活打死!” 李桃歌袖口擦拭着血迹,悠然一笑,“我娘说过,心宽一尺,路宽一丈,区区一顿揍而已,不足挂齿。” 王宝深知他性子懦弱,不爱招惹是非,这都快被人打死了,也不想报仇雪恨吗? 事主都不予追究,他还能强行替人出头? 屈辱和不甘,化为一声怨气。 没错,李桃歌谨遵心宽一尺,路宽一丈的训戒。 今日受到的委屈,可不仅仅是一尺之宽。 有十丈,百丈,千丈。 低下头的李桃歌,换了一张寒意森然的面孔。 桃花眸子里,遍布杀意。 第27章 青姨 在民风彪悍的镇魂关,杀人都不是稀罕事,更别提打架,薛毒虫揍了新来的配隶军,吓得锐字营都统都不敢放屁,传来传去,几天后烟消云散,在百姓看来,远不如半月前那顿烫牛肉令人回味无穷。 养伤期间,李桃歌不停练枪,举枪的时辰逐渐增加,膀子也有了气力。 那些泼皮下手很重,可李桃歌半天就下了炕,或许是三千里流放磨练了筋骨,查验下来,都是皮外伤,伍长老孟称赞他是怪胎,看起来文文弱弱,长着大姑娘一样的脸蛋,比起营里最壮硕的牛井都抗揍。 这日一早,李桃歌牵马出了大营。 他要去做一笔生意。 镇魂关东北二十里处,有一松林。 所谓草木秋死,松柏独在。 这片松林常年墨绿,生机盎然,本是处清幽之地,十几年前骠月铁骑入关,坑杀大宁百姓无数,将许多尸骨埋到了松林,成了乱葬岗。 即便是三伏天,松林也是阴气袭人,穿着单衣薄衫进入,会被冻出病。一到深夜,林中会有鬼火闪烁和哀嚎阵阵,百姓说,那是投不了胎的冤魂在作祟。 按理说,凡是树林,会有大量鸟兽栖息,可这片松林一只鸟儿都看不到,一只野兽的踪迹都没有,邪门得很。 传来传去,松林便成了鬼林,镇魂关的禁忌,鬼林是其中之一。 李桃歌催马来到松林,马蹄踏在绵密松针,沙沙作响,在静谧无声的林中令人心悸。 林边有河,河畔有屋。 顺着河边溜达一阵,巨石挡住了去路,李桃歌看到上面端坐的一袭青袍,心中稍安,翻身下马,快走几步,冲背影行礼,轻声道:“见过青姨。” 女人长发如瀑,挡住了令人浮想联翩的柳腰,听到有人来,她纹丝不动道:“有几日没见到你了,近来忙?” 音色低沉空灵。 两人相识于半月之前,那是李桃歌初次去城郊骑马归来,见到路边美妇摇手,上前一探究竟,经过攀谈,美妇自称来沙洲寻人,误打误撞到了镇魂关,因不喜喧闹,想在松林定居一段时日,见到李桃歌有马,又是边军,于是想请他代劳采买日常所需,当然也不会白白使唤,一两银子可给五文钱好处。 李桃歌一琢磨,马儿吃草料不用花钱,辛苦一趟便能赚到几两猪油,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之前跑了一趟,美妇青姨不仅给了他应得的十文钱,还赏了五文,可把李桃歌美的够呛。 亲手赚到银子的滋味,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唯一品尝到的乐事。 所以更加乐此不疲,期待松林的下一次之约。 听到青姨问话,纵然李桃歌不太爱面子,凡事也都不挂在心上,顿时脸一红。 挨揍毕竟不是好事,尤其在女人面前亲口提及,多伤尊严,支支吾吾道:“嗯……营里新添了军马,从南边来的,吃不惯,住不惯,下了大雪后冻倒了少半,需要费心照料,于是迟来了几天。” 青姨略微侧过头,狐疑道:“北马毛长,南马毛短,贸然拉到冰天雪地里,没冻死就不错了,谁出的馊主意,把南方的马调到西陲?简直是胡闹。” 李桃歌摇头道:“可能是都护府或者三省六部的大人们吧,至于是兵部还是吏部,那就说不准了,我不懂那些。” 青袍带有笑意说道:“你只懂你管着马,都统管着你,将军管着都统,再往上,就稀里糊涂了,对吗?” 李桃歌轻声道:“我出生在村子里,爹娘都是庄稼人,朝廷里的规矩,确实不懂。” 逢人只说三分话,这是萧文睿教给他的警世名言,对于才认识不久的陌路人,他才不会掏心掏肺。 “怪不得。”青姨说道:“稻粱虽可恋,须志在冥鸿。你如今身在西疆,也要多留意朝廷大事,喂一年的马,未必会喂一辈子马,生如蝼蚁,当有鸿鹄之志,万一你以后官运亨通,官拜大将军呢。” 李桃歌有个优点,听劝,不管是谁的话,都能听得进去,青姨不像是普通百姓,索性将听明白的和听不明白的,一并记在心中,行礼道:“多谢青姨解惑,我知道了。” 被唤做青姨的女子转过头,肌肤洁白如玉,眼眸如深潭,五官秀丽,不是那种倾国倾城的美色,胜在端庄出尘。看年纪不过三十左右,有阅历的男人,清楚正值少妇“妙”龄,不是青春美妙的妙,而是妙不可言的妙。 凝视李桃歌带有淤青的面颊,几息后,青姨摇头笑了笑,柔声道:“男子汉大丈夫,要说实话,养伤就是养伤,休要扯谎骗人。” 李桃歌赧颜一笑,吭哧道:“养伤是真的,伺候马也是真的,我真没有说谎,只是专门挑不丢脸的说。” 青姨会心一笑,瞬间明艳动人,“打架打输了,有什么丢脸的,撒谎骗人,戳穿后比挨打还丢脸,好在你话只说了一半,且不算骗人吧。” 李桃歌频频点头应和,嘿嘿笑道:“那是,那是。” 青姨含笑道:“西军镇守边关多年,常跟蛮子铁骑厮杀,养成了骁勇坚悍的军纪。没仗打,闲的难受,于是自己人跟自己人就打起来了,我猜的可对?” 刚答应完人家不能撒谎,怎么好意思言而无信,李桃歌挠了挠头,为难道:“不是他们打的,是……是被城里泼皮打的。” 青姨娥眉微蹙,自言自语道:“堂堂边军,竟然在自己地盘被泼皮给揍了?难不成西军都是酒囊饭袋,专挑老实人欺负?” 少年有少年的尊严,边军有边军的尊严,两种尊严,使得李桃歌羞愧难当,恨不得跳进河里。 见他不好答话,青姨疑惑道:“不对啊,按照大宁律法,殴打边军可是死罪,哪个泼皮胆大包天,敢找你的麻烦?再说你性子温顺,不会贸然欺负人,其中必有蹊跷吧。” 糊弄不过去,李桃歌只好将来龙去脉说清楚。 青姨调侃道:“原来是佳人相赠的定情信物被抢,才让老好人变成了莽夫。” 李桃歌拽着衣角,害羞到脸红,进行着无力反驳,“也不算是定情信物,就是……只是……人家千辛万苦做给我的美食,被人糟践了,心里不舒服。” “不算吗?” 青姨含笑问道:“那我问你,她喜不喜欢你。” 李桃歌别扭答道:“我……我不知道。” 这次是假话。 青姨再次单刀直入问道:“那你喜不喜欢人家?” 李桃歌面如红布,不敢作答。 一想到那双月牙儿眸子,假话都说不出口。 青姨懂了,摇头道:“男人应日月作杯,山川盛酒,怎么唯唯诺诺,连喜欢都不敢承认。” 李桃歌对于江南的心思,又怎会不知晓,可他只是身份最为低贱的配隶军,相府的弃子,一个养马小卒,有无数仇家想要追杀的可怜人,谈不起风花雪月。 百里家开的是铁匠铺,每月至少能赚十两银子,这在一穷二白的百姓里面,算是大户人家。江南又是远近闻名的小美人,有的是青年才俊钟情,以后的日子明媚灿烂,何必耽误了人家前程。 他不是不喜欢,是不敢喜欢。 小卒有小卒的自知之明。 见到李桃歌面露难色,青姨撩袍起身,赤足行走在冰冷的石块,雪白肌肤夺目耀眼,跟积雪融为一体,“眼圈乌青青,如何跟意中人见面,我这里有活血化瘀的上好药材,走,跟我进屋。” 非礼勿视的道理,李桃歌还是懂的。 男女之间那些小节,李桃歌在书里看到过,将视线挪到别处,担忧道:“青姨,你又不穿鞋。刚下了雪,寒气太盛,从脚底钻入五脏六腑,这样会冻坏的。” 青姨步伐摇曳生姿,如瀑长发随之一荡一荡,边走边笑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乃纯阳之体,一年四季掌心脚心烫如火炉,恨不得一天到晚泡在冰水里,要不然跑到镇魂关休养?不就是图你们这凉快么。如今还不够冷,等到河面全部结冰,在上面蹦蹦跳跳,我才觉得舒坦。” 李桃歌曾在书里看过奇人异事,可这从不畏冷的极阳之体,倒是初次听闻,反正从见面起,青姨就是单衣青袍,赤足光脚,没穿过一件棉衣,没穿过一双棉靴,倒是挺离奇的见闻。 青姨居住的木屋,简陋寒酸,一床,一锅,一灶,一箱,所有东西都是李桃歌帮忙置办搭建。 青姨从箱子里翻出黑色药膏,均匀涂抹在李桃歌伤口,又给了一小袋碎银,“冷了,嘴比平时馋,记得多买肉,别心疼银子。” 感受到药膏带来的丝丝凉意,李桃歌允诺道:“冬天肉铺生意好,不肯多赠,价钱也比平时贵出两成,得等关铺子时候去,那时人少,能多磨老板几两肉。” 青姨笑道:“堂堂七尺男儿,应满襟侠气,交结五都雄,抚剑天下行,怎么跟个老婆婆一样,天天盯着菜板上几文钱?” “抚剑天下行?” 李桃歌挠头道:“俺们伍长老孟说过,战场上用剑的都是憨憨,连蛮子的马毛都捅不到,顶多闲来时修修马掌。” 青姨鄙夷笑道:“老孟才见过几个高手,敢如此奚落剑客,用剑的高手多了去了,数不胜数。其实习武一途,兵器并无高下之说,选择什么全凭个人喜好。江湖中还有位用葫芦高手呢,他的武器就是瓢,专门砸你这种蠢人的脑袋。” …… 李桃歌胡思乱想,脑海里都是飞来飞去的嫡仙人,尤其是劈开两剑山的那位大宁剑神,口中念叨着那句流传百年的诗词,“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青姨指尖轻扣发呆家伙脑门,“说你傻,真犯傻了,那些仙人你恐怕一辈子都碰不到,即便遇到了,一刀砍出,一剑劈出,山崩地裂,岂不把你挫骨扬灰?好了,天色不早,该回营了,要不然没人打洗脚水,老孟又该骂你了。” 李桃歌回过神,哦了一声,行礼告辞,弯腰,又看到白皙如玉的脚面,心中一颤,念的那些神仙啊,剑仙啊,统统不翼而飞。 青姨望着撞到松树狼狈逃窜的背影,笑着摇头道:“傻家伙,神仙有那么可怕吗。” 转过身。 长袖一甩,松针飞舞,龙卷飞旋,落到地上摆成十个大字。 跟李桃歌念叨的那句诗很像,只是略有差别。 “我扶仙人顶,授道授长生。” 第28章 石头村 松林往西十里,有座得胜亭。 数年前,大宁边军和骠月铁骑死战子母山,惨胜而归,百姓为了迎接英雄凯旋,建了这所小亭,并夹道相送至此,用来表达敬意。 此刻的得胜亭,已经破败不堪,漆面剥落,亭角残损,只有亭内地上刻有大大的“胜”字,字体雄浑遒健,纵任奔意,依稀能嗅到往昔荣光。 离开松林的李桃歌来到得胜亭,不料军马犯了犟劲,扬起脑袋,说什么都不肯多跑一步,李桃歌知马懂马,于是掏出预留的蒸饼,自己一半,马儿一半,一人一马停在路边填饱肚皮。 永宁城的贵人,讲究过午不食,在西军可没这习惯,操练了一天的爷们,流的汗用桶盛,再不塞点吃食,觉都睡不着。李桃歌算是锐字营里饭量最小的,能吃三张饼两碗汤,牛井那种大块头,敞开吃的话,大概半笼饼,这就是在军伍中,换成普通人家,谁也养不起这种饭桶。 啃着蒸饼的李桃歌来到亭内,鞋底感受凹凸不平的纹路,望着大大的“胜”字,有种突如其来的灵感。 不知是出自何人手笔,这个胜字写的相当吊诡,开笔如斧凿,中途如剑痕,收笔如枪掠,每一笔都大不相同,每一笔又带着萧萧杀伐。 李桃歌踮起脚尖,顺着笔画临摹,一次,两次,十次,百次,几近痴迷。尤其是胜字最后一笔,霸道中裹挟着潇洒,极其符合枪势,让这个用枪的少年神魂颠倒。 恍惚中,李桃歌似乎回到了多年前金戈铁马的战场,见到一员战将身披甲胄,冲撞于铁骑之间,银龙祭出,翩若惊鸿,天地万物都抵不住一枪之威。 “桃子,小桃!” 耳边传来了牛井鬼叫。 李桃歌回过神,一小队骑兵来到亭边,老孟,牛井,余瞎子,小伞,玉竹,都是锐字营睡一个炕上的兄弟。 牛井体型夸张,高九尺,宽六尺,放着不动就是尊金刚力士,再骑一匹高头骏马,简直是绝佳武将扮相,可惜人比较懒,武艺稀松平常,常常被王宝训斥,说他空有将军之威,却无将军之能,真若厮杀起来,顶多是比较靠谱的肉盾。 牛井瞪起蛮牛一般的大眼,扯着嗓子喊道:“小桃子,你他娘是不是中邪了?喊了十几遍都不答应,莫非是鬼上身?” 说罢,牛井手中的粪叉蠢蠢欲动。 民间有传闻,污秽专克邪祟,这一叉子过去,啥牛鬼神蛇都得给戳冒烟。 李桃歌一溜小跑出了得胜亭,带有歉意笑道:“想入神了,没听到,你们咋来了?” 牛井见他不像是中邪模样,收起粪叉,说道:“今晚该咱们夜巡了,上次抓狐妖,毛都没见到一根,要不要一起去碰碰运气?” 方圆百里的军政,全归驻守镇魂大营的边军管辖,所谓巡防,不过是走走过场装装样子,遇到小偷小摸和采花贼,必须尽忠职守,遇到翻江倒海的江洋大盗,跑得比马都快。 李桃歌从没参与过巡防,配隶军只配在营里干些粗重的活儿,这些逞威风的差事,轮不到他来参与,而且巡防时夜里不能睡觉,遇到强人还得厮杀,他的三脚猫功夫,不够人家塞牙缝。 简单而言,费力不讨好,索性躲得远远的。 不过今日李桃歌一反常态,翻身上马,抄起缰绳,笑道:“好啊,我跟你们一起去,瞅瞅狐妖长啥样。” 老孟挺诧异他的举动,往常连哄带骗都不跟着夜巡,呆在营里睡大觉,今天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老孟盯着并肩骑行的李桃歌,喃喃道:“这小子,该不会是让薛四给打傻了吧……” 李桃歌刻意勒住缰绳,将马速放慢,低声问道:“孟叔,当年建造得胜亭的时候,你在吗?” 老孟随意答道:“在呢,当时打了未有过的胜仗,比过年都高兴,百姓一夜之间建出了得胜亭,用来纪念弟兄们的卖命功绩。” 李桃歌迫不及待追问道:“那亭里的胜字,是谁写的?” 老孟愣了一下,恍惚片刻,答道:“当时子母山一战,掺合进来的队伍实在太多了,有镇魂大营的边军,有保宁都护府的保宁军,有固州调来的龙淮军,还有安西都护府的西府军,乱哄哄凑到一块,比赶大集都热闹。这个亭子我倒是有点印象,当时好像是段帅,又好像是飞将军,在此地休息时,用兵刃刻了个胜字,具体是谁,记不清了。” 段帅? 飞将军? 李桃歌正要开口询问,前面的牛井喊道:“孟头,咱们去哪抓狐妖啊?” 老孟马鞭随意一指,“往南走,石头村。” 一众气血方刚的毛头小伙,听到石头村这个名字,顿时眼眸亮起贼光,因为石头村还有个本地人送的雅称,叫做寡妇村。 镇魂关穷乡僻壤,人少,女人更稀缺,常年受到骠月王朝铁骑骚扰,脑袋稍微灵光点的父母,都不愿女儿在这受苦,哪怕去南方大户人家当个丫鬟,也比冰天雪地里等死好上百倍。 百姓里女子十不足一,军伍里更别提,除去镇月将军那几位贴身婢女,只有马厩里能见到母的。 就连少年老成的玉竹都咧嘴笑道:“孟头,听说石头村里一个男人都没有,全是水灵灵的俏寡妇,兄弟们都没去过,你给说说,当真跟传言一样,满村都是漂亮女人? 余瞎子翻着白眼鄙夷道:“说你傻,还不认,当真有那么多俊俏寡妇,不早就让人抢走了,你以为自己是校尉还是将军,满村的女人等你来宠幸。” 边军里大多是粗人,脾气一个比一个臭,别看余瞎子已年过半百,火气不减当年,经常跟后生打嘴官司,时不时动刀子骂娘。 玉竹正直血气方刚的年纪,哪能忍的了这口气,怒气冲冲道:“你一个睁眼瞎,懂个屁!上次活蹦乱跳的大姑娘站你面前,你眼瞎看不见,把缰绳套人家脖子上,当成是拴马桩,再好的美人,给了你也白瞎。” 一连几个瞎字,把余瞎子气的七窍生烟,咬牙道:“瞎子眼神不济,可心里敞亮,凡事都能看出八九不离十,哪像你,三魂七魄少了一半,跟猪油蒙了心一样,给老子当马蹬都不配。” 性格刚烈的玉竹骤然抽出长刀,“你再骂老子一句试试!信不信老子剐了你!” 余瞎子不甘示弱,拎起长矛,“巧了,瞎子正缺一个夜壶,你这吃饭的家伙,我觉着挺合适。” 两声清脆鞭梢响起。 老孟先用马鞭抽歪长刀,紧跟着抽歪长矛,绷着脸道:“一群窝里横的东西,有能耐冲蛮子们耍,别在自己兄弟面前逞威风,真有本事,去砍十个蛮子头颅,这锐字营的校尉,我帮你去举荐。” 几十年的伍长可不是白当的,两人愤愤收回兵器。 老孟厉声道:“还有,凡涉及石头村的言论,一个字不要再提,否则军法处置!” 平时打打闹闹,骂点祖宗亲戚,大家习以为常,但老孟搬出军法,哥几个清楚,伍长动真格了,谁敢在挑刺儿,绝对要挨鞭子。 奇怪的是,老孟平日里酗酒好肉,话题荤素不忌,枕头下面的快要翻烂的艳书,墨都快掉没了,听见谁家大姑娘小媳妇的风流艳事,耳朵竖得比谁都高,咋一改常态,变成正人君子了? 军中尊卑有序,几人不敢多问,怀着各种心思,策马前行。 闷声来到石头村,一排类似拒马桩的巨木挡住去路,上下左右各竖起尖刺,稍微不注意就能捅个血窟窿。 大家大眼瞪小眼,村子去的多了,可像如此戒备森严的,尚属初次遇到。 镇魂大营里的拒马桩,都没石头村的多。 余瞎子看不真切,牛井一脑袋浆糊,小伞性格内向沉默寡言,李桃歌向来是不问世事的马前卒,只有大大咧咧的玉竹呢喃道:“这是寡妇村还是强盗村?防御工事比咱大营还牛,难不成有悍匪藏在里面,专门跟官军作对?” 老孟一横马鞭,朗声喊道:“嫂子们,撤了桩吧,我是边军老孟,前来夜巡。” 不久,从拒马桩后面探出身影,仔细观察一阵,跑出来两位手持菜刀的妇人,迈着七分戒备三分怀疑的脚步,来到众人身前。 老孟翻身下马,双手负在背后。 一名妇人借着月光,在老孟凶悍的脸上端详片刻,认出来人身份,将菜刀放到腰后,拍腿笑道:“真是老孟兄弟,多年不见,差点没认出来。” 老孟笑吟吟说道:“城关哪个不开眼的,敢冒充我这个孤命人,那不是诅咒自己全家死光吗?徐家嫂子,张家嫂子,有年头不见了,你们可好?” 略带自嘲的言辞,使得两名年近半百的妇人点头笑道:“托你的福,都挺好。” 老孟保持殷勤笑容,说道:“附近近日闹狐仙,偷吃了不少牲畜,咱们的牛都是宝贝疙瘩,地里指望着它们出力,一个都少不得,我怕来祸害你们村,特意来瞧瞧。” 徐家嫂子热情道:“有劳老孟兄弟挂念,咱们村的牛羊都放进圈里了,每天有人看守,狐妖想吃都找不到路。跑了大老远的路,走,进门喝口水。” 老孟弯腰笑道:“打扰了。” 后面几位锐字营士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布满惊讶神色。 老孟的驴脾气,谁没领教过? 犟劲上来,将军和校尉的面子都不给。 偏偏在两位妇人面前,一股子谄媚劲儿。 难道是抱着爷们睡的久了,见了女人走不动道? 几人笑吟吟,跟妇人进入村子。 一阵响锣,灯火通明,村民们纷纷举着火把,前来迎接贵客。 直至村里人熙熙攘攘围了一大圈,李桃歌他们傻了眼。 无论高矮胖瘦,全都是妇人,最年轻的一位,起码也有四十来岁。 头上都蒙着白巾,以示未亡人身份。 村里一个男丁都没有,怪不得叫寡妇村。 嘱咐大家伙注意狐妖,又说了些体面话,老孟遣散了村民,轻声道:“她们的丈夫儿子,全都战死在沙场,女儿嫁到了别处,免受战火荼毒。全村一百三十二人,皆是寡妇。” 玉竹纳闷道:“既然丈夫死了,为何不改嫁?苦苦守着孤坟,岂不是自讨苦吃。一人如此,尚能体谅,可村里一百多寡妇,咋全都是死脑筋?” 老孟瞥了他一眼,沉声道:“她们一走,家就散了,得有个人过节烧纸上香,否则家里战死的英魂,成了孤魂野鬼。” 众人心头浮起一抹凝重。 老孟仰天轻叹道:“好几年了,不敢来,怕看到这些老嫂子,心里难受。她们的丈夫儿子,好多跟我是袍泽,是睡在一个炕上的生死兄弟,都入了土,唯独老孟苟活于世,不像话。” 老孟呢喃道:“老子十几岁入伍,一人就是全家,等到马革裹尸那一天,你们若是活着,就把我尸骨埋在这儿,随便找个地方给埋了,一来是对嫂子们有个交代,二来跟兄弟们做个伴。你们这群小王八蛋,老子的身后事,交给给你们了。” 口中骂得犀利,下一刻却抱拳行礼。 如此沉重的托付,谁都不敢接,几人傻愣在原地,老孟笑了笑,抄起火把在前面领路,七拐八拐来到一处旷野。 火把举高,照亮无数座坟茔。 老孟来到一座坟前,抚摸着坟头,呢喃道:“他叫丘彦,绰号小阎王,永徽二十四年兵,跟我在一个炕上睡了九年,巡逻时遇到了蛮子的斥候,信号都没来得及发,一刀人就没了,后来我们去寻找他的尸首,只有身子,没有头。按照村里规矩,无头不可下葬,于是找来木匠,给他刻了颗木头,改日老子若是发了财,一定给他换颗银头,保管让小阎王在阴曹地府里有面子。” 踏着积雪,老孟又来到一座坟前,弯腰蹲下,淡然道:“曲六子,我的老都统,一顿能吃半头牛,臂上能跑马,腰比水缸粗,不可多得的猛将。澎河大战,持续数月有余,各路援军死的七七八八,打到伙夫都拎刀上阵,曲都统为了掩护妇孺老幼撤回关内,一人断后,结果被乱箭射成了刺猬,整理尸首时,才知道他共中六十六箭,沉的都抬不动,大家伙都说他名字没起好,曲六子,六十六箭,要是叫曲九子,估计能中九十九箭。” 说罢,老孟揉了揉冻到发红的鼻子,指着远处一座坟茔说道:“常贡,数他不是东西,每次碗里的肉最满,干活最少,好吃懒做,放到乞丐里都遭人嫌,我经常骂他骂到舌头起茧子。那次我们巡防过深,遇到了王室秋狩,他替我挡了一刀,断成了两截,从那以后,我这舌头就不中用了,想骂常贡几句,如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老孟盯着满地坟茔,眼神呆滞,声音透出浓郁哀凉,轻声道:“我孟书奇在鬼门关晃了一遭又一遭,就是不死,别人都说我福大命大,其实呢,活人最没福气,死了多好,一了百了,不用心里难受。” “之所以把你们带来看看,实在不想你们落得如此下场,可这大宁的西疆,总要有人来守,死几百几千几万人,那也得硬着头皮上,否则铁骑踏入关内,谁来守护父母和兄弟姐妹?我老了,肉都吃不动了,矛也变沉了,这大宁的西大门,以后要交给你们了。” 李桃歌几人立如枪矛,神色肃穆。 老孟轻轻一笑,“上岁数了,爱唠叨,等你们到了我这把年纪,估计话比我都多。走,再去陪我看一个人。” 来到一处破败民宅,老孟轻叩大门,屋里没有回应,老孟就一直敲,不厌其烦,直到半柱香过后,屋里才传来一声孱弱回应,“敲门者是客,翻墙者为贼,既然是客,就请进吧。老太婆眼瞎,无法出门迎客,请自便。” 走进烛光昏暗的厅房,椅子上坐着一位老妇,头发花白,皮肤干瘪,骨瘦如柴,眸子凹陷下去黯淡无光,看起来像是一架枯骨,看着令人毛骨悚然。 老孟快走几步,抓住老妪如枯柴般手臂,热络说道:“老嫂子,我来看你了。” 老妪眼瞎,看不到人,只是直勾勾盯着前方,摸向老孟脸颊,触及三寸长的刀疤,微笑道:“是小孟吧?” 老孟笑眯眯问道:“老嫂子记性真好,还能记得我呢,身体咋样?” 老妪点头笑道:“死不了,还能多熬几年。” 老孟掏出一袋十余斤的肉干,悄然放到角落。 老妪察觉到几人喘息声,询问道:“还有别人?” 老孟解释道:“锐字营的兄弟,特意带他们来拜访,都是这几年才入伍的,来认认门。” 老妪轻出一口气,招呼道:“原来都是我大宁好儿郎,怪不得喘口气比牛都有劲儿,小孟,这帮后生绝对错不了。” 桌上有一堆灵牌,长短不一,前面供奉着硕大香炉。 老孟带有悲切语气说道:“这是林婆婆,她的爹被蛮子所杀,丈夫于三十年前死于鹰愁谷一战,大儿子在巡关时战死,小儿子死于子山一战,一家男儿,都死光了。” 年幼丧父, 中年丧夫,老年丧子,林婆婆经历了人生全部凄苦,如今老孟旧事重提,她始终面带笑意,看不出一丝悲凉神色。 大悲无声。 林婆婆期盼问道:“除了前些年打了次胜仗,这些日子,可曾跟蛮子厮杀过?” 老孟温声道:“一仗都没打,也就没分出胜败。” 林婆婆带有失落哦了一声,轻声道:“小孟,我是女人,不懂家国大事,有说错的地方,你可别见怪。我活了七十岁,都没想明白一件事,为啥咱们总是被蛮子欺负?霸占土地,抢去牛羊,砍掉头颅,不把咱们当人对待。大宁曾经的威风都哪里去了?西疆的威风哪里去了?难道咱们大宁男儿,不如茹毛饮血的蛮夷?” 老孟低头不语。 林婆婆宽慰道:“老太婆嘴贱,别往心里去。始终不肯闭眼,就是在等那么一天,等咱们大宁铁骑踏平皓月城,你们在城头高歌,战马在潼河饮水,老太婆为你们洗衣做饭,那该是啥景象?小孟,你说我有生之年,能见到那一幕吗?” 皓月城是骠月王朝都城,潼河是月蛮的母亲河,多少年来,大宁没有一将一卒能够策马进入皓月城。 简简单单的一个能字,卡在老孟喉咙,重逾千斤。 这个年迈失了豪气的老卒,不敢答应。 从林婆婆家走到村口,众人低头不语。 寡妇们自发相送,头蒙白纱,矗立在寒风中,像是一座座望夫石。 石头村,因此得来。 老孟跨上战马,森然道:“她们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如今成了生不如死的寡妇。弟兄们,老嫂子们的夙愿,你们能牢记心里否?!” 锐字营士卒们眉头紧蹙,拔刀明志,“月城高歌,饮马潼河!” 一枚叫做国仇家恨的种子,在李桃歌心中悄然发芽。 第29章 袍泽 心中埋下国恨,家仇自然淡去许多,李桃歌本打算精心谋划一番,利用庙堂里的小伎俩,将薛四巧妙杀死,如今细细想来,那些欺辱和拳脚,比起寡妇村的凄凉,不值一提。 李桃歌本就大度,否则也不会自告奋勇去倒夜壶,说他不知上进也好,说他胸无大志也罢,反正经历了三千里流放和西疆生涯,整个人蜕变了一些,知道了何为家,何为国。 有了夜巡寡妇村这一幕,李桃歌志向略有转变,他觉得身为大宁边军一员,总要去做点什么。杀仇寇,驱蛮夷?暂且没那份能耐,不如做好眼前事。 练枪。 得胜亭的“胜”字笔意,当时临摹的有模有样,若不是牛井打扰,或许能领悟字中真谛。可回来拿起木枪,依旧不得要领,生涩凝滞,气劲淤堵,好不容易掠出像模像样的一枪,宛如东施效颦,软绵绵的无章法可言。 宰鸡都够呛,更别提杀敌。 李桃歌苦苦思索,脑中回忆起胜字精要,那一笔如昙花一现,越想越不对味。 殊不知,那是遭受多年屈辱后的扬眉吐气的一笔,当年用枪写字的人,如今也未必能用得出来。 擅长破坏好事的牛井迈着大步闯入营房,手里拎着半只烤好的野兔,人未至,香气先行。 甩给李桃歌一只兔腿,牛井憨脸洋溢着亢奋说道:“烈字营的家伙猎了一只野兔,我给买来了,特意去伙房让厨子烤好,你尝尝味道咋样。” 对于常用鼾声将他唤醒的炕头兄弟,李桃歌也不客气,咬了一口,肉汁四溢。 边军饷银不多,经过层层剥扣,一个月到手不足二两,吃肉喝酒自然成了奢侈。再说西陲多草地多沙地,牛羊众多,入了冬,兔子倒是稀罕,俗话说物以稀为贵,这兔子肯定不便宜。 李桃歌不经意问道:“味道不错,多少钱买的?” 牛井张开布满油腻的大手,憨呼呼说道:“五百文。” 为了给青姨省钱,李桃歌常常和商贩磨嘴皮子,了解坊市行情,惊愕道:“一只兔子要五百文?我记得前些天遇到一只剥了皮的才几十文,同是镇魂大营里的袍泽,太黑心了吧。” 千文一两银子,五百文钱,等于他们小半月饷银,边塞喝风饮雪赚来的卖命钱,一个月只够买两只野兔,叫李抠门怎能不肉痛。 牛井用袖口蹭了一下嘴边油渍,乐呵道:“好几天没沾荤腥了,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见了肉,腿跟拴了绳子一样,走不动道。再说市面上又不是天天有,隔三差五碰不到一只,遇到这么肥的兔子,咋也要弄到手,不贵,真不贵!” 李桃歌摇了摇头,瘪嘴道:“我要是他们啊,从市面买几对兔子,六十日生一窝,专门赚你的钱。” 牛井嘿嘿笑道:“管谁赚谁的钱呢,先解馋再说。” 李桃歌叹了口气,佩服地主家少爷豪气。 牛井来自距离镇魂关最近的沙洲,家里富裕,有几十亩地,几十头牛羊,从小大手大脚惯了,哥哥经商,嫂子在二老膝下伺候,不用他去孝敬。之所以把这宝贝疙瘩放到边军,一是无法管教,二是有个好听名分,大宁重文轻武,家里再富,也不如落魄一秀才,可惜牛井对于读书实在没有天分,只能放到边军熬个资历,过几年使点银子,送入安西都护府效力,再熬个都统校尉,老牛家等于是祖坟冒了青烟。 兄弟俩吃完整只野兔,牛井拍拍比妇人还硕大的屁股,拎起遭到无数袍泽唾弃的粪叉,嚷嚷道:“昨夜又闹狐妖了,两个村子总共丢了四头羊三头牛,孟头说再任狐妖闹下去,百姓们就得喝西北风,于是报到将军那里,上午下的军令,四营加派人手,势要把狐妖抓到,要不然别回营,去冰天雪地里睡觉。” 听到狐妖一夜之间吃了那么多牲畜,李桃歌惊愕道:“一晚吃了四头羊,三头牛,乖乖,这是猪妖还是狐妖?” 牛井舔舐唇边遗留的油渍,怪笑道:“管它啥妖,抓来烤了不就完事了。” 李桃歌深知这傻牛兄弟奇葩,可没想到奇葩到如此程度,愣了一下,说道:“没听孟头说么,狐妖是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兄弟们都想弄回来当老婆,你要……烤了吃?” 牛井挺起胸膛,理所当然说道:“不烤了吃,难道留下来下崽儿?狗肉吃过,狼肉也吃过,就是不知道这狐肉啥滋味,柴的还是嫩的,酸的还是香的。老人说狐狸是骚的,不能吃,我琢磨着,再骚也没孟头骚,天天抱着那本破书,都不肯给咱们看一眼。” 民以食为天,指的就是牛井这号莽夫,对他而言,漂亮女人不如一锅羊肉实惠。 李桃歌抄起木枪,走向马厩,负责查验出营马匹健康,是他的分内之事。 对于能够抓到狐妖,他并不看好,大动干戈形成围捕,灵敏的野猫都未必能抓到,更何况是修炼成精的狐仙。 书上说,狐仙最擅长的不是媚术,而是心术。 青丘之兽,九尾之狐,善幻变,诡诈多谋。 即便这头狐妖没有修炼到九尾境界,按照令人惊掉下巴的食量,也不是他们这群小卒能够匹敌。 可军令如山,鹿将军发了话,李桃歌只能默默从命,四营人马皆动,锐字营去东北方向搜寻,行进十里地,李桃歌特意拐到了得胜亭,想要再度观摩令他有所顿悟的“胜”字。 整座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堆碎石。 李桃歌杵在原地,傻了眼。 前几日还亲自来过,今日咋成废墟了? 路过一老农见他怔怔出神,于是调笑道:“军爷,跑到野地来吃西北风,不冷啊?” 历任守关将军,严令部下行事跋扈,凡无端骚扰百姓者,轻则怒斥,重则杖刑。百姓见到边军,也没有见了官老爷的拘谨,没事了嘘寒问暖一番,心情好了还能调侃几句。 李桃歌急切问道:“大叔,这座得胜亭呢?” 老农满不在乎说道:“你找的是那玩意啊?大冷天,家里都缺柴,亭里的柱子又粗又长,索性砍了当柴火烧,要是下手晚了,自己家受冻,白白便宜别人家。” 李桃歌指着遗骸,憋的满脸通红,说道:“那……那是得胜亭啊,成千上万尸骨堆积出来的家国荣耀,就这么砍了?” 老农嘿嘿笑道:“顶不了吃,顶不了喝,没用啊,不如回去当柴烧。大宁既然能胜一次,就能胜第二次,等下次你们打了胜仗,咱再给你盖一座新的。” 一番话堵的李桃歌无法反驳。 老农忽然紧张问道:“军爷,拆了得胜亭,违反大宁律法吗?是坐牢还是砍头?先说好,我只是路过而已,可没上去动手啊,你要是抓就去抓他们,拆亭子的小王八蛋们我都认识,我来给你们引路。” 李桃歌神色黯然说道:“不犯法。” 老农拍了拍胸脯,长舒一口气,“差点没吓死我,军爷你在这吃风吧,老头子先走一步。” 李桃歌蹲下身,见到横七竖八碎石,顿时眸子一亮,既然亭子没了,能将胜字拼凑出来,也是一件幸事。 可惜忙活来忙活去,依然少了几划,尤其是胜字最后一笔,只留下破碎棱角,约莫是有人将石板搬回了家。 李桃歌跌坐在废墟中,心比石头更碎。 锐字营的一行人不懂他的心思,见耽搁久了,老孟催促快走,狐妖一般是夜晚出没,要在申时之前赶到,军令如山亦如火,耽误不起。 到达指定村落,才发现兵力不足成了最大难题,几个村子加起来上千亩地,锐字营才多少人?总不能一人守几十亩地。那是狐妖,不是野猪,锐字营哪个勇士敢打包票,能单挑玄幻莫测的鬼怪? 不过老卒有老卒的办法,将马匹藏到百姓家中,然后来到两个村子的交汇处,以十丈距离为准,用荒草堆成草垛,呈三角形,几人一组,各找草垛钻进去,安心等待狐妖上钩。 戌时,暮色渐浓。 闲不住的玉竹话最多,藏在草垛中也不安生,调侃道:“古有守株待兔,今有守垛待狐,抓到了自然成为佳话,要是白等一夜,其他三营的兄弟,能他娘把咱笑死。” 老孟剜了他一眼,厉声道:“少说几句!一天天就你话比屁多,藏草垛这事谁要是敢说出去,我把他吃饭家伙给拔了!余瞎子,你眼神不好,但鼻子灵,方圆十里之内,狗撒尿都能闻到。天一黑,我们成了瞎子,你反倒成了千里眼,狐妖膻骚味重,能不能抓住这害人精,要靠你了。” 余瞎子掩住口鼻,瓮声瓮气说道:“我也想立一功,可牛井这脚,比狐骚味还重,熏得我快背过气了。” 牛井傻,但没傻到缺心眼,恭维话和难听话还是能分得清,听到有人嫌他脚臭,立马不乐意,嚷嚷道:“你是娘们啊,脚是香的?天天操练巡防,腿都没停过,能不出汗吗?我脚臭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哪次吃饭时候没闻到过,也没见你少吃一块肉,少啃一张饼。” “都给我闭嘴!” 老孟低吼道:“牛娃子,你给我滚到最远的草垛去!挖个坑,把膝盖以下埋进土中!再飘出来味,我把的靴袜全塞你嘴里。” 老孟作为二十多年的伍长,在锐字营威望奇高,基本都对他的话言听计从,牛井哪敢反抗,口中嘟囔着脏话,钻进另一个草垛,里面有小伞和李桃歌,三人都是炕上最近的邻居。 牛井的粪叉不适合挖土,尤其是冻土,于是借来小伞随身短刀,有气无力挖着。 旁边的李桃歌看的一头雾水,询问道:“你要干嘛?” 牛井懒洋洋答道:“孟头要我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李桃歌更懵了,“啥?!” 牛井生气道:“奶奶的,余瞎子嫌我脚臭,孟头怕影响狗鼻子,要我来到这边把臭脚埋住。我就纳闷了,一个大炕睡好几年了,咋没见把他熏死?今日轮到他立功,就嫌弃这个嫌弃那个,真是蹬鼻子上脸。” 小伞和李桃歌深知他臭脚威力,俩人笑笑不说话,三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话。 入夜后,伸手不见五指。 牛井心宽,想的少睡得多,没多久打起轻鼾。 为了防止熏死,李桃歌将草垛捅了个窟窿,轻声问道:“小伞,清明你还回家吗?” 小伞北人南相,骨架娇小,声线细腻,加上生性腼腆,经常被误认为是女儿身。直到有次锐字营和烈字营起了冲突,小伞一人闷头冲在前沿,掀翻了对方两员猛士,大伙才知道啥叫人不可貌相。 老孟曾经说过,战场上,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要小心拿短刀作为武器的家伙,这帮人一般都是搏命的死士。小伞就是典型代表,身形灵活,悍不畏死,上次跟烈字营打架,宁肯被腰斩,也要拼命抹了你的脖子。 一个字,狠。 这就是所谓的咬人的狗不叫。 小伞柔声道:“家里没啥人了,我想去看看我爹。” 小伞身世坎坷,娘亲生他时难产去世,老爹又嗜酒如命,听说几年前,酗酒后把人打成了残废,关进了并州大牢。 大宁律法,立大军功者,可免其家眷牢刑,小伞是个孝顺孩子,不远千里来到镇魂关当边军,目的只有一个,上阵杀敌立功,免除老爹的牢狱之灾。 李桃歌感慨道:“一来一回上千里,不能骑军马,又是大雪天,有些麻烦。” 小伞口中嚼着干草,轻声道:“两年没见他老人家了,想送点东西过去。” 李桃歌笑道:“沙州羊肉甲天下,你爹肯定喜欢。” 小伞俊朗面容呈现抑郁神色,纠结道:“我爹吃肉必喝酒,一喝酒就闯祸,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给他买肉,桃子,你说呢?” 李桃歌正想给他出出主意,不远处响起老孟嚎叫:“出贼了,拔刀!” 第30章 狐妖 出贼,是边军流传多年的暗语,寓意是目标出现,立刻动手。 无论上马迎敌还是下马捉寇,只要将官喊出这两个字,必须义无反顾发起冲锋,违令者斩! 配隶军养马小卒亦是如此,李桃歌拎起木枪,健步钻出草垛,动作已然够快,没想到小伞比他还快,等李桃歌才迈开腿,冲出了一丈有余。 兄弟们常在一起操练,配合娴熟,以金牌斥候牛井手臂为方向,弯腰,矮身,形成三角之势奋勇前冲。 几人屏气凝神,只有靴子踩踏在雪地的细微声响。 天地一片灰白,黑影显得那么刺眼,越来越近,触手可及,李桃歌将心提到嗓子眼儿。 跟人都没交过手,更别提狐仙,万一这妖物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哥几个恐怕没人能安稳回到大营。 好在有小伞跟牛井冲在最前面,壮了他的胆,怕归怕,脚下没软过半分。 合围住那团黑影,刀光剑影架起,老孟高声喊道:“跑不了了,给亮!” 火镰和火石猛烈碰撞,点燃了油浸过的火把。 火光照在那团黑影上,李桃歌呆住。 这哪是狐仙? 三个大老爷们正在扛着一头捆好的驴,眼神惶恐望着天降神兵。 其中一人,正是前些天将他差点打死的泼皮薛四,另外两人,也是参与殴打他的混混。 老孟抄起火把,在几人脸上扫了一遍,冷笑道:“我就知道有人打着狐仙的旗号,在偷鸡摸狗。先把驴放下吧,怪沉的,把哥几个累坏了,不得跑到鹿将军面前告我一状?说我老孟不敬功勋遗孤,那可是挺大的罪名。” 薛四虽说坏事做绝,但颇有豪气,丢下驴,揉着肩头傲慢说道:“既然是栽在你们手里,老子认了。驴是我偷的,跟这俩兄弟没关系,先把他们放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玉竹哼了一声,不屑道:“还挺讲义气。” 老孟板着臭脸,冷漠道:“你说放就放,当锐字营是你薛家私军呢?!薛四!今天这头驴是你偷的,人赃并获!前些天丢的那些牛羊,也是你干的吧?编造狐仙传闻,传的满城风雨,其实就是为了浑水摸鱼,好把偷盗罪名嫁祸到狐仙头上!薛老四,你也是忠烈之后,怎么就知道祸害百姓,九泉之下怎么有脸见祖宗!” 薛四满不在乎一笑,挺有光棍风范,“爱怎么瞎编就怎么瞎编,爱定什么罪定什么罪,你是官,我是民,斗得过吗?薛四一人做事一人当,主意是我出的,事是我逼着他们干的,把这俩人放了,老子啥罪都能扛。” 老孟胳膊肘戳了戳李桃歌,后退几步,悄声道:“老子给你出口气,先把他腿打断,再丢到大营里,交给上面处置。头一棍你先来,打死了都没关系,我就不信鹿将军能不护着自己的兵,袒护这些杂碎。” 望着薛四桀骜不驯的刀条脸,一幕幕屈辱浮现,李桃歌抿紧嘴唇,咬着后槽牙说道:“孟头,他是忠烈之后,镇月大营里有好多人跟他爹和哥哥是故交,打坏了,会给咱带来麻烦,再说偷盗罪名不大,动用私刑不合适吧?” 老孟拍了他后脑勺一下,恨铁不成钢道:“这傻孩子,没长脑子?知道罪名不大,所以才先打断他的腿,要是罪名大的话,直接押回去砍了!将军大人不爱管闲事,王宝校尉又降成了教头,咱们锐字营群龙无首,爱咋干咋干,其它三营的校尉跟薛家都熟,十有八九是赔偿村民损失后不了了之,再不报仇,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李桃歌皱起眉头,忧心忡忡道:“锋锐亢烈四营本就不合,整日勾心斗角,再把薛四打断腿,恐怕会引起大乱。不如……让他赔完牛羊的钱,放了吧。” “啥?!” 老孟踹了他屁股蛋一脚,咬牙道:“你这孩子是不是被打成憨儿了?!别人把你往死里弄,你还替他说情,脑袋被驴踢了吧!” 李桃歌无所谓笑道:“孟叔,我给你说句实话,那天王校尉想替我出气,我嘴上说着不碍事,其实已经下定决心,要亲自报仇雪恨,用尽卑劣手段,把他整的死去活来。自从去了一趟寡妇村,总觉得有些事没那么重要,只要人活着,就不会拧成死结,书里说以德报怨是大善,咱们饶过他这一次,不信薛四还会找咱们麻烦。” 恨不知所踪,一笑而泯。 老孟轻叹道:“你呀你,婆婆妈妈跟娘们一样,迟早要吃大亏!” 李桃歌拢紧领口,和善一笑,“吃亏是福。” 事主都要化干戈为玉帛,老孟也不好一意孤行,走到薛四面前,大喇喇喊道:“听着,锐字营的李桃歌给你们求情,人就不抓了,明早把村民丢失的牛羊牵到大营,再给乡亲们赔礼道歉,这事了了。” 薛四歪着脑袋,冷笑一下,“这只驴是我偷的,那些丢失的牛羊,可别安在我头上,老子不认!” 老孟推刀出鞘,眯起眼挤出一道寒光,冷声道:“人赃并获还敢嘴硬?!非要老子剁你几刀才肯老实?” 薛四耍起了无赖嘴脸,盘膝笑道:“孟头,想剁就剁,皱下眉头不算好汉,我把话放在这,牛羊我没动,信不信随你,反正我只认了这头驴。” 李桃歌在即将发飙的老孟耳边说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想放了他,就别再追究了,要不然再闹下去,村民一来,就没办法收场了。” 老孟心想这话在理,不愿意跟毒虫过多纠缠,胳膊一挥,“滚!” 薛四没想到死到临头还能峰回路转,神色纠结站起身,朝众人拱拱手,最后向李桃歌投去复杂眼神,“诸位,山水有相逢,这一关,谢了。” 三人狼狈跑路,玉柱问道:“孟头,咱明明抓住假扮狐妖的贼人,又给放了,该怎么给上面交代?” 老孟吹胡子瞪眼道:“你他娘没长脑子?!那狐妖跑起来比汗血宝马都快,一阵风一样,能把驴截下来不错了!” 几人都听出了言外之意,唯独牛井傻乎乎说道:“咦?!真有狐妖?俺咋没看到?” 老孟气道:“在鹿将军大人被窝里呢,你去抓吧。” 牛井眨着大眼,想了半天没想明白,狐妖咋跑到将军床上去了。 经过一夜折腾,狐妖没抓到,总算迎来了短暂安生。 牲畜不再出现丢失,薛四安分守己,风雪天逐渐增多,河水有一半上冻,草木转为枯黄色,镇魂关的百姓怕熬不住寒冬,选择了去南方避寒,这让本就没落的城关,显得越来越凄凉。 转眼到了腊月初八。 腊八节,又称为“法宝节”,本为纪念佛祖成道之日,后来逐渐变为民间节日。到了这一天,各家各户都会熬五味粥,香谷果实若干,精心熬制,即为“佛粥”,添福寿,敬神佛,以表虔诚。 镇魂关极少过腊八节,主要是食材实在难寻,有稀粥烫饼果腹不错了,哪还敢奢求香谷果实,唯独镇月将军能喝一口,西府特意遣人送来了香谷果实一大车,鹿将军吃不完,赏了又赏,边军们也沾了光。 李桃歌分到一小碗,自己不舍得吃,琢磨江南应该喜欢喝腊八粥,前不久收了人家礼物,又没什么好东西回赠,于是找伙房借来食盒,投之以饼,报之以粥。 李桃歌怕粥凉了滋味不足,捧着食盒快步前行。 快要抵达铁匠铺,扫到街边有个不起眼的摊子,旗幡上面写着“乐天知命”,字迹潦草,像是孩童信手乱涂,摊主是位年轻男子,又白又胖,眯缝眼,看着萎靡不振。 鬼哭狼嚎的大雪天,路上本就没有行人,偶然遇到李桃歌,摊主忽然摆摆手,一笑,腮边的肥肉堆成小山,说道:“兄台,可想知晓日后的吉凶祸福?” 李桃歌没理他,主要是这胖子装束太不讲究,道袍配一顶狗皮帽子,大脚趾从云鞋里冒出一截,桃木剑剑柄少去一半,横看竖看都像是江湖骗子。 哪个算命先生不是仙风道骨,飘逸出尘?这扮相也敢出来骗钱。 主要是这道士跟国师有几分相似之处,同样是道人,同样是白胖子。 李桃歌不想招惹,拔腿要走,年轻胖道士又说道:“假如贫道没有看错的话,兄台前不久曾有过血光之灾,假如不请高人消灾避祸,几日后恐怕会有大祸临头!” 李桃歌来到摊前,询问道:“谁是高人?” 好不容易把客人忽悠回来,胖道士精神一振,“兄台,高人当然是我啦!小道来自清空观,家师传了些简单相术,能推测吉凶,贵贱夭寿,兄台想问吉凶还是前程?不准不收钱。” 李桃歌说道:“都想问,可是我没钱。” 胖道士不知是被冻得,还是被风呛了,干咳两声,小眼扫向食盒,舔了下红润嘴唇,“相见即是缘,没钱的话,给点饭也可以,说实话,小道已经两天没吃饭了,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再饿下去,恐怕要去天上和老君下棋了。” 胖道士的肚子又肥又大,跟庙里供奉的佛祖差不多,实在看不出前胸能贴到后背。 李桃歌一听要打腊八粥的主意,果断拒绝,“饭不能给你。” 胖道士翻着白眼,嚷嚷道:“不给钱也不给饭,还想要我帮你消灾避难,哪有你这样的!” 李桃歌扭头就走,“那就算了。” “等等。” 冰天雪地,有条狗搭理就不错了,何况是大活人,哪能就此放过,胖道士十根萝卜粗细的手指来回纠缠,轻声道:“我给你相面,顺便施展仙家道法,帮你免除劫难,你带我吃顿饭,管饱就行。” 李桃歌想了想,营里有的是饭,又不用自己掏钱,倒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提议。他挺好奇这道士是哪一门派的高人,师父说过,玄学一脉,百家争鸣,要虚心求教,万万不可目中无人。 李桃歌大大方方坐在椅子上,“好,你给我相面,一会儿我管你一顿饱饭。” 胖道士摆出哭丧脸,哀求道:“老兄,我饿的头昏眼花,连你鼻子眼睛都快看不清了,怎么相啊,你快带我吃饭,吃完了我好好给你算一卦。” 进入大营,不怕他耍花样,李桃歌答应道:“行,那你跟我走吧。” 胖道士笑开了花,拎起肚子就跑。 李桃歌疑惑道:“你的摊子摆在这,不收吗?” 胖道士嫌弃道:“这堆破东西,白给你要吗?” 李桃歌瞅了一眼,破桌子烂椅子,外加一个污到发黑的旗幡,估计几文钱都不值,于是摇摇头。 胖道士拉住他的胳膊,硬生生往前拽,“赶紧走吧,再不吃饭就要闹出人命了!” 李桃歌先是把腊八粥送到铁匠铺,可惜江南不在,百里铁匠的眼神跟刀子一样,李桃歌胡乱找了个借口,赶忙开溜,来到镇魂大营,两人一溜小跑来到伙房,锅里还留有些蒸饼,李桃歌想生火热一下,胖道士可等不及,抓起蒸饼就往嘴里塞,风卷残云,吃相下作,跟饿死鬼投胎一样。李桃歌怕他噎死,闹出人命,又去外面接碗水,就这前后脚的功夫,十几张蒸饼不翼而飞。 胖道士嚼着口中碎饼,朝四周打量,含糊不清问道:“没吃饱,还有吗?” 李桃歌寻思这家伙比牛井饭量还大,答道:“没了。” 胖道士抽抽鼻子,顺着味道掀开一口锅,见到里面热气腾腾的东西,兴奋道:“这不是还有吗?” 李桃歌解释道:“那是给马吃的豆饼,人不能吃,吃完会闹肚子。” 胖道士拿起豆饼,尝了一小口,啧啧道:“马能吃,人就能吃,味道不错,挺香。” 李桃歌好意道:“马经常吃草,需要润肠,豆饼里加了菜油,人吃了会出事。” 胖道士显然是不听劝的主,边吃边说道:“拉肚子也比吃不饱强。” 李桃歌下意识掩住口鼻。 不出所料,几个豆饼下肚,再来一碗飘着冰渣的凉水,胖道士五官皱作一团,来回倒着小碎步,“茅……茅厕在哪?” 早已跑到门外的李桃歌朝旁边一指,“南行三十步。” 胖道士想大步流星去一泻千里,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狂奔起来,恐怕就地窜一裤裆,于是夹着腿,提着臀,步伐比女人还扭捏。 李桃歌望着颤颤巍巍的背影,好笑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第31章 新雪试新茶 茅厕一行,扶墙进,扶墙出,胖道士气色苍白,额头布满虚汗。 短短半炷香的功夫,人都瘦了一圈。 李桃歌伺候人伺候久了,练就不俗的眼力,端来一碗早已备好的热水,柔声问道:“好点了吗?” 胖道士靠在椅子上,瘫成烂泥,有气无力说道:“你这哪是请客吃饭,分明是在谋财害命,早知如此,不如不吃,白瞎了那么多蒸饼。” 李桃歌呵呵一笑,辩解道:“我也不知道你要吃豆饼,否则不会给你生水喝,给水在前,吃饼在后,命是自己害的,跟我没有关系。至于谋财一说,先问一下,你有财吗?” 胖道士用袖口擦着汗水,弱弱说道:“有钱谁会吃豆饼,肉不香吗。” 李桃歌问道:“既然没有谋财,也没有害命,饭也吃了,是否该相面了?” 胖道士翻了一个白眼,说道:“有没有人性啊,我小命都快没了,竟然还要拉起来干活,能不能让我缓缓。” 李桃歌认真说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吃饱了不相面,你在骗我。” 外面兵卒正在操练,杀声震天,胖道士吓了一跳,急忙保证道:“小事一桩,骗你干嘛,再说跑的了道士跑不了庙,戌时以后到罗汉寺找我。” 李桃歌愣住,好奇道:“罗汉寺不是佛教寺庙吗?道士住佛庙?” 胖道士颤颤巍巍起身,怪笑道:“佛道一家亲,不说两家话,罗汉寺早就荒废好多年了,便宜道友那也是积德行善。好啦,我要溜了,趁着蒸饼没拉完,赶紧回去睡觉,不然一下雪,又该冻得睡不着了。” 胖道士拔腿开溜,跟余瞎子在门口相遇。 一个眼神不济,一个慌里慌张。 撞个满怀。 余瞎子骂了声晦气,抽动鼻子,摸着八字胡,侧过身,朝胖道士背影望去,“这人是谁?咱们镇魂大营好像没有这么胖的家伙。” 李桃歌乖巧答道:“路上偶遇的道士,自称会算命,只要吃的不要钱,我琢磨着应该不是骗吃骗喝的坏人。” 余瞎子弯下腰,朝胖道士坐过的椅子嗅了半天,皱眉道:“味不对,有股子骚臭气。” 李桃歌轻笑道:“蹲了半天茅厕,味肯定不对。” 余瞎子啐了一口,恶心的直反胃,腻歪道:“以后早说,不知道老余喜欢闻味?放一个茅厕真君到此,差点没把哥哥呛死!” 李桃歌笑嘻嘻赔着不是,余瞎子也不是小肚鸡肠,两人闲聊几句,牛井突然闯进伙房,急匆匆说道:“桃子,江南要你去铁匠铺找她。” 李桃歌压抑着喜悦说道:“她回来了?” “赶紧去吧,尽问些不痛不痒的屁话。”余瞎子笑骂道:“生了副俊俏皮囊,真他娘管用,咱锐字营几百号汉子,光棍占了九成,愣是让你小子后来者居上,以后结婚生了娃,记得认我当个干爹!” 李桃歌腼腆一笑,挠头道:“八字还没一撇呢,我们只是普通关系。” “快滚!老子没功夫听你瞎白活!”余瞎子按着他脑袋,丢出伙房。 跟老孟在一起厮混久了,说话都有股呛人的烟油子味。 即见佳人,如踏春风。 少年郎嘴角不自觉翘起,脚步都变得欢快。 如何跟江南说开场白,如何面对百里铁匠,左脚还是右脚踏进铁匠铺,一切都打好了草稿。 万事俱备。 铁匠铺永远是叮叮当当的杂乱,迎接客人永远是一波波热浪,有七八位家里没柴烧的穷苦人家,围在铁匠铺门口取暖,李桃歌从人群中钻过去,踏入大门。 百里铁匠瞥了一眼图谋不轨的配隶军小卒,冷声道:“才送完食盒,咋又来了,莫不是皮痒了,想要锤子帮着敲打敲打。” 贪图人家宝贝女儿,跟挖去心肝无异,做贼心虚的李桃歌哪敢硬来,赶忙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百里大叔,我找江南。” 咣! 铁锤狠狠落下,将菜刀砸成铁饼,百里铁匠没好气道:“不在!” “谁说我不在!” 娇小身影在铺子里如蝴蝶穿梭,飞到李桃歌面前,漆黑眸子笑成月牙儿状,充满稚气说道:“桃子哥哥,你来给我送腊八粥了?” 本来在肚子里打了无数遍的草稿,此时却不怎么灵光,望着水润双眸,一股脑忘个干净,李桃歌结结巴巴说道:“营……营里熬好了八宝粥,给……给你喝。” 小江南噗嗤一笑,如芙蓉初绽,调侃道:“为什么给我送粥呀?” 李桃歌羞的不敢抬头,更不敢答话。 我有一斛春,愿赠佳人。 这句话只敢埋在肚子里。 百里铁匠恨铁不成钢,暗骂一句孬种。 将心上人捉弄够了,小江南拉着李桃歌衣袖,大摇大摆走出铁匠铺,“我跟桃子哥哥出去玩,不做饭了,你自己喝风吃雪吧。” 百里铁匠想拦也拦不住,唠叨着女大不中留,将愤恨发泄到铁器上,不知砸坏多少。 出了门,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李桃歌望着昏暗天色,担忧道:“下雪了,你穿的单薄,不如回去吧。” 小江南抬起下巴,用俏脸接住摇摇欲坠的雪花,两者同样晶莹娇嫩,转了一圈又一圈,陶醉道:“其实我最喜欢下雪天,可惜老家只有雨,没有雪,来到镇魂关之后,才觉得这里更适合我。桃子哥哥,我前些天看了本书,书里有诗云,谩摘青梅尝煮酒,旋煎白雪试新茶,明月上檐牙,咱们去青梅尝煮酒,白雪试新茶好不好?” 江南出生在江南,那里烟柳画桥杏花春雨,有喝茶习俗,且多出文人墨客,读书蔚然成风,信口吟诗,再寻常不过。 李桃歌摸向钱袋,为难道:“酒倒是有卖的,但找不到青梅,白雪随处可得,新茶在这个季节买不到吧?” 小江南莞尔一笑,胜似星华,“我就是随口说说,入冬了,又是西陲边境,哪去找新茶和青梅。” 口气娇嗔,实际心里暗自欢喜。 随随便便的几句话,如意郎如此上心,比喝任何美酒都要甜蜜。 李桃歌兜里的碎银子,只够买来几斤廉泉酒,这种沙州特产的劣酒,酒体浑浊,泛着碧青色,远不如皇城贵人常饮的富平陈春和岭南灵谷。好在价格便宜,边塞百姓常用它来驱寒解馋。 赏雪需登高远眺,才能一览千里银装美景,城内实在寻不到好地方,李桃歌带江南上了城头。 按理说,平时百姓不得登上城头,但执勤的是老孟,见桃子把铁匠铺的小美人拐了出来,笑的后槽牙都盖不住,旱烟袋抽的直冒火星子。 你百里铁匠不是挺牛吗?仗着有把子力气,有身不俗的手艺,对谁都是一副讨债模样。嘿,我锐字营的俊俏后生,把你闺女带到城头赏雪,还是光明正大从铁匠铺拐出来,有脾气吗? 有? 你倒是发火啊。 看你那伶牙俐齿的闺女,回家如何降你。 李桃歌不是老孟肚子里的蛔虫,猜不到他为啥一个劲傻笑,只觉得笑的有些瘆人,于是来到一处隐藏视野的拐角,打开尚有余温的廉泉酒,用陶碗盛满,以雪佐酒。 小江南爱说爱动,给李桃歌说着儿时糗事和江南风情,譬如那里整日阴雨连绵,打铁都要看老天爷脸色,江南有润梅三城,那里的姑娘比花都娇俏。 别看她一介女儿身,喝起酒来颇有边塞豪迈气魄,一口一碗,干的痛快。 李桃歌腼腆寡言,只听,不说话,酒碗空了,便给她满上,当起了称职的小二。 一个颊染绯红,映透晚霞。 一个默默含笑,满目桃花。 不知不觉度过了三个时辰,直至暮色低垂,坛碗干涸。 李桃歌察觉小江南耳朵通红,深知西陲的风雪比刀子都锋利,怕她染上风寒,双双走下城头,来到一处羊馆子,要了两碗便宜的羊杂汤,用来驱散寒气。 小江南喝了一肚子西北风,实在是冻透了,半碗羊汤下去,身子才暖和了些,“桃子哥哥,你说那个道士,会不会骗你,吃完饭就见不到人了?” 关于早上胖道士的趣事,李桃歌当笑话讲给江南听,至于骗不骗,没太往心里去,反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权当积德行善。 李桃歌笑道:“老孟说,江湖里的骗子都是骗财,他只要吃的,不要钱,我觉得不像。” 小江南嘟起油亮嘴唇,眨着眸子说道:“既然不是骗子,那干嘛当面不给你相面,非要戌时以后再去找他?” 李桃歌无所谓道:“他说趁着吃饱喝足,要回去睡一觉,戌时以后才醒。” 小江南贼兮兮一笑,“我觉得他是骗子,吃饱喝足后就出了城,让你个傻瓜等到深夜,最后扑个空。” 李桃歌摇摇头,“那就不去了,就当是被骗了。” 小江南扬起尖翘下巴,带有傲娇神色说道:“那不行,骗你就是骗我,你是笨蛋,我岂不成了笨蛋朋友?只有笨蛋才和笨蛋玩。哼!臭道士,敢羞辱咱们俩,气死我了!” 小江南越说越气,粉拳砸在桌子上,咣的一声,汤汁飞溅。 铁匠家的孩子,从小吃着火炉里的铁屑长大,即便是女儿身,也绝不是扶风弱柳的病秧子,这一拳威力十足,李桃歌恐怕都招架不住。 慢悠悠擦掉脸上汤汁,李桃歌询问道:“那该怎么办?” 小江南气鼓鼓道:“现在就去找他!要你们锐字营的兄弟满城找,问问他为何说你是笨蛋!” 李桃歌心里嘀咕:只有你在说我是笨蛋,胖道士可没说半句坏话。 嘀咕归嘀咕,表面不敢吱声,要不然自己的下场,恐怕比胖道士都惨。 不等羊肉汤喝完,自己把自己气到的小江南拉住李桃歌,两人直奔罗汉寺。 这座寺庙建于百十年前,那会儿天下太平佛教昌盛,有云游僧人来到此处,宣扬佛法,传经解惑,百姓为了表达敬意,筹集香火钱,建了罗汉寺。 后来大宁皇帝重道轻佛,再加上战火荼毒,寺里的和尚饭都吃不饱,哪还来得及传经授道,一个个跑到别处谋生。罗汉寺,也就成了荒寺,变为乞丐和流浪汉的栖身之地。 五年前,有位即将大婚的少女在罗汉寺遇害,传闻那女孩死的时候穿了身红袍,双眼无论如何都闭不上,从此以后,有人说深夜经常在寺里传出夜啼声,也有人说亲眼见过红袍厉鬼,在那几年,常常有人在寺里暴毙而亡,传来传去,荒寺又变成了鬼寺,乞丐和流浪汉宁愿冻死在街头,也不敢跑到寺里过夜。 两人听过这段传闻,只不过一个在气头上,一个唯唯诺诺唯命是从,谁也没把鬼寺当回事。 当李桃歌推开那扇吱吱呀呀的寺门,风雪穿透肌肤,小江南打了个激灵,回想起了鬼寺的种种传说, 毕竟是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女孩,胆子再大,能大到哪里去?那股替人出头的豪气被冷风吹的一干二净,阴风阵阵,小江南立刻躲在李桃歌背后,抓住皮袄,瑟瑟发抖道:“听说那女孩死的时候穿的是嫁衣,又是在子时被人勒死,阴气最重,假如没办法转世投胎,会变成最凶最狠的厉鬼。桃子哥哥,你……你能打过她吗?” 李桃歌本来不怎么害怕,听完小江南描述,腿肚子紧跟着有些打转,可在喜欢的女子面前,绝不能表现出懦弱胆怯,于是挺起胸膛说道:“打不过。” 李桃歌很诚实,跟人打架都未逢胜绩,更何况厉鬼呢。 小江南立刻泄气道:“既然打不过,那……咱们回去吧。” 李桃歌正要答应,突然瞅见院子里有几具骨架。 在雪色映衬中格外显眼。 骨头粗壮,长逾三到六尺,不像是人的尸身,而是牛羊之类的骨骸。 李桃歌带有疑惑,缓缓向骨架处走去。 一道红色身影,轻飘飘出现在大殿门口。 距离二人仅十尺之遥。 小江南魂都飞走一半,紧闭双眼,发出刺耳尖叫,“鬼啊!!!!!” 第32章 罗汉寺 短暂军伍生涯,虽然没有让李桃歌变成身经百战的老卒,但增添了不少胆气,不至于当场吓昏。他拽住小江南手臂,将娇小身躯揽入怀中,注视那道暗红色身影。 雪色中,“鬼”的相貌映入眼帘。 身高八尺,肩宽腰粗,山羊胡,双目炯炯有神,典型一名猛汉。 分明是大老爷们,哪里是女鬼了? 既然不是鬼,李桃歌顿时心宽几分,朗声问道:“你是谁,为何在寺庙中?” 魁梧男人迈过门坎,带有戒备眼神,在李桃歌身上不断打量,看到士卒装束,双目散发出一股凶气,闷声问道:“你是官军?!” 即便只有短短四个字,李桃歌还是听出了此人口音绝不是沙州人士,壮着胆子反问道:“官军又如何?” 魁梧男人从腰后抽出一柄短刀,雪光一照,寒意森然,男人反手握刀,缓缓朝李桃歌二人走来,“倘若你们是来此偷情的野鸳鸯,放了也就放了,官军么……” 刀光伴随着一声低吼,“死!” 仅凭架势,李桃歌已然猜到了这人要动手,急忙搂着江南后撤,那柄短刀如影随形,贴着二人影子紧跟而至。 这人别看身形高大,出刀动作快如灵猿,幸好李桃歌不是初出永宁城的菜鸟,遭遇刺杀多了,练就不凡的反应速度,躲过了致命要害,一退再退,退无可退,脚跟已然踩到了墙角,李桃歌抱紧江南,使劲朝旁边一滚。 躲过了,但没完全躲过。 刀刃划破了小腿,深入半寸,鲜血洒在皎白雪地中,格外刺眼。 魁梧男人拇指划着刀尖,居高临下望着一对金童玉女,不屑道:“这就是大宁号称最勇武的西军?区区一刀都躲不开,简直是猪狗不如的废物,假如镇魂大营里都是你这种东西,能抵挡住骠月铁骑践踏?呸!” 李桃歌来不及包扎伤口,匆忙起身,将小江南护在身后,半弯着腰,保持随时可以反抗的姿势,怒目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见面就要取人性命!” 魁梧男人冷笑道:“我以前是谁,不重要,今晚嘛,是你的索命阎罗!” 刀光划出一道半圆,直取李桃歌咽喉。 铛! 短刀竟然脱手而出。 早在男人挥出第一刀的那一刻,李桃歌就注意到了角落里的烧火棍,看似狼狈不堪躲避,实则诱敌成分居多,取到趁手兵器。 一棍在手,李桃歌干净利落挑飞短刀。 日复一日练枪,准头和力道早已超乎常人,又是心机深重的偷袭,营里老卒都容易着了道儿。 魁梧男人甩着发麻的手腕,先是诧异,然后讥笑道:“有两下子,待会挖你心肝下酒,你旁边娇滴滴的小美人儿,倒是能够玩几天。” 李桃歌经常被老孟骂作妇人之仁,可眼下绝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牛羊骨架,见面杀人,这家伙绝非善类,再心怀仁慈,恐怕把两人都给害了。 李桃歌含住一口气,棍子猛然抡出。 枪和棍看似相像,搏杀技巧大相径庭,枪如银蛇飞舞,走的是线,棍如蛟龙出水,走的是片,二者之间只有形似,用起来不可相提并论,李桃歌将枪法融入铁棍中,耍起来不伦不类,总感觉哪里差点火候。 面对直挺挺的一刺,魁梧男人面带轻蔑,右臂一伸,将木棍前端握在手心,嘴角挂有嘲讽说道:“稍微认真点,你就原形毕露。二十万西军,假如个个跟你一样怂包,大宁的边境,岂不成了青楼勾栏,任人出入。” 男人正大放厥词,一道花影如离弦之箭窜出。 从肋部靠近,瞬间来到他的眼前。 穿着花棉袄的百里江南。 一枚银簪直入男人小腹,血如泉涌。 猝不及防的男人低吼道:“臭婊子!敢捅你爷爷,妈的!待会儿让你尝尝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正要抬手将小丫头撕碎,右臂突然传来一股巨力,原来是木棍挣脱束缚之后,在空中再度翻滚,正中男人眉心。 健壮躯体轰然倒下。 偷袭成功的小江南钻进李桃歌怀里,拍着扑通扑通乱跳的胸口,“吓死了,吓死了,桃子哥哥,你没事吧?” 宛如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 谁会想到这个楚楚可怜小女孩,之前用银簪捅人时比猛兽都凶悍。 李桃歌摸着秀发,安抚道:“我没事,他应该是昏过去了,别怕,咱们把他送进镇魂大营,交给鹿将军发落。” 劫后余生的小江南抽泣道:“这个人又凶又坏,一定要把他关起来!把牛井的臭鞋塞进他的嘴里,再让老孟用烟袋锅敲他的脑袋。” 李桃歌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同情红袍男人的遭遇,又替自己未来充满担忧,娇滴滴的小丫头,咋捅起人来那么干脆,施展酷刑时心狠手辣,假如真把她娶回家,会不会夜里睡觉时…… 李桃歌不敢再想,柔声安抚道:“好,不仅把他关起来,还要抽几十鞭子帮你出气。” 小江南死死搂住李桃歌腰肢,哭的梨花带雨。 砰。 大殿传出一声闷响,木门四分五裂。 三道身影从殿内鱼贯走出。 全是凶神恶煞般长相,膀大腰圆,身披红衣,跟之前倒地的男人十分相似。 前面一名胡子灰白的男人,大概有四五十岁的年纪,披着染过色后的熊皮大氅,瞧了一眼局势,摇头轻笑道:“老六真是不中用了,抓对娃儿都能让雏鹰啄了眼,若不是弟兄们给他擦屁股,或许小命就交代到这里了。” 后面秃头壮汉摸着头顶,坏笑道:“六哥嗜酒如命,早把身子骨给掏空了,这男娃是咱大宁武勇第一的西军,栽在他的手上,倒也不怎么丢人。” 胡子灰白的男人自言自语道:“武勇第一?那是十辈子以前的陈年旧事了,现如今的西军,只会赚钱,不会打仗,个个都是酒囊饭袋,常常被骠月蛮子骑在脖子上拉屎,真是愧对前辈威名。” 秃头壮汉望着躲在李桃歌怀里的小江南,舔舐着嘴唇,邪恶一笑,“老大,这女娃够劲,竟敢捅六哥,我就喜欢脾性刚烈的小娘子,赏给我玩几天,咋样?” 胡子灰白的男人瞟了他一眼,意味深长说道:“你要是有能耐,把镇魂大营里的边军都给杀了,想玩几天玩几天,把城关掀了都无所谓。这俩娃消失一夜,护犊子的西军肯定会追查到底,带个女娃逃命,你能快的过疾如风烈如火的锐字营轻骑?” 秃头壮汉揉了揉光头,叹息道:“这么鲜嫩可口的女娃,只玩一次,可惜了。” 胡子灰白的男人将双手插入袖口,催促道:“以免夜长梦多,麻利点,先把男的宰了,女的稍后再说。” 李桃歌听完二人对话,如坠冰窟,不仅小命保不住,还要把江南给推进火坑。这几人像是江湖中的悍匪,不知为何跑到镇魂关作恶,单单是一人,就够自己头疼,再来三位,即便是豁出性命,也未必能让江南死里逃生。 怀揣必死之心,李桃歌挺直腰杆说道:“是汉子的话,别和小女孩一般见识,把她放了,将我烹了煮了都没关系,否则做鬼都不会饶了你们!” 秃头壮汉放肆大笑,捂着肚皮说道:“老大,瞧见没,这就是西军风骨,义气的很呐,竟然还是不怕死的小情种,若是平日里,好好跟他玩玩,可惜喽,他不知道咱们爷们是吃哪碗饭的,否则也不会傻乎乎说出这番话。” 胡子灰白的男人伸出手掌,察觉到雪势渐小,挑起眉头说道:“速战速决,万一西军人马一到,你哭都哭不出来!” “好嘞。” 秃头壮汉面露狞笑,手持鬼头刀,一步一步走来,根本不用花里胡哨的招式,竖起鬼头刀,径直朝李桃歌劈下! 旁边始终默不作声的那名恶汉,悄无声息来到一侧,等待鬼头刀劈下后,朝李桃歌拦腰挥出一鞭。 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又是全力以赴,跟之前老六的懈怠轻慢云泥之别。 躲是躲不过去,李桃歌一狠心,目光锁定在秃头壮汉身上,杀了他,或许小江南能逃过一劫。 烧火棍平平无奇扫向使鞭男子,余光扫向秃头。 诱使他深入,这样才可能以命换命。 两人是江湖老手,对于李桃歌的计谋视若无睹,谁都没有冒进,一鞭一刀夹杂雄浑力道,将配隶军小卒锁定在光圈之内。 李桃歌心如死灰。 完了。 豁出一条命,都未必能使人家轻伤,自己和小江南,或许真的要合葬在罗汉寺。 转眼间。 马蹄如雷,马嘶阵阵。 有一陌刀,自天上来。 夹杂着呼啸风声,荡起雪花大片,陌刀径直插在李桃歌身前,挡住了二人合力一击。 刀身有一半没入冻土,插在外面的刀柄摇摇晃晃。 “你们是哪条道上的朋友,敢动我锐字营兄弟!” 一道身影翻墙而入,脚尖踢飞鬼头刀,双手夺下铁鞭,然后投之以桃报之以李,铁鞭脱手而出,将用铁鞭之人钉在雪地中,瞬间暴毙而亡。 这人不高,也不怎么壮硕,李桃歌看见他,莫名心安。 王宝王都统。 杂乱脚步声过后,老孟,小伞,牛井,玉竹,余瞎子,这些锐字营悍卒闯进罗汉寺,脸色不善,将几名红袍歹人困在正中。 转瞬之间,成了瓮中之鳖,胡子花白的男人面不改色心不跳,拱拱手,恭敬道:“这位大人,一招杀我三弟,退我七弟,分明是灵枢镜高手,镇魂大营果真是卧虎藏龙,丰某认栽。” 王宝瞥了他一眼,冲李桃歌甩出药盒,凶巴巴说道:“臭小子,瞧见没,让你练功你不练,天天就知道偷懒,老子能救你一次,救不了第二次,这是止血药,先把伤口止住,回头再收拾你!” 凶狠的言辞中充斥着关怀意味。 李桃歌习惯了王宝大人的臭脾气,感激一笑。 王宝换了张冷漠相,对灰白胡子老大冷声道:“想死就跑,想活就跟我回大营,两条路,你来选。” 自称丰某的灰白胡子淡然笑道:“本是天涯陌路人,恰巧冲撞了而已,无冤无仇,何必要赶尽杀绝呢。” 王宝一脸肃容说道:“你兄弟对我兄弟动手的时候,为何要赶尽杀绝?既然结下了梁子,必然要有个了断,我这人从来不记仇,有仇当场就报了,绝不会记账。” 听闻对方死揪着不放,灰白胡子老大气势突变,熊皮大氅无风自动,虚空一抓,躺在雪地中的鬼头刀吸入掌心,他拎刀横在身前,稳如泰山笑道:“大人,倘若生死相搏,我或许会不如你,但这些兄弟,会陪着丰某殉葬,亲如一家的手足,大人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送命吧?放我一马,天地为证,丰某从此以后,不再踏足镇魂关半步,否则死于马蹄之下,变成一堆肉泥。” 王宝秉性刚烈,吃软不吃硬,见到这人要挟自己,沉声道:“你敢?!” 灰白胡子老大不住冷笑,手腕急抖,鬼头刀电光火石飞出,直奔老孟腰腹。 王宝救人心切,足尖一点,陌刀磕飞了鬼头刀。 灰白胡子老大翻过院墙,逃之夭夭。 小伞正要翻墙去追,王宝呵斥道:“别追了,你不是他的对手!以后见到这人,假如我不在旁边,你们千万不要动手,要照顾好自己性命。” 众人抱拳行礼,“是!” 劫后余生的一对璧人互相对望,眼底的恐惧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情意绵绵。 咳咳。 老孟不合时宜响起了咳嗽声,“你俩别腻歪了,先看看伤口咋样,要是刀刃喂过药,大罗神仙都难救。” 小江南焦急说道:“傻站着干啥,你快帮他看伤啊!” 老孟敢跟鹿将军骂娘,却不敢惹这小丫头,掀开李桃歌小腿,见到入肉不深,提着的心才算放下,帮他涂好了药,包扎好伤口,骂了句不知深浅的傻子。 李桃歌问道:“孟叔,那几人是啥路子?” 老孟没好气道:“深更半夜住在鬼寺,除了江洋大盗,能是啥好鸟?!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领小江南来这破地方,偌大的镇魂关,放不下你俩了?幸亏江南没受伤,要不然百里铁匠一怒之下,非把咱们大营砸成稀巴烂!” 李桃歌嘿嘿笑道道:“记住了,下次一定慎重行事。” 再坏的脾气,遇到李桃歌这种软柿子,也不好发火,老孟叹气道:“吃一堑长一智,别记吃不记打就好。” 李桃歌看向疑似家畜骨骸,说道:“这些东西,十有八九就是村民丢失的牛羊,或许是那几人为了隐蔽行踪,专门跑去偷牛羊果腹,怪不得薛四说他没偷,看来真是冤枉他了。” 老孟正色道:“牛羊是谁偷的,暂时下不了定论,没准是薛四勾搭这伙人,想要干点人神共愤的恶事,要不然凭借这几人的身手,来又冷又穷的镇魂关干啥?吃饱了撑的?等那俩贼醒过来以后,由鹿将军亲自盘问,最迟明早,就能水落石出了。” 李桃歌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孟叔,你们咋知道我在罗汉寺?” 老孟摊开手心,丢出小团纸。 打开皱皱巴巴纸团,上面写着一行字:速到罗汉寺救人。 第33章 君子小卒 老孟用马鞭和烙铁,从两名被俘的家伙口中撬开了消息,四人是官府缉拿的悍匪,自称红袍堂,一颗人头值五百两银子。 有趣的是,一伙本有十人,原是皇城禁军,因关系交好,撮土为香,结为异姓兄弟,后来犯了事,走投无路,这才干起没本钱的买卖,行走江湖没几年,十兄弟折损大半,只留下四人。 逃走的老大名叫丰铎,在卧虎藏龙的禁军中都是名人物,曾任校尉一职,再往上爬,便是达官贵人都要礼让三分的牙将,可惜没熬到鲤鱼跳龙门那一步,得罪了权贵,被迫离开皇都。 至于为何要来镇魂关,二人口供不一,秃头男说是大哥要来此地做生意,另外一名同伙却说内地风声太紧,跑到西陲边境避避风头,老孟打断了三根鞭子,这两人也没更改口供。 锐字营出了风头,缉拿了两名江洋大盗,烈字营自然眼红,禀报完鹿将军,跑到两名匪徒那里争功,手里鞭子烙铁不含糊,折腾了半宿,两人活生生疼死,烈字营一不做二不休,将近些天偷盗和杀人的罪名,统统扣在两名匪徒头上,立刻签字画押,盖上边防大印。 对外,边军纪律严明勇武过人,对内,可都是争风吃醋的怨妇风气。 谁让他们干着最苦最累最容易掉脑袋的差事。 昨晚的惊魂一夜,李桃歌深知艺多不压身的道理,边疆乱,易起兵戈,练就一身本事,起码能自保,否则从军从到五十岁,也是拖油瓶的货。 翻开王宝赠送的刀谱,吃着牛井送来的肉干,李桃歌潜心研习。 这本《开疆刀法》,名字挺唬人,其实在军伍中几乎人手一本,敢取牛叉哄哄的书名,只因着书人是大宁第一朝皇帝,靠着此刀法打下了万里江山,后来经过编纂修改,变成了如今专供军伍修炼的刀法。 刀谱中有字也有画,言简意赅,专门供目不识丁的军卒学习,共一十三招,十招是攻势,三招是守势,简明大气,通俗易懂。 看完刀谱,李桃歌低头沉思。 刀法简单的离谱,换做憨直的牛井,恐怕也用不了半个月就能学明白,可为何有的人耍起来如万马奔腾,有的人耍起来如野狗撒尿?流放途中,曾见识过周典对敌,一把平平无奇的腰刀,有万夫不当之勇,秒杀蒙面刺客,吓退羽刹一族,只有在白河之上,才被太白士戏耍于股掌之间,可那人毕竟是大宁寥寥无几的高手,境界差太多,无法用刀式弥补。 周典用的招式,其中便夹杂着开疆刀法。 难道说只有到达灵枢境,才能发挥出刀法奥妙?究竟是境界重要,还是招式重要? 李桃歌百思不得其解。 老孟走进屋,将马鞭朝桌子上一丢,带有怨气说道:“咱们抓的人,本来全都招了,烈字营却要抢功,那俩人经过一夜拷打,全他娘死翘翘了!鹿将军还等着把这俩人押回京城请功,这下倒好,死尸有个屁用!等着瞧吧,将军指不定咋收拾烈字营的蠢货呢!” 李桃歌收回思绪,轻声道:“他们身上背了那么多条人命,死了也是罪有应得,听说他们一颗人头值五百两银子,加上罗汉寺里死去的那个,三个就是一千五百两,不知道那么多赏银,何时发下来。” 老孟点燃烟袋,狠狠抽了一口,摇了摇头,阴阳怪气笑道:“谁给你说的一千五百两?” 李桃歌疑惑道:“王宝大人说,这几人是朝廷悬赏要犯,一颗人头五百两,三颗不就是一千五百两吗?” 老孟磕掉燃尽的烟丝,用瓢从水缸里舀满凉水,一口气喝干,抹嘴说道:“初来乍到的雏儿,要懂得雨露均沾,那笔银子,是谁发下来的?该不该打点西府的老爷们?鹿将军没有功劳吗?假如不是王校尉,就凭那贼人头子的身手,咱们哥几个是生是死?你说这钱该咋分。” 一番问话,使得欠缺人情世故的李桃歌茫然无措。 老孟压低声音说道:“这笔钱到了镇魂关,约莫只剩一千两,给鹿将军送二百两,再给两位偏将各五十两,剩下的才到锐字营。说句掏心窝子话,王校尉即便将这笔钱都拿了,也不为过,谁让咱的命都是他救的。王宝大人耿直公平,绝不会私吞,最后会把银子摆到桌子上,一人拿走一份。” “孩子,大人有情有义,咱可不能不懂事,明白吗?” 李桃歌细细琢磨着老孟的话,提议道:“那咱们把银子都送给王校尉,我一文钱都不要。” 老孟摆手道:“扯淡,王大人肯定不会收。假如信得过,把这笔钱交给我,我去王校尉老家,买成地,把地契往他老娘手里一扔,咱就当没这事。” 李桃歌笑道:“孟叔,我信你。” “这话中听。” 老孟拎起马鞭,起身说道:“你安心养伤,牛井帮你把马喂了,小伞替你把残损兵器送到了铁匠铺,这帮兄弟都不错,值得一交,倘若日后上了战场,指着这帮兄弟帮你续命呢。” 李桃歌心里如三伏天暖阳,热乎的很。 关上门,又开始研究刀法。 月刀,年棍,一辈子枪, 相较于其它兵刃,刀法最简单直白,李桃歌不笨,翻了几遍就记住大概。但任何功法招式,脑子里记得再牢,无异于纸上谈兵,还是得勤学苦练。 可惜小伞不在,借不到刀。 王校尉那柄陌刀,倒是立在东边屋子里。 大宁曾给军伍中配备过统一短刀,名曰宁刀,长三尺,厚半寸,结实耐用,锋不锋利因人而异,磨的多了,砍头如砍瓜切菜。按理说,李桃歌是配隶军,无法配置宁刀,可牛井他们几年前入伍,早就该一人一把,但几年过去了,只有孟头手中有把用了二十年的老刀。 有天听老孟发牢骚,关于宁刀的配置问题,说镇魂关上报到西府,西府报到兵部,兵部跟户部要钱,户部又因国库空虚推来推去,结果三年都没有音信。小伞佩戴祖上传下来的剔骨刀,余瞎子用着兔子都扎不死的长矛,李桃歌拣来别人遗弃的木枪,牛井依旧举着粪叉叉人。 整个锐字营,只有王校尉的武器最为骇人,他曾是斩马营一员,手中陌刀堪称大宁军中第一杀器,长九尺,重五十斤,用上好精铁打造,即便是最好的工匠,成功率也十不足一,当年骠月王朝铁骑入境,有队重骑兵在边关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杀的大宁溃不成军,全靠斩马营挫了对方锐气,锋利无匹的陌刀可以破重甲,连人带马一同斩为两段。 因此大宁对陌刀管控严格,非功勋者不可持有,不可出境,不可入葬,不可买卖,否则一律杀无赦! 曾有人点评:白刃霜飞,红血星流。 陌刀在大宁的分量,可见一斑。 李桃歌还没托大到借陌刀练习刀法,即便王校尉肯把视为老婆孩子的陌刀相借,那五十斤的重量,拎起来都费劲,更别提舞出刀光剑影。 短刀跟长刀的招式是两码事,譬如《开疆刀法》中的蛟龙入海,需刀背沿着肩头转一圈,使对手摸不透出刀轨迹。 陌刀可是长九尺的巨型兵刃,除非身高三丈才能用出,否则谁胳膊有那么长。而且陌刀开的是双刃,没有刀背一说,举着吹毛断发的刀口在肩头来一圈,不用敌人动手,自己先把自己给送走了。 得先找把趁手的刀,才能学习刀法。 李桃歌带着七分公事三分私心,一瘸一拐来到了铁匠铺。 一般而言,丈母娘瞅女婿,越瞅越顺眼,这老丈人跟女婿,往往是面和心不和的仇家。 李桃歌才踏入铁匠铺,百里铁匠顿时瞪起眼,提起大铁锤,气势汹汹奔着锐字营小卒走去。 夸张到极致的两膀子肉,比脑袋还粗的脖子,再加上五官透露出来的怒气,那架势,比锋锐亢烈四营列阵迎敌都要凶猛。 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李桃歌呆若木鸡,腿有些发软,下意识横臂挡在身前,磕磕巴巴说道:“大,大叔,打我可以,别动锤子。” 毕竟差点把江南害死,心中有愧,人家老爹来算账,挨顿拳脚也是情理之中。 咚! 震耳欲聋。 百里铁匠一锤子砸在李桃歌身后墙壁。 伴随着尘雾弥漫。 墙凿出一个大洞。 百里铁匠从来不爱说废话,只送给李桃歌一个气势如虎的滚字! 李桃歌揉揉眼,抖去棉袍尘土,委屈说道:“百里大叔,我不是来找江南的,我想打一把刀。” 听到跟宝贝女儿没关系,百里铁匠怒容逐渐收敛,怒气逐渐消散,“要打什么刀?” 李桃歌轻声道:“能杀蛮子的刀!” 百里铁匠转身往火炉旁走去,不厌其烦说道:“一百两!” 李桃歌懵了。 抠抠索索攒了许久,也不过才攒出几两银子。 刀柄都打不了。 李桃歌一溜小跑来到人家身后,纠结道:“百里大叔,能……能不能便宜些?我没那么多钱,要不然您给我打一把最普通的就好。” 百里铁匠拧起两道浓重眉毛,呵斥道:“没钱打什么刀,皇帝老子来了,都不给便宜半个铜板,不打就滚!” 一文钱都能难倒英雄汉,更何况是一百两。 李桃歌打起了退堂鼓,琢磨着从哪还能弄到刀。 百里铁匠忽然说道:“我可以送给你一把城里最好的刀,但是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不许再来找江南!” 李桃歌心中一沉,瞬间想得通透。 自己是谁? 不幸卷入朝廷争斗的相府弃子而已。 镇魂大营最不入流的配隶军,养马倒夜壶的边角料,放入战场,是跑在最前面的替死鬼。 小江南呢,铁匠铺里的掌上明珠,含在口中怕化了,放在手中怕碎了,精心呵护这么大,哪会给配隶军当老婆,指不定哪天烽烟四起,成了日夜低泣寡妇。 想通了之后,李桃歌落寞说道:“百里大叔,既然您开了口,即便不送刀,我也不会再来找江南了。” 百里铁匠望着萧索背影,大喜道:“小子,你说的话当真?!” 李桃歌坦然笑道:“我不是君子,但是个槽头,驷马难追的道理,我懂。” 一把带有牛皮刀鞘的长刀丢到李桃歌脚下。 百里铁匠皱着眉头喊道:“姓李的,这把刀送你了,记住你的誓言,不可再来找江南。” 李桃歌捡起长刀,将刀身缓缓抽出,寒光乍射,玄光萦绕,不用试,铁定是把吹毛断发的宝刃。 李桃歌由衷赞叹道:“好刀!” 百里铁匠哼了一声,说道:“这是我近十年来打造最好的一把刀,若是送进西府,献给都护府大人,起码换个都统当,要不是看在江南面子上,绝不会便宜你小子。拿刀走人,换取荣华富贵去吧。” 归刀入鞘,李桃歌双手抬着刀,毕恭毕敬放到炉火旁,呢喃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您不该赠我刀,如同我不该靠近江南一样。” 百里铁匠鄙夷道:“年纪不大,跟我掉起了书袋,何为君子?博学,有道,通达,德高,你占哪样?区区一个养马小卒,敢跟君子相提并论?” 李桃歌微微一笑,低声道:“君子也许年幼时喂过马,小卒未必不会变成君子,两者并不冲突,再说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百里铁匠瞪了他一眼,嘲讽道:“屁话连篇!等你变成君子,再来跟我高谈阔论,现在的你不配跟老子论道!” 李桃歌扭过身,望着残损墙壁,扬起一个灿烂笑容,“书上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您这有危墙,我得赶紧溜。” 对于爱女如命的百里铁匠,李桃歌并没产生怨恨,反唇相讥,只不过是维护贱民仅有的尊严。 走出铁匠铺,觉得天气骤然冷冽了些。 李桃歌顺势裹紧破袄。 没有满怀冰雪,怎唤一轮明月? 李桃歌抬头望天。 大雪中,有一小卒憨傻痴笑。 第34章 读书 王宝屠户出身,却偏爱舞文弄墨,书桌常年摆放着文房四宝,闲来无事便要在纸上写几个大字。可惜书法天赋委实不高,写了这么多年,依旧像是螃蟹打架,瞧不出半点名家风采。 五十斤陌刀舞起来行云流水,五钱狼毫笔动起来步履维艰。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草书狂放,楷书庄重,篆书严谨,行书洒脱,各有千秋,谁敢说哪家字最好? 打着这种念头,王宝对自己张牙舞爪的大字颇为满意,不能说秉承宗师风范,起码是另辟蹊径,百年之后,没准成为开宗立派的先贤。 王宝拎起陶壶,抿一口浮来青,看一眼大字,骄傲翘起嘴角。 察觉到门外动静,王宝眼神凛冽,“鬼鬼祟祟的,不怕一刀削掉你的六阳魁首?!” “王大人,是我。” 李桃歌探出脑袋,挤出一个讨好笑容。 整个锐字营,王宝对勤快温顺的李桃歌最为宽厚,见到是他,收敛气势,半笑不笑说道:“腿伤好利索了?来回瞎跑,小心变成瘸子,讨媳妇都讨不到。外面冷,进来说话。” 一句讨不到媳妇,致使李桃歌神色黯淡,将两坛廉泉酒放下,强颜欢笑道:“今日天寒,想找大人喝点,暖暖身子。” 王宝朝窗外望去,诧异道:“邪门了,没见太阳从西边出来啊,平日你恨不得一文钱掰成几瓣花,竟然要请我喝酒?说吧,是不是又受欺负了,要我替你出头?” 初来镇魂大营时,李桃歌顶着配隶军的头衔,没少挨揍,谁见了都能赏几脚,随后大家见他乖巧懂事,又有老孟和王宝撑腰,也就不再欺压配隶军新来的后生。 关于百里铁匠棒打鸳鸯一事,李桃歌没好意思说出口,轻声道:“这不是刚发了饷银,兜里松快点,正巧嘴里寡淡,所以才跑来找大人饮酒。” 谁说年少不知愁滋味? 少年有少年的忧愁,中年有中年的无奈,老年有老年的辛酸。 愁有千万种,万千人各有各的愁。 王宝杀人技巧熟稔,察言观色的本事却差强人意,诡异笑道:“是不是江南给你气受了?女人么,都一样,哄一哄,骗一骗,受一受,等到娶进了家门,形势可就变样了,之前受过的气,连本带利都能讨回来。” 李桃歌见到火盆里火势渐衰,添了几根柴,诚恳道:“流放之前,我爹背了一身债,又被打入大牢,我亲妹子不忍心他受苦,于是去给大户人家当小妾,这才将我爹从大牢里救出,之间还得罪了好多权贵,欠了不少债,我爹又是拧脾气,宁折不弯的主,走了这么久,不知道他们过的怎么样。” 即便相府没将他视如己出,心善的少年依旧会念及血脉亲情,父亲,妹妹,还有那位罗礼罗总管,夜深人静时,经常会挂念。 王宝拍开酒坛,飘出微弱酒香,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愁眉苦脸,原来是家里遭了人祸,我有几名出生入死的兄弟,已经回到了皇城当差,不算官,只是衙门小吏,对于你们普通百姓而言,或许会有些用处,我帮你写一封书信,能不能帮到忙,且试试再说。至于你们家欠的债,等悬赏的银子发下来,先拿去用,相信大家伙不会说啥。” 李桃歌将余下的木柴归拢整齐,轻声道:“这样一来,又欠出几份人情,我爹心里更不安生,不如自己慢慢攒。” 王宝也没拿用酒碗,直接拎起坛子灌了一大口酒,“是啊,滴水穿石,即便不徐不疾,亦不至一手污泥。钱好还,人情难还,你爹是个明白人,先写封信问问,家里实在有难处,那些赏钱你随便用。” “多谢大人。”李桃歌深深鞠了一躬。 活了十几年,没尝到亲人关怀,却尝到了袍泽情谊,这三千里的路途,没有白走。 “少跟老子玩这一套,恶心。”王宝大口灌着酒,骂骂咧咧说道。 李桃歌讪讪一笑,询问道:“大人练了几年刀?” 王宝瞥了眼身后雪亮陌刀,傲然说道:“这把刀摸了十四年,牛耳尖刀摸了八年,宁刀摸过六年,咋,听口风,你要练刀?” 李桃歌屈指一算,王都统练刀练了二十八年,自己现在练刀,二十八年之后,年近半百,一个老头子还跟人拼什么命?学刀的心思荡然无存,带有失落说道:“我想杀敌立功,当都统,当将军,可惜我爹不允许我习武,说是家规如此,大人,您说我该不该习武?” 王宝边喝酒边笑道:“习得一身好武艺,是边疆安身立命之本,你爹又没有来过镇魂关,懂个屁呀!难道等蛮子来了,伸脖子等死?别理他,本事不大毛病不少,这样的窝囊废我见多了!还有,当将军未必要练刀,你不是时常偷着练枪吗?臂力应该过得去,再加上眼神好,不如练弓。说实在的,按照你的性子,不适合冲锋杀敌,倒不如当一名弓手,百步之外取敌人性命,攒敌头换取功勋,或许几年之后,我得称呼你一声李大人了。” 把琅琊李家的家主,堂堂二品翰林学士骂成窝囊废,或许是王宝这辈子最不愿提及的糗事。 李桃歌点头说道:“好,那我勤学苦练,枪也好,弓也罢,艺多不压身,我都要学会。” 王宝酒意汹涌,被西北风吹成酱紫色的脸颊忽然充满落寞,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说道:“小桃子,想不想听我说句肺腑之言?” 李桃歌正襟危坐,低头说道:“谨遵大人教诲。” 王宝欲言又止,最后鼓足勇气说道:“去读书吧。” 李桃歌摸不着头脑,寻思王大人是否醉了,屠户出身的武官劝人从文,稀罕。 王宝伸出布满老茧的右手,拎起酒坛,慢悠悠说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安西都护府的郭都护,权倾西北,北策军赵之佛赵将军,誉满天下,燕云十八骑的云帅,自领兵起未尝一败,这些大人厉不厉害,威不威风?可到头来,还不是得看朝中朱紫贵人脸色行事?杜斯通,萧文睿,他们轻飘飘一句话,这些武将都得点头哈腰去办。眼下太平了,四疆暂无硝烟,仅仅小摩擦而已,皇帝不需要能征善战的武将,需要的是治国安邦的文臣,你去读书,考功名,若能博取个一官半职,用文章谋锦绣前程,岂不比冰天雪地里送命强的多?” 读书? 李桃歌挠挠头,倒夜壶,打洗脚水,喂马,这些活熟稔。书嘛,读的不少,可都是怪谈游记之类杂书,拿这些做文章,不得被视为不敬,打入天牢? 两人正聊着,院内走进三人。 当中男子步履迟缓,臃肿如象,高额阔鼻,双耳肥厚,腰间长剑镶嵌宝石,剑鞘缠有金丝,白色狐裘拖至脚跟,富贵拉风。 身边两位女子体态婀娜,身披貂裘,大冷天的竟然只穿单锦薄衣,眉眼间一股媚态,时而给男子喂去一颗冬枣,捂嘴娇笑,说着只有三人才能听到的私密话。 王宝和李桃歌见到此人,立马放下酒坛,跑到屋外,抱拳行礼道:“属下王宝,李桃歌,参见鹿将军。” 这位三十出头的胖子,就是镇魂关的守关将军鹿怀安。来自八大家族之一林州鹿氏旁系,鹿家和李家一样,几百年前便是大族,别小瞧了鹿家旁系,鹿怀安这一支,祖上曾任过吏部尚书,爷爷是太子詹事,老爹是工部侍郎,放到永宁城里都能横着走。 身后站一堆头戴进德冠的祖宗,谁不硬气? 鹿将军随意嗯了一声,径直走向屋内,肚皮又大又圆,看不到门坎,全靠婢女搀扶,闻到廉价酒香,鹿怀安不自觉皱起眉头,沉声道:“王都统,没记错的话,今日是锐字营当值吧?当兵的在外面喝风吃雪,都统关门吟酒,雅兴不浅呐。” 自从鹿怀安走马上任后,王宝就跟他不对付,两人谁也瞧不起谁,为了军务经常争吵,鹿怀安一怒之下,将他贬为枪矛教头,至今没有官复原职。 一个是从小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一个是祖上八辈子都是杀猪的山野村夫,能看对眼才怪。 胖子鹿怀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走路都要靠人搀扶,更别提上马杀敌,如此一个废柴,为何能跑到镇魂关当将军? 王宝行军入伍多年,能摸不清里面道道? 无非是朝中找不到合适职位,先来镇魂关混个履历,一年两年之后,再调到西府或者兵部。按照鹿家势力,约莫四十岁左右,就能把他扶到从三品武官,披狮盔,执虎符,指日可待。 鹿怀安一见面就夹枪带棒,王宝不自觉咬了下后槽牙,保持行礼姿势,中气十足说道:“禀报将军,属下是刀矛教头,并非都统。” “教头可白日饮酒吗?” 鹿怀安是公子脾性,对军规一头雾水,像是斥责,又像是在询问。 王宝沉吟片刻,说道:“按照大宁军律,非战时非操练时,可吟!” 鹿怀安碰了一个软钉子,憋了股无名之火,看到低眉顺目的李桃歌,扬声道:“王教头可饮酒,那你呢?” 李桃歌正欲答话,王宝抢先说道:“他是槽头,不用当值。” 鹿怀安把玩着镶有美玉剑柄,面带不悦道:“他是哑巴?要你来替他回话?” 王宝眉心又阴沉了几分。 李桃歌知趣说道:“禀将军,小人前来找王教头讨教长枪招式,并未饮酒。” 鹿怀安冷哼道:“两坛酒,一人独饮?王教头好酒量!葡萄,看他说的是真是假。” 名叫葡萄的女婢杨柳细腰,臀部异常丰腴,扭起来摇曳生姿,来到李桃歌面前,涂满胭脂的俏脸逐渐靠近,不足一寸时,鼻子抽动,嗅了两下,转过身笑盈盈说道:“主子,他说的没错,确实没饮酒。” 好在鹿怀安来的够早,李桃歌没来得及喝,否则按照今日架势,非得杀一只鸡来儆猴。 鹿怀安走到木桌前,望着墨迹未干的大字,慢条斯理说道:“王教头能文能武,能吃能喝,实乃大宁栋梁,传本将将令,从今日起,王宝官复原职,仍为锐字营都统。待到明年开春,我保举你为校尉,至于能不能成,得看西府如何定夺。” 王宝直来直往惯了,被这套朝堂说辞弄的发懵,愣了半天,才抱拳说道:“多谢将军大人栽培。” 鹿怀安神秘一笑,面部肥肉不停颤抖,“王都统从军二十载,共攒敌首一百九十七颗,其中有一名千夫长,三名百夫长,真是战功赫赫啊!说实话,按照你的履历,混个四品都不含糊,为何屈居在镇魂关当一名都统?” 看似夸赞,实则杀人诛心。 倘若鹿怀安明着来,王宝能跟他硬碰硬走上几回合,可一旦祭出士族门阀拿手的玲珑术,王宝立刻不敌,闷声道:“双亲尚在沙洲,留在身边尽孝。” 鹿怀安拖着行动不便的躯体走向门口,神秘一笑,“想当官,就得跑断腿。能不能当上校尉,我说了不算,西府说了算,谁让西北二十三州都归人家统辖。抽空去跑跑,哪位大人好酒,哪位大人好茶,哪位大人好字,记在心里。倘若自个顶头上司都伺候不好,当个屁的官,不如回家杀猪。” 两位美婢咯咯娇笑,搀着鹿将军潇洒离去。 王宝脸色阴沉似水,拎起酒坛,一阵狂饮。 李桃歌小心翼翼说道:“大人,气大伤身,发火时千万不要酗酒。” 王宝丢出空坛,狠狠朝墙角砸去,摔个稀巴烂,怒气冲冲说道:“小桃子,看到没,发脾气你得忍着,冷嘲热讽你得受着,为啥?因为人家祖辈都是读书人!哪怕你功劳再大,也抵不过人家祖宗的半句话。” 李桃歌笑容苦涩。 书,有那么好读么…… 科举,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比起疆场都惨烈。 一个屠户教一个相府后人去读书,听起来咋那么不靠谱呢。 第35章 人上人 永宁城。 西城住的大多是穷苦百姓,但也有一处名动京城的巷子,叫做状元巷,听名字,似乎是风雅故居,其实跟风雅无关,跟风流有关,之所以称作状元巷,只因巷子里有五处青楼,日日笙歌,夜夜寻欢。 传闻当年有位赴京赶考的举人,半路让强人劫去了财物,住不起客栈,跑到青楼门口将就,无意间被一位头牌相中,不仅免费留宿,临走时还赠送银子,供他上下打点。那名考生不负美人恩,高中状元,骑着高头骏马回到青楼,为风尘女子赎身,两人比翼双飞,白头偕老。 哪有少女不怀春? 从此以后,青楼里的女人,痴迷在状元夫人的美梦中,凡是遇到来赴京赶考的青年才俊,不仅食宿全免,还有佳人暖床。 久而久之,状元巷真就出了几名状元。 成为皇城里的笑谈。 穿过烟花柳巷,来到巷子尽头,是处中规中矩的民宅,大门紧闭,孩童在院子里嬉戏打闹,竹竿晾晒着被褥,厨房里传来女人的苛责,充满人间烟火气。 周典坐在中堂,喝着从关外采买的参茶,原本一家人在一起,尽享天伦之乐,可他眉间浮现起阴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外面响起敲门声。 周典眉头挑起。 从关外回来之后,已经有七八拨人来访。有刑部的顶头上司,有振威将军,有兵部郎中,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似乎中了邪,进门后二话不说,先送一堆礼,说些无关痛痒的官话,然后才敲敲打打,询问三千里路途的细节。 对此,周典一不收礼,二不答话,用软钉子将人一个个送走,可随着对方官越来越大,送的礼越来越多,周典也不敢太过生硬,只好谎称生病,闭门谢客。 周夫人一路小颠打开大门,见到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气宇轩昂,似乎是朝中大官,于是客气说道:“这位大人,您是要找周典吗?他生病……” 话音未落,老者黑着脸,大步流星闯进门,绕过发呆的三名孩童,直至中堂。 周典从窗户见到这位老人,神色更加不自然。 相府的老总管,罗礼。 当初就是他拿一家七口作为要挟,逼迫自己护送李桃歌周全,如今又来登门造访,究竟是福是祸? 周典硬着头皮来到中堂,对撵在罗总管身后的老婆说道:“你去做饭吧,记得关好门。” 罗礼回头望了一眼悻悻然的周夫人,冲周典面无表情说道:“一家七口,都在呢?” 提及伤疤,周典狠狠瞪了一眼,率先落座,冷声道:“茶凉了,不便待客,您请便。” 罗礼笑了笑,自作主张坐在他的身旁,端起茶壶一饮而尽,阴阳怪气说道:“哪里凉了,分明还烫嘴,你这小子不老实,跟我们少爷可不一样。” 周典冷漠说道:“人已送到镇魂关,再想来胁迫我做事,周某人手里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罗礼呵呵一笑,说道:“周大人也太小瞧相府了,你手里的刀再锋利,能杀的尽琅琊李氏一族?说狠话可以,千万莫要伤了和气,记住,和气能生财,升官发财的财。” 周典强忍着怒火,淡淡说道:“罗总管到访,有何吩咐?” “这就对了。” 罗礼满意一笑,从袖口掏出绸缎袋子,放到桌上,轻声道:“为感谢周大人护送我家少爷,特此来表达谢意。” 袋子跟桌面相撞,发出铛铛声响,显然是重物。 周典瞄了眼袋口,金光灿灿,约莫有五锭金,足以能买下东城两处豪宅。 “谢了。”周典轻描淡写说道,顺势将金锭揽入怀中,出生入死换来的报酬,他受之无愧。 相府少爷的性命,远远不止这些金子。 罗礼含笑道:“这些身外之物,只是周大人三千里的费用,至于酬劳,我们家主人想问问,想去哪里任职,兵部还是吏部,相府都可以如你心愿。” 周典平静如水道:“多谢李大人美意,周某刑部呆惯了,不喜欢去别的部堂。” 罗礼点点头,笑道:“按照你的资历身手,在北策军至少能熬到校尉,可为何十年间立功不少,却只是小小都统?” 周典攥紧拳头,轻声道:“北策军卧虎藏龙,能熬到都统算是赵将军格外开恩,校尉是军伍重器,周某不敢奢求。” 罗礼接着问道:“本是七品都统,前程似锦,为何要煞费苦心调到刑部,当一名不入品的差头?” 周典眉头蹙到一处,不厌其烦说道:“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还可以照顾病重老娘,有何不好?罗总管想问什么可以明说,不必拐弯抹角。” “好好好。” 罗礼一连说了三个好,忽然神秘一笑,用极低声音说道:“你不姓周,你姓姚。” 周典如临大敌,手腕筋肉暴突,从靴子抽出一柄匕首,直抵罗礼咽喉,“你在找死!” 罗礼对于要害部位的凶器视若无睹,面带微笑说道:“你父亲叫做姚温石,宣正十一年,任梧桐县县令,两年来政绩斐然,口碑颇佳,高升在望,可惜即将任满之时,梧桐县出了反贼,贼头煽动五千百姓造反,你父亲一边快马急报朝廷,一边禀报州府镇压,好在察觉及时,将匪患扼杀在梧桐县,没有波及开来。” “几千条人命,谁来背?都护府不会背,州府不肯背,于是你根基薄弱的父亲成了头号反贼,转眼间株连三族。你因寄养在亲戚家,侥幸逃得一命,化名为周典,投入了北策军。之所以不肯升迁,是怕被赵之佛永久留在北策军,你想报仇,你想翻案,于是宁肯降至不入流的小吏进入刑部,专门跑到状元巷买了宅子,想从两处地方搜集到蛛丝马迹,有朝一日,为父洗刷冤屈。” “七口人,其实是在故布疑阵,老爹是假的,老娘是假的,两个孩子是假的,都是收养的难民,你敢在皇城根瞒天过海,究竟是勇气可嘉,还是贻笑大方。” 一席话,致使周典浑身轻颤,口角渗出血丝。 罗礼胸有成竹笑道:“杀了我,能灭口吗?” 周典从牙缝里蹦住两个字,“不能!” “那不就完了。” 罗礼将匕首推到一旁,慢条斯理喝了口参茶,说道:“我们相府对你的谢意,就是替你父亲翻案。老爷已经督促刑部重审,有李家的人去梧桐县搜集线索,只不过案子太久,恐怕会花费些功夫,我用相府的名誉作保证,你父亲很快能够平冤昭雪。” 琅琊李氏,开枝散叶数百年,想要推翻陈年旧案,绝对比朝廷更快。 “你……你说的是真的?” 周典不止躯体剧颤,声音也跟着颤抖,多年来的心头顽疾,难道真的要治好了? “我跑到状元巷,可不是来逗你玩的。” 罗礼撩袍起身,凝声道:“我只叮嘱你一件事,流放三千里途中,任何行踪都可以对外宣扬,甚至白河之上太白士一战,你都可以直言不讳,唯独我们少爷的秘密,要守口如瓶,不许对人提及,切记。” 周典想起李桃歌双眼流血的狰狞模样,观台境都未能修成的少年,为何能看透太白士的行踪? 这是大家族里的辛密,不说,不问,只做,就是对李家最好的报答。 扑通一声。 周典忽然跪倒,额头猛烈撞地,“小人姚天意,愿誓死效忠李家!” “看在你忠心的份上,再送你一份锦绣前程,明日一早,去兵部领取官袍吧。”罗礼笑着晃了晃手,摇着四方步离去。 ──── 相府。 李白垚患有眼疾,白天不能视物,因此书房围了圈厚厚的黑帐,烛影摇曳,照射在清俊面容,李白垚审阅完奏疏,写了个准字。 大宁只设左仆射,右仆射空悬多年,翰林学士管辖翰林院,又是天子心腹,帮助圣人打理朝政,被称作小相国。 一门两相,纵观史书,也是绝无仅有的鼎盛。 一个简简单单的准字,耗尽了李白垚元气,揉着额头,构画着大宁脉络。 罗礼轻轻推开门,又轻轻关好,蹑手蹑脚来到李白垚身前,躬身道:“老爷,事情办完了,周典愿誓死效忠李家。” 李白垚嗯了一声,“他有何求?” 罗礼缓缓摇头,轻声道:“无欲无求,只期盼他父亲能够早日沉冤昭雪。” 李白垚若有所思说道:“姚温石的案子我看了,其中疑点众多,根本构不成谋反大罪,当初安南大都护为了推卸责任,将罪责都丢到了姚温石头上。即便没有周典这人,我也会把案情翻开,涉及到谋反案所有官员,都要押进刑部受审。大宁如今烂入骨髓,再不整治,不需要别人推波助澜,自己就飞灰湮灭了。” 罗礼收拾好批阅完毕的奏疏,端起火炉上的汤药,低声道:“老爷千万要保重,别像老相国一样累坏了身子。” 李白垚笑道:“前天上朝,萧大人点评我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凡事要三思而行。罗叔,你觉得他说的有没有道理?” 罗礼含笑不语。 李白垚喝了口汤药,苦的直皱眉,索性端起碗一口喝干,“你说是这药苦,还是桃歌的命苦?” 罗礼轻声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李白垚瞅向西边窗户,外面大雪漫天,仅仅是打眼望去,便透着股清冷。 李白垚呢喃道:“人上人,真就那么好吗?” 第36章 堵营 镇魂关太过荒僻,到处是戈壁沙漠,可供耕耘的土地百不足一,想要在这里生存,必须要掌握一门手艺,要么放牛放羊,要么打铁磨刀,读书?肚子都填不饱,谁有那份闲心, 朝堂再好,不如一碗牛肉汤让他们心安。 城关唯一学堂,位于喧闹的北市,院落不大,读书的孩子寥寥无几,偶尔传来朗朗读书声,瞬间被嘈杂的叫卖声压住。 教书先生姓刘,人称刘夫子,头发胡子都白了,已到了风烛残年的年纪。别的先生都是端庄儒雅,他呢,不修边幅,常年裹着一件千疮百孔的棉袍,教书时,说着说着就打起鼾,又邋遢又嗜睡。 不过学生们倒挺喜欢刘夫子,一不查勤,二不责罚,授课时夫子时常睡着,能跑出去偷玩,遇到这样的“名师”,简直是学生之福。 李桃歌想要博取功名,当然要去请教镇魂关唯一的教书匠,打听到刘夫子喜食甜食,李桃歌买来一盒枣泥糕,不同于京城,城关粮食稀少,甜点更是奇贵无比,不到半斤的枣泥糕,足足花去两个月饷银,李桃歌抠门惯了,从来没有大手大脚过,可为了读书的敲门砖,只能咬牙买下。 进入院子,听到此起彼伏的读书声:“疏则怠,怠则忘,士不及兹四者,则东不裘,夏不葛……” 夫子在打鼾,学子在读书,李桃歌站在雪地里,想要过去搭话,又觉得不礼貌,索性站在雪地里等待,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李桃歌值得称赞的,就是耐心和好脾气。 雪势渐大。 没多久,李桃歌身上裹了一层厚厚积雪,打远望去,变成了雪人,学生们投去好奇眼神,议论着这人是不是有问题,堆雪人常见,把自己变成雪人的,还是头一个。 又过去半个时辰,学生走完,夫子睡醒,李桃歌拖着僵硬的双腿,上前轻声道:“先生醒了?” 刘夫子用结成油垢的袖口,抹去嘴边哈喇子,一下没擦干净,沾染胡子都是,顺势打个了哈欠,见到对方是陌生面孔,睡眼惺忪问道:“你是谁啊?” 李桃歌抱拳行礼,恭敬说道:“学生是镇魂大营锐字营小卒,李桃歌。” 刘夫子年纪大了,耳朵不好,反应迟钝,呆滞半天才惊讶道:“原来是军爷,失礼失礼。有几年没跟军爷打过交道了,莫不是犯了朝廷律法,前来拿我?” 李桃歌放下枣泥糕,柔声道:“先生是城关贵人,怎敢前来滋事。登门求教,是为了读书。” 刘夫子抠扣耳朵,惊愕道:“军爷要读书?” 李桃歌点头道:“嗯,随先生读圣贤书。” 刘夫子直勾勾望着包装精美的糕点,吞了口口水,轻声道:“天下尽是圣贤书,在哪读不是读,为何偏偏找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李桃哥犹豫片刻,如实答道:“夫子,我想考取功名。”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天下学子头悬梁锥刺股,还不是为了登科及第?往小了说,光宗耀祖,往大了说,为国效力,倒也不是难以启齿的事。 刘夫子为难道:“书有万卷,科举却只有独木桥,分常举和制举,常举又分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你究竟想学什么?” 李桃歌懵了,本以为读书就是写字做文章,哪曾听过这么多讲究,硬着头皮说道:“学生资质愚钝,想读些简单的书,早日考取功名。” 刘夫子沉吟片刻,扶着白须说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明经好学,得第者十之一二,但你这般年纪从头学起,实在是晚了,还想考取功名,难了点。” 李桃歌坚持道:“学生笨是笨了些,但有恒心,别人学四个时辰,我能学八个时辰,只要夫子肯教,学生必全力以赴。” 刘夫子赞赏点头,他教书半生,天纵之才的学生见的多了,可能够出人头地的寥寥无几,一个傲字,大浪淘沙,洗去了七成,再来一个懒字,基本所剩无几,李桃歌说的勤能补拙,正对他的胃口。 刘夫子含笑问道:“娶媳妇了吗?” 驴唇不对马嘴的问话,让李桃歌吭哧一下,“没,没有,学生今年才十六,还没到成家立业的时候。” 刘夫子摇头道:“十六?年纪不小了,我以前有位学生,十七岁就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你该去娶妻生子养家糊口,何必对功名如此执着,再说军营无闲人,敢无视军令吗?去哪抽八个时辰?异想天开而已,读书这份心思,免了吧。” 李桃歌再度抱拳,坚定道:“学生暂时不想娶妻生子,只想读书。” 刘夫子嗤笑道:“你确实是笨,给台阶都不下,推脱都听不明白吗?看看我,快八十了,一介布衣,教一辈子都没教出个贡生,找我学?学如何穷困潦倒,还是学如何误人子弟?” 李桃歌哑口无言。 刘夫子望了眼枣泥糕,再度吞咽着口水,说道:“大宁士子千千万,寒窗苦读十余载,谁不想考取功名?国子监有上千名三品官员子孙,太学有几千名五品官员子孙,这还不包括弘文馆和崇文馆那些天子门生,你想读书就读书,想高中就高中?让那些勋贵子弟替你戍守边疆吗?读书简单,当官不易,想凭借十年寒窗去跟百年世家博弈,能赢得了吗?走吧,别瞎耽误功夫。” 或许是不舍得送上门的糕点,刘夫子又补充道:“以后经史子集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教不出秀才进士,给初学者答疑解惑还是可以的。对了,再送你几句话,静可化燥,和可化凶,善可治恶,慈可求吉,你这人看起来倒不错,静和善慈,似乎都沾一些,以后必有一番造化。” 见到夫子话都说到这里,李桃歌也不好再固执下去,躬身行礼,说道:“多谢先生,学生告退。” 至于那份二两银子的枣泥糕,老先生赠了一通浑身舒坦的马屁,实在是不好意思要回来。 想要考取功名,名师高徒缺一不可,自己既不是高徒,刘夫子也不是名师,俩人凑伙问前程,顶多是多赔些酒钱和糕点钱。 跟那些世家子弟争,能争得过吗? 罢了。 回到大营,只见雪中有一花棉袄迎风矗立,双手掐腰,正对着营门放声大喊: “李桃歌,你给我出来!” “我爹说你两句就怂了,你咋那么听他的话呢?!” “在城墙上,在罗汉寺里,你如何对我的?!毁完人家清白后就不认账,负心汉!白眼狼!小乌龟!臭男人!” 小江南越喊声越大,引得不少兵卒偷摸探出头,热闹归看热闹,没有一人敢来撵她。 百里铁匠那几十斤的大锤,可不是闹着玩的。 再说江南性格讨喜,模样俊俏,见谁都是一张甜嘴,谁没事会招惹她? 普通兵卒惹不起,都统牙将又自持身份不愿来管。 结果,堂堂拒骠月百万铁骑于西陲的镇魂关大营,让一个小姑娘给堵了门,指着鼻子在那骂,从未有过的稀罕景致。 镇月大旗迎风猎猎作响,硬是没人前来阻止。 李桃歌躲到墙角,臊的面红耳赤,小丫头在气头上,干脆先避一避,这时候再跑过去堵人家的嘴,更说不清道不明。 一只大手突然攀到肩头。 李桃歌如同受惊的猫儿,一蹦三尺高,转过身,看到牛井那张布满八卦神色的大脸。 “你把她怎样了?”牛井长相粗犷憨傻,平时都是傻乎乎模样,可这会儿挤眉弄眼,聪明的一塌糊涂。 “没怎样啊。”李桃歌问心无愧。 “没怎样是怎样?”牛井不留余力追问道。 “没怎样就是没怎样啊。”李桃歌争辩道。 “那为啥江南堵着门,不骂我,不骂小伞,不骂老孟,唯独骂你呢?”牛井神采飞扬笑问道。 锐字营所有人可以作证,这一刻绝对是牛井智商巅峰。 李桃歌悻悻然缩起脖子。 城头喝酒赏雪,寺里遇歹人,俩人手都没牵过,只是遇到江洋大道时,江南钻过自己怀里,可隔着那么厚的棉袄,又是危急关头,不能算是怎样了吧? 不过搂确实是搂了,抱也确实抱了,盈盈一握的小腰,指尖至今都香玉犹存。 即便官司打到王宝大人那里,好像也没啥胜算。 李桃歌越想越觉得理亏,双手插入袖口,当起了缩头乌龟。 牛井今个不知吃了啥灵丹妙药,一眼就看穿了李桃歌的举动,大嘴一咧,笑道:“说,到底把江南咋了,亲了?摸了?还是……嘿嘿嘿嘿。” 这一笑,意味深长。 尽是猥琐。 李桃歌理亏,但心不亏,满肚子委屈,又不好挑明。 只能死死低着头,不说话。 牛井赞叹道:“虽说咱营里你胆子最小,身手最笨,可是对付女人,你小子真有一手。从老孟到余瞎子,再从小伞到我,一营的光棍汉,唯独你能让漂亮丫头堵着门讨风流债,厉害啊!” 李桃歌本想辩解,想了想,欲言又止。 牛井转着眼珠,说道:“不过你长得俊,跟小江南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镇魂关女人少,不如就把人家娶了吧,没银子的话,三媒六聘大伙给你凑,赶紧把小丫头弄进门,要不然啊,等人家回心转意了,你可就难讨到媳妇了。” 李桃歌始终没开口。 有时候,沉默并非是无话可说,而是一言难尽。 第37章 雀起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镇魂关猛然多了许多陌生面孔,按理说北风至、风雪起,该去南边避避寒气,可气候越冷,城关的人越多,贩夫走卒,盐布瓷商,异士侠客,出逃鸳鸯,一时将客栈挤的水泄不通。 大宁跟骠月王朝,算是一对老冤家,打归打,老百姓要吃饭,商贾要赚钱,朝廷要税银,这一切都离不开通商二字。 三年前,朝廷宣布商路开通,有的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儿,活泛的商客跑到西疆寻找机会,前年大概只有一两个商队,到了去年,增至七八个商队,今年才一入冬,城关挤进了几十商队,照此势头发展,到了年关那阵儿,恐怕比安西都护府都热闹。 敢去蛮子钱袋子里讨金银的家伙,能有几个善茬?要么是一方豪族,要么是走骠世家,要么是江湖高人,反正是自负能横蹚漠西走廊的牛叉人物。 如此多的猛人齐聚在小小城关,可把镇西大营忙的焦头烂额,能坐两三桌的羊肉馆,一天能打好几架,还都是断胳膊断腿那种惨案,至于像如意客栈那种大店,里面入住的客人,稍微顾及律法面子,白天是谈笑风生的儒商,一到夜里,刀子捅起来比谁都生猛,短短几天出了两桩人命案,致使客栈点燃了长明灯笼。 镇魂关共有二十四营,不仅是锋锐亢烈四营,剩余的二十营也一齐出动,日夜轮换,在街上不停巡逻。 今夜锐字营当值,听如意客栈的老板说,白天有客人发生争执,已经打了一架,捅出数个血窟窿,可双方依旧不肯罢休,约定今夜再战。 王宝收到消息,索性领着弟兄们坐在客栈大堂,宁刀横在桌面,脸色阴沉如水。 李桃歌等人则守在门口楼梯窗户位置,防止有人逃走。 客栈已经用水冲刷了无数遍,依旧飘散着浓郁的血腥味。 关于王都统的身手,几天前已然有江湖人士领教过,号称双掌能伏蛟龙的林州高手,走了不到五个回合,便被宁刀挑断了手筋,扔进了大牢。 上有朝廷律法,下有镇关猛将,谁敢造次?! 于是都躲在房内乖乖待着。 半夜三更,万籁俱静。 伴随着轻微的推门声,乙字房走出位老者,锦袍华服,相貌温顺,一看就出自富贵人家,老者悄摸打开房门,又轻轻关好,弓着背,踮起脚尖走下楼梯。 王宝眼皮一挑,不由得眉头皱起,沉声道:“本都统说过,自戌时起,不得踏出房门半步,违者牢饭伺候,你这老头耳朵不好使吗?把本都统的话当耳旁风?!” 老者躬身慢跑,来到王宝面前,恭敬说道:“王将军,不要误会,我特意违背将令跑到大堂,实在有急事。” 王宝声音冰冷道:“王某只是都统,不是将军!我的话也不是什么将令,请你慎言!” 家有家法,军有军规,冒充将军是重罪,王宝可不想落下话柄被人抓住,尤其跟鹿将军不对付,一双小鞋套过来,指不定有多恶心。 老者拱拱手,赔笑道:“老头子失言,都统见谅。大人雄伟之姿,日后必是统帅千军万马的将才。” 王宝不近人情道:“马屁这一套没用,念你年长,不愿棍棒伺候,滚回去睡觉!” 一锭金灿灿的元宝放在宁刀刀鞘。 李桃歌眼眸亮起。 这是他初次见到金锭。 一锭金,十锭银,万贯铜,这金元宝足有半斤,能让普通人家衣食无忧半辈子。边军军饷本就不高,普通兵卒一年十几两银子,伍长二十两,都统四十两,这老者随随便便出手,抵得上整个炕上兄弟一年卖命钱。 老者轻声道:“王都统,这点敬意,请军爷们喝酒。我是元州茶商,拉绫罗绸缎去骠月贩卖,可这城关迟迟不开,不知熬到何年何月,家中妻儿老小难免牵挂,能否请大人开城行个方便,返回关内后必有重谢。” 王宝手掌轻拍桌子,金元宝飞入老者怀中,怒斥道:“开不开关,需要遵从将军将令,想从本都统这里寻摸门路,扯淡!再不滚的话,本都统抹了你的脖子!” 怪不得王都统号称人狠,话糙,功夫俏,不要金子也就罢了,还要拔刀杀人,活脱脱一个油盐不进二百五。 敢跑到骠月王朝贩卖绫罗绸缎的商人,肯定是长袖善舞的玲珑角色,王宝都要提刀砍人了,老者依旧保持笑容,手掌朝桌面一抹,四枚黄澄澄的元宝摆放整齐,“老朽的脖子太脏,污了大人宝刀,作为歉意,这些能平息大人怒火吗?” 四枚元宝,是王宝十年俸禄。 李桃歌被金光晃的眼都晕了,乖乖,平时都是一文钱一文钱攒,哪一下子见过这么多金子? 旁边的小伞对四枚金锭无动于衷,扬起头,注视着二楼一举一动。 李桃歌手肘磕了磕小伞,“你见过这么多的金元宝吗?” 小伞看都没看,笃定道:“王大人不会收。” 李桃歌诧异道:“为啥?” 小伞抿着纤薄嘴唇,“不知道,只是觉得我跟王都统是同路人,换作是我的话不收,他自然也不收。” 李桃歌有些困惑。 王宝痴迷武道和书画,总是关起门练刀练字,小伞想要凭借军功光耀门楣,两者志向不同,为何是同路人? 没想到小伞一语中的,王宝仅仅是瞥了一眼元宝,不屑道:“太少。” 老者闪过不悦神色,心想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这小小的都统,实在贪心,如此阔绰手笔,放到皇都十二卫的牙将府宅,都是一块厚重的敲门砖,区区西陲的八品都统,竟然嫌少。 老者收敛怒意,正色道:“大人想要多少,不妨开个价。” 王宝抄起尚未出鞘的宁刀,朝老者肩头拍了拍,漠然说道:“你这六阳魁首有多少斤?就放多少斤金子。” 老者心知遇到了愣头青,捞起元宝,插入袖中,悻悻然离去。 王宝站起身,环视客栈一周,朗声道:“诸位想要出关?简单!将军将令,西府虎符,兵部手谕,皇帝圣旨,凭一样皆可出城,要不然,请把镇西大营两万兵卒屠戮殆尽!” 大厅鸦雀无声。 “人人道西军勇武第一,蛮横也是当仁不让。”二楼飘来不男不女的声音。 王宝含怒抬头,看到一位身披鹅黄绸缎的年轻人,四肢修长,猿臂蜂腰,如男子,音色细润,五官绝美,如女子,一时竟分辨不出公母。 王宝嗓子饱含一股沙场冷冽,“辱我西军,可知罪?!” 雌雄难辨的年轻人浅笑道:“我何时羞辱西军了?大人,耳朵出毛病了吧?” 王宝眸子眯成一条缝。 锐字营的兄弟清楚,这是王都统动了真怒的征兆。 年轻人随手扔出一物,飘飘摇摇来到王宝身前,“我没有你所说出关的任何一件东西,可就是想出城,你觉得这个行吗?” 一本书籍飘飘然落下。 王宝本不想接,但余光扫到书上“雀起”二字,心头狂震,急忙将书籍抢到手中。 拎起五十斤陌刀都轻若鸿毛的双臂,捧起几页书籍竟颤颤巍巍。 王宝声音颤抖问道:“公子可是来自雀羚山?姓谭?” 年轻人捏起肩头青丝,骄傲一笑,“雀羚山草民,谭扶辛。” 自称草民,可从头到脚都透着皇家才有的雍容华贵。 提及雀羚山,用刀之人无不顶礼膜拜。百年来武夫中能称之为宗师级的人物,其中三人用刀,两位出自雀羚山,尽管王朝更迭,风雨飘摇,雀羚山始终屹立不倒,稳坐江湖顶尖豪族之列。 虽说那两位老祖仙逝后,雀羚山再也没出过惊才绝艳的人物,能够再登顶到宗师大道,但多年积攒的威风和底蕴,对于用刀的武夫而言,视为皇室无异。 刀中皇族。 雀羚山,谭家。 王宝自幼痴迷于刀法,用了半辈子刀,对于雀羚山,敬若神佛顶礼膜拜,猛然见到谭家子弟,心中澎湃溢于言表,又收了相传百年的传奇刀谱,放不放人过关,变成了左右为难。 放人,律法不容。 不放,心魔不容。 这本刀客梦寐以求的《雀起》,岂不是黄粱一梦了。 一名兵卒匆匆跑入大厅,来到纠结不定的王宝身边,附耳道:“大人,将军有令,可以出关了。” 王宝欣喜若狂,大吼道:“开关,放行!” 名叫谭扶辛的年轻人,披好奴仆送来的貂裘,闲庭信步走下楼梯,动作风雅娇媚,迎着王宝敬畏眼神,笑意盈盈说道:“恭喜王大人喜获雀起宝籍,苦练一年之后,或许能突破瓶颈,以证刀法大道。” 听到谭扶辛这句话,王宝终于松了一口气,双手捧起刀谱,说道:“没有放谭公子出城,这本书跟我无关,请公子收回。” 谭扶辛轻笑道:“出关的口令是你喊的,王大人命中跟刀谱有缘,此乃天意,不可违。” 王宝弯着腰,恭送谭扶辛一行人离去。 李桃歌跟小伞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喘。 王都统骨头有多硬,他们心里有数,杀人如剪草,脾气臭如驴,骠月铁骑见了陌刀营都要退避三舍,为何对待这个娘娘腔,卑微的不敢置信? 李桃歌呆滞半天,开口道:“小伞,像不像是做梦?” 小伞猜测道:“莫不是那人是念师?给王大人施了法?” 李桃歌一激灵,惊讶道:“那咱该帮帮大人,不然夺去了三魂七魄,会成傻子的。” 小伞问道:“怎么帮?” 李桃歌想了半天,低声道:“我从一本书上看过,将三种秽物混在一起,搓成丸口服,能治失心疯。东西倒是现成,就是怕王大人会踹咱屁股蛋……” 小伞纳闷道:“咱好心救他,为啥要踹咱屁股?” “其中两样是牛欢喜和马粪。” 李桃歌停顿片刻,吭吭哧哧道:“另外一种配料,得找女人帮帮忙……” 第38章 出贼 王宝自从获得刀谱后,开始闭门苦修,不吃不睡,几近癫狂,谎称得了怪症,就连鹿将军的军令也不理睬。 李桃歌送了几次饭,见到上次的饼和肉一口没动,不免担心,反复叮嘱数次,王宝才不厌其烦将肉一扫而光,宁刀泼洒如雨,连人带饭一并轰了出去。 《雀起》是雀羚山入门刀法,走的是阴狠绵柔路子,不同于其它大开大合的刀式,跟冲阵用的陌刀路数大相径庭,李桃歌从窗户里见到王宝使过几次,很拙,很笨,抠抠索索,拖泥带水,一点都不像是武林豪族应有的奥妙刀法。 锐字营兄弟聚在一起合计,觉得都统大人被灌了迷魂汤,于是用李桃歌从书里看到的土法子,牛欢喜,马尿,女人腋下香汗,搓成丸,准备救大人于水火之中。 来到王宝住处后,哥几个大眼瞪小眼,谁都没有勇气去摸老虎屁股。 送饭都被砍了出来,送这种秽物制成的药丸,万一王都统发疯,脑袋不得搬家啊? 咳咳咳…… 老孟干咳几声,“年纪大了,不中用,大白天就犯困,先回去眯一觉。” 在战场活下来的老卒,能没股子机灵劲儿?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率先溜之大吉。 没等老孟走远,年纪排在第二的余瞎子抢着说道:“我眼神不好使,话也说不清楚,平时不招王大人待见,现在去送药,没准拿我祭旗,弟兄们,这事要靠你们了。” 最爱出风头的玉竹默不作声,蹲在墙角玩起了雪球。 只剩下牛井,李桃歌,小伞,仨人面面相觑。 牛井揉了一把大脸,挺起胸脯,大义凛然道:“你俩都太瘦,不禁打,我皮糙肉厚,砍几刀或许砍不死,把药丸给我,我去!” 比他矮了两头的小伞神情轻蔑,用刀柄点了点牛井凸出肚腩,“那是刀,不是拳头,皮糙肉厚有用吗?若说身法,你们谁有我灵巧?桃子,药丸拿来。” 李桃歌端详着盛放药丸的小盒,轻声道:“传说失心疯六亲不认,老婆孩子照样会杀,我天天送饭,王大人没伤我,说明神智没完全糊涂,你俩贸然进去,只会比我更危险,还是我去吧。” 三人争先恐后送药,院里突然响起一声惊雷。 院墙轰然倒塌。 王宝站在那里,连人带刀泛起隐隐紫光,如沐雷霆。 李桃歌不知道,他们的都统大人,仅凭一本刀谱,突破困扰多年的灵枢境中期。 观台,璇丹,灵枢,一境比一境难,一境比一境玄。 寻常武夫,能迈入观台那扇大门,已经殊为不易,叩开璇丹境,绝对是方圆百里的天才,至于灵枢境,更是如龙门之鲤,少之又少。 镇魂大营两万兵卒,璇丹境者,不足百人,都是各自营中校尉都统。 习武如科举,非根骨奇佳不可及第。 观台境跟乡试颇为相似,仅仅是第一道关卡,刷下了大批庸才,百里挑一的精锐才可入仕。 到了璇丹境,勉强算得上登堂入室,是庙堂和江湖的中流砥柱,百里挑一变为万里挑一,放到哪里都要尊为上宾。 而灵枢境,可遇不可求,仅仅是根骨和资质加持,已然不够,还需要有莫大机缘。王宝如果没有遇到谭扶辛,获赠雀起,恐怕十年之内也未必能够破境。 李桃歌望着王宝,觉得好像换了一个人,如果之前的王宝是把摧枯拉朽的陌刀,现在好比是肉都割不断的钝刀,气势弱了不止一筹,平平无奇如凡夫俗子。 牛井笨,看不出那么多门道,只关心统领是不是被雷给劈了,治疗失心疯的药还送不送。 万物分阴阳,人亦是如此。 王宝常年呆在镇魂大营,军伍是极阳之地,脾气刚烈,属阳性,之前参悟的功法也是阳刚之类的刀法,接触的都是阳的一面,免不了阴阳失调。谭扶辛是刀中皇族后裔,大家族出来的佼佼者,眼力自然不俗,看出了王宝病症所在,于是赠予一本本门偏阴柔的刀谱,使得王宝体内阴阳调和,这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王宝对着大伙笑了笑,金戈铁马变得温润如玉,“劳烦弟兄们把院墙给砌好,多谢了。” 王都统向来是铁腕领军作风,哪曾说过一个谢字。 牛井越琢磨越不对味,这是失心疯无疑啊,虽说王都统脾气不怎么好,但这帮家伙出了事,哪一次不是王都统出头?护犊子护到宠溺程度。 牛井心切,抢过李桃歌手里的木盒,狂奔到王宝面前,一狠心,一咬牙,抄起药丸就往人家嘴里塞。 一股柔和力道推开牛井手臂。 王宝一指弹飞药丸,温和笑道:“弟兄们,我只是闭关而已,并非得了失心疯,如今圆满出关,多谢你们费心照料。” 又是谢。 到底是病状加重,还是没好利索? 谁都摸不到头脑。 王宝见到牛井偷偷摸摸想要去捡回药丸,刀柄直接抽到肥硕臀部,笑骂道:“妈的,一帮贱骨头,非挨顿骂才舒坦,走,陪老子喝酒去!” 牛井捂着火辣辣的屁股,笑容灿烂。 身上疼,心里爽快。 对嘛,这才是杀人如草芥的王屠。 出关令一下,商贾们跑的八八九九,城里逐渐恢复了冷清,诺大的酒楼只有寥寥几桌,之前的宾朋满座早已消失不见。 王宝心情大好,点了一桌丰盛酒菜,喝的是二两银子一壶的玉泉琼浆,吃的是骆驼和鹿肉。这是李桃歌参与过最豪奢的一顿饭,所以吃的很仔细,怕一不小心喝醉了,记不住美食和美酒味道。 推杯换盏,嬉笑打闹,仅仅是他们一桌,就把酒楼弄的乌烟瘴气。 谁让边军是一帮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粗人。 遇到平日里只可远观的好酒,老孟喝的最多,按理说猜拳时应该输者罚酒,可他偏不,输了喝,赢了也喝,一杯接着一杯,生怕别人抢了他的佳酿。 酒过三巡,街道突然传来惨叫,“死人啦!死人啦!” 众人起身,王宝推开窗户,看到一名浑身是血的男子踉跄狂奔,于是朝小伞使了一个眼色,“把人带上来。” 小伞从不拖泥带水,直接翻窗跳楼,拽住那男子手臂,飞奔到二楼。 虽然男子卖相凄惨,但只见血垢,不见血迹,能看出血不是他流的。 王宝仔细打量着不住筛糠的家伙,依稀记得,这人似乎是跟送金元宝老者一伙,是商队护卫或者随从。 王宝沉声问道:“你为何沿街大呼小叫?哪里死了人?” 男子始终低着脑袋,颤声道:“死,都死了……” 几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能看出这人吓破了胆,小伞拿酒杯泼了他一脸,又一记耳光甩了过去,拎起男人凌乱头发,短刀架在脖子上,那张比女子还纤细的脸庞露出狠色,低吼道:“看好了,我们是镇魂大营的边军!不是歹人,有何遭遇,赶紧对王都统讲明!” 男子看到明晃晃的刀刃,一阵哆嗦,布满血丝的眸子里终于恢复一丝清明,“你……你们是军爷?” 王宝喝了一口酒,慢悠悠说道:“说吧,怎么回事。” 男子忽然扑通倒地,磕头如捣蒜,放声大哭喊道:“军爷,你要给我们做主啊!” 王宝轻声道:“有冤的话,我们会给你做主,没冤的话,你这叫扰乱民心,应该拉进大营打三十军棍。” 男子泣不成声,跪着的力气都没有,身子一软,凭借小伞搀扶坐在了椅子上,边哭边说道:“禀报军爷,我们出关后,车队一路西行,走到白沙滩,猛地蹿出一队马匪,戴着斗笠,瞧不出相貌。商队又不是初次遇见绿林好汉,早就备下过路钱,可没等我们上贡,马匪直接冲散了车队,挥刀就砍,见人杀人,见马宰马,那架势,就没准备留活口。老爷死了,护卫死了,所有人都死了,五十多条人命啊!半柱香的功夫,全都没了!” 马匪? 王宝脸色阴沉,默不作声。 自古西疆多马匪,这是人人皆知的常情,但敢在镇魂大营附近撒野,岂不是等同于太岁头上动土? 双腮酷似涂了劣质胭脂的老孟低声道:“镇魂关二百里之内,有年头没闹过匪患了,我记得还是十几年前,子母山住着一群土匪,那会儿没通商,全靠打猎和抢百姓的牛羊为生,极少杀人。后来大宁跟骠月在那拉开架势打了一仗,土匪没了音信,估计是顺手让骑兵给拾掇了。今日跳出的马匪,或许是跟商队太多有关,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么多的行走的金元宝,谁不眼馋?关内大侠悍匪们串通好了,蒙着脸,把商队全杀了,事后谁能认出张三李四来?跑到边关发一笔横财,再回家当富家翁,也不是没有可能。”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沙场活下来的老卒,长了九个心眼,一番猜测,分析的合情合理。 王宝缓缓起身,握起陌刀,凝声道:“弟兄们,那帮狗娘养的敢在咱地盘撒野,出营!杀了那帮杂碎!” 锐字营兵卒不管喝成几分醉,全部立如枪矛。 王宝望向李桃歌,吩咐道:“通知其它队的兄弟,再挑二十人,备好马匹,然后再去伙房准备三天的肉干,送到城门那里,要快。” 李桃歌是槽头,出关抓匪没他的事,给弟兄们鞍前马后伺候好,已经是大功一件。 不料李桃歌正色道:“王大人,我也要去。” 王宝迟疑一下,平时胆小怕事的李软蛋,怎么转了性子? 老孟赶紧拿马鞭抽了李桃歌大腿,挤眼道:“你奶奶的荷叶腚!灌了几口马尿,就当自己是万夫不当之勇的猛将了?这次马匪非同寻常,弄不好是武林高手假扮的,你一个拖油瓶,凑什么热闹!” 大腿传来火辣刺痛,但老孟的弦外之音,李桃歌还是心知肚明,轻笑道:“我遇到一名大姐,她说,堂堂七尺男儿,应满襟侠气,结交五度雄,抚剑天下行……” 话没说完,马鞭又抽到屁股蛋子,跟烙铁烫过一样,生疼生疼,老孟瞪眼道:“从哪学来的穷酸秀才屁话!这是玩命!不是逛窑子!见过上赶着蹭饭的,没见过上赶着送命的,你那脑袋重几斤几两,心里没点分寸?!” 李桃歌咧着嘴,疼的。 这次老孟气急了,下了黑手。 军务在身,王宝不好偏袒,冲李桃歌直截了当道:“你到底去不去?” 李桃歌挺起胸膛,斩钉截铁道:“去!” 老孟气的直跺脚。 王宝拍拍老孟干瘦肩头,宽慰道:“放心,有我在,保桃子平安无事。” 一行人快步下楼。 走在最后的老孟嘟囔道:“娘的,好不容易骗了个傻小子准备当干儿子,还是头蠢驴,你死了,谁给我披麻戴孝。哎!~女大不中留,儿大不听话,趁没老掉牙,有膀子力气,赶紧给自己挖个坑埋了吧。” 第39章 黄烟起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没到过西疆,绝看不到如此凄美壮阔的景致。 残阳在上,暮雪在下,一队骑兵在天地之间策马狂奔。 美如画卷。 锐字营井然有序,都统王宝一马当先,左右各一队骑兵,人手一把枪矛,两柄短刀放在腰间,背挎强弓,还从别的营里借来了弩箭,除了牛井那把粪叉有碍观瞻,整个马队充满肃杀气息。 锐字营卷出长达百丈雪龙。 接近白沙滩,王宝打了一个手势,示意放慢速度,两队骑兵得到号令,稍稍攥紧缰绳。 这不是两军交战,要打起十二分气势冲锋,荡平匪患,大多是一个跑一个追,倘若浪费马儿大量体力,到眼前了精疲力竭,只有挨打的份儿。 老兵油子深谙此道。 速度一降再降,李桃歌扒开棉巾,露出口鼻,大口喘息。 冷风通透,胸中舒畅。 西疆这些日子,天天与马为伴,在老孟指导下,骑术精进许多,虽然不如小伞和余瞎子娴熟,足以和牛井掰掰手腕。 这种鬼天气,尿尿都能冻成冰锥,倘若将鼻子露在外面,跑不出百里就得多俩窟窿,兵刃也得放到马上,不然掌心稍微出点汗,很容易跟铁器粘在一起,李桃歌喘了几口粗气,顿时觉得冷气钻入体内,忍不住打起了颤,赶忙把口鼻捂住。 旁边的老孟碎碎念道:“叫你不要出关,非不听劝,一身细皮嫩肉,跟大姑娘一样软烂,马匪没见到,先把自己给冻个半死。” 老马旺财跟主人心有灵犀,打个了响鼻。 李桃歌强迫灿然一笑,“孟叔,玉不琢不成器,总得叫我出来见见世面,否则到老都一无是处,再说只是马匪而已,又不是蛮子,您老大发神威,一人就能把他们拾掇趴下。” 寡妇村那一块块活着的望夫石,成为李桃歌想走出镇魂关大门的钥匙。 老孟冷眼道:“镇魂大营尽是碎玉,没有成器的玉,你想碎的话,不如叫薛四给剐了,也算是死在大宁自己人手里,没便宜了蛮子。” 听到两人谈话的玉竹酸溜溜说道:“孟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只担心小桃子,我们几个呢?都是一个营的兄弟,你老啥时候关照关照我们。” 老孟斜了他一眼,指着李桃歌喊道:“关照咋了,偏袒咋了,桃子以后是我干儿子,老子驾鹤西去,他给我披麻戴孝烧香上坟,你们这些白眼狼,谁能做到?” 牛井大大咧咧说道:“孟头,披麻戴孝有啥的,你喜欢的话,回去我就给你披上。” 众人一阵哄笑。 “去你奶奶个荷叶腚!这不是咒老子呢么。傻子说话,老天不听。” 老孟朝暗沉的空中祈祷完毕,淬了一口,骂骂咧咧说道:“就你这大迷糊,话都不会说,烧纸都能烧错到别的坟上,我是不敢惦记,。” 沉默寡言的小伞接话道:“咱们队里,数桃子最稳当,孟头挑人没挑错,换成是我,十有八九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孟意味深长望了小伞一眼,叹气道:“收收你的性子吧,要不然战事一起……” 话没说完,但谁都听懂了他的意思,无非是小伞的莽撞冲劲,很容易成为骠月铁骑第一波亡魂。 小伞淡淡说道:“能收的话早收了,要么马革裹尸,要么封侯拜相,总要拼一把,不能白来人间走一遭。” 老孟接连摇头。 来到一处平地,走在最前方的王宝忽然停止不前,兵卒熟练勒住缰绳,马嘶声此起彼伏。 只见一具具尸体躺在雪地中,有人有马,血红色跟茫茫白色汇集一处,发出刺鼻气味。 防止周围有伏兵,王宝在附近绕了几圈,然后催马上前,用陌刀挑正尸首,观察死者相貌和伤势。 老孟曾经兼过仵作,对勘验尸体的活儿熟稔,自告奋勇下马,等到全部查验完毕,心事重重来到王宝马前,皱眉道:“都统,不对劲。” 王宝诧异道:“有什么不对劲?” “伤口。” 老孟直接明了说道:“所有死者致死原因各不相同,有的脑袋搬家,有的抹了脖子,有的捅穿小腹,有的劈成两半,可伤口无一例外都是宽半寸,说明都是来自同一种兵刃。侥幸跑回城关的那家伙说,有数十名黑衣人,几十人用同一种兵器,不像是匪。” 宽半寸? 骠月王朝铁骑配备的弯月宝刀,就是宽半寸,长三尺。 戎马十几载的王宝自然心知肚明,眯眼道:“蛮子又要蠢蠢欲动了?” 老孟双手揣进皮袄,缩着脖子说道:“说不好,往年蛮子打草谷,顶多是在镇魂关五百里之外,找些落单的肥羊勉强填饱肚子。白沙滩离镇魂关只有二百多里,常常有斥候耳目巡逻,放屁都能闻到味,除非是疯了,要不然不会深入到这里。” 王宝问道:“今日哪个营外巡?” 老孟掐指一算,“初七,恒字营。” 王宝沉声道:“找!问问他们,闻到了什么味。” 老孟轻蔑笑道:“恒字营那帮小子奸懒馋滑,外巡时常常敷衍了事,天没黑就匆匆回关,现在指不定躲在勾栏里钻婶子被窝呢。” “那咱们就自己想办法。” 王宝高声道:“五人一队,分别去南北西方向搜寻,其余人负责策应,不管是遇到恒字营还是马匪,哪里不对劲了,立即燃烟示警,其他人速速支援,两个时辰后,回到原地复命,听明白没?” 兵卒们齐齐抱拳,“是。” 边军配有特制烟花,打开后浓烟滚滚,飞到空中聚而不散,适合在远处传递信号。 众人分头上马,王宝找到一块巨石坐下,将陌刀轻松插入坚硬如铁的地面,又吩咐道:“桃子,你陪我留在这里。” 李桃歌说了声好,蹲到王宝旁边,目送袍泽离去,“大人,为何单单留我一个。” 王宝捧起一堆雪,攥成一团,放入口中,粗着嗓子说道:“锐字营数你勤快,又是伺候人的好把式,捶腿揉肩的活,哪个能比得了你?” 李桃歌送上布袋里的肉干,学他大口吃着雪,笑道:“那倒是。” 王宝嚼着肉干,盯着唇红齿白如女子的家伙,轻笑道:“你这长相性子,放在西陲真是委屈了,听说有位公主喜欢养面首,专好年轻俊美的小白脸,把你送到她那,伺候公主舒坦了,说不定能混个假驸马,怎么样,想不想一步登天?” 李桃歌缓缓摇头道:“驸马就算了,我还是喜欢呆在西疆养马。” 王宝不怀好意笑道:“入了皇宫,到处是繁花锦绣,西疆就是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呆在这干嘛。” 李桃歌视线望向镇魂关,轻声道:“西疆也没什么不好,大人好,牛羊好,兄弟们好,我现在听着牛井呼噜才能睡着觉,听着玉竹说梦话才能睡得香,一天不听孟头叨叨,浑身不舒坦。” 王宝意味深长笑道:“铁匠铺的小丫头更好,是不是?” 被烈风蹂躏的脸颊更红了。 王宝随口问道:“只听你说过你爹,你娘呢?” 李桃歌神色忽然变得黯然,“我娘死了好几年了。” 关于他的身世,还是周典准备的那套说辞,父亲是萧文睿府上的厨子,老娘早早过世,其实李桃歌不想再骗这些对他亲如兄弟的袍泽,无奈谎话越陷越深,真话反倒是如鲠在喉。 王宝哦了一声,也没表达歉意,镇魂关有十万百姓,其中一半没见过双亲长啥样,吃雪喝风长大的边关百姓,心肝跟西北风同样生硬,没那么矫情。 太阳落山,卷起白毛风,李桃歌揉搓冻到发紫的耳朵,犹豫道:“大人,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王宝口气轻松说道:“问。” 李桃歌说道:“送刀谱的那位姓谭的公子,家里缺钱吗?” 提及心中圣地雀羚山,王宝神色庄重道:“谭家乃江湖中百年望族,随便扔出一本刀谱,千金难求,怎能缺钱。” 李桃歌纳闷道:“既然不缺钱,为何要跑到镇魂关?出关的都是商客,出生入死,为的是去骠月那里赚银子,谭家那么厉害,总不至于让谭公子充当护卫吧?咱大宁重农轻商,做生意的都是轻贱营生啊。” 王宝瞪了他一眼,厉声道:“你没闯荡过江湖,不知里面的水有多深,像这种暗含诋毁的话,以后千万不能再提,否则会大祸临头!有的公子哥看起来温婉如玉,人命债背的比我这个屠夫都多,当他对你起杀心的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自从王宝破小境后,脾气愈来愈温和,猛地呵斥,吓得李桃歌打了个激灵,“大人,我知错了。” 王宝低声道:“谭公子为何出关,暗地里我也琢磨过。听说世家子弟,要踏遍千山万水,结交英雄豪杰,俗称游历,或许谭公子选择西陲,只是碰巧遇到而已。” 李桃歌唏嘘道:“我要是那些公子哥,也去游历。听说北边有海,直达天际,南方有山,常年翠绿盖墨毯,东边的东花王朝,骏马跑一年都跑不出边界,世间锦绣,哎,真想去看看。” 王宝笑容浮现在刚毅脸庞,“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去看看。” 暮色渐浓。 寒风凄厉呼啸。 一个多时辰过去,依旧无人复命。 李桃歌站起身,跺着发麻的双腿,担心老孟小伞他们,提议道:“大人,都这么久了,咋一个人都没回来,我去找找他们。” 王宝沉声道:“说好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军令如山,不可操之过急,等!” 李桃歌走不了,只能来回转圈,察觉到西南方不对劲,急忙仔细看去,天空飘出若有若无的黄烟,跟暮色重叠,李桃歌慌忙喊道:“大人,有人放烟!” 第40章 伏仙洞 策马狂奔二十余里,来到烽烟示警处,老孟他们正举着火把,围着几具尸体,从服饰来看,也是镇魂大营的边卒。 王宝并未下马,而是拎着陌刀挑起尸体,瞧见昔日里熟悉面孔变得乌青惨白,皱着眉道:“恒字营?” 老孟蹲在地上轻叹道:“是,尸骨都冻成冰坨了,照时间推断,大概是丑时遇害,比商队遇到马匪稍早,伤口同样是宽半寸,应该是同一伙人干的。商客也杀,兵卒也杀,不管是财物还是兵刃,全都洗劫一空,这些家伙不像是劫财,更像是催命鬼。” 王宝摩挲着刀柄,冷声道:“咱们的兄弟不能白死,把他们埋了,今夜就住在白沙滩,看看到底是人是鬼。是人偿命,是鬼偿魂!” 极寒之地,夜宿荒郊野外,很容易暴毙,即便是点燃篝火取暖,也难保睡进阴曹地府。去年就有一帮新兵蛋子,来到白沙滩抓鹰,鹰没抓到,夜宿荒野时冻坏了胳膊,无奈只能砍了,枪矛没办法再拎,如今跟李桃歌一样,干着喂马的活儿。 雪地倒映出月光,视线大好,老孟在前头带路,众人呈两条长蛇阵保持警戒,走了十几里地,到一处丘陵地带,转到山丘背风的一边,老孟下马,在那鼓捣半天,突然消失不见。 李桃歌走近一看,原来有处洞穴,怀着好奇进入,发现洞内高度跟马头齐,宽可容纳三人并肩通行,两侧架有涂满松油的火把,用火匣子点燃,亮如白昼,别看外面寒冰彻骨,里面温暖如深秋,穿着单衣都不会冻毙,像是燃起了富贵人家才有的地龙。 在前面带路的老孟说道:“这里叫做伏仙洞,大大小小有二十来个,德隆一十三年所建,一个洞大概能容半个营人马,蛮子一旦深入,几千骑兵就会从天而降,给他们后背狠狠捅上一刀。” 伏仙洞距今已有近百年,不仅仅是李桃歌,小伞和牛井他们都不曾知晓,快人快语的玉竹撇嘴道:“他们咋知道蛮子啥时候会来?万一猜错了,跟骠月的先锋军打个照面,伏兵岂不是成了哀兵。再说这里不透气,呆上几天,闷都得闷死。” 老孟轻蔑道:“你这种蠢货都能想到,前辈们如何想不到,洞里有专门探查的望风口,还有通气的出风口,只要备足干粮,在里面几年都死不了。当初两剑山一战,蛮子的兵力太多,没能派到用场,若是一万兵力以内的战役,伏仙洞绝对是能够反败为胜的大杀器。” 玉竹翻了一记白眼,明显是对孟头的话嗤之以鼻。 西军武勇第一,那是多年前旧事,这些年的战绩,除了南疆以外,其它三军都被打成了缩头乌龟,只敢躲在关内死守,不敢出关半步。尤其是赵之佛的北策军,一退再退,丢失了几百里疆土,西军也好不到哪里去,巡防范围逐渐缩小,斥候经常在二百里内活动,若不是圣人宽怀仁厚,安西大都护郭都护和赵之佛,早被砍了祭旗。 何来反败为胜一说? 老孟猜到了他的心思,纠结片刻,沉声道:“兵是好兵,将却不是当年的良将,某些将帅全凭祖宗功绩,才能混到高官厚禄,枪都没拎过,何谈领兵打仗,哎,罢了,朝廷里的事,说不好。” 大家心里都和明镜一样,老孟虽然不敢指名道姓,可矛头直指鹿将军鹿怀安。 李桃歌心里一动。 当初周典提到西疆,提到朝廷,曾流露出相当不满,自己问过,周典不说,必须要他亲自来到镇魂关,才能体会到大宁的昏庸腐败。 三千里流刑,见识到了守关郎的只手遮天,竟敢无视刑部公文,大肆收取买路钱。不知谁派出的刺客,光天化日之下劫杀刑部官吏,到了镇魂关之后,又亲自领略到了军伍贪腐,二两的军饷,经过层层盘剥,到了手里只剩下一两。从未披甲上阵,在脂粉堆里长大的鹿家旁系,竟然靠着家族势力,能镇守大宁西大门。 到了这时,李桃歌才终于明白周典的弦外之音,明白了父亲所说的朝廷已病入膏肓,甘愿做药引,替大宁治疗顽疾。 李桃歌忽然觉得有些茫然,又说不上哪里茫然。 犹如云里雾里。 老孟抓了把墙壁黄土,捏成粉末后吹散,说道:“伏仙洞里四通八达,有藏匿军粮的洞穴,也有防止外人进入的陷阱,那些前辈早已作古,我也是跟着当年的都统进来过几次,对这里的地形一知半解,大家都打起精神,别栽进沟里戳成了刺猬。”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在沙场混饭吃的士卒,纵然有满腔傲气,也不敢无视老卒的提醒,纷纷加以小心,进入了伏仙洞核心地带。 生起火把,二十多人轮流值守。 李桃歌趁着休息空档,研究起了参天宝卷,这本书名字听着挺唬人,实际是修行初级功法,地摊都有售卖,十文一本,两本八折,分为上中下三卷,如果打包买,或许还能买二赠一,属于烂大街的入门货。 别看宝卷稀松平常,可有不少人靠着参悟此书,进入修行者大门,入观台,破璇丹,悟性奇佳者,也能侥幸迈进灵枢境,至于逍遥,只能在梦里参透,靠这本地摊货简直是痴人说梦。 世家望族将功法看的比命都重要,那是家门兴旺的凭仗,轻易不可示人,像雀羚山谭扶辛给出的那本雀起,只不过是外门弟子都可修炼的普通典籍,如果是涉及到逍遥境以后的高深功法,断然不会送给王宝。 李桃歌捧着参天宝卷,细细咀嚼书中文字,宝卷虽说是修行功法,可并未开门见山,涉及的内容繁杂,开篇是天人学说,第二章是藏象学说,李桃歌读起来晦涩深奥,几个字,往往要许久才能领悟,譬如这句‘象似日月,辨列星辰’,该从何悟,该从何解? 李桃歌不停挠头。 天下读书人有多少?能读懂这本书的又有多少? 难道说,非得十年寒窗苦读,才能参悟本书? “你读错了。” 旁边的王宝含笑说道:“这本书前两卷,是故意弄上去的杂学,下卷才是修行功法。” 李桃歌疑惑道:“修行功法,为何要弄杂学?” 王宝鄙夷一笑,“不多弄些分卷,怎么赚你的银子?” 李桃歌恍然大悟,说道:“若不是大人提醒,险些无法修行,怪不得能入观台境的人那么少,原来是奸商作祟。” 第41章 蛮子 王宝是冲锋陷阵的猛将,却不是诲人不倦的名师,教了李桃歌大半夜,二人始终摸不到头绪,终于没了耐心,丢下口诀,盘膝闭目打坐起来。 入观台,必须要探出气感,以气淬肉,淬血,淬骨,淬穴窍,淬五脏六腑,淬经脉,方能跨入修行第一境。 资质绝佳的人,半柱香便能生出初气,养到气如白河粗壮,打磨经络骨骼,根基打的越稳,以后的成就会更高,但凡灵枢境以上的高手,谁在养气时不是滚滚洪流之势? 可李桃歌呢,尽管王宝已经不厌其烦叙述其中奥妙,依旧找不到门道,初气犹如镜花水月,无法在体内感知。 练了一宿的李桃歌垂头丧气,琢磨自己是不是太笨了,普通修行者按照功法修炼,多少能衍生初气,或如蟠桃大小,或如核桃大小,难道真是愚笨至极的憨货?初气都无法形成? 可当初在燕尾村时,便宜师父传授观天术,五天学有小成,半个月登堂入室,还说自己聪慧过人,资质妖孽,是名师不可多得的高徒。 资质究竟是高是低? 真是愁人。 铛。 洞内响起怪异响动,似乎是铁器摩擦墙壁的声音,从岔洞远处幽幽传来。 王宝猛然睁开双眸,食指竖在唇中,做了一个噤声动作,然后缓缓抽出宁刀。 锐字营不愧是镇魂大营精锐,纷纷噤声不语,拔刀出鞘,张弓搭箭,朝岔洞摆出迎敌姿态。 嗖! 一枚箭矢张牙舞爪从岔洞射出。 守在最前面的王宝用刀柄磕飞箭矢,紧跟着喊道:“给老子射!” 数十张弓弩齐齐发出,弓弦余震声不绝于耳。 李桃歌自知控弦之术差劲,索性压着枪守在老孟左右,惨叫和箭矢从岔洞里发出,他急忙挥舞着木枪驱逐,有枚流矢磕飞以后,扎入骏马腹部,引发马儿嘶叫。 第一次对敌,免不了手忙脚乱,差点戳到牛井硕大的屁股。 几轮对射后,岔洞里寂静无声。 王宝率先拎刀入洞,箭矢插满了洞壁,有几绺血痕落在长廊。 老孟勘验完血迹,轻声道:“中箭后被人拖走了,按照对方射出箭矢的数量,应该不多,超不过十人。” 余瞎子在地面摸来摸去,终于摸到了血痕,用手指沾染一些,凑到鼻尖,闻来闻去,笃定道:“都统,孟头,是蛮子。” 老孟皱眉道:“确定?” 余瞎子凝声道:“蛮子的血都带着一股骚味,余瞎子当年可没少闻,我敢用脑袋担保,错不了。” 王宝和老孟面面相觑。 之前按照刀伤推断,凶手是蛮子的可能性极大,如今经过余瞎子确定,终于可以将凶手锁定在骠月王朝的兵卒。 可是才通商不久,蛮子为何要大开杀戒?宰掉运货的客商,许多大宁的特产都无法运到骠月,骠月的特产也无法卖到大宁,有江东江南数座粮仓保底,大宁不怕禁商,但是蛮子缺少富饶的土地,一旦没有粮食,吃啥都成了问题,所以对他们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老孟纠结道:“王都统,咋办?” 之所以纠结,是惧怕骠月铁骑的强悍战力,假如士卒数量相同,锐字营极有可能撑不过一轮正面冲锋。 王宝面色凝重说道:“咱吃的是皇粮,守的是边疆,蛮子敢在家门口杀人,咱们这些臭丘八,岂能坐视不管?血债血偿,追!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这帮杂碎挫骨扬灰!” 锐字营士卒齐声喊道:“杀!” 一个字使得李桃歌神魂激荡,险些拎起木枪冲在头阵。 将魂即军魂,有位悍勇无双的主将,底下的兵也差不到哪里,当主帅令下,擂鼓声大作,谁能够保持清醒?还不是都抛开生死,凭借一腔血勇往前冲? 王宝率先开道,顺着血迹搜寻,始终没找到蛮子踪迹,经过七拐八拐,走出了伏仙洞。 外面大雪漫天,遮挡住了视线,几乎瞧不清百尺之外的景物。 不停飘落的鹅毛大雪,掩盖住了血迹和行踪,老孟有办法,将头和积雪齐平,找到了一处凹下去的雪路。 “都统,东南方。”老孟说道。 东南方是回镇魂关的方向,蛮子咋会往关内跑? 王宝迟疑了一刻,觉得蛮子可能是害怕有追兵,才背道而驰,绕一个大圈回骠月,逃脱己方追捕,也在情理之中。 “雁形阵,追!” 王宝一声令下,二十多人一字排开,老孟居中,充当先锋官,其他人在他侧后方,随时保持接应。 就当众人准备骑马追赶,才发现往日里骏骑不听使唤,只是嘶叫,艰难在原地打转。 老孟喊道:“都统,积雪足有一尺多厚,马迈不开腿。” 王宝大声喊道:“咱们跑不了,他们带着伤兵更跑不远,牵着马走,即便是追到潼河,也要把这些家伙吃掉!” 人牵着马,马后跟着人,队伍在雪地里展开搜寻。 行至五里,能够看到一道清晰的沟壑推开积雪,逐渐向戈壁后方延伸。 王宝跨上骏马,顺着沟壑一路小跑,冲到老孟前面,高声喊道:“小心伏兵,都打起精神来!” 没等锐字营士卒回应,几枚箭矢折冲而下。 劲风将雪花荡开,有三支箭呈品字形将王宝包裹其中,另外四支箭,分别冲着他双手双脚,势必要将王宝钉死在雪中。 骠月铁骑最可怕的,就是箭无虚发的射术,他们境内以高山草地居多,于是诞生出无数优秀的猎人和骑手,无论是游骑还是轻骑,都能进行远程斩杀,这般射术,足以超越镇魂大营九成士卒。 王宝冷笑道:“雕虫小技,敢在爷爷面前卖弄!” 宁刀挥洒出一片刀光,不仅形成壁障阻挡住了箭矢,甚至连雪花都不曾落入头顶一片。 王宝将刀柄一扭,用刀刃接住了最后一枚箭矢,刀尖挑起,箭矢调了个头,顺势一拍,箭矢以极为夸张的速度返回。 箭头射进,迸出一团血雾。 王宝单手握住缰绳,单手拎着宁刀,傲然说道:“骠月的虾兵蟹将,你们一起上!” 第42章 鸦候 一阵狂风呜咽,巨石后面走出来几名装束怪异的男子,宽头皮帽,软甲裹身,胡须,眉毛,皆是淡黄,瞳孔呈碧幽色,个个人高马大,比起锐字营最壮硕的牛井都要宽上少许,瞧着跟大宁儿郎差异极大。 骠月王朝的黄蛮。 由于水草和饮食的缘故,骠月王朝的人远比大宁强壮,生擒疯牛,腕压烈马,拉八石弓,吃十斤肉,在骠月那里再寻常不过,数百年来,大宁的子民备受欺凌,不知有多少好男儿,死在他们的强弓弯刀之下。 老孟握紧宁刀,老迈浑浊的眸子泻出怒火,无数袍泽死在他们手里,千斤仇,万斤恨,梦里都想将其生吞活剥,如今站在跟前,哪能沉得住气?小伞和玉竹跃跃欲试,弯着腰,不停摩挲着刀柄,若不是有王宝压阵,这些血气方刚的家伙,早就一股脑冲了过去。 一名带头的黄蛮突然丢掉弓弩,双手摊开,用生硬的吐字说道:“这位大人,我们投降。” 老孟低声道:“他们右臂秀有玄色鹰隼图案,分明是骠月王朝的玄月军斥候,也叫做鸦候,当初我有四个兄弟死在了他们手里,都统,别信那些鬼话,千万不可放过他们。” 玄月军是骠月王朝的东路军,以轻骑兵和重步兵为主,擅长攻城和袭扰,西疆关外发生的摩擦,基本是和玄月军的鸦候作战,老孟入伍三十余年,有多少兄弟遭了他们毒手,几乎已经数不过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一口窝囊气,实在咽不下去。 王宝听出了他话里夹杂的愤怒,轻声道:“比拼射术,咱们太吃亏,先把他们骗过来再说。” 老孟重重点头,不停擦拭着手心汗水。 王宝勾勾手,示意鸦候靠近,那三名黄蛮倒也干脆,迈着大步走来,临近时,口中朗声喊道:“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三人同时做出下跪动作,可膝盖尚未触及积雪,猛然从马靴里抽出匕首,露出狰狞神色,连人带刀同时朝王宝扑去。 与此同时,巨石顶又闪出来七八名黄蛮,张弓搭箭,箭头不约而同冲向王宝。 骠月王朝的兵卒,不仅骁勇善战,还有悍不畏死的生猛,三人故作投降前来行刺,其实是想用命来啃掉王宝这块硬骨头,他们清楚得很,这是镇魂大营地界,倘若持久作战,只会有大宁的援军,而无骠月援军,小队若想平安回到故土,必须解决掉身材不高但身手绝佳的王宝,这三人,就是死士。 假如王宝是璇丹境,三人和七八人的箭矢或许能够得偿所愿,可王都统已然到了灵枢境后期,这般修为,放到骠月军伍中,最起码能混到校尉和将军一职,他们万万也猜不到,率领二十多骑的小人物,竟然是万人敌般的存在。 面对铺天盖地的敌袭,王宝淡然一笑,“老武生面前耍把戏,太嫩了。” 宁刀轻描淡写掀飞了两名鸦候头颅,箭矢转瞬即逝,索性将另一人踹到旁边,刀光翻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用刀尖击落箭尖,瞬息之间,十几枚箭矢齐齐落地。 这一手宛如小家碧玉,有女红绣花之感,换成破小境之前,绝对做不到,完全得益于谭扶辛赠送的那本雀起,使刀法到达刚柔并济的程度。 那名被踹飞的黄蛮不偏不倚,正巧跌落在李桃歌身前,头昏脑胀的黄蛮哪里顾得上对方是谁,举起匕首就扎。 “桃子,小心!” “快跑!” “捅死他!” 众人都在围剿鸦候,距离过远无法救援,喊小心的老孟,喊快跑的是牛井,喊捅死他的,除了人狠话不多的小伞,又能是谁? 李桃歌只觉得充满血丝的碧幽双眸极为瘆人,像条疯狗一样,手脚并用爬过来撕咬,口中臭味都喷到脸颊。 两人体型形成巨大差异,似乎是一边倒的结局。 情急之下,李桃歌捅出一枪。 这一枪,和平日里练枪时如出一辙。 没有花里胡哨,没有波涛汹涌,却正中蛮子咽喉。 中枪的蛮子充斥着不可思议的神色,似乎在质疑为何死在一个小卒手中,缓缓朝后倒下,巨大的体型惊起数层积雪。 死了?! 李桃歌气喘如牛,恍惚失神。 老孟一溜小跑到他的旁边,使劲揉着他后脑勺,赞叹道:“妈的!老子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也不过杀了七个蛮子,你小子入伍不到俩月,竟然开张了!回去以后,禀报给将军,混不成伍长,也能成为富家翁!” 李桃歌望着结满茧子的双手,痴痴说道:“孟叔,我真杀了蛮子?” 老孟老脸乐开了花,笑道:“不是在梦里,错不了!” 两人说话之际,王宝挥刀闯入到敌人核心地带,一跃跳上巨石,灵枢境和观台境的差距,简直是天壤之别,虎入羊群,手起刀落,一个受伤的伤兵,外加七名鸦候,几息的功夫,全部斩落雪中。 四周洒满鲜血,挂在弯刀和轻甲,寒风一吹,瞬间结成血红色的冰珠。 摇曳生姿,格外凄美。 锐字营兵卒开始收拾残局,兵器,箭矢,银两,马匹,凡是值钱的物件,统统都要搜刮干净。臭丘八出生入死,拎着脑袋卖命,不就是为了赚些意外之财去花天酒地?于是王宝和老孟也不阻拦,挑了两匹骏马当作战利品,其余的归镇魂大营处置。 “桃子,没受伤吧?”王宝关切问道。 “没,没有。”李桃歌这才从杀人后的恍惚中缓过神,别的没啥,只感觉彻骨的冷。 “按照大宁律法,攥骠月王朝敌首一颗,赏银十两,把耳朵砍了,回去邀功领赏去吧。” 王宝望向缴获来的战马,上面挂着一串耳朵,这次小规模碰撞,收获颇丰,简简单单一算,百十两银子是有的。 李桃歌愁眉苦脸,杀人都杀不利索,砍耳朵? 即便是死尸,如何能下得去手。 牛井是热心肠,二话不说将蛮子耳朵砍下,扔到了李桃歌怀里,“不用谢,回去请我喝酒哈。” 第43章 诨话 白沙滩一行,李桃歌见识到了蛮子的凶残和阴狠,若不是有王宝这个大杀器在,有几人能活着回来? 干掉了鸦候小队,参战人员无一阵亡,近些年实属罕见,锐字营脸上有光,隆校尉在城关最好的酒楼摆下庆功宴,不仅设宴功臣,还邀请了锋,亢,烈三营将校。 四营表面虽是生死兄弟,可各打各的如意算盘,谁都清楚鹿将军是门阀子弟,来西疆镀镀金,过不了多久就会调走升迁,将位空悬,极有可能是偏将军顶替,两名牙将有一人升任偏将军,而空出来的牙将一职,成为主力四营校尉争相夺取的香饽饽。 校尉是中级武官,牙将是将,乃高级武官,一旦升迁至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相当于鲤鱼跃龙门,多少校尉穷极一生,也没熬过去这道门坎。 有了歼灭鸦候小队这份功绩,隆校尉等于是有了压死对手的筹码,将命有望,能不笑逐颜开吗? 于是隆校尉在酒桌狂饮烂醉,拽着王宝的胳膊非要磕头拜把子,许诺给老孟明年都统,小伞,牛井,余瞎子,玉竹,这些都要升任伍长。 醉话相当于酒话和狂话,谁都没有当真。 酒足饭饱,烂醉如泥的隆校尉被搀回大营,只留下睡在一个大炕的这些袍泽。 余瞎子心事重重说道:“王都统,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说了怕军令责罚,不说又感觉不对劲。” 王宝微红脸颊闪过一丝不悦,沉声道:“都是自己家兄弟,你怕有人告密吗?” “这倒不是。”余瞎子缓缓摇头,“我一个人死了没啥,是怕锐字营大祸临头。” “瞎子,别逼我扇你。”老孟不耐烦道:“再磨磨唧唧,今夜你去睡马厩。” 余瞎子左右张望一番,约莫也瞧不出人影来,装腔作势而已,然后神秘兮兮说道:“都统,孟头,那伙商队,不是死在蛮子刀下。” 一语激起千层浪。 锐字营士卒面面相觑。 余瞎子眼神不济,却从不打诳语,尤其是狗一样的鼻子,从没出过差错。 老孟脸色阴沉说道:“不是蛮子杀的,难道是我们杀的?” 余瞎子讳莫如深说道:“蛮子有股膻骚味,离着五里地都能闻到,那些商队尸体附近,并没有蛮子留下的气味,那会天寒地冻,又是西北风正刮的起劲,我怕闻差了,所以不敢开口。正式和蛮子交战时,尽管狂风呜咽,站在下风口,那股膻骚味冲的我犯恶心,于是我断定,不是余瞎子的鼻子不灵了,而是杀害商队的真正凶手,并不是玄月军的鸦候。” 王宝蹙眉道:“当时你为何不讲?” “怕,怕回不来。” 余瞎子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颤声道:“尽管有你王都统坐镇,可对方敢在镇魂关不远处动手,定然会有所依仗,你是猛将,是万人敌,对方即便能打得过,也留不住你,我们这些散兵游勇呢?稍有不慎,都得交代到关外。我死就死了,活了这么大年纪,光棍一条,只有个弟弟挂念,这帮娃娃还没娶妻生子呢,他们都是爹娘的心头肉,一旦出了差池,家里人该咋活下去?” 一番话使得王宝默不作声。 老孟训斥道:“我说老瞎子,你活糊涂了是不是?王都统是啥人,你心里没数?能把咱们兄弟害死?!以后但凡这种军情,你必须如实禀报!” 看似在斥责,实际在给余瞎子开脱,对于巡防期间,隐瞒不报是重罪,轻则军棍伺候,重则脑袋搬家,万一有人纠缠下去,真是够余瞎子喝一壶。 王宝端起酒碗,爽快说道:“好了,旧事莫要重提,这些话我没听到过,你们也没提过,喝酒。” 边疆粮草短缺,酒也变得金贵,普通士卒,过年过节才能喝一小碗,有校尉做东,这帮家伙撒开了欢,直至将酒楼的存酒喝光才肯作罢,众人互相搀扶,打着酒嗝,吹着牛皮,回到了大营。 进入营房才发现,炕头坐着一名妖艳美人,脂粉味压住了男人味,直往鼻子里窜。 几人揉了揉醉眼,性情狂放的玉竹龇牙笑道:“双喜临门,有酒有女人,孟头,我先上了。” 没等他脱掉棉袄,一记耳光将他扇倒在洗脚盆上,老孟冲那妖艳美人毕恭毕敬说道:“葡萄姑娘,这小子喝醉了酒,莫要和他一般见识。” 这位风情万种的女子,正是鹿将军的婢女葡萄。 玉竹正要开口骂娘,牛井和小伞赶忙把他惹祸的嘴给堵住。 葡萄撩动长发,露出比雪还白嫩的脖颈,朱唇半开,似笑非笑说道:“锐字营的爷们,确实比其它几营的勇猛,那些人见了我,头都不敢抬,不像你们,竟然还要奴家侍寝。” 老孟脑袋瓜子像是炸开了锅,酒都醒了。 这些话传到鹿将军那里,二十军棍是免不了的。 老孟挤眉弄眼,李桃歌哪里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啥药,老孟索性从他兜里直接掏出银子,再加上自己袖口里的碎银,双手捧着递了过去,点头哈腰说道:“怪我们粗人马虎,不知该如何孝敬姑娘,备些薄礼,给姑娘买胭脂。” 葡萄斜了一眼,含笑说道:“算了吧,我们女人挣钱容易,不像你们刀里来剑里去,脑袋没了也挣不到仨瓜俩枣,卖命钱,我不能要。” 老孟忧心忡忡问道:“难道姑娘嫌少?你等等,我再去寻些回来。” “不用了。” 葡萄开怀笑道:“冰天雪地里跟蛮子厮杀,敬你们是爷们,没办法敬杯酒,那些诨话当做给军爷的下酒菜了。” 老孟受宠若惊,抱拳道:“多谢姑娘大度。” 葡萄扭着略显夸张的蜜桃,走到李桃歌面前,食指朝眉心轻轻弹了一记,玩味笑道:“你,跟我走。” 老孟又惊又怕道:“姑娘,桃子触犯军令了吗?” “怕我吃了他?” 葡萄媚眼如丝笑道:“毛都没长齐的青涩柿子,姑娘没兴趣,鹿将军有令,传锐字营配隶军槽头李桃歌去大帐问话。” 第44章 入籍 作为西疆土皇帝,鹿怀安穷奢极欲惯了,金丝作帘,美玉作杯,就连烛台都是烂银锻造,一名婢女怀抱琵琶,一名婢女轻抚瑶琴,散发出靡靡之音。 鹿怀安肥硕的身躯横卧在拔步床,手里舞着一柄镶有蓝宝石的长剑,吃着婢女递来的寒瓜,口中念念有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好诗,真是好诗。” 葡萄和李桃歌进入大帐,鹿怀安用宝剑挑开粉红床帘,臃肿如猪的胖脸堆笑道:“过来说话。” 李桃歌乖巧走到床边,低头垂臂。 曾经伺候过顶头上司几日,两人不算生疏,那阵婢女们还没来到镇魂关,鹿怀安常常动怒,一言不合便打骂亲卫,李桃歌只是负责夜壶,不在左右侍奉,于是相安无事。 鹿怀安单手托腮,微笑道:“在西疆过的如意吗?” 李桃歌轻声道:“回禀将军,一切安好。” 鹿怀安赞叹道:“昨日你们锐字营出尽了风头,竟然斩杀掉玄月军鸦候,本将军要好好奏报圣人,以展我雄关之威。听说,你也亲手杀掉一名鸦候,入营才几个月就有如此功绩,真是可喜可贺。” 李桃歌抱拳道:“侥幸而已,全凭将军虎威。” 出生于相府,又怎会是榆木疙瘩,一些官场话术,他还是略知一二。 鹿怀安哈哈大笑道:“拍马屁拍错地方了,我只会吟诗戏佳人,不会风雪斩鸦候,就别给我贴金了。明日起,你不再是配隶军了,转入寻常军籍,还是归锐字营统领。” 李桃歌惊喜道:“多谢将军大人。” 这一声谢谢,确实发自肺腑,配隶军属于贱籍,终身不可卸甲归田,即便是马革裹尸,也不会给家里人发放丧费,只是和牲畜葬在一处,倘若再立新功,就有升迁机会,伍长,都统,校尉,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鹿怀安笑盈盈说道:“好了,谈完公事,咱们再聊聊私事。据说……令尊是萧文睿萧大人府上的家厨?” 李桃歌心中一动,恭敬答道:“回禀将军,正是。” 鹿怀安柔声笑道:“京城传来的消息,空悬许久的尚书右仆射,圣人似乎有了中意人选,只是没有发布诏令,有资格担任相位的,吏部尚书萧文睿萧大人,翰林学士李白垚李大人,刑部尚书黄雍黄大人,都有可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依我看,萧大人资历最老,在民间口碑极佳,或许能够得偿所愿。传闻萧大人不喜钱财,不喜穿戴,年纪又大了,唯独对珍馐佳味颇有兴趣,我想打听打听,萧大人平日最爱哪种美食?” 猛然听到父亲名讳,李桃歌恍惚失神。 “嗯?”鹿怀安望着恍惚失神的少年,加重了语气。 李桃歌慌忙答道:“禀报将军,家父是萧大人府邸的家厨不假,可平日只给萧府家眷做饭,萧大人的饮食起居,皆是管家亲自照料,听家父偶然提及,萧大人似乎酷爱吃豆腐,一日两餐,几乎都有豆腐相伴,其他的,小人便不知了。” 流放途中,爷孙俩没少闲聊,萧文睿不止一次提到,倘若回到京城,定要滚一锅虾子白菜豆腐,把肚子里的馋虫好好喂一喂,而且每次提及豆腐,口水都忍不住往外流,确实对豆腐情有独钟。 “原来如此。” 鹿怀安若有所思,喃喃说道:“老头子挺怪,豆腐?有那么好吃吗?真要是能够提携一下,送他一城豆腐又有何妨。” 婢女葡萄嗔怪道:“豆腐不好吃,你还天天吃。” 鹿怀安盯住巍峨高耸的山峰,挤出一抹古怪笑容。 李桃歌见势头不对,抱拳行礼道:“将军,若是没其它事,我先回去了,今夜喝多了酒,头疼的要命。” “好。” 鹿怀安心思全飘到了吃葡萄豆腐,哪还顾得上锐字营小卒,没等李桃歌走出大帐,顿时上下其手,活色生香。 营房里,大家都灌了不少烈酒,鼾声此起彼伏,比起擂鼓时动静都大。 李桃歌脱掉棉袄棉裤,钻进被窝,听见老孟在旁边低声说道:“鹿将军找你啥事?” 李桃歌如实答道:“将军看我立了功,免去了配隶军贱籍,新的军籍落在锐字营,顺便又问了些家里的琐事,孟叔,你咋还没睡?” “睡个屁!指望你小子给我送终呢,万一被将军砍了头,谁给老子披麻戴孝。”老孟冷哼一声,然后叹气道:“终于脱离配隶军了,好事儿,从今往后,再也不用看别人脸色过日子。今天双喜临门,是你气运亨通的一天,不如趁热打铁,明早去铁匠铺提亲。” 提亲? 李桃歌挠挠头,哪跟哪儿。 “江南那丫头不错,生的俊俏,性子耿直,懂的知冷知热,多少人对她有意思,铁匠铺的门槛都要踏破了,可那丫头对谁都不上心,唯独对你小子情有独钟,嘿,别的不说,谁让你小子长得细皮嫩肉,俩人还真般配,把她娶到家,算你小子烧高香,以后老子在九泉之下,也有双份纸钱收了。”老孟越说越高兴,像是自己娶媳妇一样。 “孟叔,我不想娶江南。”一想到百里铁匠的那番话,李桃歌如坠冰窟。 “啥?!” 老孟一骨碌爬起来,横眉竖目指着李桃歌骂道:“你小子提裤子不认账是吧?人家黄花大闺女,名节都不要了,在大营门口哭鼻子抹泪,你倒好,一句不想娶,就打算不了了之?不行!江南这儿媳妇我认定了,谁来都不能改主意!” 李桃歌不知该如何解释,皱着眉头说道:“孟叔,我们还小,再说认识又不久,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小个屁!烈字营那个小骡子,十三就娶媳妇了,十四都当爹了,你今年多大?十五还是十六?当大爷的人了,还把自己当小屁孩!没羞没臊的。”老孟怒其不争,光想给这小子来一烟袋锅。 李桃歌无语了,心说您五十多岁没娶到媳妇,也没见到嫌弃自己没羞没臊。 老孟将被子蒙住头,气呼呼说道:“先睡觉,明日一早,提亲!” 第45章 胭脂 酒话当不得真,老孟睡醒后就把提亲一事忘到后脑勺,害得李桃歌白白担心大半夜。 又到了去给青姨送吃食的日子,李桃歌牵了匹瘦弱老马,去坊市采买些羊肉和陈年黍米,见到新开家水粉铺子,琢磨着女人都爱美,青姨估计也不例外,于是用碎银买了盒胭脂,端着粉盒,幻想起了小江南涂脂抹粉的模样,嘴角不住绽放笑容,于是鬼使神差买了两盒。 镇魂关的水粉铺子,物价比皇城贵了五倍有余,李桃歌倒不诧异,一路天寒地冻,千里迢迢送到西疆,赚的是辛苦钱,贵有贵的道理。 牵着马来到城关,一道身影横在了东城门,碎花棉袄略显臃肿,被风冻得通红俏脸写满委屈。 望着小江南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李桃歌一阵头大。 最难消受美人恩。 硬着头皮走上前,李桃歌吭哧说道:“你,你咋在这?” 百里江南揉着花棉袄一角,怯生生说道:“之前你不是说起过吗,每逢初一十五,都要探望松林里的青姨,今日是十五,我来碰碰运气。” 李桃歌动容道:“想找我,可以直接去大营,何必在这白白受冻。” 百里江南嘟嘴道:“前几日去了,你不见我,再去叨扰,岂不是让你左右为难。” 说完,百里江南从身后递出食盒,“上次做的豚皮饼你没吃到,我心里过意不去,又做了些,这次可要小心,莫要被薛四那些坏人再给抢去了。” 李桃歌打开盒盖,手指触及豚皮饼,冰冷刺骨,早已凉透。 食盒具有保温效果,虽说气候寒冷,也不至于立刻冻成饼坨,起码要一个时辰以上,不知小丫头在城门站了多久,瞧着头上结出的霜花,似乎天不亮就来到城关。 李桃歌咬着嘴唇,心里挺不是滋味。 百里江南勾着衣角低声说道:“我听爹说了,是他不许你来找我,希望你不要责怪他。爹半生凄苦,幼年失去双亲,壮年丧妻,只有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把我看的比他自己都重要。我尚在襁褓时,常常啼哭不止,他为了哄我,专门去勾栏里找琴师学习八月无霜,九尺高的汉子,天天抱着婴儿哼唱小曲,这一唱,就是十年。” 女人听到的情歌,唯有爹唱的最多。 小江南又说道:“爹的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只能替他给你赔个不是,倘若你还对他心生怨恨,那就狠狠打我一顿出气,反正我皮糙肉厚,打不坏的。” 小江南说着说着,眼眶逐渐红润,那双水润眸子浸满泪水,长长的睫毛都粘到一处。 小江南捂住口鼻就要跑,李桃歌一把拉住可媲美羊脂美玉的皓腕,从怀里掏出胭脂,塞进了她的手里。 两人互相对望,李桃歌率先红了脸,收回左手,将头扭了过去。 小江南盯着他,略带怨气说道:“你送人家东西时,都不开口说话的吗?” 李桃歌轻声道:“我入锐字营军籍了,往后不再是配隶军了。” 小江南内心高兴,表面无动于衷,等待他的下文,可雪花在头顶落了半寸,李桃歌还是闷葫芦不吱声。 小江南耐不住问道:“入了军籍以后呢?” 李桃歌挠头道:“入了军籍……就能,就能升迁了,能够当伍长,都统,若是真当了官,饷银都高了许多。” 小江南眨着眸子,又问道:“再然后呢?” 李桃歌不敢说了,一个劲往鞋尖瞅。 小江南咬着后槽牙说道:“画饼都不会画,真是呆驴一头!” 憋了许久,李桃歌才木讷说道:“有银子了……能给你买更多的胭脂。” 小江南鼓起腮帮子,气鼓鼓说道:“谁稀罕你的胭脂,我自己不会买啊?” 转过身,将脂粉盒宝贝似的贴身收好,本来充满怒气的脸颊瞬间笑靥如花。 尽管北风如刀,也切不开少男少女的相思之情。 李桃歌骑乘老马,胡思乱想了一路,也没弄明白女儿家心思,究竟是高兴还是生气。 穿过银装素裹的松柏林,看到了已然上冻的小河,这条河是白河支流,绵延数里之后朝北拐弯,宽处有十丈,窄处仅有半丈,上流的百姓经常在开春时破冰捕鱼,鱼皮爽滑,鱼肉鲜嫩,是西疆绝佳珍馐,曾经作为贡品呈于圣人。 一道窈窕身影坐在河边,青袍换成了翠绿色长袍,带有几分跃然春色。 李桃歌将马拴好,抱着羊肉和黍米走到女人身后,轻声说道:“我来给您送东西了。” 青姨转过头,露出半张出尘脱俗的侧颜,笑着问道:“会烤鱼吗?” 李桃歌迟疑了片刻,点头说道:“会。” 青姨已然支好了木架,旁边有几尾肥硕草鱼,李桃歌掏出从鸦候那里缴获的匕首,开膛破肚之后,拿到河边清洗,只见河边有处石磨大小的孔洞,冰壁光滑如打磨过一般,河水在下面缓缓流过,偶尔能见到鱼儿游动。 李桃歌愣了一下。 两尺厚的冰面,即便是装备精良的男子,都要大费一番周折,青姨又没有兵刃,如何凿开厚实的冰面?还凿刻的如此光滑完整? 清理完草鱼,李桃歌撒上把食盐,生起小火,把鱼从中间一分为二,穿进木枝中,放到火上炙烤。 手法娴熟,宛如庖丁解牛。 青姨笑道:“不错,看样子找对人了,以前经常烤鱼?” 李桃歌答道:“小时候生活在山里,水多鱼多,肚子饿了,没啥吃的,就跑到水里抓鱼,小孩子都馋,想方设法吃出花样,一来二去,练出了不少做鱼技巧。” 青姨惊讶道:“这鱼除了烤和蒸,难道还有别的做法?” 李桃歌笑道:“时令不同,鱼的吃法不同,冬季鱼肉肥美,适合炖和烤,腌也不错,能够存起来放到明年。夏季鱼肉鲜嫩,适合蒸和生食,简单放些佐料即可。” 提到鱼,忽然之间,想到了自家小院那一池锦鲤,不知能否熬过寒冬。 或者说,是否还能再见面。 第46章 修行 对于青姨的来历,李桃歌充满好奇,也小心猜测过,豪门游历的大家闺秀?仗剑江湖的侠客?跟丈夫怄气出逃的贵妇?仔细想想,几乎都有可能。 一名姿色上上之选的女人,若没有保命手段,怎能穿过艰险的固州和沙洲,来到镇魂关?要知道安西都护府相当不太平,民风彪悍之地,年年都能剿杀数百名马匪,强如周典周大人,经过大漠戈壁,睡觉时都要睁只眼。 初见青姨,她闲庭信步,衣服都没有沾染一粒尘埃,仅凭这个细节,李桃歌敢断定,青姨的境界绝不逊色于周典,或许还要强出许多。 心善,不代表傻,只是不喜欢去算计别人。 能窥探天数的少年,岂是平庸之辈。 两人边烤鱼边闲聊,青姨博学健谈,天象地脉,人文堪舆,均有所涉猎,两人从闲聊变成一问一答,对李桃歌的提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察觉到时机成熟,李桃歌询问道:“您是修行者吗?” 看似水到渠成的问题,实际用了许多细节铺垫,之前的烤鱼,采购,示弱,其实都是在套近乎,李桃歌在等待一个契机,用来解开困扰的现状,那就是修行无门。 周典,王宝,都是灵枢境高手,他们都无法解决的难题,只能寄希望于神秘莫测的女人。 青姨凝视那双充满期盼的桃花眸子,大方说道:“是。” 有了好的开始,李桃歌心中轻快不少,试探性问道:“那您修炼到了哪种境界?” 青姨举着烤鱼若有所思,停了半天说道:“我跟别的修行者不同,方式比较特别,打个比方来说,修行是攀山,为了到达山顶,有的人会选择修好的石板路,有的人会选择从树林荆棘中寻找捷径,有的人找不到上山的路,在山脚徘徊迟迟。” 一语正中少年心窝,李桃歌苦笑道:“有人说我资质太过愚钝,就是那个在山脚下迟迟找不到路的蠢货。” 青姨笑道:“绕来绕去,是为了把自己说的可怜点,请我帮你指点迷津?” 当面戳穿小心思,李桃歌不好意思挠着头,“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您帮我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青姨干脆简洁说道:“可以。” 李桃歌大喜过望,“那……需要拜师吗?” 青姨笑着摇头说道:“不必了,你我没有师徒缘分,只帮你找到上山的路就好,其余的不敢代劳。” 李桃歌略带失望哦了一声,放下烤鱼,眼观鼻鼻观心,盘膝坐好。 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青姨好笑道:“修行又不是诵经,弄那么紧张干嘛,要先放松下来,感悟天地,并非乞求天地。” 李桃歌只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纠结中透着不知所措。 “来。” 青姨站在河边,指着结冰的河面,轻声道:“我问你,这是何物?” 李桃歌迟疑片刻,答道:“其它三季是水,到了冬季变成冰。” 青姨又指向磨盘大小的冰窟窿,再次问道:“那这里呢?” 李桃歌望着冰窟下面缓慢流动的河水,简单思索之后,答道:“既是水,也是冰,寒气到达一定程度后,水会变成冰。” 青姨缓缓摇头,“年纪不大,脑袋却像是固执死板的书呆子,我告诉你,这既不是水,也不是冰,而是你的红颜知己。” 提到红颜知己,李桃歌联想到了小江南,风马牛不相及的两者之间,有啥联系? 青姨说道:“闭着眼,幻想着将河水切割成一粒粒水珠,越细越好,越小越好,再去接近它,轻抚它,记住,动作要轻柔,就像是你初次将心爱之人搂在怀里。” 顾不得羞涩,李桃歌按照她的方式,闭起眸子,张开双臂,脑海中和现实中的画面逐渐重叠,冰块清晰可见,河水静止不动,接着,画面放大了数倍,河水切割成一滴滴水珠,再将水珠放大,里面的纹理都有迹可循。 奇幻的一幕,使李桃歌又惊又喜,小心翼翼朝前试探,水珠像是扭捏的女子,对他进行躲避,李桃歌屏住呼吸,手臂伸了过去,如同对情人般轻柔。 手指即将接触到水珠那一刹那,水珠摇身一变,组成穷凶极恶的猛兽,张牙舞爪向他扑来。 李桃歌大吃一惊,睁开双眸,手掌淋满冰冷河水,于是更加惊愕。 他和河面的距离足有七八丈,河水如何浇到双手? 青姨含笑道:“操之过急了,再耐心些。” 李桃歌如法炮制,之前的一幕重新进入脑海,动作愈发温柔,水珠再也没有幻化成猛兽,而是在他指尖翩翩起舞。 “睁开眼。”耳边传来青姨的声音。 李桃歌再度打开眸子,见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只见无数颗水珠在指尖活蹦乱跳,和脑海中的影像几乎完全一致。 李桃歌痴痴说道:“我……我成为修行者了吗?” 青姨白了他一眼,“半柱香之内,修出神识又感水成功,你不算修行者,那全天下的修行者都成白痴了。” 李桃歌清澈五官透着一股迷茫,“我是天才?” “你是天才中的笨蛋,很笨的笨蛋。” 青姨古怪一笑,坐回去吃起了烤鱼,带李桃歌修行成功,似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直至指尖水珠全部滑落,李桃歌才回过神来,急切说道:“不对啊,我记得王都统说,他要我先去感受初气,有了初气,才能淬炼肉体,进入观台境,你教给我的方法,好像跟他说的完全不同。” 青姨轻蔑说道:“那是普通武夫的修行之道,你走的是登天小路,已经成为一名术士了。” “术士?!” 李桃歌瞠目结舌好一阵,焦急道:“我没说过我想成为术士啊。” 青姨咬着肥润的烤鱼,漫不经心说道:“那你也没说想成为武者啊,只是说想要修行,如果你提前说好,我也不会带你走这条路。”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李桃歌做梦都没想过,竟然有天会成为术士,不知该哭还是笑。 第47章 神婴 白河之上,见识过太白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仙术妙法,李桃歌以为是神明下凡,但他却对术士一途望而生畏。 听周典略微提及,太白士都是万里挑一的仙资,大宁万万人,达到逍遥境的术士寥寥无几,况且路漫漫其修远兮,且不说虚无缥缈的太白士,想要修炼到无极境,先活到百岁高龄再说,想要在腥风血雨西疆活那么久,简直是痴人说梦。 疆场立足立功,靠的是真刀真枪的近身搏杀,术士再强大,一旦面对骠月铁骑冲锋,也会瞬间滚踏成肉泥,所以李桃歌对于能成为术士并不看好,不如修成强悍体魄实在,无论是逃跑还是杀敌,起码有周旋的余地。 单单操控水珠,抽干了初次步入山门的少年元气,头昏脑胀,精疲力竭,比起练枪万次都要劳累,倘若像刺杀自己的太白士一样掀起半条河水,岂不是对方没倒下,先把小命都给丢了? 李桃歌越想越觉得不对味,向青姨告辞,牵着老马,满是疑惑进入松林。 看到和白雪掺杂在一起的满地松针,李桃歌突发奇想,既然能感知水,是否能操控松针?于是用同样的办法,屏气凝神,锁定在十步之外一枚松针上面。 几息之后,松针无动于衷,直至李桃歌大汗淋漓,快要耗费完心神,松针才摇摇晃晃,落入指尖。 呼…… 望着旋转飞舞的松针,李桃歌长出一口气。 成了。 周典大哥说的没错,果然是万法归一,道道升仙途,道道叩天门。 只不过如今道行太浅,当戏法哄哄小江南可以,使用术法上阵杀敌,自己能先把自己给累死。 猛然间。 视线一片血红。 蓝天,白云,松树,柏树,积雪,全部变成猩红色。 这是……多次使用术法的弊病? 李桃歌揉揉眼眶,再度睁眼,那枚在指尖飞舞的松针,骤然变为一柄匕首,朝眉心扎来。 来不及猜测原委,李桃歌急忙侧身躲避匕首,可匕首如同生出神智,在空中盘旋半圈,再度朝后脑来袭。 李桃歌清晰记得,松柏林埋有冤魂无数,被当地百姓视作禁忌,大白天都不敢入内。 松针幻化为匕首,难道是冤魂作祟? 换做旁人,估计吓的屁滚尿流,没准肝胆俱裂鸟朝天,可李桃歌有不为人知的辛密。 观天术。 天机都可窃,何况这小小冤魂作祟。 为了对付如影随形的松针,李桃歌只好再度启用观天术,桃花眸子半开半合,食指中指叠于眉心,厉声喊道:“镇!” 金芒大开,猩红画面瞬间冰雪消融。 白河之上和相府里使用的观天大术,需要窥天机觅强敌,漫天皆是涉及范围,极为耗损心神,这次不同,用的是简易版观天术,仅仅是十步之内,反噬不会那么严重。 匕首变成松针,跌落于靴面。 远处的松树旁边,竟然立有两道人影。 一名身披绯红大氅,遮住了相貌,双手插入衣袖,朝自己凝望。 一名壮如蛮牛,光头彪悍,手里握有长枪,枪头如墨,呈现出幽暗色泽。 是人是鬼? 这二人倒挺像阵亡的将士,只是不知道生前隶属于是大宁还是骠月。 李桃歌心里泛起了嘀咕,碍于没有驱鬼镇魔的手段,正要撒丫子开溜,那名似人似鬼将相貌隐于暗处的家伙,朝自己做出一个奇怪手势,酷似女子的兰花指,阴柔中显得恐怖。 耳边惊起炸雷,宛如厉鬼嘶吼。 李桃歌赶忙捂住耳朵,想要跑,才发现腿脚酸软无力,几次使用术法,又强开小观天术,早已精疲力竭,只能眼睁睁看着两名鬼怪般的家伙走来。 身披绯红大氅的‘冤魂’掀开披风,露出酷似干尸的脸庞,灰白瞳孔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用干裂沙哑的声音说道:“你没事?!” 李桃歌耳边的呜咽声渐渐消失,隐约能听到‘冤魂’说话,欲哭无泪说道:“快把我吓死了,咋能没事,大哥,你到底是人是鬼?” 拎有长枪的光头壮汉蹲下身,咧嘴笑道:“堂堂七宝神婴,竟然有失手的时候?” 神婴,是念师修炼至无极境的尊称,等同于术士修炼至太白士,修行一途,大道万千,武者,魂师,术士,方士,妖修,鬼修,念师,途中行者不知凡几,皆可触及天道。 念师是最诡异最另类的修行者,以神魂为器,杀人于无形,令人毛骨悚然。 术士已然算是稀缺,念师更加凤毛麟角,非神魂强大者不可修成,尤其是无极境的神婴,比朝堂中的朱紫贵人更为稀少。 万物相生相克,念师在沙场中的作用并不出众,覆盖面狭窄,撑死了能同时对付数十人,可他是术士天敌,神魂强悍,使术士引以为傲的隐匿无所遁形,一旦锁定,无论击杀与否,术士都无法再施展术法,于是后者将他们恨的牙根痒痒。 由于神婴肉体孱弱,不擅长近身搏杀,因此修成后都会有强大的武者作为近卫,这名光头壮汉,就是无极境的武道大师,一杆黄泉枪罕逢敌手,在江湖中也是能开宗立派的高手。 他们诧异的是,无极境神婴偷袭一名才成为术士的少年,竟然失败了? 相当于逍遥境的宗师,偷袭襁褓中的婴儿,以失败告终。 这不叫做奇怪,而是该称为诡异。 七宝神婴皱起眉头,反复打量着满脸惊恐的少年,开口道:“你有神器护身?” 李桃歌茫然摇头。 七宝神婴两条眉毛近了几分,再次问道:“你修炼过锻造神魄的功法?” 李桃歌还是摇头。 七宝神婴五官扭曲,暴躁喊道:“拿我当傻子不成?!既没有神器护身,又没有修炼神魄功法,中了我的离魂落,屁事没有,你以后要我在江湖怎么混!” 李桃歌没听懂他为何发怒,倒是听懂了这俩人来意。 来刺杀自己的刺客。 光头壮汉怪笑道:“雇主要你将这小子变成白痴,快点动手吧。” 第48章 一念杀无极 任谁在荒郊野外遇到两名装束离奇的怪人,心中都不安定,李桃歌一边意念催动松针,一边悄悄摸向短刃,可光头那杆透着冲天杀意的枪尖,顶在了咽喉,迫使少年不再反抗。 “这杆黄泉是枪中王侯,饮血无数,我们只是夺你的三魂七魄而已,并不想伤其性命,乖乖听话,莫要伤了和气。”光头壮汉咧着白牙笑道。 感受到咽喉处阵阵凉意,似乎和气候的冰凉不太一样,不仅侵入肌肤,还深入骨髓,枪头隐隐有低鸣之声,似乎是鬼魂哀嚎。 李桃歌苦着脸说道:“两位大哥,我只是戍边小卒,一无钱财,二无宝物,大老远跑来夺我的三魂七魄,太不值得了吧?” 光头壮汉挤眼笑道:“你知道你值多少黄金宝物吗?这匹老马都拉不完,也不知道你得罪了谁,雇主竟然肯花如此大的代价,小子,以后做人当心些。” 李桃歌做人,向来不争不怒,唯一的仇家,就是国师冯吉祥,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难道对几千里外的李家庶子,那么阴魂不散? 想到这里,李桃歌反而平静下来,左手食指勾了勾,一枚坚如铁石的冰块,悄然浮现在二人身后。 李桃歌素来心宽,和善,但别忘了,他上次发怒,可是在皇宫里对着国师冯吉祥责骂。 谁笑少年无肝胆? “你这么做,我会很不高兴。” 光头壮汉枪尾一颤,那枚好不容易抬起的冰块分崩离析,李桃歌咬着纤薄嘴唇,硬气说道:“死之前,能让我做个明白鬼吗?到底是谁的授意,派你们来的西疆。” 光头壮汉笑容烂漫说道:“我们不想杀你,也不清楚谁是雇主,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咦,七宝,你怎的还不动手?” 转过头,见到七宝神婴汗如浆涌,本来枯槁的脸颊变为死灰色,眸子直视前方,里面写着的恐惧二字。 光头壮汉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再次回头,看到了一双玉足。 完美无瑕的玉足悬空停滞,一袭碧绿色长袍随风飘荡。 狭长的双眸微微低下,睥睨众生。 光头壮汉的心情,顿时比之前的李桃歌还夸张,自己可是无极境武者,七宝是无极境念师,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二人耳目。 这女人,何时出现的? 前所未有的一幕,致使光头壮汉催动全力,足底积雪层层开裂,黄泉枪爆出青金色光芒。 无极境一枪之威,足以开山裂石。 锐不可当的枪尖来到女人五尺之外,似乎有道看不见的屏障,无论如何也捅不进去,光头壮汉深知踢到了铁板,生出逃跑念头,可当他将枪杆回拽的时候,竟然拔也拔不出来。 脑后有两根松针漂浮,长不过存余,在李桃歌手中,这两根松针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可在这名女子手中,或许是能媲美仙家术法的杀器。 进退两难。 光头壮汉颤声道:“你是谁?!” 气态出尘的女子冷漠说道:“凭你也配问我是谁?” 之前谆谆教诲李桃歌,可是慈母般的悉心温和,这一刻,如同天上仙人般疏远冷傲。 跨境对敌,也不是没有先例,光头壮汉和七宝神婴,就曾经联手杀掉过逍遥境宗师,虽然过程狼狈,好歹具备跨境杀敌的勇气。 但此时此刻,七宝神婴被锁住了神识,光头壮汉被锁住强悍肉身,二人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尤其是七宝神婴,十岁生出初识,十二岁正式成为念师,闯荡江湖多年,从未比拼念力时落入下风,现在脑海中犹如巨山压顶,话都说不出口,生死只在对方一念之间,怎能不吓的屁滚尿流? 光头壮汉脸庞不停滑落汗水,畏惧说道:“西疆竟然有如此神仙人物,怪我们有眼无珠,惊了尊驾,还望仙子大人有大量,放我们兄弟一马。” 青姨飘然落地,淡淡说道:“我问你答,错了受罚。” 光头壮汉不得不从,乖乖说了一个好。 青姨单手抚摸着李桃歌头顶,眸子中满是长辈式关爱,轻声问道:“谁派你们来杀他的?” 光头壮汉毕恭毕敬说道:“我们兄弟二人做的是没本钱买卖,专门为人排忧解难,在无忧楼接取任务,从不问雇主是谁,如果仙子想要弄清原委,我们兄弟愿效犬马之劳,拼死也要查出雇主身份。” 青姨叹气道:“来回万里之遥,好麻烦。” 听到话锋不对,似乎有杀人灭口的嫌疑,七宝神婴拼死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是……是邹家。” 青姨对李桃歌换了张慈爱笑脸,“你认识他们吗?” 七荤八素的李桃歌回过神,木纳点头道:“吏部侍郎的儿子邹明旭,以前生过间隙,出永宁城时,和他见过一面,又拌了几句嘴,还以为他会在半路截杀,没想到是等到几个月之后再出手。” 青姨微笑道:“这就叫做城府,忍得住气,才能出得了气,世家门阀子弟的必备伎俩。还有他们俩,不在镇魂关动手,不代表不敢,而是怕暴露行踪,无极境已然是能够肆意妄为的高手了,可仍旧小心行事,这一点,你要向他们学学。” 李桃歌皱着脸笑道:“忍气吞声我会,可惜没本事报仇。” 青姨爽朗笑道:“傻孩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光头壮汉如履薄冰试探问道:“仙子,我们可以走了吗?” 青姨幽幽说道:“我们女人心眼都小,跟君子不一样,能忍气吞声十年,有仇当场会报。” 七宝神婴和光头壮汉听出了弦外之音,正要准备殊死一搏。 松针轻飘飘从二人后颅穿过。 七宝神婴和光头壮汉轰然倒地。 李桃歌呆若木鸡。 虽然不清楚二人修为,可见到光头壮汉动手时气势,绝对要超出王宝不少,如此高手,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 青姨催促道:“还不回去热你的豚皮饼,再晚就变了味道,这把枪倒是不错,你不是练枪吗?正好拿去当兵刃。” 杀人越货,简直比强盗都霸道。 李桃歌拾起长枪,牵着老马,心情忐忑离开松林。 青姨望着清瘦背影,喃喃说道:“没娘陪伴的孩子,真是可怜。” 第49章 黄泉 回到营房,一群人围着大枪轮番观望,时不时品头论足,议论这杆枪究竟能值多少银子。 天下神兵,对戍边兵卒而言太过遥远,折叠锻打后的宁刀,已然是了不得的宝刃,撑破天,也仅仅见识过王宝的陌刀而已。 这杆枪的枪杆又韧又弹,足有十几斤重,显然不是俗物,老孟一刀下去,白印都不曾留下,枪头有小篆雕刻的黄泉二字,古朴又不失威严,一枪捅过去,稍微用力,树桩如纸糊一样碎裂,笨如牛井,都知道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器。 “桃子,这杆枪真是你捡的?”牛井疑惑道。 自打李桃歌拎枪返回大营,他的视线就盯住黄泉没离开过,若是用这东西打造成粪叉,岂不是牛井拿着粪叉回乡,牛叉到姥姥家了? “在松林里捡的,附近有几滩凝固血迹,估计是有人在那厮杀,恰巧捡了个便宜。”李桃歌轻声说道。 青姨教会了他术法,又教会了他城府,这杆枪来历敏感,说出去恐怕会有人来寻仇,无极境的神婴和武者,总不至于一个亲朋好友都没有,万一同门师兄弟上门,他可不是对手。 “乖乖,你这天杀的运气,遛弯都能捡到宝贝,你告诉我具体在哪儿,咱也去附近溜达一圈,打架最少成双结对,或许还有其它掉落的兵刃。”玉竹艳羡说道,口水都挂到了嘴边。 “就在松林深处,我在附近找过了,只有这一杆枪,你若是想去,记得多备些驱鬼符箓和开过光的佛器,那里阴气很重,稍有不慎会被恶疾缠身。”李桃歌裹着厚厚的棉被,装模作样打了个哆嗦。 “老子在镇魂关几十年,一个铜板都没拣过,别他娘做白日梦了,桃子能捡到黄泉,那是他的福气,你们几个有那命吗?弄不好,命都会丢到鬼林里面。”老孟使劲抽着旱烟,若有所思说道。 将脑袋别在裤腰带的边军,可不会相信怪力乱神,只听从军令,既然老孟开了口,这帮人只好作罢。 房门推开,一股寒流涌进。 王宝阴沉着脸,大摇大摆进入营房,坐到火炉旁边,一言不发。 “都统,出事了?”善于察言观色的老孟问道。 “将军刚刚升帐议事,三队斥候进去了白沙滩,如今一个活人都没回来,二十营谁都不敢接茬,唯独隆校尉不知抽了什么风,将差事大包大揽,说锐字营都是精锐悍卒,恶仗必须交给咱们。现在倒好,早点歇息吧,明日一早,还得再去白沙滩走一遭。”王宝面带不悦说道。 天寒地冻,谁不想躺在被窝睡大觉?况且又是极具危险的差事。 “隆校尉急于升官,想要在其它三营面前抢功,有了之前歼灭鸦候小队功绩,再来一次或大或小的战功,牙将一职就十拿九稳了,然后去西府和兵部跑跑门路,跨级升任偏将军都有可能,只是苦了这帮兄弟,为他的富贵前程风里来雪里去,碎银都不多挣一两。”老孟吧嗒着旱烟,不停发着牢骚。 “隆校尉他去吗?但凡巡防,没见过他出关,倒是整日把咱们当驴耍。事先说好,他要去,我便去,他若是不去,爷爷病了,恕不奉陪。”玉竹朝大炕一躺,悠闲晃起了二郎腿。 “瞧见没,军心所向。”老孟撇嘴道。 王宝横眉竖眼说道:“这是军令,不容儿戏!谁敢偷奸耍滑,我把他绑在马后面吃风。” 王宝在军中的名声,是一刀一刀砍出来的,跟隆校尉不可同日而语,一旦他发了狠话,下面的人都要乖乖听话。 尽管不情愿,玉竹和老孟还是答了声是。 “咦?这杆枪?” 王宝正要出门,见到竖在墙角的黄泉,拎起来,沉的压手,细细端详枪杆纹理,不久后惊愕道:“居然是紫薇衫?” “都统,俺们都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啥是紫薇衫?”老孟好奇问道。 “当年我是入伍不久的小卒,西府众将帅来到大营检阅,时任伏武将军的钟长罄,手中的龙矛便是由紫薇木打造。传闻东南有仙山,仙山有仙树,紫薇木就是其中一种,仙树生长极其缓慢,百年成型,千年成才,这杆枪足有七尺,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宝贝。”王宝爱抚着枪身啧啧叹道。 “小桃子福缘深厚,跑了趟松林,捡了稀世宝贝回来。”老孟笑呵呵说道,干儿子有造化,比自己捡了宝贝还高兴。 “观台境都没入门的菜鸟,用这杆枪?”王宝含笑道。 “都统若是不嫌弃,我愿把黄泉赠予大人。”李桃歌恭敬说道。 王宝几次三番救过自己的命,相赠一把得来毫不费力的大枪,也是诚心诚意。 老孟一个劲拿眼珠子剜他,生怕这败家子真的把枪送出去。 “黄泉?好名字。” 王宝注视着小篆阳刻,笑道:“我用刀用顺手了,抢你的枪干啥。” 听到这话,老孟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把枪的来历恐怕不凡,你要小心收好,切勿给生人看,会惹来杀身之祸。咱们臭丘八头上有律法监视,行事有所顾忌,江湖中人可不管王法不王法,看上了你的宝贝,杀人夺宝的恶行屡见不鲜。”王宝放下长枪叮嘱道。 “平时我只放在营房,绝不会拿出去。”李桃歌轻声说道。 “好,大家早点歇息,明日一早,再去白沙滩。”王宝交待好以后大步离去。 老孟拧着眉头,举起烟袋锅子,作势要打,“这么好的宝贝,说送人就送人,器量真大,你咋不送给我呢?” 李桃歌含笑道:“王宝大人又不是外人,他有趁手的兵刃,咱们岂不是更安全几分。” “幸亏你不是出自钟鸣鼎食的将相之家,否则家底没几年就能让败家子败光。”老孟叹息一句,朝瞪着大眼的牛井喊道:“看啥看,还不睡觉!明日没了力气,咋骑马杀敌!” 牛井飞速脱掉棉袄,钻进被窝。 钟鸣鼎食的将相之家? 李桃歌黯淡一笑。 第50章 善行无善报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伴随着鸡鸣,战鼓声大作。 大营中有军令如下:凡鼓声起,半柱香内不至校场者,斩立决! 尽管口中骂着娘,士卒们还是三三两两离开了热乎大炕,穿戴好皮甲,抄起兵刃,一溜小跑来到校场。 锐字营隆校尉站在阅兵台,披重甲,持大戟,挎长刀,神采飞扬。 锐字营千余人集结完毕,隆校尉朗声喊道:“你们都是大宁好儿郎,如今关外有贼匪横行,已经有数十名兄弟不知所踪,咱手里的宁刀能答应吗?!” 诺大的校场寂静一片。 兵卒们望着手里五花八门的兵刃,陷入沉思。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般而言,入伍三五载后,攒笔银子,高高兴兴回家娶媳妇了,谁会留在镇魂关受苦卖命?像老孟和余瞎子这种老卒,实在是家里没人,回去也是孤苦伶仃,索性在军营里呆着,起码有袍泽相伴。 西疆军备简陋,宁刀,那是伍长都统们才能配备的兵器,普通士卒从进入军营到离开大营,甚至都没有摸过一次,叫他们如何响应? 察觉到了话中弊病,隆校尉干咳几声,再次喊道:“出发,杀贼寇!” 出了城,千余人马汇成两道长龙,到了宽阔处散开,马鞭挥洒,吆喝声此起彼伏,马蹄翻刨积雪,气势跟几十人的队伍截然不同。 李桃歌老家有条江名曰岚江,每逢八月十五,江水极其凶猛,涛如连山喷雪来,引来文人雅士慕名观潮,见到千骑踏雪这一幕,李桃歌莫名想起了岚江潮起的壮阔场景,同样的气势磅礴,同样的势不可当。 数十里之后,马蹄速率放缓,三支精锐斥候率先掠进大漠戈壁,老孟,牛井,小伞,余瞎子,纷纷抽调过去充作耳目,千余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变换队形已然变得迟缓,倘若遭遇伏击,在没有做好充足准备下,势必会溃败。 “李桃子,带肉干了吗?”一名长相酷似黄鼠狼的家伙,催马溜达到李桃歌旁边,不怀好意笑道。 张老妖,军伍里的泼皮,擅长欺上瞒下,欺软怕硬,本是李桃歌同营房的士卒,老孟厌弃他品行不端,不久前给撵了出去,憋了一肚子怒火,又没有翻脸的本钱,见到李桃歌落了单,势必要欺负欺负老孟口中的干儿子。 只要不是大战,斥候的阵亡率,远远高于普通士卒,李桃歌正在替老孟他们担忧,听到耳边略带张狂的声音,瞥了张老妖一眼,打算以息事宁人的态度,丢过去一大块牛肉。 两人同是驱马奔行,准头自然比平时差了不少,牛肉砸到了马头,跌落到雪地中,张老妖眉头一挑,喊了声驾,马儿顿时提速,一个横切,将初来乍到的少年拦住。 “去,给爷爷捡起来。”张老妖扬起胡子稀疏的下巴,一脸傲慢说道。 李桃歌没理他,勒紧缰绳,将马往旁边引,如此好的机会,张老妖哪能放过他,拎起长矛,直至李桃歌咽喉,“小白脸,耳朵聋了不成?爷爷让你捡起来!你跑啥!既然不听话,跪着去拣!否则在你如花似玉的脸蛋上捅出个血窟窿。” 论单打独斗,张老妖算是营里一把好手,长矛耍的熟稔,骑术也高明,没几人能在他矛下走出三回合,这也是欺凌袍泽的本钱。 锐字营士卒们从二人旁边经过,有的恨张老妖多行不义,有的替李桃歌打抱不平,唯独没有一人敢站出来管闲事。 李桃歌笑容灿烂说道:“张老哥,咱俩井水不犯河水,没有冲撞过您吧?” 张老妖怪笑道:“你们那营的王八蛋,仗着有老孟撑腰,不把爷爷放在眼里,不知背地里说过多少坏话,没他妈一个好东西,眼下落了单,还敢嚣张跋扈吗?” 李桃歌揉了揉被寒风吹痛的鼻梁,哭笑不得,说他嚣张跋扈,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听说老孟认你当干儿子,这样,跪下来磕个头,喊声张爷爷,这事作罢,以后也不会跟你为难,倘若不肯的话,小白脸,爷爷得给你放点血。”张老妖阴气森森笑道。 老孟认自己当干儿子,再去喊他爷爷,岂不是成了老孟的爹? 正如青姨所说,善行未必有善报。 李桃歌长叹一口气,轻声细语说道:“我是你爷爷。” 一句话让张老妖差点背过气,再也不浪费口舌,长矛朝前捅去,肝火上升,不再顾忌袍泽情谊,瞄准了少年咽喉。 自从感水成功,不止能控水控冰,还多了些不为人道的玄妙,譬如气力猛涨,挥动十几斤重的黄泉都游刃有余,感官变得敏锐,别人动作在他眼中,迟缓凝滞,几乎和老人无异,李桃歌不敢对同睡大炕的兄弟提及,打算再去松林时,找青姨探寻来龙去脉。 面对张老妖迅猛一枪,李桃歌歪头躲过,顺势抓住矛身,瞬间提力,不止是张老妖那百十多斤,连同马匹都要举了起来,李桃歌吓了一跳,怕其他士卒查出端倪,急忙卸力,猝不及防的张老妖从马背跌落。 旁边观战的锐字营士卒,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 “妈的!竟然被小白脸给摆了一道!给我死!” 张老妖有股子悍劲,跟小伞很像,一旦上头,天王老子都敢捅出一刀,从雪地挣扎起身,张老妖面带狞色,抽出佩刀,抡圆了扑来。 啪。 枪身抽到了他的脊梁骨。 张老妖一个踉跄,膝盖发软,吃了满口雪。 李桃歌轻声道:“锐字营有军务在身,不可耽搁,想与我较量的话,不妨回到关内再说。” “回你娘个头,老子这就把你砍了!” 张老妖一跃而起,跳起来和马头持平,抡圆了双臂,势要把少年劈成两半。 龙有逆鳞,人有心疾,侮辱早已仙逝的娘亲,使得李桃歌双眸掠过一抹杀意,不再谨小慎微,手腕抖动,长枪后发先至,贯穿张老妖大腿,将其活活钉在雪地中。 李桃歌平静说道:“再敢骂一句,要你死。” 第51章 天地阔且徜徉 刺完那一枪,李桃歌有些后怕,当时他瞄向的并非是大腿,而是眉心。 杀机起,怒火乱舞,脑海顿时空白,一门心思想把张老妖捅个稀巴烂,若不是出枪时灵台清明刹那,可不止重伤那么简单。 失控比无能更为可怕。 心魔? 李桃歌莫名想起参天宝卷里提到修行路里的阻障。 无论是何境界,但凡误入歧途,很容易产生心魔,轻者郁郁寡欢,重者鬼迷心窍,陷入修行泥沼不得寸进,甚至会变成滥杀无辜的魔头。 自己虽然不是观台境武夫,但也是感水后的术士,算是正式踏入问道一途,不由自主的嗜血滥杀,是不是心魔征兆?还是强行发动观天术的恶果?又或者……是松林里遇袭后的弊病? 听那光头汉子提及,偷袭自己的是七宝神婴,问过老孟才知道,神婴是无极境以上念师的尊称,擅长用念力杀人,自己当时若无其事,不代表七宝神婴的境界是假的。 李桃歌抬头望向晦暗天空。 天灾? 人祸? 无人能为他指点迷津。 张老妖自行回去医治,李桃歌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后方,有了一枪捅穿兵痞的战绩,所有兵卒都离得他远远的,生怕这家伙得了失心疯,再给他们来一下。 边疆不同于永宁城,打打杀杀属于常态,别说在大营里,就是寻常百姓之间斗殴,如果不闹出人命,镇魂大营也不会管,谁让这里是大宁西陲之地,人命如草芥的西疆。 再度行进八十余里,王宝骑马在树边等候,李桃歌拍马上前,问道:“孟叔他们怎么样,回来了吗?” 王宝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他,小腿夹起马肚,边走边说道:“老孟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谁出事,他都出不了事。倒是听说你把张老妖给捅了,而且是一招制敌?” 李桃歌不好意思低头说道:“呛起了火,一不小心没绷住,把他给捅伤了。” 王宝欲言又止,反复几次之后,突然压低声音说道:“你是谁?” 李桃歌呆滞片刻,惊愕道:“王都统,我,我是桃子啊。” 王宝将马放缓,慢悠悠说道:“你可能叫做李桃歌,也可能叫做别的,这都不重要。当你来到镇魂关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不简单,刑部官差为何单单押送你一人?我看了公文,三千里流刑,不足四十天便到了西疆,难道你们是乘马来的?流放途中乘坐船只马匹,那可是杀头大罪,刑部官差为何纵容于你?还有,官差临走前,给鹿大人送了一包金银细软,足足价值百两黄金,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哪能如此阔绰,即便是京城七八品官员的家里,也一下子掏不出百两重金吧?有了金银开道,于是鹿将军才对你百般照拂,将你放到身边当作侍卫,又将配隶军的贱籍抹去。” 李桃歌大吃一惊。 原来固州刺史公子卜屠玉送的那包金银,是被周典送给了鹿将军,怪不得初来乍到时,没人刁难自己。 王都统看似是名粗鲁莽汉,竟然从旁枝末节中看到这么多纰漏,那更为细心的老孟呢?鹿将军呢? 大家都不傻,全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唯独他,是揣着糊涂装明白。 李桃歌拱拱手,略带歉意说道:“王都统,关于我的家世,确实有难言之隐,没有如实禀明,还望大人见谅。” 王宝摆摆手,“罢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想说就不说,只要不是大周和东花的细作,其它的无所谓,即便是新上任李相的儿子,在我眼里,都与你无关,你,小桃子,仅仅是锐字营里的臭丘八。” “李相?”李桃歌蹙起眉头。 王宝瞥了他一眼,“没听说吗?新上任的尚书右仆射,乃是琅琊李家家主李白垚,上任相国李季同的独子,父子两相,亘古未有,真是泼天的富贵。听闻李相玉质金相,风流倜傥,曾是大宁第一美人,从这点评来看,跟你这标致小子有相似神韵,若不是李相只育有一女,真怀疑你就是他的儿子。” 自己的老爹,成为大宁宰相了? 李桃歌顿时脑袋发晕。 鹿将军那天大帐召见时,倒是提过圣人想填补尚书右仆射的空缺,大冢宰萧文睿,刑部尚书黄雍,还有自己老爹,都有可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不到十天,居然已经任命。 三人里,萧文睿资历最深,桃李遍天下,最有希望问鼎右相,刑部尚书黄雍背靠八大家族之一的幽州黄家,女儿是圣人嫔妃,实打实的皇亲国戚,这两人竟然都没拜相,反倒是自己老爹独占鳌头。 见到李桃歌神游九天,眉心逐渐浮现出凝重神色,王宝诧异道:“你该不会是李氏相府的族人吧?” 七姓八望中,琅琊李氏深受老天眷顾,族人个个聪慧玲珑,似乎老天爷见不得李家独享宠溺,人丁极其稀薄,寿命也不长久,旁系亦是如此,大部分独子或独女,很难有香火鼎盛的一脉,开枝散叶数百年,族人全部凑起来,还不如新晋门阀柴家兴盛。 李桃歌呢喃道:“是李氏族人,又不是李氏族人,我娘跟了姓李的权贵,到死都没捞到一个名分,我只不过是族人唾弃的私生子,不知道算不算李氏一脉。” “难怪。” 王宝恍然大悟,说道:“好了,人这辈子,唯独父母不可选择,当好你的边军,将来上阵杀敌立功,熬到四五品武将,光耀门楣,李氏会给你应有的名分。” 李桃歌苦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李家有祖训,手可沾泥不可沾血,轻易屠戮人命,会损耗家族气运,所以数百年来,家族从未出现过武将,假如我真当上了将军,更没办法认祖归宗。” 王宝纠结道:“学文不成,习武不准,这倒难办了……” 李桃歌洒脱笑道:“他不想认我,我又何必去认他,大丈夫何愁安家。一位爷爷曾经说过,白云来往青山在,对酒开怀,人生百年俱是梦,天地阔,且徜徉。” 第52章 蹊跷 行进至白沙滩,一切平安无事,既没发现可疑的匪盗,也没见到镇魂关士卒踪迹,寻常中透着一股不寻常,安静到吊诡。 隆校尉当机立断,又派出几队斥候出去打探,李桃歌担心老孟他们安危,上前抱拳说道:“大人,小的愿前往。” “你?” 稚嫩的脸庞实在不具备震慑力,隆校尉轻蔑笑道:“胎毛都没褪干净的小家伙,歇着吧。” 士卒一阵哄笑。 李桃歌宠辱不惊说道:“大人,小的前几日曾经杀过一名鸦候,对于蛮子战法较为熟悉,还望大人允准。” 隆校尉这才想起来,弱冠之年的少年郎,曾是围杀鸦候的功臣之一,于是变脸笑道:“小桃子是吧?英雄不问出处,更不问岁数,既然想立功杀敌,本校尉准了,去吧。” 李桃歌拎起长枪,提马追向斥候小队。 行进不久,耳边响起急促马蹄声,转过头,见到王宝大人紧随其后,李桃歌放缓马速,喊道:“王都统,您也要去?” 王宝依旧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死板模样,沉声说道:“你们这一队老的老小的小,实在是放心不下,倘若都葬尸白沙滩,以后喝酒的搭子都没了。” 李桃歌会心一笑。 外冷内热,指的便是王宝这种人,看似对谁都爱搭不理,其实护犊子护的要命。 两人跟随小队在大漠漫无目的搜寻,跑了一个多时辰,愣是没见到人影。 长途疾驰行军,马儿跑的乏累,口鼻频频喷出白烟,李桃歌怕马累死,勒住缰绳,放眼望去,天地一片雪白,寂静无声。 王宝停在他的旁边,说道:“你与我共乘一骑,让那匹老马歇歇。” 他的坐骑,是当初跟蛮子厮杀时抢来的良驹,据说能驮负重物日行千里,通体雪白,毛发亮泽,老孟还给马起了个雅号,叫做虞美人。 马和人待久了,颇通人性,听到主人要李桃歌共同骑乘,虞美人打了个响鼻,马头扬起老高。 “不用,我的马休息一阵就好,它虽然年纪大了,可心不老。”李桃歌抚摸着鬃毛笑道。 有万中无一的良驹虞美人在旁,杂毛老马低着头,显得唯唯诺诺。 王宝慎重说道:“这次出行,跟前几日不同,这么多斥候派出去,一个水漂都没溅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怀疑是骠月的玄月军在搞鬼,蛮子都是睚眦必报的狠货,他们损失了一队鸦候,势必要找回场子。” 李桃歌疑惑道:“吃掉这么多的斥候,又没有放走一个,起码要几倍兵力,难道玄月军主力来了?” “未必。” 王宝心事重重说道:“只要有数名灵枢境高手截杀,他们根本没办法逃出生天,马腿再快,也跑不过气如长河的灵枢境。” 涉及到老孟他们安危,李桃歌心里逐渐涌起不祥预感,正打算强启观天术,远处飘起一柱黄烟。 王宝眯起眸子,狠狠抽动马鞭,“走!” 两人不再顾及老马体力,策马狂奔,在大漠中荡起两道白茫。 来到放烟处,雪地隐约出现印记,猩红的鲜血触目惊心,附近隐隐传来打斗声。 王宝一马当先,陌刀横在手中。 李桃歌拎起长矛,狂夹马肚,暗地里掐起法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名破衣烂衫的蒙面汉子,挥舞着一把开山刀,正在对着两名锐字营士卒狂砍,招招不离要害,只攻不守,凶猛的一塌糊涂。 王宝大喝一声,陌刀朝蒙面汉子拍去,诡异的是那人竟然视若无睹,不闪不避,仍旧对着两名士卒发疯乱砍,似乎任由陌刀将他拍碎。 刀身快要触及衣衫,雪地里突然窜出一道身影,矮小宛如灵猴,手里一对分水刺,蒙面仅露出的眼眸,射出狡诈嗜血神色。 陷阱。 使开山刀的蒙面汉子,至少是灵枢境初期,想要干掉两名观台境士卒,瞬息之间便可做到,迟迟不肯下死手,就是为了等放烟后援军到来,藏在雪中的同伴,才是夺魂索命的杀手锏。 换成普通灵枢境,早已着了道儿,可惜他们遇到的是身经百战的王宝,对战场气味异常敏锐,分水刺快要抵达手肘时,足尖猛踏马背,刺客不依不饶,一刺脱手而出,千钧一发之际,刀柄抵住刺尖,反转陌刀,几十斤的重物在他手中轻如鸿毛,劈出势大力沉的一刀。 上好铁胚锻造的分水刺,在陌刀摧枯拉朽的一击下脆如木枝,稍微接触后崩成碎片,灵猴般的男人倒也干脆,见势不妙,不再硬拼,再度朝雪中栽去。 可奇怪的是,之前松软的积雪,变成了坚硬如铁的夯实雪堆,一头下去,脖子扭转成恐怖程度,若不是骨骼软绵,这一栽直接能要了他的命。 不远处的李桃歌嘴角含笑。 “术士。”开山刀蒙面汉子冷声说道。 “老子要把你剁碎了喂狼。”灵猴般男子扭动着脖颈,咬着后槽牙撂下了狠话。 永宁城里的术士,倒是能偶然见到,在边疆,术士绝对是稀罕的宝贝疙瘩,镇魂大营两万余士卒,十几万百姓,也不过区区三名术士,不足万分之一。 王宝凝声道:“你们并非骠月王朝的玄月军,敢袭击大宁军士,到底受谁指使?” 回应他的,是开山刀凌厉一砍。 “死不悔改!” 王宝冷哼一声,陌刀挥出层层刀影,那名汉子的开山刀脱手而出,身体跟刀反方向狂奔。 “跑得了吗?” 王宝戏谑的声音再度响起,陌刀拍打开山刀,怎么来,怎么回,开山刀像是长了眼,飞速击中那人后背,狂喷一口老血,倒在雪地里生死不知。 受了重创的灵猴男人盘膝坐在雪中,一把拽下面巾,古怪笑道:“我们跑不了,你觉得你能跑吗?” 瞧见那人相貌,李桃歌只觉得似曾相识。 依稀觉得在哪里见过。 努力回忆之后,李桃歌灵光一闪,曾经在客栈见过这人,是给王宝行贿黄金的那名老者随从。 可是整个商队不是被劫杀了吗? 他怎么会活下来,又成了屠杀边军的凶手? 蹊跷。 第53章 剑气长 说完话以后,那人七窍流出黑褐色血水,带有笑意,已然服毒毙命。 纵然入伍十余载,王宝也没遇到过这种状况,要么杀蛮子,要么缉拿匪盗,这伙人不图财只害命,还是对边军下手,简直像是得了失心疯的刺客,奇了怪哉。 捡回一条命的士卒喊道:“王都统,东北方还有贼人!孟伍长他们就在那里。” 王宝不敢耽搁,和李桃歌纵马驰骋,行进几里地,出现数座山丘,阻挡住了广阔视线,凭借雪地里凌乱的痕迹,绕到一处较高的山丘,看到了身穿锐字营皮甲的士卒歪倒在雪地中。 “玉竹!” 李桃歌眼尖,认出了朝夕相处的袍泽,狂奔至玉竹旁边,发现他身体出现数道伤口,成了血淋淋的凄惨模样,打探鼻息,有一丝游气尚存,王宝朝玉竹口中塞进一枚丹药,沉声道:“伤口都冻住了,看来中刀的时间不短,你在这看守,我去前面找找老孟他们。” 不等李桃歌回话,王宝策马疾驰,翻过山丘不见踪迹。 “玉竹哥,醒醒。”李桃歌拍打着玉竹脸颊,试图将他唤醒。 这些弟兄里,数玉竹秉性最不受人待见,吃喝嫖赌一应俱全,常常欺负新入伍的愣头青,若不是老孟压他一头,李桃歌的日子没那么好过。 呼唤了几声,玉竹努力睁开带有迷茫双眸,望着面如冠玉的少年,咧嘴笑道:“桃子,咱们兄弟莫不是到了阴曹地府?” 李桃歌宽慰一笑,说道:“咱们营房里的人都是天上的神仙,阎王爷不敢收。” 玉竹心有余悸说道:“说出去怪丢人,不知从哪蹦出来的一个娘们,把兄弟们都给拾掇了,我嘴贱,调侃了几句,那娘们二话不说挥剑就刺,剑法飘忽不定,跟他娘鬼一样,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哎!被娘们差点砍死,你哥算是把脸给丢光了。” 老孟曾经说过,玉竹的嘴巴,比牛井的粪叉味道都大,见了鹿将军婢女葡萄都敢调戏,又何况是陌生女子,指不定说了什么诨话,惹得人家暴怒。 李桃歌笑道:“打不过就打不过,有王都统给咱找回场子。” 玉竹舔舐干裂唇角,挂有色胚笑容说道:“你别说,那小娘们的身段真够劲,不输庆春楼里的头牌,就是蒙着面不见真容,这女人啊,但凡是轻纱覆面,不是丑八怪就是麻子……” 话音未落,凭空卷起劲风,朝玉竹呼啸而来。 李桃歌只觉得后脑传来冰冷凉意,来不及回头,抱住玉竹赶忙翻滚,之前的位置,多出半尺长的剑痕。 山丘顶部出现一名紫纱覆面的女子,柳眉比手中三尺长剑都要犀利。 逃过一劫的玉竹竟然有心情坏笑道:“瞧见没,身段不错吧?那小腰,啧啧,简直是夺命的刀,这要是送进庆春楼,老子第一个去捧场。” 李桃歌的亲妹妹李若卿,誉为京城三绝之一,尤其是以扶风弱柳的身段名动永宁城,论腰,乃是大宁艳魁,这名紫纱女子虽然身段玲珑,那也只是在镇魂关独占鳌头,无法和李若卿相提并论。 见多识广的李桃歌对于女子姿容浑不在意,死死盯住三尺青锋。 双方的距离在二十步左右,如此远能卷出剑气杀人于无形,该是何等境界?! 紫纱女子斜放利剑,声音清冷说道:“满口污秽的臭丘八,当死。” 玉竹鄙夷笑道:“自打来到镇魂大营起,老子没想囫囵个回去,想杀就杀,何必辱我边军,臭娘们!等老子投胎转世,定把你当牛马来骑!” “下流!” 即便没露出真容,也能感受到紫纱女子勃然大怒,青锋激荡不止,伴有剑气浮现。 “桃子,我是死定了,你往南边跑,或许能逃过一劫。” 玉竹推开李桃歌,挣扎起身,勾勾手指,调笑道:“臭娘们,来追老子呀!” 紫纱女子青锋朝地面一斩,锋锐剑气劈开了积雪,又深入沙石寸余,以媲美箭矢的速度卷来。 行动不便的玉竹眼瞅着就要被劈成两半。 一股巨力将他扑倒。 玉竹吐出口中雪块,回过头,骂道:“小桃子,你个傻种!这娘们咱俩加在一起都打不过,何必白白搭上一条命!” 明知难逃敌手,玉竹用言辞故意激怒紫纱女子,为的是给李桃歌谋一条生路。 “孟头说过,锐字营的兄弟没有孬种,更不会视兄弟生死而不顾。”李桃歌挤出一个灿烂笑容,“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犟种!活着不好吗?非要跟老子在黄泉路作伴。” 已经没有气力的玉竹平躺在雪地中,闭住双眼,安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李桃歌右手拎枪,战意凛然。 身披棉袍的少年,终于有了边军的的肃杀之气。 紫山女子故技重施,又卷起一道剑垄。 这道剑气更宽,更长,更猛烈。 玉竹就在身后,这道剑气不能躲避,李桃歌双臂拎圆长枪,朝剑气狠狠抡去。 吱…… 令人牙酸的声音传来,枪头削掉小半,剑气受到攻击,从一道化为十几道。 李桃歌守在玉竹身前,任由残破剑气侵入。 棉袄纷纷碎裂,白皙肌肤收到剑气袭击,划出一道道血痕,幸好剑气的气势已弱,只是划破皮肉,没有伤及筋骨。 李桃歌抓了捧雪,敷在受伤部位,凉意遮蔽了疼痛,不再那么强烈。 紫纱女子冷漠说道:“我不想杀你,赶紧滚!” 李桃歌微笑道:“我也不想杀你,请姑娘赶快离开。” 紫纱女子怒道:“边军没一个好东西!又脏又蠢,满口胡言乱语,早该把你们这些臭丘八踢出军伍。” 李桃歌依旧堆出人畜无害的笑脸,“是不怎么好,但罪不至死,他没了半条命,已经遭到应得的报应,姑娘还要怎样?听你的口音,也是大宁子民吧?我们边军吃风喝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拼死戍卫边疆,不是为了守护你们的安宁吗?” “我需要你们这些蠢货来守护?!” 紫纱女子冷哼一声,指尖弹向三尺青锋。 剑气长。 第54章 仙林道人 紫纱女子手腕抖出残影,一道剑气变为三道,厉声道:“看你如何抗的下?!” 三道剑气凿开积雪,如同三条蟒蛇,李桃歌照葫芦画瓢,仍抡起长枪拍击,可这次剑气力道明显不同,还未进入蟒蛇腹地,长枪破成无数碎片,李桃歌护住额头,硬生生用肉体抗住了剑气。 肋下,右肩,大腿,分别出现三道深可入骨的伤口,汩汩流出鲜血。 李桃歌疼的龇牙咧嘴,不忘调侃道:“姑娘的剑术不错,力道似乎差些,能扛。” 紫纱女子瞪圆杏眼,显得气急败坏,飘然起身,准备近身教训烦人的家伙。 剑气再蛮横,也只是锦上添花的伎俩,武修讲究的是贴身搏杀,距离越近,杀伤力越大,况且剑气极为消耗内气,若不是逍遥境以上的宗师,谁能经得住如此损耗。 来了? 李桃歌勾勒出不易察觉的笑容,捡起玉竹旁边的佩刀,反手握住刀柄,虚空一斩。 紫纱女子还以为他修出了剑气刀气,不由自主扭身躲避,可这一刀挥出后并未掀起波澜,紫纱女子顿时觉得上当受骗,含怒道:“果然是沆瀣一气的杂碎!” 还想再骂几句出出气,突然发现情况不妙,落点处的积雪竟然变幻成一排排冰锥,泛起晶莹色泽,看似招人喜爱,实则尖锐无匹。 紫纱女子急忙身体倒悬,青锋旋转飞舞,将冰锥夷为平地,接着剑尖抵住地面,娇躯弹回,立足未稳便惊讶说道:“想不到,你竟然是一名术士。” 李桃歌揉揉鼻子,遗憾说道:“好不容易控起那么多冰锥,被你一剑削的干干净净。” 控雪成冰,几乎抽干了他的神府,本就浅薄的水池,成了干涸荒漠,此时的戍边小卒,又困又疲,若不是强敌当前,能倒头就睡。 紫纱女子步步逼近,青锋抖出剑花,轻声道:“你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本姑娘一一接着。” 黔驴技穷的李桃歌索性朝雪地里一撂,跟玉竹并排躺倒,慵懒说道:“没力气说话了,是死是活给个痛快吧。” 紫纱女子嗓音透着一股冰冷,“如你所愿。” 剑尖递出,旁边多了一名身材不高的魁梧男人,“谁敢伤我锐字营兄弟?!” 紫纱女子娇躯轻颤,“王都统,你不是走了吗?” 王宝漠然说道:“我就不能回来吗?” 紫纱女子柳眉纠结,说道:“哼,暂且饶他们一条狗命。” 说完后,紫纱女子纵身跳过山丘,消失不见。 望着数次出手相救的恩人,李桃歌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诧异道:“王都统,她随意屠戮咱们兄弟,你咋不追她?” 王宝负手而立,一动不动。 李桃歌撑地起身,问道:“王都统,你的刀呢?” 王宝曾是陌刀卫其中一员,也是最为光鲜的履历,将陌刀看的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刀在人在,刀亡人亡,怎么一会不见,刀没了? 王宝仍旧背对着他,纹丝不动。 李桃歌正要拍打他肩头,王宝骤然化成一团白雾,从里面掉下来硕大的肉团。 额…… 见到匪夷所思的一幕,李桃歌不知所措。 “靠!累死我了,为了救你一命,差点毁了道行!”‘肉团’瘫倒在地,不停喘着大气。 这是…… 忐忑不安的李桃歌凑近了,定睛一看,咦?这不是那天要给自己算命的胖道士?旋了半屉蒸饼不说,还把自己和小江南骗到罗汉寺,若不是王宝救援及时,险些被强人给宰了。 说是熟人,不如说是仇人,李桃歌将佩刀横在堆满肥肉的咽喉,咬牙道:“找了你好久,今天自投罗网了吧?” “喂,我刚救了你的命,不说声谢谢就算了,还拿刀威胁我,呸!狼心狗肺的东西,不如让那姑娘把你给捅成马蜂窝。”胖道士哼哼道。 “今日你救了我,那天却差点把我妹子给害了,功过不能相抵,你还是得还半条命!”李桃歌施法透支,脑袋正晕晕乎乎,哪里能静下心来琢磨。 “这就是你胡搅蛮缠了,那天我确实是在罗汉寺等你,可来了几名大汉,本帅哥又打不过,只好溜之大吉。咱俩约定好了,戌时寺庙相见,可谁知你跟小姑娘谈情说爱去了,又早早去了罗汉寺,本帅哥哪能见死不救,又跑到大营求救,若不是那张纸条,你以为你能活着出来啊。”胖道士唾沫横飞解释着来龙去脉。 “那张速到罗汉寺救人的纸条,是你递到营房里的?”见他说的有鼻子有眼,李桃歌收回了刀。 “不是本帅哥还能有谁,恩将仇报,哼,必须用蒸全羊来安慰本帅哥脆弱的胃口。”胖道士翻着白眼说道。 “罗汉寺遇险,也是被你害的,还好意思要蒸全羊,没门!蒸饼倒是管够。”李桃歌讨价还价道。 “行吧,你们边军那么穷,也请不起,蒸饼味道不错,记得管饱。”胖道士揉着比房梁还粗的大腿,长吁短叹说道。 “你怎么会在这?还有,你之前能变成王都统?那是什么法术?”李桃歌好奇问道。 “不是法术,是幻术。” 胖道士费力坐起身,挤挤眼,“厉害吧?” “幻术?我咋没听说过,书中也没有记载呀。”李桃歌疑惑道。 “简单来说,我能变成你的样貌,却没有你的本事,吓唬吓唬人还可以,打起来立刻露馅,懂了吧?”胖道士解释道。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何会在白沙滩。”李桃歌追问道。 “一直问,烦不烦啊?我溜达行吗?跑到这要饭行吗?”胖道士眼神躲闪道。 李桃歌不再询问。 对他没有恶意的人,向来很宽容,既然有难言之隐,何必将伤疤挑破。 几匹马从沙丘中疾驰而来。 旺财,虞美人。 王宝和牛井各乘一骑,后面坐着老孟和余瞎子,唯独小伞横躺在马背,生死不知。 “他怎么样?”李桃歌担忧问道。 “冲的太猛,中了敌人埋伏,昏死了过去。” 老孟心有余悸说道,探寻玉竹脉搏后,长出一口气,“幸好炕上的兄弟一个没死,有惊无险。” 余瞎子抽动鼻子,顺着气味来到胖道士旁边,皱眉道:“不对头,相当不对头。” 胖道士被他闻得躲来躲去。 老孟摁住宁刀问道:“桃子,他是谁?” 李桃歌轻松说道:“一个朋友,之前在罗汉寺遇险,就是他给你们递的纸条。” 听到是友非敌,老孟松开刀柄,抱拳道:“多有得罪。” 嗅出端倪的余瞎子忽然跳出老远,如临大敌道:“他不是人!” 几人瞬间愣住。 胖道士搓着手,挤出尴尬笑容。 李桃歌惊愕道:“不是人,难道是鬼?” 余瞎子笃定道:“一股子骚味,他是妖,是狐妖!” 几人再度错愕。 狐妖? 不都是艳若桃李,一个眼神都能把男人魂魄勾走的狐狸精吗? 这位二百多斤的胖球,狐妖? 四大王朝中,唯独大宁对妖修持有偏见,几百年前,东疆有名士卒具有赤虎血脉,靠着战功一路攀爬,走到了武将极致──镇国大将军高位。圣人皇宫设宴犒劳群臣 ,那名镇国大将军喝醉了酒,不仅口出狂言,最后竟然弑君谋反,至此以后,大宁的朝堂里,从未出现妖修身影,认为其血统不纯,心怀恶念,常常以贱奴对待。 胖道士讨好道:“这位大哥说的没错,我确实是狐妖。” 老孟脸上浮现出凝重神色,拔出宁刀,厉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场猎杀边军的阴谋,是不是你搞的鬼?” 胖道士慌忙辩解道:“大哥,我是狐妖,又不是恶鬼,杀人有啥好处啊,我对吃人没有兴趣。在镇魂关,本道长从未伤过别人性命,饿的不行了,才去偷牛偷羊,当然,嘴闲的时候,也会找些鸡鸭解解馋,偷吃些家畜,罪不至死吧?” 李桃歌忽然想起罗汉寺里的一幕,质问道:“寺里的牛羊骨骸,都是你偷的?” 胖道士像小女人一样,扭扭捏捏笑道:“胃口大,确实吃的有点多,以后我赚够银子,一定把牛羊的钱如数奉还。” 老孟若有所思道:“看来,咱们误会薛四了,偷牛羊的案子,原来真的是狐妖作祟。” 李桃歌问道:“狐妖也有名字吧?” 胖道士傲气顿生,晃悠悠的胸脯挺高,“那是当然,贫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道号仙林!” 没人为他引以为傲的道号喝彩,胖道士有些气馁。 老孟正色问道:“你为何会出现在白沙滩?” 仙林道人苦着脸说道:“为啥?关内活不下去了呗,你们天天成群结队巡防,庄户人又把牛羊赶进了屋内,我偷啥吃呀?总不能天天喝西北风吧。白沙滩好歹有黄鼠狼和獾子出没,不至于饿死。” “你,你敢吃黄大仙?!” 牛井惊恐问道,对于他而言,黄大仙那可是供奉在长案的神仙,天天烧香天天跪拜都觉得不够虔诚,他竟然用来果腹?! 仙林道人嘿嘿笑道:“这位壮士,他是黄大仙,我是狐仙,论段位,要比他高出半头,未生出灵智的口粮而已,咋不能吃了。” 初次遇到爹娘口中的传说神怪,牛井激动的光想给老仙磕一个。 老孟朝王宝低声问道:“都统,这狐仙咋处置,偷盗牛羊,按律法是送进大牢里关押,可他又是狐仙,关进牢里恐引起祸端,宰了,还是放了?” 王宝杀人在行,遇到棘手的政务,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李桃歌提议道:“杀了不合适,放了又太便宜,不如入了军籍,成为锐字营一员?” 大伙呈现出为难神色,旁边躺个狐妖,怎么都觉得不对味。 天晓得这大仙发疯的时候,会不会把自己给吃了。 牛井两眼放光道:“太好了!有大仙庇佑,以后指定会顺风顺水,财源广进。” 老孟赏了他大屁股蛋子一脚。 王宝沉声道:“兄弟们生死不明,小伞和玉竹需要休养,先把他带回去再说吧,切记,不可对其他人提及。” 面对刀枪剑戟,仙林道人乖乖从命。 牛井和他共乘一骑,不断回头张望,自言自语道:“这就是狐仙啊?跟传闻中的咋不一样嘞?” 李桃歌笑道:“他会幻术,之前救我的时候,曾幻化成王都统模样,看起来惟妙惟肖。” “会幻术?” 牛井瞳孔散发出奇异色彩,贼兮兮问道:“狐仙大人,你能变成美人吗?” 仙林道人扬起足有四层的下巴,牛叉哄哄说道:“我们狐仙最善变化,变美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牛井吞了口唾沫,摸着肥润大腿,声音中夹杂着亢奋说道:“仙尊,以后咱俩一个被窝。” 第55章 阴阳谷 与隆校尉汇合清点之后,伤二十余人,死十八人,换来的只是五具贼人尸首,没有口供,没有线索,甚至藏在幕后的敌人是谁都不清楚,这对于想要升任将军的隆校尉而言,简直是一记响亮耳光。 满腔愤懑的隆校尉下令西进。 他正在气头,其余的都统可没乱了分寸,互相用眼神传递信号。 一名姓霍的都统资历最老,秉性出了名的耿直,谨慎说道:“大人,再往西,是子母山,那里属于两国交界,地势复杂,匪盗横行,咱们没带多少军粮,万一遭遇骠月铁骑,恐怕会……” 当着众将领,霍都统已经说的很委婉,但隆校尉仍旧固执说道:“那些屠戮咱们兄弟的贼子,显然是江湖悍匪无疑,我打听过了,有一伙逃犯就藏在子母山,他们杀边军,是为了泄愤,若是任由他们做大,咱们镇魂大营的脸还要不要了?” 五具尸身提供了许多线索,贼人肯定是江湖人士,与骠月无关,用千余骑兵围剿藏匿在山中的逃犯,如同徒手抓泥鳅,有力使不上,就这么灰溜溜打道回府,隆校尉的将军梦又成了镜花水月。 为何要冒险激进,大家心知肚明。 霍都统正色说道:“子母山多是狭窄小路,一千多名兄弟行进,丢块石头都能砸死几个,遇到雪崩,死伤根本无从估算,隆大人,你要为兄弟们的性命着想。” 隆校尉伸出右臂,斩钉截铁说道:“够了!本校尉心意已决,势要荡平子母山!霍都统,你若是怕死,可以去负责粮曹,先派人去镇魂关调拨军粮弓矢,为了稳固军心,对于士卒伤亡一概不需提及,本校尉回去之后,当面对鹿将军交代。” 官大一级压死人,霍都统再刚正不阿,也拗不过隆校尉的一意孤行。 千余人再度开拔,刀锋直指子母山。 梅花大小的雪片落在肩头,形成一层绚丽铠甲,李桃歌愁眉不展说道:“小伞和玉竹伤势很重,再经过颠簸,该不会落下暗疾吧?” 伤员由隆校尉派心腹遣送回关,同样下了封口令,与其说是照料,不如说是监视,防止他们醒来后口不择言,把军情透露出去。 老孟闭住双眼,漫不经心说道:“兵卒死于疆场,那是他们的命数,经历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李桃歌手持玉竹的佩刀,接住一片片下落雪花,轻声道:“咱们边军的命,和这雪一样,不知为何而下,不知为谁而下,匆匆陨落,归于天地。” 老孟睁开浑浊眸子,叹了口气。 牛井是粗人,没那么多的伤春悲秋,他的兴趣在新加入的狐仙那里,这才两个时辰,缝缝补补的道袍被他摸出包浆,扯出里面丝线。 仙林道人见过大世面,任凭憨傻少年不停揩油,岿然不动,仅凭这份定力,至少是谪仙人水准。 牛井恭敬问道:“仙人呐,我听桃子说,狐仙五十岁可化为妇人,百岁可变美女,千岁即于天通,您活了多久了?” 仙林道人双手环胸,回忆道:“活了多久?想不起来了,自萌生神智起,便是这般模样。” 牛井贼兮兮问道:“有一百岁吧?” 仙林道人轻蔑笑道:“你是想问我能不能变美女吧?能,肯定能,只不过体型不容易改变,现在啥样,变成美女还是啥样,三百斤的美女,壮士可有胃口?” 牛井挠挠头,兴奋道:“还有这好事?你咋知道俺喜欢胖的。” 仙林道人眼观鼻,鼻观心,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掀起惊涛骇浪。 天色将晚,行至子山。 子山和母山的连接处,是一道长长的峡谷,名曰阴阳谷,两旁是悬崖峭壁,最窄处仅可容纳三骑并行,乃是东西往来必经之路,也是划分大宁和骠月疆土的标尺。阴阳谷自古就是战场,殒落在谷内的名将不计其数,光是近百年来,大宁有数十位五品以上将军陨落于此, 谷外尚在阳间,入谷便是黄泉。 阴阳谷因此得名。 队伍停下,隆校尉骑着马驻足凝望幽深谷口。 有关阴阳谷的传闻太过惊悚,名将乱坟岗,逍遥宗师埋骨之地,据说万尺沟壑都能被尸体填平,称之为尸山血海也不为过,即便隆校尉心里装着将军梦,也不得不慎重一些。 一声乌鸦惨叫传来,尖锐凄凉。 隆校尉拧紧眉头。 乌鸦是不祥之物,难道是老天在对自己暗示? 常在死人堆里打滚的寻常士卒,可以对神佛不敬,但是官当的越大,越是敬畏鬼神。 王宝催马走到隆校尉身边,悄声说道:“大人可曾进过阴阳谷?” 隆校尉摇头道:“不曾。” 王宝缓缓说道:“我年轻时倒是进入过一次,那阵正在和骠月休战,前去潼河北处购买军马,正值三伏天,入谷后,瞬间阴冷刺骨,浑身觉得不舒服,那会儿虽然境界不高,但也算一条活蹦乱跳的好汉,回关后得了场大病,如同丢了魂,汤药都吃不进,最后还是老将军请来了佛门神僧,替我化解了病症。” 说话时,王宝神色出奇凝重,显得心有余悸。 隆校尉满带不悦说道:“王宝,你是在警告我?!” 王宝轻声道:“不是警告,而是劝诫。倘若率兵走出子母山,遇到骠月大军该当如何?我觉得还是小心为妙,先把军情禀告安西都护府,请郭帅定夺。” 隆校尉脸色再度暗沉,说道:“禀报西府,来回要半个月左右,这十几天咱们兄弟该如何,将脖子洗干净等那些贼人来砍?别忘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遇紧急事件,可按照军情酌情处理,再说我只进谷荡寇,又不是出谷杀敌。” 王宝抓紧缰绳,一脸肃容说道:“大人,一千多袍泽的性命,在你手里,莫要意气用事,将兄弟们的安危当儿戏。” “够了!再胡言乱语,军法无情!” 隆校尉甩出清脆马鞭,大声喊道:“全军听令,进谷!” 第56章 不期而遇 母山一侧。 随着马蹄踩踏积雪的吱吱声响,一队近千人的骑兵缓缓来到谷边。 马上男子均是黄瞳黄眉,胡须浓密,背负大弓,有的腰间悬有弯刀,有的手持长矛,千人队伍竟没有一人开口低语,静寂到可怕。 骠月铁骑。 骠月子民儿时能骑马,引弓射狐兔,碍于生在大漠戈壁的缘故,无论男女老幼,都可骑烈马挽强弓,举国皆兵,誉满天下的秦父子曾经点评道:骠月兵利马疾,铁骑甲天下,非英雄不可敌也。 队伍最前方一人,远不如普通兵卒高大,身披骆驼皮甲,头戴貂帽,弯刀刀柄用黄金铸造,刀鞘镶嵌几枚璀璨夺目宝石,这位三十出头的男子,就是这队骑兵首领,骠月王朝玄月军万夫长呼延准。 大宁的武官升迁,多看门户出身,不注重战功才能,譬如王宝,虽然攒敌首一百余颗,战功彪炳,可背后没有参天大树依靠,只能在底层武将徘徊,鹿怀安寸功未立,凭借祖上萌荫,坐到了五品将军,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大宁的将种子弟,形成了不同势力圈子,内斗之余,联手打压起青年将领,凡是有苗头升迁的武将,会被他们消灭于萌芽之中。骠月王朝则不同,首重军功,只要你才能出众,有万夫不当之勇,无论背景是否强大,都能统帅一方。 呼延准运气不错,年少时带着部族青壮,杀了不少大宁士卒,战功卓着,胆气雄壮,被骠月三大王之一的左日贤王招致麾下,赐予万夫长高位,这对于崇拜英雄的骠月平民而言,绝对是光宗耀祖的天大殊荣。 呼延准能统领千军万马,身手胆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靠的是心思细腻,进谷后并未冒进,而是勒住缰绳,观察着阴阳谷地形。 这条峡谷崎岖狭窄,地形叵测,但凡是带兵将领,都要细细斟酌一番。 正在他犹豫不决时,旁边犹如炸雷声音响起,“大人,大宁的猪羊怎的不见了!” 说话的是位体魄超出常人一倍有余的巨汉,站起来比骏马还要高,鼻骨穿有硕大铜环,即便是大雪纷飞北风如刀,也是赤裸上身,露出虬结筋肉,似乎并不畏惧寒冷,肩头扛有一根狼牙棒,徒步和呼延准并行,一看就是名蛮力霸道的悍将。 呼延准喃喃说道:“那名不男不女的大宁刀客,屠杀我骠月儿郎一十七人,鸦候探明了他的藏身之地,就在这阴阳谷中,哪怕将峡谷石头一寸一寸翻开,也要将他粉身碎骨。石力儿,你不是喜欢生食猪羊吗?这次保证让你吃个痛快。” 猪羊,指得是大宁子民。 骠月自古有猎羊头习俗,不时来大宁境内扫荡,男子抓回去做奴隶,女子抓回去孝敬王公贵族,如果遇到大宁边军,那是天大的好事,割下脑袋,按照军功封赏,是骠月王朝为数不多的升迁途径。 石力儿黄色瞳孔绽放出嗜血色泽,亢奋说道:“我要将那名不男不女的刀客先剥皮,再抽筋,把肉一块块片掉,蘸着食盐吃。” 呼延准低声说道:“既然来到了阴阳谷,不妨打一次秋风,不久前,咱们的鸦候小队遭遇伏击,穿过了阴阳谷追敌后下落不明,大宁人狡诈如狐,常用下作伎俩屠杀我们骠月臣民,这一次,咱们要报仇雪恨,不宰掉几千人泄愤,誓不回头!石力儿,记住切勿再将猪羊头颅敲碎,一百颗脑袋能换百夫长,几年后,你就能坐到我的位置。” 石力儿丑陋五官挤出残忍笑意,满不在乎说道:“大人,只要用他们心肝下酒,我觉得比当官还快活。” 呼延准望着爱将,摇了摇头。 石力儿天生神力,幼年被异人传授功法,练就一身铜皮铁骨,不惧刀枪,悍不畏死,冲锋陷阵绝对是一等一的猛将,就是脑袋不够数,上了战场,摇身一变成了嗜血魔王,谁的命令都不听,有几次不慎将自己人误伤,真是让呼延准又爱又恨。 远处传来一声凄凉的乌鸦惨叫。 虽然骠月没有流传乌鸦是不祥之物的说法,可一声乌鸦叫喊在山谷中频频回荡,实在是瘆人。 呼延准久经沙场,大半生都在厮杀中度过,对于潜伏在暗处的杀机相当敏锐,朝悬崖峭壁打量了一阵,并未嗅到杀意,于是催动骏马,踏入谷中。 不久后。 各自从曲折的峡谷拐过弯,两队千余骑兵终于碰面。 一边是骠月玄月军,一边是镇魂大营锐字营。 两队主将瞬间一愣。 隆校尉瞪着呼延准,呼延准盯着隆校尉,谁都没有多余动作,宛如定身了一般。 静。 安静的出奇。 这么多人汇聚在一处,只有瑟瑟雪落声。 骠月和大宁的骑兵,常常在空旷的戈壁进行厮杀,像如此近距离相遇,几乎没有先例,尤其是近些年相安无事,只是些以少胜多的小摩擦,根本没有大规模战役,贸然遇到,谁都有些傻眼。 宿敌相见,已经不用嘘寒问暖,谁都清楚对方心里的小九九。 简单一句话,不死不休。 李桃歌在队伍后面,看不到前方状况,骤然勒马停顿,于是问道:“咋不走了?” 经过前方传信,老孟脸色暗沉说道:“遇到蛮子了!” 李桃歌陡然一惊,“那咋不开打?” 老孟小声骂道道:“打个屁!旁边是悬崖,路上是光滑积雪,谁冲起来谁先栽进万丈深渊!赶紧备好弓弩箭矢,把你们的甲裹严实了,万一被射成刺猬,可别怪老子没提醒你们!” 老孟说的没错,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下,弓弩是唯一手段,隆校尉清楚,呼延准也明白,于是不用下令,双方有经验的士卒各自张弓搭箭,气氛顿时凝重。 双方各有一员大将立于阵前。 大宁陌刀卫,王宝。 骠月王朝,石力儿。 山谷之上,一名姿容娟秀如女子的黑袍男人负手而立,见到双方兵卒一触即发,笑容古怪。 第57章 怪物 双方都是训练有素的兵卒,骤然相遇,各自抽出兵刃,弓弦拉如满月,一言不发,形同石像。 退,意味着将后背卖给对方,只有死路一条,狭路相逢勇者胜,想要活下来,必须要把对方干掉。 呼延准握住纯金刀柄,猛地朝前一挥。 隆校尉咬着腮帮子,大吼道:“射!” 箭如雨下。 射程太近,根本不用抛箭杀敌,只要平举弓弩即可,一簇簇箭雨射出,由于目标过于狭窄,有小半在空中互相碰撞后改变轨迹,插入岩缝和雪地,又有一小半掉落万丈深渊。 石力儿率先冲出战阵,将狼牙棒竖举,护住了面部和要害,凭借蛮横体魄,挡住了九成箭矢,其余的射入玄月军阵中,皮糙肉厚的蛮子中箭后,仅仅是闷哼一声,没掀起多大波澜。 大宁这边,王宝充当起了先锋官,陌刀泼洒出半丈刀幕,将箭矢一支不落全部扫成碎片。 初次交锋,点到为止。 呼延准别看年纪只有三十出头,却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见到王宝气息绵长,刀法精湛,明白想要歼灭这支队伍,必须要将此人除掉,于是厉声道:“石力儿,报效左日贤王的机会来了,杀了他!” 将对将,呼延准信心十足,石力儿受异人指点,肉身极其强悍,能硬抗无极境修行者攻击,对面使用陌刀的将士,不过是灵枢境武者,想要破开他的防御,痴人说梦罢了。 满身布满伤疤的石力儿歪歪嘴,堆出残忍笑意,双足踏击雪面,踩出一尺深坑,巨大的身体犹如雄鹰飞起,比树桩都粗壮的右臂拎起狼牙棒,朝王宝翱翔扑下。 从观感而言,王宝和石力儿的体型差别,如同熊罴和土狗,根本不是一个级数的对手。可王宝面对骨骼惊奇的巨汉,不退反进,足尖踢向刀柄,双手持刀,横扫而出,摆出硬拼的架势。 笨如牛井都瞠目结舌道:“王都统傻了吧?跟大怪物硬拼?” 老孟冷哼道:“你懂个屁!王都统是在试试那人成色。” 狼牙棒和陌刀交汇,发出刺痛耳膜的巨响,震的谷顶积雪不断滑落,几乎有雪崩迹象。 硬拼之后,王宝突然矮了一截,脚踝齐齐没入石道,双肩不停颤抖。 陌刀和狼牙棒都非俗物,并没有在比拼力道时损毁,仅仅是小磕小碰而已。 石力儿后退半步,狼牙棒抵住余力,再度撑起身体,狰狞笑道:“大宁的男人,还不如我们骠月女人力气大,差劲,太差劲。” 王宝面无表情从坑里迈步走出,轻轻出了一口浊气,仰视不断挑衅的巨汉,轻蔑一笑。 石力儿读不懂经史子集,但绝对读得懂对方笑容含义,扭了扭布满疤痕的脖子,肩头筋肉耸动。 跳起来又是一劈。 王宝闲庭信步朝旁边躲过,持长刀如穿针引线,朝石力儿小腹一点,没想到陌刀伸出去一半,石力儿竟然将肚子凑了过来,用了一半力道的招式,顿时格外难受,王宝催气于手腕,刀锋衍出刀芒,势要将这巨汉开膛破肚。 刀芒和肌肤接触,居然发出哧哧金石声。 受到刀芒横扫的小腹,留下一道白印,皮肉都未破开,石力儿狞笑道:“武夫的心肝坚脆,是绝佳的佐酒佳品,你也喜欢这一口吗?” 王宝初次跟这种怪物交手,不由得皱起眉头。 江湖和军伍里,有的是横练功夫,如此变态的,几乎是见所未见,传言大周王朝有位九千岁,号称不动明王转世,拥有金刚不坏之身,天下无人能破,狂言一出,有的是剑仙枪仙前去试探斤两,结果如出一辙,无人能破去九千岁金身,因此从金刚不坏,变成了天下不败。 传的再邪乎,那也是道听途说而已,谁知道夹杂了多少水分,可眼前这名巨汉,实打实的变态,如果说是护体罡气,斩不破情有可原,但凡擅长近身搏杀的武者,谁没点保命手段?石力儿不同,他是凭借肌肤骨肉,硬抗灵枢境刀芒。 既然骨肉媲美妖兽,那么穴窍呢? 横练功夫都有命门,大概就藏在三百六十二个穴窍之中,命门脆若婴儿,稍微触碰就会使其毙命。 想到此处,王宝刀势一转,洒出泼天盖地的刀芒,将石力儿笼罩其中,只求寻找命门,不求伤敌。 石力儿面对精湛刀艺,闪转腾挪间稍显笨重,狼牙棒舞的起劲,实际碰不到王宝衣角,一刀刀刮在身上,虽然没有受伤,但足够窝火,气急败坏的石力儿大吼一声,不再躲避,抡起狼牙棒,直挺挺朝着大宁那边扑了过去。 校尉以上将领,出征时披有甲胄,明晃晃的鱼鳞甲,站在人堆里跟冤大头差不多,所以鹤立鸡群的隆校尉成了石力儿的首要目标。 能从普通士卒升任校尉,多少有点本事,璇丹境后期,足以在疆场进退自如。 不过跟这头怪物相比,实在不够看。 尤其是胯下骏马,感受到危险不住后撤,任凭隆校尉鞭打也无济于事。 就在狼牙棒快要来到砸到隆校尉头顶,一道冰壁拦在石力儿身前。 阻挡不住前冲力道,但能将冲锋变得迟缓。 王宝举着陌刀回头杀来。 刀锋才触及雄壮后背,肩胛骨忽然将刀刃夹住。 石力儿回头狞笑。 醉翁之意不在酒,杀隆校尉是假,逼迫王宝靠近是真。 看似憨傻的怪物,进入战场又是另一番景象。 王宝想要拔刀,结果纹丝不动,肩胛骨正巧卡住了陌刀血槽,凭借石力儿的恐怖力道,跟嵌入铁中无异,王宝顺手扭转刀柄,试图找到空间抽出兵刃,但肩胛骨寸土不让,传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响,大宁重器跟骠月怪胎展开了最为原始的较量。 王宝猛然觉得双臂一松,当陌刀抽出一瞬间,石力儿的狼牙棒迎头砸下,王宝侧身避让,不料狼牙棒的铁刺竟然爆裂开来。 猝不及防的王宝匆忙扭头,躲过了要害,面颊划出几道血痕。 石力儿将狼牙棒竖着摁进雪地中,猖狂大笑道:“小子,刀法不错,可你不够聪明啊。” 第58章 对手 石力儿手中的狼牙棒乃实心浇铸,重量恐怕有二百余斤,如此笨拙的武器中居然藏有暗器,这是王宝不曾预料到的,几道血痕不止损坏了皮肉,还扰乱了锐字营军心,在他们眼中,王都统是所能见到武夫的极致了,他都不敌,这一仗还能赢吗? 王宝神色出奇凝重,反手抽出一名老卒宁刀,陌刀交与右手,左手持宁刀,指尖翻转刀柄,挽出赏心悦目的刀花。 这两把刀一大一小,一长一短,看起来极为怪异。 目睹王宝双刀在手,山谷之上的黑袍年轻人眼眸一亮,自言自语赞叹道:“刚柔并济,阴阳交融,如此短的时间内领悟,天赋确实不错,可惜骠月的怪人天赋异禀,按照他现在的修为,灵枢境很难伤其筋骨,如果搭配顶级刀法,或许能够扭转乾坤。” 王宝抛弃了远程为主策略,欺身直进,陌刀大开大合,宁刀刁钻狠辣,用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刀势,石力儿凭借肉身强悍,无视陌刀和佩刀,仅仅挥动左臂阻拦,狼牙棒夹杂着千钧之势,拦腰横扫。 宁刀贴附石力儿左臂,顺着尺泽穴蜿蜒直上,来到天府穴后略微停顿,刀尖刺下,硬如铁石,未曾破开防御的宁刀不做停留,直达耳后窍阴穴,狠狠扎去。 按照常理推断,横练功夫最难练到的是穴窍,那里柔软脆弱,很难将其跟筋肉相提并论,无奈石力儿的资质太过妖孽,穴窍硬邦邦的坚如磐石,一刀刺中,血印都未曾留下。 探寻命门,导致王宝招式用老,石力儿瞅准机会,抡起狼牙棒又是朝腰部扫去,幸好王宝步伐轻盈,又留有余力,陌刀抵住狼牙棒棒尖,宁刀顺头劈下! 石力儿仰起头,用嘴巴接住了雷霆一刀。 咯吱。 宁刀破损。 竟然用牙齿将刀锋生生咬碎! 石力儿咀嚼着铁片,似乎甘蔗般香甜,挤出怪笑说道:“味道太淡了,不如你的心肝够味。” 诡异的一幕,给大宁众将士心头蒙上一层阴霾。 引以为傲的兵刃,被当做食物啃食,幸亏是王宝挡住了那头怪物,若是自己冲阵,或许早被人生吞活剥了。 胆大如牛井,也不禁打起了哆嗦,颤声道:“妈的!这是人吗?!刀砍不进,箭射不穿,岂不是无敌了?这仗还咋打。” 老孟沉声说道:“对咱们而言,确实是无双猛将,可见了逍遥境宗师,照样是一刀毙命的货色,万物相生相克,皮肉筋骨粗壮,别的方面肯定要薄弱,倘若有念师在,这头怪物,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的傀儡。” 牛井粗犷五官挂有懵懂神色,好奇问道:“念师是啥?会念经的法师?” 老孟对他大屁股蛋子赏了一记侧踢,骂骂咧咧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傻子!” 牛井委屈巴巴说道:“说话都不让,还有没有王法,对了孟头,刚才雪花组成的冰墙你见到没有,雪白雪白怪好看嘞,俺要是有这几下子,把镇魂关全都堆满雪人。” “废话,老子又不瞎。” 老孟朝后望去,若有所思道:“凭空堆起冰墙,分明是术士的独门秘诀,咱们锐字营里藏有高人。” 听到念师二字,李桃歌心中一动。 之前帮隆校尉躲过一劫,就是他在暗地施法,可惜境界低微,无法破掉怪人防御。 松林里遇刺,那名七宝神婴就是高阶念师,听光头壮汉提及,七宝神婴对他偷袭竟未得手,李桃歌仔细回忆,念师攻击时,也只是景色变幻无常,脑海犹如针刺,其它的并未感到异常。 到底是念师手段平庸,还是自己神智坚毅? 或者说……另有蹊跷? 李桃歌将视线放到战场,王宝已经来到悬崖边上,陌刀抵住石力儿咽喉,看似占尽上风,实则节节败退,再有半步,就要跌入深不可测的谷底。 李桃歌暗呼不妙,正要施法救人,画面突然扭转,王宝猛然抽刀,一个矮身,从石力儿裤裆之下滑了过去,接着猛踹雄壮后背。 李桃歌突然明白了王都统意图。 既然破不了防,干脆另辟蹊径,假装不敌,利用对方的蛮横力道,让石力儿自己滚落悬崖,凭借地利斩杀对手,堪称精妙绝伦。 想法不错,结果令人瞠目结舌。 后背挨了重击的石力儿,蹚出半步后便停住身型,踩到了悬崖边,右手不知何时抓住了王宝脚踝,侧过脸,黄瞳浮现嗜血神色。 一百多斤的大活人在他手中轻若无物,随手举过头顶,将王宝朝着狼牙棒狠狠砸下。 危急关头,王宝居然扣住了石力儿双耳,翻转身体,膝盖猛砸眉心,双手顺势勒住了巨汉咽喉。 武夫最为倚仗的兵刃,就是自己。 虽说这些招式依旧破不开石力儿变态防御,可疼的他呲牙乱叫,一个背摔将王宝摔倒在雪地中,两人你缠着我,我抱着你,扭打在一处。 谁也想不到,双方阵营中最顶尖的高手,居然像泼皮流氓一样搏斗。 骠月阵中主将呼延准眯起深黄双眸,悄然举起右手食指和中指。 这是放箭指令。 骠月士卒瞬间拉满弓弦。 双方阵营中间,隔着王宝和石力儿,箭矢射出,势必会伤到二人,石力儿连陌刀都不怕,这些箭矢对他而言不过是挠痒痒,王宝没有神功护体,定然挡不住箭矢威力。 这就是万夫长呼延准的决断。 手臂一沉,箭矢如蝗。 无数支箭射向王宝和石力儿。 即将把二人射成刺猬时,一道巨大的身影横在两阵中央,接住了八成箭矢,有铜皮铁骨支撑,箭尖崩开,纷纷坠落在地。 呼延准又气又怒,狐疑道:“石力儿,你疯了不成?!” 石力儿眼眸尽是血丝,喘气如蛮牛,恶狠狠说道:“谁都不许插手!” 呼延准气呼呼说道:“榆木脑袋的蠢货!” 石力儿浑身散发着蒸腾热气,歪着脑袋一笑,冲王宝傲慢说道:“不错的对手,就让我亲手送你下黄泉吧。” 第59章 退兵 石力儿是莽汉,是武夫,同样是一名铁汉,英雄之间惺惺相惜,好不容易遇到强敌,他不允许有外力干涉。 王宝盘膝坐于雪地中,全身被鲜血浸透。 石力儿力大无穷,牙齿指甲皆是兵器,和他近身肉搏,如同和野兽搏命,一番缠斗下来,不仅皮肉受损,左臂软绵绵荡同软草,显然是受了严重内伤。 石力儿挺胸大喊道:“休息好没有,咱们再战!” 王宝抬起眼皮,虚弱说道:“再妄动半步,小心爆体而亡。” 石力儿咧嘴笑道:“你这矮子,打架把脑袋打坏了不成?明明伤的那么重,竟然还敢吹牛皮。来,爷爷走一万步给你看。” 说完后,大步流星迈出一步。 下一刻,石力儿七窍迸出鲜血,双眸失神,轰然跪倒在地。 李桃歌和牛井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明白王都统如何把怪物放倒的,快被人家揍成肉饼了,咋能够反败为胜呢? 唯独山谷之上的清丽男子是明白人,揉着光洁下巴,由衷赞叹道:“妙,实在是妙,用刀如同下棋,步步留有杀招,三百六十二刀,侵入周身三百六十二处穴窍,破不开皮肉,干脆用刀气去攻击经络内脏,天赋异禀又如何?铜头铁臂又如何?架不住积水成渊的道理。这位王都统,从第一刀落下起,就没打算速战速决,全是在着手布局。若不是年纪偏大,真想收进雀羚山。” 在山谷之上雌雄难辨的家伙,就是刀中皇族后裔,雀羚山谭扶辛,当初赠送给王宝雀起刀谱,出关后不知所踪。 当石力儿颓然倒地,护将心切的呼延准策马奔出,连人带马撩起数堆雪,直奔王宝而来。 玄月军的万夫长,哪个不是能征善战的猛将? 头脑简单的人物,往往只对强者俯首称臣,能降服怪胎石力儿,说明能打败石力儿,呼延准和王宝同样是灵枢境,不同的是,他已经修炼至大圆满,半只脚踏入无极。 骠月主将单刀匹马杀出,锐字营这边偃旗息鼓,隆校尉将刀拔出一半,深思熟虑后又插了回去,他不傻,以将对将,跟送死无异,只能祈求王宝能够大发神威,以一人之力将对方主将斩杀。 弯刀金光璀璨,带着富贵气息瞬息而至。 王宝抄起陌刀,颤颤巍巍起身。 和石力儿蛮力缠斗之后,无论是内气还是体力,几乎都消耗殆尽,再加上左臂折断,到了山穷水尽的局面,王宝撑住一口气,强忍着架住金刀。 呼延准勾起不易察觉的阴冷笑容,金刀走势忽然改变方向,绕过了陌刀,在王宝胸膛劈开半尺长的伤口。 换做平时,巅峰期的王宝,也不一定在呼延准手下讨到便宜,如今此消彼长,初次照面便挂了重彩。 王宝节节败退,呼延准得寸进尺,又是在对方肩头砍中一刀,催动胯下骏马追击,不料鬃毛如同蓝宝石的骏马纹丝不动,呼延准险些从马上跌落。 低头一看,马腿被冰雪冻住,怪不得寸步难行。 又是术士在暗处偷袭。 呼延准皱起眉头,翻身下马,砍掉覆盖在马蹄冰雪,朗声说道:“大宁的将士,原来是躲在暗处的乌龟,有本事的话,真刀真枪打一架,偷袭算什么好汉?!” 隆校尉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倒是老孟开口喊道:“跟你们这些王八蛋厮杀,用得着光明磊落吗?!” 呼延准冷笑道:“喜欢逞口舌之快,那便多受些皮肉之苦。” 黄金弯刀滚出一道凌厉刀气,朝着锐字营砸去。 冰墙悄然浮现。 虽然没挡住刀气,但改变了行进轨迹,使刀气滚落悬崖。 呼延准突然瞪圆双目,“找到你了!” 就在冰墙催动时,锐字营士卒里有一人头顶隐隐灵气聚集,很显然,这就是几次三番捣鬼的术士。呼延准滚出刀气,伤人是假,找人是真,只要杀掉束手束脚的术士,吃掉这队骑兵,还不是手到擒来? 呼延准越过众人头顶,看到一名生有桃花眸子的少年,脸上还未脱去稚嫩,正在对自己报以仇视目光。 “好年轻的术士,可惜死也死在年轻,下辈子投胎,记得施法时找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呼延准泛起刻薄笑容,当头就要劈下。 眼角不经意一瞥,突然见到少年旁边站着一男子。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 王宝。 只不过这个‘王宝’穿着宽松道袍,身体未曾留下伤痕。 呼延准惊疑交加,扭头看去,身后又是一个遍体鳞伤杀红眼的王宝。 双胞胎? 幻象? 呼延准猜忌着可能性,足尖一点,踩住锐字营士卒刺来的长矛矛尖,跃起改变了行动轨迹,金刀洒出一片刀芒,将道袍王宝和李桃歌笼罩其中,接着猛踏石壁,同真王宝杀到一处。 半步无极信手洒出的刀芒,可不似山丘紫纱女子剑气那般轻柔,破空声大作,隐约有风雷之威。 千钧一发之际,假王宝挺身而出,将刀芒悉数揽入道袍,中刀后的仙林道人立刻变回二百多斤的胖子,在雪地中来回打滚,“哎呦我去!死人啦!挨千刀的东西,下手这么狠,我诅咒你祖宗十八代都入阿鼻地狱!” 李桃歌赶忙查看,仙林道人喊的撕心裂肺,肌肤却完好无损,只是道袍裂开一道口子而已。 难道是内伤? 正纳闷呢,仙林道人仓促爬起,抢过李桃歌佩刀,张牙舞爪冲出阵营,喊道:“妖仙不发威,你拿我当家猫呢,本仙人一心求道,有年头没砍人了,竟然凭空挨了一刀,别跑!老子砍死你个黑皮蛮子!” 呼延准和王宝单打独斗,确实占尽上风,可当疯疯癫癫的胖道士加入后,局面立刻急转直下。 这白胖白胖的道士,身手稀松平常,顶天也只是璇丹境而已,可怪异的是,他竟然不惧金刀威力,刀刃砍在松软肉身,如同砍中棉絮,仅仅引来一嗓子怪叫,回头又奋不顾身冲了过来。 旁边冰锥纷飞,显然是那名年轻术士在作祟。 王宝不顾伤势,用的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呼延准越打越觉得不对味,一阵乱刀逼退对手,将石力儿扛到肩头,驱马返回阵营,沉声道:“撤!” 第60章 大炕论事 营房里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道。 大炕躺了一排伤员,小伞,玉竹,还将无人照拂的王宝带了过来。西北苦寒之地,找不到细纱布,只能用粗劣麻布代替,青色粗布缠住伤口,一个个裹的像是即将下锅的粽子。 三人中玉竹伤势最重,回来后便昏迷不醒,喂了郎中开的药方,也不见好转,阅历丰富的老孟说他伤了元气和精血,能不能活着从鬼门关走出来,全靠命硬不硬,当年有流了几大盆血依旧活蹦乱跳的汉子,也有流了一碗血陡然毙命的短命鬼,世事无常,谁又能说得清楚。 王宝伤势不轻不重,胸前一刀避开了要害,左臂折断也不是大事,瞧着血呼啦吓人,其实无性命之忧,按照他的境界,将养些时日便能康复。 至于小伞,已经能睁开眼和兄弟闲聊,提到沙丘遇敌,丹凤眸子流露出滔天战意,恨不得立刻下炕,将对方斩成七八九段。 别看小伞男生女相,骨架羸弱的像是小姑娘,可锐字营里凶狠数第一,手中短刃上敢捅谪仙人,下敢捅都统校尉,以前是营里有名的刺头。后来经过老孟悉心调教,脾气性子慢慢缓了下来,刀子不敢乱刺了,对长官有礼有节,只不过对敌时,仍旧是拼命三郎做派,常常冲在头一个,充当急先锋。 老孟靠在东墙,吧哒吧哒抽着旱烟,抬头纹比垄沟都茂密,似乎藏有心事。 端屎端尿腌臢活,全是李桃歌大包大揽,伺候完一个,另一个又拉了尿了,幸亏李桃歌耐心不错,又是细致入微的利落人,不至于让营房里臭气熏天。 帮小伞换完药,李桃歌轻舒一口气,坐到老孟旁边,翻开了参天宝卷上卷。 王宝曾经提到过,这本功法上卷和中卷,其实是奸商用来骗钱的,记载着杂文游记,平时拿来打发无聊还行,若是按照本卷修行,指不定能练成啥妖魔鬼怪。 李桃歌爱看书,对书不挑剔,看到书里写到东洲有仙山,高耸入九天,山中有湖,湖中有九九八十一座仙岛,岛岛如玉子相连,不免心驰神往,问道:“孟叔,你听说过东洲的仙山吗?是不是在东花王朝境内?” “没道理。”老孟莫名其妙蹦出半句话。 李桃歌听得迷糊,啊了一声,询问道:“没啥道理?” “没道理遇到蛮子。” 老孟吧哒着旱烟,锁紧眉头说道:“子母山是大宁和骠月约定俗成的界山,但凡不起兵戈,大军是不会过界,咋一股脑来了支千人队伍?一千来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攻打镇魂关是痴心妄想,打草谷又太累赘,实在弄不明白碧眼蛮子是咋想的。” 李桃歌疑惑道:“咱们不是在白沙滩遇到过鸦候吗?他们不算过界吗?” 老孟缓缓摇头,说道:“鸦候是啥?是眼,是喉舌,不是爪牙,杀不死人的,他们盯住白沙滩,是怕咱们大军西进,有年头没正儿八经打一回了。玄月军驻扎在潼河源头,离子母山都有几百里地,千余人来到子母山,莫非是有东征的念头?可又不像啊,我注意过那些骑兵囊袋,又瘪又平,其中并没有藏多少口粮,这根本不是东征的储备。” 混迹西疆三十年的老卒,往往能从蛛丝马迹中找到线索,一个蹄印,一个囊袋,都能将敌人想法暴露无遗。 李桃歌猜测道:“假如他们和咱们一样,也是被刺客拐入到阴阳谷呢?” 老孟若有所思道:“那麻烦可就大了。” 究竟有多大,他也说不清楚,尸山血海里刨食的庄户汉,撑破天只能考虑到一城一池的得失,涉及到王朝兴衰的阴谋阳谋,那是朱紫贵人胸中的合纵连横。 李桃歌轻声道:“我在谷中,见到了一个人,一个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贵人。” 老孟白了他一眼,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磨磨叽叽的像个娘们,信不信老子给你一烟袋锅子。” 李桃歌抱头求饶,朝窗外看去,确定没有闲人后,才压低声音说道:“还记得咱们在客栈中遇到的雀羚山谭扶辛吗?他就在谷中。” 在王宝和石力儿厮杀时,李桃歌悄悄施展了小观天术,想要寻找石力儿命门所在,不知是不是火候浅薄的关系,将双眸盯出血丝,也没找不到命门,不过倒是有意外收获,他在山谷之巅看到了一人,雀羚山谭扶辛。 当时王宝处于劣势,险些被敌方主将杀掉,谭扶辛出自江湖中名门望族,按照常理推断,起码是灵枢境后期或者是无极境高手,有颠倒乾坤的能力,如果想要为大宁助阵,肯定会下来帮忙,既然不帮,那么恐怕是敌非友,李桃歌不敢声张,是怕对方携手玄月军,将锐字营屠戮殆尽。 躺在大炕的王宝本来昏昏欲睡,听到谭扶辛的名字,颤声说道:“桃子,有些话不能瞎编。” 李桃歌来到王宝耳边,谨慎说道:“王都统,我确实看到了谭扶辛,他就站在山谷之上的一块巨石后面,穿着初见时黑袍。” 王宝沉默片刻,声音凝重说道:“牛井,你是有名的千里眼,你看到谭公子了吗?” 擦拭着粪叉的牛井茫然说道:“啥谭公子马公子,没看到啊,对了,谁是谭公子?” 那么多天前的旧事,早被牛井忘到后脚跟,头脑简单的他,只在乎吃喝拉撒睡,刀中皇族又如何,重不过碗里那一块肥肉。 李桃歌正色道:“都统,我敢以头颅作保,谭扶辛当时在场。” 王宝纠结一阵,叹气道:“我信你。” 李桃歌又说道:“我怀疑刺杀咱们的江湖人士,跟谭扶辛有关,他们杀掉斥候,招来锐字营,然后再往阴阳谷里引诱,和玄月军碰面,似乎是在酝酿一场天大的阴谋。” 王宝听到他话里透着玄机,低声道:“屋子里都是自家兄弟,直说无妨。” 李桃歌一字一顿道:“他们是想引诱骠月和大宁开战!” 王宝脑门渗出细密汗珠,和呼延准和石力儿对敌,都没有受到如此惊吓,颤声道:“谭扶辛代表着谭家,谭家是江湖望族之一,族人,弟子,门客,所牵扯的人太多,这件事不能轻易下结论,要仔细斟酌才行。哪怕报到鹿将军那里,也要再次上报到西府和兵部定夺,一来一回,又是大半个月。桃子,把这件事给忘了,对谁都不要讲。” 李桃歌攥住棉袄一角,欲言又止。 “今天是初几?”老孟忽然问道。 “初几?孟头,喝了腊八粥都多少天啦,腊月十九啦。”牛井笑呵呵答道。 “还有十天就过年了。” 老孟磕掉燃尽的烟丝,顺势躺倒,动作尽显老态,喃喃自语道:“过了今年,我孟书奇就五十了,俗话说五十知天命,啥命?天晓得,老子不晓得,罢了,本该是地里一具枯骨,能平平安安过完年就知足了。” 第61章 赌注 腊月十九,雪花漫皇城。 宣政殿早朝,四品以上官员皆入殿面圣。 殿外龙柱旁边,一袭杏黄道袍负手而立,芒鞋在雪中格外醒目。 似乎是觉得无聊,国师冯吉祥走下台阶,捧起积雪,揉成瓷实雪团,朝殿外一名佩剑的亮甲将军丢了过去,雪球正中胸甲,溅开化成雪块。 冯吉祥挑眉一笑,肥润五官尽是孩童般狡黠。 能守在圣人左右佩剑,肯定是心腹,公羊鸿,八大家族之一颍州公羊家嫡次子,禁军十二卫之一金龙卫统领,最年轻的半步逍遥境,任何头衔拿出来,都是碾压同龄人的翘楚。 见到冯吉祥再度揉成雪团,公羊鸿英朗面容呈现出有苦说不出的表情,悄声道:“国师,圣人和诸位大人在上朝呢。” 冯吉祥无所谓一笑,“他们上他们的朝,贫道丢贫道的雪。” 又是一丢。 公羊鸿面对丢来的绵软雪球,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干脆将头转向别处,任凭冯吉祥嬉闹。 雪球准度差了些,擦着胸甲而过。 冯吉祥双手搭在硕大肚皮,轻笑道:“听说张燕云又在北疆立下了赫赫战功,同赵之佛联手,将大周沙陀军斩杀三千有余,北疆几十载,从未有过胜绩,又是战胜所向披靡的沙陀军,张燕云倒是名福将。你和他都是年轻人,一个在疆场立功,一个守在圣人身边看家护院,呵呵。” 呵呵两个字,意味深长。 公羊鸿一脸肃容说道:“张燕云自领兵起,转战万里未尝败绩,流芳千古的名将都做不到,又岂是福将能够盖棺定论。他生在大宁,是大宁幸事,能够帮圣人开疆辟土固守国门,公羊鸿敬他。” 说完,公羊鸿朝北方抱拳深深一躬。 冯吉祥微笑道:“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公羊将军久伴龙驾,深得其法,一腔豪情壮志的年纪,能够静下心来为国分忧,难得,真是难得,不愧被誉为公羊幼麟。” 公羊鸿攥住朴实无华的剑柄,正色道:“公羊家沐浴皇恩,无以为报,公羊鸿生前是圣人侍卫,死后愿化为冥兵护卫龙驾。” 冯吉祥古怪笑道:“声音小点,有的是人帮你把话传进宣政殿,一板一眼的武夫,真是无趣的很,不如跟八面玲珑的文官打交道,与人斗,与天斗,其乐无穷。” 公羊鸿面如平湖。 冯吉祥话锋一转,说道:“张燕云从东疆打到南疆,再从南疆打到北疆,如今沙陀军退兵六百里,赵之佛可以高枕无忧过个好年,再往下,咱们的云帅,是不是要到西疆逞威风了?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啧啧,顶着天大的功劳,圣人该如何封赏?已经是冠军大将军了,难不成将武官之首赐给一个叫花子?” 张燕云的履历布满传奇色彩,出自钦州张家旁系,本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走投无路之下进入军伍,从小卒慢慢攀爬到都统,凭借出色指挥能力,在嘉奉关大败东花王朝虎豹骑,为守住东疆立下不世之功。接着转战到南疆,五进五出,率领两千人灭了七国三十万大军,又在北疆重挫大周王牌沙陀军,一路平步青云,靠着战功积累,硬是熬到了冠军大将军,成为军伍里的不败神话。 公羊鸿盯着下落的雪花,握在刀柄的右手拇指泛起青白色。 大宁武将,有谁不羡张燕云? 天下武将,有谁不惧张燕云? 冯吉祥笑道:“世人皆夸张燕云用兵如神,一代儒帅,贫道却不这么看。当年东花王朝正和东疆交战,后花园遭到了大周突袭,虎豹骑急着回去拱卫皇都,无心恋战,因此给了张燕云可乘之机。南疆七国,各怀鬼胎,都想把邻国的地盘占为己有,说是同盟三十大军,其实上战场三万都不到,张燕云借助了咱们大宁威势,才不战而屈人之兵。至于沙陀军么,那全是赵之佛的功劳,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防线,终于有所成效,跟他张燕云无关。要我说,张燕云算是难得的将才,不算出类拔萃的帅才,只不过气运逆天,才当上三品冠军大将军,换作是你,恐怕成就会比他更高。” 大殿传来悠扬的钟磬声。 公羊鸿拇指缓缓松开,轻声道:“要下朝了。” 冯吉祥歪着脑袋朝殿门张望,笑道:“公羊统领,贫道坐庄,赌一赌哪位先出来,你输了,贫道收你十两银子,你赢了,贫道赔你一件小玩意儿。” 肥厚的掌心,放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葫芦,小巧玲珑,只有铜钱般大小,碧绿之中藏着一抹湛蓝,极为可爱。 别看葫芦小,来头颇为传奇,玉葫芦名叫望仙葫,据传是上古法器,有静心凝神功效,修行者佩戴在身,修炼起来事半功倍,尤其是无极境之后,需要和天地沟通,更加少不了望仙葫这类法器辅助。 公羊鸿当然清楚望仙葫芦的来历,惊愕道:“国师大人,如此仙品重器,公羊鸿不敢应赌。” 虽说殿里的大臣不少,足有几十位,可结果并不难猜,瑞王执掌半个大宁,官至超品,无论是尚书左仆射杜斯通,还是新晋右相李白垚,都无法跟他相提并论,谁敢走在瑞王前面,岂不是乱了纲纪? 冯吉祥笑容如春风拂面,倍感亲切,“十两银子都不敢输,如何能和张燕云比肩。” 一句话使得公羊鸿面色阴沉几分,反复思量过后,轻声道:“瑞王先走出宣政殿。” “好。” 冯吉祥靠在龙柱旁,像是泼皮一样懒散,笑眯眯说道:“拭目以待。” 殿门大开,最先迈出一腿的并不是瑞王,也不是杜斯通和李白垚,而是新晋皇妃的胞兄,天章阁直学士柴子义。 柴大人拎着绯红官袍,脸色比官袍都红,直着腰,提着臀,一溜小碎步,朝着殿外跑去。 冯吉祥哈哈大笑,指着柴子义背影喊道:“天子恩赐,皇宫乘舆,柴大人是急着去坐轿吗?令我等好生羡慕。” 第62章 天官 早朝是门苦差事,天色未亮便要动身,往往持续两三个时辰,肚子里是稠是稀,自己做不了主,在大殿丑态毕现的,不在少数,夹着裤子飞奔的柴子义,倒也不算是君前失仪。 第二名走出殿门的,依旧不是瑞王,而是吏部尚书萧文睿,他紧紧抓着李白垚手腕,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殿外,望着天地间一片雪白,萧文睿赞叹道:“瑞雪示丰年,好兆头,只是今年好多州府遭了灾,缺衣少食,不知道能否熬过去寒冬。” 李白垚患有眼疾,在光亮的地方不能视物,于是接过御前侍卫递来的黑纸伞,这才能稍稍看清周围景色,他轻声说道:“关于今夏西南旱灾,户部和工部已经着手去赈灾了,萧大人请放心。” 萧文睿裹了裹貂裘,用哈气暖着手,说道:“今年冷的离谱,京城都能冻死人,何况是关外,李相不想为戍守边疆的将士们做点什么?拎着脑袋掰命,总不至于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吧?” 李白垚柔声说道:“之前不是圣人面前不是议过了吗?北疆传来捷报,张燕云和赵之佛联手,使大周退兵六百里,理当嘉奖。根据军功大小,赏赐银两和土地,顺便再把拖欠半年的军饷补齐。” 萧文睿笑道:“又是赈灾,又是嘉奖,国库里有银子吗?据我所知,朝廷的钱,大部分都攥在瑞王手里,兵部用钱,没问题,可仅限于瑞王麾下的保宁军,其他军穷的掉渣,普通宁刀都不曾装备,更别提封赏了,左仆射监察百官,右仆射统领六部,你肩头的担子,比谁都重。” 肩挑大宁九十九州,年仅四十出头的李白垚背部愈加佝偻,满楼红袖招的相国公子,再也不复当年。 李白垚面露难色,叹气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先抽取其它富庶州府一年税银,暂时把窟窿补上,实在不行,去宗室门阀里借,许以薄利,携手共度难关吧。” 萧文睿玩味笑道:“圣人将你放在右相,真是用对人了。” 话里的隐喻,李白垚听得懂,微微皱眉,望向宣政殿,殿内漆黑一片,即便是眼力奇佳也看不到任何端倪,宛如睁眼瞎的李白垚,却能看到里面的云波诡谲。 大臣们擦肩而过,左相杜斯通的仪态最为出彩,龙骧虎步,不怒自威,来到二人旁边,白髯飘胸的杜斯通驻足抱拳,轻声道:“萧老,李相。” 论资历,杜斯通是萧文睿后辈,论官职,李白垚和他旗鼓相当,所以百官之首的礼数,二人都受得起。 分别还礼后,萧文睿挤眉弄眼道:“杜相,有传言说,你前几日与圣人下棋,被杀的丢盔弃甲,接连输掉五局,我记得你的师父,可是以棋道闻名的薛夫子,你二十八岁顶着国手入职礼部,即便久疏战阵,如何能输的这般惨烈?” 杜斯通惭愧一笑,说道:“几十年前的旧事,早已不负盛名,圣人棋力精进,恐怕是师父亲至,也讨不到半分便宜,萧大人不也是常常和圣人对弈吗?对于圣人棋力,应该比我清楚。” 萧文睿惊讶道:“那可奇怪了,我这个臭棋篓子,在圣人面前赢多输少,你这个国手,在圣人面前赢少输多,究竟是谁在故弄玄虚?只听闻当官有玄机,还没听过下棋有猫腻。” 一番话单刀直入。 杜斯通脸色波澜不惊,抱拳告辞。 李白垚轻声道:“世叔,言重了。” 萧文睿淡淡笑道:“这老杜出身贫寒,最善中庸之道,换成别的高位,无关痛痒,这百官之首乃是百官圭臬,左右逢源欺上瞒下,是大忌,我倒是希望圣人另谋人选,把你们俩的位置换一换,或许更为得当。” 李白垚以为自己够胆大包天了,敢当众指责圣人,可这位世叔胆魄,并不在自己之下,宣政殿外只字片语,将圣人和杜斯通都给得罪,简直是老而弥坚。 萧文睿抖抖肩,将貂裘扶正,压低声音说道:“你们家的桃歌,有消息吗?昨夜还梦到那孩子,陪我喝酒吃豆腐呢。” 李白垚低头说道:“从贱籍转入军籍,成为镇魂大营一名槽头,我以为是喂牛喂马的闲散士卒,哪曾想前些天,亲手斩杀一名骠月玄月军鸦候,我李氏一脉有祖训,不许后人从军入伍,他这么一弄,倒显得我对不起祖宗。” 萧文睿斜眼道:“是你对不起他,不是他对不起祖宗,刀枪无眼,难道遇到蛮子,伸出脖子等死吗?你这当爹的,迂腐顽固,透着一股朽木味道。” 李白垚苦笑道:“是生是死,是文是武,且随他去吧。” 萧文睿双手插入袖口,轻声说道:“我和桃歌流放时,他提及过自己的生辰八字,前天钦天监许老天官找我喝茶,一时兴起,拿出桃歌的八字卜了一卦。” 百年一天官,万年一河图。 几百年以来,能称得上天官二字的不过五人,观测天象,占定吉凶,推算历法,参悟风水,俱是能与天对弈的奇士,自从许老天官从钦天监告老还乡之后,再也没人能接过天官衣钵,因此司天监监正空悬许久,只是由礼部代为接管。 至于传说中更为神秘的河图天官,只在千年之前惊艳现世,推衍完天下格局,撂下一句谶曰,便消失不见。 李白垚略微动容道:“许老天官怎么说?” 萧文睿含笑道:“你这当爹的,真在乎你的儿子?” 李白垚平静说道:“在我之后论我之过,易,在我之位行我之事,难。世叔,李府家事,切勿劳心了,吏部公务繁忙,您要多费费心。” 萧文睿指着他气呼呼说道:“好你个李白垚,你这小子真是狼心狗肺,我替你操心儿子,你倒是嫌我灶王爷扫院子──多管闲事了!好好好,不管了,你们爷俩是死是活,跟老夫没半点相干。” 撒完火,萧文睿甩着大袖离去。 李白垚撑起黑纸伞,孤独行走在皇城御道。 第63章 大雪满弓刀(一) 老孟这几天吃不好,睡不香,一个劲地抽烟袋锅子,以至于烟味盖过了药草味,王宝说他在子母山体内侵入阴寒,乱了心智,牛井说他想女人想的走火入魔,做梦都想有子嗣,唯独李桃歌通透,觉得孟头心里藏的事,比这镇魂关都大。 老孟独自去了将军营帐两次,无一例外黑着脸出来,回到营房后,将脑袋蒙在被子里谁都不理。 大炕横了四人,伤的伤,病的病,李桃歌心中不忍,找大营郎中,想找些药医治,结果迎来冷嘲热讽,说镇魂关塞外苦寒之地,朝廷迟迟不肯调拨军需,饭都快吃不饱了,哪来的药,想要早日康复,不如去买点肉,那玩意儿比药管用。 李桃歌仔细琢磨,想想也是,书里写到药补不如食补,大营伙食每况愈下,除了蒸饼就是豆饼,完全见不到荤腥,如何能补气补血。 跟牛井和仙林道人商议一番,两名吃货举双手赞同,牛井不停吞着口水说道:“妈的!前几个月还隔三差五吃顿肉,上个月多多少少有肉汤,这个月邪了门,锅里比寡妇洗脚水都清淡,再这么下去,还没被蛮子砍死,弟兄们自己先饿死。” 仙林道人在旁边阴阳怪气起哄道:“入你们镇魂大营,图的就是一顿饱饭,早知天天清汤寡水,不如在外面自谋生路。” 牛井想起狐仙偷牛偷羊的劣迹,兴高采烈问道:“狐哥,你不是会仙家术法吗,我知道有户人家养了七八头驴,俗话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支口大锅,炖它几个时辰,给个神仙都不换。咱们弄头驴回来,既能解馋,还能给王宝大人他们补身子,这叫啥,对,两全其美,妈的,我这聪明绝顶的脑子,不入京赶考简直白瞎了。” “驴肉?” 仙林道人揉着足有四五层的下巴,回想起驴肉味道,眼眸一亮,“走!” “你俩不想被打军棍的话,最好收起偷盗心思。”李桃歌泼起了冷水。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把驴偷出来,放到罗汉寺去炖,骨头血迹用雪覆盖,只要不出去显摆,谁知道咱们偷的。”牛井为了安抚肚子里的馋虫,脑袋瓜比老孟都精明。 “庄户人养几头牲畜不容易,起早贪黑,担惊受怕,最后还要被你们偷吃掉。”李桃歌伸出手,“借给我些银子,咱们去买。” 牛井是富户出身,从小抱着银碗长大,营房里哥几个,加在一起都没他富庶。 “有银子,谁愿意去偷驴啊?”牛井拍着干瘪钱袋子,似笑非笑说道:“花光了。” “那你呢?有钱吗?”李桃歌朝仙林道人问道。 “本尊可是涂山一脉,贵为五仙之首,你竟然跟我谈钱?”仙林道人怒目道。 “那你别吃。”李桃歌管他是人是仙,从钱袋子里掏出碎银,上手称了称,约莫有二两,“买不了肉,就买些下水,熬出油蘸饼,滋味不错,又能补气血,牛井,咱们走吧。” “哥,老大,亲爹!”玉林仙人拽住李桃歌棉袄,肉脸挤出可怜兮兮笑容,“我没钱,但是能干活啊,百十来斤的重物,我能给你拎到永宁城!您老身子娇贵,哪能亲自拎那些腥臭东西,总要有呼来唤去的下人吧,不求别的,赏口肉汤喝。” 涂山一脉? 五仙之首? 敌得过二两碎银吗? 李桃歌微微一笑,将银子揣入怀中,“走吧。” 这些天出关的商人,一个都不曾见到,使得坊市惨淡不堪,临近过年,却没有喜庆迹象,路边的野狗干干净净,都被百姓抓去祭了五脏庙,不少人背着家当南下,谋条活路,整座城关一片萧条景象。 好不容易找到家肉铺,买了些碎肉和下水,回来熬了锅浓汤,香味勾的小伞都睁了眼,给伤员依次喂了汤饼,唯独老孟一口没动,披上满是补丁的皮袄,独自走出营房。 “孟叔,你去哪?”李桃歌紧随其后问道。 老孟埋头前行,没有答话。 李桃歌也不再问,默默跟在后面。 两人上了城墙,来到瓮城,老孟居高临下,望着雪白静寂的城池,轻声说道:“这块地方,是我太爷爷一砖一土夯起来的,宽一百三十八步,长九十六步,当年蛮子杀过了护城河,破了城门,却在这里吃了大亏,关起门来一顿乱射,填了几百条人命才进入内城。我太爷爷就是这战死的,尸首不知所踪,或许跟蛮子一块埋了,倒是省得再回家祭拜。回头一琢磨,自己给自己挖的坟,是不是一场笑话?” 没等李桃歌答话,老孟自顾顺着瓮城前行,摸着雪下的墙砖,留有一串手印。 两人来到城头,放眼望去,天地间唯有白色。 老孟瞅着干涸的护城河,自言自语道:“今年没下几场雨,护城河成了护城沟,我给鹿将军提议,将河里用尖刺填满,保证一扎一个透心窟窿,鹿将军准了,只是谎称没有人手,让老头子一个人来干。” 李桃歌突然有些明白孟叔心境。 老孟接着说道:“老头子从军三十载,不敢称武勇,和余瞎子一样,对味道较为敏感,但我闻的和他有所不同,是将死之人的气味。” 北风大雪中,脸色铁青的老者说出这番话,确实挺瘆人。 李桃歌没听懂,满脸愕然说道:“孟叔,谁是将死之人?小伞和玉竹都快痊愈了,难道他们的病情又有变数?” “你不懂。” 老孟缓缓摇头道:“何止是你,整个镇魂大营,没有一个人懂,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老头子了。桃子,你还记不记得,叔叫啥名字?” 李桃歌点点头,“曾听您说过,孟书奇。” “书法的书,奇异的奇,以后立碑的时候,千万别刻错名字,要不然烧纸烧到了别家,老子会生气的。”老孟自嘲一笑,再次问道:“今日二十几了?” “二十九。”李桃歌如实答道。 “快要到除夕了,这年,恐怕是熬不过去喽。”老孟叹了一声气,神色尽是哀凉。 不知是冷还是怕,李桃歌打了一个激灵。 两人默默站在城头,望着皑皑白雪,直至深夜。 耳边只有瑟瑟雪落声。 猛然间。 大地隐隐震颤。 一道黑线从小到大,映入眼帘。 马蹄声轰鸣如雷。 老孟满足一笑,似乎是放下心头重石,“来了。” 李桃歌睁大双眼,桃花眸子里尽是骠月铁骑。 铺天盖地,足有几万之众。 新年至。 大雪满弓刀。 第64章 大雪满刀弓(二) 骠月大军压城,李桃歌擂响了尘封多年的镇月鼓。 数年未起兵戈,年轻士卒都不清楚镇月鼓擂起时竟然会地动山摇,一声声鼓鸣震醒了两万余士卒,醒来时才得知玄月军压境,胆寒之余,穿起铠甲抄起兵刃,朝着校场跑去。 鹿怀安自诩儒将,最瞧不起天天身披甲胄的武将,认为他们在耀武扬威,有失家族气度,到了披挂上阵时,才明白甲胄有多繁琐,织锦团纹袍,错金鱼鳞甲,明光裙甲,明光胸甲,明光膊甲,明光护心甲,皮雕披肩,束甲绳,虎面盔,腰间再配齐君子剑。床榻功夫娴熟的婢女们,哪曾给将军大人披过甲,顿时忙的手忙脚乱。 “报!骠月数万大军,已来到镇魂关十里!” “报!骠月领兵统帅乃左日贤王,所率兵马为玄月军!” “报!骠月大军已在十里之外安营扎寨!” “报!骠月大军已将四门围困!” 直至探马禀报四次,鹿怀安才将甲胄穿好,每一次传令声,都使他眉头晦暗几分,听到玄月军已将镇魂关团团围住,鹿怀安摔烂了夜光杯,咬牙吼道:“斥候呢!号称西军精锐锋锐亢烈四营呢?!玄月军都兵临城下了,竟然完全不知情,全是酒囊饭袋之辈!” 婢女葡萄帮他擦拭额头汹涌汗珠,宽慰笑道:“将军是一军之主,千万莫要动怒,城里十几万百姓和两万将士,安危系于将军一人,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镇魂关不是西疆头号铁闸吗?没那么好打得。” 鹿怀安抓住雪嫩柔荑,沉声问道:“数万大军穿过子母山,越过阴阳谷,踏过白沙滩,竟无一人来报,是我之过,还是士卒之过?” 葡萄笑了笑,温声说道:“前些日,不是有名老卒闯进营帐吗?口口声声说蛮子的大军要来,奉劝将军早做准备。” 鹿怀安一脸肃容道:“这么说来,我这将军是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蠢货了。” 葡萄柔和笑道:“奴婢不懂军务,总觉得还没到山穷水尽那一步,和诸位将军校尉商量商量,看如何迎敌。” 鹿怀安掐了一把嫩出水来的脸蛋,遗憾说道:“只可惜你是名女子。” 葡萄低下头,神色复杂。 当鹿怀安来到外帐,一名副将,两名牙将,十七位校尉早已等候多时,众将校急的满头大汗,若不是副将裘青压阵,能把营帐给掀了。 臃肿如象鹿怀安坐在虎皮大椅,阴沉着脸说道:“你们刚才不是闹的挺欢吗?本将一出来,怎么偃旗息鼓了!闹!给我接着闹!最好是拔剑互刺,这样就用不着蛮子动手了。” 鹿怀安平日里躲在大帐里寻欢作乐,军务都丢给副将裘青处理,底下校尉都认不全,可毕竟是八大家族走出来的正统,又是兵部任命的镇月将军,一发起火,有股大家族里薰染出来的幽远气势。 裘青抱拳道:“将军,骠月铁骑来犯,咱们该如何应对?” 裘青生的膘肥体壮,极富将军威严,从西府来到镇魂关,生涯十几载,不曾犯过差错,但副将毕竟是副将,哪怕心里有一万种对敌策略,也要先给将军开口的机会,这是为将之道,更是为官之道。 鹿怀安没接茬,而是含怒吼道:“铁骑都踩到床塌了,为何没有一人来报?今日是谁当值?” 众将校将目光锁定在一名校尉身上,他仓促起身,紧张说道:“秉将军,今日护字营当值,从子时起,已派出五十多名兄弟前往白沙滩巡防,至今无一人回营。” 鹿怀安眯眼问道:“人呢?” 护字营校尉沉默不语。 鹿怀安喊道:“玩忽职守,隐瞒不报,致使骠月几万大军围困镇魂关,该以何罪论处?” 无一人敢应答,大帐内鸦雀无声。 “说!” 鹿怀安猛然拍响扶手,凭空起惊雷。 裘青恭敬说道:“启禀将军,按律……当斩首示众,可如今兵临城下,正是用人之际,万万不可扰乱军心,不如让他戴罪立功,好将功补过。” 能当上校尉,足以说明是心思细腻之辈,有裘副将说好话,护字营校尉赶忙单膝跪地,高声喊道:“罪人愿守西门,人不死,城不破!” 镇魂关四面皆是一望无际的坦途平地,孤零零矗立在黄沙丘陵中,按理说这种地形,最忌讳建造城池,当年骠月入侵,箭矢填满了城关,马蹄硬生生踏平了城头,破城没费多少力气。不知是何缘故,大宁将镇魂关夺回后,加固修葺,依旧用它作为西疆第一道防线。 西门城墙最厚,护城河最宽,箭楼最多,可仍是骠月最喜欢攻伐的城门,他们喜欢用简单粗暴的武力,来彰显骠月儿郎武勇。 鹿怀安皱眉道:“守得住吗?” 二十人心知肚明,守得了一时,守不住一世,骠月铁骑来势汹汹,几万甲士踏足镇魂关,看样子不会善了。 裘青说道:“将军,守是守不住,如今军情紧急,要先将消息传给西府,请他们派大军前来,然后再派人去万胜关和铁门关求援,方能解燃眉之急。敌军已将城关围困,蛮子箭术精湛,放出信鸽会被射杀,要寻找机会行动。” 西疆广袤无垠,安西都护府距离镇魂关,足有千里之遥,大军赶到,恐怕头七都过了,倒是铁门关和万胜关离的不远,一个八十里,一个一百二十里,三座城关呈犄角之势,构成连锁防御。 镇魂关本来养有几只鹰隼,用来和西府传递军情,可鹿怀安上任后,想将鹰隼变成捕捉猎物的猛兽,驯养一段时日,结果飞上天后不知所踪。 鹿怀安说道:“万胜关和铁门关各有多少兵马?” 裘青迟疑了片刻,答道:“万胜关有万余士卒,铁门关近日裁撤了一些,有六千左右。” 鹿怀安眉宇间浮现出阴沉神色,不停摩挲虎皮,说道:“加起来不过一万六千人,又要分兵看守各自城关,能派多少援军?” 裘青答道:“守城易,攻城难,咱们有雄关倚仗,千人可挡万人,只要粮草器械充备,守到西军增援不成问题。” 鹿怀安会做官,但不会打仗,西府派久经沙场的裘青来当他的副手,自然有其深意。 鹿怀安忧心忡忡说道:“骠月将四门全部围困,贸然突围和送死无异,你觉得派谁去合适?” 裘青略加思索说道:“突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必须派遣经验丰富的老卒,且不能只派一队,需五队以上人马,等骠月攻城时,寻找敌军薄弱的城门,将信鸽放飞,人鸽齐出,尚能有一线生机。” 鹿怀安点头,缓缓起身,手持佩剑朝帐外走去,“本将只是耳闻黄蛮残暴凶狠,还没见过蛮子长啥模样,走,去见见。” 第65章 大雪满刀弓(三) 城头雪花漫舞。 鹿怀安从没觉得镇魂关如此寒冷,北风穿透甲胄,穿过锦袍,侵入肌肤,四肢百骸遍布凉意,这些只是感受,忍忍能过去,当看到遮天蔽日的骠月营帐,最冷的,莫过于心。 鹿怀安想要说话,才察觉到口舌冻到麻木,指着骠月大营左字大旗,艰难说道:“左,左日贤王,何许人也?” 偏将裘青面露难色说道:“骠月有三大王,是军中三大统帅,左日贤王是新晋大王,在东北线和大周交战中,斩杀掉了周国贪狼军主帅,仅领五千兵马,险些杀入皇都,之后又从容离去,左日贤王一战封神,被誉为骠月百年难得一见的名帅,他的出现,对蛮子而言,是大幸,对咱们而言,是大灾。” 听完裘青的介绍,鹿怀安只觉得凉意深入骨髓,天杀的骠月,不是以野蛮愚钝着称吗?怎么会出现一员兵仙级别的帅才?还率领大军把自己给困住,简直是洪福齐天。 鹿怀安小心问道:“你觉得这左日贤王,何时会攻城?” 裘青为难道:“蛮子善于在马背厮杀,不善于攻城,通常是先用箭矢射杀对方士卒,用命去填满护城河,再由凶蛮士卒用云梯登上城头或者干脆撞碎城门,一仗下来,死伤无数。这左日贤王显然不是蛮力破城之辈,依末将来看……玄月军没有立刻攻城,而是安营扎寨,应该是在等攻城器械,冲车,搭车,飞梯,投石车,这些器物皆可破城。” 鹿怀安恍惚间看到数万蛮子冲杀景象,顿时心烦意乱,再问道:“那咱们呢?守城时该如何应对?” 裘青如数家珍说道:“弓弩箭矢,羊油,柳灰,碎砖石,石灰,金汁,这些都可御敌,最重要的,还是咱们固若金汤的城墙和两万悍卒,蛮子若想破城,并非一朝一夕之间,起码要围困几个月,留下几万具尸身。” 鹿怀安松了一口气,喃喃道:“这是我今晚听到最舒服的一番话。” 将校们依次走下城头,各怀心疾。 营房里,老孟在修剪胡须,牛井捧着残羹干饭,小伞用磨刀石打磨短刃,玉竹在翻看伍长珍藏的风流绘本,李桃歌在给炉火添柴,明知大难临头的众人一言不发。 将军们在校场点兵,谁都没去,大家伙儿心知肚明,所谓点兵,无非是将军说些慷慨激昂的场面话,要士卒们守城时多出几分力,事关生死存亡,都是在为自己卖命,谁会藏着掖着? “天杀的蛮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本仙爷在城里时来!怪不得常言道人帅遭天妒,贼老天,这是要灭本仙爷啊!” 仙林道人冷不丁来一嗓子,接着嚎啕大哭,见到没人搭理,索性擦去泪水,从嘎吱窝里掏出一根牛尾巴,在泛起油光的道袍简单擦拭,塞入口中狂啃。 牛井好奇道:“大仙啊,你不是会仙家法术吗?变一朵云出来,驮着大伙出城不就行了?” 仙林道人用绿豆大的小眼瞪着他,恶狠狠说道:“本仙爷干脆变出十万天兵,把蛮子灭了岂不是更威风?” 牛井茫然道:“挺好啊,就是不知道天兵吃的多不多,那么大的气力,胃口肯定大,城里的口粮怕是不够。” 仙林道人咬牙道:“老子是狐仙,不是他妈的大罗金仙,蠢货一头,懂?” 牛井当然听懂了,歪着大脑袋说道:“你咋骂人捏?” 仙林道人咀嚼着牛尾巴,爱搭不理道:“我骂的是猪,没骂人。腾云驾雾?那是谪仙人手段,最不济也要逍遥境宗师,本仙爷都快三百斤了,跳起来都过不了膝盖,飞?飞你娘个头!” 牛井举起粪叉,生气道:“你骂了俺,还骂俺娘,俺得戳你个窟窿才能消火。” 仙林道人撸起袖子,怒极反笑道:“本仙爷打不过蛮子,还打不过你?来呀!谁怕谁!” 两个活宝即将战在一处。 吱扭。 木门推开,王宝进屋后将两人退回原地,脱掉斗篷,抖去风雪,说道:“将军有令,锋锐亢烈四营为镇魂大营精锐,需各守一门,咱们锐字营,守西门。” 短短一句话,几人愁绪分别爬上眉梢。 守西门,意味着要面对骠月主力冲锋。 李桃歌添完柴火,拍去手心木屑,轻声道:“全歼斥候,阴阳谷遭遇战,战绩斐然,给瑞字营镶了金边,将军派咱们镇守西门,是要咱们充当顶梁柱,但凡能打退玄月军几波攻势,士气将会大涨,守住城池,也就多了几分机会。” 短暂的军伍生涯,老孟的耳濡目染,使得少年学会了品味沙场味道。 王宝正色道:“你们多穿点,准备上城门吧,四个时辰换岗,到时会有人替你们。老孟,你不用去,一会有人送来信笺,当东门大开时,你随同几名老卒杀出去,将信送到西府。” 穿过玄月军包围,这是送信还是送死? 听到军令的老孟无动于衷,放下剪刀,打了个哈欠。 李桃歌手心捏了一把汗,皱眉道:“两万多士卒,为何要单单挑孟叔送信?” 老孟懒洋洋说道:“我不去送,谁去送?你们认得去西府的路吗?哪条路最近?第一站先去万胜关还是铁门关?几千蛮子围追堵截,箭矢跟下雨一样,那阵仗,恐怕能把你们腿给吓软。鹿将军打仗不行,脑子倒是不错,这些老卒别的本事没有,保命功夫一流,由我们去送信,比愣头青要强得多。” 王宝拍着老孟肩头,说道:“去马厩,挑两匹好马。” 老孟笑着摇摇头,说道:“那些高头大马,中看不中用,别看旺财老了,可逃起命来比我都油滑,即便是我被射成刺猬,它都能跑到西府把信送到。老头子担心的是,一旦东门大开,不止是我跑出去,或许还有咱们的鹿将军。臭丘八么,死就死了,少了份口粮而已,鹿家子弟阵亡,涉及到八大家族的颜面。” 王宝拧紧眉头,望向神色平静的少年。 关于李桃歌是琅琊李氏一脉的秘密,只有他知晓。 假如老孟一语成谶,鹿怀安临阵逃脱,镇魂关士气大跌,破城在朝夕之间。 第66章 大雪满刀弓(四) 正值年关,镇魂关笼罩一片死寂,百姓见到铁骑兵临城下,过年的心思都没了,哭的哭,闹的闹,喊的喊,家家鸡飞狗跳,听闻守城需要羊油和碎石,男人们把猪圈和鸡窝拆掉,过年储备的羊油一并带上,推着小车来到城墙。 对于穷困人家而言,羊油是初一十五才能享用的美食,有的婆娘小家子气,不肯平白送出,结果被家里爷们熊了一顿,说蛮子一旦破城,别说羊油,把咱炼成人油都有可能,一哄一吓,婆娘这才不再生出怨言。 锐字营守城第一天,士卒都在熬金汁。 所谓的金汁有两种,一种是把金银铜铁放进火里溶,当敌军攻城时,把高温金汁泼洒出去,顷刻间能将敌军烧成灰烬,还有一种是收集粪水,在大锅里不停沸腾,厮杀时将金汁涂满兵刃,破开皮就能要了命。 本地金银铜铁稀少,为了活命,只好熬起了第二种金汁。 柴火大锅架起,整座镇魂关烟雾弥漫,臭气熏天。 小伞和玉竹的伤,还没好利落,怕金汁溅到伤口,老孟把他俩撵回营房休息。 王宝是锐字营的定心丸,即便伤口还未痊愈,也要不时站在城头亮一亮相。 李桃歌,牛井,仙林道人,这哥三个成为熬金汁主力军,没多久,熏的头昏眼花,况且城墙周围五步一大锅,十步一小锅,躲都没处躲。 见到烟往上飘,不往下走,哥三个索性趴在地砖上,冻死也比熏死好。 “熬了几个时辰,金汤都要熬干了,啥时候是个头?”仙林道人用麻布裹住口鼻,瓮声瓮气说道。 “我倒是希望金汤能够一直熬下去,说明蛮子没有攻城,若是金汁不够用,咱们可就遭殃了。”李桃歌边说边咳嗽,吃苦受罪这么多年,又常临马厩,倒是习惯了恶臭。 “进了锐字营,一天福没享过,光遭罪了,跟了你们真是倒霉。喂,你俩想要活路吗?要不咱们逃出去?”仙林道人挤着绿豆眼说道。 “外面围成铁桶一般,你有办法避开蛮子耳目?”李桃歌询问道。 “避开蛮子嘛,简单,我看城南有一片丘陵,正巧一人来高,到光线最暗的时候,咱们换上白色衣袍,猫着腰,跟雪贴到一处,谁都瞧不清楚,再说三个人,蛮子也不稀罕,只要能逃到松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几万大军都拦不住咱。”仙林道人贼兮兮规划着逃生路线。 “为何进了松林,几万大军便拦不住?”李桃歌纳闷道。 “松林便于隐蔽行踪啊,往里面一钻,天南还是地北,还不是咱们说了算?大不了去周国,那里对我们妖族比较友好,不像大宁见了本尊,就要喊打喊杀。”仙林道人颇为不满说道。 “我是西军士卒,跑到大周岂不是等同叛国?”李桃歌拧紧眉头。 自个老爹才升任右相没多久,儿子临阵脱逃加叛国,估计能把老子活活气死,仙林道人生于天地之间,浮萍无依,家都没有,更不用提叛国。 想到这里,李桃歌心肠软了下来,轻声道:“你不是会变幻之术吗?等到敌军攻城时,幻化成蛮子模样,讨一条生路。” 仙林道人轻蔑道:“迂腐,蠢货!大宁待你如何?不是喂马就是送死,将你视作子民了吗?每月一两银子,吃不饱,穿不暖,你忠的哪门子君,爱的哪门子国。” 话糙理不糙,边军吃的苦,远胜其他军,每年阵亡数字也是大宁之最,就这还要受到层层盘剥,遭受不公待遇。 李桃歌忽然觉得胖狐狸说的挺在理,可找不到叛国理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爹是大宁右相,祖宗起源于琅琊,隶属于大宁臣子,跑到大周苟活于乱世,岂不是李氏一脉蒙羞? 自己长在燕尾村,村民待自己视若己出,素未谋面的母亲也是金州民女,不都是大宁子民? 叛国,如何在九泉之下面对他们。 逃,尚且能够接受。 这国,叛不得。 城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李桃歌抬头,见到将士们弓弦拉满,面容肃穆,一副如临大敌的阵势。 蛮子攻城了? 李桃歌慌乱起身,急匆匆爬到城头,千万铁骑攻城的场景没看到,大雪中只有一名敌军骑马前来。 马蹄悠闲,骑乘之人摇头晃脑颇为自得,如在自家后花园踱步,似乎并未对城头密密麻麻的弩箭放在心上。 来到护城河边,李桃歌看清了来人模样,正是在阴阳谷偶遇的万夫长呼延准。 一颗羊头丢入雪中。 骠月访友时礼节。 呼延准朗声说道:“左日贤王有令,明日子时之前,你们需大开城门,镇月将军鹿怀安卸甲跪迎,否则的话,铁骑将踏平镇魂关,片甲不留!” 有数万大军撑腰,呼延准底气十足,言辞间挑衅的意味比招降浓郁。 一支箭矢急速驶向呼延准,中途猛然下坠,径直插中羊头,钉在雪中。 呼延准望向轻颤不止的箭羽,不屑笑道:“多少年了,你们宁人依旧是顽固不化,左日贤王奉劝诸位,上天有好生之德,龙争虎斗几千秋,骠月和大宁虽是死敌,但也不必大开杀戒,乖乖开门受降,不然的话,破城之日起,三日不封刀!” 所谓的三日不封刀,是屠城三日,无论士卒还是百姓,皆要惨遭屠戮。 百年前镇魂关城门被凿开,惨叫声盘旋于九天,婴儿贯于长矛弯刀,盘舞为戏,女子被撕破衣衫,受尽凌辱,男子斩掉头颅,筑成京观。 大宁收复失地后,才将头颅寻回,一些由家人领走,无人认领的埋在松林,使英魂得以安息。 单手掷出箭矢的王宝立于城头,冷声道:“大丈夫既然入伍从戎,何惧马革裹尸?!你问问我大宁好儿郎,有贪生怕死之辈吗?!” 墙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齐声怒吼,“死战!死战!死战!” 吾辈当存,死战不退! 骠月铁骑甲天下。 大宁气节甲天下。 第67章 大雪满刀弓(五) 大年初一,子时。 塞外的风刮起来比刀子锋利,吹的城头士卒摇晃不止,经历过短暂的边塞历练,皇城少年本来细润的肌肤变得略显粗糙,脸蛋透出紫红色,黄泉枪握在手中,呈现出肃杀气息。 “桃子哥,蛮子不是说子时来攻城吗?咋还没动静。” 说话的是名十二三岁的少年,年幼时遭到父母遗弃,被叫花子抚养成人,养父姓骆,他也跟着姓骆,还没来得及起名,养父撒手人寰,因其缺衣少食,背部直不起来,天天背着罗锅像是驼峰,大伙都喊他小骆驼。 小骆驼年纪不大,却是名老卒,来到镇魂关三年有余,入了锐字营,侍奉隆校尉左右,偶尔去马厩帮忙,跟李桃歌的差事相似。小骆驼饭量越来越大,个头却没高多少,七尺长矛,能顶两个他。 “你希望蛮子来?”李桃歌冲他微笑道,顺手揉了揉抵达胸膛位置的小脑袋。 “来不来,不都要经过这一关么。”小骆驼捂住咕咕乱叫的肚子,使劲吞咽口水。 “一会蛮子攻城,你跑下城墙,去我们营房找孟头,他能给你寻一条活路。”李桃歌善意出着主意,按照小骆驼的微末力道,一轮箭羽过后,即便手持盾牌,震也得活活震死。 “那不成了逃兵吗?俺不去,校尉大人常常说临阵逃脱者斩,你这是在要俺的命啊。”面黄肌瘦的小骆驼耸耸肩,滑稽的动作搭配罗锅,像是乌龟伸脖。 “好吧。”李桃歌轻轻叹了口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都是两军交战中的一粒尘埃,谁能护的了谁呢。 “对了,桃子哥,常来找你的漂亮姐姐呢?有日子没见到她了,该不会生你气了吧?”小骆驼含笑问道。 “她在帮百里铁匠打造兵器呢,每天要铸造出上百枚箭头,咱们手里的箭矢,才能源源不断。”李桃歌笑道。 国难当头,哪来的及儿女情长,两人在大营碰面,匆匆说了句小心便各自离去。 “那么漂亮的姐姐去打铁,可惜哦。”小骆驼装成大人模样叹了口气,然后神秘兮兮说道:“桃子哥,你猜猜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是啥。” “该不会是当将军吧?”李桃歌猜测道。 “哪有罗锅当将军的,桃子哥你在取笑我。”小骆驼揉揉鼻子,呈现出赧颜神色,“俺看见过漂亮姐姐给你送过豚皮饼,营里的老张说,豚皮饼又香又甜,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点心,京城贵人也只是在逢年过节享用,圣人都不舍得天天吃,俺就想尝尝,豚皮饼是啥味道,到底有没有老张说的那么好吃。” 坐在镇魂关望天的少年,撑死也只能看到荒沙大漠,哪里能窥探到京城里的气象万千,过节吃顿豚皮饼,已经是想象中的极致了。 “好,等咱打完仗,我让漂亮姐姐做给你吃。”李桃歌宽慰道。 小骆驼嘿嘿一笑,用千疮百孔的棉袄想蹭掉鼻涕,天气太冷,鼻涕冻成了冰坨,一下没蹭掉,反倒是疼的龇牙咧嘴。 城头鼓声如雷。 李桃歌眯起桃花眸子,握紧黄泉枪。 来了。 对面的黑线逐渐变宽,变大,变长,马蹄踏击地面的剧烈响动,瞬间压过了鼓声。 积雪翻飞,翻滚成浪,汇成一张黑龙闹白江长卷。 城头锐字营士卒表情凝重,各自张弓搭箭,将弦拉至半月状,蓄势待发。 玄月军铁骑先是缓慢踏行,来到三里之外,有支几千余队伍呈一字型排开,徐徐冲锋,距城墙半里地左右,催马冲刺,齐齐射出一轮箭矢。 蛮子人高马大,臂力超凡,这些负责初轮压制的骑兵,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好手,虽然锐字营士卒居高临下,可依旧很难射到蛮子人马。 箭羽如蝗,倾泻而下。 隆校尉胆色平平,领兵打仗倒是有几分真材实料,见到敌军来势汹汹,高声喊道:“起盾!” 数枚铁盾横在城头。 李桃歌是长矛手,旁边的小骆驼也是长矛手,负责刺杀登上城头的蛮子,并没有盾牌依仗,面对铺天盖地的箭矢,李桃歌拽住发呆的小骆驼,躲在手持盾牌的牛井身后。 抛射不同于平射,会以弧形吊入城头,即便藏在垛口后面也无济于事,必须用盾牌才能保住一命。 箭头射中铁盾,铛铛作响。 “他奶奶的,这蛮子的劲道可真大。” 硬接一波箭雨,牛井后退几步,险些栽倒在地,赶忙从单手换成双手,哇哇乱叫道:“吃牛欢喜吃多了吧!这么远都能射的到。” 大块头牛井尚且如此狼狈,其他士卒更是苦不堪言,有名手持木盾的家伙,在第一波箭雨后便成了刺猬,活活钉死在城头。 惨叫声不绝于耳。 箭矢连绵不断,并无消退迹象,李桃歌从缝隙中观望,有队步卒从轻骑兵肋下钻出,一手持盾,一手持斧,已然来到护城河旁。 几人高的护城河一跃而下,再从口袋里掏出铁锤和绳索,将铁钉插入冻土中,挂住绳索,形成了简单绳梯。 这些人跳入护城河,躲在里面等候援军,凑够十来人,才从护城河里钻出,朝着城墙狂奔而来。 黄瞳碧眼,面目狰狞。 李桃歌心里一沉。 骠月铁骑势不可挡,这攻城的步卒,怎么也如此悍勇? 任由玄月军为所欲为,估计用不了两个时辰,城门就能被踏平。 王宝陌刀舞出刀花,荡开箭矢,高声吼道:“弓手躲在盾牌后面,力气大的射轻骑兵,力气小的射护城河里的步卒!不要吝啬箭矢,把箭都给我抛下去!” 有王宝压阵,锐字营暂且有了主心骨,按照他的指挥,逐渐射的有来有回。 弓弩手都是军中臂力强健者担任,又是在高处占据优势,一旦挽开强弓,骠月那边需要举盾躲避,箭矢反倒变得稀稀落落。 李桃歌感觉到足底传来一股暖流,回过头,旁边已经有十余名袍泽丢掉性命,尸体遍布箭矢,横七竖八躺在那里,鲜血顺着砖缝侵入靴底。 李桃歌抿起纤薄嘴唇,死死抓住黄泉枪,指尖泛白。 第68章 大雪满刀弓(六) 边军大多有股草莽气,西疆尤甚。 见了血之后,非但没有惧怕,反而激起了凶悍血性,长矛手举起长矛长枪,朝敌军投掷,刀斧手紧贴着垛口,准备将敌军枭首,藏在盾牌后面的弓弩手来到城墙边缘,朝敌军贴脸释放弩箭,有了悍不畏死的锐字营士卒镇守,以凶残着称的蛮子竟然无法爬到城头,留下一具具死尸之后,暂时停止攻势。 李桃歌用黄泉枪打崩了一名蛮子脑袋,想要擦拭血迹,却发现漆黑暗淡的枪头,竟然一滴血都没留下,血槽内不染纤尘,崭新如初。 李桃歌只觉得这枪不错,至于好在哪里,说不上来,青姨说这枪还行,人家见多识广,举手投足间杀掉两名无极境高手,眼界当然不俗,乖乖听话就对了。 “桃子,那胖狐狸呢?”牛井喘着粗气问道。 “没见到,在营房呢吧。”李桃歌平静说道。 自从踏入术士感水境,体内产生天翻地覆变化,几十斤重的东西轻若鸿毛,视力和听力极大增强,尤其是内脏变化最为骇人,闭气能憋半个时辰,渴了能喝掉一大缸水,简直像是妖怪。 可都说术士孱弱多病,咋换成自个,体魄堪比武夫呢? 李桃歌想不明白,又不敢找人吐露实情,只好将秘密捂在肚子里,再见到青姨时问个明白。 “一打起仗来就跑没影了,他奶奶个腚的,早知这狐媚子贪生怕死,爷爷才不对他客气,把皮剥了,咱也穿回贵人才有的狐裘。”牛井揉着酸痛双臂,骂骂咧咧说道。 狐倒是狐,只是这个媚字,安在玉林仙人头上,实在是驴唇不对马嘴。 “他又不是咱镇魂大营入籍士卒,何必强人所难。” 李桃歌拔着盾牌箭矢,入手后觉得箭头颇轻,箭羽极为沉重,跟大宁用的箭矢完全不同。 王宝在城墙巡视,来到二人身前,轻声问道:“没挂彩吧?” 李桃歌摇摇头,举起箭支说道:“都统,为何蛮子的箭跟咱的不一样?头轻脚重,这样能射的远吗?” 王宝仔细端详一阵,又找到另外蛮子射来的箭支,对比过后,沉声道:“之前跟蛮子打交道,他们的箭跟咱们的箭一样,如今把箭头换了,估计是新任左日贤王的诡计。箭矢对于弓手而言,比老婆都亲,贸然换了重量,发力和箭矢轨迹有着天壤之别,准头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这支箭,在玄月军手中是杀人利器,到了咱们手里,成了废铁一堆。怪不得左日贤王能率军杀进周国皇都,凭借细微末节就能让咱箭矢不足,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不愧是骠月三大王。” 双方射的有来有回,受过训练的骠月兵卒,能开两张弓,捡起大宁的箭,照样能夺人性命,可大宁捡起骠月的箭,只能当甩手箭丢出去,攻城之战,初期打的是气势,中期打的是耐心,后期打的是军备,此消彼长,整个镇魂关有多少支箭都不够用。 李桃歌皱眉道:“左日贤王好重的心机。” 王宝望向护城河,忧心忡忡说道:“这波攻势,小试牛刀而已,玄月军用不足百条命,架好了绳索,再发起攻城,会更为迅猛更为凌厉,躲避箭雨的功夫,斧头已然来到头顶,你俩要小心为妙。” 牛井和李桃歌重重点头。 城里响起了鸡鸣声。 天边亮起鱼肚白。 王宝催促道:“寅时了,累了一晚,去歇着吧,会有其他营的兄弟来当值。” 李桃歌拎起黄泉枪要走,牛井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别看仅有两个时辰厮杀,可卯着劲掰命,极为消耗气力,厮杀时浑然不觉,一旦松了那股气,疲惫涌遍四肢百骸。 “娘的!骨头都要散了架。”牛井靠着李桃歌搀扶艰难起身,见到清瘦少年若无其事,好奇道:“咦?你咋不累呢?” “你举了一个时辰盾牌,当然累了,我躲在你的后面,只敲了一下蛮子脑袋,不累。”李桃歌随口搪塞过去。 两人来到营房,老孟裹着被子抽旱烟,小伞面色凝重砍着柴火,玉竹和仙林道人蒙头大睡,房间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战况咋样?”老孟瞥了他俩一眼问道。 “折损了三十多名兄弟,蛮子搭上百余条人命,西门暂时保住了。” 李桃歌略显沮丧说道,放好黄泉枪,用雪水洗了把脸。 同为锐字营袍泽,目睹他们丧命,不免生出兔死狐悲的情绪。 “其它三门呢?”老孟低声问道。 “没有听到鼓声,应该平安无事。”李桃歌舀了瓢水滋润喉咙。 “依我看,今日镇魂关城门难保。”老孟郑重其事说道。 玉竹骤然起身,疑惑道:“孟头,虽说玄月军是铁打的,可咱西军也不是纸糊的,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凭借地利优势,守三五个月不成问题,咋能一天破城呢?” “倘若是别的将帅带兵来犯,我孟书奇不敢推断,左日贤王是谁?骠月最能打的统帅,大周贪狼军号称是不死不退的虎狼之师,就这都被左日贤王冲成一盘散沙,你以为镇魂大营两万士卒能比肩贪狼军?” 老孟咬了咬腮帮子,继续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用百余条命换了三十多条命,谁肯做赔本的买卖?更何况是左日贤王。” “难道是在示弱?让咱们放松警惕之后,率军同时攻打四门?”小伞用短刃削着柴火,猜测起来龙去脉。 平时他沉默寡言,喜欢充当先锋官,其实人很机灵,要不然次次冲在前头能活这么久?到了紧要关头,脑子绝对比刀子好用。 “我若是能猜到左日贤王咋想的,以至于屈才当你们的伍长?”老孟冷声道:“他葫芦里卖的啥药,只有他自己清楚,反正玄月军统帅想要踏破镇魂关的话,真的不费吹灰之力。” 李桃歌也觉得蹊跷。 流放西疆途中,有各种高手行刺,魂师,太白士,羽刹一族,神婴,数路大神各显神通。 堂堂玄月军,竟然只派普通兵士攻城。 太掉价了。 若是有太白士施展神威,石力儿那种悍将冲击城门,镇魂关能守的住吗? 咚咚咚。 思绪被擂鼓声敲走。 几人抄起兵刃,快步走向营外。 身后响起老孟叮咛,“兔崽子们,把命看紧点,别死在老子前头!” 第69章 大雪满刀弓(七) 当李桃歌登上城头,看到匪夷所思的一幕。 百余名骠月步卒赤裸半身,凝立在冰天雪地之中,一具具宛如雕塑,数百名轻骑守在左右两侧,而在他们的后面,有数十名兵器各异服饰各异的怪人,最后则是数千名披甲猛士。 玄月军摆出如此大的阵仗,恐怕真如孟叔所言,想要初一当天踏平镇魂关。 李桃歌暗道不妙,抢过牛井盾牌,一手持枪,一手持盾,守在垛口前沿。 “桃子,你拎的动吗?还是我来。” 大敌当前,牛井收敛起憨傻姿态,破天荒正经起来。 “放心,拎的动。”生死存亡之际,李桃歌不再有所遮掩。 咚。 一名大汉抡起巨锤,敲响了用双头水蛟皮制成的月旋鼓,鼓声震彻大地,赤裸半身的步卒齐齐踏出一步。 这一步,宛如踏在镇魂大营士卒心头,不禁生出凉意。 咚。 又是一声鼓鸣。 步卒踏出三步。 骑兵催马前行,竖起大弓。 王宝高声呵道:“敌军要攻城了,给老子拉起弓弩,竖起盾牌!” 咚。 再是一声鼓鸣。 骠月步卒拔腿狂奔,瞬息之间来到护城河旁,纵身一跃,跳入护城河,竟然不再出来,随后轻骑出动,双臂翻飞拨动弓弦,空中顿时箭矢如雨,密密麻麻遮盖了天色。 而数十名服饰各异的怪人,护着一名将容貌遮盖在斗篷里的家伙,径直走到护城河二十步的空地,披有斗篷的神秘人伸出双手,十指娇嫩细长,有规律捻动。 小风变大风,大风变飓风,吹起积雪,旋转飞向城头。 风越来越大,雪越来越多,伸手不见五指,直吹的锐字营士卒睁不开眼。 劲风不断吹拍盾牌,力气小的士卒掀翻在地,掉落到瓮城中。 术士。 李桃歌连自己境界都不清楚,当然也弄不懂对方境界,凭空升起百丈烈风,约莫是灵枢境,若是太白士亲临,恐怕不止吹风那么简单,城墙都难保。 借天地之威,遮住守城士卒双目,虽然杀伤力不强,可起到的作用能够颠覆战局,怪不得周典说军中术士极其重要,呼延准宁肯受伤也要把自己杀死。 你有术士,我大宁也有。 李桃歌任由劲风扑面,强迫眸子睁开一条缝隙,双指竖起,抹中眉心。 金光淡淡浮现。 拨云见日,风雪后面的骠月士卒无所遁形。 那名身披斗篷的术士怕被乱箭射死,跑到两名怪人后面躲避,十指依旧游动不止,口中念念有词。 比拼术法,将这百丈烈风消失的无影无踪,李桃歌有自知之明,根本做不到。 不过,他有别的办法。 “借弓一用。” 不等旁边弓手答应,李桃歌抢过长弓,拉弦如满月,瞄向了那名术士。 箭术,无非是日复一日的熟稔功夫,臂力和膂力作为根基,心和眼作为靶向,李桃歌两者都不缺,唯独熟练欠佳,只能凝聚心神试一试。 手指松开,箭矢穿过风雪,越过奔跑的骠月士卒,飞速抵达术士喉咙。 一只大手握住了箭矢,惊讶道:“童屏大人,怎会有人能瞧见您的行踪?” 术士地位崇高,施法时都有武者护佑,童屏作为玄月军奉养的贵客,配有两名灵枢境武者,常年不离左右,去茅房都要在门口守护。 童屏稍作惊讶,然后撇嘴笑道:“流矢而已,不知是谁误打误撞射了过来,就凭镇魂关里的废柴,想要伤到我?笑话。” 说话之间,风雪稍弱,从雪雾中透出稀薄缺口,又是一支箭矢疾驰而至。 旁边的武者想要故技重施,可那支箭穿透了手心,奔到童屏心口,折为两截。 童屏摸着贴身软甲,心有余悸。 若不是早有准备,险些命丧镇魂关,见到己方悍卒已经冲至城下,童屏悄然退去。 城头王宝咬了咬后槽牙,这一箭没能偷袭成功,错过了天赐良机,不知以后有多少袍泽要命丧那名术士手中。 “都统,玄月军用术士盖住咱们耳目,弓骑作为掩护,真正的杀手锏,是那赤膊猛士和几千步卒,这套战法,显然是磨合已久的攻城手段,得给兄弟们提提醒,防止敌军冲上城头。”风雪不再浓厚,李桃歌望着城下人头攒动,担忧说道。 “或许不止。”王宝沉声说道:“我倒是觉得位于中间的怪人,是天大的麻烦。” 李桃歌放眼望去,那些服饰各异的家伙,依旧站在阵营中央,完全没有冲锋的痕迹。 “金汁给老子玩命泼!刀斧手,长矛手,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一颗贼头五十两,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拿!打完这一仗,大伙升官发财娶老婆!”王宝大声吼道。 营里的士卒,毕竟是俗人较多,为国为民的侠义之心,对他们而言一场空谈罢了,王宝口中的升官发财娶老婆,才是俗人正道。 一锅锅铁水和大粪顺着城头泼洒,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皮肉灼烧和粪水味掺杂在一起,瞬间臭气熏天。 玄月军赤膊步卒,配有半人高大盾,一手举盾,一手牵拉绳索,金汁对他们而言危害不大,有运气好的家伙,已然顺着绳索爬至垛口。 迎接他们的,是刀砍斧劈,可这些家伙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不躲不避,举起盾牌埋头前冲,任由兵刃在躯体划出伤口。 他们是在用命,给后面的同伴扫开登城道路。 李桃歌手持黄泉,朝一名举盾猛士猛抡,在不讲理的巨力摧毁下,盾牌四分五裂,那名悍卒想要抓住枪杆,但低估了娇弱少年的力道,枪头触及胸口,瞬间倒飞出城墙,后面的同伴一并遭殃,跟他一起滚落。 李桃歌朝远处眺望,那几十名服饰各异的神秘人,正在雪中呈直线行进,姿态优雅,闲庭信步,足尖一点奔出两三丈,来到护城河旁,藏在里面的士卒献出头颅和肩膀,神秘人踩踏而过,飘至对岸。 这全都是……修行者?! 玄月军真是好大的手笔,竟然让弥足珍贵的修行者充当攻城利器。 李桃歌手心浸出冷汗。 第79章 大雪满刀弓(八) 修行者和普通士卒拼杀,无疑是一场屠戮。 入门的观台境武夫,都是以一敌十的存在,璇丹境更加强悍,以一敌百还能来去自如,至于灵枢境,从王宝身上便可管中窥豹,不费吹灰之力全歼鸦候小队,要知道能担任斥候者,乃是军中精锐,七八人加在一起,跟王宝走不了半个回合,由此可见修行者的恐怖之处。 除非耗尽气力,否则普通士卒很难将其杀死。 镇魂大营也有修行者,往往担任校尉都统,或者充当鹿怀安的贴身护卫,王宝见到大事不妙,朝隆校尉说道:“赶紧把咱们大营的修行者喊来,否则城门难保!” 隆校尉满脸愁容说道:“早就召集了,鹿将军没下令,风亢烈三营怕其它城门告急,不肯前来增援,这场恶仗,只有咱们瑞字营和其它五营来顶了。” 镇魂大营除了风锐亢烈四营,还有二十营士卒,相比于军中精锐,那二十营大多是来混饱肚子的闲汉,只配少许战马,不配刀,说难听点跟庄稼汉没啥区别,想要凭借他们来抵挡修行者攻城,无异于痴人说梦。 “顶得住吗?西门一旦失守,他们能躲得过蛮子屠城吗?别忘了,那万夫长说过,破城之日起,三日不封刀!天天算计来算计去,大祸临头了,还要冷眼旁观,笑看袍泽死于刀剑之下。”王宝蹙眉道。 “换做我是其它三营校尉,将军不下令,我也不会支援,城破了,大家伙一起死,没啥好怕,可自己守的城门被攻破,要拿脑袋祭旗!王都统,别发牢骚了,蛮子来了,快随我一同杀敌。”隆校尉拎起长戟,朝一名玄月军修行者杀去。 修行者登城,可谓是五花八门,有的仅用足尖蹬踏凸起砖石,便可扶摇直上,有的需要借助绳索,靠蛮横臂力攀爬,有的用兵刃插入砖墙,翻滚向上后再如法炮制。 神仙过海,各显神通。 守在垛口的李桃歌,遇到一名璇丹境武者,兵刃是把铜锤,长一尺,锤头宽两寸,看起来小巧玲珑,一锤下去,脑浆崩裂,有两名锐字营士卒已经惨遭毒手。 李桃歌不忍敌军荼毒袍泽,黄泉枪用出抖字诀,枪头绽放出枪花,杀至那人身前。 之前他曾多次向王宝讨教枪法,学了几招傍身,王宝对于枪式不精,但武学一道一通百通,化繁为简,传授给他几招简单干练的杀人技巧。 使用铜锤的武者,对于娇弱少年的偷袭不屑一顾,况且黄泉枪黑不溜秋,跟寻常长枪极为相似,谁能料到是宝器,顺手去抓,结果右臂传来一股巨力,比他想象中强悍,想要后撤,枪头飞转来至肩头,铜锤武者清楚遇到了扮猪吃虎的家伙,一狠心,肩膀不退反进,想要用骨头卡住枪头,然后用铜锤砸碎那小子脑袋。 他没有低估李桃歌,却低估了黄泉枪,当刺入肌肤那一刻,黯淡无光的枪头呈现出幽暗色泽,切入骨肉如同豆腐细滑,右臂穿进,左臂穿出,捅了一个大窟窿。 铜锤武者满眼不可思议,自己引以为傲的金石体魄,竟然被一杆破枪戳穿。 带着疑惑和不甘,软绵绵栽倒在地。 李桃歌暗道一声侥幸。 倘若正面厮杀,不一定谁输谁赢,又是占尽偷袭先机,又是对方轻敌,才能够一枪毙命。 正在李桃歌喘息之际,背后传来凉意,比起裹挟雪花的北风,多了一股阴冷气息。 李桃歌仓促回头,看到瘦比猢狲的一名骠月修行者,嘴角勾出残忍笑容,手中的短刃即将要刺入自己胸膛。 危急关头,旁边窜出一道身影,比那修行者更瘦更小,猛地抱住其脚踝,大声喊道:“桃子哥,快跑呀!” 小骆驼。 十二岁的少年,由于幼年吃不饱的关系,站起来没有水缸高,力道自然孱弱,这一抱,只能稍稍阻碍修行者的速度。 有他拖住修行者,李桃歌后撤几步,躲过了致命短刃。 小骆驼是名锐字营士卒,有股子边军彪悍习气,不仅抱住了脚踝,还掏出一把匕首戳向脚面。 偷袭不成的修行者勃然大怒,将怒火宣泄在小骆驼身上,一记猛踢,将五六十斤的少年踢到城墙边缘。 修行者含怒出脚,精壮士卒都未能幸免,何况是小骆驼,撞到城墙后筋骨俱碎,如同破袋子一样泄了气,大腿软绵绵缠到了脖颈。 目睹这一幕的李桃歌肝胆欲裂,桃花眸子浮现出鲜红色泽,抡起黄泉枪,狂怒中也想不出任何招式,只是一味劈砍。 如此疯子般发泄,正中修行者下怀,他本就是靠偷袭吃饭的刺客类武夫,不善正面拼杀,含怒出枪的李桃歌,在他眼中破绽百出,阴冷一笑,左右闪躲,指尖熟练翻动短刃,寻找机会给对方致命一击。 修行者躲了三四次之后,寻找李桃歌收枪空档,一个箭步窜出。 距离李桃歌几步之遥,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左腿,宛若又有人抱住了脚踝,修行者低头看去,脚踝处凝结出大团冰块,将其死死冻住。 修行者目瞪口呆说道:“你,你是术士!” “本来不是,可现在是了。” 李桃歌有能力将他一枪毙命,偏偏选择了最折磨人的缓慢出枪,“记住,你杀死的那名少年,叫做小骆驼。”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将死的无力感,修行者想要挣脱,可凭借他的力道,根本无法将腿从冰坨里拔出,于是将凝聚气力,将短刃朝李桃歌奋力丢去。 铛。 黄泉枪拍走短刃,李桃歌面无表情说道:“再给你一次机会,或许能活命。” 枪尖挑起短刃,递了过去。 修行者自知回天乏术,又不想丢掉性命,干脆一狠心,将短刃朝小腿砍去。 一声痛苦哀嚎响彻天际。 为了活命,修行者顾不得剧痛,双手撑地,欲要翻下城头。 面前凭空出现一面冰墙。 “谁允许你走了?”李桃歌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已经留下一条腿了,还要怎样!”修行者回过头,撕心裂肺喊道。 “我只是让你享受断腿的痛苦,又没说放你一条生路。”李桃歌将枪头缓缓刺入他的心口,淡然道:“受够了苦,那就去死吧。” 修行者亲眼目睹黄泉枪刺入体内,却无力反抗。 活生生的虐杀。 李桃歌将尸体随意丢到一旁,抱起骨瘦如柴的小骆驼,揉了揉他的头发,又摸向罗锅,柔声说道:“镇魂大营里,只有你一人喊我哥哥,当哥的失职,没能护你周全,是我对不住你。放心,用不了多久,黄泉路上,要么哥陪你,要么那些骠月狗杂碎陪你,不会让你孤单。” “弟弟,走好。” 第80章 大雪满刀弓(九) 李桃歌旗开得胜,不代表其他士卒能够抵御住骠月攻势,修行者在城头展开了屠杀,随意挥出的一招一式就能带走鲜活生命。 幸好有王宝坐镇,以一己之力,拖住了四名灵枢境修行者,否则的话,又有无数场惨剧上演。 有两名修行者盯住了锋芒毕露的少年,一人用剑,一人用刀,长袍束腰,黄瞳碧眼,皆是江湖侠客便捷装扮。 小骆驼的死,激发了李桃歌从未有过的凶性,眯起眸子,双手轻颤,无论是当世谪仙人,还是九天之上的神佛,此时的他都敢一战! 两名修行者摆好了阵仗,有其他同伴惨死在枪下的前车之鉴,两人并未贸然出手,一前一后包夹,寻找少年破绽。 可没成想形单影只的李桃歌率先发难,右手拎起黄泉枪,扫出凌厉风声,目标直指用剑修士腰部。 这一枪看似不成章法,实际也没有章法可言,李桃歌会使用的招式,仅限于劈,刺,扫,抖,抡,像雀起那种玄妙刀法,根本用不出来。 对方哪知道他是入行不久的菜鸟,还以为简单扫过后暗藏虚招,用出三分力道,长剑甩击枪身,另外藏了七分力道,以备不时之需。 但李桃歌这一扫,用了吃奶的力气。 尽管用剑修士跻身璇丹境,仍是被一枪震的差点吐血,撤步回退,脚踝处多了处冰坨,使之寸步难行,好在他不是之前的瘦猴修士,力道强出数倍,稍微挣扎,冰坨碎裂成块,用剑修士匆忙朝旁边闪躲,结果黄泉枪抖来抖去毫无脉络可循,竟然碰巧刺入手腕。 剧痛伴随着恐惧,使得用剑修士暴退十几步。 前来支援的用刀修士,走的是阴狠灵便路数,瞅见李桃歌背对于他,直接用出枭首招式。 李桃歌感受到劲风,朝前跨出一大步,扭动腰肢,黄泉枪后刺,误打误撞用出一式回马枪。 但凡惜命的修行者,都不会用力过老,用刀修士用刀刃崩开枪头,贴住枪杆欺身直进,来到李桃歌面前,短刀舞出夺目刀花,封住对方逃生路线。 李桃歌桃花眸子闪过短暂金芒,伸出右臂,竟穿过层层刀幕,直接抓住对方手腕,用刀修士哪见过如此混不吝的打法,愣了片刻,然后一股巨力将他朝后推去。 飞在空中,两人手攥着手,脸贴着脸,宛如热恋中的情人,用刀修士正琢磨是否用牙咬断俊逸少年喉咙,突然看到李桃歌额头平白无故生出厚厚寒冰。 迎头便撞。 咚咚如擂鼓。 用刀修士顿时被撞的头破血流,七荤八素。 李桃歌也好不到哪儿去,虽然有寒冰作为护盾,可强悍的冲击力撞的头昏眼花,似乎对方隐约长出两个脑袋。 两人都撞的不轻,手依旧攥着手,李桃歌先行从浑浑噩噩中醒来,膝盖猛提,击中对方小腹,紧接着用膝盖顶住对方胸膛,骤然发力。 伴随着惨叫,两条胳膊脱离身体。 李桃歌指尖浮现淡淡蓝色,出现一枚薄如蝉翼的冰片,手起冰落,从用刀修士喉咙划过。 再度起身,面如平湖,那名用剑修士目睹少年霸道手段,吓得魂不附体,没有心思厮杀,单手撑住垛口,就要往下跳。 李桃歌脚尖勾起长刀,脚底一踹,长刀精准堪比箭矢,正中用剑修士后心。 李桃歌舔着干裂嘴唇,重新拾起黄泉枪。 大雪纷飞中,宛如天神下凡。 从正午杀至黄昏,城墙的大宁士卒越来越少,玄月军修士也寥寥无几,残肢断臂挂满城头,血水汇集成河,散发出浓烈的刺鼻味道。 一声嘹亮鹰啼。 无论是骠月的修行者,还是冲上来的步卒,不再往城墙攀爬,匆匆收兵。 “桃,桃子?” 角落里传来夹杂着颤抖的声音。 尸山血海里,满脸污渍的牛井瞪圆大眼,尽是不可思议神色,眼前杀伐果断的悍卒,是睡在一个大炕的和气槽头? 李桃歌望向牛井,眸子里的血色逐渐消退,握住枪头,伸出枪杆,柔和笑道:“你没死?” 牛井咽了下口水,迟疑着接是不接,最终还是相信桃子人品,拉着枪杆起身,呲牙咧嘴道:“挨了两刀,没死透。” 一刀在后背留下半尺伤口,一刀在小腿留下寸余痕迹,都是皮外伤,不治都死不了的那种。 李桃歌打量着周围,将锐字营死尸面部朝上,带有哀凉说道:“小骆驼死了,张老妖死了,齐伍长死了,这一仗,咱们锐字营起码折损一半兄弟。” “小骆驼和齐伍长可惜,他俩都是大好人,阎王爷不长眼,非要把他们收走。张老妖平时飞扬跋扈,大家都不待见,再说他不是跟你不对付吗?死就死了,给他哭屁的丧。”牛井满不在乎说道。 “不管他平时为人如何,今日他是为了大宁战死沙场,可叹,可敬。”见到张老妖死不瞑目,李桃歌帮他合住双眼。 “受伤了没?”一只大手搭在李桃歌肩膀。 “活蹦乱跳的,一下都没挨到。”李桃歌回头笑道。 守城死战,王宝居功至伟,凭借强悍战力,拦住了四名灵枢境高手,成功留下一人,身上也挂了彩,新伤加上旧疾,全身浸透血迹,本是灰色长袍,如今染成了黑褐色,仍不停滴答血迹。 “没挨到不代表没伤到,许多兄弟打完仗,不曾见到外伤,可回到营房卧床不起,要么内脏受损,要么惊吓过度,有的甚至送了命,千万不可掉以轻心。”王宝轻声说道。 李桃歌嗯了一声,朝骠月大营望去,营帐一座接着一座,无穷无尽。 仅仅是初次交锋,锐字营损失惨重,折损了几百名兄弟,重伤几十名,其它营只是支援和迂回,损失没这么多。 “六个时辰打没了半个营,倘若玄月军再发动一次冲锋,咱们锐字营可就全军覆没了。”李桃歌苦笑道。 “锐字营没了,还有锋字营,亢字营,但凡有一人活着,玄月军也休想踏足镇魂关半步。”王宝凝声说道。 “能坚持到西府援军到来吗?”李桃歌询问道。 东门未开,信使不曾出发,西府的援军何从谈起? 王宝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李桃歌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朝后栽倒。 第81章 大雪满刀弓(十) 频频动用观天术,使李桃歌遭到反噬,便宜师父曾经反复叮咛,观天术窥探天机,本是逆天而行,不止损耗气血,还减短阳寿,李桃歌用它来对敌,实在是杀鸡用牛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况且鼓足精神厮杀,又极为损耗元气,一旦松了那股劲,自然而然会晕倒。 当李桃歌幽幽转醒,首先瞧见一双秋水眸子,湿漉漉的,浸染着泪花。 看到心上人苏醒,小江南慌忙擦去泪痕,挤出谋划许久的灿烂笑容,伸出双手,笑盈盈说道:“桃子哥哥,新年好!祝哥哥神爽朗,骨清坚,今得胜,春风笑,且做人间长寿仙。” 李桃歌这才想起来,今日是大年初一,按照习俗,应该给晚辈厌胜钱,寓意压邪攮灾,喜庆祈福。 李桃歌摸索全身,除了破烂棉袄和破旧长靴,实在找不到值钱物件,抠索半天,才从袖口夹缝中找到可怜巴巴的一枚铜钱。 说是一枚,其实是半枚,因刀砍剑劈,不知被谁削去小半。 聊胜于无,厌胜钱为了图个吉利,不在乎多少,李桃歌将铜钱递给江南,不好意思说道:“给你的厌胜钱,少了点。” 小江南才不在乎一枚铜板还是一枚金锭,只要是情郎哥哥送出的东西,都是宝贝,欢天喜地揣入怀中,笑靥如花道:“桃子哥哥,听说城头打了大胜仗,仅你一人,杀掉了二十多名蛮子,街坊都说你是大英雄,定然是校尉将军胚子,李大人,李将军,以后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民女哦。” 大炕空无一人,李桃歌从窗外望去,月色被云朵遮住,有几枚凋零雪花偶尔飘过,李桃歌担忧道:“孟叔和牛井他们呢?” “鹿将军下了军令,怕蛮子趁夜色偷袭,大伙都去城头当值了。” 小江南从炉边捧来食盒,掀开木盖,飘来浓郁的羊肉香气,“你都累晕过去了,孟叔说需要羊肉补阳气,可羊肉实在难找,只能找些零碎熬了些汤,快点喝吧。” 大敌当前,又正值年关,这羊肉比金子都贵重,李桃歌深知这碗肉汤来之不易,也不矫情,端起来一口气喝光,问道:“你爹……知道你来营房吗?” 半夜三更,黄花大闺女跑到营房找男人,说出去多不像话,这要是放到流言蜚语的京城,能让长舌妇们议论个几天几夜。 “我爹就在外面呀。”小江南浑不在意说道。 李桃歌差点把羊汤给喷出来。 大半夜,闺女在里面私会,老爹在外面看门?写进书里都觉得古怪。 “兵荒马乱的,我爹怕我在路上出事,送我到大营门口,然后在外面等着,你好像……很怕他?”小江南含笑问道。 “不是怕,只是觉得不合适,外面太冷,要不然把他请进来,喝口热水暖暖身子。”李桃歌神色纠结说道。 与其说是护送闺女,不如说是监视自己,当爹的心思,谁不是心知肚明? “你怕不怕他,能瞒得过我吗?” 小江南狡黠一笑,宽慰道:“安心养你的伤,不用怕,我爹下午才夸过你,说你这小子看起来弱不禁风,打起仗来竟然是把好手,深藏不露哇,等打完仗,我请他喝酒,喝最烈的酒!” 小江南模仿江南铁匠语气,虽然声音稚嫩,但有几分神韵相似,尤其架起膀子闷着嗓门的说话姿态,简直惟妙惟肖。 大营外,一尊金刚相的百里铁匠矗立在风雪中,若不是鼻孔频频喷出两道白气,还以为是谁家的孩子堆出的雪人。 阿欠! 似乎是受到营房里的调侃,莫名打了一个响亮喷嚏。 ──── 十几里外的骠月大营。 一名男子站在行军大帐外,端着琥珀色玛瑙酒杯,湖蓝色皮裘在雪色映衬下莹莹生光。 男子极高,比起普通的骠月士卒还要高出一尺有余,伸手便能摸到左字王旗,面容刚毅,生有双瞳,一紫,一黄,格外妖艳。 这名气度万千的男人,便是玄月军主帅,骠月三大王之一的左日贤王。 作为新晋三大王,左日贤王算是后起之秀,以用兵奇诡着称,自领兵起未尝一败,深受骠月皇帝器重,自从大败贪狼军,威震寰宇,名扬八方,皇帝将三十万铁骑交予他手中,相较于那两位年近百岁的大王,三十出头的左日贤王,是骠月日后依仗的国之重器。 左日贤王自始至终面向镇魂关大门,喝了口雅号邀兰的葡萄美酒,轻声道:“记得有首诗写到,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我这贵客亲自捧酒前来,主人竟然闭门谢客,乌寅先生,你说大宁该不该罚。” 左日贤王旁边,站着一位凶神恶煞般的老者,又瘦又高,形同骷髅,自唇下到额头,有十几道纵横交错的疤痕,不同于骠月普遍黄瞳,他双目呈红褐色,宛如时时在滴血,透着一股诡异。 乌寅先生轻声道:“少条失教,当罚,罚西疆千里土地,大王意下如何?” 声线又细又柔,跟女子相近。 左日贤王开怀笑道:“咱们肯,大宁的圣人不肯,东进千里,已然到了安西都护府,那里作为要塞,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倘若杀入西府,再踏平保宁都护府,永宁城,可就不远了。” 乌寅先生嘴角勾起,浮现出阴森笑容,“大王几句话,踏平了大宁三千多里疆土,真要打过去,不知要死多少骠月子民。” 左日贤王平静道:“为国战死疆场,是骠月子民天大殊荣,无惧无畏,咱们的铁骑才能所向披靡。乌寅先生,你常年伴随皇帝陛下左右,才踏足疆场不久,不知我骠月子民何其骁勇。” 乌寅先生笑道:“老夫年轻时,也是军中勇士,当年跟随大军征战,荡平镇魂关如探囊取物,远不如现在这么费力。” 左日贤王斜着扫了他一眼,将玛瑙酒杯捏碎后丢入雪地,微笑道:“乌寅先生是质疑本王无能?十万大军,竟然打不下镇魂关?” 活了两甲子的老人低下头,毕恭毕敬说道:“不敢。” 左日贤王轻声道:“听说百年前大军东进,堪称骠月立国以来兵马最为雄壮之时,荡平镇魂关,马踏安西都护府,一路势如破竹,可到了两剑山,四十万大军竟然遭遇重创,先皇驾崩,两名谪仙人归天,数百名高手命丧黄泉,这是为何?” 乌寅先生抚摸着面颊数道伤痕,红褐色双瞳充满恐惧神色。 第82章 大雪满刀弓(十一) 百年前,骠月正值春秋鼎盛之期,国力昌盛,军马强壮,反观中原三朝,大宁建国不久,大周和东花打得火热,正是吞并天下良机,谁曾想到四十万大军挥兵东进,才走了不到两千里,便遇到亘古未有的一幕。 大宁一武夫,借天地两剑。 左日贤王缓缓说道:“先皇得了地利人和,却未得天时,率大军与天斗,以惨败告终。那名大宁剑神不惜以身为剑,耗尽阴德阳寿,斩的骠月百年来青黄不接,对于大宁而言是幸事,对于骠月而言是灾祸。乌寅先生,你是亲历者,传闻那名大宁剑神横在白河,两剑祭出,山崩水啸,所用根本不是凡间之技,是真的吗?” 虽已百年之久,乌寅先生仍心有余悸,颤声说道:“亲历者也并非能看的通透,依我猜测,那大宁剑神早些年就可登天成仙,死死压住修为不肯飞升,是算准了骠月挥师东进,为挡大宁劫数,他在白河释放修为,引来天威,不惜放弃登天大道,守住了大宁百年平安。那两剑,其实借助了天力,并非人力所能及。” 左日贤王摇头笑道:“可敬可佩,但也可笑,做个仙人不好吗?心有俗念,陨落凡尘,当真是愚蠢至极的武夫。” 乌寅先生唏嘘道:“不知这次出兵,是否遇到又一位大宁剑神。” 左日贤王不屑笑道:“江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天道压制,只能容得下十位谪仙人,往往折损一人后,才由新人补齐。如今骠月有一位,周国有三位,东花有两位,大宁倒是没听说有新晋谪仙人,其余四名,不知在哪里苦修,既然不肯享受世间荣华,那便是一心求仙者,不会再理俗世纷争。” 乌寅先生叹气道:“希望如此吧。” 云层挪开,月光泼洒。 大地一片皎洁。 左日贤王神秘一笑,说道:“你可知,我为何马踏镇魂关?” 左日贤王晋升为骠月三大王之后,恃才傲物,行事乖张跋扈,皇帝的诏令都视而不见,因此也引发群臣不满,这次率十万铁骑东进,完全是他一意孤行,并未给皇帝奏报。 乌寅先生谦逊说道:“大王文韬武略皆是世间一等一大才,岂是糟老头子能看得明白。” 左日贤王撩起湖蓝色裘袍,坐在一处马车上,翘起二郎腿,侧身望向镇魂关,“大宁百年前立国时,曾偶获四象鼎,那四象鼎是上古宝物,吸收日月精华,蕴含国运气数,凭借神器相助,才有了四大王朝定鼎天下之势,否则一个小小大宁,哪配得上跟咱们平起平坐。” 乌寅先生诧异道:“老夫活了一百多岁,从未听过这种传闻,大宁圣人不是靠着八大家族登基吗?怎么会和四象鼎有关?” 左日贤王笑道:“推翻旧朝,八大家族当然功不可没,可分拥天下气数,非人力所能及。四象鼎分别是苍龙鼎,白虎鼎,朱雀鼎,玄武鼎,天之四灵,以正四方。西方属金,其星白虎,如果本王猜的不错,这白虎鼎,就在镇魂关。” 乌寅先生眺望远处镇魂关,号称西疆第一雄关,遭受骠月铁骑冲击,不过是纸糊木堆。 乌寅先生惊愕道:“将白虎鼎放在此处,不怕别人盗走吗?” 左日贤王从容道:“这则秘闻,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即便把鼎放在眼前,你也未必能瞧出端倪。白虎鼎或许是百丈大物,又或许是寸余小件,放在广袤无垠的西疆,有谁能找到?” 乌寅先生问道:“那白虎鼎有何妙用?竟然能分拥天下气数?” 左日贤王站起身,双手环胸,轻声道:“倘若猜的不错,西官白虎,主肃杀,放在镇魂关,是以死气养王气。” 以死气养王气? 乌寅先生是活了一百多年的老怪物,听到任何传闻都见怪不怪,可左日贤王这句话,令他毛骨悚然,惴惴不安道:“大王的意思,这镇魂关死的人越多,大宁王朝气数愈加稳固?” 左日贤王摇头道:“胡乱瞎猜而已,真正的玄机,只有大宁圣人知道,哪怕是瑞王,冯吉祥,杜斯通,还有那才上任不久的李白垚,估计都蒙在鼓中。”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作为死敌,对大宁的重臣如数家珍。 乌寅先生再问道:“那为何大王迟迟不肯踏破镇魂关?破城之后,岂不是更方便寻找?” 左日贤王高深莫测笑道:“白虎鼎是神器,吸收到足够多的死气之后,难免会有异象出现,已经有数支骑兵在附近搜寻,高处也有人观测,一旦有异象,定然逃脱不了本王掌控。我在等,等白虎鼎自投罗网。” 乌寅先生恍然大悟,“难怪大王只派人送命,却不攻破城门。” 疤痕纵横交错的面部,突然莫名扭曲,一股蛮横巨力将乌寅先生托起。 “本王在攻城期间,遭遇镇魂大营殊死反抗,致使我们大军暂时无法破城,懂吗?”左日贤王轻飘飘说道。 乌寅先生感受到磅礴杀意,艰难点头,那股蛮横巨力消失不见,乌寅先生狼狈跌入雪中,心中惊骇无以复加,自己可是无极境巅峰的法武双修,竟然在他手里如婴儿般娇弱,左日贤王究竟是哪种境界?逍遥?或者是…… 左日贤王的心智修为,无一不是人中龙凤,不愧是新晋三大王,若真是达到那种境界,又有几十万大军在手…… 乌寅不敢再想。 “先生,你来玄月军中已经有半年了吧?”左日贤王挺拔身姿,在月色映衬中无比高大。 “回禀大王,有五个多月了。”乌寅先生乖乖答道,骠月崇尚强者为尊,经历了生死一线,对左日贤王反而更加臣服。 “皇帝陛下派你来到军中,美其名曰是谋士,可究竟是谋士还是监视,咱们都心知肚明。本王向来光明磊落,率领大军东进,始终没有送信给皇城,是因为你在军中,回去之后,把今夜的话,一字不漏呈报给皇帝陛下,免得本王再亲自起草文书了。”左日贤王淡淡说道。 乌寅先生为难道:“大王,全部呈报皇帝陛下,合适吗?” 左日贤王拍拍他的肩头,温和笑道:“确实有不妥之处,除了想杀你那一段,其余的如实禀报即可。” 乌寅先生冷汗直流,哆哆嗦嗦答了声是。 第83章 大雪满刀弓(十二) 正月初二,按照习俗,烹牛宰羊祭财神,煮元宝汤。 骠月按兵不动,暂时给了镇魂关喘息之机。 城北有座财神庙,供奉的是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之神赵玄坛,大宁重道轻佛,财神庙是道教正神,平时香火不断,供奉猪牛鸡鸭求真君降财,可正值骠月铁骑来犯,百姓没了发财心思,点燃香火,跪倒在赵玄坛像前祈求平安。 入乡随俗,李桃歌带着小江南,给财神爷上了三炷香,既然是许愿,必定有所求,李桃歌和百姓一样,盼望骠月铁骑能早日撤军,还镇魂关一个太平。 小江南有些贪得无厌,絮絮叨叨一炷香,依旧许愿不停。 直至她双腿跪的发麻,才恋恋不舍起身,忽然又想起一事,冲赵玄坛双手合十许愿道:“财神爷,我还忘了一条,要保佑老家的铁锅长命百岁哦。” 铁锅是条狗,小江南年幼时的玩伴。 李桃歌挠挠头,许愿把狗都捎上,财神爷管的有那么宽吗? 李桃歌轻声说道:“咱只上了三炷香,你许了几百个愿,怕是财神爷不会记得那么清吧?” 小江南拍打完花棉袄浮土,眯起月牙儿状的眸子,娇俏一笑,“他老人家是神,又不是我这种小糊涂,怎能记不清大家许的愿呢?” 李桃歌无法反驳,琢磨着女人咋这么善变,倘若别人说小江南糊涂,按照她的辛辣脾性,指定撸起袖子拼命,可为了如愿以偿,竟然先自嘲起来。 “桃子哥,走,你不是要去取箭头吗?我带你去,顺便煮一碗元宝汤尝尝。”小江南拉起李桃歌,蹦蹦跳跳走出庙门。 视线光往小情郎脸上扫,跨过门槛,不小心踩到一人鞋面。 “对不起,对不起。”小江南知道是自己过失,接连道歉。 “对不起就完了?”那人阴恻恻说道。 听到熟悉阴冷的声音,李桃歌暗道不妙。 镇魂关里最大的泼皮薛四。 他不是城里势力最大的,却是最难缠的,仗着满门忠烈为所欲为,无理还能把人搞的家破人亡,这下占了理,指不定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是你啊?” 小江南见到是情郎哥哥仇家,不再客客气气,仰起脑袋说道:“上次你打桃子哥哥,还没找你算账,这次自己找上门,是不是皮痒了?” 薛四伸出鞋,指着印记说道:“我的鞋是昨天刚换上,穿了不到一天,你踩了我,还想打人吗?” 虽然薛四率领一众泼皮,但李桃歌不再是当初任人宰割的鱼肉,城头一战,蛮子斩杀二十余人,何况是这些地痞无赖,他将小江南拽到身后,硬气说道:“踩了你的鞋,赔钱便是。” 不知是疆场打磨的杀气锋利,还是薛四震慑于他的彪炳战绩,拍去鞋面印记,笑道:“又没踩坏,赔啥钱呢。” 由于薛四臭名昭着已久,李桃歌怀疑他没安好心,问道:“你确定不用赔钱?那我们可就走了。” 薛四摇摇头,随意笑道:“李英雄,咱们之间的恩怨,拖欠了那么久,是否该算一算?” 李桃歌皱眉道:“怎么算?” 薛四摇头晃脑说道:“我打过你一顿,可是后来你们锐字营,诬赖我偷了牛羊,差点宰了灭口,如今江南小姐又踩了我一脚,咱们之间的恩怨,算作一笔勾销,咋样?” 李桃歌深知他的为人,疑惑道:“你确定?” 薛四咧嘴笑道:“昨日一战,李英雄大显神威,杀的蛮子屁滚尿流,简直是边军楷模,我薛四不是啥英雄,但最敬重英雄,想和你交个朋友,今晚摆下酒席,请李英雄务必赏光。” “呸呸呸!谁稀罕你的酒席,没准里面下着毒药,我们才不稀罕。桃子哥,走!”小江南拉起李桃歌,快步离开。 薛四咬着腮帮子,目光阴沉。 李桃歌询问道:“白白捡来的便宜,为何不去吃酒席?” “你傻呀?” 小江南踮起脚尖,赏了他脑门一记轻轻板栗,气鼓鼓道:“薛四是流氓,是无赖,他能安什么好心,请你吃席,是看中了你的战功,倘若能和你称兄道弟,日后是谁给他撑腰?你吃完这顿席不要紧,指不定会背负鱼肉乡里的骂名,懂不懂。” 李桃歌乐呵笑道:“想不到你看的挺通透,我都没想起这层关系。” “那是,我聪明着呢,以后本军师给你出谋划策,有天大的鸿福享用。”有情郎夸赞,小江南转瞬间笑靥如花。 两人来到铁匠铺,依旧热浪扑面,铺里堆满了箭头,一筐又一筐,满满当当。 镇魂大营军械稀缺,宁刀都不曾配齐,箭矢更是少得可怜,隆校尉吩咐士卒将骠月射来的箭头攒到一处,交由百里铁匠重新回炉打造,一部分铸成大宁箭矢,一部分浇筑成铁水,用来抵御蛮子攻城。 “爹,你看看谁来了?”小江南挤眼笑道,拉住少年郎不曾松手。 铛。 一记铁锤声震耳欲聋。 百里铁匠黑着脸说道:“我当是谁,只不过是锐字营养马的槽头,立了战功,跑到我这耀武扬威来了?” 一个月之前,两人在铁匠铺不欢而散,百里铁匠心疼闺女,李桃歌也明白,于是行礼赔笑道:“百里先生,王都统派我来,问问何时能取箭头。” “打造好了,想何时取就何时取。”百里铁匠瞥了眼他,冷淡回应道。 “好,那我现在取走了。”李桃歌弯腰扶住箩筐。 “这些箭头足足三百多斤,凭你那单薄的身子骨,能拿的动?”百里铁匠轻蔑道。 “只要您的筐结实,我就能拿得动。”李桃歌笑道。 “看来真是跑我这耀武扬威来了。” 百里铁匠放下铁锤,瞪眼道:“小子,不如咱俩赌一把,比比力气,谁输了,以后夹起尾巴做人!” “您是长辈,我如何敢和您比拼力气。”李桃歌为难道。 “赌!和他赌!我爹年纪大了,未必能赢得了你。”小江南在旁边煽风点火,生怕事情闹的不大。 百里铁匠不厌其烦挥挥手,“不比就滚!以后少来烦我!” 李桃歌无奈道:“怎么比?” 两柄硕大铁锤竖在地上,尘土飞扬。 “这俩锤加在一起,足有四百多斤,你若是单手拎起来,我认输。”百里铁匠冷哼道。 李桃歌从没试过自己力气有多大,反正自从感水成功,气力源源不绝,似乎没遇到过屏障。 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遇到百里铁匠一再挑衅,也起了争强好胜的念头,闭气凝神,右手抓住两枚巨锤,骤然发力,巨锤纹丝不动。 百里铁匠嗤笑道:“弱不禁风,竟敢跑到老子这里卖弄。” 李桃歌微微一笑,足底生根,气灌右臂,两枚巨锤同时提起。 “哇!桃子哥哥好棒!”小江南拍手称赞。 百里铁匠咬了咬牙,背过身去。 “百里先生,那我走了?”李桃歌拍拍手,背着箩筐走出铁匠铺。 直至回到镇魂大营,李桃歌才醒悟过来,尽管百里铁匠一而再再而三态度蛮横,可自始至终,好像都没提不许再来找江南。 第84章 大雪满刀弓(十三) 李桃歌回到营房,大家正围着炉火取暖,炉边放着馍干和地瓜,散发出阵阵香气。 几个时辰没进食,李桃歌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伸手取出一片烤地瓜干,放入口中,又脆又甜,于是笑道:“火候正好,你们怎么不吃?” 扫了一圈,才察觉大家齐齐望着自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那个……不能吃吗?”李桃歌觉得不对劲,将半截地瓜干重新放了回去。 “李桃歌。”老孟沉声喊着他的名字,神色肃穆。 “孟叔,您说。”温顺少年蹲到他的身旁,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你有秘密,我有秘密,弟兄们都有不可为人道的辛密,这不奇怪。可你的秘密,委实多了些,黄泉枪从何而来,经常去松林里探望谁,短短几十天,从弱不禁风的小娘们,变成以一敌百的悍卒,斩杀二十余名蛮子和三名修行者,这些,是否需要解释解释?”老孟盯着炉里的火苗,语气有种刻意的疏远。 自从来到镇魂关,大家对自个百般照顾,尤其是孟叔,把自个当成干儿子对待,再隐瞒下去,岂不是成了不义之辈。 李桃歌给炉子加着柴火,轻声道:“并非不想说,而是说出来对大伙没好处,我出自琅琊李氏,父亲犯了国法,我替父流放至镇魂关,途中有仇家寻仇,一路接连遭遇行刺,甚至到了镇魂关,也没能逃脱追杀,那杆黄泉,便是刺客留下的武器。” “松林里有名叫青姨的女人,对我极好,当作后辈宠溺,所谓无风不起浪,青姨如此对我,必有缘故,我怀疑是琅琊李氏派来的门客,以护我周全。” “至于为何会变强,那是青姨教的,实不相瞒,我现在是一名术士,包括阴阳谷用冰墙拒敌,城头用冰坨锁人,皆是我在搞鬼。之所以不把青姨的秘密告诉你们,是因为她太强大,一念之间,用松针杀死两名无极境修行者,应该是逍遥境太白士,那种绝顶高手,似乎都喜怒无常,最好不要招惹。” 说完,李桃歌指尖浮起几粒水珠,凝聚不散,念起,欢呼雀跃奔向火炉,瞬间蒸腾为雾气。 琅琊李氏,大宁顶级门阀,自李白垚升任尚书右仆射,形成一门两相鼎盛局面,隐隐有八大家族魁首趋势。营房里都是西疆没走出过的普通人家,五品镇月将军鹿怀安对他们而言,那都是皇帝般的存在,何况是琅琊李氏。 老孟沉默良久,从火炉取了一块地瓜干,递给李桃歌,“喜欢吃就多吃点,瘦的像猴一样。” 没有再去询问,也没有责怪,既然桃子给了交待,依旧是睡在一个大炕的兄弟。 李桃歌轻轻咬着地瓜干,愧疚道:“孟叔,我瞒了你们,这件事是不是做的不对?” “不对个屁!” 老孟笑着骂道:“你有本事,除了蛮子谁都高兴,以后若是当了大将军,提及出身,哎,是镇魂大营锐字营出来的槽头,咱们兄弟都跟着长脸。我年轻时,跟刘夫子读过几天书,狗屁都没学到,就学了几句话,叫做君子藏器于身,伺时而动,以钝示人,以锋策己,藏锋慰忠骨,出鞘镇山河。这段话我琢磨了半辈子,没琢磨出门道,放到你身上,好像有那么些对味。” 李桃歌低头惭愧笑道:“您太抬举我了,我就是胆小,怕锋芒毕露引来仇家,用您的话来形容,毛都没长齐呢,屁个君子!” 几人相继大笑。 唯独王宝眉目间裹满愁容,沉声说道:“鹿将军和裘将军商议好了,明日倘若蛮子再来攻城,要开东门,放信使。” 几人再也笑不出来。 开东门,放信使,意味着伍长老孟出城,面临九死一生的局面。 “好哇!鹿将军那榆木脑袋总算开窍了!要我说,大年初一城头打得正热闹那会,就该从东门派出一队骑兵,四面八方散开,任蛮子骑术再精湛,也没办法将人全部追回,这都耽搁了两天,不知要送出多少条人命。”老孟拍着大腿兴奋喊道。 “孟叔,我陪你一同杀出去。”李桃歌担忧道。 “傻孩子,你的职责是城头杀敌,不是陪老子送命,那么好的身手,全城百姓都指望你呢。况且老子的命硬的很,五十年都没出过纰漏,算命的说我长命百岁,那蛮子能敌的过老天爷?”老孟浑不在意笑道。 玉竹闷声来到东南角,取出佩刀,几下挖出个窟窿,从里面掏出两坛酒,放到火炉上,沉着脸说道:“两天折了几百兄弟,不知道哪天就没命了,这两坛酒,是我全部家当,本指望讨媳妇时给大家尝尝,可瞧这光景,媳妇是娶不到了,不如先把酒喝了,万一战死,也没啥好挂念的。” 说的一套,想的一套,表面说的是喜酒,其实是给老孟的送行酒,只是大营里忌讳这些,玉竹没敢吭。 老孟拍开酒坛泥封,香气缭绕不绝,老孟眼眸一亮,指着玉竹笑道:“足有十年的仙人醉,你小子藏得够深,怪不得老子天天做梦梦到美酒,原来屁股底下就埋着琼浆玉液。” 几人一碗接着一碗,从起初的默不作声,到后来的吹牛大吼,笑声差点将屋顶掀翻。 等到兄弟们喝到酩酊大醉,李桃歌起身去了厨房,蒸了半屉豆饼,然后去往马厩,找到孟叔坐骑旺财,一边喂着豆饼,一边碎碎念着明日一定要保护孟叔周全。 旺财这次没有朝他傲娇喷响鼻,而是细细嚼着豆饼,时不时用头蹭着少年手掌。 旺财确实老了,稀疏的鬃毛,瘦弱的体格,哪能比得上正值壮年的骏马? 李桃歌只能期盼正如孟叔所说,旺财在战场比他都奸滑。 回到营房,大家喝的横七竖八,李桃歌把他们扶回大炕,又添了一把柴,钻进了被窝。 外面寒风狂啸,可周围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让李桃歌感到异常温暖。 正当他胡思乱想,一只大手将被子盖到了肩头,转过头,老孟脸色泛红,双目紧闭,口中骂着诨话,依旧沉醉在梦中。 即便是烂醉如泥,即便是明日去和蛮子掰命,也没忘了给他干儿子盖好被子。 常言道父爱如山。 从小颠沛流离的少年未曾体会过。 只觉得这被子重逾千斤,压的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第85章 大雪满刀弓(十四) 初三,小年朝,赤狗日。 不扫地,不乞火,不汲水,盼望天书下降人间。 锐字营五百士卒竖立城头,刀戟明亮,神色阴郁,一阵狂风袭来,吹的衣袍甲胄猎猎作响。 边关从不缺乏慷慨悲歌之士,百年前骠月铁骑践踏镇魂关,当时的守关将军叫做郑良弼,面对战力和人马数倍于己方的骠月大军,郑将军写完血书后,率领将士死守城门十三天,一门六男丁,皆战死城头,郑良弼脖子被砍掉一半,仍单手举起脑袋,挥舞长刀奋勇杀敌,身中几十道伤口后跪地而亡。 郑良弼死时,面向正东,单膝跪地,行臣子之礼。 正是不惜以身镇国的大宁剑神和郑良弼这些人,才使得山河无恙。 他们是英雄,百年后的锐字营一千士卒,同样是英雄。 虽不曾载入史册,可骨子里荡漾的气节,一般无二。 李桃歌望向远处骠月大营,一片沉寂,安静到可怕,丝毫没有攻城迹象,轻声道:“小伞,孟叔他们几时出城?” 男生女相的少年抿起纤薄嘴唇,悄声道:“定的是酉时一刻开东门,烈字营五百骑,配隶营步卒一千五百人,出城后奔袭敌军营帐,三十名信使绕道东南,从漠西走廊杀出。” 配隶军皆是贱籍,太平时充当奴仆,战乱时充当死士,一千五百步卒冲击骑军营帐,说好听点是奋勇当先,说难听点,为的是给烈字营抽身机会, 李桃歌惊愕道:“两千人?平安将信使送出而已,怎么会动用如此大的阵仗,这是要跟蛮子拼杀吗?” 小伞摇摇头,说道:“裘将军的军令,谁知道葫芦里卖的啥药,或许是想扬我镇魂关军威吧,一味躲在城里挨揍,属实有些憋屈。话说回来,步卒偷袭骑兵,两条腿迈出去,只可进,不可退,没有回旋余地。” 小伞说的是实话,古往今来,步卒偷袭骑兵,都是极其惨烈壮举,倘若偷袭未果,一旦骑兵缓过神来骑马冲杀,步卒跑都跑不了。 李桃歌苦笑道:“若不是杀掉了一名鸦候,脱离了贱籍,那一千五百名的配隶军,或许有我的名额。我想去送送孟叔,再去送送配隶军的兄弟。” 送孟叔的送,和送配隶军的送,含意截然不同,一个是送行西府,一个是送行黄泉路。 小伞瞧了眼不远处的隆校尉,压低声音说道:“咱们要值守到亥时,酉时不得乱动,没有将令,擅自走下城头,以临阵脱逃论处,要掉脑袋的。” 李桃歌叹了一口气,说道:“孟叔自己送信,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我试试去大帐讨一道将令。” 小伞平静道:“记得捎带上我。” 旁边传来甲胄摩擦声响,隆校尉迈着四方步来到二人旁边,低声道:“将军大帐有侍卫看守,不许外人进出,我都十几个时辰没见到鹿将军了,你们还妄想讨得将令?” 李桃歌焦急道:“校尉大人,我……” “我什么我,你们两个瞪好眼珠子,竖起耳朵,把城门给我看好喽!有一个蛮子爬上城头,我拿你们祭旗!”隆校尉呵斥几句,然后厉声说道:“不好好当值,乱扯闲篇,罚你们两个酉时陪同烈字营出城杀敌!” 李桃歌和小伞对视一眼,双双抱拳笑道:“多谢校尉大人责罚!” 酉时。 月黑风高,大雪漫天。 一千多名士卒齐聚东门,骑兵五人一排,步卒十人一排,除了狂风悲鸣和马嘶阵阵,听不到其余杂音。 风雪将士卒吹的脸庞僵红,写满慷慨赴死的果决。 有三骑处在烈字营和配隶军中间,略显突兀。 裹着臃肿棉袄的老孟朝左边李桃歌看一眼,又朝右边小伞瞪一眼,口中喷着长长白雾说道:“你们两个兔崽子,赶紧回营!有一千五百兄弟相送,不差你们这对冤死鬼!” 说完后,老孟撩开棉袍,露出里面铁甲,再掀起铁甲,竟然还有一层皮甲,老孟自信一笑,“瞧见没?从蛮子尸体扒下来的,刀砍不透,枪戳不破,想要老子的命?切!” 李桃歌陪笑道:“孟叔,您这一趟来回两千里,按照本地习俗,出远门必须有子侄相送,否则旁人见到,会笑话咱不懂规矩,当着烈字营的面,您脸上无光,锐字营更是颜面扫地,按照王都统的脾气,不得把我们俩屁股打开花?” 老孟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旺财鬃毛,冷笑道:“你小子不止杀敌能耐长了,能说会道的本事也是颇有长进,日后能否升官发财暂且不说,不怕讨不到媳妇了。” 李桃歌笑道:“那是,您就等着抱孙子吧。” 小伞平时不苟言笑,今夜倒是把笑容堆的无比灿烂,“孟头,听说西府女人水灵温顺,你可别陷进温柔乡,把这帮弟兄给忘了。” 老孟嗤之以鼻道:“再水灵的女人,也比不过我这匹旺财,以后我们哥俩葬在一处,谁都别想插一腿。” 士卒拽拉绳索,吱!~伴随着令人牙酸声响,城门缓缓放下。 李桃歌握紧缰绳,强颜欢笑说道:“孟叔,你枕头下面那本风月书籍,我暂且代为保管,过几天回来了,再物归原主。” 护城河吊桥随之放倒,千余名士卒蠢蠢欲动。 老孟将狗皮帽子往下拉了拉,长舒一口气,轻声道:“兄弟们,山水有相逢,我孟书奇和你们睡在一张大炕,不枉世间这一遭!” 拍了拍旺财马屁,老马迈起蹒跚步伐,随着五百轻骑走出城门。 一望无际的茫茫白色,没了城墙阻挡,风雪愈发猛烈。 烈字营不愧是镇魂大营数一数二的悍勇,大旗迎风一震,数百骑军忽然加速,径直冲向燃起火光的玄月军营帐。 老孟和数十名信使驱马朝着东南方疾驰。 “孟叔!若走到半途遇到拦截,你记得去松林躲避,喊我的名字,会有一袭青袍的女人相救!”李桃歌高声喊道。 没等老孟答应,雪地里突然冲出一支骑军,黄瞳碧眼,面目狰狞。 足有百人。 第86章 大雪满刀弓(十五) 左日贤王心思细腻,用兵向来慎重,大军安营扎寨时,有数队斥候日夜巡视,这支百人小队,就是放出去的夜间耳目。 百余斥候见到有大宁士卒,纷纷张弓搭箭,顿时箭如雨下。 “孟叔,小心!”李桃歌大声提醒道。 出来前往西府的信使,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能在西疆混迹多年仍安然无恙,必定是精明干练之辈。 有的老卒见到蛮子出现,二话不说扭头就跑,从斜后方绕路,企图兜个大圈穿过封锁,有的老卒策马朝烈字营方向逃窜,有一千五百名袍泽撑腰,这百余名斥候肯定不敢冲过来。老孟是前者,捂住脑袋朝旺财后背一趴,仗着满身甲胄,把塞了块铁板的屁股一撅,根本不理会飞来的箭矢。 鸦候射出数百枚箭矢,而这些老卒别说放箭,阵前狂言都懒的喊,低着头猛跑,颇有些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狡诈。 唯独李桃歌和小伞像是二愣子一样,催马奔向鸦候。 冲到半截,才察觉到四周除了漫天风雪,空无一人。 虽说李桃歌有了对抗修行者的本钱,可面对黑压压的百余人马,又是放箭又是怪叫,还是打心眼里发怵,冲小伞喊了声撤,调转马头,跟随到了老孟身后。 几十天陆续降雪,导致最下面是冰,中间是夯实积雪,上面是棉柔雪层,即便马蹄裹了麻布,跑起来依旧摇晃打滑,唯独老孟和旺财,闲庭信步在雪中溜达,瞧着不快,实际比别的马快出不少,任凭李桃歌和小伞狂追,老卒和老马的身影越来越小。 四十来名鸦候斜着杀出,拦在了老孟和李桃歌之间。 少年指尖飞舞,一道小山般的冰墙横空出世。 李桃歌术法施展越来越熟稔,所控制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一个月之前,仅仅能操控水珠,一个月之后,弹指间挥出冰墙。 三名鸦候猝不及防,撞的人仰马翻。 李桃歌用根红布条束紧长发,单手拎起黄泉枪,策马冲向敌军。 鸦候都是精挑细选的机灵鬼,未必擅长厮杀,可察言观色的本事,绝对要高出同伴不少,见到蹊跷的冰墙,又有两名骑兵竟敢朝几十人发动冲锋,顿时感觉不妙,呈石块入水般散开,形成前后左右包夹之势。 说到冲锋陷阵,谁能快的过小伞? 没等敌军摆开阵仗,小伞率先来到一名倒霉蛋马前,短刀对弯刀,在战场都是一寸短一寸险的代表,两人同时举刀,寒光匆匆划过,那名倒霉蛋惨叫都不曾发出,捂着喷贱鲜血的喉咙倒了下去。 小伞的动作,一个字,快,快到离谱。 跟他相比,李桃歌的马跑的很慢,可黄泉枪撩起的枪芒,将本来七尺长物又伸出一尺。 摔倒在地的鸦候,想要趁机砍断马腿,八尺长枪直接将他胸膛捅穿。 枪头杀人后依然洁净如初。 黄泉枪尚未褪去余温,有四名鸦候悄然无息围了过来,一举一动像是提前操练好的,不约而同举起弯刀。 李桃歌先是挑中一人胸膛,接着左右开弓,用枪头和枪尾挡住弯刀刀锋,一戳,一递,两人掉落下马,这时后背的弯刀即将来到脑后,颈间汗毛都能感受到凛冽杀气。 李桃歌侧身躲避,空出的右手拽住刀背,往前一拉,那名偷袭的鸦候不免往前栽倒,李桃歌瞬间掰断弯刀,用半截刀刃割破了那名鸦候脖子。 随手甩掉尸体,李桃歌眸子里写满宁静,持枪坐于马背,出气如白龙滚滚。 四十余名鸦候,谁都没想到年轻的大宁士卒如此棘手,战与不战,犹豫不决,催马盘旋于两人四周。 一道身影在雪中狂奔而来。 玄色重甲,覆面重盔,体型如蛮牛彪悍,单手拎起一把夸张到极致的破山刀。 看似笨重,可靴底踩踏雪面过后,不曾留下任何印记。 伴随着他的出现,鸦候爆发出一阵欢呼。 李桃歌不认识这人,但能感受到不亚于石力儿的汹涌压迫感,急忙调转马头,高呼道:“小伞,孟叔已经送走了,这家伙估计不好惹,快跑!” 话音未落,小伞已然奔袭出五丈左右,锐字营冲阵第一,跑起路来当然也是把好手。 吃了大亏的鸦候哪能让他俩如愿,本着痛打落水狗的心思,箭矢玩命射出。 李桃歌骑术平平,胯下老马又不如旺财奸猾,李桃歌只顾着挥动黄泉枪护住身体,导致马腿中了一箭,老马吃痛,发疯狂奔,结果蹄子打滑,连人带马摔倒在雪地。 锐字营都是忠义当先的实诚人,没有抛弃袍泽的先例,见到李桃歌掉落下马,小伞催马朝后跑,短刀挥舞不停,打落飞来的箭矢,骤然弯腰,一把拽住黄泉枪,“桃子!跟我共乘一骑!” 李桃歌飞身上马,还未坐稳,一道遮天蔽日的刀芒当头劈下! 漫天白色变成了刀身相同的玄色。 近大远小,这员将领远在百丈之外都有牛犊般壮硕,离近之后更加骇人,站在那里都比坐在马背的两人高出一头,李桃歌从未见过如此大的人和刀,仅凭卖相都能使对方肝胆俱裂,来不及思索这名金刚力士一样的家伙是吃啥长大的,李桃歌力透右臂,试图用枪尖抵住刀刃。 一股磅礴巨力顺着黄泉枪传递到右手手腕,李桃歌赶忙转动枪杆,用来卸去恐怖力道,幸亏黄泉枪不是俗物,否则这一刀便人枪碎裂。 尽管稍加阻拦,破山刀仍稳如山岳,径直朝两人劈下。 借助刀力,李桃歌抱着小伞朝旁边滚落,带着温度的血水浇灌到了全身,眼睁睁看着骏马一分为二。 “妈的!这是什么怪物!”李桃歌咬牙道。 石力儿已经是见识过的体魄极限,怎么又出现一位更生猛的金刚力士,倘若骠月王朝都是这般货色,用老孟的话说,打个屁! “鬼狨将军威武!”鸦候爆发出齐声喝彩。 鬼狨,左日贤王手下万夫长,玄月军陷阵第一猛将,在和周国贪狼军交战中,率领三百死士硬撼两万精锐而不落下风。 鬼狨注视两名锐字营小卒,破山刀缓缓举平,声音和天气一样冰冷,“杀我骠月儿郎者,死!” 第87章 大雪满刀弓(十六) 玄月军悍将的随意一击,致使李桃歌口边渗出丝丝鲜血,呼吸都变得极为不顺,恐怕震伤了五脏六腑。 “桃子,你骑马先走。”小伞清冷眸子燃起浓烈战意,五指抓紧刀柄,指尖泛起青白色。 “走?往哪走?炕上兄弟若是知道我弃你逃命,不得把我大卸八块?”李桃歌洒脱一笑,黄泉枪颤颤巍巍拄地起身,然后用枪尖指向酷似力士体魄的鬼狨,“你们骠月欺辱我大宁百年!越我边境,杀我族人,但凡有血性的男儿,岂能容你们马蹄肆意践踏?!你!给我听好了,犯我大宁者,尽诛之!” 高亢喊声回荡在辽阔大漠。 两名少年肩并肩,眼眸中均无惧色。 背后是刻有镇魂关三字的巍峨城头。 鬼狨单手横起破山刀,平静说道:“如果大宁都是你们这样的男子,也不会受辱百年,可惜你们大多数宁人的骨头太软,撑不起那万里河山。死了后,记得投胎骠月王朝,那里有适合你们的土壤,终会长成参天大树。” 两名少年撇着嘴角,不稀罕。 “雪夜催人眠,本将送你们归西。” 鬼狨足底踏击地面,积雪荡开,魁伟身躯极速升空,形同鹞子俯冲而来。 李桃歌疯狂抽取灵力,本就赤红脸颊涨为酱红色,双臂舒展,然后十指交织一体。 雪花从四面八方凝聚,刹那间堆出高大雪盾,鬼狨藏在面甲后的眸子稍作惊讶,说道:“术士?” 破山刀摧枯拉朽破开雪盾,待雪花散开,雾气散尽,两名少年已经跑出十丈开外。 鬼狨声音透着股凝重说道:“一个锋锐善战,一个沉稳藏拙,区区镇魂关,竟有两名惊才绝艳少年,看来大宁能够立足于世间,并非只是凭借逆天气运。” 食指和中指微微一勾,四十余鸦候策马狂追。 骠月以游牧打猎为生,广集天下名驹,将优秀的种马一代代繁殖,终于有了人人养有良马的盛况,骠月之所以能够所向披靡,一来是因为士卒骁勇,二来是因为骑术精湛,无愧于铁骑甲天下的赞誉。 厚重的积雪和湿滑的冰块,阻碍骏马追赶速度,跑出几步,就要打个趔趄,有心急的鸦候马鞭扬的太快,导致人和马都滑倒在雪中,险些被后面的马踩死。 反观李桃歌和小伞,步伐虽不及骏马,可有兵器当作倚仗,黄泉枪当作竹竿用,插入雪地,弯曲成半圆,一荡荡出三四丈,再插,再荡,再悠出三四丈,如此反复,竟然和马蹄速度相差仿佛。 幸亏是枪,杆有弹力,换做生硬的戟,可做不到如此举重若轻。 镇魂关三个字越来越大,李桃歌甚至有闲心瞄向烈字营。 五百精骑夜袭,足以能将万人大营冲溃,但玄月军毕竟是玄月军,遭受第一波屠戮后立刻反击,绊马索,箭矢,拒马,轻骑,将烈字营五百骑的强势稍微阻拦,随着一千五百配隶军加入战局,态势再度发生变化,扫平了骑兵阻碍,致使玄月军遭受第二波溃败,火光冲天,哀嚎声不绝于耳。 烈字营的任务,是吸引东门玄月军注意力,让信使顺利潜入漠西走廊,可一旦见了血,家国仇恨涌上心头,烈字营袍泽顿时杀红了眼,尤其是文校尉,父母本是牧民,在放牧时遇到鸦候狩猎,不仅百只牛羊被洗劫一空,两位老人成为玩物,绑在马腿拖行了几十里地,找到时,仅剩白骨一堆。 这千斤仇,万斤恨,文校尉哪肯善罢甘休,即便敌军已经缓过神来进行反击,北方荡起遮天雪雾,撤退的指令仍旧不肯下达。 “校尉大人,北门的玄月军来了,再不走,兄弟们全都要留下!”一名都统大喊道。 文校尉砍翻两名蛮子,冷了他一眼,“怕死?” “谁怕死谁是孙子!”都统捅穿一名步卒胸膛,豪气干云道。 文校尉放眼望去,周围都是敌军尸体,北方马蹄狂鸣,想要再去杀一波,撤回城关的后路会被堵死,文校尉咬了咬牙,吼道:“兄弟们,这次赚大了,在干下去成了赔本买卖,见好就收,撤!” 烈字营有条不紊进行撤退,为他们垫后的,则是一千余名配隶军,步卒守在两侧,举起盾牌挡住飞来箭矢,拦住了玄月军想要绕后的轻骑,形成一条康庄大道。 撤至护城河附近,瞧见几十名鸦候正在追击两名镇魂大营士卒,文校尉皱眉道:“那是谁?” “好像是锐字营的人。”都统忧心忡忡道:“校尉大人,敌军快杀过来了,再不入城,兄弟们可就要遭殃了。” 文校尉稍加思索,掉转马头,沉声道:“锐字营也是咱们兄弟,不能见死不救,随我来!” 镇魂关近在咫尺,李桃歌不由长舒一口气,扭过头,那名骠月力士将军不足五尺,鬼晓得块头这么大还能追这么快。 破山刀正要当头劈下,瞬间渗出冷汗。 跑是没法跑了,李桃歌双臂托起黄泉枪,轰的一声,身子矮了半截,连人带枪,径直砸进坚硬的冰地。 李桃歌飙出大口鲜血,四肢百骸变得酸麻无力。 鬼狨又是一刀。 陷入困境的李桃歌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刃来临。 千钧一发之际,鬼狨肋部出现一道瘦小身影。 小伞。 举起短刃闷头前冲。 鬼狨眼眸波澜不惊,似乎并没有将不及一半高的少年放在眼里,破山刀改变运行轨迹,从李桃歌头顶划过,拦腰斩向悍不畏死的锐字营小卒。 血光泼洒。 一条断臂落入雪中。 手指仍死死攥紧短刃。 小伞捂着肩头爆退,剧烈的疼痛令他筛糠不止,脸色灰白,眼神如刀,盯着鬼狨不放。 “小伞!” 亲眼目睹兄弟变成独臂,李桃歌歇斯底里大喊,不知从哪生出一股蛮力,仅凭双手将身体从冰地里撑起,扶住断了一臂的兄弟,枪指鬼狨,燃起浓浓战意,“我,要,你,死!” 鬼狨正要嗤笑不自量力的少年,可忽然察觉到孱弱的对方,此刻竟然莫名强大。 这是…… 鬼狨倒退半步。 烈字营五百骑狂奔而来。 鬼狨不顾四十多名鸦候,扭头钻入风雪之中。 第88章 大雪满刀弓(十七) 玄月军大王军帐。 相比于鹿怀安的靡靡温柔乡,左日贤王的军帐充满肃杀气息,一杆九尺有余的槊,雅名凤还巢,一张镶满各色宝石的大弓,雅名屠苏,箭袋是蛟皮缝制,里面插有三支造型古朴箭矢,上面刻有铭文,均是传承千年密法。 左日贤王虽然生在骠月,但对中原王朝人文典故的颇有兴趣,起居金椅旁边皆摆满书籍,随手便可翻阅,大多是关于中原杂文野史,偶有几本功法秘籍,从上面堆积的灰尘来看,似乎并不经常翻看。 帐内点燃两支小儿手臂粗细的蜡烛,方便左日贤王秉烛夜读,喝了一口御用葡萄酒,左日贤王合住传承已久的《河洛兵法》,双瞳迸发出奇异色彩,扫向单膝跪地的大将鬼狨。 “中原兵书有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你怎么看?”左日贤王抿着御用贡品,笑眯眯问道。 “末将不知。”鬼狨低着头,玄甲覆面,瞧不出神色。 “倘若别人说这话,我将就着听了,可你不同,推出搪塞言辞,分明是不把本王当作知己相待。”左日贤王平静说道。 “鬼狨惶恐,请大王降罪!”鬼狨将头埋得更低。 “见过你的人,容易被外表蒙蔽,都以为鬼狨是头脑简单的万人敌,丰丘一战,我率大军奇袭周国皇城,由你来牵制贪狼军主力,说实话,为了大局着想,我本想将你当弃子丢弃,可没想到你竟然能化腐朽为神奇,带着三百甲士将贪狼军主力耍的团团转,最后竟然以大胜落幕。鬼狨,你真是给了本王天大的惊喜。” 左日贤王朝右手边的呼延准指了指,笑道:“论心智谋略,恐怕不在呼延将军之下。” 接着左日贤王又望向左手边的乌寅先生,“或许,能和活了两甲子的老狐狸有一拚之力。” 玄月军有十名万夫长,都是能征善战的猛将,只不过性格略有不同,有的以奇谋着称,有的以武力见长,呼延准就是以领兵善谋着称的将才,虽然身手也是不俗,但极少做出冲锋陷阵的举动,而鬼狨喜欢身先士卒,以一己之力颠覆战局。 鬼狨低声道:“末将愚钝,只知道听从大王军令,贪狼军倨傲自大,才给了末将可乘之机,若是呼延准将军对敌,或许赢得更加轻松,乌寅先生才谋横绝,弹指间便可轻取那两万贪狼军。” 左日贤王勾起嘴角笑道:“几句话把三个人都夸了,谁都不得罪,呼延将军,换做是你,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呼延准微微一笑,只是点头,并未开口。 左日贤王话锋一转,厉声道:“鬼狨!为何不战而退!” 烛光摇曳,杀机四伏。 左日贤王以狠辣手腕治军,初出茅庐时,便斩掉不听号令的同级将领头颅,做了三大王后更是乖戾跋扈,动不动以酷刑惩罚,火烧,水淹,刀砍,绳勒,残忍冷酷,花样百出,受罚者想死都死不掉。 他的冲冠一怒,不止鬼狨身躯一震,乌寅先生和呼延准都屏住呼吸,生怕牵连到自己。 鬼狨从单膝变为双膝跪地,轻声道:“末将并非不战而退,那五百骑兵来势汹汹,若是硬拼下去,末将和四十余名鸦候或许会战死疆场,为了保全实力,末将不敢冒险。” 左日贤王冷笑道:“从南门支援来的呼延准兵马即将赶到,再拖几步,前后夹击,那五百烈字营精锐统统会被吃掉,鬼狨,你该不会没看到吧?” 鬼狨匍匐在地,沉默不语。 左日贤王疑惑道:“你从来都不是怕死的孬种,面对两万贪狼军都敢单骑冲杀,五百轻骑,会使你不战而退?鬼狨,你到底有何顾虑?” 鬼狨沉默片刻,心有余悸道:“末将追杀的那两名少年,有一人似乎具有仙兽血脉,末将砍掉他同伴手臂砍掉时,他有血脉觉醒的征兆。” “仙兽血脉?”左日贤王眉头一皱。 上古大战,神魔乱舞,九幽魔王现世,九天仙人下凡,打得天崩地裂,打的日月无光,足足打了千年才消停,从那一仗之后,元气涣散,谪仙人已经是极限,天门地门皆牢牢锁死,只可飞升,不可降世。 四象鼎,便是用四象神兽的残骸所造。 神兽之下,便是仙兽。 仙兽在上古大战时死伤殆尽,元气也无法支撑其在凡间逗留,只留下了血脉相传。 鬼狨抬起头,摘掉面甲,五官威猛,额头竟然生有核桃大小的鳞片。 鬼狨毕恭毕敬说道:“大王,末将是妖修,承蒙大王不弃,带入玄月军许以将位,如果和其他凡人厮杀,末将定不辱命,可那少年流淌着仙兽血脉,对末将有镇压之效,若是血脉觉醒,与他对敌,末将十成功力仅剩不到一成,实在是无能为力,还望大王降罪。” 呼延准和乌寅先生,均是初次见到鬼狨摘掉面甲,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看到对方眸子里浮现的惊愕神色。 骠月对妖修不排斥,其中还有一支以妖修组成的骑军,可毕竟占一个妖字,往往性情喜怒无常,一旦哪根筋不对付,动不动袭击啃食同伴,这谁受得了? 像鬼狨这样的妖修,被委以军中大将,倒是少见的很。 左日贤王注视着烛台一言不发,正要开口下令,门外飞来一只通体雪白的鹰隼,落在左日贤王手臂。 鹰爪绑有密信,粗略查看完毕,左日贤王表情凝重说道:“周国率大军攻破了神功谷,南麓大王死战不退,不幸阵亡。” 三人目瞪口呆。 南麓大王是骠月四朝元老,抢占周国几千里疆土,曾立下不世之功,说是活着的定国神器都不为过。 就这么……死了? 左日贤王沉声道:“周国杀穿了神功谷,再无屏障可守,我要速速回援皓月城。乌寅,呼延准,鬼狨,这十万玄月军留给你们,把方圆百里都给我仔细搜索一遍,查找白虎鼎,然后用最快最简单的办法攻破镇魂关,破城之后,一人不留!” 尤其是具有仙兽血脉的家伙,必须死! 第89章 大雪满刀弓(十八) 送信使出城,烈字营六十余骑留在了冰天雪地,配隶军步卒更是折损过半,镇魂关兵力本就不充裕,这样一来,更是雪上加霜。 大营里传起了流言蜚语,说鹿怀安出自豪门望族,从未立过军功,哪里会打仗,根本不在乎下面人死活,派三十名信使奔赴安西都护府,丢下几百条性命,为的是大军到来,将他这名贵人接出镇魂关。 门阀和百姓之间,有道看不见摸不到的鸿沟,太平时还好,大家相安无事,可涉及到底线,难免会生出不满心思。 营房里气氛凝重。 王宝丧着脸,嚼着干硬馍片,轻声道:“东门一开,送走了那么多兄弟,都在流传这是鹿怀安狗急跳墙想出的昏招,万胜关的斥候,不到半月就会跑到咱这巡逻,只要等他们来瞧一眼,不就有现成的信使了?大家猜测,鹿怀安是被蛮子吓怕了,迫不及待将信送出去,保的是他自己六阳魁首,而不是在担心镇魂关里十几万条性命。” 玉竹咬牙切齿说道:“姓鹿的别看出自八大家族旁系,号称将种子弟,这辈子杀过人吗?领兵打过仗吗?吃的是山珍,喝的是御酒,天天窝在大帐里和娘们滚来滚去,靠他娘睡觉就能睡成将军。咱们这些臭丘八,风里来,雪里去,一年攒下的卖命钱,都不够人家一天花销,兄弟们咋能不生出怨言?” 王宝瞄向坐在炕头恍惚失神的李桃歌,问道:“同是八大家族子弟,你怎么看?” 自从烈字营将二人拽回城关,李桃歌寸步不离小伞左右,望着空荡荡的袖口,怔怔出神。 见到李桃歌没反应,王宝拉高声音再次问道:“桃子?” 李桃歌嗯了一声,“啥?” 王宝摆了摆手,“算了,按照你的性子,多半是选择忍气吞声。” “这口气,我吞不下。”李桃歌盯着小伞苍白脸颊,尽是心疼。 朝夕相处,睡在一个炕头,小伞把他当作亲兄弟对待。 两个苦命少年,一个父亲蹲了大牢,一个从没见过娘亲,每到深夜,都会互诉苦衷,相互慰籍,为了将自己从鬼狨刀下救出,小伞付出了一条右臂作为代价,怎能吞下这口恶气?! 王宝低声道:“不瞒你们,已经有别的营校尉拉我过去商议对策,他们虽然没有亲口说出除掉鹿怀安,可离大营哗变不远了。” 几人大惊。 杀掉主将,大营哗变,意味着造反,无论镇魂关能否守得住,以后也无法在大宁立足。 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仙林道人,舒展一个懒腰,满脸怨妇状说道:“入了你们锐字营,饱饭都没吃上一顿,还不如落草为寇,起码有酒有肉。要我说,哗变就哗变,宰了那个什么鹿将军,把脑袋献给玄月军,蛮子想抢啥,统统给他们,大家岂不是相安无事了?” 玉竹嗤笑道:“落入蛮子手里,你还想活命?小心把你那肥肉一条条割下来,做成腊肉。” 仙林道人满不在乎笑道:“我这一身狐骚,做成腊肉,不怕熏死?” 说完后,仙林道人从大炕一骨碌爬起来,快三百斤的体重轻如鸿毛,阴险道:“你说咱要是把鹿将军杀了,打开城门,这对于玄月军是头功一件啊!蛮子再蛮横,总不能杀功臣吧?弄不好还能混个都统校尉,以后衣食无忧喽。” 余瞎子干咳几声,放下手里老孟留下的烟杆,沉声说道:“狐狸精,再出这种馊主意,信不信大家伙把你给活活炖了?通敌卖国,株连九族的大罪,你一个狐媚子不怕,我们家里还有几十口子亲戚呢!” 仙林道人冷哼一声,洋洋得意道:“谁说我是孤家寡人?我乃涂山一脉后人,纯正妖王血统,若是寻到族人,那排场能把你们吓死!” “吹牛!” 即便是和他一个被窝里睡的牛井,都觉得这家伙是在浮想联翩,翻起了白眼。 “爱信不信,不信拉倒!”仙林道人翘起二郎腿,抠着脚底板破洞。 “都统,都是哪些营对鹿将军不满?”李桃歌问道。 王宝沉默片刻,压低声音说道:“护字营,沙字营,骆字营,这三营校尉带的头,其它营暂时不知,或许已经和他们形成默契,桃子,你问这些干啥?” 李桃歌凝声道:“鹿将军做的再不对,那也是兵部任命的镇月将军,三营校尉拉动士卒哗变,其罪当诛。” 王宝愣住。 他惊讶的不是话里含意,而是李桃歌的性格转变,字字杀机弥漫,这还是那位温良恭俭的少年吗? “桃子,军心所向,要慎之又慎,切不可随意评论。”余瞎子胆小怕事,谈论起军营危机,大气都不敢喘。 “都统,你觉得呢?”李桃歌正色问道。 王宝揉了揉胡茬,堆砌出为难神色,练刀二十年,入伍十几载,都没有遇到过如此棘手的难题。 “杀了那三营校尉有屁用,底下当兵的都攒了一肚子委屈,难道挨个砍头?不愧同为八大家族子弟,同气连枝呐。”玉竹阴阳怪气说道。 “玉竹哥,这跟八大家族子弟没关系,十万铁骑横在眼前,本就是大难临头的局面,将军和士卒再生出异心,城门不攻自破。”李桃歌耐心说道。 “不就是死么,谁怕谁是孙子,可这么死了,谁都觉得憋屈!你本事长了,脾气也跟着长了,你干脆把那三营的校尉押进将军大帐,讨一份天大的功劳,日后骠月撤军,你可就是鹿将军的嫡系心腹,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玉竹嘲讽道。 李桃歌正要争辩,小伞用仅剩的左臂拽住他,食指横在嘴边,做了个噤声动作。 李桃歌心有灵犀。 营房里的局面,和镇魂大营一样,二十四营还没乱,自己炕头倒是先乱了。 一声声擂鼓响彻云霄。 几人朝门外望去。 有人不断叫喊着,“蛮子攻城了!四门都是玄月军!别他娘的睡觉了,抄起家伙玩命去!” 玄月军同时攻打四门?! 王宝惨淡一笑,“说那么多废话,尽是在瞎扯淡,能不能熬过今夜再说。” 李桃歌给小伞掖好被子,笑容烂漫道:“你睡你的,天亮之后,我帮你讨回一臂之仇。” 第90章 大雪满刀弓(十九) 李桃歌登上城头,十万大军将镇魂关围的水泄不通,鼓声一下接着一下,震的心神不宁。 左日贤王离开军中,稳健干练的呼延准代为行使帅令,策马站在大军中央,左侧是活了两甲子的老怪物乌寅,右侧是灵枢境术士童屏,前方有几百赤膊步卒,蓄势待发,杀气腾腾。 见到这阵仗,李桃歌不免攥紧黄泉,他明白,今日必定有一番血战。 仙林道人揉了揉眼框,胖脸堆切出惊恐神色,“乖乖,全军出动了,兵力悬殊,这咋能打得过?姓李的小子,现在跑是来不及了,等到城门攻破,本仙爷可以保你一条活路。” 李桃歌忽然冒出一句,“谁派你来的?” 仙林道人愕然,紧接着疑惑道:“啥意思?” 李桃歌轻声道:“是琅琊李氏派你来保护我的?” 仙林道人抱起硕大的肚皮,朝上拱了拱,挪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然后好笑道:“开啥玩笑呢,本仙爷就没见过琅琊李氏的人长啥模样,何况涂山一脉,乃是狐族正统,尊贵堪比王侯,怎么会甘心给人当保镖,想多了。” 李桃歌斩钉截铁说道:“不是琅琊李氏,那便是青姨授意了。” 仙林道人锁紧眉头道:“青姨又是谁?你咋开始说胡话了?莫非是见到玄月军准备攻城,吓傻了?” 李桃歌笑了笑,说道:“自从见了你之后,不是劝我离开镇魂关,就是蹿腾叛国,我是不喜欢和人勾心斗角,但不代表我笨。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如果猜测不错,青姨是周国或者东花王朝的人,能够弹指杀掉两名无极境高手,一定是逍遥境或者更厉害的人物,她和琅琊李氏有着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叫你来把我带离镇魂关,是我爹怕我死在西疆,想保唯一的儿子一条活路,对吗?” 仙林道人翻了记白眼,愤愤道:“听不懂你在说啥,只是觉得你人不错,善心大发而已,既然不领情,破城后本仙爷独自逃命就是。” 李桃歌说道:“你走遍海河大川,见多识广,有没有听说过能使人断臂复生的灵药或者功法?” 仙林道人得意笑道:“想帮小伞断臂复生?不算简单,但也不难,我们涂山一脉,天赋就是强悍的修复能力,譬如刀口,你们人族半个月能养好,我们涂山一脉三天就能完好如初,断臂么,没试过,大概也可以吧。传闻有妖修功法,可以蜕皮和长出断尾,用到人族身上,没准儿能够长出四肢,至于灵药么,我又不和你们狡诈的人族打交道,一概不知。” “谢了。” 李桃歌诚恳说道,转而望向胖道人肥硕臀部,瞅了又瞅,像是发现了某种宝贝。 仙林道人被他看的心里发毛,捂住屁股,颤声道:“你……你想干啥?我可没有龙阳之好。” 李桃歌认真问道:“你有尾巴吗?” 仙林道人气急败坏说道:“滚滚滚,一边去,本仙爷可是修成人胎的大贤,怎会保留尾巴?” 李桃歌好奇问道:“你没幻化成人形之前,有几尾?” 仙林道人气的光想骂娘,跳脚道:“你知不知道,对于狐族而言,尾巴是大忌!这就相当于我盯着你二弟,看来看去,问它有多长,懂不懂!” 李桃歌摇摇头,“几条尾巴而已,有那么忌讳吗?我想试试看,把你尾巴斩掉之后,能多久长出新的出来。” 仙林道人闪出几步远,满脸不安说道:“你该不会是想……割掉我的尾巴,取血给小伞服用?!” 李桃歌灿然一笑,无声胜有声。 一声牛角号嘹亮吹响。 数万玄月军齐齐喊出一个杀字! 震天动地。 城头积雪瑟瑟掉落。 呼延准的心腹爱将石力儿居于大军前端,大伤初愈的怪物堆满狞笑,肩头扛起千斤重的撞城锤,随着他踏足飞奔,数百赤膊勇士紧跟其后,再有几千名步卒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轻骑兵张弓搭箭,手指松开,瞬间将初升的暖阳遮蔽,漫天尽是数不尽的箭矢。 隆校尉是守卫东门的最高将领,今日亲自镇守城头,见到敌军来袭,高亢喊道:“起盾,出刀!” 一排排铁盾横在垛口,挡住了七成箭矢,弓弩手奋起反击,躲在盾牌后面盲射,反正城下都是蛮子,也不怕射不准。 天赋异禀的石力儿刀枪不入,是破城不二人选,王宝都拿他无可奈何,箭矢射到魁伟身躯,只留下指甲大小的白点,皮都不曾戳破,护城河有同伴用尸体搭造的桥梁,轻而易举迈过,扛着撞城锤,连人带锤,狠狠朝城门砸去。 轰! 城摇地动。 西疆第一雄关不是吹牛吹来的,尤其是象征国体的东门,用柏木和铁条绑紧,几条巨木顶住,又灌有铁水加固,尽管威猛如石力儿,全力一击也未能破门。 只是裂出一道缝隙。 隆校尉目睹过石力儿和王宝交锋,深知这猛将厉害,皱眉道:“王都统,任由他撞下去,城门很快告破。你去把他挡住。” 王宝忧虑道:“那城头呢?我怕他们冲上来,你们挡不住。” 隆校尉焦急道:“城头有失,咱们可以夺回来,一旦城门失守,意味铁骑可以肆无忌惮闯入。” 王宝重重点头,抄起陌刀,一跃而下,俯冲裹挟刀锋,强横如石力儿也不得不避,可王宝对准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长约两丈的撞城锤。 刀锋过后,削掉三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石力儿死死盯住王宝,黄色瞳孔一阵收缩,“小矮子,又是你!四个门,去哪不好,偏偏来守东门,真是找死!” 王宝长刀拄地,冷哼道:“犯我边界,屡教不改,今日又来撞我城门,挨打没挨够?” 石力儿摸着肩头刀痕,怪叫道:“上次是我疏忽大意,才让你的刀气侵入穴窍,有本事别躲,一人一刀对砍!” 王宝轻蔑道:“果真是蛮夷,只懂使用蛮力。” 石力儿将撞城锤往后一杵,竟然从里面掏出狼牙棒,恶狠狠道:“小矮子,今日你和城门,都得碎尸万段!” 第91章 大雪满刀弓(二十) 城门打得热乎,城头也不甘示弱,赤膊步卒都是精挑细选的死士,不仅气力骇人,更有股悍不畏死的冲劲,枪矛扎进体内,似乎没有痛觉,顺着枪杆将对手扯下城头,死之前也要拉上垫背,一来二去,镇魂大营的士卒心里愈发恐慌。 轻甲步卒才是攻城主力,骠月冶炼工艺不及中原,甲胄都是日积月累攒下的家业,一套轻甲能换十头牛,凑齐数千披甲步卒,至少能换几座城池,也就是玄月军才如此财大气粗。 起初,锐字营据守城头,凡是攀爬上来的轻甲步卒,都逃不过摔成肉泥的惨状,可气力毕竟有限,几番厮杀过后,逐渐变得腿软手软气喘如牛。 “金汁来了,大家躲开!” 牛井和其他士卒端着一锅冒着浓烟的粪水,朝玄月军泼洒而下。 金汁又烫又臭,烫不死也得熏不死,这些都不可怕,若是皮开肉绽,使得金汁流入伤口,不久后会溃烂而死。 哀嚎和咒骂不绝于耳。 牛井举起粪叉,将锅底的金汁涂抹匀实,嘿嘿笑道:“来来来,孙子们,一下夺魂,两下出窍,三下赛天仙,来尝尝爷爷的神器!” 赤膊步卒悍不畏死,可不代表能忍受住火油熬煎,滚烫的金汁烫开皮肉,再让尖利的粪叉扎入筋肉,顿时疼的死去活来,不用牛井使劲,自己仓皇滚落到城墙下。 如此歹毒的神器,即便是同一阵营的都忍不住捏着鼻子跑远,生怕这莽夫有个闪失,戳到自个身上。 城头忽然升起大雾,伸手不见五指。 西疆荒寒之地,已经有年头没出现过水雾,除非是盛夏,才有机会遇到,大雪纷飞的季节,怎么会有雾气出现? 控水控火,都不是难事,但在水里控火,在冰天雪地里升起大雾,反天地而行,绝对是高手高高手,和白河之上那名太白士,恐怕也相差仿佛。 逍遥境吗? 李桃歌倒吸一口凉气,眯起眸子,想要再度开启观天术,当双指抹向眉心,脑海里传来针扎刺痛。 李桃歌单膝跪倒,大口喘着粗气。 无往不利的观天术,竟然开启不了,难道……伤到了元神? 从永宁城窥探天数起,短短三四个月,已然开了五次观天术,比女人例事都频繁,便宜师父曾告诫他,这观天术不是正道功法,万不得已不可滥用,否则大祸临头。 可这万不得已的时候太多了,件件都是要命的大事。 譬如现在,不破大雾,这城头成了玄月军后花园,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耳边响起锐字营士卒的惨叫声,代表步卒已然攻上城头。 李桃歌晃了晃脑袋,咬破舌根,强迫头脑清醒,接着十指交叉,灵力聚集于指尖,爆喝道:“开!” 口中生红莲。 狂风大作。 以血雾破开雪雾。 瞧见诡异景象,乌寅先生咦了一声,他是这场大雾的始作俑者,怎能不知大雾的浓厚程度。 童屏惊讶道:“老祖,今日雪霁天晴,安静无风,那股红雾分明是术士所为,您术法玄妙,同镜太白士都难望其项背,难道区区的镇魂关,藏有逍遥境太白士?” 乌寅是骠月王朝的三朝元老,早年在天枢阁任职,负责传道授业挑选人才,凡是术士,十之八九出自他的门下,童屏这声老祖,喊的确实不冤枉。 乌寅先生是无极境巅峰,再进半步便是逍遥,可这半步,已经困扰了一甲子之久,余生如果没有奇遇,很难突破桎梏。 乌寅笑起来,面部伤痕扭动起来像是蜈蚣行走,导致表情异常恐怖,“哪来的那么多逍遥境太白士,那股血雾,是以精气作为驱使,故而锋锐无匹,这术士强行施法,元气大伤,最少短寿十年。” 童屏含笑道:“破城之日,脑袋落地之时,十年阳寿可有可无,无伤大雅。” 呼延准沉声道:“两位先生,步卒已攀爬至城头,想必半日之内便可踏入镇魂关,左日贤王帅令,搜寻方圆百里之内白虎鼎,听闻东边有处松林较为古怪,是埋葬阵亡将士的乱坟岗,常年阴气森森,鸟兽难寻,胆敢入林者,会有灾病缠身。白虎鼎是用死气养王气,或许就埋在松林,我坐镇中军,不便行事,有劳二位先生大驾。” 乌寅和童屏对视一眼,面露不满。 白虎鼎虚无缥缈,藏在哪里不得而知,破城是头功,眼见城门即将撞开,这呼延准将他们派去松林,是怕抢去功劳。 不从,则违抗帅令,呼延准将他们砍了祭旗,旁人也不好求情。 乌寅和童屏牵马离开,术士本就是大军中的贵人,用不着对一个越俎代庖的万夫长低三下四,所以半句场面话都欠奉。 呼延准望着二人背影,神秘一笑。 雾气吹散,城头士卒终于不再是睁眼瞎,举起武器奋力杀敌,玄月军马上强悍,马下战力平平,失去马力倚仗,全靠体格气力压制,招式不如锐字营熟稔,往往杀掉一人,会被对方同伴补刀致死,一对一打得旗鼓相当。 城头骠月步卒逐渐减少,后续步卒拽住绳索攀登,远远看去,如蝗虫般密密麻麻,可还未爬到垛口,枪矛从盾牌缝隙中钻出,像是毒蛇吐信,一伸一缩,捅下城头,暂时压制住攻城态势。 见到态势不对,呼延准一道将领,数十名修行者狂奔至城墙。 左日贤王叮嘱他以最快速度拿下镇魂关,若是拖几天,轻者不得重用,遇到左日贤王脾气不顺,掉脑袋都有可能,反正修行者是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有新的一茬,不用他呼延准担心。 修行者对于普通士卒而言,好比猛虎遇到土狗,除非体力耗尽,否则绝无翻船可能。 当修行者加入战局,刀气,飞剑,符箓,五花八门的手段浮现,锐字营士卒不断殒命,闪开大片空隙。 几名修行者才要踏足城头,一道黑影拦腰斩来。 力道之大,足以将他们碾成肉泥。 几人赶忙飞下城墙躲避。 放眼望去,一名清瘦少年站立在城头之上,横枪怒目,颇有名将之姿。 “这里,不是你们的立足之地!” 第92章 大雪满刀弓(二十一) 修行者大多出自江湖草莽,单挑厮杀功底深厚,联手对敌却略显滞涩,三名修行者,将少年团团围住,换做锐字营悍卒,才不在乎脸面问题,拎起兵刃一齐招呼,修行者有修行者的尊严,一人出手,其余几位冷眼旁观,当起了看客。 首当其冲的是一名赤手空拳大汉,极其粗壮的双臂裹满铁甲,铁甲可攻可守,箭矢枪矛破不开防御,正是他一马当先,率先抵达城头,为同伴清扫出障碍。 大汉招式简单粗暴,抡起铁臂反复劈扫,凡是铁臂所到之处,夯实的城砖化为齑粉。 李桃歌摸不清这人实力,又害怕旁边的修行者一拥而上,于是先用后撤打探虚实,余光扫向周围,察觉到大汉只不过徒有其表,逐渐安下心来,黄泉枪插入地面,掀起半块城砖,枪身一弯,一荡,砖头骤然炸裂,无数细小碎石迸射,大汉用铁臂护体,仅仅护住了面颊和上身,腿部成了筛子,李桃歌得势不饶人,提枪便刺,大汉妄想用铁臂夹住枪身,可这毕竟是青姨都觉得不错的宝器,枪头所到之处,铁臂犹如纸糊,直接透胸而过。 大汉缓缓倒下,死不瞑目。 在李桃歌出枪刹那,后背袭来阴冷凉风,不知是谁在偷袭,边朝前狂奔边,顺势朝后刺出回马枪,结果空无一人,抬头望去,一名黑袍老者跳在空中,双手各握有短刃。 阳光初现,照在刀刃上泛起幽绿色泽。 李桃歌眉头皱起,听王宝说,有许多修行者刻毒狡诈,专门喂养毒虫毒器,或是涂抹在兵刃,或是藏于袖口,色彩越是瑰丽,毒性越大,一旦沾染,全身溃烂而死,这和金汁的效果相近,只不过毒性更猛,发作更快。 谁家的刀刃呈幽绿色?肯定涂抹过剧毒。 李桃歌初来乍到,面对不知底细的毒刃,多少有些发怵,蹬步后退,后颈又感受到利器锋锐,急忙低头,一柄巨斧斩落几缕长发,还没等他喘匀气息,肋部又有阴风作祟,走投无路的李桃歌将心一横,脚底冰雪忽然疯涨,将他层层包裹,犹如冰块堆砌的蚕蛹。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要不要脸了!”胖成肉球的仙林道人本想掐腰逞威风,无奈腰粗胳膊短,只能戳到肋下,瞧着有几分滑稽。 “镇魂关竟然有如此肥胖的士卒,看来大宁真是无人可用,派一只猪来镇守国门。”手持双刃的老者冷笑道,活了这么大岁数,又擅长饲养毒器,已经不在乎颜面问题。 “大胆!谁是猪!怎么和你仙人爷爷说话的!”仙林道人怒目道。 “仙人?谪仙人吗?一头猪妖扶摇上九霄,老夫真是孤陋寡闻。”老者嗤笑道。 遇到有人和自己对骂,仙林道人反倒是镇定自若,嘿嘿笑道:“好好好,老匹夫,今日要让你尝尝,三百斤猪妖如何把你打的屁滚尿流。” 口口声声称呼对方老匹夫,可论年纪,仙林道人修炼了不知多少年,对方估计当他孙子都不配。 “酒囊饭袋之辈,只会逞口舌之快。”老者反手握住短刃,大步流星踏出。 仙林道人无动于衷,甚至有闲心朝嘴里丢出一枚烤栗子,等到刀刃即将扎破道袍,本就肥硕的肚皮骤然凸起,老者瞬间弹飞,落地后不怒反笑,“中了我的毒,十息之内必然会暴毙而亡。” “十息?” 仙林道人瞄向刀口处,仅仅蹭破了皮,血都没有流出,仙林道人拍拍尘土,咧嘴笑道:“老匹夫,话不要说得太满,我要是十息之内不死,喊我爷爷咋样?不对,我要你这玩毒的孙子有啥用,简直丢祖宗脸呐,不要不要。” 说完,仙林道人嬉皮笑脸,大口喘着气。 冰茧片片脱落,持枪拄地的李桃歌脸颊苍白,虽然躲过了三人联手,可巨斧劈出的气浪伤到了后背,肩头还插有一枚银针,再加上强开观天术反噬和动用术法灵力枯竭,少年已如强弩之末。 “你没事吧?”李桃歌关切问道。人在茧中,对于外面的对话一清二楚,当然知道仙林道人是为救他而出头。 “这句话该我问你吧?”仙林道人满不在乎说道。 “他的毒,应该很烈,你要小心为妙。”李桃歌慎重道。 “中毒?” 仙林道人似乎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捂住肚子险些把眼泪笑出来,趴在少年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本仙人灵识未开时,你猜我是吃啥长大的?” 李桃歌挠了挠头,又摇了摇头。 仙林道人拍着肚皮,挤出贱兮兮笑容,“这么跟你说吧,我小时候嘴比较叼,对于山鸡野兔没啥兴趣,反而喜欢蜈蚣,蝎子,蛇这些东西,爆汁不塞牙,辣口又暖胃,毒性越大,我越吃的上瘾,吃了百年毒虫,你怕我中毒,阿哈哈哈哈哈。” 李桃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仙林道人潇洒甩起衣袖,堆笑道:“老匹夫,你刀刃的毒,本仙人闻一闻就知道是啥呈色,不就是混合了十种蛇毒么,有银环,银甲带,金环,金钱白,竹叶青,土球子,矛头,五步,过山峰,还有一种是啥来着?哦,虎斑,本仙爷说的可对?” 老者脸色铁青,比手中短刃色泽还诡异。 这胖子不仅没有中毒,反而对他配制的毒药如数家珍,药王也不过如此。 仙林道人憨态可掬笑道:“喂,别不作声啊,本仙爷赌赢了,可有啥彩头?” 老者一个字都不说,朝着城头一跃而下。 “我滴乖乖,宁死不屈?”仙林道人咋咋呼呼喊道。 周围还有两名修行者,一名体态枯槁的中年人,手持板斧,一名长相丑陋的少妇,指尖夹有几枚银针,见到老者跳下城头,两人不再恋战,同样从垛口处跳下。 “呦,都跑光啦,真没意思。”仙林道人遗憾道。 李桃歌松了一口气,靠在城墙,朝远处望去,玄月军人数已然占据上风,袍泽正在殊死抵抗。 李桃歌咬着嘴唇,再度挣扎起身。 “喂,你受伤了,还要去玩命啊?不怕人家把你千刀万剐!”仙林道人喊道。 李桃歌沉声道:“多出一分力气,能救回几条命。” 仙林道人怒斥道:“顽固不化,死了活该!” 李桃歌余力少得可怜,举起枪都颇为费力,拖着黄泉,一步步朝人群走去。 第93章 大雪满刀弓(二十二) 李桃歌穿过横七竖八的尸体,来到西北角,牛井和余瞎子正联手抵御几名蛮子围杀,玉竹捂着腹部倒在血泊中,空出的一条手臂仍在拉动弓弦,试图要给蛮子放冷箭,李桃歌将他双腿撑起的弓放到一旁,轻声道:“我来,你歇会儿。” “小心点。”玉竹目送睡在一个炕头的兄弟快步走远,莫名的心安。 长枪卷住快要砍到牛井肩头的弯刀,顺势捅穿玄月军步卒咽喉,紧接着快速收枪,枪头震颤不停,又在另一名步卒大腿戳了窟窿,枪尾挡住袭来的刀刃,膝盖顶在那人心窝,立刻弯腰如虾,长枪横扫,几名玄月军依次赶落城头,掉在冻土中摔成了肉泥。 对付修行者,李桃歌稍显棘手,可对付普通士卒,如入无人之境,清理掉攻到城头步卒,李桃歌弯腰大口喘着粗气,汗珠不断从柔和脸颊滑落。 “桃子,挂彩了没?”尽管牛井大腿中了一刀,依旧在担心他的伤势。 “小伤。”李桃歌展颜一笑。 别的还好,那枚银针极为蹊跷,无毒,入肉后不出血,只是觉得体力流失加剧,如果是修行武夫中了银针,估计没多久就会内气散尽,幸亏李桃歌是术士,仅靠体力厮杀,没觉得有多碍事。 余瞎子晃晃悠悠倒地,伸手朝后背一摸,手掌沾满鲜血。 李桃歌皱眉道:“牛井,你去把瞎子叔和玉竹送回营房,我来守城头。” “你杀你的敌,我不用管。”余瞎子面色苍白,气喘吁吁说道:“虫子叮了一口而已, 没那么矫情,北门告急,亢字营兄弟快拼光了,你们要是还有余力,去那里瞧瞧。” “好。”李桃歌直起腰,带着牛井赶去北门。 直至两人消失在视线里,余瞎子五官扭曲,骂了声狗日的蛮子。 怒视西方,死不瞑目。 亢字营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骑兵稀松平常,以善于近身搏杀的步卒闻名,一千士卒皆是长刀,因此也称作长刀营,若是下马近战,其它三营加起来都不是亢字营对手。 按理说以亢字营的战力,北门是最稳固的防线,可偏偏即将失守,等李桃歌赶至北城头,见到了那名体魄骇人的重甲大将,才明白缘由。 鬼狨以一己之力,将亢字营杀的尸横遍野,三丈有余的破山刀,随便挥舞起来,带起大片腥风血雨,亢字营的长刀和破山刀一对比,简直是女人用的绣花针,无法对其造成丝毫伤害。 若不是亢字营张校尉是灵枢境武夫,几名都统是璇丹境修士,勉强能和鬼狨对抗,估计玄月大军早已破门而入。 即便如此,也有两名都统被拦腰斩断,战死城头。 面对鬼狨摧枯拉朽般攻势,张校尉内气枯竭,逐渐不支,一个不慎,长刀脱手而出,破山刀当头劈下,张校尉面如死灰。 千钧一发之际,一杆长枪架住了刀锋。 鬼狨斜眼望去,见到神色肃穆的少年,惊讶道:“是你?” 两人境界相差太大,这一刀犹如山岳压顶,几乎将李桃歌整个人震碎,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鬼狨收刀立足,沉声道:“我不想杀你,走!” 李桃歌嘴边渗出血丝,硬是用黄泉撑住身体,倔强道:“死就死了,休想我当逃兵,不走!” 鬼狨面甲遮住了五官,瞧不出任何神色,“好,那便送你一程!” 破山刀高高挑起,猛然斜砍,挥至一半,李桃歌面前的城砖已经层层碎裂。 力竭的少年只觉得全身无法动弹,手指都无法攥紧黄泉,张校尉拎住他衣领,顺势朝旁边滚去。 刀气所向,城头崩开牛犊大小的缺口。 “你还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赶紧跑!”张校尉大吼道。 “往哪跑?跑的出镇魂关吗?”李桃歌惨淡一笑。 张校尉咬了咬牙,将血沫当口水咽进肚子里。 鬼狨提刀杀来,恐怖体魄将阳光遮住,破山刀再度高举,骤然一劈! 两人即将大祸临头。 忽然。 一道身影疾驰而来。 挡在李桃歌面前。 势不可挡的破山刀,竟然被两柄铁锤夹住,半寸都不得妄进。 望着虬结壮硕的背影,李桃歌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张大嘴巴,惊愕道:“大叔,咋,咋是你?” 两百多斤的铁锤,只有铁匠铺里有。 百里铁匠扭过头,核桃大的眸子瞪了李桃歌一眼,没好气说道:“要不是为了江南,老子才懒得管你!” 鬼狨运气于双臂,想要震开铁锤束缚,可铁锤如同焊死在刀柄,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两柄铁锤是夹住破山刀,并非是抵住,所耗费的力气当然成倍增长,鬼狨是蛮力无双的悍将,竟然在比拼气力中落了下风。 李桃歌瞠目结舌道:“大叔,你,你是修行者!” 百里铁匠冷笑道:“别说那么多废话了,安心养伤,小心一会把元气耗尽,嗝屁鸟朝天!” 李桃歌懵了。 记得几天前,自己还在铁匠铺跟人家比拼力气,现在想想,鬼狨都挣脱不了双锤,简直是一场笑话。 “你不是镇魂大营的人!”鬼狨凝声道。 “你他妈跟他一样是猪脑子吗?老子分明是铁匠,瞧不出来打扮吗?”百里铁匠嗤笑道。 鬼狨这辈子从未在蛮力比拼中落入下风,即便是同为玄月军的石力儿,也不是他的对手,没想到在镇魂关,被一个满口脏话的铁匠给完虐。 “刀不错。” 百里铁匠望着破山刀,眼眸一亮,“喂,老子看中你的刀了,要么人留下,要么刀留下。” 铁匠么,自然对铁器情有独钟。 鬼狨面甲里传出沉闷声音,“人和刀,你都留不下!” 话音未落,鬼狨双足周围的城砖龟裂蔓延,破山刀不退反进。 尽管百里铁匠身型魁硕,但和鬼狨相比,等同于婴儿和大人一般,看起来似乎没有反抗余地。 百里铁匠冷哼一声,“老子多年不开杀戒了,非要逼老子破戒,好,成全你!” 双锤松开,破山刀径直冲来,百里铁匠一锤将刀震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天而起,又以鬼魅般速度下落,随时而来的还有另一把铁锤。 轰! 敲在兜鍪正中。 兜鍪一分为二,露出鬼狨庐山真面目。 额头鳞片沾满鲜血,灰色双眸尽是怒意。 第94章 大雪满刀弓(二十三) 妖修血统不纯,被认定有不祥之兆,曾经一度地位卑贱,和魂修一样受到排挤,虽然近些年有所改观,可依旧有老顽固秉承祖训,要将其斩尽杀绝,于是大部分妖修远离庙堂,成了与世隔绝的隐士。 当鬼狨兜鍪被凿开,露出真面目,百里铁匠冷笑道:“怪不得藏头露尾,原来有妖族血统,即便是妖又怎样,祖宗给的身体发肤,有何不敢示人?一味遮掩,是怕爹娘给你蒙羞吗?!” 鬼狨甩甩头,一头赤红长发随风飞舞,当兜鍪破碎,似乎解开了某种封印,一股暴虐气息冲天而起。 百里铁匠挑眉道:“怪不得都说妖修是天造地设的宠儿,不仅肉体强悍,对战时竟然能临时提升境界,灵枢境巅峰到无极境中期,了不得,只是跨境如此悬殊,肯定会有反噬吧?” 鬼狨用靴面挑起破山刀,单手拎住刀柄,漠然说道:“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受死才是你唯一归宿。” 百里铁匠好笑道:“境界提升,脾气也跟着涨了,来来来,且让老夫看看你的手段。” 鬼狨深吸一口气,风雪都一并吸入,平坦肚皮顿时鼓出大包。 百里铁匠惊讶道:“这啥玩意?蛤蟆精?可蛤蟆面部没鳞甲呀,古怪。” 就在肚皮快要撑破时,鬼狨放声狂啸,变成一股龙卷风,城头尸体和积雪吹的干干净净,百里铁匠扔掉一柄铁锤,正巧插在李桃歌和张校尉旁边,少年知趣,左手攥紧铁锤,右手拉住张校尉,在狂风劲浪中摇摆不定。 飓风一浪接着一浪,然后聚出无数风堆,最后幻化成匕首大小的罡风。 城砖禁受不住撕扯,如同豆腐般切碎。 百里铁匠没有受到罡风影响,布袍都没削掉半个角,反倒是李桃歌和张校尉苦苦支撑,身体出现细小刀口。 百里铁匠单手画出一道扇形气闸,挡在李桃歌面前,惊讶道:“口吐罡风,力大无穷,这是啥怪物?” 鬼狨暴吼一声,破山刀高高举起,悍然劈下,临近百里铁匠头顶,一生二,二生三,居然变成十把一模一样的破山刀。 百里铁匠撇嘴道:“还以为是啥了不起的功法,不就是变幻之术么,老夫穿开裆裤的时候就会。” 铁锤随意一挥,如同拍苍蝇一般,十把破山刀像是琉璃杯一触即碎。 鬼狨瞳孔急剧收缩。 别人不清楚这一招的威力,他心知肚明,罡风为引线,刀锋为杀招,十把刀里每一把,足有平时十二成功力,相加起来,堪比无极境中期全力出手,就这么被轻易化解了? 百里铁匠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反复擦拭后,抡圆铁锤,朝鬼狨骂骂咧咧喊道:“红毛鳞甲怪,来吃老夫几锤!” 面对深不可测的对手,鬼狨初次有了畏惧之心,狂退数步,栽出城墙,可身在半空,一柄铁锤突然行至胸膛,耳边伴随着百里铁匠的嚣张言辞,“实话告诉你,无极境中期,给老夫提鞋都不配!” 轰的一声! 铁锤和鬼狨胸甲接触后,凹进一个大洞,超然身躯窜天而起,没等鬼狨回过神,百里铁匠又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他的头顶,嘿嘿笑道:“几天没打铁了,手痒,反正你挺耐揍,就拿你来解解闷吧。” 又是一锤。 这次是背甲。 前胸和后背各挨一锤,导致鬼狨成了小蛮腰,狂喷鲜血后,拽掉铠甲,朝玄月军大营方向一头栽去。 百里铁匠落到城头,把二百来斤的铁锤朝肩头一扛,得意笑道:“过瘾了,舒坦!” 李桃歌靠在城墙大口喘着粗气,旁边递过来一碗热汤,转过头,看到泫然欲泣的俏脸。 “桃子哥,你受伤了,我给你煮了虫草汤,喝下去就不疼了。”百里江南摸着布满细小刀口的胸膛,眼泪在眸子里打转。 听着小孩都骗不了的谎话,李桃歌笑了笑,端起汤碗一饮而尽,“别哭,哭了就不漂亮了,只不过受了伤而已,离死差着几万里地呢。” 百里江南咬着牙,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我要走了。” 李桃歌摸着顺柔秀发,释然道:“嗯,你爹那么厉害,肯定是有苦衷才屈居于镇魂关,我能猜得到。” 百里江南低泣道 :“爹说,我们的仇家很厉害,不能轻易暴露身份,救了你的命,我们就不能在镇魂关逗留了。” “所以你选择了救我对吗?”李桃歌微笑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帮我谢谢你爹,日后若有机会,一定誓死相报。” 远处的百里铁匠皱眉道:“别动不动就信口雌黄,这话也就骗骗我女儿,我老头子可不信,有啥话赶紧交代,再不走,我们父女俩比你更危险。” “别理我爹。”百里江南艰难挤出一个笑容,“桃子哥,我涂了你给我买的胭脂,好看吗?” 泪痕将胭脂冲成了花猫,哪有半分娇俏可言? 李桃歌笑道:“不好看。” 小江南神色黯然。 李桃歌又说道:“我是说胭脂不好看,再好看的胭脂,也配不上你。” 小江南破涕为笑,赏了他一记饱含柔情蜜意的粉拳,“讨厌!” 然后又转为满脸哀容,“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李桃歌重重点头,“如果能将蛮子撵走,我去找你。” 小江南叹了一口气,说道:“爹说,我们也不知道去哪里,也许找个深山隐居,也许是四海为家。” 李桃歌笃定道:“那我走遍天下,也要将你找到。” “好。” 听完情郎许下的诺言,百里江南雀跃道:“那你下次找到我,一定要再给我带新的礼物。” “礼物?”李桃歌纳闷道。 本来躺在旁边装死的张校尉,急的满头大汗,焦急道:“哎呀,真笨,还要我提醒吗?嫁妆!” 李桃歌这才反应过来,笑道:“哦,嫁妆是吧?没问题。” 百里江南充满期盼道:“你要拿什么来当嫁妆?” 李桃歌为难道:“这……我目前只有不到一两银子,等杀退蛮子,领到了朝廷赏金,给你买最好的首饰。” 百里江南失落道:“桃子哥,这恐怕是咱们今生最后一面了,千万不能骗我。” 李桃歌牵强笑道:“不会。” “好,我信你。” 百里江南站起身,一步三回头,跟随百里铁匠消失在视线中, 李桃歌远眺玄月军营帐,呢喃道:“杀退蛮子,恐怕就是最大的谎言了。” 第95章 大雪满刀弓(二十四) 石力儿和王宝这对冤家,起初打的难解难分,坚不可摧的城门都几乎毁在二人的刀锋拳脚,后来因为石力儿大伤初愈,又要提防刀气侵入穴窍,逐渐体力不支,撤出了战团。 二百名甲士接替石力儿攻城重任。 敢前来攻城门者,皆是死士,王宝一人据守城门,奋力斩杀,留下一百多条性命,将城门处堆起尸山,这才力保西门不失。 厮杀完的王宝全身染满血迹,已然瞧不出五官,雪花和鲜血混合,结成了褐色冰霜,当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城头,见到无数锐字营袍泽尸体,心中浮现哀凉,双腿一软,蹲坐在李桃歌身边。 牛井是粗人,最讨厌伤春悲秋,每次看到有人哭鼻子,都会嘲笑像女人,可今天的他挂满了鼻涕冰溜,冲王宝哭喊道:“都统,余瞎子战死了!玉竹肠子流出来了,不知道能不能挨过今天,隆校尉被乱箭射成了刺球,兄弟们死的七七八八,咱锐字营,以后是不是就没了?” 王宝酱红色脸庞挤出惨淡笑容,说道:“哭啥,这不还有你和桃子呢?” 牛井哭丧着脸说道:“都统,咋没提自己呢?你是不是也要嗝屁了?” 王宝将脑袋朝后一仰,有气无力说道:“滚一边去!” 并排席地而坐的李桃歌说道:“西门和北门最惨烈,死伤三千有余,蛮子发了疯一样猛冲,伤亡比咱们还大,留下了五六千具尸首,照这么打下去,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王宝沉声道:“玄月军十万,骑兵占了两成,其余的是步兵和辅兵,我查验了尸体,他们胃里的肉食和干粮极少,说明玄月军的粮草出了问题。十万大军吃穿用度,每天都是一笔庞大开支,白河的水够他们喝,可正值隆冬,战马的口粮去哪里找?咱们急,他们更急,只要熬过了这几天,蛮子会乖乖撤军。” 李桃歌猜测道:“如果他们杀了马,用马肉充饥呢?这样既解决了马的粮草,又解决了人的口粮。” 王宝摇头道:“马是蛮子的命根子,比亲人都亲,我宁愿相信他们吃人肉,也不相信他们会杀马。” 一阵甲胄铿锵声传来。 臃肿如象的鹿怀安披甲挂剑,带着裘青和几十名亲卫登上城头,环视一番,冲堆在一处的尸体抱拳鞠躬。 牛井拽掉鼻涕冰溜,忿忿道:“堂堂一军主将,厮杀时不见踪影,打完了才来装模作样行礼,八大家族的子弟,就比咱金贵不成?” 王宝瞪了他一眼,低声道:“混蛋!主将是啥,是一军之魂,岂有冲锋陷阵的道理?你见到左日贤王冲阵了?还不是当兵的冲杀!你是谁?富户里的傻儿子罢了,说白了一介布衣,谁都比你金贵,八大家族的祖先,跟咱们一样拎着脑袋掰命,才有了几百年兴旺,妒妇一样胡说八道,早晚坏在那条不知长短的舌头上!” 牛井这辈子服的人不多,王都统排第一个,于是揉了把脸,不敢再随意开口。 鹿怀安来到三人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辛苦了。” 三人正要起身,鹿怀安摆摆手,轻声道:“锐字营槽头李桃歌,请随我来。” 两人来到一处垛口,亲卫站在十丈之外,裘青也没有跟来,鹿怀安望着即将坠入西山的残阳,轻声道:“军营传起了流言蜚语,说我打开东门,派三十骑前往西府,是为了自己活命,对吗?” 李桃歌抿嘴嗯了一声。 鹿怀安无奈笑道:“看来咱八大家族的子弟,在平民眼中当真是怕死的很。” 咱? 李桃歌嗅出了一个字带来的玄机,睁大桃花眸子,盯着鹿怀安叠有肥肉的下巴。 鹿怀安浅笑道:“鹿家世代经营军伍,这镇魂大营里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的耳目,包括士卒的籍贯,来历,双亲,都有密报放到我的面前,何况你代父流放,又不是辛密,只要稍加注意,谁能忽视右相李白垚唯一的儿子。” 李桃歌从容说道:“我只是李氏相府里混吃等死的闲人罢了,何来相门独子一说。” 鹿怀安微笑道:“李相若不认你,何来代父受刑一说?” 李桃歌怅然若失道:“那是冯吉祥的授意,跟我爹无关。” 鹿怀安缓缓说道:“八大家族同气连枝,生死与共,可涉及到权势争斗,难免会产生裂隙。譬如鹿李两家,一个扎根在军伍,一个侍奉圣人左右,表面井水不犯河水,可一甲子前,你祖父李季同掀起了重文轻武的风气,导致鹿家受尽打压,好不容易熬到了李季同归天,李白垚又升任了右相,不知会不会子承父业,把武将按倒在文官膝下。” 李桃歌挠头道:“我是镇魂大营的槽头,你说的这些,实在听不懂。” “好,那我说些你能听懂的。” 鹿怀安将头朝少年那边靠去,声音放的极低,“实力悬殊,仗是打不赢了,早死晚死而已,明日蛮子再来攻城,我会选择人数最少的一门,派亲卫把你护送出去。” 李桃歌一愣,“你把我送出去?那自己呢。” 鹿怀安抚摸着华丽佩剑,轻叹道:“战死疆场,是将军归宿。有鹿家祖宗看着,我跑不了,也不能跑,可你不能死,李白垚唯一的儿子一死,把仇恨发泄到我的头上,鹿家和李家交恶,李白垚必定会不留余力整死鹿家。那几十名亲卫是我的心腹,会送你去西府,并且对你言听计从,记得给他们好好谋一份前程。” 李桃歌满脸肃容,疑惑道:“你留在这里,九死一生,为何不跑?鹿家祖宗也不会看着后代白白殒命吧?” 鹿怀安大笑道:“也不怕你笑话,我这镇月将军,剑都不会舞,骑马都费劲,只会夜夜笙歌,喝酒睡女人,遇到这种混蛋,祖宗气的都能活过来,唯有用一把硬骨头,来给祖先上柱香,告诉他们不肖子孙鹿怀安,还有那么丁点鹿家风骨。” 李桃歌柔和一笑,“你有鹿家的风骨,我没有,但我的袍泽都在城里,余瞎子战死了,还有小伞,牛井,玉竹,王都统,孟叔,我不懂大家族里的尊严,只觉得舍不得他们。” 鹿怀安皱眉道:“你是李氏相府唯一的男丁,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要陪这些臭丘八一同殉国?!” “他们不是臭丘八!不许你这样说!” 李桃歌少见红了脸,怒目相向道:“他们是我睡在一个大炕的兄弟!” 第96章 大雪满刀弓(二十五) 乌寅和童屏都是高阶术士,即便是镇魂大营两万士卒齐至,他们也有办法逃出生天,因此只带了几名护卫和一支百人骑兵,穿过镇魂关,溜溜哒哒来到了松林。 乌寅是活了两甲子有余的老怪物,有许多不为人道的手段,掏出花花绿绿小旗,在周围布置完毕,十指结起诡异手印,喊了声“现!”,松林瞬间暗如深夜,许多灰色云团浮现在空中,一摇一晃,宛如灰布缝制的灯笼。 童屏惊讶道:“老祖,这是阴魂?” 乌寅点头道:“肉身消散,阴气不灭,这些年来,镇魂关战死的将士,都会埋到此处,导致阴气常年不衰。凡夫俗子贸然闯入,轻则病魔缠身,重则当场毙命,真是一处七绝煞地。” 童屏说道:“对于凡夫俗子来说,是煞地,若是那些魂修发现如此多的阴魂,岂不是能修炼到逍遥境?” 乌寅冷笑道:“魂修的灵识和胃口一样,少了会饿,多了会撑,一下吸入几万阴魂,肯定会爆体而亡,况且普通阴魂效果甚微,想要突破至逍遥境,起码要吸食十名逍遥境高手阴魂,并伴有相应功法辅助。逍遥境又不是臭鱼烂虾,哪怕是死了,也都有至亲好友将尸体妥善安置,轮不到魂修来糟践。” 童屏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魂修入门易,上山难,璇丹和灵枢随处可见,无极和逍遥凤毛麟角,原来有这层缘故。” 乌寅古怪一笑,说道:“听口气,你想术魂双修?” 童屏大方承认,“艺多不压身,我已经在灵枢境困了四年,始终找不到突破瓶颈,或许术魂双修,能够解决困境,老祖,望助我一臂之力。” 乌寅曾经在天枢阁担任长老,童屏曾在天枢阁苦修,两人确实是一脉相承,可天枢阁的弟子每年都有几百,乌寅能叫出童屏的名字,已经算是记忆超群,师生之实,较为淡薄。 乌寅含笑道:“四年而已,这就耐不住性子了?我在无极境呆了七十多年,谁又能为我拨云见雾?好了,回去之后,先别忙着魂修,我先帮你试试能否破境。” 童屏喜出望外,高喊道:“多谢老祖!” 乌寅望向阴魂,一炷香过去,依旧在原处摇晃,乌寅说道:“并没有白虎鼎牵引迹象,这里不是埋鼎之处,走,再往里深入一些。” 一行人踏入松林。 入林几里之后,童屏悄声道:“老祖,若找到白虎鼎,真的要将其送到左日贤王手里吗?” 乌寅好奇道:“你有更好的谋划?” 童屏露出奸诈笑容,低声道:“白虎鼎可是神兽残骸,夺天地之造化,摄八方之灵韵,用它来辅助修行,是否能够轻易破境?” 乌寅心中大动。 破境的诱惑,绝对比一军主帅还要诱人,一旦踏入逍遥境,走到哪里都会被尊为上宾。 乌寅回头望了眼铁甲森然的一百轻骑,那可都是左日贤王的部下,若是传了出去,不死也要脱层皮,于是装作不在意,摇头一笑。 乌寅正要故技重施,将红绿小旗插入雪中,一袭绿袍从天而降。 当白皙浴足悬停半空,见多识广的乌寅忽然一惊,按照他的道行,也可以御空而行,但远远做不到闲庭信步的程度,也就是说,这名女子,修为高深莫测,应该在他之上。 其实不用胡乱猜忌,单单是一名女子敢拦在他们面前,已经说明了来者不善。 端庄秀美的脸庞不喜不怒,似乎这一百铁骑和石头没有任何差别。 童屏同样看出了女子不凡,有乌寅老祖在,当起了缩头乌龟。 乌寅被那双冷漠眸子盯的冷汗直流,壮起胆子说道:“鄙人是玄月军幕僚,前来祭奠埋藏在松林里死去的将士,打扰了仙子清修,还望海涵。” 说完,乌寅摇了摇手中红绿小旗,笑道:“这是我们骠月祭奠英魂时的传统,仙子见笑了。” 人老精,鬼老灵,骠月的装束和长相和大宁有很大差别,一眼便知,索性坦然承认,松林不止埋有大宁将士尸骨,也有骠月士卒遗骸,拿这番话当挡箭牌,倒也能蒙混过关。 青姨淡淡说道:“祭奠将士?不是在搜寻白虎鼎吗?” 乌寅头皮一阵发麻,很快灵机一动,陪笑道:“白虎鼎是镇守西方神器,我们骠月处于极西之地,皇帝陛下对白虎鼎很感兴趣,希望寻来一观,不知仙子见没见过,还望指点迷津。” 青姨客气道:“没有。” 乌寅拱手道:“既然没有放在松林,那我们走了,多有打扰,请勿怪罪。” 乌寅还没转过身,听到清冷的声音说道:“就这么走了?” 这支骑兵的百夫长,曾是左日贤王亲卫,蛮横惯了,何曾在一女人面前卑躬屈膝,见到乌寅一再退让,眉头勾起凶狠神色,“从哪个勾栏里跳出来的破鞋,敢对玄月军无礼!信不信老子把你衣服扒了,给兄弟们乐呵乐呵。” 骑兵放肆大笑。 乌寅暗自咬牙,光想给这不知轻重的家伙捅个透心凉。 瞎眼的憨货!没看到这女人古怪之处?! 老子都唯唯诺诺,用得着你来逞威风?! 赔罪的话还未说出口,那名百夫长的四周多了数枚悬停松针。 “软不溜秋的玩意,敢摆弄这些破东西来吓唬本将?!” 百夫长抽出弯刀,才举过头顶,数枚松针来回交叉,变换方位,组成了九星吞日状。 松针各自带了一抹血痕。 那名百夫长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戎马半生,竟然被小小的松针夺去性命。 百夫长轰然倒地后,轻骑抽刀迎敌。 青姨衣袖挥舞,顿时狂风大作,周围所有的松针齐飞上天,如漫天大雨灌顶而下。 血腥味弥漫开来。 轻骑皆被松针穿透头颅,无一人生还。 可怕的是,所有的骏马均安然无恙,来回踱步嗅着主人尸体。 如此精准恐怖的术法,童屏闻所未闻,惊的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控制松针杀人,难,控制上千枚松针杀人,难上加难,控制上千枚松针杀人而不伤马,简直是天方夜谭。 号称骠月第一太白士,半步仙人的宰离大人,都没这女人术法惊艳。 乌寅攥紧手心汗水,颤声道:“我可没亵渎仙子,能否给一条活路?” 青姨平淡说道:“我有个习惯,一天之内杀人不过百,否则有违天和,有损阴德,这里死尸共有九十八具,也就是说,你们俩,只能活一个。” 乌寅哀求道:“仙子,这些骑兵是左日贤王部下,我是骠月皇帝的文臣,派来监视左日贤王的一举一动,跟他们是敌非友,这些人口不择言,死有余辜,我可是有礼有节相待,还望仙子明鉴。” 涉及到生死攸关的大事,乌寅只好先和这些骑兵撇清。 青姨轻轻摇头道:“你这人油嘴滑舌,不可信。再者说来,什么左日贤王右日贤王,跟我有何关系,搬出来讨饶更不对了,看谁不顺眼,杀了便是。” 漂亮的女人不好惹,漂亮又不讲理的女人,更不好惹。 乌寅正要再次哀求,后心处传来冰冷凉意,回头一看,童屏正驱动一把寸余冰刀,插入了自己后心。 “你个吃里扒外的王八蛋!为了咱俩活命,我才低三下四求情,你竟敢弑师!”乌寅暴躁喊道。 童屏阴恻恻笑道:“喊你一声老祖,真当自己是祖宗了?好,既然是祖宗,当然不能对子孙坐视不管,杀了你,就是为了活命,还望老祖成全。” “孽障!” 乌寅情急之下爆发出全力,双臂一震,煽动起两座十丈左右的冰山,铺天盖地砸向童屏。 论及修为,童屏和乌寅相差太多,只是占据了偷袭先机,眼瞅着冰山压顶,童屏不慌不忙用冰柱抵御,顺势滚到冰雪中,然后健步如飞,找了匹骏马乘坐,奋力拍打马臀。 马像是中了邪一样,迟迟不肯动弹半步。 低头看去,原来是冰坨冻住了马腿。 乌寅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一枚冰刀飞过童屏脖颈,首级冲天而起。 术士都是身体孱弱之辈,乌寅后心挨了一记,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报完了仇,心中恨意散尽,软绵绵跌坐于地,努力撑开眼皮,那青袍女人依旧是浮在半空,表情无动于衷。 乌寅惨淡一笑,“给仙子道喜了,没杀够一百人,不用损失阴德了。” 青姨面如平湖说道:“天和,阴德,都是扯谎逗你玩的,本来就没打算让你们离开,只是想看看狗咬狗一嘴毛的好戏,嗯,结果还不错,好狗,咬起来真是不留余力。” “你!” 强弩之末的乌寅气的怒火翻涌,狂喷一口血,不知是重伤而亡还是气的,驾鹤归西。 “血腥味好难闻。” 青姨皱起鼻子,如同小女人娇俏,单掌下压,松树纷纷坠落雪片,骏马狂奔四散,尸体埋在了积雪当中。 九天忽然生有异象。 乌云将晴空遮掩,顷刻间大地陷入阴暗。 风雷声滚滚。 几道闪电划破黑暗。 隐隐有聚天雷之象。 “烦!” 青姨嘟囔一句,然后遥望镇魂关方向,眸子浮现出柔情,低语道:“孩子,贼老天不容我,不能再陪你了,再苦再难,那是你的命数,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牛马。” 第97章 大雪满刀弓(二十六) 李氏相府。 书房内烛影摇曳。 李白垚望着纵横十九道,指尖夹着一枚白子,时而锁紧眉头,时而面露凝重,迟迟不肯落子。 对面空无一人,旁边坐着总管罗礼,捧着香茗含笑观棋。 李相下的是独棋,与己斗。 白棋终于落子,立在边角,金鸡独立,黑棋陷入困境。 李白垚又抄起黑子,轻声道:“当代大家秦夫子称,棋有九品,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独棋在九品之外,依你看,应算作几品?” 罗礼笑道:“老爷从小玲珑剔透,长大后谦逊谨重,能以不惑之年升任右相,试问天下英雄,有谁能比肩?依我看,老爷的棋力应在九品之上,是超品。” 李白垚笑了笑,“我指的是棋道,你说的是官道,马屁拍到了马蹄,听起来不舒服。” 罗礼堆笑道:“无论是棋道还是官道,老爷都是超品,老奴这辈子最讨厌拍马屁,口里尽是实话。” 罗礼年轻时侍奉李季同,抱着李白垚长大,在相府位高权重,却以老奴自称,李白垚多次劝说无果,只能任他心意而为。 李白垚拎起黑子,拆了一手,表面将劣势稍稍挽回,其实大有起死回生态势。 李白垚说道:“周典父亲姚温石的案子,圣人已经首肯为其平反,明日早朝公之于众,所涉及的官员,从县尉至大都护,多达二十九名,其中不乏八大家族旁系。明日之后,必定会掀起风浪,索性大门紧闭,谁都不见。” 罗礼轻声说道:“老爷,您忘了?相府都一个月不见客了。” 李白垚瞬间愣住,摇头笑道:“确实是忘了,我说这些天如此清闲,都有功夫下棋了,闭门谢客的这段日子,都有谁登门递过帖子?” 罗礼沉思一阵,说道:“那可多了,不过都是二品以下的官员,估计是来送礼拜山头的,李家旁系也有几位三四品造访,都被我推了回去,唯独柴子义这位二品大员,来了不下五次,拉着我天南地北瞎聊,听他的口气,像是有退婚的念头。” “退婚?” 李白垚想起儿女为了搭救自己,贸然许下的婚约,脸色逐渐凝重,语气不善说道:“婚是桃歌和若卿订的,与我无关,柴子义想要退婚,跟他们商议去。” “老爷,不可意气用事。” 罗礼劝说道:“当初提出联姻,是老爷在天牢里,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说不好听是落井下石,如今老爷贵为右相,柴子义登门道歉,将婚约毁掉,说明他还是略懂礼数。” 李白垚面色凝重道:“在别人看来,我升任右相后,强迫柴子义悔婚,岂不是仗势欺人了?” 罗礼笑道:“柴子义落井下石在前,咱们仗势欺人在后,再说这大宁九十九州亿万黎民,受了您天大的恩泽,谁敢对相府说三道四。” 李白垚上任后一系列措施,便是轻税赋,减徭役,修改大宁律,监修国史,说大宁百姓受到李家恩泽,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李白垚摆手道:“退婚的事,我先去问问若卿,她想嫁,那就嫁,不想嫁,我这当爹的再去和柴子义商议。” 相府里就一个小姐,同样是罗礼看着长大的,把她当成孙女对待,实打实的宝贝疙瘩,这婚约即便柴子义不提,罗礼也能千方百计把这门婚事作废,绝不能让琅琊李氏的嫡长女,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 提到李家后代,罗礼忽然神色紧张说道:“老爷,周典传来消息,兵部已经有些日子没收到镇魂关的平安符了,会不会……” 周典受到李家提携,升任兵部员外郎,专门负责西府事宜,大宁所有城关,每日都有一封盖有将军虎印的平安符寄到西府,再由西府转呈给兵部。 李白垚不动声色问道:“几天了?” 罗礼答道:“从初一起,我怀疑西疆大雪封山,道路难行,要迟些天才能抵达兵部。” 李白垚勃然大怒,猛拍桌子,起身喊道:“初一起,这都七天了!兵部和西府干什么吃的!” 罗礼叹气道:“兵部铁板一块,全是瑞王门生,虽然老爷统领六部,可兵部所有的军机要事,都由瑞王先行审阅,然后再递交到鸾台,若不是将周典放到兵部,或许十五以后都得不到消息。” 李白垚负手走来走去,来到一张天子御赐的千里江山图前,驻足凝望,许久之后才开口说道:“圣人将我升任右相,是为了平衡从龙党,新朝党,亲王党势力,如今冯吉祥偃旗息鼓,杜斯通告病在家,唯有瑞王依旧专横跋扈。他是圣人的亲弟弟,掌管兵部和保宁都护府,手握几十万大军,锋芒正盛,要我与他斗,谈何容易。” 罗礼弯腰说道:“八大家族的族长,已经很久没有相聚了。” 李白垚听出了弦外之音,缓缓摇头道:“圣人之所以把我抬出来,就是看准了李白垚是孤臣孽子,我故意和萧文睿萧大人交恶,正是怕圣人怀疑我们结党营私。萧大人是良臣,吏部尚书大冢宰,百官之首,我是孤臣,尚书右仆射,掌管六部,这两团权势太大,千万不能绑到一块,否则是圣人最大的心病。八大家族,也是同样的道理,聚则死,散则活,若是能让八大家族上下一心,圣人可就睡不安稳了。” 罗礼赞叹道:“老爷远见。” 李白垚目露寒芒,望向十九道棋盘,沉声道:“暂时不要再见周典,镇魂关的平安符不许对任何人提及,把消息封死,我要再下一盘独棋。” 罗礼疑惑道:“老爷是想?……” 李白垚低声道:“一旦镇魂关出事,兵部难辞其咎,西府也逃不了干系,我想把兵部从瑞王手心里抠出来!免得他有狼子野心!” “削弱瑞王大权,好是好,可是……”罗礼为难道:“少爷在镇魂关呢,置之不理的话,怕他会出事。” 李白垚冷漠说道:“生死皆是他的命数,不是我的职责。” 第98章 大雪满刀弓(二十七) 相府所有主人屋子生有地龙,外面天寒地冻,屋内温暖如春,导致罗礼额头微微渗出汗水。 李白垚来到棋桌,又下了几手,白棋在角落厮杀中势不可挡,竟然屠掉黑棋一条大龙。 胜负落幕。 李白垚坐回传承几百年的禅椅,闭眼说道:“流放途中,刺杀李桃歌的那些人查清楚了吗?” 罗礼谨慎说道:“回老爷,查清楚了,有两名无极境修士,出自无忧楼,是礼部侍郎邹思远次子邹明旭指使,名为极乐君的魂修,来自东花王朝,似乎和长乐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六名被周典杀掉的刺客,是从八千大山走出的异族,太白御士第五楼,和冯吉祥私交甚笃,刺杀后便销声匿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白垚睁开眼,放下一枚白子,“邹家。” 又放下一枚白子,“冯吉祥。” 最后依次放下两枚黑子,“长乐坊,不就是永宁城里最豪奢的青楼吗?怎么会豢养刺客?还是臭名昭着的魂修。永宁城里也不安宁,前些日子,安国将军家中竟然失窃,堂堂三品武将,御赐的铠甲不翼而飞,传出去岂不是沦为一桩笑柄?又有青楼私通东花王朝,谋杀我大宁臣子,这皇城,是该好好整治了。” 短短几句话,掀起满城风雨,不知有多少寻欢作乐的地方跟着遭殃。 这就是宰相的滔天权柄。 罗礼低声问道:“老爷,长乐坊派谁去查探?是知会一声永宁府,还是派珠玑阁密探?” 李氏祖先不准后人披甲挂帅,但总得有安身立命的本钱,从李季同那一辈起,珠玑阁养有门客五百,专门为主人排忧解难,譬如这相府安危,日夜都有珠玑阁门客守护,逍遥境的高手来了,都不知道能不能走得出去。 李白垚望向四枚棋子,轻声道:“永宁府当然要查,否则师出无名,查之前,先派门客去探查一番,若是藏有江洋大盗或者其它王朝探子,可以先斩后奏。” 食指伸向最右边黑子,“无忧楼,什么来路?” 罗礼说道:“暂时不太清楚,最近在江湖中风头正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只要付的起银子,没有做不到的事情,无忧楼夸下了海口,但凡任务失败,赔偿雇主十倍酬金,而且收取佣金极高,杀一名商贾,都要百两金子,刺杀少爷失败,似乎是无忧楼唯一的败笔。” 李白垚嘴角勾起笑容说道:“一赔十,好足的底气,我李白垚的儿子,总不至于连商贩都不如,保底说一千两金子,一赔十,便是万两金,这么说来,邹家发达了?” 罗礼哭笑不得,说道:“老爷,他们雇凶要杀的,可是您的亲儿子。” 李白垚收敛起笑容,面目一沉,“早就听说礼部侍郎邹思远卖官鬻爵,考场舞弊,是我大宁毒疮,可没想到他儿子竟然干起买凶杀人的勾当,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这爷俩屡屡视律法为无物,是该旧账新账一并清算了。” 罗礼笑道:“老爷英明。” 办完了国事,捎带着家事,李白垚朝后仰面一趟,自言自语道:“墨川姑娘初来乍到,虽然身手高绝,但毕竟是桃李年华的小姑娘,疏于立身处世之道。你要多加关照,最好亲自领她在永宁城里走走,避免小人谗言,将碧血丹心染了污垢。” 罗礼恭敬说道:“墨川姑娘年纪轻轻,行事却果决老辣,在白河之上跨境重创第五楼,已然是雄奇一笔,换做是我,可没有她那般本事。” 李白垚点头赞叹,十指轻轻敲打木椅,发出有韵律的声音,像是在弹奏一首琴曲。 “老爷在吗?” 门外响起女人轻柔嗓音。 见到李白垚依旧闭着眼无动于衷,罗礼快步走到门前,拉开门,弯腰说道:“夫人,老爷在呢。” 二十多年前的相府之子,可是整个大宁最惊艳的公子哥,家世,才气,相貌,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就连几位公主殿下都倾心于他,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令人不解的是,李白垚竟然娶了一位姿色和家世都一言难尽的女人。 许夫人又矮又胖,穿了身贡品锦袍也瞧不出半分富贵,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肌肤胜雪,有双还算明亮的眸子。 许夫人走进书房,罗礼知趣将门从外面关好,干咳两声,几道人影分别撤出院子。 “老爷,天越来越凉,你身子骨禁不住湿寒,喝口汤补补元气。”许夫人将锦盒放到桌上,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参汤。 “若卿呢?”李白垚盯着参汤,若有所思问道。 “填了几首曲子,才睡下,老爷找他有事?”许夫人含笑说道,盈盈坐在旁边。 “柴子义想退亲,你这个当娘的怎么看?”李白垚吹了吹清亮参汤,抿了一小口问道。 “全凭老爷吩咐。”许夫人乖巧说道。 外面传言,相府夫人自从儿子夭折后性情大变,可面对自家老爷,温顺如猫,善解人意,根本没有传言那般可怖。 “我的意思是既然若卿亲口答应,这门婚事便毁不得,相府向来重诺,我又升任右相不久,传出去,难免会有人嚼舌头,说我以势压人。”李白垚沉声说道。 “那门亲事,是李桃歌跑到柴府,和柴子义两人商议的结果,并非若卿主意,我这当娘的更不知情,否则哪能同意女儿嫁给小老头。”许夫人柔声说道。 “你不认?”李白垚眼神玩味望着结发妻子。 “不是我的授意,为何要认?”许夫人正色道。 李白垚不动声色问道:“若卿认吗?” 许夫人笑道:“她只是担心爹娘安危的小丫头,听到老爷打入天牢,乱了分寸,再由李桃歌蛊惑,不得已才同意嫁给柴子义做妾,被迫答应,算认,还是不算认?” 李白垚嗯了一声,漠然说道:“若卿少不经事,不懂其中深浅,受到蛊惑后被迫答应,是这样吗?” 许夫人浅笑道:“老爷说的都是对的。” 李白垚摆摆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许夫人行了一个万福礼,“老爷早些休息。” 第99章 大雪满刀弓(二十八) 初八。 顺兴节,摆灯花。 镇魂大营的士卒,大多是本城人,仅仅是西北两门阵亡三千余人,东南两门也有两千人以身殉国,如此大的折损,以至于家家披起缟素,哭泣声日夜不绝。 日薄西山之后,白色灯花缀满了城关,虽然看着漂亮,却充斥着一片死寂气息。 营房也点了两盏灯花,李桃歌亲手做的,一红一白,红灯是点给老孟,寓意着平安归来,白灯是点给余瞎子,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牛井扛着一堆甲胄推开大门,分发给李桃歌和仙林道人,甲胄沾满血迹,散发着一股恶臭味。 王宝好奇问道:“哪里来的?” 大宁律,百姓不禁刀剑,可私藏甲胄是重罪,五套便可人头落地,十套以上按谋反论处。 牛井乐呵道:“我从蛮子百夫长和千夫长的身上扒下来的,大伙都在抢。” 仙林道人拍打着圆滚滚的肚皮,好笑道:“你觉得我能穿得上吗?” 牛井不在意说道:“那就顶个头盔,防止箭矢把脑袋给射穿。护字营有个倒霉蛋,说巧不巧,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左右眼珠子分别中了两箭,红的白的流了一地,当场死翘翘,那场面,啧啧,亲娘都认不出来。” 营房里都是见过腥风血雨的悍卒,对于他的恶心描述无动于衷,小伞恰好正在吃羊眼,用力一咬,汁水溅满口腔,神色如常,嚼的有滋有味。 李桃歌拎起比自个体魄大了几号的胸甲,笑道:“穿棉袄习惯了,这些铁片实在碍事,还是分发给其它营的兄弟。” 仙林道人将甲胄分别翻看,最后摇了摇头,一脸嫌弃说道:“遇到修行者,这和纸糊的没啥区别,反而束手束脚,影响出刀速度。” 牛井切了一声,“你以为攻城的都是修行者啊?哪他娘那么多高手。” 王宝沉声道:“玄月军的修行者,已经拼的七七八八,万夫长阵亡三人,两人重伤,咱们也好不到哪去,二十四营校尉,死了近一半,还有几位离死也不远。照这么看来,玄月军是想不计一切代价拿下镇魂关,这几天不可懈怠,睡觉时都得睁只眼。” 李桃歌将干硬的饼泡入羊骨熬成的汤里,轻声道:“玄月军的步卒拼光了,再往后,只有骑兵和辅兵,他们不善攻城,咱们损耗就没那么大,更为好守一些。” “没错。” 王宝点头道:“攻城不同于守城,胆色为主,气力为次,普通辅兵见到同伴阵亡,难免会吓到,骑兵又是金贵少爷,要他们白白送死,又有几人心甘情愿?确实要比前几日好守。只不过,风锐亢烈四营精锐,拼的差不多了,另外二十营又都是征集来的杂兵,好多人见血就晕,更别提指望他们守城。一个门倒是好守,可镇魂关有四个门,人手实在不足,打下去,迟早有破城的一天。” 李桃歌咬了口泡到松软的饼,轻轻嚼着说道:“鹿怀安颁布将令,要镇魂关的百姓自发进入军伍,帮助二十四营守城,但是不知道咋回事,来者寥寥无几,不足千人。” “人之常情,再正常不过。” 王宝说道:“西疆虽说民风彪悍,可毕竟没上过战场,见到尸山血海,谁都会畏惧,有的家里双亲需要奉养,有的子女还未成人,死了之后,家里顶梁柱也就倒了,所以不到破城的那天,谁都不想轻易送死。” 牛井抢过李桃歌手里的汤碗,嘿嘿笑道:“俺家里有两个哥哥,死就死了,有他们代俺给爹娘养老,就是没留下点香火,可惜可惜。桃子,你呢?家里有几口人。” 李桃歌有口难开,只能当作没听到。 “子时了,该咱们当值了。”王宝抄起陌刀,率先走出营房。 小伞爬出被窝,从枕头下面抽出了短刃,李桃歌将他拦住,望向空荡荡的右臂,轻声道:“胳膊都没了,别再把命给搭上。” 小伞勾起嘴角,男生女相的他挤出媲美女子的柔和笑容,说道:“这些天杀了十几名玄月军,已经够本了,再去宰一两个,黄泉路都能笑着走。” 别看他身材瘦小,可骨子里那股倔劲比驴都拧,李桃歌知道拦不住,干脆搂住干瘦肩头,笑着说道:“去也行,必须死在我后面,不然的话,我把你塞进被窝里。” 小伞略显娇媚笑道:“咱俩命大,谁都死不了。” 一行人来到军营大门,发现围了上千百姓,手里拎着锄头柴刀,大有出城干一架的态势。 李桃歌问了问百姓,领头者是刘夫子,于是来到老人家面前,纳闷道:“夫子,你这是要出城杀敌?” 刘夫子头发和胡子都沾满雪花,在冰天雪地里站了许久,冻得直打哆嗦,浑浊老眼盯着李桃歌半天,惊讶道:“咦,这不是那天送我枣糕的军爷吗?” 李桃歌笑道:“夫子,是我,枣糕可吃的尽兴?等来日发了赏金,我再给您买些。” 收了人家的礼,却从没给办过事,刘夫子不免心中有愧,笑道:“牙都掉光了,吃不动了,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牛井扛着粪叉走过来,好奇问道:“夫子,您这是要干啥?带这么多人堵住大营,该不会是谋反吧?” “我七十多岁了,路都走不利落,谋谁的反?” 刘夫子没好气白了他一眼,转而对李桃歌说道:“他们呀,都是我的学生,或者老子是我的学生,或者老子的老子是我学生。老头子教了一辈子书,误人子弟,哎,一个贡生都没出过,可学生桃李满城关,要他们识字读文章,没人听,但让他们拎着脑袋和蛮子拼命,还是有人能跟着老头子走上城头!” 一番话豪气干云,颇有领军大将气度。 李桃歌会心一笑。 刘夫子从怀里掏出一把沾有油渍的刀,大声嚷嚷道:“镇魂大营死了那么多人,护的是谁?还不是为了城里的百姓?!他们寡情少义,寡廉鲜耻,是我这个教了五十年书的老头子没用!既然教书教不通透,那老头子今日就拎着菜刀第一个上城头,杀个蛮子给他们看看!啥是大宁气节!” 李桃歌心中涌起暖流,毕恭毕敬行礼道:“夫子高义。” 第100章 大雪满刀弓(二十九) 冬日暖阳持续不到一天,夜里又下起了大雪。 营里老卒出主意,将雪块烧化,顺着城墙泼洒下去,这样一来,雪水变成冰块,形成陡坡,踩上去又湿又滑,攻城难度大大增加。 之前步卒来袭时,城墙缝隙中插有铁环和梯凳,镇魂大营的士卒吊着绳索下去,将凸起的东西铲出,又用热水浇筑宽缝,凝结后不亚于泥土封固。 即便将旁枝末节做到完美无缺,面对几万悍不畏死的蛮子,士气依旧低落,胆小者双腿发软,一个劲抽泣,还有的写好了遗书,希望给家里人有个交代,大多数士卒表情木纳,似乎生死和他们无关,整个城关被哀凉氛围笼罩。 寅时三刻。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橘黄色初升。 玄月军蠢蠢欲动,人马逐渐靠近,目力奇佳者能看到骑兵换成了步卒装扮,弓弩变弯刀,马鞭换长矛,擂鼓声一浪高过一浪,口中大肆叫喊,响彻云霄。 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镇魂大营两万将士神色凝重。 或许,这是他们人生最后一次看到日出。 李桃歌环顾周围,除去锐字营残余,其它营士卒好像都如同行尸走肉。其实营里老卒都清楚,杀人见得多了,一腔血勇化为恐惧,脑子会变得迟钝,说白了就是吓傻了,耳朵里只有都统和校尉的军令,挥动武器也只是潜意识动作。 这种士卒,统称为木头兵,但凡是恶仗,死的几乎都是这种提线木偶。 “李军爷。”旁边传来熟悉声音。 李桃歌扭过头,看到一张讨厌的刀条脸,稀疏的眉毛被刀疤砍断,嘴角挂有阴沉笑意。 镇魂关最臭名昭着的泼皮,薛四。 李桃歌今非昔比,当然不会再惧怕这条毒虫,只是见他披了层软甲,腰间跨有宁刀,不免好奇问道:“你来做什么?” 薛四咧嘴笑道:“大早起来到城头,又不是馋西北风,当然是守城。” “守城?” 李桃歌好笑道:“我以为你会带人闯入镇魂大营,绑了鹿将军,将薛家牌匾双手奉上,等蛮子破城后邀功请赏。” 薛四眉头突然呈现出暴怒后的厉色,阴狠说道:“李军爷,你死守城头八天,斩杀蛮子无数,薛老四敬你一条汉子,这番话不可再说,否则咱们俩只能活一个!” 说罢,拇指推动刀柄,一抹寒芒泄露。 骠月修行者都斩杀十余名,一个泼皮的威胁,当然不会让李桃歌屈服,笑吟吟说道:“平日里你危害一方,鱼肉乡里,没把你祭旗,已然是宽厚之举,今日胆敢跑来要挟我,欺辱大宁边军,还当我是昔日手无缚鸡之力的喂马小卒?!” 黄泉枪不知何时架到了薛四咽喉。 诡异的是薛老四面无惧色,双目泻出怒火,直视玄月军大营,咬牙说道:“我薛家满门忠良,七口人战死沙场,只留下孤儿寡母苟活于世,按理说,朝廷该不该赐给薛家世代富贵?可你猜猜朝廷赏给了我家啥,一块刻有英勇忠义的木匾而已,一文钱都没落入口袋!我大伯二伯家的婶子,再加上我娘,三个寡妇,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在这西疆,靠一块木匾能活得下去?笑话!尽忠尽孝两代人,死了七口,换不来一日三餐,天天抱着孩子在大街讨饭吃,受尽冷眼屈辱,这笔帐,我该找谁算?!” 薛四缓了口气,语气稍有缓和,说道:“背后的忠义牌匾,只是幌子而已,等我长大后,有了能杀人的力气,这才是他们畏惧我的根本,慢慢的,我悟出了天大的道理,小人畏我拳脚,君子惧我刀剑。其实不只是处世之道,欺负城里的百姓和镇魂大营的士卒,更是为了给薛家祖先出气,他们豁出性命守护的江山子民,是如何对待我们母子的?五文钱,让我娘跪在雪地里吃狗屎,几百人围观大笑,剥了皮悬挂墙头都不过分吧?我只是欺负欺负他们,又没有杀了他们泄愤,你来评评理,该当何罪?” “所有人都可以说我薛四不是东西,也可以说我烂泥一摊,更可以一枪挑之,但不要侮辱薛家的忠义牌匾,那是我爹我哥他们拎着脑袋换来的!” 当薛四吐尽苦水,李桃歌倒是有些兔死狐悲的唏嘘,同样是天涯落魄人,同样是王侯将相手里的弃子。 李桃歌轻声道:“我从未亵渎过英灵,只是对你的暴行不满,相信薛家列祖列宗,也不会看到子孙会成为祸害。性有本善,性有本恶,百姓有好有坏,你去报复那些恶人,那是他们咎由自取,可我呢?没招惹过你吧?初来镇魂关,被你打的差点丢了小命,有没有罪?” 薛四归刀入鞘,冷笑道:“你当然有罪,弱小之罪,在弱肉强食的西疆,人人都可凌辱。” 李桃歌用枪尖刺入城墙,两尺厚的墙砖轻松捅透,浅笑道:“那现在呢?” 薛四抱拳弯腰道:“军爷请受小人一拜。” 李桃歌好奇问道:“你对镇魂关的百姓恨之入骨,为何又要来冒死镇守城头?” 薛四叹了一口气,无奈说道:“薛家满门忠良,薛老四不敢忘了祖先遗愿,尽管是十恶不赦的恶痞,最起码心里还有一个孝子可守。再者说了,镇魂关的百姓,受惯了我薛老四的欺辱,我怕蛮子入城后,他们不习惯那些马鞭弯刀。” 李桃歌扬起一个笑容。 大奸大恶的痞子,心中也存有浅淡良知,只是那些矫情的话,说不出口而已。 最后用蹩脚的借口代替。 不仅仅心存孝道,还有忠义当头。 远处的玄月军动了。 轻骑辅兵一字排开,将镇魂关死死围住。 李桃歌攥紧枪身,轻声道:“我记得初二财神庙相遇,你说过要请我喝酒。” 薛四笑道:“是曾说过,可惜家里的存酒喝光了,想请也请不了了。” 擂鼓声阵阵,玄月军发起冲锋。 大地轻颤不已。 李桃歌眯起桃花眸子说道:“没关系,以蛮子头颅作杯,以蛮子鲜血为酒,薛四爷,且尽兴!” 薛四抽出祖辈传下的宁刀,哈哈大笑道:“不醉不归!” 第101章 大雪满刀弓(三十) 这几日连番交战,双方损失惨重,最头疼的当属呼延准。 左日贤王留有帅令,不遗余力攻下镇魂关,十万对两万,有精锐步卒冲阵,有鬼狨之流的猛将,又有数名修行者相助,怎么看都是轻而易举的局面。 岂料镇魂大营的士卒殊死抵抗,接二连三跳出王宝和百里铁匠这类高手,步卒死光了,身娇肉贵的骑兵不善于攻城,乌寅先生和童屏又消失不见,这可把呼延准愁得够呛。 帅令如山,再不把镇魂关打下来,即便自己是左日贤王的爱将,也难免人头落地。 思来想去,呼延准只有一条路可选。 身先士卒,狂攻镇魂关! 你骑兵再金贵,还能贵的过我万夫长?老子都爬城头厮杀去了,你们还端起架子摆什么谱。 于是呼延准今日一袭短衣襟小打扮,左手盾,右手刀,兜鍪都不曾佩戴,立于大军正中。 爱将石力儿陪伴左右,肩头狼牙棒被王宝削掉了半截,依旧有七尺长短,石力儿嚼着冻成冰棍的羊腿,连骨带肉一同嚼成碎渣,轻松说道:“将军,俺的伤好的七七八八了,你别亲自陷阵,城交给俺来破。” 不得不说石力儿是怪胎一枚,王宝煞费苦心布置的刀阵,在他体内撕裂后,静养几天像是没事人一样,竟然还能扛起巨木冲门,要知道号称玄月军第一杀神的鬼狨在他这般年纪,也没有如此逆天资质。 呼延准紧盯远在百丈之外的城门,忧心忡忡说道:“我只是一个万夫长,指挥不动十万大军,我不卖命,那些将军谁肯听我指挥,骑兵哪肯卖力,倘若伤亡惨重,也有由头给左日贤王交差,这阵,不得不冲啊。” 石力儿看似是名莽汉,其实精明的很,从狼牙棒里藏有暗器便可管中窥豹,他将羊腿囫囵吞入口中,打了个饱嗝儿,咧嘴说道:“将军尽管跟在俺身后,保证大宁牛羊伤不到你分毫,那名使刀将领的路数,俺已经参透的八九不离十,倘若再来对阵,保管叫他有来无回。” “有你在,我放心。” 呼延准长舒一口气,朝右侧一名千夫长问道:“乌寅先生和童屏找到了吗?” 千夫长恭敬答道:“回将军,松林内外和沿途都找过了,没有找到二位大人。” 呼延准皱眉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他们俩敢违抗我的命令,跑回骠月了?” 千夫长说道:“在镇魂关东郊十五里之外,有咱们骑兵丢弃的水囊,二位大人肯定是朝东走了,只是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们俩是生是死,管不了那么多了,再不返回大营,按通敌论处。” 呼延准拔出御赐的黄金弯刀,大声喝道:“擂鼓!” 顷刻间鼓声大作。 呼延准高举金刀,扯开嗓子喊道:“骠月的儿郎们,那些牛羊藏在城中,洗干净脖子等着咱们来砍。左日贤王有令,破城后三日不封刀,那些女人和金银,都是咱们的囊中之物,你们能带走多少,全凭自己本事,儿郎们,且随本将下马杀敌!” 军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怪叫。 “冲锋!” 呼延准一人冲在大军最前方,刺骨风雪打在红褐色脸庞,徒增一股凶悍气息,鹿皮靴子将积雪踩的翻飞,以极快的速度来至护城河。 河里尽是冻成冰坨的死尸,稍微提力便可一跃而过,但城头的骠月士卒不允许他们如此惬意,一阵急如骤雨的飞箭洒满护城河,呼延准将身体缩成一团,高举盾牌,箭矢击中铁盾,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一道魁伟至极的身影挡在呼延准身前。 赤膊上阵的石力儿张开双臂,挡住了所有袭来箭矢,两人来到城墙根,又陡又滑的冰坡成为绊脚石,石力儿差点摔了一跤,气的抡起狼牙棒,一顿狂轰滥炸,顿时碎石和冰块飞溅。 清理完了冰坡,呼延准朝城门方向指去,高喊道:“石力儿,你去破城门!只要将城门打破,咱们大军就能进城厮杀,不用白白在城头送命了!” 石力儿用能跑马的粗壮胳膊将城墙轰出巨洞,捡起一柄弯刀插入,作为爬城时的借力点,回头说道:“将军,那城门像是铁浇的,上次轰了几十下都轰不开,俺先爬上去,杀出一条血路,再从城里把门打开。” 呼延准没想到爱将心思如此细腻,点头道:“好,咱们一起杀至城头!” 一股股金汁倾泻而下,散发出恶臭味道。 呼延准舞出刀幕,将两人头顶护住,紧接着踩踏弯刀,腾空而起,金刀再嵌入城墙,如豆腐般松软,脚尖再踢,高高跃起三丈,临近城头时,五指插入城墙,凭借超强腕力甩起身体,翻到垛口之上。 数把宁刀当头劈下! 呼延准面不改色,以金刀对宁刀,狠狠削去。 制式军刀如何能和御赐的宝物相提并论,又何况呼延准是灵枢境巅峰修为,一刀下去,不仅宁刀断裂,四五名士卒一并命丧城头。 呼延准甩掉金刀血迹,丢掉盾牌,摆出横刀立马的架势。 仅仅六尺之躯,竟然压的城头数百名士卒不敢妄动。 一柄硕大陌刀从人群中探出头,主人紧随其后。 王宝盯住对方主将,漠然说道:“阴阳谷没有分出胜负,今日城头来决生死。” 呼延准含笑道:“正合本将心意。” “你们去别的地方,这里有我一人足够。” 王宝将士卒遣散,双膝弯曲,陌刀横起,逐渐转到身侧,蓄完气正要劈出凌厉一刀,一道高大无比的影子从天而降。 “将军,他的命,是我的!城门你去开吧。” 石力儿满脸怪笑,浑身伤疤不停扭动。 早一刻打开城门,能挽回无数骠月儿郎性命,呼延准这时也不好责怪爱将出尔反尔,跑到城头另一侧,正要起身跳起,右后方突然传来冰冷寒意,呼延准用余光扫了一眼,暗淡无光的枪头,像是毒蛇般扎来。 呼延准后撤几步,甩出丰盛刀芒,挡住了黄泉枪攻势。 俊美挺拔的少年收枪凝立。 第102章 大雪满刀弓(四十) 锐字营里,已经没有人能挡住灵枢境后期的呼延准,若想袍泽不惨遭屠戮,李桃歌必须将他拦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必死而为之,这才是西疆军魂。 呼延准朝对方打量一番,察觉有些面熟,只是记不清楚在哪相遇过,轻声道:“你是谁?” 李桃歌单手将枪横举,平静说道:“那天在阴阳谷,你险些把我杀了。” 呼延准终于想起藏在人群中偷袭的小卒,恍然大悟道:“你是那名术士。” 李桃歌淡淡说道:“没错。” “好枪,这是把能够媲美金刀的宝器,敢持枪厮杀,法武双修?” 呼延准见多识广,一眼认出黄泉枪的不凡之处,勾了勾嘴角,笑道:“若是不报出来历,或许能够以术法偷袭,如今你暴露了术士底细,还有机会将我伤到吗?” 李桃歌将枪尖瞄向呼延准,面如平湖说道:“你又怎知我的枪法伤不到你?” 呼延准又朝他仔细打量,摇头道:“不,你不是武修,体内没有气感,观台境都没入门,几乎和常人无异,本是名前途无量的术士,竟然以明枪对敌,真是奇怪。” 李桃歌单臂抖出枪花,神秘兮兮说道:“天下修行者百花齐放,妖修,魂修,术士,武夫,未必都要按照常理修炼,我就是喜欢操控术法近身肉搏,说不定能另辟蹊径,成为一代宗师。” 旁边传来震耳欲聋的厮杀声。 呼延准扭头看了一眼,玄月军的士卒已然冲上城头,不过缺少修行者清理障碍,才踏足不久便被斩杀当场。 望着少年带有笑意的好看眸子,呼延准猛然一震,沉声道:“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你是在拖!明知拦不住,索性吊起我的胃口,使本将无法去破开城门!” 李桃歌笑了笑,说道:“其实平时我不爱讲话,因为不怎么会说话,所以怕说错了,惹出笑话。大家闲时聊天,都是听王都统和孟叔讲故事,他们故事很精彩,都是关于女人……” “够了!” 呼延准一声暴喝,阻挡住了少年胡言乱语,金刀带出一片惊鸿,“延我打开城门,害得骠月儿郎枉死无数,罪当碎尸万段!” 李桃歌面带无辜笑道:“我以为你喜欢听我絮叨呢。” 下一刻,他笑不出来了,灵枢境后期的含怒一击,刀未至,劲风从四面八方笼罩,致使呼吸都变得困难,李桃歌一边催动冰墙,一边用黄泉枪扎出逃生缝隙。 刀气穿透冰墙,所过之处,冰墙纷纷炸成碎冰,即便受到阻拦,刀气丝毫没有衰竭,狂突直进,在枪身旋转游走,从轻颤变为狂颤,李桃歌再也控制不住,黄泉从手里挣脱,紧接着刀气侵入体内,李桃歌狂喷一口鲜血,径直飞到墙角。 刀气破开杂色棉袄,棉絮迎风飞舞,刀气不肯罢休,钻入肌肤并未停留,撞到骨头之后,留下两道印记才偃旗息鼓。 李桃歌贪婪喘着粗气,胸膛血流如注。 自从成为术士以来,还是初次和灵枢境武者硬碰硬,上次在东门被大将鬼狨追杀,那也只是迫于无奈反击,况且小伞帮他挡了一刀,没尝到蛮子刀刃滋味,这次正面碰撞,终于明白了自己和高手之间的差距。 呼延准冷哼一声,“不堪一击的废物。” 李桃歌挣扎起身,用袖口擦掉嘴角血迹,似笑非笑说道:“你连废物都杀不死,岂不是和废物一样?” 李桃歌明知是必死之举,但只要多废一句话,兄弟们就多些活命的机会,死都死了,不如再逞逞口舌之快。 “我看你死了之后,嘴还硬不硬!”呼延准随手又挥出一记刀芒。 李桃歌想躲,可刀芒比他想象中快了数倍,腿还没迈出去,已然抵达咽喉。 就在生死瞬间,一个胖乎乎的肉球,将李桃歌抱住,顺势朝旁边滚去。 刀芒恰好击中肥硕后背。 “哎呀!哎呀呀呀呀!我靠,疼死本仙人了!” 仙林道人捂着后背滋哇乱叫,想用手去抚摸伤口,无奈身型粗如水缸,无论如何也摸不到。 见到这正圆形怪胎,呼延准眉头皱起。 七分力道的刀芒,侵入这肉球后背,竟然被弹到一旁,仅仅是将道袍撕扯出尺余缺口,别说将胖子斩成两段,皮好像都没破。 “你死不了吧?”李桃歌关切问道。 “死个屁呀!快帮本仙人看看,有没有流血!仙爷的血可金贵着呢!”仙林道人慌乱喊道。 “安然无恙。” 李桃歌查验完毕,靠在城墙上轻松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挺耐揍。” “废话!本仙爷可是……嗯,算了,有外人在,不便吹牛。” 仙林道人抖抖道袍,顺便抖出了几缕威风,当见到李桃歌胸膛恐怖伤口,眼珠子险些掉了出来,“喂,你,你……似乎快要嗝屁鸟朝天了。” “还没死透呢,不用咒我吧?”李桃歌惨淡一笑。 “哎,算了,咱俩缘分一场,不能见死不救。” 仙林道人从腋下掏出一枚淡红色圆形物品,和荔枝相似,朝着李桃歌口中塞去。 药丸散发着浓郁恶臭,还有一股不知名的古怪味道。 “我宁肯死也不吃这东西。”有骨气的李桃歌将头扭到一旁,露出深恶痛绝的神色。 “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这装金贵少爷,实话告诉你,你死了,本仙人也活不了!乖乖给我吃了!” 仙林道人横眉竖目挤出恶相,一只手抓住李桃歌下巴,一只手将药丸塞了进去。 药丸闻着恶心,吃进嘴里更恶心…… 李桃歌按捺不住,再度呕出一口血。 药丸入口后化为津液,竟然散发出奇香,李桃歌正在诧异,两道刀芒再度来袭。 “呀呵!敢偷袭本仙人!” 仙林道人不知从哪又鼓捣出一根银链,四尺来长,胖手掐出法诀,银链蹦蹦跳跳漂浮空中,别看慢,可后发先至,两头各自套住蛮横刀气,掉落于地面。 呼延准神色凝重。 无坚不摧的金刀刀气,居然挣脱不了一条破银链。 呼延准踏前几步,刀尖直指肉球下巴,“你又是谁?!” 第103章 大雪满刀弓(四十一) 仙林道人打出一记响指,银链浮于腰间,气势汹汹说道:“这位英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想杀我呢,没那么轻松,我想杀你更不可能,不如各走各的,咋样?” 呼延准也不想跟这怪胎过多纠缠,答了一个好字,迈步来到垛口,正要纵身一跃,耳边又传来少年铿锵有力的喊话,“我没答应放你走呢!” 李桃歌拄枪起身,眉目间浮现出坚毅神色。 那枚不知名的丹药入口后,化为暖流注入四肢百骸,胸前的刀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 似乎受伤只是一场梦,现在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祖宗啊,灵丹妙药只有一枚,命也只有一条,你就别再惹是生非了!再挨几刀,神仙都救不了你!”仙林道人愁眉苦脸道。 “当几万骠月铁骑踏破城门,谁能幸免于难?苟活一时,能苟活一世吗?我知道你有逃生之法,走吧。”李桃歌从容说道。 “小祖宗,咱别意气用事。” 仙林道人背对呼延准,挤眉弄眼道:“大难临头,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能逃离镇魂关,也能将你一并带走,只要你乖乖听话,咱俩谁都死不了。” “走,去哪?回家吗。” 想到毫无人情味的相府,李桃歌苦涩一笑,“我连家都没有,所有的兄弟都在城头奋勇杀敌,抛弃他们独活,不如战死疆场。” “大丈夫四海为家,哪儿不能活着呀,你还小,长大后才明白,天大地大,不如老子命大,走走走,快随我去,咱不在这玩命了。”仙林道人焦急道,作势搂住少年腰肢。 “多谢仙人搭救,桃歌心意已决,不必强求。” 固执少年枪指劲敌,威风凛凛说道:“锐字营槽头李桃歌,求战!” 见到十几岁少年英姿勃发,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呼延准及其反常收敛起轻蔑姿态,平举金刀,正色道:“玄月军万夫长呼延准,应战!” 仙林道人欲哭无泪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愣头青,你战你姥姥啊!” 李桃歌大踏几步,凭借这些天死人堆里悟出的枪式,黄泉枪一扎一挑,将对方笼罩其中。 一寸长一寸强,这是战场真谛,但只是在同境界适用,呼延准几乎没有蓄力动作,金刀稍加阻挡,刀背贴住枪身,黄泉枪不得寸进。 枪之所以称作百兵之王,自然有其道理,李桃歌手腕一抖,枪头受力后如软鞭甩头,顷刻间来到呼延准耳边。 铛。 传来一道清脆声音。 呼延准用左手中指弹飞枪尖,发出金石声,刀背贴住枪身悍然冲锋,鬼魅般来到李桃歌面前,哪知未及冠的少年竟然将黄泉枪脱手而出,嘴边勾起诡异笑容。 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 呼延准察觉不妙,后心处隐隐有敌人来袭迹象,骤然回头,那杆黄泉枪竟然像是生有灵智,脱手后还能自主发起偷袭。 御枪术?! 呼延准大为惊讶,这可是逍遥境才能施展的神通,能够百里之外取人首级,并且不是迈入逍遥境后都会,需要天赋和努力才能修成,这少年观台境都没入门,如何使出逍遥境手段? 来不及刨根问底,呼延准伸出右臂,金刀刀尖正巧抵住黄泉枪枪尖,僵持了一息,后者没了主人牵引,仓促落地。 感受到周围浓郁水汽,呼延准若有所思道:“按照你的境界,根本不可能使用御枪术,能指使枪离手后发出攻击,是在用控水术来催动枪身?” 既然能生起冰墙,自然能控制更小的雪块,再将雪块切成无数细密冰珠,一层层附在枪身,然后催动冰块前行,这就是李桃歌能够御枪的奥妙。 “献丑了。”被猜中缘由的李桃歌会心一笑。 “你用枪的力道,足以媲美璇丹境,不是法武双修,胜似法武双修,心智和魄力也是上上之选,让你肆意成长,我骠月又多了一个难缠的对手。若是生在将种豪门,势必会悉心呵护,不出十年,必是独当一面的将领,无奈你出身太差,只是镇魂关一名喂马小卒,可惜,真是可惜。” 呼延准由衷发出感叹,缓缓举起金刀,“记住了,本将名叫呼延准,送你归天!” 李桃歌双肩柔和,神色恬静,似乎已经认准了自己命途,不再做无用功。 金刀撕裂出破空声,如奔雷突至。 李桃歌依旧直视刀锋,无动于衷。 他越是平静,呼延准心里越是觉得不对劲,仔细查看,李桃歌整个人慵懒放松,唯有袖口在轻微蠕动。 袖口内,藏有十指。 他又是一名术士。 呼延准只觉得浑身发冷,收起刀势,回头望去,那杆黄泉枪阴魂不散,不知何时再度浮起,正在一寸一寸靠近,缓慢如老牛。 行动虽缓,可插入体内才知它是否锋利。 呼延准一把抓住枪头,朝少年愠怒道:“以自身为饵,想与本将同归于尽?!” 李桃歌遗憾摊手道:“很遗憾,失败了。” 最后一个字出口,摊开的手掌突然翻转。 一块巨型冰锥从天而降。 直插呼延准天灵盖。 被乳臭未干的少年反复玩弄于股掌之间,呼延准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瞄了眼头顶,金刀将冰锥撕碎,瞬息间窜到李桃歌面前,那柄御赐的金刀,刺入少年胸膛。 嗯?! 金刀传来软软不受力的异样。 不像是插进肉体凡胎,反而像是刺入泥团。 面前的少年五官扭曲,怪叫一声,胖了一大圈,变成了仙林道人模样。 “哎呀呀,疼死本仙人了!你就不能轻一点!若非本仙人扛揍,这一刀还不要了命啊。”仙林道人揉着胸口怪叫道。 呼延准愣住。 天赋异禀的锐字营小卒,何时变成了胖道人? 真正的李桃歌,又在哪里? 呼延准正要转身,后心传来一阵剧痛。 黄泉枪攥在李桃歌手中,用枪头破开了灵枢境的护体罡气。 呼延准眯起眸子,怒极反笑道:“好,很好。” 第104章 大雪满刀弓(四十二) 随着玄月军攻上城头,喊杀声一浪接着一浪。 起初,大宁边军依靠人数优势,还能组织出围剿斩杀,可蛮子越来越多,大宁士卒逐渐不支,四营精锐伤亡殆尽,散兵游勇居多,逆风更是不堪一击,五条命都换不了对方一条命。 薛四带着十来条壮汉顶在前方,这些泼皮打起架来是把好手,依靠人多势众,招招往对方要害招呼,别看蛮子人高马大,可地痞流氓才不会顾及颜面,什么滚地刀,撩阴棍,扬沙土,怎么卑鄙无耻怎么来,效果倒是奇佳,已经宰掉二十多名玄月军。 停下来喘了口气,薛四朝周围打量,发现自己陷入了死局,尽是玄月军碧眼蛮子。 薛四吐出口带有血水的唾沫,咧嘴笑道:“兄弟们,今日杀够本了,下了阴曹地府,也能对祖宗有个交代,去见他们老人家之前,咱们再备份厚礼咋样?” “四爷,你说咋干就咋干,反正杀了那么多,连本带息赚大发了!”一名泼皮豪迈喊道。 “不管南边,一个劲往北冲,那里只有三四十蛮子,不管脑袋掉了还是肠子漏了,咱们靠着力气,把那些家伙推下城头,把他们摔成肉泥!”薛四低声说道。 “放心吧四哥,咱爷们啥时候怂过!先说好,兄弟可是把命都卖了,若是在黄泉路遇到女鬼,你可别跟兄弟们抢。”有人放声大笑道。 “兄弟们,上路了!” 薛四暴吼一声,丢掉宁刀,捡起长矛,横起来,闷头朝人群扎去。 其他地痞流氓跟随他的脚步,纷纷横起兵器猛冲,形成了类似于蛮牛冲阵的效果。 玄月军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挥舞弯刀猛砍,可这些家伙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无论哪里挨刀,眉头都不皱,双腿迸发出这辈子最大的力气,即便是胳膊掉了,脖子砍掉一半,依旧埋着头一往无前。 “夜色美,心里饿,妹妹炕头等哥哥,嘴儿亲,肚兜落,咱俩一起趴窝窝。” 痞子们齐声唱着下三滥的西疆小调,大笑着迎接蛮子弯刀。 这就是大宁。 铁骨铮铮的大宁! 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恶霸土匪,遇到国难当头,都识得忠义二字。 在薛四他们悍不畏死的冲锋下,所到之处人仰马翻,几十人依次在城头滚落。 从高耸的城墙掉落在硬邦邦的冻土,没有立刻摔死已然算是侥幸,薛四脑袋不知挨了多少刀,脸庞被血迹染成红布,胳膊少了一条,胸膛也被洞穿。 奄奄一息的薛四侧过脸,旁边还有名没死透的玄月军,薛四艰难驱使仅剩的右臂,抄起一把掉落在地的宁刀,嘴角溢出大量鲜血,导致说话都模模糊糊,“畜生们,不,不许……欺负关里百姓,他们……他们只有由老子来欺负。” “爷爷,爹,大伯,哥哥们,四儿来看你们了。” 弯刀悬在空中,迟迟没有扎下。 薛四靠在镇魂关城墙,靠在祖祖辈辈征战生活的地方,高举宁刀,笑容安祥。 呼延准很生气。 被两名小卒拖了许久,又挂了彩,简直比骑在脖子拉屎都难受,见到旁边尽是攻上来的玄月军,皓月旗插入城头,呼延准不再着急去打开城门,顺着黄泉枪揪住少年手腕,猛击小腹,接着如同布袋般丢到墙角。 “你们两个,不许死,本将会慢慢折磨你们,直至剥皮抽筋而亡。”呼延准露出残忍笑容。 城头再也没有同伴身影,李桃歌知道大势已去,呼延准那几下堪比铁锤重击,苦胆都吐出少许,他捂着肚子虚弱说道:“胖子,你还能逃命吗?” “我逃你奶奶!” 遭受无妄之灾的仙林道人破口大骂道:“能逃得时候不逃,现在这么多蛮子围住,你叫我往哪逃!当着他们的面变成呼延准吗?呸!我呸!认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李桃歌带有歉意笑道:“对不起,把你给害了,不过临死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你受谁所托?” “除了松林里那位神仙,谁能对本仙人吆五喝六,咦?她既然想护着你,为何不来出手搭救?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是时候压轴出场了。”仙林道人挠着头疑惑道。 “几万大军,她也无能为力吧。”李桃歌松了口气,和他猜测的结果一样。 只是青姨为何对他这么好,暂时找不到头绪,唯一的可能就是李家故人,否则谁能请动这样的神仙人物。 “几万大军?屁!” 仙林道人冷哼一声,轻蔑道:“在她眼里,这些玄月军比蜉蝣强不了多少,吹口气死一半,放个屁再崩死一半,不对,神仙哪能拉屎放屁呢,小狐狸无心之言,罪过罪过!” 或许是怕青姨从天而降,他赶紧双手合十认错。 呼延准倨傲说道:“把他们俩绑了,敢反抗者,杀无赦!” 李桃歌堆出无奈神色,朝胖子低声道:“站着死还是跪着死?这次我听你的。” “滚蛋!看见你就烦!” 仙林道人将他推到一边,忽然跪地不起,求饶道:“呼延将军,我这几百斤肥肉,杀起来没啥意思,这家伙更杀不得,要是把他宰了,后果很严重,恐怕将军要惹出大麻烦。” “哦?” 呼延准将金刀入鞘,好笑道:“我七万大军,杀不起一个养马槽头?你把那位唤来,我倒要瞧瞧是哪路神仙。” 猛然间。 大地轰鸣。 整座镇魂关都在颤抖。 呼延准眉头挑起,再度拔出金刀,朝天望去。 云薄风轻,并没有天人而降。 城墙颤的更猛烈。 常年在马背生活的呼延准突感不妙,趴在地面,贴耳聆听。 马蹄声声如擂鼓,轻骑可鼓捣不出这么大的动静。 重骑! 这是重骑冲阵的效果! 呼延准飘到箭楼,举目远眺。 一名老卒骑着老马,披霜戴尘,全身雪白,自东门而来。 他的身侧,是两队重骑兵,人披重甲,马披软甲,兜鍪遮住相貌。 一支武装到后槽牙的铁血重骑。 正在催马狂奔。 左边大纛写有燕字。 右边大纛写有云字。 燕云。 自成军起,未尝一败的燕云十八骑! 第105章 大雪满弓刀(四十三) 当张燕云率领两千铁骑踏平南夷诸国,已经进入天下视线,要知道诸国人马百万,就算是两千人挥刀日夜不停砍杀,也得数年才能杀个干净,可张燕云用了不到九个月,便将诸国收拾的服服帖帖,纳贡称臣。 转战之东疆,东花王朝虎豹骑号称天下装备最精良的骑军,那又怎样,还不是被燕云十八骑堵在城里龟缩不出?然后来到北边战场,硬撼沙陀军,逼迫对方狂退六百里,打了几十年未有的胜仗。 大宁输久了,从没这么扬眉吐气过,燕云十八骑的异军突起,给了大宁人抬头挺胸的底气,天下也知道大宁有位三品冠军大将军,带领燕云十八骑所向披靡。 呼延准望着浩浩荡荡的重骑兵,脑袋飞速运转。 正想下令关闭城门,依靠雄关死守,又想到这里是大宁地界,只有对方的援军,而无骠月的援军,打得越久,越是没有活路,何况城里缺衣少食,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于是扯着嗓子喊道:“吹号,收兵,全部集结到西门撤退!” 牛角号骤然吹响,蛮子们抄起弯刀正在城里横冲直撞,打算搜刮金银和女人,听到撤军号令,不免引发牢骚,有胆大的干脆视若无睹,迈起大步朝城里走去,才摆脱王宝纠缠的石力儿翻身跳下,锤碎了两名不听话家伙的脑袋,堆起满脸横肉,恶狠狠喊道:“再不听将军号令,下场和他们一样!” 骠月敬重强者,有石力儿督军,只能乖乖听话,数万大军浩浩荡荡朝西门集结,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脑袋被狼牙棒敲碎。 呼延准飘下城头,内心焦急复杂。 大宁重骑绵延直达天尽头,不知后面还有没有援军,跑的话,能保留八九成人马,打的话,胜算不大。用几万大军的生死去搏富贵前程,呼延准不敢,左日贤王也不允许,玄月军是大王嫡系军,若是打没了打空了,肯定将自己宰了祭旗。 思来想去,呼延准还是决定撤军。 瞅到墙角的李桃歌和胖道士,呼延准气不打一处来,脚面挑起散落在地的宁刀,靴底平踏,宁刀飞驰奔去。 银链悄然浮起,挡住了致命一击。 呼延准咬牙道:“若不是你们俩挡住了本将打开城门,镇魂关早已被血洗,何至于等到援军,你们俩,必须死!” 呼延准不再留手,金刀抽出,光芒暴涨,比起之前的小心试探,不可同日而语。 李桃歌已经找回了黄泉枪,斜横于身前,望着对方主将,面无惧色。 金刀直指艳阳,隐约化为数十道虚影,刹那间结为实体,泛起绚丽色泽,奔袭而来。 一道道刀芒啃食城砖,划出尺余深壑,冰雪和石块纷飞,铺天盖地朝二人卷去。 “完了完了,这王八蛋起了杀心,跑都没法跑,本仙人小命休矣!”仙林道人怪叫道。 李桃歌也是束手无策,根本找不到办法应对,忽然头脑一激,想起了得胜亭里的胜字石板。 开笔如斧凿,中途如剑痕,收尾如枪掠,每一笔都吊诡惊艳,带有杀伐气息,当初临摹不下百次,早已烂熟于胸,孟叔说是当年子母山大战,段帅或者飞将军留下的题字,字如其人,绝对是武者中的高手,那个胜字枪意,算是自己偷来的一招半式。 李桃歌闭起双眸,双臂将黄泉缓缓挪动,按照胜字比划在空中书写,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待到最后一笔,金芒卷至面前,李桃歌骤然睁开眸子,写出胜字最后一笔。 枪尖凝出一道青乌色罡气,与金芒相撞,传来令人心悸的摩擦声,紧跟着无数城砖炸裂。 李桃歌和仙林道人被余威掀飞,翻过城墙,掉落瓮城,快要摔成肉泥,李桃歌持枪朝地面一戳,枪身弯曲成圆,卸去了下坠力道。 仙林道人运气不错,正巧砸中一名腿脚缓慢的玄月军,三百多斤的下坠力道,乖乖,直接将那人压成肉泥。 见到蛮子都往西门狂奔,仙林道人顾不得疼痛,揉着看不到的腰,诧异道:“他们干啥呢,打进城了还跑,难不成那位神仙来救咱了?” 虽说挡住了金芒大部分攻势,但有几道残留渗透进体内,李桃歌靠枪勉强撑住,不至于踉跄倒地。 一道清亮鹤唳从头顶传来。 两人齐齐抬头,见到仙鹤展翅正在上空翱翔,鹤背还坐了一个人。 “不像是那位神仙啊,她可不喜欢摆谱,向来是低调做事低调杀人,咋能乘坐仙鹤呢。”仙林道人挠头道。 “上面不是青姨。”李桃歌眼神奇佳,又对青姨的衣袍比较熟悉,所以才敢断定。 “不是她,那是谁?怪了,谁能让几万大军如同丧家之犬。”仙林道人纳闷道。 轰。 轰轰。 铁骑憾地。 两人心肝跟着一同颤抖。 “漠西几万里,骠月忙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醇厚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声音不大,却遮盖住了铁骑憾地声。 李桃歌回过头,见到了一名身披雪白貂裘的男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相貌中上之资,可举手投足间有种莫名的贵气,手持酒壶和酒杯,在雪地中闲庭信步。 男子来到二人身边,笑吟吟说道:“喝酒吗?我这壶里,可是难得一见的佳酿。” 声音使人如沐春风。 李桃歌木然点头。 男子晃了晃手中质地粗糙的青铜杯,柔声笑道:“有杯子吗?酒可同饮,杯子是私物,恕在下不能分享了。” 李桃歌点点头,用出术法,冰雪凝固成酒杯状。 男子见怪不怪,给二人分别斟满,李桃歌尝了一口,辛辣入喉,哪对得起佳酿二字,比起西疆最醇的酒都烈,忍不住咳嗽几声。 男人再给李桃歌斟满,自顾自喝干,望着逃至西门的数万玄月军,笑意盈盈说道:“将进酒,杯莫停。” 察觉到他气度不凡,李桃歌好奇道:“你是谁?” “我啊,大宁一忙人,一年到头回不了家,在外面瞎忙活。” 男子自言自语叹了口气,微微躬身,谦逊笑道:“我的名字,叫做张燕云。” 第106章 大雪满刀弓(四十四) 张燕云?! 燕云十八骑主帅? 只差一步便步入武将巅峰的冠军大将军?! 李桃歌险些惊掉下巴。 让他惊讶的不是对方三品武将身份,自己老子就是位极人臣的右相,又拜了大冢宰萧文睿作干爷爷,官再大,能大过这俩? 他惊愕的是,张燕云年轻到过分,貂裘华服,气度出尘,看起来像是出来游历的公子哥,哪里能和统领千军万马的主帅扯上关系? 白鹤从天而降,离近后才知道鹤的个头有多恐怖,仅仅是翅膀有十丈左右,鹤喙二尺有余,背上坐着一名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稚童,水灵灵的眸子,樱桃小口,长发随意绑成马尾状,说男不男,说女不女,无法辨出雌雄。 “云帅,玄月军摆出铁桶阵,有几队轻骑正在朝白沙滩探路,看样子打算撤军,燕字营和云字营已抵达阵前,掠火骑和魔风骑即将插入敌军后方,神刀营和神枪营随后就到。”稚童说话清脆甘甜,却莫名给人一种老气横秋的感觉。 “动作挺快,理当嘉奖。” 张燕云微微一笑,朝李桃歌说道:“忘了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徐忘机。” 李桃歌和善点头,仙林道人反而呈现出震惊神色,喃喃道:“传说中妖修第一天才,白鹤忘机……” 名叫徐忘机的稚童并未理睬二人,抚摸猩红鹤冠,巨型白鹤发出清亮鹤唳,飞上天空。 张燕云捡起一根玄月军箭矢,望着造型怪异的箭簇笑道:“左日贤王真小家子气,专门在女红上作文章,难登大雅之堂。” “那个小孩很有名吗?”李桃歌悄声问道。 “小孩?” 仙林道人苦笑道:“我化为人形的时候,大概是八十年前,那时候白鹤忘机已经成名两甲子,你给人家当重重重重孙子都不够格。” “乖乖,二百多岁?”李桃歌吞了口唾沫,掰着手指头算来算去,确实差着一大摞辈份。 “传说许忘机具有天武玄鹤血脉,在所有仙兽血脉中位列前三,我原以为他老人家驾鹤升天了,没想到还在凡间逗留。”仙林道人像是虔诚教徒遇到了信仰真神,朝空中拜了再拜。 “要不要去瞧瞧玄月军如何吃败仗的?”张燕云含笑问道。 没等李桃歌开口,一身污血的王宝从城里走出,单手拎住陌刀,杀气外露。 “桃子,没事吧?”王宝见到李桃歌安然无恙,收敛起了气息,沉声问道。 “挨了几下,死不了。”李桃歌笑道。 “蛮子撤了,有两队重骑赶到,不知道是不是西府援军。”王宝将陌刀插入冰雪,大口喘着粗气。 “不错。”张燕云看着王宝手里的陌刀赞叹道。 不错这个词,放在哪里都是称赞语气,可在王宝耳朵里,几乎和平庸无异。 要知道陌刀可是大宁军中重器,长七尺,刃三尺,非力士不可挥动,腰力旋斩,挡者皆为齑粉。 所到之处,人马俱碎! 是步卒对付骑兵的大杀器。 因为造价太过昂贵,只在安西都护府配有一队陌刀营,后来因为军费不足等等原因,陌刀营成为绝笔,王宝以成为陌刀营一员而自傲,又岂能听得了平庸之类的点评。 “你所说的不错,是什么意思。”王宝怒目相向道。 “就是不错的意思。”张燕云平静笑道,如同在和亲友闲聊,丝毫不带有挑衅意味。 见到势头不对,李桃歌急忙打圆场,“都统,这是……” 话音未落,一队装备齐整的步卒跑至瓮城。 人人手里皆有一把陌刀…… 跟王宝手里的宝贝疙瘩别无二致。 “他们的刀,也很不错。”张燕云笑道。 “安西都护府新成立的陌刀营罢了,滥竽充数用废铁打造的陌刀,砍不了多久就会卷刃,那些步卒用的明白陌刀吗?哼,猫和虎长得像,能耐不一样,跟十几年前的陌刀营,简直是天壤之别。”王宝嗤之以鼻道。 一名长满络腮胡子的魁梧男人来到几人身边,抱拳喊道:“云帅!” 张燕云耸耸肩,将雪白狐裘裹严实了些,笑道:“柳老哥,走,咱们去西门杀杀蛮子锐气。” “柳校尉!” 王宝见到这名魁梧将领,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嘴唇都变得哆嗦。 十几年前的陌刀营校尉柳宗望,不仅仅是他顶头上司,还是他半个授业恩师,自己陌刀功夫,全部是由柳校尉传授,一起上阵杀敌,一起餐风露雪,一起喝酒吹牛,岂是袍泽那么简单。 “王宝?!” 柳宗望认出了他,快步上前,拍了拍王宝肩头,大笑道:“多年不见,你小子还在镇魂关喝西北风呢?” 柳校尉对于王宝而言,相当于半个师父半个兄长,王宝顿时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话都说不出来。 “这么大的人了,哭哭啼啼像个娘们一样,看着腻歪,行了,老子要去杀蛮子过瘾,回头再来叙旧。”柳宗望不耐烦道,带着神刀营大步朝西门走去。 李桃歌挠挠头,这话咋听着这么耳熟。 当初王都统骂自己的时候,也是相同的语气相同的言辞。 原来都是一脉相传呐。 同时对张燕云又产生了兴趣,能将许忘机和柳宗望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收入麾下,究竟是怎样的传奇? 一行人来到西门,两侧重骑枕戈待旦,神刀营和神枪营居中,从人数来看,燕云十八骑只有万余左右,明显吃了大亏,可玄月军明显没有要打的意思,步卒和辅兵殿后,仅有少量轻骑游弋。 几万对一万,掉头就跑? 在疆场混迹不久的李桃歌想不明白。 面对玄月军大军,张燕云波澜不惊笑道:“我若是吃掉左日贤王的心头肉,他会不会气到骂娘?” 玄月军的战力,李桃歌可是心知肚明,风锐亢烈四营精锐,撑死了和他们一换一,根本没有优势可言,守城守到镇魂大营伤亡殆尽,玄月军的恐怖之处,可想而知。 燕云十八骑,有那么厉害吗? 李桃歌攥紧手心,紧张道:“能打的过吗?” 张燕云微笑道:“能不能打得过,得打了才知道。” 下一刻他举手为令,轻轻吐出一个字,“杀!” 第107章 大雪满刀弓(四十五) 随着张燕云帅令下达,两队重骑缓慢启动,起初像是老态龙钟的剑客,慢悠悠递出剑柄,当一名云字营红甲将领催马杀出,重骑骤然加速,顿时地动山摇。 四大王朝都养有重骑兵,这种战场铁罐,养起来条件苛刻,极大消耗财力物力,应付地形不如轻骑,所以数量寥寥无几。 呼延准不曾和重骑交锋,判断不出双方战力,于是先派出五千步卒辅兵拦截,想试试对方成色,假如长矛和弓弩奏效的话,调转头来吃掉对方也未尝不可。 骠月所擅长的的是弓术骑术,轻骑兵的吃饭家伙是放风筝,这些铁罐移动缓慢,简直是笨拙猎物,一波波箭雨射出,噼里啪啦作响,引以为傲的强弓劲弩,射到铁罐上如同挠痒痒一般,除去零星箭矢穿过细甲间隙,射中马腿以外,几乎没造成任何威胁。 无法破甲。 呼延准心凉了一半。 盛名之下无虚士,不愧是未尝败绩的燕云十八骑。 红甲将领突破漫天箭雨,冲至步卒身前,长槊伸出,盾牌像是纸糊的一样轻易破开,长槊余力不减,再度贯穿步卒身体和后面盾牌,层层递进,穿成了一串。 有心思缜密的步卒悄然来到红甲将领马后,抽出弯刀试图斩断马腿,比普通骏马高大不止一倍的枣红马打了个响鼻,突然开始尥蹶子,正中步卒胸口,坠入雪地后,脑袋再遭马蹄践踏,变成了烂西瓜。 红甲将领抽出长槊,挥动长臂,玄月军顿时哀嚎不断,三丈之内无人站立。 红甲将领将槊尖指向主将呼延准,然后手掌伸到咽喉处,做出一个割喉动作。 万军丛中欲取敌将首级。 啥叫霸气,这就叫霸气! 这一幕可把石力儿气的够呛,抄起狼牙棒,怪叫道:“将军,我去把那小子给宰了!心肝挖来下酒!” “不可!” 呼延准皱起眉头,谨慎说道:“这人的力气,或许和鬼狨有的一拼,又有名驹宝器加持,你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石力儿是呼延准当百夫长时收到身边的爱将,说是同生共死的亲兄弟都不为过,瞧见对方实力不凡,自然要暂避锋芒。 燕云重骑已经拍马冲至步卒阵中,长矛仅仅是简单的一刺一收,无数步卒如稻草般倒下,没死干净的经过重骑践踏,立刻变成肉泥。 正规军尚且如此,辅兵更加不值一提,还没等重骑冲来,早已丢盔弃甲朝后方狂奔。 前方乱作一团。 呼延准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溃不成军。 几千重骑,撵着数万大军追赶,他在疆场纵横多年,也从未见过以少胜多一边倒的诡异场景。 呼延准面色苍白,心如死灰。 石力儿厉声道:“将军,即便是鬼狨,也破不开俺的糙肉,顶多是肉疼些而已,这人太嚣张,必须给他尝尝苦头,你先带领大军后撤,俺把那人宰了,再与你汇合。” 呼延准正要开口呵斥,石力儿已经窜出老远,逆着溃散士卒反其道而行,猫腰来到红甲将领侧方,猛然冲天而起,狼牙棒当头砸下。 一股莫名的力道阻挡住了石力儿的攻势,挡住了万钧之力,连人带棒定在了半空。 石力儿眯起眸子瞅去。 槊尖。 仅仅是槊尖,将他蛮横一击春风化雨。 槊,是将种世家贵族兵器,由矛和棒演变而来,长九尺,前段有两尺长锋刃,善用者不仅臂力惊人,对技巧也十分考究。 九尺长物,槊尖最难发力,偏偏是最难发力的部位,挡住了石力儿势在必得的偷袭。 细细想来,愈发可怖。 石力儿泛起阴冷笑容,转动棒柄,数枚暗器疾驰而出。 红甲将领露出的双眸呈现出怒意,一声暴喝,全身浮现出红色护体罡气,只不过和铠甲颜色略有不同,一个是娇红,一个是深红,似乎对红色情有独钟。 暗器潜入罡气中,像是陷入泥潭迟缓,再来到铠甲变成了软鱼,别说杀人,皮都刺不穿。 远处的呼延准见到这一幕,心急如焚,大喊道:“他是无极境!石力儿,快撤!” 灵枢境破不开石力儿的皮肉,不代表无极境破不开,红甲将领手腕抖动,槊尖收力,石力儿从空中落下,红甲将领举起长槊挺身猛刺,肩头顷刻间被贯穿,铜皮铁骨在这一刻成了笑话。 石力儿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攥住槊锋,企图将红甲将领从马背掀翻,可用尽了力气,对方依旧不动如山,那杆长槊分毫动弹不得。 一声冰冷无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跪下!” “该你给老子跪下!” 石力儿艰难挤出猖狂笑容,硬着头皮朝上撑,随着无法反抗的力道传来,肩头一点一点下沉,石力儿脸庞涨成酱红,直至膝盖碎成粉末。 巨汉轰然嵌入冰雪中。 将镇魂大营搅成天翻地覆的猛将,在这人手下,居然撑不过两个回合。 仅上身露在外面的石力儿吐出口中血水,笑着骂道:“妈的!实在打不过!报出你的名号,老子在鬼门关等你!” 红甲将领掀开兜鍪,露出一张英气十足的俊美容颜。 石力儿先是愣住片刻,然后疯狂大笑道:“老子竟然死在了一个娘们手里,真是他妈的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一刻,长槊刺入咽喉,鲜血灌注口中,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红甲将领重新遮住面部,将槊尖在洁白雪中擦拭,催动骏马,再度发起冲锋。 半个时辰的功夫,四千重骑,将几万大军冲的七零八落,后面的神刀营和神枪营压根没有机会开荤。 远处观战的李桃歌咬着嘴唇,心中五味杂陈。 若是镇魂关有四千重骑,蛮子岂敢来犯?! 小骆驼,余瞎子,隆校尉,薛四,锐字营的袍泽,他们不用战死沙场。 孟叔不用冒死跑到西府报信。 百里大叔不用帮自己出头,小江南也不会离开镇魂关。 关内百姓不会惨遭屠戮。 归根结底,是自己太弱。 之前心如止水的少年攥着黄泉枪,头一次对权势和力量充满渴望。 第108章 大雪满刀弓(四十六) 白发苍苍的母亲抱着儿子尸体号啕大哭,妻子守着丈夫尸体满脸麻木,年幼的子女跪倒在父亲尸体旁边不知所措,城里一片哀凉环绕。 这一战,镇月大营战死一万五千余人,尸横遍野,满目疮痍,庆幸的是百姓并未遭到屠戮,倘若燕云十八骑晚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张燕云负手走在街中,常年在边疆率军厮杀,破城后的惨状见得多了,于是神色较为淡漠,轻声说道:“镇魂关为何要选在平地所建?一无险要可守,二无城池可依,三无大军驻扎,只要围困半年,断了水源粮食,城关不攻自破,难道只为了占领这千里荒漠,延伸大宁国土?” 旁边的李桃歌摇头道:“我才来了几个月,不清楚。” 张燕云玩味笑道:“替父流放镇魂关?” 李白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胜任右相以后,整个朝廷都将目光锁定在相府,自己是李白垚儿子的事实,鹿怀安都瞒不住,又怎能瞒得过有兵仙美誉的张燕云? 李桃歌平静说道:“对,流放了三千里。” 张燕云淡淡笑道:“冬日里的西北三千里,大漠黄沙,狂风厚雪,想必吃尽苦头。可回报不菲,你爹从翰林学士摇身一变,升为尚书右仆射,史书多为记录败家子挥霍家产,初次听闻牺牲儿子成全老子,这盘棋下来下去,倒是挺有意思。” 李桃歌轻声问道:“按照云帅来看,我爹最后赢棋还是输棋?” “没酒了。” 张燕云话锋一转,摇了摇空荡酒壶,惋惜道:“我有个习惯,喉咙一干,就不想多说话,一旦美酒源源不断,就喜欢对别人畅所欲言。” 李桃歌说道:“我去找酒。” “越烈越好。” 张燕云找到一张长凳,用衣袖拂去积雪,才坐下不久,一道黑色影子来到后方,压低声音说道:“云帅,玄月军已溃败至白沙滩,燕字营和云字营紧追不舍,神刀营和神枪营正在收拾残余,掠火骑和魔风骑抄到敌方后路。” 张燕云不假思索说道:“蛮子不是以屠杀大宁子民将士为乐吗?来而不往非礼也,命令掠火骑和魔风骑守住阴阳谷谷口,不许一人进谷,不许一人逃跑,不受降,不封刀。” 短短几句话,决定了数万玄月军的命运。 张燕云又说道:“对了,玄月军突然奇袭镇魂关的缘由还没查清,把千夫长以上的将领活捉,本帅想问问他们,有何底气敢来犯我山河。” 黑色影子答了声是,悄然消失。 燕云十八骑最引以为傲的不是两营铁甲重骑,也不是由陌刀营改编的神刀营,而是修行者组成的耳目,锦衣使三千余,皆是各种修行者,凡是燕云十八骑参加的战事,锦衣使先将敌军底细查的清清楚楚,祖宗八辈都不会放过。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不久,李桃歌捧着陶罐回来,张燕云接过后把酒斟满铜杯,一饮而尽,眉头舒展说道:“有朋自远方来,烹牛宰羊煮酒,这才是待客之道,你们鹿将军不止弓马稀松平常,人情世故也不懂,酒都不赠一壶,太小家子气。” 李桃歌说道:“之前鹿将军带领二十四营城头迎敌,现在估计正在清理战场。城里城外死尸堆积如山,久了会引发瘟疫,即便是冬季,也得派车马拉到松林,否则城里百姓会大祸临头。” 张燕云笑了笑,惊讶道:“你懂这些?” 李桃歌无奈笑道:“我才疏学浅,哪懂战场玄妙,听伍长孟叔说的。” 张燕云问道:“是跑到安西都护府送信的老卒孟书奇吗?” 李桃歌微微一愣,“正是。” 张燕云笑道:“你旁边的都不是简单角色,能穿越玄月军层层包围的老卒,化为人形的狐妖,还有你,李白垚的儿子,说出去能惊掉别人下巴。” 仙林道人是狐妖他也知道? 李桃歌对于燕云十八骑主帅有多了新的敬畏。 “这鬼天气,白天都能冻死人,鹿怀安不请我,你不请我去坐坐?”张燕云裹紧貂裘,含笑问道。 他口吻轻松,眸子澄清,就像是在对老友抱怨。 “云帅如果不嫌弃的话,营房里能避寒取暖。”李桃歌说道。 两人来到镇魂大营,士卒们布满哀容进出匆忙,守城接近七成的阵亡率,在历史中也属于惨绝人寰。 营房里,只有小伞坐在炕头朝外张望,牛井和仙林道人不知所踪,炉火内柴火燃尽,冷的像冰窖一样。 张燕云望着粗纱裹肩的少年士卒,笑着问道:“胳膊没了?” 小伞瞥了一眼雍容贵气的云帅,以为是谁家跑出来游历的公子哥,爱搭不理,转而对李桃歌说道:“没死?” 轻飘飘的两个字,蕴含了浓重的惊喜。 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是天涯可怜人,同吃同住,生死与共,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李桃歌把小伞当弟弟看待,小伞也把桃子当弟弟对待,两人都为对方着想,谁都争着当哥哥。 “他就这驴脾气,天王老子来了都一样。” 李桃歌先是给张燕云解释一番,然后朝小伞责怪道:“这是燕云十八骑的主帅,是他救了镇魂关十几万人,还不见礼?” “云帅?!” 小伞大惊,端起仅剩的左臂,动容道:“多谢云帅救城里百姓于水火之中,小人不知是云帅亲至,罪当万死!” “这声谢谢,领了,见面不行礼,何罪之有?我最讨厌繁文缛节,表面敬来拜去,背后捅刀子,不如坦坦荡荡骂娘来的痛快。”张燕云见到桌上有碗,倒满后给小伞递了过去,“这碗酒,敬你那条没了的胳膊,敢跟蛮子死战,是条汉子!” “谢云帅!”小伞洒脱喝干。 “我也曾在城头和蛮子死战。”李桃歌死死盯着陶罐,流出了口水。 “已经敬过你了,在城门。”张燕云挤眼笑道,讨价还价像是奸商。 “我只喝了两小杯,他喝了一大碗。”李桃歌委屈道。 “你又没少胳膊。”张燕云奸诈笑道。 “虽然没有少胳膊,可我在城头死战九天,再说了,这可是我借来的酒,咋能不给我喝呢?”李桃歌气道。 “即便死战九百天,如今也是完好无损站在这里。况且你欠下的债,找我要酒喝?我又不欠你东西,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张燕云抄起陶罐,美滋滋灌了一大口。 李桃歌挠挠头。 不败兵仙? 冠军大将军? 无赖。 第109章 大雪满刀弓(四十七) 仅凭战绩而言,张燕云可以称之为大宁之荣光,没亲眼见过他的人,大概率会把他想象成不怒自威的壮年将领,留着浓密胡须,挺着将军肚,握有屠龙斩蛟的宝刀,沉默寡言,一诺千金。谁能想到百战百胜的云帅,竟然是年轻到过分的公子哥,相处起来有些轻佻,有些不靠谱,有些痞气,哪里有一军主帅沉稳气度。 李桃歌犹如做梦一般,还是没把眼前泛起狡诈笑容的家伙和张燕云重叠到一起。 荒诞至极。 张燕云找到炉边凉透的馍干,塞入口中轻轻咀嚼,搭配度数不低的灌倒驴,那叫一个滋润。 怎么也是半个主人,又迎来千金难求的贵客,李桃歌生起了炉火。 还没暖和起来,鹿怀安派亲卫来寻找张燕云,说是有要事相商,两人身份听着差不多,一个是冠军大将军,一个是镇月将军,实际差了三品七级。 大宁重文轻武,武将品级不如文官,当到头,不过是从二品镇军大将军,况且已在家卧床多年,再往下,是四路军主帅,正三品。 张燕云当属另类,只听天子号令,游走在大宁每一寸国土,与四路军主帅平起平坐。 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见了,也要搂着张燕云脖子称兄道弟。 六品镇月将军,给他脱靴的资格都不配,居然仅派亲卫来相邀,确实有失尊卑。 即便如此,张燕云还是跟着亲卫走了,临走时,顺了最后几片馍干。 小伞趴在窗边,看着一行人渐行渐远,疑惑道:“桃子,你该不会弄错了吧,他真的是云帅?我瞅着咋像是骗子呢。” “如假包换。” 李桃歌瘪嘴道:“若不是看到神刀营统领和白鹤许忘机对他言听计从,我也觉得是个骗子,但事实就是如此,他真的是张燕云。” “云帅几年前就震慑南部七国,他比咱俩大不了多少吧?这么一算,十四五就领兵打仗了?”小伞狐疑道。 “自古英雄出少年,奇人异士成名都早,二十岁踏足逍遥境的天才听过吗?”李桃歌笑着说道。 “我这辈子,都不会进入逍遥境了。”小伞盯着空荡荡的袖口,怅然若失道。 “天下有起死回生的秘术,就有生躯断臂的办法,我会帮你找。”李桃歌宽慰道。 “不指望了,一条胳膊照样杀人。”小伞线条柔和的脸庞浮现出坚毅神色,脾性和长相实在不搭。 李桃歌走出营房,找了把铁铲,来到西门,将袍泽遗体从城头挪到马车。血肉兵刃和砖墙冻成一坨,十分难以处理,李桃歌又不忍心糟蹋,只能用铁铲一点点剥离,蹑手蹑脚像是对待情人一般。见到小骆驼尸体后,李桃歌眼圈红润,喃喃说着是哥对不住你,不仅没保住你的命,小江南姐姐也走了,这豚皮饼,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放到你的坟头。 找到了余瞎子遗体,将城墙外的薛四扛到马车,又找到锐字营几名兄弟,码放整齐,李桃歌坐着马车出了东门,大老远就能看到孟书奇跌坐在冰天雪地里,吧哒吧哒抽着旱烟,面前躺着死了许久的旺财。 老孟自诩孤命人,只有旺财和他相依为命,这一死,和没了儿子一样,李桃歌一阵心酸,走过去轻声说道:“叔,你咋不进城呢?” 眉毛胡子结满冰霜的老孟看了他一眼,“没死?” 李桃歌蹲下来笑道:“命大,阎王爷不肯收我。” 老孟又望向堆满尸体的马车,心有余悸道:“不敢进城,怕进了城,你们都躺在地上。世间大悲极致,无非是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年纪大了,不忍心见到生离死别那一幕,不如守着旺财,陪他最后一程。” 李桃歌抚摸着旺财鬃毛,轻叹道:“我还以为您在吹牛呢,原来旺财真的有本事,能把您送到西府,还能把您从西府送回来。” 老孟神情恍惚道:“若不是急着赶路,旺财死不了,一千多里地,只用了十四个时辰,冷风冰雪灌入肺里,活生生给冻死了累死了,若非跑这一趟,它至少能活三五年,能跟着老头子一起走。” 李桃歌动作轻柔把旺财抱到小车,感慨道:“旺财是大功臣,救了咱镇魂关十几万条命,我给它单独挖个墓。” “蛮子都破了城吧?咱营房里都谁死了?”老孟皱眉问道。 “破了,锐字营几乎打光了,隆校尉,余瞎子,小骆驼,镇魂大营拢共阵亡一万五千余人,幸亏燕云十八骑来的及时,要不然……整座城会变成死城。”劫后余生,李桃歌有些后怕。 听到营房里有一多半兄弟活着,孟书奇脸色稍稍好转,叹气道:“云帅是善人,镇魂关应当给他立碑立传。” “叔,您不是去西府求援吗?咋安西都护府的大军没到,反而把燕云十八骑给找来了?”李桃歌问出了心中疑惑。 “狗日的!” 孟书奇恶狠狠骂了一句,咬牙道:“老子好不容易跑到都护府大门,那看门的府兵说啥不让进,盖有镇月将军大印的信笺送进去了,迟迟没有消息传出。老子急了,在大门跪着,跪了一天一夜,嘴皮子磨破了,校尉都统都没见到,更别提郭帅,府兵嫌老子碍事,又准备将我压入大牢。好在云帅当时在西府,出门时见到一名老卒在雪中久跪不起,问清了缘由,二话不说率领大军赶赴镇魂关。当时燕云十八骑未曾到齐,只有六营人马,即便如此,云帅也亲赴西疆荡平蛮子,这份天大的恩德,咱们该如何报答?” “西府没让您进门?”李桃歌愣住。 “要是进了门,见了郭帅,能在路途耽搁这么久?”老孟摇头道。 军情急如火,西府府兵有多大胆子,将传递军情的信使拦在门外,又私自将信使押送大牢? 到底是府兵猖狂,还是西府上下皆是如此? 大宁真的如同老爹所言,病入膏肓了? 第110章 大雪满刀弓(四十八) 阴阳谷传来捷报,燕云十八骑将骠月六万残军悉数斩杀,砍掉头颅筑成京观,摆放于谷口。 主将呼延准被俘,只有少数玄月军逃出生天。 自从大宁立足于世间,常年备受蛮子铁骑践踏,百姓心中阴郁积蓄已久,终于扬眉吐气一次,顿时忘记了亲朋好友离世的苦难,扎灯花,挂红布,放烟花,一边狂笑,一边哭嚎着苍天有眼。 李桃歌深知,老天爷不会救百姓于水火,是燕云十八骑和张燕云来挽此天倾,这份功劳,苍天接不下,当修庙立传是云帅。 只是这位大英雄的仪态实在欠妥,正躺在中军虎皮大椅,翘起二郎腿,喝着鹿怀安珍藏的佳酿,指尖偶尔夹起驼心送入口中,有酒有肉好不快活。 鹿怀安堆满肥肉的脸上尽是谄媚笑容,身型高大的他弯腰陪在张燕云身边,贴耳说几句话,张燕云勾起男人才懂得猥琐笑容。 二人用狼狈为奸来形容,再也贴切不过。 大帐内除了副将裘青,其余都是十八骑主将,云字营红甲校尉脱掉兜鍪露出真容,鹅蛋脸,丹凤眼,四肢修长,英姿飒爽,任谁都想不到,率领铁甲重骑陷阵无双的猛将,是名妙龄女子。 女生男相的她,有个和气质云泥之别的名字,上官果果。 上官家是东南望族,专门经营商贾之道,是顶着帽翅的官商,百年积余,说是富可敌国都不过分。上官家只专注于赚钱,对于庙堂争斗不感兴趣,谁晋升到三品,都会送一份薄礼,但仅仅是薄礼而已,万两银子或是十锭金,再往后,一文钱都不会送,也不会求对方回礼办事,主打君子之交淡如水。 谁知富贵满门的上官家,竟然出了名武道奇才,上官果果三岁领会初气,八岁入观台,十二岁入璇丹,十五岁入灵枢,二十岁入无极,四镜十二岁势如破竹。 如果说逍遥到谪仙人是道天堑,无极到逍遥则是道地坎,许多资质奇佳的修行者,都卡在这道地坎,上官果果也不例外,五年来不得寸进,为了突破桎梏,沙场求道,毅然加入燕云十八骑,成为云字营主将。 燕字营主将,是位体态纤薄的中年男子,披全甲,鹰钩鼻,眸子闪烁着历经沧桑后才有的淡漠,站在上官果果旁边,体型小了好几圈,尽管其貌不扬,可谁都不敢轻视这位陪着张燕云征战天下的匹夫,巫马乐。 东疆入伍,南疆成名,巫马乐都陪在张燕云身边,两人曾在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张燕云还是乳臭未干的无名小卒时,巫马乐曾是他的都统,以骁勇无畏着称,冲阵时从不落于别人马后,旁人称赞其狂将军。 有人说没有张燕云,就没有这未尝败绩的十八骑,可没有狂将军巫马乐,哪来的头角峥嵘张燕云。 大宁极重尊卑,心甘情愿听命于自己下属,根本是匪夷所思的狂悖,可偏偏巫马乐对张燕云唯命是从,让世人忍不住诟病其不遵礼法。 “云帅,阴阳谷大捷,俘获了主将呼延准,要不要带上来问话。” 说话的是神刀营主将柳宗望,当年陌刀营校尉,曾驻守于镇魂关,刀头沾了无数蛮子性命,十几年前是校尉,十几年后还是校尉,只不过品级不同,镇魂大营的校尉是八品,领兵一千,十八骑的校尉是五品,领兵三千,比鹿怀安的品阶都高。 “呼延准?左日贤王手下的十大万夫长之一吧,打了这么久,老虎没逮住,只是抓了只猫,没劲。”张燕云伸了一个懒腰,意兴阑珊说道:“带上来吧。” 五花大绑的呼延准来到中军大帐,连番鏖战,导致甲胄涂满污血,披头散发,和几天前率领十万大军的意气风发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呼延准环顾四周各营主将,最后将视线落在虎皮大椅中慵懒闲散的年轻人,冷笑道:“你就是张燕云?” 张燕云小指抠着耳朵,漫不经心说道:“你们骠月蛮横惯了,即便是被俘,也要站着答话?” 宁刀刺入膝盖,呼延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想要挣扎起身,刀柄砸在另一边大腿,瞬间又疼又麻,冷汗直流。 “该跪就得跪着,赢得起,更要输得起。”柳宗望收起宁刀说道。 “没想到昔日只会伸出脖子挨宰的牛羊,竟然会出了个张燕云,我认输,但不服气。”呼延准拼命扬起下巴,傲慢说道。 “最可怕的是,我张燕云才二十出头,至少要压你们骠月百年喘不过气,甚至一不高兴,跑到皓月城城头撒一泡尿,指着骠月皇帝脑门骂娘,再钻进皇后被窝里睡大觉,害怕不?”张燕云露出痞笑说道。 一语戳中心事,呼延准脸色剧变,咬牙道:“放心,你活不了多久,我们骠月倾举国之力,也要把你灭掉!” “打不过,老子不会跑吗?非像你这个憨憨一样等死么。” 张燕云摇了摇头,拎起一串葡萄,“说说吧,你们的左日贤王呢?听说他是骠月百年不出的兵仙,巧了,也有人说我是兵仙,这兵仙对兵仙,还没见面呢,咋没了一个?” 呼延准阴笑道:“左日贤王大人,正率领二十万铁骑,穿过漠西和保宁都护府,直捣永宁城!” “哎呀呀,本帅好害怕,二十万大军奇袭永宁城,别说保宁都护府,就是安西都护府,他能过得去吗?别跟本帅扯这些鬼都不信的淡话,实话告诉你,落在我手里,你死定了,可剥皮抽筋百日而亡,还是一刀魂归九天,其中可是有差别的,本帅从不食言,你好好掂量掂量。”张燕云阴阳怪气说道。 呼延准挺起胸膛,朗声道:“骠月儿郎何惧生死,剥皮抽筋百日而亡又如何!” “哦?” 张燕云饶有兴致笑道:“既然骠月蛮子号称不惧生死,为何你甘愿被俘?” “或者说……你是故意被俘,前来刺杀本帅?” 第111章 大雪满刀弓(四十九) 听完张燕云的推断,呼延准放肆大笑道:“刺杀?天下皆知张燕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杀你轻而易举,可大帐内至少有三名无极境将军,门外埋伏数名能替你挡命的侍卫,暗处还有摸不清底细的死士,这里不亚于龙潭虎穴,如何能杀的了你!” 张燕云单手托腮笑道:“那我对你刻意被俘更感兴趣了,透露出骠月军情,倒是可以饶你不死,本帅向来是一言九鼎。” 呼延准高深莫测一笑,压低声音说道:“鼎这个字,云帅挂在嘴边,似乎早有预谋。” 张燕云将葡萄当弹珠,一颗颗弹到对方膝下,轻声说道:“卖关子可不是好习惯,容易掉脑袋。” 呼延准怪笑道:“左日贤王率十万大军进攻镇魂关,绝不是为了城里金银粮草,你云帅千里驰援镇魂关,也不是为了解救城中百姓,大家心知肚明,何必绕弯子呢?” 张燕云不耐烦道:“给你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不想说就永远不用说了。” 呼延准急匆匆喊道:“白虎鼎!” 张燕云停止弹葡萄的动作,朝口中丢入一颗,细嚼慢咽挑眉道:“四象鼎?” 呼延准扯起嘴角笑道:“四象鼎是上古神器,拢聚气数,绵延国祚,难道云帅此次驰援镇魂关,不是为了白虎鼎吗?” 张燕云没好气道:“没兴趣,我要那东西当夜壶吗?” 呼延准神采飞扬说道:“拥有白虎鼎,就有了开朝立国的根本,云帅以书生之力,年纪轻轻统帅三军,其资质简直是亘古未见。可这元帅当久了,未免会腻,云帅才二十出头,手中握有最善战的燕云十八骑,难道只想打一辈子仗,不想尝尝龙椅的滋味吗?!” 此话一出,整座大帐鸦雀无声。 涉及到谋逆大罪,谁敢妄动口舌。 鹿怀安和裘青虽然是主家,但大帐内谁的官职不比他们高?谁的权势不比他们大?替云帅出头,轮也轮不到他们。 柳宗望和巫马乐是武夫,不善于庙堂的云波诡谲,上官果果是一心求逍遥的方外之人,不喜唇枪舌剑,但他们都明白一个道理,稍有不慎,便要步呼延准的后尘。 张燕云依旧风轻云淡,乐呵道:“原以为你藏有神剑名刀,不惜以死来取本帅性命,没想到是想用三寸不烂之舌诛我,骠月蛮夷之辈,竟有你这样的妙人。” 呼延准全身轻颤,近乎于癫狂说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九五至尊,独揽四海,你,真的不想吗?” 又是一片死寂。 张燕云微笑道:“你那点手腕,或许在骠月能混成大王元帅,但在大宁,一个养马小卒都能把你玩死,短短几句话,想要把本帅扳倒?痴人说梦。以为能有啥通天本事,只不过是离间计而已,可笑。拉下去吧,剥了皮挂在城头示众,肉烂骨碎也不许摘下,给咱镇魂关百姓出口恶气。” 刀法出众的柳宗望拉住呼延准头发,一步步朝帐外走去,后者大呼小叫道:“张燕云想当皇帝啦,张燕云想当皇帝啦!” 宁刀割破了咽喉,鲜血倒灌,呼延准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张燕云望着低着头宛如石像的鹿怀安和裘青,笑道:“怕我杀了你们封口?” 鹿怀安挤出勉强笑容说道:“一个骠月的万夫长想要挑拨离间而已,谁能信他的鬼话,圣人若是不信任云帅,哪能将大军交给云帅,东南西北四疆,万里之遥,燕云十八骑所向披靡,实乃吾辈楷模。” 张燕云揉着光洁下巴,自言自语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听起来似乎不错。” 鹿怀安和裘青冷汗直流。 张燕云走出中军大帐,恰逢夕阳飞雪,景色撩人,欣赏一会后在雪中踱步,走着走着,来到熟悉的营房,遇到从松林回来的李桃歌,张燕云抓住他的手腕,不容少年反抗,说道:“走,去城东学堂。” 李桃歌云山雾罩,又不敢得罪三品大将军,只好在前面带路,城内尸体逐渐清理完毕,恢复了几分生机,路过铁匠铺的时候,见到大门紧闭,李桃歌睹物思人,叹了口相思气。 张燕云突然停住步伐,负手来到铁匠铺门口,缓缓说道:“百里行,东花王朝铸剑名家,生性古怪,剑术激荡,生平铸有五把绝世名剑,皆是武夫梦寐以求的宝器,被誉为天下三大铸剑师,后因得罪了东花顶级门阀韩家,而远遁大宁西疆。” 李桃歌还是初次听到有关百里铁匠的传闻,惊讶道:“东花王朝?我记得他女儿自称是江南人。” 张燕云笑道:“大宁有大宁的江南,东花有东花的江南,又不是一码事,我在东疆待了足足四年,难道不比你清楚?” 李桃歌盯着泛黄的门神贴纸,恍惚失神道:“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她么?” 张燕云轻蔑笑道:“年纪轻轻学什么不好,非学人家谈情说爱,乱世中,一条命贱如草芥,区区镇魂关一战,死伤十几万人,其中都是谁的红颜知己?喜欢得过来吗?最好收起你的菩萨心肠,学会施展雷霆手段。” 李桃歌明白对方是为自己好,于是诚恳说道:“多谢云帅赐教。” 张燕云轻声叮嘱道:“一会我们之间的谈话,千万不可泄露,否则有杀身之祸,李白垚都保不住你。” “我们之间?”李桃歌纳闷问道。 张燕云没有答话,只是吩咐他带路,来到学堂,仅有两名学生在朗朗苦读,“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刘夫子打着瞌睡,传出震耳欲聋的鼾声。 之前城头血战,百姓们当然不会让夫子白白送死,七手八脚抬下城墙,放回学堂好生看管。 刘夫子捡回了一条命,免遭蛮子屠戮。 两名学生读书声越来越小,见到夫子睡熟之后,互相使了一个眼色,拔腿开溜。 张燕云站立在雪中,直至大雪披身,也不曾有些许晃动。 一个时辰之后。 刘夫子终于从梦中醒来,打了个哈欠,喝口热茶,坐在那里怔怔出神。 张燕云拍去浮雪,整理好衣冠,双手行礼,正色道:“张燕云,拜见皇叔。” 第112章 大雪满刀弓(五十) 皇叔?! 刘夫子除了跟当今天子同姓之外,哪里有半分皇家气度? 可张燕云毕恭毕敬的态度,又不像是假的,李桃歌竖起耳朵,窃听惊天八卦。 刘夫子用满是油垢的衣袖擦去梦里流出的口水,缓了好半天神,轻声说道:“远来是客,进屋聊。” 张燕云撩起衣袍,迈步进入学堂,跪在刘夫子对面蒲团,正襟危坐。 刘夫子用老态龙钟的慢声调说道:“云帅天降神兵,避免了一场浩劫,我替镇魂关的百姓,感谢相救之恩。” “不用谢,这都是大宁子民,关于功名利禄,圣人已经赏赐过了,食君禄,忠君事,张燕云的本分而已。”张燕云浅笑道。 “他派你来的?”刘夫子若有所思道。 “是。”张燕云简单干脆答道。 他,指的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来取老头子性命,好了却他的心结?”刘夫子坦然问道。 “不是。”张燕云摇头道。 数年前的一场雨夜,皇宫发生巨变,圣人突然暴毙,太子在东疆处理政务时感染了恶疾,在同一天内先后归天,最有资格问鼎龙位的三皇子刘恒不知所踪,当时圣人一脉几近凋敝,只好由侄子来继承大统,谁知没几年,皇帝驾崩,由他儿子继位,也就是当今天子。 流言蜚语飘满皇城,说圣人得位不正,以铁血手腕着称的宣正帝,用刀剑封住了口舌,皇族大臣,共计五千多人丧命,其中的一多半,是冯吉祥下旨监斩,于是有了血衣宰相恶名。 而镇魂关的刘夫子,就是消失了一甲子之久的三皇子刘恒,按照辈分,是天子皇叔。 当时弱冠之年的皇室龙子,成了须发皆白的古稀老人。 刘夫子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大口带有血丝的浓痰,有气无力说道:“这么多年的旧事,老头子不想重提,成王败寇,我输得起,躲在镇魂关当教书先生,教他们仁义礼智信,不问政事,不交余孽,难道他还放心不下?” “皇叔教他们仁义礼智信,可为何不教他们忠字何解?”张燕云朗声道。 忠字如雷贯耳。 刘夫子呆滞片刻,洒脱笑道:“忠有几种解法,忠国,忠君,忠我,老头子都不忠君,如何教他们忠君?实在是不会,教不好而已。” “君都不忠,该当何罪?”张燕云笑着问道。 “该杀,千刀万剐不足以解恨。” 刘夫子玩味一笑,轻飘飘说道:“这句话,应该先问他,他不止不忠君,还弑君,弑兄长,弑了天下忠臣,又该当何罪?” 积攒了几十年的怒火,说出口之后,语气反而变得轻薄。 张燕云笑道:“那会儿我还没出生,无法评论谁对谁错,但是三品大将军和燕云十八骑,是当今圣人恩赐,我不忠于圣人,难道要忠于多年前的皇室遗孤?” 刘夫子感慨道:“你没错,我没错,他也没错,错的是先帝,竟然把四十万大军的军权,交给狼子野心的侄子手中,这就好比想劝诫饿了几天的猛虎吃素,岂能有好下场?” 张燕云淡淡笑道:“果然不出圣人所言,皇叔还是讲道理的。” 刘夫子平静说道:“这些年,他又陆陆续续杀了几千名忠于先帝的人,屠刀都伸到了镇魂关,我记得多年前有名货郎,常常卖给我烧饼,有一天我和货郎多聊了几句,第二天就死在了家里,从那时我就知道,只要我不死,他心里就不会安稳。他这次派你来,是想看看老头子死了没?” 张燕云双手放于膝盖,轻声道:“圣人是想问问皇叔,是否想落叶归根。” 刘夫子瞬间呆滞,茶碗掉落于地。 张燕云柔声道:“先帝的陵寝,这些年来几度修缮,更加威严肃穆,前太子的墓就安葬在先帝旁边,皇叔在西疆苦熬多年,未曾尽过孝道,是该回去陪在先帝身边,家人团聚。” 刘夫子先是笑,接着眼眶红润,喃喃道:“三皇子刘恒早就死了,这里只有教书匠刘夫子,永宁城十八年,又怎能抵得过镇魂关六十年,我的父老兄弟都在这里,用不着跑到皇城存尸埋骨。我老了,没几天活路了,本想死在蛮子弯刀之下,可事与愿违,街坊把老头子从鬼门关拽了回来,既然一切都是命数,老头子听天由命。” 张燕云低头道:“知道了,我会将皇叔的话,一字不落回禀圣人。” 刘夫子拭去泪痕,叹气道:“告诉他,我恨他,但不怪他,身为皇室血脉,谁能抵挡住荣登大宝的诱惑,好好治理大宁,别把祖先的心血给毁了。” 张燕云答了声是,恭敬行礼,弯腰走出学堂。 李桃歌正在院子里堆雪人,离门口八丈远。 张燕云双手入袖,迈着吊儿郎当的步伐来到雪人前,用靴尖在雪地里写了个杀字,“离得远装没听到吗?小子,告诉你,装聋作哑,反而更让人起疑。” 李桃歌啊了一声,满脸疑惑神色。 张燕云不屑一笑,负手前行,李桃歌硬着头皮在后面跟着,两人来到东门,张燕云走上城头,望着远处雪白群山说道:“皇室里多年前的争斗,咱们远远看着就好,真是那种听完后掉脑袋的辛密,我也不会带你去见皇叔。” 关乎到皇室密闻,李桃歌确实有些后怕,学张燕云把双手揣进棉袄,为难道:“云帅,你这不是害我吗?早知如此,我才不会带路去学堂。” 张燕云盯着姿色超然的少年,好笑道:“面对十万玄月军都敢拼死一战,却不敢走进学堂?” 再怎么说,李桃歌也是出自相府,对于庙堂的勾心斗角,比起常人来说更加清楚,他瘪嘴道:“不一样,明争,用武力便能降伏,暗斗么,那得全身上下长满心眼,我不擅长。” 张燕云微笑道:“经此一战,骠月元气大伤,又有周朝在北方牵制,起码五年内不会再来犯我西疆。你呢,是该给自己谋个出路了,是继续在镇魂关当养马的槽头,还是加入燕云十八骑?” “我?能加入燕云十八骑?”李桃歌瞠目结舌道。 张燕云挺起胸膛,颇有些自大道:“别说十八骑里普通士卒,就是五品以下武将,本帅都可随意任免。” 李桃歌纠结片刻,拱手道:“我愿加入燕云十八骑!” 第113章 大雪满刀弓(五十一) 在来到镇魂关之前,李桃歌心中如同静湖,打算在西疆当一辈子槽头,牧羊放马了此余生,青姨将他带入修行者门槛,算是给他打开一扇新的大门,老孟的言传身教,教会了他家国大义,小伞牛井的呵护,让他感受到了兄弟情深,玄月军的残忍,让他对强大充满渴望,还有小江南的出现,给了他两情相悦的蜜意。 虽然只有短短半年光阴,十六岁的少年尝尽酸甜苦辣。 顺境百年,抵不过逆境百日。 再回首,已经不再是任人欺凌的相府庶子。 既然决定要走,免不了去和大伙辞行,李桃歌用怀里仅余的一两银子,打算去找富户家里换取羊肉,人家见他是守城功臣,大方给了半只羊,只是象征性收了一文钱,说这羊本来就是要送到大营去给军爷庆功,再去谈钱,还有没有点良心,李桃歌见状,只好作罢,琢磨着卖了几天命,还是值半只羊钱,收了也就收了。 营房内伤的伤,死的死,没了往日欢快氛围,李桃歌把羊肉往桌上摊开,找小伞借来短刃, 将羊肉从羊骨中剔掉。 老孟靠在墙角抽着旱烟,若有所思问道:“桃子,听说燕云十八骑要开拔了?” 李桃歌轻声道:“云帅说骠月至少要消停五年,守在镇魂关没啥意义,打算明天就走。” 老孟冷笑道:“五年?我看八年未必能缓过劲,整整十万大军死伤殆尽,够蛮子肉疼一阵了。” 牛井死死盯着羊肉,边流口水边说道:“孟头,你说燕云十八骑咋那么厉害呢,同样是两万多兵马,镇魂大营守都守不住,十八骑能撵的玄月军哭爹喊娘,同样是一个脑袋俩眼珠子,咱真就不如他们?” 老孟盘腿坐在炕头,用力抽了口烟,吐出浓郁烟雾,叹息道:“之前听闻燕云十八骑百战百胜,乃天兵降世,我还以为是吹牛打屁,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而已,在军伍厮混了大半辈子,啥样子生猛的大军没见过,可这十八骑,随他们走了千里地,发现当真不同。” “就拿宁刀来说,看着差的不多,其实里面大有文章,咱们的宁刀,是兵部库布司统一制作,炉火锻造,冷水淬炼,比普通兵刃强上五成,而十八骑的宁刀,刀身生有暗纹,刀背宽了半寸,听说是重金聘请工匠折叠锻造,既费功夫又费钱,一把的刀钱,能抵咱们的七把,咱们的破铜烂铁,和人家的一碰就碎了。” “还有马,你没瞅见燕字营和云字营的重骑异常高大,马蹄都宽了几圈,能坨几百斤重物?那都是从周国和南部七国买来的名驹,放到市面能把头给抢破。还有马鞍,马镫,兵刃,弩箭,哪怕是普通士卒口粮,跟镇魂大营的也完全不是一码事,换成真金白银,吓都能把你吓死。” “最重要的,是兵。当初我说镇魂关遇到玄月军围城,十八骑的人听到后,眼里直冒火星,恨不得当天就能和蛮子交锋。一路上人歇马不歇,吃喝拉撒都在马背,不曾一人发出怨言,不曾一人掉队,马不停蹄赶到镇魂关,这样一支军队,太可怕了,庆幸的是咱们大宁的威武之师。” 牛井挠头道:“乖乖,用金子堆出来的重骑,怪不得那么厉害,十八骑咋那么有钱呢?” 老孟沉声道:“你忘了云帅之前在南疆,干过啥丰功伟绩吗?率领两千骑兵,荡平诸南七国!打的南夷俯首称臣,谈云色变。听说云帅打下皇城,骑着马都溜达进人家国库里去了,啥好东西都洗劫一空,走之后只给人家留了几堵墙,有七国家底支撑,能不富得流油吗?” 牛井惊讶道:“见啥抢啥,那不是强盗行径吗?” 老孟恨不得给他一烟袋锅,忿忿道:“窃钩者贼,窃国者侯!有本事你去把骠月给扫了,看看还有人敢说你傻么,后人立碑修撰,能把你当祖宗供着!” 牛井挠挠头,尴尬说道:“当祖宗有啥好的,还是不去惹蛮子了。” 李桃歌将羊肉切成小块,丢入大锅中,撒了一把粗盐,又将骨头放到火边烘烤,缓缓说道:“孟叔,小伞,牛井,玉竹,我要加入十八骑,离开镇魂关了。” 几人纷纷侧目,喜忧参半。 老孟皱眉又展眉,笑道:“好事!能在云帅麾下为卒,平南夷,定北疆,扫东寇,斩西蛮,活的轰轰烈烈,活的荡气回肠,哪像在镇魂关,一年到头喂马喂牛,何时才能扬眉吐气?我若是二十来岁,一定跪在云帅门前不起,说啥也要加入十八骑,可惜岁月不饶人,这把老骨头,折腾不了多久了,干脆埋在西疆吧。” 小伞望向空荡荡的衣袖,欲言又止。 躺在大炕的玉竹笑道:“桃子有福,到哪都有贵人扶持,不像咱们,给鹿将军当侍卫都不要,听说云帅出自八大家族的张家旁系,你是琅琊李家,门阀里的公子哥同气连枝,提拔也要看家世。” 老孟瞪了他一眼,凶巴巴说道:“祸从口出,十八骑就在大营驻扎,真不如让蛮子把你脑袋给砍了,省的乱嚼舌根。” 玉竹满不在乎说道:“实话还怕别人说?云帅为啥不提拔我,不提拔牛井,偏偏将桃子编入十八骑。” 牛井怒气冲冲说道:“咱俩杀的蛮子加在一起,还没桃子杀的零头多,凭啥要你!” 玉竹翻着白眼说道:“初三那天,我肚子挨了一刀,肠子都流出来了,这几天光顾着养伤,哪里知道谁杀的人多。” 老孟皱眉道:“闭嘴!” 李桃歌将煮好的羊肉盛入碗中,端给老孟和小伞,搓着手说道:“我来镇魂关这么久,多亏大家照顾,这次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千言万语的感激话,只会说声谢谢。” 老孟挑了块最肥的羊肉丢入口中,摆手笑道:“酸溜溜的,臭丘八不兴这一套,你这碗羊肉,比一百声谢谢都好使。” 牛井问道:“桃子,你真的要走?” 李桃歌重重点头。 牛井说道:“你不是答应过给孟头披麻戴孝吗?这一走,孟头嗝屁了谁给办丧事。” 老孟瞪眼道:“你那乌鸦嘴能说点人话吗?” 玉竹适当补了一刀,“不是有咱们呢吗?都凑点钱,一定给孟头风光大办!” “别听他们瞎咧咧。” 老孟朝李桃歌语重心长说道:“出门在外,记得要少说话多吃饭,燕云十八骑是咱大宁重器,走到哪都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威风八面不假,同样要承担风险,以后冲阵时,别脑袋一热顶在最前头,把马速放缓,尽量朝边角躲,还有,以后发了饷银,给都统校尉送去一些厚礼,我就是吃了不送礼的亏,导致最后也才混到伍长。” “睡觉时尽量住在离门最远的地方,安全。” “跟袍泽打交道,千万要和气,万一背后给你一箭,岂不是成了冤死鬼。” 老孟就像是对待离家远行的孩子,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从天黑说到天亮。 第114章 大雪满刀弓(五十二) 次日一早,城里弥漫着黄纸燃尽的味道,有亲眷死在守城一战的百姓,跑到城墙吊唁,伴随着灰烬飞雪,哭啼声不绝于耳。 燕云十八骑整装待发,主帅张燕云坐在马车中,李桃歌骑马持枪立于马侧,上官果果和巫马乐各自率领重骑开路,两队轻骑和神刀营和神枪营垫后。 行至东门,百姓跪在雪地中恭送十八骑出城,对于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大宁百姓向来慷慨,不仅备好了美酒肉食,还将值钱的物件朝兵卒怀里塞去。 李桃歌回首望去,城头站着一排锐字营士卒,小伞,牛井,玉竹,老孟,王宝,几人面带微笑,右手成拳拍打着心口,在恭送这名一起浴血奋战过的袍泽。 李桃歌扬起灿烂笑容,同样右手攥拳,朝心口轻轻锤击。 几个月短暂戎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它日必会重逢。 “外面冷,进来暖和暖和。”马车内传来张燕云轻柔声音。 李桃歌把黄泉枪放在铁钩,缰绳递给侍卫,钻进车厢。 马车外面看着朴素简单,进来后才知道别有洞天,火炉内不仅有上好木炭,里面还夹杂熏香,孔雀绒为墙,白熊皮坐垫,针线极密的毛毯,车顶刻有密密麻麻的符文,四角挂有鹅蛋大的夜明珠,车内温暖如春。 李桃歌出永宁城时曾乘坐过相府软轿,脂粉气略重,论奢华程度,不及这辆车一半,南部七国的底蕴,金贵到令人咋舌。 张燕云侧躺在软塌中,手里捧着本采珠记,这本书是绝版禁书,其中记载着天下女人的各种私密,还有妙不可言的双修功法,只在南部皇室流传,后来到达张燕云手中,便把其余的摹本烧个干净,只留一本孤品独自享用。 作为新加入十八骑的雏鸟,李桃歌保持相当不错的拘谨,跪坐在角落,轻声问道:“云帅,我该去哪个营入伍?” “你骑术怎么样?”张燕云食指蘸了蘸酒水,翻开一页书,漫不经心问道。 李桃歌挺难作答。 在镇魂大营,自个的骑术算是马马虎虎,狂奔几百里能熬到中游,回去还不会烂屁股,可跟十八骑的天之骄子们相比,他不敢妄自尊大,且不说能不能拔得头筹,垫底都有可能。 “箭术呢?”张燕云见他为难,索性换了题目。 李桃歌扭捏拽着衣角,更不敢答。 亲眼见识过十八骑威猛,百尺之内能轻松命中敌人眉心,自己那稀松平常的箭法,或许都比不过人家胯下骏马。 “忘了,你是术士。” 张燕云合住采珠记,伸了一个懒腰,喝了口酒,笑意盈盈说道:“咱们十八骑有个太虚营,里面都是术士方士,没跟着来镇魂关,北疆暂时还不安稳,我放到英雄山帮赵之佛镇镇场子,等到汇合之后,你可以进入太虚营历练,切记不要乱交朋友,那里可都是脾气不太好的怪胎,小心等你睡熟了,把你炼成人丹。” 穿着厚重棉袄的李桃歌擦着额头汗水,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开玩笑而已,本帅塞进去的人,谁敢妄动。” 张燕云从背后甩出一套棉服,随意说道:“在入太虚营之前,暂且先充当本帅贴身侍卫,咱十八骑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你看你那寒酸模样,跟叫花子差不了多少,赶紧换了,免得有口舌刁毒的家伙,去圣人面前参我迫害右相独子。” 李桃歌接过棉服,见到绣有飞燕和云纹图案,伴有金丝银线缝制,估计是张燕云衣物,于是纠结道:“合适吗?” 张燕云极为不耐烦说道:“赶紧换了,把你叫花子棉袄从窗户里丢出去,又是血又是汗,一股子馊味,害得本帅都没心情喝酒。” 帅令如山,李桃歌只好照做,当系好棉服衣扣,整个人焕然一新,从边疆乞丐变成了富贵逼人的公子哥。 “不愧是名门之后,有本帅两分风采。” 张燕云赞叹道:“听说你爹李白垚,乃是二十年前永宁城姿容最出众的青年才俊,这么一看,倒也名副其实,哎!可惜本帅晚生了二十年,否则定要和右相争一争大宁艳魁名号。” 李桃歌挠挠头。 誉满天下的云帅和尚书右仆射比姿容?说出去谁信。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张燕云长相还算不错,但是和老爹相比,简直是在自取其辱。 张燕云倒了两杯酒,示意李桃歌端走,轻声道:“自从白河之上剑神劈开两剑山,骠月元气大伤,这些年始终在养精蓄锐,国力暂且支撑不住逐鹿野心,突然率大军进犯镇魂关,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你是当局者,说说看,有何诡异之处。” 李桃歌抿了口酒,醇香绵柔,唇齿生香,不过他的思绪飘到了一个月之前,暂时品尝不出酒的妙处,回忆道:“在骠月进犯镇魂关之前,有一波大宁江湖人士,在白沙滩周围,对镇魂大营士卒展开猎杀。双方各死了一些人,后来他们把我们引到阴阳谷,遇到了呼延准率领的玄月军,那一仗谁都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援军,于是都不敢硬拼,王宝王都统和呼延准交手之后,各自带着人马回去,再过了半个月,左日贤王大军出现在镇魂关。” “江湖人士?” 张燕云指尖敲打着膝盖,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是有人在设计你们和玄月军相遇。” 李桃歌笃定道:“八九不离十。” 张燕云撇嘴笑道:“步步都是局,要看是谁在布。那些江湖人士的尸体我看过了,暂时查不出身份,随身携带剧毒,不知是谁豢养的死士。” “你都查验完尸体了,还来问我?”李桃歌诧异道。 “我这人生性多疑,害怕贴身侍卫不对我说实话,亲近之人想要害你,那可比仇人顺手。” 张燕云嘿嘿一笑,哪里有半分的不好意思,压低声音问道:“我听说,你在阴阳谷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你见过的名家子弟。” 几年之间,能以普通士卒混到三品冠军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绝对不是凡人,疑心重实属正常,李桃歌没觉得云帅有何过错,只觉得心里有些堵,如实说道:“在阴阳谷中,我看到了一人站在谷顶,王宝大人说,那人是刀中皇族后裔,雀羚山谭扶辛。” “刀中皇族,来头不小哇。” 张燕云摸着光洁下巴,叹气道:“可惜离雀羚山太远,足有万里之遥,否则定要雀羚山变成万坟山。” 十万玄月军说杀就杀,和宰十万只羊没啥区别,李桃歌见识到云帅的杀伐果断,绝不怀疑他在吹牛。 “云帅,咱们要去哪?”李桃歌问道。 “镇魂关遭遇围困,西府不仅不出兵相救,还企图将孟书奇押入大牢,已经过了十五,是该节后算账了。”张燕云口吻轻佻说道:“去安西都护府,找郭帅讨一杯酒喝。” 说的是酒,李桃歌却闻到了浓郁的火药味。 燕云十八骑,要和向来强势的西府硬碰硬吗? 第115章 大雪满刀弓(五十三) 如果说鹿怀安是镇魂关方圆百里的土皇帝,那么安西大都护郭熙就是西疆万里的天王老子。 都护府的职责是抚慰异族,缉宁外寇,不仅要抵抗骠月王朝的铁蹄,还要提防八千大山里的异族,于是屯兵雄厚,拢共有四十万大军以供调遣。 大都护是文官,从二品,独揽军政大权,可郭熙偏偏喜欢以一军主帅自居,白天披重甲见客,夜里枕宝剑入眠,性格喜怒无常,一个不顺心,就将碍眼的手下拉出去祭旗,将军都砍了好几位,因此安西军里流传郭熙为郭阎王,惧意大于敬意。 郭熙和皇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亲妹妹嫁给了瑞王为侧妃,侄女又许给了六皇子,再加上手握重兵,更加飞扬跋扈,去年将副都护打成傻子送回永宁城,声称水土不服所致,除去龙椅附近那几位,谁都不放在眼里。 郭熙有三大喜好,喜美食,喜美人,喜骏马,日常起居皆有美人伴随左右,美人盂,美人枕,美人炉,艳福滔天,西疆有名的美人,都被他收进都护府圈养。 郭熙才从新收的小妾床头爬起,常年贪恋美色,导致双眼乌青带紫,幸好底子不俗,缓了会神便龙精虎猛,穿好貂裘,戴好锦帽,在小妾搀扶下推门而出。 幕僚谢宗昭早已等候多时,见到郭熙后,毕恭毕敬行礼道:“郭帅。” 郭熙扭头朝小妾玩味一笑,捏了把比梅花都娇艳的脸蛋,“简直是锁魂夺命的浪蹄子,要的本帅腿都哆嗦,下次再来你这,得多备几条命。” 小妾媚眼如丝,指了指还在作揖的谢宗昭,关门躲进了屋内。 郭熙裹紧貂裘,慢悠悠走向廊亭,接过婢女递来的参茶,漱了漱口吐到雪地中,轻声道:“宗昭,今日这么早?” 谢宗昭一脸肃容说道:“镇魂关大捷,十万玄月军无一幸免,阴阳谷口筑起了京观,摆满蛮子头颅。” 郭熙呆滞片刻,皱眉道:“这张燕云,果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兵仙,十万玄月军都被他吃掉了,他打了胜仗不要紧,倒是给本帅出了天大的难题。” 谢宗昭沉声道:“张燕云在镇魂关拜会了皇叔刘恒。” 郭熙摇头道:“事情都过了六十多年,什么皇叔不皇叔,一个教了大半辈子书的穷酸而已,张燕云敢去拜会他,肯定有圣人授意,咱们千万不要拿这个做文章,否则会自讨苦吃。” 谢宗昭说道:“张燕云不作停留,直奔安西都护府而来。” 郭熙一阵头大,不悦道:“上次给了他一批粮草,当作送瘟神,本帅认了,怎么没几天又杀了回来?” 谢宗昭摸着稀疏的山羊胡,自言自语道:“希望他这次来,依旧是借粮草,喂饱了豺狼虎豹,割些肉也是值得。” 一只神骏异常的鹰隼飞入廊亭,落在郭熙右臂,解开绑在利爪的信件,粗略看了一眼,郭熙咬牙道:“张燕云率领十八骑,离都护府不足五十里。” “这么快?!” 谢宗昭惊愕,转而忧心忡忡说道:“大帅,这次张燕云可以进城,十八骑不能进城!” 郭熙想了想,纠结道:“都护府周围有几十万大军,十八骑不过两万有余,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至于如此吧?” 谢宗昭叹了口气,说道:“说句不该说的话,两万有余的十八骑,能将十万玄月军屠戮殆尽,会把咱们西府放在眼里吗?” 郭熙挑眉道:“张燕云是聪明人,不会在都护府对我怎样,谋逆大罪,他背不起。” 谢宗昭慎重道:“小心为妙,为表达敬意,我去城门迎接,都护在大门迎接,张燕云再不满,咱们的礼节不能出错。” 郭熙挥挥手,“去吧。” 张燕云的可怕之处,在于圣人御赐的便宜行事四个字。 但凡是在大宁疆界之内,张燕云可以为所欲为,就是将他郭熙脑袋砍掉,圣人都得笑吟吟夸赞一声砍的好。 在其它三大王朝看来,张燕云是无所不能的杀神,在大宁地方官员看来,张燕云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神。 谁见了都想躲。 一个时辰之后,郭熙和张燕云在都护府门口相见,十八骑被安放在了城外安营扎寨,只带了少许侍卫,两人如同老友般勾肩搭背嘘寒问暖。携手走进中堂。 “燕云老弟,不是哥哥不讲理,而是你打了胜仗太风光,我怕手下那些臭丘八,听到你云帅的名号,急匆匆投奔十八骑,不在我这干了。万一四十万大军跑个精光,成了光杆都护,我这老脸往哪搁?还请老弟担待哥哥的小心眼。”郭熙大笑着说道。 简单几句话,不仅捧了对方,还将拒绝十八骑进城的事大事化小,这就是郭熙的本事。 “郭帅,有遮风避雨的狗窝就行,不必进城打扰,再说四十万大军,我也养不起啊,就那几万崽子够我头疼的了,再添人,只能天天喝西北风了。”张燕云含笑道。 “咱大宁和骠月对战,只有吃不完的亏,你这次歼敌十万,可算是扬眉吐气一回,我觉得圣人得封你为天将军,一等公,世袭罔替!”郭熙竖起大拇指赞叹道。 “这次大捷,十八骑吃的是西府粮草,我会如实奏禀圣人,其中有一多半的功劳是郭帅的。”张燕云拱手笑道。 “弟弟太客气了,咱们哥俩谁跟谁,你只要开口,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就是要我郭熙的脑袋,哥哥也双手奉上。”郭熙将张燕云搀扶入座,并排坐在了客椅,亲手捧起香茗,“尝尝,江南来的新茶,传闻是处子采摘,甘甜无穷。” 张燕云抿了一口,略带遗憾说道:“好茶,可惜我粗人一个,只爱酒,不爱茶,这其中的道道,实在喝不明白。” “今天咱们哥俩,必须一醉方休。” 郭熙使了个眼色,管家立刻跑出去安排酒席,郭熙压低声音问道:“弟弟这次路过西府,有何贵干?如果还是缺粮草的话,尽管开口,即便是借,也要保证云帅满意。” 张燕云望着热情似火的大都护,轻笑道:“查案。” 第116章 大雪满刀弓(五十四) 查案两个字,使得郭熙笑容僵住,茶杯悬停在空中。 幕僚谢宗昭出口问道:“敢问云帅来查何案?” 张燕云淡然道:“大年三十,玄月军进攻镇魂关,四门被围困,城关岌岌可危。正月初三,镇魂大营开了东门,派出两千余士卒杀敌,为的是护送几十名信使报信,经历了玄月军围追堵截,只有老卒孟书奇一人来到西府,可是在安西都护府跪了一天一夜,仍旧无人理睬,孟书奇试图硬闯都护府,险些被甲士拉出去杖毙。敢问郭帅,都护府该当何罪?” 站在背后的李桃歌握紧刀柄,桃花眸子泻出愤怒目光。 镇魂关十几万生灵,若不是燕云十八骑赶到,或许已成了蛮子刀下亡魂,这安西都护府就是最大的帮凶。要是早一天都护府及时派出兵马,城门不会破,更不用白白搭上几千条人命。 谢宗昭犹豫了一下,再次说道:“云帅,镇魂大营派出信使,来到都护府送信,郭帅根本不清楚。” “你是谁?上次来都护府没见过尊驾。”张燕云打断了他的争辩,抬起眼皮,扫了扫斜上方的中年男子。 “郭帅幕僚,谢宗昭。” “官居几品,在都护府担任何职?”张燕云慢悠悠说道。 “无品无职,替郭帅打理繁务。”谢宗昭温顺道。 “你站着,我坐着,脖子不舒服,一介布衣想要和本帅讲道理,得跪着说话。”张燕云翘起二郎腿,喝了口香茗。 扑通。 谢宗昭二话不说,含笑跪地,脊背弯曲说道:“云帅是否满意?” 张燕云笑了笑,拍拍郭熙肩头,“能屈能伸,宠辱不惊,郭帅,你有位好帮手,可我记得史书里记载的这种人,往往都是王侯将相金贵命数,前期隐忍不发,后期一鸣惊人,将上司和仇家一并清理,好泄出心头积郁,哥哥,你要小心喽。” 郭熙迎合也不是,反驳也不好,一个劲干笑。 “好,言归正传,镇魂大营信使孟书奇,手持镇月将军鹿怀安亲笔信,来到都护府求援,不仅不许进入大门,还险些被打死,这桩罪,你认,还是不认?”张燕云眯起眸子柔声问道。 “郭帅不知。况且孟书奇一人所言,未必是实情,可有其它佐证?”谢宗昭云淡风轻答道。 “本帅亲眼所见,能否作为人证?”张燕云笑道。 “可以。” 谢宗昭沉声说道:“不准孟书奇进入都护府,实属兵卒一人过失,等到郭帅细细查明,再将此人交由云帅发落。” “燕云老弟,事关安西都护府声誉,本帅定会严查!”郭熙厉声说道。 “是否兵卒一人之过,结论为之尚早吧?” 张燕云阴晴不定一笑,转而冲着郭熙叹气道:“哥哥,不是弟弟喜欢多管闲事,都护府置之不理,导致玄月军破了城,杀的镇魂关满目疮痍,遍地尸骨,看的我心里不忍,一闭起眼啊,那几万阴魂就在脑袋里晃悠,非要我给他们讨一个公道,你说说,能袖手旁观吗?那几万阴魂,不得把我带走?” 郭熙差点气到骂娘。 害怕阴魂? 当年你张燕云马踏南部七国,手中的血腥少了不成? 光是在东疆沾染的性命,就比镇魂关只多不少吧? 再说西疆是自己地界,用得着你插手? 跑到这装菩萨来了。 可一想到圣人御赐的便宜行事四个字,郭熙将怒气摁回到肚子里去,笑容满面说道:“哥哥当然明白弟弟苦衷,查!必须要严查!凡是涉及到阻拦边防军务,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交由弟弟发落!” “那我这些日子,得往都护府多跑几趟了。”张燕云不好意思笑道。 “这就是弟弟的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若是有人胆敢拦你,一刀砍了便是。”郭熙陪笑道。 “哎!~操心的命,到了哪里都不消停,整整三天没合过眼,我先去补一觉,醒了再找哥哥讨酒喝。”张燕云打着哈欠,摇摇晃晃朝门外走去。 郭熙搀着胳膊送行,示意管家前去安顿,碎叶城能容纳十几万大军,不差几间客房。 谢宗昭悠悠起身,拍去裤腿浮土,神色如常。 郭熙望着院落皑皑白雪,眉头越来越紧,凝声道:“这尊瘟神亲眼看到孟书奇被拦至门外,你为何不承认,反而试图狡辩?” 谢宗昭轻声道:“大都护失职的罪名,无论如何躲不过去,干脆欲盖弥彰,给张燕云立功机会,放手给他查案,多争取时间,京城那边好有所防备。” 郭熙沉声道:“镇魂关本是枚棋子,哪曾想被张燕云盘活,这盘棋越下越乱,京城快要变天了。” 谢宗昭担忧道:“这盘棋,大都护能承受最坏的结果吗?” 郭熙放声大笑道:“最坏?人头落地而已,朝堂浮沉几十载,早已将生死看淡。” “大人好气度。” 谢宗昭轻笑道:“不知大都护注意到没有,张燕云身边的侍卫,似乎换了一个人。” “随便扫了两眼,好像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郭熙说道。 “很年轻,应该只有十五六岁,生的唇红齿白,俊俏的过分,颇有当年李相风采。”谢宗昭笑道。 “李白垚?” 郭熙惊讶道:“听你这么一提,还真是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眼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同为世家子弟,又同为国子监同窗,郭熙和李白垚从小相识,极为熟悉。 “当张燕云说到镇魂关惨遭不测时,那少年怒气外露,他虽然穿着华服,可脚上,是咱们西府步卒配置的棉靴,李相儿子几个月之前流放至镇魂关,呵,这就不难猜了。”谢宗昭说道。 “大伙都在等待后手落子,张燕云剑走偏锋,把他带到身边,是老寿星上吊不耐烦了?”郭熙蹙眉道。 “我看张燕云的用意,是想把他带回永宁城,把本来混乱的局面,再泼一锅沸水。”谢宗昭猜测道。 郭熙冷哼一声,轻蔑道:“玩火自焚,小心烫了自己。” 第117章 大雪满刀弓(五十五) 张燕云声称不喜喧闹,郭府管家郭平将其安置到了府外一处宅院,亭台楼榭,风情婉约,仅仅是府内的假山活水,恐怕就得耗资几万两白银,更别提雕梁画栋的大宅。 从镇魂关走出的小卒,不停瞧来望去,摸摸金漆大门,再摸摸从未见过的冬季花卉,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样。 张燕云见他丑态百出,好笑道:“再怎么说,你也是相府出来的公子哥儿,难道碎叶城随意一所宅院,能强的过李氏相府?” 李桃歌如实说道:“我在相府七年,只关注自己院子周围,常去的地方是马厩,爹住哪里都不知道,这所宅院,比我住的房子要好得多。” 张燕云惊愕道:“养条狗都得遛遛吧?寸步难行,插翅难飞,岂不是囚禁了七年?” 李桃歌苦笑道:“真相说起来很难听,但确实如此。” 张燕云揉揉鼻子,说道:“真是好脾气,换做是我,啥相府不相府的,早把院子一把火给烧了,既然不把儿子当儿子,别怪不把老子当老子。” 李桃歌轻声道:“人的境遇各不相同,我吃百家饭长大,有遮风避雨的地方就挺知足,镇魂关的百姓,有许多快要饿死的,跑去投身军伍,饷银无所谓,只要能活下去就肯卖命,相比于他们,我算是不错了。” 张燕云停住脚步,摘了朵粉嫩娇颜的花朵,放到鼻尖下轻嗅,然后递给李桃歌,“这朵花叫做蝴蝶香,只在皇城以东生长,东疆遍地都是,可在西疆极其罕见,想要移植存活,必须马不停蹄运来,再由能工巧匠悉心培育,保守估计,这朵花长到现在,至少花费二十两银子。” 李桃歌接过花呆住,愣愣望着,苦笑道:“我在相府的例银是一两,在镇魂关的饷银也是一两,孟叔说我是一两的命,别去做二两的春秋大梦。” “一两?” 神色从来都是风轻云淡的张燕云动容道:“边军的饷银,除了禁军最高,每个月二两五钱,赚的是卖命银子,朝廷舍得出钱。我以为东疆扒皮扒的够狠了,发到士卒手中,大概一两八钱左右,你们竟然只有一两,看来郭都护和鹿将军,是把边军的血,生吞活剥抽个干净。” 张燕云东疆起家,最懂底层边军凄苦,稍微用脑子一转,就能猜出是谁在捣鬼。 李桃歌举着蝴蝶香,默不作声。 张燕云轻笑道:“带回去好好养着,这朵花,是由你们边军的血浇灌盛开,金贵的很呐。” 李桃歌将蝴蝶香吞进口中,用牙齿撕咬,咬了几口,隐约尝到了血腥味,和蛮子在城头厮杀时的味道相近。 张燕云指着雪中绽放的名贵花卉,笑道:“走之前,把这些都啃干净,镇魂大营两万余人,都指望着你来讨还利息,不吃完,对不起阵亡的兄弟。” 李桃歌一脸肃穆。 镇魂大营的袍泽,在死守疆土,拼去性命也要阻挡蛮子入城,而顶头上司郭熙不仅抽取兵血,还对来犯之敌不闻不问,视镇魂关二十万黎民如同儿戏。 千刀万剐不足以平其罪。 张燕云双手入袖,轻声道:“去查案吧。” “我?”李桃歌疑惑道。 张燕云翻了记白眼,“你不去,难道要我亲自去查?” “可我……从来没有读过刑律,不知该如何查案。”李桃歌为难道。 “简单,去大牢提审阻挡孟书奇的侍卫,问清来龙去脉,如果他承认是郭熙指使,那再好不过,如果不肯承认,那就打到他承认,烙铁,水淹,针刺,总有办法让他吐露实情。”张燕云懒洋洋说道:“本帅还有要事,你去办吧。” 要事?瞧这睡眼惺忪的模样,和奔向厢房步伐,分明是去睡觉。 李桃歌不好戳破,问道:“假如有人阻拦呢?” “便宜行事。” 张燕云声音越来越远,“云字营主将上官果果在门口,你们俩商量着办。” 便宜行事。 圣人御赐云帅便宜行事,云帅又赐自己便宜行事,李桃歌是从来没涉及过庙堂凶险的雏鸟,其中分寸该如何掌握? 满头雾水的少年来到门口,见到了骑在马背的上官果果,不上阵,人马不曾披有重甲,只是换成枣红色常服,长袍遮掩不住曼妙身躯,骑在马鞍的双腿浑圆修长,衬托出腰肢纤细,充满力量和线条两种美感,李桃歌逃不过男人本性,瞄了一眼刻在心头,惊讶着云字营主将的长槊在战场势如破竹,姿色同样是摧枯拉朽。 “上官将军。”见到对方要离开,李桃歌出声喊道。 上官果果勒住缰绳,回头望去,认出了常在云帅马车里腻乎的少年,于是问道:“云帅找我?” 卸掉兜鍪的女将,鹅蛋脸多了几分柔美英姿,可毕竟是玄月军都阻拦不住的万人敌,举手投足之间自带杀气,即便是浴血奋战过的李桃歌,也难以直视那双锋利杏眸,吭哧道:“嗯……算是吧,云帅有令,吩咐咱们俩去查案。” “如何查?”上官果果的言辞和长槊同样干脆利落。 李桃歌一阵头大。 本以为云帅给自己找了名师傅,结果同样是不谙世事的菜鸟。 李桃歌只好把张燕云的叮嘱复述了一遍。 “去都护府大牢,你在前面带路。”上官果果说道。 “那个……先不急,事关重大,咱俩得先合计合计。”李桃歌犹豫不决道。 上官果果翻身下马。 李桃歌身材已经算作高挑,上官果果比他还高出半头,歪着脑袋望向少年,说道:“用的着合计吗?云帅有令,那人不说就动用酷刑,我有办法,能让他痛苦着活到百天。” 感受到大山般压迫感,李桃歌牵强笑道:“上官将军,用刑不是目的,要讲究方式方法,咱们得迂回行事,若是那人不开口,将罪名揽在自己身上,咱们又该如何?镇魂关那么多条冤魂,他担不起。” 上官果果凛声道:“那就打狗找主人,将郭熙一同宰了!” 第118章 大雪满刀弓(五十六) 都护府总管郭平,是个和善老头,长相和善,声音也和善,操着一口地道京城话,时常弯着腰,见了谁都笑呵呵。 按理说,以他的地位,在碎叶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副都护和谢宗昭见了,都要拱手尊称一声郭总管,可郭平的和善有口皆碑,即便是顽劣稚童也敢朝他投去石子,同样是以微笑报之。 当李桃歌和上官果果提出要去大牢,郭平立刻答应,亲自领路,并递出两块腰牌,笑着说道:“大牢不是啥好地方,一年四季阴暗冰冷,又常常遇到犯人暴毙,所以都嫌晦气,大人们若是觉得不妥,可以将要犯提出来审问,天寒地冻的,我给你们找处暖和屋子。” 一心求逍遥的上官果果最烦这种客套,爱搭不理,李桃歌只好硬撑着当出头鸟,恭敬道:“郭总管,云帅有令,在大牢里问话即可,不必劳烦尊驾。” 郭平弯腰在前面带路,说话时侧着身子,伸手引路,笑道:“云帅抚镇东西南北四疆,当真是大宁头等威风,老头若是再年轻几十岁,一定要跟着云帅打打秋风,不为别的,只为给祖宗脸上贴金,哎!生不逢时,生不逢时。” 李桃歌笑着没说话,心想,你贵为郭府总管,相当于西疆宰相,真要是去边疆喝风吃雪,当一名小卒,能舍得吗? 谈笑风生间来到大牢,有郭平带路,没有不长眼的敢来阻拦,穿过一尺多厚的铁门,再穿过半尺厚的木门,一股恶臭来袭,熏的眼睛生疼。 能关在都护府大牢,要么是身份金贵的官员,要么是犯了大案的死囚,极少能走出牢房,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形成臭不可闻的浊气。 上官果果和郭平都若无其事,李桃歌也不好掩住口鼻,顺着台阶下行,郭平说道:“大牢共分地下三层,死囚在二层,嫌犯在一层,阻拦镇魂关信使的侍卫叫做俞大头,早早被大都护关进大牢,至今未曾审问,今日有劳二位,帮忙查个明白。” 李桃歌好奇问道:“那三层关押的是什么人?” 郭平神秘一笑,“想死不能死的人,想活不能活的人,天底下犯的错,有时候不好分出生死,只能关在里面养着了。” 牢房内漆黑一团,仅凭狱卒手中火把照亮,通过微弱光线,依稀能看到里面蓬头垢面的犯人,全部是浑身血迹斑斑,躺在木床上如同行尸走肉,听到亮光和动静,有的犯人露出惊惧神色,躲到角落里蜷缩一团。 来到一处牢房,狱卒打开重达五斤的铁锁,用力一拉,锁链和木栏传出巨大撞击声,郭平推开牢门,笑道:“二位大人请,涉及到审问,老夫不便在旁边恭候,临走时,还请大人将牢房门重新锁住,以防犯人逃脱。” 说完之后,郭平将火把插入墙壁凹槽,带着狱卒离去。 目送完郭总管,李桃歌朝牢房望去,见到一双阴沉的眸子正死死盯着自己,披头散发,坐在木床上难掩身材魁梧,四肢被铁链锁住,无法动弹。 李桃歌迈步进去,平静道:“你就是侍卫俞大头?” 男人对他的提问并未理睬,转动脑袋,将视线投向上官果果,咧嘴笑道:“这妞不错,高头大马,就是皮黑了些,不过黑有黑的滋味,吹了灯都一样。” 上官果果不谙人情世故,但作为云字营主将,打过无数恶仗,死人堆里滚出来的煞神,脾气当然好不到哪里,听见男人口吻轻佻,皱起柳眉,拇指摁住刀柄。 李桃歌自知无法抑制住这女人怒火,只好搬出来张燕云,轻声道:“将军息怒,云帅有令,要找他问话。” 上官果果松开拇指,扭过头去。 李桃歌沉声道:“俞大头,初五那天,你是否在都护府大门当值?见没见过镇魂关的信使?” 男人抓住浓密胡须,依旧冲着上官果果奸笑道:“老子这辈子,没玩过这么俊的妞,敢问姑娘是哪家青楼头牌?等老子日后发达了,一定去采你的花,好好帮你滋养滋养。” 刀光闪烁。 推刀,拔刀,挥刀,一气呵成。 李桃歌在男人没说完时,就知道情况不对,赶忙拽向上官果果,结果手腕没拽到,只拽到衣带,慌忙说道:“先把云帅交代的审问完,咱们再出气也不迟。” 上官果果是无极境武者,距离武道宗师只有一步之遥,能拽住她的不是李桃歌,而是张燕云的帅令。 李桃歌只觉得手指牵住了百头狂奔蛮牛,险些摔个趔趄,安抚好上官果果,立刻眉目阴沉说道:“俞大头,你自知犯了死罪,想要找个痛快是吗?我告诉你,不把前因后果交代完,没那么好死,我这里不仅有酷刑,还有能起死回生的灵药,足够医活你百次!” 男子终于有所动容,冷笑道:“不就挡了个镇魂关送信的臭丘八吗?这些年不知挡了多少,老子认,要杀要剐,麻溜点。” 那可不止是一名信使,更是几十万条人命,李桃歌强行按捺住怒火,问道:“是谁下得令,让你阻拦信使进入都护府的?” 男子慵懒靠在墙壁,似乎是在回忆,忽然开口说道:“小妞,尝没尝过西疆爷们?来陪大爷玩玩,保证你神仙都不想当。” 不止言语下流,动作也是极其无耻。 李桃歌暗道不妙。 一而再再而三挑衅,自己都忍不住,更何况是杀伐暴烈的云字营主将。 果不其然,眨眼的功夫,一柄宛如秋水的短刀,径直插入男子咽喉。 李桃歌手中的印都没结完。 “他该死。”上官果果冷淡说道,抽回短刀,掏出一条白巾,擦拭掉血迹,扔到尸体上。 李桃歌轻叹道:“没发现吗?他不理我的问话,反而几次三番羞辱你,就是在寻死。” “他为何故意寻死?”上官果果木然问道。 李桃歌检查完尸体,说道:“他的衣服尚未起油垢,头发似乎几日前才洗过,说明关进大牢的时日不久,而郭熙声称,事发后便将他关进大牢,这和实情不符,说明是才找来的替死鬼。既然是抱有必死的念头,何不求个痛快?” 上官果果又问道:“那他是不是俞大头?” “俞大头已经死了。”李桃歌叹气道:“他是谁,已然不重要。” “俞大头死了,那咱们下一步该去审谁?”上官果果疑惑道。 李桃歌挠了挠头,想起便宜师父常常唠叨的一句话。 女子无才便是德。 第119章 大雪满刀弓(五十七) 案犯一死,暂且不说能否给云帅交差,都护府一关都不好过,大宁律法森严,擅自杀掉嫌犯,那是掉脑袋的大罪,李桃歌平日爱读些闲书,当然明白其中凶险。 李桃歌带着上官果果满脸阴沉从牢里走出,郭平凑近笑道:“二位大人,这么快就审完了?” 李桃歌带有歉意说道:“俞大头死了。” 郭平愣了半晌,惊讶道:“死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李桃歌生性淳良,怎能让女人承担灾祸,如实相告,又恐怕落有杀人重罪,只好编了句瞎话,“俞大头企图刺杀我二人,我抽出上官将军的刀,杀了他。” 上官果果看了看少年,杏眼透露出复杂神色。 “哎呀呀,俞大头这家伙,平日里就好惹事生非,竟然敢刺杀大人,可他毕竟还没定罪,贸然杀掉嫌犯,这可如何是好。”郭平急的直跺脚,瞅着胡子都白了几根。 “一人做事一人当,您去禀报郭帅,看如何处置为妥,我有军令在身,需要给云帅复命,有十八骑作保,在下不会离开碎叶城半步。”李桃歌抱拳道。 “这……不妥吧?” 郭平为难道:“杀了人,犯了律法,再大摇大摆走出都护府,对于云帅的声誉有损,遇到爱嚼舌根的家伙,岂不是将云帅描绘成目无法纪的佞臣了?这样,你先屈尊到牢里歇会,我去禀报大都护,这位女将军去禀报云帅,大人们一见面,商量出对策,咱们只管听命就好。” 郭平的提议有礼有节,再去争辩,倒显得对都护府不敬,李桃歌只好任由狱卒将自己带入地牢,进入一间牢房,铁链咣当作响,再回头,已然上了锁,跟郭平所说的歇会,待遇云泥之别。 半个时辰功夫,从官差变成了阶下囚,李桃歌不由的摇头苦笑,坐在草垛中,思绪神游天外。 小江南如今在何处,镇魂关的百姓缺衣少食,是否能熬过寒冬,小伞的断臂是否还钻心的疼,一下没了这么多兄弟,孟叔能否睡得着觉。 一幕幕恍如隔世。 “小子,犯了啥罪?”旁边传来低沉的男人声音。 李桃歌望向那人,长发遮盖住五官,瞧不出相貌,即便离了几尺远,也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臭气,不知在牢里关了多久。 李桃歌裹紧华服,来抵御地牢湿寒。 “小子,甭管你在外面是多硬的骨头,来到地牢都得低头当孙子,想要活下去,最好乖乖听前辈的话,否则走不出去。”男人说道。 “不听你的话,就活不下去?”李桃歌漫不经心答道。 “正是。”男人倨傲说道。 “说说看。”李桃歌好奇道。 “大牢一天只有一顿饭,还是别人吃剩下的泔水,可能在三天之内,你会觉得恶心,下不了口,可是三天之后,你会捏着鼻子吃完。另外牢房里有取之不尽的美味,蟑螂,老鼠,蜈蚣,它们何时出没,如何捕获,想不想学?另外,想把东西送进大牢,得找牢头送礼,并且要抽走七成东西,找谁送,送多少,去哪送,里面都有大学问。”男人得意洋洋说道。 李桃歌听的一阵反胃。 牢房内传来脚步声。 一袭雪白大氅的张燕云出现在面前,旁边带着两名眼熟的侍卫,李桃歌没想到他会来的这么快,而且还亲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站起身来到牢房口,“云帅。” 张燕云扬起标志性痞笑,左瞅瞅,右看看,乐呵道:“不错,比我想象中好,起码不是鬼哭狼嚎的人间炼狱。” 李桃歌办砸了差事,难免生出愧疚,轻声道:“云帅,俞大头死了,是我办事不利,请云帅责罚。” 张燕云云淡风轻笑道:“敢羞辱上官将军,是他自找死路,不就一个嫌犯么,我燕云十八骑杀的人少了不成?” 想到对面的云帅,不久前带领十八骑歼灭玄月军,与他相比,自己算是难得的善人,李桃歌心中略宽,问道:“都护府追查下来,我有罪吗?要在大牢里住多久?” 张燕云低声道:“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不过走之前,需办好一事。” 李桃歌恭敬说道:“请云帅下令。” 张燕云朝旁边侍卫使了个眼色,两人施法升起屏障,张燕云压低声音说道:“今夜子时,去地下三层找到面颊生有火焰图案的年轻人,把药丸交给他,然后纵火烧了牢房,再去找我。” 一枚寸余锦盒递到李桃歌手心。 当冰冷锦盒触及肌肤,李桃歌忽然头脑一阵清明,联想到之前的蛛丝马迹,沉声说道:“云帅是故意的。” 张燕云微微一笑,说道:“你指的是哪件事?” 李桃歌抿起嘴唇说道:“派我和上官将军前来问案,你断定了俞大头会死,也料到了上官将军会将他杀掉,更猜到我会将祸事拦下,替上官将军待在都护府大牢,对吗?” 张燕云并未否认,而是玩味笑道:“大概没错,只是有一些错误,俞大头无论是否出言不逊,他都会死在上官将军刀下。” 李桃歌呆滞片刻,心绪翻涌,“只为了将我留在牢中,子时去将丹药交给那个人?” 张燕云大方笑道:“没错,我不止算到了俞大头会死,还算到了你的仁心,能替上官将军出头,还知道你是术士,即便没有火把桐油,也能凭空放出火,蛮力不输于璇丹境武夫,能轻易冲破牢笼。” 李桃歌苦笑道:“你明说不就好了?我又不敢违抗帅令。” 张燕云挤眼道:“你觉得自己精明,还是管家郭平精明?想要瞒过他,你没那份城府。都护府和大宁庙堂一样,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戒备森严,暗藏祸心,若是强行闯入天牢救人,有四十万大军作为凭仗,腰杆子强硬的郭熙肯定会和我翻脸,十八骑在碎叶城外只有六营两万人,我不想有所折损。” 李桃歌听出了弦外之音,折损,而不是失败,这说明张燕云用两万硬抗四十万大军,有莫大的自信。 百战百胜的张燕云,确实有狂妄的资本。 李桃歌点头道:“明白了,今夜我会救人放火。” 张燕云对他的表现相当满意,笑了笑说道:“谨慎行事,低调说话,那家伙脾气不好,小心把你吃了。” 第120章 大雪满刀弓(五十八) 张燕云能被冠以大宁兵仙名号,才智权谋无疑是上上选,况且传闻他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能率领麾下铁骑荡平四疆,靠的是啥,难道是喝酒吟诗?于是李桃歌对于他的腹黑,有着极大的宽容,即便自己当作棋子算计,不满稍纵即逝。 当张燕云走后,屏障消失不见,旁边牢房里的男人气绝而亡,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与玄月军血战城头,李桃歌收起了妇人之仁,从菩萨心肠逐渐转变。 这世道,存仁道但不可存仁心,想要在乱世中闯出一片天下,首先要变成铁石心肠,只不过说得容易做起来难,过完年他才十七岁,心境随着成长起伏不定,还要很长一段路要走。 举起张燕云留下的锦盒,闻了闻,散发出古怪味道,打开后是一枚黑灰色丹丸,类似于某种花草和牛羊油脂混合气味,说臭不臭,说香不香,当作食物用来饱腹也可。 细细品味张燕云的叮嘱,所救之人比较年轻,会吃人。 难道是妖修? 李桃歌猛然想起胖狐狸。 自从张燕云来到镇魂关,仙林便消失不见,招呼都没打一声,似乎在惧怕十八骑中某位。 毕竟是浴血奋战过的兄弟,又救过自己数次,想起那张胖脸,倒是有些不舍之情。 距离子时还有小半天,李桃歌盘膝打坐,闭目养神。 经过几日死战,虽说没有缺胳膊少腿,可新伤旧疾乱成了一团,强启观天术的弊病,频频使用术法损耗神识,这都是不可逆的重症,暂时没有大碍,不代表平安无事,以后想要突破境界,会成为张牙舞爪的拦路虎。 眼观鼻鼻观心,致须极守静笃。 所谓观台境,无非是破小周天入大周天,即炼精化气,河车搬运,再用气冲破穴窍,打通经络,气力体魄异于常人。 说着容易,做起来难,李桃歌感受着穴窍和经脉,再用丹田气缓缓冲击,一次,两次,百次,一次次功亏于溃,被称之为第一穴的合谷穴宛如铁闸,任凭冲击仍不动如山。 对于这样的结果,李桃歌已然习惯,别人随意跨过的观台境,对他而言依旧是巨大沟壑。 琢磨着到了子时,李桃歌擦掉额头细密汗珠,起身走向木门。 门是坚硬的黑铁木,硬度直逼铁器,不过这难不倒李桃歌,双臂稍加用力,黑铁木急剧变形,木头闪出缝隙,正好容纳单薄的身子钻出。 想要下到三层,必须从大牢门口附近转入阶梯,那里有狱卒值守,很难做到悄无声息潜入。 牢房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狱卒附近燃有火把,李桃歌踮着脚尖,贴墙来到大门十步远,双手掐出法诀,砰地一声,外面雪球砸中大门,狱卒提起兵刃查看,李桃歌正好猫腰进入阶梯。 转过弯,火把的余光照不到这里,越走越暗,全凭手指摸墙前行。 下了一层又一层,来到了地下三层,深处传来微弱的光线,李桃歌屏住气息,顺着荧光处小心靠近。 这是一间铸铁囚牢,里面站着一名赤身裸体的怪物,被几条粗如大腿的铁链绑住四肢,腰部和琵琶骨分别有条细链贯穿,牢房内贴满写着密咒的血符,微弱光线便是从血符发出。 说是怪物,是因为身型高大的离谱,劲肉虬结,猿背蜂腰,额头中央生有两寸余长的短角,脸颊刺有火焰图案,绝非常人模样,更像是妖修。 李桃歌踩着细腻沙土来到怪物面前,驻足观望,怪物耸动带有鼻环的鼻子,缓缓睁眼。 左眼是赤红色,右眼是玄黑色。 释放出凝若实质的杀气。 “你是今日的夜宵?”怪物嗓音发出金石声,咬字拗口,其中似乎带有粗粝沙子,让人听起来极为不适。 李桃歌并未作答,从锦盒中取出丹药,两指夹住悬空展示。 铁链哗哗作响。 怪物激动不已,先是双眸呈现出贪婪神色,接着勾起嘴角冷笑道:“九转龙虎丹?好大的手笔,谁派你来的,郭熙吗?” “燕云十八骑主帅,张燕云。”李桃歌轻声道。 怪物沉默片刻,呲牙道:“兵仙张燕云?怪了,我跟他从无交集,为何要来救我?” “我只是奉命行事,来给你送丹药,至于别的,恕在下无法回答,出去以后,云帅自有安排。”李桃歌将丹药丢入怪物口中。 九转龙虎丹是极难炼制的圣品丹药,人族服用后,经脉骨骼大多承受不住狂暴药力,会爆体而亡,但对妖修或者武修而言是把双刃剑,若是能吸纳药力,不仅能修复已损体魄,修为还能更上一层楼。 怪物服下九转龙虎丹,表情呈痛苦状,半黑半红长发根根竖起,喉咙隐隐传出龙啸虎吟,筋肉如潮水荡漾,肌肤渗出腥臭无比的黑色液体。 几经反复,怪物逐渐恢复平静,双眸锋利无匹,低吼一声,挣脱四肢铁链,再将琵琶骨和腰部细链抽出,囚牢内用来镇压的血符爆射出红箭,怪物视若无睹,双臂挥舞细链,血符稍作挣扎后一片狼藉。 “庆贺先生走出牢笼,在下任务完成,告辞。”李桃歌抱拳作揖,转身即将离开。 可没走几步,喉咙多了一条细链,李桃歌皱了皱眉,右手抓住后想要挣脱,一股奇大无比的力道将他拽飞。 李桃歌足尖踏地,甬道地面出现两道深痕,掐出法诀升起土墙,来阻挡后拽的力量。 可惜一切都徒劳无功,双腿无法自控,土墙脆如纸张,任凭他如何挣脱都无济于事。 转眼间来到怪物怀里。 李桃歌双手扒住细链,不至于被勒死,怒视着上方红黑双眸,喘着粗气说道:“是我救了你,为何还要拦我?” 怪物露出瘆人的白牙,喷出腥臭气味,狰狞笑道:“你们不是有句谚语吗?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饿了好几年了,总算找到活人开荤,既然是云帅所赠,你小子就认命吧。” 血盆大口张开,腥臭涎水滴落在李桃歌脸颊。 第121章 大雪满刀弓(五十九) 任谁被不人不妖的怪物搂在怀里流口水,滋味都不大好受。 两人近在咫尺,望着那双充满饥饿的双眸,李桃歌死死拽着细链,强颜欢笑道:“外面有数不尽的美味佳肴,何必吃我呢?” 怪物笑道:“珍馐美味,那只是对凡夫俗子而言,对我来说,那只是一堆不入流的烂肉。你皮薄肉嫩,气血充盈,乃是绝佳补品,为何不吃呢?” 李桃歌堆笑道:“吃了云帅的丹药,再吃云帅的使者,本来一场善缘变成了仇敌,只为满足口腹之欲,不值当呐。” 怪物狂笑道:“看来你对我的身份一无所知,也并不了解张燕云的为人,强者只谈利益,不谈对错,只要我对张燕云有所相助,吃了你,他也不会把我如何。听好喽,我叫做拓跋牧为,我的父亲是八千大山之主拓跋大石,我的背后是百万凶人,为了一个区区使者,张燕云敢与我翻脸吗?!” 八千大山连绵不绝,将大宁和周国的边界一分为二,自古便是兵家忌惮之地,里面藏异族无数,是人,也是妖,生性残暴,嗜杀成性,论单兵战力,骠月都不是其对手,可惜脑袋都不怎么灵光,压抑不住血脉之力,否则山主拓跋大石率领这样一支奇兵,足以荡平天下。 周国对于八千大山觊觎已久,千百年来,或打,或招安,或结亲,或封赐,方法不计其数,随着大师之位更迭,全都变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近些年来,拓跋大石入主后,八千大山将养生息,族人极少在外露面,对待大宁和周国的态度不咸不淡,完全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架势,见到刺头消停,两国也懒得折腾,只是拿出对待近邻姿态,逢年过节送礼问候,仅此而已。 郭熙敢将拓跋牧为关进大牢,实在是这小子猖狂的过分,不仅将郭熙的女婿生吞活剥,还把郭熙长女关起来蹂躏至死,堂堂安西大都护,怎能受得了冲天怨气,派门客将拓跋牧为擒住,如何处置又成了问题,一刀宰了,怕引发八千大山暴乱,就这么放了,郭熙宁死不肯,禀报给兵部和圣人,也都是好言相劝,先关着再说,日后再议,再议。 这一议,就是四年之久。 其间拓跋大石不闻不问,书信都没来一封,郭熙丧女之痛日渐消弭,处理拓跋牧为更成为棘手的难题。 当八千大山少主自报家门,李桃歌深感不妙,山里藏的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怪胚,讲究强者为尊,名声烂的出奇,杀人放火和吃饭喝水一样随便,把自己活活吃了,似乎并没有超出他们的纲常伦理。 李桃歌感受到对方恐怖力道,额头冒汗,垂死挣扎道:“你是八千大山少主,身份尊贵,我是云帅亲弟弟,并不差你毫分,吃了我,云帅必定率领十八骑将八千大山铲平!” 危急关头,李桃歌只好胡言乱语,强行给自己安上保命头衔。 “吓唬我?” 拓跋牧为脸颊火焰图案升腾,似乎真的在燃烧一般,抓住李桃歌头发,猖狂笑道:“郭熙的女儿女婿我都敢吃掉,你是张燕云的亲弟弟又如何?八千大山道路险峻,大多仅容一骑通过,燕云十八骑陷阵无敌,到了山里照样变成王八一样寸步难行,且让我尝尝你们张家滋味,是不是美味可口,若是真的妙不可言,出去后再把张燕云吃掉,哈哈哈哈哈哈。” 一只超出寻常两倍有余的手掌,按住李桃歌小腹,指甲长达寸余,泛起青石色泽,轻轻一划,李桃歌只觉得犹如神兵利器切开肚皮,恐惧感比痛感更为强烈,于是双腿发力,猛然弓身如虾,膝盖冲着拓跋牧为面部奔袭。 “太弱了。” 拓跋牧为摇了摇头,单臂挡住攻势,右手五指成爪,企图将少年心肝刨出。 铛。 一道凌厉罡气嵌入指甲,虽没有削断,但救了李桃歌一命。 拓跋牧为抬起头,望向黑暗中带有盈盈笑意的老者,夹杂着愤怒腔调咬牙道:“郭平。” 手持三尺青锋的和善老人,正是都护府大总管郭平,当年围捕拓跋牧为,损失好手无数,最后由郭平出手,才将其擒住。 “这位大人远来是客,可不能被你给吃了,否则无法给云帅交待,你乖乖回去当你的囚徒,人交给我带走,如何?”郭平笑道。 盯着将自己困了四年之久的仇人,拓跋牧为先怒后笑,阴狠说道:“当年你们布下天罗地网,派出十余名无极境,照样被我杀掉一半,现在你仅凭一张嘴,就要让我重新回到牢里,做梦呢!” 说完,拓跋牧为长发盘旋,脸颊火焰再度蔓延,直至眉梢,全身锋芒外泄,气势攀升了不止一筹。 “无极境上品?半年不见,你的境界又提升了,不愧是资质逆天的拓跋一脉。”郭平赞叹道,布满褶皱的老脸并未呈现出惧怕神色。 “这全要拜他所赐。” 拓跋牧为看着躲在角落里的李桃歌,得意笑道:“谢谢云帅送来的灵药,等我杀了宿敌,一会再把你吃掉。” 李桃歌摁住不停流出鲜血的小腹,咬紧牙关。 “哎!这又是何苦呢。” 郭平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云帅想要把你救走,明说便是,郭都护又不是顽固不化的榆木疙瘩,丧女之痛已消,又不好杀了拓跋少主,正好就坡下驴,三方皆大欢喜。非要整这一出,倒显得郭都护小家子气了。” “别说那么多的废话,四年前一战,只不过输了你半招,这次倒要看看,修为境界提升后,你要如何降服本少主。”拓跋牧为展开双臂,指尖冒出紫红色焰火。 远在几丈之外的李桃歌,明显感受到火焰诡异温度,不是热,而是冷。 “气血方刚的年纪,真好。” 郭平微微一笑,就那么平平无奇拎着普通长剑,“赢你半招,未必只比你高一招半式,一次是侥幸,二次可就未必了,主随客便,拓跋少主,请。” 第122章 大雪满刀弓(六十) 李桃歌没想到,所救之人要吃了自己,敌对之人又救了自己,不得不说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拓跋一脉天赋异禀,以阴阳五行为炉火,以身为炉鼎,淬炼打磨后自身即为兵刃。 拓跋牧为所修乃是碧寒阴火,能够吞噬血肉骨骼为己用,传闻修炼至高深处可以吞噬活人神魂,比起魂修蹂躏尸体,可要歹毒的多。 赤足踏地,拓跋牧为飞身而起,十指成爪,嘴角扬起大仇将报的笑容。 李桃歌眼尖,瞅到拓跋牧为的背后,有几缕阴火摇摇晃晃,不出意料的话,这将是他败敌手段。 郭平佝偻的脊背逐渐挺拔,如同手中三尺青锋,指尖弹击剑身,发出鸟鸣般清脆音阶,紧接着一剑化三剑,三道青芒剑气慢悠悠浮现。 一个极快,一个极慢。 当三道青芒出现后,拓跋牧为如临大敌,面颊火焰再度升腾,直至蔓延双臂,然后双拳凿出,两道焰波破体而出,以滚滚之势奔袭郭平。 都护府大总管赞叹道:“四年囚牢生涯,并无名师指点,全靠自悟,修为居然不退反进,能将气劲和火焰暴涨两倍有余,拓跋一脉,还真是资质逆天呐。” 说话间,三道剑气蠢蠢欲动,两道射向焰龙,一道射向拓跋牧为。 剑气和焰龙相遇,轰然一声,爆出耀眼花火,紧接着如昙花一现,各自消失不见。 剑气和焰龙都非实质本体,催动出的气浪而已,比拼的是谁功力更加精纯,结果不分伯仲。 可郭平还有一剑。 长驱直入。 剑气阴柔似蛇。 拓跋牧为大手一抓,正好拿捏住剑蛇七寸,用力一捏,炸成细小蚯蚓,一道道刺入墙壁,刻出深达两寸深痕。 拓跋牧为舔舐着鲜血淋漓的手掌,笑道:“剑气不过如此,你老了。” “不是我老了,是你更强了。” 郭平恭维道,下一刻青峰剑虚晃,几十道剑气虚浮,密密麻麻蓄势待发,“一剑不能败你,那百剑呢?万剑呢?” 拓跋牧为终于露出凝重神色,体魄再强横,也抵不住剑气随意蹂躏,况且不知道这老头底蕴如何,究竟能挥出多少剑。 “拓跋少主,乖乖待在里面,我回去禀报郭都护,再去和云帅商议,看看是否要放你出去,毕竟四年的牢狱之灾够苦了,足以抵消你闯下的大祸。”郭平轻声说道。 “好。” 拓跋牧为轻易答应,“恭候佳音。” “那你看……这位云帅的侍卫是否交给我?再重新贴好符箓,铸好铁牢?”郭平笑着问道。 “有你在,还需要符箓和铁牢?也罢,你们大宁向来小家子气,贴就贴。” 拓跋牧为大方说道,转过头朝李桃歌看去,冷笑道:“这小子不能放,天天吃的清汤寡水,实在是不解馋,好不容易遇到活物,本少主要拿来填饱肚子。” “好吧,区区一个侍卫,想必云帅不会翻脸,那老夫先贴符箓?”郭平挥动衣袖,剑气重归于天地间。 拓跋牧为重重嗯了一声,开始打量起李桃歌,似乎在琢磨先吃胳膊还是大腿。 郭平大步走去。 李桃歌从那双一红一黑的眼眸里,并未看到饥饿神色,而是狡黠和残忍。 “小心!”李桃歌看透了他的意图,出声喊道。 在郭平距离囚牢十步左右,庞大身躯暴起,贴着墙根发起偷袭,左手拳,右手掌,卷起狂风,将瘦骨嶙峋的郭平包裹在其中。 “何必自讨苦吃呢?” 郭平幽幽叹了一句,举起青峰剑随意划出。 剑锋荡出无尽牛毛剑气,不仅将拓跋牧为激起的狂风攻破,弹到墙壁后再度曲折,形成了铺天盖地的剑雨。 拓跋牧为鼓足气血使得身躯再度暴涨,不顾剑气来袭,单手抓住了青峰剑,狞笑道:“你死我伤,今日大吉。” 青峰剑折叠后,剑尖直指郭平,武器被肉搏见长的家伙攥住,都护府大总管依旧波澜不惊笑道:“出门时老夫看了日子,确实是大吉。” “看不惯你笑的样子,死了之后,本少主一定把你骨头都咬碎,一块都不会放过。”拓跋牧为用空闲的左手,轰出一记势大力沉的重拳。 “有劳少主挂念,老夫暂时还死不了呢。”郭平淡淡一笑,伸出平平无奇的一拳。 又是奇缓无比的动作。 两只拳头一个大如磨盘,一个小如沙包,实在无法比较,可结果令人匪夷所思,郭平的拳头,直接将拓跋牧为重新轰进了囚笼。 巨大的身躯砸在墙壁,凿出大坑,拓跋牧为擦拭着嘴角血迹,眼中更多的是震惊。 比拼力道,拓跋一脉从未吃过亏,这郭平何德何能,竟然能以蛮力将自己以击退。 郭平带有歉意拱拱手,从容笑道:“忘了告诉少主,老夫练剑之前,练的是拳。” “好巧,我练的也是拳,那咱们就比试比试,看谁的拳头够硬。” 拓跋牧为呲牙笑道,单手撑起恐怖身体,如同小沙弥撞钟,悍然冲锋。 趁着两人打得火热,李桃歌摁住被狂风带起的长袍,捂住小腹伤口,朝甬道外挪动。 郭平双手各自划出半圆,“封!” 一堵无形墙壁横在半空。 拓跋牧为双眸迸发出奇异色彩,用肩膀径直撞去。 泥牛入海。 没引发丝毫波动。 拓跋牧为双足狠狠踩踏地面,导致土地延伸出龟裂纹,接着撑住郭平划出的圆形淡金色图案,吼道:“给我破!” 清脆声音过后,图案土崩瓦解,郭平再度挥出一拳,语重心长说道:“回去吧。” 拓跋牧为用双拳还击,咬牙道:“我命由己不由你!” 三拳即将相交,拓跋牧为的双臂突然下伸,作势要抱住郭平,而肩头陡然冲出两条长臂,直捣对方太阳穴。 四臂?! 郭平稍作惊讶,虚晃一步,左手撑天,右手扶地,顺势扭转乾坤。 一股强大气劲凭空生出,浩荡博大,不仅挡住了四臂攻势,还将拓跋牧为凿进之前的深坑。 一动不动,八千大山少主已然昏死过去。 “不爱听劝,就得吃苦。” 郭平唉声叹气说道,瞅见顺着墙根溜走的李桃歌,笑了笑,说道:“既然命不该绝,带你去见云帅。” 第123章 大雪满刀弓(六十一) 都护府安排的宅院奢华至极,屋中生有地龙,角落放置暖炉香炉,暖如初夏,透过棱窗,框景艳梅飞雪,胜似人间仙境。 张燕云从浴桶走出,披好蚕丝长袍,掀起帘帐来到外屋,喝了口温到恰到好处的美酒,这才朝郭平和李桃歌望去,见到少年小腹裹有白纱,渗出大片褐色血迹,笑道:“受伤了?” 不去款待贵客,不问二人出现的缘由,反而关怀侍卫病情,这就是张燕云的带兵之道:护短。 李桃歌惭愧一笑,不好意思低下头。 张燕云斟满酒,又是一杯热线入喉,轻声道:“受伤了就去养伤,站在那等我给你上药吗?” “云帅。” 郭平躬身含笑道:“您的侍卫先不忙着医治,有些事,咱们得当面弄清楚,否则不明不白,无法给大都护交差。” “好,我问你,他有罪吗?”张燕云指着李桃歌问道。 “企图救出都护府关押的重犯,按照大宁律法,斩首。”郭平陪笑道。 “救出重犯?我怎么不知道。” 张燕云坐在交椅中,将腿放到紫檀长案,晃着大脚说道:“郭总管,来,你给我详细说说,他怎么救出的重犯?” 郭平笑道:“这位小友从牢房逃脱,给重犯送去了一枚药丸,帮助重犯恢复境界,挣脱了封印,若不是在下赶到,恐怕二人就要从大牢逃出生天了。” 张燕云揉揉鼻子,冲李桃歌惊讶道:“你去给重犯送药了?” 听到云帅阴阳怪气的声调,李桃歌当然清楚他又开始故弄玄虚,于是装傻充愣道:“没有哇,我在牢房里关的久了,本想找茅厕方便,可牢里太黑,走着走着迷了路,莫名其妙来到了关押重犯牢房,谁知那人挣脱了锁链,差点把我吃掉。” 张燕云哦了一声,蹙起眉头说道:“郭总管,这可就是都护府的不对了,你们把牢房弄的那么黑,害得我的侍卫找不到茅厕,又把看押重犯的铁牢弄成纸糊的一样,险些把我侍卫吃掉,你说说,该怎么办吧。” 郭平活了一甲子之久,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将亲眼目睹的事情颠倒黑白,这对活宝,简直是厚颜无耻的极限。 压抑住满腔怒火,郭平再也堆不出笑容,板着脸说道:“云帅,拓跋牧为服用了丹药才能挣脱禁锢,在场只有他一人,不是他给的药,难道是我吗?” “那可真说不准。” 张燕云晃着腿,拖着长音说道:“贼喊捉贼屡见不鲜,都护府想要欺负我这外乡人,随意安插个罪名,并不是什么难事。” 郭平抬高声音说道:“云帅,这里是碎叶城!” 威胁意味浓郁。 张燕云挑起眉头,轻蔑道:“碎叶城又如何,镇魂关是否隶属安西都护府?遭遇玄月军围困数日,你们西府可曾发过一兵一卒?!我替你们解了围,到头来来反咬恩人一口,其心可诛!别说这千里西府,有圣人御赐的便宜行事四个字,即便是永宁城,本帅也敢专横跋扈!” 燕云十八骑横扫四疆,这就是张燕云的底气。 短暂静寂过后,郭平深深作揖,惶恐说道:“云帅息怒,是小人妄言了。” 张燕云满脸倨傲说道:“记得给本帅多准备好酒好菜,滚下去吧。” 曾将八千大山少主轻易降服的郭平,保持作揖姿势,倒退出门。 “欠骂的东西!” 张燕云冷哼一声,抠起了耳朵,见到少年还站在那里,没好气道:“傻乎乎站那等我给你医治吗?赶紧去找上官将军!” 李桃歌咬着嘴唇,轻声道:“云帅,我想问问,今夜发生的事,是否都在您的算计之中?” “怎么一股子怨妇味道,受委屈了?”张燕云乐呵道。 “将士死于疆场,我不怕,但是被当作一枚棋子舍弃,确实有些难受。”李桃歌直言不讳。 “你是觉得,我故意让你给拓跋牧为送药,实际是想让你去送死?”张燕云问道。 李桃歌点了点头。 “你死,对我有何好处?”张燕云悠闲喝着美酒。 “我再没用,也是李白垚的儿子,死在安西都护府大牢,琅琊李氏必然同郭熙势同水火,而您既讨好了八千大山,又同李家结为同盟,暂时得不到好处,可未来皆是好处。”李桃歌笃定道,因流血过多,脸色变得苍白虚弱。 张燕云意味深长笑了笑,将酒壶丢了过去,“年纪不大,心机倒是颇深,喝口酒提提神,别死在屋里,否则右相找我麻烦,那可承担不起。” 李桃歌狂饮几口,擦拭掉酒渍,注视着大宁兵仙,缓缓说道:“我猜对了吗?” “暂且不提对错,试问一下,无品无级的侍卫而已,敢对三品大将军大呼小叫,配吗?即便你老子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称呼一声云帅,执平礼相待。”张燕云淡淡说道。 虽然大宁重文轻武,可燕云十八骑的功绩摆在那里,班师回朝后必定会封侯赏地,武将巅峰张燕云,文臣巅峰李白垚,有爵位加持,到时不一定谁高谁低。 李桃歌略微低头,目光依旧灼热,似乎想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是称赞你年轻气盛好,还是贬低你年少轻狂好。” 张燕云无奈说道:“好了,拗不过你,实话实说,我算得到拓跋牧为想吃你,也算得到他吃不掉你。” “因为郭平会来?”李桃歌迫切问道。 “郭熙知道你是谁的儿子,倘若死在牢中,脱不了干系,因此会把郭平放在旁边死死盯着,懂了吧?”张燕云轻松说道。 “你要我放火送药是假,要调郭平到大牢才是真?”李桃歌猜测道。 “都是真,成一件是幸事,成两件是福份,两件都不成,也无所谓。” 张燕云挥手笑道:“好了,不跟你绕圈子了,咱们坦诚相待,我要派人去郭熙书房搜集证据,有郭平这位高手在,不方便得手,必须调虎离山才行,而你,就是最适合的诱饵。” 第124章 大雪满刀弓(六十二) 近几年,随着张燕云声誉扶摇直上,无数人想成为他的棋子,即便是朝生暮死的无名氏,也能在皇图霸业中留下一笔。 人么,无非是名利二字。 李桃歌挺淡然,谈不上是喜是忧,作为十八骑中新晋的一员,服从帅令是根本,如果张燕云要他再守一次镇魂关,面对十万铁骑冲踏,少年依旧会义无反顾。 张燕云从锦盒掏出一本崭新书册,推到李桃歌面前,轻声道:“这本是郭熙的账册,原本放回了书房,这里是拓本,里面数目极为蹊跷,我问你,镇魂大营将士,共计多少人?” 李桃歌常听孟叔念叨,心里有数,答道:“大概两万有余,好像是两万三千七百左右。” 张燕云冷笑道:“都护府登记在册的镇魂大营士卒,三万八千九百五十七人,军马一万六千八百七十一匹,兵器合计四万五千,盾牌马镫马鞍等器械共计十万。” 这一串天翻地覆的账目,使得李桃歌脱口而出道:“不可能有那么多!最近入伍的士卒,兵器都是由自己打造,老兵都没宁刀可配。至于军马,顶多七千匹,我是槽头,特意留心过。” 张燕云笑道:“我当然知道不可能那么多,我只是在查,郭熙究竟吃了多少空饷,依照镇魂大营为例,都护府那四十万府兵,最多只有二十五万,其余都是凭空捏造。照这么算,你猜猜,郭熙这些年,一共贪污了多少银子?” 李桃歌还震惊在郭熙的贪婪中,随意猜出一个数,“五十万两?” 说完有些懊恼,自己每月一两银子,光是都护府拿走至少八钱,这都护府四十万府兵,郭熙一个月就能赚够三十万两白银,还不包括其它收入,五十万两,确实太贬低郭都护的吸金能力了。 张燕云诡异笑道:“郭都护胃口大的很,不仅克扣士卒月银和吃空饷,头子钱,义仓钱,农器税,盐税,曲引钱,市例钱,一概不落,任职大都护后,七八年来贪污总额,折合白银共计五千万两。” 听到数额,李桃歌脑袋发懵,听说大宁一年赋税不过才四千万两,这郭熙以一己之力,贪了大宁一年税银还多? 大宁立国以来,从没出过如此贪得无厌的官吏。 张燕云冷笑道:“吃空饷和克扣饷银,乃是边军常态,拎着脑袋卖命,好不容易混到一官半职,总要给自己捞些实惠,八成说到十成,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郭熙的胃口,实在是超凡脱俗,竟敢成倍捞取,不知圣人听到后,会做何感想。” 李桃歌恨声道:“如果镇魂大营有四万士卒和十万器械,玄月军根本不可能破城!” 虽然离开了镇魂关,但梦里经常遇到蛮子攻城场景,交战时惨状历历在目,残肢断臂,尸山血海,如果兵力再多一倍,战况会那么惨烈吗? 张燕云若有所思道:“贪污是内患,不足为虑,我担心的是外忧,这本账册提及到玉石十箱,北珠十箱,紫金十箱,这些年,西府并没有和骠月大军交锋,也就不存在缴获可能,况且通商不久,商队有去无回,根本找不到源头,这,才是可怕之处。” 玉石,北珠,紫金,都是骠月特产,四大王朝的达官贵人,以佩戴北珠紫金为荣,产量极少,价格逐年攀升,一颗北珠可抵黄金十两,而且是有市无价。 李桃歌沉声道:“您的意思是……骠月给郭熙送过礼?!” 张燕云收起吊儿郎当姿态,正色道:“我命你去查俞大头一案,实际是在调离都护府耳目,真正想查的,是郭熙通敌卖国实情。我早已让徐忘机前去雀羚山,探寻谭家底细,其中有很大嫌疑,谭家已经加入太子一派,你之前所提到的谭扶辛,也进入永宁城隐匿起来。” “太子?” 李桃歌满头雾水。 自己涉足派系争斗以来,最为惹眼的是冯吉祥,瑞王,杜斯通,八大家族,他们代表着从龙党,皇室宗亲,新朝党,世家党,都在为各自势力争名逐利,而太子殿下这位权势理应最大的储君,始终不显山不露水,任何关于他的消息都没有放出,也没有任何动作。 张燕云双手拇指来回纠缠,轻声道:“郭熙表面看起来和瑞王同穿一条裤子,大小事宜都呈报兵部,紧要军务直接送进瑞王府,可仔细想想,安西都护府屯兵四十万,保宁都护府屯兵五十万,圣人允许这百万大军攥在一个人手里吗?哪怕是自己的亲弟弟,也还是放心不下啊。” 李桃歌询问道:“如果郭熙是太子的人,那他为何要通敌卖国?” 张燕云低声道:“通敌卖国只是猜测,并未证实,还需搜集证据,各个势力养精蓄锐了那么多年,突然争来斗去,说句大不敬的话,是因为圣人老了。真龙垂暮,群雄并起,又是一个乱世。” 李桃歌问道:“云帅,您出自八大家族,也是世家党的人吗?” “你猜。” 张燕云故弄玄虚一笑,转而轻飘飘说道:“虽然我出自张家旁系,可张家没给过我半点恩惠,住的是茅屋牛棚,吃的是残羹冷饭,我父亲死后,反而将我母子逐出家族,弃如野狗,你评评理,我该敬他们,还是该恨他们?” 对于大家族里的薄情寡义,李桃歌深有体会,于是凛声道:“该杀了他们!” 西疆滚一滚,沾染了不少杀气,不再是心慈手软的懦夫。 张燕云摇头笑道:“杀人,是下乘之道,待我风起云涌时,昔日贵人伏地叩首,本帅视他们为草芥,岂不更加快哉?” 李桃歌浅笑道:“杀人解仇不解恨,诛心更妙。” 张燕云放肆大笑,长袍挥舞,将酒斟满,“来,咱们两个八大家族走出的窝囊废,喝一杯。” 酒杯重重相撞,抒尽心头怨气。 李桃歌询问道:“云帅,郭熙该如何处置?” 张燕云笑道:“账本都被拓印过,急的不是咱们,而是他。” 第125章 大雪满刀弓(六十三) 为了庆贺镇魂关大捷,郭熙安排了宴席,邀请燕云十八骑各营主将,还有那位自称有天日之表的云帅。正午过后,都护府张灯结彩,红绸铺路,一番欢腾景象,比起过年都喧闹的架势,引来百姓围观,知道的是开庆功宴,不知道的还以为郭府娶媳妇。 酉时三刻,一袭白裘的张燕云抵达都护府,只带了四名近卫和云字营主将上官果果,郭熙率领幕僚谢宗昭和管家郭平来到大门亲自迎接。 郭熙和张燕云二人互相搀扶,相谈甚欢,犹如多年不见的亲兄弟。 走在后面的李桃歌想起一个词:笑里藏刀。 杀人不见血的鬼头刀。 宾主落座,琴师奏响灵机古琴,杀伐意味弥漫,气氛顿时激昂澎湃。 张燕云嘴角上扬。 郭熙热络笑道:“这破阵曲,是十八骑冲锋陷阵时的号角,每次聆听,犹如当年在疆场纵横一般,贤弟智谋超然,乃是百年难遇的帅才,只可惜哥哥老了,否则定然身为马前卒,携手去翻过英雄山,入主无双城,然后再饮马潼河,月城高歌。” 听到饮马潼河,月城高歌这八个字,李桃歌望了眼郭熙,虽说安西大都护贪得无厌,可这句西军里面流传甚广的口号,出自郭熙口中,再由碎叶城传到镇魂关,成为四十万西军毕生宿愿。 张燕云把玩着玉箸,不停在手背转动,笑道:“无双城是周国皇都,皓月城是骠月皇都,咱哥俩再厉害,也不可能同时对付两大王朝,郭帅怎么还没喝就醉了。” 郭熙挺起胸膛,正色道:“当年剑神谷阳斩了骠月百年气运,才使得大宁太平安康,如今百年已过,后辈张燕云效仿剑神丰功伟绩,拒敌于漠西走廊,斩敌十万!壮我军威!这杯酒,敬云帅不世之功!” 张燕云尴尬不已。 绕了一大圈,把剑神谷阳都扯出来了,原来是在变着法夸自个。 可脸皮再厚,也不能同剑神相提并论。 张燕云高举酒杯说道:“咱们敬剑神谷阳还有圣人,是他们在护佑子民安宁,马上杀敌,只不过是匹夫本分罢了,若是没有他们慧眼识珠,咱们还在地里刨食,来,诸位,请举杯,敬剑神,敬圣人,敬大宁昌隆万万年。” 张燕云的庙堂功夫,令郭熙不得不五体投地,怪不得二十出头便名扬四海,能与积累数百年的世家勋贵平起平坐,除了打仗,马屁功夫同样炉火纯青。 啥叫忠臣,把圣人恩宠时时刻刻挂在嘴边的,那才叫忠臣,肚子里明知圣人百般好,却不提一句的,叫做白眼狼。 赞颂完皇恩,管家郭平使了个眼色,舞姬鱼贯而入,穿的是骠月服饰,露出雪白脚腕,酥胸跌宕起伏,体态娇柔婀娜,个个端庄不失媚态。 灵机古琴曲风一转,换成柔和婉转的飞燕曲。 张燕云揉揉鼻子,堂而皇之望着舞姬起舞,眼神恍惚,几乎能拉出情丝。 郭熙暗自发笑。 色是刮骨刀,尤其是对于气血方刚的年轻男子而言,谁能抵住美色诱惑?天天在边疆和粗砺汉子打交道,猛地遇到娇媚如水的女人,恨不得把心肝都挖给人家,只为搏佳人一笑。 郭熙也是男人,同样年轻过,他懂。 张燕云看的如痴如醉,作为女人的上官果果兴致缺缺,扯下一只羊腿,樱桃小口几下便将肉剔个干净,然后再拽来牛头,一顿风卷残云,二十多斤的牛头瞬间只剩骨头,比狼啃的都干净。 这可把李桃歌看的目瞪口呆,猛将不愧是猛将,打仗和干饭同样生猛,自己始终修行不得要领,是否和小家子气的食量有关? 一曲作罢,张燕云回味无穷说道:“我四处闯荡,也算是见过世面,人人都道东疆女人占尽天下秀气,殊不知西疆女子体态更加风流,大都护福缘深厚,令人艳羡,有这等绝色,小弟宁肯在西府餐风露雪。” 郭熙开怀笑道:“江南江东女子俏丽不假,可论顶尖美人,还是西府更胜一筹,坪洲有处胭脂村,集天地灵气,养出的女子肌肤胜雪,高调秀丽,还有一股西疆独有的辛辣,比起东疆女人更有滋味。这八名舞姬,有六人来自胭脂村,具是悉心调教后的完璧之身,老弟若是有兴趣,可以随意挑选。” 张燕云揉着光洁下巴,不怀好意笑道:“尽是人间绝色,这也不好挑啊。” 官场里的蝇营狗苟,郭熙再也熟悉不过,拉住对方手腕,低声笑道:“不好挑,那就全拿走,哥哥正愁找不到贺礼,八名舞姬正好聊表心意。” “这舞姬是大都护的心头肉,横刀夺爱,不太好吧。”张燕云故作纠结道。 “女子和韭菜一样,割完一茬又一茬,现在瞧着水灵,没几年就人老珠黄了。可咱兄弟的情分,坚如金石,哥哥保证,只要我在西府一天,以后以三年为期,八名舞姬如约送入府中。”郭熙笑道。 “那可不行,以哥哥的才能,不久后便入阁拜相,人不在西府了,我去哪里讨要?”张燕云奸诈笑道。 “咱们兄弟齐心,大宁还有得不到的东西吗?”郭熙会心一笑。 “比如……皇位?”张燕云云淡风轻笑道。 一句话使得郭熙笑容僵住。 灭族的重罪,你张燕云真敢提啊,假如传到永宁城,即便不杀头,也得安上大不敬的罪名,流放镇魂关。 “皇威浩荡,咱们兄弟自当铭记在心,燕云十八骑铭记于心,西府四十万将士铭记于心!”郭熙也算脑筋转得快,提高嗓门,用谐音掩盖。 曲风再度转换,从旖旎婉约变为金戈铁马。 八名舞姬手中持剑,翩翩起舞。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真是不俗的剑舞。”张燕云和郭熙碰了一杯,浅吟美酒赞叹道。 “弟弟出口成诗,武能上马杀敌,文能下马治国,到底何处才是弟弟短处?”郭熙拍手称赞道。 “短处?” 张燕云朝裤裆瞄了一眼,惋惜道:“弟弟的弟弟。” 二人放肆大笑。 第126章 大雪满刀弓(六十四) 两位主帅谈笑风生,聊起了男人间的话题,宴席气氛缓和许多,之前的间隙似乎越来越淡。 郭熙出自望族世家,其父曾任兵部侍郎,领了正二品空衔后归于田野,郭熙对于庙堂里的长袖善舞,从小便耳濡目染,熟稔并不奇怪,可是张燕云出生在落魄寒门,靠着邻里救济长大,凭借军功窜升至三品大将军,按理说,找不到环境熏染,他如何能够做到八面玲珑? 谢宗望打量着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心中惊骇无以复加。 张燕云居功自傲,不可怕,怕的是惊才绝艳背后,还有能屈能伸的心境。 百年修来谷阳剑,千年修来张燕云。 坊间流传的大话,倒也不那么失真。 酒过三巡,张燕云脸色涨红,不怎么出彩的五官,升起权势熏染过的流华,他抓住后面的李桃歌,悄声道:“郭帅,他就是被关押在大牢里的侍卫,姓李,名桃歌,你可知他父亲是谁?” 郭熙没想到张燕云为何会突然来这么一手,细细猜测用意,揣着明白装糊涂,“李姓乃是大姓,最出名的,莫过于琅琊李氏,难道这位少年,跟琅琊李氏有关?” 张燕云笑道:“他爹叫李白垚,似乎和郭帅是同窗。” “原来是世侄,我这当叔伯的,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还要云帅来点破。” 郭熙拍着额头恍然大悟,殷勤拉住李桃歌,朝自己旁边椅子中摁下,眉飞色舞说道:“世侄啊,我和你爹可是同一天入的国子监,那会还没你呢,他坐在我的后面,天天都在研修治国安邦之道,如今贵为右相,那是他苦学来的回报,你以后一定要向你爹那样,勤学苦读,好为国效力。” 李桃歌对于郭熙并无好感,若不是他执掌西府,镇魂关不会死那么多人,于是收回右臂,冷着脸盯着桌上饭菜。 热脸贴了冷屁股,郭熙不以为意,转过头朝张燕云笑道:“弟弟,世侄怎么会在十八骑,成了你的侍卫?” 张燕云夹了一筷子熊掌,玩味笑道:“那他应该在哪里?” 李桃歌替父流放镇魂关,这是人尽皆知的消息,作为安西大都护,如果谎称不知,岂不是坐实无能二字? 郭熙辩解道:“右相那时还是翰林学士,正在打理朝政,他和圣人,就像是小媳妇和婆婆,吵吵架,怄怄气,再也寻常不过,我以为贤侄替父流放,只不过是表面功夫,走到一半就会被圣人寻回,于是没有再留心。这几个月,北线战事焦灼,稍不留神会蔓延至西疆,我这心思啊,都在赵之佛那边,幸亏弟弟率领十八骑痛击贪狼军,不仅解了赵之佛的燃眉之急,也替哥哥我除掉了心病。” 一番话连笑带打,顺便恭维了对方,找不到任何纰漏。 张燕云脸色一紧,玉箸指着李桃歌,慢悠悠说道:“他,是油里的一滴水,瞧着毫不起眼,但入锅后会炸开。” 郭熙倒了杯酒,柔声道:“贤弟,如今的局势,你我心知肚明,不必非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你风头正盛,回京后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可哥哥我胆小如鼠,不敢胡言乱语。” 张燕云笑道:“不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而是想关起门来说说心里话,难道郭帅对我有提防,不敢直言不讳吗?” 郭熙稍作沉默,挥手赶走了闲杂人等,只留下郭平和谢宗望相陪,而张燕云这边是侍卫和上官果果,都是他的心腹嫡系,没有退下的必要。 郭熙大马金刀坐好,恢复大都护应有的威严,正色道:“云帅,我坐镇西疆,离永宁城太远,不如你东奔西走消息灵通,若是永宁城有何风吹草动,还请云帅指点一二。” 张燕云揉着鼻子说道:“李桃歌在流放途中,共遭遇三次刺杀,起初是普通刺客,接着是灵枢境魂修,到后来太白御士第五楼亲自出手,两剑山可是和安西都护府近在咫尺,郭帅不会不知道吧?” 郭熙点头道:“听说了,第五楼负伤遁逃,至今仍无踪迹。” 张燕云微微一笑,说道:“他们为何要杀李桃歌呢?” 郭熙报拳道:“还望老弟点明。” 张燕云挑眉说道:“郭帅真不知?” 郭熙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说道:“冯吉祥觉得八大家族势力太大,已然威胁到龙威,绕过了圣人,擅自作主进行打压。云帅,我说的可对?” 张燕云喝了一口酒,含笑道:“琅琊李氏虽然一门两相,位极人臣,但后代凋零,只有李桃歌一名男丁,他一死,主家后继无人,旁系便会陷入争夺家主之位的内战,不出二十年,李家会在内斗中消耗殆尽,再加注些外力,昌盛五百年的琅琊李氏会烟消云散。” 郭熙沉声道:“八大家族帮助圣人荣登大宝,居功至伟,就这么卸磨杀驴,冯吉祥做的实在过分。” 张燕云轻挑笑道:“李家一倒台,八大家族群龙无首,用不了很久再逐个击破,能挺过十年,就算是天大的福缘了。可诡异的是,圣人似乎并不想看到这种局面,将李白垚升任右相,本来逐渐落魄的八大家族,突然又成为庙堂中流砥柱,能够和其它党系分庭抗礼,你猜猜,这又是为何?” 郭熙沉默良久,食指蘸着酒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瑞字。 即便远在天边,安西大都护都不敢开口说出那人名字。 可见忌惮之深。 张燕云轻声道:“圣人用的是帝王平衡之术,用冯吉祥来牵制八大家族,再用新朝党和瑞王对抗,四党势同水火,已经有不可抑制的苗头。随着瑞王掌控兵部礼部和保宁都护府,成了一家独大,这是圣人不想看到的后果,所以将李白垚放在右相的位置上,好来互相制衡。” 郭熙正襟危坐,带有敬意说道:“多谢云帅解惑,否则我待在西疆,到头来都不知道永宁城里的秘密。” “这些都不是秘密。” 张燕云饱含深意望着对方,“最为困惑的,是这里怎么没有太子的身影?” 第127章 大雪满刀弓(六十五) 宣正帝登基二十七年,如今太子成为储君不过五年,只因前太子暴毙而薨。 大宁秉承九州古训,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前太子是皇后所生嫡长子,继承大统无可厚非,如今的太子是皇后所生嫡次子刘识,身份尊崇无比,可传闻生性鲁钝,数不过十,衣食住行不能自理,跟半个痴儿无异。 憨儿成为九五至尊,岂不沦为笑柄? 但皇后就生了两个儿子,嫡长子暴毙,理所当然由刘识继任。 世家党也好,新朝党也罢,有大军盯着,能折腾出几朵浪花? 圣人垂暮,储君痴傻,这才是大宁祸乱根本。 提到太子,郭熙擦拭着额头汗水,小心翼翼说道:“圣人心迹,岂是你我能够揣度的?太子是国本,当然不能掺合到派系争斗当中。” “好,不谈太子,咱们聊聊别的。” 张燕云站起来,走到安西大都护身后,单手压在对方肩头,拍打着云锦棉袍,轻笑道:“您的亲妹妹,嫁给了瑞王为妃,无论在谁的眼里,您都是瑞王的左膀右臂,安西都护府和保宁都护府近在咫尺,拢共屯兵百万,一旦瑞王动了九五之尊的念头,郭帅如何应对?反,还是不反?” 砰! 郭熙拍飞茶碗,瞬间横眉竖目,厉声道:“云帅,祸从口出!” 张燕云双臂环胸,不以为意笑道:“安西大都护是你不是我,祸从天上来,砸到谁的脑袋还不好讲,听说朝廷想要你们六大都护府都挪挪窝儿,赵之佛来西疆任大都护,东庭大都护崔如去北疆,瑞王卸任保宁大都护,您步入令尊后尘进入兵部,这一连番洗牌,似乎颇有深意。” 郭熙不敢望向身后那双漆黑眸子,动容道:“六大都护同时挪动,史无前例,稍有不慎便会后患无穷,云帅从哪得来的消息?” “猜的。”张燕云嬉皮笑脸道。 所谓无风不起浪,郭熙才不会相信他会信口开河,深吸一口气,平静道:“一旦六大都护调动,二百万大军没了主帅,周国,东花,骠月,是否会趁虚而入?云帅,回京后,请务必转告圣人,一定要慎重行事,不可走漏半点风声,要不然后患无穷。” “这些就不必郭帅操心了,李白垚和杜斯通早有安排,我是想,倘若郭帅进入兵部,又能和小舅子同一屋檐下喝酒下棋,岂不美哉?”张燕云笑呵呵说道,将胳膊再度搭到郭熙肩头,“按照郭帅对瑞王的了解,他会交出保宁都护府兵权吗?” 瑞王作风向来强横,去年有位兵部右侍郎只是顶撞一句,被他吊起来打了两个时辰,人都脱了层皮,瑞王仍不肯罢休,将右侍郎送入了天牢,至今没把人放出来。 交出保宁都护府五十万大军兵权,无异于砍掉瑞王一只手臂,能善罢甘休吗? 郭熙无法作答,也不敢作答,闷了半壶酒,默不作声。 “瑞王是瑞王,郭帅是郭帅,姐夫和小舅子在后,圣人的臣子在前,对吧?”张燕云笑道。 “云帅,郭熙一片忠心可鉴日月,瑞王敢反,我安西都护府四十万大军,就是圣人披荆斩棘的先锋官!别说是近亲,就是我亲爹,那也会提头来见!”郭熙朝东南方抱拳道,尽是死忠架势。 “圣人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张燕云晃着醉步,边走边说道:“好了,酒足饭饱,不再扰人清梦。” 走到半途,张燕云转过头,吐着酒气,醉醺醺说道:“郭帅,别忘了那八个舞姬。” 一行人离开,郭熙眉头阴沉。 出了都护府,张燕云裹紧斗篷,双手入袖,醉容消失不见。 昂首阔步走了几十步,张燕云轻笑道:“郭熙想杀我。” 李桃歌如临大敌,摁住宁刀,警惕环视四周。 张燕云揉着脸,宽慰笑道:“好了,不必大惊小怪,他想杀我的话,在都护府就动手了,用得着等到现在吗?” 李桃歌诧异道:“云帅,你怎么知道郭熙想要杀你?” 张燕云平凡五官勾勒出高深笑容,“很简单,如果你在自家宴请宾朋时,会披甲带刀吗?” 李桃歌摇摇头,“可郭熙穿的是棉袍,并未披甲。” 张燕云低声道:“我拍他肩头的时候,察觉到棉袍内穿有软甲,都护府养有死士,至少有三名无极境高手,再加上郭平,对付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似乎并不难。” 无极境巅峰的拓跋牧为,又有血统和功法加持,在郭平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再来三名无极境,仅凭四名侍卫和上官将军,战力几乎不在同一水平。 燕字营主将上官果果擅长冲锋陷阵,凭借重甲和长槊,能够所向披靡,但是近战未必犀利,即便能和郭平斗的旗鼓相当,自个和其他三名侍卫要对付都护府高手,也是毫无胜算。 李桃歌架住张燕云,想要快走几步,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莫怕。” 张燕云老神在在道:“我走得越慢,证明心中有底,郭熙越不敢动。” 李桃歌压低声音说道:“要么请上官将军出城,调燕字营和云字营来护卫。” 张燕云冷笑一下,傲然道:“当年老子率领两千骑兵都敢和南部七国宣战,一个郭熙算个屁,四十万西军在我眼里,抵不住十八骑冲杀几回合。” 声音奇大,震的李桃歌耳朵都嗡嗡作响。 附近若是有探子,肯定会一字不落听到。 李桃歌苦着脸道:“云帅,在人家大门面前指着鼻子骂,不好吧?” 张燕云打了一个酒嗝,悄然笑道:“老子骂得越大声,郭熙才不敢动手,知道为啥吗?他正琢磨圣人心思,没空和我争斗。” 李桃歌问道:“圣人真的要将六大都护互调?我虽然不懂,可也觉得不对劲,贸然更换主帅,乃是军中大忌,大宁正在用兵之时,不能轻易换帅啊。” 张燕云挤了挤眼,笑道:“我瞎扯的,为的是塑造出天子近臣的模样,不这么说,郭熙哪能轻易放咱离开,让他胡乱猜忌去吧,咱回去睡大觉。” 第128章 大雪满刀弓(六十六) 郭熙盯着桌上的残羹冷炙,十指来回敲打膝盖,偶尔停顿片刻,眉目间浮现厉色。 幕僚谢宗昭对于自己的主子,称得上了如指掌,不杀张燕云,并非起了菩萨心肠,郭阎王心狠手辣,处死手下乃家常便饭,女儿没了也只不过是略微震怒,这次设好了局,迟迟下不定决心,只因张燕云提到的六大都护互换。 若是真的,那么大宁将迎来至暗前的黄昏。 谢宗昭满了一杯酒,轻声道:“圣人这步棋,揭开了大家的遮羞布,看似防的是您,其实是对瑞王和崔如有所忌惮。众所周知,赵之佛是圣人心腹爱将,自圣人还是宁王时期便追随左右,屡败屡战还能坐镇北疆,只因一个忠字可表,若不是战绩太烂,导致萧文睿参了一本,估计能成为武将之首天将军。由他来坐镇安西都护府,西可抵挡骠月铁骑,东可震慑保宁都护府,毕竟瑞王肯不肯放权,还是未知,依我来看,先将赵之佛调到西府,到了那时,瑞王夹在中间,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否则陷入御林军和西府包夹,圣人这一落子,逼宫意味浓郁。” 郭熙眉头蹙在一处,沉声道:“这一招的精妙之处,是将我调入兵部。如今的兵部尚书是瑞王,我这二品去了,究竟是接任尚书还是降为侍郎?如果升任兵部尚书,瑞王势必要架空我,成为有职无权的傀儡,如果降为兵部侍郎,那么可以跟我老爹一样,早早卸甲归田了。” 谢宗昭笑道:“大帅倒也不必沮丧,圣人有圣人的心思,皇后有皇后的对策,太子党羽寥寥无几,再把您给裁撤掉,谁来拥护她儿子坐上皇位?倘若您晋升为兵部尚书,瑞王再就蕃到南夷之地,一切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郭熙并不是和妹夫同穿一条裤子,也并非太子嫡系,而是皇后亲信。 想当年郭熙老爹郭庶,就是投靠在皇后门下,凭借凤恩平步青云,最终成为兵部侍郎。郭熙子承父业,同样抱住了皇后大腿,这才能从一众皇亲国戚中脱颖而出,成为拥兵四十万的安西大都护。 郭熙纠结道:“圣人对太子态度冷淡,好像并不想让他继承皇位,可祖宗的规矩不能坏,这才是圣人的心疾。” 谢宗昭献策道:“您可以亲近皇后,但对太子要保持若即若离,这是安身立命的办法。说句大不敬的话,圣人不是快要龙御归天了吗?到了那时,大宁还不是皇后的囊中之物。” 郭熙仰头喝完杯中佳酿,点头道:“只好如此了。” 谢宗昭说道:“我还是觉得今日放过张燕云,实在太可惜了。” 郭熙冷哼道:“有什么好可惜的,杀了他,等同于谋反,我还不想为乱臣贼子。” 谢宗昭捋着山羊胡,忧心忡忡说道:“账本有翻动过的痕迹,意味着张燕云知道了您的秘密。现在只有四个侍卫和一名云字营主将,心慈不杀,错过了天赐良机,放虎归山后,燕云十八骑可就不好对付了。” 郭熙缓缓摇头道:“翻动账本,又不是窃走账本,这是我没有痛下杀手的理由,即便呈到圣人手中,我死不承认,谁也无法将本帅定罪。何况有李白垚的儿子在,把他也宰了,琅琊李氏不得把我剥皮抽筋?你频频督促我痛下杀手,难道和姓张的有仇?” 谢宗昭无奈笑道:“不是有仇,而是怕。” 郭熙斜了他一眼,“他能把你吃了?” 谢宗昭心有余悸说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这个人很奇怪,奇怪到危险,二十出头的一军主帅,揽众将,驱群魔,踏七国,震八方,纵观史书,谁在年轻时有此成就?假以时日,又该如何?” 郭熙不以为意说道:“张燕云没那么可怕,只不过是气运逆天而已,以后回到皇城,酒色财气一冲,荣华富贵里泡着,用不了多久,照样是凡夫俗子。把燕云十八骑打散后归入御林军和府兵,兵权一解,封王封地当祖宗养着,能翻了天不成?” 谢宗昭饱含哀怨叹了一口气,夹杂着不甘和懦弱。 当八名绝色舞姬进入张燕云房内,李桃歌很知趣离开。 侍卫又不是贴身丫头,轮不到他来伺候,再说未经人事的雏儿,受不了大被同眠的一幕。 太荒唐,容易产生心魔。 当然这只是少年的个人腹诽。 房间内睡有二人,除了他之外,那名侍卫叫作段俊郎,名字虽然听起来帅气,可长相实在是一言难尽,鼠眼,龅牙,连到胸口的络腮胡,实在看不出仅仅二十啷当岁,四十岁都有人信。 “云帅休息了?”段俊郎用木桶泡着脚,露出浓密腿毛,声音有股太监般阴柔。 “嗯。”李桃歌不知算不算作休息,含糊其辞嗯了一声。 “没想到,你父亲竟然是李相,世家公子,日后还要多多照拂。”段俊郎和气笑道,一抱拳,才发现小臂毛发比小腿还旺盛,几乎看不到肌肤。 “段兄,我像世家公子哥吗?”李桃歌自嘲一笑。 “不像,谁家少爷去鸟不拉屎的地方当槽头,我们老家的县令儿子,还在县衙谋了个差事,宰相的公子再不济,也得去当个六品文官吧?”段俊郎如实说道,在寻常士卒眼中,文官可比武将气派。 李桃歌耸耸肩,一言难尽。 大门忽然推开,冷风卷起白毛雪,眼睛都睁不开,冻的段俊郎差点骂娘。 直至看清高挑身材和英气容貌之后,段俊郎慌忙起身道:“参见上官将军。” 要说十八骑里声誉最高,无非是主帅张燕云,可论到谁最令人胆寒,绝对是云字营主将。 一心修逍遥的上官果果,从不理会世俗那一套,喜怒无常,我行我素,遇到不听话的士卒,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戟,不至于送命,可至少要卧床半月。 云字营冲阵最猛,和主将的脾性有莫大关系。 上官果果瞪着段俊郎说道:“你出去,今晚我睡这里。” 第129章 大雪满刀弓(六十七) 上官将军要和李桃歌睡觉? 没等段俊郎反应过来,脖颈被上官果果揪住,一把扔到了门外,吓得他急忙开溜,靴子和被褥都不敢讨回。 才瞧完风流不羁的云帅荒唐一幕,再有姿色独树一帜的上官果果来陪自己睡觉,李桃歌暗自泛起了嘀咕,手心攥紧棉被,屁股朝床边挪动,像极了遇到恶霸的黄花大闺女。 石力儿那种悍将,凭借一己之力,杀的锐字营节节败退,仅有王宝能够抵挡,到头来,在她手里都走不到三回合。 打是打不过了,只能寄希望对方莫要辣手摧花。 上官果果肩头抖动,绯红长袍落在椅子上,一步步朝惊魂未定的少年走来,不亚于男儿的身高极富压迫感,来到李桃歌面前,上官果果附身说道:“你怕什么?” 半尺距离,李桃歌闻到对方口中喷出的香气,似兰似梅,清淡含蓄。 “我没怕啊。”李桃歌强行辩解道。 可冷汗不住从脸颊滑落,致使肉体出卖了灵魂。 “你也是从万堆尸骨里走出来的,怎么像女孩子一样腼腆。”上官果果歪着脑袋,仔细打量着俊俏少年。 被侵略如火般的眸子盯着,李桃歌浑身上下不自在,牵强扯动嘴角笑道:“上官将军,你找我有事?” 上官果果一丝不苟说道:“你的枪呢?给我看看。” 枪? 在荤素不忌的臭丘八口中,枪除了武器,还有另外一层含义,李桃歌听他们说的多了,自然会浮想联翩。 “将军……”李桃歌扭扭捏捏说道:“不太好吧?” “不看你的枪,如何教你?”上官果果挑起浓重不失娟秀的眉毛说道。 教? 李桃歌越听越迷糊。 这还用教? 女子教男子用枪? 上官果果是雷厉风行的脾气,见到他一再闪躲,顿时不耐烦,瞅见墙角竖着的黄泉,一把拽在手中,五指划过枪身,顺势握住,小臂发力,枪尖抖出几朵寒芒。 粗如手指的蜡烛中央,多出梅花状枪孔。 为了能在边疆活命,李桃歌深知艺多不压身的道理,天天练枪,昼夜不怠,算是和黄泉熟稔无比,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如此精细的程度。 “噫???通体庚金铸造,刻有符文以便气机渗透,软硬适中,不错,云帅让我来教你练枪,看来不用换兵器了。”上官果果刮蹭着枪刃惊讶道。 原来是练这个枪。 李桃歌长舒一口气。 “你现在是什么境界?”上官果果随意问道。 好的师父,都是因材施教,逍遥境适用的武学交给璇丹境,无异于焚琴煮鹤。 “这……境界不好说,应该是还没入观台境。”李桃歌可怜兮兮说道。 “你不是修行者?”上官果果诧异道。 李桃歌打了一个响指,指尖燃起火苗,“确切而言,我是一名术士,并非武者。” “云帅好奇怪,为何让我教一名术士学习枪法。”上官果果自言自语道,随后丢出一本秘籍,“既然你还没有入门,不妨先从基础开始,这是我五岁学习的枪诀,先自己琢磨,有不懂的地方记着,明日一早可以问我。” 说完后,上官果果盘膝坐在床边,合住双眸,左手冲天,右手冲地,掐出怪异的手势,去问逍遥境。 龙门枪法。 李桃歌翻开第一页,里面记载着总纲和招式以及心法。 年刀,月棍,一辈子枪。 想要将枪招打磨成熟,并非朝夕之功,许多用枪的名家,都是在五十岁以后成名,练成后,凭借精妙枪招能越境对敌,像上官果果这种年幼便登堂入室,再由枪道转入戟道,属于极其罕见的天才,不是常人能够相提并论。 李桃歌迟迟找不到武修要领,自诩为笨鸟一只,笨鸟有笨鸟的觉悟,唯有勤字可解,于是秉烛夜读,先将枪籍三千五百八十四字粗略看了一遍,牢牢记在心头。 上官将军五岁能看懂的枪法,用词简单明了,还有配图注解,心法注明出枪时的气息吐纳,招式标注好发力路线,只要不是笨的出奇,都能够一目了然。 翻看完毕,李桃歌恍然大悟,以前自悟的枪法,回头看来简直是玩笑,气息搭配枪招,枪招又分虚实和连环杀招,所以使出来才会滔滔不绝,不像自个,完全凭借蛮力瞎戳,戳中了运气好,戳不中再来,完全是小孩子之间打闹,浪费了体力不说,还错过了绝佳的机会。 这本书,开启了李桃歌的枪道启蒙。 正如书名一样,如鱼跃龙门。 天边泛起鱼肚白。 上官果果睁开眸子。 经过一夜打坐修行,身边罡气弹出微薄壁障,满面红光,肉眼可见的精力澎湃。 修为又精进了一些,可仍旧摸不到逍遥边缘,不过她深知循序渐进的道理,既然求不得,那就再等等。 修行一途,以心障最为难破。 “学会了几式?”上官果果收敛好气息,询问道。 “学完了,不知会了几式,估计要找人搭手才能知道。”李桃歌挠头道。 “学完了?”上官果果挑起眉头。 龙门枪法蕴含八大招六十四式,普通人想要完全学会,至少要三年之久,自己五岁开悟,六岁精通,已经是难能可贵的天才,这家伙一夜之间能学完? “嗯,字都记住了。”李桃歌不敢吹牛,找了个比较容易接受的方式。 “对我用刺枪式。”上官果果平静说道。 “对你?” 李桃歌还没对女子出过枪,纠结道:“不太好吧。” “你怕伤到我?”上官果果脸色冷了几分。 “肯定伤不到将军,可老孟说,对女孩子不能打打杀杀,得惯着点,否则娶不到老婆。”李桃歌察觉到口误,急忙说道:“我不是想娶将军当老婆,而是得听干爹的话。” “莫名其妙。”上官果果满脸厌嫌道。 李桃歌是未经人事的雏鸟,她又何尝不是未解风情的处子,一心求道,这方面确实懵懂无知。 “出不出枪?” 上官果果缓缓起身,拎起了扫帚,见到对方不为所动,沉声道:“你不出,我可就出了。” 第130章 大雪满刀弓(六十八) 上官果果见他铁了心不出枪,手腕抖动,扫帚断为两截,持有短棍一端,前挺伸出。 瞧着平平无奇的一戳,其实是龙门枪法里的刺枪式,上官果果浸淫枪术多年,早已达到人枪合一的境界,任何招式都可化繁为简,发力最少却能事半功倍。 遇到蛮横不讲理的女人,李桃歌咬着牙关,力透肩背,同样使出了刺枪式。 黄泉枪后发先至,枪尖即将抵住短棍,不料对方幻化成几道残影,找不到实体踪迹。 练了一夜枪籍,李桃歌思绪已经和枪法融会贯通,下意识用出缠枪式,枪头扭动,缠住了捉摸不定的短棍,接着再用出锁枪式,扣住了灵动无比的短棍,最后再用出绞枪式,黄泉如蛟龙翻滚,企图将其碾碎。 若是能被无名小卒打碎手中短棍,上官果果也不配坐镇云字营主将,略微动容之后,短棍突然变得势大力沉,崩飞黄泉,抵住少年咽喉。 李桃歌揉着酸软右手,无奈道:“早说过不打,你偏要打,打赢了欺负女人,打输了没面子,干爹说的没错,与女子动手时,已然输的一败涂地。” 上官果果疑惑道:“你当真学会了八招六十四式?” “学完了,不知算不算学会,枪籍还给你,书里的字我都记住了,以后也用不到。”李桃歌谦逊道。 上官果果有些震惊。 龙门枪法难不难,她当然知晓,别说六十四式,即便是六十四个生僻字,对于初学者而言,都是难如登天,当年花了一年之久,才将招式完全学会,这名初窥门径的家伙,竟然一夜之间烂熟于胸? 观台境都没入门的菜鸟。 一夜功夫领悟龙门枪法的奇才。 究竟该如何评价? 李桃歌见她呆住,晃了晃手说道:“上官将军,龙门枪法我还需要练习多久?是否可以学习下一阶段枪法?” 上官果果回过神,平静道:“先巩固几天再说,贪多嚼不烂。” 李桃歌哦了一声,抚摸着黄泉怔怔出神。 上官果果盯着短棍密密麻麻的枪痕,若有所思。 —— —— 碎叶城是西府第一雄城,士卒和百姓加起来超过百万,这里不仅诞生出世家名臣,还孕育出无数才华横溢的士子,往年科举及第,大登科都有碎叶城士子身影,堪称文风鼎盛。 碎叶城有座真宝寺,又称作成实道场,随着冯吉祥打压释门以来,永宁城里的寺庙几近绝迹,皇城周围的僧人日子都不好过,只好乔迁到边境勉强度日。 碎叶城民风淳朴,生活富足,倒是没那么重道轻佛,百姓见佛就拜,见寺烧香,导致真宝寺日渐兴隆,吸纳了流离失所的僧人,隐隐有了天下第一寺的势头。 一大早,张燕云拉着李桃歌来到真宝寺,经过一夜未眠,两人都萎靡不振。 张燕云望着写有真宝寺的巨大匾额,连连打着哈欠。 李桃歌好奇问道:“云帅,你是要去庙里烧香拜佛吗?” “给谁烧香?又拜的哪尊佛?” 张燕云意兴阑珊道:“当年骠月铁骑屠杀大宁子民无数,哪尊佛祖显灵了?如今老子打出来的太平盛世,反倒让他们香火不断。依我看,佛祖应该来拜我,没有本帅,别说香火了,他们西北风都喝不着。” 这…… 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又好像没啥道理。 驳的李桃歌哑口无言。 张燕云撩开衣袍跨入天王殿,不等李桃歌看清佛像真容,张燕云穿堂而过,又经过了大雄宝殿和大悲殿,绕来绕去,来到了后院。 “施主,这里是禅房,上香许愿还请去正殿。”一名灰袍僧人拦住了二人去路。 张燕云掸去石凳积雪,一屁股坐下,晃着二郎腿说道:“折腾了一宿,水都忘了喝,去沏壶好茶,再把你们方丈喊来。” 方丈代佛传法,续佛慧命,乃是寺庙领袖,况且真宝寺如今快要成为天下第一寺,方丈身份地位极为尊崇,城里官员见了都要行礼尊称,岂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若不是看到张燕云有股难言的贵气,灰袍僧人早就出言不逊了。 “施主,方丈正在闭关苦修,不便见客,还请施主改日再来。”灰袍僧人压着怒火说道。 张燕云挑起眉头瞪了他一眼,冷笑道:“给你半柱香的功夫,把你们方丈请到我面前,否则烧了寺院,砸了佛像,香火?香灰都没得吃。” “大胆!” 灰袍僧人是斋堂典座,平日里有几十名僧人可供差遣,谁见了都客客气气,养成了不合佛门教义的臭脾气,遇到头一次敢在寺院撒野的家伙,灰袍僧人怒斥道:“再胡言乱语,乱棍架出去!” 张燕云好笑道:“你们讲的是清修无欲,六根清净,怎么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打人?” 灰袍僧人恶狠狠道:“遇到撒泼无理之人,金刚也会怒目!” “好啊,我看你如何金刚怒目。” 张燕云抠着耳朵,对李桃歌说道:“傻愣着干什么?放火啊!” 李桃歌终于知道,云帅为何会带他来寺庙,堂堂燕云十八骑主帅,放火总得有个使唤的下人。 这种好事,竟然落到自己头上。 军令如山,不敢不从,即便是天下第一寺,李桃歌也得硬着头皮掏出火匣。 “来人,有人纵火烧寺,给我打!” 斋堂典座大吼一声,纠集来一帮僧人,手持棍棒,面色不善。 “看来今日不光要放火,还要杀人。” 张燕云裹紧雪白貂裘,平淡五官浮现出漠然神色。 李桃歌心中一紧。 云帅上次出现这种表情,是下令屠尽七万玄月军。 “不必烧,也不必打,你不就是想见我吗?” 一道纤细声音在僧人群中响起。 李桃歌朝那人望去,同样是光头僧人,长相清秀平和,年纪二十多岁,披了一件百衲衣,纤瘦的身型更显单薄。 并无半分出彩之处。 “檀树,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回去念经打坐!”斋堂典座大声喊道。 “师叔祖,这名施主因我而来,必须由我去化解这份孽缘,否则寺院会有大灾。”法号唤做檀树的沙弥单掌行礼,轻声说道。 “大灾?就凭他?”斋堂典座死死盯着张燕云冷哼道。 第131章 大雪满刀弓(六十九) 吵闹声惊动了方丈,一名黄袍白眉老僧,生的微胖和善,约莫有七八十岁高龄,走起路来虎虎生威,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张燕云面前,低下头,露出头顶十二枚戒疤,笑道:“云帅,多日未见,依旧风采超然。” 方丈法号少鸾,论辈分,属于释门老祖级别,大宁打压佛教,只许道门天师可穿黄袍,不许僧人穿黄袍,唯独少鸾能够独享殊荣。 十二枚戒疤,称为菩萨戒,乃是释门中在世活佛才敢烫成十二香戒,史书记载,头顶菩萨戒的僧人,千古以来不超过十人,皆是佛性深厚的开山祖师级别,由此可见,少鸾在释门中的份量。 张燕云眼皮都不曾抬起,手指在石桌画着圆圈,没好气道:“老和尚,你寺里的这名僧人,要把我活活打死抬出去,吓得本帅腿都软了,你作为方丈,是要来帮弟子出气的吗?” 夸大其词,信口开河,是张燕云的拿手好戏,虽然听起来荒唐,可这顶谋害朝廷三品将军的帽子扣下来,足够真宝寺喝一壶。 少鸾能成为释门魁首,当然不是清心寡欲的菩萨,眼见张燕云在兴风布雨,笑了笑说道:“云帅,真宝寺能够在太平中传经布法,要仰仗云帅在镇魂关痛击骠月铁骑,没有十八骑浴血奋战,碎叶城或许已经尸横遍野,我替碎叶城众生感谢云帅大义之举。” 张燕云玩味笑道:“你们释门讲究普度众生,碎叶城的百姓是人,玄月军士卒也是人,用佛教奥义解析,我杀了他们,双手涂满血腥,岂不是要入阿鼻地狱?” 少鸾白眉舒展,从容笑道:“阻止骠月滥杀无辜,是大善,以杀止杀,是超度,又怎会落入地狱,云帅这种仙姿,已经超脱五行,位列仙班。” 张燕云无赖笑道:“既然被说成了活菩萨,你们寺里干脆供起我的金像算了,天天和佛祖一样享受世间烟火,积积阳德。” 少鸾笑道:“明日起,塑起云帅金身,受世人膜拜。” “老和尚气度不错,比起你的弟子要强出百倍。”张燕云指着呆若木鸡的斋堂典座,嬉皮笑脸说道。 瞅见方丈都放下架子拍对方马屁,再听到燕云十八骑和云帅称谓,对方身份昭然若揭,斋堂典座脸色煞白,双腿打着颤,不知接下来会以哪种结局收场。 企图殴打朝廷三品大员,犯了大宁律法,冲撞燕云十八骑主帅,激起了民愤,要知道随着边疆平稳,张燕云的声望在民间与日俱增,如果将佛祖和功勋彪炳的张燕云放到一起比对,百姓十有八九会支持云帅,毕竟佛祖是无形的,张燕云是有形的。 放着在世佛不去拜,去拜虚无缥缈的佛,那不是脑袋秀逗了? “好了,不和你们扯皮了。” 张燕云撩袍起身,站在檀树面前,柔声道:“上次你不想见我,我没有强求,再有几日,我该去皇城赴命了,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临走之际,咱们兄弟聊聊?” 语气轻柔,带有商量语气,如同对待情人。 檀树叹了一口气,“随我来吧。” 两人并肩前行,作为侍卫的李桃歌紧随其后,云帅身份娇贵,倘若遇到刺客,他百死难辞其咎。 檀树带着张燕云来到一处禅房,轻轻关好门,找了处蒲团坐下,轻声道:“这里没有酒,也没有茶,怠慢了贵客,还请恕罪。” 张燕云坐到了蒲团中,和檀树背对背,口吻中夹杂着失落问道:“为何要走?” 檀树单手捻动三十六颗佛珠,合住眼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燕云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哑然失笑道:“我与你三岁相识,十年近邻,五年袍泽,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杀敌,都快走完半辈子了,你告诉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檀树出家前名叫龙树,比张燕云年长三岁,两人同是穷苦人家,在破败的寺庙中携手长大。檀树生性淳良,对于年幼的张燕云极其宽厚,简直当亲弟弟对待,讨来吃的,先交到张燕云手里,等他吃饱喝足后,檀树才肯接过残羹剩饭,常年如此,张燕云越长越壮实,檀树却日渐枯瘦,体格比同龄人都小,反倒是张燕云看起来更像是哥哥。 两人落榜之后,进入了东疆军中,臭丘八见到两名十几岁的少年,动了歪心思,不仅剥削他们口粮,还将军饷抢来。 檀树头脑聪慧,明知不可敌,就从旁门左道下手,先声称将饷银送给伍长,再略施小计,自己去挨揍,吩咐张燕云拉着伍长前来,当权威和银子受到挑衅,那人理所当然被伍长揍个半死,再也不敢欺压他们。 这类事情不胜列举,在张燕云的成长轨迹中,和檀树有莫大的关系。 “树上秋叶犹恋树,笼中鸟死方出笼,你做你的十八骑主帅,我当我的真宝寺沙弥,不好吗?非要来寻因果,自讨苦吃,这世间未必非要有因果,大多是有因而无果。”檀树轻声说道。 “若不是你,我早活活饿死了,若不是你,我早死在了疆场,若不是你,我只是一个体会不到人情冷暖的可怜虫。父母离世,无亲无故,不找你来寻因果,还能找谁?”张燕云颤声道。 这一刻,他不再是荡平四疆的十八骑主帅。 只是功成名就后,寻求哥哥夸赞的弟弟。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随缘即好。”后背相抵,檀树感受到他的颤抖,仍旧八风不动。 “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何在进入南部七国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别跟我说一朝悟道的狗屁借口,咱俩虽然是在破庙里长大,可我清楚,你根本不信佛,七岁时,你脱了裤子冲着佛像撒尿,说既然有佛,佛光普照之下,百姓为何仍会挨饿受冻,毙命于路边,至此以后,你从未对佛有过敬意。”张燕云咬牙道。 “年幼的荒唐举动,不用当真,我遁入空门,只是想要斩去妄念。佛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音炽盛,剃度出家后,这八苦也就烟消云散,不用再饱受煎熬。”檀树解释道。 “好,既然你不想说,我不问了。” 张燕云蛮横道:“我只有一个要求,跟我回永宁城!” “假如你想衣锦还乡,给钦州张氏扇一记响亮巴掌,已经做到了,不需要我来见证。如果你想赐我一场天大的富贵,更没有必要,小僧常伴青灯古佛,无欲无求,富贵对我而言,和狗粪马尿并无任何区别。”檀树轻轻拨捻佛珠,心境不曾掀起任何波动。 “你不怕我马踏真灵寺?!”张燕云话锋一转,带有杀机说道。 “踏了真灵寺,我再去另一家寺院,大不了去东花,去周国,天下之大,总有我安身之地,但你的铁骑,踏平不了天下。”檀树古井无波道。 张燕云收敛起锋芒,缓缓说道:“是我做错了?才导致你不辞而别?” “没有,你做的很好,比其他人都要完美,否则也不会驰骋疆场所向披靡。只是咱们俩所求不同,做不到大道同路了。”檀树呢喃道。 “兄弟一场,就这么完了?”张燕云心有不甘道。 “缘分已尽,莫再强求。”檀树颔首道。 “来之前,我已经想好如何要挟你就范,先烧了寺院,再当着你的面,把僧人一个个杀掉,杀到你点头同意为止,可见到你后,我不想这么干了,倒不是张燕云怕世人怪罪,杀了那么多人,不在乎再多几条人命,而是怕给你增添孽债。” 张燕云起身说道:“我这人争强好胜,明知强扭的瓜不甜,也要扭下来尝尝,唯独对你,我总是狠不下心。” “白白跑了两趟,得让我发发火吧?” 张燕云举起一尺来高的佛像,掰掉佛头,丢在靴底踩碎,突然发笑道:“记得七岁那年,你领着我凿碎了佛头,如今我踩碎了你的佛头,也算是有因有果了。” 第132章 大雪满刀弓(七十) 郭熙很头疼。 自从张燕云率领燕云十八骑来到碎叶城之后,好吃好喝供着,笑脸陪着,都护府大门敞开着,还要担心那家伙整幺蛾子,一天囫囵觉都没睡过,正要去真宝寺上香拜佛安安心神,又听到张燕云在那搅风搅雨。 郭熙是谁? 拥兵四十万的安西大都护! 万里之内的天王老子! 何曾受过这窝囊气。 即便是龙椅那位,见了面都和颜悦色喊声爱卿。 郭熙这几日心神不宁,床榻里的美娇娘都没了滋味,喝着虎骨鹿茸熬制的参汤,思索着下一步的对策。 大总管郭平迈步进入书房,压低声音道:“老爷,张燕云要走。” 郭熙一用力,传承几百年的官窑茶碗变成碎片,参汤烫手都不在意,急促道:“当真?!” 郭平心平气和说道:“确实要走,只不过云帅提了三个要求,看老爷是否答应。” 别说三个要求,就是三百个要求,郭熙都不在乎,只想把这尊瘟神送走,可一想到张燕云诡计多端,郭熙皱紧眉头道:“说!” “一,十八骑半年的粮草,二,将拓跋牧为交给他,三,要带走八名舞姬。”郭平如实说道。 郭熙面目阴沉道:“张燕云不是要回皇城领赏吗?从碎叶城到永宁城,两个月足矣,为何索要半年的粮草?也不怕撑死!为了八千大山那百万异族,拓跋牧为我没打算再关,但是便宜给张燕云当顺水人情,老子不干,你去说,拓跋牧为关够五年再放,暂时不能离开都护府。那八名舞姬给就给了,只怕他身子骨太薄无福消受。” 谢宗昭笑道:“大都护,依我看,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拓跋牧为交给他,送一年粮草,再由大都护亲自送行,里子面子都给齐。” 没等郭熙询问,谢宗昭再次开口道:“张燕云战功赫赫,回到永宁城必然是风头无双,圣人都对他百依百顺,咱们又何必去当恶人。” 郭熙拉长声调说道:“几天前,是你要杀他,如今又是你要捧他,为何?” 谢宗昭说道:“那天是天赐良机,既然大都护决定不杀,宗昭也就不好强求,听说六营主将都已经进城,徐忘机也回到张燕云身边,再动手胜算不大。是敌是友,全凭大都护一念之间,真宝寺里有名沙弥是张燕云故交,咱们不如攀交情,把那名沙弥照顾好,那张燕云吃软不吃硬,定然会结一份善缘。” 郭熙沉声道:“你是怕我日后调入兵部,张燕云给我小鞋穿?” 郭熙是庙堂里的老江湖,稍加琢磨便能品出话中玄机。 “大都护英明。” 谢宗昭微笑道:“在皇后没有答复之前,大红大紫的张燕云,可是比瑞王都有份量,封侯封地还是在朝中任要职,暂时还不明朗,万一大权在握,您在永宁城得看他脸色行事。而且李白垚的儿子在他身边,对他示好,同样也是对李相示好,杜斯通年逾古稀,任不了几天左相,李白垚不过四十出头,熬也能熬死杜相,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大都护,要为以后着想呐。” 郭熙沉默良久,重重点头道:“好,按你说的办。” 张燕云是一军主帅,做起事来雷厉风行,既然决定要走,半天都不耽搁,坐上马车,来到西门与燕云十八骑汇合。 碎叶城西门大开,意味着十八骑可以从城中穿过,享受百姓夹道欢迎,可张燕云一声令下,指挥大军绕城而行。 李桃歌望向城头。 西府将帅云集,大都护郭熙披甲持剑相送。 于是轻声道:“云帅,郭熙送来双倍粮草,将拓跋牧为交给了您,又亲自来送,绕城而过不合适吧?” 车内传来张燕云冷淡声音,“咱走咱的,不用管他。” 李桃歌面呈难色。 自从张燕云出了真宝寺,像是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愁眉不展,见谁都没好脾气,神刀营主将柳宗望喝酒喝的多了,都被云帅骂了一顿。 李桃歌知道和那名沙弥有关,但猜来猜去猜不出缘由,看情形,像是情侣闹脾气。 若是小尼姑,或许是为情所困,可那是和尚,两个大男人,难道能谈情说爱不成? 永宁城里也有达官贵人喜好男风,夜御八女的张燕云显然不好那口。 “把拓跋牧为带过来。”车里的张燕云冷声道。 不多时,上官果果亲自押解马车前来,拓跋牧为被粗如儿臂的铁链锁住四肢,站在布满符文的囚笼中,冰天雪地,拓跋牧为依旧是赤裸上身,露出虬结的筋肉。 张燕云掀开车帘,冲八千大山少主打量一番,面无表情问道:“知道我是谁吗?” 拓跋牧为望向写有燕云二字大纛,满不在乎道:“不就是大宁的武将吗?” 拓跋牧为被关押四年之久,那会儿张燕云还在南疆马踏七国,名声不盛,只是有所耳闻而已。 张燕云淡淡说道:“我乃燕云十八骑主帅张燕云,回去告诉拓跋白石,就说是我把你从安西都护府放出来的。” “燕云十八骑是什么东西?”拓跋牧为冷笑道。 也不怪人家傲慢,张燕云长相平平,又才二十出头,实在没有震慑力。 “是什么东西?是能踏平八千大山的无敌铁骑!” 对方傲,有火没处撒的张燕云比他还傲,冷声道:“别跟我拿少主架子,拓跋白石有二十三个儿子,有你没你,他都能传宗接代,而且你在兄弟当中资质并不高,否则也不会关押四年都置之不理。我这六营主将,随便挑一个出来,能把你打的你爹都不认识。” 在打打杀杀方面,上官果果向来很给力,长槊绞开囚笼,槊尖挑开铁链,继而挑起拓跋牧为下颚。 高手之间,如果对方没有刻意隐蔽,对于气机判断都是十拿九稳,感受到不输于自己的澎湃内力,拓跋牧为终于对张燕云高看一眼,不再故意挑衅。 张燕云轻声道:“再说一遍,我叫张燕云,不识字的话,我让手下刻在你的背上。” “本帅交代完了,滚吧!” 第133章 大雪满刀弓(七十一) 燕云十八骑浩荡东行。 出了碎叶城,便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此时已值初春,冰雪并未消融,一片片白色镶嵌在黄色戈壁,是文人墨客喜欢的边塞风情。 除了景色,这里最负盛名的便是马贼,百里一窝,横行霸道。安西都护府曾多次出兵围剿,可这些马贼狡猾的很,遇到兵多将广就跑,遇到势单力薄就杀,仗着弓马娴熟,将府兵玩弄于股掌之间。 几百年来,马贼像是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来到一处山石嶙峋的地界,柳宗望策马来到马车旁边,低声道:“云帅,山头有队马贼盯着咱们,除掉还是置之不理?” 几个时辰颠簸,张燕云闷在车内未曾露面,随着金铃清脆响起,大军缓缓停驻,张燕云走下车,紧了紧雪白貂裘,抬头望向山谷之上,一排排人头攒动,约莫有三四百人,张燕云意兴阑珊道:“看来咱们十八骑的威名还没传到安西,一堆蠢贼都敢挑衅,喜欢看,那就看个够,去把他们剿了,首领要活的,带来见我。” “是。”柳宗望抱拳离去。 张燕云蹲下身,从雪地里揉出雪球,奋力一丢,正中李桃歌脑袋,后者挠挠头,看着满脸坏笑的张燕云,不明所以。 “坐了那么久,正好出来活动活动筋骨,来打个赌,多久能将马贼剿灭。”张燕云叉着腰嬉笑道。 “两炷香?”李桃歌不确定道。 “来人,传我帅令,让他们悠着点儿,三炷香之后,再将马贼剿灭。”张燕云坏笑道。 李桃歌委屈道:“云帅,你在耍赖。” 张燕云淡淡笑道:“不是我在耍赖,而是我在学习安西大都护,养寇自重懂吗?马贼一天不灭,郭熙大都护位置就更加稳固,倘若把马贼全都剿灭,朝廷就不会拨响剿贼,他只能去喝西北风。边军这些事没少干,一不小心把贼都给杀了,就让士卒去冒充山贼盗匪,张牙舞爪吓唬一番,扭过头冲朝廷要钱要粮,所以你觉得是我赖皮,还是他们更无赖?” 好像没啥差别。 李桃歌暗自嘀咕,轻声道:“你对我说这些,是为了传话给我爹?” 跟在张燕云身边久了,学了不少本事,枪法日益精进,心思更加剔透,张燕云的一言一行都饱含深意,从来不干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大宁右相久居高位,这边疆和他想的不一样,有亲儿子口口相传,比我这个外人磨破嘴皮子好使。”张燕云笑道:“你赌输了,别忘了赌注是十两银子。” 囊中羞涩的少年苦着脸道:“我没钱。” “快要发军饷了,你的月银正好十两。”张燕云贼兮兮笑道。 十两?! 李桃歌惊的说不出话。 镇魂关出生入死,一年不过十两,在张燕云左右逍遥快活,一年竟然百两,要知道七八品官员的一年俸银,也不过如此。 张燕云看穿了他的惊愕从何而生,鄙夷道:“瞧你那点出息,李相的儿子,十两银子都要张大嘴巴,要是贪到郭熙的五千万两,岂不是一口能把碎叶城吞掉。” “云帅,是我自己的饷银高,还是十八骑的饷银都高?”李桃歌疑惑道。 “普通士卒饷银五两,伍长十两,都统二十两,校尉五十两,你是修行者,又是我的亲卫,要按伍长级别发放,若是立功杀敌,再另当别论。镇魂关一战,上官将军斩敌九十六名,其中不乏百夫长千夫长,粗略一算,回到皇城能买处不错的宅院喽。”张燕云笑道。 李桃歌听说过燕云十八骑很有钱,但没想到这么有钱,普通士卒都有五两银子,仅仅是六营两万余人,人吃马嚼,一年得花去多少银子? 而且重骑花销更是惊人数目,一人双甲三马,金山银山都不够挥霍。 远处围剿马贼落下帷幕,一身污血的柳宗望拎着一名男子快步走来,刀尖鲜血淋漓,在雪地淌出一条红色小溪。 还没开口,张燕云掩面说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杀人时干净些,弄的满身血腥味,倒了本帅胃口。” 柳宗望憨厚一笑,将男子朝地上一丢,扭头离开。 男子四十来岁,正值壮年,长相很符合马贼形象,五大三粗,横眉竖目,倒地后死死盯着张燕云,似乎要将其生吞活剥。 “看了那么久,帅吗?”张燕云咧嘴笑道。 男子口中涌出鲜血,恶狠狠道:“好毒的手段,那么多兄弟,全被你赶尽杀绝!” 张燕云轻松说道:“我是官,你是匪,杀你们不是很正常吗?面对那些老弱妇孺时,你们软过心肠吗?别发牢骚了,先自报家门,否则死了都没人给你挖坟。” 男子咬牙道:“听好了,老子名叫韩广,是三百里大当家,以后夜里被恶鬼锁魂,就是老子干的!” 张燕云靴尖挑起雪块,朝韩广脸上泼去,好笑道:“笑话,本帅佛祖都不怕,难道怕恶鬼?听说你们三百里是劫富济贫的好汉,专门拦截富商救济穷人,对吗?” “既然知道我们三百里威名,还敢痛下杀手,你们这官,比我们马贼还恶!”韩广淬了口浓痰。 张燕云揉揉鼻子,含笑道:“你不叫韩广,本名韩禄,原是西府中一名都统,奉郭熙之名,在此兴风作浪,跟安西都护府沆瀣一气,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实际在给郭熙敛财,几年间你可没少祸害性命,仅仅是新娘就抢过四次,蹂躏完后,剥了皮再送给新郎一家,本帅讲的可对?” 韩广脸色剧变,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张燕云笑道:“别以为本帅对一名军贼有兴趣,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随便抓个马贼,能把你的底兜的干干净净。说句痛快话,现在死,还是想求一条生路?” 韩广面目狰狞道:“你想要我反咬郭帅一口?爷爷岂是背信弃义的东西,做梦去吧!” 下一刻,一头撞死在石头上。 张燕云笑道:“随便一名马贼都是郭熙的部下,安西都护府被他经营的水泼不进,相府家的少爷,瞧见了吗?” 第134章 大雪满刀弓(七十二) 随着对张燕云的了解逐渐加深,李桃歌对他有了新的认知,冷静,睿智,细心,胆大,护短,有钱,荒诞不羁的表面,藏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马贼首领都能了如指掌,整座大宁还有他不知道的秘密吗? 走出安西都护府,李桃歌急于探寻自己的处境,趁着大军歇脚的功夫,沏了壶热茶,屁颠屁颠送进马车里。 张燕云那双深沉又清澈的眸子盯了他半天,“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李桃歌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道:“流放时,萧文睿爷爷说我身份特殊,是许多势力观望的棋子,我不懂,想请云帅答疑解惑。” 张燕云喝了口热茶,漱了漱口,吐进从南国抢来的翠玉夜壶里,笑道:“我是无利不起早的名利徒,况且某人欠了我十两银子,债主帮欠债的忙,似乎不妥吧?” 李桃歌猜到了他的说辞,早有准备,轻声道:“我在镇魂关杀敌不少,回到永宁城后能够领取赏银千两,到时发了赏钱,将银子全部献给云帅。” “画大饼?还是用银子来压我?” 张燕云笑着摇头道:“本帅最讨厌谈钱,俗,太俗,俗不可耐。” 口口声声说钱俗,可燕云十八骑是用啥堆起来的?没有金银打底,能整备十八营兵马? 李桃歌抿起纤薄嘴唇,说道:“云帅需要我做什么,尽请吩咐。” “求人时应该低三下四,这就对了嘛。” 张燕云笑吟吟说道:“你身上我也没啥稀罕,要不然回到永宁城,偷出你爹的相国大印,借我玩玩?” 李桃歌倒吸一口凉气。 偷相国大印,何止是死罪,族谱都得杀个干净,这张燕云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竟敢挑衅皇家威严。 见到李桃歌脸色煞白,张燕云捧腹大笑道:“看把你吓的,逗傻子玩的,天下没有白白相助的道理,攒够钱再来找我解惑。” 说罢,张燕云侧躺在软榻中,打起了哈欠。 固州城门。 刺史卜琼友携带独子卜屠玉,以及固州有头有脸的人物,站立在寒风中,已经苦苦等了两个时辰。 飘雪压身,成了一堆堆雪人。 相迎仪式极为隆重,扫清积雪,红毯引门,五千陇淮军披甲带刀,卜琼友身着朝服,就连固州第一纨绔卜屠玉都打理好仪表,乖乖站在老爹身旁。 直至残阳镶满天际,燕云十八骑还是踪迹全无。 卜屠玉拧出一大桶鼻涕,揉着冻到麻木的脸颊,皱着脸道:“爹,张燕云该不会迷路了吧?探子说一个时辰前就该抵达固州,咋现在还没到?” 卜琼友眯起眸子,不慌不忙说道:“咱们固州夹在保宁都护府和安西都护府中间,是通往永宁城的唯一官道,云帅想要绕道而行,除非两万人马长了翅膀飞过崇山峻岭。屠玉,庙堂中最忌讳性急,一急便破绽百出,你爹就是凭借稳如山岳的本事,才能坐到固州刺史,这一传承,你要好好打磨修行。” 卜屠玉不过十五岁,正是闹腾年纪,又在雪中冻得上牙打下牙,早已不耐烦,老爹的话左耳朵进,转了几圈就从右耳朵出,口中说道:“都念叨几百遍了,知道啦。” 卜琼友压低声音说道:“李白垚升任右相,他的儿子又在西疆立了战功,听说进入了十八骑,成为张燕云麾下一名侍卫。咱对他有雪中送炭之恩,你又冒险深入安西都护府相送三十里,若是他乃重情重义之辈,必然会在云帅面前美言几句,这份交情,算是结下了。” 卜屠玉嘿嘿一笑,挑眉道:“我没指望李桃歌能够有所回报,只是觉得那小子有眼缘,跟我同是俊俏男儿,自然要英雄相惜。” 卜屠玉名声不佳,最出名的是好色,丑陋次之,枉费卜琼友相貌堂堂,可惜卜屠玉随了老娘,丑的惨绝人寰,加上细如麻秆身段,实在没有半分英武气息。 卜琼友饱含深意问道:“儿子,从小爹对你管教不严,这一次,事关家族和你自己的前程,可不能任你胡闹了。说说掏心窝子的话,你想从文还是从武,或者当一名混吃等死的二世祖?如果不求上进,爹也不怪你,宦海沉浮几十载,苦心钻营半辈子,不就是为了让子孙后代安享富贵,你去当你的公子哥,爹保证让你后半生纸醉金迷。” 卜屠玉搓了搓手,丑脸挤出一抹笑意,“换成前些年,儿子肯定会选择当一名混吃等死的纨绔,可听说小美人李桃歌都在镇魂关立了大功,我不从军入伍,岂不是辜负了天纵之才?爹,我想当威风凛凛的将军,想当所向无敌的大帅,最次也是张燕云那种三品武将。” 日落西山,寒风凛冽。 卜琼友裹紧大氅,满意笑道:“张燕云能够以不败之身震惊天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旁人学不来的,你资质不凡,能够在三十岁那年,当上五品游击将军,爹就心满意足了。” 卜屠玉扬起脑袋,撇嘴道:“五品?切!爹太小瞧我了,我敢立下军令状,二十岁铁定官拜五品将军,麾下至少一万精锐悍卒!” 卜琼友笑了笑,对于儿子的宏图大志不以为意,语重心长说道:“上次烧了两封书信,放过了李桃歌,是身不由己的举动,这次你从军入伍,又是对咱卜家一次重大选择。安西军,保宁军,御林军,或者是燕云十八骑,儿子,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卜屠玉歪着脑袋笑道:“男儿志在四方,安西军和保宁军十年都打不了一次仗,军功无望,更别提升官了,不如进入燕云十八骑,随着张燕云征讨四方。” 卜琼友盯着皑皑白雪若有所思,忽然叹气道:“郭熙和瑞王不止一次对我示好,想要我归顺他们门下,可爹始终看不清庙堂里的云波诡谲,所以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既然你要加入燕云十八骑,这一次,爹随你赌一把大的。” 卜屠玉好奇道:“爹,你不是最讨厌赌吗?经常说自己老了,输不起,经不住风吹雨打。” 卜琼友负手而立,豪气顿生,说道:“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朝放鹤且冲天。爹不是不赌,而是觉得赌注太小,玩起来没意思,像赌上家族前程性命这种豪赌,爹赌了一辈子,至今没输过呢。” 望着意气风发年轻了不止十岁的老爹,卜屠玉感觉到有些陌生,笑道:“爹夸我是卧龙还是仙鹤?” 卜琼友揉着儿子脑门,眼中尽是爱怜,“龙鹤之资,又岂能和我儿相提并论。” 第135章 大雪满刀弓(七十三) 张燕云本来对一个小小的固州不感兴趣,见到卜琼友摆下如此大的阵仗迎接,又有李桃歌声称这对父子为人不错,顿时来了兴致,率领十八骑入城,瞅瞅固州刺史有何过人之处。 固州辖地九百里,不再是苦寒之地,相比于西疆富庶了许多,从宴席菜肴便可管中窥豹,玉壶春,桂花鱼吃,百鸟朝凤,鹤子羹,摆盘考究,精致丰盛,除了色香味,还多了意和形,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张燕云常在边疆游走,餐风露雪惯了,风沙没少吃,其实没享受过啥富贵荣华,见到满桌闻所未闻的菜肴,也不顾及形象,甩开腮帮子猛搂,官场奉承都懒得开口。 李桃歌作为侍卫,按照身份本不该入席,架不住卜琼友热情相邀,最后无奈坐在上官果果旁边。 有父亲叮咛,卜屠玉乖巧不语,频频对李桃歌使眼色,筷子缠在一处暗暗较劲。 毕竟是少年心性,天王老子来了都压不住。 卜琼友举杯笑道:“云帅千古奇才,弱冠之年便马踏南国,所到之处,敌将无不闻风丧胆,四疆稳固如山,全部仰仗云帅军威。下官钦佩不已,这杯酒,贺云帅不朽奇功。” 张燕云抹干净口角油渍笑道:“卜大人言重了,打胜仗,要仰仗圣人功劳,张某微末之功,不敢当此赞誉。” 卜琼友诚恳笑道:“恕下官唐突,圣人之功,在于识人,云帅之功,在于征战,先有圣人之功,再有云帅之功,二者缺一不可。” 张燕云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李桃歌说这对父子挺有意思,果不其然,竟敢在宴席中将自己与圣人相提并论,在场十几人,有几人忠于卜家?龙威浩荡,谁敢和圣人比肩,这番话传入皇城,轻则革去官身,重则抄家灭族。 张燕云吃了口小碗甜品,询问道:“卜大人,这是何物?冰凉透爽,甜蜜浓香,真是解腻的好东西。” 卜琼友明知对方不肯接茬,也不恼怒,耐心说道:“ 此物名叫酥山,取冰川碎冰所制,淋有奶酥蜜糖,本地人喜食肥肉,用此物解腻再好不过,曾有诗云:味兼金房之蜜,势尽美人之情,素手淋沥而象起,玄冬涸沍而体成。皇城贵人对酥山情有独钟,常常派下人来采买。” 张燕云赞叹道:“不错,酥山不错,卜大人的文采也不错,不愧是一州刺史。我听说,卜大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当年探花郎?” 卜琼友摇头笑道:“探花郎不过是前尘旧事,才高八斗是旁人戏谑之言,下官不敢当。论及兵法谋略,天下共有一石,云帅独占八斗。” “难道不是九斗?”张燕云玩味笑道。 卜琼友愣住,顷刻间举杯道:“下官失言。” 酒过三巡,张燕云略有醉意,寒暄几句便要离席,卜琼友亲自跑去搀扶,轻声道:“云帅,天冷风寒,去喝几杯热茶解酒?” 宴席人多嘴杂,不便畅所欲言,一般这种酒后私聚,才是相互攀交的重头戏。 张燕云含笑道:“卜大人有事?” 卜琼友点头道:“确实有事相求。” 张燕云挤眼道:“我这人怕麻烦,所以从不欠人情,吃了你的酒席,该不会讹我一顿吧?” 卜琼友含蓄道:“下官私事,云帅举手之劳。” 张燕云笑道:“怪不得说吃人嘴短,你盛情款待完,再求我办事,实在不好推脱,哎!~走吧。” “云帅请。” 卜琼友在前面带路,两人来到一处清幽茶室,房间虽小,里面却奢华精致,香薰火炉一应俱全,喝了酒的张燕云瞬间额头冒汗,脱掉貂裘长靴,盘膝坐于软榻,夹了块雕花蜜饯放入口中,轻声道:“我是军中出来的粗人,喜欢直来直去,丑话说在前头,你我萍水相逢,大忙帮不了,小忙不想帮,仅靠一顿饭来让张某人心软,咱俩交情没到那份上。” 卜琼友亲手捧来酥山,笑道:“云帅多虑了。于公,燕云十八骑乃大宁无双铁军,下官万分敬佩,于私,云帅是武将楷模,我儿屠玉奉若神明,天天挂在嘴边提及,一顿便饭而已,怎敢央求云帅帮忙。” 张燕云听出了弦外之音,揉着下巴胡茬问道:“你所求之事,与令郎有关?” 卜琼友抱拳道:“我儿屠玉仰慕云帅许久,还请收入麾下,当一名牵马坠蹬小卒也可。” 张燕云正色道:“有你这名探花郎悉心栽培,为何不子承父业,去当一名文官?十八骑看似风光,可打得都是硬仗苦仗,餐风露雪,食不果腹,皆是常人吃不了的辛苦。短短两年,十八营打没了七个,阵亡三万余人,我这主帅没准哪天就马革裹尸,更别提底下的将士。卜大人,你和令郎都知道吗?” 卜琼友笃定道:“我和我儿都心意已决,即便是战死疆场,我们爷俩也不会后悔。” 张燕云笑了笑,低头吃起了酥饼。 卜琼友镇定自若,眼神柔和望着对方。 一碗酥山吃完,张燕云平静道:“卜大人是文官,为何对疆场有所执念?听说卜大人来到固州第一件事,便是操练陇淮军,州内大部分开销,同样是以整备军伍为主。我见过西军,今日也见到了陇淮军,说句公道话,陇淮军别看只有两万,打西军十万绰绰有余,卜大人,这么专注于养兵,你想干吗?” 卜琼友哀怨叹道:“两万陇淮军,是下官安身立命的本钱,有这支军队在,保宁都护府和安西都护府才能正眼瞧我,圣人才能知道固州还有名姓卜的刺史,若是没有陇淮军,我与牛羊无异。” 张燕云淡淡说道:“养兵是把双刃剑,用好了飞黄腾达,用不好会割破自己喉咙。” 卜琼友斩钉截铁道:“寒门士子,唯有双刃剑才能劈出世代荣华。” “这倒不假。” 张燕云挑眉笑道:“令郎想要加入十八骑不难,作为礼尚往来,我想要些报酬。” 听到对方口风松动,卜琼友大喜过望,“云帅请讲,只要我儿能够如愿以偿,无论多大报酬,下官必当从命。” 张燕云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沉声道:“我想要两千陇淮军。” 卜琼友不假思索道:“好,没问题。” 答应的如此痛快,看来是价钱开少了。 张燕云挠挠头,嬉笑道:“如果我想要五千陇淮军呢?” 卜琼友毫不迟疑道:“即便云帅想要走一万陇淮军,下官也在所不惜。” “既然如此,张某一个都不要了。”张燕云微笑起身,穿起了长靴貂裘。 “那我儿能否加入十八骑?”见他并未表明态度,卜琼友焦急道。 “卜刺史,你说呢?” 张燕云拍着他肩头笑道:“在你心里,令郎比两万陇淮军要重,有他在,陇淮军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张某为何要拒绝这一份厚礼?” 第136章 大雪满刀弓(七十四) 宴席散去,卜屠玉非要拉着李桃歌见识见识固州城,十八骑军规森严,没有张燕云帅令,谁都不能擅自行动,卜屠玉有办法,帮他写了张条子,递进了茶室,张燕云允准后,两人才勾肩搭背走出刺史府。 卜屠玉年纪不大,却喜欢装成大人模样,负起双手,老气横秋说道:“李兄,固州城比起永宁城如何呀?” 固州是漠西走廊起点,方圆千里,繁荣仅次于碎叶城,虽然已近亥时,城中仍旧灯火通明,仿佛一座不夜城。 大宁武德充沛,尚武精神浓厚,子民可携带兵刃不可藏甲,于是路上行人大多配有刀剑,有利器傍身,脊梁都挺的笔直。 李桃歌赞叹道:“镇魂关天黑就熄灯睡觉,路上很难见到行人,固州夜晚如同白昼,可见卜大人之功劳。” 卜屠玉得意笑道:“我爹的才干,朝中好多大官都比不上,别说治理一座城,即便是当大都护都绰绰有余,我觉得,论治国安邦,我爹仅次于你爹。” 李桃歌心说吹牛不带这么吹的,高居庙堂,谁胸中没点锦绣?杜斯通,六部尚书,哪个是酒囊饭袋?自己老爹若不是沾了八大家族底蕴,能位居右相么。 李桃歌望着那张丑脸,无奈苦笑。 卜屠玉好奇问道:“李兄,只听说你在镇魂关杀敌立功,究竟杀了多少蛮子?五个?十个?” 李桃歌为人谦逊,不爱张扬,于是含糊说道:“嗯……差不多吧。” 谁曾想到瘦弱的少年,能杀敌近百。 卜屠玉啧啧叹道:“厉害呀,小弟平生最崇拜英雄,我决定,以后你是我心中的第二战神,是我的亲大哥!” 李桃歌笑着问道:“第一是谁,云帅吗?” “云帅从不冲锋陷阵,跟战神无缘。”卜屠玉努嘴道:“第一暂时空缺,等见到了再说。” 见一个崇拜一个? 仅仅是成立的十八骑六名主将,就够他忙活的,李桃歌琢磨着自己第二位置,明天就得易主。 卜屠玉问道:“喂,大哥,据说蛮子凶残嗜血,战力强悍,一人能顶着十名西军冲杀,到底是不是真的?” 回忆起城头惨烈,李桃歌心有余悸道:“蛮子确实厉害,但不至于顶着十人冲杀,若是普通士卒,以一对三,胜负在五五开,一对二,蛮子八成能活下来,一对一,西军没有任何胜算。” 卜屠玉哇了一声,竖起大拇指,满脸崇拜道:“不愧是我亲大哥,能干掉十个蛮子,为了表达敬意,走,兄弟带你去喝花酒。” 花酒? 李桃歌听说过,没见过,在永宁城深居简出,从来没去过烟花柳巷,镇魂关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谁会去那开青楼,再说自己囊中羞涩,即便是到了青楼,也只能在门口闻闻味。 李桃歌推脱道:“出来大半天,该回去了,我是云帅侍卫,擅离职守不好。” 卜屠玉满不在乎说道:“云帅跟我爹喝酒呢,所谓英雄惜英雄,说不定要聊通宵达旦,再说不是给云帅告假了吗?怕逑啊。” 李桃歌再次找借口,声称长途跋涉,乏了,要回去休息,可卜屠玉说啥不让走,拽着他胳膊进入了红袖楼,李桃歌拗不过,又没他力气大,只好硬着头皮跨过门槛。 一股热浪席卷而来,夹杂着酒气和胭脂香以及古怪的味道。 大厅悬挂紫红色灯笼,四周围有暖炉,女子们衣衫单薄,坐在角落里吃茶嬉笑,灯笼光线映在女子脸庞,线条肌肤变得柔和,笑起来比花都娇艳,怪不得书中称这里是温柔乡。 温柔乡,同样也是销金窟,红袖楼是固州最负盛名的青楼,进来喝壶茶都要五两银子,随便找名姑娘相陪要十两,寻常富豪进来腿都要打哆嗦,也就是卜屠玉这种公子哥才舍得撒钱买春。 老板名叫妙娘,三十出头的妇人,珠圆玉润,风韵犹存,浑身上下透着股熟透的女人味,见了卜屠玉进门,咬着牙,蹙起柳眉,暗道这小祖宗又来了。 刺史公子挥金如土,从不赊账,按理说这种贵客,谁见了都要心生欢喜,可卜屠玉床塌上从来不懂怜香惜玉,力气又大的出奇,常常整夜折腾,陪他一晚,需要静养十天,姑娘们想要赚他的钱,除非是嫌自己命长了。 妙娘肚子里骂了卜屠玉十几遍祖宗,然后堆出热烈笑容走上前,用壮阔山峰抵住手肘,侧脸靠在肩头,甜腻笑道:“卜公子,你都两个月不见人影,姐姐茶不思饭不香,琢磨着是哪里伺候不好了,让公子喜欢上了别家姑娘。” 卜屠玉勾起丰润下巴,呲牙笑道:“妙姐姐,嘴上抹了蜜一样,其实心里在骂我祖宗呢吧?” 妙娘大惊失色道:“公子,你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奴家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骂您呐。” 卜屠玉奸诈笑道:“妙姐姐,上次你将状都告到了我爹那,害得本公子禁足,不许迈出府门半步,这笔账,该如何算啊?” 妙娘锤了他后背一下,哀怨道:“还不是因为公子太厉害了,弄的三位姑娘下不了床,我只不过发了几句牢骚,谁曾想传到刺史大人那里,都怪姐姐不好,口中没个遮拦,作为赔罪,今夜开销,记在姐姐头上。” 卜屠玉对于女人向来大度,蹭着娇软身躯,坏笑道:“不必了,姐姐赚钱不容易,怎能让你破费,伺候好这位公子就行。实不相瞒,他是我哥哥,固州城的贵客,若是有半分懈怠,不仅是你这红袖楼遭灾,固州城都要殃及池鱼,懂吗?” 听到话中分量,妙娘吓了一跳。 固州刺史头上,没多少大人物了,无非是大都护六部尚书以及两位宰相,李桃歌气度出尘,又年轻的过分,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大驾光临。 妙娘试探性问道:“敢问这位是?” 李桃歌拼命挤眼,示意不要说出自己身份。 喝了几壶酒的卜屠玉没看到,朝天上一指,大大咧咧笑道:“他爹是我爹的顶头上司,懂了吗?” 顶头上司,似乎只有那两位相国能当此称谓。 妙娘整理好衣襟,收敛起放浪形骸,朝李桃歌施礼道:“见过公子。” 第137章 大雪满刀弓(七十五) 青楼与窑子不同,后者做的是纯粹皮肉生意,接客女子大多是胭脂俗粉,几十文便可逍遥快活。青楼注重氛围格调,里面女子多为二八俏佳人,举止能媲美小家碧玉,弹的一手好琴或者轻歌曼舞,琴弦和袅袅腰肢舞动,如同拨在客人心头,使得对方心痒难耐,才能水到渠成。 卜屠玉点了四名姑娘相陪,姿色出众二人坐在了李桃歌左右。 琴声轻缓,烛影摇曳,为屋内平添几分春色。 卜屠玉咸猪手不停动来动去,坏笑道:“大哥,你怎么光喝酒没动静,难道这两名姑娘入不了你的法眼?” 两名姑娘依偎在身旁,李桃歌羞的面红耳赤,初次来到快活林,比西北风吹的都难受,结结巴巴说道:“我……不太习惯,还是让她们走吧。” 经验丰富的卜屠玉惊讶道:“大哥不会还是雏鸟吧?” 李桃歌狠狠瞪了他一眼。 暴露了初哥身份。 卜屠玉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能手刃十名蛮子的猛将,竟然没碰过女人,甭管了,包在弟弟身上,保证你今夜腿软成面团,你们去给我舞起来,谁能让我哥心动,百两银子相赠。” 重赏之下必有娇娘,四名女子眼眸一亮,脱掉披风,露出雪白香肩,随着乐律翩翩起舞。 红袖楼敢以红袖为名,舞姿自然不遑多让,纵然比不过郭熙豢养的舞姬,相差也少得可怜,四名小娘子环肥燕瘦各有风情,实在挑不出谁为花魁。 听到年轻琴师曲风一变,李桃歌桃花眸子清澈了几分,沉声道:“这是破阵曲?” 年轻琴师琴声轻缓,毕恭毕敬答道:“回禀公子,正是破阵曲。” 李桃歌不由皱起眉头。 破阵曲是张燕云所创,专用于十八骑冲锋陷阵鼓舞士气,怎么到了青楼里,成了放荡的靡靡之音。 李桃歌略带怒意道:“十八骑用此曲在疆场浴血奋战,你们用此曲欢悦取乐,对得起阵亡的将士吗?!” 正值张燕云驾临固州,卜屠玉也觉得极为不妥,顺手掀翻了桌子,导致佳肴美酒撒了一地,凶神恶煞般说道:“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敢拿燕云十八骑来消遣,活够了是吧?!好,今日把你们统统关进大牢,看你们的骨头硬,还是刺史府的鞭子硬!” 毕竟是固州数一数二的纨绔,恶名摆在那里,四名姑娘吓的花容失色,匆忙跑出屋子,寻求妙娘庇佑,而年轻琴师不动如山,十指压住古琴,勾起嘴角笑道:“张燕云能奏,我为何不能奏?” 李桃歌打量起坐在纱帘后面的男人,二十多岁的年纪,五官清秀,肌肤白皙,十指比女人都要娇嫩,即便得罪了刺史公子,也瞧不出任何惊慌神色。 李桃歌正色道:“你可以弹奏,但是不可改成濮上之音在青楼里弹奏,这样侮辱了阵亡将士在天之灵。” 年轻琴师摇头笑道:“笑话,你逛青楼找姑娘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阵亡将士的在天之灵?我一片丹心,惦念将士劳苦,将告慰心意改编一首曲子,却不能弹奏,哪有如此狗屁道理。” 李桃歌攥紧拳头。 这人口舌锋利程度,颠倒黑白的本事,能够媲美芒鞋宰相冯吉祥。 卜屠玉叫骂道:“你小子找死呢?信不信爷爷把你脑袋揪下来当夜壶!” 年轻琴师浑不在意笑道:“信你之气,不信你之勇。” 卜屠玉正要撸起袖子动手,李桃歌反将他摁住,低声道:“他是修行者,冲我来的,你去送信,我和他斡旋一番。” 卜屠玉瞬间醒酒,明白了这人来者不善,从靴子里抽出鹿头匕首,咧嘴笑道:“刺客?正巧爷爷想开杀戒,简直是瞌睡了送个枕头。” 年轻琴师微微合住双目,十指松开琴弦,无数根细线从古琴射出,交织成一张大网,将房间笼罩。 年轻琴师以轻松口吻说道:“我的琴阵名叫霓裳舞,含天地变化,夺乾坤之巧,无极境强者都不能以蛮力冲出,有本事的话,尽可破阵。” 李桃歌夺过卜屠玉匕首,朝窗户扎去。 这几日苦修,不仅枪法精进,体魄也迅猛暴涨,这一掷,力道奇大无比,足以媲美璇丹境一击。 匕首扎进碧绿丝线组成的大网,稍微震荡后,如同泥菩萨过江,粘在了绿网上,之后丝线轻微抖动,匕首轰然化为碎末,任何铁片痕迹都找不到。 李桃歌倒吸一口凉气。 精铁尚且如此,肉体凡胎呢?若是不小心碰到,岂不是骨头渣子都不剩。 年轻琴师露出潇洒笑容,指尖拨动琴弦,奏出音阶,“不喜欢听破阵曲,我偏要弹,弹它个一天一夜,看你们能把我怎样。” 这次弹奏,和之前的破阵曲完全不同,初听琴曲,天籁之音无异,琴声沁入五脏六腑,使得二人极为舒适,随着韵律加速,李桃歌感到内脏传来不适,直至琴声高亢,几乎和针刺一般。 李桃歌捂住耳朵,大吼道:“不要听琴音!” 卜屠玉按照他的办法照做,可琴声透过手掌穿破耳膜,顺着脖颈直达内脏,一次次犹如小刀捅刺。 破阵,李桃歌不会,但他懂的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忍受着剧痛,抄起烛台,踹掉碍事的底座,用出一记刺枪式。 关乎性命,这一枪并未留有余地。 烛台泼洒,火和油爆出火焰,径直穿过纱帘。 年轻琴师咦了一声,略微动容道:“不错的枪术,这和你的描述并不相符。” 这把古琴有五弦十三音,呈覆瓦状,琴侧和琴尾有龙池和凤舌,腹槽称为韵沼,五根弦分别代表宫商角徴羽,以及对应金木水火土。 年轻琴师食指勾起古琴美女腰,拉动角弦,自言自语道:“水克火,顺便灭灭你的燥气。” 一道无声音波凭空而起,将火焰瞬间浇灭,音波余势不减,呈丝线状把烛台一分为二。 而李桃歌早已腾空而起,抬起不算壮硕的右臂,朝着古琴狠狠砸下! 第138章 大雪满刀弓(七十六) 李桃歌没有携带黄泉枪,但龙门枪法早已烂熟于胸,手中无枪,心中有枪,这一拳暗含了枪术,威势已然不弱于有枪在手。 而阻挡住势大力沉拳锋的,仅仅是一根琴弦。 年轻琴师小指挑动宫弦,上古蛟筋所制成的琴弦,比起弓弦威力更大,眨眼间弹出,从李桃歌拳头划过,顿时鲜血淋漓,传来钻心剧痛。 以琴御敌,李桃歌从未遇到过,反正脱离不了修行者范畴,很像是术士手段。 既然是术士,最怕近身厮杀,一旦丢了施法器具,与普通人无异。想到这里,李桃歌忍住疼痛,张开五指,再度朝古琴抓去。 “胆色不错,竟然屠手来抓霓裳琴,不愧是经过死战的士卒,可你知道这琴的来历吗?以血肉之躯对抗,真是无知者无畏。” 年轻琴师微微一笑,勾住商弦,猛然松开,如同石子丢入河中,一道肉眼可见的音波极速荡开。 哪曾料到李桃歌吃了亏以后早有防备,虚晃一下,翻身躲过了音波,再用同样技法抓向古琴。 “又不是美人,这么想摸?好,那就让你如愿以偿。”年轻琴师不退反进,将霓裳琴抵了过去。 李桃歌指尖才搭到承露,磅礴大力传来,酥麻伴随着剧痛直达手腕。 两根手指断裂。 年轻琴师抬起眼皮,卜屠玉抄起玫瑰凳来袭,张牙舞爪搭配那张狰狞丑脸,说不尽的恐怖。 卜屠玉身型枯瘦,但力气之盛,在西疆都是声名远扬,传闻十岁能开八石地弓,如今能开十五石天弓,膂力之强,冠绝陇淮军,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修为悟性较低,璇丹境中期,相比于他的妖孽级别力量,只能说是平平无奇。 “你也想摸琴吗?”年轻琴师笑了笑,调转琴身,将龙龈对准刺史公子。 龙龈是古琴尾端,最为狭窄,可经受卜屠玉全力一劈之后,玫瑰凳碎裂,霓裳琴毫发无损,年轻琴师摁住琴头一推,古琴琴尾正中卜屠玉小腹。 七八十斤的病秧子身段,在地面滑行一段距离后,撞到了墙角。 以蛮力着称的卜屠玉,居然顶不住一琴之力。 “打不过的,你快走!” 李桃歌强撑住起身,督促卜屠玉急忙离开是非之地,有十八骑坐镇,这人飞不出固州城,只要拖延片刻,会有人来收拾这家伙。 上官果果的长槊,柳宗望的陌刀,不信他能顶住。 “走?往哪里走,有霓裳舞阵法包裹,声音都传不出去,不是说了吗?此阵无极境强者都破不开,你以为凭借陇淮军和十八骑的主将,能破我的阵吗?” 年轻琴师自信一笑,再度抚琴,十指掠过五根琴弦,饱含柔情蜜意,似乎是在轻揉爱人的秀发,“传闻中能生裂虎豹的卜公子和以一敌百的李公子,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玩够了,该办正事了。” 左手五指下压,右手五指抓住琴弦,双手松开,传出一声古怪琴声。 宛如呦呦鹿鸣。 音波传入李桃歌耳朵,只觉得天旋地转,头疼的像是要炸开,在地上翻来覆去打滚。 年轻琴师收拾起霓裳琴,放入鱼皮琴兜,慢条斯理说道:“你爹反对太子继承大统,声称将大宁交给愚昧钝夫手里,小则衰弱,大则亡国。既然你爹那么讨厌太子愚钝,那将他儿子变成傻子,又该如何?喜欢揭人疤痕,是自己没有这病,得了同样的重症绝症,才能将心比心。” 年轻琴师背好古琴,正要出门,转过头,才发现李桃歌颤颤巍巍站到笔直。 除了耳朵嘴角渗出血渍,似乎并无受伤迹象。 年轻琴师皱眉道:“奇怪,夺魂曲竟然对你无效?” 夺魂曲是上古传下来的阴毒技法,能够夺走人一魂三魄,被施法后会瞬间变成白痴,终身不得痊愈,远在角落的卜屠玉不停口吐白沫,近在咫尺的李桃歌反而活蹦乱跳。 不杀人,却又诛心于无形。 李桃歌吐出一口血沫,坚定道:“你是念师,无极境的神婴!” 曾经在松林中,遭受过七宝神婴伏击,虽然一个是神念攻击,一个是音波攻击,但脑中传来万针刺中的痛感极为相似,那种脑海深处的痛苦,任何剧烈伤痛都无法比拟。 古怪的是,自己好像免疫神魂攻击。 疼是疼,魂魄并无受损迹象。 年轻琴师怔住半天,狐疑道:“你为何能开口说话?” “不止能开口说话,还能动手杀人。” 李桃歌冷笑道:“如若猜的不错,你是皇后派来的吧?” 在张燕云身边耳濡目染,大概能窥探出庙堂中的隐晦,这人口口声声与太子有关,又不是太子指使,必然是心疼儿子的母亲了。 年轻琴师歪着脑袋,眼眸中尽是惊讶。 很明显,少年猜对了。 李桃歌咧嘴笑道:“自己生了个傻儿子,就想把别人的儿子变成傻子,这哪里是母仪天下的皇后,简直是心如蛇蝎的妒妇,回去告诉她,这笔账,我会亲自找她算。” 年轻琴师轻轻摇头道:“你没机会的,今日你要么变成痴儿,要么变成一具尸体,如果躺在那装疯卖傻,我送你一条活路,可惜你选择了后者,别怪我无情了。” 右臂伸入琴头,拽出一把细如铜钱的软剑。 剑身软弱似拂柳,在烛光映衬中亮如明镜。 李桃歌挺直腰杆,硬气道:“杀了我,也得骂皇后是恶毒的老妖婆。” “胆大妄为,和你爹一个德行,将你放回永宁城,同样是乱臣贼子,今日,我替大宁除去奸贼,免得你日后为非作歹。” 年轻琴师冷哼一声,琴中软剑顷刻间笔直,一挺一刺,杀机汹涌。 软剑有多快?只有李桃歌能体会,眨眼的功夫,已然刺入肌肤,好在他反应迅捷,强行挪动身位,剑尖离心窝偏差了半寸。 李桃歌见过无极境武者厮杀,尤其是拓跋牧为和郭平在大牢里一战,他就在旁边蹲着,对方出剑速度和力道,起码是和拓跋牧为一个段位,差也差的不多。 这年轻琴师,竟然是武念双修。 第139章 大雪满刀弓(七十七) 修行如登天,岂是一个难字能够形容。 精通一门已经殊为不易,同时修习两门,又是凤毛麟角的念师,简直是天才中的天才。 天下之大,妖孽横行。 李桃歌双手攥住剑柄,鲜血顺着手腕滴滴答答淌落。 他深知,剑刃如果横向平切,自己必死无疑。 卜屠玉晃着脑袋站起来,那一曲差点把自个弹成傻子,幸好年轻琴师没有刻意针对,否则成了天天流口水的憨儿公子。 愁到李桃歌胸膛那柄软剑,卜屠玉顿时打个激灵,那可是才认的大哥,又是相国公子,于是怒从心头生,眼眸浮现血红色,一个箭步,踏着桌子飞到屋顶,双臂抱住粗如水缸的横梁,奋力扭动,凭借天生神力,将大梁从木墙里硬生生拽出,接着舞动房梁朝地面砸去! 音律布成的阵法将窗户和大门锁死,可地上并没有丝线痕迹。 卜屠玉用了最笨的途径,来凿开上古阵法。 轰! 地面颤了几颤,再度回归平静。 这所风流小室建在三楼,为了确保客人玩的舒心,建造时用了加固处理,销金窟当然要闹中取静,两边是红砖,中间夹杂着木板,即便是在隔壁屋子,也很难听到动静。 卜屠玉的蛮力,只是凿开了第一层红砖,力道被木板吸附,透不到第二层红砖。 卜屠玉明白一个道理,大力没有出奇迹,是因为力道不够大,于是再度飞起,双臂抱住房梁一端,从后面绕过头顶,猛甩到前方。 轰!! 墙砖碎成粉末炸开,木板龟裂,已经能隐隐透出二楼光线。 外面马蹄声逐渐清晰,大门也有人用重器轰砸,不知是陇淮军还是十八骑。 李桃歌本来痛苦的脸庞挤出一抹微笑,道:“你再强,也逃不过几万士卒奋力追杀,西疆规矩,一命抵一命,小爷不赔,你又是无极境高手,算起来稳赚。” 年轻琴师终于不再是平静神色,细长眉毛上扬,冷声道:“你,必死无疑。” 说罢,力透剑柄。 李桃歌死死抓住软剑,无奈根本不是一个级数的对手,力量庞大到山崩海啸,只好倒退几步卸力。 后背露出剑尖。 剑尖凝结着几枚血珠。 烛光下格外妖艳。 轰!!! 卜屠玉终于将地面凿开,汗水同灰尘将丑脸染成了黑灰色,喘着粗气说道:“弹琴的,谁说你的阵不能破?!” 年轻琴师见到大势已去,想要收起软剑,可李桃歌铁了心要锁住他的武器,双手像是和软剑钉在了一起,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年轻琴师一掌拍下,正中少年额头,软剑再无阻拦。 鬼魅般来到窗口,冲着卜屠玉刺出一剑,飘然离去。 两名少年倒在血泊中,气息逐渐微弱。 —— —— 刺史府。 数不尽的火把攒动,亮如白昼。 陇淮军士卒三步一岗,手持枪戟,满脸悲愤。 自家公子在自家地盘遇刺,凶手竟然在几千人马围堵中逃离,说出去,那是他们陇淮军无能,打的是他们的脸,这口气,他们咽不下,也没法咽。 卜琼友神色暗沉,坐在台阶一言不发。 卜琼友保养得当,五十岁的年纪,依旧龙精虎猛,头顶没有一根白发,可短短半个时辰,头发竟然白了一半。 正应了那句天下至苦,莫非白发人送黑发人。 张燕云来回踱步,踩踏着新飘下来的雪花,虽然不如卜琼友那般阴沉,可熟知他的都清楚,一言不发的云帅,才最可怕。 当年率领两千铁骑冲击南部七国,他坐镇中军,来回踱了八十一步,便斩尽七国气数,这次李桃歌遇刺重伤,已然走了不下百步,靴子遍布泥印。 李桃歌和卜屠玉送到刺史府时,进气少,出气多,虽然勉强能算活着,可面如金纸神仙难救。尤其是李桃歌,天灵盖碎了,胸膛刺穿,手指断了两根,这伤势,已经半只脚跨过了鬼门关,只差咽下最后一口气。 卜屠玉也不好过,一剑穿透脖颈,喉咙受损,口中不停泛出血沫。 张燕云和卜琼友翻出珍藏多年的保命灵药,才将二人最后一口气吊住,屋内有刺史府郎中和十八营的大夫,再急,也只能安静等待消息。 卜琼友忽然问道:“云帅,你有子嗣吗?”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张燕云停住步伐。 卜琼友带有哀凉口吻说道:“对了,云帅征战四方,哪有空成家娶老婆。下官年少时,自负空有一身才华抱负,始终郁郁不得志,考了三次都名落孙山,邻居笑话我是百无一用的书呆子,亲朋嘲笑我没有文曲星的命,别做春秋大梦,只有他娘觉得我珠光蒙尘,承担起家中所有重担。他娘是个不识字的妇道人家,有好吃的好喝的,自己不舍得,给我和屠玉留着,孩子出生后胃口奇大,一顿能顶别人孩子三顿,是他娘低着头,挨家挨户借粮,才把屠玉养大。” “他娘是个好人,对我和孩子不离不弃,遭受白眼和冷嘲热讽,也只是一笑置之,只有我知道,她夜里经常躲在被窝里流泪,说句实在话,是我害了她,让她给尝遍人间苦楚。” “可就在我高中那天,他娘死了,是累死的,是病死的,是满腔积郁化为甘霖高兴死的。” “他娘跟着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只留了屠玉和我相依为命,屠玉,不仅仅是我儿子,同样是我对他娘的愧疚,只要我活着一天,就得把他们娘俩照顾好。” “谁想要我儿子的命,是在要我们一家三口的命!” 卜琼友语气愈来愈凝重,眉目间蕴含杀机。 手中攥有两万陇淮军,谁敢说他只是会做文章的穷酸? 文人墨笔,照样可以翻江倒海。 张燕云轻声道:“前来刺杀的年轻琴师,叫做句离,本是江湖中后起之秀,最近投靠了皇后,想要在新主子面前展现一番得以大用,才来固州行刺。” 卜琼友沉声道:“不管是谁,敢动我儿子,血债血偿!” 张燕云挑眉道:“哪怕她贵为皇后?” 读了四十年伦理纲常卜琼友斩钉截铁道:“我先是屠玉的爹,然后再是大宁臣子!报完仇,我会以死谢罪。” 第140章 大雪满刀弓(七十八) 固州城有些年头没起过兵戈了,百姓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舒坦日子,今夜不知怎的,城门大开,两万陇淮军悉数出动,马蹄声从三更响彻到五更,弄不清缘由的,还以为蛮子杀进了城。 打听完才知道,刺史公子被刺杀了,凶手逍遥法外,亲娘嘞,那还得了?谁都明白卜刺史就这么一个儿子,天天当宝贝供着,在自己地头遇刺,不追到天涯海角能算完? 况且卜屠玉名声还算不错,对百姓客气,没有纨绔恶习,除了寻花问柳,找不到第二处污点。 话说回来,年轻人气血充裕,贪恋美色那是本性,若回到少年时,再有个刺史老爹,谁他娘的不想夜夜当新郎,换成别的州府官员少爷,大白天强抢民女都不稀罕。 所以固州城的百姓对于刺史公子遇刺,悲愤大于幸灾乐祸。 天色微亮。 在门口守了一夜的卜琼友早已霜雪满头,见到城里有名的郎中走出屋门,想问,又不敢问,生怕带来一句噩耗,于是怔怔戳在雪地里,比起当年揭皇榜时都要忐忑。 八十高龄的老郎中挪着碎步来到卜琼友面前,抱拳道:“刺史大人,经过灵药吊命,公子熬过了那道坎,目前已无大碍,只需卧床休养即可,老朽开了张补血补气的方子,不出半个月就能痊愈。” 卜琼友长舒一口气,将担惊受怕尽数呼出,问道:“姓李的公子呢?” 老郎中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已尽人事,听天由命。” 卜琼友心中一凉,相府公子大概是无力回天了。 天灵盖碎成那样,神仙难救。 卜琼友由衷感谢道:“多谢神医搭救,来人,送神医回府,赏金百两。” 郎中不住道谢,深深鞠了一躬。 卜琼友走向院中赏雪的张燕云,为难道:“云帅,李相儿子恐怕难以救治了,是我写信给李相,还是……” 张燕云面如平湖道:“他是我的侍卫,是死是活,该由我给李相交代,再说人还没死呢,等咽下最后一口气,再去报丧也不迟。” 卜琼友喜忧参半,喜的是儿子度过了鬼门关,忧的是李相经历丧子之痛,会不会和自己一样疯魔。 宰相一怒,究竟是何等景象。 一阵甲胄摩擦声响起。 燕字营主将,有狂将军美誉的巫马乐披甲而来,沉声道:“禀云帅,句离打伤了十几名轻骑,逃进了保宁都护府地界,十八骑和陇淮军无法追捕。” 张燕云波澜不惊道:“保宁都护府不是咱们大宁疆土吗?我十八骑戍卫边疆,战功赫赫,在自己国土追捕一个逃犯,需要看别人脸色行事?追,六营齐动,人手不够的话,去北疆调来另外五营人马,哪怕是踏破保宁都护府,也要把人给我拎过来。” 张燕云的帅令,即便是令其赴汤蹈火,将士都会义无反顾。 这就是燕云十八骑的第一条军规:谨遵帅令,若有违令者,斩! “喏!”巫马乐抱拳离去。 卜琼友忧心忡忡道:“云帅,保宁都护府的大都护,可是瑞王,与他正面冲突,不好吧?不如先让将士停在保宁都护府外面,讨来大都护军令后,咱们再进去抓人。” 作为亲爹,当然也想为儿子报仇雪恨,可卜屠玉有惊无险,那股怨气没那么浓郁,先保住官帽和军权,才有资格替儿子出气。 张燕云淡淡笑道:“卜刺史怕了?我记得几个时辰前,你说的那番话,可不是这种王八孬种,似乎皇宫都敢闯一闯。” 挨了骂的卜琼友自知理亏,不与其争辩,唉声叹气道:“气头上,当然无所顾忌,如今玉儿平安,那股子气泄掉了,报不报仇,先放到后面,得先为卜家的以后着想。云帅,那可是瑞王,自从圣人懈怠朝政之后,几乎是由瑞王来监国,手持天宪,口含国柄,坐卧皆是国策,进退全是君威,杜相和李相都要看他脸色行事,咱们俩扭到一处和人家拼,也只是以卵击石。” 张燕云双手入袖,骄傲一笑道:“自我入伍以来,干的都是以卵击石的勾当,没有以卵击石的勇气,哪来的疆土太平,翻东土,平南部,战北疆,安西陲,哪件事不需要以死相拼的勇气?我张燕云就是靠着不要命起家的,怕过谁?!连年征战,将士死伤无数,到头来敌人没把我打垮,反倒是被自己人从背后捅了一刀,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卜大人,我还是喜欢你生气时的模样,有男人味。” 卜琼友长长哎了一声。 张燕云自顾进入屋内。 躺在那里的李桃歌额头塌陷,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嘴唇干裂,瞧着跟死人无异。 张燕云坐在床头,凝视那张挑不出半点瑕疵的稚嫩脸庞,轻声道:“我已命令十八骑进入保宁都护府缉拿凶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和瑞王翻脸,也要把凶手抓回来。听好喽,我可没有对不起你,化为厉鬼的话,别找本帅晦气。” 李桃歌气息越来越微弱,脸色逐渐从金色转为灰白。 张燕云喃喃道:“你死了之后,想埋在哪里?镇魂关,燕尾村,还是进入李氏宗祠?一生漂泊无依,不如葬在西疆,你是守城杀敌的功臣,起码百姓逢年过节时,会给你烧香烧纸钱,回到相府,或许没这个待遇。” 李桃歌忽然睁大双眼,死死盯着上方,脸颊红润起来。 见惯了死人的张燕云倒是不惧,许多重伤即将毙命的将士,有的人会回光返照,顷刻间红光满面,声若洪钟,可过不了多久,就会气绝而亡。 张燕云柔声问道:“能听得到我说话吗?” 李桃歌艰难挪动脖颈,双眸空洞,望着张燕云,说道:“我还没死吗?” 张燕云如实说道:“可能过一会就要死了,就差最后一口气,有何遗愿赶紧说,我争取帮你办到。” 李桃歌眨眨眼,“我想见见小江南,见见小伞和牛井干爹他们。” 张燕云无奈道:“办不到,换一个。” 李桃歌口齿清晰说道:“那我想见见我爹。” 张燕云缓缓摇头道:“离着几千里,我去哪找你爹去,还是快点咽气吧。” 第141章 大雪满刀弓(七十九) 固州与保宁都护府交界处。 西边是燕云十八骑两营骑兵,东边是保宁都护府三千府兵,双方剑拔弩张,怒目相向。 张燕云帅令一下,掠火营和魔风营率先追至保宁都护府,遇到了巡防的威武将军宫子谦,说什么都不许十八骑踏入保宁地界,一时疆在那里。 宫子谦是瑞王的乘龙快婿,从小便弓马娴熟,修行资质万里无一,年纪轻轻快要触摸到逍遥境,与禁军金龙卫统领公羊鸿齐名。 家世傲人,资质逆天,又有大宁最具权势的瑞王撑腰,脾气自然不会乖顺,上任不久,便将副都护架空,与他平级的将军,不听话就夺去兵权,加上岳丈久居永宁城,于是这保宁都护府成了宫子谦的后花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有人敢触碰他的禁脔,必除之! 宫子谦用的是柄长矛,矛曰凤舌,通体紫黑描金,乃上古大战遗落的神兵利器,曾有人说,若重排天下兵器谱,枪矛槊中,必有凤舌一席之地。 宫子谦虽说是武将,但有文人的儒雅风流,五官俊俏,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持矛端坐在名为玉狮子的雪白战马之上,眯着眼眸,打量起燕云十八骑。 同样是重金喂出来的骑兵,可怎么瞧都觉得对方不俗,十八骑皆是出生入死的悍卒,自带肃杀气息,比起养尊处优的府兵,高下立判。 凡是领兵作战,狂将军巫马乐是头号战将,曾是张燕云都统,两人共同拉起了燕云十八骑,地位远在其它主将之上,今日也不例外,魔风和掠火两营主将守在侧翼,巫马乐独自来到阵前,沉声道:“宫将军,请让路。” 宫子谦扬起一个笑脸,“凭什么?” 虽然是笑,可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生疏。 巫马乐不动如山道:“有人刺杀了我十八骑兄弟,踏入了保宁都护府,云帅有令,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要缉拿凶手,还请宫将军行个方便。” 宫子谦皮笑肉不笑道:“巧了,我也奉大都护之令,巡防保宁边陲,不许任何可疑兵马踏入半步。云帅的令是令,瑞王的令就不是令了?” 巫马乐望了眼后方写有燕云二字的大纛,沉稳道:“我们是燕云十八骑,不是可疑兵马,准备回永宁城复命,难道宫将军没有收到圣谕?” 宫子谦撇嘴道:“我奉命巡防,已经十来天没回都护府了,有没有圣谕,暂时不知道。几千人马说进关就要进关,过了保宁都护府就是皇城,万一欲行不轨,谁来承担后果,你来说说,叫我如何放你们进来。要不然这样,等我巡防完毕,回都护府问问,若是有圣谕下达,立刻放行。” 一番话虽然不近人情,但找不到任何纰漏。 宫子谦说的没错,保宁都护府是永宁城最后一道屏障,过了昆凌关,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无险可守,无关可阻,若是放任大队骑兵进入,对方又心怀鬼胎,后果不堪设想。 很明显,宫子谦是在东拼西凑找借口为难,巫马乐从来不是擅长扯皮的性子,单刀直入问道:“没得商量?” 宫子谦堆笑道:“军令在身,如何商量,咱俩都是听命行事的身份,就不要互相为难了。” “既然宫将军明白军令在身的道理,那么别怪本将死板。” 其貌不扬的巫马乐缓缓抬出右臂,“箭起!” 六千余轻骑瞬间张弓搭箭,动作整齐划一。 拉弦声撕裂耳膜。 宫子谦蹙起浓厚的眉毛,凤舌在黄土地刻下一道长线,“敢越界者,杀无赦!把箭给我搭起来!” 三千府兵拉开弓弦,有快有慢,脸上还带着惊惧神色,跟十八骑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能够进入保宁都护府混一份饷银,那都是有背景有人脉的膏粱子弟,随便捞点军功,再熬个几年,就能在军中混到都统校尉,反正保宁从来没有打过仗,还能战死疆场不成? 这些少爷兵吃喝嫖赌娴熟,打仗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听到宫将军下令,装模作样拉开弓弦,可有的家伙身子早已被掏空,臂力实在孱弱,弦还没拉满,箭已经射了出去,正中袍泽屁股,响起一阵鬼叫和谩骂。 乱得不可开交。 巫马乐大声喊道:“宫将军,最后问一句,让,还是不让!” 宫子谦是快要触及逍遥境的天才,再铺天盖地的箭雨,也伤不到他毫分,可三千府兵遭了殃,能活下来的没几个,那些死了儿子的爹娘,不得哭哭啼啼跑到瑞王那里告状? 宫子谦想的心烦意乱,凤舌矛尖直指巫马乐咽喉,冷声道:“私闯保宁都护府,随意屠戮府兵,是犯了谋逆的死罪!巫马乐,你胆敢下令,我就把你宰了!” 巫马乐平静说道:“既然说不通,动手便是。” 右臂正要下垂发令,一阵轱辘碾压沙石的声音传来,伴随着慵懒的男子询问,“是谁挡住了本帅去路?” 车帘挑开,锦衣华服的张燕云从里面走出,下车时不小心踩中碎石,崴了一脚,跌跌撞撞差点摔个狗吃屎。 灰头土脸的张燕云踹着石块,愤愤骂道:“娘的!谁敢布置陷阱谋害本帅,当诛九族!” 宫子谦望着丑态百出的年轻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就是张燕云? 传闻杀平四疆的兵仙,年轻的过分,似乎比自己年纪还小,看言谈举止,和不败战神有屁的关系,下车都能摔倒,分明是富贵人家的败家儿子。 张燕云踹了一会石块,又觉得不解气,从侍卫腰间拔出宁刀,噼里啪啦砍了半天才肯罢休,一屁股坐在马车边缘,喘着粗气喊道:“问你话呢,是谁拦住了本帅去路?!” 张燕云再滑稽,那也是圣人御赐的三品冠军大将军,只和大都护差了一级,宫子谦不好失礼,策马走上前,抱拳道:“保宁都护府威武将军宫子谦,见过云帅。” 张燕云斜着眼,气势汹汹道:“宫将军为何拦我?” 宫子谦不卑不亢道:“没有瑞王军令,凡是私闯保宁地界的兵马,末将必须阻拦。” 张燕云阴阳怪气道:“笑话,本帅问你,燕云十八骑是谁的私军?” 宫子谦愣了一下,狐疑道:“云帅听错了吧,末将没说过十八骑是私军。” 张燕云古怪笑道:“既然不是私军,何来私闯一说,本帅奉圣人御旨,前去北疆和西疆杀敌,他妈的凯旋而归后,竟然有人说十八骑是私军,姓刘还是姓张,姓宫的,你说清楚,挑拨君臣关系,肆意污蔑功臣,究竟是何居心?!” 一顶顶帽子扣下来,宫子谦顿时不知所措,慌忙说道:“末将并没有说十八骑是私军,还请云帅明鉴。” 张燕云亲自驾起了车,用宁刀刀背拍打着马屁,“驾!滚!” 第一个字是对马说的,第二个字是对宫子谦说的。 马听明白了,宫子谦也听明白了。 一个撒腿开跑,一个闪开让道。 张燕云率领十八骑,浩浩荡荡进入保宁都护府。 第142章 大雪满刀弓(八十) 宫子谦不是不想拦,而是不敢拦。 燕云十八骑本来是两营轻骑,随着张燕云到来,又多了两营重骑和两营步卒,瞧那架势,比轻骑更善战,即便能杀掉六营主将,再将张燕云擒获,难道能屠尽两万悍卒? 他是半步逍遥,又不是半步谪仙人,横着一条天堑呢。 两万披甲勇士,累都能把他累死。 何况屠杀战功彪炳的十八骑,对圣人如何交代?对大宁子民如何交代?人家在边疆御敌,自个在这屠戮功臣,瑞王再跋扈,也不敢与圣人天下人为敌。 所以宫子谦不得不让行。 张燕云驾着马车悠然自得,初春时分的保宁都护府,路边已有了绿色,微风扑面,不像是西疆那般冷冽,张燕云抄起酒葫芦,喝了口酒,心情舒畅几分,朝旁边寸步不离的巫马乐说道:“盯着点瑞王贤婿,那小子长相刻薄,不是城府深厚的主儿,这口气肯定咽不下去,说不定憋着一肚子坏水,要是敢玩阴的,废他一条腿,大不了拿功勋顶账。” 巫马乐回头望去,三千保宁府兵在侧后方不紧不慢跟着,既不敢靠近,也不敢远离。 巫马乐面无表情道:“他没那胆子,想撒泼的话,之前就动手了。” 张燕云又灌了一大口酒,啧气道:“我呀,不怕权势滔天的肱骨重臣,就怕这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二十来岁年纪,天不怕地不怕,光棍一条,谁都敢碰一碰。” 巫马乐似笑非笑道:“你不就是二十出头的愣头青?” 张燕云摸着下巴胡茬,叹气道:“心老喽,扯起燕云十八骑,跟养孩子一样,操碎了心,幸好有张鲜嫩的帅气脸庞,要不然都以为张燕云是糟老头子呢。” 巫马乐粗糙五官挤出一抹不屑神色,“论帅气,十八营中,只有我能稳压云帅一头。” “你压你奶奶个腿!”张燕云丢出酒壶,笑着骂道。 两名长相平庸的男人,险些为了姿色相争拔刀相向。 巫马乐问道:“姓李的小子呢?死了没。” 张燕云用马鞭挑开车帘,里面躺着昏迷不醒的李桃歌,张燕云见到少年鼻息喷出的白雾,惊讶道:“怪了,眼瞅着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另一只脚迟迟不肯迈过去,吊了两天的命,越吊越精神,难不成真能活下来?” 巫马乐说道:“你给他喂的那颗斗天造化丹,乃上古遗留的神丹,能与天斗生死,是南麓国的镇国之宝,普通修士,死后七天之内都能救活,他要不留口气,那才是见了鬼。” 张燕云唉声叹气道:“这心软的毛病,是该收敛收敛了,好不容易弄来的上古神药,据说服用后能够帮助逍遥境突破至谪仙人,咋就给他吃了,观台境都没达到的雏鸟,吃了简直浪费,岂不等同于把东海万年珍珠捣烂了喂猪?” 巫马乐摇头道:“逍遥境和谪仙人看似一步之遥,其实有大海之远,要看机缘,看气运,看命数,远不是一颗丹药能够辅助登顶。” 张燕云白了他一眼,“没了一颗神丹,我心疼,就是发发牢骚而已,你咋还揪住字眼不放了。” 巫马乐看着李桃歌,意味深长说道:“他若是死在你的手里,是不是麻烦很大?” 张燕云耸肩道:“琴师句离是凶手,背后站着皇后,关我屁事。” 巫马乐深知他的为人,越是轻描淡写,越是事情重大,于是压低声音问道:“他一死,李白垚会怎样?” 张燕云单臂枕在膝盖,咬着从路边顺来的狗尾巴草,前思后想一会,轻声道:“没准儿,或许会不了了之,一个庶子而已,触碰不到八大家族底线,可话说回来,李白垚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一死,谁来给李家传宗接代?估计李白垚一气之下,会游说八大家族,道尽兔死狗烹的道理,将其拧成一股绳,扳倒太子,剑指皇权,说不准……会有另立新主的打算。” 巫马乐心中暗自一惊,皱眉道:“八大家族能与皇家抗衡?” 张燕云歪着脑袋说道:“二十年前应该可以,如今新朝党和从龙党逐渐强盛,悄然在蚕食八大家族势力,此消彼长之下,谁都未必稳操胜券,如果再有二十年,八大家族必败无疑。可谁都不傻,世家党不会任由皇家盘剥,已经在反抗了,李桃歌就是夹在中间的一根稻草,他的摇摆,决定皇家强势,还是世家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巫马乐沉声道:“他已经数次遭遇暗杀,表明了皇室决心。” 张燕云笑道:“为何是暗杀,不是明杀呢?说明皇室还是没准备好如何对付世家,只是在不断试探底线,由皇后出面,更是暴露出皇室忌惮,可退可守,万一禁受不住世家反扑,大不了推出去充当替死鬼。” 巫马乐笑着摇了摇头,“当皇帝当成这样,也够窝囊,还是当兵打仗舒服,不用操心那么多的阴谋诡计。” 张燕云鄙夷道:“粗野蛮夫,只懂的舞刀弄枪,这叫权谋手腕,纵横之术,没这点能耐,凭啥你来当皇帝。” 两人说笑之际,迎面来了一队官员打扮的队伍。 最前方的老者须发皆白,骑了匹高头骏马,身穿三品文官服饰,在六营主将注视下,老者从容不迫,策马来到张燕云面前,施礼道:“敢问阁下可是燕云十八骑主帅?” 张燕云轻笑道:“没错,您是哪位?” 老者笑道:“保宁都护府副都护,陆丙。” 张燕云抱拳道:“原来是陆都护,失敬失敬。” 陆丙笑道:“云帅马踏四疆,威名震八方,见面后人如其名,真乃龙凤之姿,老朽有礼有礼。” 张燕云拍屁股起身,高兴道:“你要说我能打,咱俩是一壶酒的交情,喝完后一泡尿烟消云散,你要是说我帅,老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陆丙哈哈大笑道:“云帅性情中人,正合老朽胃口,请移驾,让老朽尽一尽地主之谊。” 张燕云询问道:“去哪?” 陆丙抚须笑道:“云帅战功赫赫,当然是要享受功臣待遇,奉为都护府上宾。” 第143章 大雪满刀弓(八十一) 陆丙十八岁步入官场,才学平平,并无惊艳政绩,靠家世资历熬到了三品,有人说他升官全凭气运,有人说他是大宁不倒翁,究竟是平庸还是长袖善舞,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至于陆丙为何大老远跑来相迎,张燕云能看透葫芦里装的药,大概是在保宁郁郁不得志,想要借十八骑的军威,搏一次老树开花。 瑞王是一言堂做派,不许下面人违背王令,作为他的副手,很难施展拳脚,好不容易将瑞王熬到永宁城,又来了一名宫子谦,威武将军确实威武,比起他岳丈更加飞扬跋扈,他这位副都护,日子相当不好过。 巫马乐骑着马轻声道:“瑞王不在,按照规矩,理应副都护陆丙主持大局,可宫子谦嚣张跋扈,篡了副都护的权,陆大人把咱们带进都护府做客,分明是想和宫子谦争一争,咱们搅进浑水里,没必要吧?” 张燕云斜躺在车夫位置,时而甩动马鞭,轻笑道:“这陆丙有些雕虫之气,难登大雅之堂,不适合做朋友,咱白吃一顿扭头就走,老头保准骂娘。” 巫马乐笑了笑,问道:“句离呢?” 张燕云手指绕住狗尾巴草,神色自若道:“跑的过保宁,跑不过永宁城,他主子在皇城里呢,惹得本帅不开心,把他主子一并揍了。” 巫马乐询问道:“你没进过永宁城吧?” 张燕云自嘲道:“一介山野村夫,哪有资格进入皇城。” 巫马乐慎重道:“那里不比边疆,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五十万禁军屯驻,千万不可率性而为。若皇后真要给句离撑腰,咱们该忍还得忍。” 张燕云望着湛蓝天空,吹了声口哨,意有所指道:“永宁城沉寂了百年,该变变天了。” 巫马乐不由自主攥紧了缰绳。 大队人马来到一处风景极佳的驿站,山中有水,水中有山,小娇娘在河边浆洗衣裳,衣衫翠绿,山绿,水也绿,对于常年在边疆看惯了黄沙飞雪的人而言,是一张绝美画卷。 张燕云兴致勃勃,索性跳下马车,不顾众人劝阻,一人走下石桥,跑到小娇娘旁边,捧了口水喝,沁人心脾。 小娇娘不过二八年纪,姿色只能算是中上,小雀斑分布在鼻梁周围,多了几分娇俏可爱,见到陌生人前来饮水,微蹙眉头道:“你这人傻不傻,洗完衣裳的水是脏的,喝了会生病。” 张燕云厚着脸皮笑道:“衣裳是香的,水也是香的。” 小娇娘没想到来了名登徒子,瞬间冷下脸,装作凶狠道:“你这人好无礼。” 张燕云嘿嘿一笑,坐在鹅卵石中,带有歉意道:“好久没见到青山绿水了,一时孟浪,轻薄了小娘子,莫怪。” 张燕云褪去了貂裘,穿的是上好云锦织成的长衫,小娇娘见他仪态不俗,不像是泼皮无赖,也就不再斗嘴,端起木盆,步履匆匆准备离去。 “行了好多里路,肚子饿的要死,能给口吃的吗?”张燕云笑着问道。 路确实是行了几千里,可他想要吃珍馐佳肴,有的是人来送,包括那位脾气不好的宫子谦。 小娇娘纠结片刻,最终善心战胜了提防,蛮腰一扭,轻声道:“跟我来吧。” 两人顺着河边来到几间草屋,用篱笆院圈起,养了几只鸡鸭鹅,灶台里还有未燃尽的木炭,充满人间烟火气。 小娇娘去厨房拿出两个馒头,交到张燕云手中,“吃吧。” 保宁都护府土地肥沃,不像西疆那么贫瘠,除了大灾之年,百姓很少出现饿死的状况。 张燕云啃着尚有余温的馒头,逗着展翅伸脖的大鹅,漫不经心问道:“你家就你自己啊?” 小娇娘神色黯淡道:“我娘死了,我爹被关进了大牢。” “这么惨?你爹犯了律法吗?”听到对方身世凄苦,张燕云收起吊儿郎当的姿态,口气尽量平和,不去触碰少女脆弱心事。 “李财主看中了我家祖宅,想要花十两银子买下,我家祖宅位于县城极好的地段,最少值五十两,我爹不肯,李财主就指使泼皮来家里捣乱,丢死猫死狗,半夜在门口敲锣打鼓,还污蔑我爹偷了他随身玉佩。”小娇娘边说边哭,眼泪不停往下掉。 “你爹根本没偷,是李财主派人将赃物藏到你们家,报官后,人赃并获,你爹就被抓进了大牢,如果不卖祖宅,你爹就不许放出来,对吧?”张燕云啃着馒头猜测道。 “你怎么知道?”小娇娘听他讲的一字不差,眼泪瞬间止住,险些惊掉下巴,“难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我要是和他们一伙的,吃的就不是馒头,而是大鹅了。”张燕云抓住挑衅的大鹅长颈,张牙舞爪吓唬一番,大鹅扑棱扑棱跑走。 “你猜的那么准,难道是算命先生?”小娇娘再次猜着对方身份。 “不是算命先生,而是改命先生。” 张燕云神秘一笑,说道:“我这辈子最恨有人欺负孤儿寡母,又吃了你俩馒头,走,我带你去讨回公道。” “我家不是孤儿寡母,是孤儿寡父。” 小娇娘纠正他的语病,担忧道:“你要带我去哪里讨回公道啊?” “你爹不是被关进县衙大牢里了吗?当然是去县衙相救,难道去保宁都护府?”张燕云眨着眼反问道。 “你知道李财主的底细吗?你斗不过他的,他可是琅琊李氏的人,家丁都有七八个。”小娇娘哭哭啼啼说道。 “啥?八大家族之一的琅琊李氏,竟然霸占人家祖产?”张燕云半信半疑道。 听说过世家党嚣张,可也不至于为难平民百姓吧,这李财主肯定是在扯虎皮拉大旗,丢尽八大世家颜面。 “嗯,李财主之前给李家的人当过管家,可有势力了,县太爷都敬他三分,你若没有后台,咱们惹不起的。”小娇娘担惊受怕说道。 对于她而言,县太爷是触及到最大的官,李家是听说过最大的势力,当然这只是李家旁系中旁系,和永宁城里李氏相府没啥关系。 “巧了,我有一个朋友,也是李家的,很正宗的那种,李财主给李家当过管家,我那朋友可是李家的少爷。”张燕云想到在马车里吊着一口气的少年,琢磨着这次没说假话。 “李家少爷?我不信。” 小娇娘嘟嘴道:“你要是骗了我,咱俩得一起蹲大牢。” “想让我蹲大牢?天王老子都不敢。” 张燕云骄傲一笑,拉住她的衣袖,“吃饱了有点撑,咱去闹一闹。” 第144章 大雪满刀弓(八十二) 张燕云带兵带久了,攒了满身血腥,宗旨是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你捅我一刀,我屠你全家,白白吃了小娇娘两个馒头,自然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对屁股后面鬼鬼祟祟的六营主将和陆丙使了个眼色,徒步来到县衙。 想要见县令鸣冤,需写好诉状,递入县衙门口匣子,等拂晓时分,衙役会收回匣子清理,交到县令手中,明日再来审案。可张燕云不管那么多,径直往里闯,衙役瞧他华冠锦服,也不敢动粗,一边阻拦一边禀报县令。 没多久,张燕云和小娇娘来至大堂。 衙役班头瞅着这俩人,摁住刀柄不住发笑,笑容里带着一股阴沉。 县令才从被窝出来不久,接连打着哈欠,捋着稀疏胡须,朝两人打量一番,厌烦道:“俞秀儿,怎么又是你?你爹偷窃李家财物证据确凿,已经签字画押,竟敢再来擂鼓鸣冤,是不满本官判罚吗?” 俞秀儿双手攥在一处,抿着嘴唇说道:“我爹没偷东西,是李财主想霸占我们家祖宅,派人将玉佩藏在我家中,栽赃于我爹。” 县太爷面目一肃,“口说无凭,你说李大有冤枉你爹,可有凭证?” 俞秀儿顿时泄气道:“没有。” 县太爷冷哼道:“无凭无据,胆敢藐视公堂,血口喷人,当杖刑二十!拉下去给我打!” “青天大老爷,你收了李财主家多少银子,敢这么审案?大宁的律法,可不是给你自家立的。”张燕云嬉皮笑脸问道。 “你是谁?”县太爷眯眼道。 对方一身行头,起码值二十两银子,本县可没见过此人,不知从哪来的富贵公子,若是家世不俗,看中了俞秀儿姿色,想要为其出头,倒是一只肥嫩羔羊。 “讼师,姓张。”张燕云含笑道。 县太爷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不是世家里的少爷就好,正好嫌李财主送的少,这次又有人来送银子了,沉声道:“可有功名在身?” “功名倒是有些,但估计和你所问的不一样,你指的是秀才举人之类的吧,没考过。”张燕云坦然说道。 “没有功名在身,本官就不赐座了,擅闯公堂,这罪可不小哇。”县太爷阴阳怪气说道。 上任相国李季同,大肆提高士族地位,凡是考取功名在身,见官只需作揖,不用跪拜,且能赐座答话,所交赋税也是寻常百姓一半,因此那些年老百姓放下了锄头,削尖脑袋读书,只为跻身士林,为后代修桥铺路。 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 这就是圣人治国之本。 张燕云歪着头,傲慢笑道:“按照大宁律法,你的罪比我大。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伙同李家霸占别人祖宅,还要将人家父女处以刑罚,你这县太爷,比起都护府都要蛮横。” 县太爷气的胡须飘起,正要训斥发威,忽然听到对方敢调侃都护府,心中犹豫不决,琢磨这家伙要么是初生牛犊二百五,要么是朝中重臣近亲。 保宁都护府的大都护可是瑞王,谁家少爷敢对他老人家揶揄。 县太爷面沉如水道:“你姓甚名谁,在哪里高就?” 张燕云玩味笑道:“姓张,大宁正三品武将。” 报完名字,县太爷没笑,衙役和班头笑的合不拢嘴,若不是在公堂,就差捂着肚子满地打滚。 大宁有几位正三品武将? 满打满算只有五位,两位是戍边大将军,另外都是一甲子前成名的老将。 一个卸甲归田,一个疯疯癫癫,还有一个整日醉酒分不清日夜黑白。 冒充谁不好,偏偏冒充正三品武官,年纪都差了几倍,叫他们如何相信? 还跑到公堂来说,这家伙岂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也不怪他们嘲笑,张燕云的正三品,圣人才册封不久,除了朝中重臣,永宁城都没几人知晓,更别提保宁都护府一个小小县衙。 听到越演愈烈的笑声,县太爷都忍不住勾起嘴角,“冒充大臣是死罪,本官想放你一马都放不成了,押入大牢,交由都护府发落吧。” 张燕云依旧是满面春风笑道:“交给都护府谁发落?瑞王不在府中坐镇,是陆丙还是宫子谦?” 县太爷本想回去补觉,听到这两个名字,拎起衣袍的手腕一抖,再度跌坐回红木坐椅。 衙役们也不再大声耻笑。 陆丙和宫子谦,那是县令都触及不到的天大人物,这年轻人随口说出,难道真是来历不凡? 张燕云朝门外朗声道:“陆大人,还不快来看看你下面官吏,是如何的欺压百姓?” 没多久,满脸怒气的陆丙快步来到公堂,狠狠瞪了县令几眼,朝张燕云抱拳道:“云帅,陆某御下不严,让您见笑了。” 张燕云指着对方官袍麒麟图案,意味深长说道:“咱们当官的,得多为百姓想想,少为自己折腾,积攒福报,报效国家,那才是为官之道。” 陆丙深深鞠躬道:“多谢云帅指点迷津,陆某悟了。” 县令痴痴望着顶头上司,膝盖发软,颤声道:“陆,陆都护……” 之前放肆大笑的衙役班头,跪在那里筛糠不止。 陆丙根本不想搭理这丧门星,轻声道:“云帅,如果能信的过陆某,请交给老朽处理,一定要还这小娘子一个公道。” 张燕云笑道:“我怎么会信不过陆大人呢?保宁都护府是重镇,其中不乏为民请命的好官,只是恰巧遇到了害群之马而已。知人知面不知心,画龙画虎难画骨,我的十八营里,也有这种贪赃枉法的臭虫,一年总要拾掇几个,陆大人别往心里去。” 一番话给陆丙铺了台阶,双方说说笑笑走出县衙。 张燕云手里还拉着毓秀儿衣袖,见到小丫头惊的说不出话,张燕云挤眼道:“咋了,是不是我长得太帅,让你神魂颠倒了?” 俞秀儿结结巴巴说道:“你……你真的是大官?” 张燕云谦逊笑道:“一般般吧,不算很大,才三品而已,跟你们副都护平级。” 俞秀儿疑惑道:“副都护是多大的官?” 还未出嫁的小家碧玉,实在搞不清县令以上官员级别。 这问题倒是难住了张燕云,根本找不到参照物,挠了挠头,冲天画出一个大饼,“对于保宁府的百姓而言,有那么大。” 俞秀儿顺着他的双手望去,惊讶道:“那是老天爷呀,能把我爹放出来吗?” 张燕云点头道:“嗯,差不多吧,陆大人答应帮忙把案子了结,你爹会很快回家。” 陆丙很合时宜笑道:“有云帅作保,可以先放人,再审案。” 俞秀儿高兴的直想拍手,可一想到两人萍水相逢,无缘无故帮了自己大忙,搓着衣角,扭捏道:“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家银子不多,要么给你点?” 陆丙含笑不语。 张燕云被她逗乐了,“能不能别当着陆大人的面送礼,万一陆大人参我一本,咱俩都得掉脑袋。” 俞秀儿没听出他是在开玩笑,惊慌失措道:“啊?掉脑袋?这么严重,那该怎么办,我不送银子了好不好。” 张燕云鬼鬼祟祟说道:“想要答谢的话,银子就不用了,说实话,我看上你家那只大鹅了。” 第145章 大雪满刀弓(八十三) 俞秀儿哭诉着那只大鹅养了十年,是她从小的玩伴,不吃行不行? 张燕云却执意解馋,来到草屋,亲手拎起菜刀,剁了大鹅脖子,拔毛取出内脏,砍成几十块,放入调料丢进锅里。 见到朋友惨死,俞秀儿蹲在大锅旁边,哭的梨花带雨,张燕云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跟陆丙喝着保宁特产桂花酿,两人谈笑风生,对小丫头置之不理。 陆丙不谈政事,张燕云也不接茬,两人聊着保宁都护府十三州九十六县风情,陆丙是名称职的副都护,对于人口土地财政如数家珍,张燕云随便提一处州县,陆丙都能对答如流,并且能将本地千百年历史讲解一番,让张燕云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大鹅上桌,香气令人食欲大动,张燕云啃着鹅腿,朝哭啼啼的俞秀儿问道:“不尝尝你朋友的味道吗?” 俞秀儿哭的更凶了,水渍顺着脸颊,吧哒吧哒掉落在地,不知是眼泪还是口水。 张燕云走过去,蹲下身,大口啃着鹅腿,正色道:“知道我为何要吃你的大鹅吗?” 对于这名救了父亲的恩人,俞秀儿心绪复杂,望着油汪汪的鹅腿,瘪嘴道:“你想吃就吃,我不哭了。” 张燕云一本正经说道:“之所以吃掉大鹅,一来我对你恩情太大,吃了你的伙计,以后再也不用惦记还我人情,咱们俩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谁也不欠谁。二来世道艰难,一生之中不可能顺风顺水,凡事有得必有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要以平静待之,用一只鹅教你处世道理,这学费花的并不冤枉。” 俞秀儿似懂非懂,眼眸尽是迷惑。 “听不懂,暂时记着,总有会懂的一天。给你爹说,最好把祖宅卖掉,去别的都护府讨生活,我和陆大人都有仇家,说不准会找你们撒气,防小人不防君子,谨慎点没错。” 张燕云站起身,走了几步又转过头,轻笑道:“给你留了鹅肉,记得给好朋友告个别,趁热吃,挺香的。” 一行人走出草屋,只留下半锅鹅肉和懵懂无知的少女。 张燕云伸着懒腰,望着碧云艳阳,咧嘴笑道:“陆都护,你迎我三百里,我请你吃顿鹅肉,咱俩两清了吧?” 陆丙捻着白须微笑道:“云帅快人快语,果然不喜欢欠人情。” 张燕云笑道:“咱俩萍水相逢,总不至于叫我帮你对付宫子谦吧?惹他等于激怒瑞王,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有数,不够和王爷掰腕子,陆大人还是安安稳稳当好副都护,守住一个稳字,或许能够稳中求胜。” 陆丙坦荡道:“我接云帅,完全是心生仰慕,大宁兵戈百年来,加起来打得胜仗,不如云帅五年之功,可惜老朽年迈体弱,否则定然跟随云帅征讨四方。” 张燕云抠着耳朵说道:“好听话听得都起茧子了,陆大人还是道明来意吧,准备把我接去都护府,不是要拉帮结派对付瑞王吗?我是武将,是粗人,能够打胜仗,靠的就是猜忌和小心眼,陆大人不把话挑明,咱可没办法做朋友。” 陆丙欲言又止,纠结了片刻,最终低声道:“都护府里藏有云帅想找的人。” 张燕云好奇哦了一声,拽了根草剔牙,缓缓说道:“根据斥候传来的消息,我要找的人,似乎已经去往皇城了,陆大人突然说他藏在都护府,似乎没安好心吧?” 陆丙轻声道:“是真是假,云帅一去便知。” 张燕云大袖一挥,负手走在垄沟,由于步伐不稳,导致摇摇晃晃,随口说道:“左边是河,掉下去湿了衣裳,右边是灌溉好的田地,踩进去会崴脚泥,陆大人,如果是你,会选择往哪里摔?” 陆丙宦海浮沉多年,又怎会听不懂话中隐晦,于是如实说道:“径直走过去,如果真要摔,那就朝后倒,起码屁股肉多,摔了也不疼,衣裳只是沾些浮土而已。” 张燕云狡黠笑道:“相识大半天,陆大人说了千百句,就这句实在。句离是皇后的人,皇后又和瑞王不对付,即便他真的藏在都护府,该头疼的不是我。他刺伤了李相独子,该找他晦气的是八大世家,你不如把消息送进皇城,看看李相如何应对。” 祸水东引,置身事外,熟读兵法的张燕云,遇到看不透的陷阱,暂且先把自己撇出去。 陆丙抱拳道:“既然如此,老朽不再强求,若是刺客离开都护府,我会派人给云帅送信。” “有劳陆大人了。” 张燕云抱拳还礼道:“山高路远,不必再送。” 两人分道扬镳。 张燕云回到马车旁,巫马乐沉声道:“斥候明明说句离离开了保宁都护府,去了永宁城,这老家伙竟敢说藏在都护府,分明是想引发云帅和瑞王矛盾。” “没那么简单。” 张燕云拍着毛色油亮的骏马马背,高深莫测笑道:“我这过河卒,是朝中另类,不属于任何朋党,只听命于圣人,说好听点是红人,说不好听是孤臣。他们想拉拢我,又不敢表现的太过分,有聪明的家伙,干脆把我变成敌人的敌人,这样一来,就能顺水推舟跑到他们阵营里。” 巫马乐询问道:“回到永宁城,你想好要和谁拉帮结派了吗?” 张燕云摇头道:“暂时没想好,圣人和诸位大臣的面都没见过,哪那么容易站队。不过冯吉祥,杜斯通,瑞王,分别给我写了亲笔书信,信里都是官场奉承,看了几眼就没兴趣。” 巫马乐疑惑道:“按理说,李白垚执掌六部,应该给你写信以示嘉奖。” 张燕云自嘲一笑道:“八大家族的骨头,没那么软,一个三品武将而已,用不着上赶着溜须拍马。” 巫马乐将他扶上马车,底气十足道:“现在是三品武将,回到皇城那就未必了。” 张燕云古怪笑道:“咱们李相可不是凡夫俗子,圣人都敢顶撞,会怕我一个张燕云?” 一名骑兵穿过重甲包围,策马来到二人旁边,矫健下马,将信笺递到张燕云面前。 粗略看完书信,张燕云将信甩给巫马乐,大笑道:“说李相李相到,难道开了天眼不成。” 巫马乐一个字一个字看完,皱眉道:“这信是以尚书省名义写的,句句都是官文,根本没提过他的儿子。” 张燕云感慨道:“即便是庶子,也不该当阿猫阿狗养着,十六岁替父流放三千里,放到荒芜的边疆不闻不问,数次血染沙场,到头来信都没写过一封,这么狠心的爹,还是第一次见。” “养狗都没这么个养法,八大家族果然名不虚传。” 巫马乐明褒暗贬一句,竖起耳朵,朝马车里探去,惊愕道:“没有了气机,该不会是死了吧?” 第146章 大雪满刀弓(八十四) 张燕云用马鞭挑开车帘,只见早该毙命的李家弃子被一团雾气笼罩,不同于晨雾白茫一片,而是白中带有淡金色斑点,胸膛鼓起一处大包,说不出的诡异。 巫马乐纵横疆场二十年,也没见过这吊诡场景,疑惑道:“白雾封住了气机,难怪察觉不到,可他在雾中,许久不喘气,不得活活闷死?” 张燕云挑眉道:“吉人自有天相,这小子生性淳良,又沾了李家气运,会有天赐福报。许忘机那老小子,说他资质不凡,不凡到哪种程度,又闭口不言。你啥时候听到过许忘机夸人?我跟他相识多年,也只得了一个用兵不同寻常这种一半马屁的称赞,骠月左日贤王都率兵杀到了无双城,到头来许忘机骂了句匹夫之勇,那老小子高傲的像是谪仙人,谁都不如他的法眼,他说资质不凡,定然是资质不凡顶到头了。可究竟是丹药之功,还是本身福缘,搞不清楚。” 巫马乐摇头笑道:“是何福缘,说不清道不明,不过你对他真是不错,又是带在身边,又是将国宝相赠,亲弟弟不过如此。” 张燕云为人凉薄,攻取南部雨国都城时,视士卒性命为草芥,亲自拎着刀在阵前督战,不登城者斩,回头者斩,扰乱军心者斩,仅仅是雨国国都一战,阵亡五千余将士,幸亏当时收编了其余六国残兵败将,否则拼光了都入不了雨国都城。 兵仙荣耀的背后,尽是不为人道的残酷血腥。 巫马乐跟他相识多年,初次闻到了人情味。 张燕云赧颜道:“也不知道为啥,见了这孩子,只觉得投缘,或许都是苦命人的缘故吧,都是父母双亡,都是遭人唾弃,都是吃百家饭长大,看见他就像看见自己年轻那会儿,就想莫名其妙对他好,正如你所说,真有些亲弟弟意味。” 巫马乐沉声道:“他爹可没死,大宁右相,琅琊李氏家主,随便跺跺脚,大宁九十九州都要颤三颤。” 张燕云冷笑道:“哪有亲爹把儿子往火坑里推的?有不如没有,三千里路,铁了心要把儿子弄死,这么一看,我比他造化还大点。” 两人闲聊之际,李桃歌体外的白雾逐渐消散,额头不再塌陷,冻疮和西北风灌溉出的红脸蛋随之消失不见,肌肤变得水润白皙,比起郭熙相赠的八名舞姬瞧着都要嫩滑。 张燕云揉着下巴胡茬,坏笑道:“因祸得福?这姿色,不止女人顶不住,男人也顶不住啊。” 巫马乐正色道:“褪去先天污秽,洗净肉体凡胎,确实是因祸得福。” 张燕云问道:“对于修行有裨益?” 巫马乐摇头道:“只是听说过先天灵净之体,究竟他是不是,有何妙用,我也不清楚。” 白雾裹挟着体内分泌出的污秽,粘在床榻上,形成一股难言恶臭,张燕云和巫马乐憋着气赶忙逃离,跑出十丈远才敢大口呼吸。 张燕云忍住反胃,厌嫌道:“他奶奶的,险些熏死,这马车不能要了。” 巫马乐羡慕道:“这孩子福大命大,有多少福缘不敢说,以后起码长命百岁。” 张燕云好笑道:“观台境都没入门,当一名冲锋陷阵的武夫是没戏了,希望他能在术士一途有所成就,不枉费我那颗续命灵丹。” 李桃歌睁开眼,那双桃花眸子更加清澈明亮,所见之物分毫毕现,尘埃和缝隙中的泥垢都能一目了然,之前强启观天术和力竭带来的弊端,也没有了积滞之感,抬起双臂,断指处灵活自如,根本没有受伤迹象。 睡了一觉,脱胎换骨? 臭气钻入口鼻,似乎掉入了茅厕,李桃歌眉头一皱,连滚带爬跑出马车,不料没跑多远,被巫马乐丢入了河里,随机扔来一套衣裳,“洗干净再出来!” 李桃歌错愕一阵,闻了闻体表,瞅见那层灰黑相间的污垢,才明白臭气来源于自己,急忙一个猛子扎入水中,玩命揉搓肌肤,恨不得把皮都搓掉几层。 张燕云和巫马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鄙夷道:“真他娘臭!” 在河里折腾了半个时辰,李桃歌才把油腻的脏东西洗干净,套好衣袍,阳光沐浴中,又是一名翩翩俏公子。 这时张燕云换好了新马车,指着旁边骏马说道:“骑这个!别再糟蹋老子东西了!” 李桃歌再蠢,也知道几日前命悬一线,是张燕云出手相救,否则早就死翘翘,于是跑到恩人面前,诚挚道:“云帅。” 谢这个字太轻,他说不出口。 张燕云咬牙道:“你知道本帅那辆马车值多少金子吗?” 金子,而非银子,是因为马车里的东西太贵重,用银子根本无法衡量。 李桃歌为难道:“我将来当牛做马,赔云帅马车。” “赔个屁!即便你当上三品大将军,十辈子的俸禄都不够赔!” 张燕云发泄完怒气,语气稍缓,“幸好夜明珠之类贵重物件没有损坏,晒晒还能用,马车拆了,千年楠木再去用香薰熏干,倒也将就将就,否则把你押进李白垚面前,拆了相府都要抵钱。” 巫马乐在一旁补刀,“救你用的那颗丹药,万金难求,放入江湖中,会掀起一片腥风血雨,献给周国和骠月皇帝,最少值百辆马车。” 李桃歌挠挠头,值百辆马车,那该是多少钱? 这份恩情比天都大,恐怕这辈子很难还了。 张燕云轻松说道:“丹药就算了,一个愿意给,一个不知情,权当是我一厢情愿。” 李桃歌感激涕零,只差跪倒发毒誓效忠。 张燕云扬起马鞭,抽了下马屁股,“走吧,这保宁都护府暗藏杀机,有人有鬼有仙有佛,得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骏马吃痛,甩开马蹄狂奔。 李桃歌翻身上马,见到旁边勾锁躺着黄泉枪,心中一暖,琢磨云帅和传说中的杀人魔头根本不像,分明是体贴入微的大哥哥。 这一刻,他忘了阴阳谷谷口,七万蛮子头颅筑成的京观。 第147章 大雪满刀弓(八十五) 顺着白河逆流而上,是穿越保宁都护府最快途径,但两万大军不是小数目,重骑一人三马,轻骑一人双马,又有辎重粮草,想要凑齐船只,难免要都护府帮忙,张燕云向来讨厌欠下人情,干脆率领十八骑,穿越一望无际的多渤草原。 多渤草原有牧民数百万,民风彪悍,弓马娴熟,自古便是王朝募兵要地,多渤草原的主人名叫萝鹫,是宣正八年册封的异姓王,顶着一大堆唬人头衔,太子太保,开国郡王,骠骑大将军,随便拎一个出来就能富贵满门,萝鹫不仅将女儿嫁到皇室结为姻亲,还迎娶过大宁公主,两家甜蜜恩爱,是圣人仰仗的左膀右臂。 三月中旬,草短而黄,行走在茫茫大草原,皆是凋零萧瑟。 张燕云嚼着肉干,偶尔瞥一眼马背愈发俊俏英挺的少年,笑道:“常言道女大十八变,没想到你糙汉子也变来变去。听说你爹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帅的一塌糊涂,跟我姿色相差仿佛,公主都心生爱慕,险些成为驸马爷。我本来不信,看看你如今的相貌,大概所言非虚,八九不离十。” 夸人不忘自夸,这是张燕云一贯自恋姿态。 本来神游天外的李桃歌回过神,听到张燕云聊起家长里短,尴尬一笑,在边疆呆久了,对风流韵事不感兴趣,轻声说道:“云帅,那天你和巫马将军谈及庙堂辛密,我都听到了。” 张燕云不以为意道:“都听到啥了?” 李桃歌低声道:“宫子谦,瑞王,圣人,皇后,八大世家,还有我这根稻草。” 张燕云斜眼道:“你不是晕着呢吗?咋听的这么全乎?看来爱说闲话这毛病得改了,道不传非人,法不传六耳,万一被有人之人听去,脑袋可就不保喽。” 李桃歌慢悠悠说道:“没想到大宁庙堂的水如此之深,谁都不敢称己方稳操胜券,八大家族竟然有抗衡皇室的势力,皇后都要被当成棋子任人摆布,我这根稻草,似乎当的并不冤枉。云帅,回到皇城之后,我能跟在您的身边吗?” 张燕云好奇道:“咋了,非跟着我干啥,相府住的不舒服?” 李桃歌摇头叹道:“相府再好,也不是我的家。” 张燕云猜测道:“要跟你爹斩断父子之情?” 李桃歌声音中透着一丝犹豫,“他生我,并未养我,三千里流刑,当儿子的已然尽孝了,往后的路,我想自己走。” 张燕云打开酒袋,狂灌一大口,辣的龇牙咧嘴,说道:“我从小没尝过父子亲情,不知道啥滋味,给你当不了指路人,先贤有曰: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心即理也,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凡事犹豫不决,问心即好。” “问心?” 李桃歌神色复杂道:“问了很多次,问不出所以然,所以才来叨扰云帅。” “庸人自扰。” 张燕云背靠车门,一口酒一口肉,晃着三品朝靴,悠哉悠哉,“天底下的愁事,有九成不会发生,常快活是门功夫,是天大的修行,你若是天天丧眉搭眼,愁的像是俏寡妇,干脆别在我眼前晃悠,烦。” 一阵乌鸦惨叫在头顶响起。 张燕云抬起头,见到一只体型硕大通体呈红色的乌鸦,来回盘旋,飞速可比鹰隼。 大宁物华天宝,奇异的东西数不胜数,三百斤的胖狐狸精都见过,红色乌鸦也就不足为奇。 张燕云满脸嫌弃道:“最烦这东西,跟报丧一样,把它给我射下来!” 侍卫都是十八营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好手,张弓搭箭,箭矢朝红色乌鸦疾驰而去。 即将射中时,一枚箭矢陡然出现,恰好击中到侍卫射出的箭,红色乌鸦逃过一劫。 草原有一队人马狂奔而来,打头的是名矫健女子,穿着五彩鹿袍,头顶嵌有硕大珍珠的圆帽,策马来到马车旁,女子一笑,如朝阳初露,格外明艳清新,“云帅,红鸦是我的爱宠,不必再为难了吧?” 张燕云见她长相不俗,谈吐大方,服饰又是郡主规制,大概猜出了来人身份,笑着说道:“你爹是萝鹫王爷吧?” 女子从容笑道:“正是,小女萝芽,奉父王之命,前来给云帅送行。” 张燕云从马车站起身,拱手道:“原来是萝芽郡主,失敬失敬,张燕云一介粗鄙武夫,怎敢劳王爷挂念,实在是受宠若惊。” 口中说的恭敬,心里其实在暗自琢磨,萝鹫王爷名字里有一个鹫字,听说酷爱养神鹫,这郡主名字有个芽字,宠物是乌鸦,万一生个儿子叫龙,那该咋办? 萝芽郡主从马后取出一个锦盒,高举过头顶,微笑道:“这是父王相赠之物,还请云帅笑纳。” 不用张燕云吩咐,李桃歌催马上前,接过了萝芽手中锦盒,闻到对方身上的花草香气,不免心旷神怡,萝芽同样对俊俏无双的少年产生兴趣,用侵掠眼神打量,丝毫不在意别人目光,直至李桃歌转过身才肯罢休。 张燕云打开锦盒,只看到多半碗水。 途中颠簸,竟然一滴水都没有洒出。 张燕云瞬间一愣,揉着下巴,陷入沉思。 百里之遥,派宝贝女儿送来一碗水,这萝鹫王爷到底是何用意?难道在哭诉家贫,一两银子都送不出? 萝芽郡主大声问道:“云帅想明白了吗?” 张燕云用指尖弹着瓷碗,发出清脆声响,似笑非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对吗?” 萝芽郡主神秘一笑,摇头道:“不止。” 张燕云恍然大悟道:“那我懂了,王爷是要我回到永宁城,做一个一清如水的忠臣。” 萝芽郡主笑而不语,似乎在等待对方下文,过了半天,张燕云都没有再出声,萝芽平静说道:“既然如此,我去给父王复命,祝云帅一路平安,百战百胜。” 说完后,萝芽郡主策马狂奔,带着随从消失在草原。 张燕云盯着那碗水,嘴角勾起细微弧度,自言自语道:“还没进永宁城,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第148章 大雪满刀弓(八十六) 萝鹫王爷派女儿送来一碗清水,又不肯表明意图,引起了李桃歌胡乱猜忌,他问道:“云帅,王爷究竟想干嘛,送清水来,是想告诉圣人,你们两人之间清清白白吗?” 张燕云端起瓷碗,晃了晃,水波荡漾,询问道:“这是何物?” 李桃歌弄不清楚其中玄机,只好如实答道:“水。” 张燕云忽然将瓷碗翻转,清水泼洒,落入草地,再次问道:“现在呢?” 李桃歌望着和清水和黄土交融,拿捏不准道:“泥?” 张燕云自信笑道:“萝鹫王爷是想告诉我,有圣人捧着,我是一汪清水,如果和其他朋党蝇营狗苟,会变成一滩烂泥。萝鹫王爷是聪明人,同样只忠于圣人,觉得我张燕云胜仗打得多了,未免会心浮气躁,恃宠而骄,跑来敲打敲打,倒是符合绥王一贯作派。” 原来如此。 李桃歌苦笑道:“大人物之间打交道,向来这么神秘啊?逢人只说半句,剩下要靠臆想,他们就不怕会错了意,引发误会吗?” 张燕云含笑道:“武力可以让你摇身一变,成为四品武将,但是若想再进一步,靠的是八面玲珑,大宁的聪明人太多了,能跻身到最顶级那一层,哪个不是成了妖的人精?所以你说的那种误会,根本不会存在。” 李桃歌惊讶道:“云帅也是成了妖的人精?” 张燕云瞪了他一眼,“伤势才好没多久,皮痒痒了?” 李桃歌嘿嘿傻乐,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 “派萝芽郡主前来送水,或许还有一层含义。”巫马乐插口道。 “说来听听。”张燕云挑眉道。 “相亲。”巫马乐意味深长道。 张燕云吹了声口哨,眉飞色舞,显然对郡主兴趣盎然。 巫马乐笑道:“你未婚,她未嫁,年纪相差仿佛,怎么看都像是来相亲。虽说你家世稍差,但也是八大家族子弟,相比之下似乎差不太多,再说一入皇城,你可不止是三品武将,或许能和萝鹫一样,成为封疆一域的异姓王,到了那时,谁高谁低还不一定。传闻萝芽郡主是萝鹫王爷掌上明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若不是大宁不许出现女子为王,极有可能让她世袭罔替,如此娇贵的女儿,怎会顶着风沙,不远百里跑来送碗水?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萝芽想要亲自挑选丈夫。” 张燕云狐疑道:“相亲何必卖关子,草原儿女,向来敢爱敢恨,她为何不表明来意呢?” 巫马乐嗤笑道:“说句不好听的实话,没看上你。” 见到张燕云瞬间垮下脸,李桃歌憋笑险些憋出内伤。 巫马乐再次给伤口撒了把盐,“那丫头起初紧盯着你不放,过了没多久,视线转移到李桃歌身上,似乎对他颇有兴致,作为旁观者,我看的清清楚楚。” 张燕云揪住抢了自己风头的少年袍领,咬牙切齿道:“比姿色,比气质,比聪慧,本帅哪点不如你?!娘的,竟然被一个郡主给嫌弃了,草地里长出的野蛮丫头,丝毫不懂欣赏,调头,抄了绥王府!” 气话归气话,谁都没当一回事。 巫马乐放肆笑道:“萝芽公主在草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样显赫家世养出来的宝贝,多半性格骄横,爱美人不爱英雄,也在情理之中。” 张燕云踹了脚车轱辘,忿忿道:“保宁都护府果然讨厌,没一个人瞧着顺眼,赶紧走,要不然本帅可就出刀杀人了。” 这片草原东西宽,南北窄,横跨需要纵马驰骋一个月,径直穿过仅需三天,在张燕云催促中,短短一天半,十八骑全员离开草原。 又经过几座城,来到昆原关,李桃歌清晰记得六品守关郎杜兴,不仅为难百姓,对刑部官差都不放在眼中,时过境迁,一个个用来盛放铜板的木箱消失不见,守关士卒也都脑袋低垂,恭敬相迎燕云十八骑入关。 五个人的刑部官差,他们百般刁难。 二万有余的大军,他们敬若神明。 这就是有兵有权的好处。 入了关,天色阴暗,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道路变得泥泞难行,大军放缓速度。 张燕云在东疆待的日子较长,习惯了晦暗阴霾的天气,撑了把纸伞,斜坐在马车旁,夹杂着雨水的南风吸入口腹,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张燕云问道:“小桃子,你走过这条路,还有多久到达皇城?” 李桃歌名字比较拗口,喊起来觉得生分,打探出他在镇魂关的绰号,张燕云也随波逐流,一口一个桃子喊的腻乎,越喊越上瘾。 李桃歌细细算了一下,答道:“当时戴着枷锁,走了十几天,快马行进的话,十个时辰能到。” 张燕云咧嘴笑道:“冰天雪地,戴着枷锁走了三千里,你也是够能忍的,换做是我,要么杀了官差跑路,要么一死了之,想要折磨老子,那可不行。” 李桃歌神色坚定道:“是冯吉祥下的令,回到永宁城,此仇不报非君子。” 张燕云啧啧叹道:“没看出来,你这种小善人,竟然会怀恨在心,虽然没和血衣宰相打过交道,可听说过他的恶名,一手遮天,行事阴毒,再说他是天子近臣,有圣人护着,且给本帅说说,回到永宁城,该如何对付冯吉祥?” 李桃歌回答的干净利落,“暂时没想到。” 张燕云呸了一口,“没能耐还瞎叫,本帅最瞧不起你这种窝囊废。” 李桃歌深知,要想对付冯吉祥,必须有张燕云保驾护航,于是放低身段求救,“云帅有办法帮我报仇吗?” 张燕云不屑道:“我有屁的办法,人家是国师,一人之下的权臣,我只不过是一员外放武将,论品级,都不如郭熙和陆丙,想要我帮你报仇,简直是痴人说梦。” 李桃歌叹气道:“只能暂时忍住这口气,以后慢慢报仇。” 张燕云嗯了一声,“听说冯吉祥已达百岁高龄,你才十几岁,又吃了仙丹灵药,熬也能把他熬死。” 话里话外尽是讥讽意味。 巫马乐在旁出着主意,“萝芽郡主对你心生爱慕,不如入赘王府,有萝鹫罩着,倒是能和冯吉祥掰掰手腕。” 入赘王府? 李桃歌回忆起碎花棉袄和笑起来如同月牙儿状的眼眸,摇头道:“我有心上人了。” 张燕云感兴趣道:“呦?年纪不大,谈情说爱挺早,本帅二十多了都孤苦伶仃,你小子毛都没长齐,竟然私定终身了?是谁家的姑娘,到时我帮你作媒。” 李桃歌惋惜道:“蛮子快要破城时,她爹带着她远走高飞了,云帅你还在铁匠铺停留过,说他名叫百里行,惹怒了东花王朝的韩家,才被迫来到镇魂关苟且偷生。” 张燕云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东花三大铸剑师百里行的丫头,这么久了,还把她放在心里?你小子倒是一枚情种。不过……你俩有缘无份,乱世中,这辈子能不能见面都很难说,痴痴守着,白瞎了大好年华,话又说回来,大丈夫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娶了郡主帮你报仇,回头再娶百里丫头,也没啥大不了。” 李桃歌苦笑道:“好男儿怎能借助女人势力报仇,况且郡主又没说倾心于我。” 张燕云怒其不争道:“迂腐!为了报仇,跪着当狗都不算丢人,娶了郡主为妻,难道委屈了你不成?” 李桃歌细细一想,琢磨着话糙理不糙,又不是委身青楼,娶郡主是光宗耀祖的好事呐。 可心里实在放不下对自己体贴入微的小丫头。 临近皇城,十八骑日夜兼程,并没有停下歇息。 清晨雾厚,几丈之内分辨不出人畜。 燕云十八骑立了不世之功,远在皇城几十里开外,已经有礼部官员在官道相迎,来的是礼部郎中,正四品,官职已然不小,足以说明圣人对其重视。 礼部郎中名叫蒲星,是位和气的中年男子,见了面后,一个劲夸赞张燕云和十八骑,引经据典,抛句成诗,几乎把史记中的好词用尽,即便张燕云脸皮厚如城墙,也架不住对方如此恭维,频频说着不敢不敢。 有蒲星引路,张燕云换乘了骏马,两人并驾齐驱,催马前往永宁城。 没多久,张燕云只觉得一堵高墙拦住了去路,抬头仔细查看,德胜门三个字雄厚遒劲。 礼部郎中蒲星笑道:“云帅,到了。” 雾气浓郁,瞧不见任何皇城气派。 张燕云自言自语道:“人道永宁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蒲星恭维笑道:“这是金贵的春雨,又怎会不逢春?依我看,云帅一到春满城。” 张燕云由衷感慨道:“蒲大人,你是个好官。” 蒲星哈哈大笑,伸出右臂直指城门,“云帅,请。” 张燕云长舒一口气,整理好衣冠,催马前行,缓缓走进令他朝思暮想的大宁皇城。 第149章 跃马入皇城(一) 在李桃歌的记忆里,永宁城的街道很宽,能容纳六辆马车并排而行,可入了城之后才发现,今日的街道,窄到仅容纳两辆马车并行。 只因两旁站满了百姓。 若不是禁军维持秩序,或许早就将大街占满。 尽管人多到数不过来,可奇怪的是整条街鸦雀无声。 他们都在等,等英雄凯旋而归。 张燕云将马速放的很慢,脊梁挺得笔直,雨势渐大,模糊了视线,却能感受到街道两旁百姓的炽热眼神。 大宁输的太久了,有多少年没打过胜仗了,张燕云不仅打了胜仗,还将诸国挨个揍了一遍,重铸王朝荣光。 这对于好战的大宁而言,不亚于旱季时的一场甘霖。 于是百姓们想看看,究竟是谁,率领十八骑战无不胜,究竟传说中的兵仙长得啥模样,能调教出一支纵横疆场的常胜军。 那名胯下骑有白马,穿着三品武官朝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是燕云十八骑主帅? 或许是气度加持,有的人觉得他英武不凡,符合印象中的兵仙形象,有的人觉得他贵气逼人,天潢贵胄不过如此,也有人觉得他长相普通,只不过骏马和官袍在增光添色。 千人千语,各有定论,可谁都不曾后悔,冒着雨迎接十八骑入城,淋着雨一睹张燕云真容。 尽管雨越来越大,淋成透心凉,淋到打喷嚏,但心中那团火焰,依旧旺盛如初,不会熄灭半分。 这就是大宁,武德充沛的大宁。 有的甚至双膝下跪,不住磕头。 张燕云迎接着百姓膜拜,表面笑眯眯波澜不惊,其实心中澎湃如海啸。 他是张家丢弃的弃子,是靠着母亲讨饭养大的小叫花,是没力气没胆色的戍边小卒,相比于李桃歌,他才称得上是苦命人,受过百般凌辱,受过摧残践踏。 谁又能想到,十五年前的张家弃子,十三年前的小叫化,八年前的东疆小卒,竟然成了大宁最为仰仗的武将。 只有张燕云自己清楚,肚子里藏了多少委屈和悲愤,花了多少心血,拼了多少勇气,才走到今日这一步。 跃马入皇城,冠剑锦衣行,他等的就是这一天,将所有冷眼嘲笑统统还给这世间。 张燕云做到了。 于是他笑的很开心,嘴角止不住上扬。 尽管十八骑还有五营人马没有赶到皇城,可张燕云等不及了,迫切想要见到天下人为之动容的模样。 张燕云一手拎住缰绳,一手摁住剑柄,骄傲说道:“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桃子,把背给我挺直了,让八大家族瞧瞧,让百官和百姓瞧瞧,弃如敝履的废物,也会有誉满皇城的一天!” 李桃歌精神抖擞道:“云帅,直的不能再直了。” 张燕云再次傲然说道:“叫后面的兄弟披好甲胄,亮出兵刃,给永宁城的人开开眼,咱十八骑是何等的威武雄壮!” “是!” 李桃歌恭敬答应一声,朝后面嘶吼道:“云帅有令,披甲,出刀!” 燕字营,云字营,掠火营,魔风营,神刀营,神枪营,接连戴好甲胄,将兵刃朝天而举。 眼眸专注,气势如龙。 杀气陡然攀升。 在疆场经过死战的士卒,远比没见过血的禁军多了肃杀意味,百战百胜灌溉出来的底气,和少爷兵截然不同。 整个永宁城的人都在注目。 这一天,属于张燕云和燕云十八骑。 怂恿十八骑在皇城披甲亮刀,说轻了是不敬,说重了是谋反,蒲星作为礼部郎中,当然知道其中凶险,可他依旧不闻不问,含笑在前面带路。 经过一处雕梁画栋的楼阁,二楼坐着几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其中一名吊眼梢,双腮没二两肉的家伙,正是吏部侍郎邹思远的嫡次子邹明旭,他逗弄着如同大虎的猞猁,朝游街的十八骑讥笑道:“不就是打了几场胜仗吗,至于在永宁城耀武扬威?张家赶出门的旁系庶出,三品武将而已,乡野村夫,真不知天高地厚!” “非也非也,张燕云功高盖世,平定了四疆,扬大宁军威,简直称得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游历永宁城这份殊荣,是圣人御赐,谁不服气?有本事,你去打几场胜仗,不说别的,仅仅是南部七国一战,率领两千人冲十万大军,这份胆色,恐怕你我都没有。” 为张燕云鸣不平的,是刑部尚书黄雍的嫡三子黄凤元,眉目俊朗,气质洒脱,唯一的缺憾是个瘸子。 传闻黄凤元年幼时淘气,把祖先灵牌给当柴火烧了,黄雍一气之下,将儿子腿打断一条,不过这并不影响黄凤元在读书时崭露头角,凭借傲人天赋,以国子监头名进入仕途,十六岁参与到大宁律编修,成为世家子弟中为数不多的大才。 无论拼家世还是拼官阶,邹明旭都无法和黄凤元相提并论,人家是八大家族之一的黄家,老爹又是刑部尚书,听说不久后萧文睿就要告老还乡,论资排辈,该由黄雍入主吏部,或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三省六部中的三省,还悬空一名中书令,并肩杜斯通和李白垚也未可知。 “不就是打仗么,我从小习武打猎,熟读兵法韬略,未必输给张燕云,他只不过沾了大宁天威,南部七国才如此惧怕,换作我,哼,一千铁骑就能轻取七国都城。”邹明旭轻蔑道。 “邹公子,打猎和打仗是两码事,你所研习的战法韬略,到了战场中,或许是纸上谈兵。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沙场瞬息万变,随便一道军令,就能改变双方命运。反正我挺喜欢张燕云,不褒不贬评价,他是千年不遇的人杰,只可惜生的太晚了。”黄凤元望着十八骑从街中缓步前行,衷心发出感慨。 “黄三郎,夸人记得关住门,张燕云是敌是友还没搞清楚,你不怕和他走的太近,惹的一身腥骚?”邹明旭面色不善说道。 黄凤元兄弟中排行第三,雅名黄三郎,还有个充满恶意的绰号,叫做黄三拐。 黄凤元站起身,一瘸一拐来到栏杆,端起手中酒杯,冲游街大军朗声道:“听闻云帅爱酒,黄三郎心生仰慕,敬云帅一杯!祝云帅护我大宁万万年!” 第150章 跃马入皇城(二) 护佑大宁万万年,岂不等同于恭祝张燕云万万岁?! 皇帝才敢称呼万岁,大周那名王爷,天下修行者公认的魁首,才敢称其九千岁。 黄凤元的一番话,简直触犯了皇室逆鳞。 众人倒是习惯了黄三拐的疯疯癫癫,当年在国子监读书时,就敢顶撞老师,痛斥八十多岁的文坛巨匠迂腐顽固,朽木不可雕也。后来又写了一篇文章,声称大宁以霸道治国不合时宜,应休养生息无为而治,为此获得圣人称赞,说黄家三郎有经世济民之心,又有昂霄耸壑之才,假以时日雕琢,必将入阁拜相。 桀骜不驯的黄凤元表明支持张燕云,在座贵人沉默不语,心里都闪过一个念头,张燕云和八大家族联手了? 张燕云虽然出自张家旁系,可从来不以张家人自居,随着他在东疆闯出名堂,声名鹊起之后,张家派人去示好,劝张燕云认祖归宗,以后好有个照应。 哪曾想,张燕云将那名是他叔爷爷辈分的长者骂得狗血淋头,说我讨饭那会儿你们在哪?把我撵出家门时你们在哪?如今我功成名就了,你们来劝我认祖归宗,老子有屁的祖宗! 在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张家断绝了和张燕云的往来,并且把他踢出族谱,试图索回张燕云这个名字。 张燕云把他们当屁放,说这名字是我爹娘起的,与你们何干?燕云十八骑是圣人御赐,改名可以,去找圣人讲通,立刻撤换大旗。 张氏一族无奈,只好任由他撒泼耍横。 时过境迁,如今功盖千秋的张燕云,到底站在了谁的身旁? 坐在主位的,是名仪态超凡脱俗的男子,三十出头,淡黄长袍绣有江牙海水。 如果再有四趾金龙,就是一件不折不扣的蟒袍。 皇城内有资格穿蟒袍者,必然是皇室宗亲,这位嘴角时常挂笑的男人,便是二皇子刘獞。 圣人共有六个儿子,三皇子早早夭折,大皇子青春年少时不幸殒落,其余四名皇子,要么出身卑微,要么难成大器。 譬如这二皇子刘獞,生母是伺候皇后的浣洗婢,专门负责洗手洗脚,净面都没有资格,在宫内任人欺凌。圣人一次酒醉,将刘獞生母拉上了龙床,一场风流之后,刘獞生母竟然暗结珠胎,瞒住了所有人,偷偷诞下龙子。 野心勃勃的少女,本想凭借龙种,飞上枝头变凤凰,从婢女变为妃嫔,可皇后得知后,当晚将她投进了枯井,尚在襁褓中的刘獞,也是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足以解心头之恨,可圣人执意要护住血脉,严禁宫中谣传刘獞生母的消息,并找了一名妃子当他的亲娘,这才保全了刘獞一条性命。 虽然活了下来,可刘獞的处境几乎和阿猫阿狗无异,名字里的犬字旁,为他前半生做出最好诠释。 在皇后的刻意打压下,刘獞成长途中一路坎坷,吃穿用度均是宫中最低档次,及冠后圣人御赐的宅院,位于西郊荒山,奴仆不过二十人,甚至不如五品官员府邸。 对于皇后的百般刁难,刘獞坦然接受,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永宁城里谁都听过,二皇子是位淡泊如水的和气人。 当黄凤元喊出护我大宁万万年之后,邹明旭一拍桌子,暴喝道:“黄三拐,你得了失心疯不成?什么话都敢说出口,眼中还有圣人吗?!” 黄凤元头都不回,不恼不怒说道:“有这样一支常胜军护我大宁万万年,不好吗?难道你想要我们大宁的边军屡战屡败,丢了九十九州才肯安心?” 邹明旭是啥德行?睚眦必报的小人。 当初李桃歌只不过让他下不来台,就派出刺客险些要了人家的命,他爹顶头上司萧文睿都敢顶撞,如今被黄凤元当众嘲讽,这口气哪能咽得下去,拎住猞猁缰绳叫嚣道:“黄三拐!别想狡辩,你刚才说的是张燕云护大宁万万年,不是常胜军护佑大宁万万年,二皇子在场,你胆敢狡辩不成?!” 黄凤元平静说道:“没有张燕云,哪来的燕云十八骑,这样惊艳才绝的统帅,护我大宁有何不可?如果军中都是你这样的草包,别说万万年,半年都撑不住。” 邹明旭气到险些吐血,指着挺拔背影,颤声道:“好好好,黄三拐,口出狂言,对圣人大不敬,谁都保不住你!二皇子,您看该如何处置?” 刘獞含笑喝酒,对于邹明旭和黄凤元的争执,一笑而过,给二人各自斟了杯酒,轻声道:“好了,莫要再争论了,咱们今日是恭迎云帅凯旋而归,别的事都不要在意。你们父亲都是朝中肱骨重臣,自当携手同心为国效力。” 一番话虽然看似没有偏袒,其实暗地里为黄凤元解了不敬之罪。 邹明旭咽不下这口气,把酒一饮而尽,愤懑说道:“二皇子,您气量超凡,不和黄三拐一般见识,可他当着您的面诋毁圣人,视天子为无物,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刘獞慢悠悠喝着酒,笑道:“酒都咽下去了,气为何不能咽?” 邹明旭咬牙道:“他,他是在侮辱皇室啊!” 刘獞心平气和笑道:“好啦,黄三郎也是为大宁高兴而已,心情舒畅之下,难免会词不达意,这和醉酒一个道理,要以宽宏大量待之。” 既然二皇子都不追究,邹明旭没辙,只好闷头喝着气酒。 刘獞离开主位,缓步来到黄凤元身旁,目睹十八营杀气腾腾铁甲森然,不禁感慨道:“你说的没错,张燕云生的太晚了,若是早生些年,大宁何至于忍气吞声丢弃几千里失地。” 黄凤元目光深邃,沉声道:“再早些年,张燕云未必能做到百战百胜,他的出现,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太早或太晚,他都只是一名沿街乞讨的叫花子。” 刘獞点头道:“你读书多,眼界宽广,现在的张燕云,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黄凤元攥紧栏杆,屏声静气道:“退,可固守一方,进,可逐鹿天下。” 第151章 跃马入皇城(三) 雨势绵绵不绝。 天色又暗沉了几分。 燕云十八骑已抵达内城。 城头金甲连成一条线,比起初春骄阳都要耀眼。 今日负责守卫城门的是公羊鸿,率领一千金龙卫防止贼子祸乱,天子近卫岂是边军可比,铠甲武器皆出自能工巧匠,一片金色在雨中璀璨夺目,彰显皇家威严。 几年前,作为大宁最受瞩目的年轻武将,天之骄子公羊鸿可谓是一枝独秀,无论家世修为相貌都无可挑剔,无数人都笃定,他将来会是大宁武将领袖。 可随着张燕云崛起,一枝独秀变成了绝代双骄,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王侯将相,都在议论谁更胜一筹,谁能重铸大宁荣光。可惜的是,公羊鸿守在圣人左右,无法大展拳脚,而张燕云游走在边疆,打了一次又一次胜仗,此消彼长之下,绝代双骄又变成了一枝独秀。 这次一枝独秀的人,是张燕云。 有人说公羊鸿不敢和张燕云争,有人说公羊鸿在韬光隐晦,有人说公羊鸿其实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对此,公羊鸿表现的很淡然,两耳不闻窗外事,寸步不离永宁城,始终守护圣驾。 究竟是胸有激雷还是甘于寂静,只有他自己清楚。 当燕云二字大纛映入公羊鸿眼帘,双眸骤然眯起,横在剑柄上的指尖微微颤抖。 绝代双骄即将相遇。 “将军,燕云十八骑亮出了刀剑,进入内城不合礼制,是否要收了他们兵刃?”金龙卫副统领艾虎担忧道。 “你怕他们造反吗?”公羊鸿拇指摩挲着剑柄平淡道。 “有五十万禁军坐镇,敢在皇城造反,除非张燕云疯了。我听说今日只有六营入城,还有五营正在路上,拢共有四万人之众,这些边军蛮横无知不懂礼数,万一撒起酒疯,伤了城里贵人该如何是好,不如收了他们兵刃,以免闯下祸事。”艾虎提议道。 “圣人没说不许十八骑持兵器进城,那不是有礼部郎中蒲星吗?该当如何,张燕云心中有数,咱们不要多事,十八骑正得民心,如果起了冲突,咱们有理没理都是错。”公羊鸿沉声道。 大宁年轻一辈修行者的魁首,又怎能不是心思细腻之辈。 “将军英明。”艾虎拱手道。 燕云十八骑抵达城门,首当其冲的张燕云见到城头金甲攒动,不由得好奇问道:“蒲大人,那些穿金甲的,是禁军吗?” 蒲星低头含笑道:“正是禁军十二卫的金龙卫,统领是公羊鸿将军,他带着副统领艾虎,迎接十八骑入城。” 张燕云赞叹道:“金子做的甲?乖乖,不得了,禁军这么有钱啊?边军中最富庶的东庭,士卒们也只不过皮甲宁刀,只有校尉才有铁甲,第一次入皇城,真是大开眼界。” 蒲星笑道:“并非全由黄金做成甲胄,打造时注入金铜而已,金黄披身,方能彰显皇室尊崇。” 张燕云好笑道:“蒲大人的意思,这金龙卫只是绣花枕头样子货?” 听起来指的是甲胄,旁听者则品出一语双关味道。 蒲星愣了片刻,摇头道:“云帅,下官可没有这么说,金龙卫是禁军十二卫中的翘楚,圣人亲军,必是能征善战之辈。” 张燕云咧嘴不止,骑着马,朝城头瞄了一眼,悠悠从城门穿过。 其中没有轻蔑,没有敌视,更没有挑衅,只是平平无奇看了眼。 正好公羊鸿朝自己打量。 张燕云迅速收回视线,对于公羊家的天之骄子,就像是瞧见了某位路人。 公羊鸿看似波澜不惊,右手青筋瞬间暴起。 同为大宁年轻一代武将,竟然连正眼瞧一下资格都没有? 这张燕云太目中无人了! 穿过厚达十丈的内城城墙,阴风扑面而来。 张燕云赞叹道:“不愧是皇城,城墙都砌的这么厚,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遇到风雪天,倒是可以躲在这里遮风避雨,夜里找不到容身之所,也可以跑到这里将就对付。” 李桃歌轻声道:“云帅,城头那名金甲统领公羊鸿,当初接萧文睿大人入宫,我见过一面。” 张燕云哦了一声,显得兴致缺缺,朝旁边墙砖望去,惊奇道:“噫?砖上都刻着字,莫非是百姓胡乱写上去的?” 蒲星答道:“当初建造内城城墙,有的工匠不肯卖力,毁掉不少青砖,于是命他们将名字刻上去,但凡验收不合格,可以顺着名字追查下去。” 张燕云古怪笑道:“我若是工匠,随便刻个名字在上面,假如青砖损毁,不就能逃过一劫了?” 蒲星正色道:“云帅说笑了,有监工督造,有名册户籍,杀头的大罪,谁都不敢乱刻别人名字。” 张燕云点头道:“这倒是好办法,烧造不力,把老婆孩子和爹娘一并杀掉,看看谁敢偷奸耍滑。” 蒲星突然冒出一身冷汗。 琢磨着张燕云看似容易相处的老好人,可手上沾了那么多血,既是兵仙,恶号杀神,又怎能是心慈手软的书生。 入了内城,便是横门大街。 内城和外城不同,繁华似锦,住的都是达官显贵,虽然不如东城王孙贵胄遍地走,但能在内城置办房产,至少是六品以上官员,或者是富甲一方的商贾。 街道两旁的人明显骤减,女人反而比男人多。 大宁风气豁达,无论是小家碧玉还是嫁为人妻,都可在街中闲游,不必拘束家中。 她们好奇心占了上风,能天天打胜仗的十八骑,咋和边军不同,打一次赢一次,是生了三头六臂吗? 无数道女人视线投来,脸皮厚如张燕云,面颊也微微泛红,将佩剑入鞘,有一搭没一搭冲李桃歌扯起了闲篇,“桃子,永宁城的女人,都这么肆无忌惮吗?无论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眼睛直勾勾盯着男人,瞅的人心慌,比咱十八骑的爷们都生猛。” 在皇城生活了八年的李桃歌笑道:“今日大军游城,她们不好意思上前,若是换作平时,肯定会将云帅围住,讨要佩剑头盔留作念想,到了那会,我可抵挡不住,至少要派一个营来保驾护航。” 听到皇城女人比边疆女人还泼辣,张燕云倒吸一口凉气,骂骂咧咧道:“废物,女人都拦不住,要你何用!” 李桃歌苦着脸道:“云帅有所不知,有一次探花郎参加花灯节,被她们扒光了衣服丢进了湖里,听说至今不敢上街。” “倒霉催的探花郎,女人都架不住,换作本帅,至少要拉三五个垫背。” 张燕云不敢将牛皮吹的太满,惊讶道:“你说什么来着,永宁城里有湖?” 李桃歌冲右侧翘首道:“嗯,前面不远就是了。” 第152章 跃马入皇城(四) 万寿湖二十里,水质清澈,少有泥沙,湖心有处小岛,立有碑文一块,记载着大宁历任皇帝的殊荣功德,平时并不禁湖,百姓可乘舟游玩,是官宦子女散心好去处。今日阴雨连绵,又正值十八骑入城,湖面涟漪不绝,只有一艘大船在湖中飘荡。 船首坐着一名黑袍中年男子,独自撑起纸伞,虬须已然被雨水淋湿,威严五官更显深邃。 船头插着金边瑞字大旗,背面四趾金龙栩栩如生。 这名男子的身份呼之欲出,大宁权柄最盛之人,瑞王刘甫。 作为圣人的亲弟弟,刘甫手持天宪,口含国柄,坐卧皆是国策,进退全是君威,圣人这些年老迈多病,极少坐朝,都是由刘甫监国,称之为二皇帝都不为过。 刘甫的只手遮天,引起其他皇室不满,尤其是皇后,觉得刘甫行的是太子之威,独断专行,以下犯上,实在是大宁第一逆贼。 对于二人矛盾,圣人充耳不闻,既不安慰皇后,也不削去刘甫权势,任由二人斗来斗去,近些年争斗愈发频繁,太子府送进六部的嫡系,全都被瑞王以各种理由踢了出来,实在找不到瑕疵,干脆扯一个品行不端的罪名,引得皇后勃然大怒,又偏偏找不到对策,只好暗地里积蓄发力。 刘甫喝了口茶,漱了漱口,吐进万寿湖中,慢条斯理说道:“钦州今年产出的月团,口感不如往年,回味带有苦涩,少了该有的清甜。” 后面撑伞的灰袍老者恭敬说道:“王爷圣明,今年钦州多雨多雪,故而月团回味苦涩,这已然是今年茶中极品了,挑了又挑,才敢带进皇城,老朽喝着觉得和往年无异,没想到还是被王爷品了出来。” 老人七八十岁,已达古稀之年仍精神矍铄,双眸精明敏锐,长寿眉雪白飘然。 能够和瑞王攀上关系,必然不是平庸之辈,老人名叫张凌隆,八大家族之一张家族长,之前在中书省任过侍郎,从二品,为中书令之副,参议朝政,临轩册命,是朝中顶级大员。 可惜自从张凌隆卸任后,张家有了颓败迹象,十来年里,竟无一人坐到二品高位,本来在八大家族中排名不高的张家,一下跌至谷底,沦落到了末席角色,和正值鼎盛的琅琊李氏,形成鲜明对比。 刘甫缓缓说道:“喝的多了,当然能品出其中玄机。今年风雪来得早,不止是钦州,南疆那边茶叶也都不尽如人意,古人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福祸相伴相生,忧喜必然同门。张燕云大杀四方,似乎耗尽了大宁国运,天灾人祸横行,收到的税银不足往年七成。尽管如此,我觉得还是打得好,打得妙,哪怕用光了国运,花光了国库,也得把他们揍的哭爹喊娘,起码心里舒坦。大家勒紧裤腰带,苦一苦能挺过去,若是天天受尽欺凌,顿顿山珍海味也咽不下去。” 称赞张家弃子,让族长张凌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弯腰恭敬道:“王爷所言极是,张燕云所打胜仗,全凭国运丰厚,若是没有前人栽树,哪来后人乘凉。” 刘甫从袋子里掏出一把饵料,撒入湖中,然后抄起鱼竿垂钓,悄声道:“人家说你张凌隆最善玲珑,果然不假。” 张凌隆生怕惊吓到湖中鱼虾,把声音压的极低,躬身道:“老朽口无遮拦,让王爷见笑了。” 刘甫从容道:“对于张燕云,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是放进族谱里供着,还是仇人一样相待?” 张凌隆毕恭毕敬答道:“我与族里长辈商议过,等张燕云回到永宁城,我去和他面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其最好回归家族,若张燕云执意不回,只能以陌路人对待了。” 马蹄和甲胄声大作,岸边传来喧哗声。 刘甫昂首说道:“他来了。” 张凌隆神色复杂望向铁甲峥嵘的十八骑,神色复杂。 刘甫收起鱼竿,吊起一尾三斤左右的链鱼,放入鱼篓,刘甫再度抛竿入湖,说道:“张燕云不过二十出头,年轻人么,气血方壮,有股子倔劲实属正常,本王二十岁那年,还和圣人胡闹呢,等年纪渐大,火气也就平和下来。可胡闹不等于没有分寸,你这当族长的,得适当敲打敲打,否则会给家族带来无妄之灾。” 聪明如张凌隆,也没搞清楚瑞王话中含义,于是抱拳说道:“老朽昏庸,该如何处置,还请王爷示意。” 岸边又响起了马蹄声,甲胄声,铃铛声,叫好声,混合在一起,嘈杂凌乱。 刘甫抠着耳朵,微微蹙起浓眉,“听说十八骑入城,亮出了兵刃和甲胄,这是亮给谁看的?是圣人,还是你我?或者是城中百姓?刀剑无情,对谁亮都不好,初入皇城亮一亮,点到为止也就算了,可你看看,进了内城,依旧是刀光剑影,杀气太重,这样不好。庞笑,杀杀他们锐气,免得胜仗打得多了,目中无人。” 船尾坐着一位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戴着用来遮雨的斗笠,斗笠压得很低,瞧不见容貌,随着瑞王一声令下,名叫庞笑的男子抬起头,先是露出略显固执的下颚,接着露出英挺鼻梁,最后露出深邃眼眸,他从身旁拎起一把朴实无华的长剑。 用极其缓慢的动作,拉出长剑。 拉,并非是拔,是因为长剑太长太细,宛如柳条。 长剑其貌不扬,可只要是大宁剑客,对于这把离柔,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离柔是上古传承,很出名,但是用剑之人,比起离柔更为出名。 剑之仙客,庞笑。 大宁用剑武夫中,庞笑位列榜眼。 即便是放眼天下,也能进入前十之列。 庞笑之所以称为剑之仙客,剑姿之飘逸,举世无双。 简单而言,能打得过他的,没他舞的好看,比他剑姿好看,天下找不到第二人。 庞笑就那么慵懒坐着,挥洒离柔,朝岸边劈出一剑。 剑气起先潜入湖面,四周沸腾如滚水,在刺中一条大鱼后,骤然跳起,疾驰来到岸边,刺到一棵垂柳,留下浅浅印记,动如脱兔,再刺到石头制成的栏杆,曲折数次之后,最后直奔张燕云而来。 第153章 跃马入皇城(五) 天下剑客如过江之鲫,谁敢妄言第一,之所以称其庞笑剑法瑰丽无双,胜在一个巧字。 随意挥出的一道剑气,在经历反复几次碰撞后,仍准确无误找到目标,这就是庞笑的傲人剑术。 巧夺天工,巧妙绝伦。 当剑气接近张燕云一丈,巫马乐察觉到了不对劲,拎在手里的宁刀迅速挥动,试图斩断剑气纵横。 啪。 宁刀断为两截。 受到巨力冲击,燕字营主将,以陷阵出名的巫马乐,竟然在马上打了一个趔趄。 剑气余势不减,反而更快, 离张燕云只有两尺。 上官果果瞪起杏眼,右臂横扫,以长槊阻之。 剑气和长槊相撞,剑气形同游鱼,在槊尖绕了几圈之后,巧妙躲过长槊封堵,速度一快再快,再度刺向张燕云。 铛啷啷。 一声清脆响动。 张燕云所骑的白马,脖颈系有的红绳铃铛,被剑气挑落。 而剑气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场所有人鸦雀无声。 这斩落铃铛的一剑,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若是真想要张燕云的命,绝对比斩落铃铛要简单得多。 张燕云眯起眼眸,远眺插有瑞字旗的大船,缄默不语。 这是初来皇城的下马威,也是皇室给他的警告。 似乎在告诫他,无论在边疆如何骁勇善战,回到皇城,他张燕云只不过是任人拿捏的小人物,想要他的命的话,一道剑气足矣。 “逍遥境。” 巫马乐稳住惊吓不止的战马,面色沉重说道:“不愧是卧虎藏龙之地,逍遥境随处可见。” 张燕云面无表情说道:“那可是瑞王,咱们大宁权势滔天的超品王爷,他身边若是没有逍遥境保驾,倒是一桩怪事。” 巫马乐沉声道:“一剑斩了十八营的威风,咱们该当如何?” 张燕云冷笑道:“该当如何?还用问吗,张某向来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话音未落,一枚箭矢陡然射出,冲着大船疾驰而去。 箭矢说巧不巧,正中瑞字王旗。 箭矢挂在王旗上,晃晃悠悠。 宛若在嘲讽皇室威严。 张燕云看的瞠目结舌,回过头,见到张弓搭箭的李桃歌,咬牙道:“你咋出手这么快!我还没下令呢!” 李桃歌挠了挠头,纠结道:“云帅教导我们做人要有底线,辱我军威,不该射回去吗?” 张燕云又气又怒,可没办法反驳,谁让自己平时蛮横惯了,养出一批不知天高地厚的狼崽子。 张燕云苦笑道:“你小子瞧着慈眉善目,像是任凭欺凌的老好人,可一出手,专门得罪天大的权贵,之前在皇宫里顶撞冯吉祥,被流放三千里,今日又射穿瑞王王旗,辱没皇室颜面,小桃子,你到底是有脾气还是没脾气?平日里该不会是装的吧?” 李桃歌一个劲嘿嘿傻乐。 又恢复老好人憨态。 似乎刚才那一箭与他无关。 张燕云叹气道:“以前说你怒其不争,没想到你只与天王老子争,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天塌下来,大家伙一并遭殃。” 礼部郎中蒲星,对双方的一刀一箭视若无睹,笑眯眯道:“云帅,时候不早了,游完东城,咱们该去般若寺休息了,明日早朝,要去面圣听封,云帅应回去早做准备。” 外官来到皇城,一般住驿馆或者投靠亲朋好友,张燕云在皇城没有府邸,又和张家断绝了关系,只能由礼部官员安排,般若寺占地极广,能同时容纳几万人入住,正好解决了十八骑食宿问题。 最重要的是,般若寺附近驻扎着大量禁军。 心事重重的张燕云点了点头,放马前行。 万寿湖上。 瑞王刘甫望着破旗和箭矢含笑不语,丝毫没有动怒架势。 张凌隆吓得白须颤抖,慎重说道:“王爷,张燕云不知好歹,有辱王旗,闯下滔天大祸,老朽就不和他见面了。” “为何不见?” 刘甫诧异道:“我送他一刀,他还我一箭,大家礼尚往来,谁都没有吃亏,反而你这名旁观者心虚畏惧,怎么,怕我迁怒于张家?” 张凌隆苦着脸道:“张燕云不知天高地厚,连王爷都敢冒犯,又怎会对我言听计从,见了不如不见。” “这倒是。” 刘甫轻笑道:“他敢射我的旗,就敢打你的脸,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就别去受二十出头毛头小伙的气,他呀,年轻气盛,正是意气风发时,谁都不会放在眼里,听说在保宁都护府边界,宫子谦和他起了争执,差点率领十八骑把我女婿给宰了,倘若不是宫子谦退了一步,十八骑会踏着血进入保宁府,你说他厉害不厉害?就是不知对于圣人,是否心存敬畏。” 张凌隆听完张燕云的劣迹,大惊失色道:“王爷,老朽没听说十八骑和宫将军争执,张燕云再狂妄,也不会藐视圣人。” 老谋深算的张家家主清楚,张燕云封王封侯,可能和张家没半点关系,可若是犯了诛九族的大罪,他们张家满门绝对在劫难逃。 总而言之,好事轮不到他,坏事跑不了他,只能寄希望于张燕云别犯浑,规规矩矩在永宁城蛰伏。 刘甫用鱼竿将箭矢挑落,举着十八骑专用的水珠箭,笑道:“傲气足,不是坏事,有多大本事,才有多大脾气,倘若张燕云打仗时左顾右盼,思前想后,又怎会有四疆大捷?奇人存怪癖,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张凌隆施礼道:“有王爷宽宏大量,又有圣人的爱才之心,才让张燕云有崭露头角的机会,没有皇室隆恩,张燕云只不过是一名戍边小卒,哪有机会光耀皇城。” 刘甫摆摆手,轻描淡写说道:“好啦,他的官,是圣人封的,与我无关,若想歌功颂德,去养心殿找圣人马,不用在我面前拍马屁。” 张凌隆带有惧意说道:“老朽年迈,尽说胡话,还望王爷不要怪罪。” 刘甫回头望了他一眼,“我记得你的嫡长子,在刑部任郎中?” 张凌隆答道:“正是,犬子不才,劳烦王爷挂念。” 刘甫说道:“四十多岁的人了,在六部熬了多年,是该动一动了,恰好兵部右侍郎有告老还乡的打算,等腾出地方,令郎可以去任职了。” 张凌隆大喜道:“多谢王爷恩赐。” 刑部郎中一跃成为兵部侍郎,这相当于越级升官,一条腿已经跨进顶级大员的圈子,当爹的确实喜出望外。 刘甫视线挪到皇宫方向,喃喃道:“不知明日早朝,圣人会封赏张燕云什么。” 第154章 跃马入皇城(六) 般若寺是千年名刹古寺,由于冯吉祥打压佛门,这些年来日渐凋敝,寺里的僧人陆续南迁北逃,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寺庙,官府清肃完毕,给十八骑当作行营。 大军抵达般若寺,已是酉时一刻,日落西沉,烟雨蒙蒙。 望着死气沉沉的寺院,张燕云翻身下马,推开红漆剥落的大门,里面空空如也。 张燕云微笑道:“蒲大人,为了赶初一早朝,十八骑日夜兼程,途中一口热乎水都没喝过,到了永宁城,该不会饿着肚子吧?” 蒲星陪笑道:“云帅,到了皇城怎么会饿肚子呢?四万大军的衣食住行,确实不易备齐,加上今日阴雨连绵,路上偶有意外也在所难免,厨子和马夫已经在路上了,估计还要等等,还望云帅体谅。” 张燕云云淡风轻说道:“若是搭起灶台,点燃柴火,你这番话我也挑不出理,可这寺庙明显荒废许久,门口都结了蛛网,没有人进出的痕迹,根本是事先没做任何准备,你们礼部办差,向来如此吗?” 蒲星面露难色道:“云帅,今年天灾不断,国库吃紧,李相把钱都去赈济灾民,挖凿运河,圣人祭天的钱都拿不出,我们礼部都是自筹银两度日,四万人马开销,不是一笔小数目,能省钱的地方,自然要吝啬一些。” 张燕云来到一处硕大香炉前,双手笼袖,笑道:“你要说佛祖没钱花,我信,瞧瞧这炉子里的香灰,还没我靴底踩的泥厚,有钱没钱,一目了然。可你要说礼部穷,咱们得掰扯掰扯了,据我所知,礼部尚书是瑞王兼任,国库里的银子,他拿走一大半,补给了保宁都护府和兵部礼部,你们两部肥的流油,哪知道穷字怎么写。” 蒲星唉声叹气道:“云帅,冤枉啊,礼部尚书虽然由瑞王兼任,可他老人家最忌讳胡乱花钱,说祭天地摆场面,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能省则省,一度把祀部开销差点废除,几百名同僚,老婆孩子都养不起,要靠给人家写字画画养家糊口,哎!我之前就在祀部任职,屋顶漏雨都没钱缝补,实在是一言难尽呐。” 张燕云大袖一挥,说道:“好了,你们礼部有钱没钱,与我无关,今日我十八骑若是吃不到饭,只好追着蒲大人沿街乞讨了。” 蒲星欲哭无泪。 说是沿街乞讨,那甲胄明亮的两万余人,散落到皇城,岂不是脱笼的猛虎? “云帅,我马上去办。”蒲星一溜小跑出了庙门。 张燕云冷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老子发火才罢休。” 巫马乐笑道:“常言道皇帝身边难做官,果不其然。先是瑞王一剑挫其锐气,然后礼部郎中故意刁难,明枪暗箭,防不胜防,麾下四万铁骑的功臣尚且如此,那些外官又该怎样受气?” “这些气老子先记到账上,回头再说。” 张燕云转过身,看到在那发呆的李桃歌,嘴角一撇,颇为无奈道:“相国少爷,回了永宁城,你不去家里,留在我身边干啥,西北风没吃够啊?” “回家?” 李桃歌无奈道:“没有家,怎么回。” “跟我隐瞒家世呢?” 张燕云气到发笑道:“东城李氏相府不是你的家吗?路过时我还看了眼,高门大户,奇树成林,这永宁城里,数你家最大最气派,作为李相唯一儿子,披甲扬名时,不应该鲜衣怒马炫耀一番吗?” 李桃歌摇头道:“那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燕尾村,牛棚,土地庙,河边树林,都是我的家。” 望着少年脸颊浮现出的黯然,张燕云感触颇深。 两人曾经聊过前尘旧事,对于李桃歌在相府的遭遇,也是略知一二,亲爹不理不睬,许氏刁蛮刻毒,亲妹妹都没见过几次面,这样的家,哪里有亲情可言。 张燕云语重心长道:“家再不好,里面也住着你的亲人。李相和夫人视你为外戚,那是他们不对,可若是回到皇城,不去给父母请安,则是你的不孝。譬如张家族长张凌隆,见了面,我依旧尊他为家主,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落,可你对我母子无情在先,就别怪我把你的话当屁放,这叫做先礼后兵处世之道。你可以不见许氏,但不能不去给你爹报个平安。” 李桃歌面带愁容道:“也不是不想见,只是……临行前,我爹带我去了李家宗祠,在祖宗面前说起了祖训,不许后辈从军入伍,不许手染鲜血,说是会坏了李家几百年功德,我不仅成为锐字营士卒,还杀了九十多个蛮子,坏了祖宗规矩,所以才不敢去见我爹。” “你们李家还有这祖训?够奇怪的。” 张燕云眉头一皱,“不对啊,冲撞圣人关入天牢,是他犯错在先,替父流放三千里,是冯吉祥从中作梗,由贱籍转为军籍,是你努力所得。镇守边关立功立业,那是祖坟冒青烟才盼来的功德,谁都有错,唯独你没错,为啥不敢见他?” 李桃歌挠了挠头,问道:“是这样吗?” 张燕云盛气凌人道:“本帅给你撑腰,放心大胆去!若是你爹敢说你辱没了祖宗,我率十八骑去给你讨回公道,你爹礼法律法都不遵循,指责圣人不理朝政,反倒要你恪守祖训,真是一桩笑话。” 有张燕云给壮胆,李桃歌心中大定,拎起黄泉枪,“我这就回家,明日再回般若寺。” “等等。” 张燕云喊住了他,“今日你那一箭射的倒是痛快,可得罪了瑞王,不怕他报复?” 李桃歌疑惑道:“他会派人杀我?” 张燕云好笑道:“皇城里,又是李相儿子,刺杀不至于,可抓住由头,说你在皇城里持械披甲意图行凶,把你关进永宁府,谁都挑不出毛病。再说对于逍遥境高手而言,你那三脚猫招式,拿不拿枪都一样,不如光棍些。” 李桃歌听劝,轻轻放下黄泉,拱手道:“有劳云帅费心。” 目睹少年快步离去,张燕云长舒一口气,呢喃道:“有人替你操心,谁来替我操心?有个宰相亲爹,毕竟不一样。” 第155章 跃马入皇城(七) 儿子怕老子,天经地义。 即便在镇魂关面对过十万铁骑冲阵,即便双手涂满血腥,即便有兵仙张燕云撑腰,李桃歌还是怕,在大街越走越慢,直至戌时三刻才来到李氏相府。 相府今夜大门敞开,灯笼高悬,似乎在迎接贵客,李桃歌不敢久留,沿着院墙转到马厩后门,发现竟然也是门户大开,少年在附近来回转圈,正琢磨要不要进去,一道醇厚声音在耳边响起,“少爷。” 李桃歌寻声音望去,身型高大的罗礼从黑暗中走出,朝他示好微笑。 “罗总管。”李桃歌恭敬打了声招呼,对于相府里权势最盛的大总管,李白垚和夫人许氏都敬重三分,何况他这名地位低下的庶子。 “老爷知道少爷回来,又清楚少爷最不喜打扰别人,于是吩咐今夜不许关门,担心少爷犯难。”罗总管笑意盈盈说道。 “这……这些门是为我开的?”李桃歌惊讶道。 十几盏灯笼亮如白昼,门口一尘不染,再铺一层红毯,就是相府顶级待客礼仪,圣人和瑞王亲至,恐怕不过如此,没想到摆出如此大的阵仗,竟然是为了迎接自己。 “正是。” 罗礼含笑点头,“少爷舟车劳顿,赶紧去里面休息,来,随我去正门。” 说完,罗礼迈步朝大门走去。 “罗总管,不用了,我习惯了走这扇门,这里到我院子不过百步,何必绕一大圈浪费体力。”李桃歌拒绝了好意。 “也对,礼数是做给外人的,自家人不必拘礼。”罗礼弯腰笑道:“恭迎少爷回家。” 一声声少爷,把李桃歌喊的头皮发麻。 相府八年生活,罗总管对自己爱搭不理,只有流放时亲自抬轿喊了几声少爷,半年多不见,罗总管愈发殷勤,似乎自己真的是相府少主一般。 要知道今非昔比,那会儿李白垚打入天牢,罗礼都敢在刑部趾高气昂,如今贵为宰相家的大总管,又何止七品官,永宁城里的权贵,想要巴结他的大有人在。 李桃歌这一路见过的官可不少,镇魂关鹿将军,安西都护府郭熙,保宁都护府副都护陆丙,见了老爷子,他们恐怕也得毕恭毕敬称呼一声罗总管。 李白垚不在,罗总管就是大宁右相加琅琊李氏家主。 李桃歌礼貌性笑了笑,战战兢兢进入相府,马厩空荡一片,不知搬去了何处,恶臭味当然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花团锦簇,香气沁入心脾。 来到自己小院,门口多了几株枇杷,高度不过腰,枝叶尚未肥厚,在雨水的浸透下,绿嫩光润,摇曳生姿。 推开门,鱼池旁边站着一名男子,正在朝池子里撒饵料。 略微佝偻的后背,尚未褪去的风姿,世家里豢养的贵气,正是大宁宰相李白垚。 李桃歌大惊失色道:“爹?” 李白垚拍拍手,拂去大豆残渣,盯着肥硕的锦鲤,轻描淡写道:“回来了?” 李桃歌恭敬打了声是。 李白垚轻声道:“三千多里地,来回都不容易,纵然是铜皮铁骨,也得被削去一二。在冰天雪地里打熬了一番,会喝酒了吗?” 前后画风转变的太快,李桃歌愣了片刻,如实道:“冷的实在受不了的话,会喝点。” “来。”李白垚径直走进屋内。 李桃歌硬着头皮跟过去,才发现原先的破旧桌椅焕然一新,新增了鸡翅木方桌,桌上还摆放着酒壶酒杯,以及尚有余温的菜肴。 李白垚撩袍坐在主位,给自己斟满酒,饱含深意望着儿子。 李桃歌坐在他左手位置,同样斟满了酒。 李白垚扬起下巴,说道:“咱们李家虽然富贵五百余年,可始终保持素简家风,酒和菜都是普通之物,你切勿挑剔。” 李桃歌点点头,一饮而尽。 李白垚说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困在永宁城,有些年头没出去了,你这一路所见所得,可有体悟?” 李桃歌不敢对自己老头发牢骚,又不想刻意隐瞒,于是纠结了一阵,挠头道:“体会的不少,悟的不多,不知该从哪说起。” 李白垚摆出慈父面容,柔声道:“就以大宁臣子之心去看,觉得哪里不足?” 李桃歌反问道:“您去过安西都护府吗?” 李白垚摇头道:“最远只到过昆原关,再往北,真没有去过。” 李桃歌又说道:“您见过饿殍遍野,流民百里吗?” 李白垚略微动容道:“今年天灾横行,有多处州府遭了殃,下面呈报的状况,从未提过这几个字,真有那般凄惨?” 李桃歌带有悲愤说道:“我也没亲眼目睹,只不过听镇魂大营的士卒说,他们老家在保宁都护府和安西府护府交界处,去年冷的早,庄稼收成寥寥无几,几万百姓从漠西走廊迁徙,想要去别的地方讨一条生路。结果保宁都护府派人封死了路途,不许越境一步,导致流民变成了饥民,又从饥民变成了暴徒,抢人抢粮抢牲口,凡是能果腹的,统统抢来下锅。而保宁都护府呢,一不做二不休,派出大军围剿,将这些流民当作叛军杀个精光,从朝廷领取军功赏银。” 听完后,李白垚一脸肃容道:“你说的是漠西之乱吧?去年八月十五的事,之前我还怀疑,几万老幼妇孺,为何去当叛军,你这么一讲,倒是情理之中了。” 李桃歌一口气喝了十几杯酒,酒劲上头,不再那么拘谨,激动说道:“不止如此,周典押送我们途径昆原关,遭遇守关郎勒索,不给钱不许出关,若不是金龙卫赶到,周典和萧爷爷都要遭殃。还有,安西都护府郭熙,镇月将军鹿怀安,喝兵血,吃空饷,本来二两多的军饷,落在我们手里不足一两,镇魂大营两万余士卒,登记在册的竟然四五万人,这还不算器械和军马,据说郭熙这些年贪污加起来的钱,足有几千万两之巨,比起大宁一年赋税都多,这些,您都知道吗?!” 李白垚狠狠一拍桌子,大吼道:“罪臣,当诛之!” 第156章 跃马入皇城(八) 李白垚是宰相,不假,可他在永宁城呆的太久了,底下人又刻意蒙住他双眼捂住他耳朵,以至于变成了笼中雀井底蛙,尤其出了关之后,所有消息都是各大都护府呈报,自己描自己,只会红,不会黑,哪能传的进皇城。 李白垚有股子莽直的书生气,但凡有人在祸国殃民,他就按捺不住胸中怒火,右手死死攥紧酒杯,沉声道:“我以为冯吉祥和杜斯通在误国,看来是我错了,三省六部,都护府,九十九州,县,只要头上顶着官帽,都想着趴在大宁吸一口血,朝廷尽是贼子,国家有何光明可言。” 李桃歌轻声道:“有贪官,当然也有好官,譬如固州刺史卜琼友,将八百里州县治理的井井有条,麾下陇淮军能征善战,百姓吃得上饭,不用饿肚子,于是都夸卜刺史是良臣。” 倒不是卜琼友送了一包金银,李桃歌故意恭维,那晚随卜屠玉目睹了国泰民安盛景,比起皇城有过之而无不及,陇淮军兵强马壮,超出西府数倍有余,这样的官,确实能称得起大宁中流砥柱。 “卜琼友?” 李白垚若有所思道:“这人在朝中名声不显,为人甚是低调,没想到竟然是一名能臣干吏,若是有机会,把他调入皇城,兵部侍郎恰巧要告老还乡,可以先让卜琼友试试。” 侍郎是正三品下,刺史是正四品下,跨越一品三阶,算是鲤鱼跃龙门了。 父子俩聊完公事,变成了闷葫芦,一个劲喝酒吃菜,谁都找不到话题开口。 天下父子之间,有九成都是这样。 李白垚突然开口道:“听说你立了极大的军功。” 李桃歌心中一紧,该来的总归要来。 稍显拘谨的少年抿起纤薄嘴唇,轻声道:“是,镇魂关守城一战,杀了九十多蛮子。” 李白垚淡淡说道:“临行之前,我告之过你李家祖训,为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李桃歌不知从哪生出一股豪气,咬牙道:“李家祖训,约束的是永宁城里的世家子弟,不是餐风露雪的戍边小卒,十万大军攻城,死伤无数,能活下来已经不容易,我凭自己本事,杀蛮子赚取功名,难道有错吗?” 李白垚神色复杂看了他一眼,蹙眉道:“九年来,你是第一次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李桃歌哀怨道:“我已经憋回去了很多话,只因你是我爹。” 李白垚给他倒了一杯酒,语气柔和说道:“这些年来,我因公务繁忙,冷落了你,夫人丧子后性情大变,对你颇有敌意,这些我都清楚。可生在李家,是你的命数,五百年琅琊李荣耀满门,别人看来,有享不尽的福,其实只有吃不尽的苦。” 也许是酒壮怂人胆,李桃歌倔强道:“我不怕吃苦,也不想享福。” 李白垚耐心说道:“明日早朝,会册封燕云十八骑和镇魂关的英勇将士,按照你的军功,理应封赏宣节校尉,可我们李家从未出过武将,为了慎重起见,我把你的封赏变为赏银三千两,入国子监读书。” 李桃歌呆住。 眼眸逐渐从平静转为愤懑,颤声道:“我的军功,是拎着脑袋拼回来的,是袍泽兄弟用命堆出来的,你一声令下,我和弟兄们的血白流了?” 李白垚尽量使声音放缓,说道:“咱们大宁重文轻武,是你爷爷竖的根基,战功立的再多,也要听命于三省六部,换言之,武将是没有出路的,趁着年纪还小,不如改换文臣路线,有舍才有得。” 李桃歌愤然起身,斩钉截铁道:“我不改!宣节校尉是我和死去兄弟们的功绩,谁都别想夺走!” 李白垚平和道:“我很体谅你的心境,可你也要体谅为父的一片苦心,宣节校尉,在城里多如牛毛,安不下了,二十年前的校尉都赋闲在家,根本没有空闲职位,只能领取微薄的俸禄混天度日,你讨来这官职有何用?国子监是康庄大道,日后坦途必经此路,京城哪位贵人不是从国子监出来的?你目光短浅,也不为以后着想!” 李桃歌激动说道:“该是我的,就是我的,我不去国子监,只想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即便是回镇魂关继续当一名边军,我也认了!” “荒唐!” 李白垚微怒道:“满口胡言乱语,脑后尽是反骨,事关前程,为父能害你不成?!” 李桃歌抱起酒壶,大口饮完,讥笑道:“三千里流途,是我自己熬过来的,镇魂关守城,是我和兄弟们浴血奋战挺过来的,那些时候,您在哪里?” 李白垚眯起眸子道:“这么说来,你是在恨我了?” 李桃歌轻飘飘说道:“谈不上恨,只不过心里不舒服而已,这些年来,您没把我当过儿子对待,对吧?” 借助酒意,终于将攒在肚子里的话倾泻而出。 李白垚深吸一口气,悠悠说道:“三千里路途,没有周典照顾,你能走的到西疆吗?白河之上,没有墨川姑娘施予援手,你能逃得过第五楼刺杀?没有我的一纸令下,张燕云为何放弃唾手可得的周国防线,从北疆直奔镇魂关?没有我的书信,她为何远赴西疆……算了,既然你已认定我这老爹对你薄情,多说无益。” 李桃歌再次呆住。 白河之上那名蒙面女子出手,他大概能猜得到是老爹派人保护,可张燕云奔袭几千里,竟然也是他的授意?听弦外之音,似乎还有难言之隐,那个她,又是谁? 李桃歌正要询问,外面传来一道温暖如春的女人低吟,“老爷,时候不早了,该回去歇息了。” 李桃歌自然认得这声音,相府的女主人,许氏。 “知道了。” 李白垚冲门外答应一声,对儿子继续说道:“想要功劳,我不拦你,胸怀大志,这是好事,不过要先从国子监走出来再说,否则一切都免谈。” 甩下一摞话,李白垚负手走出屋子。 少年望着烛火摇曳,怔怔出神。 第157章 跃马入皇城(九) 李白垚的一番话,使得李桃歌心里五味杂陈。 没经历多少雨雪风霜的少年,阅历太浅薄,好听点叫赤子之心,难听点叫懵懂无知,父亲对他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暂时品不出个中滋味,也不太清楚国子监和戍边武将意味着什么。 为了缓解心中积郁,李桃歌来到鱼池,蹲下来,直至胸和膝盖叠在一起,用木棍挑动锦鲤,鱼儿游动缓慢,似乎比走之前更为肥润。 鱼儿似乎略通人性,见到饲养自己的少年,拼命摇动鱼尾,拍打水面溅出水滴。 李桃歌单手撑起下巴,陷入沉思。 回忆起西疆生活,王宝的话言犹在耳。 他从校尉降为都统,只因得罪了鹿怀安,战功赫赫不敌世家里一名旁系,到头来任人欺辱。王宝一再叮咛自己,要去读书考取功名,宁做文臣不作武将,自己当时满腔热忱,还跑到皇叔刘夫子那求学,想要戍边转为入仕,成为一名文人。 如今父亲安排好了国子监,仕途中最宽阔的一条路,怎么还宁死不从了呢? 读书,也没什么不好啊。 或许……只是叛逆儿子,对父亲常年的冷落,不满发泄罢了。 想通了之后,李桃歌对着鱼儿痴痴发笑。 十六年了,终于任性了一次。 与世无争的面具戴久了,摇身一变成为桀骜逆子,真有些不习惯。 雨势停歇,大地皎洁。 李桃歌抬起头。 天上新月如钩,细细柔柔,像是小江南笑起来的眼眸。 少年睹物思人,思又思,愁更愁。 新月忽然泛出淡淡猩红,转瞬即逝。 李桃歌眉头一皱。 当初为了救父亲,启用观天术,夜观天象,看到了几年之后的诡异场景:月如猩红,十煞齐聚,西北方黑雾迷障,有天下大乱之象。 如今才过了半年,怎么猩红之月提前了? 异象横生,难道又存有变数? 要知道天象乃九天之意,不可逆,不可转,当初准备献给圣人那一策,也只是顺势而为,从中拼出一条活路,若想逆天而为,根本不可能。 李桃歌想要再次启动观天术,仔细观一观天象,突然闻到一股清淡香气,在纯净雨后尤为突出。 一道窈窕身姿站在鱼池南边。 凤眼透着一股无视天下人的凉薄,鹅颈修长,绣口朱红,长相是倾国又倾城那种美貌,身上却带有不输男儿的英气。 李桃歌遇到过的女人不少,尤其李若卿为皇城三绝之一,算是见过大世面,这女人竟然不输妹妹丝毫,姿容完全能冠盖皇城。 而且李桃歌对她感觉熟悉又陌生,像是在哪里见过,又在脑海里搜不出来,想了半天,越想越迷糊,于是出口问道:“姑娘,你是?” 女子负手而立,平静说道:“听说你立了军功,杀了百名蛮子,我是来看看,大英雄是何丰姿。” 虽然语调缓慢,但带有不可一世的傲气。 想到父亲之前提到过的那个名字,再和白河之上的倩影重叠,李桃歌灵光一闪,整了整衣袍,拱手笑道:“你是墨川姑娘吧?那天承蒙出手相救,至今欠姑娘一声谢谢。” 女子默认后,波澜不惊道:“李相告诉你的吧?” 李桃歌如实道:“我自己猜的。” “猜?” 名叫墨川的女子不屑道:“你我素未谋面,如何能猜得到。” 李桃歌微笑道:“怎会素未谋面呢?白河之上,姑娘蒙有面纱,几招将第五楼赶跑,至今记忆犹新。” 墨川绝美五官浮现出厌恶神色,挑起柳眉道:“那天你我相距千丈,我又隐藏了气机,你如何能看得见,小小年纪,长的像是安分守己之徒,口中怎么尽是谎言。” 李桃歌不敢把观天术说出来,只是耐心解释道:“我目力奇佳,确实能看得见,周典大哥不是还朝第五楼射了一箭吗,都是我在旁边指引。” 墨川冷漠道:“周典是灵枢境武者,能够察觉到第五楼行踪,勉强说得过去,你呢,观台境都没入的门外汉,如何能察觉到逍遥境强者气机,你的解释,放到哪里都是一桩笑话。” 李桃歌耸耸肩,摇头晃脑说道:“不信就算了,但还是要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说完后,继续在池边蹲着看鱼。 跟张燕云待久了,言谈举止都有云帅影子,称不上坏胚,可看起来总有吊儿郎当模样。 他的无赖相,使得墨川无可挑剔容颜带有一抹怒意,说道:“你那么爱说谎,镇魂关的军功,是否也是在刻意作伪?把别人杀敌数额安在自己身上?” 李桃歌歪着脑袋看向她,冷静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谢谢你,如果想要酬劳,可以去找李白垚索取,毕竟你是他请来的,与我无关。另外,这是我的院子,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对姑娘不雅,恕不久留。” 涉及到别的问题,李桃歌都可以一笑而过,毕竟他是出了名的老好人,骑在头上拉屎都无所谓,可污蔑他伪造军功,触碰到了少年逆鳞,这等于羞辱战死在西疆的英魂。 墨川冷笑道:“戳穿了真相,不爱听了?我实在想不出,一个不是修行者的瘦弱少年,如何杀掉近百名蛮子,吹牛吹死的吗?我这辈子一来最痛恨撒谎,二来痛恨厚颜无耻之徒,你竟然全占了。” 李桃歌反唇相讥道:“巧了,我这辈子一来最痛恨自以为是,二来痛恨口舌刁毒,你也全占了。” 一道黑影猛然来到面前。 这女子虽然说话刻薄,可是能将逍遥境第五楼打跑的猛人,李桃歌一惊,生怕她恼羞成怒后动手,仓猝后撤。 一本书籍跌落地面。 “之前不是挺厉害的吗?原来只是个胆小鬼。” 墨川轻蔑道:“你爹请我来助你叩开观台境大门,这本秘籍你留下慢慢看,或许十年八年之后,能有所感悟。” 李桃歌淡然道:“多谢姑娘美意,我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只想躲在祖宗功劳簿上享福,不想费力去学。” “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收回,如果不想学,那就当柴火烧了。”说完后,墨川飘然离去。 李桃歌望着仙姿摇曳的背影,暗自皱眉。 第158章 跃马入皇城(十) 三更天,寒风入骨。 般若寺门大开。 裹有貂裘的张燕云率先骑马而出,礼部官员和六营主将紧随其后。 今日面圣,不可携带兵刃,只披重甲,对于习惯了厮杀的武将而言,空着手实在是别扭,可一想到要去皇宫受封领赏,别扭就别扭吧,总比当反贼砍了头要好。其中最难受的是神刀营主将柳宗望,往日七八十斤的陌刀拎在手里,胆气粗壮,敢一人冲击万人大军,如今手里没了家伙,像是光腚游街,横竖都难受,索性找来寺院里的门闩,单手拎着前行。 换作平时,张燕云肯定要调侃几句,说他柳将军胆子没女人大,还要陌刀撑腰,可今日不同,张燕云罕见绷起了脸,双手握住缰绳,有种说不出的凝重。 柳宗望用门闩捅咕并行的巫马乐,悄声说道:“老乐,云帅昨夜没睡好?一大早变成了哑巴,话也不说,屁也不放,拉着脸,像是被人拐走了老婆,我这心里咋扑通扑通乱跳。” 他和巫马乐年纪相仿,都是边军中一步步攀爬上来的的佼佼者,又肩并肩经历过数次血战,于是两人关系极好。 巫马乐瞪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这粗线条能不能改改?咱现在是去面圣,不是去打猎,再胡言乱语,小心云帅赏你军棍。” 柳宗望大大咧咧笑道:“不就是见皇帝老子吗?有啥可紧张的,咱替他卖命,他给咱升官发财,这不是跟做生意一样么,只要是童叟无欺公平公正,谁用得着怕谁啊。” 巫马乐干咳两声。 前面的张燕云闷声道:“二十军棍,回去领赏。” 十八骑军规森严,张燕云说二十军棍,一棍不许少,并且是棍棍带血的那种。 柳宗望打了一个哆嗦,忍不住想扇自己大耳光。 有了前车之鉴,没人再敢吱声,有蒲星带着礼部官员引路,七人踏着夜色前行,走着走着,一道巨大城墙出现在眼帘,目睹恢弘庄严的皇宫,张燕云嘴角扬起一个笑容。 蒲星含笑道:“今日早朝,主要是封赏云帅和十一营统帅,为时尚早,需要等其余五营主将吗?” 张燕云看了眼天色,轻叹道:“崔九他们不容易,打了几年仗,有的拼光了家底,有的死了兄弟,为的就是这一天,如果不急的话,再等等吧。” 崔九是先登营主将,同样是在东庭起家,在燕云十八骑剩余的十一营中,资历仅次于巫马乐。 蒲星笑道:“不去和杜相李相诸位大人先见个面吗?他们来的早,或许现在已经在里面喝起了茶。” 张燕云摇头笑道:“我和诸位大人神交已久,不用再刻意应酬,再说我谁都没见过,若是把杜相当成了李相,岂不是沦为永宁城最大的笑柄。” 蒲星大笑道:“杜相古稀之年,李相不惑之年,年纪差了一大截,他们俩最好认,既然云帅想等等,好,如果半个时辰之内到的话,咱们再进去也不迟。” 话音刚落。 铁蹄声猛烈。 五道身影披星戴月,来到了张燕云面前。 其中一名横着和竖着相差仿倍的大汉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嗓子沙哑的令人胆寒,“云帅,卑职来了!” 先登营主将崔九,步战最勇,曾经一人爬到南雨国城头,血战三个时辰而不倒,为十八骑平定南部七国立下了赫赫战功,也是十一营里脾气最臭,负伤最多的铁汉。 张燕云扬起马鞭,朝沾满露水的铁甲拍了一下,笑道:“自家人,跪什么跪,赶紧起来。” 崔九哈哈大笑,骤然起身,朝巫马乐来了一记熊抱,又对柳宗望胸前捶了两拳,“妈的,你俩家伙咋还不死呢!” 柳宗望咬牙道:“你这坏种老天爷都不收,我们哪配得上!” 巫马乐一脸嫌弃道:“死你前头太丢人,下去都没脸见祖宗。” 三人突然咧开了嘴,放肆大笑。 其余四营主将,分别是陷阵营,夺旗营,斩将营,火头营,四营主将分别给张燕云行礼之后,十一营主将齐至,浓郁杀气使得早朝官员纷纷侧目。 蒲星轻声道:“云帅,咱们入宫吧。” “下马,入宫!” 张燕云喊了一声,正要从马上下来,蒲星扶住他左臂,又说道:“圣人恩赐,云帅可骑马入宫。” 十一营主将忍不住窃喜,圣人给云帅面子,同样是给他们面子。 皇宫乘舆,那是文官特许,大多是官至一品的老臣,圣人觉得行动不便才特许坐轿,最年轻者是天章阁大学士柴子义,仗着妹妹凤仪,以从二品官职坐轿入宫,算是天赐的殊荣。 武将纵马宫廷,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了? 张燕云揉揉鼻子,反问道:“骑着马进去,合适吗?” 蒲星笑道:“只有圣人允不允准,没有合不合适。” 张燕云挺直腰杆,夹紧马肚,大喊道:“臣张燕云遵旨!” 一行人入宫后走在御道,官员见状后,有的拱手行礼,有的含笑示意,却没有一个人敢过来攀交情,张燕云也只是回礼,一句问候的话都不曾开口。 入了宫,不能像在外面一样随意,对某些禁忌讳莫如深。 行至宣政殿,一群人正在殿外等候,以杜斯通为首的新朝党聚集在一处,对面则是以李白垚为首的世家党,两边各有几十人,呈分庭抗礼之势。 吏部尚书萧文睿坐在中间台阶,连连打着哈欠,谁也没有偏袒。 张燕云的白马走得很慢,几乎和步行速度一致。 百官见到有人骑马入宫,大多数神色怪异,杜斯通作为百官之首,竟然率先对张燕云拱手行礼。 李白垚患有眼疾,看不清来人是谁,经过旁边官员提醒,也朝张燕云抱拳为礼。 这名骑着白马的年轻人,俨然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张燕云冲百官抱拳还礼后,低头望着青砖铺成的御道。 这条路,左相杜斯通走了一甲子。 右相李白垚背靠参天李家,走了二十年。 而他张燕云,只用了五年。 百官夹道相迎,二相以礼待之。 试问天下英雄,谁敢比肩?! 第159章 跃马入皇城(十一) 宣正二十八年,三月初一。 燕云十八骑主帅张燕云受封为:赵国公,天将军,九十九州行军总管,食邑五千户,赏金帛不计其数。 燕云十八骑燕字营主将巫马乐封忠武将军,从四品下。 燕云十八骑先登营主将崔九封明威将军,正五品上。 其余九营主将,皆为从五品将军。 这条消息一经从皇城传出,像是在万寿湖里投进一块巨石。 全城哗然。 赵国公的封号,大伙都明白,无非是从一品的爵位,仅次于亲王嗣王郡王,大宁有十来位国公,按照张燕云的功绩,封个国公稀松平常。 可天将军和九十九州行军总管,在大宁庙堂从未出现过,这又是什么官职,官居几品? 经过打听,才知道圣人念及张燕云彪炳千秋,特此设立天将军一职,武将之首,高居一品。 而九十九州行军总管,也是从一品,海晏河清时,可监察天下兵马,狼烟四起时,可指挥天下兵马。 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权势熏天。 瑞王,冯吉祥,杜斯通,李白垚,也只有他们才能和张燕云掰掰手腕。 大宁又多了一名超品新贵。 有人说封高了,九十九州行军总管,岂不是成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也有人说封低了,按照张燕云前无古人的功绩,至少要比肩萝鹫草原王。 众说纷纭,但不可否认,这几天满城都在谈论张燕云,包括他东庭起家时,睡的大炕朝南还是朝北,穿的袜子破了几个洞,一天去几次茅厕,都摸的一清二楚。 至于张燕云封大封小,李桃歌倒觉得无所谓,反正在他心里,还是那位吊儿郎当的云帅而已。 三天来,李桃歌窝在小院,靠养鱼和喂马来打发无聊光景,沙场紧绷着一根弦,终于得以放松,可闲也能闲出一身病,躺来躺去躺的浑身难受,只好跑到马厩,凭借西疆当槽头学来的手艺,配一些能长膘的草料,给马修修蹄子,检查检查母马是否怀了马驹。 至于墨川姑娘送的那本修行秘籍,早被他垫到桌腿下面。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即便那本书能让他叩开观台境大门,他也受不了那张倾国倾城的冷脸。 其实主要是失败成了习惯,不再奢望。 这日一早,李桃歌去市集买了几块新鲜豆腐,又去最有名的酒坊拎了两瓶芙蓉酒,来到了萧府门前。 西疆一行,认了个干爷爷,又在心里认了个干爹,若不是前些天封赏燕云十八骑,朝堂忙成一团,早来拜访老人家。 彬彬有礼的管家问明来意,也没去禀报,直接将他带入府中。 李白垚的儿子,谁敢冒充? 况且和他老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五官,压根不用去证实身份。 萧府陈旧但不寒酸,透着老人家独有的迂腐气,想到初入镇魂关,自己还谎称父亲是萧府里的厨子,扯了一大堆慌,如今回头想来,忍不住发笑。 来到花园,萧文睿正躺在椅子中闭目养神,李桃歌蹑手蹑脚走到旁边,低声喊道:“萧爷爷。” 萧文睿似乎对这个称谓比较陌生,迷迷糊糊嗯了一声,没睁开眼。 管家笑了笑,在萧文睿耳边说道:“老爷,李相儿子来看您了。” 萧文睿缓缓睁开浑浊双眸,见到李桃歌后瞬间睁大,慌忙起身,管家扶都扶不住,萧文睿捧着那张稚嫩脸庞,激动道:“臭孙儿,还知道来看爷爷啊!” 李桃歌嘿嘿一笑,“前几日不是封赏功臣吗?我琢磨您是礼部尚书,要忙段时日,所以没急着过来。” “屁话!那些武将,哪有我乖孙儿重要。”萧文睿拉着他坐下,对管家吩咐道:“认准了,这是我亲孙子,以后他再来,谁要是敢阻拦,老头子可就六亲不认了。” “是,老爷。”管家恭敬答道。 萧文睿看到李桃歌手里拎的豆腐,眼眸一亮,“才点好的?” 李桃歌笑道:“还热乎呢。” 萧文睿馋的口水直流,“快,架起锅,用五花肉炒底,捞一条江鱼,赶紧给我炖上。” 管家接过豆腐一溜小跑。 李桃歌半开玩笑道:“爷爷喜欢吃豆腐,都传到镇魂关了,那里守将想要给您送礼,打听来打听去,听到您只喜欢豆腐,急的直挠头。” 萧文睿停了片刻,回忆道:“镇魂关的守将,是鹿家的鹿怀安吧?” 李桃歌惊讶道:“这您能记得?” 大宁九十九州,文臣武将多如牛毛,区区一个镇月将军,老爷子都能记在心头,不愧是坐了二十年的大冢宰。 萧文睿指指额头,得意笑道:“不是给你说了吗?大宁六品以上官员,老头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李桃歌由衷赞叹道:“爷爷厉害。” 萧文睿望着少年,悠悠叹了一口气,“孩子,在边疆几个月,吃了不少苦头吧?那里风雪能把人骨头冻碎,能活下来殊为不易,听说你还宰了九十多名蛮子,初听吓了老头子一跳,还以为耳朵出了毛病,寻思那病怏怏的孩子,风雪里走路都打颤,咋能上马杀敌了呢?而且一杀就是近百之数。我呢,出生在安西都护府,小时候啊,不听话,家里大人净拿骠月铁骑吓唬我,说我再哭再闹,会把蛮子招来,砍下舌头做成肉干,所以我从小听到马蹄声就害怕,怕蛮子骑着马来把我砍了。你能在沙场活下来,还把他们给砍了一大片,真给咱大宁长威风,来,那不是有酒吗,爷爷敬你一杯。” 话里透着亲人才有的关切,李桃歌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一老一少捧着酒壶畅饮。 萧文睿问道:“立了军功,有了跻身朝堂的根本,你爹可为你铺好一条路?” 李桃歌如实答道:“我爹要我放弃武将一途,进入国子监读书。” 萧文睿摇头笑道:“这李白龟,真是比我老头子还要迂腐,开口闭口都是国子监,似乎只有那里才能配得上李氏相府。” 李桃歌听到老爷子透出的不满,疑惑道:“爷爷,你和我爹不睦?” 萧文睿喝了口酒,高深莫测笑道:“那天下朝之后,你爹故意和我交恶,摆出一副孤臣孽子的架势,老头子知道他想的是啥,干脆如他所愿,从那之后,我们俩再也没有任何私交。” 李桃歌纠结道:“那……为啥呢?” 萧文睿语重心长说道:“两根筷子若是太粗,会把碗打翻的。” 第160章 跃马入皇城(十二) 换做之前懵懂无知的少年,肯定听不懂宦海浮沉智者隐喻,亲历过一些事,玄妙变得不再玄妙,稍微点拨便能通透。 李桃歌单刀直入问道:“爷爷,瑞王那根筷子比碗都要粗了,为何还能屹立不倒?” 萧文睿皱了一下眉,做出噤声动作,“孩子,法不传六耳,有些问题出口时要慎之又慎。” 李桃歌左右环视一番,确定只有爷孙二人,狐疑道:“这是您家啊,难道还怕人听到?” 萧文睿压低声音说道:“朝廷刚成立了司察监,专门监视百官行踪,人人胸口绣有梅花,也称作梅花卫。这些密探散布于大宁九十九州,装扮成商贩百姓,只要不穿上那身皮,谁都不清楚他们底细。当年冯吉祥大开杀戒,靠的就是绣门耳目搜集消息,这梅花卫和绣门如出一辙,都是残忍冷血的索命鬼,我这府内人多嘴杂,说不定谁是细作,咱们爷孙俩,最好小心说话。” 萧文睿都忌惮的司察监,李桃歌知晓其中厉害,低声道:“梅花卫又是冯吉祥在搞鬼?” 萧文睿撇嘴道:“冯吉祥突然要一心求道,在逍遥观里闭关呢,梅花卫由瑞王操控。” 又是瑞王。 李桃歌弄不懂了,大宁有一半权势攥在刘甫手中,究竟谁是皇帝? 难道圣人真的想禅位于弟弟而不是儿子? 萧文睿悄声道:“老夫自诩为独臣,从不拉帮结派,可瑞王更像是独臣,打压太子,与八大家族争斗,听说张燕云入皇城那天,瑞王还派人斩落马头铃铛,文臣武将全都得罪,这独臣的意味,比老夫浓郁多了。你呀,有李白垚撑腰,对别人可以放肆任性,唯独要提防瑞王,他手持天剑,杀起人来肆无忌惮,若是落在他的手中,大概十死无生。” 李桃歌苦笑道:“我一个浮萍无依的庶子,又是刺杀,又是阴谋,好不容易活下来,回到皇城还要当缩头乌龟,不如在镇魂关养马喂猪呢。” 萧文睿沉声道:“你这庶子,左右着大宁朝局呢。流放三千里,换来的是李白垚升为右相,镇魂关大捷,透露出安西都护府隐患,朝廷正准备调换六大都护,所以才成立司察监,监视都护府和四疆重要将领,防止大军哗变。你说说,哪件事与你无关?” 当调换六大都护的言辞入耳后,与某人的玩笑话印证,李桃歌险些惊掉下巴,“真要调换六大都护?看来云帅早就猜到了,不是在开玩笑。” 萧文睿皱起花白眉毛,奇怪道:“这是庙堂辛密,仅仅几人知晓,张燕云怎么能猜得到?看来此人不仅兵法奇绝,对朝中局势也相当敏锐,难怪能做到所向披靡的常胜军。” 李桃歌由衷敬佩张燕云的才干,赞叹道:“我要是有云帅一半聪慧,也不至于去当养马。” 萧文睿玩味一笑,“张燕云的处境,可比你危险多了。” 李桃歌呆滞片刻,惊愕道:“为啥呢?他才封了赵国公,天将军,九十九州行军总管,正威风八面呢,咋能危险?有人要害他吗?” 萧文睿警惕望向周围,在确定无人之后,探出头,低声道:“按照张燕云的功绩,足以封王,为何不封?不敢封,只要封王就有封地,一旦张燕云率领四万余精锐出了永宁城,圣人能睡得着觉吗?索性将官职给到最高,只要不出城,他就不是行军总管,这天下的兵马,他一个都指挥不动。这叫帝王之术,慢慢学吧。” 李桃歌疑惑道:“之前云帅带着十八骑南征北战,圣人就不担忧了吗?” 萧文睿慢悠悠品着美酒,含笑道:“东庭有大军五十万,南方有大军三十万,北疆有大军六十万,西疆有大军四十万,保宁有大军五十万,两江有大军四十万,张燕云再厉害,能打的过吗?可封了王就不同了,有了自己领地,四万可以变八万,八万可以变十六万,按照张燕云的本事,三年之内,他能变出一个都护府兵力,到了那会儿,想要处置可就麻烦喽。” 李桃歌出主意道:“不如把云帅养在皇城,将十八骑拆解开,散到四疆和都护府当中,他没了兵权,这样圣人就能睡得着觉了。” “暂时不会。” 萧文睿摇头道:“天下正乱,说不定谁来犯我边疆,十八骑一旦打散,河山危矣,大宁还要靠张燕云这种神将来守护,圣人不会杀鸡取卵,封国公和天将军,只是先试探试探张燕云反应,毕竟谁都对他不熟悉,到底是忠臣还是巨贼,要把脉瞧瞧,暂且要搁置一段时日,若真是对大宁死忠,再放出来也不迟。” 李桃歌感叹道:“圣人好狡猾。” “黄口小儿,啥都敢说,不怕掉脑袋。” 萧文睿瞪了他一眼,随后叹气道:“张燕云是把双刃剑,能斩大宁三千烦恼丝,同样也能剑指皇权,当年圣祖靠着八大家族定鼎天下,割去大周和东花万里江山,剿平十六小国,最终立国大宁,定都永宁城,走的正是这条路,如今百余年已过,内忧外患,正值动荡之际,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李桃歌从书里瞧见过这段历史,只不过说的是圣祖不忍大周欺压,以一州之地,率领八大家族揭竿起义,鏖战十年,才能以英雄山为界,打下了几万里江山。 如今的大周,还是视大宁为反军叛军,所以才不断兵犯北疆,试图收复失地。 李桃歌好笑道:“书里不是教导过么,窃铢者贼,窃国者侯,无所谓好人坏人忠臣奸臣,只要最后能赢,前面的故事不重要。” 萧文睿摇头道:“也不尽然,成王败寇这句话不对,许多是胜者为了粉饰自己恶行,拿出来敷衍天下人,好多卑劣手段,依旧会被后人诟病千万年。” 李桃歌点头道:“我懂了。” 管家端过来铁锅,豆腐已经炖好,搭配江鱼五花肉,香气扑鼻。 萧文睿夹起一块豆腐,举在半空,微笑道:“孩子,这做人和做官呀,要像豆腐一样,清白不失圆滑,方为安身立命之本。” 第161章 跃马入皇城(十三) 爷孙俩喝酒吃豆腐,不再谈论庙堂辛密。 萧文睿问及西疆战事,李桃歌如实禀报,至于城头血战,用轻松口吻一笔带过,萧文睿清楚李白垚的为人,不屑用卑劣手段为儿子添置功勋,攒敌首九十余颗,大概是李桃歌凭借真本事赚来的,感慨着英雄出少年,乖孙儿长大了。 临近正午,李桃歌离开萧府,没迈出几步,一只大手搭在肩头。 对方既然能悄无声息靠近,当然也能将匕首割破自己喉咙。 少年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酒意全无。 李桃歌正要奋起反击,一道细如女子的嗓子开口道:“几个月不见,大功臣终于回来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李桃歌转过身,这人络腮胡,高大威猛,正是许久不见的周典,惊喜道:“周大哥。” 周典笑了笑,收回手臂,说道:“等了你小半天了,走,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三千里流途,两人结下了深厚情谊,皇城生活八年,李桃歌几乎没和别人有过交集,周典算是他第一个挚交好友,如今朋友重逢,心生欢喜,有聊不完的知心话。 两人边走边说,来到了远近闻名的状元巷。 那日起自打燕云十八骑入城,状元巷的生意格外火爆,姑娘不够用,恨不得一人掰成两半,最后做饭洗衣的姨娘都迫不得已上阵,穿好过年的衣裳接客。 客人却不计较,有人陪酒就好,最主要的是要听他们高谈阔论,一旦喝高了,就开始琢磨着马踏骠月,拳打东花,骑在大周头上作威作福。 似乎打了胜仗的不是张燕云,而是寻花问柳的他们。 风月场所谈论的都是如何如何灭它国,这就是好战成性的大宁。 周典来到一处堆满脂粉味的大门,驻足不前,冲李桃歌递出古怪眼神。 少年望着长乐坊的牌匾,挠了挠头。 对于永宁城最大的销金窟,他还是有所耳闻,传说这里的姑娘姿色绝顶,为皇城之最,不乏一掷千金的豪客,天天都有人想为姑娘赎身,二三品高官屡见不鲜,在里面遇到王子公孙都不稀奇。 李桃歌苦笑道:“周大哥,该不会是要我进去吧?” 周典笑道:“既然要为你接风洗尘,总得找处不错的地方。” 李桃歌为难道:“永宁城酒肆那么多,不至于来青楼吧?” 周典率先走进长乐坊,勾勾手指,挑衅道:“怕了?” 逛勾栏,李桃歌可不是初哥,当初卜屠玉卜大公子,曾带着他在固州潇洒,虽说在里面差点被年轻琴师干掉,那也算是见过世面,来都来了,李桃歌把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迈出大步跨进门内。 里面胭脂香气更加浓郁,厅堂正中搭起了高台,四周用大红色幔帐遮住,随处可见名人字画和古董瓷器,这要是客人喝醉了,不小心摔一跤,随便瞎划拉一通,得把半辈子积蓄搭进去。 前来寻欢作乐的,大都是下午或者是夜晚光顾,正午时分,客人一个没有,眉清目秀的小厮打着哈欠,对二人投来诡异眼神,估计是在嘀咕这俩色胚雅兴不错,正午就有兴致寻花问柳。 两人来到二楼厢房,房内有茶水点心,周典又问了问酒价,给小厮打赏些碎银,要了壶芙蓉,嘱咐一会再找姑娘,小厮连笑带谢将房门关好。 李桃歌喝过花酒,还没到青楼喝过素酒,不知周典葫芦里卖的是啥药,说道:“周大哥,这里的酒和茶太贵了,一壶芙蓉要十两银子,我早上才买过,一两银子一斤。” 周典微笑道:“那能一样吗?长乐坊有暖炉香薰漂亮姑娘,外面只有寒风泥水和瞧腻的风景,你说哪里更舒坦?” 李桃歌在相府月例是一两,到了镇魂关的军饷也是一两,过惯了凄苦日子,至今还没尝过阔气是啥滋味,习惯了勒紧裤腰带,不免对钱财格外慎重,小声道:“周大哥,你发财了?” 周典丢了粒蚕豆入口,“我现在在兵部任职,俸禄马马虎虎,你若是想借钱的话,几千两还是有的。” 李桃歌品了口价值五两的茶,嘀咕着和马儿吃的草料味道差不离,放下茶杯,堆笑道:“借钱就算了,还不起。对了,我记得你不是在刑部任职吗?如何又跑到兵部去了。” 周典轻声道:“你才回来不久,没听过正常,你爹帮我爹洗清了冤案,又把我调入兵部,如今我不仅仅是兵部库部主事,还是李氏相府珠玑阁一员,” 冤案?珠玑阁? 李桃歌听的云山雾罩,所谓的珠玑阁,难道是府里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之前遇到过,罗总管说那是府里侍卫,也就不再追问。 关于冤案,周典耐心解释一番才恍然大悟。 李桃歌忧心忡忡道:“周大哥,最近皇城里设立了梅花卫,专门监察百官行踪,青楼里人多嘴杂,要不换个地方再聊?” 周典撩开衣襟,露出胸口梅花状金章,含笑道:“你指的是这个?” 李桃歌瞠目结舌,嘴巴里能塞进去鹅蛋。 缓了一会儿,李桃歌疑惑道:“你又是兵部库部主事,又是珠玑阁一员,咋还能进入梅花卫?” 周典随意笑道:“能者多劳,别忘了,你爹是右相,六部攥在他手里,梅花卫防的是大都护府哗变,防的是内官外官勾结,又不是监视相国,想要往兵部和梅花卫塞个人,瑞王能不给他面子?” 李桃歌问道:“照你这么说,我爹挺厉害?” 周典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李桃歌嘿嘿一笑,举起茶碗说道:“不谈那些了,我以为这辈子死在西疆了,能够再相逢,理应庆祝,周大哥,感谢你途中照顾,我敬你一杯。” 对于有恩于他的人,李桃歌向来充满感激和慷慨。 周典喝了口茶,说道:“还记得咱们流放途中的刺客吗?有名魂师叫做极乐君,在道观里出现,险些把你宰了。” 李桃歌不仅想起了极乐君,顺带想起了爱吃贡品的女道长,于是点头道:“那人长得阴森森的,像是地府里跑出的厉鬼,当然记得。” 周典敲打着桌面,低声道:“你平安归来,之前的债当然要清算清算,咱们今日来长乐坊,就是为了捉鬼。” 第162章 跃马入皇城(十四) 捉鬼? 这永宁最出名的风流地,和极乐君又有何关系? 周典看出了他的疑惑,耐心说道:“经过珠玑阁打探,极乐君本是东花一名修行者,奉密令来到大宁刺杀,长乐坊的老板娘,曾嫁给东花一名豪族子弟,在那里生活十余年,丈夫过世后,回到皇城开了长乐坊,期间多次和东花传递密信,珠玑阁曾截获一封,信中并无其它,只是写明咱们流放路线,极乐君能够出现在道观,十有八九,是她在幕后搞鬼。” 李桃歌狐疑道:“我和她无冤无仇,为何要杀我,后面是谁在操纵?” 周典嚼着蚕豆,轻声道:“这寡妇名叫洛娘,出身贫寒,父母双亡,从小跟随爷爷流浪,二十岁才被丈夫看中,带到了东花,至于二十岁之前的历程,几乎都在江湖中漂泊,很难查到。” 李桃歌自嘲一笑,“查不查都无所谓,查到头,无非是冯吉祥,瑞王,杜斯通他们,大家族的好处一点没沾过,算计倒是每次都捎带我,我这相府少爷,是不是有史以来最倒霉的?” 周典慎重点头,“又是流放,又是刺杀,还要刀口舔血,确实是最倒霉的。” 李桃歌好奇问道:“现在还有人要我的命吗?” 周典笑了笑,说道:“你爹升任右相之后,代表李家大获全胜,不去找他们麻烦就不错了,谁还来敢寻你的晦气。放心大胆做你的少爷,永宁城可以横着走了。” 李桃歌好笑道:“你见过兜里银子不超过一两的少爷?先别忙横着走,能把肚子填饱就不错了,按照你的阔绰手笔,没几步就得沿街乞讨。” 周典摸着络腮胡,笃定道:“哭了半天穷,我觉得你是想借银子。” 李桃歌斩钉截铁道:“不借!人情债欠的够多了,不想再背别的债。” 周典狡黠笑道:“只要不借钱,就还是朋友,对吧?” 自从李白垚平复了姚温石的冤案后,周典解开了心结,不再是苦大仇深的模样,有心情开起了玩笑。 楼下传来动静。 琴师弹起了古琴,一名姑娘在台上翩翩起舞,见识过郭熙调教的八名舞姬,这名女子舞姿并不算惊艳,肢体略显僵硬,不过一颦一笑挂满风情,对于男人而言,舞技是高是低,意义不大,侧重于身段和容貌,如果把八名舞姬和这名跳舞放到一起,大多会选择后者。 固州那名年轻琴师,差点把李桃歌小命夺走,弄得他心惊胆战,当琴声响起,他不是欣赏舞姬,而是将视线投向琴师,见到是名老者后,才放下心来。 已是申时,到了上客的时辰,舞姬蛮腰扭的更加卖力。 周典见少年望着楼下恍惚失神,投过去一枚蚕豆,坏笑道:“李公子,眼睛都看直了,不如找两名姑娘作陪?” 李桃歌装模作样揉了把脸,来掩盖羞涩,“咱们不是来捉鬼的吗?不用了。” 周典审视着陆续进来的客人,鄙夷道:“这里全都是色鬼,一抓一个准,咱们要抓的那只鬼,得弄出点动静才能见到,现在还早,等到天黑后再说,不如先找几名姑娘斟酒夹菜,否则白瞎了良辰美景。” 李桃歌天不亮就起床练枪,这时早已困倦,打了个哈欠,说道:“早知如此,我先回家睡一觉。” 周典贼眉鼠眼笑道:“想睡觉?这里有的是暖床的姑娘。” 之前的周典,天天冷着脸,摆出生人勿近的模样,跟边军中的铁汉比较贴近,如今似乎换了个人,像是官场里的老油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张口闭口都是姑娘,弄的李桃歌不太适应,怯懦道:“周大哥,你能不能正经点?” 周典抱拳笑道:“遵命,我的大少爷。” 眉清目秀的小厮来到厢房,弓着腰为难道:“两位客人,咱能不能换间房?有名贵客习惯了坐在这里,在别的厢房里不习惯,还请移驾到别处,小店自当给予补偿。” 小厮态度恭敬客气,挑不出半点毛病,换作别的客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答应下来,可周典不同,本来就是来惹是生非的,正愁找不到借口,这下倒省的麻烦了。 周典瞬间把脸耷拉下来,沉声道:“贵客,有多贵?若是二品大员,我们俩倒是可以考虑。” 长乐坊中不乏二品官员身影,但大多都是挂着虚职的世家子弟,像三省六部中的二品重臣,当然不会自降身份来这里消遣。 小厮赔笑道:“客官,您说笑了,二品大员哪里会屈尊小店,不过这名客人家世不凡,乃是鹿家子弟,尊贵的不得了,还望您多多体谅。” 八大家族的名号,在皇城里分量颇重,仅次于皇族,谁都不想和他们起冲突,可这八大家族也分三六九等,譬如一门两相的李家,隐约坐稳了世家党头把交椅,而没落的张家和以武官为主的鹿家,快要跌落到普通世家。 鹿家,鹿怀安? 李桃歌忽然想起了臃肿如象的镇月将军。 周典喝了口酒,冷笑道:“鹿家将种子弟闻名遐迩,一甲子之前,有数名鹿家先贤战死沙场,如今越活越倒回去了,在青楼里找乐子,占位还要别人来说,自己没长嘴吗?” 敢大庭广众之下和鹿家人硬来,要么是喝多的酒鬼,要么是大有来头,小厮不敢招惹,知趣退下。 李桃歌帮其斟满酒,低声道:“周大哥,咱们来找茬,也不至于和鹿家撕破脸皮吧,换就换了,等到天黑再掀桌子也不迟。” 周典笑道:“在西疆杀红了眼,依旧是心慈手软的小善人,你呀,没怎么变。在永宁城里,难道怕了鹿家子弟不成?我敢打赌,他们肯定不是鹿家直系,父亲那辈顶多四品武将,有啥撕破脸皮一说。” 李桃歌悄声道:“同为八大家族子弟,总该同气连枝吧,贸然得罪,破坏了两家和睦。” 周典歪着脑袋轻笑道:“是他来撵咱们,不是咱去欺负他们。论尊卑贵贱,也不是该咱低头啊,你这李相独子,在八大家族里可是头把交椅,另外七家的公子哥,谁敢和你叫板。” 李桃歌摇头笑道:“我只是个庶子……哪有那么金贵。” 咚! 雕刻鸳鸯戏水的木门忽然被一脚踹开。 挺着大肚腩的爷们横着进屋,高喊道:“谁活得不耐烦了,敢辱我鹿家!” 第163章 跃马入皇城(十五) 周典猜的没错,这名鹿家子弟叫做鹿怀休,确实出自旁系,爷爷曾是北策军副帅,正四品上,没跨过三品那道龙门。 鹿家开枝于保宁,散叶于西府北庭,东线也偶有建树,在大宁边军中,鹿家根基最深,中高层武将数量庞大,可惜的是,自从李季同任相国以来,频频打压武将,使得当年的开国将种子弟地位一落千丈,两家也因此产生裂隙。 鹿怀休和鹿怀安长相神似,高头大马,身宽体阔,狮鼻尤为醒目。 打量完屋里的二人后,并不眼熟,衣袍配饰也没瞧出贵气,鹿怀休一脚踩在绣凳,面目阴沉道:“之前不是有人在说我鹿家坏话吗?说,怎么不说了,接说着呀!” 一柄虎头匕首插入桌面。 尾部轻颤不停。 周典指向李桃歌,一本正经道:“是他说的,与我无关。” 惨遭嫁祸的少年傻了眼,直勾勾盯着好大哥。 鹿怀休将矛头转向李桃歌,闻到屋里散发出的酒香,瞪眼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喝了些马尿,自认为天是老大,你成老二了?!今日剁你几根手指头,给你长长记性。” 鹿怀休也喝了酒,脚步摇晃,口中散发着酒臭味,约莫中午就在痛饮,他抄起虎头匕首,顺着少年刺去。 “且慢!” 周典眼疾手快,叩住对方手腕,笑盈盈道:“鹿大人,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鹿怀休顶着六品武散官头衔,是官家人,这声大人倒也贴切。 鹿怀休阴沉笑道:“永宁城的贵人,我见过九成,他面生的很,是谁家的公子少爷?” 身为庙堂中人,八面玲珑是必备才能,这二人既然知晓自己是鹿家子弟,还能悠然自得坐在那里,想必有所依仗。可再大,也大不过皇室宗亲八大世家,四位皇子年纪最小的二十多岁,跟这少年不符,极有可能同为八大家族中人,对方又出言不逊在先,只要占住了一个礼字,不愁打不赢官司。 于是这匕首只是虚张声势一下,没使出见血的力道。 周典正要道明李桃歌身份,突然手肘被掐了一把,周典会意,含笑道:“这位公子,是柴子义柴大人的小舅子。” 鹿怀休突然放肆大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几滴。 柴子义凭借亲妹妹的恩宠,皇宫行轿,身披朱紫,看似是红极一时的重臣,可一个天章阁大学士,并无实权,又是根基薄弱的新晋门阀,在八大世家眼中,无非是跳梁小丑而已。 柴子义有一妻一妾,趁着李白垚入狱的时机,妄想染指嫡女李若卿,结果李家付出一个庶子流放的代价,李白垚非但没有定罪降级,反而摇身一变成为右相,这可让柴子义傻了眼,本想欺负落水狗,结果人家飞黄腾达入了凤阁,娶也不是,不娶也不是,吊在空中下不来台。 于是柴子义亲自跑到李家悔婚,成为皇城最大的笑柄。 鹿怀休咧嘴大笑道:“我他妈以为是谁家的大少爷呢,柴子义的小舅子?啧啧,算起来也是皇亲国戚呢,好大的威风。听说柴大人娶了两个老婆,至少有七八位小舅子,你呢,姓甚名谁,好给爷们长长记性。” 李桃歌脸色难看。 若卿如果嫁给柴子义,岂不是成了真的小舅子? 虽然鹿怀休没有指名道姓,可他嫌臊得慌。 周典也明白玩笑开大了,暗自生出悔意,拨开衣袍,露出梅花卫金章,沉声道:“鹿大人可以息怒了吗?” 鹿怀休瞧见那枚徽章,瞬间呆住,收起嘲笑姿态,一字一顿道:“梅花金卫!” 梅花卫分为金银铜三卫,铜卫级别最低,只是负责监察六品以下官员,银卫监察六品到三品,金卫甚至可以监察一品大员,鹿家子弟多在北庭西疆,听闻六大都护府调换消息,司察监的成立,矛头直指边军将领,所以对于梅花卫忌惮颇深。 周典起身抱拳道:“适才言语冒犯,是在下喝多了酒口误,还望鹿大人海涵,这间厢房当作赔罪。” 他怕的不是鹿怀休,而是担心少年心事。 “鹿将军,怎么还没摆平啊?难道里面藏着姑娘,你在饮露啄豆呢?”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紧跟着走进来一名瘦到皮包骨头的家伙,吊角眼,眉毛稀疏,多病短寿之相,拎着一头二百多斤的猞猁。 吏部侍郎邹思远之子,邹明旭。 李桃歌看向邹家公子,邹明旭也认出了李家少爷。 两人各自一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李桃歌攥紧拳头。 姓邹的小子心胸狭隘,阴狠毒辣,只不过吵了几句嘴,竟然花重金,指使两名无极境高手,跑到西疆刺杀,若不是青姨施以援手,恐怕现在李家多了个傻子少爷。 邹明旭也不好过。 李白垚入阁后,联同萧文睿,将吏部右侍郎邹思远权力架空,只负责厨灶银钱,根本无法干预官吏的任用选拔。吏部之所以成为六部之首,就是有随意任免官员的大权,把邹思远封死,这样一来,侍郎还不如底下的郎中。 起初,邹思远还满头雾水,不知哪里得罪了两位顶头上司,后来听说自己儿子曾经侮辱过萧文睿,一气之下,把儿子打了个半死,如果得知好大儿雇凶刺杀李相儿子,估计能活生生把儿子给剐了。 邹明旭阴恻恻一笑,冲李桃歌抱拳道:“原来李公子在,怪不得鹿将军徒劳无功。” 鹿怀休疑惑道:“李公子?” “你不知道?” 邹明旭盯着面如桃花的少年,似笑非笑道:“有眼无珠了吧,这是咱们李相的独子,镇守西疆的功臣。” 鹿怀休打了一个激灵。 不是柴子义的小舅子吗?咋成了李白垚儿子。 幸亏刚才没有孟浪,若是一刀扎下去,自己以死谢罪都算是人家既往不咎,约莫能把鹿家给扎没了。 李桃歌淡定喊了一声,“周大哥。” 周典疑惑道:“嗯?” 李桃歌面露坚毅道:“不是要大闹一场吗?拿这家伙开刀行不行?” 周典开心笑道:“随你心意。” 李桃歌突然挤出一抹诡异笑容,抄起雕刻仕女的烛台,“当了那么多年缩头乌龟,腻了,咱也尝试一下纨绔子弟的滋味。” 第164章 跃马入皇城(十六) 李桃歌是好脾气,想宰人的情况不多,将镇魂关杀的血流成河的左日贤王算一个,指使杀手行刺的邹明旭算半个。 这小子心机颇深,三千里流途中不动手,反而到了镇魂关才使坏,火候拿捏的恰到好处,就算有人想帮自己报仇雪恨,也猜不到姓邹的头上。 隐忍,阴鸷,冷血,善妒,这样的仇人留在暗处,睡觉都不踏实。 李桃歌径直走向邹明旭,抡起手中烛台。 作为一名天分极高的术士,其实他有很多种办法给对方带来创伤,可在西疆染上了毛病,术法再强再隐蔽,不如兵刃拳脚实打实来的解气,近战肉搏,永远是修行者最为依仗的根本。 瞅见李桃歌二话不说动真格,吓得邹公子接连后退,鹿怀休硬着头皮充当人肉盾牌,扛住了李桃歌攻势,并且苦口婆心说道:“李公子,先消消气,李相和邹大人同朝为官多年,同僚情谊深厚,若是有化解不了的冤仇,不如先禀报两位大人,切不可意气用事。” 鹿怀休忘了,之前他闯进厢房的时候,多么的嚣张跋扈,多么的意气用事。 李桃歌想要推开鹿怀休,岂料对方不像是族弟鹿怀安那么废柴,竟是名灵枢境武夫,五成力道出手后,鹿怀休纹丝不动,李桃歌怒道:“让开!” 鹿怀休摆出这辈子最讨好的笑容,哀求道:“李公子,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您要实在气不过,这样,朝我砸几下,反正我皮糙肉厚,打几下也死不了,邹公子身体单薄,您这一烛台下去,恐怕能要了他半条命。” 在鹿怀安的阻拦中,邹明旭早已牵着猞猁逃之夭夭,甚至在冲突中,放大猫咬人的念头都没有。 邹明旭有脑子,若在大庭广众之下,真的咬死咬伤李家公子,他的命可不够赔的。 “别跑!” 李桃歌挣脱鹿怀休双臂,挥舞烛台砸了过去,人没砸到,一阵噼里啪啦乱响,大厅一片狼藉,不知损坏了多少古玩字画。 门口的鹿怀休,早挤出谄媚笑容,伸出脑袋等待处置。 伸手不打笑脸人,八大家族同气连枝,没必要朝人家发脾气,李桃歌按捺住怒火道:“人是你放跑的,总得给我个交代。” 鹿怀休陪笑道:“有,一定有交代,公子不如先坐下来喝杯酒,把气顺了之后,啥交代都有。” 鹿怀休有苦说不出,满肚子疑惑委屈,自己跑到厢房踩人,惹事生非的咋成拦架的了?自己也是倒霉到姥姥家,皇城里铁板就那么几块,偏偏踩到一块最硬的。 这少年不仅是李白垚儿子,同样是张燕云贴身侍卫,听族弟鹿怀安说,李家公子可不是绣花枕头,打起仗来极其骁勇,在镇魂关杀敌无数,一杆大枪攥敌首九十余,鹿家将种子弟,佩服英雄好汉,于是对李家少爷不止是畏,还多了一个敬字。 况且惹了他,等于同时和李白垚和张燕云叫板,乖乖,那是文武权臣极致,鹿家家主若是知道,不得把自己打到皮开肉绽? 鹿怀休一边嘀咕着出门前没看黄历,一边把嘴角咧到上牙膛,生怕少爷不高兴,迁怒于鹿家。 李桃歌喝了杯酒,愠怒道:“你带我去邹家。” 鹿怀休想死的心都有了,苦着脸道:“公子,饶了我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该闯入厢房撒野,想要出气,二百来斤任您折腾。” 李桃歌凝声道:“我和邹明旭的仇,与你何干?” 鹿怀休欲哭无泪道:“他是我请来的客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咋给邹家交代,若是再带您去邹家兴师问罪,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李桃歌脸色平和下来,柔声道:“鹿大哥,坐。” 鹿怀休被突如其来的温柔弄的不知所措,愣了一下,惶惶不安坐在绣凳,屁股一半悬在空中。 李桃歌轻声道:“咱们两家世代交好,怎能对您发脾气。镇月将军鹿怀安是我的上司,跟您名字中同有一个怀字,想必是族兄弟,将军待我不薄,忘了道声谢谢,还望大哥转达。鹿家世代忠良,固守边疆,顶风冒雪与敌人厮杀,脑袋掉了眉头都不皱眉一下,有句诨话叫做鹿家没有善终之人,为何没有善终?那是因为他们将英魂留在了英雄山,留在了漠西走廊,留在了大宁边陲,鹿家是我敬重的忠义表率,来,这杯酒敬鹿家铁骨铮铮,永佑大宁边防。” 一番话下来,鹿怀休听的险些流泪。 知己难寻,知音难觅。 大家都在争论鹿家势力如何,是否还能立足在八大世家之中,可谁又知道鹿家宗祠里七百多灵牌,有五百多位是战死于疆场。 鹿家没有善终之人,鹿家同样没有孬种。 镇月将军鹿怀安,上马披甲都不会的富贵少爷,也曾持刀屹立于镇魂关城头,面对十万大军冲阵,不曾后退半步。 鹿家无善终,却有风骨。 鹿怀休痛快把酒喝干,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道:“李家公子,你这些话说到我心坎里了,都说咱八大家族沐浴皇恩,恃宠而骄,可他们哪知道咱们世家里遭了多少罪,死了多少人,就拿我们鹿家而言,祖父那辈有八成战死,父辈也都大半离世,咱们不享受皇恩浩荡,难道打下江山给他们作威作福吗?” 李桃歌诚挚笑道:“承蒙不弃的话,喊您一声哥哥,同为世家中人,本该情同手足。” 鹿怀休呆住片刻,不敢想象李相独子会认他当哥哥,激动举起酒杯,颤声道:“李家弟弟,怀休遵命。” 两人把酒言欢,没有了之前的剑拔弩张,谈论着边塞风土人情,谈论着西府北庭将士,同样是军伍中人,几壶酒入口,从拘谨寡言到开怀大笑。 纨绔子弟? 旁边的周典轻蔑一笑。 能屈能伸,善解人意,这可不是纨绔子弟的作风。 几句话能使得鹿家子弟掏心掏肺,这份功夫,浮沉庙堂多年的老狐狸都做不到。 经历了淬炼之后,李桃歌不再是当初宛若白纸的少年了。 虎豹之驹,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 第165章 跃马入皇城(十七) 厢房里又吵又闹,打坏了不少古玩,按理说店家应该派人索赔,可几壶酒喝完,外面鸦雀无声,鹿怀休好不容易遇到知己,酒喝的猛烈,已经烂醉如泥,趴在桌子上鼾声如雷。 李桃歌朝外面张望,见到一名女人正坐在高台旁边,三十左右的年纪,丰腴有度,白到透润,左腿压着右腿,露出衣袍下惊人的白皙。 俗话说一白遮三丑,这妇人不仅白,而且长相身段无可挑剔,涂满玫红丹蔻的十指正剥着金桔,夹出一瓣,塞入口中,对李桃歌投出侵略视线,似是勾引,又像是在挑衅。 “她就是长乐坊的老板,寡妇洛娘。”周典提醒道。 李桃歌遇到的女人不少,还是头一次见到媚骨天成的尤物,这年纪,早过了最好的芳华岁月,仍旧姿色不减,对正常男人而言,依旧是把犀利的刮骨刀。 “她不怕我,也不怕你,雇人行凶后尚且沉稳如钟,不知谁给的底气,走,去会一会她。”李桃歌撩袍下楼。 来到大厅,李桃歌直视迷死人不偿命的杏眸,分明没有退让的意思,越走越近,来到咫尺之遥,浓烈的胭脂味夹杂着橘子香气钻入口鼻,李桃歌玩味笑道:“姐姐的橘子甜吗?” 洛娘用牙咬了下唇角,远山黛挑起,“没姐姐甜。” 李桃歌装成经常混迹于花丛的公子哥儿,再进一步,抚摸着对方皓腕,挤出风流笑容,“我想尝尝。” 洛娘任由他摸来摸去,媚眼如丝,用销魂蚀骨的声音说道:“想尝姐姐,还是想尝橘子?” 李桃歌在对方手心嗯了一下,柔若无骨,指尖传来令人惊讶的细嫩,“哪个甜,我就想尝哪个。” 指尖和手心接触,洛娘从喉咙里嗯了一声,呢喃轻语道:“想尝完姐姐的甜,再尝姐姐的咸?” 李桃歌虽然装成登徒子模样,实际是初哥一枚,先是被一声呻吟惊起鸡皮疙瘩,然后品味对方的暗语,甜倒是触手可见,咸从何来? 始终摸不到头绪。 周典在后面想笑不敢笑,牙都快要碎了。 洛娘见到呆头鹅的表情,噗嗤一笑,指尖朝着少年眉心一点,风情万种道:“李公子,整个大宁都知道你在边疆耍了威风,可从没听说过你在床塌之上威风过,本是世家好儿郎,何必装成风流少爷呢。姐姐都快和你娘一般年纪了,挑也不挑个嫩茄子掐。” 头回装纨绔,竟然以失败告终,李桃歌悔恨交加,脸庞臊得通红。 作为珠玑阁一员,自当为主子分忧解难,周典急忙出来解围,“老板娘,我们打坏了瓷器玉器,该赔多少银子?” “大人说笑了不是,相国公子那是我们八抬大轿都请不来的贵客,区区几件俗物,权当给公子听响寻开心。民妇一介女流之辈,最恨无法上马杀敌,公子扬我国威,以万金之躯镇守边疆,即便是把长乐坊烧了,拆了,民妇都怕公子力气用大了,哪里擦破了皮。”洛娘笑吟吟说道。 “别!” 周典绷着脸道:“今日不止咱们在场,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呢,回头你反咬一口,说我们仗势欺人,损坏了古玩瓷器,拒不赔偿,官司再打到永宁府,李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既然这样……” 洛娘斟酌一番,含笑道:“那便赔一两银子吧,那些瓷器都是样子货,仿照上古之风臆造出来的,五十文一个,损坏了七八个而已,说不定我还能赚些。” 周典本想以讹诈的罪名,将她带走询问,但对方偏偏不上套,反而一口一个公子喊得甜腻,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能强行掳走,只好丢下碎银,带着李桃歌走出长乐坊。 周典轻叹道:“这女人挺厉害,能经营皇城里最大的风流坊,果然不是善茬,想要撬开她的嘴巴,实在是太难了。此地进出的达官显贵不计其数,硬来会对相府不利,回去我再暗访一番,看能从长乐坊的姑娘那里能否找到蛛丝马迹。” 李桃歌已经从羞涩中回过神,问道:“不是查到过她和东花往来的书信吗?定不了罪?” 周典慎重说道:“书信里对你只字未提,只是写着大宁沿途景色秀美,希望对方能携家眷游历,用介绍景物方式,标注了流放路线。她和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根本不存在害你的动机,一封普普通通的书信,如何能定罪?皇城不像是在边疆,有权即可只手遮天,有圣人在皇宫坐镇,万事都要有凭有据。” 李桃歌皱眉道:“若是找不到证据,就拿她没办法了?” 周典神秘一笑,说道:“一个牙尖嘴利的妇人而已,倒也不是难办,随便丢个罪名,就能把她丢入大狱,咱不是想揪出幕后操纵之人吗?得顺藤摸瓜慢慢来。” 李桃歌嘟嘴道:“斗智不如斗力,有损心神,百害而无一益。” 周典笑道:“你适才对鹿怀休又是恩威,又是捧臭脚,不也是斗智的一种吗?” 李桃歌嘿嘿笑道:“那是云帅教的好,我学到的只是皮毛,跟他相比,差了一大截呢。” 周典充满敬意道:“张燕云文武道略无所不能无所不精,真乃千年难遇的大才,生于大宁,真是国之大幸。” 李桃歌说道:“云帅也没那么完美,譬如手无缚鸡之力,打起架来,或许都不如我爹。” 周典摇头笑道:“这比方打得……也就是你敢说出口,把两名一品大员说成市井泼皮一样,按照他俩的地位,怎么会打架呢。” 李桃歌讪笑道:“我就是随意说说而已。” 两人溜溜哒哒,来到一处民房,周典说道:“这是我家,进去坐坐吧。” 李桃歌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对长乐坊那么熟悉,原来住的这么近,经常去青楼里寻欢作乐,你老婆不吃醋吗?” 周典光想掐住他的脖子,咬着牙,低声道:“你要是再大点声,我今晚得和你挤在一张床上。” 不懂夫妻奥妙的李桃歌傻乎乎问道:“为啥?” 周典答都不想答,直接快步走入家中,把大门从里面给关上。 第166章 跃马入皇城(十八) 张燕云搬离了般若寺,住进了圣人御赐的府邸。 这座宅子的上任主人,是皇室里一名郡王,和圣人本是表兄弟,多年前皇位之争,力捧先皇一脉,被冯吉祥将全家三十九口杀个精光。 传闻这座宅子是凶宅,白日里阴气森森,每逢深夜,井里和屋里都会传来女人和婴儿啼哭,偶尔会有男人咆哮声,有名更夫路过此地,听到里面有动静,偶尔瞄了一眼,活生生吓成了傻子。 自此以后,凶宅名声大噪,谁都不敢靠近,更别说花重金买下。 官宦人家选宅院,不就图风水吉利,晦气缭绕的凶宅,成了永宁城禁忌,因此荒废了多年,至今无人染指。 别人不敢住,张燕云敢。 入住前夕,派神刀营三千人将宅子填的满满当当,井下和茅厕都住进了人,这些臭丘八沾满血腥,一身正阳,最不怕阴秽邪物。 以煞气压凶气。 三千悍卒住了几天,鬼怪毛都没见到,倒是老鼠长虫跑的一干二净。 今日春色正浓。 春风拂春面,春水煮春茶。 张燕云躺在摇椅中,翘起二郎腿,喝着御赐贡茶,眯眼远眺沐浴在阳光中走过来的少年,笑道:“呦,稀客,有些日子没见到李公子了,有失远迎,望公子恕罪哈。” 李桃歌拎着盆栽兰花,嬉笑道:“还以为云帅住在城郊,白跑了一趟般若寺,听说住进了御赐的府邸,买盆兰花,恭贺云帅乔迁之喜。” 张燕云接过贺礼,赞叹道:“品味不俗么,清风摇翠环,凉露滴苍玉,兰花是文人墨客所爱,送给杀人越货的武夫,大煞风景喽。” 李桃歌弯腰恭维道:“云帅出口成诗,在我心中,文采不亚于三夫子,我觉得那句定论应该再加一句,文有三夫子,武有十仙人,谁人撄其锋,大宁赵国公。” “哈哈哈哈哈哈。” 张燕云爽朗大笑,指着少年眉心说道:“你小子都学会拍马屁了,不错不错,可惜诗词稀烂,韵脚都跑到了姥姥家,不过这份心意属实难得,本帅勉为其难收下了。” 李桃歌笑道:“哪有什么马屁,肺腑之言,仅此而已,我没过三夫子和十仙人,在我心里,云帅就是天下最有本事的豪杰。” “你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坐井观天的小儿,可笑至极。” 张燕云从摇椅中一跃而起,吃了一顿马屁后通体舒坦,随手取来三枚箭矢,朝不远处的青铜壶丢去,不中,再丢,还是不中,最后一丢,依旧差了好几里地。 投壶最早流传于皇室和士族,后来经过发展,在民间也昌盛不衰,多用于节日时家人嬉戏。张燕云用的是强弓箭矢,和投壶专用的木矢不同,头重脚轻,很难投入壶中。 “赌一把?”张燕云兴致勃勃道。 看完云帅惨不忍睹的投壶技艺,李桃歌跃跃欲试道:“赌啥?” “我那池子里除了水就是泥,少了活物,你不是声称自己养了一池又肥又大的锦鲤吗?就赌这个,十尾。”张燕云捡回箭矢,不断朝壶里瞄准。 “若云帅输了呢?”李桃歌反问道。 投壶,他可是隐世高手,在相府那几年,喂马,养鱼,投壶,在院子里自得其乐,久而久之,木矢能够精准射中飞虫,养成了百发百中的神投手。 况且他是修行者,对于力度的掌控细致入微,领兵打仗比不过云帅,难道游戏也比不过? 就算是输了,不过是十尾锦鲤而已,又不是金山银山,他赔得起。 张燕云豁达挥动衣袖,“我若是输了,这宅子里的东西,只要是能搬的动的,尽可以拿走。” 李桃歌挠挠头,看似傻了叭唧,其实心中暗自窃喜。 圣人赏赐张燕云为赵国公,赐予金帛无数,府里至少藏了十车八车,真要是赢了,该搬走多少为好?少了显得贪婪,多了人家不舍,其中这个度很难拿捏。 张燕云没好气道:“想啥呢?是不是惦记我那八名舞姬呢?提前说好,只能搬死物,不能搬活人,把我老张搬到你们相府,李相能把你屁股打开花。” 李桃歌好奇问道:“把你搬到相府,我爹为啥会打我屁股?” 张燕云冷笑道:“试试不就知道了?几日不见还以为涨了本事,原来还是愣头青一个,快点,比还是不比,给句痛快话!” “比!” 李桃歌接过箭矢,走到距离青铜壶五步远,挽起衣袖,掂量分量之后,心中有了底,右臂投出,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弧线,铛啷一声,径直插入壶口。 第二支箭故技重施,在精确的力度操控中,划出和第一道相同的轨迹,正中壶口。 第三支箭同样如此。 连中三箭,李桃歌长舒一口气,即便云帅走了狗屎运,也只是打成平手而已,再比的话,他有九成把握,能连中百箭而不失误。 李桃歌拣回箭矢,双手递给张燕云,“云帅,该您了。” 嘴边抑制不住的笑容,说明已经在琢磨搬几车金箔了。 “天有点凉,我回去添件衣服。”张燕云拔腿往屋里走,对于少年的提醒置若罔闻。 正午时分,艳阳高照,哪里有天凉的痕迹? “哎哎哎,云帅,不能赖皮啊,我投完了,该您了。”李桃歌焦急道,在后面追着一溜小跑。 “投啥?本帅可是国公,天将军,九十九州行军总管,若是冻坏了,你可担待不起。”张燕云冷着脸道。 “您贵为一品公卿,怎能耍赖。”李桃歌撇嘴道,固执将箭矢塞进对方手中。 “谁耍赖了!” 张燕云胳膊一挥,正巧打飞三枚箭矢,瞪眼道:“敢污蔑本国公,该当何罪!” 李桃歌正要辩解,忽然听到铛啷啷清脆声传来,回头望去,三枚箭矢准确无误落入壶中。 李桃歌盯着青铜壶,呆了。 “噫?这算赢算输?”张燕云揉着眼眶惊愕道,似乎自己都不相信随便一挥,能把箭矢都扔进壶里。 “若是单比成绩,咱们俩不相上下,可若是比拼技法,三星连珠,是我输了。”李桃歌垂头丧气道。 他是实诚人,不是无赖,输了就是输了,做不得假。 张燕云叉着腰,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天佑本帅,投壶如探囊取物!黄口小儿,胆敢在本帅面前放肆,哈哈哈哈哈哈!” 一连串的笑声响彻云霄。 第167章 跃马入皇城(十九) 李桃歌在府里待了半天,察觉人少得可怜,往日里车水马龙的场景消失不见,只有一名侍卫寸步不离,习惯了喧闹,猛然静寂下来,多少有些不适应。 问过张燕云才知道,巫马乐,崔九,上官果果,这些主将副将们赐了宅院,各自回家休养,十八骑四万余人,安顿在了般若寺和禁军大营,还有一部分派到运河值守,整座国公府空荡荡的,鸟鸣都清晰可闻。 一阵咕咕乱叫声响起,张燕云拍着肚子说道:“奶奶的,新搬来两天,厨子都没找到呢,走,出门寻点吃的。” 李桃歌问道:“那八名舞姬呢?她们不会只跳舞吧?” 张燕云斜了他一眼,说道:“她们是郭熙的耳目,是八把悬在喉咙的利剑,带在身边,不知哪天就被抹了脖子。没出安西都护府,我就派人把她们送回去了,你天天跟在我身边,不知道哇?” 李桃歌憨笑道:“没注意,我以为你把她们藏起来了。” 张燕云鄙夷道:“就这还当侍卫呢,耳聋眼瞎,本帅嗝屁了,你只会在那傻乐。” 李桃歌辩解道:“那倒不至于,云帅对我有恩,死了之后,我得烧纸上香,逢年过节摆好瓜果点心香烛,别在下面饿着。” 突如其来的一脚,正中他屁股蛋,“乌鸦嘴!老子福大命大,比王八都能活!敢咒我,滚你奶奶的!” 张燕云害怕有百姓认出来,不便在大街闲游,两人干脆换成了常服,褪去甲胄朝服的燕云十八骑主帅,其实是名挺普通的年轻人,长相普通,身型普通,除了有股难言的贵气,几乎和老百姓无异。 倒是剑眉星目的少年郎模样出彩,穿了件粗布长袍也难掩姿容,没走几步,引来女子驻足观望,对他指指点点,当年李白垚以俊美名动皇城,如今十六岁的少年,隐隐有子承父业取而代之的形势。 沦落为路人乙的张燕云很是不忿,觉得皇城女子的品味不过如此,放着英俊挺拔的赵国公不看,偏偏对一名侍卫感兴趣,差劲,太差劲。 两人来到一家生意火爆的面馆,还没进门就闻到扑鼻的肉香,张燕云食指大动,进去要了一碗牛肉面和羊肉面,李桃歌本以为一人一碗,等到面上来,才知道那是云帅自己吃的,只好再去排队等待。 以风卷残云之势干了碗面,顶住了饥饿,张燕云打量着四周,感慨道:“不愧是皇城,老百姓都有肉吃,不像是边疆,年年都有冻死饿死的惨状,回头给你爹说说,大宁不止有皇城,外面受苦受难的老百姓,至少亿万之众。” 流放西疆途中,李桃歌见了不少世面,可流民和饥民极少遇到,想必苦寒之地,要饭也不会去那里要,两江和东庭富庶之地,偷庄稼杆吃都不至于饿死。 李桃歌低声道:“张大哥,咱大宁哪里最穷?” 出门时张燕云叮嘱过,在外称呼张大哥,不许喊云帅,否则引来大姑娘小媳妇围观,围追堵截成何体统,堂堂赵国公,需要体面,可走出五里地,也没人认出他是新晋一品天将军。 张燕云叹了一口气,“哪都有穷人,今年最苦最惨的,当属北庭吧,白河上游爆发洪水,冲了庄稼,周国铁骑来犯,无法在河中捕捞,只好带着家人南逃。我率十八骑奔赴北线时,遇到了组队南下的流民,至少有十万之众,一个个皮包骨头,饿的喘气的力气都没有,八个字能够概括,饿殍千里,易子而食。” 李桃歌心中一凉。 八个字如穿心剑,使得少年遍体生寒。 张燕云沉声道:“我本想把军粮分给流民,给他们讨一条活路,可饥民实在太多,即便是发完粮草,他们也走不到保宁都护府。巫马乐说治标先治本,要把贪狼军打过英雄山,打过白河,百姓有了家田,才能彻底解决根源。我琢磨挺有道理,于是马不停蹄奔赴前线,将士们目睹流民惨烈,心中憋着一股火,恨不得把周国小崽子生吞活剥。” “那一仗,十八骑赤膊死战,硬撼贪狼军八百里。” 李桃歌听的热血澎湃,又没有烈酒相庆,只好给云帅碗里倒了些醋,以示敬佩之情。 一壶芙蓉酒放在桌上。 一名年轻男子笑道:“北线大捷,当痛饮一番。” 张燕云看了他一眼,然后甩开腮帮子吃面,爱搭不理。 年轻男子长相不俗,有股十年寒窗养成的书卷气,衣袍镶有补丁但整洁干净,他拱手笑道:“芙蓉为礼,国公可否赐座一谈?” 张燕云满嘴油腻道:“本帅缺你一壶酒?” 年轻男子含笑道:“国公缺的是酿酒之人。” 张燕云突然来了兴趣,瞄了眼对面长凳,“坐。” 年轻男子对李桃歌颔首道:“见过李公子。” 李桃歌瞅他眼生,听口音又不像是永宁城的人,纳闷道:“敢问您是?” 年轻男子柔和一笑,“在下永州许元孝。” 张燕云哦了一声,用筷子剔着牙缝肉丝,不以为意道:“听过这个名字,好像是百年难遇的神童吧,诗词文章样样精通,一手小楷媲美上古大家,有人称你是第二个杜斯通,以后大宁庙堂的中流砥柱。” 许元孝谦逊笑道:“云帅谬赞了,将我媲美杜相,是因为同样是家境贫寒的读书人,其它的绝无相似之处,元孝才学不如杜相十之一二,实在羞愧难当。” 张燕云挑眉道:“找我有事?” 许元孝正色道:“国公纵横天地,扶摇直上九霄,元孝五体投地,得知十八骑凯旋而归,不惜徒步千里,只为敬国公一杯酒。” 张燕云意味深长笑道:“我回永宁城不过十日,消息传到永州,最快也要三日,这千里之遥,你徒步七天就走到了?” 许元孝平静道:“在下虽然是读书人,可平日里喜欢舞枪弄棒,体魄强壮,日行百里尚有余力。我从昨日便守在这家面馆,在此静候国公。” 第168章 跃马入皇城(二十) 张燕云低下头,看到了一双破破烂烂的靴子,布满污泥浊水,确实是长途奔袭的模样。 张燕云问道:“你猜得到我会来这里吃面,特意在面馆等候?” 许元孝笑道:“国公才搬进府中,日头方晴,十之八九会出来踏青游玩。郡王府之前凶名大盛,附近住户和商贩不敢与之为邻,因此东南北方人烟稀少,只有往西才有商铺。面馆在路口中央,飘散出来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我若是国公,必然会来此尝尝人间烟火气。” 张燕云挑了一筷子面,赞赏道:“你很聪明。” 许元孝虽是自谦笑容,可话中尽是自负,“元孝不止有小聪明,还能为国公进言献策。” 李桃歌总算听明白了,这许元孝又是千里奔波,又是守株待兔,原来是为了自荐为国公府谋士。 张燕云自从成立燕云十八骑,麾下皆是猛将悍卒,唯独缺少出谋划策之人,县令身边还有幕僚呢,堂堂赵国公天将军,周围一个谋士都没有,确实显得寒酸可怜。 张燕云胡噜塞着面,漫不经心问道:“你自幼便名动一方,及第后前程似锦,入三省六部指日可待,再不济,可以投奔瑞王,杜斯通,李白垚,冯吉祥,当一名富贵辅臣,他们可都求贤若渴,为何单单跑来我这里?” 许元孝笑了笑,说道:“因为国公处境最为凶险,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张燕云擦去脑门汗水,好笑道:“说来听听。” 许元孝轻声道:“圣人封国公而不封王,证明心存忌惮,不会放您出永宁城,养个几年,最终会束之高阁,当活佛供起来。燕云十八骑的最终归属,绝不会留在禁军,无非是打散后进入六大都护府,或者去驻守边疆,最多三年,一支常胜军将不复存在。” 张燕云点头道:“你说的没错,十八骑中已经有一营去修运河,其实用不了三年,十八骑就没了。” 许元孝含笑道:“我能助十八骑起死回生,也能助国公走出永宁城。” 张燕云感兴趣道:“哦?先生大才,可说来听听。” 许元孝笑着摇了摇头。 张燕云留下碎银,摇晃起身,“下次相见,还望先生如实相告。” 许元孝盯着芙蓉酒,若有所思道:“国公爱酒如命,不需要酿酒之人吗?” 张燕云边走边说道:“世人皆知张燕云爱酒如命,今日我可曾饮你一杯?” 许元孝俊朗五官浮现一抹凝重。 二人离开面馆,李桃歌忍不住好奇道:“云帅,许元孝是出了名的才子,为何不把他留在身边?” 张燕云打了个饱嗝,摸着肚皮舒畅道:“那小子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的靴子虽然沾有泥痕,可靴底崭新如初,若是千里奔袭,至少要磨掉几层针线。许元孝名字中有个孝子,家中老母病重,十年之间只探望过几次,满口谎言故作姿态,忠孝全无,这样的小人,留在身边是祸害。” 李桃歌疑惑道:“您不是说过,小人君子都可为之所用。” 张燕云翻了一记白眼,说道:“本帅看他不顺眼行吗?” 李桃歌低声道:“他的推论,和萧爷爷有几分相似之处。” “萧文睿?” 张燕云笑道:“说我啥来着?咱们大冢宰的肺腑之言,还是要听一听的。” 李桃歌如实道:“萧爷爷说,出了永宁城,您是九十九州行军总管,不出城,您只是闲散国公,不过对于燕云十八骑的安置,他老人家觉得没那么悲观,并不会拆散,而是养起来,以防敌军来犯。其实圣人想对您放心,又放不下心,功高震主,手握重兵,换成是谁都不得不提防。” 张燕云笑道:“不愧是萧大人,一针见血,比起那个什么许元孝,高出十万座大山。一个是久居庙堂的顶级大员,一个是纸上谈兵的山野村夫,一个谋国,一个谋己,即便心智相近,也看不到那么长远。” 李桃歌挠头道:“萧爷爷是在谋国?不是在点评您和十八骑吗?我咋没看出来。” 张燕云勾起嘴角笑道:“他的这番话,是特意让你转给我听,防止张燕云心生怨恨,做出不利于大宁的举动。” 李桃歌惊愕道:“萧爷爷有这么厉害吗?” 张燕云弹了他个脑瓜崩,低声道:“稳坐十余年吏部尚书,与天子以好友相处,你觉得会是一名勤勤恳恳的老实人?” 李桃歌揉着生疼的脑袋说道:“那我爹呢?” 张燕云惊叹道:“为了大宁,为了李家,忍常人所不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受,他不是最有才的,却是最能忍的。” 大宁第一忍夫? 听起来似乎不是好话。 李桃歌正要询问,一顶软轿擦肩而过,红顶蓝腰,银丝缠帘,正是李氏相府的轿子。 车帘掀开,露出绝代风华的半张脸。 冲李桃歌和善一笑。 一笑百媚生,皇城粉黛无颜色。 张燕云被半张脸的姿容惊呆住,痴痴说道:“太漂亮了吧,那是谁家姑娘?大街上暗送秋波,难道对你小子有意思?” 李桃歌又揉了揉额头,悻悻道:“那是我妹。” “啥?你妹?!”张燕云吃惊道:“真的假的?” 李桃歌认真说道:“千真万确,那是我家的轿子,里面坐的是我亲妹妹李若卿。” 张燕云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谄媚道:“盛名之下无虚士,这脸蛋,这气质,啧啧,不愧是皇城三绝之一,本帅决定了,封你为赵国公大舅哥!” 李桃歌苦着脸道:“云帅,别闹了,我妹还小呢,能不能别打她的主意。” 张燕云气愤道:“老子今年才二十三,你觉得很老吗?!” 额…… 李桃歌瞪大桃花眸子。 总感觉云帅老气横秋,没想到今年才二十三岁,细细一算,俩人差了七岁,倒也不算是老夫少妻,至少比年过半百的柴子义年轻多了。 张燕云笑的比路边的野花都绚烂,柔声说道:“大舅哥,走,带我去咱家认认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