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驳万年劫》 第1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一) 仲秋,西宫墙外大街。 古槐树下,摆着两张方桌,八条长凳,一根布幡立在旁边,上面一个斗大的“茶”字,是个卖大碗茶的茶棚。 秋日辰末,阳光却是炽热耀眼,八九个人坐在树下,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正端茶倒水。 一辆囚车缓缓驶来,车上一名中年男子,面色微黑,浓眉长须,双目略睁,正朗声吟诵。 “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员外郎。岂愿同声称义士,可怜长板见君王。圣明德厚如天地,廷尉称平过汉唐。性癖生来归视死,此身原自不随杨。” 此时,街道两旁,行人驻足,举目凝视着囚车上的男子,皆默不作声,有些人面上露出恻隐神色,更有人在低声啜泣。 囚车前后,各有一名身着犀牛服的武官,手按腰刀刀柄,神情肃然,左顾右盼,囚车两边,跟着八个穿红黑服的衙役。 待囚车过后,槐树下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打开折扇,低声念道:“‘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员外郎’,好诗,好诗。”转头向卖茶老者问道:“老丈,刚才囚车上那位,以前应是做官的罢?” 卖茶老者直起腰身,见是一个青年书生,便问道:“小哥,你是外地来的吧?” 青年书生答道:“是的,小可姓孟,是山东泰安人,昨日才到京城。” 卖茶老者低声道:“刚才那位,曾经确实是做官的,是杨继盛杨大人,以前的官职还不低,五品兵部员外郎。” 青年书生倒吸了一口凉气,收了折扇,道:“他便是杨继盛?” 卖茶老者问道:“怎地?小哥你识得他?” 青年书生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听家中长辈提起过,这位杨大人,字仲芳,号椒山,直隶容城人,诗文清绝,颇通音律。几年前,因弹劾大将军仇鸾,被贬到狄道做了典史,杨大人夫妇,在那为百姓做了许多事情,离开狄道时,合城百姓,献他万民伞,送了十里开外。” 卖茶老者长叹一声,嘴中咕哝道:“杨大人清正廉明,是个好官,只是这个世道,好官也难当呐。” 青年书生问道:“这次是因什么事情,杨大人又做了阶下之囚?” 卖茶老者又打量了青年一眼,见他年龄虽稚,身材却有些魁伟,又左右望了一望,便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青年书生见他神色,也知他是怕多言惹事,便不再问。树下几人喝了茶,便陆续走了,只剩下了茶棚一角的母子二人。 天色蓦地暗了下来,几朵乌云聚拢,卖茶老者望了望天,搓着手对那少妇说道:“对不住了,这位夫人,要下雨了,老汉要回家去收几件衣服。” 那位少妇牵着儿子,站起身来,卖茶老者眼望他们母子,愣了一愣。 先前他倒茶时,未曾留意,女子约莫三十二三岁,虽一身青衣,然身材高挑,云鬓峨峨,皮肤白皙,容颜庄重,气质沉静,与这简陋茶棚颇有些格格不入,小男孩稚气未脱,双眉修长,目光灵动,似乎刚刚哭过,一双眼睛红红的,正紧抿了嘴唇。 女子拿出两文钱,递给了卖茶老者,和声道:“老丈,我在这等个人,待会就走。” 卖茶老者接过钱道:“夫人,待会若是下雨,那茶桶边上,有一把破伞,可以拿来遮遮,莫要淋坏了身子。”说完,不待女子道谢,便匆匆去了。 待卖茶老者走远,雨一直未下,天气却愈发闷热。 小男孩扬头说道:“娘,刚才,你为什么不准我过去跟爹爹说几句话?” 女子轻叹一声,摸了摸小男孩的头,道:“尾儿,是你爹爹吩咐的,我也不清楚原因。” 这位女子,便是杨继盛的结发妻子,张贞,而这个小男孩,是他们的儿子,名字唤作杨应尾。 张贞眉间轻蹙,不由自主,又想起了两年多前的事情。 那是嘉靖三十二年正月,正是寒梅夜雪、灯山月冷时节,一日早晨,夫君从书房出来,面色铁青,神情郑重,抱起了儿子,看着自己,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她看出不对,追问之下,他才说出决定上疏弹劾权臣严嵩,并给她看了奏疏,名为“五奸十大罪”,详细陈述了严家父子贪贿纳奸、结党营私、打击异己的诸多罪状。 张贞清楚,严嵩家的这些事情,别说是身在朝堂的文武官吏,就连寻常百姓,都大多知晓一二,只瞒住了世宗皇帝一人。 她劝夫君,严嵩权势正如日中天,此时去弹劾他,只恐是螳臂挡车,可能会枉自送了性命。 平常他们夫妇二人,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做事都有商量,可那日却不知为何,他异常果决,完全劝他不住。 最后,他道:“贞妹,椒山心中明白,此一去必定是九死一生,然大丈夫生于世间,有所为有所不为,此事我心意已决,夫人不要再劝了。有一个事情,请你一定记下了,除非到我死那天,否则,你和尾儿两个,都不能来看我,这件事情相当要紧,切记切记。” 说完,放下了儿子,用手摸了摸她的脸,一咬牙,转身就出门去了。 一切都如他夫妻二人所料,杨继盛连皇帝面都没有见到,就被那位内阁首辅略施小计,打入了刑部大牢,严嵩恨他入骨,三天两头,便授意刑部官吏押他受审,这些年,不知受了许多刑罚。 幸亏有锦衣卫指挥使陆柄等人在暗中相护,严嵩想要杀他,一时也未得其便。 几滴雨点,打落在头上,也打断了张贞的回忆。她一凝神,看到杨应尾双目中满是疑惑,一直抬头在望着自己。 雨渐大,张贞去茶桶边拿伞撑开,把儿子拉到了自己身边。 杨应尾问道:“娘,这几年,爹爹为什么不让我们去看他?” 张贞又无声叹息,道:“这个问题,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按说你爹爹坐监,我们去看看,送些东西总是可以的,可他在出门之前,讲得是那么的慎重......我想,应该是有他不能说的理由吧。” 这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天又渐渐亮堂起来。 张贞收了雨伞,甩了几下雨水,放回到茶桶旁边,用手捋了捋发髻,对杨应尾说道:“你爹爹刚才吟的诗,你都记下了?” 杨应尾点了点头,道:“也不知道爹爹这诗,叫个什么名字?” 张贞略一沉吟,似自言自语,低声道:“他今日又是去刑部大堂过审,就叫做‘朝审途中口吟’吧,这几年,他可是遭了大罪了。” 杨应尾虽小,却是七窍玲珑,见母亲神情凄楚,心下也是一酸,岔开话题问道:“娘,不知那人还来不来?” 张贞拍了拍杨应尾的肩膀,微笑道:“王麟叔叔安排好了的,应该会来的。” 第2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二) 黄昏,京城刑部大牢。 在这里,杨继盛已被关押近三年。 杨继盛从刑部大堂回来,靠墙而坐,两腿抻直,双目微阖。 今日堂审,明镜高悬牌匾下,何鳌似乎也没有了往日的精神,只是照例问询,让他招认同党,杨继盛知道,何鳌这个刑部尚书,与严嵩沆瀣一气,便依旧只是缄口不语。 最后,何鳌冷冷地道:“快三年了,杨继盛,本官也有些乏了,总得有个了结,今日放你回去,你好生想一想吧。” 可能是快到头了吧,也该结束了,黑夜似乎无穷无尽,一直期盼的曙光,却始终不曾看见。杨继盛如是想,他也确实倦了,也厌了。 天时不正,秋日还如此闷热,高墙之外,有气无力的蝉鸣,催人困顿。 正昏沉间,听到囚房门口有人唤他:“杨先生,杨先生,醒来......” 杨继盛官声清正,胆略超群,虽是一介瘦弱文人,三天两头,便被叫去刑部领刑,每次回来时,都是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然而却大义当前,抵死不屈。牢中狱卒、人犯,人人为之钦服。 刑部大牢之中,人犯被称做“先生”的,可能自太祖皇帝以来,杨继盛是头一份了。 此时轻唤杨继盛的,便是牢中的狱卒孙东渠,他见杨继盛醒来,左右望了望,压低声音说道:“先生,今天是中秋节,你夫人托我给你带两个饼来。” 孙东渠边说边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隔着栅栏递了过去。杨继盛伸手接过,道了声谢,问道:“我夫人与小儿可好?” 孙东渠又朝两边望了望,见左右无人,依旧低声道:“还好,还好,只是今日在等我来时,淋了些雨,莫要着风寒才好。”他朝杨继盛的两腿上望了一眼,见他裤子上尽是干凝的血块,摇头咕哝了声“造孽啊”,便走开了。 杨继盛喃喃念道:“又是中秋了。今宵月圆不见月,来年圆月不见人。”打开纸包,依旧是熟悉的桂花香味。 他想起那一年,与张贞新婚燕尔,也是桂花飘香时,两人吟诗作对,琴瑟和谐,说不尽的逍遥快活,两年后,儿子应尾出生了,张贞在家相夫教子,自己公务之余,与张贞谈古论今,她见解独到,时有惊人之语,辩她不过,便逗儿为乐,那是何等惬意。 六年前,自己因弹劾大将军仇栾,被贬至狄道任典史,张贞没有一句埋怨之词,更是与他一起创办学堂,亲自教授当地妇女纺织女红诸事,早晚辛勤,任劳任怨。 应尾自小聪颖,今年已过十二岁,好医尚文,本该有一番前程,而如今...... 正自低头沉思,耳中听到一丝细声,杨继盛并未留意,还当是天井中有枯叶坠地,紧跟着墙头油灯摇曳,抬眼望去,见一个黑衣人站在牢门之前,中等偏高身材,黑巾蒙面,只余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露在外面。 杨继盛多历生死,早已处变不惊,当下斜眼望着黑衣蒙面人,并不作声。 来人除下面巾,面色微黑,棱角分明,鼻直口方,上唇留有浓黑髭须。杨继盛惊道:“一鸣兄,是你!”挣扎着站起身来,两手抓住栅栏。 黑衣人朝他周身上下看了一眼,缓缓点头,低声叹道:“椒山兄,你受苦了。” 这位黑衣人,是杨继盛在狄道任典史时,结交的好朋友,名叫王一鸣。 王一鸣为人仗义任侠,他是崆峒派掌门西门彦座下第三弟子,以六十四路青松剑法驰名武林,江湖人称“青松剑侠”。 第3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三) 六年前,杨继盛才到狄道,还不到半年,天降暴雨,这场大雨一直下了七日七夜,山洪肆掠,农田被淹,房屋倒塌无数,百姓拖儿带女,无家可归,哭天撼地,苦不堪言。 杨继盛带着衙内人众,另外组织了一些本地的精壮劳力,四处排涝,抢救受灾百姓。 被救的百姓之中,有一对老年夫妇带着个小女孩,家中没有壮劳力,他们所有的家当与房屋一起,都被洪水卷走了。 老头儿姓王,与他老婆在当地生活了五十几年,小姑娘是他们的孙女。 杨继盛见这二老一小着实可怜,又没有地方可去,便让他们留住在自己家中,张贞找出了些自己与丈夫的衣服,让他们换了,那个小女孩只能穿杨应尾的衣服。王老头夫妇两个,千恩万谢,自是感激不尽。 洪水过后,杨继盛夫妻便组织百姓灾后自救,杨继盛建立学堂,张贞教当地妇女纺织,两人忙得是脚不沾地,自己家的事情,反倒无暇过问了。王老头夫妇勤快仔细,将他们家中所有事务都承揽下来,料理得井井有条。 小丫头唤做王瑛,只比杨应尾小几个月,生性活泼,虽还年幼,却是明眸酷齿,讨人喜欢得紧。杨继盛本是贫苦人家出身,为人又慈善谦和,与他夫妇相处得十分融洽,就像一家人一般。 两个小孩儿,更是经常一起玩耍,上树掏鸟窝,下河抓鱼虾,青梅竹马,形影不离。 时间过得好快,一晃就是半年。 这日上午,杨继盛与张贞分别去了衙门和学堂,一个长相英武、腰悬长剑的壮年汉子,来到了杨继盛的家中。 王老头夫妇一看见这人,便悲喜交加,上前好一顿数落,壮年汉子半句嘴也不敢还,只是听着王老头夫妇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述说,待听分明前后因果后,抬起头来,英气勃勃的眼眸中,竟隐隐似有泪光。 王瑛与杨应尾在外玩累了,回到家里,王瑛一见到那人,便飞扑过去,大叫“爹爹。”壮年汉子一把将她抱起,搂入怀中。 杨应尾歪着头,打量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个满脸英气的汉子,便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青松剑侠”王一鸣。 狄道发洪水时,王一鸣去了关东,待回到甘肃,听人说起狄道受了大灾,忙火急火燎的赶了回来。他到了父母的住处,自己家的宅子已经荡然无存,只唬得魂飞天外。 王一鸣勉强镇定了心神,四处找人打听,这才知道父母与女儿都被救下了,现住在典史杨继盛的家中,他一颗悬着的心,才放回到肚子里,快马加鞭,匆忙赶到杨继盛家。 中午时,杨继盛与张贞回来,王一鸣与杨继盛相互打量了一眼,王一鸣躬身抱拳,道:“杨大人,你救了我的父母与女儿,大恩不言谢,我略懂些拳脚,自今日起,我愿在恩公麾下效力。” 相由心生,杨继盛见他英气逼人,心底下暗赞一声,双手托起王一鸣,道:“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何须道谢?王叔叔与婶子,现在和我们相处得有如家人一样,一鸣兄,你也别左一个大人又一个恩公的,那样太见外了,你我二人,就以兄弟相称吧。” 王一鸣性情豪放,他本在武林中位望颇高,自然也不再扭捏推托。 当日下午,杨继盛带着王一鸣来到府衙,他手下有个班头,叫做周元,是峨嵋派的俗家弟子,有几分棍棒功夫,平素行事,颇为自傲,可他一听杨大人介绍,面前这人是青松剑侠王一鸣,表情立时恭敬,慌忙以后辈之礼拜见。 王一鸣问起他的师承,果然从峨眉掌门正静师太算起,连周元的师父都是自己的晚辈,便坦然受了他一拜。后来,王一鸣了解到,在救自己家人时,这个周元出过不少力,便指点了他几路功夫,周元受益匪浅,对王一鸣更是敬重。 当时,狄道有两桩事情,让杨继盛这个典史颇为头痛。 一件便是辖区内的乡绅大户,家中接二连三被盗,来衙门报案的人,可以说是络绎不绝,有时一夜之间,七八户人家被盗,杨继盛也曾现场勘察,可被盗苦主的家里,连脚印都没有一个,只是都留下一朵丝绸所制的梅花。 盗案初发时,杨继盛集齐三班衙役,在狄道城内巡逻守夜,然而盗情依旧。那盗贼也是古怪,被盗的人,大多是为富不仁、声名极差的人,且他们被盗的财物,均在当夜就散入了穷苦百姓家中。 可除了那一朵绢制梅花,无论是被盗的,还是稀里糊涂被分得财物的,连他影子都不曾发现半个,是以百姓盛传为狐狸大仙所为,说狐狸大仙见大灾过后,民生多艰,特地来帮危扶困的。 为避免水患,让百姓安居乐业,杨继盛本谋划在狄道兴修水利,筹办工商,这就需要官府引导,士绅出钱,老百姓出力,才能成事,可现如今士绅人心惶惶,大多都有离去之意,让他好生为难。 王一鸣听杨继盛说完,便笑道:“此人应是侠盗一枝梅老前辈,他号称天下无双手,人间第一偷,轻功绝顶,手段高超,他若盯上这里,这些个衙役哪能看得着他?这位老前辈,为人颇为侠义,也没有什么恶迹,只是有些喜欢游戏风尘。椒山兄,你让衙役们不要再巡逻守夜了,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今夜,我便去拜见他,希望看在家师的份上,他能给我一分薄面。” 当夜,王一鸣将长剑留在家中,子时出门,次日辰时就来回禀杨继盛道:“一枝梅老前辈已答应离开狄道。” 果然,从那天开始,盗案就没有再发生过,当地士绅感激杨继盛,水利工商筹办时,出钱颇是爽快。 狄道县城东面有一座武云山,山上聚有一帮草寇,领头的号称“铁头无敌”金元霸,他是狄道本地人,在点苍山学了十五年艺,因屡屡不服师长管教,被逐出了师门。 金元霸好逸恶劳,回到家里后,也不肯找个正经营生,便纠结了一帮亡命之徒,掳虐乡里,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武云山地势险要,这帮草寇在山上布置了许多机关,金元霸拳脚厉害,手下人人亡命,官府却是奈何他不得,几次派兵征剿,不得寸功,都只到了半山腰,平白损伤了许多军士。 王一鸣单人独剑,直闯武云山,三个时辰后,将金元霸的头颅悬在西市,乡民欢呼雀跃。 困扰杨继盛几个月的两大难题,在王一鸣手中,三日便已全部消解。于是狄道治安承平,百姓安居,杨继盛也得以腾出手来,安心发展生产,牧养生灵。 王一鸣武功卓绝,医术也甚是精湛,在他有空的时候,便教杨应尾与王瑛一些基础功夫和岐黄之术。 杨应尾生性聪颖,悟性颇高,半年光景,便将燕青拳、通臂拳、太祖长拳、五步拳等都学会了,一招一式,都还有板有眼。 王一鸣对杨应尾颇是喜爱,然而限于崆峒派门规,未得师命,却不能教他崆峒派的武功了,只是让他看些皇帝内经、千金要方等书,教他熟识各处穴位与功用。 狄道为汉人与番人杂居,文化落后,诗书罕见,杨继盛在那兴办学堂、疏浚河道、开发煤矿,张贞教授当地妇女纺织技术,夫妻二人辛劳操持,造福一方百姓。 一年之后,朝廷将杨继盛调任山东诸城县令,离开的那天,当地百姓自发送于百里外的有千余人,齐声哭喊“杨父”,可见百姓爱戴之情。 杨继盛知道,年纪大的老人都不愿离别故土,便将宅子留给王一鸣的父母居住。 王一鸣本想与他同去,可又有些想念师父与他的两个师哥,故而有些迟疑。 杨继盛也力劝他回崆峒,若跟着他混在官场中,每日里都是蝇营狗苟的事情,王一鸣虽不明言,可自己终是心中难安。 最终,王一鸣叮嘱周元好生照看,若有要事需要帮忙,可捎书信到玄圣宫,自己便回了崆峒山。 杨应尾得知要与王叔叔还有小王瑛分开,大哭了一场。 回到崆峒后,王一鸣闭门练功,很少下山,半个多月前,他去狄道看望父母,偶然听江湖朋友说起,杨继盛已经身陷囹圄,便从狄道匆匆赶往京城,一路跑坏了三匹好马。 到京城后,他打探到杨继盛关押的所在,一直等到了夜间,这才飞身进入大牢,将看牢卫士点倒,进来与杨继盛相见。 第4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四) 两人简短述说了分别后的情况,王一鸣抽出宝剑,便要斩断门锁,救杨继盛出去。 杨继盛急道:“且慢!”王一鸣长剑一顿,闻声住手,杨继盛苦笑道:“一鸣兄,你千里奔驰赶来救我,云天高义,天日可表,可我却是走不得。” 王一鸣面上神色一黯,摇头叹息道:“椒山兄,你我相处经年,也算知心,其实,在我来之前,就已猜到你可能要以死明志,可你这样做,是否值得?” 杨继盛正色道:“大丈夫处事,不求流芳百世,只求无愧于心。一鸣兄,以你青松剑侠之能,要救我出这牢笼,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可出去之后,朝野必传我杨继盛诬告严嵩,畏罪潜逃,那我的一番心血,就全都白费了。” 王一鸣默然半晌,收起长剑,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小心打开,便看见一个乌黑透亮浑圆之物,有鸡蛋大小,他对杨继盛说道:“这次来的路上,途经太阴山,侥幸杀了一条百年青蛇,这就是那青蛇的胆,可疗内伤,去腐生肌,止痛去风,椒山兄,你快快服下。” 杨继盛心中感动,他知道王一鸣虽说得轻松,然而如此神物,岂能轻易得之?刚才所说侥幸二字,个中艰辛,自是不为人知了,又看见王一鸣托着纸包的左手上,肿起一道乌痕,有两指来宽,自黑衣袖口透出,直至指根。 以前,杨继盛就听周元说过,但凡灵物,过寿不死,其内脏诸物,便为宝元。常人食之,益寿延年,习武的人吃了,可以平添数年的功力,然而,神物难遇,更加难求,周元说这话时,满脸艳羡,他平生却见都不曾一见。 王一鸣见杨继盛摇头不要,心中有气,低声厉喝道:“你救过我的老父母和女儿,你我也相交数年,亲如兄弟,如今你的两条腿上腐肉淋漓,却为何要如此推三阻四?” 杨继盛心中暗暗想道:“我不知还有几日活法,何必暴殄神物?可一鸣他义气深重,若依常法,恐难推却。”当下朗声一笑,道:“我胸中自有肝胆,无需这畜生之物。” 他见王一鸣脸上有愤愤之情,又正色说道:“一鸣,我大限将至,这蛇胆用与不用,都无关紧要,我现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请你帮忙。” 王一鸣面色稍和,沉声说道:“椒山请讲,但有所命,王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杨继盛低声说道:“我担心严嵩放不过我的妻儿,请一鸣兄帮忙照看,继盛谢过了!”他要躬身行礼,王一鸣连忙将青蛇胆复收入怀中,隔门扶住了杨继盛,说道:“你我兄弟一场,份所当为,何须道谢?” 杨继盛脸色郑重,又低声说道:“我有一物......” 话未说完,忽外面有人大声喊道:“刘长根,你睡在地上做什么?”王一鸣心知,那刘长根定是先前被他点倒的卫士,现已被人发现,自己虽然不惧,可却不能连累杨继盛的一世清名。 当下,他将手与杨继盛握了一握,微一颔首,杨继盛但见眼前人影一花,王一鸣便已不见了。 外面闹得如开锅一般,少歇便有人过来清点人犯,却一个也不见少。那刘长根并非牢中狱卒,是刑部派来的卫士,此时也已醒来,王一鸣不欲伤人性命,只是轻点了他的昏睡穴,小半个时辰后,穴道就自行解开了。 可笑刘长根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何睡倒在地,只感觉突然一下就昏沉倒地了,听到大家都说他偷懒睡着,自己便有九分信了,心中暗怪昨夜那怡情院的小凤梨,同时也叹息自己年纪增长,精力不复从前了。 且不说刘长根自怨自艾,杨继盛冷眼看着卫士牢卒走马灯般跑来跑去,便知王一鸣已离开牢房,早已去得远了。他手扶狱墙,稍作推敲,低声吟诵:“一点丹心一点忠,竹桃难入万花丛。年来不见青松友,独喜晴梅相映红。” 杨继盛靠墙坐了下来,感觉双腿疼痛异常,看见牢头周四站在一旁,唤将过来,为他执灯。他将裤脚挽至大腿根,可怜那肉随着裤腿翻转过来,大腿上尽是腐烂肉块。 杨继盛从地上拾起一个瓷碗,往墙上一砸,瓷碗破碎,他拣了一块碎片,就去割自己腿上的腐肉,周四两腿战战,不忍直视。等到腐肉都被割尽,两条脚筋,松松垮垮挂在骨膜上面,杨继盛又将脚筋割掉,周四双手战栗,再也执灯不住,软倒在地。 自此以后,周四素食,见肉即呕,一百八十几斤肥躯,硬是减掉六七十斤,活到了八十来岁,算是得享遐龄,这都是拜杨继盛所赐了。 第5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五) 七八天后,严嵩授意刑部尚书何鳌,将杨继盛牵连到张经的案子中。 张经本是右都御史,又兼兵部侍郎,总督江苏、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各军,在东南沿海一带,平定倭寇,屡建战功。 可张经生性傲直,得罪了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严嵩便将他的所有战功,都归了义子赵文华,硬说是张经冒功诬告。当真是直也变曲,曲也变直,朝中大事,只由那严嵩张口定夺了。 嘉靖皇帝一心修玄,日求长生,痴迷炼丹,哪有心思去问朝政?见严嵩拿了奏折过来,看也没怎么看,便用朱笔一圈,也就勾掉了张经与杨继盛等九条人命。 杨继盛即将砍头的消息,被严嵩的党羽严密封锁,直到要问斩的前一天,才有人悄悄告知了张贞。 虽然,张贞心下早有准备,也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可事到临头,还是觉得天旋地转,她强定心神,把这噩耗同儿子讲了,杨应尾有如五雷轰顶,嚎啕大哭。 张贞将儿子搂在怀中,见他稚气清秀的面庞上,满是鼻涕眼泪,便掏出手帕为他搽拭干净,不住的柔声抚慰。 杨应尾抬头望她,哭道:“娘,我不要爹爹死,娘,爹爹不能死啊。”张贞心如刀绞,强忍悲痛,将杨应尾哄得睡了过去,自己在客厅里,坐了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张贞唤起了儿子,母子二人草草梳洗完毕,杨应尾想到从今日起,就与父亲阴阳两隔,忍不住又放声恸哭。 张贞厉声喝道:“尾儿,不许哭!今日,我们娘俩去给你爹爹送行,你爹爹是好男儿,大丈夫!今天,我们两个若掉一滴眼泪,既让那些个奸臣贼子看轻了,也让你爹爹走得不安宁。”杨应尾见娘亲发怒,擦干眼泪,尽力抑住哭泣。 平时和儿子讲话,张贞一直都是和声细语,很少有这般厉声呵责的时候。她见儿子的两个小肩膀不停颤动,知道他在强忍悲声,心下不忍,伸手把杨应尾抱入怀中,轻声说道:“孩子,难为你了,可你要记住,你是杨继盛的儿子,哭哭啼啼,于事无补,你爹爹顶天立地,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虽死何憾?” 杨应尾紧咬牙根,盯着母亲的脸,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母子二人穿戴整齐,披麻戴孝,打开房门。 天色阴沉,秋风乍寒,扫落一院梧桐叶。 杨应尾正要跑去打开院门,忽然间,门在外被人大力推开,进来了三个人,中间的一个面色白净的中年人,做书生打扮,他左边一个虬髯大汉,右边是个身高不满五尺的矮子。 这三人走进院子后,分三角站定,阻住了院门。张贞稍一沉吟,已明事理,当下默不作声。 那个中年书生将折扇一张,在胸前摇了两摇,干笑两声,说道:“杨夫人请了,我等弟兄三人是‘巴蜀三枭’,今日冒昧登门,请杨夫人原谅则个。” 张贞自知绝无幸理,反而加倍沉静,不发一言,只是将一双清眸,目光灼灼的盯着那书生。 那书生平生虽杀人无算,可此时被张贞的眼神盯着,却感觉颇不自在,为掩饰窘态,又是哈哈一笑道:“巴蜀三枭,见钱杀人,不问是非。只因杨继盛是海内义士,今日稍稍破例,与杨夫人道明原委,这就请夫人与公子上路。老二,动手吧。” 书生说完,将手中折扇一收,那右面的矮子从腰中拔出钢刀,缓缓踏步,走近张贞母子。 “且慢!”张贞突然喝道:“三位好汉,我夫君今日就要问斩,我也感觉了无生趣,我的这颗头颅,你们便取了去,能否请三位网开一面,放了我的孩儿?” 此时,杨应尾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拦在张贞身前,大声喊道:“不准伤害我娘!”平马上步,摆的正是王一鸣教的太祖长拳中的“探马势”,那三个人先是微微一愕,继而哈哈大笑。 中年秀才笑容一敛,道:“张夫人,上峰有命,要的是一大一小两颗人头,请恕我不能从命。”那矮子阴恻恻的笑着,左手执刀,伸右手抓向杨应尾的胸口,杨应尾伸手去拨,有如蜻蜓撼树一般,却哪里拨得动?他慌忙后退一步,右手握拳,直击矮子的鼻梁,只觉着臂弯中一麻,却是被矮子用右手点中“尺泽穴”。 矮子左手刀一挥而下,带动一阵寒芒,直奔杨应尾脖颈而来。张贞眼见爱儿即将身首异处,欲要扑上去救援,却哪里来得及,心中大恸,“嘤”的一声,昏厥在地。 杨应尾自知已闪避不开,然天生有一股刚勇之气,左手握拳,奋力向那矮子腹部的“气海穴”击去,他便是要死,也要打上一拳。 猛听得“当”的一声,矮子的钢刀飞出丈外,紧跟着又是“嘭”的一声,那矮子腹部中拳,倒在地上,身弓如虾,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杨应尾虽是只有十二岁多,然也练过好几年拳脚,这一拳,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拼死一击,认穴奇准,正中“气海穴”。 这位令江湖中许多人都闻名丧胆的“巴蜀三枭”的矮老二,本认为自己这一刀,斩断小孩的头颅是万无一失,待脑袋与脖子分家之后,劲力自然也就卸了,所以,他根本未曾躲避,甚至连抵御的念头,都没有转上一转。 矮老二混迹江湖,刀头舔血,也曾想过自己可能会被人杀死,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死在一个小小孩童的拳头之下。 这矮子浑号“五尺阎罗”,现在假阎罗却去见真阎罗了,至于真假阎罗会不会比比高矮,真阎罗是否会治他个冒名之罪,是他家族内部事务,外人却不得而知了。 第6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六) 变故过于突兀,剩下的两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虬髯汉子快步上前,将那矮子扳了转来,喊了几声:“二哥”,用手一探,发现呼吸脉搏都已经没有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那个书生左右一望,高声叫道:“是哪位高人在此,请现身一见。”他眼光老到,看到老二的尸体旁边有一枚铜钱,而小小的一枚制钱,却将一柄七斤三两的钢刀击飞丈余,思之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东面传来一声冷哼,从院墙下跃下一人,一身灰布长袍,腰悬长剑,貌相清癯,四十来岁年纪。杨应尾一见,就如同永夜里忽见阳光,大声喊道:“王叔叔,你来了。” 来的这人,正是“青松剑侠”王一鸣。 月初,他在狄道赶往京城的途中,正巧遇见太阴山中巨蛇为患,有四户人家被惨遭灭门,连尸首都找寻不见,他虽有要事在身,然不忍见当地山民再遭劫难,他追踪巨蛇三日,终于将巨蛇斩于剑下。 然那蛇百岁修为,也着实非同小可,王一鸣既中了毒,又受了伤。 那日一番剧斗,青蛇被刺中两剑后,可能自知不敌,便掉转蛇头,往太阴山中逃窜,王一鸣哪肯放过,展开师门轻功,自后追上,照那青蛇背上又斫了一剑。青蛇吃痛,回转身躯,巨口一张,喷出大团毒雾,王一鸣虽立时闭气,还是吸入少许。 青蛇行动,本迅捷如风,在喷了毒雾后,动作便迟缓下来,王一鸣心知,刚才喷出那阵毒雾,青蛇已大伤元气,便奋力跃起,临空一剑砍在它的七寸上,而那物濒死一击,蛇尾一扫,就如同钢鞭一般,打中了王一鸣左臂,王一鸣虽具上乘武功,也是痛彻心肺。 受伤之后,本应立时静养,可他记挂着杨继盛,千里奔驰,勉力探监,导致身上伤势,更是沉重。 那夜与杨继盛在监牢分手后,王一鸣的左手少阳三焦经已经麻痹,胸中“檀中穴”、腹部“神阙穴”隐隐作痛。他深通医道,心知蛇毒已入到肺腑之中,若不立刻拔毒,不仅功力会有损伤,只怕还会有性命之忧。 于是,王一鸣寻了一家较为偏僻的客店,把青蛇胆和酒吞服,运起师门心法,抽丝剥茧般驱毒疗伤,他功力深厚,七日之后,内脏中的蛇毒已清除干净,伤势也好了十之七八。 今天一大早,便听客店里的人说起杨继盛今日要被问斩,他担心起张贞母子,便匆忙赶到杨继盛的家里,总算是千钧一发,从“五尺阎罗”的刀下,救下了杨应尾的性命,未遗终身之恨。 王一鸣朝书生二人扫了一眼,目光毫不停留,看向了倒在地上的张贞,对杨应尾道:“应尾,快把你娘扶起来。” 杨应尾将母亲从地上扶起,以食指按压她的人中,片刻后,张贞悠悠醒转,睁眼看见儿子,起初尚以为母子二人在阴间,待杨应尾附在她耳边,小声告知王一鸣已经来了,张贞方转忧为喜,撑起身子,轻声唤道:“王大哥。” “嫂夫人不要担心,应尾,照顾好你娘。”王一鸣说罢,将一双精光闪闪的眸子盯着中年书生。 那书生心念电转,听张贞叫他“王大哥。”又看了看他腰中长剑,猛然想起了一个人,不由得心中暗叫苦也!他硬了头皮,上前问道:“敢问尊驾可是‘青松剑侠’王大侠?文千广这厢有礼了。” 王一鸣冷冷的道:“我是王一鸣,你就是‘辣手秀才’?那这位应该是‘多臂郎君’了?” 虬髯汉子听到“王一鸣”三个字,也是不由自主的浑身一哆嗦,想了想,还是走上前三步,与中年书生并排站立,瓮声瓮气的点头答道:“我就是关朗俊。” “听闻巴蜀三枭以杀人为业,也算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今日一见,原来是些欺凌妇孺之辈。你们是青城派的弟子,甄稼奇不对你们好生管教,大家门派不同,本来也不干我的事情,可你们今天,竟然对王某朋友的孤儿寡母痛下杀手,好,好得很,你们就不要再回去了,一起上吧。”王一鸣话音一顿,袍袖无风自动。 文千广叫道:“王大侠,看在我们青城派甄掌门的面上,大家都是武林一脉,手底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如有冒犯之处,文千广给你赔罪了。” 文千广躬身一揖,突然间身子一跃而起,左手虚点,右手折扇一立,直点王一鸣前胸的“云门穴”,同时,王一鸣听得右面嗖嗖连声,自是那多臂郎君在旁发射暗器了。 巴蜀三枭的武功,在武林中,只算得上二流角色,甄稼奇任青城派掌门后,痴迷武功,门规松懈,有些个青城弟子便为祸江湖,武林之中,颇有议论。 这文千广三人,是甄稼奇的师侄,三师兄弟之间,配合十分默契,文千广为人阴鸷狠辣,一作揖就是讯号,他与关郎俊两人同时发难,下手就是杀招。 王一鸣心道:“好不要脸!”唰的一声,长剑在手,剑尖一抖,便击落了关朗俊的三枚飞刀,同时剑柄直点文千广的手腕。 文千广一看来势劲急,情知若不缩手,右腕必被敲碎,不得已只得沉肩避开,紧跟着觉得寒风扑面,慌忙懒驴打滚倒地闪避,背上还是一凉,后背的衣服,已被割开长长的一条口子。 待到他跳起身来一看,已离王一鸣六尺开外,王一鸣站在原地,两脚却未移动分毫,不由得心中大骇。 关朗俊大叫一声,扑上前来,掏出两把五寸来长的匕首,刀锋泛蓝,一看就知是抹有剧毒,一取脖颈,一插小腹,文千广也转至王一鸣背后,铁扇扬起,疾点王一鸣背上的“大椎穴”。 王一鸣的本意,只想废了二人的武功,留下他们的性命,他与甄稼奇有过几面之缘,虽不赞同他的行事做派,可他的师侄若死在自己手上,与他脸面上不太好看。更有人会以此来大做文章,说崆峒派依仗自身为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大派,却恃强凌弱,插手其他门派的事情。 可现在,他看见两人偷袭、兵器蘸毒的下作行径,不由得心中怒气勃发,眼光中闪过一丝寒芒。 王一鸣此时前后受敌,他低喝了一个好字,突然跃起一式“风舞青松”,伸左脚在身后文千广的折扇上一点,右手长剑如电,直取关朗俊的咽喉。 文千广蓦然觉得,手中折扇上一股大力沛然而至,站立不定,噔、噔、噔连退三步,方才拿桩站稳。而关朗俊两刀齐出,招式已经用老,却失了对手踪迹,正仓皇间,忽觉喉头一痛,半声都不得哼出,扑地而殁。 八尺之外,文千广嘶声怒吼道:“王一鸣,你杀了我两个义弟,我和你拼了。”他将手中折扇掷出,呼呼风响,折扇径直向杨应尾飞去,他身子猛然一纵,却非向前与王一鸣拼命,而是往后跳上了院墙。 原来,文千广眼见王一鸣如此功夫,自知远非其敌,哪里还敢放对?一心想着就是如何逃得性命,他心中清楚,如果将折扇掷向王一鸣,起不了半点阻敌之效,故而他将折扇射向杨应尾,自己立时倒纵逃窜。 这是攻敌之所必救,正是围魏救赵之策,此人阴狠狡诈,确实不负辣手之名,果然,王一鸣只得掷出长剑,将铁扇撞到了花圃里面。 文千广暗喜得计,正要跃出围墙,听到身后王一鸣一声低喝:“留下罢!”文千广但觉背上微微一麻,如同是被蚂蚁咬了一口,跟着有一物从身前透胸飞出。 文千广看得真真切切,那是一枚铜钱,至于为什么会有铜钱从自己身体里飞出来,他头脑似乎有些迷糊了,想不清楚,低下头来,看见胸前有一大滩血,恍惚中,似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然而,天地间蓦然漆黑,文千广从院墙上摔了下来,两脚抽了几下,便去会合他的二弟、三弟去了,倒是应了当年结拜之时,同生共死的誓言。 第7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七) 举手之间,王一鸣连杀两人,他站在当地,似有所思,目光萧瑟。 杨应尾跑到花圃里,捡起青锋剑,心中觉得奇怪,刚才明明见到,王叔叔用这剑刺在关朗俊的脖颈上,剑上却没有一丝血迹。 他奔了回来,双手举剑,递给王一鸣,王一鸣接了过来,还剑入鞘。 王一鸣对张贞道:“嫂夫人,你和应尾先回屋里换套衣裳,我将这三人的尸身处理一下。” 张贞这才看见,刚才她昏厥倒地,衣服上有一大片污渍,她冲王一鸣点了点头,又朝地上的三具尸体看了一眼,道:“王大哥,有劳你了。”牵了儿子的手,就进房去了。 王一鸣略一打量,便去用左手提了关朗俊,右手提起书生和矮子,把这三具尸首都扔进了马厩里面,又用草耙将旁边的稻草堆了上去,将三具死尸都盖住了。 做了这些,杨应尾在院中叫道:“王叔叔,王叔叔......”,语气颇是有些惶急。 王一鸣大惊,疾步出了马厩,看见杨应尾站在院中,四周一无异状,才问道:“应尾,怎么了?” 杨应尾见着了他,才放下心来,低头道:“我刚才看不到你,还以为王叔叔你已经走了呢,我娘请你进屋。” 他从小对王一鸣就十分依恋,何况今日突逢大变,王一鸣心下怜惜,用手轻抚了抚他的头,道:“傻孩子。”两人回到屋内,张贞已经换了套衣裳,过来谢过王一鸣搭救之恩。 王一鸣摆手道:“我们之间,不说这些,我已经见过椒山了。”将几天前在监牢中的事情,他跟张贞说了一遍。 张贞听后,黯然不语,过了一会,她询问起王一鸣父母与王瑛的近况,她与他们共处了一年多的时间,心底都已当成了亲人。 王一鸣笑了笑,道:“他们都还好,只是时常念叨起你们,王瑛这小丫头,经常闹着要找应尾玩。”杨应尾莫名的红了脸,脑海中却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那个活泼讨喜的小姑娘来。 眼见已近巳牌时分,王一鸣道:“嫂夫人,我们先去法场,为椒山送行,其他事情,回来再作计较吧。” 三人出了门,王一鸣在街边雇了辆马车,让张贞与杨应尾坐了进去,自己依旧走路,马车经宣武门大街,过炸子桥,赶到西市的时候,已是日近正午。 杨继盛、张经、李天宠、汤克宽等九人,已被押赴到刑台上面,九名刀斧手,手持大刀,分立四周,邢台之下,两百名军士肃然而立。 按照当朝律例,人犯临刑前解除身上刑具,可以和家属、亲友简短话别,张经等人的家属亲朋早就到了,各家的事情都已交代完毕,此时正哭天抢地,乱成一团。 杨继盛脚筋已断,不能站立,本次监斩的便是那刑部尚书何鳌,何鳌今日大发慈悲,叫人拿了个条凳让他坐下了。 杨继盛的目光,一直在台下人群中逡巡,猛然间,看到了张贞等三人匆匆赶来。 他与张贞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却无需开口。张贞见杨继盛须长及胸,发如乱草,想是他在狱中三年,都不曾剃头修面,便用手轻轻地帮他理了理发须衣帽,一如杨继盛往常在家出门之时。 杨继盛一声长叹,说道:“贞妹,今生苦了你了。” 张贞菀尔一笑,柔声说道:“夫君今日大劫,何苦再去想这些尘世中的烦恼?你且放心西行,所有的事情,妾身都已作好安排。” 两人四手相握,过了好一会,杨继盛才松开了手,朝张贞一笑,张贞回以一笑,今生来世,尽在不言。 杨继盛看着杨应尾,又笑了一笑,道:“尾儿,你长高啦,快成大人了。” 杨应尾一直站在父母身旁,父亲坐着与他几乎同高,他望着父亲的脸,颤声喊道:“爹爹。”杨继盛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缩手回来,在怀里掏摸一会,拿出一本书来,递给杨应尾,说道:“尾儿,这是我在狱中所作的《自书年谱》,纪录为父这四十年来的一些往事,也算是我给子孙后代留下的一点念想,过几年后,你再打开看吧。孩儿,我走后,你就是家中唯一的男儿,要好好照顾你娘。” 杨应尾双手将《自书年谱》接过,揣入怀中,他两眼有若滴血,却记得母亲说过的话,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他跪在地上,朝父亲拜了三拜,杨继盛弯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双目凝视着儿子的面庞,点头说道:“好孩儿!快起来。” 杨继盛侧头,望向王一鸣,颤声喊道:“一鸣兄。”这位号称当朝第一硬汉,铁骨铮铮的男儿,刑部中的诸般酷刑均已尝遍,都能做到不哼一声,此时,他的眼中却忽现泪影。 王一鸣上前,将手握住了杨继盛的右手,杨继盛紧紧抓住,用眼睛看看张贞,再看看杨应尾,最后又望定了王一鸣。 王一鸣心中明白,他这是在托付身后事了,沉声说道:“兄弟相交,非在其言而在其行,椒山放心。”听到这句话,杨继盛这才缓缓将手松开,男儿相交,生死相托,却无需道一谢字。 接下来,杨继盛朝野好友,如王遴、王世贞、杨朋石、奚世亮、沈炼等,都前来为他送行,书中且不一一细表。 及至临刑,监斩官何鳌照常例问询人犯有无冤屈,台下的百姓一片鼓噪,声震刑场,何鳌始终充耳不闻,午时三刻,掷令开斩,天空中忽然乌云滚滚,雷鸣阵阵。 刀斧手就位,将人犯抹肩头拢二背全部捆了。 杨继盛仰天长啸,朗声吟道:“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天王自圣明,制作高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他昂首慷慨就义,时年四十,台下众多百姓,皆悲愤不已,齐声呼喊:“此天下义士也!” 当刀斧手举刀之时,杨应尾猛然跳起大呼:“不要。”喊出这两个字后,落地便已昏倒,王一鸣将他抱在怀里,为他推宫活血,过了好一阵,杨应尾才睁开眼来。 第8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八) 刑部主事王世贞(即后来之兰陵笑笑生,着有号称当时第一奇书《金瓶梅》)、兵部员外郎王遴还有王一鸣,一起将杨继盛的遗体运回到家中,王世贞找来仵作,将他的头和尸身缝起。 王一鸣忙前跑后,把杨继盛的尸身用棺椁盛殓了,在院子中架起了灵堂,杨继盛生前的七八个好友来到灵前祭奠。众人各致祭词,均是哀悼杨继盛之英年早逝,痛骂严嵩奸党惑乱朝纲,一直到了亥时左右,祭奠的这些人,方才先后陆续离去。 到了亥末,王世贞也回去了,灵堂里只剩下了张贞、王一鸣、杨应尾三个人,张贞燃起了三柱香,插入香炉,手捧祭文,于灵前大放悲声: 未亡妻张氏谨采首阳之薇,挽汨罗之水,致祭于夫君奉直大夫椒山杨公之灵曰:于维我夫,两间正气,万古豪杰。忠心慷慨,壮怀激烈。奸回敛手,鬼神号泣。一言犯颜,五刑殉节。关脑比心,彦头嵇血。朱槛段笏,张齿颜舌。夫君不愧,含笑永诀。渺渺忠魂,常依北阙。呜呼哀哉,尚飨! 祭文中,关龙绛苦谏夏桀蹈火而死,比干强谏商纣王被剖胸摘心,张贞将杨继盛比作夏之关龙绛、商之比干,确实是非常中肯的评价。 待张贞祭奠完后,杨应尾上前扶起母亲,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了。 王一鸣在杨家住过一年,他素知张贞极有见识,虽是蒲柳弱质,然却为女中丈夫,遇事思路明晰,行事果敢快捷。 可现在,张贞坐定后,两眼空明,看起来有些魂魄不定,王一鸣暗自寻思,杨继盛新亡,她伤心过度,神不归属,只怕对她的身体有些妨碍。 王一鸣便道:“椒山已逝,嫂夫人节哀!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人想对你家赶尽杀绝,你与应尾两人,现下都不安全。” 张贞一直在出神,半晌没有回应,杨应尾在一旁推了推母亲,张贞方才回过神来,道:“王大哥,我刚才想到了一些旁的事情,没有听到你说的什么。” 王一鸣将刚说的话又重复一遍,张贞道:“应该是严家吧。这两年多来,有些事情,我一直没想明白,严嵩结党弄权,也不是这三年五年才开始的,椒山那日为何突兀起了这弹劾的念头,而且是那般决绝?还有他为什么反复叮嘱,不要去找他?而今他已身死,我也懒得再想了。” 王一鸣想了想,道:“今天早上来的巴蜀三枭,只能算是个小角色,我们去了法场,严家的耳目肯定已经知晓,很有可能会再派人来下手。如今之计,我想明日便让椒山入土为安,而后我送你们去崆峒山,住上一段时间,待过得三五年后,应尾长大一些,再设法为他父亲报仇,嫂夫人,你看怎样?” 张贞点头说道:“我现在方寸已乱,王大哥,就按你说的办吧。”突然,她站起身来,朝王一鸣敛衽一拜,口中说道:“王大哥,你对我们一家的大恩,张贞在这里叩谢了!” 王一鸣赶忙站起,连声说道:“嫂夫人,我们之间,就像亲人一般,你们家的事,便是我王一鸣的事,你怎地行这样的大礼?使不得,快快请起!” 张贞起身站定,拉着儿子的手,对王一鸣说道:“王大哥,我想让尾儿认你作义父,不知你是否愿意?” 王一鸣本来就十分喜欢杨应尾,自己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在他心中,一直就把杨应尾当成儿子看待,当下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应尾,你愿不愿意啊?” 杨应尾甚是乖巧,提起案上的茶壶,将王一鸣的茶碗续上水,然后双膝跪倒,朝王一鸣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奉茶,说道:“义父,请喝茶。” 王一鸣哈哈一笑,将茶接过,喝了一口,伸手将杨应尾拉了起来。 张贞道:“尾儿,你到娘这边来。”杨应尾“哦”了一声,走到母亲身边,张贞把两手放在杨应尾的左右肩上,深深的望了儿子一眼,沉声说道:“孩儿,你以后要听义父的话,长大要像父亲、义父一样,做个响当当的好男儿。” 杨应尾歪头看向母亲,点了点头。 张贞将儿子抱入怀中,轻轻说道:“尾儿,你名字叫做应尾,你知不知道‘应尾’二字,作何种解释?” 杨应尾答道:“我曾经听爹爹讲过, ‘尾’为东方青龙七宿之一,也称‘尾火虎’,有星九颗,故又称‘九星尾宿’,尾星在第九重天,所以常年不见,‘应’为呼应之意。对了,娘,爹爹还说‘尾宿之日不可求,惊天动地皆可休’,这是什么意思啊?” 张贞柔声道:“娘也不知道,你再长大些,或许就能够明白了。尾儿,你要切记,坚韧不拔,傲骨虚心,你生为杨家男儿,肩上必有担当,当记遇事三思,见苦难坦然面对,勿要轻言放弃。” 杨应尾点头,认真答道:“好的,孩儿记下了。” 王一鸣心道:“张贞她向来遇事不乱,颇有主见,现在不商谈继盛入殓的事情,怎地婆婆妈妈,与尾儿絮叨起来了。” “乖孩儿。”张贞轻轻的将儿子推开,又对王一鸣说道:“王大哥,我头脑有些昏重,请你少待,我去稍做休整。”说罢,站起身来,摸了摸杨应尾的头,莲步轻移,就走到内室去了。 在大厅中,杨应尾问起王瑛,王一鸣微笑道:“她现与爷爷奶奶去了宝庆府。以前我每次回去,她也要问起你的。”两人说了一会话,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却不见张贞出来。 王一鸣本以为是今日遭逢巨变,张贞可能是心力交瘁,在卧室里休息了,可联想到张贞先前的神情话语,隐然觉得有些不妙,忙对杨应尾道:“尾儿,你快去房中看看你娘。” 杨应尾答应一声,快步走到西屋的门前,推门不动,里面已经上栓,便唤道:“娘,娘。”却无人应答。 王一鸣耳目惊人,在厅中听得真切,心知有异,身形有如旋风过堂,倏忽而至,以手推门,略一使力,门闩应手而断,他往房内一看,只叫得一声苦也,但见三尺白绫悬于房梁,张贞已经自缢多时了。 杨应尾大叫一声:“娘。”朝母亲扑了过去,脚下却已摇摇晃晃,才走了两步,便摔倒在地上。 王一鸣青锋出鞘,割断白绫,伸左手扶住了张贞落下的身体,入手之际,就知断气已有一炷香左右的时间,便是大罗神仙也救她不得。 他将张贞平放在床上,还剑入鞘,再将杨应尾抱起,见他小脸紫胀,知道这是一时急火攻心,闭住了气息,便用手贴在杨应尾的“灵台穴”上,将内力缓缓注入,片刻后,杨应尾悠悠醒转,扑到床前,搂住母亲的尸身,放声大哭不止。 王一鸣恻然神伤,心下暗自懊恼,先前张贞让应尾拜自己为父,又跟他说的那些话,明显就是在交代后事,自己为何如此蠢笨。 他游目四顾,看见桌上有两张素笺,墨迹新干,字迹娟秀,是张贞手书。他拿起一张,上面写道:“应尾吾儿,自汝父入狱,辗转思维,进退无策,旦暮思量,终日惶惶。黄泉路远,汝父形单影只,好不凄凉?今娘随汝父去矣,阴冥有伴。我儿重任在肩,当自图强,家仇勿忘。” 另外一张,却是写给他的:“王兄尊鉴,兄云天高义,张贞感激涕零,今生已矣,来生当与椒山结草衔环,以报深恩。” 王一鸣暗暗叹道:“好一个行事果决的女子!可却让我如何向椒山交代。” 他喊来杨应尾,将张贞的绝命书拿给他看了,杨应尾见字思人,又抽咽起来。王一鸣硬起心肠,沉声喝道:“尾儿,你爹娘都已经过世了,不能复生,伤心于事无补,你要不负你爹娘的期望,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现在,你爹娘的后事,都需要由你和我来共同料理。” 杨应尾赤肿了双眼,强忍着悲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不停翻滚:“我不哭,我不哭,我要报仇......可是娘啊,你为什么要抛下尾儿?” 当天夜里,杨应尾坐在母亲床前,一日之内,连失双亲,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能够承受的,伤心疲累到了极致,他抓着母亲的手,靠在床边,沉沉睡去。 王一鸣凭几而坐,守在他的身边,一夜不眠。 子时刚过,屋顶上有细微的沙沙声音,王一鸣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知道有人在外窥探,细细一听,屋顶上共有四人,他眼中杀意暴起,将剑平放几上,可房上那几人,却没了任何进一步的动作。 王一鸣看了杨应尾一眼,无声的叹了口气,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来。 他已打定主张,只坐在那动也不动,以不变应万变,对屋顶的声响,睬也不睬。 第9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九) 第二日,天刚破晓,王遴与王世贞就结伴而来,各自带了六七个家仆。他们两人与杨继盛交好十余年,都是想着来帮忙料理丧事。 昨夜五更,西南方一声鸡鸣过后,王一鸣听见藏身房顶上的那四个人,齐刷刷的一起退走了。 杨应尾早已醒了,一直一声不吭,两只眼睛红红的,死死地盯着母亲的面庞,王一鸣安抚了许久,他才终于放开了抓着母亲的手。 王一鸣带他来到厅堂,王世贞与王遴已自行动手,泡了一壶茶,正在商量如何为杨继盛办丧事,他们带来的家人,全部站在院子当中。 二人看见王一鸣和杨应尾走出来,便迎了上去,王世贞朝他们身后望了望,问道:“杨夫人呢?”王一鸣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简短与他们说了。 听说张贞已经自缢随夫,那两人都既感震惊,又觉惋惜,二人都是文人,感慨唏嘘,良久不休。 过了一会,王一鸣终于忍不住,截断了他们的话头,道:“现在事情已经成这样了,为今之计,我们先将椒山夫妇安葬了,让他们入土为安,至于其它的,以后慢慢再说不迟。” 于是,他们三人小声商议,一直说了有小半个时辰。计议定后,王遴与王世贞把带来的家人从院内叫了进来,一件一件的将事情安排下去。 巳牌时分,王遴的家仆将一口棺材送了过来,杨继盛的尸身,昨日已经盛殓,可谁也没有想到,张贞也随他夫君去了。 一顿忙乱过后,张贞亦已入殓。王世贞让人从白马寺请来了七个和尚,在院子里诵了半日的地藏经。 到了黄昏,杨家院内,一阵木鱼声与梵唱过后,院门打开,从里面抬出来两具棺材,孝子着麻戴孝,扶棺痛哭,声音嘶哑。此时街坊邻居,俱已围拢过来,看见如此情形,都觉得诧异。 待众人了解到,杨继盛的夫人在昨夜也已上吊死了,心下都是悲愤与怜悯。杨继盛夫妇为人极好,一日之内,竟双双去了,只剩下杨应尾这样一个年纪幼小的孤儿。 人们自发的跟随着送丧队伍,一起为杨继盛夫妇送行,人群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多,还没有走出五里,差不多已有千来号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经宣武门大街,往西行至校场五条,望定兴县而去,一直到了月上中天,已经快要出京城了,陪同送行的人群,方才渐渐散去。 剩下送丧的人众,是王遴与王世贞带着他们的家仆,还有他们请来抬棺材的棺杠,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只是赶路,待走到燕都莲花池,已过了子时。 此时,月朗星稀,王世贞眼尖,隔着老远,就望见莲花池旁,有两人横马,立在道路中央。 待又走得近些,他们看见,前面的一人,身粗体阔,五短身材,只是不见脖子,那头颅就如同是直接安在两个肩膀上面,偏生头颅大得出奇,想来这人的脖颈原本是有的,只是不堪头颅之重,又被压回到胸腹中了。后面马上的那人,是个中年女子,身材修长,面目也还算得清秀,只是一张脸白森森的,甚是吓人。 这二人两马,阻在道路正中,送葬队伍便过不去了,只得停了下来。王遴与王世贞对望一眼,心中暗道:“真的来了,王一鸣料得果然没错。” 今天上午,他们三人在一起商议的时候,王一鸣说送葬的路上,必定会有人前来拦截,王遴和王世贞都不怎么相信,他们认为,杨家现在就只剩下杨应尾这样一个稚龄孩童,哪怕严嵩再丧心病狂,总不至于会对一个毫无威胁的小小孩童下手。 然而,王一鸣却坚持异常,他认为,在张贞上吊自戕以后,有人在房顶一直窥探,这事十分蹊跷,应当是另有隐情,只是他们不知而已。 王遴和王世贞两人是杨继盛的生前好友,都曾听他提起过王一鸣,他们也知道,这位武林侠客在狄道的事迹,若说江湖经验,肯定是要比自己强胜太多了。 更何况,他是杨应尾的义父,算下来也是目前杨家的唯一亲人,所以,他们虽然不信,可最终还是都依了王一鸣的主意。 王世贞朝身旁的管家一使眼色,他的管家叫张默,上前两步,大声说道:“兵部员外郎与刑部主事两位王大人,送故友棺椁回乡,请二位让一让。” 大头矮胖子偏腿下马,众人见他落地之后,身高仅及马腹,正欲发笑,但见那矮胖子将身一晃,右手伸出,已将张默抄在手中,张默比常人还要略高一些,被他提在手上,如拎一个小小婴孩。 众人见了这矮胖子如此威势,虽张大了嘴,却哪里敢笑出声来?都慌忙将嘴巴闭上,大大的吸了一口凉气。 王世贞眉头一皱,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放他下来。” 矮胖子桀桀怪笑,声如夜枭,颇为刺耳,笑声刚歇,便咧开大嘴说道:“两位王大人,我是来找杨继盛的儿子的,二位都是做官的,我劝你们别来蹚这趟浑水,免得平白无故,沾惹上一身的晦气。” 王遴硬了头皮,拍马上前,说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杨家小公子因为父母双亡,伤心过度,昨晚就已经病倒了,先前出门的时候,他还是起不来床,我们就让他留在家中养病。” “咦?”那女子一声轻哼,身形一动,众人都觉眼前一花,定睛一看,中年女子已到了那个孝子身边,伸手掀开他的孝帽,目光一冷,缓缓问道:“你是谁?” 那哭灵孝子是个侏儒,此刻已是吓得软了,瘫坐在地,结结巴巴的答道:“我......我是这家主人雇来哭......哭灵的。” 矮胖子大喊一声:“糟糕!”将张默往地上一摔,疾奔上马。 “不错,河间双煞,这次丢人丢大了。”那中年女子口中说着,脚尖一点,正踩在地上那个侏儒的胸口上,她飞身跃过众人头顶,稳稳当当的坐在马背上,这二人调转马头,朝众人冲了过来,人群慌忙让开了一条道来。 矮胖子驱马毫不停留,却恨恨说道:“两位王大人,现在我没工夫与你们罗唣,这笔账先记下了。”两匹马向京城方向疾驰而去,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这两人奉命捉拿杨应尾,杨家今日人多,又在城内,不好下手,他二人平常行事十分精细,从今天早上开始,两人就藏身在杨家门前的一株大樟树上,但凡杨家出入的人,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一直到了送殡,都没看到有小孩进出。故此,他们先入为主,一致认定那个哭灵孝子便是杨应尾。 二人又担心中途换人,是以一路跟随,四只眼睛不离这矮小身躯,而孝帽本就宽大,孝子又是扶棺痛哭,他们一直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 前面的一段路,是在京城闹市,送葬的人又多,闹出动静来多有不便,故而直到深夜时,两人这才现身出来,拦住了去路。 现在他们发现正主儿不在,知道中计,不敢耽搁,急匆匆的去了。 第10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十) 众人见他二人走远,才舒了口气,都用手去擦拭额头冷汗。 忽然有人惊惶叫道:“张默死了。”众人看见,张默脖颈已被捏断,脑袋耷拉在一旁,舌头伸出有两寸来长,死状颇是恐怖。那边又有人喊道:“哭灵的也死了。”大家又围过去看,那侏儒确实已经断气,浑身上下,却不见一处伤口。 众人都感惊怖,不自觉的回头去望,担心那两个瘟神去而复返,那么一抓一踩,就让人去见了阎王,只是不知,这次又会是谁的脖子胸口遭殃。 王遴与王世贞明白,那二人因为事情紧急,不能停留,要尽快赶去杨继盛的家中,然而上了这样的恶当,一口怒气,便就近发作在张默与哭灵人的身上,手段如此狠辣,真是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他们二人心中暗道侥幸,幸亏王一鸣思虑周全,否则,刚才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因张贞自缢而亡,上午他们安排家仆去买来棺材,另外,就是去雇那个侏儒哭灵人。王遴的伯父上月过世,他便见到这个侏儒在哭灵,他叮嘱家人,多给了十两银子,只是提了两个要求:躺在棺材中进府,哭灵时不许抬头。 哭灵人见到白花花的银子,眉花眼笑,便想那些个古怪的要求,定然是大户人家的诸多忌讳,哪里想到其它?收了银子,忙不迭的应承下来,一路之上,卖力哭号,却不忘约定,始终不曾抬头。 两位王大人简单商议两句,留下两个家仆就近报官,其余的人继续前行,一路之上,有人总感到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不由自主的向后张望了好多回。 幸而路上不再有其它波折,到了第二日中午,终于到了定兴县卧龙岗村。 卧龙岗村,是杨继盛的祖籍所在,墓地是杨继盛夫妇在生时就已选好的,在该村西北面的一座土山之上。杨继盛弹劾严嵩被关入刑部大牢,张贞就知道祸事迟早难免,两年多前,就已雇人修建好了夫妇二人的墓穴。 山路崎岖,好不容易上得山来,刚将棺材放下,一个棺杠走到盛殓张贞的棺材前,弯腰将棺盖稍稍提起。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不知他为什么要动棺盖,更加奇怪的是,两位王大人也任他胡来,并不出声喝止。 那人将棺材盖轻轻移开两尺,突然间,从棺材里蹦出来一个小孩,白衣白帽,双手抱剑。众人以为见鬼,唬得连连后退。 小孩纵身出来后,就站在那棺杠的身旁,青天白日下,太阳下照出影子来,却又不像鬼了,接着便有人认出这个小孩,便是杨继盛的儿子杨应尾。 除了两位王大人外,其他人都觉得摸不着头脑。杨应尾朝那棺杠叫道:“义父。”将手中长剑递了过去,那个棺杠缓缓将棺材盖好,直起身来,接过长剑,正是青松剑侠王一鸣。 昨日他们三人商量,要怎样才能让杨应尾躲开追杀,王世贞与王遴提出金蝉脱壳之计,以哭灵人假扮杨应尾,吸引杀手跟随,王一鸣则带着杨应尾脱身离去。 王一鸣则认为,父母入土而子不在,是为大不孝,杨应尾即使因此逃得性命,他长大后回想起来,必然会懊恼和后悔,甚至可能还会埋怨他们这些长辈。 所以,王一鸣索性行险,让杨应尾拿着他的青锋剑,躲在张贞的棺材里,他自己就和棺杠们一起抬着棺材。他又恐棺材内空气不足,便在张贞的棺材底部,开了一个小孔。 河间双煞一路跟随,王一鸣早已发觉,只是暗自留神,偷眼看到二人的形貌,就已判定他们两人便是“阳煞”郑关远与“阴煞”马芸。 他心中暗暗诧异,河间双煞在武林中,算得上是颇有来头的人物,这两人本是绿林巨盗,在山东河南一带,做没本钱的买卖。他们号称双煞,一是手段狠辣,二是武功的确了得,阳煞的“大力金刚爪”,阴煞的“兰花拂阴指”在鲁豫一带,从没有过敌手。 双煞出道二十来年,着实让豫鲁一带的武林正道中人颇感头痛,他们武功极高,若说凭武技能胜他们的,整个武林中,可能也有上百人,然这些人,无一不是名扬江湖的大侠,或是帮派的首领与掌门。即便是他们存心要寻双煞的晦气,可这两人居无定所,时而在鲁,时而在豫,却是找他不着。而其他的人,又不是这双煞之敌。 在一年多前,这二人突然销声匿迹,仿佛凭空消失一般。王一鸣听说是二人多行不义,被华山派的前掌门,“山河大侠”谢嘉仁撞见了,废了双煞的武功,可当有人向谢大侠求证时,他却只是笑着摇头,并未承认这事,所以,这二人去向成谜,不想今日却在这里现身。 待到河间双煞出手,王一鸣冷眼一看,便知若是单打独斗,六七十招内可操胜算,若他们两人齐上,自己新伤初愈,要赢他们,可能需要二百招开外,也不知道他们身后,是否还有其他帮手,是以虽见二人伤人,一是不及阻拦,二是当下事大,故而隐忍未动。 王一鸣叫来四个棺杠,将张贞的那个棺材再次抬起,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锭,用手一搓,银锭便成了条状,比了比大小,将银条楔入棺底孔洞之中,再拿手掌用力按了按,那银条便与棺材底面平齐了,更无透气之处。 旁边众人见了,眼睛与嘴巴都张得老大。王一鸣依次吩咐将杨继盛、张贞的棺材入土,封上墓门,盖上泥土,立起墓碑。 杨应尾见父母尽皆长眠于地下,以后永远不能相见,再也听不到父亲吟诵诗词,再也不能挨在母亲身边听讲故事,不由得悲从中来,在坟前放声痛哭,王一鸣眼眶湿润,王遴、王世贞与余下众人皆是悯然落泪。 等到安葬完毕,日已薄山,余晖似血。 事毕,王一鸣携了杨应尾的手过来,让他拜谢了两位王大人,而后挥手与王遴、王世贞道别,与杨应尾先行下山而去。 王遴与王世贞知道,他们此去,便是逃亡江湖,必定凶险重重,也不问他们将去何方,只站在山上以目相送。 眼看王一鸣大袖飘飘,杨应尾脚步蹒跚,他们正由小路下山,树影婆娑之中,几转之后,终于不见,王遴与王世贞都在心中大念佛号:“阿弥陀佛,椒山兄,你在天有灵,保佑你儿子能逃过此劫,为杨家保留一条血脉。” 第11章 万里西行,风波恶,露行藏(一) 碛口镇依吕梁山,襟黄河水,从碛口往南,黄河河床由一百多丈猛缩为二十余丈,故此处水流异常汹涌,声如虎啸龙鸣,势若万马奔腾。 黄河至此骤然变窄,是因为碛口镇为湫水河与黄河之交汇处,湫水河中带来大量泥沙,天长日久,阻塞了河道。 自古以来,西来的客商,行船到了碛口,为了不走下游险滩,纷纷弃船上岸,改走旱路,所以,碛口镇便成了水陆转换的交通要道,小小集镇,倒是繁华热闹得紧。 在碛口镇的西面,临近黄河处,有一所建构宏伟的楼宇,左右各竖起一根两丈来高的旗杆,杆顶黄旗飘扬,斗大的一个黑色“酒”字,旁边绣有六条飞舞盘旋的黑龙。 楼有两层,正中一块黑色匾额上,“聚龙楼”三个金漆大字,笔意古拙,却是一所百年老店。 聚龙楼有两样东西,大有名气,其一就是该店秘制的红烧黄河大鲤,黄河鲤鱼本就体态丰满、肉质肥厚、细嫩鲜美,聚龙楼对鱼的选材极是严苛,所用均是斤半之鲤。聚龙楼的掌柜在每日辰时前,以祖传秘法将鱼腌制,两个时辰后才可由后厨烹饪,那鱼上桌之后,端的是目看色泽红润,入口滑嫩鲜美,又没有半丝泥腥之气,食后回味无穷。 故此,来往的客商,武林中的豪客,还有达官贵人,只要到了碛口,第一件事大多是来聚龙楼中吃鱼。另外一样,就是该店自酿的聚龙老酒,酒粘起丝,微泛蓝光,入口绵香,甘润幽雅,回味凝重,确是酒中上品。 聚龙楼有此二宝,天天吃客盈门,宾客满堂,喝酒划拳,斗酒轰饮,热闹非凡。 秋风裹挟了黄河水,时不时发出澎湃的声音,时节已是昼短夜长,虽还只是傍晚时分,然四下里已经暗沉下来,只有聚龙楼内,依旧是灯火通明。 一楼临窗的一桌,坐着一个走方郎中,布幡靠墙放置,面黄微须,弓腰驼背,约莫五十来岁年纪,他的对面,坐的是一个小男孩,黑黑瘦瘦,穿一身粗布衣裳,就是普通的农家小孩模样,只有他脸上那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在转动之际,方能看出一些灵动来。 驼背郎中颇有些年老体衰,连喝酒时,两手都是颤巍巍的,那个小孩边吃鱼边四处张望,最后,眼睛一直盯着窗外,过了一会,回过头来,对郎中说道:“义父,这前面便是黄河了么?” 郎中依旧低了头,用两眼的余光四处转了一转,身子微微前倾,凑近小孩,压低声音说道:“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尽量少开口说话,且在外面要叫师父,不要叫义父。” 小孩挠了挠头,讪讪应道:“嗷,我总是搞忘了。” 郎中又低声道:“这个饭庄中,三教九流的人都有,要小心些。” 这一老一小二人,正是王一鸣和杨应尾。 离开卧龙岗村后,还不到一日,杨应尾便沉沉病倒,王一鸣为他把脉,知道是他因父母过世后忧思太过,情致郁而化火,心火独亢而致心肾不交。他去药铺抓了些生地、玄参、茯苓、五味子、当归、朱麦冬、柏子仁等药,熬好后给杨应尾服下,每日早晚各一剂。 这一场病来得猛烈,王一鸣始终守在义子窗边,听到他在昏沉中说了许多话,一会说“不要杀我爹爹”,一会带着哭腔说“娘,娘,你要去哪里啊”,有时面上肌肉扭曲,切齿说“我要杀死你们”,王一鸣心下怜惜,把他抱在怀里,好生安抚。 药虽对症,但正是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三四天后,杨应尾方恢复些元气,已能慢慢进食。 王一鸣知道,江湖中认识自己的人着实不少,为遮掩行迹,他剃掉唇上髭须,摘了青锋剑,化了一颗茯苓党参丸,用温水调开了,涂在脸上,那脸便作蜡黄之色,再取了件短褂垫在后背,穿外套罩上了。 他取来铜镜一照,已完全不是平常的模样,即便是非常熟识的人,若不细看,肯定是认不出来的了。 他又拿锅底灰调了些蜂蜜水,把杨应尾的头手都抹了,找来了一身农家小孩的衣服,给他换上,杨应尾本来生得白净,这番打扮以后,便变成了一个黑瘦的乡村小子。 装扮停当之后,王一鸣又去买了辆马车,让杨应尾坐在车厢里面,自己当了车夫,赶着马车往西而行。一路上小心谨慎,早行夜宿,尽往偏僻处行走。 途中少不了遇到江湖中人,有孤身独行的,也有三五成群的,王一鸣听到他们用切口暗语谈论,都是说的要找自己和杨应尾。 有人见他们是一老一小,就格外的留意上了,更有些人出手试探,王一鸣只作不懂武功,懵然不觉。 这个一脸病容的驼背老者,怎么也与名满江湖的青松剑侠,联系不到一处,加之王一鸣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事事小心,时时戒备,所幸一路无事。 这样过得七八日,便进入了山西境界。那马本是劣马,这般持续奔走,竟然也已累倒了。 王一鸣见杨应尾的病已几乎痊愈,也希望他能增长些见闻,便弃马车不用,自己动手做了个药幡,将青峰剑夹在幡柄之内。 途中路过一处集市,王一鸣便去买了两匹驴子,父子二人,骑驴缓缓而行,一路之上,只要是周边无人,王一鸣便指点河川,讲些历史人物,江湖掌故,他所知渊博,阅历又富,每到一处,均可侃侃而谈,其中既有前人之说,也有些自己不同的见解。 以前在家时,杨应尾只读些诗书药典,史书也只看正史,义父说的这些他颇感新奇,听得兴致盎然,父死母丧之痛,才得以稍稍缓解。 这一日到了碛口,黄河边晚霞辉映,王一鸣已有几年没有来过聚龙楼,颇是怀念聚龙楼中的鲤鱼老酒。而让杨应尾游走江湖,其意也是为了让他多些见识,吃穿住行,皆为阅历,吃为首位,更加马虎不得,于是倒提了药幡,领着杨应尾进了聚龙楼。 聚龙楼内,座无虚席,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临窗的有一桌客人刚刚吃完,店小二将桌面稍做收拾,便请二人坐下了。 王一鸣要了一尾鲤鱼、一壶老酒,另外又点了两样小菜,待店小二走开后,王一鸣低声告诉杨应尾道:“这家掌柜姓陆,是认识我的,他的回风拂柳刀法,造诣不低,可他自甘淡泊,不入江湖,只守着这个家传的聚龙楼,武林中知晓他武功底细的,也不太多。” 这段时间以来,杨应尾知道义父自视极高,平常极少许人,一路行来,谈到所在地方的武林人物,只说师承、人品与声望,至于武功高低,一律不做评价。 他心下有些好奇,转头去看那个陆掌柜,见他就是寻常一个老者,佝偻了腰,坐在柜台后面,两鬓已经花白,目光茫然,也不知道在想些甚么。 第12章 万里西行,风波恶,露行藏(二) 王一鸣正细品鱼酒滋味,邻桌的三个陕西客商,也已经吃完了,抹着油嘴巴,打了饱嗝,挺胸腆肚的走了。店小二把他们送出,快到门口,外面又有四个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小二笑着哈腰,大声招呼道:“贾大爷,饶二爷,李三爷,你们来啦,这位大爷是三位爷的客人吧?” 被唤作贾大爷的客人,做儒生打扮,面皮微青,背负长剑,四十来岁年纪,他后面跟着一位身材高大、面相凶猛的中年汉子,腰间斜跨一把钢刀,第三位是个瘦高个,脸色灰扑扑的,像是个病汉。 三人一进店门,没有理睬店小二的招呼,回身将一人让进楼内,那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胖子,个子不高,身穿湖色锦缎长袍,拿着一支粗大烟管,面团团的似乎是个土财主。 青皮儒生不看店小二,口中只说道:“快去楼上给我们准备一个雅间。”店小二面现难色,陪笑说道:“难得三位大爷又来光临小店,不巧楼上的所有雅间,今夜都已让人包下了,委屈三位爷和这位贵客,就在这楼下将就吧?” 那个面相凶恶的汉子,牛蛋大的双眼一瞪,粗声大气地说道:“今天,我们吕梁三杰请了贵客,到你们这里来吃饭,你让我们坐在这大堂里面?” 店小二甚是灵光,朝那土财主模样的人点头哈腰说道:“这位大爷,你老看那边临窗的桌子,欣赏河景,是最好不过的。”他转身又对那凶恶汉子说道:“饶二爷,楼上雅间真的全让人包下了,否则,三位爷是小店的老主顾,我怎敢不给请到楼上去。” 凶恶汉子手按刀柄,眼睛斜向柜台的陆掌柜,亢声说道:“在吕梁这个地面,不管是谁包了,也要让他给我们滚出来。” 陆掌柜缓缓抬头,却不看那姓饶的汉子,只冲那个土财主点了点头,说道:“韩兄,有些日子没来了。” 土财主模样的人也朝陆掌柜拱了拱手,笑嘻嘻地说道:“陆掌柜,我可不像你老哥,有这份日进斗金的产业,老韩是个劳碌命,一年到头,只能四处奔波,打听些消息来换点银钱。” 陆掌柜也笑了笑,说道:“‘包打听’韩大运的消息,岂是一点点银钱,就能换来的。楼上那三位客人,想要吃个清净饭,确实已经将二楼的所有雅间都给包了。” 韩大运哈哈一笑,回头对个那青皮儒生说道:“我觉得大堂不错,你看这个靠窗的位置,黄河景致尽在眼底。不错,哈哈,不错。”他也不等别人说话,便自顾自的走向王一鸣身后的那个空桌,吕梁三杰相互望了望,也只好跟了过去。 四人坐定,要了酒菜,韩大运见那凶狠汉子还是一脸的不忿,便对那儒生打扮的人说道:“贾庆道,你这个二弟,倒是率性得很。” 贾庆道微微一笑,道:“韩大哥,你是我们吕梁三兄弟请来的客人,坐这楼下的大堂,我兄弟三人这面子,可丢得有点大了。别说二弟是个直肠子,就是兄弟我,要不是顾及韩大哥你在这里,我可真要上去问问楼上雅座的客人,他们只有三个人,为什么要将二楼的十个雅间全给包了。” 韩大运喝了一口酒,咂吧了一下嘴,摇头说道:“在哪里喝酒并不重要,要紧的是,头还在脖子上,酒能喝到肚子里。” 贾庆道有些诧异,便道:“韩大哥你这话,真是让兄弟有些莫测高深了。我三兄弟的这点玩意,我们自己心里清楚,韩大哥你轻功卓绝,三十六路铁砂掌,也是高明之极,难道......” 韩大运苦笑摇头,道:“我们这些都是庄稼把式,对付寻常的江湖人物,那勉强算过得去。可在真正的高手看来,我们的功夫,都是小孩子的玩意,拿不出手的。” 韩大运偏头,朝二楼的楼梯口望了望,压低声音说道:“如果我所料不差,这个楼上,现在是有两桌客人,有一个雅间坐的是‘河间双煞’......” “啊?”饶姓的凶恶汉子叫了一声,本来横眉怒目的表情,立马就变得低眉顺眼了,声音也不由自主的轻柔下来,问道:“这两个大、大魔......前辈,听说不是已经隐退了吗?怎么会跑到碛口这个小地方来了?” 韩大运斜他一眼,冷哼两声,道:“听说?你听谁说?他们为什么要隐退?做我这一行,最恨的就是道听途说,信口胡诌。” 那凶恶汉子遭他抢白两句,就有些手足无措了,吭哧了好一会,没有说话。贾庆道见他窘迫,打圆场道:“韩大哥,我也听到过这种传言,这两位在周口劫了一个商队,不巧这个商队,隶属于谢家的郑州分号,山河大侠出手后,最近这一年多来,武林中很少有人见到他们了。” 韩大运低声道:“山河大侠何等声名,河间双煞怎么可能会去招惹他?让他们二位吃瘪的人是有的,只不过不是谢大侠,而是丐帮的人。” 贾庆道脸上变了颜色,道:“难道是‘圣手囚龙’王帮主,他老人家出手了?” 韩大运摇头道:“不是,是翻江奇丐的徒弟,好像姓石,年轻得很,只有二十出头。” 那三人面面相觑,若不是这话从包打听口中说出,他们打死也不会相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可以打得河间双煞这两个大魔头,一年多都不敢冒头。 韩大运对姓石的年轻人也不太了解,怕他们追问,自己说不上来,损了名声,便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楼上另一个雅间,只有一人,东方一剑。” 贾庆道等三人都张大了嘴巴,露出黑黄不齐的牙齿,半晌合不拢来。 别说吕梁三杰惊诧莫名,就连邻桌的王一鸣,也是突然眉头一皱,韩大运虽然压低了嗓门,王一鸣内功深湛,距离又近,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一鸣心中暗道:“他也来了。” 那个一直没有讲话的病汉,率先关起了嘴巴,少停又张嘴说道:“韩大哥,你有三年多没有来碛口了吧?今天中午,我们可是一起从孟门过来的啊。” 韩大运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嘿嘿冷笑道:“李老三,你是不信我说的了?我‘包打听’的字号是白叫的?江湖上的事情,如果说我不清楚,那知道的人,也就不会太多了。” 病汉连连点头,赔笑说道:“是,是,韩大哥的江湖讯息最是灵通,我们三兄弟是素来景仰的。可你有几年未来碛口,更别说这小小聚龙楼,你怎知......” 见他虚心求教,态度尚可,韩大运又重新摸起筷子,夹了块鱼放进嘴里,嚼了几嚼,又喝了口酒,闭上了眼睛,显然感觉滋味甚美,摇头晃脑了一阵,半晌才道:“鲤鱼本多刺,这聚龙楼的陆掌柜,也不知道是怎么加工的,鱼刺均已酥脆,而鱼肉却不焦不糊,真是神乎其技啊。” 三人见他突然卖起了关子,虽然急不可耐,但是又无可奈何。过了好一会,还是贾庆道跟韩大运最为熟络,便开口说道:“唉呀,韩大哥,你要急死我啊,快跟我们讲讲吧。” 第13章 万里西行,风波恶,露行藏(三) 韩大运见他们三人的胃口都已吊起,关子也已经卖足了,便嘿嘿一笑,又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这才端正了神情,低声说道:“最近,江湖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兵部员外郎杨继盛,因得罪了严嵩,被砍了脑袋,他的老婆悬梁自尽了,可他们的儿子却跑掉了。严家想不留后患,要斩草除根,偏生那小子却不知去向。为了这个小子,有人开出了悬赏花红,而且,短短十天时间,花红就由三万两,提高到了十万两。” 吕梁三杰听到这许多银子,又齐刷刷的张大嘴巴,过得半晌,饶老二问道:“一个小子值得了十万两白银?那他武功很高吗?”韩大运摇了摇头,道:“听说年方十二,不懂武功。” 那三人听到只是个不懂武功的十来岁小娃娃,更觉惊奇。那病汉斟酌了一会,三角眼中放出光彩来,低声道:“要在茫茫人海里面,找这样一个小子,就像是大海捞针,韩大哥,我们找一个相貌相近些的,杀了之后去领赏,你看怎么样?” 韩大运一阵冷笑,说道:“豫中彩虹刀周均明,还有江东虎豹两兄弟,和你这个聪明人,想的都是一样的,分别带了两个小孩过去,钱没有领着,他们自己的三颗头颅,却已不见了。你当严府的人是好相与的?当今这个世上,除了皇帝,就是他严家了。更何况,有许多大有本事的人,现都在为严府效力,你想想东方一剑、‘河间双煞’,这些都是江湖上的何等人物?” 韩大运见三人不住点头,便又朝楼梯上望了望,越发低了声音,道:“听说东方一剑的父亲,和严相爷是兄弟相称......” 饶老二两眼睁得铜铃一般大,惊呼道:“东鹫...”贾庆道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低声喝道:“老二,闭嘴,休要提那老人家的名字。” 饶老二点头不迭,贾庆道这才把手放开,脸色有些发白,朝左右看了看,店内依旧人声嘈杂,见周边没有人留意到他们,这才喝口酒压了压,继而问道:“如韩大哥所言,那小子年纪又小,又不懂武功,江湖上的朋友,看到这样高的悬赏,岂不是人人都要想方设法,去捉那个小子,他也不能上天入地啊?” 刚才,饶老二喊那一声,让韩大运很是不快,却又不好发作,冷冷答道:“你们三兄弟,就不要去想那十万两了。杨家那个小孩,现在跟‘青松剑侠’王一鸣在一起,‘巴蜀三枭’被王一鸣杀死在京城,似乎就连‘河间双煞’,都吃了点小亏。” 吕梁三杰听到“青松剑侠”四个字,本来一直梗起的脖子,瞬间就软下来了,脑袋都耷拉了。 过了好一会,贾庆道摇了摇头,说道:“青松剑侠王一鸣,我们兄弟可惹不起,依我想来,武林中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去惹他,更何况崆峒派还有他的两个师兄,‘掌震西北’姜大侠与‘神拳无敌’王大侠,哪个不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再加上那个位列四绝的老前辈。可我不太明白,青松剑侠怎么跟这小子扯上了关系,来蹚这趟浑水,毕竟,严家也不好惹啊。” 韩大运打了个饱嗝,用毛巾擦了擦嘴,答道:“你有所不知,当年杨继盛任狄道典史时,救过王一鸣的父母,杨继盛遭了大难,他怎会不去舍身相救?” 贾庆道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江湖上谁不知晓,崆峒派的人最重侠义,但凡遇上不公道的事,都要伸手管上一管的,更何况是救下父母这种莫大恩德。” 韩大运眼睛斜瞥向那饶姓汉子,道:“前些日子,有人找去了青松剑侠的家中,他家已经是人去楼空了,估计是他已经提前做了安排。王一鸣若是从京城回崆峒山,碛口就是必经之路,所以,东方一剑与河间双煞肯定会来到这里。” “今天晚上,在这聚龙楼中,有人包了楼上雅间,而陆掌柜却不提名姓,你们说会是什么人?刚才还说要让他们滚出来,你要上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下来,哼哼。” 吕梁三杰这下才全然搞明白,为什么韩大运在进店后,听店小二说楼上雅间已有人后,就坚持要在楼下大堂了。 饶老二更是满脸通红,陪着笑脸说道:“多谢韩大哥救命之恩,我们兄弟僻处吕梁,外间江湖上的事情,还真不是太清楚......” 韩大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说道:“外间?吕梁的事情,你就搞得清楚了吗?黑龙寺的住持了因大师,今天早上被人杀了,你可知道?” 这下,吕梁三杰真是目瞪口呆了,王一鸣更是全身一震,杯中的酒水洒出大半。 那四人说话大声时,杨应尾能听见一些,此时他见义父举止有异,正欲张口询问,可看到义父正皱着眉头,神情颇有些紧张,便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在碛口镇的北面,有一座大山,名叫卧虎山,山上有一个古庙,飞檐挑梁,黑瓦黄墙,古庙建在卧虎山的半山腰上,位置极高,在几十里外便可看到,就是那黑龙庙。 故老相传,在当朝洪武年间,有一日下午时分,碛口镇的上空,忽然乌云密布,地上也是漆黑一片,大白天的,就已伸手不见五指,过了一会,天空中电闪雷鸣,骤雨倾盆,黄河怒啸,波涛骇人,有人在闪电中,看见卧虎山上,有一条巨大的黑龙,在半空盘旋飞舞,而且奇怪的是,接连三日,皆是如此。 天现异象,当地之人便议论纷纷,然众说纷纭,有说预示灾难的,有说仙人渡劫的......没个定论。没过几天,来了一位须眉皆白的道人,告知当地乡民,黑龙显身,要尽快在卧虎山上修建庙宇祭祀,才能保得一方平安。 因确有很多人亲眼看见了黑龙,且老道人说了那番话后,青天白日间,众目睽睽之下,一瞬就不见了踪迹,众人都认为,那老道长是个神仙,特意来点化他们的。 于是,由当地德高望重的人牵头,联络了周边一十三个村社,共同筹资,计划依照老道长所说的,在卧虎山上,修建一座庙宇。 他们筹划了好些天,建庙的主材大木,却难住了众人,卧虎山道路险峻,平常人就是空手上山,也得小心翼翼,那重达几百上千斤的大木,如何运得上去? 正在人人发愁,又束手无策的时候,一日夜间,黄河与湫水河同时暴涨,两河之水相互堵截,河面一直升到了卧虎山的半山腰处。 这水来得非常怪异,水涨起来的时候,既快且急,按说应该是水往低处流,可山脚下有几十户人家,却都没有被水淹到。 到了第二日清晨,洪水退去,人们便在卧虎山上,看到大批木材。众人都觉得,定然是黑龙显圣,这番更是心诚,人人出力,就地取材,便建起了这个黑龙庙。 自庙建成后,卧虎山周边,就没有遇到过大的天灾,当地乡民都认为是黑龙庇佑,黑龙庙香火因此也甚是兴旺。 在黄河上行船的人,抬头远远望见黑龙庙,就能长长的舒上一口气,知道已靠近碛口,终于可以离船登岸,告别那艰险的黄河水道了。 第14章 万里西行,风波恶,露行藏(四) 黑龙寺的现任住持,是了因禅师,来黑龙寺前,在嵩山少林寺出家,法号清音,是少林方丈清虚大师的师弟,他为少林达摩院首座。 二十年前,清音大师四海云游,一日偶至黑龙寺,在大雄宝殿中,他盘腿坐禅,入定了一日一夜,甫一睁眼,便道:“此地与我有缘,我将坐化于此。” 他就留了下来,自改法号为了因,了因禅师佛学精深,黑龙寺的前任住持圆寂后,他被庙中众僧人推举为住持。 武林中人,只要一提到了因禅师,首先想到的,便是他的佛手金刚掌。 七年多前,尼泊尔国有一个佛门高手,名叫萨摩罗,他自西藏到青海,再到陕西,萨摩罗虽是佛门弟子,可他的争强好胜之心,却与常人无异。 萨摩罗练的是佛门神功“龙象波若掌”,他这一路行来,在各处寺庙挂单听讲,并与佛门高僧切磋武技,萨摩罗确实很有些本事,他在三个月内,走了七十一所寺院,一直没有遇到过对手。 一日,萨摩罗渡过黄河,远远就望见卧虎山上的黑龙寺,便如往常一般,上山礼佛,而后讲禅,最后要求比武较技。 了因禅师不愿着相,不肯与他比试,萨摩罗软磨硬泡,最后没了法子,竟然搬了一个蒲团,守住黑龙寺的大门,一连三日,不让僧众与香客进出。 黑龙寺中的武僧,见这个和尚忒也无礼,纷纷上前与他理论,拳脚上又讲他不过。 没奈何,了因住持只得让小沙弥将萨摩罗请入禅房,关上了殿门,其间发生什么事情,至今无人知晓,寺内众僧本以为会有一番龙争虎斗,然禅房里面,除了一声闷响外,一点打斗的声音也没有。 约摸一炷香过后,了因禅师打开了殿门,垂眉低首,面色如常,萨摩罗合十而退,就此返回了尼泊尔,再也没来过中土。 后来,庙中有僧人在清扫时发现,殿中用来化纸的大香炉上,新增了一个手掌印,深有数寸,整整齐齐,如刀削虎凿,掌印边缘,却没有半点破损。 众僧猜想,这定然是了因禅师的佛手金刚掌,拍出来的掌印,萨摩罗就是见了因禅师出这一掌,自知不敌,知难而退了。可当人问起了因禅师时,他却一个字都不肯说。 这消息不胫而走,不少武林中人前来观摩,指指点点,矫舌赞叹,再看那个了因禅师,枯干瘦小,两眉低垂,实在是想象不出,这个看似风吹都会倒的老和尚,竟会有如此让人骇怖的掌力。 更有些江湖妄徒,要与了因印证武功,了因禅师自然是一概回绝,可是武林中此类妄徒,有如飞蛾扑火,前仆后继,实在是不堪其扰。了因禅师命人将香炉收入杂房,过了半年多后,事情才慢慢平静下来。 吕梁三杰的心中,一直在转同样的念头:像这样一位与世无争的老和尚,有谁会去杀他,又有谁能杀得了他? 韩大运知道他们心中的疑惑,其实他自己也是今日上午,才偶然间得到这个讯息,至于前因后果,他也弄不明白,更懒得与他三人分说了。 此时夜已渐深,月光渐亮,黄河水面上,似乎有千万条金蛇在不停摇曳。 二楼的楼梯口响起了脚步声,众食客抬头望去,一个大头矮子正从楼上下来,头大身短,身材滑稽,可楼下这诸多食客,却没有一人敢笑,因这大头矮子环眉厉眼,让人不自觉感到有些害怕。 楼下本有人在喝酒斗拳,闹哄哄乱糟糟的,这矮子站在楼梯上,把他那颗硕大的头颅转了一转,环眼如电,各人不由得心下一凛,都不敢出声,大堂中便安静下来。 在大头矮子的身后,跟着一个中年妇人,声轻如猫。堂中食客,大多是些行走商人,也有如吕梁三杰这般的江湖人物,看女人是共同喜好,然他们只朝这女人望了一眼,都忙不迭的把目光移开。 这女人长得一点也不丑,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是,不知为什么,盯着看她时,便觉得有一股冷意直透脊背,虽是秋天,可一看这个妇人,却感觉有如寒冬一般。 杨应尾曾听义父说起过河间双煞,知道这两个人与逼死父母的严家是一伙的,他暗暗打量着,将两人的身形样貌,牢牢记在心里。 河间双煞走到门口,店小二为他们牵来马匹,这两人跃身上马而去,直到他们走得远了,大堂中的食客,方才长吁了一口气,继续开始饮酒谈笑。 韩大运喃喃念道:“果然是他们。” 当那两人下楼时,饶老二一直将头埋在桌上,想到自己来店时,说要让他们滚出去,虽然他心中明明知道,这阴阳二煞肯定未曾听见,但是没来由的感觉心惊肉跳,连带着手脚都哆嗦起来。 现在,终于看见他们骑马走远,饶老二才还过魂来,将头抬起,却还是低声问道:“韩大哥,这位阳煞前辈,怎会如此之矮?” 韩大运没好气的道:“阳煞郑关远,本来身高八尺,比你要高得多了。他在三十五岁那年,一次练功时,走火入魔,筋骨尽缩,硬生生的,把身躯缩到不足五尺,若是常人,便痛也痛死了,他却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另还有一件怪事,他的手掌与脚掌,都没有变小,比之普通人,还要大上许多,听说他变矮之后,大力金刚爪功力更胜从......” 猛然间,韩大运话音戛然而止,他低下头来,偷眼瞄向楼梯。 这时,又有一个人从楼上缓缓走下来,三十几岁年纪,一袭白衣,俊眉星目,面如冠玉,唯一让人觉得略不协调的是,那人脸部正中,长着一个鹰勾鼻,却并不影响他整体的浊世佳公子的感觉。 白衣人嘴角挂着一丝慵懒笑意,闲步寻阶而下,在出门之前,似有意又似无意,往韩大运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瞟。 有一个小二飞步奔出去,很快牵过来一匹高头白马,那马甚是雄壮,更奇的是通体雪白,并无一根杂毛。白衣人走到马前,未见他如何动作,人已在马背之上,那马四蹄腾空,飞也似的去了。 “这就是东方一剑?”那病汉的脸色更见灰白,似乎是自言自语的道:“怎么看不到他的剑?” 韩大运嘿嘿干笑两声,道:“东方一剑的剑,只有死人才能见到。武林传闻说他的碧海观涛剑法,只有七招,而杀人只需一剑,你老弟最好不要看到他的剑为好。酒足饭饱,我们也该走了。”说完,他站起身来。 贾庆道三人唯唯而应,也都放下碗筷起身,跟在了他的后面,店小二又过来殷勤相送,四人却都闭了嘴巴,不再言语。 第15章 万里西行,风波恶,露行藏(五) 黄河客栈,是碛口的一家专做下等贩夫走卒生意的客栈,这个客栈里面,大多都只是通铺。 对于那些每天都需要辛勤奔波,却只有几钱银子收入的人来说,在夜晚的时候,有个地方可以遮风挡雨,有张床可以安睡一觉,就已经很满足了。 只有在哪天多赚了几钱,或是带了家眷时,他们才会咬咬牙,住个单间。 其实,黄河客栈的单间里的陈设,着实非常简陋,就一张床,一个桌子和一把椅子,连洗脸架子都没有一个。可住在这儿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没有住过那些上等客栈的,房间内简单的陈设,并不影响他们内心中,那种已是奢侈享受的感觉。 在二楼的最东边,一间客房里面,烛光昏暗,王一鸣正眉头紧锁,靠在桌边沉思,药幡横放在桌上。 在聚龙楼吃完饭后,他们父子,便来这里投宿,住进来已经快有半个时辰了,王一鸣自一进门后,始终一言不发,只坐在那想心事,杨应尾安安静静的坐在床上,望着义父。 烛花一爆,王一鸣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见杨应尾坐在床边,手肘撑在桌上,手掌托着下巴,正一动不动的望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眸之中,尽是疑惑的神色。 王一鸣明白,他心中有许多问题,有几次见他都要开口询问,可还是忍住了,便对他笑了笑,道:“尾儿,我刚才在想一些事情,你想问什么?” 杨应尾坐正了身子,问道:“义父,先前在聚龙楼里,那个长得凶巴巴的人,冲口而出说了东鹫两个字,他边上的几个人,都显得很害怕的样子,东鹫是什么啊?” 王一鸣略一思索,说道:“尾儿,这个说来话长,得从三百多年前开始说起。”杨应尾惊讶的吐了吐舌头,掰着手指算了下,问道:“三百多年前,宋,元......那岂不是宋朝时候的事情了?” 王一鸣点头道:“正是。南宋初年,当时武林之中,武功最强的五位绝顶高手,相约在华山比武,来确定谁才是天下第一,这场比武,被后人称为华山论剑。那五位绝顶高手,在华山之巅决战了七日七夜,最终是全真教的掌教真人王重阳胜出,确定了武林中的五绝排位,叫做‘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王重阳真人就是中神通。在那次之后,每隔二十五年,在华山又有过两次论剑,都成为了脍炙人口的武林佳话。” 杨应尾双手托腮,遥想几百年前,华山绝顶,冷月高风,剑气纵横,不禁欣然神驰。 耳中听义父继续说道:“后来,蒙古兵入侵中原,当时的皇帝是宋理宗,他软弱无能,朝中的官员,又大多贪腐畏战,导致宋朝的大好河山,在外族的铁蹄下纷纷沦陷。” 杨应尾插口道:“宋朝这段历史,爹爹跟我讲过,我也曾细细读过,义父,宋理宗并不是软弱无能,在他刚登基的时候,宰相史弥远已经权势熏天,宋理宗当了整整十年的傀儡皇帝,在史弥远死后,宋朝已经是积弊已久,国力衰弱,他后来又重用贾似道这样的奸臣,才导致了亡国之祸。” 王一鸣认真听他讲完,笑了一笑,不置可否,接着先前话题,说道:“外族入侵中原,民不聊生,有志之士都认为是奇耻大辱,武林中的人,有人心灰意冷、隐逸深山,但也有不少侠义之士,一直在与蒙古人抗争周旋。” 王一鸣站起身来,神情肃穆,道:“当时武林五绝之一的‘北侠’郭靖,镇守襄阳,与蒙古人大小数十战,让蒙古铁骑十几年不能越襄阳一步,最后,郭大侠与妻儿一同战死沙场。尾儿,这位郭大侠说过一句话‘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认为,他老人家这八个字,可以做为天下所有习武之人的座右铭。” 杨应尾受义父情绪感染,对那位郭大侠肃然起敬,不由得跟着念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义父,郭大侠心忧天下,为社稷,为百姓,不惜身家性命,真当得起‘大侠’这两个字。” 杨应尾说这番话时,猛然间想起了父亲,心中不禁涌起一丝骄傲,他父亲虽然只是一介文士,不懂武功,然所做所为,却也当得起一个侠字。 王一鸣听义子这样说,心中大喜,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赞道:“尾儿说的对极了。从郭大侠死后,武林中再无华山论剑,只因大家都明白,若论侠义风范,无人可与郭大侠并肩。直到十八年前,而今中原大侠孟忠英的父亲,孟禹良老爷子,他是大侠郭靖的第九代弟子,希望江湖佳话重续,再现前辈武林风范,便极力组织了本朝第一次华山论剑。” 他松手将杨应尾放开,自己也坐了下来,那些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出来,继续给他讲述。 “十七年前的八月初八,十二位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受孟老爷子之邀,齐集华山绝顶,比武论剑,直到中秋之夜,终于决出了四个武功绝高的前辈,号称‘武林四绝’。” “非常凑巧的是,这四位前辈均是复姓,分别是东方白、西门素彦、南宫飞云、独孤凤,四人的武功,均是登峰造极,可难分轩轾,故而没有天下第一,只定下了四绝的雅号。” “东方白身处江浙一带,被称为‘东鹫’,南宫飞云世代都在山海关外,唤做‘北鹰’,独孤凤是大理人氏,所以叫做‘南凤’,西门素彦是我的恩师,那时已是崆峒派的掌门,定雅号为‘西雁’。” 杨应尾这才明白,原来他们口中的东鹫,是一个武林高人。 在酒楼的时候,看到那姓饶的说了东鹫两个字,边上的三人,都是立马脸上变色,神情非常紧张,他以为是一种凶恶大鸟,可隐隐又觉得不对,故而心中便充满了好奇。 他想了一想,偏头又问道:“义父,那时你参与论剑了吗?” 王一鸣莞尔一笑,道:“当年我才满二十一岁,入师门不到十年,哪里够资格去论剑?即便是现在,我的武功,和那四位前辈相比,还是天差地远。” 他想了一下,又摇了摇头,说道:“简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尾儿,你要记住义父的话,武学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真的是学无止境,切不可固步自封,更加不能自吹自擂。” “噢。”杨应尾点头应了一声,对于义父所说,他的武功和别人相比,天差地远,却是不信。 在他的小小心灵之中,义父即使不是天下无敌,也是少有对手了。 第16章 万里西行,风波恶,露行藏(六) 此时正是十月初五,残月似钩。 王一鸣望着窗外,他凝神半晌,继续说道:“当年,我与两位师哥一起,在华山上服侍恩师,才有幸得见四位前辈的绝顶武功。那七天七夜的比斗,实在是惊心动魄,现在回想起来,还如同昨日一般。师父连用‘震元掌’、‘青松剑’、‘七伤拳’三大绝学,却未曾胜得一招半式。” 杨应尾又问道:“义父,你刚才说的南凤,是一个女子吗?也这么厉害。” 王一鸣点头,道:“这位独孤前辈,年纪比其他三人要小上许多,当年可能就是三十来岁,她的丈夫是大理段氏一阳指的传人,武功也是顶尖之属,他也接到邀请,可却不愿参与论剑,只是陪同妻子前往华山。四绝之中,独孤前辈的功力略逊,然而她剑法通神,轻功飘逸,一根打龙鞭,更是神鬼莫测,她与东方白比剑之时,连斗十三招,只凭借剑尖上的力道,身子始终未曾落地,就如同凤翔九天一般。她与其他三大高手,连斗七日七夜,丝毫不落下风,看起来娇怯怯的样子,竟然位列四绝,真是厉害之极。” 杨应尾咋舌难下,脸上的神情,却似乎有些不信,王一鸣如何不明白他心中所想,笑道:“尾儿,你不要以为女子之中,就没有武林高人了,当今世上,还有一位女子,她的辈分,比我师父还高......说远了,你也不明白的。” 杨应尾吐了吐舌头,没有说话。 王一鸣用手指刮了刮他的小鼻子,脸上满是慈爱,接着说道:“四绝之中,独孤凤与我师父算是忘年之交,东方白与南宫飞云两人,都是独来独往。东方白睚眦必报,气量不广,若有人背后对他不敬,被他知晓,结果就有些糟糕......不过,我师父曾经说过,武功能练到至高境界的人,除了要有聪明绝顶的悟性外,还应有与众不同的性情与傲骨。” 这时,杨应尾才搞清楚,那几人为何在说了东鹫两字后,是那种神情,他想了一会,拍手道:“我也曾听爹爹讲过,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可在任何一行,能做到极致的人,都会有自己独特的脾性与习惯。” 王一鸣点了点头,道:“你父亲说得没错。我师父和独孤凤交情最好,可四人当中,让他佩服的,却是‘东鹫’东方白。” 杨应尾奇道:“这是为什么?”王一鸣笑道:“师父当年这样说时,我们师兄弟也和你一样,觉得很奇怪,东方白的武功,也不比其他人高,人品更不见得怎么好,为什么独独佩服他呢?尾儿,你猜他老人家怎么说?” 杨应尾歪着头想了一会,摇头道:“义父,我想不出来。” 王一鸣说道:“师父说,崆峒派创派已数百年,关外南宫家也是武学世家,独孤凤的师父,更是一代高人,只有东方白并非出身名门,甚至在论剑之前,武林中都不知道有这么号人物。只是山河大侠谢嘉仁极力举荐,这位谢大侠是华山派的掌门人,华山论剑,他算是东道主,孟老爷子才勉强同意东方白参加,结果没想到,东方白竟然放一异彩,一举成名,位列四绝。他的剑法,没有人见过,古拙诡谲,厚重飘逸,兼而有之,一个身具上乘武功的人,竟尔几十年都籍籍无名,所以,无论是东方白的忍性还是剑法,师父他老人家都是佩服的。” 杨应尾好奇心起,说道:“义父,东鹫神秘得紧啊。” 王一鸣答道:“是啊,当年在华山顶上,孟老爷子问起他的师承来历,东方白讳莫如深,只说他的剑法名叫‘碧海观涛剑’。” 王一鸣似乎想起什么,面色一正,说道:“又扯远了,先前在聚龙楼,最后从楼上下来的那个白衣人,就是东鹫东方白的儿子,叫做东方剑,十七年前,我和他在华山顶上见过一面,那时他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近年来,听说他已尽得他父亲的真传,在苏浙闽皖一带,闯出很大名气,唤作‘东方一剑’,与人动手,一剑而决。尾儿,你想想他这次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杨应尾心头一转,脸上变色,问道:“难道,他也是为了我而来的?” 王一鸣缓缓点头,说道:“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严家一直不肯放过你,听那韩大运说,你这条小命的悬赏花红,竟然高达十万两白银。我想,如今要杀你去领赏的人,只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江湖上藏龙卧虎,高手多的是,便是这东方剑,我都不一定应付得来。尾儿,我之所以跟你讲这些,是想让你步步小心,时时谨慎,切勿漏了行藏。” 杨应尾见义父面色郑重,忙应道:“义父,我知道了。” 王一鸣又出神了一会,从脖子上摘下一串念珠,放到杨应尾的手中。 杨应尾一愣,抬头看向义父,王一鸣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尾儿,今夜我有要事,需要出去一趟,五更前应该能够赶回来,可若是过了五更,我还没有回来,你就要自己想办法赶到崆峒山玄圣宫,去找我的师父。这串珠子,是我三十六岁生日时,恩师送给我的,这些年,我天天都戴着的,你拿着这串念珠去找他,他老人家看在我的份上,肯定会收留你的。” 杨应尾见义父说得如此严峻,心中大是仓惶失策,眼中含泪,拉住王一鸣的衣袖,央求道:“义父,你今晚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十分危险?你不要去了好不好?尾儿的爹娘都死了,再也离不开义父了。” “唉......”王一鸣一声长叹,用手抚摸着杨应尾的头顶,说道:“好孩子,义父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可是,人生在世,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若是我今夜不去,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他见杨应尾泪眼婆娑,又想起他的父母,心下如同乱麻,咬咬牙道:“也罢,现在时间还早,我再跟你讲个故事。我去或不去,你听完这个故事以后,我们一起来做决定。” 第17章 万里西行,风波恶,露行藏(七) 那一年,王一鸣奉师命下山游历,他自甘入蜀,经湘鄂,走皖赣,一直到了苏州,苏州湖光山色,烟柳画桥,百姓生活富足,说话吴侬软语,谦和从容,确不负“人间天堂”的美誉。 他在苏州城内流连数日,算算时间,师父寿辰将近,便启程回山。 自司马素彦执掌崆峒以来,但凡他的亲传弟子,每隔两年,便需下山游历半年,一是为了增长武林见闻,二来在江湖上伸张正义,锄强扶弱,让世间多一些浩然正气。 在回程途中,王一鸣这一日到了延安府,天困路长,骄阳似火,看见官道旁边有一个茶棚,便进去叫了大碗茶,吃茶歇脚。 茶棚里面,另外还有父女二人,桌边放着一张琵琶与一把京胡,看穿戴象是走江湖卖艺的人。男的其实也不是太老,五十来岁年纪,只是久历风尘,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加上似乎受了些风寒,不住的咳嗽,如同已有六七十岁一般。 他旁边的青衣女子,长得颇是俏丽,见父亲咳嗽不停,站起身来,在老人身后,用一双粉拳给他捶背,待父亲咳嗽稍住,才又坐下。 这时,官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有四骑马飞驰奔过茶棚,带起一阵灰尘,王一鸣茶已喝干,掏出两文茶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也是合当有事,那才过去的几骑马,又转了回来,在马上,有一个人探头朝茶棚里一望,哈哈大笑道:“张阿全,你果然好眼力,爷回去重重赏你。” 后面跟着的一人,哈腰谄媚笑道:“是老爷艳福齐天,小的今天早晨起床,眼睛花得什么都看不清楚,可刚才只一转头,便看到了。” 那四个人都下了马,走进了茶棚,当先一人,二十八九岁年纪,一身锦衣,身材粗阔,油头粉面,面上满是笑容,然而笑得极是轻浮,后面跟进来的三个人,都是青衣青帽,做随从打扮。 茶棚中本就只那父女两人,空桌多的是,锦衣汉子却径直走到父女二人桌前,大马金刀的坐下,贼眼炯炯,直上直下的打量那青衣少女。 青衣少女见他看得放肆,柳眉一竖,就待发作,那老头久走江湖,咳嗽一声,抢先开口说道:“这位大爷,不知是否要听个小曲?” 锦衣公子眼睛并不移动,口中说道:“好,妙,妙得紧。我家明日就要办酒,你们跟我去家中唱个两三天吧。” 老头咳嗽着赔笑道:“我和小女都只是在酒肆饭庄之中,给客人弹个曲凑个乐,其实就只会几首乡村小曲,音律都不太通的,还是请大爷......” 锦衣汉子怪眼一翻,盯着那老头大声喝道:“怎么?不赏脸?在这延安府中,敢对我赵朝坚说‘不’字的人,我还真没有碰见过。” 青衣少女本就早已按捺不住,便手拍桌子嚯地站起,厉声喝道:“不去又怎地?” 锦衣汉子斜目看向她,嬉皮笑脸地说道:“美,生起气来更美!”夸张的一吸气,那三个青衣随从乘机凑趣,都大叫道:“好香啊!” 那青衣少女气得脸色煞白,发髻都在微微颤抖,收拾了琵琶与京胡,拉起老头道:“爹爹,我们走。” 老汉颤巍巍的站起,青衣少女扶着他,刚转过身子,那锦衣汉子已经拦在她的面前,身法甚是迅捷。青衣少女为了避开他,便往左走,那汉子身形一移,依旧笑嘻嘻的拦在她的身前,她侧身再往右,还是被他阻了去路。 青衣少女柳眉一竖,便伸手去推他,却被那锦衣汉子顺势一带,抱了个满怀。 那少女挣扎不出,大声叫道:“放开我。”锦衣汉子一脸轻薄,学着她的腔调说道:“我不放。” 老汉见女儿受辱,忙去扳锦衣汉子的手臂,却哪里扳得动,眼见那汉子将嘴唇就要印到少女脸上亲吻,青衣少女极力躲闪,老汉情急之下,照着锦衣汉子手臂,狠狠一口咬去。 锦衣汉子吃痛,暴怒道:“你这老汉作死。”将手奋力一抬,可怜那老汉直飞出去,一头撞在路边一棵大榆树上,脑浆都迸了出来,眼见是不活了。 青衣女子一声哀嚎,死命挣脱,扑出茶棚,双手抱着父亲尸体,痛哭失声。 锦衣汉子见打死了人,连道晦气,带了那三名随从出了茶棚,竟欲扬长而去。 王一鸣本已走出十余丈,听到那女子叫声,便转身奔了回来,正好看见那老者被摔出横死,见这汉子如此狠毒,不由得怒火中烧,上前厉声诘问。 锦衣汉子横蛮得紧,他见王一鸣年轻,更是一语不合,就动起手来,使的是五行拳,步法沉稳,拳拳生风。 当时,王一鸣入师门未满十年,堪堪学完秋剑,武功与两位师哥相比,差了许多,直到在第十一招上,他才用一式“苍松迎客”,剑尖刺中那汉子的前胸。 王一鸣牢记师父的教诲,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得轻易杀生害命。他心想这人武功不弱,不如废掉他的武功,让他以后不能仗之为恶,所以,剑尖入肉一寸,就已回撤,手腕一抖,顺势而上,挑断了锦衣汉子的两根琵琶骨。 那汉子双肩鲜血泉涌,三个随从吓得傻了,站在一旁不敢做声,锦衣汉子栽倒在地,这人也实在硬气,不哼一声,只是高声嘶叫道:“阁下留下万儿,好让陕北五虎记住今日不杀之恩。” 王一鸣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位青衣女子放下父亲尸身,奔进茶棚,先朝王一鸣福了一福,王一鸣收了长剑,抱拳还礼。 青衣女子又转向那锦衣壮汉,咬牙切齿的说道:“你杀我的爹爹,我让你一命抵一命。”扑上前去,一把短刀,正中心窝,锦衣汉子两手不能动弹,嘴巴一歪,倒地而殁。 这个青衣少女行走江湖,卖艺求生,然而她生得周正,时常便有些好色之徒,来风言风语的调笑,平常不出格时,为了生计,也就忍气吞声了。可她心中,实在是怕遭人欺凌,故而平日里就将一柄短刀藏于袖中,先前被那汉子一把搂住,手上活动不得,后来见相依为命的父亲惨遭毒手,自己又遭他无故轻薄,当下一不做二不休,用短刀将他刺死了。 第18章 万里西行,风波恶,露行藏(八) 与锦衣汉子同行的那三个随从,看见他被杀死了,都吓得身如筛糠,面色如土,有心要上前去收尸,但见王一鸣怒目金刚一般站在一旁,都不敢稍有妄动。 王一鸣将三人叫过来,一番询问过后,才知道这被杀的汉子,竟然是陕北五虎的老四,陕北五虎恶名昭彰,虽是吃的绿林饭,可却去勾结官府,与那些贪官污吏狼狈为奸,在当地欺男霸女,作威作福,老百姓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是敢怒不敢言,像这样的恶人,杀了也就杀了,只是,陕北五虎武功不弱,而且人多势众,只怕会有些后患。 这次事情,是那个叫张阿全的一句多嘴引发的,王一鸣恼他言语轻薄,照他脸上就是一掌,张阿全昏头转向,口中落出四颗牙齿,算是得了个小小惩戒。 王一鸣命那三个随从,在附近的山脚下挖了个坑,自己与青衣少女一起,将她父亲草草掩埋过后,便放那三人离开,那几人把锦衣汉子的尸身横放在马背上,抱头鼠窜而去。 青衣少女本是和父亲去太原府投亲的,不料途中出了这样的变故,她杀了陕北一虎,其他四虎定然是放不过她,陕北五虎在延安府一带,颇有势力,耳目又多,王一鸣索性好人做到底,便将送她过了黄河。 返回的途中,在卧虎山上,王一鸣被陕北四虎赶上,一场恶战,他奋力杀了老二和老五,然而背上着了一记重手,右臂也被斫了一刀,血流不止。 王一鸣只能用左手使剑,他左手用剑本不顺手,气力也即将耗尽,跌跌撞撞,已是招架不住,陕北五虎剩下的两人红了眼睛,连下杀手。 眼见王一鸣性命已在顷刻之间,一声佛号响彻山谷:“阿弥陀佛!”三人的耳膜一阵震动,都愕然停手,看到从山脚处,转出来一个瘦瘦弱弱的僧人,背上负着药篓,手上提着一把药锄。 陕北五虎中的老大杀红了眼,大声喝道:“陕北五虎在这里办事,识相的快快走开。” 那个僧人将药锄放入背篓中,双手合十,微笑着说道:“各位施主,在卧虎山中,抡刀动剑,菩萨要怪罪的,请看在老僧薄面,都住手了吧。” 那二人哪里肯依,老三举刀一记“力劈华山”朝王一鸣砍去,王一鸣左手剑架住,老大使双钩,左手钩虚晃,右手钩戮向王一鸣的胸口。 此时,王一鸣右臂已提不起来,无法招架,又闪避不开,不由得心下一寒,忽然听得两声惨叫,凝神一看,那两个人都已跌出一丈开外。 山风吹过,那两人胸前的布片碎裂开来,露出一个手掌形状的肌肤,那二人唬得心胆俱裂,用手摸了摸,却不觉得疼痛,这一手实在是惊世骇俗,掌力不可增减一分,收发如神,他们心中雪亮,这个看似瘦瘦小小的和尚,武功深不可测,刚才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两人哪里还有命在。 陕北二虎已经猜到这僧人的身份,虽然凶顽,可到底还是惜命,相互交望一眼,一人扛起一具尸身,一瘸一拐,下山去了。 经这一场生死剧斗,王一鸣失血极多,伤势沉重,心力交瘁,看见那二人走了,一口气松了下来,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一鸣醒了过来,闻到一阵柏木香的香气,又听到有人在低声诵经,他坐起身来,左右一看,自己身在一间禅房之中,一个灰衣僧人正盘腿坐在蒲团上,诵念经文,正是那个出手相救自己的采药僧人。 王一鸣听那僧人念道:“何以故?庄严佛土者,即非庄严,是名庄严。是故,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往色生心,不应往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须菩提,譬如有人身如须弥山王,于意云何?是身为大不?” 王一鸣虽不是道士,可师父学究天人,玄圣宫中,除了道家典籍,释、儒二家的经书也有不少,宫内弟子可随时取阅,作为司马素彦的亲传弟子,更是时时会被师尊考究,故此,王一鸣于道、释、儒三家,均有涉猎,知道灰衣僧人念的这段,是金刚经之庄严净土一节。 过了一会,诵念完毕,灰衣僧人来到床前,见王一鸣已经醒来,倒是有些欢喜。王一鸣谢了相救之恩,互通名姓,原来这僧人便是黑龙寺的了因住持。 了因禅师颇通医药,王一鸣也对岐黄之术情有独钟,二人兴味相投,一番探讨过后,互有增益,颇觉相见恨晚。 在黑龙寺中,王一鸣养伤二十余日,与了因禅师交流医术草药,穷二人之力,制作了一味丸药,唤做“百草花叶丸”,此丸理气活血,怯瘴避邪,对邪风内侵之人,实在是大有裨益。 到王一鸣离开的时候,二人已相交莫逆。自此以后,二人每年都要见上一面,要么是在九月时,王一鸣去黑龙寺,如果王一鸣九月没有来,十月间,了因禅师必然会去玄圣宫,谈禅论道,说得最多的,还是探讨药理。 杨应尾听义父讲完,看到他脸上露出了温馨柔和的神色,此时他少不更事,还不能理解义父那种“得一挚友,足慰平生”的感悟。 王一鸣陷入回忆当中,杨应尾心中茫然,一时二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王一鸣忽然眉间一蹙,说道:“昨夜那姓韩的,武功不行,却是江湖上有名的包打听,他说了因禅师被人杀了,却不知是真是假。难道是东方剑已经去黑龙寺问我的行踪?了因定然是不说的,他也确实不知......刚才我回来后,一直冥思苦想,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杨应尾小声问道:“义父,那位大师的武功,与你相比,谁的武功要高一些?”王一鸣笑了笑,他明白义子正在为他担心,答道:“我和他从未印证过武功,十年前,他定然是远胜于我,现在应该是在伯仲之间吧。” 杨应尾心下琢磨:“义父为人外冷内热,对侠义两个字看得很重,更何况,那位了因禅师还是义父的救命恩人,两人相交这么多年,若是了因禅师安然无恙,那见面后就能放下心来,免得牵肠挂肚,一路不安。” “倘若真如那个姓韩的说的,大师确实已经不幸,义父定然是要去见这最后一面,即使明知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也决计要去闯一闯的。另外,若了因禅师果真遇害,多半还可能与自己有些关系。” 想到这些,他抬起头来,望着王一鸣,说道:“义父,你放心去吧,希望了因禅师吉人天相,那姓韩的是信口胡说的,孩儿在这里,等义父平安归来。” 王一鸣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孩子!今早我们路过的那个窑洞,我当时指给你看了,你还记得吗?”杨应尾点头道:“记得,就是那个废弃的窑洞。” 王一鸣道:“待会我去那放些食物和清水,若过了五更,若我没有回来,切记不要等我,你趁天还没亮,赶去那个窑洞藏身,半个月内,一定不要出来,过完这十五天后,你再想办法渡过黄河,去往崆峒山。” 杨应尾含泪点头,王一鸣叹息一声,将他搂入怀中,柔声道:“这串奇楠香木念珠,总共有三十六颗,正应天罡生煞之数,你把它藏在包裹之内,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恩师他老人家见到这串念珠,便知道我的用意了。” 杨应尾怕义父担心,悄悄用衣袖擦去即将滚落的泪珠,紧紧咬住嘴唇。王一鸣又细细教他如何隐姓埋名、如何行路、如何住店,另外再讲了去玄圣宫的路径,一直说了小半个时辰,杨应尾用心记忆。 王一鸣让他复述一遍,见无差错,才放下心来。 月上中天,王一鸣提了药幡,摸了摸杨应尾的脸蛋,咬咬牙,转身大步走出房门。 待王一鸣走后,杨应尾便吹熄了蜡烛,坐在黑暗之中,眼望窗外那如钩新月,忽明忽暗,心中忐忑,尽是担心,一丝不祥的念头浮现心头,他强摄心神,不住祷告,希望义父能无恙归来。 第19章 万里西行,风波恶,露行藏(九) 上卧虎山的小道上,一道灰色身影正疾速奔驰。 这条路,王一鸣已走过不下十余回,以前每次来时,都是想到即将与老友相见,心中满怀喜悦期待之情,今夜却是这般的七上八下。 上山的路,只有八九里地,一炷香的工夫,他便到了黑龙寺的大门前。 王一鸣止住脚步,心中怦怦乱跳,很是有些怯惧,一路之上忐忑不安,此时马上便要揭晓答案,却又担心,所有的期望,会在瞬间破灭。 他稍一凝神,长吸了一口气,纵身而起,已跃过院墙,落地后没有发出半点声息。穿过大殿,经观音阁,直奔方丈而去,远远望见里面尚有烛光,耳听有木鱼敲打与诵经的声音,从窗边缝隙往里一看,有一个黄衣僧人背向着他,正盘坐念经。 王一鸣心下如擂鼓一般,推门便走了进去,反手带上了殿门。黄衣僧人听到门响,回过头来,却不是了因。 王一鸣心中一阵气苦,声音不禁有些颤抖,问道:“释玄,你师父呢?”这黄衣僧人甚是年轻,是了因禅师的徒弟,法名释玄。 释玄八九岁时就跟着了因,了因禅师私下曾对王一鸣说,释玄佛性慧根,天下罕见,将来在佛学上的成就,会远远胜过自己。 看见一个黄脸汉子叫他,释玄和尚微微一怔,听声音却是有些熟悉,他双手合十,试探着问道:“阿弥陀佛,是一鸣师叔?”释玄自小,一直称王一鸣为师叔。 可释玄的问话,王一鸣一个字也没有听到,他径直走到佛龛之前,两眼含泪,双膝跪倒。 在佛龛前方,了因禅师双目似睁似闭,双腿盘坐,神色安详,早已坐化了。 释玄过来,将王一鸣扶起,道:“昨天清晨,师父叫我过来,嘱咐我道‘释玄,为师时限已到,你去知会众香客,今天闭庙一日,你再去山门前瞧瞧,看你一鸣师叔是否已经来了。’我在山下等了半个时辰,一直没见着师叔来......” 王一鸣打断问道:“释玄,你师父他,怎会坐化的?” 释玄道:“我见师叔一直没来,心里记挂着师父,便又回到师父禅房。刚走到门外,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了因,你当真不说?那可别怪我们对你用强了,就算我夫妻二人不是你的对手,你的那些徒子徒孙,可容易杀得很。’这人说话声音很是响亮。我连忙推门进去,禅房内除了师父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位施主。” “师父看我一眼,又摇头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跟你说不知,就确实不知,老衲奉劝二位,少造杀业,否则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再轮回。’说完,便不再出声,那矮汉子又问了几遍,见师父都不言声,他焦躁起来,用手把桌子抓了一大洞,那女施主突然叫道‘不对,了因自绝经脉了。’我跑上前一看,师父他已没了呼吸,确然圆寂了。” 王一鸣黯然不语,眼中有两颗清泪落了下来。 释玄低头合十,道:“师叔,师父涅盘而去,此为大欢喜。《楞伽经》云:涅盘乃清净不死之地,一切修行者之所依归。然则涅盘者,超脱轮回,出离生死之地;诚为大胜妙之所,非谓死也。弟子已在师父跟前,念诵了七十二遍金刚经,愿我师往生极乐。我知道师叔要来,所以已备好荷花缸,专侯师叔前来主持......” 忽然,王一鸣提声说道:“外面两位,可是河间双煞?既已到此,为何不进来一叙?”话声一毕,室内高悬的铜钟受到话声激荡,嗡嗡响个不住。 释玄吃了一惊,侧耳倾听,半点声音也无,正要说话,屋外传来一个女人声音,轻轻笑道:“正是河间郑关远、马芸,刚才,我只是弹落一片落在头发上的枯叶,这样都能被你察觉,青松剑侠,真是了得。” 王一鸣低声对释玄说道:“你师父的法身,就由你和寺中弟子妥善处置吧。”释玄合十应诺。 王一鸣再朝了因的法身望了一眼,提了药幡,走出禅房,看见河间双煞站在院中,想到就是这二人逼死了因,他睚眦欲裂,强忍怒气,沉声说道:“佛门清净之地,并非拳脚相商之所,你们随我来吧。” 他脚下使力,从郑关远身旁斜穿而出,郑关远五指箕张,伸手一捞,却没碰到王一鸣的一片衣角,不由得脸上一红,看见王一鸣已跃出院墙,忙与马芸快步追了上去。 清冷月光下,但见三条人影,一前二后,俱如离矢之箭,转瞬间,就到了山腰中的一块平地上。 这块坪是了因禅师日常翻晒草药的地方,有三丈见方,王一鸣停步转身,河间双煞也已同时奔到,站定后两人一左一右,相隔一丈。 马芸朝王一鸣打量了两眼,咯咯轻笑道:“王大侠的易容手段当真不赖啊,我们夫妻俩,从京城一路追踪到这里,要做什么,想必你也明白,大家同属武林一脉,王大侠能否抬抬手,将那小子交给我们?我夫妇得了那个小子,立刻拍手就走,绝不与王大侠为难。” 王一鸣沉声喝道:“你二人也算是江湖中有字号的人物,却不放过一个黄口小儿,还来到这黑龙寺,扰了因禅师清修,今天的事情,绝难善了,多说无益,手下见个真章吧。”说完,右手轻抖,药幡裂开,木块飞溅,青松剑已在手中。 话已讲到这步田地,郑关远也不啰唆,便先下手为强,踏上两步,右手朝王一鸣右肩抓将下来,这一抓自腕至指,伸得笔直,势道凌厉之极,这人本来身材滑稽,一出手后渊停岳峙,让人着实不敢小觑。 王一鸣不闪不避,长剑一圈,竟是连同剑鞘一起,砸向郑关远的手腕,一柄长剑,竟如同铁棒一般,呜呜作响。阳煞识得厉害,右手缩回,左爪抓向王一鸣的小腹,王一鸣斜步让开,右手剑顺势点向阳煞的肩井穴。 郑关远急忙缩身,退后两步,心中大骇,暗道:“怪不得,现如今他们崆峒派的三个二代弟子,名声这般响亮,我才动手两招,便已落了下风。” 王一鸣正要乘势而上,忽觉左面风声有异,却是马芸的兰花拂阴指攻到,指还未到,已觉寒风遍体。 他心下一凛,不敢大意,左手一翻,青松剑出鞘,左手剑鞘,直点向马芸的兰花手指,马芸见剑鞘上嗤嗤有声,不敢硬接,纤腰一扭,已平平让开三尺,跟着脚尖斜点,又揉身而上,进退之速,倏如鬼魅,郑关远矮身贴地,左右双爪,均抓向王一鸣的脚踝。 河间双煞呼叱连连,阴煞攻上,阳煞攻下,王一鸣剑若惊鸿,脚下步法极有法度,河间双煞攻势虽是凌厉,却一直未能占先。 其间有两次,郑关远贸然近身,却被青松剑裹在当中,若非马芸在一旁牵制,而王一鸣对她的兰花拂阴指有些忌惮,阳煞的身上,早就会多出几个透明的窟窿。 第20章 万里西行,风波恶,露行藏(十) 清冷月光下,三人指爪掌剑,翻翻滚滚,已斗了一百余招,郑关远喘如牛鸣,马芸身法也愈来愈见呆滞。 王一鸣此时,也有些浃背见汗,心下不免焦躁,暗暗忖道:“我自艺成下山以来,还没有人能挡住我五十剑,这二人怎地与我缠斗了近一个时辰?看来还是一月之前,被那巨蛇伤了五内,剑法不及往日轻灵,幸亏服了那付蛇胆,否则,今夜真可能要命丧于此了。现在已过了四更,如果东方剑赶了过来,他们三人联手,我哪里能够抵挡得了?” 他这边心急,殊不知,河间双煞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这次他们大举西来,本就是因他两人在京城失手所致,在他们的组织内,夫妇俩位望不低,这才未遭怪责。他们猜想王一鸣带着杨家那小孩,十有八九会回崆峒山玄圣宫,想着将功补过,便主动请缨,在碛口镇拦追堵截,但是东鹫放心不下,让他儿子东方剑同行。 东鹫的命令,河间双煞自然不敢违拗,可那东方剑年纪虽轻,为人却甚是高傲,一路上对河间双煞不理不睬,东方剑的地位高过他们,又是东鹫的独生爱子,二人发作不得,只能是在心中暗自生气。 今夜,东方剑令他二人上黑龙寺来窥探,并叮嘱他们,若是遇见王一鸣,就以榴火弹报讯。这两人都是一般心思,认为凭自己夫妻二人的武功,必能将王一鸣拾掇下来,没必要让东方剑来领功,所以榴火弹根本就没有带。 此时交上了手,他们两个技逊一筹,总感觉缚手缚脚,眼见王一鸣剑光霍霍,二人咬紧牙关,苦苦守紧门户,只希望东方剑猛然间心血来潮,来到这卧虎山上。 王一鸣见久战不下,剑法一变,河间双煞只见剑光如漫天雪花,铺天盖地而来,那剑如深渊腾蛟,嘶嘶有声,又觉四野茫茫,无处藏身。 这是“冬松雪风”剑,崆峒派的青松剑法有“春松闻风”、“夏松迎风”、“秋松高风”以及“冬松雪风”四路,春夏秋冬各有十六招,春、夏、秋每招共有十六般变化,而冬剑变化更繁,算上脚下方位,每招有六十四种变化。 王一鸣在崆峒山学艺十七载,其中有七年时光,便是在习练冬剑。因冬剑威力过大,招招有去无回,稍不留神便会致人死命,故西门素彦在传授他冬剑前,曾反复叮嘱慎用,这次也是王一鸣平生第一次以冬剑对敌。 王一鸣冬剑展开,河间双煞已近身不得,均退出八尺开外,还是感觉眼前寒芒闪烁,剑风飒然,招架分外艰难。两人心生退意,然青松剑有若神龙盘旋,气势如虹,哪里还走得脱?只得打起精神,好不容易又抵挡了三剑。 忽然马芸一声痛哼,肩头中剑,整只左手已抬不起来,郑关远一见妻子受伤,状若疯虎,从剑光中穿身进去,左手虎爪、右手鹰爪,抓向王一鸣的右臂,王一鸣微一错身,让开两爪,一式“冬风吟松”,青松剑从郑关远胸前对穿而过,郑关远身上一凉,自知无幸,便两手十根手指紧紧钳住了青松剑,厉声叫道:“芸儿,快走!” 王一鸣用力拔剑,仓促间竟是拔剑不出,突然胸腹内一阵隐痛,却是刚才这一番剧斗,引发了一月之前青蛇喷毒所致的内伤。 就在这一瞬之间,王一鸣后背忽觉奇冷彻骨,原来马芸见丈夫被一剑刺穿,心下悲痛异常,她不肯独自逃生,当下不管不顾,将寒冰指力凝于右手食指,扑身上前,兰花拂阴指直点向王一鸣背上的大椎穴。 这一指是阴煞毕生功力之所聚,指未及身,已是寒风飒然,王一鸣身形平移,硬生生让开一尺,背上还是被点中,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左足反踢,正中马芸胸前,听得一片骨碎的声音,马芸往后飞出,口中鲜血狂喷,人还没有落地,就已断气了。 王一鸣但觉浑身上下,冷入骨髓,血液也似将要凝固一般。当下盘膝坐下,运起崆峒心法,运气疗伤,过了盏茶时分,头顶上升出些许白气,猛地里口一张,喷出几口血来,那血做紫色,中间还夹扎些小块冰片。 他从怀中掏出两颗“百草花叶丸”,囫囵吞了下去,虽然还是觉得奇寒彻骨,但已不像先前那般不能抵受。 郑关远虽死,却依旧两手抓剑,立得笔直,王一鸣用手一撑,站起身来,抽出长剑,郑关远这才扑地而倒,还剑入鞘,寻路下山而去。 王一鸣那双腿,如同灌铅一般,摇摇晃晃,歪歪斜斜,耳听得鸡鸣阵阵,待得五更鼓响起,却还没有下到山脚。 他心中想道:“这阴煞的寒冰指力好生厉害,还好让开了穴位,看来不静养一月,只怕难以复原。我需尽快离开卧虎山,东方剑早晨不见双煞回去,必然会亲自上山来看。尾儿应该已经离开客栈了吧?” 他虽着急想快,然力有未逮,却只能以剑驻地,一步一挪,又走了一里多地,已累得气喘吁吁,突然看见前方一个矮小身影,朝山上跑来,那人奔得近些,才看清原来是杨应尾。 杨应尾这时也看到了他,快步跑将过来,扑入义父怀中,刚叫得“义父”两个字,却感觉他浑身冰冷,寒气袭人。 此时,王一鸣已摇摇欲坠,强撑着身体,对杨应尾笑了一笑,说道:“尾儿,义父受了点伤,不碍事的。你怎么不听话,没有去我们先前说好的地方?” 杨应尾个矮,用两手托住义父左臂,问道:“义父,了因禅师他?”王一鸣心中一痛,长叹一声,没有回答。 杨应尾看到义父这样神色,便知道了因禅师是已经遇难了,也是好生难过,当下他奋力搀着义父下山,边走边说道:“义父走后,我就坐在床头等,四更鼓敲完,我的心里也越来越害怕。五更鼓响时,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义父若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他们要杀我,让他们来杀好了。” 王一鸣说道:“傻孩子,你以后一定要听......” 他猛然住口,这时,杨应尾也听到一阵脚步声,从他们身后急急传来。王一鸣面色更显灰白,他深吸了一口气,然而丹田之中,空空荡荡,四肢百骸中没有了一丝力气。 这个时候,莫说是一个习武的人,便是一个寻常的庄稼汉子,只要一伸手,就能将他推倒了。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轻不重,一声声的,都似踏在王一鸣与杨应尾的心头之上。 第21章 南北西东,绝密现,行路难(一) 王一鸣将杨应尾护在身后,待看清来人时,才长吁了一口气,那从山上奔跑下来的,是释玄和尚。 释玄和尚看见他们,脚步缓了下来,他刚才奔得太急,有些喘息,到了跟前,先调整了下呼吸,然后说道:“师叔,师父涅盘之前,交代了一件事,我先前不曾想起。咦,师叔,你受伤了?” 王一鸣道:“受了点伤,没有大碍,释玄,是什么事?”释玄道:“三天前,师父对我说过,师叔你近日会来碛口寻船渡河,若是到了黑龙寺,他不在时,让我带你去江老施主家。” 王一鸣诧异问道:“了因怎知道我要寻船渡河?你说的江老施主,又是什么人?” 释玄合十答道:“师叔,佛法无边,能知一切因果,师父修行多年,在涅盘之前,定然已参悟明白。江老施主是这个地方的渔民,几十年来生长在黄河边。六年前,江老施主一家因误食河豚中毒,一家五口命在旦夕,恰逢师父遇见了,便把他们救了过来,江老施主感恩图报,每逢初一十五,都要提些果蔬香油,来庙中还愿的。” 王一鸣本正担心自己伤重,现在天色尚早,渡口码头也需过了辰时方才放船,而且到了那时,码头处必有人严防布控,去那无疑就是自投罗网。 现在有本地渔民的渔船,趁他们还未发现河间双煞已被杀死,悄没声息渡过黄河,那是再好没有了。 他心中感叹,了因禅师已将所有事情都已预见清楚,并为他安排妥当,得友如此,夫复何求?想到这里,虽然周身依然寒凉难耐,心头却是暖烘烘的。 释玄和尚背起王一鸣,大步下山,杨应尾一路小跑,在后跟随,过不多时,便到了黄河边上的一处渔家。 此时东方见白,那渔家的一对老年夫妻,正在整理渔网,见释玄和尚过来,老两口都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上来。 释玄把王一鸣放在一把竹椅子上坐下,和那老两口简单的讲了几句,那老婆婆便进房去了,过一会,房中出来了一个三十左右的结实汉子,见了他们三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憨憨的笑。 释玄让他们父子二人提了渔网,与平常下河捕鱼时一样,他自己仍然背了王一鸣,跟在江老翁的身后,走了不到盏茶时分,便见到了船,就是黄河中常见的那种乌篷船。 众人依次都上了船,释玄和尚放下王一鸣,而后向船上人一一合十告别,杨应尾觉得,这个和尚大哥哥为人极好,虽然相处短暂,心中却有些依依不舍,便跟在他身后,看他在船头处跨步下到岸边。 释玄下船后,转过身来,对着杨应尾合十说道:“小施主一路珍重,小僧回寺后,早晚清香一炷,愿我佛保佑小施主和一鸣师叔,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说完,他转身就回黑龙寺去了。 王一鸣在船舱里坐下后,那憨厚汉子提起了铁锚,老翁在船头操蒿,汉子便走到船尾摇橹,听得水声呶呶,岸边的犬吠鸡鸣,却渐行渐远了。 朝霞映照之下,杨应尾见河面宽广,水流忽急忽缓,还有些地方,漩涡一处连着一处,他从未坐过船,心中好奇,坐在老翁身旁,东问西问,老翁脾气极好,笑呵呵的陪他说话。 乌篷船驶至河心,老翁父子两人,都是面色凝重,江老汉也不再说话,眼睛一直盯着水面,这条水路,水面下有许多暗礁,普通船家是轻易不敢走的。 连生长黄河边上一辈子的老渔民,行船都如此谨慎,可见此处黄河之险,杨应尾在一旁,看着水面漩涡一个接着一个,觉得有些害怕,又记挂着义父伤势,便进到舱中,见义父正在打坐,脸色还是有些青灰,却比先前要好很多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王一鸣睁开双眼,见杨应尾坐在身旁,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便笑道:“尾儿,你不要担心,这寒冰毒我已用内功驱除了大半,虽然现在还不能与人动手,寻常走路,是没有问题了。从今天起,我一早一晚调息两次,五日后,可恢复六成左右功力,估计要不了二十天,伤势也就完全好了。” 杨应尾听义父这样说,稍微放心了些,便问起了因禅师,王一鸣眼神一黯,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说了,杨应尾想到,了因禅师圆寂,还有义父受伤,究其根源,都是因为自己而起,心中好一阵难过。 待王一鸣说到与双煞死战,特别是双煞临死时拼命一击,杨应尾小脸吓得煞白,虽然明知义父就在身边,心中却是后怕得紧,两只小手牢牢攥住王一鸣的衣袖,颤声说道:“义父,如果那两个人与东方剑一起在卧虎山上,那......” 王一鸣摸了摸他的小脸,笑道:“昨夜在聚龙楼时,我就隐隐察觉,东方剑很有些看不起河间双煞,应该是不会一起上卧虎山的。不过,确实也是极险,河间双煞见到我后,若是以榴火弹示警,东方剑赶到卧虎山来,那么咱们爷俩这两条命,就会要报销在那里了。现在,东方剑应该已经看到了河间双煞的尸身,碛口镇今天会被他们翻个底朝天了。” 杨应尾不知道榴火弹是什么物事,正想张口询问,看见王一鸣的神色颇有些疲倦,便关上了嘴巴。 过了一会,船身略略一震,舱外,江老汉说道:“先生,船已靠岸了。”王一鸣将青松剑放入包袱内,牵着杨应尾的手,走出舱外,杨应尾感觉义父手上还是冰凉,却不似先前那么寒气逼人了。 王一鸣谢了江老汉父子,并反复叮嘱道:“大叔,我们走后,请务必像往常一样,捕了鱼后再回去,送我们过河的事情,万万不能对任何人说的。”江老汉连连点头。 父子两人上得岸来,已是到陕西葭州境内。葭州又名铁城,世人形容“两河夹一山,三面皆环水,大壑锁雄关”。 他们从东门进入城内,其时已近辰末,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各式摊贩沿街叫卖,颇是热闹。 王一鸣昨晚与河间双煞鏖战,跟着又是一夜奔波,腹中早已饥饿,突然闻到一阵食香扑鼻,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饭庄,便拉着杨应尾走了进去,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了。 小二过来,王一鸣便要了两碗臊子面,一份水煎包,两碗咸豆浆,他边吃边在心中盘算,如何才能不露行迹,躲开东方剑的眼线与江湖中人的盘查,尽快赶到崆峒山。 王一鸣正自沉思,忽然间,饭堂中有一个人在长声惨叫,唉哟喊个不住。 第22章 南北西东,绝密现,行路难(二) 在饭堂的中央,一个大桌旁围了七八个人,其中一个身穿团花绸缎长袍,身躯臃肿,似乎是个客商模样,此刻他满脸黄黑,抱着那个大肚子,正在呼痛不止。 这人旁边的六个人,都是些长大汉子,做伙计穿戴,俱都神情焦急,守在那胖子边上问这问那,那胖客商只知道大声喊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店中掌柜发现状况,也走过来询问,那些个伙计七嘴八舌,说昨夜还好好的,一觉起来,还只说肚子有些不舒服,刚才突然间喊痛,也弄不清楚是什么缘由。 胖客商已痛得在满地打滚,饭堂掌柜的心下也有些担心,怕万一这人在店里有个三长两短,那可要惊动官府,好些天开不了张还是小事,那官府打秋风的数目,却是不会小的,忙不迭的叫来个手脚麻利的店小二,要他快快去请郎中。 当此之时,王一鸣本不想多惹闲事,然崆峒门规严令,本派弟子不得见死不救,听那胖子叫得凄惨,心下不忍,便走了过去,让那几个伙计将胖客商按住,那几人见他是个走方郎中,都面露喜色,立时有七八只手同时压在胖客商的身上,胖子便翻滚不得了,只是惨叫不休。 王一鸣右手扣住了胖客商的左腕,再在他那双眼睛里望了望,便松开了手,对饭堂掌柜的说道:“他这个是个急症,请掌柜的找来小死鱼四条,猪油煎溶后将它搅匀,巴豆十粒研烂,死鱼与巴豆搓成个大丸子,另外用田泥数两,将丸子包裹住,灌他服下,就可以了。” 饭堂掌柜听他说什么死鱼、猪油、泥巴,一时瞠目结舌,他又做不得主,便拿两眼去望客商和那些伙计,伙计们都不说话,便一齐望向那个客商。 胖子肚子痛得厉害,耳朵却是无恙,把王一鸣说的话听了个十足十,虽觉有些恶心,可腹中此时有如千针万刺,哪里还管其它,他说不出话,只是把那颗大肥头点得犹如鸡啄米一般。 那些伙计便也说道:“就听这位先生的试试罢,等你家店小二把大夫请来,我们老爷都要给痛死了。” 饭庄之中,死鱼不缺,掌柜唤另一脚快的小二,去药铺里买来巴豆,顺路取回一把田泥,按王一鸣所说,做了一大坨,战兢兢的给那胖子服下了。 幸得这胖客商食道宽大,一口就咽了下去。片刻过后,那胖子腹中大响,有如擂鼓一般,他飞脚直奔茅厕,出来时脚步有些漂浮,肚子却是不痛了。 胖客商径直走到王一鸣面前,长揖作礼,说道:“刚才,真是痛死我了,幸得有先生在,救了我一条命,先生,诊金多少钱?” 王一鸣听他说话,是豫中口音,站起身来,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那些个药材,都是掌柜的买的,待会,你多付几钱银子给他的就行了。” 掌柜的见他好了,松了口气,摆手说道:“算了,人没事就好,那些也要不了几个钱,多亏了这位先生。” 胖客商一听不要钱,满心欢喜,又问王一鸣道:“我这肚子,刚才痛得就像刀绞一样,真是生平第一次,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故?能不能请先生告诉我?” 王一鸣正要说话,瞥眼见先出门的店小二已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位老郎中,便道:“你且先听听这位大夫怎么讲。” 众人一看老郎中模样,便知道了这店小二为什么去恁久方回,这郎中有六十来岁,瘦骨嶙峋,颌下一部花白的山羊胡须,走路一步一迈,慢条斯理。 店小二将郎中引到胖客商面前,见没有如先前一般痛得大呼小叫,也只是略感奇怪,便去别桌忙碌去了。 那老郎中慢悠悠的捉脉,眯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说道:“脉沉细弱,手足不温,面色不华,神疲乏力,张嘴......舌淡苔白,为脾胃虚寒之相。” 杨应尾听他说得滑稽,忍俊不禁,“嗤”的笑出声来,欲待说话,王一鸣用眼神阻止,往他张开的嘴里塞进了一个水煎包。 老郎中慢悠悠的开了方子,收了二钱诊金,便背了药箱,昂起了头,翘起山羊须,踱着方步,慢悠悠的出门去了。 那锦衣客商拿了方子,在手中捏成一团,只用眼望着王一鸣。 王一鸣笑道:“说穿了不值一钱,今天早上起床后,你是否喝了生水?”胖子想了想,连连点头说道:“昨晚在客栈中,酒喝多了,今早起来,口干舌燥,茶壶里一颗水也没有,看到天井中有口水缸,便凑过去喝了几口。” 王一鸣忍住了笑,说道:“这就是了,这天井的水缸里面,露天存放,里面生长了些水蛭,你把水蛭吃了下去,它在你肚子里啖咂脏血,你怎么会不腹中剧痛?” 胖客商唬得面色如土,失声问道:“先生,那......现在我肚子里还有吗?” 王一鸣笑道:“水蛭耐酸,寻常药物,奈何它不得。我以死鱼为引子,另加上些田泥,水蛭在你肚子里,闻到了泥土气息,就全都钻入到田泥中,再用巴豆催泄,你刚才出恭,水蛭已经全部被你拉出来了。” 锦衣胖子面露喜色,再次向王一鸣拜谢,说道:“鄙人姓钱,在洛阳做些茶叶生意,这次是兰州有位老主顾,要十石茶叶,我想着一路游山玩水,又可吃着各色小吃与美酒,便自己出来送货了。没想到在这个葭州,差点送了性命,多亏了菩萨保佑,遇见你这位妙手回春的先生,不知先生尊姓,要去哪里?” 王一鸣听他是去兰州,不由心中一动,脸上却淡淡地应道:“我姓王,是一个乡野走方郎中,生意清淡,难以糊口,这次带着徒儿,打算去平凉投亲的。” 钱掌柜听他说去平凉,脸上一喜,说道:“王大哥,我们正好同路,不妨一起同行,相互间有个照应,你看怎么样?”这钱掌柜是个商人,他嘴中说的所谓互为照应,自然是希望这个妙手王郎中,能多多照应他了。 王一鸣心中暗想:“最迟明日,东方剑便会追过黄河,也不知道他们在陕西是否已经安排了人马,可这些人查访的目标,应该主要放在一大一小的二人身上,与这茶叶商人同行,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他心中计议已定,于是应承道:“如此也好,路上人多也要安全些。” 钱掌柜见王一鸣答应,笑得红光满面,就如刚才那些水蛭所吃的鲜血,都吐回到了他的脸上。 几人匆匆用过早膳,便去客栈中取行李货物,准备启程上路。来到客栈的后院之中,王一鸣看见钱掌柜的五辆骡车,一字排开,另还有三匹青驴。 陕西盛产骡子,人称“西口”,一般驮人拉货,都要用到骡子。胖客商那五匹骡子,均是颈长胸宽、腰瘦胫细,毛色是清一色的缎子黑,王一鸣不觉暗暗皱了皱眉。 钱掌柜却得意洋洋,对王一鸣道:“昨天在葭州,我把从洛阳过来的马车卖了,另外添了些银子,买了这五匹骡子与这三头青驴,王大哥,你看这些骡子怎样?” 王一鸣说:“这五头健骡都是上品,回到洛阳后出手,钱掌柜这笔生意,应该是能赚不少啊,只是这一路,听说不很太平,这五匹黑骡子,是不是有些招摇了?” 钱掌柜听王一鸣这般一说,胖脸上便有些紧张起来,忙偏头望向一旁的伙计。 他身旁那个白净面皮的伙计,却拍着胸脯,骄声说道:“掌柜的不要担心,路途上的安全,包在刘某身上便是。” 钱掌柜转忧为喜,胖手指着那个伙计,对王一鸣说道:“这位是刘大刚兄弟,本是洛阳金马镖局的镖师,很有些本事,我请得他来帮我做事,这一趟应该大可放心了。” 王一鸣见这刘大刚身高膀阔,身上没有兵刃,双手上青筋微露,像是练习外家拳法的,只是两眼向天,年纪轻轻,满脸傲色,当下也不再说话了。 于是众人动身上路,五个伙计驾了骡车,钱掌柜、刘大刚各骑一头青驴,另外一头驴,本是驮着钱掌柜的箱包行李,便卸在一辆骡车上面,让王一鸣与杨应尾合乘一骑,往西南方向进发。 所幸一路无事,途中偶然遇见三两个剪道的毛贼,那刘大刚拍驴上前,三言两语,丢下几两散碎银两,就能继续前行,每打发一次,刘大刚便唾沫横飞,要吹嘘上半个时辰。 听他言语中的意思,似乎在这绿林之中,遍地都是他的朋友,刘大刚三字,一个字算一分,世人都要给他三分脸面。 第23章 南北西东,绝密现,行路难(三) 一行人走了有半个来月,进了庆阳府的地界。 这段时间倒还太平,途中遇到的江湖人物,见他们是一个商队,又有八九人同行,均不着意关注。 王一鸣早晚两次运气调息,内伤已一日好胜一日,眼见崆峒山渐渐近了,心中却没来由的越发忐忑难安。 这一日,到了马家大山,山道蜿蜒,林深风劲。 进山后不久,山道的前方,有两匹马停在路中间,马背上空无一人,往旁边一看,在马的右侧,有两个人坐在一块青板石上,背靠着一株大树,正在那扯闲聊天。 钱掌柜的骡车行到跟前,那两个人似乎浑然不觉,都不侧转身来瞧上一眼,山道本就狭窄,那两匹马儿已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刘大刚看见,离得较近的那个人,脑袋上没有一根头发,却没穿僧袍,两边太阳穴微微鼓起,另外一个人长须长发,长手长脚,手中拿了一对判官笔。 只听那秃头说道:“他们都在镇原、泾州这些城镇里面,当班结束后,便可找个地方喝点小酒,再搂个米脂小娘皮乐上一乐,偏生你我兄弟命苦,来钻这深山老林,秋蚊子咬死人。” 长手长脚的人道:“依我看,还是咱俩舒服些,你没看到那两位大爷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了,稍不留神就是一顿臭骂,那天吴老九盘查时,和一个女子调笑几句,被郭大爷一掌按在肩上,一条胳膊差点就废掉了,要是那个人还不现身,弟兄们可都有得苦头吃了。” 这二人旁若无人,说话又不似当地口音,刘大刚下了驴,走上几步,道:“两位大哥,劳驾将这两匹马让一让,我们的骡车才能过得去。” 两人如同没有听见一般,也不看刘大刚,秃头兀自对长发人说:“果然是好些,点子好时,还能挣点花销。” 长发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那么一大车东西,车辙印才那么深点,肯定不是什么值钱物事,不是些布匹就是茶叶,倒是这几头骡子,看起来还真不错。” 刘大刚听得清清楚楚,心下暗道:“看来是合字上的朋友了。”当下更踏前一步,双手抱拳说道:“两位朋友,我们东家只是送些茶叶去往兰州,请抬抬手,让一条路走,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说完,他从怀中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子,双手奉上。 那秃子用眼角一瞄,哈哈狂笑了几声,道:“三哥,这人真把我们哥俩当成要饭的了。”站起身来,盯着刘大全,道:“小子,我告诉你,这山里的路都在设岗盘查,要捉拿江洋大盗,我看你们几个人就有些像。这样吧,你们的货我们也不动,把身上的银子和这几头骡子留下来,秃爷放你们走路。” 刘大刚将银子收进怀里,长吸了一口气,手上青筋更显,说道:“这位大哥说笑了,我们是正经生意人,跟江洋大盗可扯不上半点关系。” 秃头斜着眼睛,道:“兔崽子还是个会家子,想要动手?报个字号来吧。” 刘大刚冷笑道:“我是‘神拳无形’刘大刚,你们也亮个字号吧?” 秃头一脸茫然,摇头道:“‘神拳无形’?刘大刚?没听到过啊,三哥,你听说过吗?” 长须长发的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老五,这就是个蒙子。” 秃子道:“好啊,蒙事蒙到我们这来了,正好想活动活动筋骨。”说罢,他上前一步,右手拳伸出,竟是中宫直进,直击刘大刚的胸口。 刘大刚早有准备,见拳来的迅捷,抬左手格挡,右手扬掌,朝他手肘猛削过去。那秃子翻掌拿他手腕,刘大刚右掌一缩,秃子的左掌已扫向他的面门,忙急退两步避开。 秃头又狂笑道:“还有两下子,可就凭这两下,就出来闯江湖,那就是找死了。”他纵身跃起,身在空中,左右双脚朝刘大刚连环踢到,刘大刚左闪右避,狼狈不堪,已退了六七步,一不留神,右肩上被踢了一脚,这一脚力道好大,听到“咔嚓”一声,他的膀子便脱臼了,他痛得失了声,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秃头得势不让,右掌跟着拍出,打中了刘大刚的前胸,刘大刚被这掌力击得倒飞出去,摔进路旁的灌木丛中,口中鲜血狂喷,眼见是不活了。 钱掌柜与众伙计,见刘大刚被他杀了,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浑身颤抖,想要跑时,却又是一身发软。 那钱掌柜下了驴子,连爬带滚,浑身有如筛糠一般,抖抖索嗦,从怀中掏出几张一百两的银票,对那秃头说道:“大.......大王,我现......现在只有这些银票,求大......王饶命啊。” 他还怕那大王不相信,就手颤颤的将身上衣服解开,却是只剩下散碎银子和一些杂碎物事。 长须长发的在一旁说道:“算了老五,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他们过去吧。”他起身走过来,从钱掌柜手中取了银票,朝他喝道:“把自己的嘴巴都管好了,你们要知道,话多了是要人命的。” 他走到先前刘大刚所骑的青驴面前,手中判官笔向驴头上一点,那驴哼都不哼一声,就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钱掌柜与那些个伙计,俱点头如捣蒜一般,齐声道:“不说,打死也不说。” 那两个强人也不再为难他们,自行上了马,往华池方向去了。 钱掌柜看见这两个凶神终于走了,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将他那胖大身躯爬到青驴背上,只想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哪里还顾得上去看刘大刚是死是活,一路上挥鞭亡命疾驰,跑了又有六七里路,总算是离开了这马家大山,那驴虽是健物,但驮着钱掌柜的庞大身躯,也已经累得只喘粗气。 看到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钱掌柜才稍稍放心,回头清点,除了刘大刚外,只不见了那郎中师徒,想是他们见了强盗后,吓得狠了,在中途悄悄溜走了。 王一鸣听到秃头二人的谈话,便知他们是为了自己和杨应尾而来的,便拉着杨应尾,缩身在骡车的后面,又猫腰走进了路旁的密林深处。 他本想着,只要自己避开,钱老板这一行人的性命,应当可以保全。 隔了好一会,听到马蹄声由近及远,看来是那两人已经走了,这才从密林中出来,却看见刘大刚已死在灌木丛中,一头青驴也倒毙在路旁。 王一鸣心中震怒,将杨应尾往背上一负,看了下地上的马蹄印,迈开大步,就追了过去。 第24章 南北西东,绝密现,行路难(四) 几天前,东方剑就已在平凉布置了不少人手,在镇原、泾州沿途一带,凡是通往崆峒山的道路,都安排了人来巡查。 这秃头和长发二人,就是其中的一支,他们的头领交代,若是遇见可疑的一大一小两个人,要第一时间报讯,这二人本就是盗贼出身,情不自禁,就干了一次老本行。 两人得了钱财,正商量晚上去哪里逍遥一番,忽然间,秃头胯下的马一声长嘶,就往一侧倒去,秃头反应也不慢,在马背上一跃起身,落地之后,看见那匹马儿四蹄扑腾,挣扎了好几下,就是站不起来,他上前仔细查看,发现这马的左后腿断了。 长发长须的那人,也回头下马来看,二人都觉得奇怪,好端端的,这马腿怎么会断了,而且还是个后腿。长发汉子看着马的断腿处,犹疑着说道:“莫非是......被什么暗器打断的?” “不错。”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两人连忙站起,看见是一个黄脸汉子背着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孩,长发汉子先是一怔,猛然间心头雪亮,慌忙抽出了判官笔,疾点向黄脸汉子的面门,口中急急喊道:“老五,快发信号,这就是郭爷要找的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秃头看见,长须汉子仰天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两支判官笔都插在他的心窝上,至于黄脸汉子用的什么招式,却是一点也没有看清,只看到他的右手动了动,然后,他的长须三哥便倒下了。 先前,钱掌柜和那几个伙计,看到他把刘大刚杀死了,那几人全身都抖得如筛糠一般,现在这秃头有样学样,前后都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从怀里掏出榴火弹,可手抖得厉害,榴火弹“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秃头自己也觉得,这样很不光棍,心中喊自己不要抖,可那手脚身躯,偏生半点也不听话了。 黄脸汉子走到他的身前,冷冷说道:“我就是王一鸣。我问,你答。”秃头那颗油光发亮的头颅,不自觉的点了又点。 王一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等我?” 秃头颤声答道:“我......我们是‘浙南九义’,兄弟九......九人,在江浙一带做些没本钱的买卖。” 王一鸣皱了皱眉,他以前没有听说过什么浙南九义,看他们的做派,也只不过是一帮仗势欺人的江湖宵小,他沉声问道:“哦,你们是江浙的,为什么会来这里?” 秃头答道:“一年多前,一个紫衣蒙面人来找我们,并传下了‘金鹫令’,让我......我们以后归他们的门派统一管辖,大伙心里自然是不愿意的,可不敢违抗‘金鹫令’,那人又显了手武功,比我们高明得太多,便只得入了伙,这次到马家大山,就是被他们安排过来的。” 王一鸣问道:“是个什么门派?”秃头道:“我们的级位太低,门派的名字,我真不知道。入伙之后,每个月都有人送来些银子。可一旦有人拿着‘金鹫令’来,我们就得放下所有事情,跟着他出来办事,至于办什么事,是连问都不许问的。” 近几年来,武林中出了一个神秘的“金鹫令”,凡接到“金鹫令”的人,要么臣服于持令之人,要么就会身首异处。 王一鸣不仅听说过,还去查究过,他找到几个接过“金鹫令”的人,可这些人,不知道是不敢说还是真不清楚,对于“金鹫令”与送令之人,都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东方白被称为“东鹫”,便有人猜测“金鹫令”就是由他发出,只是一直没有实证。 王一鸣又问道:“你们这次来了多少人?”秃头道:“具体是多少人,我也不知道,镇原有二十几个,泾州应该也有十几二十人,陇县也有些人。” 王一鸣略一思索,说道:“你们杀人越货,坏事做尽,我饶你不得。”抬手在那秃头胸口印上一掌,那秃头扑倒在地,身躯扭得两下,便不再动了。 王一鸣牵过长须汉子的那匹马,调转马头,翻身上马,猿臂一舒,将杨应尾也放在马背上。 杨应尾见往回走,觉得奇怪,问道:“义父,我们去哪?” 王一鸣道:“他们守住了由东往西上崆峒山的所有道路,我们就返回庆阳府,在那折而向南,绕一圈之后,再从西边上崆峒。” 杨应尾噢了一声,接着问道:“义父,你刚才打死秃子那一掌,看起来轻飘飘的,那是什么功夫?” 王一鸣道:“这是我师父的三大绝技之一,叫做‘震元掌’,我们师兄弟三人,悟性都及不上师父,所以只能每人精修一项,我主习‘青松剑’,姜师哥练的‘震元掌’,二师哥也姓王,他学的是‘七伤拳’。震元掌与七伤拳,我都有练过,可只得师哥们的两三成,用来对付一般的武林人物,那是足够了。” 少停,王一鸣又道:“你现在是我的义子,总归要入在崆峒门下,武林中与崆峒派的事情,你都要了解一些。” “当今武林之中,少林、武当、崆峒、昆仑声名最为显赫,峨眉、华山也是数百年传承,这是武林六大派。” “崆峒派是由祖师爷飞虹子创建,至今已有八九百年。我的恩师,名讳是司马素彦,被称为崆峒五百年来第一人,武功登峰造极,道学也是高深无比。” “我大师哥姓姜,被人尊为‘掌震西北’,二师哥雅号为‘神拳无敌’,他二人的拳掌功夫,当世少有敌手,你以后见到这两位师伯,一定要好好向他们请教。” “哦。”杨应尾答应一声,心下暗暗记忆。 长须汉子的这匹马儿真是不赖,跑起来又快又稳,杨应尾躺在义父怀中,不知不觉间,便已昏昏欲睡,朦胧间仿佛看见一只大鸟,身形巨大,黑毛黑爪,从天空中盘旋而下,带起一阵旋风,铁嘴如钩,对着王一鸣直啄过来。 杨应尾一声大叫:“义父......”,蓦然惊觉,还是在义父的怀中,用手擦了擦额边冷汗,原来却只是一个噩梦。 两人一马,一直向南边走去,到淳化后,便折向西行,王一鸣知道,只要稍不留神,一大一小二人就会被江湖中人盯上,从而麻烦便会无穷无尽,故基本不进镇甸,只是在山里行走。 王一鸣惯走江湖,在这山野之中,吃喝却也不成问题,手中捏些石块儿,偶一抬手,便有一些野物遭殃,多是些野鸡、野兔、竹鼠、小鹿之类,杨应尾高呼雀跃,将受伤的猎物捡拾过来,而后寻一山泉水处,洗剥干净,几根木棍支起,架火烧烤。 有时,杨应尾也爬到树上去摘些野果,权充菜蔬。有一日,路过山中一条溪流,见溪中有无名之鱼甚是肥美,王一鸣削枝为叉,在溪中叉得五六条,洗剥之后,就火而烤,脂香四溢。 若不是在逃亡途中,时刻要留意是否有人追杀,这段时日,父子俩过得倒是快活得很,杨应尾对义父的感觉也是越发亲近了。 在闲暇的时候,杨应尾把留下的各样兽皮拼起来,缝制了两个袋子,他自己取名叫“百兽袋”,他心灵手巧,虽然没有就手的工具,也还做得像模像样,一个送给义父,一个自行装了父亲的自书年谱。 就这样,渴饮山泉,夜睡山洞,二十几天后,他们终于到了西宁府。 第25章 南北西东,绝密现,行路难(五) 王一鸣本来计划到西宁后,再回转向东,他与杨应尾两人,在山中连吃二十几日的烧烤,他自己还好,可杨应尾却是有些上火,生了满口满嘴的舌疮。 这一日到了同仁,王一鸣想着已在平凉以西甚远,便带杨应尾进了城甸,到了一家酒楼门前,往里边看了一看,这时还没有到午饭时间,酒楼之中,一个客人也没有,就只有掌柜与几个伙计,正围着一个小火炉在闲聊。 掌柜与伙计见来了客人,忙起身招呼他们到一张桌前坐下。杨应尾点的尽是些青菜豆腐之类的菜食,王一鸣要了一壶酒,白米饭端上来时,杨应尾忙不迭的吃了两口,只觉米饭之香,要远胜于山珍野味了。 正吃饭喝酒间,又进来了四个客人,在靠近大门处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了,叫了一大桌酒菜。王一鸣冷眼打量,觉得这四人甚是可疑,他们阻住了门口,那八只眼睛似有意似无意的,时不时瞟向自己与杨应尾,又悄悄埋头私语,声音压得极低。 他心中暗道不好,可又没有什么办法,只能不动声色,依旧饮酒吃菜。 那四人中一个麻脸汉子起身,嚷嚷着要去茅厕,小二便带他去后院,麻脸汉子似乎是吃醉酒了,走路有些摇摇晃晃,店小二要去扶他,又被他一把推开了。 走到二人身旁时,麻脸汉子脚下一绊,他站立不住,径直向王一鸣撞了过来。 王一鸣心中苦笑,放松全身筋骨,他只能装作毫不堤防,从凳子上被那人撞翻到地上,壶中酒水洒了自己一身,半晌爬不起来。那麻脸汉子“哎呀”一声,也歪歪斜斜,靠在了旁边的一张桌子上。 杨应尾大声喊道:“师父。”忙站起身去扶,他人矮个小,却是扶不起来。 麻脸汉子有个同伴,是一个笑眯眯的胖子,看见他撞倒了人,连忙走过来,满脸堆笑,口中连说对不住,便要帮着来扶,王一鸣一见他伸手的方位,心中暗道不妙。 原来,那胖子的两手,都是伸向王一鸣的左右脉门,脉门又名“内关”,隶属手厥阴心包经,与任脉相通,脉门若被制住,全身酸软,武功再高也施展不得。 眼见两只胖手越来越近,王一鸣心中计议已定,等那手再往前一尺,便用震元掌直击胖子腹部的中脘穴,虽然明知出手之后,必定后患无穷,然而当此之际,火烧眉毛,只顾眼下,却也是别无他法了。 杨应尾这时双手拉住王一鸣的左手胳膊,正用劲往后拉,突然双手一滑,他身子向后摔倒,一屁股就坐在那胖汉子的一只脚上,胖汉子被阻得一阻,王一鸣已经挣扎着爬起,用手使劲一拽,把杨应尾从地上拉了起来。 胖子微一错愕,少停又是满脸堆笑,说道:“我这朋友喝多了,撞倒了你,真是抱歉得很。” 王一鸣哼哼唧唧,用右手撑着腰杆,皱着眉头,嘟囔说道:“算了,算了,今天早上出门时,老张就说我霉运当头,流年不利,我偏还不信,这一下差点撞断了我的老腰,哎呦......” 胖汉子哈哈一笑,将麻脸汉子搀起,回到自己的桌边坐下,四人便又开始窃窃私语。 王一鸣已无酒可喝,便胡乱吃了些饭,结完账后,由杨应尾搀着,一瘸一拐的出了酒楼。 两人上了马,往城甸外走去,在马上,王一鸣用余光扫了扫身后,看到没有人跟过来,便笑着低声道:“尾儿,今天幸得你机警,否则,还真会有些麻烦。” 杨应尾听到义父夸他,挠了挠头,说道:“义父,那个麻脸的走过来时,虽然脚步歪斜,可眼睛却是清亮得很,以前我爹爹喝醉了,眼睛中一点光都没有的。那个胖子来抓你的手,我也只好学学那个麻脸汉子,装做一跤摔倒在他跟前了。” 王一鸣心中暗暗点头,道:“尾儿,你小小年纪,能看到这一层,还能随机应变,算是很难得了,义父再考考你,我们现在该当去哪里啊?” 杨应尾歪着头,认真的想了想,仰起小脸答道:“义父,我们原本是要东上崆峒山的,可是现在到处都有人在找我们,这种情况下,别说我们到不了崆峒山,即使是上山了,也保不齐还会有人来骚扰。义父你肯定不想让人打扰到师祖,所以,我猜,我们应该是要一路向西,去哪个地方,我就不知道了。” 王一鸣笑了,伸手掐了掐他的脸蛋,过了一会,他又蹙起眉头,想起自己的授业恩师,心道:“若是因为我和尾儿的缘故,让崆峒玄圣宫清修之地,变成武林中人的众矢之的,我又怎生心安?恩师虽然功力通神,但是毕竟年岁已高,身为弟子,不能为师父分忧解难,也就算了,又怎能......唉。” 杨应尾听到义父轻轻叹息,便从马上回过头来,见他神情沉重,料想他又在思考一些为难的事情。 出了同仁,又是一片山林,杨应尾问道:“义父,今天的这四个人,你看他们武功怎样?” 王一鸣道:“这四人,我一个也不认得,麻脸汉子脚下走的是醉八仙的步法,身步歪斜,收放自如,颇见章法,那胖子两手伸出,衣袖不见丝毫颤动,内劲甚是惊人。这两人的武功,应该要比河间双煞强一些,没想到,在同仁这个荒蛮小镇,会遇到这样的一流高手。他们似乎是江湘一带的武林大豪,‘酒色财气’四人,东方剑的手下,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高手?” 王一鸣心中一直感到奇怪,严嵩虽然恨极了杨继盛弹劾他,可杨继盛已经被斩首了,他想要斩草除根,也算是人之常情,可现在出动了这许多的武林高手,整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是为了要一个小小孩童的性命,却非常理可以解释了。 他一路走,一路思索,却始终想不出是什么缘故。 越往西走,道路越是难行,一天时间,只能走三五十里,这一日望见远方山如卧龙,延绵不绝,王一鸣便知已是在昆仑山中。 昆仑山又称昆仑虚、中国第一神山,为道家之圣地。王一鸣虽自己是个俗家,然长期身在道观,师父又是修真之士,所以对这昆仑山,也是颇怀崇仰之心。 王一鸣知道,沿着这昆仑山脉,一直向西,便可到达新疆,新疆地广人稀,在那随便找处地方,也可以避上个三年五载,等到事情平复后,届时再重返中原。 此时已是十月,西域甚是严寒,王一鸣与杨应尾都已换上了冬装,山路崎岖,二人骑在马上,缓缓前行。 这一日,北风呼呼刮了一整天,到临近夜晚时,竟然下起雪来,那雪花如鹅毛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杨应尾从未见过如此大雪,觉得很是新奇,王一鸣却在心中暗道苦也! 正是“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那大雪一下,本来就若有若无的羊肠小道,一小会工夫,全被白雪覆盖,放眼一望,四下皆白,左右两侧山峰陡峭入云,实在是进退两难。 第26章 南北西东,绝密现,行路难(六) 两人心下沮丧,四处张望,忽然,杨应尾朝上一指,叫道:“义父,你看!”王一鸣顺他手指方向望去,见左面的一座山上,在接近山峰顶端的地方,有一处却是黑幽幽的,周边白雪一映,就有些显眼。 王一鸣猜想那里应该是一个山洞,为今之计,只有暂时先上去避风遮雪,待雪消之后,再作打算,这马也得牵上去,否则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待上几个时辰,非得冻死不可。 于是,王一鸣寻了一根长树枝,自己牵了马,用树枝在前头探路,杨应尾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马,小心翼翼,缓缓上山,幸得大雪初下,不是太深,这面山坡也不算太过陡峭,又长了些树木,杨应尾几次滑跌,还好都有大树挡住了。 在山坡上,那马有时也站不住脚,往山下滑了几次,王一鸣奋起神力,连拉带推,他们艰难地攀登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到了那先前望见的所在,却不是个山洞,而是一块天生巨岩,宽有四五丈,从山壁上突出丈二,巨岩下面是一块平台,雪花无法进入,所以远远看来,便似一个山洞。 王一鸣牵马走进巨岩下面,杨应尾跟着也蹒跚爬入,山道崎岖,且荆棘丛生,杨应尾与那匹马,六条腿上已被划破多处。 这巨岩下,地处背风一面,无风无雪,对二人一马来说,此刻已是天堂。 王一鸣见杨应尾疲累得厉害,便让他靠着山墙,坐下休息,自己绕到巨岩后面,再往上走得十几步,不禁悚然而惊,原来已在一处悬崖边上,往下一看,云气缭绕,深不见底,饶是王一鸣胆气甚豪,也感觉有些头晕目眩,脚底发麻。 他退了回来,沿路找了些枯枝败木,抱到巨岩下面,杨应尾正觉寒冷,看见义父抱柴过来,便掏了火绒,生起了一堆篝火。王一鸣跟杨应尾说了山顶形状,嘱咐他万万不能上去。 两人守着篝火,休息了一会,等到精力恢复一些,王一鸣便又出去了,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回来了,手上拎着一只雪鸡。 杨应尾拍手雀跃,已经快一天了,父子俩没吃过任何东西,肚子一直都在呱呱叫唤,他让义父坐下歇会,自己提了雪鸡,掏出小刀,到岩外去毛开膛,掏除内脏,山上无水冲洗,便用白雪擦了几遍,回到崖下,用树枝将雪鸡叉起,就火烧烤。 近段时间,杨应尾与王一鸣长期在山林中行走,他做这些事情,已经十分麻利,至于烧烤手段,却已强胜过王一鸣了。 那把小刀,王一鸣是无意中得来的,长仅六寸,刀鞘非金非革,花纹古朴,刀柄上有金丝缠绕,刀刃却是锋锐得紧,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刀身上有两个篆字,名为“新月”。 杨应尾爱不释手,王一鸣见他喜欢,便将这新月小刀送了给他。 天色越发黑了,二人吃了那只雪鸡,杨应尾身上也觉得暖和多了,那马却无草可吃,不住嘶鸣,杨应尾走过去用手抚摸,柔声安慰,过了一会,那马可能是叫得倦了,便站那睡着了。 王一鸣心道:“这大雪封山,也不知要多长时候,马儿没有草料吃,肯定是撑不下去的,刚才在这冰天雪地中转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只雪鸡,情非得已,明天若寻不到猎物,只能将马杀了。” 大雪将住未住,王一鸣见一轮满月挂在中空,月光映照,四下里一片银白,有如明镜一般。 他忽然想起了因禅师以前说起过的一个禅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王一鸣年轻时,曾认真研习佛道二家经典,知道这个偈语出自《六祖坛经》,本是六祖慧能的师兄神秀说偈:身似菩提树,心似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六祖听后,感觉悟得并不彻底,于是也说了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王一鸣正睹月思人,缅怀故友,心中忽然一动,感觉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然而具体是什么事情,却又想不起来了,就如流星一闪,似遍地光亮,一瞬之间,却又回复到黑暗之中。 他不由得冥思苦想,在那方寸之间,踱来踱去。 杨应尾此时已经醒来,见义父似乎有些焦躁,便关切问道:“义父,你怎么啦?” 王一鸣答道:“尾儿,我刚才似乎想到了一个很要紧的事,却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杨应尾抿嘴笑道:“以前父亲考我文章时,我想引用个经典,感觉就在嘴边,可硬是想不起来。义父,刚才你是看到什么想起这事的?” 王一鸣不再踱步,站在原地,边想边说道:“我刚才看着这一轮满月,想起了了因,然后想起了一段偈语......哦,是了。” 他经杨应尾一提醒,便前后贯穿联通起来,因那偈语中有一句“本来无一物”,王一鸣想起,同样是满月的中秋之夜,他夜入刑部大牢去找杨继盛,当时他低声说了句:“我有一物......”然而正巧在那个时间,看牢的卫士被人发现昏倒在地,大牢中闹腾起来,王一鸣只得离开了。 其后,诸多事情纷扰而来,一直没有回想起杨继盛的这句话,直到前些日子,王一鸣觉得他和杨应尾被万里追杀,超乎常理,所以一直在暗暗思索,却始终没有头绪。 现在,他突然想到了杨继盛说这话时的郑重神情,猜想他要讲的,定是一件大非寻常的物事,而且这件物事,一定与严府甚有牵连,他们才会如此不惜人力物力,大张旗鼓,布下天罗地网,来追杀杨应尾。 王一鸣把前前后后连起来,想通之后,便对杨应尾说道:“尾儿,你爹爹给你的‘自书年谱’,你可曾看过?拿来给我瞧瞧。” 杨应尾把枕在头下的包袱拿了过来,找出父亲的那本《自书年谱》,递给义父,说道:“爹爹交给我时,说让我过几年再看,我还没有打开过。” 王一鸣翻开了《自书年谱》,卷首为杨继盛自画瓶插莲花一支,寓意出淤泥而不染,接下来书中,全是杨继盛的生平自述,从出生至赴死,一桩桩一件件,都有记录。 可书中所写的,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王一鸣仔细翻看,发现书中有两页纸,是粘连在一起,他用手指一捏,感觉有样东西夹杂其中。 那两页纸是依靠鲜血粘在一起的,这时鲜血早已凝固,变成黑色血渍,王一鸣小心撕开,看见一个油布小卷,外面全是黑色,凑在鼻前一闻,那上面也有一大股子血腥气,他将油布打开,里面还折有一张纸。 王一鸣将纸展开,见是一封书信,字迹龙飞凤舞,寥寥几行:东楼世兄,前时所谈之事,老夫思之再三,以为可行,东楼门规模初成,已可启用。今上昏庸无道,以致民生凋敝,怨声载道,而世兄雄才伟略,必成大业。 昨日夜卜星象,大明尚有十数载气象,若能在这数年之内,招兵买马,东连倭国,北结鞑坦,则大事必成。届时世兄南面称孤,千秋功业,史书留名。老朽之国师一事,乃笑谈耳,只需将吴越之地,划归老朽,老朽自当鼎力相助,不遗余力。知名不具。下有批注:此信已复,暂依东方之议。 王一鸣将信交给杨应尾看过,二人面面相觑,神情肃然。 严嵩的儿子叫做严世番,自号东楼,看信中的意思,严世番是想要造反,自己来做皇帝。这份书信加上批注,就是大逆的铁证,无怪乎严嵩父子如此紧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取回这封书信。 另外,信中的这个东楼门,王一鸣此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应当就是马家大山之中,秃头说的那个神秘门派了。 只是,如此重要的物事,如何会到了杨继盛的手中?而他在刑部大牢里,被关押三年之久,刑部中上上下下,都是严嵩的党羽,这封信为何没有被严府的人搜了去? 王一鸣与杨应尾便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第27章 南北西东,绝密现,行路难(七) 书中暗表,这件事情,还需要从严嵩的儿子严世番开始说起。 自古以来,民间便有咒术一说,比如讲“你这个天杀的,老天哪天定要收了你!”还有“这人太过缺德,将来生个儿子没屁眼”之类。 严嵩把持朝政、欺下瞒上、排除异己、杀害忠良、倒行逆施,他的所作所为,已经不仅仅是缺德了,然而,严嵩得了世宗皇帝的宠幸,位高权重,老百姓是敢怒不敢言,肚子里却早已咒了他个千八百遍。 正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只是老百姓咒时,不得其法,严世番出生后,屁眼周全,只是天生只有一目,长大之后,短项肥体,长得着实难看。 然而,严世番博闻强识,通晓时务,善测人意,处事机警,所谓“一目十行”,就是说的此人,算下来也可说得上是有得有失了。 严世番长到二十来岁时,便被称为“嘉靖年间第一鬼才”,端的是奸猾机狡,处事滴水不漏,甚得嘉靖皇帝的赏识。但凡遇到紧急难决的重要政务,朝中大臣都要请严世番来协助定夺,结果竟然是面面俱到,不曾有过差错。 朝中曾有传闻,说嘉靖皇帝有一次心血来潮,在夜里传下圣旨,询问大臣们某事该当如何,这件事情相当棘手,严嵩与大学士徐阶、李本在朝房,反复商议了许久,意见还是不能统一,于是他们三人每人各写一帖,可再三斟酌后,仍觉不妥,始终不敢上呈给嘉靖皇帝。 时间已过四更,太监们走马灯般来传旨索取,说皇上已经发怒,严嵩等三人没有办法,只好将商量好的誊录呈上。没过多长时间,太监回转来,将揭帖还给他们,打开一看,在三人所拟的揭帖上,皇帝用朱笔涂抹多处,并严令重新拟过。 三个人都没了主意,最后严嵩只好派人飞马去叫来严世番,严世番到后,盏茶功夫便已拟好,太监拿去上报给皇上,嘉靖皇帝颇为满意,下旨依拟照办。 严世番这人自视极高,狼子野心,早就存下了叛逆的心思。为了成事,从三十岁开始,严世番便与倭寇勾结,暗地里笼络江湖豪杰,都是为了方便日后起事所埋的伏笔。 四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东方白来严府做客,严世番与东方白在席间一谈,话语投契,二人均是枭雄之属,因各有所需,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其后两人密谋多次,由严世番出钱,东方白出人,在三年多前,秘密建立起一个组织,严世番取名为“东楼门”,这东楼门中,尽是些绿林豪杰、江湖死士。 东楼门的组织严谨,楼分“立木、卧土、勾金、点火、曲水”五层。 第一层为曲水汉,有七百来人,都是江湖中二三流角色,这些人大多声名不正,行止不端,如巴蜀三枭、浙南九义之辈。第二层点火者,有一百多人,有江湖小帮派的头目,有一些是绿林中的独角大盗,这些人武功都还不弱,只是达不到一流境界。 东楼门第三层为勾金使,只列有三十六个席位,都是些武功高强的武林大豪、门派首领,如河间双煞,以及这次带领浙南九义等人,拦追堵截王一鸣的郭家两兄弟。 第四层为卧土子,只有六个人,东方剑为卧土之首,另人的五人,身世隐秘,除了东方白、严世番与东方剑外,无人知晓。 至于立木尊,是东楼门最高层,就只有两位正副门主,门主东鹫东方白,副门主严世番。 曲水汉与点火者二层,一直都在不断扩充,是勾金使持“金鹫令”四处征召来的,金鹫令一出,若有不归顺的,勾金使必然出手让其覆灭,凡归顺的人,每月都会派发些银钱,到需要的时候,勾金使一声号令,曲水汉、点火者需无条件随时响应。 马家大山中的那个秃头并未说谎,曲水汉与点火者,在东楼门中地位低下,只知道按指令办事,他们甚至连“东楼门”、“立木、卧土、勾金、点火、曲水”,这些个名字都没有听到过。 勾金使承上启下,较为关键,然也是亲疏有别,有些勾金使,能接触到部分门内机密,但是遇有重大事情或者绝密事务,却需要由卧土子来处理,这也是此次,东方剑为什么西来的原因。 在东楼门成立之初,严世番花重金请来“金陵第一妙手”肖灵,在自己的家中建了一座“千机楼”,用来存放绝密与重要的物件。 肖灵师从“活鲁班”肖英,是鲁班们的弟子,肖英另有一个师兄弟叫做肖进,在“活鲁班”肖英去世后,就一直杳无音讯,生死不明。故而,肖灵可以说是当世鲁班门的唯一传人,他于建筑、布阵以及机关之学,都是颇有造诣。 鲁班门的人都没有子嗣,肖灵其时已年近四旬,也没有娶妻。严世番的为人,肖灵也能知晓个大概,他心中实在是不愿去搅这趟浑水,所以严世番派人来请他时,他一直称病,好声好气的将来人打发回去。 后来,东方剑亲自上门来请过一回,肖灵暗自掂量,严世番与东方剑,他一个都得罪不起,只得奉召前往。 肖灵在去严府之前,将家中的老父母送回山东老家,把两个未出师的徒儿也遣散了。果然,因为所谋者大,严世番担心日后机关泄露,就在千机楼竣工之日,他备下一桌丰盛的酒菜,亲自宴请肖英。 酒足饭饱之后,严世番站起来,又敬了肖灵一杯酒,笑着说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 肖灵心中忐忑,拍着胸脯说自己定然谨守机密,严世番满面含笑,口中却不说一个字,肖灵不敢不喝,咬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就是这杯毒酒,让肖灵去见了鲁班爷。 这千机楼端的是铜墙铁壁,禁卫之森严,不输于皇宫内院,楼中的消息机关,有一十九道之多。 其中,更有一处楼中楼,布有八方雷鸣阵,蚊虫飞过便有铃声示警,立刻便会有数十名卫士从门口冲入,另有上百人张弓搭箭,在外将楼中楼围得水泄不通。 楼中楼便是严世番存放绝密文件的所在。严世番一直以来都有一个习惯,凡是重要信件,他自己都要做个批注,以作备忘。 严世番对千机楼里的这个楼中楼,有绝对的信心,所以才会将身家性命相关的物件,大胆放置其中,可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这个连蚊虫都飞不进的楼中楼,竟会被盗,一经查看,被盗的物事中,真还有那封要命的书信在内! 楼中楼的机关,开关起来甚是繁琐,所以,除非是有要紧物事需要存放或取出,严世番只在每月初九才进楼一次。这次他发现被盗,一面派人知会东方白,一面自己秘密派人搜寻。 严世番机警异常,书写重要文件之时,都会在墨水中加入一种“水晶兰”的粉末,这水晶兰浑身晶莹剔透,洁白无瑕,只生长在人迹罕至之处,故又名“死亡花”。水晶兰晒干后研为粉末,人闻上去是无色无味,可猫、狗能嗅到该物的气息,而且水晶兰的味道,能持续数年之久。 严世番的家里,养着几头西域灵獒,那封书信丢失后,便放出灵獒,数日追踪下来,有两头灵獒停在了杨继盛的家门口,狂吠不去。 彼时,杨继盛已被刑部拿住,正严刑逼供,在杨继盛入狱的这几年间,他家已被严世番和东方白派人翻查了无数遍,只是张贞与杨应尾不知道而已。 可他们却始终没有找到那封书信,杨继盛在大牢之中,多次受刑昏厥之后,他一身上下,里里外外,都被搜了许多遍,看除了找出来几十只跳蚤,就没有任何其它发现。 第28章 南北西东,绝密现,行路难(八) 东方白与严世番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可他们怎么也想不出来,杨继盛是用了什么方法,将那封信藏在了什么地方,他们费尽了周折,却总是找不到。 杨继盛在刑部大牢时,严世番还让郑关远去牢里逼问过杨继盛,可即便阳煞连分筋错骨手都使出来了,却始终不能让杨继盛开口。 东鹫与严世番没了办法,只好想法将他一家三口一股脑全部杀掉,断了根源,所以在杨继盛问斩那天,才会有巴蜀三枭上门索命的事情,结果阴差阳错,张贞与杨应尾被王一鸣救了下来。 王一鸣后来带着他们母子,去法场给杨继盛送行,就有许多武林中人认出了他。 杨继盛在法场中的详细情形,自然是有人一一上报,严世番推敲一番后认为,在临死前,杨继盛交给杨应尾的《自书年谱》大是可疑。 杨继盛被关在刑部大牢中时,曾经在他昏迷之后,严世番的手下将这本《自书年谱》拿来给他,严世番便做了这《自书年谱》的第一个读者。他见书中通篇,只是纪录杨继盛某年某月做了何事之自传,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便让手下人将书又送了回去。 杨继盛临刑前,把自己的自传交给儿子,是人之常情,可为何要叮嘱,让他过几年再打开来看? 于是,严世番秘令河间双煞出马,让他们将杨应尾以及随身携带的所有物事,尽数带回,却不想河间双煞中了王一鸣的连环计,空手而回。 河间双煞发现哭灵孝子并非杨应尾,两人快马返回杨继盛的家中,见空无一人,方知又中了计,他们在马厩里面,找到了巴蜀三枭的尸首,便找辆马车将尸体拖了回去。 东方白一查看关朗俊的剑口创伤,便知道是老对手的弟子出手所致,而杨继盛的儿子与书信,应该是和王一鸣在一起。 东鹫当下再也不敢大意,一面让人发下江湖悬赏令,一面安排人马,由东方剑带队,调集勾金使九人,点火者六十,曲水汉两百余人,一路向西来追赶拦截。 此次动用人数之众,阵容之盛,实在是东楼门成立以来之最。 然而如此绝密的物件,以楼中楼防范之严密,为何会被人盗了去?又为什么会到了杨继盛的手中?此事说来蹊跷,甚至连杨继盛自己,到死时也想不明白。 严世番才具惊人,然而他贪淫好色,夜夜无女不欢,但凡被他看中的女子,或威逼或利诱,绝无逃脱的道理。 燕京城中,有一个姓萧的秀才,科举屡试不第,时日长了,也就心灰意冷,于是他弃文种花,三十岁时,娶了一个私塾先生的女儿,夫妻两个每日里种花卖花。 萧秀才读书不成,种花倒是有些悟性,他养的花也较别人的水灵鲜艳,就不愁主顾,倒也衣食无忧。 然而,夫妇二人年纪渐长,一直没有个一儿半女。萧秀才便从三十五岁那年开始,年年带同妻子去法源寺中烧香求子。 也可能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萧秀才四十三岁那年,他妻子竟然诞下一女,老两口欣喜非常,爱若掌上明珠,唤做“锦娘”。 及至锦娘长大,出落得如出水芙蓉一般,貌相清丽,举止婀娜。这锦娘更有一般怪异处,随你多娇气难养的的花,哪怕是海棠昙花等,只要经锦娘之手细心侍弄,必然花开茂盛,娇妍无比。 众人都觉得奇怪,便有人刻意寻些奇花异草,让她种植,结果锦娘屡试不爽。 待锦娘长到十六岁,燕京花市内,便尊她为“花魁锦娘”。各路求亲的人踏破门槛,其中不乏大富之家,官贾门庭,然而萧氏夫妇都不松口,在他二人心中亦有计较,老两口都已六旬年岁,还有得几年好活?锦娘是他们的命根子,故而这终身大事,他们想由锦娘自己做主,可锦娘心气高洁,平常之人,根本就入不了她的慧眼。 这日上午,严世番心血来潮,带同几个家人,去闲逛花市,正逢花魁锦娘也在花市,严世番一看见锦娘,不由得心中大动,便上前去调笑,锦娘见他形容猥琐、言语无礼,哪会理他? 严世番虽然心中痒煞,然青天白日,花市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却也无可奈何。 可人性就是如此,越是得不到,越是思之念之。明明他府中美女如云,个个都殷勤侍奉,严世番却只惦记那个对他不理不睬的锦娘。 从花市回家后,接连几日,严世番总是唉声叹气,茶不思饭不想的,他手下那些个家仆厮养,哪有不明白主子心意的? 于是在一天夜里,便有人将锦娘从家中劫了出来,送到了严世番的床上。 严世番见美人因紧张而愈发娇俏,因惊骇而梨花带雨,便兽性大发,欲要霸王硬上弓,岂知那锦娘虽看似柔弱,性情却甚是刚烈,竟而咬舌自尽了。 可怜锦娘红颜薄命,花开方绽,却遭骤雨狂风,一缕香魂,竟尔随风逝去了。 严世番扫了兴,便命家人将锦娘尸身送了回去,再打发了一百两银子。萧氏老夫妻两个,见爱女惨死,有如晴天霹雳,心中悲怆莫名,已觉人间了无生趣,哪里会要他的银子! 夫妻两个豁出性命,去找上严府理论,却被他家的护院打了个半死,赶出了大门。 萧秀才夫妻两人,想着女儿已死,自己老来无依,又见严府横蛮势大,冤仇难报,便双双撞死在严府阶前。 严府的家人将他们的尸首拖到一旁,像无事发生一般,开始洒扫门阶,众多路人都亲眼看见这夫妇两个自戕惨死,然而严家权势熏天,却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然而,就在这路人之中,却有一个人,在弄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气炸英雄肝胆,激起侠义心肠,决意要为锦娘一家三口讨还公道。 此人便是天下无双手,人间第一偷,盗侠一枝梅。 第29章 南北西东,绝密现,行路难(九) 那段时间,一枝梅正好在京城游耍,这一天信步所之,刚好看到萧秀才夫妻二人撞阶殒命,细一打听,但觉惨绝人寰,不由得勃然大怒。 当夜,一枝梅便潜入严世番的府上,隐身在院落中一棵银杏树上,四处打量。他轻功已入化境,出没若神,来去如风,那帮门口的看家护院,根本就看不到他。 一枝梅本想在暗中结果了严世番的性命,为锦娘一家报这血海深仇,可他从亥时一直等到了子末,都始终没有看见严世番出来。 一枝梅发现有一处所在,禁卫异常森严,他留神查看,见那里的卫士二十人一班,各仗兵器,守在四周,个个振作精神,目不交睫,如临大敌。他起初以为,那里便是严世番的宿房,却不知那处所在,便是肖灵所建的千机楼。 千机楼前的卫士,如此高强度的看守,其势自难持久,严世番明白“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的道理,故令每个更次便换一班,又来二十人,其形状如旧,换班的时间,应时应点,每隔两刻钟,府中另有二十人的巡逻队伍,经过千机楼,查看正常后,又列队离开。 一枝梅看了许久,觉得此处戒备之严,实在不输于皇宫大内,看这楼的建筑风格与布置形状,应该不是宿处,而是一处机密所在。 一枝梅偷遍天下,越是难偷的地方,他越是欢喜,这楼中不知存放了什么样的稀世珍宝,竟然防范如此周密,他见猎心喜,仔细查看了一番,便飞身出了严府。 第二日夜晚,月上中天后,一阵鼓声响起,一慢四快“咚——咚!咚!咚!咚!”那些个千机楼前的卫士,一听到鼓声,便都放松下来,收了兵器,人人均现出疲累的模样。他们却没有见到下一班的值班卫士过来,便齐刷刷的望向队伍正中的一个长须道人。 长须道人是这队卫士的首领,此刻沉了面皮,心中恚怒,平常鼓声一起即可换班,可现在鼓声都响尽了,下班站岗的卫士却还没到,这大半夜的,又有谁愿意在这里多站片刻? 可若要是离开,万一出了差错,那麻烦可就大了,正自沉吟间,千机楼后面,传来了列队而来的脚步声,那长须道人将手一挥,一干人也列了队,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月光之下,若有若无,一道灰影有如轻雾,飘到了千机楼的门前,正是一枝梅。此时刚过丑时下三刻,适才的五更鼓与脚步声,全是他的手笔。 一枝梅自幼习得口技之法,摄口则为鸡犬狸鼠之声,拍手则有萧鼓弦素之音,惟妙惟肖,足可乱真,模仿更鼓之声,弄脚步渐近之音,于他而言,只是雕虫末技而已。 闲话少叙,一枝梅到了千机楼门前,左手抬处,那飞鱼锁便已弹开,打开房门,翻身入内,轻如柳絮,随手将门轻轻带关,绝无半丝声响。 楼内无灯无烛,伸手不见五指,而在一枝梅的夜眼看来,历历在目,与白昼无异,他见楼内架格、木箱,总计有百件之多,里面装的,都是金银画卷以及珠宝等物。 他又看了看房内的布局,便知这楼定是鲁班门人所建,地面、墙面均有机关,一枝梅是大行家,知道这些个机关消息,均是以压力感知触发的,不得踏错一步,否则或流矢、或翻板、或暗箭......总之是危险重重。 一枝梅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手腕轻抖,那物飘曳甩开,原是一束轻绸。一枝梅再振臂一抖,轻绸绷得笔直,直射而出,两三丈后,穿过一个壁门的把手,迂转回来,就如同有人用手牵引一般,轻绸那端自动打了个结,一枝梅将轻绸这端在门边一卷,便在这千机楼中,搭起了一座绸桥。 他纵身跃上绸桥,两足轻点,身形有若鹰隼滑翔,片刻就到了楼中楼前。这楼中楼方圆只不过一丈,高也仅止一丈,位于千机楼的正中之处,是用黄花梨木建造的一座小屋。 小屋四周,有五十四条金丝,由房顶拉入地面,两条金线之间的间距不过一尺,金丝上挂有银铃铛,每条两个,共计一百零八个。 这就是肖灵为楼中楼所布的八方雷鸣阵,若是不事先将机关关闭,收回金线,有人想偷入楼中楼,只要不小心触到一根金线,便会铃声大作,同时,楼中楼也会快速旋转,带动五十四根金线一起旋转,那金线既韧且利,无异于神兵利刃。 一枝梅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棉花球,以漫天花雨手法打出,每朵棉花球都塞入铃铛里面,那铃铛当时就哑了。他又将身躯缩小至六七岁孩童大小,在两条金线之间一穿即过,到了楼中楼的门前,门上无锁,轻轻推开门向里看去,楼中楼内陈列,简单之极,一桌一椅一几一柜,除此之外,更无一物。 那柜黑黝黝的放在墙角,柜门上赫然是一把七巧连芯锁,这七巧连芯锁,总共有七七四十九组变化,若错一次,又会生出七组变化,是当世最为繁复之锁。 七巧连芯锁制作艰难,当年,肖灵的师傅肖英号称“活鲁班”,穷毕生之力,也只做得七把,而肖灵的悟性远不及师傅,制锁的本事,只到五行同心锁而止,两者相去甚远,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五行同心锁,只需半盏茶的时间,一枝梅就可打开,而七巧连芯锁,就连他这位盗中之圣,若没有一两个时辰,也是解不开的。 一枝梅看见桌上的金狮镇纸下,压着一张纸,取出来草草一读,心中不由得突突一跳,便将那张纸放入怀中。 他计算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转身出了楼中楼,带关房门,再沿绸桥梭下到了千机楼,贼不走空趟,顺手在格架上取了两把金狮顶麒麟壶。 到了千机楼的门前,一枝梅右手抓住轻绸轻轻一振,那绸桥两头同时松了,他将轻绸卷起收入怀内,出来后关上楼门,将那把飞鱼锁照旧锁上。 时间算得正好,耳中听到东边有值班卫士正列队走来,一枝梅跃身飞入银杏的树冠之中,撮唇学列队脚步声,那帮卫士到了楼前,见空无一人,又听到五更鼓响,以及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都很有些气愤,其中有一人低声骂道:“这帮人好没道理,连鼓点声都不等敲完就走了。” 第30章 南北西东,绝密现,行路难(十) 一枝梅出了严府后,心中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这封书信如此要紧,我却去把它交给谁好?” 他闲云野鹤,与朝中官员均不相识,若说偶尔有些往来,也只是他心血来潮时,去官员们的府邸中取走些物件。 一枝梅把他所知道的官员,在心里历数了个遍,感觉几乎全都是严嵩党羽,偶尔有一两个不是,却又是些谨慎懦弱的人。 这书信倒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时之间,是扔不出去了。 他在京城里又转悠了几日,有一次在一个酒楼中,听到几个食客议论,说杨继盛已回兵部任职。一枝梅脑海中灵光一闪,这位杨大人,他在狄道时曾有些了解,知道此人刚正不阿,是个不畏强权,又能为百姓办实事的好官。 青松剑侠王一鸣,还曾为了杨继盛来求过自己,当时他以后辈之礼拜见,又详细说明了这位杨大人在狄道的筹划,后来,杨继盛果真把狄道治理得井井有条,这封书信交给他,应当可以放心。 一枝梅心中计议已定,打听清楚路径,便连夜进到了杨继盛的书房中,把这封书信放在了他的书桌上。 直到过了半个来月,又是初九,严世番再进千机楼时,这才发现书信被盗,他大惊之下,知会东方剑立刻安排人手暗暗查访。 严府与东楼门,自然都有能干的人,一看了现场形状后,便都确定必然是一枝梅所为,除了他外,世间也没有人有这样的本事。 东方白与严世番只是感到奇怪,为什么那几只灵獒会在杨继盛家,嗅到了水晶兰的味道,于是推想为杨继盛与一枝梅两人共谋。 其时,杨继盛已经身在刑部大牢,于是兵分两路,一面派人盯紧杨继盛以及其家人,一面派人查访一枝梅的下落。 那怪侠一枝梅平生居无定所,神龙见首不见尾,又颇精易容之术,虽严府势大,东楼人多,然寻他不见,却也无可奈何。 一直到了大半年之后,一枝梅在杭州的西湖旁,出手教训了几个不讲偷门道义的小贼,被东楼门的人发觉,东楼门就近派出了点火者七人,赶去拦截追杀。 一枝梅轻功举世无双,然武功却未臻佳妙,仗着如鬼如魅的身法,出其不意杀了对方三人,而后力拼血战,又杀了两人,剩下的那两个点火者,武功颇是不弱,与他不住缠斗,从中午打到晚上,一枝梅的身上已有了七八处伤口,那两个点火者,周身也是伤痕累累,三人同时拼了个精疲力竭。 一枝梅相准时机,勉力提上一口气,从那两人的空隙中冲出,奔到一个破庙内,他想暂时躲藏起来,稍稍恢复点元气,可还没来得及关上庙门,那两个点火者也已踉跄跟进。 是时,天黑夜雨,庙内漆黑一片,那两个点火者身上火绒俱湿,无法举火,他们亲眼看到一枝梅进了庙内,两人便左右分开,相距一丈,并排向前搜寻。 一枝梅经过这一场剧斗,流血甚多,到了神坛脚下,已经支持不住,昏了过去,迷糊间感觉左脚被人牢牢抱住,又听到有个声音大叫道:“我抱着他的脚了,快来!” 一枝梅霍然惊醒,看见另一个人也朝他扑将过来,黑暗之中,一枝梅见他扑到,略一侧身,那人便扑倒在一枝梅的右侧,一枝梅两手抓住他的脚脖,使力一掐,那人受痛,大声喊道:“是我的脚,是我的脚。” 一枝梅感觉自己脚上一松,便强振精神,轻手轻脚,出了庙门,那两人不能如他一般黑夜见物,还依旧在庙内继续摸索。 自那次以后,东楼门就再也没有一枝梅的踪迹了。 回头再说那日杨继盛清晨起来,洗漱之后,踱步到了书房,本想先看会书,再写几个字。猛然间看见桌上的那份书信,拿起来一读之下,全身皆颤,在书房中转了几十个圈子,张贞叫他吃饭他也不吃。 最终,杨继盛一咬牙定下决心,便铺纸研墨,写下了《五奸十大罪》,打算在上朝的时候呈给皇上。 然而那份书证,杨继盛却不敢贸然附于奏折之中,他把书信折将起来,用油布仔细包起,再取来利刃,割开自己的大腿,将油布包塞了进去,而后他用白药止了血,简单的缝上了。 这封书信关系太大,杨继盛与张贞虽是夫妇一体,可怕给夫人招来祸端,却也不敢跟她明说,他本意是想,待皇上看过那《五奸十大罪》后,在召见他时,再将这书信取出来呈上。 哪料到当天夜里,他就被侍卫拿去了刑部大堂,一顿棍棒,打得是血肉模糊,皇上没见着,那封书信便一直呆在杨继盛的大腿里面。 此事说来,也是玄到极点,倘若杨继盛不是在刑部遭那一顿棍棒,严府的那些眼线一看见他的刀伤,必然生疑,以严世番的精明干练,书信就早已被他取去,倒少了这许多夜的担惊受怕。 以前,这位小严相夜夜寻欢,可自从发生了这件大事,竟尔很长一段时间无心女色,如此一来,杨继盛与一枝梅在无意之中,倒是救下了不少如花少女,貌端熟娘。 严世番见杨继盛才被他父亲调升至京城,任兵部员外郎,可还没过几天,竟然上疏弹劾,心中九成九已认定,那封书信,必然是在杨继盛手中,只是寻它不着。 最后一次朝审回来后,杨继盛便知自己一死难免,死则死尔,然想到严家父贼子逆,他家的权势富贵已到了极致,却不思报国,暗地里还要叛国逆君,心下着实不甘。 在中秋之夜,他想着将证物取出,交给王一鸣,然正在那时,刑部的卫士发现狱卒刘长根昏倒在地,闹将起来,故而未得其便。 待王一鸣走后,他摔碎瓷碗,用瓷片割开股肉,将油布包取出,悄悄放在《自书年谱》的两页之间,再用鲜血粘上。 在要被斩首的当天,法场上,杨继盛把《自书年谱》交给了儿子杨应尾,只希望有朝一日,机缘巧合,可使严家父子的真实面目曝于天下。 第31章 天不绝人,驳初见,修真阳(一)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太过错综复杂,其中的关键人物,一枝梅与杨继盛,都从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所以,便是再聪明十倍的人,也想不透其中的原委,王一鸣和杨应尾便想破了头,也是枉然。 他们二人围着篝火,沉思良久,都摇了摇头,却有一点豁然开朗,从京城杨继盛家中的巴蜀三枭,跟踪送葬队伍的河间双煞,以及现在东方剑带着大队人马赶来拦截,所有的这些人,全是为了杨应尾手中的这封书信而来的。 之前的诸多看来不合常理的事情,随着这封书信的出现,变得最是正常不过了。 王一鸣心中暗自庆幸,自己在中途改道,没有直接去崆峒山,否则,即使侥幸能上得了山,玄圣宫也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只怕是难以安宁了。 此时正是夜半时分,明月如盘,雪冷月清,偶尔有树上积雪成团滑落下来,发出沙沙的声音。 忽然,王一鸣脸色一变,如风立起,拿剑在手,侧身向外,那匹马也是耳朵扑棱两下,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杨应尾一见义父的神情动作,隐然觉得不好,急忙把书信卷入油布中,与《自书年谱》一同塞入到百兽袋内,再将百兽袋放进包袱里面,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时,他也已看到,在白雪茫茫的山腰上,一前四后,有五条人影,月光下飞速径奔山顶而来。 王一鸣只朝下看了一眼,便伸手将杨应尾提起,放到了马背上,低声吩咐道:“我之前查看过地形,西边要稍微平坦些,待会我拦住他们,你骑马快跑,记住,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万万不要停留!” 那五人来得极快,杨应尾还没来得及回答义父的话,五个人已奔到崖前,在相距王一鸣两丈处站定。 当先的那个人,朗眉星目,一身白袍,正是东方剑,他的身后跟着四个人,成扇形站立,堵住所有可以下山的通道,王一鸣眼光一扫,正是前几天在同仁酒楼中,遇到的那四个人。 东方剑先瞄了一眼骑在马上的杨应尾,再看向王一鸣,见是一个黄脸驼背,微微一怔,又朝王一鸣手中长剑望了望,然后对王一鸣拱了拱手,笑着说道:“王兄,你我在月满之时颇是有缘,十七年前的月圆之夜,我们在华山之巅相逢,前些时日,在聚龙楼中,我们当面错过。今宵月圆,你我又重会于昆仑山中,哈哈,人生如是,好不畅快?可惜今夜无酒,如此月白风清,故人重会,当浮一大白。” 东方剑记性惊人,当日在聚龙楼时,只是在下楼时眼光一扫,便记住了堂中所有人的模样。 王一鸣并不还礼,也哈哈一笑,说道:“东方兄太客气了,从京城至西域,千里相送,王某足感盛情。” 东方剑笑容一窒,说道:“王兄剑快嘴利,果然英雄。王兄,我先给你介绍几位江湖中的成名人物,最近,他们和王兄,也曾有过一面之缘。” 他左手往身后一指四人,微笑道:“这四位便是‘人生如戏,酒色财气’,想来王兄应有耳闻?” 王一鸣神情淡然,心下却是一震,暗道:“果然是他们。” 他早就听说过,在湖南北部的洞庭湖畔,有一个“人生如戏”庄,四位庄主,分别是“满天星”钟无仇、“快活手”欧劲松、“笑面财神”赵进钱以及“气吞湖海”包永刚。 这四个人的武功,均有不凡造诣,行事却是忽正忽邪,没想到他们也会是东楼门的党羽。 那天在同仁的酒楼中,撞向王一鸣的麻脸汉子便是钟无仇,此人在二十年前,就以一套醉八仙拳法,打遍两湖,鲜有敌手。钟无仇生平嗜酒如命,满天星的雅号由来,自己解释是醉酒之后感觉满天星星,伸手可摘,也有人说此君武功精强,下手又重,经常打得人满天找星,自然还有人说,满天星是钟无仇生长满脸麻皮之喻,这话肯定也只能是背着他来说了。 二庄主快活手欧劲松,依红偎翠,家中姬妾便有十二人,温柔乡内享尽旖旎风光,每日里莺莺燕燕自在快活。江湖中人却都知道,欧劲松不光是摸女人时,那双手既快且活,他的成名绝技,一套红花绿叶掌使出,就如同生了五、六条手臂一般,令对手防不胜防。 三庄主笑面财神赵进钱,生就一副乡下土财主的模样,却是个暗器高手,在两湖周边,流传着一句话“要找钱,不找赵进钱”,此人三十六枚金钱镖,确实了得,有百步穿杨之能。每镖重一两八钱,都是纯金打造,真金足两,可无人肯要,只因你要他的钱,他要你的命。 气吞湖海包永刚排行最末,年近四旬,依旧是童子之身,一身横练,刀枪不入,所谓气者,是说此君脾气极大,稍不如意,便要伤人害命。他手上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大多是些恶贯满盈之徒,但也有些人,只是因为言语上得罪了他,而遭至灭顶之灾,然而包永刚武功精强,旁人奈他不何。 这四个人,原本分处两湖,各行其事,十年前却不知是什么原因,四人结成了异姓兄弟,在洞庭湖旁,建起了人生如戏庄,四人带同各自家小,全住在庄内。 有江湖传闻说,这四位武林大豪,仇人太多,虽然他们武功高强,可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所以便联合起来,抵御仇家。 酒色财气,样样均需耗费银钱,这四人虽都薄有家财,却是坐吃山空,便偶尔在湘鄂一带,暗中做了些没本钱的买卖,被严世番的手下得了些证据。 严世番有意收罗这几人为党羽,可四人都自在惯了,婉言拒却了,于是就有当地官府的人,三天两头,上门啰唣,四个人虽各有绝技,但都只是江湖草莽,朝中无人照应,又不敢当真招惹官府。 可笑这四个武林大豪,被那些个贪官恶吏,磨得殚精竭虑,神疲力乏,直至东方剑持东鹫令过来相邀,四人答应入了东楼门,方才消了案底。 第32章 天不绝人,驳初见,修真阳(二) 酒色财气四人同为勾金使,是东楼门第三层中的顶尖角色,他们武功既高,江湖经验也富,为人更是十分仔细。 那日他们巡查到同仁,有曲水汉来报告,说看见一个黄脸驼子带了一个小孩,正在一家酒楼吃饭,四人便赶了过去,因形貌相差甚远,钟无仇与赵进钱出手试探后,却被王一鸣与杨应尾瞒过了。 可在王一鸣离开后不久,赵进钱与欧劲松越想越是不对,一面安排点火者与曲水汉四处找寻这二人下落,一面让人传书与东方剑。 东方剑赶来与四人会合,一路在同仁附近打听,后来听眼线报说,曾见有一大一小两个人,骑着一匹马往西边去了,东方剑料定,这二人必是王一鸣与杨应尾,于是,五人五骑,便一路向西追了过来。 这一日追踪到了昆仑山中,老天降了好一场大雪,四下里完全无迹可寻,大雪覆盖,又找不见了道路,五人不由气沮,打算先返回镇甸,找个地方歇脚,等雪停后再做计较。 赵进钱常练暗器,眼力异于常人,偶一抬头,隔老远就看见这边山顶似有火光,如此天寒地冻,若是有人赶路,十有八九,便是王一鸣,五人抖擞精神,弃了马匹,快步奔到山脚,悄悄围上山来。 王一鸣眼见对方有五个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自己势单力孤,万难抵敌,便回头向义儿凝目一望。 杨应尾自然明白义父的意思,然而眼见局势如此凶险,他又怎肯舍义父而独自逃生,只是勒马不动。 东方剑笑容一凝,沉声说道:“久闻王兄剑法通神,小弟一直无缘领教,实为生平憾事。当今武林,除了那几位前辈外,天下使剑之人,唯你我而已,今宵月圆,东方剑向王兄请教几招。” 也不待王一鸣答话,东方剑伸手在腰间一拍,手上便多了一把剑,那剑柄连同剑鞘,均是暗沉沉的,毫无半丝光华,他缓缓抽出长剑,剑在鞘中磨砺,如潜龙低吟,持剑在手,光如流水,剑尖颤动,寒芒闪烁,东方剑持剑而立,渊停岳峙,不动如山。 王一鸣知道此人为生平劲敌,不敢怠慢,深吸了一口气,两眼直视着他,也缓缓拔出青松剑。 东方剑一声低喝,本不停颤动的剑尖,便猛然顿住,想是他以极强的内力裹住剑身,他踏上一步,本来王一鸣与东方剑相隔两丈,这一步踏过,东方剑离王一鸣便只五尺之遥,偏生又似闲庭信步一般。 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旁边那几个人,只觉蓦然间山上剑气飞扬,寒风袭体,那剑如同一道波涛,劈头盖面,直向王一鸣罩去,正是碧海观涛剑中之碧海一倾。因东方剑的剑势极快,剑气又强,故此一柄长剑带起一片光幕,隐隐有波涛之意。 王一鸣深知,今日便是父子二人生死存亡之际,哪敢怠慢,猛然一声暴喝,长剑挥转,那剑飘飘忽忽,忽斜忽正,这是冬松剑法之“冬松雪风”,风过雪松,白芒一片。 两人的剑气带起地上积雪,如同两个巨大的雪球,众人只听得叮叮连声,响得紧密之极,就如几十颗珍珠倒入玉盘中一般,响了一两百声后,但见两个雪球分开,各自退了两步。 待两人站定之后,那两团飞雪才慢慢落将下来,却没有一片沾在二人身上,他们两人剧斗之时,气贯全身,虽飞雪不能停留。 等到飞雪落地,酒色财气四人才想到喝彩,目瞪口呆之后,反应参差不齐,一声“好”字,喊得虽是此起彼落,但却满含诚挚震服之意。 东方剑与王一鸣交手一招,心中都是暗暗钦佩,东方剑右手缓缓将剑横在胸前,正要发出第二招。 王一鸣突然提气喝道:“尾儿,还不快走!”这一声喊,情急之下,他已用上真力,震得树上积雪簌簌落下,马儿一惊,前蹄扬起。 杨应尾听义父的语气极是严厉,再也不敢违拗,他两目含泪,纵马就要往义父所说的西面奔去。 东方剑也是一声大喝,手中长剑若电光一道,倏然而出,将至近身时,化作毒龙吐信,直指中宫,王一鸣斜剑飞挑,突然间,赵进钱手中金光一闪,但见一道金镖有如闪电,直往杨应尾后心飞去。 王一鸣左手一扬,手中一枚银锭同时飞出,击向金镖,他之前听到,这个如土财主一般的人,就是笑面财神时,就已料到,杨应尾若是骑马逃走,赵进钱必定发射金镖,是以在与东方剑动手前,左手已从怀中取出一小锭银子,用两眼余光,留意笑面财神的动作。 “当”的一声,但见金银相交,金镖被银锭撞偏,折而向下,直射入马臀之中。 高手过招,岂能有半分疏忽,王一鸣左手衣袖,已被东方剑的剑锋割去一大片,这还是他左手伸缩神速如电,否则整条左臂,都早已被长剑割断。 那马猛然觉得屁股上莫名剧痛,一声狂嘶,四蹄扬起,发力急奔,竟是往山顶而去,到得崖前,马儿发狂,哪里立得住脚?马身一纵,便径直跃入那万丈深渊之中! 杨应尾但觉两耳旁呼呼生风,四周白气茫茫,探头往下一看,黑幽幽的一片,深不见底,只惊得他魂飞魄散。 杨应尾用两手牢牢抱住马的脖颈,头脑里一片空白,两眼中恍惚迷离,似乎看见父母正向自己招手。 第33章 天不绝人,驳初见,修真阳(三) 岩石,巨树,绝不稍作停留,在杨应尾眼前一晃而过,他迷迷糊糊,感觉过了很长时间,又觉得只是片刻,下坠速度越来越快,耳中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后,他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长时间,杨应尾醒转过来,略一睁眼,感觉阳光耀眼。 他全身湿透,双腿寒冷彻骨,再凝神低头一看,却原来自己是趴在一个水潭边,下半个身子还泡在水里。杨应尾想要爬起身来,可只是稍微一动,那四肢百骸如同散架一般,感觉一身酸麻痛楚,难当之极,而且还冷得厉害。 他咬牙勉力爬到岸上,此时头脑中依旧是晕晕乎乎的,他回头一看,看到水潭的中间,漂浮着一大片黄色之物,依稀便是随他坠下山崖的那匹马儿。 这黄马在水面上一动不动,水面之下,不时还有血迹冒出,染红周边一小片潭水,看来是已经死去多时了。 杨应尾抬头往上看,一道白色的瀑布自崖壁中间流下来,如匹练一般,哗哗作响,坠入潭中。他稍一转念,便想到这个水潭,应该是瀑布千百年来冲刷形成的,水潭也不是很大,瀑布的水流冲击下来,水中纹浪向四周扩散开来,也将自己推到了水潭岸边。 他举头再往上看,但见悬崖陡峭,直插入云气之中,云气之后,便什么也望不到了。 杨应尾低下头,回转身来,竟然看到红花绿树,碧草茵茵,他一怔之下,尚在疑心自己已经死了,到了西方极乐世界,可他记得所读佛经中说“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又称“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地。” 这里虽是景致清幽,可显然与经中所述不符,他又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可身上酸痛的感觉,却又是如此真切,这才认定眼前所见,并非虚妄。 只是目前已是初冬,在坠崖之前,明明看见白雪遍地,而此时此地,却宛如身在春日一般,难道是自己已经昏睡数月? 他环目四顾,但见翠谷四周高山环绕,山头之上,隐隐能看见白雪晶莹,杨应尾便知确实是在冬天,这片地方,因四周高山拦阻风雪,阳光雨水充足,没有寒气侵袭,草木便能得以四季生长。 杨应尾再看瀑布上方,还是只见白云缭绕,不见山顶,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此事说来实在是险极,从万丈高崖之上摔将下来,能得生存者,可能万中无一,若不是这崖下,正好有瀑布冲刷出这样的一个深潭,杨应尾与他所骑黄马,落在地上,便会成为一团肉泥。 崖壁之上,多有突出的巨岩、横生的大树,若不是那马一跃而入,远离崖壁,只要碰到,便是粉身碎骨,即使只是挂到一点,必然也不会是杨应尾安坐马上,有可能是分开跌落,也有可能旋转而成马在上、而人在下了。 倘若是杨应尾一人跃下,虽是有可能也落入水中,但血肉之躯,如何能承受那万钧之力?那结局就如那马儿一般,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现在是黄马先行落水,承受了那巨大的下坠冲力,才使得杨应尾侥幸得生。 真是老天不愿忠良绝后,冥冥之中,自有天公主宰! 杨应尾看见岸边有两个包袱,正是自己和义父的,忙跑过去捡了起来。他一想到义父,担忧之心大起,便想要觅路出去,寻找义父。 当下,他也顾不得一身酸痛和刺骨寒冷,将两个包袱分左右挂在肩膀上,便往东面走去,途中见草地上有七八头野山羊,正低头吃草,树上也有十余只猴儿,在跳跃着追逐嬉戏。 野山羊与猴儿,见了他也不惊避,还都用奇怪的眼神地望着他,想来应该是这地方亘古未有人来,这些个谷中生物,亦不知人为何物。 杨应尾往东走了两里多地,遇到一座高高的山峰阻住去路,山壁直上直下,决计无法攀援,便转而往南,情况也是这般,他放眼一望,四周雪峰插云,险峻陡峭,自己所在的山谷,就如同是一个天然大桶的底部,哪里还能出得去? 一阵轻风吹来,杨应尾觉得身上奇寒难耐,才想起自己衣服尽湿,他打开包袱,里面的衣服也已全都湿透。 看见前方有一大块巨石,他走过去,将包袱中自己与义父的衣服,全部取了出来,拧干之后摊开,铺在岩石上面晾晒。 父亲的那本自书年谱,因裹在那百兽袋中,倒是没有被打湿。杨应尾把身上的湿衣服也全脱了下来,一身赤条条的,倒觉着不如先前之冷。 有三两个小猴儿好奇,从树上跳了下来,在杨应尾身前七八尺处站定,歪着头打量着他,可能是奇怪为何他身上光秃秃的,一毛不生。 杨应尾怕它们夺衣撕书,便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用手虚扬了一下,那几个小猴吱吱叫了几声,又蹿到树上去了。 杨应尾背靠巨石坐下,迷迷糊糊中,又昏昏欲睡,见有一只黑色大鸟,怪声戾啸,从天上滑翔而下,铁爪如钩,抓向地面上的一个人,那人拔足不停奔跑,偶尔回头一望,他看清了这人面庞,正是义父。 杨应尾悚然而觉,发现自己正靠岩而卧,手中的石子已跌落在脚旁。抬头见日已居中,估摸已是正午时分,岩石上的衣服,差不多已经晾干了,幸而那些猴儿没有过来捣乱。 杨应尾取自己衣服穿上,将余下的衣物收入包袱当中,等到他收义父的衣服时,他记起刚才所做的梦,不由得悲从中来,父母双亲均已过世,现在就连义父,也是凶多吉少。 听义父说,在山上围攻他的那五个人,个个武功都是极强的,自己却落在了这个永远也出不去的谷底之中,倒不如死了干净。他停住了手,望定了眼前的岩石,就想着要一头撞将上去,一了百了。 正在杨应尾脑中胡思乱想,灵台混乱之时,一个声音似有似无,然似乎又清晰之极:“我儿切记,坚韧不拔,傲骨虚心。你为杨家男儿,肩上必有担当,当记遇事三思,见苦难坦然面对,勿要轻言放弃。” 是娘......是娘啊。 杨应尾抬头四顾,却哪里能看到一丝人影?他跟着又想道:“若万一义父击败强敌,来这里寻我,而我已自绝而死,那......我又对得住谁?” 此念已生,彼念便消,杨应尾恨恨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深以之前动自戕之念为耻。 第34章 天不绝人,驳初见,修真阳(四) 杨应尾求生意念一起,那肚子便咕噜咕噜响个不停,也不知有多长时间,水米未曾沾牙了。他抬头看见周边的树上,结有许多又大又红的果子,便爬上去摘了几颗,拿在手中,便已闻到一阵甜香,咬了一口,更觉鲜美绝伦,待吃得肚子滚圆,才从树上下来。 杨应尾又将包袱挂在肩上,往北边走去,瀑布在西,东面、南面均已去过,只有北面却不曾走,这山谷幽寂原始,想来北边应该也和这里差不太多。 他朝北面走了二三里地,果然也是一座雪峰平地拔起,阻断了出路。 杨应尾颇觉沮丧,一屁股坐倒在地,然他心底,隐隐感觉前方有些异样,便起身走近一些,见那山脚下面,横生出一块岩石,如那日自己与义父在山顶上的处所一般。 此时,那种异样的感觉,越发强烈了,却又不知具体是什么,就如同蝇虫眼边飞舞,明明就在眼前,就是抓之不住。 杨应尾天资聪颖,他静下心来,细细梳理一番,便察觉了那种异样感觉的源头,便是地上有十多条鱼骨! 此处未见湖塘,地面也是颇为平整,那瀑布深潭,离此有三里多地,鱼儿应该不会自行来到这里,这鱼骨看着完整,可用脚轻轻一踩,就变成一堆粉末,也不晓得风吹日晒了多少年。 再往那巨岩底下看去,杨应尾心中突突乱跳,那岩下有土坯,有灶台,有些泥陶,依稀明明是碗碟模样,还有一堆干草,只是年深日久,均已腐朽倒塌。 此地曾经住过人! 这个脑海中突然冒出的念头,杨应尾深信不疑,那地上的鱼骨,定是人吃鱼过后遗留下来的,而那灶台碗碟等物,分明就是人工手笔,再往里一看,方圆不过一丈,既不见人,也没有看到人的尸骸。 有了这个发现,杨应尾不知道是狂喜还是惶恐,他从岩石底下奔了出来,四下张望,猛然看见左边山壁之上,刻着六个大字,字迹已经有些残缺,他仔细辨认了许久,认清这几个字写的是“张无忌埋经处”。 在大字的旁边,有一小块地方,与旁边的山壁,似乎有些不同,杨应尾便用手去抠,感觉这一小块像是泥土,却也有些坚硬,完全抠不动它。 杨应尾眼珠一转,掏出新月短刀,试着刮了两下,那泥土应手而落,再挖得几刀,看见一个孔洞,里面似乎有个黑乎乎的物事,他伸手取出来一看,是一个油布包裹,包裹外面,有多处黑黑绿绿的斑纹,用手指一刮,原来是些霉斑。 他将油布包打开,里面有六册书,因有油布包着,书页上倒是没有生霉。一本较厚些的书的封皮上,写着“胡青牛医经”,还有一本写的是“王难姑毒经”,另外还有四本书薄薄的,里面的文字弯弯曲曲,却不知道是什么。 杨应尾翻开《胡青牛医经》草草一读,感觉书中内容博大精深,精微奥妙,罗列甚广,分经论、伤寒篇、本草篇、针灸篇、接骨篇、阴阳脏腑篇...... 杨应尾看过些医书,如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孙思邈的《千金方》等书,他均已通读,却觉得未有一本医书如《胡青牛医经》这般周全,而且其中许多医案,看起来匪夷所思,却又妙不可言。 正读得沉迷间,突然下起雨来,他慌忙依旧用油布将书包了,跑到那岩石下面避雨,还好岩石下的地势比旁边都要稍高一些,雨下得虽是不小,却不会有雨水流到崖下来。 杨应尾心中暗自寻思:“这张无忌、胡青牛、王难姑三人的名字,我一个都没有听义父说起过,看这岩下的物事,想来应该是几百年前的人物了。” 书中暗表,这一次杨应尾没有猜错,这三人确实是生于两百年前,胡青牛当时号称医仙,医术之精,冠绝当时,那王难姑是他师妹,也是他的妻子,专研毒术,下毒之能,鬼神莫测,号称毒仙。 张无忌更是大大有名,是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的嫡传徒孙,他年幼之时,为人所欺,落入这幽谷之中,却因祸得福,屡得奇遇,后来机缘巧合,成了明教教主,这明朝的基业,与他还大有关联(详情请参阅金庸先生所着之《倚天屠龙记》)。 这六本经书,就是张无忌埋在这里的,后来他娶妻生子,便想着来谷中故地重游,顺便取回经书,然而昆仑山山脉绵延,他们在山中流连了一个月,再也找不到来谷的路径,便也只能作罢。 张无忌也没有想到,在二百年后,有一个小子骑马坠崖,使这几部经书重见天日。 第35章 天不绝人,驳初见,修真阳(五) 第二日早晨,杨应尾起来时,雨已停歇,他去树上摘了几个野果吃了,便四处寻找些干草枯柴,抱到岩石下面。 昨晚雨声滴滴答答,他思绪万千,想了半夜,最终觉得,既然老天把自己送到这荒无人烟的翠谷之中,出又出不去,便得做个长久计较。 日常生活所需,无非是衣食住行,有自己和义父两个包袱,衣物倒是不缺,谷中树上有野果、湖中有鱼、草地有羊,食物应该无忧。 至于住处,无疑是以崖底为佳,只是需再铺些干草,免遭湿气侵袭,方圆三四里的山谷,任他奔走驱驰,以昨日所见,谷中应该没有什么毒虫猛兽,可要想去到谷外,却是行不通的了。 杨应尾怕猴儿前来捣乱,便把衣物以及那几本经书,放在呢个破损灶台的炉膛里面,上面压上一块三四十斤的大石,再把干草重新整理铺过,待得他将床铺好,肚子却又饿了,野果滋味虽佳,却不耐饥。 他又来到湖边,受瀑布水流冲击,黄马已漂流到了水潭边上。那瀑布为山上雪水所化,寒冷冰凉,那马儿虽已死两日,然肉却一点也没有腐烂。 杨应尾觉得这马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便想着要把它葬了,然而费尽力气,将黄马的半边身子拖上了岸,没有了水的浮力,便再也拖它不动了。 他担心冬去春来,气候变暖,黄马尸身腐烂,污了水源,于是站起身来,对马深深一揖,默默念道:“马儿马儿,我实在是拉你不动,葬不了你了,你已登极乐,想来已不在乎这付皮囊。情非得已,对不住之至。”他双手合十,对着黄马念了三遍往生咒,从怀里掏出新月短刀,一咬牙,便切了一条马腿下来。 他提着马腿,回到崖边,找几根木棍架起,再找些枯柴茅草,点火烤了起来。不一会烟熏火燎,那些个野山羊、猴子都在一两丈外,睁大了眼木木的瞧着,它们从来没有见过火光,是以颇觉新奇。 待烤到外表金黄,脂香四溢,杨应尾啃了小半条马腿,肚子就饱了,将剩下的马腿放在灶台上,想起一件事:“火绒终将会用完,在这深谷之中,若没有了火,可是大大的麻烦。” 于是,他找来些干草枯枝,点燃之后让其先烧片刻,然后用干土捂住,那火便几日夜不得熄,待要熄时,再加干柴燃烧,如此循环,可保火种。他又去挖了些泥土,倒水和了,捏了些锅碗瓢盆,再架火烧就。 当年在狄道时,杨应尾眼见母亲教当地土人,如何围灰保留火种,如何烧制陶器,虽年纪幼小,但是记性极好,此时便都一一用上了。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便去谷中闲逛,发现这儿其实是一个绝美的去处,绿草翠树红花,山气清佳,鲜果悬枝,猴戏鸟喳,瀑布飞流,潭水清幽。 前些日子,他与义父东奔西走,露宿山野,食不知味,蚊叮虫咬,睡不安寝,若与此时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别,只是,不知义父现在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一念及此,杨应尾仰头对着瀑布上方大喊:“义父。”连续喊了十好几声,却只有山谷在空空荡荡的回应:“义......父......” 他颓然住口,那眼泪却又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谷中岁月无聊,杨应尾便只能看书以打发时日,第一本从《胡青牛医经》开始,他从小受义父的影响,一直对医道颇有兴趣,也曾钻研过许多医书医案,以他现在的医术而论,其实早已胜过了许多的世间庸医。 他打开《胡青牛医经》,见首页写道:“胡某被称医仙,实为外人谬赞也,想那‘仙’之一字,岂同等闲,孰敢妄称?胡某学医四十载,深知庸医杀人,其数远超刀斧,需知医者,因人施救,因人而异......” 杨应尾看到此处,心中折服,大有同感,不觉又想起同仁的那斯文老郎中。中国医道,浩若烟海,变化多端,同一病症,医道精深者,会察查寒暑、昼夜、剥复、盈虚、终始、动静、男女、大小、内外、……诸般牵连,依据阴阳五行之变,而定医疗之法,变化往往存乎一心,少有定规。 而世间之庸医,开口古方,闭口医典,然只知生搬硬套,顽固不化,更别说视五行、阴阳、五情的变化调整诊疗方略了。 杨应尾再往下看,但觉医经中包罗万象,他一篇一篇细细读来,只觉得书中阐述,大多是闻所未闻,而仔细推敲,又让人耳目一新,字字珠玑,见解独到,着书之人号称医仙,的确是识见非凡。 杨应尾每日翻看《胡青牛医经》,医经虽然深奥,却并非晦涩难懂,他边看边想,与以前所学,相互印证,想得通便读得快些,想不通之处,便仔细钻研,快的时候一天能看两页,慢的时候,十余日也看不了一页。 等到他把《胡青牛医经》十三篇全部读完,已经是由冬入春,由春转夏,屈指算来,来到这山谷,已过了半年有余。此时,若以医道而论,杨应尾已可称为当世医门之佼佼者。 第36章 天不绝人,驳初见,修真阳(六) 池塘中的那匹黄马,肉早就已经吃完,杨应尾在深水潭边,用树枝刨了个大坑,将马的骨架葬了。 从三个月前开始,杨应尾便削尖了树枝,在潭中叉鱼,先前数日怎么叉也叉不中,后来练得手熟了,便少有失手的时候了。这深水潭中的大白鱼,既多且肥,用火一烤,脂香弥漫,入口滑嫩鲜美,几乎不输于聚龙楼之黄河大鲤。 草地里的野山羊也是极多,见了他也不避开,他几次动念想打一只羊来吃,然而看见野山羊的眼神天真温顺,终究还是舍不得伤害。 《胡青牛医经》看完后,杨应尾便去灶台中翻那本《王难姑毒经》来看,他本来对用毒没有多少兴趣,总认为毒物大多为害人之物,然而翻了几页毒经之后,竟尔着迷。 《王难姑毒经》开篇写道:“世人皆谈毒色变,需知毒亦为药,毒可杀人,亦可救人,此为万物之相生相克之法也。”接下来又写道:“天下之至毒者,非惟鹤顶红、孔雀胆、墨蛀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鳖、白薯芽等,余游历二十有年,足迹踏遍大江南北、黄河两岸,深入南夷北狄之地,书中所录之毒物,凡一千二百七十余种。” 《王难姑毒经》共有五篇,其一为草木之毒、其二飞禽之毒、其三爬虫之毒、其四走兽之毒、其五为混合篇,各种毒物形状习性,以及中毒症状乃至解毒之法,书中均记载得甚为详尽。 每日里,杨应尾除了捕鱼摘果,就是读书,真是不觉时日之过,这一日,闻见桂花香气扑鼻,便离了崖底,寻香查看,在谷中南面,几十株金桂已竞相开放,一阵清风吹过,朵朵金色小花,如雨儿一般飘落,洋洋洒洒,阵阵芳香,直透心脾。 原来已是八月天时,是夜圆月中空,杨应尾不能入寐,望风怀想,尽是亲人之思。 “皓魂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狡兔空从弦外落,妖蟆休向眼前生;灵槎拟约同携手,更待银河彻底清。” 这是父亲在吟诗,还是那样摇头晃脑、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母亲在一旁安静的坐着,形容温婉,眉间眼角,满是笑意。 杨应尾仰头大声喊道:“爹,娘,你们原来是在月亮里啊?孩儿好想你们。” 二人却不答言,只是含笑看他,三人相望,只觉天地祥和,平静安宁。 忽然一团乌云裹住明月,杨应尾便看不见爹娘,心中惶急,叫道:“乌云走开,莫拦住我看爹娘。”他伸手奋力去拨乌云,听得啪嗒一声,书本坠地,他睁眼一看,但见月光如水银泻地,四下里一片银白。 杨应尾屈指一算时间,原来已近父母周年祭日,便走出岩底,搓土为香,望月三拜,回想适才梦中情形,那种平安幸福的感觉,犹在心间徘徊,想来父母的那边,应该便是安乐净土,远离颠倒梦想,无红尘琐事忧心。 这大半年来,他走遍谷中每一寸土地,四周都是峭壁绝崖,不可攀援,谷中大大小小的猴儿,有五十三只,他在这谷中住了半年有余,猴子却一只也不见少,只是小猴慢慢长大,而有两只母猴肚腹隆起,看来不久之后,又将有小猴诞生了。 到底是因为这山谷险峻,连猴儿也攀援不出?还是猴儿依恋这山谷清幽,不肯离此而去?杨应尾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日,在山谷东面的崖壁上,有一处殷红若血,杨应尾走过去凑近一看,见六花并开,幽美绝艳,他凝目一观,不由得心下痴了。 此花他是认得的,花名为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王难姑毒经》中,称其为红花石蒜,书中记载,鳞茎性温味辛,有毒,误食若不及时救治,便有生命之危,此花亦可入药,有催吐、化痰、消肿、止痛、解毒之功效。 张贞笃信佛教,对于佛家要义,深有研究,杨应尾记得,母亲曾经跟他讲过,曼珠沙华为四种天花之一,上界诸天可随意降落此花,以之为庄严说法道场。 然而,这花另有一项奇特之处,那就是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生生世世,花叶两相错。 杨应尾仰天叹息,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命生如此,奈之若何? 现在如欲与父母见上一面,却也只能在梦中耳。 如是每日里,杨应尾捕鱼、看书、采摘野果,有时也与猿猴野山羊嬉戏,待得雪花飘落,时令入冬,那本《王难姑毒经》,却也看完了。 在看书的最后几日,他已经特意看得很慢,不是毒经晦涩难懂,而是他不知看完毒经之后,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然万物终有竟时,不因其不愿不想,而有任何改变。 这一日,杨应尾将《王难姑毒经》合起,心中陡然觉得一片茫然凄凉,若从今往后,无一事寄托,每日里见日出日落,风吹草地,月影星移,抑或雨骤云舒,花开花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斯终老于此,人生却有何趣? 人世间,寂寞最是难熬,时间才是无敌。 第37章 天不绝人,驳初见,修真阳(七) 秋去冬来,谷中气候湿暖,雪花落地即化。然四下皆湿,天色阴沉,就连猿猴也失去聒噪的兴头,不知躲去了哪里。 杨应尾百无聊赖,在灶台中摸出包袱,将《胡青牛医经》与《王难姑毒经》放回到油布包里,见油布中尚包有四本薄薄经书。 这四本书,前时他也曾看见过,书中文字似乎不是中土的,弯弯曲曲,他一个字也不认得,过了这一年,杨应尾几乎已将这四本书忘记了。 他把书取出来,随手一翻,见其中也尽是如蚯蚓爬行的怪文,不由得大失所望,正要放回包中,突然看见在怪文的每行之间,却以蝇头小楷写满了中土文字,那字迹极小,若非杨应尾眼尖,还真是不易发现。 他定了定神,将书凑近一些,仔细诵读,念了几段后,感觉文中所记的,似乎是些练气运功的法门。 杨应尾自觉在这大井之中,实是老天画地为牢,将他囚禁起来,四周陡峰环绕,除非肋生双翅,否则总是出去不得。 这幽谷之中,岁月漫长,有书看总胜于终日里无所事事,他本意也只是看看书,来打发那无聊的岁月辰光,也并没想到要照书修习。 过了些日子,杨应尾发觉自己在不经意之间,已在按照书中所记方法来呼吸吐纳,调息运气,他虽心中诧异,却也淡然。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功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知不觉便跟着修习,至于这书中所记的功法能否练成,练成后又有什么用处,甚而会不会习之有害,这些念头,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于他而言,至多只就是一死而已。 杨应尾心无挂碍,存了个成固欣然、败亦无妨的念头,居然进展神速,只用了短短半年时光,便已将经书第一卷上所载的功夫,尽数参详领悟,依法炼成。 他心中却甚是担忧,如此半年一册,那两年之后,又该如何?世间之学武功者,惟愿学得越快越好,像他这般,以慢为喜,以快为忧,可谓是独一份了。 修习完第一册后,杨应尾感觉全身真气流动,身轻体健,力气也比以前大了许多,他本以为,是自己长大了些的缘故。 后来有一次,一个猴儿顽皮,偷了他晾晒在大石上的一件衣裳,转身就爬上了树,杨应尾怕它将衣裳撕烂,情急之下,起身一纵,跳起有五尺多高,再伸手抓住树枝,一翻身就来到了树上,唬得那个猴儿将衣衫一丢,“吱”的一声,蹿到旁边的一株树上去了。 杨应尾拾起衣裳,却从树上摔了下来,头脑中迷迷糊糊,往上面看了一眼,心中疑惑:“我刚才拾怎么跳上去的?” 他想了许久,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这定然是因为练习书中功法,否则平常一跳,哪会有这般高的?看来照此书修习,是大有好处的。 他回去打开了第二册,见书中开首写道:“呼翕九阳,抱一含元,此书可名九阳真经。”杨应尾这才知道,这四册书的名字是叫《九阳真经》。 接下来的时日,杨应尾每日里除了练习这九阳真经,便是与猿猴攀树为戏,与山羊比赛奔跑。 岁月如梭,光阴无脚,这一年望见漫山开花之时,第二卷经书也已练完,算来也是用了七八个月的时间。他此时早已不畏寒暑,冬日之时,身着单衣,在雪花中与山羊赛跑,一里之后,山羊都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九阳真经练到第三卷,就感艰深奥妙,进展也是越慢,幸而他深通医理,熟识人身各处穴位,以及经脉走向,又兼心境平和,今日不成便明日再练,绝不贪功冒进,一年多后,便已修完这第三卷。 最后一卷,更是高深晦涩,一直练了三年多光景,最后几页的御气使力法门,他却始终参详不透。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本来只是为了打发时光,然事到临终,四五个月一无寸进,他却不免也有些焦躁起来。 此时,杨应尾已长成一高大青年,穿戴着义父的衣帽,尚略略显小。 一日清晨,杨应尾兀自酣睡未醒,忽听得外面一声大吼,如凭空霹雳,似雷鸣、若龙吟,四野震动。 他大吃一惊,住在这里已有六年多,谷中所有事物,他都是熟悉之至,从来没有这样的惊天般响动,莫不是大地动来了? 杨应尾忙跳起身来,奔出岩外,眼前的一切,让他惊诧莫名! 但见所有猴儿全已下树,排列整齐,匍匐在地。 野山羊全部站定,垂首缩颈,四肢微战。 一大片鸟儿均停在草地之上,不敢稍动。 杨应尾大感怪异,居此山谷中这些年,他深知猴性好嬉,山羊不是吃草,便是低叫奔跑,那鸟雀更是唧唧喳喳,从无停时,而现在万籁俱寂,连蚊虫鸣叫,也听不见一丝。 蓦然又是一声巨响,音如擂鼓,大地一阵乱颤,杨应尾吓了一跳,循声侧头去看,不禁两眼瞪得滚圆。 第38章 天不绝人,驳初见,修真阳(八) 杨应尾看见一个庞然巨兽,身长几近两丈,白身黑尾,身形若马,却比马大了许多,头生三尺尖角,犀利如刀,瞽目无珠,嘴中满是锯斧一般的牙齿,四足抓地,如巨鹰之爪,这巨兽昂然挺立,威风凛凛。 他猛然想起,以前父亲读过的一段山海经:“中曲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擂鼓,其名为驳,是食虎豹,可以御兵。” 他以前只当是神话而已,然此时此刻,驳就在眼前,离他仅不过十丈之遥。 王者气象,风云肃杀,众生缄口,尽皆匍拜。驳望向杨应尾,瞽目含威,杨应尾虽然惊惧,但仍傲然直立,杨家男儿,拜天拜地拜父母拜义父,岂可向这巨兽五体投地? 忽闻一声炸雷,紧接着风声劲急,见那驳将身一纵,一跃之间,已到面前,前足箕张,抓了过来。 杨应尾见那四颗脚爪,根根如刀,不敢直樱其锋,便往旁边一闪,斜退丈二。 他修习九阳真经已近六年,行动如风,力大无穷,有时兴之所至,于谷中纵跃,能徒手捉住飞鸟,三五百斤的巨石,能单手抱起。 然而,在驳一扑之下,却已无还手之力,惟只能闪避而已。 那驳生来王者,所到之处,狮虫虎豹,尽皆俯伏,以爪抓碎狮虎头骨,吸食脑髓,而后裂皮食肉,整个过程,俯伏之物,皆不敢稍动。待它吃完,扬身起步,口鸣鼓音,众兽方如同大赦,仓皇奔逃。 可此次一抓之下,杨应尾竟然闪身而去,实为生平首次,不觉略略一怔。 说是一怔,其实只是瞬间之事,那驳“啊嗷”一声,山谷回音不绝,又是一跃,四足腾空,将头一低,头上尖角,直刺向杨应尾。 杨应尾缩身一让,着地翻滚,从驳的肚子底下斜穿而过,右手握拳,猛然击向驳的雪白肚皮,一拳击出,如中败革,反而震得手臂酸麻。 他刚从驳的身底滑出,忽听得嗡的一声,驳尾如鞭,直扫过来,杨应尾背部已中,如纸鸢一般,飞出三丈,但觉疼痛已极,半晌爬不起来。 驳见他摔倒,也不追击,只是将一双瞽目,冷冷的看定了他,杨应尾见它似乎有些讥诮之意,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然站直了身子,两只眼睛也直瞪着驳。 一人一驳,对视片刻,驳回转身躯,望东而去,在悬崖之上,纵跃如飞,一声鼓音传来,驳已隐在云雾之中,谷中方现生气,鸟儿飞向空中,猿猴爬入树梢,山羊继续吃草。 杨应尾再也撑持不住,双膝一软,跌坐在地。 过了良久,他才慢慢撑起,盘膝而坐,将九阳真气在体内盘旋了三周,方才又站起身来,缓缓走回崖底。 那驳尾有如钢鞭,神驳又力大无穷,幸而九阳神功应念而生,若无九阳真气护身,杨应尾受这一鞭,定然是骨折筋断,五脏破裂而死。 饶是他有九阳神功护体,背上被驳尾抽中的地方,肿起了两寸来高,用手一摸,火辣辣的疼得厉害。 杨应尾在谷内采了些消肿止痛的草药,嚼烂了敷在背上,第二日,肿起的地方才慢慢平复了些,再换了三次药,到第四天,他方得行动如常。 这几日,杨应尾心中所思所想,均是如何躲避神驳的一扑一顶一扫,心下试演了数十种身法。他现在神功将成,灵台清明,见山峰走势、云彩变换、飞鸟扑击、猿猴嬉戏,均可融入武功,只是不自觉而已。 到第七日的清晨,神驳又来了,猴儿、山羊以及飞鸟,又似那日之匍匐形状,杨应尾依旧站得如标枪一般,一人一驳,无话可答,翻翻滚滚,又斗在一起。 杨应尾还是只能闪躲趋避,根本无暇还击,此次却支撑了一盏茶的时间,他一下扑击过猛,被神驳前腿一蹬,踹飞七八丈,正好落入水潭。 幸亏神驳已先将爪尖收起,杨应尾才免了开膛破肚之灾,可此时只觉得五内震动,气血翻涌,几不自持,眼前金星乱冒,好不容易爬上岸边,大口喘息,神驳又不追击,长啸而去。 自此以后,少则七日,多则九日,神驳必然前来,与杨应尾干上一架。神驳似乎是刻意留出几日时间,给杨应尾休养恢复,此时,杨应尾对驳已经毫无敌意。 想来那驳是因为凶猛绝伦,众兽皆不敢与之相抗,也觉了无意趣,与杨应尾扑击打斗,也只算是嬉戏而已,故而,每次将他打到之后,便不再上前相斗。 可能在神驳的心目当中,也怕一不小心将杨应尾弄死了,以后没了玩伴。 然驳乃天纵神物,一进一退,一趋一避,自成法度,更兼天生巨力,杨应尾确是抵挡不易。 而四个多月过去,杨应尾也已不似初时的毫无还手之力,坚持的时间也是越来越长,到最近的一次,和神驳扑击有近一顿饭的功夫。 杨应尾觑准时机,想跃身骑在驳背上,以往相斗,驳都不会发出任何声息,可此时,神驳蓦然间大吼一声,震得树叶纷纷落下。 神驳向前一蹿,迅若雷电,杨应尾骑了个空,耳中又被那个霹雳震得一阵迷糊,摔倒在地。 杨应尾在地上用手一撑,跳起身来,感觉手酸腿软,难以再斗,便高举双手,大笑道:“驳兄,投降,过几日再来斗过。” 神驳一双瞽目,瞪视着他,忽然,杨应尾心生一种奇异的感觉,神驳此时似乎表达的是人类的情感,而且是异常的气恼! 他心中正自奇怪,神驳蓦地腾空呼啸而去,半空中听到鼓音传来,却比往常要长上许多。 杨应尾自与神驳相斗以来,九阳真经中许多疑惑之处,却突然豁然而解,他这些日子静坐调息,平时气息不易走到的各处关脉穴道,竟而畅通无阻。 这日清晨,他盘膝调息,九阳真气在体内小周天中游走九次,感觉周身内息绵绵流转,绝无阻滞,四肢百骸,处处是气,无有尽时,口中不自禁发出一片呼声,这声音犹如龙吟大泽,山谷回响,久久不绝。 啸声持续有约莫顿饭时分,方渐渐沉寂下去,啸声一毕,九阳真经便已练成。杨应尾站起身来,感觉神清气爽,内息运转,无不如意,轻轻跃出,已在离巨岩两丈之外。 他心中兀自惊疑不定,暗想:“我并未使力,这一纵怎会有如此之远。”他神功初成,举手投足之间,劲力满盈,已大异平常,精气弥漫,此时尚不会收劲内敛,身体颇多失控。 惊喜交集之下,杨应尾却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心中念念所期盼的是,只想着神驳快来,好将此讯息告知与他。 现在杨应尾的心目之中,神驳早已并非兽类,四个多月来,已成伙伴,更是良师诤友。 七日过去,杨应尾已习惯于收敛内息,着手空明,全身劲气,按需而发。神驳未曾来。 九日过去,杨应尾已从东面攀援至峰顶,又从峰顶下至谷底,捷如猿猴,迅若飞鸟。神驳还未曾来。 半月过去,杨应尾作啸相邀,以手叉腰,仰天长唤:“驳......兄......” 山谷相应,鸟雀惊飞。那熟悉的身形以及霸气的鼓音呼啸,却再也没有出现了。 神驳,他的凶猛伴侣,就永远的从他生命中消失了吗? 第39章 天不绝人,驳初见,修真阳(九) 自杨应尾骑马坠崖,忽忽已是七年有余。 他起初每日里所思所想,便是如何出离此谷,后来觅路不出,索性绝了念头,而今他已可轻松出谷,心中却是有些依依不舍。 山谷之中,任何一处地方,一花一树,他现在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是什么样子。 南面的那一丛月季新开,迎风展娇,北面的山芍药,这几天陆续凋谢,无力留住那一抹洁白,“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谷中没有燕子,却有一群不知名的叽叽喳喳的黑绿羽毛的小鸟,另有猿猴六十九,山羊七十八,尽皆相识。 杨应尾在谷中信步而行,瀑布飞流,寒潭鱼游,尽是七年来琐碎倒影。 自从上次神驳离开以后,已过去了一个多月,就再也没有来过,他猜想,神驳可能也不会再来了。 他不知道它为什么不来,正如也不明白,它当初为什么会来一样。 回想起这四个多月来,与神驳拼斗,总计有十三次,神驳如有杀他之意,自己早就死了何止千百次? 现在,杨应尾内心之中,渴望在谷中猛然又听到神驳的呼啸声音,能再看到它霸气凛凛、状若天神的样子,哪怕只有一次。 然人生之中,过去了的就是过去了,剩下的也只能是思念。 神驳再也没有出现过。 杨应尾花了两天的时间,将六本经文从头至尾又翻阅一遍,等他看完后,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怅惘。 他将四卷九阳真经、胡青牛医经以及王难姑毒经,依旧用那块油布包了,还是放回到那山壁孔洞之中,取来泥土加水和匀了,把那孔洞封上。 将经书带走的念头,杨应尾根本没有转过,他认为,这些东西,理所应当的就该在这里。他心中只是想道:“若不得这位不知是几百年前的张无忌老前辈,我可是要终身老死此谷了。” 当下对着藏经之处,杨应尾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在他心目之中,虽然还不知张无忌是男是女,是善是恶,却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师父了。 决计要离开山谷的前一天夜里,皎皎空中孤月轮,杨应尾想着明日就要走了,便去寒潭边马儿的埋骨之处道别,但见瀑布在月光照耀之下,如白龙一般,回思当日万丈高崖跌落,心中犹有余悸。 张贞信佛,从杨应尾四岁开始,便教他念诵各种佛家经文,杨应尾在马的坟冢前。盘膝而坐,双手合十,心中默念往生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伽唎娑婆诃。 念着念着,他心中甚感平安喜乐,便靠在岸边,听着瀑布水声,朦胧中便已睡着。 刚一入梦,便见地底蓦然钻出一匹大马,仿佛便是当年与他一起坠崖之马,杨应尾惊喜交集,上前摩背抚慰,却听见半空中有人唤他。杨应尾仰头,见父母凌虚而立,他大呼着奔上前去,父母身在星空中,飘身远走。 杨应尾腾不得云,驾不了雾,哪里追得上?正心中大急间,那马一声轻嘶,脖子后面生出一对翅膀来,他跃上马背,马儿翅膀一扇,四蹄腾空,平步青云,朝杨应尾的父母飞了过去,可总还是追不上。 杨应尾见父母二人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杳然不见,他身在马上,彷徨四顾,周边尽是空空落落,他正怅然若失之间,耳边听到父亲的声音:“尾儿,你看那东方七宿。” 他凝目望去,见一处星光异常明亮,催马向那方飞去,待靠得近些,穿过七重乌云,忽然见九颗星大展光华,灿烂夺目之间,有一个神物,昂首踏云而出。 杨应尾定睛一看,大声唤道:“驳兄,你原来在这里啊,可想得我好苦!” 神驳一双瞽目中,似满含怜悯之色,过了片刻,“啊嗷”一声大叫,星光俱都一黯,那马儿听到这一声洪荒之音,两个翅膀都不见了,竟然从空中直坠下来,就如那日跃崖一般。 杨应尾张皇失措,觉然而醒,阳光耀眼,鸟鸣间关,羊咩猴喧。 他坐起身来,哪有什么马儿、父母、神驳与东方七宿,只有那匹练般的瀑布与深潭而已。 杨应尾偶一俯身,看见到寒潭中自己的倒影,不禁哑然失笑,他已有七年未曾剃须剪发,现在头上脸上尽是乱蓬蓬的长须长发,蓦然一看,真像是个四五十岁的中老年男子。 他转身去炕洞中提了包袱,回到潭边,取出那把新月匕首,对影修剪,那新月匕首被他每日里用来剖鱼杀鸟,却还是寒气逼人,锋锐无比,一刮之下,须发尽落,盏茶功夫,潭中便现出一个剑眉朗目的英武青年。 杨应尾将头发扎起,端详水潭中倒影,自己的眉毛、眼睛还有嘴唇。像极了父亲,可额头、鼻子与母亲颇为相似,猿猴与山羊见他这个模样,都觉得诧异,歪头打量,竟然忘了喧闹。 剃须剪发之后,杨应尾在潭边用树枝挖了一个坑,将来时身上所穿衣物以及须发,尽数埋进洞中,盖上泥土,算是为少年的杨应尾建了一个衣冠冢。 从今而后,那个浑浑噩噩的少年已经不在了,现在,他是一个身有担当的杨家男儿汉了。 第40章 天不绝人,驳初见,修真阳(十) 杨应尾将包袱往肩上一背,起身便走,不敢回头。 在他的心中,有两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马上去做。 首先是要去了解义父的生死下落,其次需报父母含冤惨死之仇,想那严嵩也已七老八十,若是让他寿终正寝,他又怎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 杨应尾辨明了方向,从东面攀崖,崖壁突出的岩石,横生的树枝,他轻轻一带,便可借势而上,但凡遇到险峻与没有可借力的地方,提气一纵,便已跳了过去,也就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已攀至峰顶。 最终,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去望,只见白云飘渺,已看不见谷底。 七载岁月,梦焉幻焉? 杨应尾上了峰顶,看见山下隐约可见的蜿蜒小道,真有隔世为人的感觉。 他七转八弯,找到当日与义父遭遇东方剑和“酒色财气”的那座山峰,但见巨崖依旧,然而时隔七年,哪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寻,在山顶流连了一个多时辰,便颓然下山。 一路向东而行,林深山密,走了许久,没有遇见一个行人,只见道路两旁,杜鹃盛开,山茶含笑,估摸应是三四月时节。 杨应尾跨步疾行,又走了大约三四十余里,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他停步侧身,让在道路一旁,他七年多来未曾见人,现在终于要看见同类,心中雀跃,着实有些兴奋。 过不多时,只见一匹高大的枣红马疾驰而来,马上坐的是一位穿着淡黄衫子的女子,山路崎岖,难以跑马,可这枣红马却奔得甚是迅捷。 马靠得近些,杨应尾看见马上的女子,十七八岁年纪,长发披肩,头发上系了一条黄色丝带,容颜绝丽,肌肤胜雪,娇美绝伦。 杨应尾见她快马冲过,忙张口唤道:“姑娘。”那女子稍一勒马,那马前蹄腾空,落下来便顿住四蹄。 黄衫少女扭身回头,看了他一眼,杨应尾但觉她那两道眼光,如有形之物,清澈明亮的在他脸上滚了一转,他七年来不曾与人说话,口齿尚不清爽,此刻见这少女清丽不可方物,为其容光所逼,竟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黄衫少女见他呆若木鸡的样子,突然间噗嗤一笑,状如莲花绽放,回转身躯,继续纵马前行,那婀娜黄色背影,渐渐隐入前方树林。 过了良久,杨应尾方才回过神来,心中暗道:“杨应尾啊杨应尾,你也是昂藏七尺男儿,连驳这等神兽,你尚且不惧,今日怎地怕起这年轻姑娘来?” 可他依旧忍不住朝马行方向翘首去望,已不见那少女的身影,只望见一大片蝴蝶兰迎风摇曳。 杨应尾摇了摇头,继续沿着山道向东行走,尽力不去想刚才发生的事情。 可那姑娘的清丽脱俗的模样,却时不时的浮现眼前,同时他在心中暗自惭愧,自己先前一副瞠目结舌的傻样子,定然已全部落在那黄衫少女的眼中了。 “要不然,她为什么要笑我?” 第41章 崆峒奇秀,男儿事,拳剑掌(一) 往东又走了两天多,一路上全是绵延大山,杨应尾没有看见一户人家。 幸而在七年前,他跟随义父逃亡数月,对如何寻找水源,如何打猎,如何在树上过夜,都已是颇有经验。 到了第三日的早晨,杨应尾在树上醒来,终于看见远处有两个采药人,便下树奔了过去,连比带划的问了半天,方知最近的城甸,在往东一百余里的地方,名字叫做格尔木。 杨应尾自练习九阳真经后,脚力远胜常人,提气疾行,不到五个时辰,他便到了格尔木,正是日暮时分。 格尔木本来是隶属西宁塞外四卫之曲先卫,而在武宗正德初年,东蒙古进入,残破四卫,现今的格尔木,归蒙古土默特部首领俺答汗管辖。 此时,蒙古与明朝因为马市关闭,正在开战,而格尔木地处青海的中部,没有一丝战争气息,俺答汗颇具才略,治下蒙古人、汉人和睦相处,格尔木一片和平繁荣景象。 进到城内,杨应尾远远望见一处饭庄,上书汉字“西来酒楼”,他猜想应该是汉人开的,便走了过去,酒楼内,稀稀拉拉有几桌客人。 义父的包袱中还有三十几两银子,杨应尾点了些菜蔬羊肉,张口大嚼,时隔七年,方又得重食人间烟火。 吃到米饭之时,险些把舌头都咬去了半截,想那九阳神功虽然厉害,终究也练不到舌头上面。 正大快朵颐之时,又进来了两个人,都是做汉人打扮。这二人衣着甚是考究,当先的那人,身材粗壮,四十多岁年纪,进楼后,他两眼将堂内扫视一遍,找了一张靠角落的桌子,两人坐下了,叫店小二点了些酒菜。 与他同来的,是一个面色微黑的短髭汉子,举止神情,颇是有些气派,两人坐下后,便一直在那低声说话。 杨应尾正大快朵颐,本来并未留意,那两人坐的地方,与他隔着三张桌子,然而他内功深厚,耳力极好,隐隐听到,那个身材粗大的中年汉子,低声说什么“教主”、“上峰”,便猜想他们应该是江湖人物,心中踌躇,不知道是否可向他们打听义父的下落。 他虽然心情急迫,却不敢鲁莽,只是留上了心,凝神细听。 那两人说了些话,中间夹杂了些江湖切口,七年前义父曾经教过他一些,然时日较久,一直也不曾用过,大多都已忘记了,所以杨应尾听得似懂非懂。 突然,他听到那粗大汉子说道:“赵兄,你我兄弟都心知肚明,这件事若能促成,无论是于贵教,还是对我们东楼门而言,都是大有有好处的。” 杨应尾听到“东楼门”三个字,心中一震。 短髭汉子低声笑道:“刘兄莫要着急,我虽然分管混源一脉,可毕竟是归总教统一管辖,这事我是做不得主的。说来也是凑巧得很,今天上午,敝教圣女的贴身侍女也到了格尔木,按照我们昨天商谈的意思,我已写了一封书信,请她转交呈给教主,行和不行,要由教主她老人家来定夺。” 粗壮汉子也笑了,左右望了望,说道:“格尔木天高皇帝远,赵兄又是个雄才大略的人,何必要受人节制?” 短髭汉子不动声色,笑了一笑,缓缓摇头道:“刘兄对我们教内的规制,还是不太明白啊,若是那样简单,事情就好办了。” 姓刘的汉子也不再劝说,饮了一口酒,又问道:“早就听说了,贵教的那位圣女,神龙难见首尾,当今武林中,最神秘的三个人,她便是其中之一,赵兄应该是见过的吧?” 短髭汉子叹了口气,又摇头道:“圣女在教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是那么好见的?就连今天上午来的这位圣女的贴身侍女,我都只见过两回,长得可着实漂亮得很啊。刘兄,格尔木是西域僻壤,肯定是比不上中原那个花花世界,昨夜的那两个女子,伺候得还好么?” 接下来,两人便尽是说些风月之事,言词大是露骨,杨应尾面红心跳,便不再去专神细听。 可是刚才那个姓刘的,说到“东楼门”这三个字,已经让他悚然而惊,七年多来,在山谷中闲来无事,他思量过无数次,严嵩父子与东楼门,就是害死他父母的罪魁祸首。没想到,他才从山谷中出来,没几日,竟然在这西域的格尔木,就撞上了东楼门的人。 听这二人的对话,姓刘的粗壮汉子,是东楼门的人,而姓赵的短髭汉子,是另外一个教派的,似乎是想联合起来,要图谋什么事情。 店里的又来了两桌客人,那两人甚是谨慎,不再谈正事,只是饮酒说笑,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又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那二人吃饱喝足,起身出了酒楼,又站在门口寒暄了几句,那短髭汉子便拱手往南而行,粗壮汉子待他走后,就往西边走去。 走了一会,他感觉尿急,便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子,拉开裤子,便开闸放水。一泡尿毕,猛然看见前方一丈开外,一个身材高挑的蓝衫青年,正站在巷子中央,他打量了这个青年一眼,见这小伙子剑眉星目,俊秀清癯,年纪甚轻,约莫二十出头。 此刻,这青年正目光灼灼,盯着自己,姓刘的汉子微微一怔,他是大有来头的人物,不想与这小伙子计较,便慢悠悠的拉起裤子,正要转身走出巷子。 可他这一转身,却见那个青年已拦在自己身前,他心下略略一惊,竟然没有发现这蓝衫青年是如何过来的,见青年没有让路的意思,他两眼一翻,喝道:“小子,拦在路中间干什么,让开!” 蓝衫青年纹丝不动,只是问道:“你姓刘?是东楼门的人?” 粗壮汉子面色一愕,两只眼睛左右一扫后,便牢牢地瞪着眼前的青年,沉声问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东楼门的?” 这蓝衫青年正是杨应尾,他见二人出了饭庄,便跟在粗壮汉子的身后,看他进了一条僻静巷子,就上了房顶快走几步,便已超在前面,从房顶上跳下来,拦住他的去路。 杨应尾父母身死,义父生死不明,都和东楼门有关,所以对东楼门的人痛恨至极,当下又大声问道:“你是不是东楼门的人?” 这粗壮汉子,名叫刘金,他成名江湖,已有二十来年,现在见这青年孤身一人,竟敢拒路问话,不怒反笑,厉声说道:“哈哈,好小子,要我回答问题,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说着,刘金右手单掌一竖,拍向杨应尾的左肩,杨应尾伸手去抓他手腕,刘金右掌突然以肘为轴,小小的转了个圈,杨应尾便抓了个空,刘金左手袍袖在他背上一拂,杨应尾站立不住,向前几个踉跄,差点就扑到在地,百忙之中,伸右手在巷子墙壁上一带,身子便临空而起,在半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落地之后,仍是面对刘金。 这是杨应尾自练成九阳真经后,第一次与人交手,九阳真经纯系内功与武学要旨,攻防的招数,却是半招也无。 王一鸣因他未入崆峒,教他的都是粗浅之极的基础拳法,及至与神驳相斗,却也只是闪避与挨打,他现在的拳法招数,连江湖上的普通武师尚且不如,这姓刘的武功高强,杨应尾怎么打得着他? 可是,他内力充盈,故此行动如风,姿势虽是难看,动作却是极快。 他方才看见,刘金的手掌呈现乌紫色,也闻到了一股腥臭气息,似乎与《难故毒经》中记载的五毒掌有些类似。 第42章 崆峒奇秀,男儿事,拳剑掌(二) 这个粗壮汉子名叫刘金,十来年前,便是云南五仙教的护法,他号称“疾风掌”,出掌时有如疾风暴雨一般,让对手眼花缭乱、无可闪避,在云贵一带,也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了他的掌下。 东方剑见他为人阴狠狡诈,毒掌功夫也还不错,四年前将他收入东楼门,为三层勾金使。 刘金所练的毒掌,不是五毒掌,叫做“铁砂蛛蝎掌”,练习时在铁锅内盛满铁砂,加火炒热,取蝎子与花蜘蛛之毒,倒在铁砂里面,他自己服些抗毒药物,便将手掌去插铁砂,如此往复,每日上百次,天长日久,那蜘蛛与蝎子之毒,便存于其掌心之中,在刘金与人动手之时,便用内力将毒催逼出来,故而杨应尾闻到他手掌上有一股腥臭之气。 刘金见自己随手一掌,那小子便被摔出一丈开外,轻功虽是不差,可毛手毛脚的样子,却不像是有什么武功,可就这样一个小子,为何敢对他挑衅,为什么会知道东楼门,他着实是有些想不明白。 杨应尾却是初生牛犊,他年轻气盛,哪里会去考虑打不打得过,只想着要把这东楼门的人狠狠揍上一顿,出一口心中恶气,一纵身又扑了上来。 刘金之所以来到格尔木,是奉了东方剑之令来办事的。东楼门行事,向来极其隐秘,那姓赵的短髭汉子叫赵元,在西域一带,他手下的教众有上千人,东方剑有意拉拢,写了封书信给他,邀他共谋大事,赵元也是看了信这才知道,武林之中竟还有个东楼门。 赵元是一派首领,自然明白江湖中的道理,断然不会将东楼门的讯息泄漏出去,当今武林,东方白父子,可算是最难惹的人物。 可是眼前这个小子,竟然会知道东楼门,这让刘金心中惊疑不定,他在脑海中飞速转着念头,猛然想起,在先前的饭庄中,似乎见过这个小子,当时自己见左右无人,便压低声音提到了东楼门,现在看来,是被这小子听了去。 一想到这里,刘金背上冷汗直冒,若是因他的缘故,走漏了消息,东方剑哪里会饶过他。他心中暗想:“一不做二不休,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他打定主意,看到这小子又冲了过来,周身上下,无一不是破绽,他冷笑一声,略一侧身,杨应尾便扑了个空,刘金弓身错步,左右双掌同时拍出,果然掌如疾风。 杨应尾还没来得及转过身,陡然间,看到四面八方全是掌影,他也搞不明白,为何这人明明只有一双手,现在却幻化出十几个手掌来,而那种腥臭的味道,此时愈发浓烈,他忙从丹田提了一口真气,周身流转,手忙脚乱中,右手使出一个单鞭,也不辨方向,只是横扫击出。 只听得“嘭嘭”两声,杨应尾胸腹连中两掌,正感血气翻涌,刘金却被他一记单鞭击飞两丈,“咚”的一声,撞上了巷子中的一侧板墙,落下地来,便再也不动了。 杨应尾身上中掌的部位,火辣辣的痛得厉害,忙运了运气,还好脏腑间没有受伤,他见刘金身弓如虾,趴在地上,始终一动不动。 他不明所以,这人出手实在太快,手掌多得让人目不暇接,杨应尾刚被打了两掌,心下有了一丝怯意,又怕他使诈,不敢上前,只是大声喊道:“喂,你站起来!我们再来打过。” 过了好一会,刘金只是不动,杨应尾暗暗纳闷,一瞥眼看到地上有一颗小石子,他两眼盯着刘金,弯腰捡起石子,使劲朝他腿上掷去,石子正中小腿,听到他胫骨发出碎裂的声音,可那刘金,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杨应尾心中奇怪至极,莫非是这人有什么急症,突然就暴毙了?他找来一根竹棒,慢慢凑前,用竹棒将刘金挑起,翻了过来,见他嘴角边尽是鲜血,两只手掌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竟是已经死了。 杨应尾细细一想,才忆起当时慌乱之间,是自己一记单鞭将他扫了出去。只是他不明白,这人明明武功很高,为什么这一记单鞭就将他扫死了,而且他那两掌,都打在了自己身上,为何他会双腕齐断,杨应尾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他不知道,他现在内力之深厚,江湖上已少有其匹,刘金与他相比,内力相差甚远,虽然两掌都打中杨应尾,却没有击中要害,那九阳神功应念而生,将他的掌力全数反击回来。 故而,掌一及身,刘金只感觉手上巨震,腕骨折断,还在剧痛错愕的时候,便中了杨应尾手臂一扫,那九阳神功何等大力,他完全没来得及运气抵御,一时之间,肋骨尽碎,五脏俱破,当时就已经断气了。 其实此事说来,也是极险,杨应尾虽已练成九阳神功,但是武艺低微,临敌经验半点也无,只是力大而已,若凭武技,根本就不是刘金的对手,刘金若是用刀或剑或使些虚招,三两下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杨应尾想看看刘金身上,是否有些重要物事,便伸手去他口袋里翻找,忽然觉得手背一麻,忙缩手回来,一只五色斑斓的大花蜘蛛被带了出来,杨应尾使劲一甩,花蜘蛛掉落在地,甩开八条腿,飞速向角落里爬去,一瞬就不见了。 杨应尾唬了一跳,《难姑毒经》中记载,这种大花蜘蛛生长于滇南一带,毒性剧烈,他朝自己手背上看去,刚才被毒蛛啮咬处,有一小块红肿,试着运了运气,气息运行一无阻滞,这才放下心来。 幸得他已练成九阳真经,周身百毒不侵,这花蜘蛛又被刘金多次取毒,否则被这毒蜘蛛咬上一口,不需盏茶工夫,就会毒发瘫倒,这一节,杨应尾已经隐隐想到了。 经此一役,杨应尾明白,无论是武功,还是江湖中的鬼蜮伎俩,他都相差甚远,他又想起义父说过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话,暗暗告诫自己,再不可凭一时血气之勇,鲁莽行事了,他若有个好歹,怎么去找寻义父,又怎么去报父母的大仇? 他捡起那根竹棒,在刘金身上翻了翻,就是些汗巾、鼻烟壶、银两等物。杨应尾第一次杀人,心中还是有些害怕,忙跑出了巷子,自去寻了一家客栈住下。 他将手背红肿处清洗过后,就去睡下,才一闭眼,就见刘金面目狰狞,口鼻流血的朝他扑来,杨应尾霍然惊醒,在心中念了几遍《南华经》,三更过后,才沉沉睡去。 次晨醒来,他手背上的红肿已完全消退,店中小二送来热水,杨应尾看他眼鼻身型,试探问道:“小二哥,你是中原人吧?怎会来到这里?” 店小二苦笑说道:“我本是大同镇人,明军与蒙古连年作战,前几年又逢天旱绝收,我一家老小,实在没有了活路,听到村里有入了白莲教的人说,这边遍地金银,便跟了过来,虽是不如传言所说的那般好,可总算是有口饭吃。” 杨应尾问道:“这个白莲教,是干什么的啊?”店小二左右望了望,低声道:“小哥,白莲教在这一带势利很大,我看小哥你也不像积年出门的人,听我一句劝,不要再打听白莲教的事情,小心祸从口出。我要去给其他客人送水了。” 杨应尾见他不肯说,便不再问,笑着道了声谢,提了包袱,自行离店而去。 他路过昨晚打斗那个的小巷,拐进去看了看,奇怪的是,刘金的尸首已经不在了,连墙上与地上的血迹,都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巷中三三两两,都是些过路行人,一如常状。 杨应尾不知道是什么人将尸身运走,还清扫了所有痕迹,只在一块板墙处,几块砖有些破损,正是昨夜那刘金所撞到的地方。 他出了巷子,向东走了一阵,忽听得前方一片骡马嘶叫,原是到了一处骡马集市。 杨应尾心道:“这里离崆峒山,怕还有两三千里路程,若是单凭两条腿走去,要哪一天才能到得了?义父的包中尚还有些银两,不如去买匹马儿。” 他进到集市里面,市场内有几百号人,一两百匹马骡,骡马经纪大声向客人介绍牲口,买牲口的人便讨价还价,人嚷马嘶,热闹得很。 杨应尾边走边看,西域盛产马匹,市场中的马儿,均是毛光水滑,膘肥体壮。他不会相马,正左张右望,举棋不定,一不留神间,突然看见西北角上,立着一匹黑马,虽是瘦骨嶙峋,可骨架颇大,马儿低头耷耳,一身脏兮兮的,有不少泥污,黑马旁边的地上,坐着一个干瘪老头,两眼无神,不停抽着旱烟管,一人一马,都是没精打采。 其他人的摊位上,都有客人光顾,那黑马之前却是空无一人,所以,杨应尾只一抬眼便看见了,说来也怪,黑马如同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来,也望向了他,鼻孔一收,发出一声轻嘶。 杨应尾走了过去,那老汉见来了主顾,慌忙放下旱烟管,站起身来招呼,说话是河北口音,这让杨应尾大感亲切。 两人聊了一会,杨应尾明白老汉卖黑马的原因。 三年前,老汉举家往敦煌去投亲,可才到格尔木,儿子就被马匪杀死了,这老汉与他老婆没了盘缠,又伤心死了儿子,就不再往西走了,他们在一个山上搭起一间茅屋住下,老两口在周边砍些树枝来烧炭,烧好后,二人肩挑手提,跋涉几十里山路,把木炭运到城甸,换些银钱。 后来,有好心的人可怜他夫妻两个年老孤苦,便送了他们一辆破板车,于是在板车上装了木炭,前拉后推,稍稍要轻松一些。 去年的冬天,老头清早开门,看见一匹大黑马卧倒在门前,他猜想是大雪封山,这黑马无处觅食,乃至饿脱了力。老汉从家中取了些玉米,喂它吃了,黑马吃完之后,方才有些力气,慢慢站起身来。 黑马很有些灵性,此后就留在老汉家中,老汉将板车套上绳索,让黑马拉了,山路坎坷,那马力大,走得颇是平稳。只是,这马儿食量极大,他所居之地,树丰草稀,这马儿总是吃不饱。 日子稍见起色,可老天弄人,老太婆在山上采蘑菇时,又摔断了腿,找大夫接起断骨,每日的汤药费用,需要不少银钱,便寻思将黑马卖了,归还了大夫的诊金。 杨应尾听到这老人家际遇悲惨,又看到他手上满是皲裂与厚茧,心下颇为同情,问道:“大叔,你这马想卖多少银子?”老汉嗫嚅半晌,道:“我......欠下的诊金有五两银子。” 杨应尾从包中摸出一个十两的银锭,递了过去,老汉连连摆手,说道:“小哥,这我可找不开。”杨应尾将银锭塞到老汉的手里,说道:“不用找了,回去给大婶多买些肉食,老年人骨折,需要多吃些温补的食物才好。” 老汉两眼红了,哆嗦了双手,将十两银子揣入怀里,不住地向他躬身道谢,他朝黑马又望了一会,这才脚步蹒跚走出集市,杨应尾看见,老汉到了市场外面,回头了好几次,用衣袖不时擦拭眼睛。 杨应尾牵了马,那马一声长嘶,伸头过来,在他手臂上挨挨擦擦,显得甚是亲热。他在集市里置办一副马鞍,又买了一料斗麦子,让黑马先吃了个饱。 出了集市,路过一处小溪,就着溪水,杨应尾给黑马洗涮干净,但见它通体黝黑,只有四蹄处洁白若雪,黑马吃饱了肚子,又洗了个澡,一声欢嘶,虽然还是瘦骨嶙峋,可精神健旺,哪里还是先前那蔫怂模样。 杨应尾骑上黑马,往崆峒山方向行去,他爱惜马力,本想缓缓而行,哪知黑马虽瘦,竟是步履如飞。 杨应尾怕它累着,便稍勒马缰,那马便慢了下来,待得马缰一松,黑马便又开始飞奔疾驰,竟似不知疲累,他但觉耳旁呼呼风响,路旁两侧的景物,都在飞速倒退。 杨应尾没想到,这匹瘦马竟如此神骏,对它喜爱之极,更是加意喂养。 有个时候,他也会在心中暗想:“我的这匹黑马,若是与那黄衫姑娘的枣红马相比,不知是谁跑得更快一些?” 第43章 崆峒奇秀,男儿事,拳剑掌(三) 一人一马,昼行夜宿,一路上,杨应尾心情急迫,也不再想着找人去打听,他知道只要到了玄圣宫,自然能揭晓答案,若去打听得来的消息,是他最不愿听到的,这段路程,他真不晓得要如何坚持下去。 黑马脚程极快,六日之后,便已到了平凉。 眼见崆峒山已经近了,杨应尾却心中惴惴难安,心上一个念头,在不时萦绕:“义父,你会在玄圣宫吗?” 譬如赌徒,在赌桌上千金一掷,面不改色,而在开骰子钟的瞬间,却是心惊胆战,不敢呼吸。 其实,世间许多事都是如此,杨应尾在七年多前,就由义父带着一路西行,在当时他的小小心灵之中,崆峒山玄圣宫,就是本次旅途的终点,而时差境误,直到七年之后的今天,才到了崆峒山下,可此时此刻,义父却已不在身边。 这时候他的心中,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胸中似有许多话想要向人倾诉,然天大地大,漫漫乾坤之中,虽有芸芸众生,他却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此时已近正午,崆峒山脚下有一个酒家中飘出袅袅白烟,弥漫着一股酒食香气,他正感觉腹中饥饿,便过去把马交与小二,走入店内。这酒家中食客不少,杨应尾找了一张桌子,要了一盘羊肉,一大碗青菜面条,大口吃了起来。 他九阳神功初成,内脉气息,在体内循环游走,绝不少歇,消耗远远大于常人,故而胃口奇佳。 正吃之间,杨应尾看见西首座上,有一个人正用海碗喝酒,身材魁伟异常,大眼浓眉,高鼻阔口,两鬓微见银丝,长方型的脸膛上,颇显风霜之色,四十来岁年纪,顾盼之际,威风凛凛。 杨应尾暗暗赞道:“这位大叔英气勃发,举手投足间,都有一股子豪迈的气派,令人好生佩服。”他心中大起亲近之意,便多看了两眼,那人突然抬头望向他,杨应尾感觉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在自己脸上、身上转了一圈。 杨应尾见这位大叔瞧着自己,正想站起身来,过去与他打声招呼,却见那人似乎微微一愕,低下头做沉思状,杨应尾不便打搅,就又坐了下来。 那个中年大汉想了一会,端碗将酒一饮而尽,又朝杨应尾看了一眼,便起身离座,出店而去。 过了一会,杨应尾吃完羊肉与面条,结账出门,牵着黑马往山上走去。崆峒山号称道家第一山,但见峰峦雄峙,危崖耸立,有如鬼斧神工,林海浩瀚,烟笼雾锁,真如飘渺仙境。 走到聚仙桥上,杨应尾见巨石横江,泾河水从上游奔袭下来,扑在巨石上,喷珠溅玉,不由得啧啧称赞,忽听到桥那头,有人在朗声吟道:“仙桥飞渡壑,横亘长虹卧,来往闲游者,不信天边过。” 此处水声嘈杂之极,然而这人吟诵的每一个字,杨应尾都听得清清楚楚,足见吟诗之人内力颇是不俗。 杨应尾侧身一望,见正是适才在酒家狂饮的那位中年大汉,杨应尾心中一喜,他本就为这人的昂扬丈夫气概折服,有心与其相交,刚才失之交臂,心下还有些惋惜,便想着上前与他攀谈几句。 那人也正看着他,突然将手抬起,向他招了一招,转身便走,杨应尾见他相邀,喜出望外,忙牵马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二十余丈,此处水声已小,中年大汉停步转身,山风渐疾,吹得他衣服咧咧有声,长发飘舞,他昂然而立,湛然若神。 杨应尾趋步上前,躬身一揖,说道:“大叔见召,不知有何见教?” 中年汉子又凝目看他一眼,和声说道:“小兄弟,刚才在那小店中,人多不便,我有一句话,一直想问,你身上所穿的衣物,是从哪里来的?” 杨应尾身上穿的,是义父王一鸣的衣裳,略有些小,他几次动念,想要另外买身衣服,最终还是作罢,因他穿着义父的衣裳,仿佛感觉义父就陪在自己身旁。 现在,这位中年大汉询问起他身上衣物,杨应尾心下先喜后凉,暗暗想道:“这里已是在崆峒山中,时隔七年,这位大叔竟然能认出义父的衣服,莫非是哪位师伯到了?若是师伯,他这样问我,那义父他......定然是不在崆峒了。” 他屡遭大难,心思已是非常细腻,略一转念,便说道:“晚辈身上的衣物,是一位长者所赐。大叔尊姓大名,晚辈应当如何称呼?” 当杨应尾说到衣物是一位长辈的时,中年大汉双目中精光爆射,有如霹雳之前的闪电一般,不过转瞬即逝,待杨应尾讲完,他缓缓说道:“我的名字叫王驰威,你说的那位长者,现在是在哪里?” 这时,在杨应尾心中,九成九已经断定,面前的人,便是义父跟他说的二师伯神拳无敌了,他胸中那股亲近之意更见稠密,然口中依然说道:“久闻王大叔七伤拳法通神,不知能否试演一拳,让小子长长见识?” 他没有半点江湖经验,也不知这样说话,会让人误认为是在挑衅,可是,此时他两眼中的亲近诚恳之意,却是明显之极。 王驰威深深的看了杨应尾一眼,也不答话,抬头见前方道路左侧,有株高达三丈的大松树,那树干约莫有大海碗粗细,便走了过去,一声长啸,宛似晴空春雷,雷音未毕,一拳打在树干上。 那松树中拳,却没有丝毫摇晃,跟着,王驰威两掌齐出,拍在松树上,但听得轰隆一声,杨应尾觉得眼前青翠晃动,大松树的上半截平平飞出,摔在一丈开外,只留下了半截树干。 杨应尾凑上前一看,见树心中一条条通水的筋脉,已大半震断,有的扭曲,有的粉碎,有的若断若续,与义父当年所说,完全是一模一样。 杨应尾此时哪还有半分怀疑,他朝王驰威双膝跪倒,纳头便是一拜,说道:“二师伯,我是杨应尾,我义父他......”话未说完,声音已经哽咽。 王驰威弯下腰,将他一把拉起,杨应尾见二师伯眼中,尽是相询之意,知道他记挂义父,便先将雪夜山顶遇袭,义父独战东方剑与酒色财气,他骑马坠入悬崖的事情,草草说了一遍。 王驰威听他讲完,浓眉深蹙,过了半晌,他对杨应尾说道:“我也是才从外面回来的,应尾,我们先去玄圣宫,等到见了你师祖和大师伯,你再细细说吧。”说罢,就带着杨应尾往山上走去。 第44章 崆峒奇秀,男儿事,拳剑掌(四) 七年前,王一鸣被“金鹫令”悬赏追杀,崆峒山上,不久便得到了讯息,那个时候,西门素彦正在闭关,姜如望与王驰威便各自下山,前去接应王一鸣。 他们两个素知师弟为人谦和精干,江湖上鲜有仇家,而且他们师兄弟在武林中,并称为“崆峒三侠”,声名之盛,一时无两。师弟这次下山,还不到两个月,堂堂“青松剑侠”,却成了金鹫令的追杀标靶。 起初姜、王二人,都不怎么担心,师兄弟三人,都早已是当世一流高手,三人联手,哪怕是与四绝相比,也是不遑多让,所以,即使是这神秘的金鹫令,近几年突然声名鹊起,号称“令出必杀”,他们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师兄弟两个,一人走太原,一人走西安,都是一路往东追寻,可他们哪里知道,彼时王一鸣已到了青海地界。 后来,王一鸣一直没有回来,且没有任何信息,而对头之中,牵扯到了东方剑与严世蕃,他们这才觉得兹事体大,实在是非同寻常。 这些年来,王驰威走遍大江南北,连关外和西域都去过了,一直都在寻访王一鸣的下落,可始终没有丝毫进展。上个月,他去了趟鄂北,今天刚刚回山,路过崆峒山下那个小小酒家,想起年轻时,常常与师弟在这里小酌一杯,心中郁闷,便去喝了几碗酒。 他猛一看见杨应尾身上衣物,便觉得有些眼熟,再仔细的想了一下,这套衣裳,分明就是八年前,他去平凉城中的邹记裁缝铺订做的,是给师弟三十五岁的寿礼,他心中砰砰直跳,酒楼中人多,不便询问,此刻他心情激荡,所以去到外面等那年轻人出来,他也隐隐猜到杨应尾的身份。 本以为王一鸣的讯息终于有了着落,不想听了杨应尾的分说后,师弟依旧是存亡未卜。 他心中只是思量着王一鸣的事情,不觉脚下越走越快,猛然想到:“我心下急迫,不知不觉便使上了轻功,那小子如何能跟得上?”忙停下脚步,却见杨应尾从他身旁一冲而过,待过了丈余,方才停下身来。 王驰威见他奔走的姿势,极其难看,可脚底下却甚是迅捷,不由得暗暗称奇,当下不动声色,足下加劲,瞬间便走在杨应尾的前面,竟是疾逾奔马。 杨应尾见王师伯一瞬间又冲出老远,连忙也迈开大步,紧跟在他的身后,两耳旁尽是呼呼风声,黑马见主人自己奔跑,甚是奇怪,长嘶一声,甩开四蹄,也追了上去。二人一马,均是奇快,过不多时,便到了玄圣宫前。 王驰威收步站定,杨应尾便也想停下脚步,哪知一个踉跄,差点撞到王驰威的身上,他虽内力充沛,可毕竟没有学过轻功,如何提气、运气、转折,却是半点也不懂,王驰威伸手一搭他的胳膊,他这才站稳了身形。 王驰威见他如此奔跑,面色呼吸,却一如平常,心中诧异之极,却也不禁佩服他的内功深厚。 玄圣宫依山而筑,层层递进,错落有致,重檐歇山,朱墙碧瓦,在山门正中,写着“玄圣宫”三个大字,笔力浑健苍雄。 山门前,分左右站着两个知客道童,他们见到王驰威,都迎上来行礼,一齐唤道:“二师叔,你回来啦?”王驰威点点头,问其中一个道:“谷虚,师祖和师父在哪里?”那个身量较矮的道童回道:“二师叔,师父和师祖他老人家,现在三清观前喝茶。” 王驰威点了点头,便往三清观走去,杨应尾在他身后,边走边问道:“二师伯,刚才这两位师兄,都是大师伯的弟子吗?” 王驰威道:“我们师兄弟三个,就大师哥一人做了道士,近些年来,师父大多时候都是在闭关修炼,玄圣宫的所有事务,都交由师哥来处理,这宫中所有的知客道士、火工道童,都算是你大师伯的挂名弟子,他们只是在观中做些杂事,你大师伯另有三个嫡传的徒弟。” 三清观前,有一百零八级石阶,杨应尾让黑马呆在台阶前的石狮子旁,与王驰威走上阶梯。 才走到一半,上方传来了一个浑厚清朗的声音:“哦,是驰威回来了。”王驰威喊了声“师父”,三步并做两步,一下就上去了。 杨应尾上完台阶后,看到一个平台,右面是一个老君香炉,正对着的便是三清观。 在平台中央,有一个石桌与四张如圆鼓的石凳,王驰威正朝一个须眉漆黑、脸色红润,身着紫色道袍的高大道人跟前跪倒,说道:“师父身体安好?”那道人把他拉了起来,一笑说道:“能吃能睡,无病无灾。” 王驰威又与师哥见礼,杨应尾见大师伯身着青布道装,脸上冲淡恬和,身材略显肥胖,鬓边微见花白,这两人相比较,杨应尾觉得,师祖反而显得年轻许多。 王驰威回头对杨应尾说道:“孩子,过来拜见师祖和师伯。”杨应尾便趋步上前,给祖师爷与大师伯磕头。 司马素彦温颜说道:“好了,孩子,起来吧。驰威,这是你新收的弟子?”王驰威摇头,答道:“师父,不是我的徒弟,他就是杨应尾。” 司马素彦与姜如望都是修真之人,道家本重养气,讲究平淡自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而此时二人听到杨应尾三个字,脸上都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姜如望更是站起身来,急切问道:“你是杨应尾?那一鸣现在哪里?” 七年前,崆峒派几乎出动了所有弟子,下山去接应王一鸣,然而一直到了今天,都没有他的音讯。 杨应尾见到师祖、大师伯如此牵挂义父,他心中一酸,便将七年多前,与义父离开京城一路西行,在昆仑山时,遭遇到东方剑与酒色财气,他如何坠崖,如何习练九阳真经后翻山而出,在格尔木遇到东楼门的刘金,失手将其打死等等诸事,一一向师祖、师伯陈述了一遍,他言辞便给,也说了有将近两个时辰。 待他说完后,司马素彦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好一会,司马素彦才缓缓说道:“如此说来,一鸣这孩子,是凶多吉少了。” 姜如望与王驰威心中难过,他们师兄弟从小一起学艺,感情甚笃,七年来,师弟生死未卜,他们出去查访了许多次,只知道王一鸣带着杨应尾,离开了京城。 后来,王驰威在卧虎山黑龙寺中,找到了释玄和尚,释玄也只知王一鸣带杨应尾渡过黄河,自此便杳无音讯。 按照以前的惯例,每年司马素彦生日那天,他们三个亲传弟子,便纵有天大的事情,也会放下,先赶回来给师父祝寿的。 可王一鸣已有七年没有回山,众人都隐约觉得,他早已不在人世,只是谁也不愿说出口来。现在听了杨应尾的讲述,才燃起的一丝希望,又被浇灭下去。 姜如望站起身,仔细打量了下杨应尾,对他说道:“孩子,你过来。”杨应尾答应一声,走到大师伯的身前。 姜如望温言道:“孩子,我试试你的武功。”说完,他左手徐徐提起,一掌朝杨应尾右肩拍来,杨应尾将身往左一侧,姜如望手掌移动并不很快,可却如影随形,啪的一声轻响,杨应尾的右肩,已被他的手掌拍中。 杨应尾九阳神功应念反击,却感觉大师伯掌力中一片虚无,毫无着力之处,正疑惑间,一股大力沛然而至,他往后两个踉跄,姜如望袍袖一伸,在杨应尾的肩头拂了一下,他方才拿桩站稳。 姜如望“咦”了一声,又看了眼杨应尾,眼神中颇是疑惑,回身对司马素彦说道:“师父,这孩子内功正大浑厚,武功却是半点也无。” 杨应尾七窍玲珑,已想到姜师伯刚才出手一试,是他心中尚有疑虑。毕竟,师祖与两位师伯,他们谁也没有见过自己,只是见他身穿义父的衣服,又自承是杨应尾。 他心念一动,从包袱中取出义父的那串沉香念珠,双手捧上,交到司马素彦手中。 司马素彦手抚念珠,饶是他六十几年的修为,此时也不禁黯然神伤,过了半晌,他将念珠拢入袖中,说道:“此事牵连甚大,我要去好好的想一想。如望,驰威,你们带这孩子,去和他的师兄弟们见一见。” 姜如望与王驰威同时答应一声,司马素彦轻叹一口气,起身便往三清观里边去了。 姜如望冲杨应尾点点头,道:“你随我们来吧。”说完,他与王驰威走上香炉旁的一条小路,杨应尾跟着两位师伯,走了一会,便能望见八仙殿,在三清殿与八仙殿中间,有一大块土坪,四角各种一株垂柳。 在土坪中间,有两个年轻汉子,其中一个像一截铁塔一般,另外一个中等身材,这二人正联手攻向一个玉面长身的青年。 姜如望轻咳一声,那三人都停了手,朝姜、王二人躬身行礼,师父师伯二师叔喊成一片。 姜如望指了指杨应尾,对那三人说道:“这是你们三师叔的义子,也是他的徒弟,名字叫做杨应尾,以后,你们叫他杨师弟吧。” 那三人在听到杨应尾的名字时,都有些动容,齐刷刷的转头,看向杨应尾。 最近这几年,他们师兄弟三人,都曾多次下山去找寻王一鸣师叔,他们知道,师叔是与杨应尾在一起的,现在只见到杨应尾孤身一人,心中着急想要知道师叔的下落,然而崆峒派规矩甚严,长辈不说,便都不敢问,只是抱拳喊道:“杨师弟。” 杨应尾也双手抱拳,躬身说道:“杨应尾见过各位师哥。” 姜如望指着那个玉面长身的汉子,对杨应尾说道:“他叫姜平川,是我的儿子,入门最早,算是大师兄了。” 杨应尾见这汉子眉清目秀,相貌俊美中又带着一股轩昂气概,面目与大师伯有六分相似,忙抱拳唤道:“姜师哥。”姜平川气质谦和,也抱拳还了一礼。 杨应尾此时尚且不知,这些年崆峒派在武林中威名日盛,姜如望与王驰威,已隐然可和峨眉、华山的掌门并驾齐驱,即使比之昆仑派的掌门,也是不遑多让。姜平川年纪虽轻,却早已在江湖闯下了极大的名号,西北道上的江湖中人,对他甚是敬重。 姜如望又向杨应尾介绍了另外的两个青年,中等身材、面相精干的叫做俞坚,是他的二弟子,那个铁塔般的汉子,是王驰威的徒弟,名字也颇有气势,唤做石敢。杨应尾分别与两位师哥一一见礼。 最后,姜如望看着杨应尾,眼光中有了一丝笑意,说道:“你还有一个师姐,她现在不在玄圣宫,等她回山后,我再带过来与你相见吧。” 第45章 崆峒奇秀,男儿事,拳剑掌(五) 姜如望与王驰威离开后,姜平川等三人围着杨应尾,七嘴八舌,问起了一鸣师叔,杨应尾又将事情简洁复述一遍。 这三人中,也只有姜平川见过王一鸣。七年前,姜平川听说是严嵩一家在追杀师叔,就吵着要去京城,找严府要个说法。 结果他被姜如望一顿呵斥,道:“没有真凭实据,你找上门去又能怎样?严家又不是武林中人,你要去给他划道么?更何况,严家高手如云,就凭你现在的本事,哼哼,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姜平川便没有去京城,可他知道,父亲和二师叔私下商议过几次后,二师叔就离开崆峒山整整半年,姜平川猜想他是去了京城,只是可能没有什么收获。 他们又听杨应尾说有个东楼门,三人也可算是老江湖了,却从来没有听说过,颇觉有些诧异。 听到一鸣师叔依然是存亡未卜,师兄弟三人神情郁郁,然而到底是年轻人,过不了一会,便对杨应尾在谷底的生活好奇不已,问东问西,四个人的年岁,相差不大,一会便熟络了。 正交谈间,知客道童谷虚大步走过来,立在土坪边,喊道:“大师兄,咸阳长风镖局的郑总镖头到访。” 姜平川摆了摆手,道:“我正和杨师弟聊天,你们去招呼一下,帮我打发了吧。”谷虚笑嘻嘻的道:“大师哥,他带了许多礼物,一定要向‘玉面霸王掌’当面拜谢援手之恩。” 姜平川今年二十五岁,师兄弟四人中,他的年纪最大,从八岁开始,跟着姜如望练武习文,震元掌有父亲的八成造诣,已经是武林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他想了一下,对三位师弟道:“我去去就来。”便与谷虚一起,向山门走去。 杨应尾心中觉着奇怪,到底是少年心性,看见姜平川走了,便问道:“大师哥看起来温文儒雅,就像个谦谦君子,却怎么与霸王扯上关系了?” 石敢道:“这个外号是‘铁枪’杨仲逊老爷子取的,当年姜师哥单掌灭八雄......俞师哥,我嘴笨,还是你来说吧。” 俞坚嘻嘻一笑,便讲起了一段故事。 四年多前,河套八雄占据华池,呼啸山林,搅扰地方,手段残忍狠毒,过往客商全都绕道而行,当地的百姓,更是吃尽了苦头。 河套八雄本盘踞在疏格勒山一带,因为他们闹的动静大了,俺答汗派兵围剿,这八人便舍了疏格勒山的基业,流窜到了华池。 华池有一个武林大豪,人称“铁枪”杨仲逊,为人方正,又乐善好施,在华池颇有名望,他每日里习练枪法,开馆授徒,也乐得逍遥自在。 河套八雄才到华池不久,烧杀抢掠,欺男霸女,把华池搅得怨声载道。 有人来杨老爷子府上哭告,请他出面主持公道。杨仲逊按照江湖规矩,先礼后兵,修书一封,在华池最大的酒楼“望岳楼”,摆了酒,约那八人过来谈话。 河套八雄应邀前来,却是人人携带兵刃。杨仲逊的大徒弟还算机灵,一看情形不对,飞也似地跑回拿了师父的和自己的铁枪,藏在酒楼柜台下面。 杨仲逊见八雄带着兵器来赴约,也不由得心中有些愠怒,可是他涵养极好,没有发作出来。他言辞恳切,对八雄好言相劝。 可八雄却是好勇斗狠之辈,根本没把这老头儿放在眼里,后来话越说越僵,那八人竟然将各自的兵器撂在了桌上。 这一下,杨老爷子气得不行,按说只要稍讲江湖规矩,即便话不对路,也只会约在下次见个高低,断不会像他们这般,饭还吃在嘴里,就已经拿出兵器,准备动手了。 杨仲逊的大徒弟一见他们要动手,忙跑去从柜台下抓出铁枪,掷给师父。河套八雄也不讲什么江湖规矩,一拥而上,八般兵器全挥,在望岳楼中好一场恶战。 杨仲逊以一敌八,他一条铁枪如龙蛇飞动,刺、挑、封、打、拦、搠、闭,枪头黑光闪烁,枪随心动,变幻无穷,河套八雄这才知道,这个面相和善的老头,着实是勇武之极。 这八人平素不可一世,可在杨仲逊的一杆铁枪之下,却是守多攻少,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八人已气喘吁吁,汗出如浆,三雄、五雄、六雄身上,相继都被铁枪刺中。 杨仲逊宅心仁厚,枪头只入肉一寸便即收回,若是真下杀手,那三人已经横尸于地了,饶是如此,三、五、六雄也是痛彻心扉,惨叫连连。 这八个人凶悍至极,也不开口求饶,战团越缩越小,剩下的五人,将受伤的三个护在身后,边打边吼叫咒骂,奋力撑持。 再斗了十几合,剩下那五个也全都中枪,兵刃丢了一地,也如那三雄一般,几人中枪创口,不深不浅,均是入肉一寸。 杨老爷子将八人打倒后,也不为己甚,铁枪一顿,长叹一声,转身而去,可怜他一念之仁,竟尔险遭灭门之祸。 “好了,俞师弟,不要在这唧唧歪歪了,你的震元掌,还有七招没有纯熟,你还不去用功,待会师父师叔过来,又要骂你偷懒耍滑了。”不知什么时候,姜平川已经回来了,突然开口说道。 他在师弟们的面前,称呼自己的父亲为师父,只有回家后才叫爹爹,只因从小时候姜起,如望教他们习武时,一视同仁,不许他在练功的时候喊爹,久而久之,姜平川就养成习惯了。 俞坚正说得起劲,朝姜平川呵呵一乐,道:“武功天天都可以练的,今天杨师弟刚来,师父和二师叔就是让我们多说会话,相互间好熟悉了解,大师哥,是因为要说到你了,你有些不好意思了吧?” 姜平川俊面一红,说道:“懒得管你。”便径直走到西北角的柳树下,盘腿打起坐来,道家需要练气、养气,所以身为崆峒派的弟子,每日雷打不动,打坐至少半个时辰。 俞坚见大师哥走远,便伸了伸舌头,学着姜平川的口气,转头朝石敢说道:“你还不去练你的七伤拳?当心二师叔敲你的头。” 石敢身高八尺有余,比俞坚高出几近一个头,可被俞坚一说,就嘿嘿傻笑着,用大手挠了挠后脑勺道:“俞师哥,这个故事,我都听你说过三回了,可不知道怎地,你只要每次一讲故事,我就想听完。” 俞坚笑道:“石师弟,你今年都二十二岁了,怎么还是像个小孩一样?江湖上提起‘铁拳石敢’,都是翘着大拇指,说真英雄,好汉子,他们却不知道,铁拳石敢只要看见姑娘,脑袋都要垂进裤裆里去了。” 石敢黑脸泛红,嘟哝着说:“你就比我大两个月,也老不到哪去。”杨应尾见两位师哥只是闲扯,着急起来,说道:“俞师哥,那杨老爷子武功很好啊,后来又怎么会遭灭门惨祸?” 俞坚朝师哥处偷偷瞄了一眼,无声的笑了一笑,继续说了起来。 第46章 崆峒奇秀,男儿事,拳剑掌(六) 自从河套八雄被杨仲逊刺伤后,两个月内,华池分外平静,大家都认为,那八雄被杨老爷子打怕了,已经离开了华池。 这一天,杨仲逊吃过早饭,提了鸟笼正在街上闲逛,忽然对面冲来一匹黄马,如发疯中魔一般,对着街边的摊贩又踢又咬,一会前足人立,一会后腿猛踢。 骑在马背上的人,被它颠得倒西歪,好几次都差点摔了下来,在离杨仲逊一丈外将马背一耸,那马又是一阵乱跳,将骑马的汉子抛下马来。 骑马汉子似乎是摔伤了,在地上不停惨叫翻滚,最后脸朝下趴着不动,杨仲逊连忙放下鸟笼,伸手去扶。那人在杨老爷子搀扶下,将将站起,忽地咧嘴朝杨仲逊一笑,紧接着左右双掌同时发力,击在杨仲逊的前胸和腹部上。 杨仲逊胸腹剧痛,定睛一看,才认出眼前这汉子,分明就是河套八雄的老二,自己在不察之下,中了他的暗算。紧跟着,后背胸肋又被人打了几拳,因没来得及运气抵御,肋骨被打断了七八根,杨仲逊仰面摔倒,迷迷糊糊间,看见河套八雄齐整整的站在面前。 河套八雄狼心豺性,其实上次受伤后,并没有走远,而是寻了一处人迹罕至的破庙疗伤,在治伤的两个月的时间里,定下了这条歹毒的计策。 大雄桀桀怪笑,说道:“杨老头,上次你放我们一马,今天我也放你一马,公平合理,我们养伤两个月,也给你两个月的时间疗伤,两个月后的今天,还是在望岳楼,我们再打一场。你若不来,可别怪我们杀上府门。”说罢,带同另外七雄,扬长而去。 可怜杨仲逊已年逾六旬,又痛又气,昏厥在地,路人中大多是识得他的,将他抬回到家中。家人请来郎中,接上断骨开了方子,养了一个来月,方能略略起身,若要复原,少则半载,多则一年。 杨老爷子知道,自己的儿子和徒弟,没有一个是八雄的对手,就近交好的武林中人,也比自己的徒弟强不了多少。 眼看两月之期将至,他思来想去,忽然想起了掌震西北姜大侠,杨仲逊与姜如望只见过两次,也从未见他出过手,可杨仲逊觉得,就凭崆峒派的侠义门风,姜如望定然会伸手相助。 他写了一封书信,详细说明与河套八雄结下梁子的经过,请姜大侠仗义援手云云,叫大徒弟送去崆峒山玄圣宫。姜如望看过书信后,对来人道:“你回去告诉杨老师傅,崆峒派会有人来料理此事。” 杨仲逊听了徒弟转述,说姜大侠已经应下了,才放下心来。此时,他已能拄杖缓缓行走,心情放松,似乎好得更快了些。 又过了三天,徒儿前来报告:“崆峒派的人来了。”杨仲逊忙拄着拐杖,亲自到大厅迎接,却只见一个身着青衣,长身玉立的青年,正在疑惑之间,那个青年躬身向他行礼,口中说道:“崆峒派姜平川向老爷子问安,奉师父之命,特来听候老前辈差遣。” 杨仲逊看着这公子哥一般的人物,心中暗暗气苦:“这个姜大侠,真不晓得河套八雄的厉害,派了这个俊秀的小哥来,只怕是还及不上我的徒弟。” 可人家毕竟是助拳而来,杨仲逊不愿亏了礼数,吩咐家人殷勤待客,席间,见他丰神隽玉,举止温文,不像是个江湖人物,倒似那饱读诗书的士子,便力劝他回去,姜平川只是笑笑摇头,说师命难违。 到了约定的时日,巳时刚过,杨仲逊由儿子扶着,去往望岳楼赴约,他的身后,只跟了大弟子和另外的三个徒弟,其他的人,昨夜已走得干干净净,蝼蚁尚且惜命,何况于人? 众人本都寄希望于崆峒派能扶危救困,结果只派来了这样一个翩翩少年公子哥。 现在,这个青年跟随在旁,空手空脚,也不带任何兵刃,今日穿了一袭白衣,更是衬得貌比潘安。 望岳楼的掌柜出来,苦脸迎客,他觉得今年真是流年不利,倒霉至极。四个月前,酒楼被砸得桌倒凳散,幸亏杨老爷子让徒弟过来赔了银两。今日,这帮豪强又约在这里,少不得又是一番刀光剑影,看来,望岳楼是开到头了。 河套八雄还没有到,众人寻了正中的一张桌子,扶杨老爷子坐下。 杨仲逊又劝姜平川离开,姜平川依旧笑笑,只是不依,杨老爷子见他如此倔强,倒也无可奈何。 日当正午,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道:“来了。”河套八雄大摇大摆走进望岳楼,刚一进门,大雄就咧嘴笑道:“杨老头,我料你不敢不来,哈,今日换了兵器,不用铁枪,改用拐杖了?” 话刚说完,他眼前突然多了一个白衣玉面的青年,他吃了一惊,喝道:“什么人!”姜平川微微一笑,说道:“崆峒派门下姜平川,有一言奉劝各位。” 大雄心中一震,这个小娃儿,看来经不起自己一拳,可崆峒派不是好惹的,顺口问道:“什么话?”姜平川正色道:“各位向杨老英雄磕头赔罪,离开陕甘宁区域,以后循规蹈矩,好生做人,不许再回来。” 大雄心中盘算已定,杀了这一干人等,而后避入山林,崆峒派再厉害,他八人本来就是刀头舔血,脑袋栓在裤腰带上过活,有什么好怕的? 他见面前这小子仗着师门威风,教训起人来,不怒反笑,叫道:“哪里来的兔儿相公,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姜平川俊脸一沉,寒声说道:“我只是因师门严令,循例有此一问,各位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恶贯满盈,好,好得很。” 大雄右手一举,三十六斤重镔铁锤挥击下来,带动姜平川鬓边头发扬起,杨仲逊“啊也”一声,站了起来,这若是被锤中,这青年岂非一堆肉饼? 姜平川微一侧身,左掌起处,正中大雄心窝,大雄扑地而倒,哼都未哼一声,只是那镔铁锤在地下砸出一个大洞。 剩下的七人,一见大哥倒地,一拥而上,七样兵器,全往姜平川身上招呼,姜平川随身游走,一穿一错,脚步不疾不徐,可就是没有一样兵器能沾到衣角,而他偶一抬手,便有一雄心窝中掌,一盏茶的工夫,七人全部倒地,动也不动。 河套八雄的身上,都没有一丝血迹,只是最后死的四雄六雄,吓得尿了裤子,酒楼中弥漫着一股臊气。 姜平川退回桌旁,白衣上未沾一点尘埃,未有一丝褶皱,脸上神情,亦像是赏花归来。 杨仲逊目瞪口呆,他还有些眼光,姜平川步伐灵动,掌法迅捷沉稳,每次出手,总是敌招将尽新招未起之时,掌掌震断心脉,自己全盛之时,在他手下,也可能走不过三五十招。 先前自己还只当他是个公子哥,三番四次劝他回去,想到这里,不由老脸泛红,哈哈笑道:“老朽眼瞎了,好一个玉面霸王掌!” 第47章 崆峒奇秀,男儿事,拳剑掌(七) 玉面霸王掌之名,不胫而走,一时间轰动整个西北武林,多少有志少年以他为楷模,刻苦学艺,多少深闺少女春心萌动,魂牵梦萦。 这些少女之中,就有杨仲逊的孙女,杨家小姐没有学过武功,然通晓诗书,亭亭玉立,杏眼桃腮,她见姜光平谈吐风雅,外形俊岸,武功绝高,芳心可可,将一腔深情,全系在了姜平川的身上。 可是来凤有意,去凰无情,姜平川对付河套八雄时从容应对,挥洒自如,可面对杨小姐的进攻,只能匆匆离去,连衣物也不曾拿,丢盔弃甲,简直是落荒而逃。 俞坚终于讲完,口干舌燥,拿起放在柳树下的水壶,咕嘟咕嘟的狂饮一通。 石敢说道:“那杨家小姐虽然长得好看,却哪里比得上我们的师姐。”俞坚放下水壶,又来调侃石敢道:“杨家小姐长得不美?前年她找上玄圣宫时,是谁见了她就低头红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石敢便又红着脸,不说话了。 俞坚哈哈一笑,顿了顿又说道:“杨小姐不懂武功,我也认为她配不上大师哥,到底大师哥是年轻一代的‘东丐西掌’……” “师弟,你又胡言乱语,要是被师祖知道了,罚你去峰林面壁三日。”姜平川此时吐纳完毕,刚好听见俞坚的话,便开口厉声呵责,脸上微现怒容。 一见大师哥发怒,俞坚吐了吐舌头,却不敢再说了。 晚饭过后,谷虚找到杨应尾,带他来到三清殿后院的一座木屋,将门打开,说道:“这是王师叔的宿房,王师叔虽七年未回,这里倒是天天有人打扫的。师傅刚才吩咐过了,你就住王师叔这个房间。” 杨应尾谢过了谷虚,待谷虚走后,他走进房内,点亮了门右手边的一盏烛台。烛光下,看见正对门的墙壁上,有两个字“松韵”,字迹刚健挺拔,正是义父的手书。 松韵二字的下方,是一个书柜,右侧有一张床,床头有几,床的左侧摆了一个衣柜,窗户下面,是一个书桌。 书柜里的书,杨重梧翻看几本,大多是义父整理过的医案笔记,他转身打开衣柜,义父的衣物,叠放得整整齐齐,却已有七年没有穿了。 他东摸摸西看看,想起义父生死未卜,不禁又有些黯然神伤。正站着呆呆发愣,忽听得木门上啄啄有声,忙走过去打开了门。 其时已近戌末,乌云遮月,朦胧间,看见一个身形颀长的女子,站在离门四尺开外的地方。 那女子也不说话,将手一招,转身便走,杨应尾见她明显是让自己跟随,心中疑惑,略一沉吟,还是跟了上去。 到了习武坪中,那女子站定,转过身来,是时已云开见月,杨应尾看清是一个背负长剑的紫衣少女,明眸酷齿,容貌娟丽,那眉眼看着,总觉得似乎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他正要开口询问,紫衣少女左掌一竖,便向他右肩劈来,来招竟是迅捷如风。 杨应尾一愣,右肩已着了她一掌,倒是不觉得如何疼痛,看来她并未用力,那少女见他不躲闪,杏目一瞪,还是左掌一竖,依旧是刚才那招,只是风声较之先前,要凌厉得多了。 杨应尾慌一侧身,堪堪躲了开去,然转瞬之间,一只白生生的玉掌又到了胸前,连忙提气后纵,斜退七尺。 那少女如影随形,手掌一翻,还是击向杨应尾的胸前,杨应尾慌忙伸臂去格,那少女手掌忽而往下一沉,杨应尾肋下已中了一掌,火辣辣的好不疼痛。 紫衣少女也轻哼一声,杨应尾体内九阳神功应念而生,也震疼了她的手掌,还好她只是为了试试功夫,掌及身时,只用上一成力道,若是用上全力,杨应尾自然会被这一掌击得受伤吐血,她自己的手腕也非得折断不可。 “唰”的一声,亮光闪处,紫衣少女从背后抽出长剑,剑尖一抖,向杨应尾当胸刺来,剑至半途,剑尖斜走,直指小腹。杨应尾隐约识得,这是义父的青松剑法,看来这一位,定然是师姐无疑了。 他这么分神一想,那剑尖倏然而至,离他小腹仅有两寸,那少女凝剑不动,杨应尾慌忙跃开,但见剑光圈转,寒芒闪烁,他没有习练过高深武功,虽然体内的内功充沛,可此时在这精妙剑法下,只能东逃西避,狼狈异常。 五六招过后,杨应尾虽然已经知道,这少女出剑极有分寸,每次在他闪避不开时,便将剑收回,明显是没有伤他之意。 可是,这般没头没脑的叫他出来,一句话都不说,便动上了手,他也不禁心中有气。 眼见长剑刺向自己的右肩,便不闪不避,那女子果然又凝剑不动,杨应尾伸左手食指,在剑背上一弹,九阳神功何等大力,那女子但觉虎口剧震,长剑差点拿捏不住,被荡开三尺有余。 “哎呦,大尾巴,显功夫么?”这是紫衣少女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清亮婉转。 杨应尾又惊又喜,在这个世上,叫他做大尾巴的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义父的独生爱女王瑛。大尾巴这个外号,还是他们儿时在狄道玩耍时,王瑛给他取的。 他再一细看,那眉间眼角,不是王瑛是谁? 杨应尾大喜若狂,高声喊道:“瑛妹!”王瑛俏脸一板,说道:“叫师姐!”终是觉得绷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紫衣少女正是王一鸣的独女王瑛。 当年,王一鸣在去京城之前,便托付二师哥王驰威,将王瑛母女送到了妻子的故乡,三湘宝庆府。半年之后,王一鸣始终没有音讯,王驰威担心有人会来找王瑛母女为难,又回到宝庆,与王瑛的母亲一番长谈后,便将王瑛带到了崆峒山。 女子不便修习七伤拳,王瑛就拜在了姜如望的门下,她比俞坚石敢两人早入门一年,所以虽年纪最小,却是他二人的师姐。今日,她因惩治一个强占民田的恶霸,耽误了归山的时辰,回到玄圣宫,已是晚饭过后了。 王瑛先去见了师父,姜如望平素对她极是钟爱,说了一会话后,将杨应尾今日上山的情况,都告诉她了。王瑛听到父亲还是存亡未卜,心中十分难过。 姜如望温言劝她几句,王瑛也知道人事天命,多思无益,离开了师父住处,便过来直接找杨应尾了。 两人多年未见,说起各自分别后的情况,直至月近中天,方分手回房。 第48章 崆峒奇秀,男儿事,拳剑掌(八) 第二日清早,谷虚来带杨应尾去“知味堂”吃早饭。道家认为饮食得当,可以养气,午前是生气,午后是死气,故此,崆峒派的早饭极为丰盛。今日早饭,有清炖全蛇与红烧野猪肉,另配一碟茄子干。 道家不忌荤腥,只有牛肉、黑鱼、鸿雁与犬不食,老君坐骑为青牛,黑鱼有北斗七孔,犬为忠义之物,至于鸿雁,因西门彦号称“西雁”,另雁亦有羽化飞升之意。 道家讲究“食勿言寝勿语”,知味堂中,众人围桌而坐,除了咀嚼食物的的声音,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杨应尾左右一望,没有看到师祖与两位师伯,三位师哥与王瑛都在,王瑛换了一件青翠衣衫,娇艳之中别有一种英气。 早餐过后,谷虚便引他去七里沟,二人循山而上。七里沟为崆峒山间的一个山坳,三面环山,虽名为沟,其实为一大片平地。 姜如望站在七里沟中,依旧是昨日那一袭青衣道袍,头上梳了个道髻,杨应尾忙快走几步,向大师伯问安,姜如望和声说道:“孩子,今日你给我磕三个头吧。” 杨应尾也不多问,跪下磕了三个头,再站起身来。 姜如望沉声说道:“应尾,从今日起,我传你八十一路震元掌法,希望你能勤修苦练,今后以此掌法仗义行侠、替天行道,不得恃强凌弱,更不得以此掌法妄杀一人,你可听清?” 杨应尾点头答道:“弟子谨遵大师伯教诲。” 在教授之前,姜如望先将震元掌法的来龙去脉讲给他听。 这掌法本为崆峒派不外传的绝技,只有三十六路掌法,原名为“惊魂三十六掌”。司马素雁为武林中不世出的奇才,可算是除了开派祖师以外,崆峒派的第一人,在他三十岁那年起,便精研“道德经”,用了三年时间,在惊魂三十六掌的基础上,创出这套震元掌法,共有八十一招,合道家九九归一之数。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胎元(亦有称胎光者)、幽精及爽灵,三魂之中,胎元为人之本元,胎元一散,人则身死,即使未曾入土,也是行尸走肉。 震元八十一掌,掌掌皆震胎元,故司马素彦将其名为“震元掌”。 掌成之日,崆峒山上,风雷变色,大雨三日,仿若天公在哀悯世人。故而,司马素彦严令门下弟子,若非穷凶极恶,怙恶不悛,且不知悔改之徒,不得以震元掌法夺其性命。 震元掌招数的名字,大多是出于《道德经》,从“有无相生”、“长短相刑”、“虚而不屈”至“众妙之门”。 当下,姜如望先教了杨应尾第一招“有无相生”,《道德经》云:“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震元掌为无上武学,虽只是第一招,可其中内息运转、转折、步伐、变招却是非常繁复,姜如望将各种法门详加讲解与演示,花了近一个时辰。 杨应尾身具九阳神功,然而从未练习过上乘武功,不得其法,虽然内息澎湃,内功在江湖上罕有其匹,可就有那种“有力使不上劲的感觉”。就如大象一般,虽力大无穷,可大象却非虎狼之敌,若以武功而论,他现在比之江湖中的寻常武师,都颇有不如。 不论是武功还是武学修为,姜如望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杨应尾一听大师伯的讲解,如黑暗之中忽见光明,很多他自己在山谷中琢磨许久,没有答案的问题,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不禁抓耳挠腮,喜不自胜。 千狠万狠,力为根本。以杨应尾目前的内力,若要学平常武技,就如探囊取物一般。普通人学武功,要反复习练,只是因为在招数运用之时,要么劲力使不到,或是速度不及所需,然这些于九阳神功来说,都不成问题,一伸手一投足,甚至脑子都没有来得及思考,就可以做到又快又准。 可是震元掌法殊非等闲,本来惊魂三十六掌,就是崆峒派历代先贤的结晶,司马素雁又闭关精研了三载,姜如望习练震元掌法,十四年终得艺成。 杨应尾知道,若想报父母之仇,首先得让自身本领强大,他生性坚忍,刻苦修习,丝毫不敢松懈。 有无相生,是双掌前推,手臂一伸一屈,却都是将出未出,不知哪掌先哪掌后,随着脚下八卦方位变换,而双掌更替,脚步方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欲让对手避无可避,需做到丝毫不差,这第一招,脚下有八变,手上有四变,便有三十二种变化。 姜如望教解后便下去处理宫中事务,杨应尾专心练习掌法,竟然连吃午饭的事情都忘了,一直练到日落时分,大师伯又过来了,便打了一遍给他看,见大师伯缓缓点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杨应尾心下,略觉有些难为情,一天时间,只练得一招“有无相生”,便抠了抠头,说道:“大师伯,弟子愚笨得紧,一天才学一招,也不知练好没有?” 姜如望看着他,微微笑道:“你不妨猜猜看,我当年学这招有无相生,花了多长时间?” 杨应尾想了想,道:“半天?”他见大师伯摇头,便断然说道:“两个时辰。” 姜如望收敛了笑容,比出三个指头,喟然叹道:“三个月。”他抬头远眺,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青稚少年,也是在这个地方,刻苦习练,挥汗如雨,而恩师不厌其烦,在旁手把手的教他,如何走位、如何出掌,一招有无相生,练了整整三月。 回头看时,忽忽三十年,人生一大梦。 杨应尾着实震惊,呆楞在当地。过了片刻,姜如望回过神来,见杨应尾正痴痴的望着自己,莞尔笑道:“广平他们都这么大了,我又焉能不老。你义父和二师伯,当年练这一掌,用了百日方得纯熟,你那个大师哥悟性不错,也练了有两个半月。你说你蠢笨得很,那我们更是笨得到家了。” 杨应尾心中一跳,慌忙躬身说道:“弟子胡言乱语,出言无状,请大师伯责罚。” 姜如望伸手拍了拍杨应尾的肩膀,道:“你又没有犯错,我为何要责罚与你?尾儿,你内功深厚,学招自然要快些。以你二师伯的现在的内力修为,倘若初学此招,一天时间,应该也可以办到。以后的掌法虽然繁复一些,但是掌意相近,你第一掌已经完全领会,学起来会更快一些。” 果不其然,第二日,姜如望便教了他两掌,“长短相刑”与“虚而不屈”,到晚饭过后,杨应尾也都学会了。 接下来的时间,杨应尾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刻苦练功,每日清早便去七里沟,到天完全黑后才回。 转眼过了一月,杨应尾已练到了第七十二掌“去彼取此”,可是剩下九掌进境极慢,有时三天方能学得一掌,自他上次听大师伯说过之后,心中戒骄戒躁,只是勤修苦练,待练到“为而不争”,足足用了七日之功。 最后一掌“众妙之门”,更是九日方成,杨应尾自行施展下来,但觉袍袖生风,脚步自乾回坤,漫天掌影,时已入秋,沟内枯叶被他掌风带起,凝而不散,如两条巨龙一般,飞舞盘旋,待得双手掌力一吐,枯叶尽数化成齑粉。 姜如望在七里沟外看见,暗暗点头,一套震元掌,自己整整习练了十四春秋,可此子悟性既高,内功深厚,又能下苦功,仅用了三个月,就已练成了,现在所差的,仅只是临敌的经验与火候而已。 第49章 崆峒奇秀,男儿事,拳剑掌(九) 自震元掌八十一掌教完以后,姜如望便不来七里沟,只叮嘱杨应尾每日自行习练。 又过了五日,杨应尾又如往常一般,早早来到七里沟,却看见二师伯王驰威已在那里等他。 自第一天王驰威将他领上山后,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问了大师伯几次,只说是下山去了。 三个月没见着王师伯,杨应尾着实有些想念,在他的心中,这两位师伯都如同义父的亲兄弟一般,一声“二师伯”喊得亲切异常。 王驰威看他一眼,目光中尽是慈和。他师兄弟三人关系极好,他又与王一鸣年岁相当,更是无话不谈,自王一鸣失踪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伤心至极,忽忽如狂,师父和师哥都是修真之士,道家讲究心性自然,也不劝他。 崆峒派的事务繁多,师父经常闭关清修,玄圣宫的日常事务,大多都是由师哥料理,故而寻找王一鸣的任务,就由王驰威担待下来,这些年,他足迹踏遍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就连关外与漠北,都曾走过几回。 王驰威与杨应尾闲谈了几句,便让他跪下,也磕了三个头。 前几天,王瑛告诉过他,磕这三个头是崆峒派的规矩,但凡除师父以外的人传授武技,都需要磕三个头,行半师之礼。 王瑛还跟他说过,王驰威因无需分心崆峒派的门内事务,武功极高,七伤拳更是炉火纯青,她师父偶尔谈起,都自承武功早已不及这二师弟了。 现在,杨应尾见二师伯即将要传授他七伤拳,不由得心中撞鹿,脸上表情,更是跃跃欲试。 少年人的心思,王驰威怎会不明白?他朗声吟道:“五行之气调阴阳,损心催肺伤肝肠,藏离精失意恍惚,三焦齐逆兮魄飞扬!” 杨应尾拍手叫好,说道:“二师伯,七伤拳如此厉害!能让对手五脏六腑俱受损伤。” 王驰威微微一笑,说道:“你错了,‘五行之气调阴阳,损心催肺伤肝肠,藏离精失意恍惚,三焦齐逆兮魄飞扬’说的不是对手,而是自身。”唬得杨应尾心头一震,脸上色变,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驰威继续说道:“人体内皆有阴阳二气,金木水火土五行,心属火、肺属金、脾属土、肾属水、肝属木,一练七伤,七者皆伤,这是七伤拳这套拳法的名字由来之一。” 杨应尾闻听,认真端详了下王驰威的面色,继而说道:“依弟子看来,二师伯的五脏六腑,都不似有什么损伤。”这一点,他是可以完全确定的,自从学习了胡青牛的医经之后,若论医术之精,杨应尾可以说是海内独步,“望闻问切”于他而言,只是最基本的末伎而已。 王弛威不置可否,只说道:“七伤拳习成之后,每一拳击出,有七股不同劲力,或刚猛、或阴柔,或刚中柔,或柔中刚,或斜刺,或直行,或内卷,七种劲力,层次分明,对手需抵挡这不同的七种劲道,确实威力奇大。” 他顿了一顿,继续讲道:“七层劲力,各有所出,亦各有所指。人有三魂七魄,震元掌伤魂,七伤拳动魄,哪七魄?‘吞贼’、‘尸狗’、‘除秽’、‘臭肺’、‘雀阴’、‘非毒’、‘伏矢’。拳劲及身,对手七魄皆伤,此七伤拳名由来之二。” 杨应尾眉毛微蹙,想了想,说道:“如只能先伤己再伤人,那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应该不会成为名满江湖的绝技,定是有什么法子,可以让习练者自身无损。” 王弛威点点头,眼中露出一丝赞许神色,道:“尾儿,七伤拳每习练一次,五脏六腑便受损一次,除非内力浑厚坚实,能抵御七伤拳的拳劲反噬之力。所以,欲练七伤拳,先修内功,你机缘巧合,练成了九阳神功,内功已扎得异常坚实,从今日起,咱们爷俩花费七天时间,学了这套七伤拳法。” 杨应尾听二师伯说,只用七天时间,要自己学会这崆峒三绝技之一的七伤拳,顿时觉得匪夷所思,张大嘴巴,竟合不起来。 最终,他还是关起了嘴巴,跟着二师伯学七伤拳,七里沟旁,有许多生长了数十年的柏树,因常年得阳光照射,长得高大挺拔。 王驰威命他以拳击树,杨应尾运起气力,一拳捣去,那两丈高的柏树被他拦腰击断,上半截树干倒将下来,压在其它的柏树上,树枝折断,哗啦啦响个不住。 杨应尾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竟然可以一拳断树。 他却不知,在修练震元掌的这三月,他体内九阳神功的内劲,已到了可随意驱使,收发由心的境界,而在此之前,他一身浑厚的内力,只能是在体内无序游走。 就如世间有很多不第士子,刻苦攻读,腹中千般学问,胸有万种谋略,说起来口若悬河,考下来名落孙山,为何?只因学不知用,更不致用,而一旦得开窍顿悟,其腹中所学,便能得充分展示。 震元掌为天下绝学,内中含道家真义,就如同打开杨应尾内劲潜力的一把钥匙,使这个浑浑噩噩的小子,已踏入一流高手境界而不自知。 王驰威点点头,走到另一株柏树前,稍一凝气,右拳如雷霆般击中树干,那树丝毫不见动摇。 杨应尾心中好生奇怪,他见二师伯拳如奔雷,中树之后,不知为何,连树叶也没有无一丝晃动。 王驰威再出一拳,就如杨应尾方才一样,树干拦腰折断,杨应尾伸头去看,如上次在聚仙桥师伯第一次演示七伤拳一样,大树的脉络俱已震断,不由得啧啧叹服。 七伤拳不重招式,只看劲力运用,王驰威教他运气、守意、搭桥、起劲之法,如何包裹、如何分层、如何内脏生力、如何留而不往、如何发劲于外。 杨应尾于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非常熟悉,人又聪明,内力浑厚,七天之后,已有小成。此时他以拳击树,就如王驰威一般,七伤拳一出,树干丝毫不动,而内中脉络均已震断,只是在七种力道的分配与控制,尚有些欠缺罢了。 又过了半个月,震元掌与七伤拳,杨应尾已练得纯熟。这段时间,因为日夜练功,他无暇旁顾,现在终于闲了下来,便觉得百无聊赖,一想起父母和义父,他更是如坐针毡。 这天夜里,杨应尾在床上,翻来滚去辗转不眠,便想着明天去禀明师祖和二位师伯,他要下山去找寻义父,并伺机报父母之仇。 他心中计议一定,越发睡不着了,于是干脆披衣起床,出门信步而游,趁着今夜云薄月明,好好看看义父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 第50章 崆峒奇秀,男儿事,拳剑掌(十) 崆峒为六盘山支脉,轩辕黄帝曾于此山问道于广成子,故尔被道教尊为天下道教第一山。玄圣宫坐落在主峰马鬃山山腰之上,进了山门之后,共有三重院落。 第一层灵官殿,左右钟鼓楼。第二层玉皇殿,东文昌殿,西药王殿。三清殿在第三进院落,东北布三官、财神二殿,西北有娘娘殿并观音殿。 再往东半里许,便是观中众人的寮房,自寮房往右的路径,便是去往七里沟,这几个月来,杨应尾在这条路走了上百回,左手边还有一条小径,他却从未走过,心中好奇,便沿着左边的小路,拾阶而上。 走了三里多地,隐约可见一处宫殿,他走近前一看,正中有“老君殿”三个大字。 杨应尾心中不明白,为什么有了三清殿,另外还要单独建了一个老君殿。 老君殿的门没有上锁,伸手一推,“咿呀”一声,殿门应手而开。入眼是一大处院落,院子正中,有一大株梧桐树,有六丈来高,两人合抱粗细,怕么生长已有两三百年了。 点点月光从树叶间倾洒下来,地上一片斑驳。 梧桐树的后面,有一个巨大的化纸香炉,杨应尾绕过香炉,迈上七级台阶,就走进了老君殿,殿中两支牛油巨烛正自燃烧。 他左右一看,却空无一人,正中老君塑像,慈眉善目宝相庄严,似乎能解世间所有因果,便拜倒在地,心中默默祷告,希望老君能保佑义父平安。 “当......” 蓦然间,钟声悠扬,杨应尾一跃起身,见右侧有一个人凭几而坐,面如清风拂月,须髯自然飘洒,头挽道髻,目清若神,身披紫服,正是师祖司马素彦。 杨应尾纳头便拜,口呼师祖,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师祖于何时进殿,何时坐下,他都一概不知。 这老君殿,是崆峒派祖师木灵子创派之所,也是司马素彦闭关清修的地方。崆峒派上下所有人众,除了司马素彦嫡传的三个弟子外,也只有谷虚每月一次,上来洒扫庭除,其他人一律都不能上来。 杨应尾因未得关照,误打误撞,竟来到了师祖闭关的禁地。 在他进殿之前的半个时辰,司马素彦刚刚出关,飞身在梧桐树颠,随着树枝起伏,正吞吐天地之气。他看见杨应尾推门进来,微觉讶异,后见他拜倒老君像前,便飘然下树,进来坐下。 司马素彦轻功已入化境,杨应尾又诚心祷告,所以直到师祖敲钟,方才发觉。 门外,又传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须臾之间,姜如望与王驰威均已进殿,向司马素彦躬身行礼。 老君殿虽相隔甚远,钟声一响,他们二人功力深湛,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师父出关,便不约而同的赶来了,只是他二人心下奇怪,杨应尾为何也会在这里。 司马素彦袍袖一拂,杨应尾顿感有一股极其浑厚平实的大力,在平托他的双臂,便顺势站起身来。 司马素彦刚才袍袖一托,已用上了五成功力,是想试试杨应尾的武功进展,他此时的内外武功,俱已到了收发随心、神而明之的境界,若发觉杨应尾承受不住,他就会将力道相应消减,他也没有料到,杨应尾却能顺势站起身来。 司马素彦点了点头,意示嘉许,和声道:“孩子,震元掌与七伤拳,你都已经学完了?” 杨应尾躬身答道:“两位师伯都已经教了我了。” 司马素彦又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杨应尾道:“师祖,徒孙想去找义父,哪怕...哪怕......还有, 我要去京城一趟,把那封密信交给皇帝,让他看看,他最宠信的人在做什么勾当。” 司马素彦莞尔一笑,问道:“你要如何将书信送到皇帝手中?又怎样让皇帝相信书信不是伪造?再说了,即使是皇帝收到了书信,也相信严嵩父子谋反,那结果又会如何?” 杨应尾有些迷惑,他虽然聪敏,但是阅历极少,便茫然道:“皇帝看到书信,应该会对严嵩加以调查,一旦证据确凿,那必然是对严家抄家问斩,而后为我父亲洗脱清白。” 司马素彦摇头,说道:“不然。以那封密信来推断,严家与东方白谋划已有十年之久,民谚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严氏父子,可不是秀才,东方白更不是,严嵩父子是当朝奸雄,东方白也可算是一代枭雄。” 姜如望道:“师父说的极是,他们这样的人,不动手便罢,只要一出手,那便要有十成胜算。他们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依我猜想,或许是因为准备未足,或是他们认为时机没到,可无论是在江湖上,还是在庙堂之中,他们的势力,都绝对不可小觑。” 杨应尾怔怔的站在那儿,王驰威见他还不明白,便道:“应尾,若是你把这密信交给皇帝,只怕皇帝刚一看到密信,严家与东方白便也都知道了,那时候图穷匕见,他们迫不得已,必然提前举事,届时这神州大地,战火燃起,黎民涂炭,百姓遭殃。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杨应尾豁然开朗,师祖与两位师伯说的话很有道理,若因这封密信的原因,致使黎民百姓深陷战火,自己于心不忍,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会怪罪于他。 想到此节,他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过了半晌,他抬头看向师祖,司马素彦也正望着他,杨应尾道:“确实是徒孙考虑得不周全,可父母之仇,不可不报,我现在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请师祖指点。” 司马素彦神情肃穆,侧转了身子,看向太上老君的神像,过了良久,缓缓说道:“这已不仅仅是你的私仇了,事关天下百姓,亿万生灵,我们要慎之又慎,不能将他们逼反。此外,我们需要断其外援,斩其羽翼,先将他们的势力逐步削弱,到那时,他们即使造反举事,也只是藓芥之患,就不足为惧了。” 姜如望、王驰威与杨应尾听后,都连连点头。 司马素彦又道:“崆峒派虽僻处西凉,修真养气,不问世事,也与朝廷素不往来,然这几年,眼见大变将至,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等修真之人,理应竭尽所能,消弭这一场大浩劫。驰威,三年前,你说江湖上似乎兴起一个神秘门派,现在看来,便是这东楼门了。最近这两三年,你也察觉到他们与倭国、鞑坦联络频繁,现又游说白莲教等民间教派,若是等他们布局完成,严家与东方白动手的时候,就不会太远了。” 王驰威微微躬身,说道:“师父,过几天弟子便下山,先去一趟鞑坦,再走一遭丰都,一定要设法使他们联合不成。” 司马素彦点了点头,又对杨应尾说道:“孩子,下个月的二十七号,是你父母的忌日,你被困在山谷七年多,这一次,到父母坟前,好好拜祭一番,尽一尽人子之道。” 杨应尾见师祖都能记得起父母的忌日,心下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这些年迭生变故,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当下硬生生的忍住,他听到师祖继续说道:“崆峒三技,你已得其二,青松剑法,本该由一鸣传你,可他……” 司马素彦说到这里,长叹一声,黯然良久,蓦地将手一挥,似乎要赶走这世俗牵挂。 司马素彦挥手之时,杨应尾看见一小册书卷,缓缓向自己飘来,他离师祖六尺,那书册既不疾飞,亦不下坠,似乎有人用手托着递过来一般。杨应尾不能明白,可姜如望与王驰威却是钦服感佩之极,师父的这手内劲,已到了随心所欲、神而明之的境界。 杨应尾见书已到胸前,忙伸双手接住,看见书上写着“青松剑谱”,字迹飘逸,有隽修出尘之感,应该是师祖的手抄本。 司马素彦笑道:“我年老昏聩,也没有精力教你了,你自己照书研习吧,后年的九月初七,你还来与我。”杨应尾恭声应诺,他此时却不知道,后年的九月初七,是师祖的八十一岁寿辰。 司马素彦缓步走出,到了门口,看着满地梧桐月影,停住脚步,三人都跟了过去,司马素彦道:“你往后行走江湖,对外就称是你大师伯的第四弟子,‘应尾’二字,这两年暂时不要用了,我赠你一个名字,就叫杨重梧吧。” 话音方落,他已出了老君殿。 “落落梧桐树,何年作凤鸣。试看千古翠,流尽一溪声。”声若龙吟,语意却是苍凉落寞。 第51章 天妖地孽,山河侠,赈钱粮(一) 叶黄翩跹舞,古道有西风。 一骑黑马自西向东而来,马上的人身着一袭蓝衫,身形颀长挺拔,面像英武,正是杨重梧。 他从崆峒山拜别了师祖和两位师伯,下山已有七八天,一路上他都按师祖叮嘱的,对他人均自称是杨重梧,此时离父母的忌日,还有一个来月,时间大是充裕,所以一路信马由缰,走走看看。 这几个月来,他日夜刻苦练功,无暇骑马,刚下山时,那黑马见主人终于来骑坐,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奔跑如箭,杨重梧爱惜马力,又想着浏览途中山水,便轻勒缰绳,如此过了两日后,黑马方才习惯缓缓徐行。 在山上稍有空闲时,王瑛与三位师哥都来找他闲聊,他们都知道,这个师弟独处山谷七年,江湖经验全无,他们担心杨重梧吃亏,都有意无意,给他讲些武林掌故,江湖趣事。 杨重梧自行梳理,对当今武林也有了一些大致的了解。 近几年来,武林之中,分成老中青三代,老一辈的四绝没有变化,中年一代的顶尖人物,称为“鹰爪无双,驰威东方”,鹰爪无双,是指北鹰南宫飞云的大儿子南宫瑾,而王驰威与东方剑,都隐隐成为西、东二地的武林领袖人物,南方中年一代,没有什么杰出人物,况且身为南凤的独孤凤,本来就比其他三绝小了二三十岁。 青年一代的翘楚也有编排,叫做“东丐西掌”,东丐是丐帮中的人物,这西掌说的便是大师哥姜平川。 后来这话传到了西门素彦的耳中,师祖怫然不悦,他说年轻人理当努力提升自身修为,不应为虚名所误,而且,以姜平川目前的武功、资历而论,还不足以与东丐相提并论。 所以,上次俞坚提到东丐西掌的时候,姜平广才会动怒。 不过,老中青三代之中,都有崆峒派的人物,崆峒派在武林中的地位,已强过武当派与峨嵋派,隐隐与少林并驾齐驱。 在吕梁山中,杨重梧盘桓了两日,他想起了七年多前,义父那晚讲的故事,便下马牵马而行,他左顾右盼,缓缓行走,只希望能够发现义父说过的相似景物,以慰思念之苦。 转过了一个山坳,他看见前方的山坡下,一个青衣小僮背了竹篓,手拿雨伞,一直仰头望着半山腰,不时尖声喊叫:“师傅,小心,哎,哎,师傅,慢些。” 杨重梧顺着小僮的目光望去,在四五丈高的陡峭山崖上,有一个人正在往上艰难攀爬,在距离那人上方三尺处的地方,有一小块略微突出山壁的石头,在石头的周围,是一大丛独儿怪。 看来,这两个人是来山上采药的了。《胡青牛医经》中记载,独儿怪生长在高山之上,草本性寒,有清热解毒之功效。 山崖上的那个人,好不容易又往上爬了两尺,伸右手抓紧了山石,左手便去拔那独儿怪。刚扯得了六七株,那山石其实入土不深,竟然翻转出来,采药人失了凭借,从山崖上摔将下来。 山下僮儿望见,只吓得大声尖叫,说时迟那时快,杨重梧脚尖用力一点,直掠丈二,已到崖边,伸双手接住了那跌落的采药人,将他轻轻放下。 这人四十一二岁年纪,头戴方巾,脚蹬麻鞋,身上的灰布衣裳,已被挂烂了好几处,所幸人还没有受伤,可能是有些惊吓过度,脸色颇显灰白。 那个小僮儿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早已吓得紧紧闭住了双眼,隔了良久,没有听到动静,这才睁开了一只眼睛来看,见他师傅安然无恙的站在面前,这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不停用手拂着胸口。 采药的中年人定了定神,将手中的几株独儿怪放到小僮的竹篓里,朝杨重梧拱手说道:“多谢小哥出手搭救,刚才若不是小哥接住了,我就会摔断胳膊腿了,弄不好还会伤到脊柱,落下个终身残疾。” 杨重梧抱拳还礼,逊谢了几句。那个小僮儿睁大了一双眼睛,满脸天真的问道:“大哥哥,你是不是会飞?怎么一眨眼的工夫你就已经接住了师傅。”杨重梧觉得这小孩的神情颇是有趣,拍了拍他的脑袋瓜,笑着说道:“我可不会飞,只是赶巧接住了。”他又朝中年人拱了拱手,转身牵马准备赶路。 那中年采药人在后面扬声说道:“我叫李时珍。小哥尊姓大名?”杨重梧答道:“我叫杨重梧。大叔今后采药需得当心些。”说完,翻身上马而去,他已将路径计划明白,往东北方向走,在今天日落之前,应该可以赶到临武歇脚。 日当正午,杨重梧正想着午饭还没有着落,黑马忽然驻蹄不前,右耳扑棱闪了两闪。杨重梧略觉奇怪,听到右面的草丛中窸窸窣窣,一只野兔突然窜出到了路中,黑马左前蹄一踹,踢个正着,那野兔飞出了一丈开外,四脚朝天,嘴角流血,眼见是不活了。 杨重梧跳下马来,用双手捧着马头,笑着说道:“马儿马儿,难道我心里想的什么,不说出来你也知道?怕不是你也走了半天的路,自己肚子饿了吧,好,好,你去吃草,我吃烤兔。” 那马似乎能听懂他说的话,轻嘶一声,自往野兔窜出的那块草地上去吃草。这个时节已近中秋,草木枯黄,它也不去挑剔,只是食量很大,每次都要吃上半个时辰。 杨重梧从地上捡起野兔,看见前方不远处,山崖上有泉水直泻下来,便提了野兔过去,开膛破肚,剥皮剔骨,寻几根树枝架起来,又拾了些枯枝败叶,来点火烧烤。 他独处幽谷七年余,这些事情做起来,自然是驾轻就熟,利落之极。 也就一炷香的工夫,那兔烤得焦香,哔哔啵啵冒油,正要大快朵颐,山道上自西行来两辆马车,前面那辆车装着轿厢,赶车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 杨重梧看了一眼,略略一怔,觉得这人似乎有些面熟,却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后面的车夫是一个家仆打扮,车上装着大大小小,八九口箱笼。 两车本来走得不快,可正在吃草的黑马突然仰头一嘶,那两匹马唬了一跳,奋起奔跑,赶车的两人慌忙去勒缰绳,却没有多大用处,两匹马依然扬蹄飞奔。杨重梧听到后面的车夫大声呵斥牲口,山道崎岖多弯,两辆马车一会就不见了。 将野兔吃完,杨重梧用土将火压熄,在泉水处洗干净了手面,黑马这时也吃饱了,一人一马继续上路。 第52章 天妖地孽,山河侠,赈钱粮(二) 又走了有小半个时辰,隐约听到前方有兵刃相击的声音,似乎有人打斗,杨重梧便用脚轻蹬黑马,那马便撒蹄疾驰,顷刻就有三里多地。 杨重梧看见,先前赶车的老者手持双刀,与三个黑衣蒙面人斗得正紧,那老者虽已有六十左右年纪,然身法轻灵不输少年,双刀嚯嚯,时而临空刀斩,时而回刀拦挡,前后有序,极有法度。 围攻老者的三个黑衣人中,有两人使刀,一人用拐,双刀连环不离胸腹,拐打双脚径攻下盘,武功也似不弱。 两辆马车停在路中,那家仆模样的车夫靠在马车的箱笼上,身子抖得跟筛糠一般,在他的身前,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他们倒不似车夫那样害怕,只是脸上都满是担心焦虑的神情。 杨重梧望得几眼,见那老者刀法娴熟,招数也颇有精奇之处,料他是有胜无败。 果然,再斗得片刻,那使拐的人招式稍有用老,收拐不及,被老者横刀一削,青光闪处,离那人的五根手指只差一尺,另外两人见同伴遇险,双刀齐挥,一斩咽喉,一砍手臂,正是攻敌之必救,那老者右手刀一封,双足不动,上身如风摆柳枝一般,避开了砍向手臂的那一刀,而左手刀不改来势,依旧向使拐之人的手指上削去,那人慌忙弃拐跃开。 这人也是凶悍得紧,失了一拐,双手持了单拐,又冲上来加入战团。双刀老者好整以暇,以一敌三,兀自攻多守少。 缠斗间,一个使刀的蒙面人往后跳开两步,猛然向那老妇与孩童扑去,老妇人一声惊叫,小孩童已被蒙面人拿住,明晃晃的钢刀已横在小孩的颈项之上。 双刀老者唰唰两刀急劈,将身前的两个人逼退,沉身说道:“陕北双虎,并州恶丐,不要以为蒙上了面,我就不认识你们,你们的武功家数,早就透了底啦。” 那三人相互望了望,便都扯下了蒙面布巾,用刀架在小孩脖子上的汉子,满脸横肉,狰狞笑道:“陆掌柜果然了得,做了这些年的太平生意,到老了还有如此身手,我们三人真是佩服得紧。” 这个双刀老者,就是聚龙楼的陆掌柜,在七年多前,杨重梧曾和义父一起,去吃过他店里的秘制黄河大鲤,当时,王一鸣还提到过他的“回风拂柳刀法”,义父很少夸人,当时杨重梧就多看了他几眼,所以方才觉得有些面熟。 这个小孩是陆掌柜的孙子,他儿子得病早夭,他就将一腔疼爱,全放在这个孙儿身上,爱若性命。 陆掌柜略一思索,说道:“钟大虎,大家都是武林一脉,祸不及老小,罪不至家人,放下孩子,你们走路,我不与你们为难,如何?” 那满脸横肉的便是钟大虎,他怪眼一翻,桀桀笑道:“陆掌柜,你真是太平生意做久了,已忘了绿林道上的规矩。”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我兄弟五人,被王一鸣那厮杀了三个,又被了因秃驴赶出了陕晋,这些年,我兄弟两个过的刀头舔血的日子,所幸老天有眼,了因和王一鸣都已丧命......” 他话未说完,突觉手中一空,钢刀已被人夹手夺去,跟着脸上噼里啪啦,被扇了四记耳光,他晕头转向,在原地转了五六个圈子,眼前却多出了千百颗星星,黄澄澄的,颇显财喜。 众人见奇变斗生,都愣在当地,陆掌柜反应还算快,三两步跑到小孩面前,将他扯入怀中,所幸这小娃娃,除了脖子上一条浅浅血痕,其它都还无恙。 钟大虎好不容易,方才站定身形,见眼前站着一个蓝衣少年,此刻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正横眉立目的瞪着他。 钟大虎头脑中依旧迷迷糊糊,他不敢相信,刚才夺他刀打他脸的,便是这个少年,往左右一看,又没有其他人,不由问道:“你是谁?” 杨重梧怒气勃发,厉声喝道:“你为什么要咒我义…义…一鸣师叔已经死了?” 另外一个使刀的黑衣人奔了过来,他是陕北五虎的老三,本就是个浑人,刚才他相隔较远,没有看清,他有三个兄弟被王一鸣所杀,对其是恨之切切,奈何远非敌手,却不敢去寻仇。 他听这个少年,自承是王一鸣的师侄,便道:“王一鸣已经七年多没有在江湖露面,不是死了是什么?” 杨重梧目光一冷,寒声说道:“你二人本就是我义…一鸣师叔剑底游魂,过了这许多年,还不知悔改,今日便纳命来吧。” 他踏上一步,将手中钢刀往旁边一掷,那刀如流矢一般,插入山壁。杨重梧右掌挥出,那两人人均觉呼吸一窒,不由一齐退后一步,那掌却如附骨之蛆,又拍了过来。 钟三虎横刀一格,便见对方右掌回收,刚心中动念不过如此,可念头尚未转完,杨重梧脚上斜跨一步,左掌忽然印在他的心口,钟三虎身子摇了一摇,便默无声息栽倒在地。 这时刚好钟大虎扑了过来,杨重梧身形微侧,左掌一带,钟大虎立不住脚,继续向前冲出,后背上全是空档,杨重梧右掌随上,钟大虎只觉得后心如被雷击。 这二虎都没来得及哼出一声,便去寻他们的兄弟去也,只是相隔二十有年,不知他们兄弟在阴曹遇见,是否还能认得。 并州恶丐看见,钟家两兄弟与这年轻人过不得两招,便双双毙命,慌忙扭头就跑,眼看就要转过山脚,后面又无人追来,正喜即将逃出生天,忽觉背后一凉,低头望去,一处刀尖已从自己前胸透了出来,他大叫一声:“我死也。”又往前跑了两步,才扑倒在地,动也不动了。 离开玄圣宫那天,姜如望反复叮嘱杨重梧,除非是罪大恶极的人,尽量不要伤人性命,这陕北二虎多年前害义父受伤,刚才又咒义父已死,那自然是饶他不得。 可并州恶丐平素作为,他完全不知,故而也没想要他性命,可陆掌柜拾起钟三虎落在地上的钢刀,使力掷出,扎了恶丐一个透心凉。 陆掌柜从怀里掏出金疮药,抹了点在他孙儿的脖子上,边对杨重梧解释道:“这人在并州一带,杀人越货,无恶不做,手段残忍恶毒,实在是死有余辜。” 杨重梧见这人与陕北五虎一道,并有恶丐之名,想来陆掌柜所言不虚。 陆掌柜给孙儿上好了药,这才走到杨重梧身前,拱手说道:“多谢少侠搭救,刚才若不是你出手相助,小老儿这点骨血,十有八九得不到保全,请问少侠,尊姓大名?” 他想到双虎与恶丐的狠辣手段,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心中暗怪自己思虑不周,险些搭上一家人的性命。 杨重梧抱拳还礼,道:“晚辈杨重梧,陆前辈不要客气,若非这些鼠辈的鬼蜮伎俩,前辈的回风拂柳刀法,收拾他们还不是轻松得很啊。” 陆掌柜望着他,捻须微笑道:“居功而不自傲,名门高第,果然是不同凡响。老汉孤陋寡闻了,真是不知道,姜大侠什么时候又收了个如此厉害的徒弟?” 杨重梧俊面一红,问道:“陆前辈认识家师?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他的徒弟?”陆掌柜依旧微笑着说:“老汉我老眼不花,小兄弟你使的那震元掌闻名天下,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除了掌震西北姜大侠,还有谁能教你的震元掌?更何况,你刚才还提到青松剑侠是你师叔。” 他左右望了望,又说道:“我和尊师姜大侠,有过数面之缘,承他不弃,他还曾托我帮忙暗中打听一些事情。” 杨重梧问道:“是请你帮忙打听我一鸣师叔的下落?” 陆掌柜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是。他还有另一个事,近几年,江湖上有一个非常神秘的门派......” 杨重梧心头一震,失声问道:“东楼门?” 第53章 天妖地孽,山河侠,赈钱粮(三) 陆掌柜吃了一惊,满脸狐疑的看着杨重梧,问道:“你怎么会知道东楼门?” 杨重梧笑了笑,道:“几个月前,我在格尔木的一个酒楼中,偶尔听到有人说起过这个名字,刚才听前辈说什么江湖上的一个神秘门派,不知怎么,就冲口而出了。” 陆掌柜口中嘟囔道:“格尔木会有人提起东楼门?这可真有些奇怪了。” 路旁有一块大石,甚是平整,陆掌柜便招手示意杨重梧走过去,二人坐在石头上。陆掌柜似乎在思索什么,缓缓用左手在捶着腰。过了良久,才道:“老了,不中用啦,想当年在黄河边……呦你看,说着说着就扯开了,人老了就是话多。” 杨重梧抿嘴一笑,他虽急于知道,陆掌柜是否已打听到了东楼门的一些讯息,可怕自己一开口,又招得他东拉西扯,便不说话。 陆掌柜继续说道:“我家祖辈在黄河边上的碛口镇,有一个聚龙酒楼,经营了有近百年的时间,生意着实不错,杨少侠,你真应该去尝尝我那的聚龙老酒与黄河大鲤,只是可惜,昨天酒楼被洪水给淹了。” 杨重梧一惊,问道:“聚龙楼被水淹了?”陆掌柜答道:“是啊,就在前天,后半夜湫水暴涨,不光碛口,汾阳、孝义一带都被淹了,老百姓是遭了大灾了,现在,大多人都往沂州、太原逃难,我在崞县有所宅子,崞县地势也高,就想着先去那避一避。唉,你看你,一打岔我又说偏了。” 杨重梧笑了笑,没有开口,心道:“哪是我打岔,都是你老人家一直在自说自话。” 陆掌柜道:“四年多前,你师父到了聚龙楼,我和他见过几次,关系还算不错,他也知道,聚龙楼是三教九流汇集之所,信息也相对灵通些,所以他那次来,就托我打听两件事情,一件是你的三师叔青松剑侠王一鸣的下落,另一件就是了解那个神秘门派的底细。这几年来,我时时在留意,你三师叔的事情我没有丝毫信息,第二件事情,倒是有了一些着落。” 听说义父的讯息半点也无,杨重梧心中难过,低下头去。 陆掌柜望他一眼,接着说道:“我也是在两年前,才知道那个神秘门派叫做东楼门,东楼门组织庞大,以人数而言,已经超过武林中绝大多数的门派和帮会,若按实力来说,任何门派和帮会,都已无法与之抗衡。这个组织的门主,我猜就是和你师祖齐名的东方白。” “东楼门中,分为东楼五层,第一层都是江湖中的二三流角色,大多残忍凶悍之辈,武功尚不足惧,只是人数众多,有一千多人。东楼门二层,有一百八十人,三层有四十八人。” “最可怕的是,东楼门行事,极其隐秘,第一、二层的人,连‘东楼门’三个字都没有听过,分别归属于东楼门三层中不同人员管辖。” “东楼门第四层,据说应该有五到六人,可除了东方剑外,其它几人,我一无所知,只是听说其中有一个,也是使剑的高手,江湖上使剑的人太多,也算不得是什么线索了。” “可是,与东方剑能平起平坐的使剑高手,我真想不出是谁。” 杨重梧听他说完,抬起头来问道:“陆前辈刚才讲了‘据说’和‘听说’,可这东楼门如此隐秘,你又是如何听说的呢?” 陆掌柜冲杨重梧一竖大拇指,赞道:“杨小哥你真是心细如发,不瞒你说,我在聚龙楼里,潜心观察所有过往江湖人物,可没有一点头绪,直到两年前,一个奇怪的黑衣蒙面人出现,他给我说起,我才知道原来江湖上,竟然有这样庞大的一个组织。” 杨重梧好奇心起,问道:“这人是谁?” 陆掌柜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神秘的人。那天晚上子时已过,我年纪大了,躺在床上,怎么也不能安睡,想出去走走,一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黑衣蒙面人,站在我的床前,我吓了一跳,正要起身发话,就被他连点了三处穴道,他的点穴手法,我从没有见过,下手极快,似乎又不重,可我就是动弹不得。这人压低了声音,跟我说了东楼门的那些事情,突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一下就从窗户那跳走了。” 杨重梧奇道:“这人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呢?” 陆掌柜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后来觉得,他应该是话还没有说完,就急匆匆的走了。” “过了一个时辰,我的穴道都自行解开了,趁着还能记得,我就起床,将他说的东楼三层的人名,全部都记录下来。这两年,我也留心比对过,认为他说的应该不是假的,本想着今年年底去玄圣宫找你师父,既然遇到了你,就由你代为转交吧,也算是我老陆没有负人所托。” 说完,陆掌柜叹息一声,他伸手入怀,从贴身衣物中取出一个牛皮袋子,郑重其事的交给杨重梧。 杨重梧双手接过,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着许多名字,他能想到,这件事情,陆掌柜定然付出许多心血,为了忠人所托,坚持了一千多个日夜,而所托之人,只是见过几面而已。 一念及此,杨重梧心中既感且佩,当下站起身来,朝陆掌柜长揖一礼,说道:“陆老伯千金一诺,颇有古人之风,晚辈佩服得很”。 陆掌柜哈哈一笑,说道:“你师父与两位师叔,我素来敬仰得紧,为他略尽绵薄,我是心甘情愿的,只是到现在,都不明白那个神秘人是什么用意,这个问题,我已揣摩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答案,不想也罢。杨小哥,你这是要去哪里?” 杨重梧要去保定府,正好也需途径崞县,于是两车一马,收整上路,马车行得慢,天擦黑时才到崞县。 当晚,杨重梧就住在陆掌柜的家里,他这宅子,有些时间没有住人,等到收拾停当,陆掌柜亲自下厨炒了两个小菜,杨重梧吃得赞不绝口,爷俩小酌,直至深夜。 第二日清晨醒来,有许多难民肩挑手提、拖儿带女涌进崞县,这一次湫水暴涨,沿线十一县尽被淹没,受灾者达数十万之众,天公之威,实非人力可挡。 时节又近中秋,天气渐寒,而难民中许多衣不蔽体,大人搂着小孩,瑟瑟发抖,恸哭呼号之声,不绝于耳,到了第二日正午前,已有些人冻死饿死在街旁,人命有若草芥一般,杨重梧看着心中难过,却有没有解救的办法。 陆掌柜是个古道热肠的人,这边宅子存得有几担粮食,便用家中原本煮酒的大锅,架在大门口,熬些稀粥分发给周边难民,杨重梧也在一旁照应,忙前忙后。 然而到了午后,又有难民如潮水般涌来,有些人走着走着便跌倒在地,再也起不来了,杨重梧与陆掌柜相顾一望,心下皆是惨然。 陆掌柜从家中拿出五十两银子,叫了家人套了车去粮油铺子,杨重梧便在家陪着陆老夫人和小孩,那小孩儿叫陆展鹏,很有些调皮。 第54章 天妖地孽,山河侠,赈钱粮(四) 约莫过了有小半个时辰,陆掌柜气呼呼的回来了,说道这粮油铺子的老板,真是黑了心肠,趁着大灾,将粮食价格翻了十倍,陆掌柜与他理论半天,他硬是不肯让价。陆掌柜向来本分,拿他也是无可奈何,只得空车去空车回,兀自生气半天。 杨重梧听后,心中火起,问清楚了粮铺的地址,便出门去寻,沿途见难民越来越多,在街边墙角,或蹲或坐,有些饿得很的,已经瘫卧在地。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娃,哭得失了力气,还在抽抽噎噎的说:“妈妈,我好饿。”她的妈妈抹着眼泪不停哄她。杨重梧忧心如焚,想着今夜倘若不能施粥,明天一早,不知道又要饿死多少人。 崞县只有一家粮油铺,铺名“民以食为天”,在崞县街上,掌柜的名叫曹山旺,可原平的人都叫他“曹三胖”,哪三胖?身子胖、钱袋胖、老婆胖。 粮油铺前,早已排满长队,周围有二三十个精壮汉子,手持钢刀棍棒严阵以待,防人抢粮。 杨重梧走近前去,听到排队买粮的人都在小声议论,一个中年女人说:“曹三胖真是黑了心肝,平常二十文一斗的粮食,现在卖两百文一斗。”排在她前面一个干瘪老头道:“造孽啊,这场大水下来,再过些日子,可能有钱也买不到粮食了,听说,昨天静乐、宁武饿死了上千号人,就连我们小小原平,今天不也饿死了几十个。”有一个人比手势道:“嘘,别说了,曹三胖过来了。” 曹三胖是一个肥头矮身的胖子,此刻,他雄赳赳、气昂昂,满脸油光,在店铺门口背着双手,来回转悠,看着买粮人手里白花花的银子,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那胖子在乐滋滋的思量:“这真是财运来了,门板也挡不住,半月前见天气转凉,粮食好储存,便多进了三百石,这没几天就发了水灾,这哪是几百石粮食,分明就是数百两银子。今天早点收了买卖,明天再涨一百文,我就不相信,人肚子饿了,能不吃粮食。老婆请的这三十个护院,当时谈的是一天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啊。” 他心里盘算,正自肉痛,突然腰间隐隐一痛,感觉是有人走路甩手时,打在他的腰上,便慌忙去摸钱袋,钱袋无恙,他心里塌实多了,可还是冲着那蓝色背影骂出一句:“贼杀才!” 曹三胖回至家中后,和他的那个胖老婆一起,二十根如胡萝卜般的手指,一起清点银两,盘点入帐,今日卖出九十三石,得银一百八十余两。 肥公肥婆心中畅快,晚饭时喝起小酒,三盅酒后,曹三胖内急如厕,一盏茶的工夫,竟没有尿出一滴,那肚腹却愈来愈涨,似乎就要炸开一般,肠内又是如雷鸣响,曹三胖痛得满地打滚,没有片刻止歇,叫得如杀猪一样。 他那个胖老婆慌了神,忙喊家人去仁济堂请来大夫,一阵望闻问切之后,给他开了个化气利水的方子,家人依方抓了药,浓浓的煎了一碗。 曹三胖已叫得喉咙嘶哑,好容易喝了下去,那肚子鼓胀如球,症状却丝毫不见好转,再去请其它几个医堂的大夫,都说方药对症,没有其它办法。 曹三胖的肥老婆没了主意,守着曹三胖哭天抹泪,及至掌灯时分,家人进来相告,说刚才在路旁看见一个老道,手持药幡说专治疑难杂症,便死马当作活马,向他描述了病人形状,老道说他能治这病。 此时,曹三胖已痛得死去活来,感觉一条命十成中已去掉了九成九,正要忍痛交代后事,忽听得说有人能治,就如溺水之人抓住稻草,黑暗中忽现阳光,胖女人忙连声叫那家人,快请那老道进来。 少时,进来一老一少二人,前面的是个头绾道髻,身披黑色道袍的邋遢老道,可能有七十来岁,也不见得有什么仙风道骨的模样,跟在后面的是一个白衣后生,看起来英俊干练得很。 曹三胖现在哪能留意美丑,只卧倒在地,上身倚着一个板凳脚,口中几乎已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老道看了一眼说道:“这病嘛,我倒是能治,只是需耗费我的祖传灵药,价格会有些贵。” 曹三胖说不出话,只是点头,他的胖老婆留了个心眼,问道:“不知道治疗这病,老道人你需要多少银子?” 那邋遢道人比了两根手指,并不言语。胖女人松了口气,问道:“二两银子?”见邋遢道人摇头,肥脸便绷紧起来,问道:“二十两?” “二百石粮食。”这几个字,邋遢老道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胖女人尖声高叫:“你杀人啊,你趁火打劫啊。你这臭叫花子,想钱想疯了!”邋遢老道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曹三胖奋起余力,一把扑住了老汉的脚,其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把他那颗肥头点了又点,眼泪鼻涕敷了一脸。 邋遢道人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既然已同意支付二百石,那我就用这祖传灵药,给你医治了吧。”他从怀中摸出一物,打开了三层纸后,是黑乎乎的一粒药丸,他喊道:“僮儿,伺候病人用药。” 那白衣英俊后生答应一声,从邋遢道人手中取了药,右手搀起曹三胖,左手将药丸放入他的口中,入嘴有些苦涩,曹三胖一顿大嚼。 说来也是奇怪,药刚入喉,肠鸣已止,肚腹也不怎么发胀了,忽觉下腹一热,尿门大开,当场就尿了出来,这一泡尿得长久,整个房中尽是腥臊之气。 曹三胖感觉畅快无比,及至完事,站起身来,脚步虚浮,一个踉跄,旁边那个英俊后生,伸手扶了一把。 曹三胖也不管裤子上,滴滴哒哒尽是尿水,他寻条凳子坐下,喊道:“来啊,给这老道人拿二两银子。”邋遢老道吃了一惊,说道:“慢着,我们刚才讲的是诊金二百石粮食,不是二两银子。” 曹三胖眉毛一竖,大声说道:“谁曾答应你给二百石,我看你真是想钱想疯了,听我好言相劝,拿了二两银子,赶紧走路,否则我将你告上公堂,还要办你个招摇撞骗之罪。” 邋遢老道也不争辩,冷笑着说:“你不认账也不打紧,这病本就需治疗两次,方可痊愈,若有事时,你自己将二百石粮食,送到崞县南门巷的大槐树下,短了一升,休要怪我见死不救。僮儿,我们走。” 说完,老道背了双手。转身出门,那后生取了二两银子,紧随其后。曹三胖哪里会信他这种江湖术士的恐吓话语,在他身后只是冷笑不止。 待走到无人处,那邋遢老道回转身来,冲身后那后生点头哈腰,道:“大侠,你说他会送粮食来吗?”白衣后生说道:“你的事情已经做完,你做得很好,接下来的,我自己来料理,你去吧。” 邋遢老道满脸讪笑,嗫嚅着不肯走开,那后生恍然大悟,丢了二两银子给他,老道又是抱拳,又是拱手,腆脸笑道:“老汉我贪财了。” 第55章 天妖地孽,山河侠,赈钱粮(五) 衣后生就是杨重梧,他之前听陆掌柜说,曹三胖趁着大灾抬高粮食价格,心中气愤异常,等他走到“民以食为天”粮油铺时,有了主意,决定好好整治曹三胖一番。 曹三胖志得意满,在粮油铺外来回转悠时,他出其不意,在曹三胖的京门穴上点了一指,那胖子只顾护着钱袋,根本不曾察觉。 京门又称气府,隶属足少阳胆经,《胡青牛医经》中载,封此穴后半个时辰,“肠鸣洞泄,水道不通,少腹急痛。”穴道被封,曹三胖才尿不出来,痛不欲生。 杨重梧就是要让他吃些苦头,然后再给他解救,担心被曹三胖认出背影,横生周折,便回到陆掌柜家,换了身白色衣衫,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往曹三胖家而去。 曹三胖的家宅所在,杨重梧已打探清楚,离粮油铺不远。 在路上,杨重梧看见一个邋遢道人昏睡在地上,就在旁边饭庄中买了一碗热汤,四个包子,给他灌了两口热汤,那老道便醒了转来,风卷残云般,将四个包子、一碗热汤吃得干干净净,精神大是健旺,却原来是饿晕过去的。 那老道其实是个假道士,跑江湖卖大力丸的,倒是能说会道,杨重梧心中一动,给他如此这般一讲,那假老道本来也感激杨重梧救他一命,又见许了事成之后,有二两银子的报酬,便忙不迭的应承下来。 先前,杨重梧在搀扶曹三胖吃药之际,手指轻拂,替他解了穴道,那药丸就是那假老道的大力丸,一点面粉和着石灰,再加上锅烟,揉圆焙干做成的,吃了后,既无用处倒也没什么坏处。 平日里,一粒大力丸,假老道只卖五文钱,今天一颗大力丸出去,换得了二两银子回来,这是卖药以来从未有过的买卖,他自己都有些相信,这大力丸真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了。 杨重梧回到陆掌柜家中,将过程拣要紧的说给他听了,陆掌柜不由得拍掌叫好,今天他去买粮,曹三胖那副嘴脸着实可恨,再想想那肥猪一般的身体,满地打滚的样子,他心中也觉解气。 二人将两口大锅抬到斜对面的大槐树下,把锅架起,加了大半锅水,锅底烧起了柴火,夜晚天凉,烧了一柱香的工夫,才冒出丝丝白气。 戌时刚过,便有四辆马车进了巷子,车上载满了粮食,每辆马车边上,还有几个手持刀枪的,跟着押车过来,到了大槐树下,从第一辆马车上,跳下一个管家,大声喊道:“老仙长,救命啊!”杨重梧站起身来,说道:“老道长已经回终南山去了,临走前,将药留给了我,先卸了粮食,我就与你去救人。” 管家知道他是和那道人一起的,听说邋遢道长不在,愣在当地,半晌问道:“老道长就走了么?小兄弟,你能治好我家老爷的病?”杨重梧冷冷地道:“少要啰唣,要想治病,就快些卸车,若拖拖拉拉,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他不得。” 唬得管家马上喊那些押车的人,加紧把粮食从马车上卸了下来,总计二百麻包,陆掌柜留了个心眼,打开了十几个麻包查看,确是粮食无误,想来是那曹三胖痛得死去活来,不敢再弄手脚。 杨重梧便与管家他们一起同去曹家,马车卸了货,跑得飞快,一会就到了。 曹三胖又在地上无声翻滚,那胖婆娘扯起嗓子拍腿大嚎,不知她是在伤心她丈夫,还是肉痛那二百石粮食,只是声音雄壮,倒似在为曹三胖配音一般。 杨重梧一把将曹三胖从地上薅起,右手食指一弹,便解了他的京门穴,顺手将一粒大力丸塞进了他的嘴里。曹三胖见灵丹入口,赶紧大嚼,边嚼边往茅厕跑去,这一次,他没有尿在厅堂之中,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了。 待他一身轻松,回到大堂,杨重梧立在堂中,面沉似水,问道:“你是要死还是要活?”曹三胖此时已是惊弓之鸟,连声说道:“要活要活。” 杨重梧寒声说道:“你趁天灾过后,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致老百姓生死于不顾,如此行为,实在是与禽兽无异。老道长暂留你的性命,是给你革新改过的机会,若是执迷不悟,他必将用飞剑取你性命,小爷今天,叫你见识见识我道门的手段。” 话毕,他见一个护院手中拿了一根铁棍,有儿臂粗细,便一步抢上,伸手一抓,那个护院但觉手掌剧痛,铁棒已脱手而去。 杨重梧双手各执铁棒一端,向内一拗一拧一拉,那儿臂粗的铁棒,先弯成麻花状,继而断成两截,杨重梧将两截断棍往地上一掷,铁棒砸在地上,发出“当啷”声响。 他面沉似水,瞪着曹三胖道:“你觉得你的脖子,比这铁棒如何?”说完,便扬长而去。 众人瞠目结舌,连曹三胖的婆娘都张大嘴巴,忘了嚎哭,那个护院实在不敢相信,地上那两截便是他刚才手中拿的铁棒,伸手去捡,蓦然发现自己两只手掌上,早已鲜血淋漓,刚才铁棍被抢时,手上就已皮破肉绽,只是速度实在太快了,根本来不及察觉。 曹三胖摸摸脖颈,自己感觉倒是要粗上许多,至于坚硬程度,那自然是大大不及了。 第56章 天妖地孽,山河侠,赈钱粮(六) 待杨重梧回到南平巷的大槐树下,陆老夫妇二人早已开始施粥,他们又找了几个年轻的邻里,过来帮忙,难民们自觉排了四个竖列,不争不闹,秩序井然,只是每一列,都有几百人,一直排出了南平巷去。 等到两锅粥施完,又重新烧水熬粥,那几千人只得等待,都在寒风中列队战栗。 陆掌柜见不是办法,与杨重梧小声商议了几句,便找了三十几个已喝过粥的青壮年男子,让他们去西山捡柴,此时秋深,山上枯枝极多,不消一个时辰,这三十几人各抱一大捆柴禾回转,堆在大槐树旁,如同一座小山一般。 难民中,十成中有五六成是自带锅碗的,每锅发粮半升,让其自行取薪熬粥。众难民在遭灾后,官府也不来管顾,本已濒临绝望,天幸遇见这二老一小,让他们看到活下去的希望,人人都是感恩戴德,只要他们一有吩咐,便都踊跃前往。 即使如此,也是到了丑末,才告一段落,难民自发将剩余的一百八十余石大米,扛回到陆掌柜的家中。 第二日清晨,杨重梧与陆掌柜开了院门,见南平巷中的垃圾,已被难民打扫干净,大槐树旁又堆起了三座小山一样的柴薪,难民门东一堆西一簇,看来是把这南门巷当成了大本营了。 只是,其中不少老人与小孩,面色青紫,晚上天气严寒,确实是难熬得紧。 陆掌柜开酒楼几十年,迎来送往,阅人无数,颇具识人之能,在难民中,他选了十个面相忠厚之人,去家中扛了十石粮食,让他们自行分发熬粥,自己拉着杨重梧,便去了崞县县衙。 崞县县令姓徐,名星文,也是两榜开科的进士,因为人方正,不会谄谀上官,做了十几年的县令,从富庶的江浙之地,一直做到西部的穷乡僻壤。 陆掌柜与徐县令原本相识,衙役通报后,徐县令亲自来迎,这徐县令是个四十来岁的清瘦中年人,一见面,便向陆掌柜和杨重梧长身一揖。 陆掌柜面色讶异,拱手还礼,问道:“县令大人何故行此大礼?”徐县令直起身来,将二人让进县衙坐下,方才正色说道:“若不是二位的善举,这些个逃难的百姓,昨夜不知要饿死多少。星文甚是是既感激,陆老先生是徐某旧日相识,只是没有想到,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慈悲心肠,真是难得之极。” 杨重梧幼时,见过不少官员,大多长得肥头大耳,说话也是拿腔拿调,这个徐县令,却是有些不同,听他话语诚恳,当下便逊谢了几句,接着问道:“徐大人,大水过后,百姓缺衣少食,着实可怜得紧。大人是一方的父母官,不知可有什么办法来应对?” 徐星文面色沉重,长叹一声,说道:“崞县有七千多户人家,年产粮不足三万石,按当朝规制,本属下县,然上官赋税摊派,却与中县等同。不瞒二位,现在县城粮仓里面,存粮不过五十石,草料被服,更是一点也无。前天早上,我收到灾情快报,便已料到必有灾民涌来,我骑快马赶到代州,见了知州刘大人,想请他拨些粮草被服。刘大人却只说受灾者众,至于如何处理,要等候朝廷旨意,三言两语,就将我打发回来了。” 杨重梧与徐掌柜一听,心里都凉了半截,县衙中粮草稀少,被服皆无,眼见即将入冬,届时天寒地冻、这些灾民,又如何捱得过去。 见他们神色沮丧,徐星文又道:“县衙往南十里,有一座废弃了的兵营,占地有七八顷,我先将受灾百姓集中在那里,一则方便统一管理,二则百姓也少受些风霜之苦,两位觉得怎样?” 杨重梧与徐掌柜都点了点头,有个地方安顿,总强胜于在街边风餐露宿。 徐星文又想了一会,道:“我再找下县里的士绅,请他们帮忙捐些钱粮衣物,可难民人数,实在是太多了。” 徐掌柜起身,拱手说道:“朝廷若是不来赈灾,确实是非常艰难,就按徐大人说的,先把难民安排集中吧。” 于是,徐星文带了衙属,将一众难民转移到那座废旧兵营,陆掌柜自己雇了车,将一百七十石粮食也运了过去,与县中衙役送来的五十石一起,交由徐星文统一管理。 那兵营已破旧不堪,徐县令亲自带人组织修缮,可怜百姓自受灾以来,第一次有了个遮风避雨的栖息之所。 徐县令马不停蹄,又回到县衙,去与士绅们商谈募捐,那些个士绅听说要出钱物,一个个争后恐先,县令讲干了口水,所捐之物,却是少得可怜。 当日夜深,陆掌柜与杨重梧才回来,陆老夫人已带孙儿睡下了。陆掌柜在炉火上烹了茶,与杨重梧相对而饮,虽茶香扑鼻,二人却都是愁眉不展,想那两百余石粮食,天天熬粥,也仅能支撑二十余日,那些难民缺衣少被,住在兵营的板房中,如何熬得过漫漫长冬。 一灯如豆,二人良久无言,只有茶雾渺渺,仿佛在诉说冬之将至,忽然,徐掌柜一拍大腿,“哎呀,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第57章 天妖地孽,山河侠,赈钱粮(七) 杨重梧讶然抬头,见陆掌柜用手拍额,满脸喜容道:“我怎忘了他!山河大侠谢嘉仁。”陆掌柜见杨重梧没有什么反应,便狐疑问道:“你没有听说过?” 杨重梧用手抠了抠头,笑道:“晚辈自十三岁进山学艺,武林中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这位谢大侠我曾听师长提到过的,只是不太了解。” 他刚才呆住,就是回想起七八年前义父跟他说起过谢嘉仁这个名字,这几天相处下来,他自然知道这位陆掌柜重情仁义为人极好,可是自己的身世述说起来有些复杂,而且即使对陆掌柜说了于他于己,均无裨益,倒也不是存心欺骗于他。 陆掌柜呵呵一笑,说道:“想来是你师父怕你分心,你也应该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山河大侠确实了不起,他本是华山派的掌门人,武功卓绝,华山剑法更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当年华山论剑他既是地主,也是论剑之人,据说是因为一招之失惜败于东鹫。谢家本来就是大富之家,经营着银号、绸缎庄、典当铺、粮油铺等诸多生意,在西安、太原、京城等地都有分号,谢大侠为人慷慨侠义、乐善好施,在江湖中有赛孟尝之名,因家族事务太多,他于七年前辞去了华山派掌门专心打理家族生意。当今武林之中,说谁武功最高,尚无定论,若说谁最有钱,便非这位谢大侠莫属了。” 杨重梧一听,微微一笑道:“看来陆老伯是想找这位谢大侠江湖救急了,你说得这么热闹,可这位山河大侠在哪里啊?”陆掌柜捻须笑道:“当然,谢大侠拔根汗毛也比我们爷俩的大腿粗好多倍,他家离崞县很近,就在忻州。” 忻州离崞县不到二百里,第二天吃过早饭,杨重梧与陆掌柜便骑马上路,陆掌柜特意挑了匹高头长腿的黄骠马,却还是赶不上黑马的脚力,黑马一跑发了性,如风驰电掣一般,远远的将黄骠马甩在身后。 杨重梧勒了几次缰绳,那黑马恼了,冲黄骠马短嘶两声,黄骠马便屁颠屁颠的在后面死命奔驰。用了不到三个时辰,两人便进了忻州。 忻州北邻大同,南接太原,西隔黄河,东倚太行,自古便有“晋北锁匙”之称,交通便利,比之崞县,要繁华热闹得多。 二人见路边难民也多,其中有些人还穿着簇新的棉衣,若不是东一群、西一簇拖儿带女的,又是肩挑手提些大小包袱,还真看不出是遭灾逃难之人,看来衣食丰足,形状比之崞县难民,要好得多了。 每每间隔一里来地,便可看见一处白色布幡,写着“谢家施粥处”几个大字,幡下有一两个人持长把木勺,从木制大桶内舀粥,分给排队难民,因施粥点众多,每个地方都排不到一百难民。 领粥后,有些难民便蹲在路边上开始喝粥,杨重梧见他们吃得极慢,喝一口粥都要咀嚼几次,仿佛粥中有沙子一样,果不其然,有好几个吐出一些细小的似沙砾一般的东西来。 这时一大桶粥已经舀完,施粥伙计朝里面吆喝一声,便另有四个伙计从铺子里又抬出一桶来,施粥的伙计用长把木勺在一个袋子中舀了一瓢,然后在木桶中好一阵搅拌,杨重梧与陆掌柜看得分明,舀进木桶中的的的确确是一勺沙子,二人对望一眼,均感大惑不解。 二人虽不明所以,然都非莽撞之辈,便继续牵马前行,走了二十丈许,杨重梧突然一拍脑袋,大声说:“我明白啦,好厉害!”陆掌柜被他吓了一跳,看他一脸幡然大悟的神色,停下来问道:“你明白什么?什么好厉害?” 杨重梧也停下脚步,笑着说道:“我是说这位谢大侠当真厉害,陆老伯你猜猜看,他为何要在粥里掺沙子?”陆掌柜想了一想道:“以山河大侠的品行,应当不会做什么缺德的事情,可这掺沙子有什么玄机,我委实参悟不透。” 杨重梧道:“他若不掺沙子,便有许多好逸恶劳、爱占便宜之人也来领粥,这样的人成千上万,谢大侠虽广有家财,却哪来这许多粮食?真正受灾饿得很的人,只求一口吃食,哪管粥中有沙无沙,而那些个为贪便宜来浑水摸鱼的,见到粥中有沙,便不会排队来领了。这小小的一把沙,正是钢用在刃上,让粥能发放给需要之人,你说他这招厉害不厉害?”陆掌柜如梦初醒,以掌抚额笑道:“果然厉害!这个谢大侠,生意都做成精了。” 又走了约有两里地,见前方人头攒动,排得一两千人,在两根竹竿拉起的横幅上,写着“谢家赈银处”,在横幅下方,排了十来张桌子,每张桌子前都坐着一个发钱记账的长衫人,边上有各站着三个黑衣精壮汉子。 来领钱的人都被要求脱下鞋子,挽起裤脚,经长衫人检视后,每人发放五十文,并用笔蘸了墨汁在左手臂上划了一个小点,遇到老人、带婴儿者、怀孕的妇女或身有残疾的,发一百文。 杨重梧看那墨汁似乎为蜡墨,此墨耐水性好,颜色经久不褪,手上那一点估计得要半年时间方可慢慢洗去,至于为何要脱下鞋子,挽起裤脚,那自然是因为真正受灾的人,这几天来连续奔走,脚底都有水泡和老茧了。 第38章 天妖地孽,山河侠,赈钱粮(八) 忽然,左首传来一阵骚动,两个黑衣人抓住了一个人,那被抓的人恸哭求饶,过了一会,从后面走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汉子,身材魁伟,黑面短髭。 陆掌柜轻声告诉杨重梧道:“这是谢大侠的管家,叫做谢吟风,以前是太行山一带的独角大盗,据说八卦掌很有些功底,他本来也不姓谢,做了谢大侠的管家后连姓也改了。”杨重梧点了点头,看这人步履沉稳,手掌也比常人略大一些,应该外家功夫不弱。 有一个黑衣人走上前,在谢吟风耳边说了两句,谢吟风用双眼一翻,望着被两黑衣人架住的三十来岁的汉子,满脸惋惜慈悲神情,大声说道:“各位乡民,近来各位遭逢天灾,生技艰难,我家主人体恤,给遭灾乡民发放些救灾银钱,可有人却昧了良心,前来冒领。张老三,你的底细我们已探查清楚,你本来就是忻州之人,一没逃难,二未受灾,你为何要来领灾民的救命钱?” 张老三如同一堆烂泥一般,若非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的架住,早就已经瘫倒在地,此时他只会颤抖了声音说道:“我错了,饶命啊。”四周难民群情汹涌,齐声连喊道:“打死他!” 谢吟风将右手一举,片刻之后,那四周嘈杂声音又安静下来,他把手放下,缓缓说道:“我家主人早有明令,所发放的银钱是灾民的救命钱,凡冒领救灾银者,打三十皮鞭,把他拖下去,当着众人的面打鞭子。” 那两个黑衣人便将张老三剥了衣服,捆在一棵白桦树下,又有一个黑衣人过来提鞭便抽,直抽得那张老三哭爹喊娘,惨嚎连连。杨重梧看见又有十来个人,从排队难民中溜出,假装无事一般,走开几丈之后,飞也似的跑了。 待三十鞭打完,谢吟风又大声说道:“大灾之后,恐有瘟疫,在离此一里半路的顺七巷口,我家主人请了太医院的大夫,熬制了汤药,可以抵御风邪,领钱之后都过去喝上一碗。”说完,他转身走了。 这边继续发钱,灾民们心生感激,自发称颂谢嘉仁的功德,一时忻州城内,街头巷尾都说他是“谢大善人”,“活菩萨”。 谢府在兴寺街附近,杨重梧与陆掌柜一看日正当头,便寻了家饭馆,胡乱点了些莜面窝窝吃了,莜面窝窝在当地叫做莜面栲栳栳,形如猫耳,口感劲道,颇有地方风味。 二人吃完,牵马往谢府走去,走了不多久,杨重梧就闻到一阵汤药气息,有柴胡、防风、白术、芍药、陈皮……正暗自分辩,忽听到有人大喊:“大哥哥!大哥哥!” 杨重梧寻声望去,原来是五天前,在吕梁山中遇见的那个青衣小僮,他师傅叫李时珍的,此刻就在小僮的旁边,也看到了他,冲他长揖作礼,杨重梧抱拳还礼,便和陆掌柜一起走了过去。 李时珍面前,摆了一大锅汤药,边上有一张八仙桌,桌上有十来个海瓷碗,里面都盛了汤药,时不时有难民过来喝上一碗,那僮儿便从大锅中舀药续满。 那小僮见到杨重梧,颇是有些高兴,叽叽喳喳的说道:“我隔好远就看到了你的黑马了,我一想马来了人也应该在啊,再一看,果然是你。大哥哥,你喝碗我师傅配的柴胡平散汤吧,我师傅以前是太医院的御医,医术可好啦。” 杨重梧见他热情,便端起一碗喝了,略略一品,微笑着朝李时珍拱手说道:“柴胡、防风、陈皮、芍药,还有白术,确有疏解风邪去热散表之功效,但小可以为,柴胡与防风作用相仿,二者相生克,汤剂便起效甚慢,莫如将防风换成生姜。” 李时珍沉思片刻,突然眼睛一亮,一把拉住了杨重梧的手,急急说道:“没想到小哥还是用药的大行家,小哥你要去往哪里?我想跟你好好说会话,不瞒你说,对于这味汤药,胸中总是有些疑惑,可一直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杨 重梧说道:“我正要与这位陆老伯,一起去拜访谢嘉仁大侠。”李时珍朝陆掌柜一拱手,哈哈笑道:“我和小哥一起去吧,我也是谢先生请来的。” 当下李时珍安排僮儿看管汤药,便自和杨重梧一起同行,那僮儿见不带他,委委屈屈地答应一声,嘴巴翘起老高。李时珍当世名医,于医理药理,识见颇为不凡,只是毕生潜心医术,为人处世,就有些书呆子气。 三人走在街上,李时珍以十二经常脉相询,杨重梧一一作答,其中部分出自胡青牛医经中的奇经八脉论,再加上杨重梧自身见解,李时珍有几个纠结了十几年的疑团,豁然开解,抓耳挠腮,喜不自胜,手比指划,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大,陆掌柜心中暗笑。 谈话之间,已到了谢嘉仁的府第,好一所大宅,门前左右各有一株百年梧桐树,三级台阶上,朱漆大门,青砖碧瓦,南北飞檐,李时珍也不等家人通报,直接走了进去,门房一见,便飞脚跑进去禀报。 三人一进大门,但见亭台错落,水榭假山映在青松翠柏之间,更有许多不知名的花坛盆景,点缀其间。穿过院落,便是大厅,沿廊东走,便是五间大正房,两旁厢房林立,屋舍之中,竟有四通八达之感。 即使像陆掌柜这样见多识广的人,也没有见过这样富丽堂皇的家宅,不由得在心中啧啧赞叹。李时珍却仿如未见,只是拉着杨重梧问东问西,只是说的又是针灸之学了。 忽然听到咳嗽一声,三人见大厅的台阶上,站着一个紫衣老者,两鬓稍见斑白,中等个头,身材略显发福,白面无须,脸色神色甚是谦和,谢吟风站在一旁,两手低垂。 紫衣人笑着说道:“李先生过来了?陆老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紫衣人声音清朗,让人听着舒服,双眼打量了一下杨重梧,微微点了点头。 李时珍说道:“谢老先生,我只是陪这两位过来的,顺便向这位杨小哥请教一下医理。”谢嘉仁面现惊讶之色,重新打量杨重梧,说道:“李先生是当世名医,你都要说请教二字,那这位小兄弟定然是医国圣手了。” 杨重梧双手抱拳,躬身行礼,说道:“崆峒派末学杨重梧,拜见谢老前辈。”谢嘉仁眉毛一挑,呵呵笑道:“原来是司马兄的后人,名家子弟,果然不凡,杨世兄不必拘礼,请起。” 谢嘉仁将三人让至大厅坐下,大厅正中,是一幅猛虎下山图,一只吊睛白额大虎,神态极是威猛。家人看茶,那茶叶碧油油的,也就五七颗,在杯中根根直立,品上一口唇齿留香。 陆掌柜看向谢嘉仁,笑着说道:“好一个雨前龙井!只可惜,现在却没有品茶的心境,谢大侠,今日我不请自来,是为崞县灾民向你来求救的,盼谢大侠体上天好生之德,仗义援手。”当下,他将崞县的灾民情况详细讲给谢嘉仁听。 谢嘉仁频频点头,眉间微蹙,待陆掌柜说完,便缓缓说道:“湫水暴涨,汾阳、孝义十一县尽被淹没,受灾难民达十万之众,自灾情伊始至今已有七日,可恨官府至今尚无作为,若完全依靠民间赈灾,只恐力有未逮,稍一不慎,激发民变,受难的还是老百姓。”陆掌柜长叹一声,心下深以为然,杨重梧想起徐星文所言,也不禁暗暗摇头。 谢嘉仁略一沉思,说道:“既然老陆你求上门来,所做的事又是为了受灾百姓,我便筹备粮食三百石,被服一千套,三日后我派人运往崞县。” 陆掌柜闻言大喜,说道:“谢大侠真是菩萨心肠,我替崞县五千灾民,谢山河大侠救命之恩。”站起身来,朝谢嘉仁长身一揖,谢嘉仁哈哈一笑,摆手扶起。 谢嘉仁见杨重梧一直未开口说话,便含笑问道:“司马兄近来身体可好?杨少侠是哪一位门下?”杨重梧站起身来,恭谨答道:“晚辈师尊姓姜,名讳上如下望。师祖他老人家身体清健,只是偶尔听他念叨,说是想念一些老朋友。” 谢嘉仁笑道:“我和你师祖也有十来年未见了,时光无情,岁月蹉跎,一晃我们都老了,这江湖是你们年轻人的了。” 事情已经说定,几人寒暄一阵,陆掌柜便起身告辞,谢嘉仁要留他们晚宴,大家都知道他贵人事忙,坚不肯受。 谢嘉仁没有什么架子,为人也挺爽气,也不多留,便亲自送出门来,家人已经将杨重梧与陆掌柜的马牵来,谢嘉仁无意中扫了一眼黑马,又转头细细看了一会,说道:“好马!” 第59章 天妖地孽,山河侠,赈钱粮(九) 谢嘉仁走上两步,围着黑马转了一圈,低声说道:“头上锐耳批秋竹,脚下高蹄削寒玉。始知神龙别有种,不比俗马空多肉。古人诚不欺我。” 杨重梧自得此马以来,一直觉得这黑马与普通马有些不同,力大惊人,奔跑如飞,脾气也大,除他以外无人可骑,却始终不知道这马是什么品类。 此刻见谢嘉仁绕马而行,双目炯炯,料想他应该是认得的,便双手抱拳,问道:“谢大侠,请问这是什么马?” 谢嘉仁一脸惊讶,看了看杨重梧,反问道:“你不知道?这马你从何处得来?”杨重梧便将在格尔木的骡马市场中,以十两银子购得的事情说了。 谢嘉仁摇头说道:“想来这马是与你有缘,此马名为‘乌骓’,天生龙种,万金不易。当年西楚霸王项羽的坐骑便是‘乌骓’,因它通身乌黑,四蹄皆白,奔行如飞,所以又有个名目,叫做‘踢雪乌骓’,天生便有一种霸王之气,其它的马都有些怕它。” 陆掌柜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那黄骠马我还以为不差,哪知到它跟前,便如同老鼠见猫一般。”李时珍除乐医药以外,其他诸事都没有兴趣,听到他们只是说马,便百无聊赖。 谢嘉仁又跟杨重梧说起,如何喂马如何养马,杨重梧认真听着,大有受益,不由得频频点头。 正说话之间,一抬官轿到了门前,谢吟风快步上前,与轿内之人小声嘀咕几句,便回来躬身对谢嘉仁说道:“老爷,江知州前来拜访。” 陆掌柜与杨重梧一见谢嘉仁有事,便拱手告辞,李时珍还是和杨重梧并肩而行,杨重梧知道只要让这个书呆大夫打开话匣,那定然是没完没了,便抢先对陆掌柜说道:“陆老伯,你是今日赶回崞县,还是在忻州住上一宿,明天再回去?” 陆掌柜抬头望天,日渐西斜,看来已是申牌时分,就说:“便在忻州住一晚上,明日趁早赶路,重梧,今晚我们爷俩喝上三盅。” 杨重梧知道,他是因谢嘉仁答应拨给粮草被服,心中大石落下,自然高兴,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当下笑着说道:“那好,我也明天再启程去保定,今晚陪老伯饮酒。”李时珍说道:“我住在前面那家通达客栈,重梧老弟,就住那里如何?” 三人到了通达客栈,见店内陈设质朴,房间也还干净,便叮嘱店内伙计将马牵到后院,喂上好草料,又要了两个房间住下。 店伙打来热水,杨重梧刚擦了把脸,便听到有敲门声,打开一看,李时珍捧了几本书站在门口。杨重梧让进房中坐下,看那三本书都是李时珍自己撰写的,有《奇经八脉考》、《濒湖脉学》以及《本草品汇》,杨重梧认真翻读,觉得与《胡青牛医经》可以相互印证,若说奇巧医案,比之《胡青牛医经》略有不足,但论其见解之详实精要,却要略略胜出了。 杨重梧也是对医术痴迷的人,边看边问,所提及问题,都是切中关键,李时珍曾花大量时间精力佐证过的,不由大起知音之感。 杨重梧偶尔也谈些自己的不同见解,李时珍必争论半天,争论过后,一五一十,认真记录下来。李时珍后世被尊为“药圣”,着述有《本草纲目》,其中也不乏杨重梧之功,只是这都是后话了。 两人探讨草药、医术入神,等到陆掌柜过来敲门,叫去大堂吃饭时,才发现天都快要黑了,却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已过去了近两个时辰。 他们找了角落上的一张桌子,陆掌柜就着菜谱,要了当地最有名的过油肉、鹌鹑茄子,见有道黄河鲤鱼炖豆腐,便也点了,另点了四样时令菜蔬,打了一斤汾酒,跑堂大声报了菜名,不一会,菜就流水界的端了上来。 几人正吃之间,大堂内奔进来两个人,一进到店中,便在一张空桌子旁坐下,正对门口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浓眉大眼的魁伟汉子,旁边是一个拿烟枪的干巴老头,不时小声咳嗽,两人神情有些紧张,不时地向门口望去。 李时珍看着那魁伟汉子,突然站起身来,大声喊道:“戚将军。”那汉子望他一眼,将手暗暗一摆,李时珍没有留意到他的手势,便要走上前去,陆掌柜一把将他拉住,低声让他先坐下。 李时珍刚刚坐定,大堂门口有两个人,如山一般移了进来,这二人一样形状,都是身躯雄壮头大脖子粗,两人相貌也是一样,只是一个脸皮白些,一个长得如乌碳一般。 二人往店内看了一圈,径直走到那魁伟汉子桌前,黑大个正对着他坐了下来,白脸的站在他的身旁。陆掌柜给杨重梧斟了一杯酒,在他耳边低低说道:“这二人是晋中黑白无常,是东楼门第三层的人,他们兄弟俩,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恶人,手底下倒真不含糊。” 杨重梧端起酒来敬陆掌柜一杯,这几日他已把陆掌柜给的名单看过两遍,东楼门中人的名字,都已在他脑中,只是未曾见过,不知其人,所有的名字当中,能对上号的,只有酒色财气四人,还有东方剑,这些他都是见过的,这几个人的形貌,深深印在脑海之中,就是因为他们,义父至今生死未卜。 黑无常一双牛眼,望定魁伟汉子,瓮声瓮气地开口说道:“一张纸,两条命,你自己选。”他脸色乌黑,说话时露出的牙齿倒是极白。 那个魁伟汉子沉声说道:“两位从邢台一直追至忻州,就是为那张图?我看二位也都是条汉子,却为何要为倭寇驱使?如果只是为钱,就请开个价来。” 黑无常嘿嘿笑道:“价码我刚才已经开过了,就是两条命。”魁伟汉子长吸一口气,毅然说道:“为了沿海千万百姓,我绝不可能将图给你,你有本事便自己来取吧。” 黑无常依然坐着,突然伸出擂钵大小的拳头向魁伟汉子当胸一拳击到,速度奇快,魁伟汉子反应也不慢,伸右臂一格,黑无常变拳为掌,手腕一翻便抓住了汉子的右腕,魁伟汉子运气回拉,气力不及黑无常,反而被拉近一尺,便伸左拳直捣黑无常的面门,黑无常左手一格一翻掌,又将他的左手腕也抓住了。 魁伟汉子沉腰扎马,黑无常倒是一时拉他不动,只是脸涨得通红,看来是已出全力,他弓马娴熟,于战阵之中冲杀,所向披靡,而这种闪展腾挪近身搏斗的功夫,却远不及这些武林人物了。 那干巴老头突然烟枪一扬,直向黑无常手腕点来,黑无常两手一松,右掌一钩,想抓住那烟枪,干巴老头烟枪一斜,黑无常看得分明,那烟枪直指自己手掌上的“劳宫穴”,便蓦然收回手掌,站了起来,冷笑说道:“原来还会点穴,我倒是小瞧你了。” 他踏前一步,双手做虎爪之形,中宫直入,直抓向老头的咽喉,干巴老头伸烟枪来点他腋窝,黑无常略一侧身便已避过,此时见黑无常的虎爪,离他咽喉不过尺半,便后退一步,烟枪顺势点向腰间,黑无常左脚飞起,以极诡异的姿势踢向烟枪,干巴老头只得又退一步,烟枪敲他足踝,黑无常右爪下抓,干巴老头回撤稍慢,袖子已被虎爪带到,将袖子撕去一幅,幸亏未伤到皮肉。 三招一过,干巴老头已经不敌,那边魁伟汉子抽出朴刀,与白无常也动上了手,更是险象环生,一刀砍空,被白无常一脚踢中受肘,单刀脱手飞出,白无常左手一勾右爪一带,魁伟汉子立足不定,扑倒在地,白无常如巨灵神一般的右脚踩在他的后背上,那汉子已经挣扎不得。 干巴老头想要扑过去相救,然被黑无常左一爪、右一爪的,自身都已照应不过来,心中慌张,一不留神右手小臂被抓,鲜血淋漓,紧接着黑无常虎爪挺得笔直,如剑般直刺咽喉,干巴老头自知已闪避不开,心下一凉,便竖起烟枪,横砸对手的腕骨。 第60章 天妖地孽,山河侠,赈钱粮(十) 黑无常嘿嘿冷笑,他皮糙肉厚一身硬功,烟枪即便打中,他也不会有什么大碍,而老头的咽喉必然被他刺中,忽然觉右侧风声大作,急忙缩手,还是被一股劲风扫到,手指处火辣辣的生疼。 他听得左边墙壁发出咚的声响,定睛一看,是一根筷子直插入板壁之中,余势未衰,兀自发出嗡嗡的声音。 与此同时,白无常看见一个蓝衫青年挥掌击来,掌未及身,呼吸已是一窒,急忙用手去架,顿觉一股大力沛然而至,抵挡不住,连退了三四步,方才站稳身形。 干巴老头与魁伟汉子同时脱险,干巴老头疾奔过来,一把将汉子拉起,魁伟汉子嘴角流血,刚才被白无常用脚一踏,内脏震动,受了轻伤。 黑白无常并肩站立,看着眼前的这个蓝衫青年,同时“咦”了一声。 这蓝衫青年正是杨重梧,眼见两人形势危急,便掷筷出掌,解了二人之厄。黑白无常是孪生兄弟,出生时因形体过大,他们的母亲产下他们后,便油尽灯枯而亡。 他们的父亲,是太岳山中的猎户,颇有些捕猎的本事,因没有乳汁抚养,便只得给他们灌些米汤,偶尔捕获些哺乳期的豹子、野狼,便挤出些奶给他们吃,二人却长得十分雄壮,十岁时便有成人大小。 及至这兄弟两个十三岁时,在太岳山中,父子三人,救下了一个被群狼围困的采药人,采药人已经被狼咬伤多处,最终不治,临终前,将一本虎爪拳谱送了他们。 两兄弟照书修习,二十岁后在晋地一带,就没有遇到过敌手。今年,他们二人三十一岁,这十一年来与人动手三十九次,便有四十七人丧生在他们的虎爪之下,因出手狠辣,两兄弟又是一白一黑,被武林中人称为黑白无常,是为索命无常之意。 二人也算本分,还是以捕猎为生,只是生性贪财,两年前,有东楼门的人找上他们,每年给黄金五十两,他们兄弟都是浑人,见了黄澄澄的金子,便应承了下来。 兄弟俩武功不弱,入了东楼门后,被排在第三层,可没什么头脑,东楼门自然也不怎么倚重他们,所以他二人平时倒也没什么事情,这两年中只接了三次任务,两人拿了金子,也乐得清闲。 直到前天,才又接到东楼门的指令,让他二人截了这魁伟汉子,拿回他身上的一张地图,眼见就要得手,却又突生变故,而拦阻他们之人,是如此年轻的一个小子。 刚才交手一招,黑白无常知道这个人是个劲敌,虎吼一声,一左一右,同时扑上,四爪挥出,动作迅捷,势大力沉,隐隐有风雷之声。 杨重梧脚步一错,在四爪的间隙中穿了过去,右掌回扫,黑无常双手一架,白无常一爪脖颈,一爪腰腹,杨重梧吐气开声,右掌催力,黑无常招架不住,撤身回走。杨重梧双龙抢珠,后发先至,白无常见两指离眼睛不远,连忙收回两爪,去格杨重梧的左手,胸腹之间露出空挡,杨重梧右掌如风,直拍过去,黑无常又双掌抵住。 三人转瞬间,斗了三十余招,黑白无常不时大声吼叫,二十根手指,时不时的抓在桌椅板凳上,木屑横飞,桌歪凳翻,杨重梧却是好整以暇,大是行有余力,边上,李时珍在给那魁伟汉子拿脉,而干巴老头与魁伟汉子睁圆了四只眼睛看着,连呼吸声都粗重起来。 陆掌柜眼睛偶而瞟一下三人打斗,便又自斟自饮,神情一点也不紧张。 白无常见久战无功,焦躁起来,一式黑爪掏心,中宫直进,杨重梧左掌斜切脉门,喀嚓一声,白无常手腕已被击断,右掌无中生有,忽上忽下,无声无息,却来得极快,白无常闪避不开,被一掌印在前胸,往后便倒,鲜血狂喷。 黑无常大惊,眼见杨重梧第二掌又至,想都不想,和身扑在白无常身上,右手向后格挡,又听得喀嚓一声,右手上臂骨已被打折,黑无常吃痛,牙关一咬,把嘴角咬出血来,他依然挺身而立,将白无常护在身后。 眼见杨重梧第三掌出,他左掌一立,准备硬接,其实他心中明白,这年轻人掌力远胜于他,这一掌接实了胸腹间必然受伤,可若起身让开,白无常定然是有死无生。 看见他们兄弟拼死相护,杨重梧掌至中途,就缓缓放下,黑无常一时莫名所以,瞪着一双牛眼,望着杨重梧。 杨重梧走上两步,黑无常神情绷紧,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杨重梧脚步飞快,身形已在他的左侧,黑无常大惊,正要转身,耳旁听到声音:“退出东楼门,放你们兄弟走路。”话声一完,杨重梧又已离他三尺,黑无常稍做思索,便重重的点了点头。 杨重梧又上前一步,将左手手掌贴在白无常的后心处,黑无常神情一紧,又要挺身上前,见蓝衫青年朝他微微一笑,猜想他并无加害之意,此时两兄弟一受伤一昏迷,若这青年有心要取他二人性命,现在两人已横尸于地了。 黑无常便停住不动,杨重梧将真气徐徐注入,片刻之后,白无常吐出一口淤血,大声呼痛,黑无常喜形于色,知道弟弟捡回了一条命,他手臂已断,不能抱拳,朝杨重梧一躬身,郑重说道:“汪大汪二谢过大侠活命之恩,以后大侠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兄弟的地方,汪大汪二随叫随到,请问大侠尊姓大名?” 杨重梧沉声答道:“我叫杨重梧。”说话之间,他的左手拇指,在黑无常右手臂的手三里处,按揉两下便放开了,黑无常神色一愕,断臂处疼痛大减,他将名字记下,回身扶起白无常,便离店去了。 直到此时,那魁伟汉子才松了一口气,苦笑着对李时珍说:“李御医,先前被这二人追杀,怕连累到你,所以不敢相认。” 李时珍现在已经明白其中缘故,便给陆掌柜和杨重梧介绍道:“这位是戚继美将军。”陆掌柜肃然起敬,站起身来,拱手道:“原来是抗倭名将,戚家两兄弟是东南沿海的屏障,有你们兄弟在,倭寇这些年才收敛了一些。” 于是各人通了名姓,那干巴老头叫做伍青彪,是戚家军的水军教头。 戚继美对几人小声说道:“大倭寇汪直带有两万人马驻扎在宁德东边的一处神秘岛屿,因岛屿四周暗礁丛生,并时常伴有海底暗涌,所以基本没有人敢去。最近军中得到消息说有一个航海的人多年前曾经到过这座岛上,并绘下了航海路线图,我便与老伍赶去邢台求那人给了这份航海图,却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一路被人追杀到这里,若不是这位杨兄弟出手相救,我和老伍可都丧命在这里了。” 说完,他和伍青彪二人,都向杨重梧行礼,杨重梧抱拳还礼。五人便安心坐下吃饭喝酒,席间戚继美见杨重梧身负绝艺而不骄,着意结纳,杨重梧也敬他是抗击倭寇的大英雄,除了李时珍不饮酒,其他四人酒喝得爽畅,直到亥末,方尽兴而散。 第61章 风动芙蕖,暗香引,涟漪荡(一) 第二日,戚继美与伍清彪,一大清早就来向杨重梧辞行,他们急需赶赴宁德复命,接着陆掌柜也回转崞县,继续救助灾民。 李时珍因答应了谢嘉仁防治灾后瘟疫,他只能依旧留在忻州,听说杨重梧要走,神色大是失落,便送杨重梧一直到了十里长亭,一路之上,絮絮叨叨,自然是离不开医药二字。 杨重梧见他如此执着,心里也不由得暗暗佩服,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互探讨,不知不觉在十里长亭又呆了小半个时辰。 那乌骓马大是不耐,前蹄在地上刨了两下,纵声长嘶,李时珍才恋恋不舍地与杨重梧珍重道别,等到杨重梧上马,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从怀中摸出一根参来,递给了杨重梧。 杨重梧定睛一看,见这参根须正直,血络清晰,旋纹有十二个,是一百多年的野山参了,他见此物如此贵重,坚决不肯接受。 李时珍怫然不悦,说道:“我也没有别的什么好东西,这是我在长白山自己挖的,你救过我,你我二人又兴趣相投,一根参都推来推去的,就太也见外了。”杨重梧见若再推辞,反为不美,就收下来,拱手谢了,李时珍才露出笑容,再次挥手道别。 乌骓马跑得飞快,日正时分,便到了太原,太原城内,面黄饥瘦的难民,比之崞县和忻州更多了,杨重梧见到有几处官粮赈灾处,稍稍松了口气。 自古以来,凡发生大规模的天灾,朝廷都不会不管不顾,若只依靠民间赈灾,即便如谢嘉仁这样的富豪之家,也是支撑不了多长时间的。灾民若无饭吃,势必哄抢,导致民变,看来朝廷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杨重梧牵着马,一路走走看看,见路旁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眼神呆滞,手中举着一张年轻女子的画像,画中女子,杏目桃腮,颇有几分颜色,画像旁边写着大大的“寻女”两个字。 杨重梧停下脚步,有一个挎着菜篮的胖大婶,问那老者道:“这位大哥,这画像是你的闺女啊?她是怎么走失的啊?”那老头面色晦暗、目无表情,只是嘶哑了嗓子,低声重复念叨“芝兰......芝兰......”并不回答那位胖大婶的话。 老头旁边,有一个摆馄饨挑子的,也是个六十左右的老者,摇头叹气道:“可怜啊,这人已经急疯了,昨天晚上他还清醒,就是急得不行,手里拿了这个画像,见人就问‘有没见到他的女儿’......就是他口中不停念叨叫芝兰的,他说是带了女儿去忻州投亲,昨日傍晚住进了宏升客栈,住下不到一会,他女儿说要去街上买块手绢和些水粉,结果就没有回来。到晚饭时分,他着起急来,便出来询问,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看见人回来。” 众人一听,看着这老者脸色灰败,双眼通红,想来一夜未曾合眼,心中都感同情。那胖婶子摇头说道:“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接连听说好几个姑娘失踪,还都是些如花似玉的女娃子。” 她这么一讲,边上有好几个人附和,说是也听到过走失人口的事情,而且都是姑娘,似乎最早的,都已经有五天了,到现在依然是杳无音信。 众人便劝老汉去报官,馄饨挑子老板说道:“他昨晚就去了,衙门只说让他回来等候消息,再也没说其它。” 杨重梧见前方不远就是那宏升客栈,便牵马走了过去,小二见来了主顾,过来殷勤招呼,将马牵入后院。杨重梧在店内住了下来,小二送来热水,准备退出房间,杨重梧招呼道:“小二哥,向你打听个事,那个丢了女儿的老汉,昨晚是不是住在你的店中?”小二一听,脸上就有些不忍的表情,说道:“是的,可怜那个老人家,昨晚在房中哭了整整一夜,一个好好的姑娘,说不见就不见了。”杨重梧又问道:“他们住店后,可有人来找过他们。”小二想了想,摇头道:“他们住进店中不到一刻,那姑娘就下去了,老汉说她出去买点东西,然后老汉点了饭菜,左等右等都不见女儿回来,这才慌张起来跑出去寻,倒是不见有人来找过他。”杨重梧谢了他,店小二便叹息着走了。 杨重梧胡乱搽了把脸,便来到街上,那老头依旧举了画像站那儿,边上换了另一拨人,西风渐寒,老者也想不起添衣,在风中不住战栗,面上木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杨重梧不由心中恻然。 再往前走,见有一家饭庄,此时已过了午饭时间,里面还有几桌客人,说话又都是太原本地口音,估摸着饭菜滋味应该不错,便走了进去。堂倌出来迎客,将杨重梧让到一个靠窗的桌前坐下,杨重梧点了两样小菜,再要了一碗面。 他左侧的一张桌子,坐了两个肥头大肚衣着光鲜的胖子,一看就像是生意人,桌上杯盘狼藉,应该是刚喝完了酒,这时正在大声的聊天。 其中一个紫衣黑胖的人用牙签剔牙,向他对面的穿湖色绸缎的人问道:“罗掌柜,赵大人摊派了你家多少石?”那罗掌柜苦了脸,比了两根手指头,说道:“这次可摊得不少,二百石。刘掌柜你家大业大,怎么也不会少于三百石吧?” 紫衣黑胖子答道:“三百石?他整整摊了我四百石。”罗掌柜一听,苦脸的表情便轻松了许多,拍拍刘掌柜的肩膀道:“算啦刘掌柜,就当是做善事吧,那些个灾民也实在是可怜的。”紫衣黑胖子冷笑道:“要真是全拿去赈了灾,我刘胖子也没二话,可我总觉得是有人在中饱私囊。” 罗掌柜嘘了一声,左右望了望,低声说道:“老刘,没有证据,话可不是乱说的,这个赵大人是通政使,奉旨来赈灾的,得罪了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刘胖子可能也觉得莽撞,将一颗肥头点了几点,不再往下说了。 第62章 风动芙蕖,暗香引,涟漪荡(二) 吃饱喝足,紫衣黑胖子醉醺醺的回家,一路摇摇晃晃的哼着小曲,穿过一条巷子,就到了家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忽听得有人喊道:“刘掌柜。”紫衣胖子回头一看,见眼前站着一个高个子蓝衫青年,有点面熟,想了一会,方记起似乎是刚才在那饭庄里吃饭的隔桌的小伙子。 刘掌柜看这青年英姿俊朗,又是面含微笑,似乎没有什么恶意,便问道:“小兄弟,你找我有事?”杨重梧拱手说道:“刘掌柜是做山货生意吧?我这里有根参,不知道刘掌柜有没有兴趣?” 先前在饭庄时,杨重梧听到这黑胖子说,有人中饱私囊时便留上了神,他年幼的时候,狄道发生大灾,亲眼目睹父亲为了救灾,带同合衙府吏,接连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他深知,在天灾到来时,朝廷官员便是灾民的所有希望,可这人却说有人利用灾情敛财,虽是不知真假,可他既然遇上了,自然不能不管不顾。 杨重梧心中盘算,怎样向这刘掌柜打听实情,正好那两人已吃完结账走人,黑胖子经过他身旁时,他便闻到这人的身上,有许多种药材的气息。 现在,两人当面而立,这个味道越发明显。当然,这些个气味其实并不明显,普通人是很难闻出来的,杨重梧自练成九阳神功后,各种知觉远胜常人,他从怀中拿出李时珍送的那株山参,在刘掌柜眼前一晃,便又放入怀中。 刘掌柜双眼瞪得滚圆,酒一下就醒了大半,张大嘴巴,问道:“长白山参?”紧跟着左右望了望,低声说道:“小兄弟,这里是我家,我们进去说。”推开院门,将杨重梧让至厅房,刚一坐下,便大声喊人上茶。 家人还未沏茶上来,刘掌柜就有些急不可耐,眼睛朝杨重梧的怀里望了几次,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小兄弟,再给我看一眼吧?” 杨重梧笑着说道:“刘掌柜是识货的人,百年野山参,吞吐天地灵气,有补五藏、定魂魄、止邪惊、轻身延年之功效,无缘之人平生不得一见。” 杨重梧的这番话,说得刘掌柜心中痒煞,可毕竟是久经市场的生意人,不一会就沉静下来,问道:“小兄弟,七两为参,八两为宝,我看你那株参,可能不止九两,这样的好东西,我不见得能买得起,小兄弟找我,遮么是有其它事情吧?” 这时,家人端茶上来,杨重梧喝一口茶赞道:“刘掌柜,你果然是聪明得紧。我确实是有一事向你请教,先前在饭庄之时,我听刘掌柜说道,此次赈灾粮有人中饱私囊,在下想问一问,是否真有其事?” 刘掌柜一激灵,吓得站起身来,黑脸泛白,结结巴巴的说道:“那是我喝多了酒胡说的,兄弟你.....你是官家的人?” 杨重梧见他胆小,心道:“若是不诈他一诈,他终究是不肯说的。”当下俊脸一板,左手轻轻一拍,那核桃木的座椅扶手应声断成两截,寒声说道:“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你若不实话实说,哼!你也知道我们的手段。” 刘掌柜扑地跪倒,右手用力抽了自己一耳光,带着哭腔说道:“大人,我真是信口胡说的,求大人饶过我这一回。”杨重梧心中暗笑,和声说道:“刘掌柜,我看你也是一条性情汉子,起来说话吧。” 刘掌柜身躯肥硕,两手在地上撑了几下,方才抖擞爬起,俯耳垂手而立。杨重梧继续说道:“刘掌柜,你不要担心,我与通政史并非一路,只因筹集这些赈灾粮颇是不易,我等也是奉命督察,看是否有贪赃枉法之人。刘掌柜,你说与我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真实与否,我自行调查,一切皆与你无涉。” 他自小在府衙长大,人又聪明,这一番官话倒是讲得像模像样。刘掌柜听他说完,长出了一口气,用衣袖搽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偷眼望向杨重梧,见这青年一脸正气,两眼中亦满是鼓励神色,便咬牙说道:“好,我就告诉你吧,本来,假如我疑心的事情是真的,那么他们所做的事情也太昧天良了。” 刘掌柜清了清嗓门,说道:“大人应该知道,太原城中现在每日发放赈灾粮的数目是二百石,每个灾民发粮一升,城内共有五处放粮点,其中有一处,就在我的百草堂门外。每天早上放粮时,发粮的人会先将粮食倒入大米缸中,大米缸平平装满,可以盛两石粮食,也就是两百升,正常情况下,米缸内的粮食不足二十升时,就需往里再加一石粮食,那是因为,缸底的粮层太薄不便舀满一升。然而,第一天放粮时,我就发现了一件怪事......” 第63章 风动芙蕖,暗香引,涟漪荡(三) 刘掌柜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继续说道:“第一天放粮时,我亲眼看见,那个伙计将两石粮倒入大米缸中,灾民已经在现场,沿街蜿蜒排起了长队,排的队伍经过我了店铺门口,正对着我店门口,排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带了个十二三岁的小孩,我听到那小孩对他娘说‘娘,我刚才跑前面去数了数,我们排在第一百九十九。’” “我当时心想,那他们得等到第三石了,可后来我发现,直到他们领完粮,又放了三个人,这才倒第三石粮进那大米缸里。我觉得非常奇怪,当时还疑心是那小孩数错了,第二天放粮时,我自己数了数,结果还是和第一天一模一样。” 杨重梧眉间微蹙,略一思量,问道:“你是说他们放粮时偷工减料,米升未曾装满?” 刘掌柜答道:“赈灾粮每人一升,这是规矩,若是这样的表面文章都不做足,那肯定会惹人议论,我还特意去看了看那放粮用的米升,无论从形状还是大小,与标准米升没有两样。”杨重梧沉吟道:“这就有些奇怪了。” 刘掌柜靠前一步,神情紧张,虽是在自己家里,还是左右看了看,附在杨重梧耳边悄声说道:“我估计问题就出在那米升里面,别看大小形状都一样,若是将米升的底板加厚半寸,同样装满,一升米就会少了二两,一石就会少十二斤半,一百石就会少了一千二百五十斤。” 杨重梧幡然大悟道:“哦,原来是这样!这件事我会去访查明白,谢谢刘掌柜了,你且放心,今天的事,只要你自己不说,肯定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的。”说完起身出门而去,刘掌柜在身后唯唯应诺。 路过赈粮点时,杨重梧在旁边驻足望了良久,见每升都装满齐平,确实看不出什么端倪,若不是那刘掌柜生意人精细,哪想得到其中的道道。 路过粮具铺时,他便去买了五个标准米升,用一个布袋装了提回了宏升客栈。 亥时刚过,杨重梧来到一个赈粮处,用手轻推房门,门从里面栓住了,边上有一个窗户,轻轻一推便开了,往里一望,一个看门的老头在板铺上正睡得香甜。 杨重梧从窗户跳了进去, 房内就只有一个大米缸,里面还有小半缸粮食,旁边堆了许多的空麻袋,想来赈灾粮是要第二天早上才能运来。 杨重梧从桌上拿起米升,感觉似乎比自己买的米升要略沉一些,便从米缸中装了满满一升米,然后倒进带来的标准米升之中,摇匀后上方空出了一小截,果真如那刘掌柜所说,这米升确实是有问题。 他将米升调换,轻手轻脚的从窗户出去,来到另外的四个赈粮处,情况皆是一样,他知道,必定是这次赈灾掌权的人暗中动了手脚,其他人料来是没有这胆量的,可恨这帮蛀虫,连灾民的救命粮也要搜刮,他强忍怒火,将四个米升都换了过来。 这时候已是将近子时,杨重梧心中愤恨不平,沿着街道大步疾走,不知不觉已出了城,见前方有一处树林,林子边上有一座庙宇。杨重梧停了下来,背靠一棵大树,想着若是去揭破那通政史赵大人的奸谋,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灾民放粮,眼下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有先将这件事情暂且记下,待赈灾过后,再去寻那通政史的晦气。 他计议已定,愁肠贯通,便准备回宏升客栈再睡上两三个时辰,忽然,他听到一声叫喊,虽然声音含混,但这里四下一片寂静,杨重梧听得真真切切,分明是一个女人的叫声,而且,似乎是又被人捂住了嘴巴,声音正是从寺庙那边传过来的。 杨重梧快步来到庙前,庙门紧闭,便飞身越过寺墙,见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一个房间里亮着灯火,便大步走了过去,他脚步轻捷,庙里的人没有半点察觉。 来到屋外,杨重梧听到里面有人说道:“吴老二,你不要命了,那边让尽快处理干净,你怎么还有心思想这调调?”另外有一个人说道:“大哥,这几个小娘们都标致得很,实在是可惜了,我想着先快活快活,在天亮前再找个地方把她们埋了。” 里面“啪”的一声,刚才说话的那人,似乎被扇了一记耳光,最先出声的人又恶狠狠的说道:“快活个屁!你弄得跟个软脚虾一样,耽误了事情,我弄死你,赶紧杀掉找个地方埋了。” 杨重梧再也按捺不住,一脚踹开房门,见里面站着三个秃头,人人手中拿着钢刀,地上有四名年轻女子,都被麻绳绑了,嘴里也塞了布巾。 那三个秃头见有人闯了进来,先吓了一跳,见只是一个高个青年,手中又没有兵器,方定下神来,一个脸上一道刀疤满脸横肉的光头,盯着杨重梧,大声说道:“你什么人?”杨重梧没有理他,径直走向那四个被绑女子。 那刀疤一声吼叫,三个光头同时动手,三柄钢刀从三个不同方向砍了过来,杨重梧心中早已满腔怒气,脚步一错,由坎位至离位,左掌连扬,三人钢刀几乎同时脱手,“仓啷啷”的掉在地上,各自都捧了右手惨嚎,方才三掌,已斩断了三人的手腕筋脉。 杨重梧望都不望那三个光头,上前给那四位女子松了绳索,扯下了封口布巾,杨重梧见其中一个女子,颇像那街头老者的手中画像之人,便问道:“你叫芝兰?”那女子点了点头,怯生生地回答道:“是的,大侠你怎么会认识我?”杨重梧蓦然冷声喝道:“谁动,谁死!” 第64章 风动芙蕖,暗香引,涟漪荡(四) 那刀疤光头见杨重梧背朝自己,便想偷偷溜出房去,哪知他方一动,杨重梧便已察觉,虽然声音不大,可他刚才举手之间便连伤三人,语气中自带威严肃杀之意。刀疤光头便站在门边,一动也不敢动,若说完全不动,却也不实,他全身抖个不住,连牙齿都咯咯交战做响。 杨重梧不去理他,轻声对芝兰说道:“你父亲举了你的画像在太原城到处寻你,我见你与那画像有六七分相似,你是被这三人绑来的吧?”芝兰点头,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四个女子被捆得久了,血脉有些不通,杨重梧给她们松绑之后,抻手动腿的活动了一会,便陆续都能站起身来。杨重梧让她们在桌边坐下,一一询问。 除芝兰外,另外三名女子都是这次受灾后和家人逃难过来的,在落单的时候一不小心被这三人绑了,然后将她们送进一个大宅院中,被一个五十左右的男子蹂躏,稍有不从,便遭毒打,鞭笞针刺,那男子似乎是个大官,宅院中护院丫鬟老妈子一大堆,随时看守,根本就没有逃跑的机会。 说到这里,四名女子又是涕泗交流,低头抽噎不止。 杨重梧听她们说完,脸似寒冰,转头望向那三个光头,那三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磕头求饶,那刀疤光头说道:“大侠饶命,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家乡遭灾以后,逃难到这太原来,没有饭吃,几天前遇见一个中年人,他让我们几个每隔一天,就往那汾河边上的大宅院中送一名漂亮女子,换五石粮食。” 杨重梧问道:“你说的那个中年人是谁?现在在哪里?”刀疤光头道:“那人就是那大宅院的管家,这几天见了几次。”杨重梧略想了下,又侧头问四个女子道:“刚才对你们动手动脚的是哪一个?”芝兰朝中间的着黑衣的光头一指说道:“就是这个畜生。” 她的手指还没有放下,杨重梧已在那黑衣光头的后心印了一掌,又站回原地,那光头脑袋朝下俯伏在地,再也不动了,剩下的二个人见他倏进倏退,动作迅捷绝伦,一出手就杀了一人,心下更是骇布,只是磕头不止。 杨重梧又问道:“这庙中的和尚到哪里去了?”刀疤光头停了磕头,颤身说道:“庙内本有一老两小三个和尚,五日前我们来到这里,将他们三人锁在后面的房间中,每天给他们送一次饭食。”杨重梧又厉声问道:“你们总计绑了几名女子?”刀疤光头回答道:“就这四人,我们是六天前来的太原。” 另外一个穿灰布衣裳的光头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抬也起头来说道:“刀疤老大没有说错,我们总共绑了有四个女子,可向那大宅子里送去五个人。” 杨重梧转头看向他,“哦”了一声,那灰衣光头继续说道:“今日下午,我们去汾河边那大宅院中领五石粮食,一到那里,那管家就催我们快走,说过一会就有朝廷官员要来,撞见了不方便,要我们明日再去取粮,没办法,我们只得先回去。在回来的路上,我们看见汾河边的一株柳树下站着一个神仙一般的年轻姑娘,吴老二便上去调笑,说前边有所宅院中有许多好玩的物事,问她愿不愿同去看看,那女子微微一笑说‘好啊’,我见她长得好看声音又好听,便劝她回家去,她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有些问题,对我说的话理也不理,便跟着老大与吴老二就去了那所宅子,害得我白白挨了老大一脚。” 杨重梧凝目朝他一望,见他眼神稳定、语意诚恳,不似撒谎的样子,便侧脸去看刀疤汉子,那刀疤将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说道:“是的是的,因这姑娘并不是我们绑的,所以小人刚才未曾想起。我们将那姑娘送进大宅院中,过了一会,管家笑眯眯的过来对我们讲,说他家老爷十分满意,让我们明日去领五十石粮食,并要我们把这四个女子让我们带走,要求我们带出城去处理干净,还说他家老爷讲这四名女子与才进府的女子一比,如野鸡比凤凰一般,看着有些碍眼。我们回来时天已大黑了,本想在小树林里就将这四个女子杀了,可那吴老二存了私心,说什么砍头都要吃餐饱的才能上路,不然死了变成厉鬼被缠住了麻烦,才带回庙里的。” 杨重梧对灰衣光头说道:“你去后面将庙里的那几个和尚领来这里。”灰衣光头点头站起身来朝外走去,临出门前,犹豫着问道:“大侠,你就不怕我跑了吗?”杨重梧冷冷一笑,低声说道:“你不妨试试。” 灰衣光头看着他的眼神,没来由的心中打了一个寒战,边退着出门边喃喃说道:“我不会跑的,我早就知道,做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总是会有报应的。” 杨重梧又问了刀疤光头那所宅院的具体位置以及宅院的主人,刀疤光头仔细的描述了宅院位置,至于那宅院主人,他从未见过,只是在第三天领那五石粮食时,那家人曾无意间提起这家主人是姓赵,好像是最近才来的太原。 杨重梧心中一盘算,估计很可能便是那个通政史赵文华了,略想了想便对刀疤光头说道:“你干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让这四位姑娘终身蒙羞,也使四家人骨肉分离,你是罪大恶极,我饶你不得。” 刀疤光头听他语气不善,啊也一声,起身就跑,杨重梧身形一闪,已到了门前,右手掌捺在他的前胸,那刀疤光头就恶贯满盈了。 杨重梧看见那四个女子缩成一团,甚是害怕,便和声宽慰她们几句,一手拖一具尸体,丢在隔壁的宿房之中。 回到房中过不多久,听得脚步声响,三个真和尚一个真光头一起走了过来,其中一个老和尚约莫有六七十岁,两个小和尚均是十六七岁,朝杨重梧合十称谢,说自从被这三个强人关起来后,老和尚念了几千声阿弥陀佛,上万遍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现在终于化险为夷,由此看来,念经总是有用的。 杨重梧又问灰衣光头一遍,那个宅院的具体所在,见他讲的与刀疤光头说的完全相同,便轻抬右脚,用脚尖一点,咔嚓一声,灰衣光头左脚骨折,跌坐在地,大声呼痛。 杨重梧说道:“按你们的所作所为,杀你们十次都不多,我念你不是主犯,而且为人还有一丝良知,便留下你的一条性命,打断你一只手一只脚,伤好后会有些残疾,以后干活影响也不大,希望你引以为戒,长点记性,今后好生做人!若是还不悔改,被我撞见了,我会让你比他们两人死得更惨。” 灰衣光头忍着痛,不住点头。杨重梧对老和尚说道:“这几位姑娘都遭了大罪,请师傅给她们安排个地方调养一段时间,她们亲人都在太原,你叫两位小师傅去寻一寻,让她们家人也暂时来寺中住下吧。这三个人绑夺女子,霸占寺庙,我已经料理了两个,丢在隔壁宿房中了,这个人就先留他一命,让他把那十几石粮食都拿出来,伤好后离开寺庙。” 那老和尚频频点头应是,观音菩萨派来的人,他哪里能说半个不字,而且还有那凭空而来的十几石粮食。杨重梧说完,便疾步离开寺庙,往那汾河边的大宅院而去。 老和尚兀自还在不停的点头,可眼前一花,人已不见,料想应是驾云而去了,不自禁的又念了好多声的阿弥陀佛。 第65章 风动芙蕖,暗香引,涟漪荡(五) 那两个贼人所说汾河边的大宅院,离这寺庙也就八九里路,杨重梧加快脚步,一柱香的时间便已赶到,在离那宅院十丈左右,停下来驻足察看。 汾河两岸每隔一两里地,便有一处高门大院,能在这里建房的人,都是非富即贵。而眼前的这所宅院,占地之广却不是边上几幢房屋能比的,所以分外显眼。 杨重梧飞身跳到一株大树上,手搭凉棚,往里一望,远远看见亭台楼阁,真是有种庭院深深几许的感觉。这时已接近夜半时分,里面还是张灯结彩,不时传出欢声笑语,夹杂着唱曲敬酒的声音,杨重梧怒气暗生,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位朝廷的赈灾大官,不但不能体恤百姓,反而趁灾敛财,还做下那些个祸害无辜女子的禽兽行径,真是是可忍,熟不可忍。 他正要飞身跃入高墙,忽听到右侧前方不远处,树叶中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却不似风吹树叶的声响,虽然极轻,然而杨重梧内力深厚耳目聪敏,听得是真真切切,他心下一凛,静心凝神细听,还有若隐若无的呼吸声,那大树的树冠之中,应该藏有好几个人。 杨重梧心中奇怪,转了几个念头,还是觉得先办正事要紧。侧耳听了听,左面没有人,便从树上径直跃上左面的树冠,紧接着又跳到另一株树上,连跳了五颗树,长身一起,便已飘过院墙,落入府院之中。王驰威曾指点他轻功的诀窍,此时他的轻身功夫与上崆峒山之前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一连串动作,犹如行云流水,却没有半分声响。 偌大的院子中没有一个人,前面厅堂之中似乎宴席刚刚结束,传来一阵椅子推动以及寒暄道别的声音。杨重梧想着先去救出灰衣光头说的那个女子,崆峒派侠义为先,遇不平事定要出手管上一管,这一点无论是义父还是师父与师叔都跟他讲过多次,而且以他自己的为人秉性,断断不会见难不救的。 杨重梧估计那个女子应该是被关在后院,便从右面斜廊直奔而入,一路上都没有遇见人,想来是这家中的仆人,大多都在前厅伺候着。来到后院,杨重梧不由得心中叫苦,这回廊九曲十八弯,怕么有上百个房间,这让他怎样去找?总不能每个房间都去查看一番。 正做没理会处,听得前面回廊的拐角处传来了脚步声,忙缩身站在一个大廊柱的后面,看见有两个丫鬟模样的人,端了木盘迎风摆柳般往这边走来。 听到其中一个说道:“小桃姊姊,你说咱们老爷怎么会突然发了善心,放那四个姑娘走了?”另外一个说道:“小碧妹子,你下午不在,那刀疤脸两兄弟又领了一个女子来。哎呀,我是从没有见过长得如此美丽的姑娘,那脸蛋,那眼鼻,那腰身,我要是个男人,可能只看一眼就要着魔了,跟她一比,那四个姑娘和我们都不能算是女人了。你说这样的天仙般的女子,进了老爷的眼中还拔得出来吗?” 先前那个笑着说道:“我呆会要好好瞧瞧,是怎样的一个勾魂模样,让我们都不是女人了。” 两人渐渐走远,杨重梧听她们说话的意思,似乎就是要去被骗的女子那儿,便悄悄地跟上。又听到那个小桃轻轻笑道:“小蹄子说得酸溜溜的,是不信我了,等下你一见保管你就呆了。这姑娘似乎是被刀疤脸他们骗过来的,有些像是哪家大户的小姐,她在园子里逛了一圈后便说想回家了,赵管家怎会让她离去?后来她闹得实在有些厉害了,被周婆子绑了手脚,塞住了嘴巴,放到了老爷床上了。” 小碧紧接了说道:“我们得快些了,老爷那边已经散了,伺候了这位小姐洗漱后,我们得赶紧离开,别在那里碍眼,老爷发起脾气来不是玩的。” 两人都顾不上扭了,加快了脚步,没走多远,在一个大房间门口停住,里面点得有灯,二人推门进去了,那叫小碧的丫鬟顺手关了房门。杨重梧不愿对女人动手,便想等那两个丫鬟走后再将那姑娘救出,就没有跟着进去,听得里面一声惊叫“好美呵!”,估计是那个小碧了。 隐隐听到里面的那个小桃丫鬟说道:“姑娘,我们是奉命来伺候你梳洗的,我俩都是下人,请姑娘不要为难我们。”里面便没有话语声音,似乎是那女子已经坦然接受了。 这时,远远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杨重梧提气一纵,便上了房檐,见这屋顶的上方似乎还有个小阁楼,黑乎乎的也看不太清楚。 脚步声越来越近,探头往下一看,只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大步走了过来,斜后方有一个人提了灯笼,一路躬身小跑为他引路。等他们走到杨重梧所伏的屋檐之下,那提灯笼的人哈腰说道:“老爷,到了,就在这韵春阁中。”前面那人说道:“唔,知道了,你去吧。”提灯笼的人应了声是,躬身后退,往来路走去。 杨重梧心中暗道,这人必定是那个通政史赵文华了。那男子推门进了房间,里面两个丫鬟都敛衽行礼,唤道:“老爷。”赵文华负着双手,微微点头道:“罢了,小桃,把这位姑娘的封口巾取下来,你们就出去吧。” 小桃依命上前,把那女子嘴上的封口巾解了下来,与小碧一起退出房去。那姑娘也不叫喊,只是冷冷地看着赵文华。 赵文华上前几步,凝目端详着她,脱口吟道:“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那女子双手被反捆背后,双脚也被绸带捆绑,便斜目一瞪,冷哼一声。赵文华哈哈大笑,又吟诵道:“斜倚牙床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 那女子冷笑一声,说道:“世间岂有强抢民女之檀郎?看你年岁也不小了,还自以为风流年少,可知人世间尚有羞耻二字?” 她虽是骂人,然而语音清亮,有如珍珠落入玉盘,好听得就像仙界伦音一般。 第66章 风动芙蕖,暗香引,涟漪荡(六) 杨重梧见两名丫鬟已经去远,便跃下房檐,推门而入。 赵文华见那姑娘轻嗔薄怨,不禁意荡神摇,虽听她词锋锐利,却也不以为意,腆着脸走近前去,围着那女子转上一圈,就要去摸那姑娘的纤纤素手,猛听得房门一响,便急忙转身,见一个青衣男子,俊面长身,满脸煞气,立在门前。赵 文华大吃一惊,心念电转,权衡之下不敢呼叫,只是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闯入我的府中?”杨重梧眼神如刀,盯着这位通政史赵大人,见他是中等身材,白面微须,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的乱转,此时惊惧之下,双手袍袖都在微微发颤,却又强装镇定。 这赵文华就是当年受严嵩指使诬告兵部尚书张经的人,导致后来张经与杨重梧的父亲杨继盛,在同一天被问斩,这一层杨重梧自然是不知道的。赵文华是严嵩的干儿子,此次被严嵩派来赈灾,本就打算狠狠捞上一笔,好回去打点严嵩与严世番。 汾河边的这所宅邸是他多年前置办的一处行辕,一直是他由他的堂弟在帮他打理,这次湫水之灾,受灾最重的吕梁、汾阳等地他根本就没有去,只在太原城内安享太平。他生性贪财好色,暗暗差遣自己的心腹,用定制的米升替换了标准米升,又让他的堂弟物色一些年轻美貌的女子前来侍寝。 今日,堂弟带来了一个姑娘,他一见就惊为天人,心猿意马之下,当时就想带入房中,成其好事,可正好有京城的官员前来宣旨,只得咽了好几口口水,恋恋不舍地匆匆去了。 圣旨无非就是督促他尽心赈灾,不要辜负皇上的信任之类的话语,待得宣读完毕,少不得又要设宴招待,宴席之上,赵文华心如火烧,磨皮搽痒,却又只能装作无事人一般殷勤待客,他久历宦海,自然明白官场中的处事逢迎之道,别说是中途离席,便是答话时偶尔心不在焉,或是对哪一位少笑得一笑,都有可能成为他日之患。等到好不容易将客人全部送走,这才三步并做两步,急急地赶到后院来。 杨重梧面罩寒霜,将手中的袋子扔到赵文华的脚下,那五个米升从袋中滚落出来,赵文华看见米升,身形一震,不由得心惊胆战,竭力镇定神情。 杨重梧厉声喝道:“你这个狗官,克扣赈灾粮食,假公肥私,强抢民女,作恶多端,你与禽兽有什么区别?今日我要替天行道,取了你的狗命!”赵文华听闻,惊得连退三步到床脚处,失声说道:“你,你敢杀害朝廷命官?”杨重梧森然道:“为官者心中没有百姓,还凭借职权对灾民吸血吮髓,这时死到临头还要以朝廷命官自居,当真是可笑之极,你算什么狗屁朝廷命官!咦……” 先前赵文华一直站在床前,挡住了床上被绑的那个姑娘,这时赵文华已经退到床脚,杨重梧无意间往床上一瞥,不由得心头剧震,惊咦出声。 床上女子,竟然是几个月之前,正是杨重梧刚刚出谷时,遇到的那位骑红马的黄衫女子,他在谷中呆了七年多,这位姑娘是他出谷后遇见的第一个人,而且是如此的清丽脱俗,所以杨重梧已经将她深深印在脑海之中。 这几个月以来,在练功的闲暇,时时想起这黄衫姑娘在马上的回眸一笑,回思起她当时的眉梢、眼神、略翘的嘴角以及婀娜不失英气的背影,心中总似有一股暖流涌动。 有时候,杨重梧也暗笑自己,大千世界,亿万之众,只是偶然的一次相遇,可能今生今世都见不到第二面,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这样的思之念之。 可思绪却不由自主,时不时的总是会不自觉的在脑海中冒了出来,甚而偶尔会与她相见于梦中。 可就在此时,梦中之人,就在眼前,怎不让杨重梧大吃一惊。 床脚扶手处雕得有凤,赵文华趁杨重梧发楞,伸手将凤头一扳,床脚的那面墙壁“刺啦”一声,一道暗门开启,赵文华朝暗门奔去,杨重梧疾步来追,眼见他即将出门,一声低叱,右掌斜飞,一招“无离无疵”,朝他背上拍去。 此时距离已相隔甚远,掌力无法及身,可一缕掌风却已带到,赵文华感觉背上似被一记重锤猛然砸到,身子站立不住往前扑到,他知道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强忍剧痛,慌忙手足并用,连滚带爬,出了暗门,那墙壁倏而又阖上了。 杨重梧忙上去拧那凤头,暗门没了反应,整个房间却旋转起来,并伴有如雷鸣般的咔嚓声响,跟着房顶猛然裂开,一个庞然大物黑黝黝的似有万钧之重,从房顶上罩将下来,杨重梧眼见这个庞然巨物的一角落下的方位,正对着床上的那位姑娘,一旦压到,香消玉殒不说, 定然是血肉横飞,惨不堪言。 杨重梧横身一掠,从床上抱起那黄衣少女,脚尖在床头轻点,反向飞身,横掠、抱人、折向飞出,一系列动作都是迅如雷火,只要慢得一瞬,两个人必会被那大物砸中。 饶是他的动作有若电光火石,二人还是被那巨物罩在当中。杨重梧仔细一看,是一个六尺见方铸成一体的屋子,应该就是刚才在房顶上所见到的阁楼。 这屋子除了一个不到两尺宽的窗户外,四周全是黑沉沉的,未有一丝光华,似乎是生铁铸成,落在地上,好一声巨响,简直地动山摇。那牙床已经被砸得粉碎,散架后的碎木头如箭一般四散乱飞,杨重梧左手抱人,右手将袍袖使力一拂,他们身边的碎木头纷纷落地。 赵文华按照严嵩的授意,经常会弹劾其他大臣,朝野内外,得罪的人实在不少,其中也不乏有钱有势的人,他自然是担心这些人会暗地里派杀手来行刺,故而他所住的地方,都会有数十人为他看家护院。 另外,在建造这所宅院时,还花重金请了鲁班门高手匠人肖进,建了这韵春阁,内中有不少机关消息。本来,在床里侧有个手柄,只要一扳,这铁屋子就会落在床前,将前来刺杀他的人关在里面。可是先前因杨重梧已进到房间,离他不过五尺,中间又隔了那个姑娘,他不敢冒险上床去开启机关。 待到他假装受惊后退,趁杨重梧忽然愣神之际,打开暗门逃出生天,等到杨重梧再去扭动凤头,却是触发了房屋的旋转机关。这时候,赵文华又用外面的机括放下了那万钧铁屋,才导致铁屋砸到了床上,等到赵文华发现房屋旋转,却已经无可奈何了,心中只是可惜了那香培玉润的美人儿。 杨重梧正四顾查看,突听得怀中传来声音:“呆子,还不放手。” 第67章 风动芙蕖,暗香引,涟漪荡(七) 刚才奇变突生,生死一瞬之间,杨重梧全神应对,始终未曾留意怀中一直抱着一个人,现在方省起软玉在抱,香泽微闻,听到姑娘说话,转脸望去,两人口鼻相对,间不盈尺,更觉得吐气如兰,不觉痴了。 那姑娘见他目瞪口呆,觉得既可恨又可笑,俏脸生晕,轻唾道:“呆子!放手!”杨重梧猛然回过神来,不由得也胀红了脸,忙道:“姑娘,对不住。”松开了双手。 黄衣女子手脚被缚,他突然一松手,哪里站得住,望后便倒,杨重梧慌忙伸手扶住,他将那女子往自己身上一靠,不敢看她,只弯下了身子为她解开了缚脚绸带。那黄衣女子双脚一得自由,便站直了身子。杨重梧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见她双手反绑在后,便继续为她解缚,月光从窗口照了进来,那女子的手如同白玉一般,杨重梧小心翼翼,不敢碰到她手上肌肤。 他们在里面说话,赵文华在屋外听见,知道两人没有死,心中一喜一忧,便大声喊人,过不了片刻,人声喧沸,有许多人提了灯笼火把朝这边奔了过来。 赵文华大声说道:“你们去那窗口将那个小贼给我射杀了,千万别伤了那个姑娘,老爷我还要让她陪床侍寝。”杨重梧一听怒不可遏,这黄衣女子他敬若天人,不敢有丝毫亵渎念头,而这姓赵的却说出如此不堪之语,当下弯腰在地下捡起一把木头碎片,走到窗前,以“漫天花雨”手法掷出。他于暗器一道本不擅长,可运起九阳神功,那些木块便如矢石一般,当先有四五人正准备提了弓箭来射他,首当其冲,都被木片击中,在地上翻滚惨嚎,最前面的那一个人,被射中咽喉,当即抛了弓箭,扑地而殁。 其余人见了,发一声喊,都退了回去,杨重梧见赵文华在十丈开外指手画脚,便寻了一块大一些的木头,运起神功,朝他掷了过去,木头发出呜呜声响,眼见就要击中,赵文华边上有一个护院伸双手一推他的肩膀,赵文华身子往旁一倒,木头贴着他的衣服疾飞过去,身后站着赵文华的堂弟,正中腹部,当即肚破肠流而死。众人见了无不惊惧,赵文华躲到其他人的身后,不停地大声吼叫:“这小贼凶狠,绕到后面,放火烧死他。” 那些个家人、护院听到赵文华的吩咐,都松了一口气,要他们立在正对窗户这面,一块木片飞将过来就要了性命,虽然他们的命不如老爷的贵,可自己同样是爱惜得很的。众人中便有三五人护住了赵文华,一齐往后面奔去。杨重梧从小窗中望去,已看不见人,也无可奈何,当下丹田运气,力贯双臂,两掌朝房屋板壁拍了过去,一声巨响,板壁却无丝毫破损,只震得杨重梧手疼,估摸应是两寸多厚的铁板。 杨重梧见掌劈不动,隐约间又听到后面说加柴点火,心中不免惶急,却见那个黄衣女子安然站立,脸色不悲不喜,不知道是否是已经吓懵了。 铁屋外,赵文华见木柴已堆高平齐铁屋房檐,心中想着那姑娘的绝世容颜,好生犹豫,习惯性的低头沉思,这一低头带动背部痛处,想起里面那小子的手段和那五个米升,不禁打了个寒噤,一咬牙,喝道:“点火。” 铁屋内,杨重梧用手去扳那窗户栏杆,那栏杆和铁屋似乎整体铸成,也有儿臂粗细,杨重梧运起内力,竟然扳它不动,心道:“难道我杨应尾会毕命于此?还连带了连累了这位姑娘。”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偷眼朝那姑娘看去,那姑娘依旧神情淡然,发现杨重梧在望她,便微微一笑,说道:“你别枉费力气了,这铁屋子重达万钧,应该是精钢所铸,除非有削铁如泥的利器,不然我们从里面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的。” 杨重梧听她说话,脑海中灵光一闪,伸手去怀中一摸,拿出了义父给的新月短刀。这短刀是义父给他的念想,一直随身携带,自出谷以后,就没有用过一次,刚才事起突然,杨重梧无暇思索,听到这姑娘一说削铁如泥的利器,这才猛然想起。他拔出新月,依旧寒光四射,朝那铁栅栏挥去,唰的一声,应手而过,在削向那铁栅栏的下端,使力轻拉,那儿臂粗细的栏杆便被拉了下来,杨重梧大喜,又去削另外一根。 紫衣姑娘在他身后朗声吟道:“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琉璃玉盏吐莲花,错镂金环印日月。”杨重梧幼时家教清严,颇读过些书,知道她念的是郭震的《古剑篇》,应是称赞短刀锋锐。杨重梧先前听到后面似有打斗之声,为时很短,现在倒听不到什么声音了,只是奇怪火似乎没有烧起来,当下上一刀下一刀,窗户便成了一尺多方的孔洞,足够一人出入了。 杨重梧收了新月短刀,心中大犯踌躇,这孔洞有五尺来高,这姑娘应该可以自行攀爬出去,只是需要花费些力气,杨重梧若是将她抱起,她出去便会容易许多,可先前是形格势禁,也不容他多想,不得不抱,现在危难已过,一想到她温软如玉的身子,杨重梧便期期艾艾说不出口。那黄衣女子一双清眸在他脸上一转,似乎料到他的心思,玉面微红,低头说道:“你先出去看看,我随后就到。” 杨重梧舒了一口气,而心中又隐然有失落之感,横身掠出,绕到铁屋后面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地上横七竖八皆是尸体,看那衣服穿戴,死的应该都是赵家的护院与家人,杀这些人的应该是有好几个人,因死者身上有些是刀伤,有些是剑创,还有被钝物击碎头颅的。 这些尸身中不见赵文华,杨重梧本想去前院看看,又害怕那姑娘遇到危险,便转回到前面来,黄衣姑娘也已经出来了,遭逢这些变故,她衣服上竟无一丝破损与污渍,亭亭玉立的站在那里,晓月微风,玉容如月,衣带飘飘,千娇百媚,杨重梧不禁又有些心摇神荡。 第68章 风动芙蕖,暗香引,涟漪荡(八) 黄衣女子见他又生痴相,白他一眼,淡淡说道:“呆子,你走是不走?”杨重梧猛然惊觉,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幸喜天尚未明,那女子也没有朝他脸上看,他强摄心神,心中暗道:“你好没出息!总是直勾勾的盯着人家姑娘干嘛?” 他却不知,这世间如他这般年纪的青年男子,很容易被美貌女子吸引,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天性使然,更何况这黄衣女子风致嫣然,确实是世间第一等的人物。 看到那黄衣女子轻移莲步,就要往铁屋后走去,杨重梧急忙喊道:“姑娘,后面死了很多人,死状难看得很,姑娘你就不要过去了吧。”黄衣女子回过头来,长长的眼睫毛扑闪了两下,浅浅一笑,说道:“好吧,那我们还是出去吧,和死人待在一起,心情总不会太好。”杨重梧答应一声,当先开路,听到她说“我们”二字,心中甜丝丝的颇为受用。 说来也是奇怪,前院中竟然也未见一人,杨重梧仔细查看,并未发现任何打斗痕迹,偌大一所宅院,人似乎都凭空消失了。金碧辉煌的殿台楼阁中,却透着一些莫名的阴森诡异。 宅邸中死了几十个人,又是大官之家,到天明时为人发现,少不了麻烦缠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杨重梧心中虽然好奇,但还是带同黄衣女子离开,一路思量,总觉得应该同埋伏在树林里的那些人有关。 月已西沉,要不了多长时间天就要亮了,杨重梧问黄衣少女住在哪里,黄衣少女说她本是要去京城,路过太原,在汾河边观看河景,不想却被骗入赵府。杨重梧见她吐属清雅,完全不似那个灰衣光头说的“脑子似乎有些问题”,至于为何会被诱入赵文华家中,他就不太方便去寻根问底了。 两人来到宏升客栈,天还只有些蒙蒙亮,杨重梧点燃了烛火,便要退出房去,他让黄衣少女上床去睡上一会,他身具九阳神功,几晚不睡觉也不知疲倦,可这姑娘娇怯怯的身子,自然不能与他相提并论。黄衣少女臻首轻摇,说道:“我也不倦,马上就要天亮了,说会话我就要走了。”杨重梧偷眼看她,确实也没有什么憔悴疲倦的模样,便也在桌前坐下了。 黄衣少女见他坐得端正,不由扑哧一笑,问道:“呆子,你叫什么名字啊?为什么我看见你两次,你都是这种傻乎乎的样子。”杨重梧心中怦然一动,眼睛一亮,说道:“原来姑娘还记得的,我还以为几个月前在昆仑山时,姑娘骑马匆匆而过,早就给忘了。”黄衣少女又是噗嗤一笑道:“这才几个月,像你这种呆傻模样,世间找不出几个来,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忘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杨重梧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虽然他连这姑娘的名字都不知道,也只与她见第二次,却总感觉与这姑娘如同认识了很长时间一样,心中对她有一种莫名的信赖与亲近,当下将自己的身世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说给她听。从父母惨死,义父带他逃避追杀说起,如何坠入深谷,而后得书练习,与驳相戏,及至出谷后崆峒学艺,一直说了将近一个时辰,那姑娘以手支颐,静静地听着,时而蹙眉、时而惊奇、时而叹息、时而欢然,却绝不打断。 杨重梧这辈子都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师兄弟虽然都是同年人,可是本来相聚时间就短,杨重梧也不愿和他们说得太多,有些事情隐藏在心中方觉珍重,王瑛虽然是儿时玩伴,可话却多,也不是很喜欢倾听别人讲话的人。而在这位黄衣少女面前,杨重梧心下毫不设防,娓娓道来,讲完之后,竟然感觉心中轻松了许多。 黄衣少女待他讲完,思量片刻,展颜一笑,说道:“我知道了,你原来的名字是杨应尾,现在叫杨重梧,我再叫你‘呆子’那就不合适了,可叫你什么呢?你救我出了赵府,我叫你‘杨恩公’,或是叫你‘杨大侠’?”说完她自己都捂嘴笑出声来。 杨重梧红了脸道:“你就叫我杨重梧吧,姑娘,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黄衣少女收了笑容,双眼望定杨重梧,杨重梧觉着自己可能冒失了,在她双眸注视之下,背上都已微微出汗,便不由得低下头来。正在担心这黄衣少女是否会拂袖而去,却听到她轻声说道:“我姓柳,叫依萍,我告诉了你,可你不能乱叫,只能叫我柳姑娘。” 杨重梧心中大喜,抬起头来,说道:“好的,柳姑娘。”柳依萍嫣然一笑,站起身来说道:“天都已经大亮了,我要走了,有缘再见吧。”说完,用那纤纤玉手朝杨重梧摇了两摇,便要移步出门。 杨重梧急忙站起身来,他心下觉得有非常重要的东西,要离自己而去了,眼见柳依萍即将跨出房门,那种恋恋不舍之的感觉更是充溢胸怀,鼓起勇气,脱口而出道:“柳姑娘,你要去京城,我也要去保定给我的父母亲上坟,能否......与姑娘同行一路?” 柳依萍闻言,脚步一滞,愣在当地。 第69章 风动芙蕖,暗香引,涟漪荡(九) 其实,杨重梧冲口而出,说完这句话,他也略有些后悔,到底只是萍水相逢,就提出同行,确实是有些冒失,可他觉得与她在一起,甚感平安喜乐,心中实在不愿就这样分离。眼见柳依萍在门口默然站立,虽可能只是一瞬,可于他而言,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柳依萍转身过来,并不说话,只拿那一双妙目望他,杨重梧心中扑通乱跳,嗫嚅说道:“如果柳姑娘认为不便,那就.....那就......”柳依萍说道:“好吧,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取行李来。”说完转身出门而去。杨重梧见伊人杳去,室内香风尤存,几疑身在梦中,半晌回过神来,不由欣喜若狂,凭空翻了两个筋斗,真不知道有多少年未有这种小儿童的举动了。 他有如推磨一般,不知道在房内转了多少个圈子,又去门口望过几回,心中忐忑之极。可能就只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听到楼下一声马嘶,紧接着后院的乌骓马也长嘶一声,杨重梧打开窗户往外一看,柳依萍牵了那匹枣红马站在楼下,抬头望见到杨重梧便轻轻招手。 杨重梧提了行李飞快地下了楼,就柜台前结了店钱,伙计已从后院牵了乌骓马出来,两马相见,同时前腿腾空人立欢嘶,唬得那店小儿一屁股坐到地上。柳依萍看了两眼乌骓马,赞道:“好马!”杨重梧见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依旧是黄色,只是衣襟处多了一些绿丝边,更衬得娇若春华。这时辰时已过,街上行人多了起来,两边商贩支起摊担,二人便牵了马走出街道,等到出了城后在人烟渐渐稀少,两人才上了马,杨重梧见柳依萍上马身躯轻盈,姿势娴熟美妙,料来是常年骑马之人。 枣红马长嘶一声,跟着乌骓长嘶相和,声音一落,也不待两人催缰,一红一黑两马若离弦之箭,风驰电掣般奔驰起来。杨重梧见这两匹马儿是存心赛跑,便望了一眼柳依萍,见她未勒缰绳,便也任由乌骓马趋驰,心中也暗暗有比试之意。 两马奔驰极快,杨重梧只觉两耳旁呼呼生风,转头看柳依萍,头发和衣带都飘了起来,路两旁的景物均不断后退,有行人见两匹马八蹄宛如腾空一般极速驰骋,刚做出瞠目结舌的表情,而人却已看不见了。一直跑了约有一百来里路,这两匹马竟是齐头并进,不分轩轾,半个多时辰,竟然已经望见了寿阳县界。 杨重梧心中暗忖,要是这样跑法,只怕要不了两日就到了保定府,岂非糟糕之极?至于为何糟糕,那定然是他希望到保定府的路程长些慢些才好,这样他便能与柳依萍多聚些时日。 杨重梧侧头喊道:“柳姑娘,前面就要到县城了,我们走慢一些吧,若是马碰到人可就麻烦了。”说完他轻勒缰绳,乌骓马虽然老大不耐,却也只得放慢脚步。柳依萍抿嘴一笑,也轻拉缰绳,因稍迟片刻,红马已蹿出二十丈外方才停下,柳依萍翻身下马,用手轻理发髻,等杨重梧过来。乌骓马行至,杨重梧也跳下马来,手挽缰绳,那枣红马昂头短嘶,似乎是在示威,乌骓马垂头耷耳,懒精无神。 柳依萍从行囊中拿出一方帕子,给那枣红马的脖子旁搽拭汗迹,边擦边对马说道:“你没有输,它也没有输,它可是踢雪乌骓啊,你即使是输给它也不丢人,小红。”那乌骓马似乎能听懂人言,在柳依萍说完后便将头高扬起来,杨重梧听她将这样一匹高头大马称为“小红”,不由得笑了起来。柳依萍白他一眼,说道:“你笑什么?马是好马,可惜你骑术太差,否则两百里外,乌骓应该就可以领先了。”杨重梧忙收了笑容,点头道:“姑娘说得是,我确实没有学过骑马。” 柳依萍见他态度端正,也不为己甚,便专心擦拭马匹,杨重梧走近一看,见那帕子上鲜红一片,吓了一跳,问道:“怎么流血了?”柳依萍望他一眼,见他神情郑重,不似说笑,便微微蹙眉,问道:“你不认识这马?”杨重梧觉着有些难为情,用手抠了抠后脑勺,红着脸点了点头。柳依萍展眉说道:“我这马名叫‘赤兔’……”杨重梧脱口说道:“人中吕布,马中赤兔。”说完感觉打断别人说话太也无理,便又红了脸笑了。柳依萍从行囊中拿出一个盛水皮囊,杨重梧这次有些眼色,便过去接过皮囊,打开盖子,为她倒水,柳依萍就水搓洗帕子,拧干后与皮囊一起放入行囊中。 做完这些,柳依萍方继续说道:“赤兔其实就是汗血宝马,这马的祖先来自大宛龙马,长途奔跑后脖子边上会流汗,汗的颜色和鲜血一样,所以被称为‘汗血宝马’。你的‘踢雪乌骓’也是龙马之后,所以他们类群相差不远,自然会比别的马要亲近一些。” 杨重梧这才知道黑马的来历,叹道:“好厉害!”接着又问道:“柳姑娘,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懂得这许多?”柳依萍跃身上马,笑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小子?”一提缰绳,赤兔提腿便行,杨重梧忙骑上乌骓马,随后跟上。 进到寿阳县,已是午时,见一家悦来饭庄内大堂甚是干净,便用目光向柳依萍询问,柳依萍缓缓点头,二人在门前一站,两匹马儿威武雄壮,男的俊秀挺拔,女的更是清丽绝伦,店内食客都不约而同的看着他俩。少停有小二过来牵马,另有一店小二将二人引至一张靠窗桌前坐下,一面报着菜名,一面拿眼偷偷去瞅柳依萍,不光是店小二,店中所有人等都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更有些嘴巴含有吃食的,此时张大了嘴巴忘了合起,口诞流出下巴。柳依萍望了一眼店小二,那小二顿时张口结舌,报菜名的声音更是有如蚊蝇哼叫了。 杨重梧心中暗笑,原来看见柳依萍而犯傻的,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正自想着,忽见柳依萍侧头轻声对他说道:“我去去就来。”莲步轻移,径直去了后院,她离开后,店内的人才恢复常态,可咀嚼之声中还是伴有啧啧之音,更有人伸长了脖子往后院张望的。杨重梧也不知道柳依萍饮食喜好,便点了两荤两素,一份糕点,一壶汾酒,少时酒菜端上桌来,柳依萍尚未回来,他便凭窗望着街景,安心等待。 第70章 风动芙蕖,暗香引,涟漪荡(十) 一个白衣少年从楼上下来,大步走到杨重梧桌前就要坐下,杨重梧忙道:“兄台,这里有人了,哎,你,你.......”他鼻子中闻到一阵似有似无的幽香,与柳依萍身上发出的一般无二,再细看那白衣少年,虽头带四方巾,身穿士子服,可那眉眼口鼻,分明就是柳依萍啊。 柳依萍一撩衣襟坐了下来,低沉了声音道:“你什么你,杨兄,你且坐下,我们对酌三杯如何?”杨重梧又惊又喜,喜的是柳依萍出去一趟,由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变成了貌比潘安的书生,惊的是她的确像极了正儿八经的少年书生,说话的声音、语气以及举止神态无不惟妙惟肖。 柳依萍在外行走,因形貌过于出众,甚感不便,故而经常女扮男装,省去了不少麻烦,刚才她去后院取了衣物,这悦来饭庄楼上就是客栈,便上楼找个没人的房间换了衣服下来,虽然还是貌相脱俗,可一换上男装,却无需忍受那种众人目光灼灼之苦了。 三杯酒后,柳依萍红晕上脸,更增丽色,便停杯不饮,荤菜一律不吃,只吃些青菜豆腐和糕点,杨重梧几次劝她吃些鱼肉,柳依萍哂笑道:“杨兄,你怎地像个女人似的,如此婆婆妈妈?”杨重梧便红了脸,不敢再说了。 午饭用完,二人上马继续向东而行,因他们都没什么要紧事,就不再驱马疾驰,两人并马而行,一路之上,柳依萍指点风物,高谈阔论,杨重梧听她谈吐隽雅,见识独到,不由得更是倾倒。不知不觉便已进入阳泉境,杨重梧问道:“这名字有些稀奇,是不是城内有泉水名为阳泉,因此而得名的?”柳依萍道:“杨兄,阳泉有泉五处,终年涌漾,润泽一方,所以名为漾泉,口口相传,现在就变成阳泉了。”杨重梧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柳姑娘,你比我还小着好几岁,怎么什么都知道。”柳依萍微微一笑道:“杨兄,古人云,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杨重梧在马上偏头笑着说道:“那我现在岂非就在看一本绝世好书?”柳依萍心念一转,知道他在说自己便是颜如玉了,白他一眼道:“还以为你是个闷葫芦,原来也会讲这种轻薄话。”杨重梧见她收敛笑容,心中微震,忙也端色正坐,若是被柳依萍认定是个登徒子,扬鞭催马而去,那他可就要追悔莫及了。 踢雪乌骓虽快,可追不上人心,同样也追不到夕阳。 日薄西山,阳泉街上,贩夫走卒,正忙着收摊,杨重梧见天色已晚,便想在阳泉住上一夜,一跟柳依萍说了,柳依萍颔首道:“也好,明天上午再走,晚上便可到真定府了。”杨重梧见前方街道拐角处有一个“君安客栈”,便与柳依萍牵马走了过去。 到了客栈门前,却不见有小二迎出来牵马,杨重梧唤了好几声,才有一个店小二匆匆跑来,朝二人躬身说道:“二位客官,对不住,对不住。”杨重梧说道:“将我们的马牵入后院,喂上好草料,再给我们开两间上房。”那店小二连声应了,另外从柜台那又出来了一个跑堂,牵着两匹马去了后院。店小二领了二人去楼上房间,杨重梧说道:“小二哥,你们也是有趣,几个人都躲在柜台后面,客人来了也不知道。”店小二赔笑说道:“客官莫怪,刚才我们几个谈到孟老爷子家的二公子明日娶新媳妇,说得热闹了些,没听到客官召唤。”杨重梧问道:“你说的孟老爷子是何许人?”店小二说道:“孟老爷子是我们阳泉的大户,听说在江湖上也是大大有名,叫什么‘铁......铁.......’,你瞧我这猪脑子,就在嘴边就是想不起来了。”柳依萍说道:“铁面判官。” “对对对,这位公子爷看来是识得的。”这店小二停止了拍脑壳,继续说道:“这两天阳泉来了许多的江湖人物,一是因为孟老爷子交游广阔,那些朋友都给面子,早早的就来了。另外因孟家公子娶的新娘子号称是‘三晋第一美人’,所以也有好些人是来看新娘子的。” 说话间已到二楼房间,店小二为他二人开了房门,店小二便告退下楼去了。杨重梧正准备进自己房间,见柳依萍站在隔壁房间门口,一脸调皮面带坏笑,说道:“杨兄,想看美人么?” 杨重梧心头剧震,问道:“什么?” 第71章 几孤风月,黯销魂,遣情伤(一) 柳依萍看了一眼杨重梧,笑道:“阳泉既然有这样的盛事,我们又是适逢其会,明天就不要着急赶路了,去看看如何?” 杨重梧暗道惭愧,他先前心中完全转差了念头,忙接口说道:“可我们与这位孟老爷子素不相识,贸然前去,只怕是有些冒昧。” 柳依萍朗声说道:“江湖儿女,闻名见面,皆是一般,我可以断言,明天到场的宾客,会有半数以上是不认得孟轻舟的,况且孟轻舟为人方正,不似那些沽名钓誉之辈,他家中有喜事,理应前去贺上一贺。” 见杨重梧还在踌躇,柳依萍又嫣然一笑道:“好吧,我也不勉强你,你回到房中先考虑一下吧,我总之是要去的。”说完,飘然进了房间。 杨重梧有时候真的觉得奇怪,这柳依萍举止仪态都像是一个大家闺秀,却对江湖中的掌故与人物又熟悉得很,在铁屋中生死系于一线时淡定从容,而对一个从未谋面之人的婚宴观礼又如此执着。他苦笑着摇头进了房间,实在弄不清楚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杨重梧不知这世间的美丽女子,但凡只要一听人说另外一个女子如何如何美貌,是一定要去见上一见的,甚至比上一比的,否则就会茶饭不想,难受之极,这种女儿情怀,他自然是不明白,所以才会觉得古怪。 晚饭时,柳依萍便向杨重梧聊起那个孟老爷子,其实孟轻舟也不甚老,六十一二岁年纪,算得上是晋地武林的一个人物,使一对判官笔,三十六路惊神笔法攻若迅雷,守如磐石,擅长点穴,他在武林中的声望主要是因他为人刚正,是非分明,帮理不帮亲。 六年前,他的大儿子酒后使性,将一个出言不逊的街头泼皮打死,那泼皮的家人找上了他,因亲人横死,自然骂个不住,他那大儿子被骂得恼了,借着酒劲,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一家人又痛揍了一顿,那几人不是断手就是断脚,这一家人受气不过,就在当天夜里全都上了吊。 孟轻舟的大儿子第二天酒醒之后也懊悔不迭,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又深明父亲的秉性,只能脚底抹油就溜了。孟轻舟对这个大儿子期望甚高要求也是很严,他的家人和朋友都不忍心跟他讲,过了好几天后孟轻舟方得知此事,又痛又怒,带上判官笔追踪自己儿子一千多里地,直到三个月后才在岳阳楼中寻到,下重手废了他的武功,雇人抬回了阳泉。 孟轻舟本要在那泼皮一家的坟前杖毙了这个大儿子,便有许多人来求情,其中还有少林寺的罗汉堂的大弟子普济和尚,孟轻舟就亲手打了五十杖,而后挑断了儿子的脚筋,他儿子养伤三个月后只能拄拐缓慢行走,成了废人一个。 孟轻舟嫉恶如仇,遇到不平的事情,总是要出手管上一管,阳泉这个地方,作奸犯科的事情少有听闻,江湖中的人因他黑口冷面,又使判官笔,所以就尊称他为“铁笔判官”。他有两个儿子,这次大婚的是他的小儿子孟云城。 杨重梧听柳依萍讲完,心中对孟轻舟生出些敬意,可又觉得他行事有些迂腐,说道:“那几个人人死不能复生,废掉武功、杖责五十都不为过,可我认为,与其挑断儿子的脚筋,让他变成一个废人,还不如让他手脚健全每天去做些善事,也还能弥补些罪业。” 柳依萍眼中神采一闪,点头说道:“这一点,你与我所见相同。可现时人心弗古,能像孟轻舟这样坚守原则和底限的人是少之又少了。” 杨重梧点头称是,可既然要去贺喜,总得有个像样的礼物,他除了乌骓马、新月刀以及百年野山参外,就只有二十几两散碎银子。乌骓马他视若兄弟,新月短刀是义父赠与,爱若性命,只剩下百年野山参,这山参虽然价值不菲,杨重梧倒不是怎么看重,可人家结婚大喜之日,送药材总是有点不合时宜。 杨重梧正在大伤脑筋,柳依萍玲珑剔透,微笑说道:“贺礼的事情你就不要犯愁了,我行囊中有一对碧玉狮子,材质雕工都还不错,我也是无意中得来的,放在行囊中碍事得很,又担心哪天一不小心给碎了,正好送了给他。” 杨重梧略觉有些难为情,同去观礼让她一人破费,但他生性本就豁达,当下苦笑道:“那也只能这样了,我就是一个穷光蛋,确实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 柳依萍抿嘴笑道:“杨大侠是崆峒派的及门高第,你肯赏光前去观礼,孟轻舟定然是喜出望外的,只是有一件,届时只说我是你的朋友,我现在是柳公子,名字嘛,就叫柳柏琏吧。”杨重梧郑重应了,烦心既去,胃口大开,让小二又温了一壶酒,柳依萍却不喝了,依旧只是吃些菜蔬糕点。 酒楼内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其中有许多人着眼一望即知是江湖人物,谈论的大多也都是孟轻舟家二公子明日大婚的事情。这些人可不像柳依萍与杨重梧谈话般斯文,一片喧哗,唯恐声音不够响亮,语气不够粗豪,杨重梧天性不喜过于热闹,没来由的想起八年前那次与义父在聚龙楼吃黄河大鲤,当下心底暗叹一声。 也在此时,他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声音很轻,可他内力深厚,听得是真真切切,这一声叹息中似包含有无穷的幽怨与无奈,杨重梧循声望去,见右侧的一张桌子边坐了一个人,身材高大,头发披散开来,身穿一袭蓝布衣衫,可能是感受到了杨重梧的目光,侧脸过来,杨重梧一见,心中一震。 那人也就二十三四岁,脸型清瘦,肤色微黑,双眉斜飞,两眼有神,鼻直口方,桌边立着一根拐杖,黑黝黝的,看起来似乎是纯钢打造。杨重梧只觉此人像一个熟识之人,仔细想时,却是漫山云雾,虚无缥缈之中,总抓不住那一丝清明,待要再辨认时,那人已转头回去,自斟自饮。 第72章 几孤风月,黯销魂,遣情伤(二) 柳依萍见他出神,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手腕,杨重梧九阳真气游走全身,一遇外力,自然反击,那筷子断成两截。柳依萍低声笑道:“哎呦,显功夫么?”杨重梧回过神来,连说对不住,从筷筒之中重新拿了一双筷子递了给她。在筷子折断的时候,发出一声轻响,那人又侧头望了过来,脸色微变,瞬间又回复平常,照样吃菜喝酒。 柳依萍也朝那青年望了一眼,回头问杨重梧道:“怎么?你认识他么?”杨重梧摇了摇头,说道:“不认识,我只是觉得他长得有点像一个人,只是这个人是谁,我却想不起来了。” 柳依萍摇头笑道:“是不是我叫你呆子把你叫傻了?你从小到大亲近的人也没有几个啊,看他的那根拐杖,应该是卜伦泰王家的人,七十二路伏魔杖法与五十六路伏魔掌是他家不外传的绝技,这两样武功都是很不错的。” 杨重梧脑中电光一闪,豁然开朗,激动之下,一把就抓住了柳依萍的手掌,说道:“是了,他长得有些像我的义父,又都姓王,你说……”突然间他醒悟过来,自己正攥着柳依萍的小手,感觉温软如玉,柔若无骨,不由得脸有些红了,却又舍不得放开。 柳依萍轻轻一挣,摆脱了他的掌握,一双妙目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天下姓王的多了,长得有些相似你就觉得跟你义父有关?你义父可只有一个宝贝女儿,我看你啊,是过于想念你的义父,所以就有些疑神疑鬼了。”说到后半句,柳依萍声音已趋柔和,看来也没真恼他。 杨重梧认真地一想,义父确实只有王瑛一个女儿,也从没听王瑛提起过她有什么堂兄弟,不由心下黯然。柳依萍也不管他,她的手刚才被杨重梧一握,脸上兀自火辣辣的发烧,心里面却是麻酥酥的,这种感觉她从来未曾有过,只觉得奇怪之极。 这时又进来了四个人,这四人都穿着一样的黄衫,杨重梧眼尖,看他们的衣襟上都绣着“震威”两个黑色小字。此时大堂内已经没有空着的桌子,店小二迎上客人,又伸长了脖子左右望了半天,不见有即将吃完的客人,便摊开了手,朝那四人抱歉着笑。 四人中有个上唇留了一撇鼠须的削瘦汉子, 看年纪有四十左右,中等身材,一把扒开了店小二,径直走到那个带拐青年的桌旁,将手中的剑往桌上一放,粗声大气地说道:“小兄弟,这饭堂之中已无座头,我们挤上一挤。”也不待他答应,就一屁股坐了下来,又扭头招呼道:“李镖头,文镖头,冯镖头,过来坐,祝老已经在孟府好酒好菜的干上了,我们也不能饿着啊。小二,小二,快过来点菜。” 店小二忙跑了过来,看向那个正在吃饭的蓝衣青年,见他始终在饮酒挟菜,对那鼠须汉子眼角都不抬一下,想来应该是默许了。 鼠须汉子已经点了好几样酒菜,小二慌忙记下,并大声唱了菜名,另外三个黄衫人也走了过来,一人靠东首坐了,另外两人只有坐在一条长凳上。东首的矮胖汉子笑道:“季镖头就是心急,我们再找家馆子也就是了,你看把文镖头和冯镖头挤得。”季镖头鼠须一翘,哈哈笑着说道:“阳泉这个小地方不比京城,就那么几家像样的饭馆,这两天来的人又多,现在都到了这个时辰,估计到哪家都差球不多。” 杨重梧听到左面一张桌子有两人在小声谈论,一个三十来岁的虬髯汉子说道:“孟老爷子面子可真大,连京城十八家镖局的总镖头祝总镖头都亲自来了。”另一个是个黑脸汉子,年纪要轻一些,问道:“镖局不都有自己的总镖头吗?怎会又有十八家镖局总镖头?” 虬髯汉子道:“京城镖局大大小小有上百家,其中最大的有十八家,而‘震威’、‘振远’、‘四海’、‘龙门’又是其中的翘楚,震威镖局就是祝总镖头的产业。” 他见那黑脸汉子依旧满脸茫然,便接着说道:“每个镖局的总镖头都有惊人艺业,可毕竟势单力孤,所以京城十八家镖局联合起来,绿林中人,若想劫其中一家的镖,就要掂量一下能否应付这十八家镖局。镖局联合后,人多嘴杂,每年开春就需要推选一个总镖头,由他统一发号施令,所谓推选,武林中人不外乎就是比武。祝总镖头凭着掌中一把金刀和一套八卦断魂刀法,已连任了五年的总镖头。” 黑脸汉子恍然大悟,端起酒杯说道:“方大哥,这武林中的事你都是如数家珍啊,兄弟佩服得紧,敬你一杯。” 虬髯汉子乐滋滋的颇为受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用手一抹嘴巴,似乎在撕开封条,继续又说道:“听说祝总镖头选用镖师的要求非常严苛,这四位,李、季、文、冯就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四大镖头,猛一看不怎么起眼,却都是在刀尖上打滚过来的,我们兄弟再多加上几个人都不一定是其中一人的下饭菜呢。”黑脸汉子听了这话,哦哦连声,眼睛都只敢偷偷瞟过去看那四个人了。 四个黄衫人的酒菜已经做好,店小二用个大盘端了过来,他一到桌前,不由得有些犯愁,那鼠须季镖头点了有七八样菜,而先前那青年的两盘菜就摆在桌子正中,这四人的酒菜就不好摆放了。 那季镖头便伸手去移那青年的两盘菜,手指刚碰到菜盘,便听到一个冷森森的声音喝道:“拿开你的脏手。” 第73章 几孤风月,黯销魂,遣情伤(三) 姓季的镖头楞了一愣,他行走江湖多年,保镖时说僵了动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是家常便饭,这几年震威镖局名声越来越大,他自己“穿云剑”的名头也越来越响亮,一般人见到他都是客客气气,今天真是邪了门了,只是要移一下这青年的菜盘,却被当面呵斥,不由得勃然大怒。他双眼直瞪着这个蓝衣青年,边上那三位也停止了说话,同时看向了那青年汉子,季镖头大声喝道:“小子,你说什么?” 蓝衫青年眼角也不抬起,照常吃菜,待口中食物咽下后,扫了一眼季镖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拿开你的脏手。”他神情萧瑟,声音低沉,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心事,然这几个字一出口,边上的四人同时感到一股寒意,他们久经战阵,自然明白那是一种煞气,季镖头被他眼睛随意一扫,感觉有如芒刺在背,浑身很不舒服,他斜目瞟了瞟蓝衫青年立在桌旁的拐杖,伸手便想拔剑,然右手却似有些不听使唤,脑袋中嗡嗡一片,心底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对他说:“不要拔剑,不要拔剑。” 但是江湖中人,遇敌不敢亮剑,那可是比打输了还要丢脸十倍的事情,季镖头老于江湖,自然是深明其中道理,这小子虽然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可他年纪轻轻,未必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而且真要动起手来,边上这三位应该不会作壁上观,想通了这一节,他一咬牙,伸手按住剑柄。 那蓝衫青年将眼前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将几钱碎银抛在桌上,站起身来,提了拐杖便走。季镖头长剑出鞘,大声说道:“小子,你别走。”蓝衫青年并不理他,径自出门而去,那姓李的镖头拉住季镖头道:“算了,季镖头,我们是来吃饭的,莫生那闲气。”刚才这一切动作都是发生在刹那之间,旁边的众人,就只看见季镖头拔出剑来,蓝衫青年便离桌而去了。 季镖头眼见那蓝衫青年走出门了,也没有去追的意思,只是冷笑着说:“看在孟老爷子家明日有大喜事的份上,就饶他这一回。”说完还剑入鞘,他看也不看,回转剑身,随手一挥,剑便正入鞘中,并发出唰的一声,这一手倒是颇有穿云之效。边上那几个镖头把他按坐下来,摆了盘碟,便吆五喝六,大饮大嚼。杨重梧和柳依萍也已吃完,又嫌闹得厉害,便结账上楼去了。 第二日正午刚过,柳依萍叫杨重梧去她的房中,她从行囊中拿出一个檀木盒子,递给了他,杨重梧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寸半大小的碧玉狮子,那玉质地温润,略泛宝光,雕刻精美,纹饰精细,杨重梧虽不懂玉石,但也觉得应该是个稀罕物件,看见柳依萍出手如此豪阔,他心中暗暗称奇,却不便问。 柳依萍笑问道:“杨大侠,此物还拿得出手么?”杨重梧点头笑道:“当然,只是柳公子的贺礼太贵重了些。”柳依萍正色说道:“杨兄记清楚了,我们这次过府拜访是以你崆峒派杨重梧的名义,贺礼是你送的,我只是你一个朋友,赶巧遇上了去打秋风的。”杨重梧虽然心中疑惑,却想她既然要如此行事,自然有她的道理,便点了点头,当下写了名帖与柳依萍一起下楼。 二人上马前往孟家庄,柳依萍依旧是男装打扮,只是今天换了一袭藏青色长袍,更衬得目若朗星,肤白如玉。孟家庄路程不远,一顿饭的功夫便已到了,孟家庄门头、屋檐上均已张灯结彩,装点得焕然一新,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大门前,已经络绎不绝地到了不少来送贺礼之人,杨重梧跟着前面的人走过去递上名帖,接名帖的家人展开一看,便对他二人说到:“请稍待,我去禀报我家老爷。”便跑进去了,过不多时,见他带了一个高大老者快步走了过来,那老者身材魁伟,黑面白发,步履稳健,正是这孟家庄主人,“黑面判官”孟轻舟。 他适才正陪几位客人喝茶,家人送上名帖,孟老爷子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着“崆峒派末学杨重梧携友恭祝”,想了一想,便站起身来亲自出门迎接。 崆峒派的侠义门风,向来就为武林人士所称道,另外,崆峒派虽然人数没有少林、武当多,甚至与华山、峨嵋相比也颇有不如,可崆峒掌教司马素彦名列四绝,门下弟子的武功均是出类拔萃,所以崆峒派隐隐然已有超越少林武当成为武林第一大派的势头。 孟轻舟在晋地一带有些声名,可比起崆峒而言那自然是远远不及,所以看到崆峒派有人道贺,心中自然是有些喜出望外的。他来到大门口,家人指引处,却只看见两个弱冠少年,一个高大英俊,另一个却是俊美非凡,不觉微微一怔,不过也是一瞬之间,他满脸堆欢,拱手说道:“杨大侠莅临寒舍,寒舍蓬荜生辉,快快请进。” 杨重梧躬身长揖道:“晚辈杨重梧拜见孟前辈,路过宝地,适逢令郎新婚大喜,理应前来道贺,些许贺礼,请前辈笑纳。”说完他直起身来,从柳依萍手中接过盒子双手奉上,孟轻舟也是双手接过,转身先递给了身边的家人,他用手拉住杨重梧的手,极是亲热,中气充沛,说话声如洪钟,笑着说道:“崆峒派是武林的名门正派,自司马老前辈以下,都是武功高绝的侠义之士。老朽心中景仰已久,却无缘识荆,常深以为憾。杨大侠年纪轻轻,旬月之前,单掌伏双熊,佳话已传遍武林,今日赏脸光降,老朽真是开心得很。”杨重梧微笑道:“前辈谬赞,晚辈真是汗颜无地,大侠这两个字我真是担不起,孟前辈就叫我重梧吧,这位是我的朋友,一同来向前辈道贺的。” 第74章 几孤风月,黯销魂,遣情伤(四) 孟轻舟终于放开了他的手,朝柳依萍拱手道谢,柳依萍也略一拱手说道:“柳柏莲,恭喜恭喜!”他一个后生小子,只是拱手还礼略显托大,只是孟轻舟生性豁达,却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携了杨重梧的手,进了厅堂。 厅中有两人正在饮茶,东面的一个是个身披黄色袈裟的和尚,四十六七年纪,他对面的是个身材瘦削却双目如鹰的老者,约莫有六十三四岁。孟轻舟一一给他们介绍,和尚是少林寺罗汉堂的大弟子普济大师,那瘦老者是震威镖局的总镖头祝兴威,这两人都是孟轻舟的多年好友,一听说眼前这个年轻人便是掌伏双熊的杨重梧时略有动容。 柳依萍表情淡淡的爱搭不理,杨重梧则是分别向二人见礼,普济大师合十还礼,口宣“阿弥陀佛”,祝兴威却有些老气横秋,见杨重梧作揖,口中说道“不要客气”,双手便去托他双臂,杨重梧感觉一股大力上抬,知道这瘦削的老头想试试自己的功夫,微微一笑,双手一沉,继续作揖,而后直起身来。祝兴威老脸泛红,自知厅中均是明眼之人,他一托手,本是让杨重梧拜不下去,可这年轻人行若无事一般,自己手上的劲道如泥牛入海,不知所踪,确是输了一招。 孟轻舟见气氛略显滞闷,忙高声唤道:“快上香茶。”摆手请杨重梧、柳依萍两位坐下了,柳依萍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坐下后便只端详手中茶盏。普济和尚看了看杨重梧,和声问道:“杨少侠上月在太原击败了黑白无常,武功很好啊,不知道是崆峒派哪一位前辈门下?” 千百年来,少林寺都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在本朝却少有杰出人才,可是弟子门人遍布四海,少林派在武林中声望极高,少林方丈是清虚大师,淡泊名利佛学精深,华山论剑时并未参加。罗汉堂首座悟真是他的弟子,而普济又是悟真的大弟子,清虚大师和司马素雁同辈论交,所以这样算下来,普济和尚和杨重梧便是同辈。因是问及师父,杨重梧站起身来答道:“有劳大师动问,在下的恩师姓姜,名讳上如下望。”祝兴威长吁了一口气,道:“原来是‘掌震西北’门下,怪不得如此了得。” 众人饮茶闲聊,柳依萍一声不吭,她没有见着新娘子,百无聊赖。这时有家人进来禀报:“周同知与张通判两位大人来了。”孟轻舟站起身来,拱手团团一转道:“各位稍坐,老朽失陪一会。”各人站起身来,孟轻舟便出去迎接客人,待他走后,四人一时无话,柳依萍左右一顾,看见侧面墙上有一幅字画,便唤道:“杨兄,过来欣赏一下这幅字画。”杨重梧走了过去,轻声笑道:“你让我品题书画,可是要了我的命了,我读书少,字都认不全的。”见字画中画了一位青年将军,手按宝剑,眉头紧锁,一脸郁恨难平的神色,旁边墨迹淋漓,写的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这首词杨重梧年幼时不仅读过,而且十分喜欢,知道是宋朝辛弃疾的破阵子,词意慷慨激昂,意境雄浑清奇,全词读完,似闻金戈铁马之声。这幅字画最后落款是一行小字:解甲归田人孟伯龙醉后涂鸦。 柳依萍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这个孟老爷子年轻时还是行伍之人,也还算是文武全才,这字画应该有三十几年了。”恰逢孟轻舟回转厅内,这一句话听了个一字不差,他甚觉讶异,当即问道:“柳公子,你怎知道这字画已有三十余年?” 杨重梧见字纸洁白,裱框甚新,确实不似有三十年的样子。柳依萍道:“这一幅字笔意力透纸背,笔画剑拔弩张,本就为少壮之像,就词意而言,辛稼轩被贬西湖时作此《破阵子》,全词征战杀场,慷慨豪迈,然而全是铺垫,只有尾句的‘可怜白发生’,方道出词人落寞悲凉之意,这幅字上尽显胸中愤懑,有志难酬之慨,更是跃然纸上。词人有心无力,而孟老爷子当年书写之时却是有心有力只是报国无门,两者相去不止以道里计。故而小可冒昧揣度,应是孟老爷子青壮年时所作。” 孟轻舟须发颤动,连连拱手,说道:“柳公子吐属清雅,见微知着,鉴赏如此之精,老朽佩服之至,这字画确实是老朽二十九岁那年,解甲归来时所作,画框是上月重新裱过的。阁下与杨少侠同行,果然是人以群分,二位皆是人中龙凤,今日屈驾寒舍,实为孟家之幸。”杨重梧忙谦逊了几句,柳依萍只是浅浅一笑。 申时二刻,听得礼炮连声鸣响,吉时已到。众宾客都涌进大厅,司仪朗声赞礼,孟轻舟陪着他儿子孟云城从里屋走出,新郎官身披红袍,胸前挂着一朵绸缎扎成的大红花,高大挺拔,眉眼与孟轻舟有六七分相似,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整个人看起来英气勃发。 过了片刻,丝竹之声大作,有两名俊俏丫鬟搀扶着新娘子,娉娉袅袅地自外面走进大厅,新娘子身穿大红锦袍,凤冠霞帔,红盖头遮住头脸。 孟轻舟夫妇俩已坐在太师椅上,新郎新娘并肩而立,男左女右,司仪朗声唱道:“一拜天地!” 新郎新娘正要往红毛地毯上跪拜成礼,忽听得大门之外传来一声断喝:“且住!” 第75章 几孤风月,黯销魂,遣情伤(五) 这一声呼喝,让众人都吃了一惊,寻声望去,只见大厅门口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右手拄拐,披散了头发,脸像清隽,只是面色灰白,神情落寞。杨重梧与柳依萍对视一眼,这人就是昨晚在饭馆中独饮的男子,柳依萍心细,看见那新娘的凤冠霞帔在微微颤动。 主持婚礼的司仪反应不慢,他朗声说道:“来宾请站在一旁观礼,莫要误了吉时,一拜天地!”黑衣人又道:“等一下。”孟云城一听,见这人一而再的搅扰,不由得心中愠怒,尽量压着火气,沉声问道:“朋友,你待怎样?”黑衣人看他一眼,说道:“我只要和阿柔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孟云城脸色迷惑,问道:“阿柔?阿柔是谁?”忽然,他猛然想起,自己即将要拜天地的新婚妻子,闺名便叫秦柔,顿时面色大变,怒气勃发,厉声道:“好啊,小子,看来你今天是来搅局的。”黑衣汉子并不理他,只是望着他右侧的新娘子,说道:“阿柔,我回来了。” 新娘此时颤抖得越发厉害,连头上的盖头红布都抖动起来。众人本来是一头雾水,现在便陆续有人猜到,定是这个新娘的爱慕者来大闹婚礼了。 金刀祝兴威喝道:“小伙子,人家的婚礼你来胡闹什么,快快退下!”后面四个字祝兴威是运气喝出,声音不是很大,却震得周边的人耳膜一阵疼痛。 黑衣人看也不看他,继续对着新娘子低沉了声音说道:“阿柔,四年前我离开,确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能不能听我解释?” 祝兴威在江湖上大有名头,在京城镖局中更是颐指气使惯了,现在好言相劝,这黑衣青却年对他不答不理,似乎当他不存在一般,不由得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他沉声喝道:“季观飞,把这个疯子赶出去。” 季观飞便是那个季镖头,他一见这黑衣人正是昨晚那个小子,想起昨夜被他装腔作势,吓得差点不敢拔剑,心里就气得不行。现在见总镖头点了自己的将,便从人群中跃了出来,站在黑衣青年的面前,当着数百宾客,又有祝兴威在旁边,他胆气勃发,冲上前来伸右手去拿黑衣汉子的胳膊,口中叫道:“小子,出去吧。” 黑衣汉子身形不动,突然拐杖一抬,祝兴威大喊一声:“小心。”然为时已晚,季观飞的右手五指已堪堪抓住了黑衣人的胳膊,正要使劲将他扔出去,黑衣人只是将拐杖一抬,刚好碰到了季观飞的右手,离得近的都听到“咔嚓”一声轻响,跟着季观飞便抱着手腕惨嚎。虽然,他知道当着众多江湖人物,叫出来不够光棍,然而腕骨被敲得粉碎,其痛钻心,哪里还能忍得住。 黑衣青年脚步未曾移动,一招之内便打发了京城震威镖局的一个好手,而在场的大多数人竟然没有看到他是如何出手的。他的一双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新娘子,又说道:“阿柔,我回来找你时,你举家已经搬走了,我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道你们搬去了哪里。”他语音低沉,眼中似要滴血一般,似乎十分痛苦,边上的那个季观飞还在不停惨嚎,大声呼痛,倒似为他配音一般。 祝兴威大踏步走了过来,一抬手便封了季观飞的哑穴,这季镖头每叫一声都在打脸,打的不光是他自己的脸面,还有震威镖局的颜面。祝兴威走到离黑衣青年二尺前站定,脚步不丁不八,眼睛望定了黑衣青年,就照刚才季镖头的样子,伸手去抓他的胳膊,他已算好黑衣青年提杖之后的应对招式,便气沉丹田,力贯双臂,两手缓缓伸出。 在场的人,大多都没有见过祝兴威出手,刚才他一抖手便点了季镖头的哑穴,下手既快且准,现在眼见这位京城十八家镖局总镖头要与这黑衣青年放对,许多人都是兴奋不已,感觉不虚此行。 祝兴威手掌距黑衣青年胳膊只有三寸,黑衣青年仍然视若无睹,嘴中依旧说道:“阿柔,直到昨天,我方才知道你要嫁人,我心里好生难过。”他突然抬手,手臂与祝兴威一格,双臂一交,祝兴威老脸通红,跟着左掌拍出,黑衣青年右手放脱拐杖,接了他这一掌,双掌一碰“啪”的发出一声轻响,祝兴威退后一步,而黑衣青年身形一晃,右手放下来又抓住拐杖。 祝兴威脸色先红后白,盯着黑衣青年看了片刻,转身对孟轻舟说道:“轻舟老弟,老哥哥在府上丢脸啦。”朝他一拱手,便大步走了出去,跟随他的那几个镖头有一个扶着季观飞,都走了出去。 孟轻舟与祝兴威相识多年,见他要走,忙奔出门去劝,然而祝兴威去意坚决,孟轻舟知道他成名多年,今天和一个年轻小伙子动手输了半招,脸上无论如何都是挂不住的。而且这个事情,还是发生在自己的家里,既不好劝,也不便强留,只好出去送他,待他回到大厅,见儿子孟云城已脱了红袍与那黑衣青年交上了手。 孟轻舟见孟云城步履轻盈,拳掌呼呼生风,武功已胜过他壮年之时,然而,黑衣青年还是右手拄拐,眼睛望着新娘,左手随意挥洒,就把孟云城的招数悉数化解。孟轻舟暗暗心惊,想道:“这青年是谁?和新儿媳妇是什么关系?他的武功怎会如此之高,他若是真和云城动手,儿子怎能抵挡得住。” 他正要叫二人住手,可此时又有十数人加入战团,大多是孟云城的师兄弟,也有三两个孟云城的好友,见这厮欺人太甚,气愤不过都不约而同仗义出手,一时间大厅中刀光剑影,好好的一个结婚庆典变成了演武场。 第76章 几孤风月,黯销魂,遣情伤(六) 黑衣青年一声清啸,身形一动,东一穿,西一错,伸指便点,他出手迅捷,身法怪异,场中竟然没有人能挡住他的一招半式。数招之后,除了孟云城外,其余帮手的人都被他点了穴道,这些人或踢腿、或击掌、或剑刺、或刀劈,姿势各不相同,然而个个都已动弹不得。宾客之中,又有数十人愈发义愤,跳出来叫阵,场面混乱不堪。 这时,新娘子猛地将红布盖头一掀,大声喝道:“王君豪,你要闹到什么时候?”那黑衣青年浑身一震,转过身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秦柔,众人到这时,才知道这黑衣青年名叫王君豪。 杨重梧见果如柳依萍所说,这黑衣人姓王,便转头望向柳依萍,却见她目光灼灼紧盯了新娘子看,就如那王君豪一般,眼睛绝不稍瞬,便也朝秦柔看了一眼,见她容貌娟丽,明眸酷齿,确实长得美丽。 此刻,秦柔柳眉略竖,杏眼含嗔,双目盈盈似有泪光,听她说道:“王君豪,四年前你招呼也不打一个,便无声无息的离去,现在倒来怪我不应该搬家?前三年我都在苦苦等待,提亲的人有几十拨,我全都没有松口。我爹爹他......因为这件事情气郁成疾,在两年前撒手离去。父亲过世后母亲也病倒了,旦夕念叨的都是我的终身大事,为人子女,我又其心何忍?一年前,孟君家遣人来我家提亲,我见孟君宽厚稳重,可以托付终身,更不忍见我娘为我的事情担忧,便下定决心嫁了。只是没想到我娘她见我有了安身之所,竟然也安心西去了,所以我和云城的婚事就耽搁了,我为我娘守孝直到上个月......今天是我和云城大喜的日子,你又上门啰唣,是当真欺我秦柔孤苦不成?” 王君豪一听,心如刀绞,踏前两步,颤声说道:“阿柔,你听我说……”秦柔望他一眼,打断道:“王君豪,我对你之心已死。王公子,请你自重,我现在是孟夫人。”王君豪一听秦柔口中说出“孟夫人”三字,脑海中仿如万马齐喑,但觉天旋地转,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右手前伸。 孟云城以为他要抓秦柔,大声喝道:“放开她!”,从后赶上,凝气运力,一掌打在王君豪的后背上,王君豪但觉眼前一黑背心剧痛,反手一掌,正中孟云城的前胸,王君豪正是心如乱麻之时,又是后背遭袭的自然反应,这一掌好生大力,孟云城但觉胸口如被大锤击中,身子往后飞出,人在空中就已吐了好几口鲜血,落在地上又压碎了一条长登。 孟轻舟大惊,飞步奔了过来,扶起儿子的头,孟云城依旧呕血不止,脸如金纸,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孟轻舟胸中悲愤不已,想自己一生,也没做下任何对不起良心的事情,到老来却是大儿子成了废人,小儿子又被人活活打死,双眼一红,放下了儿子,拿起徒弟送过来的一对判官笔就朝王君豪扑了过去。 秦柔唬得花容失色,奔过来蹲下身子,将孟云城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孟云城强撑着开口:“他…..他……”秦柔涕泗交流,柔声对他说道:“云城,我和他自十岁相识,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我跟他之间,清清白白,并没有任何苟且之事。云城你放心,你若不治,我绝不独活。”孟云城聚起最后一丝气力说道:“不要,小柔,我自见你第一面起,就只想让你今生平安快活,你不可……”话未讲完,头一歪,便再没了声息。 那边普济和尚看了几招,知道孟轻舟敌不过,便上前来与他双战王君豪,孟轻舟在这对判官笔上浸淫了三十余年,此刻奋不顾身,刺、捺、挑、戳、点,势如疯虎,笔尖闪起点点寒光。普济和尚是少林寺罗汉堂首徒,使的是“罗汉伏虎拳”,每一拳打出,似有风雷之声。 饶是二人联手,王君豪左杖右掌,尽可抵敌得住,四五十招后,王君豪拐杖与掌法都慢了下来,就如同开山凿路一般,一下下似乎都用尽千钧力气,孟轻舟与普济和尚渐渐守多攻少。缠斗中,孟轻舟蓦然大喝一声,凌空跃起,左笔直指王君豪的右肩,右笔自上而下一捺,笔尖轻抖,连扫“璇玑”、“紫宫”、“膻中”三个大穴,这一招叫做“一笔勾销”,是惊神笔法的最后一招。 几十年来,孟轻舟除了日常练习外,对敌从来未曾用过,只因此招虽威力颇大,然有进无退下盘虚无,如果遇见了高手便是一个两败俱伤的打法。孟轻舟见王君豪杖、掌妙招迭出,久战下来越发吃力,自家的事情不想连累了朋友,便舍了性命冒险使出此招。 王君豪上盘全罩在两支判官笔下,除了疾退已别无选择,听得身后普济和尚虎吼一声,一拳如风,拳未及身,“大椎穴”已隐隐有拳风扫至。 王君豪身形如鬼似魅,两脚未动,身子硬生生地向左平移一尺,左手杖齐腰横扫,右掌“苏秦背剑”,迎着普济拳头拍去。孟轻舟心中一痛,眼见对方一杖扫向自己腰腹,杖挟风雷呜呜直响,可身在半空已是避无可避,这一杖打实了,定然绝无幸理。而右手判官笔已点不中敌人要穴,最多只是皮肉之伤,大儿子已成废人,小儿子今日也是有死无生,今生今世是报仇无望了。 孟轻舟也是姜桂之性,牙关一咬,右手判官笔加劲,一面又气贯脑门,他已算定,判官笔点到对方时,拐杖也会同时扫到自己的腹部,届时,他借势身子前扑,用头对着王君豪的脑袋撞去,拼得一死,也希望能重创对手。 眼见就要血溅当场,在场的所有人,均已屏住了呼吸。 第77章 几孤风月,黯销魂,遣情伤(七) 孟轻舟身子前窜,在空中翻了筋斗,方才双脚落地,判官笔并没有点中对手,却也没有被拐杖击到,刚才运气濒死一击,猛然落空,脑中依旧有些晕晕乎乎,过了良久,方才定下神来,看见有一个人与王君豪掌来杖往,打在一起,正是崆峒派的杨重梧。 刚才,杨重梧眼见形势紧急,飞身而出,右掌按在王君豪的右肩,掌力一吐,王君豪的身子便向左飘出七尺,所以判官笔、伏虎拳以及王君豪的掌、杖尽皆落空。杨重梧用意是在救人,王君豪感觉右肩上那一掌只是一股横向之力,力量虽大,却毫无锋芒,故而他并未受伤。 二人的拳脚都是极快,转眼间已交手了四五招,孟轻舟与普济和尚一看,不禁脸上变色,场中两人,都只有二十来岁,然掌风杖气,均已波及身周三尺开外。 孟轻舟与普济和尚都是老江湖了,深明江湖规矩,杨重梧既然已伸上了手,除非他自己开口相邀,旁人就不能再上前帮手,否则便是对他的不敬。而且,他二人自行掂量,自己的武功与他相比相差太多,上去也确实帮不到什么忙。孟轻舟挂念小儿子的生死,见宾客中同仁堂的周大夫正在给儿子诊脉,忙飞奔过去查看。 王君豪左杖右掌,杨重梧却只是一对肉掌,每一掌拍出,王君豪便觉得呼吸一窒,避无可避,唯有伸掌硬接,两掌一交,王君豪便身不由己退后两步。王君豪感觉对方掌力雄浑却不霸道,似乎留有余力,不愿伤他,在他后退时,杨重梧也并不乘机出招,待他拿桩刚刚站定,后掌又到了自己身前。 王君豪见对方比他还小上几岁,然而掌法精妙之极,刚闪身避开右掌,劈面又迎上了他的左掌,除了硬接之外,根本没有其它办法。以往他都自认为内力深厚,可这一动上了手,他就明白自己的内力远远不及。 杨重梧确实不愿伤他,这王君豪与义父长得有三四分相似,而且大闹婚礼,原也只是因他用情太深的缘故,这个“痴”字颇对自己的脾胃。六七掌后,王君豪已退到了门口,杨重梧低声说道:“还不快走。” 王君豪心下尚在犹豫,又转头朝秦柔望了一眼,而秦柔只是低头看着孟云城,不由得心口一阵大痛,听得杨重梧喝道:“看掌。”见他右掌离自己尚有三尺,而掌风已吹得身上衣服呼呼作响,不敢大意,强摄心神,伸右掌去接,只觉得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而来,身子再也站立不住,倒飞出门,飞出两丈后方才两脚落地站稳,试一运气,却未曾受伤。 王君豪知道是杨重梧手下容情,若再进去死缠烂打,终究讨不了好,而秦柔主意已定,要她回心转意,已经势所难能。忆起往昔岁月,王君豪但觉似乎有一把小刀在心内凌迟切割,惨嚎一声,如猛兽濒死之绝望,众人均以为他是中掌受伤,有几个人跑到门口,只见一道黑影飞奔而去,过了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柳依萍见王君豪惨嚎之时,有两滴清泪落在了孟云城的身上,泪珠晶莹无心,是为孟云城而落?还是为王君豪而流?抑或只是为了告别这几许年的少女岁月?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周郎中已有七十来岁,几十年来治好了不少病患,在阳泉颇有些名望,此时他神情郑重,探脉良久,惨然摇头道:“心经受损,只有一时三刻之命,老朽无能。”说罢站起身来,叹息不已。 秦柔拾起刚才打斗中不知道谁落在地上的一柄短剑,便往脖子上抹去,她决绝异常动作极快,孟轻舟心中正大恸儿子无救,根本未曾留意到她,而边上的其他人,见她突然拾剑自戕,都呆若木鸡,没有一个人有解救之能。 杨重梧此时尚在大门口处,鞭长莫及,眼见这如花少女,转眼就要香消玉殒,血溅厅堂。 忽然破空之声大作,有一个东西撞向秦柔手中短剑,秦柔拿捏不住,短剑飞出有五尺开外。那暗器也在地上滴溜溜的乱转,众人一看,却是一个银质酒杯。孟轻舟这时已缓过神来,他见这儿媳妇长相温婉可人,万没料到性情如此刚烈,怕她再要寻死,便伸手点了她的穴道,让她半个时辰内动弹不得,换丫鬟将她扶到旁边坐下。 杨重梧也已大步走到孟云城的身旁,伸左手两指按住他的脉搏,感觉脉动虽弱,却无衰竭之像,当即对孟轻舟笑着说道:“孟前辈不要伤心,令郎只是心脉震荡,太阴肺脉受损,邪气内闭,养个十天半月,就没有什么大碍了。”孟轻舟又惊又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要开口询问,那周老郎中就嘟嘴说道:“这怎么可能?他三脉滞塞,阴阳不应……”杨重梧不待他说完,便伸开手掌对他笑道:“借老先生银针一用。” 这是吃饭的家伙,周老郎中倒是随身携带,他因是见这年轻人三拳两脚赶便走了大闹婚礼的恶客,知道他武功高强,先前又见他由孟轻舟亲自陪同的,虽然心中不信,言语中却不敢得罪,便咕嘟了嘴巴,取出银针袋递了给他。 杨重梧取出银针,隔了衣服,便在孟云城的的肩头“云门穴”,胸口“华盖穴”,肘中“尺泽穴”等六处穴道刺了下去。他八岁就随义父学这针灸之术,待到学了《胡青牛医经》中的针灸篇后,更是大有裨益,他下针神速,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当今之世,若论穴位之精,认穴之准,无人能出其右。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那周郎中张开了嘴巴,收起了那副轻蔑的表情,满脸都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也就是一盏茶左右的功夫,孟轻舟见儿子身躯颤动,杨重梧让人将孟云城扶坐起来,在他背部“肺俞穴”又扎了一针,便听到孟云城低声呼痛,一张嘴,吐出了一大口淤血,孟轻舟喜上眉头,知道这一口淤血一出,儿子这条命应该是保住了。 孟轻舟心中大是感激,朝杨重梧抱拳行礼,说道:“杨大侠,存续之恩,小老儿永志不忘。”杨重梧忙将他一把拉起,说道:“孟前辈,你不要这样,晚辈怎能受你如此大礼。”孟轻舟紧紧握住杨重梧的手,两眼通红,却是说不出话来。杨重梧又笑道:“孟前辈,我还要给令郎书写药方,你放心,要不了多长时间,他一定能够痊愈的。”孟轻舟才把手放开。 第78章 几孤风月,黯销魂,遣情伤(八) 杨重梧开了一付调理的药方,连同银针一起交给了周老郎中,周郎中满脸通红,弯起老腰伸双手接过,口中说道:“我真是空活了几十年,小哥这样精湛的医术,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几针就从阎王爷那里把人抢了回来,真是神乎其能啊。” 杨重梧淡淡一笑,也不解释,那边孟老爷子已解开了秦柔的穴道,秦柔一见孟云城还阳,自然就不再寻死觅活。有家人用软床抬了孟云城去里屋休息,秦柔也跟了进去招呼。普济和尚已替场中诸人解了穴道,各人拾起了自己的兵刃,一场纷闹,至此方休。 经王君豪这么一闹,结婚大礼自然是行不成了,孟轻舟吩咐家人安排酒宴,酒菜全是备好的,少时如流水届地端了上来。宾客落座,杨重梧与柳依萍两人被请到主桌坐下,同桌的有普济和尚、雷无锋、周同知、张通判等人,都是些在晋地颇有头面的人物。 孟轻舟在主桌作陪,他刚才回头细想,暗自侥幸,今日若是没有杨重梧在,儿子很可能生还无望,自己的一条老命也去掉了九成九,而才过门的儿媳妇多半也是性命不保。刚才,他四处仔细看过,主桌上的银杯少了一只,自是这些宾客之中,有人见秦柔横刀自刎,便掷杯相救。只是,小小的一只银杯,却能将一柄短剑打飞五尺开外,那暗中出手相助之人的手腕劲力以及暗器准头均让人咋舌,而在场有几百双眼睛,大多都是练武的人,都没有发觉是谁出手,更是让人匪夷所思。 适才孟轻舟扫眼一观,见大同的“千手雷鸣刀”雷无锋也在人群之中。雷无锋是晋地的暗器名家,腰上缠有三十六柄飞刀,他的暗器手法独到,每把飞刀掷出,便呜呜大作风雷之声,震人心魄,令对手胆寒,只是听说他十几年前便已封刀,在大同做起了太平绅士。孟轻舟深知,江湖中到处都有一些特立独行之人,行事均不依常理,莫测高深,他既不让人知晓,便不好开口相询,只是将他请到主桌坐了。 席间,孟轻舟向杨重梧连敬了三杯酒,再次感谢相救之恩,杨重梧逊谢不已。普济和尚是出家人,孟轻舟特意安排的素斋,他也端起素酒敬了杨重梧一杯。其他宾客也络绎不绝过来敬酒,称赞他武功高绝,医道通神,杨重梧酒量尚可,只是脸皮太薄,听见那些称颂言辞,似乎已喝了好几坛老酒,脸红得如关老爷一般。 柳依萍心中暗笑,玉手执了酒杯,脸上似笑非笑,说道:“今日杨兄真是风头无两,我也来敬杨大侠士、杨大神医一杯。”杨重梧脸红过耳,轻声说道:“你就别来取笑我啦,我现在听到这些话就浑身不自在,只愿酒席快些结束了我们好尽快离开。”柳依萍抿嘴一笑,知他面嫩,也就不再调侃他了。 孟轻舟还是不太放心,趁着席间热火朝天,悄悄跑去孟云城房里看了一眼,他也略通医理,见儿子虽双面潮红,是失血过多之像,然呼吸调匀,正酣然而睡,将养一段时间,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秦柔守在一旁,若有所思,见公公进房,便站起身来,敛衽行礼,孟轻舟见儿子无恙,儿媳妇又貌端知礼,心中畅快之极,连连摆手,退出房去。 这一场宴席时间好长,直到戌时方才陆续散去,杨重梧与柳依萍也向主人辞行,孟轻舟哪里肯放,苦苦相留,杨重梧与柳依萍推辞不过,只得住下了。到了第二日,杨、柳二人又想要走,孟轻舟依旧殷勤挽留,柳依萍便做主又住了一日,到第三天清晨,秦柔扶着孟云城来当面叩谢救命之恩,杨重梧年纪比孟云城小些,被他一口一个前辈叫得他满脸大红。 孟云城所受外伤居多,王君豪回掌一击正打在孟云城的右掌之上,孟云城抵挡不住,右掌被击靠至前胸,是以脏腑受震,肺脉受创尤重,有几根肋骨也已开裂了。吃了杨重梧开的几剂药,已一日好甚一日,现在已能独自缓缓行走。杨重梧再为他把了把脉,脉搏宽宏有力,料得再有十天半月,内伤便能痊愈,再过三五十日后,肋骨便可完全长合。 孟轻舟虽然好客,也知道不能再行强留,便大摆筵席,为杨重梧与柳依萍送行,席间柳依萍问起婚礼之事,孟轻舟也豁达得很,拂须笑道:“已有上千人见证了他们的婚礼,他们已经是夫妻了,虽然中间有些波折,可事情都已过去了。待一月后云城伤势尽愈,再请司仪过来补行一个礼也就是了。”柳依萍见秦柔红晕满脸,孟云城喜上眉梢,便也敬他们一杯,祝他们百年好合,孟云城受伤不能饮酒,就由秦柔代饮了。 用罢酒饭,孟轻舟一拍手,有家人送来两个礼盒,孟轻舟亲手交给二人,杨、柳二人推辞不过,只得接了。孟轻舟送出大门,家人将他们的马牵了过来,杨、柳二人翻身上马,孟轻舟还是依依不舍,带同儿子媳妇送了一里来地,柳依萍说让孟云城少走路免得牵动肋骨伤处,那几人才停下脚步。 双马徐行,杨、柳二人回头看时,见孟轻舟仍在原地挥手,便也挥手致意,待马儿转进另一条路,已看不见孟轻舟等人,杨重梧方才感觉分外轻松,看向柳依萍,二人同时长吁了一口气。 第79章 几孤风月,黯销魂,遣情伤(九) 每日里,被人“恩公”长“恩公”短的称呼,即使明知道对方是出于至诚,杨重梧也感觉大不自在,现在终于离开孟家庄,他松了一口气,只觉得神清气爽。 柳依萍侧目笑道:“好一个‘杨大侠’,每天都要端着,半点也放松不得。”杨重梧讪笑道:“柳公子就别笑话我了,我几时经过了这样的阵仗?不瞒你说,每次遇见孟老爷子和他的儿子,我的手脚都不知道如何安放了。”柳依萍噗嗤一笑,用足尖轻蹬马腹,赤兔马就如离弦之箭,瞬间已在十丈开外,杨重梧拍拍黑马的头笑道:“快追,今日我们可不能再输了。”黑马轻嘶一声,奋起四蹄,风驰电掣一般奔驰起来。 两马都是当世良驹,脚程好快,不消三个时辰,便进了北直隶的地界,前方不远就是真定府,二马齐头并进,不分先后,柳依萍爱惜马力,轻吁一声,赤兔马便放缓脚步,乌骓马也跟着慢了下来。杨重梧见柳依萍骑马狂飙近三个时辰,差不多有四百里路,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未显丝毫疲倦,心底暗暗佩服她骑术之精。 眼见真定府就在前面不远,二人下马,让马休息片刻,柳依萍依旧拿了一方帕子为赤兔马拭汗,看见行囊中有孟轻舟送的礼物,便取出来看,杨重梧一见也将孟老爷子的礼物拿了出来,两人打开一看,杨重梧哈哈一笑,柳依萍也是抿嘴莞尔,说道:“这个孟轻舟,武功不怎么样,送礼的手法倒是大开大合。”原来,孟轻舟送给杨重梧的礼物确实俗极,黄金五十两,而送柳依萍的却是大雅之物,是一幅长长的卷轴。 柳依萍展开卷轴,杨重梧在一旁见她皓腕如玉,侧面娇妍若花,又闻到一阵似有似无的幽香,不由得神思不属,意乱情迷。忽听得柳依萍轻“咦”一声,杨重梧忙问道:“怎么了?”柳依萍眼望卷轴,轻声说道:“这是唐寅的《松崖别业图卷》,的确是真迹,孟轻舟这个人情可有些大了。” 杨重梧见是一幅水墨山水,图中远山青黛,雨后山间空明,崖下结有一个草庐,苍松掩翠,修竹几丛,草庐前有两个僮儿,一煮茶,一端茗,而他们的主人可能是才喝醉了,斜卧在河边的草亭之中,旁边落款为唐寅。 唐寅是本朝的书画大家,天纵之才,山水人物花鸟尤为擅长,画风潇洒旷达,意境高深幽远,声名之盛,一时无两。只是唐寅英年早逝,已弃世五十来年,现在他的画作真迹,都被奉为至宝,近来市面上已少有流传,更何况是《松崖别业图卷》这等罕见精品。 孟轻舟为人至诚老到,杨重梧出手救其一家老小,大恩无以为报,见柳依萍是他的挚交好友,诗书画造诣极高,便将这幅珍藏多年的画卷送了给他,也是为了报答杨重梧相救他一家的恩情,这一层柳依萍和杨重梧都已想到。 二人牵马进了真定府,已到了晚饭时间,二人商议,今日便在真定府住上一宿,明日再走。见前面不远有一座酒楼,黑色牌匾上写着“凤栖堂”三个烫金大字,一阵阵菜香扑鼻而来,耳中又听见楼内跑堂吆喝声混杂了厨子的刀勺之音,两人一路奔驰,腹中已饥,此时闻见菜香,不由得食指大动,便走了近去。 有堂倌过来招呼牵马,另一个堂倌将两人引上二楼,选了一张凭栏桌子坐了,杨重梧让堂倌配了四色菜肴,这几日在孟家庄喝酒颇多,他就没有点酒。 堂倌高声唱了菜名,下楼去了。柳依萍手指如弹琵琶在栏杆上轻敲了几下,侧头看向杨重梧,笑着问道:“杨兄,你觉那秦柔长得美吗?”杨重梧点头道:“那秦姑娘确实长得挺好看的。”柳依萍笑容逐渐淡去,偏头望向栏外,不再言语。 杨重梧随她眼睛望去,但见暮色渐浓,街头小贩都在忙碌收摊,并无其它,见她突然不高兴起来,他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不便问,暗自揣摩,想是自己刚才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心想那秦家姑娘确实长得挺美的啊,只是及不上你。他这一生,除了王瑛之外,就没有和其他少女有过接触,他怎知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不愿别人在她面前说其他女子美貌,更何况柳依萍这种清丽绝伦向来以美貌自负的女子,这样的少女情怀,杨重梧自然是一窍不通了。 一时无话,气氛也略显尴尬,所幸这凤栖堂的菜上得颇快,柳依萍已转头回来,杨重梧偷眼看她,见她的脸色恢复如常。二人举箸吃饭,柳依萍见杨重梧的神态,有如在学堂中被先生罚的学生,有些诚惶诚恐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莞尔,她这破颜一笑,杨重梧方放下心来,说道:“我经常说话笨嘴笨舌的,都不知道怎么得罪你了,你告诉我,我以后小心也就是了。”柳依萍并不理他,又吃了一会方才轻声问道:“那秦姑娘与我相比,你觉得……”她到底还是有些害羞,便没有再说下去。 她的意思已经明显得很,杨重梧冲口而出道:“自然是你美,秦姑娘怎能与你相比。”柳依萍眼睛一亮,问道:“当真?”杨重梧重重点头道:“那是当然。”其实不能相比云云,也只是杨重梧自己的看法,秦柔的相貌也可算是千里挑一了,只是相较柳依萍而言逊色一筹罢了。 柳依萍心中芥蒂一解,容光焕发,二人继续吃饭。 第80章 几孤风月,黯销魂,遣情伤(十) 这时,从店外进来一个人,径直走到他们桌边,在剩余的中间那张凳子坐下,正是那个大闹婚礼的王君豪。他一身酒气,头发披散,双目中血丝密布,脸色青紫,将拐杖靠桌一放,低声说道:“你们的马跑得好快。”不待两人说话,又喊道:“小二,来一壶酒。”堂倌跑了过来,眼睛望向杨重梧,杨重梧点了点头,少停跑堂就送了一壶酒来。 王君豪接了酒壶,自顾自地斟满三杯酒,也不言语,先自饮一杯,而后又斟上了,老实不客气拿筷子夹菜就吃,待口中菜咽下去,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望着杨重梧问道:“柔儿她怎么样了?”杨重梧答道:“秦姑娘挺好的,她在孟公子身边,陪他养伤。” 王君豪眼睛一红,如要滴血,右手提了酒壶倒酒,却因手颤抖太过厉害,酒洒了一桌,柳依萍将自己面前的一杯酒推了给他,他端起杯来,再次饮干,杯未放下,就发出一声长叹,悲愤、绝望、无奈,尽在这一声叹息之中。 “我与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相识,十年前她举家避祸,迁居到了卜伦泰,她的家离我家就两里多地,她父亲和我爹是有些交情,两家就经常走动。那时她还没满十岁,梳两个小辫用红头绳扎了,走路一蹦一跳,我若离她远些,她就会喊‘君豪哥哥,君豪哥哥’。卜伦泰地广人稀,我们所住的地方更是偏僻,一年到头,就只有我们两个小孩儿在一起玩耍,上山抓野鸡,下河摸鱼虾,真可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王君豪神色渐见平复,口中悠悠道来,似乎是说给他二人听,又似是喃喃自语,他又倒了一杯酒喝干,接着讲道:“有一次我们去山上玩,阿柔顽皮,与我躲猫猫时往山上疯跑,听到她一声尖叫,我急忙跑上前去,一看在她前方不远处一头灰狼正呲牙瞪着她,我赶忙将她拉到我的身后,拔出匕首,山里的野狼凶得厉害,饿极了敢跟老虎打架。小柔那年才十二岁,小脸吓得惨白,我也刚满十五,那灰狼扑上来咬住了我的左手,我感觉我的左手都已经断了,痛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当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它把咬死了就会再去咬小柔,我不能让它欺负小柔,我用右手的匕首照着灰狼肚子上一连搠了十几刀,狼肠子都流出来了,狼嘴至死都没有松,我流了很多的血,再也支持不住了,迷糊中听见小柔哭着在喊‘君豪哥哥,你不要死’,紧接着就大声喊救命,那是我听到的这辈子她说话声音最大的一次。我醒来后发现已回到了家中,养了三四个月伤才好完,左小臂上结了很大的一个疤,每次看见这个疤我都会想起小柔。后来我才知道她两只小手攥着我的匕首,守在我身旁有一个多时辰,嗓子都已经喊哑了,直到天黑了我爹和他爹才找到我们的。” 王君豪直视栏外,双眼空明,脸上似笑非笑,看来是已完全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此时夜色降临,栏外已是黑蒙蒙的一片。柳依萍以手托腮,已听得出神,杨重梧提酒为王君豪满上,自己也喝了一杯,问道:“那后来呢?” 听到杨重梧的问话,王君豪似从梦中醒转,收回目光,将酒一口喝干,说道:“后来,两家大人说这两个小娃娃如此要好,等长大些结个亲家好了。我当时听到心中高兴之极,所以从十五岁起,我就在心里把小柔当成了自己的妻子。在小桃十三岁那年,晋中传来了消息,说迫害他们的那个狗官已经死了,她家便又迁回了晋中,在要走的头一天,小柔眼睛哭得像两颗小桃子似的,反反复复的跟我说,要我一定要去晋中找她。后来又过了一年,我家也发生些变故……便也去了晋中安身,我到晋中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小柔见到我时非常开心,可她已经长大了些,会害羞了也矜持了许多。四年前,我不得已漂洋过海,远走扶桑,不想一回来她已是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了。”王君豪说完,又是喟然一声长叹,倒了一杯酒又喝了。 王君豪以手扶拐,看着杨重梧说道:“这件事情我从未对人提起过,憋在我心里好生难受,那天与你交手过后,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和你讲讲。我在孟家外面的路旁,守了两天才看到你们出来,你们的马跑得飞快,我追了好几个时辰,跟你说了这些,现在心里似乎要轻松一些了。” 柳依萍忽然问道:“你觉得孟云城的为人如何?”王君豪一愕,回答道:“我找人打听过了,孟云城为人忠厚,脾气性情都还不差。”柳依萍又问道:“你认为秦柔跟孟云城在一起,能不能过得开心幸福?” 王君豪不答,低下了头,柳依萍正色说道:“其实你心中已有答案,孟云城方正忠厚,秉性柔和,对秦柔也非常的好,他家中广有田宅,能够给秦柔一个幸福稳定的生活,而你虽然很喜欢她,可秦柔不是江湖中人,你未必能给她想要的生活。双拳握紧,手中抓的是空气,你放开双手,方能去抓许多东西,所以有些事情,于人于己,放下比不放要好得多。” 王君豪沉默良久,抬起头来,哑声说道:“放下比不放要好,受教了。”提起拐杖,转身下楼而去,柳依萍另拿起一个酒杯倒了一杯酒,轻启朱唇,一口饮干,轻叹道:“这也是一个至情至性的汉子。” 她与杨重梧一起凭栏目送,那黑色身影出门后,转眼就融入至浓浓夜幕之中。 第81章 华灯竟放,飞琼杳,意阑珊(一) 自王君豪走后,第二日早晨起来,杨重梧隐约觉得,柳依萍似乎总是有些闷闷不乐。 柳依萍娥眉微蹙,两人并辔而行,她只是默默不言,仿佛若有所思。 杨重梧心中纳罕,好几次没话找话,她都是淡淡回应,一点也提不起兴致。 有几次,柳依萍望向杨重梧,似乎有话要说,却是最终都没有开口,她的眼神让杨重梧莫名的心慌,可她自己不说,杨重梧以为是秦柔与王君豪的事情让她心里难受。 杨重梧想起那天晚上,柳依萍对王君豪说的那番话,若不是能洞悉人性、洞穿人心,是讲不出这番道理的。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几次动念想问,终究觉得唐突,始终没有问出口。 这一日到了定州,定州地势平坦,一望无垠,号称“九州咽喉地,神京扼要区。”到了这个地方,就离京城与保定府不远了,杨重梧想着即将与柳依萍分离,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进城后,时间刚过正午,柳依萍说感觉有些疲倦不愿赶路,杨重梧自然是求之不得,便寻了一家悦来客栈住下,两人各自回房休息。 在房内,杨重梧想了一会柳依萍这两日来的变化,总觉得不可捉摸,便不再去想,拿出师祖给的青松剑谱,手持短刀,照书修习。自离开崆峒山后,他每日里总会抽出一个时辰,研习这青松剑法,目前已练到了夏剑,至于吐纳打坐、七伤拳、震元掌,这些都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他内功深厚,晚上只需睡上两个时辰,便能精力尽复。 正在练剑之际,听到有人敲门,他想应该是店小二过来,便收了短刀剑谱,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器宇轩昂的俊俏青年,杨重梧一见之下,又惊又喜,叫道:“大师哥。”来人正是“玉面霸王掌”姜平川。分别了数月,杨重梧经常会想起大师哥与王瑛,没想到在定州能与他见面。 杨重梧忙把姜平川拉进房中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姜平川一身青衣,玉面含笑,说道:“我刚在下面看见了你的马,向小二哥一打听,就上来找你了。” 师兄弟两个互说了分别后的情况,在三个月之前,姜平川便奉师父之命来到了京城,留意朝廷和严家的动静,并打探东楼门的情况。这段时间,姜平川一直在京城附近明察暗访,没发现严家有什么动作,严东番在与东瀛人秘密接触过几次,他也曾跟踪过来访的东瀛人。然而,一怕打草惊蛇,二是怕严府有了举动他不能知晓,所以从未跟出过北直隶。至于东楼门,仿佛就如同不存在一般,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姜平川说完这些,又问道:“前些日子,听说你在忻州把太岳山的黑白无常收拾了,这两个家伙怎么惹上你了?”杨重梧将下山后遇上了聚龙楼的陆掌柜,陆掌柜将东楼门的一份名单给到自己,还有为何与黑白无常动手的事情,拣要紧的说了。 姜光平看了看杨重梧的那份密密麻麻的名单,踌躇说道:“若这份名单是真的,东楼门的实力那可当真不可小觑,可提供这份名单的那个神秘人物到底是谁呢?他为什么会知道东楼门的机密?又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告诉陆掌柜?”姜平川说的这三个问题,杨重梧都想过许多次,然而却没有一点头绪。 过了一会,姜平川道:“重梧,这事先放一放,将来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另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他接着说道:“半个月前,我找去令尊令堂坟前拜祭,那里似乎年年都有人去,坟前坟头都没有杂草,上坟的路上,两旁的荆棘明显也是被人修整过的。” 杨重梧眼眶一热,可能是因为父亲和义父的缘故,崆峒派自师祖以下,对自己家的事情格外关照,大师哥面冷心热,已把他当成兄弟一般,待要说些什么,姜平川手掌一挥,止住了他,听他又说道:“那天我去上坟,在山脚遇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我到坟前一看,有新供的祭品,料来是那青年早我一步前去拜祭的。那青年……长得和三师叔有几分相似,头发披散开的,右手执拐,可脚又不瘸,应该是卜伦泰王家……” “王君豪。”杨重梧一听大师哥描述,冲口而出,见大师哥面上有些疑惑,便将孟家庄的事情细细讲给他听。姜平川缓缓点头道:“这就是了,外形一样,时间也对得上,只是,卜伦泰王家的人为什么要去拜祭你的父母呢?”杨重梧也大感挠头,他的记忆当中,确实没有卜伦泰王家的人与父亲交好。 姜平川口中反复默念了卜伦泰王家,忽然间一拍脑门说道:“是了,我刚刚想起一件事情,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听三师叔对我爹说过,他有一个堂兄在卜伦泰,武功极高,长得与他颇为相似,三师叔与他也有好些年没见过面了,那人的名字叫做……对,‘一拐擎天’王双全,这件事是江湖绝密,应该只有师祖、我父亲和二师叔知道,这个王君豪应该就是他的儿子。” 杨重梧一惊,脸色突变,他记性极好,在陆掌柜给他的名单中,分明写着“‘一拐擎天’王双全,东楼三层第一高手。”他拿出书笺,指给大师哥看。 姜平川先前只是略略扫了一眼,未曾留意到,沉吟说道:“这可奇了,王双全颇有侠名,据说在十年之前,不知是什么事情,让他面容俱毁,以后他便一直隐姓埋名,江湖上基本不见他的踪迹,至于他为何也加入了东楼门,委实费人思量。” 第82章 华灯竟放,飞琼杳,意阑珊(二) 二人商讨一会,依然没有头绪,听得柳依萍在外敲门唤道:“杨兄。”杨重梧忙去开了房门,给他们介绍道:“柳兄,这是我的大师哥姜平川,这一位是我的好友,柳……公子。”他本不想欺瞒师哥,但是见柳依萍拿眼瞪他,只能如此称呼了。 姜平川谦谦君子,站起身来,抱拳说道:“幸会,姜平川。”柳依萍也抱拳还礼道:“柳柏涟,久闻‘玉面霸王掌’大名,果然是一表人才。杨兄,已过酉时,还不请你师哥下楼吃饭。”杨重梧尚未回答,姜平川哎呦一声,用手轻拍了一下脑门,朝柳依萍拱手道:“对不住,我和师弟聊得起兴,忘了有位朋友还在等我。”说罢,对杨重梧一挥手,快步出门而去。 杨重梧喊道:“大师哥,把你那朋友带过来,我们一起吃饭啊。”远远地听到姜重梧答道:“好,我待会跟他说。”杨重梧感觉有些奇怪,自从认识大师哥以来,他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现在竟然匆匆忙忙,一出房门就展开了轻功,而且还是师门的“雁羚翔”绝顶轻功。 柳依萍见他目瞪口呆,便啐他一口道:“傻瓜,你大师哥的那个朋友是个女的。”杨重梧奇道:“女的?你又怎么知道?”柳依萍娥眉微扬,微笑道:“你没见他说起朋友的样子有些扭捏?而且那么着急忙慌的,不是女的那才叫怪了。” 杨重梧想了一下,突然顿足说道:“哎呀,那瑛妹怎么办啊?瑛妹虽然自己没说,可大家都知道,她是喜欢大师哥的。”柳依萍问道:“你的大师哥喜欢你的‘瑛妹’吗?”杨重梧沉吟答道:“我也不知道,看他的样子,可能和我一样,都把瑛妹当成了自己的妹子。”柳依萍嫣然一笑,说道:“是啊,你大师哥从来没有说过喜欢,而且男未娶女未嫁,他喜欢谁或不喜欢谁,是他自己的事情,是不是?” 杨重梧本也是个洒脱的人,只是王瑛小时候与他一起长大,心中惟愿她心想事成,现在听柳依萍这么一说,也觉得这事也不是旁人能够勉强的。想通这一节,便与柳依萍下楼,柳依萍在他身后轻轻笑道:“杨兄,你大师哥可比你俊多了。”杨重梧道:“那是当然,我们师兄弟几个,就大师哥长得最英俊。” 二人下楼,选了一张桌子坐下,让小二摆了四副碗筷,杨重梧便开始点菜。他与大师哥久别重逢,心中高兴,加上口袋里又有孟轻舟送的金子,便把小二推荐的店内招牌菜全都点了,当然没有忘记柳依萍平常爱吃的几样小菜,临了又让小二温了两壶酒。 过不多时,小二将酒菜陆续端上了桌,却不见大师哥来,杨重梧伸长了脖颈,往门口望了好几回。眼看已至酉中了,他不知道姜平川是否会来,又怕柳依萍久等不快,便劝柳依萍先吃。柳依萍摇摇头道:“再等等吧,你下山这么久才遇见你师哥,我猜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来了。” 若只是自己一个人,那杨重梧无论到多晚,都是要等大师哥的,他见柳依萍为他着想,心下感激,口中却说道:“你能掐会算么?我还感觉他不会来了。”柳依萍用手指尖把玩一支竹筷,那筷子在指尖滴溜溜的乱转,她嘴角含笑,望向杨重梧,说道:“杨兄,我们不妨打一个赌,我赌一炷香之内,你师哥就会带他的朋友一起过来,如何?”杨重梧见她笑靥如花,不由心中怦然一动,问道:“赌什么?” 柳依萍歪头想了一想,突然说道:“这个赌打不成了,他们已经来了。”杨重梧侧头一看,果然见姜平川带了一个身穿红衫身材娇小的女子走了进来。他朝柳依萍竖了一下大拇指,忙起身迎了上去,让到桌边坐下,少不了又是一番介绍。 这红衣女子叫尹小青,苏州人,随父来京做丝绸生意,杨重梧见她约莫二十上下,黛眉杏眼,一张瓜子脸,肤色白腻,容颜娇媚,心中暗道:“瑛妹长相不输与她,但是若说女人的妩媚,可就差远了。” 苏州又名姑苏,自古以来就是丝绸之都,京城的丝绸大多来自苏州与金陵,所以许多苏州的丝绸商人,一年往返京城与苏州之间,有数次甚至十数次之多。 四人吃饭饮酒,席间,杨重梧看见尹小青的眼睛有意无意不时向柳依萍瞟去,而柳依萍却神色安然,向她询问些苏州的风土人情以及云锦、妆花、缂丝之类。柳依萍所知甚博,一一都能和尹小青聊上一会,姜平川与杨重梧对什么绫、罗、绸、缎分类与品种都一窍不知,插不进话去,师兄弟便只是相对饮酒。 柳依萍与尹小青聊了一会,便用筷子击碗拍节,朗声唱道:“一条运河水泱泱,两岸尽是采桑娘。汗衫挂在桑枝上,上风吹过下风香。”她用男声唱出,清朗中不乏浑厚,一曲终了,尹小青拍手叫好,杨重梧与姜平川都觉得她唱得甚是好听。 杨重梧见柳依萍总是与尹小青交谈,而大师哥又不知道她本就是女儿之身,怕他误会,便岔开问道:“大师哥,你与尹姑娘是怎么认识的?”姜平川刚要开口,尹小青便将一双纤纤玉手乱摇,抢着说道:“我来说,我来说。”边说边还望着姜平川一笑,姜平川便回以一笑,缄口不言了。 尹小青说道:“其实我和姜大哥认识的时间也不是很久,今天是我们第三次见面。十一天前,我在永定门一带闲逛,有个公子哥带了几个随从,一看见我便故意来撞我一下,我不理他们,结果他们一直跟着我,嘴里还不三不四的。”她脸一红,想来当时那公子哥定是风言风语的调戏她了。 尹小青低头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也不是好惹的,从小我爹爹就教我练些武艺,还给我请了好几个教武功的师傅,我就扇了那个公子哥一嘴巴,他的那几个随从围上来动手,其中有两个身手还好得很,我打不过,只能转身就跑,结果正好就撞在了姜大哥的……身上。” 她脸又一红,语音一顿,当时她慌慌张张,一头就撞进了姜平川的怀里。 尹小青还是害羞,就不再往下说了。 第83章 华灯竟放,飞琼杳,意阑珊(三) 姜平川见一个女子朝自己撞了过来,忙伸手一扶,闻到幽香扑鼻,连忙放开了手。 那公子哥与随从已追了上来,便要强行带走尹小青,姜平川不愿显露崆峒武功,便用一套五形拳,把几人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走了。 尹小青受了惊吓,脸色发白,姜平川见天色渐暗,她怕得厉害,又是独自一个人,便要送她回去。尹小青向他连声致谢,见他三拳两脚,就赶走了三四个会武功的大汉,一路上都用崇敬的眼神望着他。 姜平川听她语音软糯,人又娇俏,心中也生了些好感,所以到了尹小青下榻的客栈后,尹小青说要请他吃饭,以谢相救之德,他也没有拒绝。 尹小青上楼换了一套青衫,带着她父亲下楼,三人一起共进晚餐。尹小青的父亲是一个身材矮壮五十左右的男子,身穿团花锦袍,手上戴了一个硕大的金镶玉的戒指,满脸堆笑,一看就是生意人的模样。听说尹小青遭到无赖骚扰,吃了一惊,忙盯着女儿前后左右的看,尹小青娇嗔道:“爹,人家没事,都跟你说了,是姜大哥救了我。” 尹小青的父亲便郑重向姜平川道谢,问起他的师门,姜平川只说是从小随父亲习练武功。尹小青的父亲说他年轻的时候,也跟一个师傅学了一套八卦游龙掌,断断续续习练了几十年,不过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生意上。喝了几杯酒后,借着酒意,尹父试着与姜平川推了推掌,可他无论如何使力,都感觉自己手上的力道有如泥牛入海,而姜平川掌上却一片平和,脸上更是连笑容都没有一丝改变,尹父自知武功相差太远,不由得啧啧称叹。 席间,尹小青的父亲说他们还要在京城呆些时日,大家都不是本地人,能够巧遇就算缘分,希望能够多走动走动,说不定还会有事情要请他帮忙,问了姜平川落脚的客栈,姜平川也照实说了,当夜三人尽兴而散。 第四日,尹小青来到姜平川所住客栈,带来几件锦袍,姜平川推辞不要,尹小青急了,说道:“姜大哥,那天若不是你救了我,我现在是生是死都不一定,我自己家是做丝绸的,送你几件衣服你都推来推去的,在你心中,我的性命还比不上几套衣衫吗?”说完,便是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样。 姜平川见推托不过,只得接了,打开一看,都是自己喜欢的单色调的衣服,白、青、紫各两套,做工质料,均属上乘。尹小青见他收下衣衫,方破涕为笑,又让他穿上试一试,长短大小,无不合身。为表谢意,姜平川请尹小青在客栈中吃饭,在吃饭当口,尹小青大谈苏州的风物,姜平川见她声音清脆,妙语如珠,甚觉娇俏可喜,便也同她讲了些西北的风土人情,尹小青听得颇是入神。 前日清晨,尹小青跟她父亲一起来到姜平川所住的客栈,尹父倒也爽快,直接说明来意请他帮忙。他有一位老主顾在定州,本想要亲自拜访,然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他临时有些事情需要赶回苏州处理,想让尹小青独自过去,又怕发生像几天前的那种事端,所以想请姜平川陪她走一趟。 姜平川答应下来,所以昨晚便和尹小青到了定州,今上午尹小青去见了那位老主顾后,便与姜平川在定州街上闲逛,在这悦来客栈的矮院墙边,姜平川看见踢雪乌骓,知道师弟在这里,便让尹小青在周边去逛逛,自己上楼来找杨重梧了。 这些大多是姜平川口述,有小部分姜平川不便开口的,柳依萍杨重梧二人一加联想,就全部补齐了。四个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已进戌时,姜平川与尹小青所住的客栈离这儿有些距离,便起身告辞,杨柳二人起身相送。 杨重梧问大师哥明天做何安排,姜平川望了一眼尹小青,微笑说道:“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明日一早我就送尹姑娘回京城。师弟,你先去忙你自己的事情,说不定在京城我们还能见面的。” 姜平川携尹小青离去,杨重梧站立目送,忽听旁边柳依萍仿佛自言自语道:“这女子有些奇怪。”杨重梧回头问道:“有什么奇怪?”柳依萍道:“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有一种比较奇怪的感觉。”杨重梧傻笑着说道:“我也感觉你似乎也有一点奇怪。” 柳依萍白了他一眼,冷笑说道:“我知道你师哥喜欢她,你也便向着她。先前我和她聊些苏州的风土人情,她对答如流,可是却言语之间不带丝毫情感,仿佛是说别人的事情。我唱的《采桑曲》是苏州俚曲,苏州本地人都应该知道的,可她当时的反应,却似乎是没有听过。” 杨重梧见她语气不善,便赔笑道:“或许是她常年在深宅大院之中,极少接触劳作之故?”柳依萍微微点头,道:“也许真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了。”这两日柳依萍总是有些郁郁寡欢,神情落寞,杨重梧不明原委,便只得劝她早些回屋休息。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杨重梧在床上打坐,运气调息,忽然听到隔壁柳依萍房中似乎有说话的声音,声音极低,常人根本就听不见,可他内功深湛,耳目远较常人聪敏,却也只模模糊糊听到。他担心起来,跳下床来,开了房门走到隔壁门前喊道:“柳兄,柳兄。”柳依萍在里面答应一声,过了一会,打开了房门。 杨重梧见她没事,方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便说道:“我刚才似乎听见你房里有声音,所以过来看看。柳兄,你把窗户打开,不冷吗?”柳依萍道:“清早起来开窗换换浊气。杨兄,今日我略感觉有些不舒服,歇上一天,明天再走吧。”杨重梧吃了一惊,说道:“你不舒服么?要不要我给你把把脉?”柳依萍臻首轻摇道:“不用了,只是觉得略有些疲倦罢了。” 第84章 华灯竟放,飞琼杳,意阑珊(四) 杨重梧凝目朝她脸上看去,见气色如常,只是略带倦意,确实没有生病,便说道:“那你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走,有事你叫我一声。柳兄,你别下楼了,我让小二将你的早餐送进来吧?”柳依萍点了点头,杨重梧便下了楼,先将柳依萍的早餐点了,吩咐小二送去房中,自己选了一张桌子坐下,崆峒派的人对早餐极是讲究,他要了东坡肘子、红烧兔肉与大米粥等,饭菜上桌后他便细细咀嚼。 待快要吃完时,杨重梧突然感觉身旁气息有异,偏头一看,右侧站着一个枯瘦黑衣男子,约莫有五十岁上下,红面黑须,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杨重梧略略觉得有些讶异,以他现在的耳目竟然不知道这个黑衣男子是什么时候到了他身旁的。 见这人一双眼睛一直凝望自己,杨重梧便微笑说道:“尊驾是找我吗?不知有何见教?”黑衣男子又深深地看他一眼,说道:“你随我来。”他虽说话声音不大,看起来还有些有气无力,可杨重梧却觉得耳膜一阵震动,他周围的人却没有任何异样。杨重梧略一思索,知道这人用内力将话语声音凝成一线,所以只有自己才有感应。那人没头没脑的说完这句话后,绝不停留,转身迈开大步就走,杨重梧微觉奇怪,还是跟了上去。 那人见杨重梧跟了过来,便加快脚步,此时已近辰末,街上熙熙攘攘尽是行人,他提气疾行,东穿西错,边上那些人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半分。杨重梧不知道他为何叫自己出来,现在他大步急奔,显是在考较自己的武功,便也不动声色展开轻功,快步疾行。他脚步虽快,腰肩却绝不晃动,看起来似闲庭信步一般,黑衣男子偶然回头一看,脸上微现惊讶之色。 走了约莫三四里地,路旁有一处小树林,黑衣男子奔了进去,见杨重梧也跟了进来,便转身站定,两手往身后一背,双目炯炯,开口便问道:“你便是杨重梧?”杨重梧见他问话老气横秋,心中略略有气,可还是点头应道:“在下就是杨重梧,前辈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吗?”黑衣男子不答他的问话,只说道:“我是雷天九。”杨重梧拱手道:“原来是雷前辈。” 雷天九见杨重梧听到他的名字后,神色如常,心中大感奇怪。雷天九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他自己亲口报出名号,若是武林中人,十人中至少有九个会悚然动容。雷天九却是不知,杨重梧这些年幽居深谷,出来后就去崆峒呆了几个月,武林中的见识不多,除了义父以前跟他说过的有限的几个绝顶高手外,就只知道陆掌柜给他的书简里东楼门的那些个武林人物。雷天九这三字,他听在耳中,与王小二张老三等没有任何区别。 雷天九脸上惊讶之色也只一闪而过,冷冷对他说道:“你出招吧,我领教领教你的‘震元掌’。”杨重梧微笑道:“雷前辈,我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愁,动手就不必了吧。”雷天九老大不耐烦,挥手说道:“你本来也不配和我动手,我只是想试试你的功夫,哪有那么多讲究?你不发招,我可要出手了。” 他说打就打,右掌一竖,就拍向杨重梧的前胸,竟是中宫疾进,掌至中途,左掌跟在右掌之后,双掌并为一掌,杨重梧感觉掌风扑面,气息为之一窒,知道这人武功不凡,不敢轻敌,忙错身闪开,右掌扬起,回了一招“前后相随”,径取敌手肋下,雷天九踏前半步,杨重梧后掌落空,前掌已至,雷天九大喝一声:“来得好。”右掌扬起,接了他这一掌,双掌相交,两人均后退三步。 杨重梧心中暗道:“这雷天九的武功好高,他刚才语气不善,可手下倒是留有余地,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情找上我呢?”刚才这一掌,杨重梧只用了五分力,可他也能感觉到,雷天九也没有用上全力。 雷天九人未站稳,又揉身扑上,人在空中旋转,双脚连环踢出,杨重梧身体一转,双掌连出,左高右低,均拍向雷天九的大腿胫骨,这双掌要是拍实,腿骨非断不可。雷天九身子一沉,双脚落地,长吸一口气,两掌同时拍出,杨重梧一翻掌,四掌一触,雷天九掌上劲力一发即收,四只手掌便已分开,脚下一错步,已转到了杨重梧的右侧,杨重梧见他变招奇快,掌力收发由心,不由心中暗暗叫好。 雷天九心中更是震惊,近十年来,江湖之中,很少有人能接他十招,刚才交手两招,自己没有占到一丝便宜,而这小伙子似乎大是行有余力。他禀气凝神,自丹田提气,运行一周天,骨节啪啪作响,大声喝道:“再接一掌。”右掌缓缓拍出,边上树叶为他掌风所带,漫天飞舞,杨重梧见他气凝如山,威势惊人,不敢小觑,也大喝一声,将九阳神功的内劲提到七成,也是一掌拍出。双掌一接,雷九天便觉一股大力汹涌而来还有源源不断之意,知道这少年内力要高于他,硬接下来会颇为吃力,便双足一点,如乳燕穿林一般借势跃出,他自己的足力再加上杨重梧的掌力,飞出便如离弦之箭,身在空中,足尖轻点树枝,看来潇洒之极。杨重梧听到他在空中说道:“小子,内力不错啊,似乎你师父都不及你。”余音尚在,人已穿出树林,倏忽不见踪影。 杨重梧见这雷天九武功如此高强,竟然没头没尾找自己打了一架,又莫名其妙的走了,自己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细细想来,一路之上,他只出手惩戒了“黑白无常”,而且最后还是放他们离开了,难道他是为了“黑白无常”来找回场子?可看他刚才的气魄,却又不像,而且,他的武功路数也与黑白无常大不一样。听雷天九离开前说的那话,他应该和师父是认识的。 他边走边想,没过多久,便回到了悦来客栈,见那后院矮墙之中,柳依萍正将她自己的行囊放到赤兔马上,看来是要走,他吃了一惊,那顾得上再去想那雷天九的事情,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第85章 华灯竟放,飞琼杳,意阑珊(五) 柳依萍抬头看见到他,眼睛一亮,含笑问道:“你去了哪里?我在你房门外敲了半日,后来小二哥说你好像出去了。”杨重梧松了一口气,说道:“我刚才去了前面的树林之中……” 踢雪乌骓忽然人立而起,“咴”的一声长嘶,它先前见赤兔马已经装好行囊,而自己背上空空,想来赤兔马要走,而主人没有过来,它也无可奈何,好容易看到杨重梧回来,却不去拿行李只是站在那说话,便老大不耐起来。柳依萍语声轻快,说道:“刚才听人讲,明晚保定府有中秋灯会,你快去收拾行李,我们马上启程,应该能在明日中午就能赶到了。” 杨重梧答应一声,快步上楼取了行李,二人上马,往保定而去。杨重梧见柳依萍又恢复往日神色,心中自是心花怒放。路程不长,时间充裕,不必策马疾驰,二人并辔从容而行,杨重梧给柳依萍讲起早晨雷天九将他带去小树林过了几招的事情。 柳依萍淡淡说道:“哦,他去找你了。”杨重梧问道:“这个雷天九前辈是个什么样的人?柳兄,我看你什么都知道,你给我讲讲吧?”柳依萍道:“雷天九这么大的声名,你以后自然会知道的。明天就是保定府的中秋灯会了,我没有什么兴致跟你说他,我给你讲个灯会的掌故吧?”杨重梧看她神色,知道她是顾左右而言它,她既然不愿意说,自己也是无可奈何,便笑着点了点头。 柳依萍说道:“北宋时有个郡守叫田登,他当官以后自己规定别人要避讳他的名字,凡是有说‘登’字或同音的,都会被他拿下问罪,轻者杖笞,重者入狱,所以一州之人,都不敢说‘登’音,把常说的‘灯’就只敢叫‘火’。有一年上元节,城中举办灯会,允许百姓观看,郡中衙役张榜公布,上面写着‘本州依例放火三日’,吓得老百姓四散奔逃。这个故事后来就演变成‘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杨重梧纵声大笑,笑后细思,当今朝堂,虎狼当道,与那时又有什么不同,想起自己冤死的父亲,不觉黯然神伤。 长话短叙,果然如柳依萍预计的一样,在第二日未时两人便到了保定府,杨重梧见街上的行人极多,男女老少,大多都喜气洋洋。找了个当地人一打听,得知保定府是在六七年前办过一次上元灯会,许多人都还在回味当年人声鼎沸盛况空前的样子,今年中秋佳节能办灯会,于官于民,都是一桩大喜事了。 杨重梧与柳依萍走了好几家客栈,都被告知客人已满,店中伙计掌柜都说,因保定府在今夜举办中秋灯会,昨日保定府所有客栈酒楼都已爆满,这个时候才过来,肯定是找不到住宿之处了。 杨重梧心下犯愁,与柳依萍牵了马在街上闲逛,杨重梧摇头说道:“柳兄,没有想到保定府的客栈如此紧俏,看来今晚我们可能要露宿街头了。”柳依萍兀自悠闲浏览街景,漫不经心地答道:“杨兄且莫做杞人之思,我们再找找看看,岂不闻‘车到山前必有路’,若实在找不到住处,今宵月圆,你我把酒畅谈,岂非美事?”杨重梧本来也只是担心她身体单薄,难耐深秋寒露,见她如此洒脱,心下登时宽了,朗声笑道:“这样也好,若是没有住处,今夜我们就在江边对月畅饮。” 这时走在前面的一个三十几岁的圆脸汉子,听到他们的对话,回头问道:“两位小哥是要找住处么?就在这前面不远的拐弯处,有一个仙客来客栈,似乎还有房间。” 杨重梧见这汉子表情和善,然两边太阳穴隆起,手上青筋暴突,应该是个练家子,他也是和自己同向而行,却知道前面客栈尚有房间,感觉有些许怪异。只是听到有房间,总是很让人高兴的事情,当下拱手道谢,那圆脸汉子也低头拱手还礼,口中说道不要客气,大踏步的朝前走了。 二人牵马走了大约一里多地,在一个路口果然看见有一个客栈名为仙客来,走进去一问,客栈掌柜满脸堆笑,说道:“两位客官的运气真是太好了,有两位客人因家中有事才走,正好腾出来了两个房间。”杨重梧一听也是喜出望外,忙向掌柜要了这两个房间。 小二出门牵马,掌柜正叫另一跑堂带客人上楼,这时门口有人粗声说道:“掌柜的,房间有没有?”掌柜的抬头一望,又进来两个人。前面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瘦骨嶙峋的汉子,脸色漆黑如锅底一般,右目已眇,用一条黑带子斜缠在脑后,剩下的一只左眼却如铜铃般大,精光暴闪,让人见了有些害怕,后面的那人年纪相仿,中等个头,脸色青紫,也是一副横眉立目的样子。 掌柜的迎来送往,眼光自然老到,见二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忙赔笑道:“二位爷,对不住,小店已经客满,最后的两个房间,刚被这二位客官订下了。”那眇目汉子独眼一翻,就待发作,那青紫面皮的汉子望了杨重梧一眼,便用手按了按眇目汉子的肩膀,对掌柜地说道:“算了,我们兄弟今夜就将就挤挤,你让他们让一个房间出来吧。”掌柜的满脸为难的神色,苦笑着道:“这个......”便拿眼去望向杨、柳二人,柳依萍玉面一寒,脸生愠怒。 第86章 华灯竟放,飞琼杳,意阑珊(六) 杨重梧摇头说道:“不行。”眇目汉子侧目望向杨重梧,独目中凶光暴射,高声喝道:“你说不行?”杨重梧也望向他,依旧摇头说道:“不行,兄台请去别的客栈找找吧。”眇目汉子面色一变,桀桀怪笑道:“二弟,我们‘三目瘟神’现今真是可怜得很,混得连住个客栈,都要看人脸色了。掌柜的,这是我们两个的房钱。” 他口中说着话,单眼望定杨重梧,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右手往柜台上一拍,手拿开时,那锭银子已被他拍进柜台里面,银子表面与柜面平齐。掌柜的瞠目结舌,他的这个柜台是红木所制,坚硬得很,用了几十年了,连刻痕都没一条。这个独目人随手这么一拍,就将银子拍了进去,不由脸色如土,哪里敢再说半个“不”字。 眇目汉子见面前的这个高个年轻人,本来是满不在乎的微笑,听到他报出字号,便脸色也是一变,想来是怕了,心头得意,仰头哈哈大笑。忽觉嘴前呼呼生风,有一物自下而上袭来,他武功不弱,然那物来得突兀,他又正自得意,慌忙中后退一步,同时身子后仰。饶是他应变神速,那个东西还是撞到他的嘴上,嘴唇好生疼痛。他刚才反应若慢了一丝,他的四颗门牙都要被硬生生的打落下来,那物落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凝神一看,竟是他刚拍在柜台上的银子。 杨重梧本来想好生与这二人商量,实在不行就让他们知难而退,后来听到他自报名号,说是“三目瘟神”,脑海中电光一闪,记起陆掌柜书笺中有道:“郭盛、郭盈二兄弟,本为冀中大盗,郭盛使的是蛇矛刀,郭盈使的是狼牙棒,武功招式十分怪异,手段凶残无比,每次行事必斩尽杀绝不留活口,后来二人作为激起冀鲁武林同道公愤,七年前,由冀中武林大豪‘一掌断流’张竟波牵头,会合了其它十七位武林好手,对二郭进行围截追杀,一番剧斗,二郭杀了十一人逃出重围,然经此一战,二人身上负伤十余处,郭盛伤了一目。半年之后,张竟波等另外七人分别被人杀害,江湖中均知是二郭寻仇所为,因两人出手均是有死无伤,大郭眇了一目,故而江湖上称他两人为‘三目瘟神’。五年前入了东楼门,位在东楼三层。嘉靖三十九年记。”杨重梧一知道这二人是东楼门的人,心中恨意顿生,便用手在柜台上轻轻一拍,劲力到处,那锭银子跳将出来,直砸向郭盛面门,差点就磕掉了他四颗门牙。 郭盈看得分明,也不搭话,从身后掏出狼牙棒,朝杨重梧扑了过来,那郭盛亦极是勇扞,不顾嘴上流血,也抽出蛇矛刀,上前夹攻。 杨重梧见狼牙棒当头罩下,棒尖竟然嘶嘶有声,这郭盈内力浑厚,倒是非同小可,身子一侧,左手呼的一掌便向郭盈拍了过去,狼牙棒从鼻前一尺掠过,杨重梧闻到一阵腥风,此时郭盛的蛇矛刀直搠面门,杨重梧身子后仰,右掌直取对手肋下,二郭见这小伙子随手拍出一掌,隐隐有风雷之声,都是心头一震,均后跃避开,屏气凝神,并肩站立。 杨重梧眉毛微皱,刚才试手一招,已知深浅,此二人的武功与“黑白无常”相比只略胜半筹,可是狼牙棒腥臭、蛇矛刀上也隐隐泛出蓝光,两人的兵器上,定然都喂有剧毒,自己虽然不惧,可稍有闪失,若是伤及柳依萍及店掌柜等无辜人众,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郭盛郭盈十五年前在荒山练功,有一日,兄弟两个看见一只吊睛白额大虎,站在一株古槐树下,仰头瞪着上面。两人一看树上,盘着一条巨蟒,头做三角状,不停吞吐蛇信,通体黝黑,一虫一畜对峙良久,老虎竟然萌生退意,尾巴一夹,正要转身溜走,那巨蟒突然张大了嘴巴,对着猛虎哈气,那虎翻身毙倒。他二人都知道,寻常蟒蛇都是没有毒的,而这条大蟒哈一口气就能毒死猛虎,可见其毒之剧。 兄弟俩也是胆大包天的人,计划周详后,用网捕了大蟒,取了毒液制成毒汁封存。每隔三月,便用毒汁蘸一次兵器,见血封喉,中者立毙,就是因为他们的蘸毒兵刃厉害之极,他二人在十年之前,才能从十八个武林好手的围剿下逃出生天。 杨重梧用眼角一瞟,柳依萍靠墙而立,面色如常,客栈掌柜见动了刀子,已躲到柜台下面,哆哆嗦嗦的直念菩萨保佑。 郭盛郭盈对视一眼,大喝一声,蛇矛刀、狼牙棒同时向杨重梧攻出,杨重梧足底使力,身子腾空一丈,从二人头顶翻过,脚未落地,双掌齐出,拍向二人的后心。二郭兵刃尚未收回,却也丝毫不慌,侧头回身,各出左掌与来掌相抵,四掌相交,发出“波”的一声轻响,杨重梧连退三步,方拿椿站稳。 三目瘟神见这少年掌法精妙,内力虽然不弱,可限于年岁,却非二人联手之敌。二人本就是穷凶之辈,当下各举兵器,杀将上去,杨重梧左躲右闪,让开两人兵器,又退了三步,已退到门边。杨重梧扭头夺门而出,见街上人多,便一跃上了房顶,三目瘟神随后也纵上房顶,追了上去。 一前两后,三条身影,瞬间就已到了城外,杨重梧见前方有一片竹林,时值秋深,竹叶落尽,只剩下那些光秃秃的竹竿傲然挺立,便纵身进去,三目瘟神怕他走脱,发一声喊,也追了进去。二郭进入竹林,却见这蓝衫少年双手抱臂,好整以暇,站在那里。 郭盛狞声笑道:“跑不动了吧?小子,撞在‘三目瘟神’手上,你便插翅也是难逃,你是自己了断还是要我们动手?”杨重梧面沉似水,沉声问道:“你们二人可是东楼门的人?”三目瘟神脸色突变,对望一眼,郭盈厉声问道:“小子,你是什么人?怎会知道东楼门?” 杨重梧一看这二人神色,便知陆掌柜所记不差,当下冷声喝道:“不必多问,动手吧!”二郭闻言,也不再罗唣,郭盛斜举蛇矛刀,凝立不动,郭盈双手握着狼牙棒,望定杨重梧,眼睛绝不少瞬,两脚缓缓移动,转至他的身后。郭盛独目中精光暴涨,低喝一声,连人带刀,急射而出,同时,杨重梧脑后一阵呼呼声响,狼牙棒如泰山压顶般砸了下来,头发衣袖,为劲风所激,尽皆飘了起来。 第87章 华灯竟放,飞琼杳,意阑珊(七) 杨重梧身形一晃,向左面跃开三尺,凌空转身,人未站定,双掌齐出,拍向二人肩膀,二郭兵刃落空,并不收回,脚步一错避开来掌,狼牙棒在蛇矛刀上一撞,蛇矛刀便已转向,刺向杨重梧的小腹,狼牙棒变砸为扫,一黑一白,两道光亮,依然将杨重梧困在当中。 郭盛、郭盈是亲生兄弟,自小便不曾分离,在这“绝命刀棒”上下了三十年苦功,刀退棒进或棒退刀进,均是自小玩熟,两人极具默契,招数诡异狠辣,兵刃上又有剧毒,自二人成名以来,所遇敌手,无人能抵挡他们联手十招,当年号称“冀中第一掌”的张竟波,也就是在第六招上,被蛇矛刀刺中肩胛,顷刻间就已毒发毙命。 杨重梧空手抵敌,聚精会神,用震元掌的步法在两件兵刃间穿来插去,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敌方兵刃,攻守自如。只是一时之间,瞧不明白二人的招数路子,又因兵刃上有毒,故尔有些投鼠忌器,取胜却也不易。 三人翻翻滚滚,斗了三十余招,圈子越战越大,郭盛郭盈两兄弟的兵刃将竹子打断了不少,却始终没有挨到杨重梧的半片衣角。二郭心下都是暗暗叫苦,这少年在客栈之中,故意隐藏实力,看来是上了他的恶当了。“绝命刀棒”因要靠己方一人用兵刃拨动另一人的兵刃方向,力道准头,均是极为讲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故而极为耗损内力,所以这路刀棒总计只有三十六招。 现在三十六招已堪堪使完,二郭汗透重衣,杨重梧却气不长出,攻守之间,越来越是从容。二郭却越战越是胆寒,看这年轻人使的掌法是崆峒派的,可他们怎么也想不起来,当今崆峒派的三代弟子有这样一号人物。 二郭心下雪亮,不会是他的对手,好几次他们想抽身而去,而这少年左一掌右一掌,不紧不慢,却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竟是应接不暇,根本无法跳出战团。 郭盛见全身而退已颇为艰难,牙关一咬,呼啸一声,蛇矛刀与狼牙棒一撞,刺向杨重梧的左肋,这一招他们先前已经使过,待杨重梧往右一让,身后狼牙棒会斜扫而至。杨重梧踏前半步,右手划出小半个圆狐,轻托郭盛的右肘,郭盛大吃一惊,左掌拍出,而蛇矛刀却变了方向,直刺郭盈的右臂,郭盈唬了一跳,慌忙着地一滚,才险险避开。 二郭都出了一身冷汗,他们深知自己兵刃上的毒性,莫说刺中,便是擦破半点皮肉,哪怕立刻服下解药,就算不死,也要大病一场。二人面色灰白,心中怯意大生,然而现在已势成骑虎,欲罢不能,今日十有八九在劫难逃,两兄弟相对凄然一望,牙关一咬,奋勇拼杀撑持。 接下来又有几次,杨重梧料敌机先,或轻点手腕或轻推手肘,二郭的兵刃都不由自主,向同伴身上招呼,两人迭迭遇险,一时手忙脚乱。郭盛呼啸一声,将手中蛇矛刀往后一扔,郭盈也同时抛了狼牙棒,二人一起出掌,杨重梧左右双掌一接一引,两人都踉跄了两步,好不容易方才站稳脚跟。杨重梧喝道:“你们也来接我一掌!”他双掌齐出,二郭不约而同只得伸掌来抵,四掌一触,二郭如遭电击,浑身上下战栗不已。 杨重梧手上劲力一催,二郭只觉得一股大力沛然而至,势不可挡,向后连退了七八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胸腹中气血翻涌。正要挣扎爬起,杨重梧已飞身上前,三目瘟神只觉漫天掌影,根本无从闪避,只听得“啪啪”两声轻响,一掌拍在郭盛的前胸,一掌打在郭盈的后背上。 二郭体内骨骼咯咯作响,经脉之中一阵阵的剧痛,想要站起身来,全身却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气力。二人同时觉得,心下如坠冰窟,一身功力,竟然已经被这两掌硬生生给拍散了,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杨重梧从地上拾起狼牙棒与蛇矛刀,站在六尺之外,冷冷的盯着两人,森然说道:“按你们两位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我真想让你们也尝尝这两样兵器的剧毒,然我下山时,师父再三叮嘱我不要多造杀业,你们将所知道的东楼门的情况,全部告诉我,今日我就饶你们一命。”郭盛郭盈现在肉在砧上,相互望了一眼,见对方都已是脸无人色,郭盛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们兄弟的武功已废,没有几天好活了,可我还是想知道,我们是栽在谁的手上,你先将姓名来历告诉我,我便再说东楼门。”杨重梧点头道:“我是崆峒派的杨重梧。” 郭盈惨笑道:“上个月我们听说,黑白无常折在崆峒派一个叫杨重梧的手上,我还不信,认为是江湖上以讹传讹了,崆峒的三代弟子中,只有姜平川才有这样的本事。”郭盛转头望向郭盈,道:“二弟,姜平川虽然号称‘玉面霸王掌’,可也不见得有这样的身手。”他又回头对杨重梧道:“我们兄弟在武林中名声不好,可有一点,我们从不失信于人。东楼门的门主,据我们猜想,应该是‘东鹫’东方白,五年前他儿子东方剑找到我们兄弟,让我们入门。我兄弟俩一来打不过他,第二也是江湖上仇家太多,就加入了,排位是在东楼门第三层。哦,东楼门共分五层,做事非常隐秘,像我们兄弟俩,每次有任务时,都是由东方剑亲自发布指令,其他的同属于东楼门三层的人,我一个都没有见过,即使是见到了,我也不会知道他是东楼门的人。” 他受伤颇重,一口气说了这些话,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郭盈拍了拍他的手,道:“哥,你歇一会,我来说吧。杨重梧,就像我哥讲的,东楼门行事十分隐秘,门中最低等的一二层的人,他们连东楼门都不知道。比如这次,东方剑让我们去福建办事,若是需要人手,东方剑就会给我金鹫令,再给我们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只要一见到金鹫令,就自然会服从我们的命令。” 杨重梧问道:“东方剑让你们去福建办什么事情?” 第88章 华灯竟放,飞琼杳,意阑珊(八) 郭盛说道:“半个月前,东方剑传话我们兄弟二人,在腊月初一将兵器用毒液重新蘸过,说需要去福建刺杀一个人。至于具体什么时间,刺杀什么人,东方剑口风很紧,一点都没有提起。杨重梧,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们兄弟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杨重梧略一思索,点了点头,提起那两件兵器,说道:“像这样害人的东西,本就不应留在世间。”两手往地下一掷,蛇矛刀直没入土,狼牙棒也只有短短的一个手柄在外,杨重梧一脚踏出,便走出了竹林。 郭盛见他走过,狼牙棒连柄都已看不见了,不觉骇然,这地虽然不是石板,可也紧致得很,他随手这么一掷,就能将狼牙棒全部插进地下,如此神功,他莫说见,连听都没有听到过。他二人生平行事,手段狠毒,江湖之中,尽是仇家,现在武功双双被废,瘟神随时可能归位。 两人用手在地上撑了两撑,挣扎着坐起,至于如何保命,瘟神自然是大大伤神。 杨重梧回到了仙客来客栈,大堂里没有看见一个人,正自感到奇怪,掌柜的从柜台后探头出来,见到是他,又往他身后望了望,见他身后没人这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客官,你回来了,那两位呢?”杨重梧知道他心中害怕,便笑道:“他们可能是去了别的地方,一时半会,应该是回不来了。掌柜的,我的那个同伴呢?” 掌柜的长吁了一口气,在额头上擦了一把汗,道:“好,走了就好,哎呦,你瞧我这猪脑子,你同来的那位客官早就上楼去了,还交代我让后厨做了几式菜品,刚刚做好了,已送到了他的房中,他还让我引你上楼呢。”说着他带着杨重梧,走到了柳依萍的房门前,掌柜的告退下楼。 杨重梧敲门唤道:“柳兄。”听见柳依萍在里面说道:“门没有关,进来吧。”杨重梧推门进房,见柳依萍站在房中,云鬓低垂,头上插了一根荷花碧玉簪,淡扫娥眉,清波流转,肤如凝脂,身着一袭淡黄轻衫,正是与杨重梧初次相遇时,她穿的那身衣裳。 柳依萍见他发呆,招手道:“杨兄,过来啊,坐下吃饭。”杨重梧略一定神,见房间中央的桌上,摆有六色菜肴,还有一壶酒。 杨重梧走到桌旁坐下,柳依萍端起酒壶,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起身为杨重梧斟酒,杨重梧见她皓腕如玉,指若葱根,吐气如兰,不禁又有些意摇神驰,连忙收摄心神。柳依萍右手端起酒杯,左手衣袖轻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轻轻放下酒杯,秀眉微蹙,低声吟道:“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青天,恒蛾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酃碌?” 杨重梧在十三岁那年,父母双丧,然父母皆是饱学之士,他自己生性聪颖且家教清严,故尔他在十三岁前,诸子百家均有涉猎。这首是北宋黄庭坚所作之《念奴娇》,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生前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 杨重梧耳听柳依萍语音萧索,似乎心事重重,想来是将至京城,离别之期不远,不由得也心下黯然,当下强振精神,端杯饮尽。他将二人空杯斟满,也吟颂《念奴娇》中下半阕的一句:“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柳依萍淡然一笑,说道:“杨兄洒脱,来,我敬杨兄一杯,祝你早日达成心愿,报了令尊令堂的仇。”杨重梧举杯干了,想到父母,两眼略红,叹了一口气,道:“我另有一桩心事,义父失踪多年,现在是存亡未卜,每每想到他老人家,我心中难受得紧。” 柳依萍也轻叹一声,劝道:“杨兄,既然思之无益,何必再去伤神?若是你义父尚在,日后自有相见之时,若是.......已经不幸,我想他在九泉之下,也不愿见你如此长吁短叹。” 杨重梧虽知她说的有理,然思念如水卸地,最是自然不过,却没有那关闭的阀门。 二人喝酒吃菜,这家客栈的厨师着实不错,一尾桂鱼蒸得又鲜又嫩,竹笋烧鸡甘香四溢,几味菜蔬也是爽口得很。柳依萍只偶尔夹几筷子鱼和蔬菜,吃得不多,她平常饮酒,三杯辄止,今日却喝得不少,玉面微酡,更增丽色。 杨重梧心中怦然一动,冲口而出道:“柳姑娘,同行了这么些日子,我对你的身世来历一无所知,不知姑娘能否......跟我说一说?” 柳依萍默然半晌,若有所思,将酒杯在手中缓缓旋转,眼神似若空无,说道:“我与你一样,自小父母双亡。你还和父母团聚了十三年,我在三岁那年,父母就双双弃我而去,父母过世后,有一个老人家收留了我。”杨重梧见她神情凄婉,双肩瘦削,心中大起怜惜之意,用手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后来呢?” 柳依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轻叹一声,道:“漂泊本无根,落拓江湖君莫问。”杨重梧见她不愿说了,想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便也只能做罢。 房外,忽然嘭嘭连响,紧接着天空中大放异彩,将整个保定府照得如同白昼。柳依萍站起身来,说道:“放焰火了,灯会就要开始了,杨兄,请你出去,稍微等我一会,待我收拾一下,我们同去逛逛灯会。”二人都已经吃饱,杨重梧答应一声,退回自己房间。 他往窗外一望,其时已是戌中,天已完全黑了,一轮圆月斜挂当空,虽然明亮,却远不如烟火绚丽,街上熙熙攘攘,尽是行人,大多提了花灯望南而去。再往南面一看,灯火通明,光华夺目。听到柳依萍在外面喊他,便开门出来,见柳依萍又作回了书生装扮,头戴黑色方巾,身穿宝蓝色长袍,二人下楼来到街上,随着人流而行。 灯会所在之地,是在横翠楼附近,进入南大街,路上人潮涌动,大家都只能缓缓前行,男女老少,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许多人手中都提着彩灯,造型各不相同,别致得很,有蟾蜍灯、螃蟹灯、兔子灯、官员灯和仙鹤灯等。 杨重梧看见身旁有一个中年文士,手上提了一个官员灯,有几个人对着他的彩灯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仔细一看,见花灯上的官员,白面白须,头戴金线双翅乌纱帽,身披仙鹤紫色官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画的是严嵩,在白脸上的眉间眼角勾画几道黑纹,如同戏曲中奸臣模样。那个中年文士用绳子栓了画人的脖子,那花灯上,严嵩的脑袋就如吊死鬼般耷拉着。杨重梧觉得好笑,也有些佩服这个中年文士的胆气,仔细打量了一下,见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秀才模样。 正行之间,忽然前面大放光华,四周人众,尽皆哗然,杨重梧仰头一望,不由啧啧赞叹。 第89章 华灯竟放,飞琼杳,意阑珊(九) 《列子.汤问》中记载,上古时期,渤海之中有五座高山,随海浪浮动漂流,导致水患频生,周边生民尽受其害,天帝用五只巨鳌将其顶住,五山方才保持不动,此五山后来就名为鳌山。这场灯会的能工巧匠们,根据鳌山的典故,制作了巨大的进场花灯,每山高约十来丈,上缀千盏灯烛,如漫天繁星,更有数百支牛油巨烛,构成“保定府中秋灯会”七个大字,在百丈外就可看见。 如此巨大的花灯竟然还可以旋转,颜色也分红、蓝、紫、白、金五色变换,让人目不暇接。 杨重梧与柳依萍随着人流,缓步过了鳌山,便看见一座拱桥,桥之两侧护栏,灯火星罗棋布,倒映水中,水波微漾,灯影起伏,如梦似幻。过了清水河,豁然开朗,街道两旁,尽是民间自制花灯,每个花灯之间,相隔一丈,大多都是极尽巧思,工艺精湛。 有“嫦娥奔月”、“八仙过海”、“劈山救母”、“精忠报国”等典故花灯,也有“二龙戏珠”、“孔雀开屏”、“大象翘碧”、“飞马奔腾”、“鲤鱼跃龙门”等形意花灯。 杨重梧与柳依萍东顾西看,柳依萍兴致挺高,偶尔对着花灯品评几句,无不切中精要,连灯主都连连拱手谢教。在一个“如意金蛇”的花灯旁,杨重梧又见到那个手提“严嵩”花灯的中年人,也在观灯,突然身后有两个黑衣汉子上前,一左一右的架起他就走。那中年文士吃了一惊,官员花灯掉落在地,大声叫喊:“你们抓我做什么?”抵死挣扎,其中的一个黑衣汉子,凶神恶煞般,劈手就打了他两嘴巴,沉声喝道:“你影射中堂大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边上的人,本来都围拢上来,可一看是公人办差,尽皆散开,那两个公人拖着那中年文士,就往僻静处走。杨重梧对柳依萍轻声说道:“你先逛逛,我去去就来。”便跟了过去,一直到了清水河边,那两个黑衣人见左右无人,将中年文士推倒在地,抽出铁尺就打。 忽然,二人都觉手腕一紧,铁尺脱手飞出,紧接着脸上被打了两巴掌,他二人脑袋嗡嗡作响,齐唰刷地晕倒在地。那中年人痛恨严嵩作为,本也是一时义愤,犯了书生意气,借此灯会之机,自己做了严嵩奸臣的花灯,在路上行走,却不料遭了飞来横祸。 待看见二人铁尺拿出,已是魂飞魄散,想着这番不死也要被打残疾,早吓得闭紧双目,蜷伏挨打,然过了半天不见动静,麻起胆子睁眼一看,两个黑衣人躺在身边一动不动。只道是菩萨显灵搭救,他虽痴可却不憨,并未去摇醒两个黑衣人询问因由。慌忙只想要站起逃命,却哪里站得起来,连滚带爬,也不再看花灯,直接回家去了。 杨重梧回到“如意金蛇”旁,却不见柳依萍,便往前寻找。在灯谜区看见她,柳依萍满脸雀跃之色,见他过来,将手中的一堆物事,往他手中一放。杨重梧低头一看,见尽是手绢、毛笔、波浪鼓、糕点之类,正奇怪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见柳依萍眉毛一轩,说道:“绝妙好辞”。灯主右手大拇指一比,从边上麻袋中拿出一盒“龙须糕”,递了给她。杨重梧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手上的这些物件,都是她猜中灯谜的奖品。 他便也去看灯上谜面“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打一词”,想了好一会,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如果不知答案,这谜着实有些伤脑筋。 前方一个灯棚前,围了上百号人,柳依萍便拉着杨重梧凑了近去,只见花灯简陋,绢布上秃木稀疏,地上黄叶随风飘荡,谜面为“无边落木萧萧下,打一字。”边上又有一行小字“答对且能说出因由者,赠黄金十两。”灯主是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满脸皱纹,看样子应该已过古稀之龄。 杨重梧苦思半晌,毫无头绪,周边的人也和他一般,虽然奖金丰厚,可题目却是极难,片刻之后大多摇头而去。白须老者双目无神,木然呆坐,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柳依萍埋首蹙眉半晌,忽然抬头,柳眉一扬,玉手轻拍额头,低声呼道:“原来如此,妙哉!”那老者倒也还耳聪目敏,听到声音侧过头来,望向柳依萍,看见是一个玉树临风的浊世佳公子,年纪甚轻,最多也就十八九岁,便轻叹一声,又将头偏了过去。 柳依萍倒也不恼,微笑说道:“老丈,我想这谜底你也是不知道的吧?”杨重梧微微一惊,心道:“依萍这是怎么了,哪有自己出题,却不知谜底的?”他看见那白须老者蓦地抬起头来,两眼放光,白须微颤,心道这古怪老者果然要发脾气,只听那老者急声说道:“公子何以会认为老朽不知谜底呢?”他说话语速虽急,脸上倒是没有显出恚怒的表情。 柳依萍将手中折扇收拢,往左手上轻拍了两下,微笑着说道:“若是老丈知晓谜底,此题就不值黄金十两,但凡珍贵者,皆是因其未知未得,不知老丈以为然否?” 白须老者神色大变,站起身来,冲着柳依萍连连拱手,说道:“公子大才,字字珠玑,老汉肉眼凡胎,先前看见公子年轻,的确有些轻视之意,我给公子赔罪了。不瞒公子,我家中数代都算是诗书世家,这个谜语是我家祖辈留下来的,七十年前,因家中走水,便只剩下谜面而无谜底,而知晓谜底的长辈,尽随那场大火而去了。这谜颇是耗费心神,我父亲苦思了三十年,形销骨毁,郁郁而终,临终前叮嘱我不得再猜此谜。是可谜已入脑,白天晚上,那能不去思索?忽忽四十年,我亦行将就木,但想到,要将这个疑问带入棺材,心中实在戚惶。半个多月前,听别人说,保定府办中秋灯展,我便想着过来试试。公子若是能解老朽疑惑,别说十两黄金,再多些,我砸锅卖铁也会付的。” 第90章 华灯竟放,飞琼杳,意阑珊(十) 柳依萍见这白须老者语意诚恳,脸上却又带了几分患得患失的神色,知道他担心自己不肯吐露奥秘,便收了笑容,认真说道:“此谜确实有些匪夷所思。老丈莫急,我这就讲给你听,在南北朝时,齐国和梁国的国君都是姓萧,故而萧萧下指的是姓‘陈’的陈朝,‘陈’字无边即去掉耳刀,是个‘东’字,杳再落木,因此,此谜就是个‘曰’字。” 当柳依萍分说之时,白须老者先是神色迷惘,片刻之后,嘶哑了嗓音,顿足叫道:“我懂了,我懂了,原来是这样。”跌坐在椅子上,脸上表情又是凄苦,又带有一些欢喜,想来是回思岁月虚耗,光阴无情。 柳依萍一扯杨重梧的衣袖,二人悄悄地走了,想着那白须老者的落寞形容,两人心情都有些许沉重,没有说话。柳依萍径直往灯谜区外走去,像这样至难的谜语,都已堪破,其它的就味同嚼蜡了。 在灯谜区的尽头,有一个灯棚内,包灯的丝娟上绣了两幅图案,一面是一朵莲花冉冉升起,天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花灯转动,另一面是一大桌子人正在推杯换盏。柳依萍停下脚步,往灯棚里望了一眼,杨重梧见谜面上写着:宴罢客何为?打一中药名。 杨重梧低头沉思一会,脱口而出道:“当归。”灯主是位青年女子,模样也颇为秀丽,见他答对,抿嘴一笑,拿了一颗莲子给他,入手略沉,银光灿灿,竟是纯银所制。 杨重梧初次答对题目,心中不免欣喜,回头看时,已不见了柳依萍,想来是闲逛去了,便边往前走,边踮起脚找寻,可直到走完灯展区,都不见柳依萍的身影。掉头回转时,他已无心情留意那些个五彩斑斓的花灯,只在人丛中张望,一直到过了鳌山,依旧没有看见她。 看来是在人群中走散了,也可能已经回了客栈,杨重梧虽作如是想,心中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杨重梧一路飞奔,没过多久,就已回至客栈,他快步来到楼上,看到柳依萍房间里没有灯火,敲门也不见回音,想来她还没有回来。 他便回到自己房中等候,左思右想,时间过得好慢,站起坐下许多次,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心中只希望能听见柳依萍上楼的脚步声,而一直等到过了子时,住在客栈中的客人,都已陆续回来,而隔壁柳依萍的房间中,还是一点声息也没有。 杨重梧慌乱起来,猜想莫非她在灯展上遇到了什么变故,就如同上次在那个赵文华的宅邸中一般。一念及此,便再也坐不住了,快步走出房门,拔腿飞奔赶到横翠楼,看见灯会已经收场,没有了一个游客,只有稀稀拉拉的灯主,还在打包收拾东西。杨重梧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有看见打斗等异常的情况发生,才略微放心了些,无精打采地走回到客栈,去敲柳依萍的房门,感觉自己心跳的怦怦声,都已大过了敲门声,可仍然是无人回应。 杨重梧回到房间坐在窗前,月白风寒,圆盘如镜,照落一地清辉,他想起昨夜,柳依萍身着女装吃饭的情形,他的心与那一轮圆月一起缓缓下沉。回想起与她自相遇以来的点点滴滴,心中蓦然有了一种感觉,伊人已经杳如黄鹤,今生可能都不会再见,他一念及此,心中痛楚难当,几乎不能自持。 一夜未眠,万籁俱寂中,好容易等到那轮明晃晃的圆月终于全部沉下,东方才晃晃悠悠放出些亮光来。杨重梧走出房间,脚步沉重,来到柳依萍的房前,抬手敲门,无有人应,用手一推,门在里面并没有上栓,一推便开了。 房间中,空空荡荡,别说柳依萍的人影,便是她的行李,都已不在。杨重梧环目一顾,桌上摆着一张纸,用一个小酒杯压着一角,忙急步上前,把纸拿起一看,上面有一行字,字迹俊逸,似有暗香犹存。 杨重梧眼前发黑,以手据桌,方才站稳。纸上写道:“月满便是还亏时,与其旦夕思念,莫若相忘于江湖。”杨重梧拿着纸,呆若木鸡,他不知道是如何走回到自己房中的,混混沉沉,便往床上重重一倒。 在他的二十年来的岁月当中,有过几次刻骨铭心的分离,父母去世以及和义父分开,让他痛断肝肠,与驳分离后他怅然若失,可是现在心中,却是空空荡荡,魂不守舍。 若说真要是全身麻木毫无知觉,那也还好,可有一点隐痛,自心底最深处开始蔓延开来,初时尚不觉察,而后却越来越是强烈,四肢百骸,在不知不觉间,都丢失了抵抗的力气。 他想起了王君豪,现在,他非常理解王君豪为什么要大闹婚礼,为什么要形同癫狂。因为他也经历着,那种心如乱麻、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想要悲鸣,想要狂嚎,喉咙中只是咯咯作响,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杨重梧躺在床上,大睁了双眼,看着屋顶,成千上万个图片,在眼前飘荡,骑马的柳依萍、浅笑的柳依萍、薄嗔的柳依萍、低头的柳依萍、蹙眉的柳依萍、饮酒的柳依萍、猜谜的柳依萍……他心中清楚,这些柳依萍都已离他而去了,在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了。 “与其旦夕思念,莫若相忘于江湖。”既然会思念,为什么要相忘?为什么不能长相厮守呢? 为什么! 为什么!! 第91章 莲蕊香尘,今古恨,几时断(一) 接下来的十来日,杨重梧没有出过房门一步,整天活在天昏地暗之中。仙客来客栈的掌柜心善,怕他有个好歹,就让店小二一日三餐将酒菜送到房里。店小二每次送餐时,都看见他倒在床上蒙头大睡,饭菜基本上都是没怎么动,两壶酒却喝得涓滴不剩。 浑浑噩噩,日升日落,杨重梧既不打坐也不练功,满脑子尽是昏昏沉沉,睡觉亦是在半梦半醒之间。恍惚中,看见柳依萍款款走来,面色黯然,叹息道:“杨兄,你又何苦如此?”杨重梧看见了她,心中狂喜,大声叫道:“依萍!”豁然而觉,睁开眼来,却哪有一个人影? 他继续倒头又睡,迷离间,见半空中父亲脸色铁青,连连摇头叹息,母亲双目含泪,柔声呼唤:“尾儿,醒来!”杨重梧在梦里痛声呼喊:“父亲,母亲,孩儿想得你们好苦,我心里好难受啊。”一阵狂风吹过,父母都已不见,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茫茫宇宙之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四周一片漆黑,他真不知何去何从,此时“啊嗷”一声巨吼,如旱天霹雳、九天龙鸣,从天际发出,绵延不绝,是驳,是驳兄,杨重梧奋力坐起,睁开双眼,脑海中的鼓音渐行渐远,灵台终于缓缓清明。 杨重梧起床唤来店小二一问,今日已是八月二十七,巳时刚至。他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边洗脸边吩咐小二,去帮他买些香烛纸钱、果品、酒水等祭祀用品。他净完手面,用新月短刀剃了胡须,将头发整理清爽,另行换了一套干净衣衫,这些事情弄完,便十几天来第一遭下楼了。 这时,店小二也已经将他交代的所有物事买齐,杨重梧结了店中款项,牵了黑马,离店而去。那黑马有好些日子不得见他,看他提了行囊来,用脖子在他身旁不停挨擦。 定兴县离保定府就七十里路,不消一个时辰,已到了卧龙岗,杨重梧在土山脚下了马,提了行囊自行上山。想起七年多前的事情,依旧历历在目,一路上思绪万千,感慨已及。走了没多久,来到父母坟前,杨重梧点燃香烛,双膝跪倒,磕了九个响头,絮絮叨叨,把这几年发生的事情,都与父母说了。 坟的四周都还整洁,没有野草荆棘之类,正如大师哥说的那样,似乎年年都有人前来祭奠。杨重梧将果品果脯摆上,倒上两杯水酒,杨继盛与张贞很少喝酒,只是碰上高兴的事情或者重大的节日,方才小酌两三杯。 杨重梧靠着父母墓碑坐下,心下感觉要安宁了许多,如九年前在家中一般。迷离中似乎就要睡着,忽然听到脚步声响,忙睁开眼睛,站起身来,见山道上走来了一个两鬓花白的中年人。那人到了跟前,看到一个高个子年轻人站在坟前,也吃了一惊,站住不动,两眼上下不停打量。杨重梧记性极好,认出这中年人便是父亲生前的好友王世贞,当年父母过世时,他是刑部主事,父亲的后事,还是他和王璘与义父一起来操办的。 杨重梧上前王世贞躬身行礼,唤道:“王叔叔。”王世贞扬了扬眉,满面疑惑,问道:“你是……”杨重梧道:“王叔叔,小侄是杨应尾。当年还是王叔叔与我义父一起将我父母送上山的,小侄时时想起,心中感激得很。”王世贞又惊又喜,上前两步,伸手扶着杨重梧的肩膀,哽咽说道:“是应尾?你长这般大了,这些年,我还以为……”杨重梧扶王世贞到石凳上坐下,说道:“王叔叔,小侄这些年也确实是九死一生,不过幸亏诸位长辈照拂,小侄的性命才得保全。”王世贞双唇颤动,盯着杨重梧的脸,看了许久说道:“你与你父亲长得有四五分相似,你还活着,好啊,椒山有后了!孩子,你的义父呢?” 杨重梧眼圈一红,便将这几年的事情,拣要紧的几件告诉了王世贞,王世贞听说王一鸣到现在还是生死未明,也不由得喟叹说道:“一鸣兄侠风义胆,我是一见心折,你爹爹幸亏有这样一位好朋友,这些年没有讯息,只恐是凶多吉少,唉,惟愿上天庇佑了。应尾,这些年严党的权势,更胜以前,我受不了这种腌臜气,已辞官回家着书。嘿,我虽不在朝堂,可两眼无恙,倒是想要看看,皇天厚土之下,他们到底能猖獗到什么时候。” 杨重梧道:“王叔叔,侄儿八年不曾来拜祭父母,先前见坟周收拾得极为齐整,想来都是劳烦叔父费心了。”王世贞苦笑一声,摇头说道:“这几年我俗务缠身,有几年还是呆在别的对方,加上今天,我总计也只来了四次,惭愧得很,这道路与坟冢不是我来修整的。”杨重梧沉吟道:“不是王叔叔,那就有些奇怪了。”王世贞道:“应尾,你有所不知,朝野内外,京城狄道,敬重你爹爹的大有人在,所以有人来祭奠你父母,并帮忙修整些杂草荆棘,实在是不足为奇。” 二人说了好一会子话,直到日薄西山,王世贞说道:“孩子,今后你有什么打算?今夜你去我家住吧?”杨重梧谢过了王世贞,说道:“王叔叔,以后的事情,我还要好好想想,小侄八年没有来,今夜想就在这儿陪陪我爹娘。”王世贞点头说道:“也好,只是秋深夜寒,你莫要冻生病了。”杨重梧也点头说道:“小侄体健如牛,王叔叔大可放心。”王世贞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到杨继盛张贞坟前,行礼祷告完毕,便下山而去。 杨重梧送他到半山腰,想起一件事,便对王世贞说道:“小侄现在名叫杨重梧,今天的事情,请王叔叔不要对人说起。”王世贞也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当即说道:“我省得的。”便自行下山走了。 杨重梧回转到父母坟前,太阳已经缓缓落山,四处黯淡下来,便拿出纸钱来烧,忆起儿时与父母在一起的岁月,不禁又想起柳依萍说过的一句话:父母在,人身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不由得悲从中来,便想在父母墓旁放肆痛哭一场,然八年前,张贞就曾严令他不得哭泣。 杨重梧强忍悲伤,男儿泪,莫敢弹。 第92章 莲蕊香尘,今古恨,几时断(二) 烧完了纸钱,杨重梧躬身将杯中酒倾洒在墓碑之前,而后就地而坐,又将酒杯满上,陪着父母喝了三杯,身子靠着墓碑,沉沉睡了过去,这十几天来,直至今天,才算是踏踏实实睡了好觉。 梦里,张贞笑咪咪的对他说:“尾儿,你要寻个好姑娘娶了,为杨家延续香火啊,娘看那个柳姑娘,就挺好的。”杨重梧倏然而醒,见红日东升,鸟鸣间关,想起梦中母亲所说的话语,柳依萍的形貌又浮上脑海。 杨重梧使劲摇了摇头,甩去那非分之想,将坟前的东西收拾妥当,又向父母磕了九个头,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下山去了。杨重梧想先去京城,寻着大师哥,然后再定行止。 京城繁华,街道宽阔,茶楼酒肆,鳞次栉比,杨重梧不知大师哥身在何处。可他想起上次姜平川说过,此次来京,是为了打探严府和东楼门的讯息,东楼门谁都不知道在哪,那师哥就应该严府周边了。在路边找当地人一打听,严嵩的宅府是在月坛西面,阜成门外大约四里左右。 杨重梧来到阜成门外转悠了两日,既没见着姜平川,也没有看到那天与他在一起的尹小青。杨重梧心中盘算,大师哥在江湖中颇有声名,自然不会在这大摇大摆的晃荡,让别人有所察觉的,为今之计,只希望他能看到自己。 这天,酉时一过,杨重梧刚回到客栈,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打开房门一看,门口站着的是一个蓝衫浓眉虬髯汉子,自己却不认识。 那虬髯汉子着实不客气,招呼也不打一个,径直就进了房间,在洗脸架前站定。杨重梧微微一愕,正待问话,听得虬髯汉子说道:“师弟,我们才分开几天,你怎么消瘦成这副模样?”杨重梧又惊又喜,这分明是大师哥姜平川的声音,只见姜平川在洗脸盆里倒些热水,打湿了双手,在眉毛和胡须处捂了捂,过了一会用手一撕,就又变回了丰神隽玉的模样,原来那胡须眉毛都是他粘上去的。 杨重梧笑问道:“大师哥,你怎么装扮成这个样子?”姜平川洗了一把脸,施施然在桌边坐下,自己从茶壶中倒了一杯热茶喝了,答道:“师弟,我和你不一样,你在武林中,还算是一个生面孔,严府和东楼门耳目众多,我若是以本来面目在这转来转去,不消半天,就会被人认出来。今天下午,我在离严府一里多地支摊卖布,看见你来来回回的走了几趟,只是不好和你打招呼罢了。” 杨重梧一听他说卖布,马上想起了尹小青,便问道:“大师哥,尹家小姐和你一起在卖布吗?”姜平川玉面微红,说道:“她和她父亲两天前回了苏州,你还没有回答我,才分开几天,你怎么瘦成这样?”杨重梧这两天自己也照过镜子,双颊略陷,脸色发青,这都是柳依萍走后,他心伤欲狂,放纵自己所致,却不知道怎生与师哥分说。 姜平川见他神色黯然,想他可能是因为祭奠父母后过度悲伤,便轻声宽慰道:“重梧,逝者已矣,伤心无益,我们需要做的,是替他们讨回公道,让他们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杨重梧一听大师哥这样说,便感觉更加不好讲明了,他内心中,自然是不想欺瞒大师哥,可柳依萍已经离开了,说与不说都没了意义。而且,在他的心底,实在不愿回想起跟柳依萍相关的所有事情。 姜平川不再问他,杨重梧却想到另一件事,冲口而出说道:“大师哥.......”他脑中一转,又觉得不妥,便住口不往下说了。姜平川见他欲言又止,道:“怎么?你我兄弟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杨重梧脸色由青转红,期期艾艾地道:“大师哥,有句话我本不该问.......我刚才是想说,在你心底,是喜欢师姐还是尹家小姐多一些。” 姜平川笑容一敛,半晌才正色说道:“师妹她人才武功,都是上上之选,而且,我们在崆峒山相处这些年,彼此都知根知底,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也都觉得自然、平和、愉悦。可是......似乎我一直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子,离开久了,我自然而然会想念她。尹小青和我很谈得来,和她在一起时,我经常会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怦然心动的感觉......” 杨重梧听大师哥这样说,又不自禁的想起了柳依萍。男女之间,那种心跳的感觉,确实是一种让人刻骨铭心的记忆。 二人各有所思,房中沉寂下来,过了良久,姜平川抬头说道:“这件事,我也想过了好几次,一直没有答案,车到山前必有路,懒得伤脑筋了,而且,人世间的许多事情,也不是自己想就能解决的。哦,对了重梧,你来得正好,过几天,京城里会有件大事发生。” 杨重梧刚才似乎一直在漫无边际又黑沉沉的思念海洋里挣扎,他左冲右突,可又徒劳无功,听到大师哥的言语,忙振作精神问道:“什么大事?”姜平川说道:“九月初三,白莲教会在京城开坛说法,所以,现在白莲教教主和教内的重要人物,都已齐集到了京城。” 杨重梧一听,站起身来,眉间微蹙,凝声说道:“白莲教......” 第93章 莲蕊香尘,今古恨,几时断(三) 一说到白莲教,杨重梧马上就想起了他在格尔木打死的刘金,又记起父亲在世的时候,曾跟他说起过白莲教的来历。 这个白莲教自古有之,算是佛教净土宗的一个分支,为南宋时期有个叫矛子元的人所创建,教众崇奉阿弥陀佛,早期的教义是教导信徒念佛持戒,以期能够往生西方极乐。 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慢慢演化成了“在家出家”,教中弟子不落发不穿僧衣,清苦自修。白莲教信徒极众,在全国各地都有“食菜事魔”的说法。宋朝时还有一个教派,称为明教,教众崇拜日月光明,因教义相近,在元末的时候,与白莲教合二为一了。教内的信徒间,彼此都有关联,本乡本土的教众有时也会团结起来,对抗官府苛政或土豪劣绅,甚至也有聚众起义者,如北宋的方腊,元末的韩山童以及本朝开国的太祖皇帝。 杨重梧把自己所知道的这些,对大师哥讲了,姜平川点头说道:“的确是这样,本朝太祖皇帝起家依托的明教,其实就是白莲教。他当上皇帝以后,害怕别人学他聚众烧香造反,在即位当年就下令禁教。《大明律》中明令,凡妄称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烧香聚众、蛊惑民众的,主犯处以绞刑,从犯杖责一百,流放三千里。” “在当朝,白莲教虽然被官府屡次弹压,却有如星星之火,教众越来越多,现在还有了不少分支,如‘闻香’、‘金禅’、‘罗道’、‘混源’等,你在格尔木,见到和刘金谈话的那个人,应该是赵全,他是‘混源’一脉的首领。这些分支统属于白莲教,最少是在名义上,都归教主‘白莲圣母’统一管辖。” 杨重梧第一次听说这个“白莲圣母”,颇有兴致,用两手托了下巴,正身子前倾,想听他继续说。姜平川眼珠一转,微微一笑道:“时候不早了,我都没有吃饭,你让小二炒几个小菜,送到房里来,我们边吃边聊。” 杨重梧咕嘟了嘴,只得下楼安排酒菜,过了一会,店小二上来,将酒菜摆好,姜平川这才边吃边继续往下说。 姜平川年纪虽轻,可作为崆峒派第三代的大弟子,在武林中声名颇着,他武功又高,行走江湖多年,又没有其他一些自诩为名门正派的臭架子,所以在江湖中朋友委实不少。他的武林见闻,是远远超过几个师弟妹的,可关于白莲教的一些比较隐秘的事情,大多还是这次离开崆峒山前,师祖对他说的。 白莲圣母便是现任白莲教教主,名字叫做唐赛儿,年纪应该已经超过百岁。近几十年来,武林中从来没有人见到过她,可在六七十年前,她已经叱咤风云,一度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唐赛儿是山东人,嫁了个丈夫叫林三,当年,山东连续发生水涝旱灾,田地中的庄稼颗粒无收,老百姓只能靠吃草根树皮过活,后来草根树皮吃完了,还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剧。饿得实在没了办法,林三带了一帮乡亲,去抢劫官府粮仓,结果都被活活打死了。唐赛儿见丈夫一直没有回来,便离家出去寻他,也是机缘巧合,在一个山坳中,无意中得了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把剑和一本书,当时并没有太在意,左右喊了几声,却无人答应,就带回家中,顺手丢在一个箩筐里。 唐赛儿后来得知丈夫已经惨死,就立志要为夫报仇,可她一介弱质女流,如何能和那些个贪官恶吏相抗。伤痛了些时日,忽然想起了山坳中得的那本书,找出来一看,前半册是一本剑谱,后半册是一些玄术,就照着那书修习。唐赛儿天分极高,一年之后,竟然剑术高超,法术更是惊人,可以剪纸为马,撒豆成兵。 为报丈夫被杀之仇,唐赛儿召集了数千人马,率众起义,竟然连战连捷,各地纷纷响应,三司联名报警,震动京师。后来朝廷加派大队人马,义军作战失利,被朝廷击溃,而唐赛儿已经从容逸去。 因唐赛儿不除,朝堂内的官员是寝食难安,后来不知道如何听说,唐赛儿已出家为尼。于是,各州县官吏,捉拿了一万多名尼姑,送往京城,严刑讯问,有人熬邢不过,便有屈打枉招者,一时间,便有许多个“唐赛儿”被斩首示众。 唐赛儿不愿因自己的缘故,连累到其他人,便去京城投案自首。朝廷一见真赛儿来了,便放了其它尼姑,当众开堂,三司讯问,大刑伺候。唐赛儿受刑时,却是丝毫不觉痛楚,慷慨陈词,痛斥朝廷不仁,贪官横行,视贫苦百姓犹若草芥。三司没了办法,只得勾了生死簿,就在午后问斩。 然而,刀枪斧钺,却奈何不了玉骨冰肌,怎么也杀不死她,后来,唐赛儿轻轻一抖,缚身的铁链都落在地上,跟着右手朝天一指,忽然之间,漫天乌云压顶,法场之上,伸手不见五指,等到那黑云散去后,已没有了唐赛儿的身影。 第94章 莲蕊香尘,今古恨,几时断(四) 杨重梧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摇头说道:“这个,我倒是有些不大相信。”姜平川轻拍了下手掌,笑道:“照啊,到底是师兄弟,连说的话都是一样,当时师祖跟我讲后,我也回的是这句话。”杨重梧问道:“那师祖他老人家怎么说?”姜平川道:“师祖当时只是微微一笑,未置可否,过了一会,才说‘刀枪不入和甩去缚身铁链应该是真的,那定然是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和缩骨功。剪纸为马,撒豆成兵,呼云唤雨可能是以讹传讹吧。不过,也难说得很,可能我们是井底之蛙吧,大千世界,奇人异能的太多了。’跟着师祖又说,唐赛儿从京城离开后,不多久就成了白莲教的教主,江湖尊称‘白莲圣母’,虽然已有一百多岁,可不但未死,而且不老,永远是二三十来岁年纪,真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姜平川见杨重梧还是发愣,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若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师弟,你说的那个神驳的事情,我也是不信的。”杨重梧一想,心中也就有些释然了。神驳的作为形状,若不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从别人口里说出来,委实难以让人相信。 姜平川又说道:“白莲教教主我是未曾见过,可白莲教的左右护法,我曾有过一面之缘,都是很了不起的厉害人物,特别是左护法风休老前辈,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杨重梧给大师哥倒上一杯酒,姜平川拿起酒杯,只在手上把玩,却不就喝,说道:“七年多前,我们师祖七十二岁生辰,道家的人,七十二岁、八十一岁都是大生辰。江湖上各路人马,齐聚崆峒山来给师祖贺寿,崆峒山热闹非凡,师祖他老人家恬淡谦冲,从来不以名门大派的掌门和武林四绝自居,所以要求崆峒派门下弟子,对所有来客都需礼数周全。那时,俞师弟和石师弟都还没有来,瑛妹她年纪尚小,我作为第三代的弟子,当天去崆峒山下迎客,都有近三十次。我接的还只是些普通的江湖人物或小门派的首脑,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大多是由我父亲和二师叔下山去接的。少林派的方丈清虚大师、峨嵋派掌门正静师太、昆仑派掌门何无极、华山派掌门谢嘉仁以及南绝独孤凤,是师祖亲自迎接的。除了这几个位望极高的武林掌门外,他还接了两个人,就是白莲教的左右护法了。” 杨重梧问道:“独孤前辈也来了?那其它两绝呢?”姜平川道:“据说,东方白极具抱负颇有野心,南宫飞鹰性情阴沉不爱说话,师祖与他们两位,都谈不上什么交情,那日他们两家只派了门下弟子过来随礼。”杨重梧又问道:“武林六大派,少林、峨眉、昆仑、华山的掌门都到了,武当派呢?”姜平川道:“武当派的掌门莫言道长,已经失踪了好些年。奇怪的是,武当派一直没有推选新掌门。师祖生辰那天,来的是莫言道长的师弟莫名道长,是二师叔接的他。”杨重梧说道:“哦,是这样。华山派的前掌门谢嘉仁大侠,我上月曾经见过,他还帮我和陆掌柜一个大忙,解决了崞县难民的粮草被服。这白莲教的左右护法,又是什么样的人物?也让师祖出玄圣宫接驾。” 姜平川不再旋转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说道:“听父亲说过,师祖亲自迎接有些是看在白莲圣母的份上,不过风休老前辈,成名已有四十年,是与师祖同辈的人物,右护法雷天九前辈,近二十年来,也是名动武林.......” 杨重梧一听“雷天九”这个名字,本想开口打断,又强行忍住,听大师哥继续说道:“这两位前辈修习的,都是已经绝传多年的武功,风老前辈的武功名叫‘八音附骨拳’,雷前辈习的是‘龙象般若掌’。风老前辈的武功应该更厉害一些,上次华山论剑时,风老前辈没有去参加,有人说他是因为白莲教中有要事,所以耽搁了,也有人说,他可能感觉自己的武功,比其它几位略逊一筹,所以才并未出手。后来父亲跟我说,师祖也很佩服风休前辈,说他是‘心忧天下,不在意个人名利’。重梧,你刚才想说什么?” 杨重梧不由得更加佩服这位大师哥,真是心细如发,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张一张嘴,也被他发觉了,难怪像驰威师叔这样严峻的人,说起姜平川来,都是一脸赞许的表情。 杨重梧又给大师哥斟满了一杯酒,说道:“这个雷天九前辈,十天前在定州,我是见过的。”姜平川眉毛一挑,杨重梧便把他走后的第二天早上,雷天九将自己引入树林,过了三招的事情说了。 姜平川觉得很是诧异,沉吟说道:“这就怪了!雷天九前辈喜欢与人比斗不假,当日师祖宴席完后,他便拉着我父亲比划了几掌,但双方都是点到即止。可是,以他现在的身份,和一个晚辈动手过招,而且又不道明缘由,这就有些让人莫测高深了。”杨重梧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喝了,笑着说道:“是啊,当时我还以为,他是‘黑白无常’请来找我算账的。”姜平川摇头说道:“决计不会。黑白双熊没有师承,和他肯定谈不上渊源,另外,雷前辈自视极高,也不屑与黑白双熊这等不入流的江湖人交往的。” 姜平川又沉思半晌,摇头道:“这些个前辈高人行事,往往出人意料,我们瞎猜也是徒劳,且不要管他。如果不是即兴起意,他若有事,自然会再来找你,到时候再问个明白就是了。我们辈分比他低,礼数自当周全,可也不能堕了师门声名。”这几句话,有些为了维护本派声名,作为崆峒派大弟子吩咐师弟的意思,杨重梧收了笑容,连连点头应诺。 姜平川接着又说道:“白莲圣母与左右护法在白莲教中,地位尊崇无比,可听说在教主之下,还有一个‘白莲圣女’,职权还在左右护法之上。这个圣女必须是守身如玉的处子,终身不得婚配。只是,江湖上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位圣女,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还有人说,当今武林最为神秘的六人,白莲教主、白莲圣女就占了其中之二。”杨重梧听得入神,问道:“大师哥,那另外的四个人是谁啊?” 姜平川用手指轻啄了一下杨重梧的脑壳,打了个哈欠,笑道:“偏你有这许多问题,现在已经快要子时了,我们还在这里闲扯,要是在山上,我们就早该挨骂了。让店小二收了桌子,我们也该睡了。”杨重梧往窗外一看,天空无月,四下里已无一处灯火,确实夜已深沉,便不去唤店小二,自己动手收拾了桌子。 姜平川已洗漱完毕,笑道:“今夜你我兄弟抵足而眠,你可不许打呼噜。”杨重梧上床之后,听见师哥呼吸略沉,看来已经睡熟,便轻手轻脚的灭了烛火盖上被子,只是半点睡意也无。 柳依萍的模样,又准时准点的闯进脑海,虽是四下一片漆黑,然而,她的一颦一笑清晰无比。杨重梧无声的叹气,刚才自己何尝不知已近子时了,只是不敢躺下来。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打岔,真不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 杨重梧索性睁大眼睛,隔了纱帐望向窗外,天上只有北斗七星的稀稀光亮,一闪一闪的,又听到蚊鸣蛐叫,清晰无比。他怕吵醒了姜平川,不敢辗转,约莫一直到了后半夜,才迷糊睡去。 第二日寅时刚过,杨重梧醒来睁眼一看,大师哥正在洗脸。姜平川看他坐起,便笑嘻嘻的问道:“昨夜你睡着之后,叫了好几声‘依萍’,依萍是谁?” 第95章 莲蕊香尘,今古恨,几时断(五) 杨重梧不由的红了脸,定是昨晚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后说梦话喊出来的,道家的人认为魄动故生梦,魂动则梦呓,他从小一直认为自己是不说梦话的,至少是从来也没有听父母说过,在柳依萍离开后自己便魂不守舍,正是日有所思,必然夜有所梦,竟然还说起梦话来。 一想到柳依萍,杨重梧心下又有些隐隐作痛,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问姜平川道:“大师哥,今天我们如何安排?” 姜平川见他岔开话题,神色间又有些古怪,心中略觉有些诧异,他为人精细性情谦和,当下也不再追问,边洗脸边说道:“几个月前,在崆峒山时,你说东楼门想要联合白莲教,师祖认为按照常理来论,白莲圣母应当不会与东楼门同流合污。然而白莲教有数十万之众,着实轻视不得,为以防万一,故而在两个多月前,师祖给白莲圣母写了一封书信,让二师叔亲自送去丰都,然二师叔到了丰都后,听那里的教众说,白莲圣母带着左右护法外出云游。二师叔在丰都呆了十来天,白莲圣母始终没有回来,二师叔不愿将师祖的亲笔书信交给其他教众,便只得怏怏回山。六天前,父亲将丰都的情形,以及师祖的书信一并飞鸽传书给我,并告知他得到讯息,白莲圣母来了京城。我这几日,便在京城着意寻访白莲教,才知道九月初三白莲教开坛说法的事情。” 杨重梧跃跃欲试道:“大师哥,要不我们去白莲教的京城分舵走走,也去见识一下这些传说中的前辈英雄?”姜平川已洗完了脸,挂好帕子,笑着问道:“师弟,你想见谁啊?”杨重梧道:“便是你昨晚说的白莲圣母啊。”姜平川哑然失笑,好一会才道:“唐老前辈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若是我父亲或二师叔来,她可能会看在师祖的份上,见上一见,我们两个小辈......”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意思却是分外明显了。 看见杨重梧面上神色失落,姜平川又道:“父亲把师祖的书信也传来了,定然是想让我相机行事。昨日,我已查访到白莲教京城分舵所在之处,本想着今日便去,既然你也来了,我两兄弟便同走一遭吧。白莲教教主见不着,请白莲教的左右护法将师祖的书信转交给唐老前辈,也是好的。” 杨重梧一咕噜从床上起来,穿衣洗漱,二人收拾停当,姜平川一身紫衣,杨重梧一袭蓝袍,兄弟两个都是精神抖擞,让店小二送来文房四宝,姜平川写了拜帖,便带着杨重梧离店往大前门而去。出了大前门,走了没多久,姜平川在一家铁匠铺前站定,铁匠铺内,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脱了上衣正在不紧不慢地打铁。 那口铁锤比寻常铁匠铺的要大上一半,旁边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扯动风箱,兄弟俩站了一会,见他打的是一把大号火钳,火炉上火焰升腾,热度极高,可这汉子脸上身上却不见一滴汗水,内力应该不弱。姜平川待锤声少歇,便双手递上拜帖,朗声说道:“前辈请了,崆峒派后学晚辈姜平川携师弟奉师祖之命,前来拜谒白莲教的诸位前辈,烦请通报。” 打铁汉子放下夹钳与大锤,接了拜帖看了看,又望了望姜平川与杨重梧,脸色略变,瓮声瓮气地说道:“你们等着。”他转身就进了后院。扯风箱的小伙子站起身来,看见这两个英武小伙朝他微笑,便也挠着脑袋,嘿嘿的笑了起来,对着姜平川说道:“你是‘玉面霸王掌’姜大侠吧?”姜平川笑道:“大侠二字,我真是愧不敢当,我是姜平川,小兄弟贵姓?”那小伙子脸红红的道:“我叫林臻,跟着师傅在这里打铁,没有什么出息。我们这些江湖中的年轻人都对你敬仰得很,你武功高又行侠仗义,你不是大侠谁还是大侠。”姜平川正色道:“打铁的又怎会没有出息?隋唐的尉迟恭便是打铁出身,有谁敢说他不是英雄?小兄弟,人一定要自己看得起自己才行。”那姓林的小伙子又抠了抠头,有些难为情的笑了笑。杨重梧透过门帘的缝隙,隐约看见铁匠铺后面,竟是连着一大处庄园,院落便有三四丛,房屋至少也有一两百间。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门帘掀开,先前的那打铁汉子回来,又拿起夹钳,夹了火钳在炉上烘烤,那小伙子一见,立马蹲下去拉风箱,打铁汉子也不抬头,只说道:“进去吧。”姜平川依旧微笑,双手抱拳道:“谢过前辈。”便与杨重梧绕过火炉,进了里间的第一进院落。 杨重梧觉得,此处与外面的铁匠铺,简直就是两个世界,院内松柏成荫,溪水徜徉,亭台错落,真是好一处园林。二人正游目四顾,听到一处假山后有些许声响,两兄弟对望一眼,便见有九个青衣女子,从假山后齐刷刷地跃了出来。落地之后,八个女子排成两列,有一个头裹白巾的女子站在最前边,各人都是一样姿势,右手都举着一把长剑,剑尖上指向天。 九名女子齐声喝道:“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圣女降临,白莲重生!来者何人?”姜平川望向领头的青衣女子,抱拳说道:“崆峒门下弟子姜平川、杨重梧前来拜访,这位姐姐,你就是白莲圣女吗?” 那领头的青衣女子,见姜平川玉树临风、温文有礼,脸上不由自主的一红,略有些把持不住心神,微微现出忸怩的神情,可一瞬间就发觉自己有些失态,连忙面罩寒霜,厉声喝道:“白莲圣女身份何等尊贵,岂是凡夫俗子等闲能见的?我管你是哪个派的,要想进去,便先得过了我们姐妹的九莲剑阵再说。”言罢,九人忽地散开,九剑齐伸,剑光闪闪,将姜、杨二人围在当中。 姜平川皱眉笑道:“师弟,请你打发了罢。”说完脚尖一点,身如惊鸿,已跃出包围,施施然坐在假山旁的一块石头之上,好整以暇,双手抱膝。众女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一道身影快得不可思议,待得要有所动作,可一转眼,就见那位公子爷已经笑嘻嘻的坐下了,不由得面上纷纷变了颜色。 第96章 莲蕊香尘,今古恨,几时断(六) 杨重梧知道大师哥不想和女人动手,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然而形格势禁,无可奈何,他自然知道这是白莲教试探他们是否真是崆峒门人,若自己也不出手,可能会有些误会。他着眼一看,见九女站位,暗合八卦方位,领头女子居间策应,师哥刚才一跃,正是从开门而出的。杨重梧看分明后,心中暗暗好笑,开休生三吉门,都是由脸上长痘的女子据守,不知是不是巧合。他便强忍笑意,抱拳正色道:“请各位姐姐赐招。” 蓦地眼前青光嚯嚯,领头女子当先发难,挺剑急刺,杨重梧一个“凤点头”,也不招架,脚尖斜点,扑向生门,镇守生门的女子长剑一封,伤、杜、景、死四门的女子剑招随至,杨重梧人未站定,鹞子翻身,直逼休门,诸女剑招用老,来不及转身,阵法中破绽已现。杨重梧哈哈一笑,“去彼取此”只使半招,手掌连翻,九女但觉手腕一麻,再也拿不住青峰长剑,“仓啷啷”一片连响,长剑落了一地。杨重梧站在圈外,双手一揖,说道:“各位姐姐,得罪了!” 领头女子恨恨地瞪他一眼,也不去捡掉在地上的长剑,说道:“你们随我来。”转身便往里面的院落走去,姜、杨二人在她身后跟随,姜平川悄声说道:“师弟,刚才你那一手可帅得紧啊,师哥可不及你。”杨重梧正要回师哥的话,前面那个女子回头,又是恨恨瞪他一眼,同时也偷偷看了一眼姜平川,杨重梧分明看见,她转头回去时,脸上又有些红了。 进了第三进院落,三人来到一所茅屋之前,那女子站定,朝着躬身说道:“启禀右护法,崆峒派的人求见,已过了九莲剑阵。”门咿呀一声开了,有一个从里面走了出来,杨重梧一看,走出来的正是前些时日在树林中试他武功的雷天九。 姜平川抢上两步,深揖做礼,口中说道:“姜平川见过雷前辈,三四年未见,前辈身子安好?”雷九天右手一扶,和声说道:“还好,没给一些人气死,广平,你父亲可好?”姜平川略感诧异,听到问及父亲,两手垂立,恭声道:“劳前辈牵挂,家父身体康健,只是经常念叨前辈。” 杨重梧也是长长一揖,说道:“雷前辈,我们又见面了。”雷天九瞪他一眼,说道:“小子,你也来啦。你们随我来吧。”拂袖转身,便往茅屋里走去,姜平川抱拳谢了那带路女子,那女子便脸色绯红的退下了,二人紧跟雷天九进了茅屋。杨重梧暗暗摇头,同样是崆峒弟子,不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似乎对他都不太友善,大师哥长得好,总是要招人待见些。 不知道雷天九动了什么机关,茅屋的一面墙壁上,缓缓打开一道暗门,雷天九当先引路,进了暗门。三人走过几丈回廊,便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大屋子,屋内烛火通明,檀香袅袅,正对面的墙上,一尊丈许高的弥勒佛以手抚肚,张嘴大笑。 弥勒佛像下的蒲团上面朝门口坐着一个人,猛然一看似乎是个寻常妇女,细看之下却心下莫名震颤,明明她就在那里,却让人感觉如梦似幻,很不真切,姜平川杨重梧仔细思索,便想到了内心有这种感觉的原因。人与人之间,初步认知就是男女和年纪,此人明明是个女子,却偶然会让你有种气势威猛、气吞山河的男人的威势,当你正要细细品味时,却又变得温和如玉了。年岁更是无从估计,要说三十、四十、五十,似乎都有依据,又好像都不是。 只见她面容慈和、宝相庄严,静静地坐在那里,在她的左侧,一个七十来岁的身形清瘦老者手持念珠,面容肃寂,也是静静安坐。 雷天九朝弥勒佛像下的女子躬身行礼,轻声禀道:“圣母,崆峒派的两个弟子来了。” 姜平川与杨重梧二人心下均是一惊,对视一眼,而后双双长揖到地,姜平川朗声道:“崆峒晚辈姜平川、杨重梧拜见教主,教主万安!” 白莲教主唐赛儿,淡淡一笑,姜平川忽觉满屋烛光无风自摇,听她说道:“不必多礼,请起。你家师祖安好?”声音不疾不徐,清晰异常,还是与外形一样,无法判断年岁。姜平川与杨重梧感觉春风拂面,懒洋洋的好不舒服,心里只希望这个声音继续说下去,只因听在耳中,莫名的平安喜乐。 杨重梧内功深厚,首先回过神来,见大师哥还在懵怔,便用手肘轻捅了一下,姜平川忙吸了一口气,凝神答道:“有劳教主动问,我师祖安好,来时师祖有亲笔书信一封,拜上教主。”他从怀里拿出书信,脚步不动,双手递上。 雷天九过来接了,走上两步,呈与白莲教主。唐赛儿拿了书信,却不展开就读,轻轻笑了一笑道:“在我‘九转纶音’之下,能瞬间恢复清明的,三十年来,你俩是头一个,司马了不起啊,徒孙都如此了得。”这几句话,她未挟九转纶音功力,可赞扬之意已是非常明显。 姜平川面上一红,心道这白莲教主好生厉害,自己也算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进入这屋子后,他都在时刻提防,而她只一张口说话自己便着了道,若不是师弟机警,定然是丢尽师门颜面了。 姜平川却不知道,唐赛儿近百年的功力岂同等闲,九转纶音为西域佛门之不世神功,施功者在语音中裹挟惊魂动魄之力,令闻之者欢欣愉悦,不能自已。他的“震元掌”已具八成火候,魂受感并不严重,可练魄之七伤拳他只有三成功力,故而闻音魄动不已,而杨重梧震元掌、七伤拳都已具火候,内功更是深厚,所以他仅仅是愣怔了一忽而已。 唐赛儿已看完书信,淡然说道:“司马倒是谦逊得紧。”左面的清瘦老者说道:“司马素雁虽是武林中之少有的奇才,可跟您相比,还晚着两辈,谦虚些是应该的。”他虽然形容略显衰老,可声音却是清亮如少年。姜平川这时才躬身向这老者行礼,说道:“见过风老前辈。”风休摇了摇手,朝他呲牙一笑。 唐赛儿对姜平川徐徐说道:“你回去后回禀你家祖师爷吧,白莲教旨在普救众生,东楼门意在窃国夺权,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点让他大可放心。”顿了一顿,又说道:“白莲教枝叶繁杂,我会尽力约束,有个别教支可能阳奉阴违,唉,我也是鞭长莫及了。”姜平川垂手躬身说道:“多谢教主!晚辈省得。” 忽然,唐赛儿目光灼灼盯着杨重梧,沉声问道:“你就是杨重梧?” 第97章 莲蕊香尘,今古恨,几时断(七) 唐赛儿的目光好不厉害,杨重梧被她一盯,心下莫名一震,他也是初生牛犊,当下上前半步,抱拳躬身应道:“老前辈,晚辈正是杨重梧。”唐赛儿依然盯着他,脸上神色不可琢磨,沉声说道:“好小子,来,你接我一掌。”她依旧坐在蒲团上,缓缓提起右掌,掌心朝向杨重梧,望外平推。 杨重梧见她掌出伊始,只是一掌,而推出后,便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只是稍瞬,眼前所见尽是掌影,他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掌法,也不知哪一掌为真哪一掌是假,吃了一惊,忙后退一步。 唐赛儿轻叱一声,漫天掌影化而为一,直击杨重梧的前胸,杨重梧不敢怠慢,抱元守一,气凝双臂,伸双掌来接单掌,三掌一交,杨重梧感觉对方掌力极其微弱,简直是若有若无。 杨重梧心中暗道:“听大师哥说这教主年纪已过百岁,没想到气力如此衰竭,我若伤了她,那可是大大不妙。”急将内力回撤,这收回内力其实是凶险之极,如同手举大锤打人,锤至半途,要硬生生的收住。杨重梧正徐撤内力,正当内力将撤未撤之际,忽然感觉对方掌上劲力暴涨,如同崩山裂地之势,杨重梧瞬间一颗心如同坠入冰窟。 杨重梧现在要应付自己回收的内力,尚且吃力得紧,哪有余力去抵挡这排山倒海的力道,姜平川大声急呼道:“老前辈手下留情!” 杨重梧勉力将手掌回收一尺,靠近胸前,同时足尖后点,往后急跃,心中却清晰异常,这一下自己即使不死,也必定重伤无疑。 唐赛儿一掌拍出,风声猎猎,灯烛俱墨,如此威势,莫说杨重梧心中悲凉,姜平川也是相救不及,心想师弟在这一掌之下,很可能会骨节寸裂,甚而会一击两段,急红了双眼。 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姜平川看得分明,喜出望外,说道:“多谢老前辈!”便跨上两步,走到杨重梧的身前。杨重梧身旁的一张八仙桌被击得粉碎,他人却是脚上头下,跌落在地,用手一撑,又跳了起来。 姜平川低声问道:“师弟,怎么样?可有受伤?”杨重梧此时满脸困惑,试一运气,周身无碍,见姜平川站在自己与唐赛儿的中间,知道大师哥是担心唐赛儿再度出手,便说道:“大师哥,唐老前辈手下容情,我没事。”杨重梧感觉,就在那惊涛骇浪般的掌力将要及身之际,唐赛儿伸左手在他腰眼一拨,自己便身不由己的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也就是如此,他回击自身的内力,便已完全消解,唐赛儿内力已出,只是方向略转,那八仙桌就成了一堆齑粉。 有侍女过来点燃烛火,师兄弟二人见唐赛儿面色安详,端然正坐,真是静如处子,动若神龙,心中都不由得既佩且惧。唐赛儿淡淡说道:“这小子良心倒是不坏,你刚才出掌后,若是乘势进逼,现在就是那张桌子了。”杨重梧知道她所言不虚,便点了点头。心中却是疑惑,雷天九和她为何都要出手试一下自己的武功。 唐赛儿说道:“你的内功颇是不弱,只是有些奇怪,你的内力是纯阳根基,与崆峒派的内力大有不同。”姜平川与杨重梧更是钦服,只出手一掌,虚实尽知,真乃神人也。杨重梧躬身答道:“晚辈少年时跌落山崖,在一个山谷中偶得了一本经书,我是按那经书习练的内力,正如老前辈所言,晚辈还没有学过我们崆峒派的内功。” 唐赛儿说道:“哦,在山谷里学的内功,不知道能不能对我老太婆讲一讲。”杨重梧见她此时并无恶意,又感激她先前手下容情,便一五一十,将跌落山崖、获取经书、与驳相戏的经历简略讲了一遍。 本来神驳的事情,与唐赛儿问话无关,可杨重梧觉得,这个白莲圣母武功如此神奇,年纪已过百岁,定然是见多识广的人,所以就特意说了,看她是如何反应。 果然,唐赛儿对《九阳真经》、《胡青牛医经》以及《难姑毒经》都没什么兴致,只是简单地询问几句。可当杨重梧说到神驳时,便神情郑重起来,反反复复地,尽是了解杨重梧与神驳相处的所有细节。她本来处事泰然,真可以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此时眼中竟然大放异彩,神色也是略显激动。 期间,唐赛儿两次问道:“你骑上驳背没有?”那左边坐着的老者,便是姜平川说的白莲教左护法风休,他跟随唐赛儿已有五十多年,从未见过她有今天这样神态。 杨重梧见唐赛儿对神驳的事情如此关注,完全就不是寻常人之将信将疑的表情,便问她是否曾见过神驳,唐赛儿却不回答,只是低头沉思。 白莲圣母不说话,另外四人便都不开口,一时之间,房间中再无一丝声音。过了好半晌,烛火一爆,发出“扑”的一声轻响,唐赛儿似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她抬头问道:“囡囡在哪里?囡囡怎么没有来?”风休叹了一口气,对唐赛儿说道:“这孩子,先前我去叫她了,就是不肯来,你也知道的,她的主意大得很。”唐赛儿轻叹道:“我活了一百多年了,就没有见过,有谁是躲着能把事情解决掉的,小九。” 雷天九答应一声,听唐赛儿说道:“小九,你带杨重梧过去看看吧。我倦了,你们去吧。”杨重梧和姜平川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要去见谁。杨重梧本有满肚子的疑惑,可看见他们三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便不多问,与姜平川一起,向唐赛儿与风休长揖告退。 师兄弟二人,跟随雷天九往屋外走去,临出门时,杨重梧回头望了望,看见唐赛儿端坐在蒲团上,眼睛也在看着他,似乎若有所思。 第98章 莲蕊香尘,今古恨,几时断(八) 三人出了房间,望东走了五六丈,到了一个亭台处。雷天九停下脚步,轻轻连拍了两下手掌,片刻间从一个房间中走来了一个青衣女子,向雷天九躬身行礼。杨重梧一看,奇怪这白莲教中,除了唐赛儿外,都是身穿同样服饰的女子,可看了看面相,先前所遇的九女中,并没有现在这个女子。 雷天九对姜平川说道:“广平,我带杨重梧去见一个人,你先随这位姑娘出去,去会客厅中喝茶等候吧。”姜平川略一踟蹰,问道:“雷前辈,我能不能和师弟一起同去?”雷天九摇了摇头,道:“你刚才也听见了我们教主的法旨,让我带杨重梧一人前去,你回去替我问候令尊。” 姜平川答应一声,便侧头望向杨重梧,说道:“师弟,我在外面等你,你自己要诸事留意。不过有雷前辈照拂,料来也不会有什么事情。”杨重梧知道姜平川担心,心中感动,说道:“大师哥你放心,我省得的。”雷天九冷笑道:“广平,你也没必要拿话来将我的军,你们两个小娃娃,虽然武功都还不错,可白莲教若想不以礼相待,你们恐怕还真是来得去不得。” 姜平川眉毛一轩,转而又想,雷天九这话倒的确不是虚言恫吓,单是白莲圣母一人出手,自己和杨重梧就应付不了,唐赛儿让师弟去见什么人,也未必是有什么恶意。只是,自打他行走江湖以来,从没有一天像今日这样,事事不得自主,心中不免有些憋屈,当下不再多言,朝雷天九一拱手,便跟随那个青衣女子,往外走去。 雷天九继续往东走,脚步不疾不徐,杨重梧随后跟上,笑着问道:“雷前辈这是要带我去见谁啊?”雷天九冷哼一声道:“年轻人着什么急啊,待会见到了,你不就知道了。”杨重梧见这雷天九自定州见第一面起,便对他颇有成见,便不再自讨无趣,只是默默跟随。 又走了一小会,听得前面琴音隐隐,杨重梧父母深通乐律,父亲曾师从当朝大乐师韩帮奇学习音律,更是此道大家。他自小受父母影响,六岁多时,就会弹奏几十首曲子,到十三岁已颇通音律。他边走边凝神细听,乐曲是《深谷幽兰曲》,弹奏之人技法高超,婉转悠扬、节律天然,但似乎心中颇有窒碍,琴声中未显空灵之意。 两人又往前走了十余丈,来到一处柳树林前。杨重梧听见琴声就是由柳林中传出的。来到柳林中的一个小院落前,雷天九停住脚步,等待琴音消散后,在院门上敲了三下,说道:“囡囡,圣母让我带杨重梧过来了。”里面一时间没有任何声息,片刻后,琴声铮铮两响,雷天九轻轻推开院门,对杨重梧说:“你自己进去吧。”便微微摇头叹息,转身走了。 杨重梧跨进院门,院子不大,左右各植一株垂柳,秋深叶黄,再往里看,是一处池塘,池塘中几叶秋荷,摇曳生姿。池塘的右面,有一幢精致的木制小屋,而在池塘与小屋之间,一个白衣女子,手抱七弦琴,背对着杨重梧,坐在石桌旁边的一个石凳上。 一看见这个背影,杨重梧便觉有如五雷轰顶,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脑门,情不自禁,向前冲出两步,喉头一阵发紧,费了老大的劲,才嘶声道:“你......你......”。 那女子将七弦琴轻轻放在石桌上,而后站起,缓缓转身过来。 白衣胜雪,伊人如玉,眉如远山青黛,目若西湖漾波,却不是柳依萍是谁?只是她玉颜略有销殒,面色稍显憔悴。杨重梧晃了两晃,差点站立不定,长吸了一口气道:“依萍,果然是你!” 柳依萍看他一眼,臻首微颔,说道:“是我,杨兄,别来安好?”杨重梧脑海中一片迷茫,似有千言万语齐集心头,然而却整理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口中喃喃念道:“好,好。” 这时又有一个青衣女子端了茶盘出来,放在石桌上,拿起了七弦琴,说道:“小姐,杨公子,请喝茶。”杨重梧此刻脑中空空荡荡,在石桌旁的一张石凳上颓然坐下。无意中望了一眼那青衣女子,仿佛似曾见过,蓦然想起,这就是在保定府中秋灯会上,自己猜对灯谜后,给他银莲子的那个姑娘。 青衣女子见杨重梧看她,便嫣然一笑道:“看来杨公子还是记得我的。”柳依萍轻声说道:“芸儿,你先去吧。”那青衣女子答应一声,抱着琴提了茶盘走回了木屋。 杨重梧紧盯着柳依萍,眼睛绝不稍瞬,梦中见过千百次,可都是如云如雾,毫不真切,现在真人近在咫尺,杨重梧却感觉自身飘飘忽忽,如在云雾之中。 风过柳梢,沙沙作响。风声过后,四下里一片寂静,偶有寒鸦两三声,一叶柳条,飘飘荡荡,落向石桌。柳依萍玉手一伸,将那枯黄柳条接在掌心,凝视良久,轻叹说道:“自云开雪霁后冒出新芽,被春风吹绿,自春至夏,随风婆娑而舞,及至秋深时节,风起叶落,再归尘土。一叶柳条,尚且交代的如此清楚,还是老母说得对,杨公子,我知道你现在心中有诸多疑问,今日,我便与你从头说起。寒居无以待客,这茶倒是碧螺新茶,烹茶的水,也是去年从柳树上搜集下来的初,雪封坛埋入地底的,杨公子请品一品。” 杨重梧木木的端起茶来,未饮已闻茶香清幽,喝了一口,沁人心脾,唇齿留香。可他听见,柳依萍称他为杨公子,一颗心便凉了下去,仿佛去年的雪水未曾烧化,一股寒意将他的心层层包裹了。 第99章 莲蕊香尘,今古恨,几时断(九) 柳依萍饮了一口茶,双手捧着茶杯,却并不放下,似乎也感觉寒冷,在用杯焐手一般,过了一会,她徐徐说道:“那日在保定府时,你曾问起我的生平,当时我并未对你细说。听老母说,在我三岁的那一年,父母双双被杀身亡,我被她老人家从滨县抱了回来,老母非常宠我,对我照料得无微不至,一有空暇就亲自教我练武习文。” 柳依萍看了眼杨重梧,继续说道:“直到我满了十四岁,我才知道她便是‘白莲老母’,也就是当今白莲教的教主,我一直把她老人家当成了妈妈。老母跟我说过很多她自己的经历,她已年过百岁,虽然有通晓天地的本事,她却计算出近两年有一个劫数,会应在她的身上。她希望,若是她不能安全渡劫,我能够统领白莲教,完成她普救世人的心愿。老母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近也是最敬爱的人,我自然只能答应,所以从十四岁的那年起,我就成了白莲教的‘白莲圣女’。” 杨重梧方寸已乱,思绪繁杂,脑中只是想起姜平川说的,白莲圣女终身不嫁的话,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柳依萍放下了茶杯,过了良久,又说道:“在太原府时,我们已访查了几日,知道赵文华瞒天过海,用小升替代官升,大肆克扣难民的救命粮。其实,赵文华也只是个被推在前面的傀儡而已,他为人甚是精细,秘密记了个账本,上面记载了朝廷中的所有分赃官吏。那个账本他放得极是隐秘,我们好几次悄悄进入赵府,都没有找到,又怕动作过大,会让他有所警觉,将账本销毁了。我与属下商议,觉得赵文华极有可能将这份账本随身携带,所以,决议由我先进赵府,伺机拿住了赵文华,再逼他交出账本,得手后我再发出讯息,他们便进来控制赵府的所有人众,将他家的赃物全部取出,分给受灾百姓。结果你插了进来,打乱了我的全盘计划。” 杨重梧恍然大悟,那日在进入赵府前,他就觉察到,那几株大树上都藏得有人,当时心中还分外疑惑,原来是柳依萍带去在外接应的下属。 柳依萍接着又说:“后来变故一起,我们被困铁屋,外面又要堆薪纵火,他们见形势不对,便冲了进来,将赵家的看家护院全部斩杀。只是他们冲进来时,被赵府的护院发觉,赵文华就将身上的账本烧了,他们没有办法,怕影响灾民放粮,便没有杀赵文华。那赵文华被吓了个半死,后来发放的赈灾粮款,倒是不敢有丝毫作假了。” 直到这时,杨重梧喉头气结的感觉,终于消解了些,哑声问道:“那时你被困铁屋,你下属为什么不想法救你出来?”柳依萍听他声音嘶哑,也吃了一惊,盯着杨重梧看了几眼,猜想他应该是一时气血攻心所致,应当没有什么大碍,便答道:“那时你已经削断铁栅栏,我便报信给他们,让他们自行离开了。” 杨重梧仔细回想了下,说道:“是了,你当时吟了一首诗,是郭震的《古剑篇》,当时我也奇怪,你在铁屋中吟诗,为什么会用那么大的声音,原来是念给外面的人听的。”柳依萍苦笑了一下,点头说道:“是的,他们听到‘莲花’这两个字,就知道我没事,让他们先行离开了。” 杨重梧想了想,又问道:“在阳泉时,那个跟我们说有客栈的男子,也是你的下属吧?”柳依萍道:“我们一路上,都有我的下属跟随,只是我们的马快,他们会到得晚一些。白莲教内,有一些传送讯息的方法,所以,我们每到一处,便有教内的兄弟先到了。‘仙客来’客栈的两个房间,是白莲教的弟子腾出来的。只是,我没有想到,老雷也来了,他是奉老母之命,来催我进京的。” 杨重梧恨恨的道:“那天清晨,我听见你房间中,似乎有声音争吵,敲开你的房门时,窗户大开,应该是雷前辈刚刚从窗户出去,后来我下楼时,他又叫我去树林里打了一架。”柳依萍点头说道:“你耳音极灵,我们说话已经很小声了,还是被你听见了。老雷也是看着我长大的,他见我和你一直瞎逛,并不着急进京,筹备开坛说法的事情,心里有气,只是他的‘龙象般若掌’还只练到第六层,应该伤不了你。” 杨重梧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在孟家庄时,打飞秦柔短剑的那个银杯,是你掷的吧?”柳依萍点了点头,说道:“秦姑娘也是个苦命的人,我自然不能见死不救啊。当时我没有带银莲子在身上,所以就只能在桌上拿了个酒杯,又要模仿那‘千手雷鸣刀’的手法。后来,在保定灯会上,我见到了小芸,便知道老母已经生气了,所以就和小芸一起,连夜赶到了京城。” 杨重梧嘶声说道:“好厉害!”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说白莲教厉害,还是柳依萍做事滴水不漏。他沉思了半晌,望着柳依萍,颤声问道:“依萍,这‘白莲圣女’,当真终身不能嫁人吗?” 柳依萍面容寂寥,同样望定了杨重梧,见他一脸痛苦的神色,心下不忍,自己的眼中也有些雾气朦朦,然而,还是坚定点头答道:“是的。”杨重梧如泄气的皮球一样软了下去。 突然,杨重梧又直起身子,双目紧盯着柳依萍,大声问道:“依萍,你能不能不要做这个‘白莲圣女’?找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我们俩住下来,今生今世,永不分离,好不好?”柳依萍眼中雾气凝结,她低下头来,杨重梧心中有如万鼓齐擂,呼吸也急促起来。 第100章 莲蕊香尘,今古恨,几时断(十) 过了片刻,柳依萍抬起头来,面色沉静,摇头说道:“这世上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有他的宿命,没有谁能逃得开的。一走了之容易,找一个没有人迹的对方也不难,可是,又要如何去面对自己的内心呢?就如你一样,你难道可以放弃你自己的使命?你可以放下父母的仇,还有你的义父?杨应尾,不要让我看不起你!只要老母没有渡劫成功,我便是‘白莲圣女’,终生不嫁!” 杨重梧眼前金星乱冒,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出来。在第一进院落内,姜平川正故作平心静气地饮茶,他不想流露出一丝焦虑的神色,让别人轻看了崆峒派的弟子。可当他看见杨重梧脸如金纸,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时,一跃而起,忙快步上前扶住了,问道:“师弟,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杨重梧此时如同醉酒一般,云里雾里,过了半晌才认出是大师哥,张了几次嘴,才声音沙哑地说道:“大师哥,我想喝酒。”说完后,喉咙猛的一甜,喷出一口鲜血,便人事不知了。 杨重梧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客栈的床上,姜平川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正焦急的望着他,眼中有少许血丝,见他醒来,长吁了一口气道:“你终于醒了。可吓着我了,你呼吸脉搏都是正常,只是昏睡不醒。先前几次叫了大夫来,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都说你是急火攻心,导致昏沉,哪知你这一昏睡,就睡了七个时辰。” 杨重梧望向窗外,已经是日上三竿,大师哥定然是一夜没睡,他从小练功,内力深湛,竟然在短短几个时辰内,眼中会布有血丝,那自然是担心焦虑,以致肝火上行。 杨重梧道:“大师哥,我确实只是一时气血攻心,不会有什么大碍,你别担心。”姜平川听他说话了,身子便往身后椅子背上一靠,又露出了他那种惯有的微笑。杨重梧又说道:“大师哥,我想喝酒。”姜平川笑容渐敛,长眉一轩,沉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当知事之可为与否。你昨日才吐血,万万不可作践自己身体。我本来也是急于想知道,你跟那雷天九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天大的事情且放一旁,你先好好再睡上一觉再说。”杨重梧只得点头低声应道:“好,我听大师哥的。”姜平川站起身来,又微笑说道:“我也有些倦了,去旁边找个房间睡上一觉。你再休息一会,若是内息调匀,身子确实无恙,今晚我们兄弟便喝上几杯,又有何妨。” 姜平川出门后轻轻带上房门,杨重梧却再也不能睡着了,柳树林中木屋里的情景,又浮现脑中。 “此事绝无更改了?”杨重梧听柳依萍说出“终生不嫁”四个字,感觉一身筋骨,被人活生生的抽去一般,两手按在石桌上,方能坐稳,却又有些不甘心的问道。 柳依萍臻首轻垂,语声很低,语气却坚定无比,她仿佛也是在说给自己听:“绝无更改!”她耳旁的一绺秀发被秋风带起,也不去管它,又抬起头来,望着杨重梧,柔声说道:“你我今生,有缘无分,你,忘了我吧。”说完,深深看了杨重梧一眼,起身便向木屋走去。 杨重梧站不起来,拼尽全身力气,喊道:“依-萍-”柳依萍背影一滞,也就一瞬之间,她继续往前走,走进木屋,关了房门。 房门一关,如同带走所有亮光,杨重梧但觉天旋地转,世界一片漆黑。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应该只是片刻,那个芸儿出来送客,此时,杨重梧的头脑里已无思维,跟在她身后,踉踉跄跄的出了铁匠铺。 自柳依萍进了木屋后,杨重梧已经周身麻木,现在躺在床上,才分明的感觉到那种痛楚,撕心裂肺不能自已。杨重梧长长吸了一口气,坐起身来,大师哥说得对,天大的事情且先放在一旁,他坐起身来凝神打坐,身心渐入空无之境,将内息运行了九周天,体内不存一丝窒碍,他轻啸一声,跃下床来。 当他清啸之时,姜平川已推门进来,只看了他一眼,便知他的心智已经尽复清明,便转身出去,吩咐店内整治几样酒菜,送入房中。 师兄弟二人举杯对饮,杨重梧把如何遇见柳依萍,以及后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一一告诉了姜平川,等到讲完,他心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姜平川颇觉震惊,他之前在白莲教分舵时,看见师弟的样子,当时认定是白莲教的人伤了他,要不是杨重梧昏迷过去,他便要冲进去质问,后来一转念,还是先给师弟治伤要紧,所以才抱着他,恨恨地回到客栈。即使是刚才,他在隔壁的房间,也没有睡觉,心中盘算如何向白莲教去讨个公道。 姜平川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江湖中最神秘的“白莲圣女”,便是那个柳柏链,而且与师弟互生情愫,可又不能长相厮守,真不知是幸还是命。他也终于明白,为何前段时间,杨重梧会憔悴成那个模样,还有,为什么白莲教的人,都对师弟是那种态度了。 姜平川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长叹一声,说道:“世事纷杂,相爱不能相守,古有唐婉陆游、梁山伯与祝英台、焦仲卿与刘兰芝等,各自天涯,徒增牵挂,古今同慨。” 杨重梧目光一黯,也喝干了杯中酒,用筷子击碗做节,高声唱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倶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姜平川听他吟唱,心下暗暗叹息,想道:“师弟对那柳依萍用情极深,需要找些事情,让他消解一番,否则可有些不妙。”待杨重梧唱完,姜平川将二人酒杯都倒满了,端杯说道:“师弟,上次在崆峒山时,师祖曾说过,欲灭东楼门,先断其外援。东楼门的外援,后来我与父亲、师叔探讨过,东楼门最大的外援有三个,河套、东倭与白莲教,既然白莲教主已经应允,不与东楼门同流合污,那倭国就最有可能与东楼门一拍即合。我奉命在京城蹲守,东楼门与倭国联合的事情,就需要师弟来应付了。据我这段时间的查访来看,与东楼门联合的,应该是浙江、福建海外的一伙势力极大的倭寇。” 杨重梧听到大师哥说起浙江,突然想起三目瘟神说的,东楼门要去浙江刺杀什么人的事来,便将这事告诉了他。姜平川想了一下,说道:“莫非东楼门是要去刺杀戚继光将军,此事大有可能。戚继光将军,师祖提起他时,始终都是赞赏有加,说戚将军是‘百年来少有之帅才,东南沿海抗倭之屏障’。若是东楼门刺死了他,倭寇便要长驱直入了。重梧,既然这个事情,被你知晓了,你便不能不管。嗯,腊月初一,时间倒是宽裕,师弟,你便去走一遭吧。” 第101章 恶少轻狂,矜豪纵,醉重阳(一) 山东滨县的醉阳楼上,一个青衫男子凭栏而坐,双眼看着楼外风景。此时,百木萧瑟,数点寒鸦,黄河在前方不远处蜿蜒而过,风浪不起,水波不兴。几条农家渔船,停在江面上,也是一动不动,渔夫在撒网捕鱼,正如同是一幅绝佳的水墨山水画卷。 时近辰末,深秋天寒,醉阳楼上,只有这青年一个客人。一个中等身材、面相儒雅的六十来岁的老者,端了一个木制托盘朝青年走了过来,笑着说道:“杨小哥,今天又来得这么早?”青衫男子回头看见是他,站起身来,也笑着说道:“山翁,怎好劳动你亲自端上来?”老者将木盘放在桌上,从盘内拿出了一壶茶、一盘卤肉、一碟桂花糕以及一大碗小米粥,摆在桌上,说道:“我这把老骨头也该动一动了,你别客气,快坐下,桂花糕趁热吃,才能品出桂花的风味。” 这青衣男子正是杨重梧,自京城别过大师哥后,便一直往南,三天前便已到了滨县。以前,隐约听柳依萍谈起,她似乎是滨县人,便想着在她出生的这片土地上来看一看。虽说在京城时,柳依萍已经明确决绝的离他而去,可他心中的牵挂思念,却仍然没有半分褪色,只是这份思念,已慢慢有一些沉淀下来,如同陈年老酒,醇厚芬芳,却不像新酿那样的猛烈了。 刚到滨县那天,杨重梧在城内绕了大半圈,腹中饥饿时,看到了修建在半山坡上的醉阳楼,这楼构建颇显古韵,又建在半山坡上,分外显眼,便上楼来点了些吃食,食物之中有一味桂花糕,与他母亲的做的味道,竟有八九分相似,惊喜之下,更是流连。 接下来两日,杨重梧早上在醉阳楼用过早饭,便去滨县四处闲逛,心中想着要找到些与柳依萍关联的少许景物。一直到了昨日傍晚,滨县城内的所有去处,都已转过了两遍,杨重梧不由得哑然失笑,柳依萍是否是滨县出生,她自己都不能确定,即算她就是出生和生长在这里,可她在三岁的时候,就已被唐赛儿抱走了,时隔十几年,又怎么会有关联的痕迹留下,实在只是自己的一片痴心而已。 想通这一节,杨重梧心中顿感失落,昨夜晚饭时来到醉阳楼,点了酒菜,凭栏独酌,回想起与柳依萍往事中的点点滴滴,又想到今后,虽然与她同在这个世间,可相见已遥遥无期,不免黯然神伤,那酒就一杯接着一杯。 酒楼的老板甚是心善,担心这英俊少年喝多了伤身,便走过来劝他几句。杨重梧与他闲聊了一阵,感觉这酒楼老板说话做事,并不像寻常的生意人,待问及姓名,酒楼老板只说自己名叫阿山。 当时旁桌的一位食客,听到了杨重梧的问话,便插嘴道:“小伙子,他呀,我们这里的乡邻,都敬他年长德高,尊称他为‘山翁’。山翁以前是做过官的人,只因为他为人过于清正,又不会拍上官的马屁,所以做官做得很不如意,便辞官回了滨县,在黄河边上开起这醉阳楼。只是他有满腹的才学,可却是无所用处,在这里做个厨子和掌柜,我们这些乡里乡亲的都为他感到惋惜,小伙子,你看到门口那个醉阳楼的牌匾没,就是山翁他亲自书写的。” 醉阳楼牌匾上的字,杨重梧早就留意到了,确实颇有风骨,现在听说他就是本地人,又是开酒楼的,应该是讯息灵通。杨重梧心中一动,问道:“山翁,大约在十五六年前,在滨县这个地方,有一对姓柳的夫妇被杀,不知山翁可有听闻?”阿山沉思片刻,说道:“十五年前,我在巴州做县令,后来又去了重庆,直到六年前我才又回到这里的。我帮你打听打听,他们是叫什么名字?”杨重梧苦笑道:“我也是听朋友说起的,只知道应该是姓柳,名字却不知道,山翁若是方便,请帮忙问问。” 杨重梧之所以苦笑,是因为他突然想到,以柳依萍目前的神通,还有白莲教的势力,如果连她都查不到,自己这样逢人就打听,那自然是大海捞针了。 今日一早,杨重梧来到醉阳楼,本打算静静的待上一会,吃过中餐后,便继续赶路去往宁波,却没想到是阿山亲自端了早餐来。阿山笑着说道:“今天是重阳节,我这小楼建的地势算是比较高的,待会客人就会多起来了。杨小哥,你先慢慢吃着,我去楼下厨房招呼下多备些酒菜。”杨重梧略略欠身道:“山翁请便。” 坐下来喝茶吃糕,杨重梧暗暗感叹时光飞速,一不留神,就已经是九九重阳节了。这时,有两个女子怀抱琵琶与三弦上到楼上来,这二人正是十七八岁年纪,杨重梧这三天来,每天都会在醉阳楼见到她们。 昨夜阿山也曾跟他提起,这是姐妹二人,大的唤做小青,小的名叫小玉,是姑苏城人,因她们的父母亡故了,按父亲临终叮嘱来到滨县投亲,却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姐妹两个抛头露面出来唱评弹。每日里巳初进店,申末离去,给楼内的客人唱曲,若遇上了慷慨的客人,一日也能挣上几钱银两。阿山可怜她们俩孤苦无依,也时常招呼她们吃些热茶糕点。 这两位姑娘上得楼来,看见只有杨重梧一个人,便抱了琵琶与三弦在角落处,安安静静的寻个位置坐了。杨重梧在阿山跟他提到这二人前,一直都不曾留意,此时便多打量两眼,见这二人都是低头端坐,完全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长得都还不错,面若桃花,目如秋水。 此时,二女都是蛾眉轻蹙,更增楚楚之致,杨重梧心中暗暗叹道:“可怜这姐妹两人,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却遭沦落天涯,抛头露面的卖唱,着实有些不易。”便朗声对她们说道:“两位姑娘,烦请来一段《玉蜻蜓》吧。”那小青答应一声,两人款款走至杨重梧身前三尺处,小青偷眼望了望杨重梧,小玉搬来两张椅子,二人坐下来,少时弦琮琶铮,弹词响起,抑扬顿挫,轻清柔缓,确然是悦耳得很。 第102章 恶少轻狂,矜豪纵,醉重阳(二) 一曲既罢,杨重梧听她二人吴侬软语,想起了一件事,便问道:“不知道二位姑娘是否会唱《采桑曲》?”小青一楞,接着微笑说道:“公子博闻得很啊,竟然知道《采桑曲》,我姐妹二人是苏州人,《采桑曲》是我们那的市井俚曲,苏州人都是自小会唱的。只是我二人是唱评弹的,唱曲可能入不了方家法耳,公子要是不嫌弃,我姐妹便为你唱上一段?” 见杨重梧点头,姐妹俩便站起身来,将琵琶与三弦放在椅子上,二人对望了一眼,清嗓轻唱:“一条运河水泱泱,两岸尽是采桑娘......”二人唱得虽不如柳依萍悠扬婉转,却也还算动听。待二人唱完,杨重梧拿出一两银子递给小青,小青与小玉又对望一眼,便红着脸接过银子,二人敛衽一礼谢了,小玉将椅子挪回原位,二人抱了三弦与琵琶又退至西面坐下。 果然就如阿山所预计的一样,在小青、小玉唱曲的时候,楼上陆陆续续地来了不少客人。除了一个气宇轩昂身穿黄衣的魁伟青年男子,大多是这两天杨重梧见过的,本乡本土的当地老客,这些客人上得楼来,便相互招呼。两个店小二过来给他们点单送菜,没有半分停歇,忙活了好一阵子,楼上才稍许安静了些。 此时,杨重梧听到一个掌柜模样的秃头,正讲得起劲,唾沫横飞的说道:“那季将军因为歌声高亢、优美动听,又是武艺高强,所以很得朝廷的赏识,一路升官到了光禄寺少卿,这个季将军,在五十来岁的时候收了一个小妾,名字叫做歌风,也是个伶中名角。” 因方才那两位姑娘在唱曲,这几位不知怎样便聊到了歌伶。这个秃头杨重梧也见过的,姓王,是三里地外一家米铺的掌柜,在当地算是个信息灵通的人,嘴巴也甚是勤快。前天,杨重梧也曾找他询问过柳依萍父母的事情,他拍着胸,脯说道:“我在这滨县有三四十年了,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有哪对夫妻被杀了,你肯定是弄错了。” 王掌柜见众人都在竖起耳朵,听他讲话,更加来了兴致,秃头便愈加发亮,吞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歌风过门后,肚子争气,生了一个儿子,季将军晚年得子,自然是高兴得很,他给儿子取名叫千一,就是千里挑一的意思。这个小衙内生在这样的大户人家,那自小就有千般宠爱,万般呵护,人也是极其的聪明,年纪轻轻,文才武功都是一等一的厉害。” 秃头掌柜说话时,唾沫花费不少,感觉有些口干,便端起酒杯来啄了一嘴。趁他喝酒的当隙,一个老秀才模样的人小心问道:“王掌柜与那季将军是否相熟?怎会知道得如此仔细?”王掌柜将酒杯放下,双手乱摇,说道:“季将军怎会认得我王秃子?我哪里有那等福分?这是前些日子,季将军告假来到滨县小住,他的家人来我那买米时,与我讲得投缘,才听他说起的。” 一个油唧唧的矮壮汉子突然睁圆了眼问道:“王掌柜,你说的可是在县城东面山坳中的那个‘三江季府’?”亮头掌柜迟疑说道:“应该是吧,我没有去过,听那个家人讲,那季将军名字,好像的确是叫三江的。”矮壮汉子一拍手掌说道:“这就是了,我在这里住了三十几年,一直不知道滨县还有个那么好的去处。前日下午时分,有一个老者带一个小厮,来我店里买肉,开口便道要两百斤,我吓了一跳,问他是哪个酒楼饭庄,他说你只管送货就是了。后来我背起一边猪,随他的车马来到一个大宅门前,抬头一看牌匾,就是刚才说的‘三江季府’,进到里面,还有许多条道路,房舍亭子楼阁,我数都数不过来,都走了我小半个时辰。”众人听闻,都是矫舌不下。 还是王掌柜的嘴巴锻炼惯了,最先恢复,啧啧说道:“两百斤肉?那得有多少个人来吃?” 那矮壮汉子说道:“可能僮仆家人丫鬟,加起来有一百来人吧,我也不敢抬头乱看。当时,我拿了银子后便迷了路,东扑西转的找不到路出去,后来,还是有一个年纪大些的家人,将我带出来的。那宅子,啧啧,怕有二三十亩地,比周家养猪场还大上十倍。”众人哄堂大笑,矮壮汉子也省悟到,这比方大有问题,便用油唧唧的手抠了抠油唧唧的头,陪着一起讪笑起来。 杨重梧也有些忍俊不禁,忽然间,脑海里电光一闪,“季三江,难道是他?”陆掌柜的名录中记载:“你听我桨”季三江,为光禄寺少丞,善歌尚武,兵器为铁桨一对。因身在官场,很少有人见他施展武功,东楼门三层四十八人,其实最重要的,只有六个人,即“酒色财气一拐双桨”,也可以说是三个人,酒色财气算是一个,一拐和双桨各是一个人。 二十天前在定州,杨重梧与大师哥谈到“一拐擎天”王双全,今天在这儿又听人说起季三江,看来这些年,他由光禄寺少丞升到少卿了。他本来打算,吃完中饭后便离开滨县,现在既然知道,东楼三层的季三江就在这里,他和东楼门之间有深仇大恨,现成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杨重梧心中筹划去找季三江的晦气,只是自从经历过赵文华家的事情后,他现在处事。已经谨慎了许多,知道这种深宅大院之中,多半可能布置得有机关消息,行事是半分也鲁莽不得。 正自寻思之间,杨重梧听得一阵马蹄疾响,过了一会,这几骑马停在醉阳楼前,紧接着楼梯上便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大声嚷道:“店家,快给我看茶,渴死小爷了!” 第103章 恶少轻狂,矜豪纵,醉重阳(三) 楼梯上,摇摇晃晃地上来了五个人,后面的四个人黑衣黑裤,一看就是家人打扮。走在最前面的那人,大眼白面,长得倒还不赖,穿着一身白色锦袍,虽然个头很高,估摸年岁也就十六七岁,头发披散,眉目之间,满是桀骜的神色。 五人上来之后,四个黑衣家人伺候那个弱冠少年刚刚坐下,便有一个家人高声骂道:“小二,你他娘的死哪去了,还不快给我家少爷上茶?”唬得一个跑堂拎着一壶刚沏好的茶壶,飞奔过来,满脸赔笑,给那少年倒上一杯茶。那少年端杯喝了一口,又“呸”一声全吐在地上,皱眉说道:“这茶也是给人喝的?快去给我泡壶雨前龙井来。”跑堂的依然陪了笑脸,说道:“公子爷,我们这是山野小店,比不上那些个大酒楼,我们店里只有本地的粗茶,没有雨前龙井,公子爷将就着喝一喝吧。” 那少年大眼一翻,将手掌往桌上重重一拍,震得茶壶、筷桶一阵乱跳,茶杯翻转过来,茶水流了一桌,大声叫道:“去买!小爷我要喝龙井,你敢说没有。”跑堂的咕嘟了嘴,心中暗道晦气,这个少年一身的酒气,估计是吃醉了,偏说话又这般颐指气使的神气,多半还是个官家子弟,自然是得罪不起的。可在这小小滨县里,又能上哪去找他要的雨前龙井?那少年见他不答不动,越发来了脾气,劈面便是一掌,将跑堂打倒在地上,厉声说道:“你这个狗奴才不哼不哈的,难道当小爷好欺不成,惹得小爷兴起,我便拆了你这酒楼,烧了你的店面。” 杨重梧本来不想管,他知道,阿山好不容易才将这醉阳楼开了起来,还指着这个生意来养老的,若是出手给他惹出些事情,自己拍拍屁股一走,这小子的家人以后不依不饶的来找麻烦,阿山未必能够应付得来。可见这少年着实欺人太甚,便站起身来,阿山正好从柜台后走了出来,朝他摆了摆手,杨重梧便又坐下了。 阿山走到那少年跟前,弯腰扶起了倒在地上的跑堂。跑堂正用手捂着嘴,鲜血从指间流了出来,站起来后,松开了手,手掌上有两颗被打落的牙齿。阿山让他先下去休息,转身淡淡地对那少年说道:“这位公子,本店没有雨前龙井,你也无需动手打人啊。”那少年拿眼瞪着阿山,那四个家人又风言风语地叫道:“我家少爷想要打人,你这老汉管得着吗?” 阿山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少年忽然转脸看到了小青、小玉二人,脸色登时转怒为喜,哈哈笑道:“这两个小娘子倒是有几分颜色。”他的四个家人都偏头去看,笑着躬身齐声附和道:“果然标致,少爷艳福不浅。”那姐妹两个被这五人看得不自在,便收拾了三弦琵琶,起身准备下楼。 四个黑衣家人见状,都奔到她们身前拦住,白衣少年走到两姐妹面前,嬉皮笑脸地道:“小娘子别急着走啊,过来陪我吃几杯酒。”小青正色说道:“我们姐妹是唱评曲的,并不是那陪酒的粉头,请公子放尊重些。”白衣少年纵声笑道:“如此花容月貌,唱什么评曲?你们跟我回去,若伺候得小爷高兴,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说完,白衣少年便伸手上前去拉那两姐妹,姐妹二人吓得高声尖叫,左躲右闪,伸手去拦,却哪里及得上那白衣少年牛高马大、如狼似虎的力气?拉扯之间,小玉一声惊叫,衣服被他用力扯破,背上露出了一方雪白的肌肤,白衣少年和四个家人又是一阵放声大笑,口中不住的风言浪语。 阿山见不是个事,喝道:“住手!你们欺负人家小姑娘做什么。”走上前就挡在两姐妹的身前,那白衣少年正兴致勃发,见这老儿多事,气恼起来,抬手就是一掌,朝阿山掴去。看来他练过几年的武功,这一掌气势汹汹,阿山已过了花甲之年,若是被他打上一掌,只怕是性命不保。楼上的老客、小青姐妹二人,一见灾祸陡生,都闭上了眼睛不忍观看。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有胆大的睁开眼睛一看,奇怪那阿山还是愣愣地站在当地,白衣少年却跌坐在地,满嘴的鲜血流了下来,将他的胸前染红了一大片。过了一忽,少年“哇”的一声,从口中吐出了十七八颗牙齿。众人都还在愣怔,那四个家人也是半晌才反应过来,忙围着少年喊道:“少爷,少爷。” 这白衣少年耷拉着脑袋,还在头晕目眩,没有出声。众人都觉得奇怪,刚才只听到了一声,可这白衣少年两边脸上,都已经高高肿起,呈现出猪肝的颜色,仔细辨认,在乌紫当中,竟然有正反两个掌印。 便有两个家人跳将起来,大声叫骂道:“是哪个天杀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我家少爷!我家老爷要把他挫骨扬灰.....”又听得“啪、啪”两声,这两个家人一人捧了一边脸,杀猪似的叫唤起来。众人这才看清,楼梯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个青年,年纪都只二十出头,东面穿青衣的俊逸英武,西面着黄衫的魁伟霸气。 阿山此时回过神来,冲黄衫青年点头致谢,又对穿青衣的男子道:“杨小哥,多承两位出手相助,这个少年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怎会如此的强凶霸道。”杨重梧对阿山说道:“山翁,你放心,天下的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在下既然已经伸手管了这事,就一定会有始有终。”转身朝黄衫青年一抱拳,微微一笑。 黄衫青年也笑着还礼,他虽是年轻,然生得凤目浓眉,鼻直口方,棱角分明,脸上颇有大丈夫的气概,当他展颜一笑时,整个人又柔和下来,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刚才杨重梧一看阿山形势危急,飞扑出手,也看见一道黄色身影同时出掌,二人动作均是迅如雷火,故而白衣少年被两掌掴正面部,旁人却只听到一个声音。 第104章 恶少轻狂,矜豪纵,醉重阳(四) 白衣少年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今天也算是罪有应得,若是只受杨重梧或黄衫青年的一巴掌,他会身不由己不停转圈,便能抵消部分力道。可能便如两个家人一般,捂脸惨嚎,可这一左一右,两人都是存心惩戒,并未使出真力。然而,所用劲道,又恰好势均力敌,双峰贯耳,这白衣少年当时便只觉得天旋地转,脑袋中嗡嗡声一片,哭都哭不出声来。 这时,白衣少年才还过魂来,抬头厉声高呼道:“我爸是季三江,我是季千一,你们敢打小爷,我让我爸把你们全杀了!”他牙齿被打脱大半,说话时满嘴透风,但是这句话,酒楼上的人都已听得明白。秃头王掌柜与矮壮油亮汉子等老客脸上都变了颜色,没有想到这几个人,就是刚才他们说的三江季府的人,而且这少年正是季将军视若珍宝的独生爱子,被打成这副惨状。这还了得,季三江是京城的大官,财大势大,哪里会肯轻易罢休的,他们担心自己会有池鱼之殃,便一个接一个的默不作声悄悄下楼去了。 小青两姐妹不知道是少不更事还是有些骨气,她们站在阿山身边,并没有走开。杨重梧听到白衣少年的话,心中一动,望向阿山,阿山脸色灰白,沉吟半晌叹息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小青,你们快回去吧,最好收拾一下,马上离开滨县。” 小青小玉都摇了摇头,还未开口,季千一挣扎着爬起身来,狂笑叫道:“现在知道怕了,想走?你们一个都走不了,我要让你们全部都去死!”他头发披散,两边面颊又乌又紫,满嘴鲜血,神色狰狞如同厉鬼一般面目可憎。 杨重梧眉间一蹙,伸起右手食指,照着季千一的左脸弹了一下,季千一觉得左脸处有如刀割,又吐出了两颗牙齿,忍痛不住,在地上翻滚惨嚎不止。四个家人见这两个青年动作奇快,一抬手就有牙齿落下,不敢再上前招惹。 这四人知道,这牙齿不比头发,落了还能生长出来。剩下两个没有挨打的黑衣人,上前一左一右扶起了季千一,准备要下楼去。黄衫青年双手环抱,有如天神一般,立在楼梯口,堵住了去路。几个家人想要说话,又怕挨打,便都怔在当地,傻傻地望着他。 黄衫青年开口问道:“你们要去哪里?”一个家人看来要稍许圆滑些,欠身哈腰地回答道:“大侠,我们扶公子爷回去治伤,今天的事情,应该就是个误会。”黄衫青年冷冷说道:“你们四个便回去吧,这位少爷先留在这儿,‘子不教,父之过’,你们且回去,告诉那个什么季三江,到这里来领他的宝贝儿子。” 四个家人脸都吓白了,心中扑扑乱跳,把少爷丢在外面,自己跑回去,还不会被老爷打死。其中一个嗫嚅说道:“这个......”黄衫青年断声喝道:“什么这个那个?若不想走,都留下便是!”那四个家人平常也就是依仗着季家的势力,狐假虎威,欺霸乡邻而已,现在被吓破了胆,哪里再敢有半分强项,一个接一个,抱头鼠窜的下楼去了。 季千一平素是蛮横惯了的,见这人胆敢不让他回家,就又满嘴不干不净起来。杨重梧屈指朝他右脸上又来了一下,李千一虽然痛极,可依旧嘶声咒骂。杨重梧无奈,这人确实可恶,但年岁尚小,总不能下重手将他打昏了,便抬手想点了他的哑穴。黄衫青年伸手轻轻格开,笑道:“兄台,你可知道,人为什么可以说话,而水里的鱼却是没有声音的?”杨重梧想了一想,摇头说道:“在下不知,请兄台赐教。”黄衫青年说道:“这是因为人的气喉之中,有一条韧带,在说话的时候振动发声,而鱼却没有这条韧带,所以,鱼是不会发出声音的。” 黄衫青年说完,蓦然左手一翻,手上多了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一抬手,便架到了季千一的脖项处,森然说道:“你想变鱼吗?”李千一魂飞魄散,慌忙闭了嘴巴。黄衫青年冷笑一声,把手收回,又用右手食指轻试刀锋,悠悠说道:“去那边跪着,若是敢乱动,我让你顷刻之间,就变成一条不会出声的鱼。另外,好叫你知晓,我阉猪膳马,更是一把好手。”季千一听闻,眼神愈发惊惧,被唬得心胆俱颤,果然规规矩矩跪在那里,不敢有半分动弹。 杨重梧一乐,果然是恶人还需恶人磨,看这黄衫青年与自己年岁相仿,手段却是老道得多,不由得暗暗佩服。二人重新坐下,相互报了姓名年齿,黄衫青年名叫宫无极,辽东人士,与杨重梧同年同月大他三天,他自小生长在关外,一直以来都听说中原繁华、藏龙卧虎,这次禀明了师傅,来关内游玩的。 他们二人年纪相当,性情相投,聊上一阵后,大是惺惺相惜,相见恨晚。阿山感谢他二人适才仗义出手,跑下楼去取出了自酿的“半坛香”,这半坛香是阿山祖传秘方,另外,也需要他祖上传下来的一个酒坛,才能酿造。阿山开这酒楼,名字又叫醉阳楼,“醉”字当先,其实倚仗的便是祖传酿酒之法,只是楼内食客,平素所饮的,都只是他酿造的普通水酒。 半坛香是天下第一奇酒,制作过程极其繁复怪异,夏冬不能酿制,春秋只得半坛。春酿上半为水,下半为酒,取瓢舀去上面半坛,则醇香扑鼻,闻之让人神清意明,秋酿则上半坛为酒,下半坛为水,异香浓郁,闻之欲醉。此酒因得来太过艰难,阿山从未在店中卖过。 半坛香入口绵柔,下到腹中却有如烈火,颇对宫无极的脾胃。杨重梧酒量不差,与他对饮,酒香弥漫,高谈阔论,二人均是兴高采烈。 季千一白衣沾血,跪在下面不敢稍动,浑身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天冷,而是心中愤懑,在他心里,早将宫无极、杨重梧咒上了千百遍,这二人让他恨得牙根痒痒,却不敢咬,只因满嘴牙齿,十之六七均已离他而去。 第105章 恶少轻狂,矜豪纵,醉重阳(五) 酒过三巡,日当正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听声音应该是三骑马,二人相视一笑,杨重梧又敬了宫无极一杯,轻声说道:“来了。”这时已能看见,一前二后,三匹马冲向醉阳楼。前面的那人,马尚未停下,他就从马背上飞身而起,直接跃上二楼。杨重梧与宫无极一看,来人一个五十来岁,是个身材瘦削的矮个子,穿了一身黑色短靠。虽然个子不高,头发胡子都已花白,可脚步沉稳,目光炯炯,黑面上带着一股煞气,给人一种短小精悍、气势逼人的感觉。 季千一看到来人,便大声叫道:“游叔,我爹呢?”矮老者用眼角扫了下杨重梧与宫无极二人,见这两人都只不过二十左右年纪,心中微觉诧异。先前,他听那四个家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回来禀告,说少爷在外挨了打,还描述敌人手段如何高超,他心中就生疑惑,这小小的滨县,哪里来这两个厉害角色,听到季千一被打得厉害,就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却只是这样两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 矮老者收回眼神,望向李千一,说道:“京城那边来了客人,你爹爹在家设宴款待他们,千一,你跪在地上干嘛,我扶你起来。” 之前没有挨过嘴巴的两个家人,这时终于也爬上楼来,其中有一个气喘吁吁的,对那矮老者说道:“游三先生,就是这两个小子,是他们把少爷打成这个样子的。”这个老者名叫游三,年轻时,曾是川中滚堂刀的门内高手。当年师傅过世后,他和两位师兄弟争夺滚堂刀掌门的位子,他为人阴狠,门内没人愿意帮他,失败后,一怒之下便远高飞来到京城,被季三江收入府中。 游三跟随季三江有近二十年,二十年间,游三为季三江鞍前马后,很多江湖上的事情,季三江是个官身,不便出面时,都由他来出头应对。游三武功不弱又肯卖命,在京城中大小数十战,从来没有失过手,是季府中除季三江外的第一高手,府中的所有下人,都尊称他为游三先生。 杨重梧二人见游三不吭不哈,上前径直便去扶起季千一,简直视他二人有若无物,心中都道:“这矮子好横!”眼见游三的双手快要碰到季千一,宫无极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右手依旧端了酒杯,他离游三所站的地方,本有一丈多的距离,可他向前跨出一步,左掌便往游三背上拍去,待他左臂伸直时,已离游三不过两尺。游三听到声音,也不回身,左手回掌,想将他手掌隔开。双掌一交,宫无极微一抖腕,游三就站立不住,差点摔倒在季千一的身上,他侧身一让,从季千一身旁踉跄而过,顺手从腰间抽出单刀,刀身修长,刀宽仅止两寸,刀长三尺六寸,刀柄便有一尺二寸,是把苗刀。 游三回身站定,双目直视宫无极,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的神色,刚才一试掌力,这个高大的年轻人内力雄浑,实在是个劲敌。当下便不敢再去扶季千一,两脚分开,前虚后实,双手执刀,竖刀一立,对宫无极说道:“阁下尊姓大名?你这样的武功,却为何要和一个小孩儿过不去?” 宫无极右手微抬,仰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将酒杯向身后甩出,那酒杯在空中滴溜溜的旋转,最后,端端正正的落在杨重梧的面前的桌案上。宫无极回头笑道:“好酒,杨兄,请你帮我再倒一杯。”说完,转身看向游三,认真答道:“名字就不说了,说了你也不会认识我。至于你问我,为何要为难一个小孩,那是因为,这个小孩有人养,无人教,凶横霸道,在众目睽睽下,竟然当众扯破女子的衣裳,他父母若是不管,我就只能代他们管教了。” 游三心中惊疑不定,见他甩出酒杯,力道与火候无不恰到好处,眼前的人,绝非易与之辈,那边的那个年轻人跟他一道,人以类聚,若武功和他差不多,自己今日决计讨不到好去。为今之计,只有先将公子带回去,问过老爷后,再做计较,便收刀还鞘,双手拱了一拱,说道:“原来是这样,我替我家公子向两位赔罪了,请二位看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放过他这一次吧。” 宫无极虽是嫉恶如仇,然生性宽厚,见这游三把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便也不为己甚,正要点头。忽听到杨重梧在那断然说道:“不行!”游三一震,他也是纵横京城、刀头舔血几十年的人,刚才为了少主人,才放下身段,委屈求全,实在已经是大违本性。他听到杨重梧说话,面色一寒,双眸收缩,看着杨重梧,冷声问道:“不行?” 杨重梧不去理他,端了两杯酒,站起身来,将左手的酒杯递给宫无极,宫无极伸手接过,杨重梧说道:“宫兄,你我一见如故,请满饮此杯。”二人喝了一杯,杨重梧又道:“宫兄,我和醉阳楼的这位老掌柜有些交情,故而小弟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宫兄把这事交与我来处理可好?” 杨重梧话刚说完,醉阳楼外,正西方向,传来一声清啸,声音不大,可绵长清亮。宫无极微微一怔,说道:“好吧,我也正好有点事情,需要离开一会,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啊。”说完,将手中酒杯往旁边的桌上一放,大步下楼而去。杨重梧见他说走就走,倏忽之间,便已下了楼,便提气说道:“小弟省得。宫兄,这一坛酒,还没有喝完啊?”听到宫无极的声音远远传来:“晚-上-再-来-” 第106章 恶少轻狂,矜豪纵,醉重阳(六) 杨重梧凭栏远眺,见一道黄色身影,已在两里开外,不由也暗暗心惊!正目送间,忽觉后背气流有异,紧接着,听到一声大喝“看刀。”他左脚斜跨一步,转过身来,见游三钢刀从右侧刺过,相隔不过五寸。 游三一击不中,暴退三尺,眼神闪烁不定,他为人阴鸷,背后偷袭,待刀快及身时,才猛不丁大喝一声,其实比不出声更要狠毒,有不少人,便是这样稀里糊涂的死在他的刀下。刚才,他满以为一击必中,结果这年轻人行如鬼魅,一跨步便躲开了他的必杀刀,偏生还如此闲庭信步。他脑中转得飞快,细细寻思江湖中年轻一代的人物,忽然想起一人,脱口问道:“你是崆峒的杨重梧?” 杨重梧点头应道:“我是杨重梧。”游三深吸一口气,握刀的双手紧了一紧,指节一瞬间变成雪白。掌劈黑白双熊,废三目瘟神,杨重梧的名字,在近一个月,已传遍北地江湖。李千一本来跪着,一听他说是杨重梧,便一屁股跌坐在地,带着哭腔尖声叫道:“游叔,救我。” 游三又是一声暴喝,一纵上前,刀光如电,照杨重梧脖颈直劈下来,杨重梧侧身一让,左手掌出。游三滚倒在地,苗刀圈转,直削杨重梧的膝盖,杨重梧抬腿略退一步,游三得势,状如拼命疯虎,着地连滚,身催刀往,辗转连击。他知对手武功极高,故而一出手,便是滚堂刀的绝技,有个名目叫做“滚堂六连斩”,刀刀连环,尽在膝盖以下,疾速凌厉之极。他刚才思量过,杨重梧练的是震元掌法,便先行滚倒在地,杨重梧若要出掌打他,非得弯腰弓身不可。 果然,杨重梧连退六步,游三心中暗道:“看来江湖传闻这小子如何厉害,应该是有些添油加醋了。他才多大年岁,纵然崆峒派的招数精妙,临敌对战的火候,终究还是嫩了些。”手上不敢丝毫停歇,第七刀挥出,又是直斩脚踝。 杨重梧突然立定,以左脚根为轴,身子转过半个圈子,右脚踏出,正踏在游三的刀面之上。游三只觉得手腕一沉,忙用劲扯刀,可杨重梧劲力到处,游三但觉如蜻蜓撼铁树,那里动得分毫?正暗道不妙,杨重梧左脚又至,右肩已被踢中,如遭雷轰,双手松了刀柄,身不由己,往后飞去,直到撞到板壁,方落下地来。游三两手撑地,想站起身来,却觉喉咙一甜,张嘴喷出了一大口鲜血,人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震元掌为天下绝学,是司马雁闭关三年而得,岂止掌法而已,若论变化,脚下变化尤胜于双掌。那李千一见游三俯卧在地,不知死活,便朝那两个家人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唤我爹爹来。”那两个家人如梦中惊醒,又连滚带爬的下楼去了。 杨重梧自忖待会不免一场恶战,便劝阿山带同小青姐妹,还有醉阳楼的跑堂厨子等暂避一时。阿山稍一沉吟,便带了那姐妹二人下楼去了,那姐妹俩扑闪了大眼睛,回头望他,眸子里尽是担心神色,杨重梧向她们微微一笑,姐妹两个便都红了脸,转过头去,心中却是不知不觉的安定下来。 回到桌前,杨重梧又喝了一口酒,感觉一条火线直达肠胃,赞道:“好酒。”此时,“半坛香”还剩下大半坛,想起宫无极慷慨豪迈的样子,脸上不禁泛出微笑。 楼梯上有脚步声响,杨重梧暗觉奇怪,一是因没听到马蹄声,二是这脚步声如此虚浮。回头一看,是阿山端了两盘热气腾腾的菜上来,看来是他下楼刚炒的。杨重梧奇道:“山翁,你怎地又回来了?”阿山把菜摆在桌上,坐了下来,自己倒了一杯酒,深知此酒厉害,他不敢满饮,浅酌一口,闭目回味半晌,方答道:“老朽已六十有余,辗转漂泊一生,除了这醉阳楼,我已无处可去,刚才在楼下时,我将其他的人,都已打发走了。” 阿山又抿了一小口,继续说道:“这人世间的兴衰,见得多了,生死我已看淡,我就守在这儿,陪着我的醉阳楼。我也相信,天道轮回,老天自有眼!” 杨重梧见阿山主意已定,不好再说什么,仔细看他,见他满脸沧桑倦意,这种倦怠神情,似乎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在骨子里发出的,便只劝他下楼等待。阿山怕他分心,便答应了,望着阿山略显佝偻的背影,杨重梧心中,莫名的有些惆怅。 时已过午,乌云遮日,半面残阳,好容易刺破云层,洒下血一样的惨红光辉。 马蹄声急,这次却只一骑,马停之后,来人一步一步的,从楼梯寻阶而上。楼梯上,发出喀喀的声音,似乎不堪重负。 这个季三江,难道是个两三百斤的大胖子吗? 第107章 恶少轻狂,矜豪纵,醉重阳(七) 上来的人,非但不是一个大胖子,而且还是一个身量高大、身材匀停的中年人。一袭宝蓝色缎子长袍,面色白净,没有一丝皱纹,长眉凤目,高鼻方口,三绺黑须,两鬓微斑,左腕上戴了一个绿沉沉的玉镯。若不是这个中年人,一手提了一支黑黝黝的铁桨,真会让人以为,这是一个养尊处优的饱学鸿儒。 杨重梧留神看了看他手中铁桨,长有三尺,手持处一寸有半,最宽处四寸许,厚达一寸,纯铁打造,一支桨怕么有六七十斤。中年人提着毫不吃力,脚步凝稳,双目有神,想来应是臂力过人,武功大是不弱。 季千一高声叫道:“爹。”杨重梧略觉吃惊,按照先前那个秃头掌柜说的,季三江应该已六旬开外了,可眼前这人,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就是五十出头年纪。 季三江口中应了儿子一声,双眼却望向杨重梧,和声说道:“犬子无知,得罪了阁下,尊驾代为教训,季某谢过了。”这人歌唱得好,说话声音婉转,无论是音量、曲调还是语气,都让人觉得舒服熨帖,难怪号称“你听我桨”。季三江见杨重梧不说话,便继续说道:“既然尊驾已经薄施惩戒,那我就带犬子回去了,今后,我一定好好管教。” 此时,外面又响起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紧跟着,有四五个人冲上楼来,看衣着服饰,应该都是季家的看家护院之类。 杨重梧说道:“他们可以带你儿子和地上的那位朋友先回去,在下有些事情,需要向阁下请教。”季三江长眉微轩,问道:“何事?”杨重梧站起身来,走到季三江,轻轻的说了两个字,季三江面色一怔。 沉思片刻,季三江转头吩咐家人道:“你们带少爷和游先生先回去。”家人上前,有两人抬起游三,另两人扶起了季千一。季千一说道:“爹,他......”季三江断然喝道:“回去!”季千一见平素对自己极是宠爱的父亲发了脾气,也不敢再说话,一会听见马声得得,瞬间走得干干净净。 杨重梧森然问道:“你是东楼门的人罢?”季三江见儿子已经离开,又见杨重梧厉声问话,心中怒气升腾,冷冷说道:“杨重梧,你也是江湖中人,要问我的话,先要问问我手中的双桨,是否答应。” 季三江久历宦海,城府极深,先前家人回去时,已经禀告那年轻人自承是杨重梧。因儿子在他手中,季三江投鼠忌器,只当成不知,还放下身段,连连赔罪。东楼门本就十分隐秘,他的身份更是绝密,天下间,知晓的人没有几个,可这小子一开口,便已道破,他又惊又怒,心中拿定主意,绝不能容他活着离开。 季三江心中杀机一生,更不打话,没见他如何动作,双桨荡起,左手高右手低,右手桨直插杨重梧前胸,左手桨劈头盖脑,势挟风雷,砸将下来。杨重梧往左一侧身,还了一掌,季三江也是揉身侧步,避了开去,别看年已花甲,身手矫健,不输少年。 二人你来我往,斗得极快,转瞬间已过了二十来招。杨重梧留神细看,季三江举重若轻,左手桨使的是单刀的招数,“劈、砍、剁、钩、抹、展”,以一把六七十斤的铁桨使出,竟然法度严谨,守中有攻。而右手桨大开大合,圈、点、劈、挑、扫、撞、杀、轧,全是棍法的套路,招熟力猛,风声呼呼,极具威势。 二人纵跃如风,又斗了三十回合,季三江暗暗心惊,他的刀棍双桨已使到极致,可对手趋前避后,脚步大是从容,看着身法也不是很快,可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间避开杀招,自己的双桨沉重,久战之后,必然会劲力不纯。 季三江想到此处,大喝一声,右桨“横拦天门”,拦腰横扫,左桨“青龙出洞”,中宫直刺,嗡嗡之声不绝于耳,二楼桌上台布,都被劲风掀起,这一招实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此人位列东楼门三层核心,确实有过人技艺。 杨重梧左脚踏前半步,右脚斜上,一招“去彼取此”,左掌如刀,直斩季三江的左手臂窝,右掌与桨一搭,略略向后一缩,紧跟着顺势往前一抹。季三江但觉左桨一偏,右手桨若再横扫,就如同自己将臂弯送到他的掌刀之上,忙手腕用力,桨斜斜而下,去砸杨重梧的足踝。 杨重梧左掌在他铁桨上一搭,身形如电,顺势攻进了门户,季三江大惊,疾速后退,两只铁桨不及提起,在地板上拖着,发出刺耳的嚓嚓声响。杨重梧如影随形,身子离他始终不过二尺,“砰”的一声,季三江后背撞上一张桌子,他此时气劲布于全身,桌子被他撞得碎裂开来,可这样阻得一阻,突觉左手内关、右手曲泽一痛,两支铁桨再也拿捏不住,落在地上,砰砰闷响。 季三江心中一凉,呆若木鸡,内关、曲泽二穴,正是手上筋脉汇集之处,这两处要穴被他掌刀击中,手上筋络大损,莫说再去提桨,便是拿个三五斤的东西都会费劲。他一身的功夫全在手上,而今已形同废人,他既惧且痛,吐出一口鲜血,那血顺着胡须滴下,面色晦暗,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转瞬间,又听到掌风虎虎,杨重梧右掌已至前心,季三江避无可避,轻叹一声,垂头待死。 就在那掌将及未及之时,杨重梧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硬生生的顿住了。季三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也算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胆气甚豪,可此时也不免心悸。 杨重梧放下手来,冷冷说道:“要不是我想起那位新结识的朋友,你已经倒下了,你现在虽然双手已废,可功力尚在,我也算是网开一面了。你可知道,我的王一鸣师叔,是被你们东楼门害得音讯全无?” 第108章 恶少轻狂,矜豪纵,醉重阳(八) 季三江老于江湖,细一掂量,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知无不言,至于以后如何应付东楼门,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季三江道:“七年多前,青松剑侠携杨继盛之子,避祸西行,在昆仑山中,被东方剑与‘酒色财气’赶上,几人一番恶斗。据说,杨继盛之子跳崖,王一鸣边打边逃,身上受伤多处。后来,他被东方剑一剑刺中背部,跌落深涧之中。” 杨重梧颤声问道:“他.....他死了么?”季三江答道:“不知生死,听说东方剑五人曾下去找寻。下面是一条河流,河面已结冰冻住,王一鸣从十几丈处跌落,在冰面上砸出一大个窟窿,又是身受重伤,料来......料来是凶多吉少,只是未见尸首。”杨重梧脸色苍白,心中剧痛,义父被东方剑刺中,而后掉进冰川,难道......难道义父的尸骨,就冻在那冰河之内了? 杨重梧强忍悲痛,缓步走到桌前坐下,回头招呼道:“尊驾,过来喝一杯吧。”他用瓢自坛中舀酒,倒在两个杯中,那手不住颤抖,酒水淋漓,洒了一桌。季三江微觉奇怪,望他一眼,却不敢问他,只是端酒喝了一口,轻声赞道:“好酒!” 杨重梧定了定神,继续问道:“东楼二层有哪些人?”季三江放下酒杯,眉头轻蹙,说道:“今日季某败于你手,心服口服,双手已废,也不再言报仇二字。你但有所问,我一定合盘托出,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东楼二层,据说有四五人,可我知道的,只有东方剑一人。”杨重梧看他一眼,见他脸色诚挚,眼神稳定,不似那撒谎模样,便缓缓点头道:“我信你。还有一事,最近东楼门有什么大的举动吗?” 季三江略一思索,说道:“两个多月前,我在京城见到东方剑,他说在无锡太湖旁,有一个人与东楼门有重大干涉,只是还不太能确定,待落实无误后,需要我带人去处理。那天他还说,浙江戚继光好生可恶,让我设法将他调回京城,我几经活动,兵部终究是没有松口。其它的,就没什么了。” 杨重梧沉思良久,对季三江说道:“还有两件事,请你答应。一是不要为今日之事,日后与醉阳楼为难,第二,请回去好好管教令郎,他若如此倒行逆施,无法无天,终有一日会吃大亏,届时悔之晚矣。”季三江站起身来,拱手说道:“经此一事,犬子我定当严加管教,我已六十有三,还能陪他几年?更何况,现在我双手已废。至于说醉阳楼,杨大侠尽可放心,而且以你的身手,要取我们父子的性命,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今日,我便带同犬子,回转京城,这滨县我是再也不来了。” 杨重梧点了点头,眼望季三江下楼而去,来到马旁,他脚下功夫犹在,飞身上马,催缰欲行。杨重梧又想起一事,大声喊道:“等一等。”季三江一愕,便停住了马。杨重梧手托双桨,飞身而下,将双桨放入季三江的马背囊中,拱了拱手,说道:“季先生,得罪了。今日之事,你知我知,东楼那边,你自己设法隐瞒吧。”季三江心中一想,这事若不张扬出去,东楼门那面,倒是有些转圜余地,便在马上一拱手,默默地去了。 杨重梧脚步沉重,缓缓上楼,心中不停的回想季三江刚才所说的话。 想到义父跌落冰河,心中梗阻异常,又倒了一满杯酒喝了,半坛香在腹中焚烧开来,杨重梧还是感觉身上寒冷,有如身在冰川之中。 第109章 恶少轻狂,矜豪纵,醉重阳(九) 阿山上楼来时,杨重梧还是木然呆坐,义父的音容笑貌,尽在眼前,挥之不去。阿山将两个热菜摆在桌上,杨重梧方回过神来,强笑着对阿山说道:“山翁,季三江今日便回京城去,以后也不会再来啰唣了。”阿山以手捶腰,说道:“老啦,刚才在厨房里多站一会,就觉得腰疼。杨小哥,今天若不是有你在,估计这醉阳楼,就要九九归一咯。” 阿山倒也不俗,他知口头道谢无益,便连谢字都不出口了,杨重梧感觉分外轻松。醉阳楼外,乌云滚滚,雷声隐隐,四下里黯淡下来。 阿山在杨重梧的对面坐下,从坛中舀了一瓢酒,给杨重梧和自己都倒上一杯,说道:“在这醉阳楼里,喝过‘半坛香’的,加上你和那大个子,总计不会超过五人。”杨重梧刚才,一直都在悲伤思绪中,不能自拔,也希望有人能说会话,聊以寄托,于是,饶有兴致地问道:“那第一个人是谁啊?” 阿山端起酒杯,浅饮一口,闭目回味良久,方张口说道:“那是一个很奇怪的人。经这恶客一闹,厨子和跑堂,我都已打发回去了,今日应该也不会再有人来。闲来无事,我和你说说这个往事。” 六年前,也是秋日,醉阳楼刚刚建好不到三月,那时还没有什么客人,店内除阿山外,便只有一个厨子和一个跑堂。巳末时分,阿山正靠在柜台后面打瞌睡,进来了一个客人,跑堂的领到一张靠栏桌子前坐下。 那个客人点了几个菜,跟着跑堂问他是否要酒,客人说道:“来一坛‘半坛香’。”阿山一激灵,睁开眼来,这“半坛香”是阿山家祖传秘方,历来不为人所知。哪个跑堂的满脸诧异,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吃吃的问道:“半、半什么?”那客人不答,只拿着一双小眼望着阿山。阿山见他约莫五十左右年纪,穿一身黑色布袍,身材瘦小,脸上也是干干巴巴的,没有几两肉,摆在桌上的一双手却是白白净净,指甲都修剪得异常齐整,盯着自己的一双眼睛,有如地龙一般灵动之极。 阿山走上前去,拍拍跑堂的肩膀,让他先下楼去安排菜肴,待跑堂的走后,阿山问道:“老客,你缘何知道‘半坛香’?”黑衣客人道:“五十年前,我在你老爹那里喝过,确实是好酒。就不知道你现在酿酒的本事,是否能赶上你老爹当年的手艺。”阿山见他比自己还小上几岁,心里便是不信,笑着说道:“尊驾高寿啊?五十年前就能喝酒了?” 黑衣客人白眼一翻,说道:“五十年前在这滨县,你家开了一个‘新隆绸缎庄’,你爹左手背被炭火炙过,有一块乌青标记,你姓吴,是也不是?”阿山唬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这黑衣人说得可一点不差,他瞪圆了双眼看着黑衣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黑衣人低声说道:“小阿山,我今年八十三了,比你爹可还大了四五岁。”阿山惊诧莫名,却不得不信,抖擞着站起身来,去楼下搬了半坛香来。黑衣人一品,赞道:“不错不错,和你老子当年酿的一样。” 阿山请教道:“请问老先生尊姓大名?”黑衣人道:“莫问莫问,我是为你好,我的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少时,跑堂的送来菜肴,阿山因他是先父故人,便在下首陪着,为他斟酒,黑衣人酒到杯干,酒量竟是极好。黑衣人问道:“你有儿子没有?”阿山黯然说道:“二十年前,犬子因病夭折,后来一直未有子嗣。”黑衣人长叹一声,半晌,才幽幽说道:“半坛香已成绝响,五十年后,我又要到哪里去寻?” 午饭时分,醉阳楼来了一拨客人,看形状是一群镖师,有十一个人。其中有一女子,三十左右,肚腹隆起,似乎身怀六甲,其它人清一色蓝衫,胸前绣着“龙门”两个黄字。十一人进到店中,初时还十分谨慎,先是东张西望一番,见只有两个老头,慢慢才放松下来。 一群人点了酒菜,为首的是一个紫黑面庞的魁梧中年汉子,他把背上的镖箱卸下,放在桌子正中央,旁边一个矮壮汉子笑道:“那刘知府忒也小心,让我们镖局几乎倾巢出动,这一路上千里迢迢,总算不远就要到京城了。大哥,这趟镖走完,我可要休息两日,好好的放松放松。”其他的几人,一听他说“放松”,都放声大笑起来,一个留着两撇鼠须的汉子笑道:“二哥只要放松两日,便要扶着腰走路了。” 几人笑了一阵,紫黑面庞的汉子说道:“二弟,刘大人小心些还不好么,三千两银子的生意,你上哪里去找?”待那女子用银针试过所有酒菜后,矮壮汉子忙不迭的塞了块肘子在嘴里,满口流油,含混说道:“是。当官的有的是钱,也不在乎这区区三千两了。”紫黑面庞冷笑道:“你以为他笨?这东西一到严相手中,大人便飞黄腾达了,岂是这一千两银子可比的。” 矮壮汉子终于吞下那块肘子,又喝了一大口酒,低声道:“刘大人说的千年何首乌的事,却不知是真是假。成形的何首乌虽然极少,我也曾见过两个,都是有一两尺多长的,哪像他说的长仅四寸,还面如南极仙翁,刀砍不入?我老张就觉得,他是为了巴结严相,故意说得神乎其神罢了。”阿山听得云里雾里,见黑衣人似乎愣了一下,瞬间神色又恢复如常。 紫黑面庞的人说道:“他保价是十万两,我们看到的那些个上等人参鹿茸等,都是真的罢?那可也花了好几千两银子啊。嘘,不说了,有人上来了,大家都仔细些。”这时,上来了几个本地客人,跑堂上前招呼,那些镖师谨慎起来,不再言语,饭吃完后,紫黑面庞的人吃背起镖箱,一群人出店继续赶路了。 黑衣人冷笑着轻轻说道:“‘仙极草’去配人参鹿茸,定然是制了丸药,真是暴殄天物,可也不能便宜了那姓严的。”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丢了一样东西在桌上。阿山低头去看,见是一锭五两重的金子,抬头时吃了一惊,就在这一瞬之间,已不见了黑衣人的身影。 第110章 恶少轻狂,矜豪纵,醉重阳(十) 听到这里,杨重梧忍不住打断道:“仙极草?”阿山微微一愕,说道:“他是这么说的,杨小哥,你也知道这个仙极草?”杨重梧道:“我曾在一本医书中看过,说有一种何首乌生长千年,坚硬似铁,形如南极仙翁,医家称为‘仙极草’。据说用此物熬水,喝下可让人返老还童,平添百载阳寿,置于房内,亦可让人百病不侵,益寿延年。我未曾见过,也不知真假。”他所说的医书就是《胡青牛医经》,便是当年胡青牛自己,也不曾见过“仙极草”。 阿山听了,若有所思,醉阳楼外,哗哗的下起了暴雨。猛然间,一道雷电蜿蜒,直达天边,紧跟着一道炸雷响起,震耳欲聋。 阿山回过神来,抬起了头,杨重梧问道:“后来呢?”阿山继续说道:“第二天,那群镖师又来到店内,神情如同家里死了人一般,个个都哭丧了脸。只是奇怪,那先前似怀胎的女子,肚腹却又扁平了,他们来后,在店内都查找了一遍。那紫黑面庞的人还问我,‘掌柜的,你店里的人可曾见到一个檀木盒子?’,我自然是没有见过,那矮壮汉子便骂那女子,‘放到肚子里你也能丢了,你怎么不把自己也丢了?’那女子哭兮兮的,也不敢回嘴。一群人楼上楼下的找遍,一无所获,怏怏地走了。我把前因后果连起来一想,定是这帮镖师,将货物藏在那女子身上,那个镖箱只是掩人耳目。不知怎么,被人堪破了机关,竟然把货物给盗走了。” 杨重梧亦是啧啧称奇,看那形状,定是货物丢失后,过了许久方才发觉,还认为是遗落在什么地方。这种探怀取物,而让人毫无所觉,真是神乎其技了。 此时楼外的雨越下越大,如泼水一般,哗哗响个不住,天空的颜色,也愈发暗沉。阿山轻叹一声道:“深秋如此雷雨,倒是少见得很。”杨重梧眼望着酒坛,自言自语道:“不知他还会不会来?”阿山道:“谁?哦,你说的是那黄衫大个子?应该不会来了吧,你看这雨下的。”杨重梧眼望楼外,虽见暴雨如水练一般,心中却是不信。 申时未尽,杨重梧隐隐听到一声马嘶,站起身来,临目远眺,见一人一骑,在大雨中飞速驰来。他目力极佳,看清马上之人,正是那个黄衫青年,不由惊喜交集,忙下楼去迎。刚到楼下,宫无极已大步跨进店中,虽然浑身湿透,可依然是挺腰拔背,龙行虎步,气势不凡。 杨重梧迎上前,笑道:“宫兄真是信人,如此磅礴大雨,还是赶来了。”宫无极也朗声笑道:“此处有好酒,有朋友,为何不来?便是下刀子,说过了的事,也一定要来的。”二人相对大笑,携手上楼。 阿山见宫无极身上衣裳还在滴水,担心道:“天气寒冷,莫要冻生病了,你长得这样长大,我这没有你能穿的衣服,这可如何是好?”宫无极微笑道:“老丈,不妨事。只是,有劳老丈整治两个下酒菜,我和这位杨兄弟,再好好喝上一回。”阿山满口答应,却还是不放心,回头问道:“我找块干帕子,你擦一擦吧?”宫无极笑着摇头,微一运功,头上身上,冒出丝丝热气,不久,衣服与头发便都干了。阿山咋舌,下楼炒菜去了。 不知何时,天已放晴,一缕夕阳,映照在醉阳楼的两个青年身上。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二人边说边喝,相谈甚契,虽是深秋,然二人皆觉如沐春风,心中畅快,把酒言欢。 你来我往,不知不觉,那坛五斤重的半坛香,竟也渐渐露底了。 第111章 棒逐双犬,明月共,摩云庄(一) 暮色逐渐深沉,大雨过后,竟有弯月若钩,明净皎洁,悬在当空。 半坛香确为酒中极品,虽醇香劲大,却不上头,可每人两斤多下去,饶是二人酒量不差,内功也是极好,都有些脚踏云彩的感觉了。 远方又有一声清啸传来,宫无极浓眉微蹙,啸声一毕,朝杨重梧展颜说道:“我这次离家两月,家师怕我生事,便让三叔看着我,这是三叔催我回去了。” 杨重梧心中虽依依不舍,但听他说是长辈召唤,只得起身相送。二人来到楼下,杨重梧说道:“既是长者呼唤,宫兄快快去吧,待他日江湖相逢,你我再当杯酒言欢。”宫无极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递给杨重梧,说道:“杨兄弟,你以后若有机会,到了辽东,一定要记得来找我。你只要拿出这件东西,自然有人会引你上我家来。” 杨重梧应诺一声,宫无极上马,一会就消失在夜色之中。杨重梧低头一看,见宫无极给的是一块牌子,非金非铁,入手却颇有些分量。牌子正面是一幅画,红日当空,一只巨鹰在空中翱翔,背面刻有“无极”二字。 在同龄人之中,除了几个师哥和王瑛外,就没有了亲近的人。宫无极慷慨豪迈,杨重梧一见心折,相谈半日,志趣相投,不知不觉间,已将他当成了极好的朋友。他郑重其事的将牌子放入怀中,上楼与阿山道别,阿山也不多留,只是让他以后路过滨县,便来醉阳楼来坐一坐。 第二日,杨重梧继续望南而行,只是无甚要紧之事,便信马由缰,随意而行。如此走走停停,这一日来到济南府泰安县,杨重梧知东岳泰山正在此地,杜甫有《望岳》诗,“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泰山被尊为“五岳之长”,曾受历代帝王封禅祭祀,杨重梧左右无事,便想着歇马几日,去泰山看看。 傍晚时分,杨重梧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在房中洗了把脸,便来到街上闲转,逛逛这泰安县城。一问当地土人,知道这泰安县,就在泰山脚下,依山而建,山城一体,因有“泰山安则四海皆安”的说法,因而得名。走到地势空旷处,杨重梧抬头仰望,见那泰山直插入云,果然巍峨雄伟。 信步所之,见有一饭庄名“烟火生”,里面食客不少,便走进店内,找了一张桌子坐下了。小二过来,让配了四色菜肴,再要了一壶酒。鲁菜偏咸,颜色也重,杨重梧倒不挑剔,想起在醉阳楼,与宫无极对饮之时,嘴角边不由自主地挂出一丝笑意。 思念好友,当浮一大白,便端起杯来,竟然酒气刺鼻,喝了一口,但觉入口辛辣,劲大得很,还有些难以入喉。杨重梧细一寻思,便想通其中关节,“半坛香”是酒中极品,现在喝的这酒,只是普通酿制的高粱酒,两者相去甚远。正如一人刚吃了山珍海味,你要他马上就去吃粗茶淡饭,自然是觉得难以下咽了。 想通了这一节,杨重梧又喝了一杯,感觉似乎要好些了。偶一抬头,见前方桌旁,坐着两人,一个身着灰衣的壮士,一个是须发如银的老者。两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有好几处补丁,桌上摆着一坛高粱酒,那灰衣汉子用一个粗瓷海碗大口喝酒,下酒菜倒是简单得很,就是一大盘熟牛肉,一大碗白菜,此外别无一物。 那灰衣壮士似乎感觉到有人看他,侧过头来,也看了杨重梧一眼。杨重梧见他三十岁左右,鼻直口方,脸上棱角分明,两道长眉斜飞入鬓,一对眼睛有如冷电,精光闪闪,虽然只是中等身材,可让人觉得英气勃勃,颇显英雄气概。 杨重梧见灰衣汉子看他,便含笑点头示意,灰衣汉子也略一点头,便转回去,继续喝酒。白发老者也望了杨重梧一眼,附在灰衣汉子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灰衣汉子点了点头,白发老者便起身离店而去。 灰衣汉子又仰脖喝干了一碗酒,把碗放在桌上,冲杨重梧说道:“兄台,可否过来同饮一杯?”杨重梧正有与他交结之意,便笑着答道:“如此最好。”吩咐小二,将酒菜移到灰衣汉子桌上,在他对面坐下了。 灰衣汉子问道:“能喝酒么?”杨重梧点头答道:“酒量还算不错。”灰衣汉子闻言,面色一喜,便唤来小二,说道:“上一坛酒,再取一个海碗来。”小二一怔,赔笑提醒道:“客官,我家的高粱酒,后劲可大。不瞒客官,我在这店里有十年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客官你一人能喝干一坛的。这一坛酒,可是足秤十斤,两位莫要喝伤了身体。” 灰衣汉子不听小二絮叨,含笑叱道:“少要啰唣,快去拿酒。你放心,断不会喝醉了,短了你的酒钱。”店小二只得应了,少时过来,拿了一坛酒和一个粗瓷海碗放在桌上。 第112章 棒逐双犬,明月共,摩云庄(二) 杨重梧端起坛子,拍开泥封,给那灰衣汉子和自己倒了满满两大碗,端起海碗,对灰衣汉子说道:“萍水相逢,也是有缘,这一碗我敬你!”灰衣汉子也端起碗来,二人皆是一仰脖,一口喝干,灰衣汉子看了杨重梧一眼,脸上笑意更浓,提坛又倒满两碗,说道:“兄弟喝酒爽气得紧,不像有些人,皱了眉头,抿着小嘴,如同喝药一般,看着就来气。” 杨重梧端起海碗,说道:“请教兄台尊姓大名?”灰衣汉子端酒干了,用手一抹嘴巴,说道:“江湖儿女,放浪形骸,且不忙互通姓名,待喝完这坛在说。”杨重梧也喝干了,哈哈笑道:“不瞒兄台,刚才我在那边,才喝第一口时,确实觉得难以下咽,只因前几日,在下喝过一种好酒,名字叫‘半坛香’。” 灰衣汉子长眉一扬,“哦”一声,接着问道:“兄弟从‘醉阳楼’来?”杨重梧不答反问:“看来兄台是喝过的了?”灰衣汉子笑道:“我平生好酒贪杯,山翁的‘半坛香’是酒中极品,自然是喝过的。只是今年去的时候不巧,酒还没有酿好,本想着过些时日再去,不想被你捷足先登了。”杨重梧笑道:“那可对兄台不住,‘半坛香’被喝了个涓滴不剩,你要喝只能待来年春天了。不过,我看兄台喝酒气势如虹,高粱酒方能喝出这种男儿本色。”灰衣汉子哈哈笑道:“好一个男儿本色,我们再干一碗。” 二人连续喝了十碗,灰衣汉子酒量甚豪,杨重梧酒量也不差,内功又是极好,两人均是面色如常,不显一丝醉态。边上的店小二和众多食客,见他二人如此喝酒,均是瞠目结舌。 灰衣汉子见满楼人众,都睁圆了眼睛,看向这边,颇觉不悦,便从怀内掏出一锭碎银,丢在桌上,对杨重梧说道:“兄弟,我们出门说话。”说完,大踏步的出门而去,杨重梧随后跟去。 此时已近黄昏,天光黯淡,杨重梧见那灰衣汉子越走越快,便也甩开大步,疾趋而随。灰衣汉子侧头一望,笑道:“兄弟,你轻功不错啊,我们比比脚力如何?”也不待杨重梧答应,便发足快行,竟然疾逾奔马,杨重梧施展师门“雁羚翔”轻功,尽也跟随得上,只是想要领先,却也为难,两人并肩而奔,耳旁呼呼生风,两旁景物,纷纷从身边倒退而过。 大约奔出十里,两人不分轩轾,灰衣汉子见前方街道旁,有一高两矮三个乞丐,便停步笑道:“果然好本事!真是后生可畏。兄弟,你且在此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说完,向那三个乞丐走去,待他走近,三个乞丐向他躬身施礼,其中一个年长的在向灰衣汉子说话。因距离较远,又是逆风,杨重梧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心中想到:“以前听义父说过,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莫非这灰衣汉子是丐帮中的人物?看这三个乞丐对他如此尊敬,想来职位还不低。” 灰衣汉子说了几句话,三个乞丐便躬身退去了。灰衣汉子略一沉吟,走向杨重梧说道:“先前兄弟问及姓名,现在可以说了,我姓石,单名一个磊字。”杨重梧道:“原来是石大哥,小弟杨......”灰衣汉子摆了摆手,哈哈一笑道:“看兄弟的轻功身法,应该是崆峒派的杨重梧了。最近,你收拾了‘黑白双熊’和‘三目瘟神’,名声响亮得紧。先前在酒楼时,老吴说可能是,我还有些不信,结果一试,还真被他说着了。” 杨重梧一愕,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在北地武林传开,他见这石磊只是和自己一比脚力,便猜出了门派名字,不由心下更是佩服。 石磊说道:“杨兄弟,你做人喝酒都爽气得很,颇对我的脾胃,本来想再找个地方,我们好好喝酒叙谈,可我有事,要先走一步,只有改天,我们哥儿俩再好好的喝上一回。”杨重梧笑道:“石大哥,你有事且先去忙,下次遇上,我们再喝他十碗。”石磊大笑,说道:“十碗哪里够,少说也要喝二十碗。”少停又道:“兄弟若是没有要紧的事情,可在泰安多呆上两日。大后天,便是‘中州大侠’孟仲英的六十大寿,我们兄弟便在他的寿宴上再喝一场。” 杨重梧应诺,石磊转身大踏步的走了,倏忽不见踪影。 第113章 棒逐双犬,明月共,摩云庄(三) “中州大侠”孟忠英,杨重梧在小的时候,曾经听义父提起过,说他是郭靖郭大侠的第九代弟子,也是上次华山论剑的发起人。现今他知道,这位孟大侠的六十寿辰,就在这几日,即使不是石磊相邀,也想着要去凑凑热闹。能见一见义父说过的人和物,杨重梧都觉得是一件暖心的事情。 回到客栈,向店小二打听孟大侠的住所,店小二一听孟忠英老爷子,就大拇指一竖,说道:“孟大侠在泰安一带,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武功高强,心地仁慈、救危扶困。泰安城中的老百姓,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的太多了,他自己从来不以大侠自居。两天后就是他的六十大寿,我们几个伙计刚刚还在说,怎么也要去给他磕两个头来。”这店小二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最后才回答了杨重梧的问题,“孟大侠家就在那傲徕峰上,那里只有一所大宅子,叫做‘摩云庄’的就是了。” 杨重梧一算时间,大有充裕,便想先登泰山,下山后再去祝寿。第二日早晨,早饭吃过,便由岱宗坊直上泰山而去。 杨重梧自十来岁起,便在山谷中长大,再陡峭的山都是见过的。只是,泰山又与西域的山大有不同,西域之山,绵绵不绝,便在山中行走几日,都还是在大山之中。而这泰山,却是在平原上拔地而起,直通云霄,西靠黄河,东临大海,与西域群山相比,却是别具一番风味。 虽然山高坡陡,然在杨重梧看来,亦是平常,拾阶而上,毫不费力。在山路两旁,有不少摩崖石刻,还有不少奇形怪状的松树,让他驻足流连。偶然间想到,若是柳依萍在,二人携手同游,那是何等美事。可造化弄人,柳依萍是白莲圣女,今生今世,虽同在一片天地之间,相聚却已成了奢望。 杨重梧心中隐隐作痛,便刻意加快脚步,似乎走得快些,便能将这些回忆与痛苦,甩在身后,可任凭他轻功再高,步伐再快,那种感觉,总是如影相随,挥之不去。杨重梧不由得苦笑出声,放慢脚步。 不知不觉间,已过“十八盘”,到了“天门关”。此时已近巳时,可能是天气寒冷,一路之上不见几个游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山上徐徐升起一层薄雾,杨重梧回头一望,十八盘有如一条玉带,在云雾中或隐或现,登高鸟瞰,清风徐来,让人有豪气顿生之感。 看着天门,下层为条石垒砌拱形门洞,上层是重檐琉璃摩空阁,两旁楹联写道:“门辟九霄,仰步三天胜迹;阶崇万级,俯临千嶂奇观。”杨重梧幼学颇深,师门又分属道家,念了两遍,心道:“这天门关之三天,是否就是道家之三天尊?” 站在天门关上,四周云雾缥缈,偶见苍翠起伏,山风拂面,有若腾云九霄,真如置身仙境一般。杨重梧正自感叹,听到天门关上,那一侧有人声传来,有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说道:“左有飞龙岩,右有翔凤岭,此关位于主峰之上,双峰夹峙,犹如天门自开,故而名天门关。”话音一毕,另有一个浑厚的声音回道:“原来如此,一听大师讲解,晚辈茅塞顿开。” 杨重梧一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一震,那苍老些的声音又说道:“李太白曾有诗云‘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诗中的‘天门’就是此地了。”那浑厚声音笑道:“大师博闻,晚辈受教了。”杨重梧再次听到这个浑厚的声音,心下确认无疑,又惊又喜,大步奔了过去。 见有三人正临栏远眺,他们听到身后脚步声,都回转身来。杨重梧朝其中一个身材魁伟的大汉躬身见礼,喊道:“二师叔。” 那汉子长身雄伟,大眼浓眉,正是王驰威,笑道:“重梧也在这里?”他伸手拉起杨重梧,说道:“重梧,来见过清虚方丈与悟明大师。”杨重梧才注意到,二师叔边上站着两个僧人,一个须眉皆白,满脸慈祥笑容,身材瘦小,穿红色袈裟,另一个高大壮硕,黑须黑面,身穿黄色袈裟。 杨重梧向白眉老僧长揖到地,口中说道:“晚辈拜见方丈。”清虚合十微笑道:“哦,小施主就是杨重梧啊,最近,老衲听人说起过小施主,不想是如此英俊的一个少年。” 杨重梧脸色微红,说道:“方丈谬赞,小子汗颜无地。”又朝黑面僧人躬身作揖道:“晚辈见过大师。”黑面僧人双手合十,微微欠身道:“杨小侠不必多礼。”王驰威对杨重梧笑道:“悟明大师是少林寺戒律院的首座,武林中有名的‘黑面金刚’,你要是做了坏事,切莫犯在他的手上,他的‘大力金刚掌’,会打得你满地找牙。”杨重梧一吐舌头说道:“弟子可不敢做坏事,即使是一不小心做了,看见悟明大师的背影,弟子就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悟明也不笑,黑着面孔,一板一眼的说道:“少林寺的戒律院,只管得着少林弟子。我听普济说起过你,我的‘金刚掌’不见得能胜得过你。”杨重梧一愕,没有想到这悟明大师如此认真,本来只是个玩笑,现在他倒不知怎么接嘴了。王驰威对悟明似乎颇为了解,丝毫不以为意,问杨重梧道:“重梧,你见着你师哥了吗?你又怎会来这里?” 杨重梧正要回答,清虚方丈张口说道:“驰威,你们叔侄相见,慢慢叙谈。老衲和悟明先走一步,我们在‘玉皇顶’见吧。”王驰威和杨重梧躬身相送,清虚方丈与悟明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阿弥陀佛”,便转身继续向山顶走去。 第114章 棒逐双犬,明月共,摩云庄(四) 二人走后,杨重梧便将离开崆峒后的事情,一一对师叔说了。王驰威听他说起为了崞县百姓,求援于谢嘉仁时颔首微笑,意甚嘉许。至于“黑白无常”与“三目瘟神”的事情,杨重梧一两句话就带过了,王驰威表情平淡,也没有多问。 当杨重梧说到王君豪时,王驰威浓眉一蹙,详细询问了长相与武功身法,沉思良久后,才让杨重梧继续说下去。杨重梧这些天来,很不愿意提及和想到柳依萍,便隐去了这节,只说和师哥去拜见了白莲教教主,而教主也亲口允诺,白莲教不会与东楼门同流合污,因探听到东楼门欲刺杀戚继光将军,师哥让他南下浙江。 讲述到季三江所说,王一鸣受伤落入冰河时,王驰威虎目含悲,无言站起,走到围栏前,眺望远方。杨重梧见王师叔双肩起伏,便知他的心情,与自己一般,都是极不平静,便黯然不语。 过了良久,王驰威道:“尾儿,我们上山去罢,边走边说。”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用尾儿两字,来称呼他了,杨重梧心中一酸,应诺一声,走到师叔身旁。王驰威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叹一声,低声道:“孩子,苦了你了。”杨重梧心下一阵温暖,他知道,这位师叔虽然外表严峻,可跟义父关系极好,爱屋及乌,他一直也有如义父一般待他。 二人寻路,往玉皇顶走去,杨重梧想起了一件事,便对师叔说道:“师叔,那季三江被弟子废了武功,我答应为他保守秘密,请师叔不要跟旁人谈起。”王驰威点头道:“如此最好,得饶人处且饶人。说不定这季三江,今后还能帮着提供些东楼门的讯息。” 杨重梧问道:“师叔,师祖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吧?”王驰威道:“你师祖他上月又闭关了,闭关之前,曾嘱咐我说,九月十六是孟大侠的六十生辰,让我代他前来,为孟大侠祝寿。尾儿,你和我一起去。” 杨重梧答应一声,笑道:“本来弟子受石磊大哥之邀,也是要去的。”王驰威一愣,停步问道:“石磊?你说哪个石磊?”杨重梧便将酒楼遇见石磊,而后比试轻功的事情说了,王驰威一听,哈哈笑道:“那就是他了,也和他师父一样好酒,他的本事,应该是远远超过他的师父了。” 杨重梧奇道:“师叔认识石磊大哥?还认识他的师父?”王驰威微笑道:“石磊的师父‘翻江奇丐’伍六崎,和我是二十几年的拜把兄弟,你说我认不认识?石磊在十一岁起,就跟着伍六崎了。当时,我就觉得这小子将来要比他师父厉害,果不其然,年纪轻轻的,就成了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这两年,丐帮在江湖上声威大震,这大多是石磊统领有方的缘故。” 杨重梧越听越是奇怪,问道:“师叔,你说石磊大哥,他是丐帮的帮主?”王驰威也是一愣,奇道:“是啊,你不知道?”杨重梧道:“石磊大哥他没说,我也不知道。我见那些乞丐都向他行礼,恭敬得很,我本以为,他是丐帮山东分舵的舵主。” 王驰威点了点头,说道:“三年前,伍六崎到崆峒山找上我,说二十天后,就是丐帮大会,破天荒的酒也不喝,硬拖着我,当时就赶路去黄山。路上对我说,此次丐帮大会,就在黄山召开,十几天后,我们到了黄山。他才开始大喝大醉,这个伍六崎,别人称他是‘翻江奇丐’,是说他掌力凶猛,如翻江倒海,在我看来,他是喝醉酒后吐得翻江倒海。六月初九那天,丐帮大会正式开始,丐帮内部推举出来的十二人,比武定夺帮主之位,石磊凭着‘降龙十二式’,一双肉掌,连胜十一场,当之无愧的变成了石帮主。” 少停,王驰威又叹道:“石磊确是个武学奇才,伍六崎说,石磊跟他十八年,可事实上,在五年以后,就没有武功可以教他了,确实是后生可畏。” 杨重梧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二人说话之间,已能看见玉皇顶。杨重梧没有想到,这山顶之上,飞檐翘角,还有这许多建筑,正感叹间,猛然听到一声大喝:“王驰威,吃我一拳!” 第115章 棒逐双犬,明月共,摩云庄(五) 杨重梧一惊,见一个梳了道髻、尖嘴猴腮的高大道人,穿了一件不知多少年没洗,已经油光发亮的黑色道袍,这道人看起来,是既邋遢又瘦骨嶙峋,可一拳照王驰威胸前击来,拳未至而风声呼呼,一件黑色道袍鼓胀起来,拳势威猛之极。 杨重梧抢上一步,左掌伸出,迎着来拳,应了半招“知雄守雌”,拳掌相交,啪的一声,一触即分,邋遢道人身子晃了一晃,面色一变。杨重梧屏气凝神,小心戒备,忽听王驰威哈哈一笑,对他说:“重梧,这个牛鼻子,是太清宫的观主,你莫得罪了他,否则,我们今夜只有在这山头风餐露宿了,你叫他‘知非道长’吧。” 杨重梧一听,才知这邋遢道人是师叔的朋友,心下也是恍然,难怪刚才看他拳势凶猛异常,但拳掌相交时,却没有感觉到多少劲力,同时庆幸自己一觉不对,留劲未发,掌上只剩下了不到五成的功力。 当下,他双手抱拳,躬身道:“知非道长,请恕晚辈无礼冒犯。”知非道长摆了摆亮闪闪的黑色衣袖,唇上鼠须微翘,说道:“不必多礼,不知者不怪,你的功夫很好啊。”说完,他看向王驰威,收了笑容,瞪眼说道:“你有十年没来看我了吧?什么时候收的这个徒弟?不对,他使的是‘震元掌’,老道估计,你也教不出这样的弟子来。” 王驰威轻叹一声,也凝目看着知非道长,缓缓说道:“上次泰山一别,有九年半了。不二,你也老了。”知非道长道:“都是年近半百了,焉能不老?你以为还是二十多年前,我们踏马江湖、快意恩仇的时候?” 可能是感叹时光,又或是追忆往事,知非道长与王驰威神色都略有些沉重,一时都不说话。 山风拂过,漫卷一地枯叶,岁月无痕,空余白发沧桑。 过了片刻,知非叱道:“咄!大成若缺,其用不弊。你我都是道门中人,哪来这许多优柔寡叹?清虚大师和悟明已到了半日,快随我去观中饮茶。” 三人进了太清宫,大殿上太上老君白眉白须,左手捧了八卦图,右手竖持芭蕉扇,面慈含笑,端然正坐,清风、明月二僮子侍立两旁。王驰威带着杨重梧,在太清座前燃了三柱香,分“道香”、“经香”、“师香”插了,行了道家叩拜之礼,知非道长也敛肃了神情,击钟三次。 礼毕,知非道长引二人到了后面的客房,还未进门,便闻见一阵浓郁茶香。清虚方丈与悟明大师正在喝茶,见他们进来施礼,悟明合十见礼,清虚方丈微笑点头。有僮子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有两个茶杯,一壶滚水。 杨重梧见桌椅茶具,均是洁净得很,大青花瓷的茶碗内,置有十数颗碧沉沉的茶叶。僮子用滚水冲泡,少时,便有一股浓郁茶香喷薄而出。王驰威轻喟道:“快十年了,终于又喝到了‘君子泰’。”杨重梧也端杯喝了一口,入口甘冽,鲜醇绵长,赞道:“好茶!”知非道长颇是得意,笑着对杨重梧说道:“泰山上茶树稀缺,只在人迹罕见的悬崖峭壁处,方能找到一两株。故此茶生长之处,昼夜温差大,日照时间长,大半年方可成茶采摘,比普通茶叶的生长时间,多了好几倍。‘君子泰’是我取的名字,取自论语之‘君子泰而不骄’。” 杨重梧放下茶杯,拱手道:“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况且小人多有,君子少见,正合此茶之寓,道长这茶名,取得极好。”知非道长一乐,对王驰威道:“你这个师侄比你会说话。清虚大师,悟明,驰威,这位小友,你们且先饮茶,我去整治斋饭。”王驰威笑道:“你炒菜时小心些,莫把鼻涕整进去了。”知非道长一呲牙,道:“清虚大师和悟明的肯定不会,你的就不见得了。”清虚听到,莞尔一笑,在众人笑声之中,知非道长出门而去。 清虚方丈微笑说道:“世事变迁,真是殊难预料,当日叱咤武林的‘神拳周不二’,却变成了现在的邋遢道人。”王驰威点头说道:“大师说得是。一个人突然性情大变,无非是内外两因,若说他内心顿悟,我想他不见得有这个缘法,可能还是外因所致。我和他认识近三十年,情如兄弟,可他不说,我也不便问。只是隐约觉得,他是为情所困,才堪破尘俗,放荡形骸。”清虚垂眉合十道:“阿弥多佛!‘情’之一字,累人无数。” 杨重梧问师叔道:“师叔,这位知非道长,以前不是这么不修边幅吗?”王驰威笑道:“二十多年前,他不但不邋遢,而且,还是江湖中公认的美男子。”杨重梧一想知非道长的模样,却是不信。 王驰威望他一眼,继续说道:“他出家之前,名字叫周不二,是荆州周家的长子。长江边上,从汉阳府到金陵府,有十二个码头,都是他荆州周家的,虽谈不上富可敌国,可也是荆地首富。周不二少年侠气,嫉恶如仇,练的是‘山海神拳’,有很深的造诣,年纪轻轻,便有‘神拳周不二’的名号。因人长得面如冠玉,丰神俊朗,又有人唤他‘神拳周潘安’。二十六年前,因一个误会,我和他打了一架,两人都受了轻伤,后来,误会消除,我和他成了极好的朋友。我们曾携手游历江湖半个春秋,后来我回转崆峒,少来南方,几年后,他修书给我,说痴迷一个女子,以致茶饭不思,形销骨殒。我看完信后,便南下到了荆州,却没见到他。他家的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找了些日子,始终没有他的讯息,只好回了平凉。一直到十四年前,他突然托人送书给我,说他已经在泰山的太清宫出家,当了道士,便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第116章 棒逐双犬,明月共,摩云庄(六) 悟明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突然接口问道:“王施主,你可知道知非道长迷恋的女子,是哪一位?”王驰威略略一愕道:“他没有说过,我不知道。”悟明道:“施主可曾听到过‘东海魔女’吗?” 王驰威神情一震,道:“二十年前,听人说起过。传闻此女姿容绝世,武功极高,可生性狠辣,杀人不眨眼,故而有‘魔女’之名。只是,这女子似乎昙花一现,一两年后,就没有人提起了。难道周不二他......”悟明点头,说道:“王施主少来中原,你不知道,当时武林之中,痴迷‘东海魔女’者,大有人在。当年,有一个少林俗家弟子,被她割去鼻子与双耳,我奉师命追查,方知周不二施主,也是‘东海魔女’的仰慕者之一。后来,‘东海魔女’突然销声匿迹,又过了几年,听说是被人杀死了。” 杨重梧耳中,隐隐听到远处拖拖沓沓的脚步声,刚要说话,清虚大师道:“喝茶。”屋里的几人,内功都是不弱,此时,均已听到知非道长走了过来,都端起了茶碗,不再谈论。过了一小会,知非道长边进门边叫道:“王驰威,带你师侄过来端菜,你想累死贫道啊?” 知非道长将托盘放到桌上,正色说道:“清虚大师,宫中食材简陋,无物以飨嘉宾,只对付出来这四样菜肴,请大师将就些吧。有一点尽可放心,锅是用的新的。”清虚方丈一看,五彩素菜卷、姜丝豆角、清蒸豆腐、清炒三丝,起身微笑合十道:“这可比在少林吃得好多了,有劳道长了。” 知非道长对王驰威说:“出来,我们都是些荤腥油肠,到院子里去吃。”当先走了出去,王驰威与杨重梧起身,向清虚方丈与悟明大师告退,也跟了出来。王驰威道:“这牛鼻子好不解事,自己不多招两个徒弟,却要客人去端菜。”知非回头瞪他一眼,倒不再说什么了。 酒菜摆好,三人在院子里的一方石桌前坐下。酒是知非道长自酿的,杨重梧在崆峒时,从未见过师叔喝过酒,可今夜和知非道长却是一碗接着一碗,二人是喝酒多吃菜少,聊的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直到明月挂上树梢,才分别回房休息。 杨重梧和师叔同睡一个客房,王驰威平素自律极严,很少喝酒,今日老友相聚,多饮了几碗,躺床上便沉沉睡去。杨重梧望向窗外,圆月如盘,心中辗转,不能成眠,又怕惊扰到师叔休息,便轻手轻脚爬了起来,披衣穿鞋,想着出外走走。 这时已是菊月时节,泰山顶上,晚上十分寒冷。杨重梧自练九阳真经后,已不畏寒暑,想到上个月圆之夜,与柳依萍同游灯节,恍如隔世。他心下不胜唏嘘,月凉如水,四下尽白,身如梦境之中。 月下信步,走不多时,便已到了介丘岩,又名越观峰,相传,此处西可望秦,南可望越。再往前走,便是观日廊,在那可尽观旭日东升之景,在观日廊的尽头,有一巨崖横空而出,几有三丈,是为探海石。杨重梧第一次见,不由啧啧暗叹天公造物之奇。 杨重梧遥遥看见,有人坐在探海石上,面朝东南,如此深夜,还有人在这望月兴叹,想来也是一个难以入眠的人。待走近些,认清是知非道长,杨重梧轻唤一声:“道长。”知非道长也不回头,缓缓说道:“小子,过来陪我喝碗酒。”杨重梧走上前去,见地上只有一坛一碗,知非道长将碗倒满,说道:“只有这一个碗,咱爷俩轮流喝吧。” 杨重梧也不客气,坐在地上,端碗就喝干了,知非道长微笑道:“小子,你也睡不着吗?”杨重梧正想和人说说话,以驱赶心中莫名冒起的思念。他拿起酒坛,倒满了一碗酒,老老实实地答道:“晚辈想起一个朋友,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知非道长喝了一大口酒,眯眼笑道:“你那朋友是个姑娘吧?” 杨重梧脸一红,点了点头。他发现知非道长是真瘦,脸上几乎没有肉,可眼睛明亮,鼻梁挺直,故意留着两撇鼠须,更显得尖嘴猴腮,若不是脸上太瘦,还真有可能是师叔说的美男子了。 第117章 棒逐双犬,明月共,摩云庄(七) 不知是在泰山之巅还是十五的缘故,杨重梧觉得今晚的月亮,似乎比往常要大一些。知非道长痴痴的盯着那一轮明月,默不作声,直到圆月钻入云层,四下里黯淡下来。 知非道长发出一声轻叹,过了片刻,问道:“那个姑娘喜欢你吗?”这个问题,杨重梧在心中问过自己无数遍。 若说柳依萍不喜欢自己,可她对自己与别人大有不同,那天说分开时,她似乎也是非常痛苦。可若说喜欢,那天又是如此的绝情。 现在,知非道长问他,杨重梧瞠目结舌了好一会,摇头答道:“我不知道。”知非摇了摇头,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情之一字,扑簌迷离,哪里说得分明。” 杨重梧想起白天时,悟明说的话,现在这知非道长神情郁郁,便问道:“道长深宵独坐,对月把酒,望风怀想,想来也是有心事吧?”知非许久没有说话,明月刺破云层,皎洁如盘。 知非又喝了一碗酒,方幽幽说道:“二十二年前,我遇到了一个女子,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当时我就发誓,今生非此女不娶。可这女子,却对世间所有男子,都是冷若冰霜,丝毫不假辞色。她武功极高,出手异常狠辣,江湖中,有些个好色之徒,对她风言风语的调笑,重则取了性命,轻者也会在身上留些记号。武林中人,盘根错节,她竖仇也越来越多,因她时常在东海一带,便得了‘东海魔女’的称号。我一直跟着她,死缠烂打,接近一年,真情所致,金石为开,她对我便不再如先前冷淡。两个月的时间,我们从江南到漠北,携手同游,虽守之以理,可感情日益增长,那六十天,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杨重梧情不自禁,也想起与柳依萍同行的日子,心中一痛,忙倒了一碗酒,双手递给知非,问道:“道长,后来呢?”知非接过酒碗,却不便喝,突然间双目一睁,眼中精光爆射,但也只是一瞬,双眼黯淡下来。 知非道长缓缓说道:“在榆木川时,有一个女子,是我旧日相识。漠北的女子,不像中原的人,说话有礼教之防。也就是这个原因,芷兰有了误会,一怒而去,我当时也是血气方刚,自认清白可照日月,也没去管她。我名字叫‘周不二’,年轻时,眼高过顶,说一不二。可只过了一天,我便牵肠挂肚,再去找她,已经毫无踪迹,今生今世,我都没有再见到她一面。” 知非道长眼内似有泪光,一仰脖,便将手中酒全部喝干了。 杨重梧心中莫名一颤,道:“再也没见过,她是去了哪儿。”知非道:“之后两年,我踏遍神州,都没有找到她,向武林中朋友打听,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讯息。两年来,我一直在悔恨,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立即追出去,跟她解释清楚。都是为了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我开始讨厌自己,几年都不换一身衣裳。我在我们初遇的地方,种了上百种兰花,她喜欢兰花,我喜欢她。直到第三年,才知道......” 知非道长嚯地站起,眼望苍穹,纵声呼道:“日月星辰俱在,太阳依旧东升,月亮还是西沉,可她已不在,而我却还苟活于人世之间......”话未说完,发足狂奔而去。 杨重梧也曾体会过,这种撕心裂肺的思念滋味,并非言语能够劝慰的。他坐在探海石上,一会想起知非道长和“东海魔女”,一会又想到自己与柳依萍,但觉世事多舛,造化弄人。 圆月西斜,似乎伸手可揽,青天静寞,仿若亘古定数。立此泰山绝顶,遥望浩瀚长空,人身只如蝼蚁一般,蝇营狗苟于世间琐事,山风轻啸山岗,如若笑尽世人,此情此景此思此想,杨重梧不觉痴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渐渐亮了些。杨重梧看见探海石下,云层翻涌,如若大海一般,此升彼降,波涛起伏。此时,月亮已无光华,东方天际现出一抹微红,这一抹红慢慢扩展开来,倏忽之间,颜色由红变紫,又由紫变丹,继而黄,继而蓝,几种色彩,不停组合变幻,天际被渲染得五彩斑斓。少顷,红霞之下,一个蛋黄色的弧形,突然冒出,越来越大,变成半圆,一霎之间,一个浑圆便拔地而起,冉冉越出海面,凌驾云端,光芒四射,普照寰宇,一夜黑色,尽皆溃退。 第118章 棒逐双犬,明月共,摩云庄(八) 杨重梧震惊之间,听到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回头一看,王驰威、清虚与悟明,都站在身后一丈之处。以杨重梧耳目之机敏,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可见观日出时,他心中之震撼。 杨重梧站起身来,向二师叔、清虚、悟明一一见礼,王驰威问道:“重梧,你一夜没睡?”杨重梧抚额答道:“弟子昨夜想些心事,又怕错过了看日出的时辰,所以早早地就过来了。”王驰威朝地下的酒坛看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清虚方丈也看了杨重梧一眼,微笑说道:“小施主内功很好,一夜不睡,倒不打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方符合天道,这也是你们道家的养生之道,小施主以后,尽量莫要熬夜了。”杨重梧恭声应诺。 清虚方丈又道:“我们回去吧,待做过早课用过早膳,我们就需赶往摩云庄了。若是去晚了,可就有人会说嘴了,‘你看少林、崆峒的架子多大啊,姗姗来迟,让大伙儿都等着他们。’”杨重梧掩嘴轻笑一声,觉得这老和尚慈眉善目,却也人情练达,心在三界之外,可世事尽皆通晓,远比那些个装腔作势的“高人”,要真实得多。 四人各自做完早课,宫中僮子已将早餐端来,一盆小米粥和一个水煮南瓜,知非却是不知去了哪里。众人吃完,别过了守观僮子,一行人便往傲徕峰而去。 清虚方丈虽然年老,可脚步轻捷,所知渊博,一路指点泰山景物,顺便讲些典故趣闻,比之本地向导,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十八盘处,路边有一崖刻,上面仅有两字“虫二”,既无落款也无时间,清虚方丈驻足微笑,悟明大师问道:“方丈,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杨重梧曾听柳依萍说过这个“虫二”的典故,脸上神色一动,便被清虚方丈察觉,清虚方丈问道:“小施主,你来说说。”杨重梧道:“晚辈听说,这两个字是五十年前,本朝书画大家唐寅所写,为风月二字去掉边框,即‘风月无边’,意即泰山风景秀丽,景色怡人。只是不知道对是不对?”清虚方丈点头赞道:“杨施主博闻得很啊。” 一行人又往前走,清虚方丈边走边道:“五十多年前,江南四大才子同游泰山。这四位都是文人墨客,自然是没有我们这样的体力,四人走不动了,靠着这块石碑休息。过了一会,唐寅拿出笔墨,在这块石碑上,便写下这两个字。其他三人,开始时都不明白,都在心内揣摩,过了半晌,祝枝山挥拳去打唐寅,说道‘好你个唐寅,竟然当面骂我!’,徐帧卿一把拉住,问道‘老祝你倒是说说,他是如何骂你了?’,祝枝山气哼哼的说道‘他叫唐伯虎,伯就是老大,老大是虎,他又写虫二,我们四人中,我是老二,虎大虫二,不就是骂我是条虫吗?’文佂明这时开口说道‘不对,伯虎写的这两个字,应为风月无边’,徐祯卿急了,问唐寅道‘伯虎,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说话之间,已到二天门,右转就是去傲徕峰,有三个游人听得入神,便一路跟随着转了过来,其中有一人见老和尚不再讲述,着急起来,问道:“老师父,那唐寅怎么回答的啊?”清虚站定回身,说道:“你猜。”那人抠了抠头,跺脚道:“我哪猜得到啊。” 清虚方丈莞尔一笑道:“那唐寅听徐祯卿问他,跳起身来,便继续爬山,回头说了两个字‘你猜’,所以这个关子,一直卖了几十年。据老衲推想,唐寅才华横溢,傲世不羁,这两层意思,应该都是有的。”那三人齐齐点头,忽然一人说道:“哎呀,我们要去玉皇顶啊,走错路了。这下又要多走上百级台阶了,这老和尚,讲故事害人。”三人仓皇回头而去,清虚等四人都忍俊不禁,连悟明这种冷口冷面的人,都抿嘴笑了。 过了黑龙潭,人便越来越多,而且一眼便能看出,大多是武林中人。清虚方丈在武林中德高望重,可他极少离开少林,认识他的人不多,可有人认出了悟明大师,便大抵能猜出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便是少林派的方丈。不时有人过来拜见,清虚方丈为人谦冲,一一合十回礼。 王驰威近十年,少来中原,所以倒还清净,只是在清虚方丈和悟明大师在与人招呼时,站在一旁等候,悟明大师见他不表露身份,便不点破。如此数里一停,过了巳中,才到了摩云庄。 摩云庄建在傲徕峰顶,占地极广,高门大院,红墙碧瓦,气势几不输于忻州谢嘉仁的府第。看来这“中州大侠”人缘极好,门口的宾客川流不息。 二十个精神抖擞的蓝衫青年,一字排开,站在门口两边,接收客人名帖贺礼。遇到有名望的宾客过来,便飞步进去通报。悟明大师与王驰威各自递上名帖,接帖的小伙子打开一看,吃了一惊,打量了一眼,朝几人一躬身,说声:“请稍待。”便飞快的跑进门去,差点被门框碰到了头。 过了片刻,三个人从门内走了出来,当先一人,身穿团花缎锦,挺胸拔背,大眼浓眉,上唇留有浓密髭须,鬓边微见白发,龙行虎步,极具威仪。他后面一左一右跟着两个人,年纪约莫三十出头,均是肩宽背挺。 当先之人在丈许外便双手抱拳,哈哈笑道:“清虚大师,忠英贱辰,竟然劳动大师移步亲至,真是折煞我了。”清虚方丈微笑道:“嵩山泰山,相距不远,孟施主人生一花甲,老衲岂能不来道贺。” 孟忠英转身与悟明大师见礼,悟明大师从怀中取出一册书,双手递给孟忠英,说道:“这是方丈师叔手抄的《无量寿经》,孟施主寿比南山、福寿绵延。”孟忠英心中乐极,双手接过经文,说道:“这是我的两个犬子,健英、健豪,还不给方丈大师和悟明大师磕头。” 两人跪倒向清虚方丈磕头,清虚两手拉起,笑道:“两位不必行此大礼,‘泰鲁豪英’,这几年名气响得紧啊。”两人听少林方丈能提起他们的字号,面上都有些喜动于色。 孟忠英又转向王驰威,哈哈笑道:“驰威老弟,我们有十来年没见了吧?司马前辈可好?”王驰威笑道:“家师于月前闭关,在闭关之前,特意交代我,一定要代他来给孟老哥祝寿,他老人家还托我带来一份贺礼。”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呈给孟忠英,孟忠英打开一看,双目睁圆,低声呼道:“双鱼玉佩?” 第119章 棒逐双犬,明月共,摩云庄(九) 王驰威点头道:“正是家师温养了三十年的双鱼佩。这是我的师侄,重梧,过来见过孟大侠。”杨重梧上前,躬身长揖,朗声说道:“晚辈恭祝孟大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万事胜意,心想事成。” 孟忠英将双鱼佩放入怀中,扶起杨重梧,说道:“早就听说有个伏双熊、废瘟神的小侠,不想是这么个年轻英俊的少年郎。”又转头对王驰威说道:“司马前辈这礼太重了,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 王驰威虽然少来中原,可“神拳无敌”却是威名赫赫,不少人一听说,这个面相朴实的中年汉子,便是崆峒派二代中的第一高手,便都向这边张望。便有不少人过来打招呼,大多王驰威都没有见过,清虚方丈却于江湖上稍有名望的人,尽皆知晓,一一给他介绍,忙活了好一阵子,方进了大厅。 大厅中摆着五十张八仙桌,已经有三四百人就坐,在大厅的正中央,是一个特制的大方桌,上覆红布,明言人一看便知道是主桌,桌子旁边摆了十二张太师椅。清虚大师与王驰明被孟忠英领到主桌就座,孟健英陪着悟明与杨重梧,到了主桌旁边的一张桌子,他怕二人有所误解,便笑着说道:“今日家父寿辰,武林同道捧场,人来得着实不少,可惜我家的大厅,还是不够宽敞。所以,那些名望与辈分略低些的武林朋友,都只能安排在后院了。” 悟明往主桌上望了一眼,说道:“昆仑的何无极、华山的济源道长、峨嵋定静师太,武当莫名道长都来了。”孟健英面上略有得色,点头道:“何掌门是家父挚交,昨夜便已来了,其它几位都是今早到的。” 孟健英将主桌的客人挨个介绍,独孤凤的堂弟独孤无影,青城的甄稼奇,东方白的弟子周轻舟,南宫的小弟子靳韬云,这几人正起身与清虚方丈寒暄。杨重梧环大厅望了一转,不见石磊,也没有看见他心中最想见的那人,听到悟明问道:“令尊右手边的位置空着,那是谁啊?” 孟健英正要回答,孟健豪陪同一个人走了过来,说道:“哥,谢大侠来了,本来我想在大桌再加张椅子,可谢大侠不让,他说要和悟明大师坐一桌。”杨重梧抬头一看,见是“山海大侠”谢嘉仁,忙站起身来,那边悟明也罕见的露出笑容,起身合十道:“谢老施主别来无恙?”谢嘉仁哈哈笑道:“还好,就是越来越胖了,悟明,两三年不见,你的脸也越来越黑咯。” 孟健英站起身向谢嘉仁施礼,孟仲英也走了过来,说道:“老谢,你不是说你来不了吗?”谢嘉仁道:“老谢我就是劳碌的命,前些天去苏州处理些紧要事情,本来预计要十天半个月,所以差人来跟你说我过不来。后来一想,你老弟的大寿,我若是不来,总有些说不过去。就用七天时间把事情了了,一路快马加鞭赶来,所幸还是赶上了。孟老弟,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你别麻烦给我腾位置了,我就和悟明坐这儿。” 孟忠英也是个豪迈豁达的人,听谢嘉仁这样说,便也不再劝了,又寒暄了几句,便回主桌去了。杨重梧这时才有机会,向谢嘉仁行礼,谢过上次崞县援手之德,谢嘉仁笑道:“些须小事,老去提他干嘛?” 忽然门口吵嚷声大作,还有打斗的声音。孟忠英浓眉微蹙,孟健英站起身来,正准备出去查看,大厅门口闯进来两个人,他们的后面,一个先前站在门口的蓝衣青年,似乎受了伤,踉踉跄跄的跑过来道:“你们不能进去。” 孟健英快步上前,见他衣服上沾满尘土,头发披散,皱了皱眉,那蓝衣青年道:“大师兄,这两个人横蛮得紧,硬往里闯,还打伤了好几个师兄弟。”孟健英左手轻摆,蓝衣青年退了下去。 孟健英打量这二人,见他们身高均不足五尺,髡首留须,身披宽大半身袍,下着裤裙,脚蹬麻鞋,腰间各挂了一把长剑,约有三尺左右。二人均是双手环抱,面上神情倨傲,站在门口,在前的那个似乎年轻一些,约莫三十,后面的那个矮子,五十上下年纪。 孟健英见这二人穿戴,便知是东瀛人,东瀛人在东南沿海一带,作恶颇多,不论是当地百姓还是江湖中人,都对他们深恶痛绝。今天父亲大寿,他们竟然敢找上门来,他心下虽然愤怒,可不愿失了礼数,略一拱手,淡淡说道:“两位尊姓大名?来我家有何指教?”那年轻的矮子答道:“我叫龟田野村,这是我的师叔伊藤次郎。我们是伊藤家族的武士,听说这里,有许多武林中人聚会,想来印证一下武艺。刚才在门口,一群人拦着不让进,这就是你们中华的待客之道吗?” 这话声音调别扭,语音生硬,孟健英怫然不悦,说道:“相请是客,硬闯为盗,二人携兵刃来访,非做客之道,恕不招待,二位请便吧。”龟田野村脸色一变,正待发作,忽听得有人大笑道:“孟少侠说得对极了,这二人是倭寇,本来就是强盗。” 众人寻声望去,却不见人,正讶异间,见一个粗矮汉子从那张桌边走了出来。这汉子因为个矮,所以刚才被人挡住,都看他不见。见他矮得稀奇,有人正要发笑,那矮子环目一扫,眼光凶厉,吓得那些人都将笑声收了。 第120章 棒逐双犬,明月共,摩云庄(十) 孟健英一看,笑道:“原来是‘矮脚虎’汤燃大哥,想来你是识得这些倭寇的?”汤燃道:“我祖居闽地,这些倭寇都是这般装束,在沿海一带烧杀抢掠,我是见一次砍一次。” 龟田野村冷笑道:“你倒是来砍啊。”唰的一声,长剑出鞘,向汤燃斜劈而至,孟健英见他当着天下武林群豪的面,说打就打,拔剑速度奇快,也略有些吃惊。 龟田野村使的那剑颇是怪异,剑身竟然弯曲,还略有弧度,孟健英却是不知,那其实不是剑,而是“倭刀”。倭刀砍劈,风声呼呼,白光嚯嚯,汤燃没想到这倭寇动手如此迅捷,他自己本来是使刀的,可今天是来给孟大侠祝寿,哪能带刀? 汤燃此时没有趁手兵刃,只得以一套“形意拳”对敌,他在拳脚上也下过苦功,钻翻伸屈、拧旋往返、起钻落翻,颇是紧凑,在坐的都是行家,汤燃在武林中声名不显,可这一套拳打得却是极具法度。 龟田野村双手握刀,或横切或直砍,偶尔中宫突刺,刀法快捷,汤燃脚短手短,攻不进去,有几次迭遇险招。座中宾客,见这倭寇在孟大侠寿辰之日,抡刀动剑,无礼之极,便有不少人站了起来,大声呵斥,只是见这倭人刀法凌厉,也让不少人暗暗心惊。 孟健英见汤燃势危,看准空挡,斜跨一步,拦在汤燃身前,他本想待那刀劈下,以家传“落英掌法”对敌。龟田野村见他插入,在半空硬生生的将刀顿住,如石铸一般,未有丝毫晃动。孟健英心下微惊,暗道:“这矮子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也不知道我是否对付得下来。当着这数百成名人物,总不能做了缩头乌龟,说不得,只能勉力一试了。” 龟田野村却已还刀入鞘,又用那种生硬的语调,说道:“我师叔久闻,中华有种武功叫做‘降龙十八掌’,听说这里的孟老爷会使,所以,今天专程过来,想与孟老爷比试比试。”众人一听,举座哗然,在孟大侠寿辰之宴上,竟然指名道姓,要与他比武,是可忍孰不可忍,孟忠英虽涵养极好,也不由得脸上变色。 群情激愤,有不少人跳起身来,戟指怒骂,那两个东瀛人却依旧双手环抱,龟田野村脸上冷笑,依藤次郎面上神色却无任何变化。 大厅之中,忽然一个声音说道:“这二人忒也无礼,孟大侠身为主人,不便逐客,可我们作为客人,都看不过眼了。贤主人不必动手,重梧,去将这二人打发了。”大厅中本来一片喧闹之声,这声音却如同隔座闲谈一般,声音不高,每人均听得异常清晰。 话未落音,大厅中便都安静下来,说话之人是“神拳无敌”王驰威。如此功力,真是深不可测,那个伊藤次郎本是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此时,听到王驰威说话,双眼睁得滚圆。 王驰威眼光老到,一看孟健英踏步上前的时机,便知孟健英的武技,略胜于龟田野村,可后面的伊藤次郎,孟健英就万万不是敌手了。 杨重梧答应一声,起身走到那二人面前,淡淡说道:“两位请便吧。”龟田野村眉毛一竖,手按刀柄,杨重梧斜睨一眼,不再看他,只盯着那伊藤次郎。见这青年如此轻视自己,龟田野村怒火中烧,便去拔刀,刀拔出一半,便觉一股大力压至,硬生生的将刀按了回去。 龟田野村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场中多了一人,剑眉凤目,鼻直口方,个子不高,却让人觉得威风凛凛,身穿一套蓝布衣裳。 杨重梧又惊又喜,叫道:“石大哥。”石磊不丁不八,站在当地,渊渟岳峙,朝杨重梧笑道:“杨兄弟,你让我一让,等会我们好好喝它二十碗。”杨重梧退了开来,笑道:“小弟斗胆先喝一杯,古人以汉书下酒,小弟今日有幸,能目睹石大哥的降龙十八掌神技,若是没有酒,就太也无趣了。” 石磊凝声道:“降龙十八掌,他们也配?他们只合用我丐帮的打狗棒。”右手平举,手中已多了一根淡黄色的竹棒,冷声说道:“你们两人一起上吧,莫要耽误我们兄弟喝酒。”龟田野村拔刀出鞘,大喝一声:“八-嘎!” 石磊冷笑道:“叫爸,叫爷爷都没用。”见龟田野村上前动手,伊藤次郎想要退开。石磊斜跨一步,竹棒轻挥,伊藤次郎蓦然觉得,四面八方皆是棒影。按照他们东瀛的武士道来说,以二敌一,是非常耻辱的事情,然此刻除了拔刀架挡,却没有了别的办法。 伊藤次郎双手持住倭刀,闪展腾挪,脚步轻灵,偶然一刀劈出,有若电闪雷鸣。厅中大多是识货之人,均心中暗道:“这倭人果然有些手段。”伊藤次郎在前,龟田野村在后,缓缓移动脚步,石磊挺立当中,身形不动如山。 龟田野村一纵上前,持刀斜劈,同时电光一闪,伊藤次郎倭刀由上直下,当头直劈。石磊双脚不动,只将身微微一侧,右手一挑,那黄色竹棒有如深渊腾蛟,搭在龟田野村倭刀的平面之上,龟田野村顿觉刀被缠住,身不由己倭刀转了方向,朝师叔的胸腹直刺过去。伊藤次郎无奈,变招也快,回刀横劈,龟田野村不及他师叔的功力,双刀一交,震得虎口发麻。 紧跟着,龟田野村感觉,搭在刀身上的竹棒一转,他的两手竟然握刀不住,刀脱手飞出,直向门外飞去。正懵懂间,黄棒儿劲风呼呼,直扫向自己膝窝,龟田野村连忙纵身跃起,人在半空,竹棒一挑,横指腰间。 “啪”的一声,这一根小小的竹棒,竟然打得他痛彻心肺,身子也往门外飞去,重重的摔在门外一丈的地上。这一次凌空飞行,只比自己的倭刀晚到片刻,半天都爬不起来。 石磊只出手一招,竹棒一缠一引一转一挑,便让那倭寇的刀和人先后飞出,大厅中彩声雷动。石磊冷冷地看着伊藤次郎,伊藤次郎暴喝一声,倭刀连劈,带起一片雷电。石磊左抢一步,右斜两步,脚步变幻之间,右手竹棒动了几动。 只见伊藤次郎连退数步,脸上肌肉扭曲,厅中众人,大多茫然,只有极少数眼光锐利的,看见在倭刀电幕之中,黄棒抢进两次,一棒打中脚踝,一棒戳中肩窝。石磊不愿在孟忠英大寿之日,让大厅中见血,所以两棒都只用上了五成力道,然所中之处,皆为人身薄弱之处,伊藤次郎自然是觉得痛不可忍。 石磊挺身站定,竹棒斜指,双目含威,厉声喝道:“还要打吗?”伊藤次郎凝立半晌,还刀入鞘,朝石磊鞠了一躬,默不作声,一瘸一拐的走出门去。石磊收了竹棒,朗声说道:“回去转告伊藤秀夫,莫要再助那汪直为恶,否则,我定不饶他。” 伊藤次郎背影顿了一顿,便继续往前走。此时,龟田野村已经爬了起来,拾起倭刀,二人如丧家之犬,一步一颤,下山去了。 第121章 兄弟情长,风雷动,五湖畔(一) 石磊将竹棒往腰中一插,过来携了杨重梧的手,说道:“杨兄弟,我跟这两个倭人的家主,曾有过一面之缘,兄弟的震元掌若伤了他们的性命,于他家主面上,不太好看,故而,抢了兄弟的生意,你不怪哥哥吧?” 杨重梧摇了摇头,说道:“石大哥的打狗棒法,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这小小一根竹棒,缠、挑、封、戳、转,竟有这许多的变化,改日一定要向石大哥好好请教。” 石磊哈哈笑道:“这是叫花子讨饭的看家本事,可不能教你的,除非,你来做这个叫花子的头。” 说话之间,已来到主桌旁,石磊放开了杨重梧的手,道:“兄弟,你先坐一会,待会我来找你喝酒。”说完,走到孟忠英面前,抱拳行礼道:“孟大侠,晚辈因有事耽搁,来迟了,请勿见怪。” 孟忠英笑容满面,双手托住石磊的手,朗声道:“石帮主,你说哪里话来,我和丐帮几代的交情,丐帮弟子千万,事务繁杂,我怎会不知道?今天,你能够拨冗前来,老夫脸上,大大有光。还劳动你一进门,又帮我驱逐恶客,我心中感激得很。” 石磊笑道:“若是其它的事情,本可以先放一放。可就在前日,听到丐帮兄弟来报,在琅琊的东面,不知从哪冒出一条巨蛇,遍体黝黑,伤害人畜无数。孟大侠,你知道,我们这些叫花子,常年捕蛇,可这条蛇,却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听说后也觉得怪异,便和帮内兄弟赶到琅琊,在那守了一天一夜,昨夜这孽畜终于出来,好家伙,激战了半宿,终于将其击毙,还伤了我两个弟兄。” 武当派的莫名道长白须白眉,此时听着诧异,问道:“石帮主,丐帮中,尽是捕蛇的行家里手,有你石帮主出马,那蛇还能伤了人,那还是蛇吗?”石磊回道:“莫名道长,确实是蛇。今天早上,我遍查蛇谱,应该便是黑曼巴蛇,可黑曼巴蛇,本不是中土之物,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确实捉摸不透。” 石磊又扬声道:“拿进来吧。”门口进来一个灰衣汉子,手中端了一个大海碗,走向石磊。石磊从他手中接过海碗,那灰衣汉子退了出去。石磊将海碗双手呈给孟忠英,说道:“这是那黑曼巴蛇的胆,据蛇谱上记载,还有帮中长老口述,这蛇胆泡酒喝,可以强筋健体,益寿延年。石磊将此物送给孟大侠,祝孟大侠到百岁时,仍能健步如飞。”孟忠英笑呵呵的接下了,见那物乌黑透亮,有拳头大小,蛇胆如此,可见此蛇之巨。 石磊走到王驰威的身旁,抱拳躬身道:“王叔叔,你也来了。”王驰威托起他的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石磊,好汉子!”主桌上的其它诸人,石磊全都认识,他分别向清虚方丈等一一见礼。 最后,石磊团团一揖,道:“石磊忝为丐帮帮主,所以,孟大侠给我安排了主桌的座位。可在坐的各位,都是石磊的长辈,嘿嘿,说实话,小子感觉还是有些不自在。孟大侠,我想过去和杨兄弟坐一桌,正好,谢前辈坐在那边也不合适。” 孟忠英略一沉吟,笑道:“哈哈,都随你罢,你当还是十几年前,看你一喝酒,大家都来数落你?老谢,请你换个位置。”谢嘉仁也不再推脱,边走过来边打趣道:“石帮主,你看你一来,我就得给你腾位置啊。” 石磊哈哈一笑,也不多言,径直来杨重梧身旁坐下。孟健英早已吩咐过了,此时,仆人已拿上来两坛酒和两个海碗。孟家在泰安一带,颇有眼线,更何况,两人在“烟火生”喝掉两大坛酒的事迹,已经传得半城皆知。 午时一至,孟忠英吩咐开席,几十个家人,流水届的将菜品端了上来。待到十八样荤素上齐,众人举杯,先敬了寿星,而后便开始吃菜喝酒。 石磊抓起一个肘子就啃,嘴里含混说道:“各位,对不住。昨天守那孽畜,今早又着急赶路,已经有一个对时,水米未曾沾牙。叫花子吃相难看,请原谅则个。”众人皆笑,孟健英笑道:“你就别客气了,快吃吧,也真难为你了。” 待到一个肘子进了肚,杨重梧倒上两碗酒,二人一口喝干了,杨重梧又倒了两碗,问道:“石大哥,那天晚上,我们从烟火生出来后,你就去了琅琊?”石磊点头道:“兄弟,要不是昨夜月光明亮,我还真不一定能回得来。我捉蛇也有十几年了,可从没有见过,如此凶厉的家伙,有两三丈长,水桶般粗细,跑起来有如一绺黑烟。而且,那蛇皮坚韧,刀枪不入,我们在四周洒满雄黄,口中都含有驱蛇药,可对这个黑曼巴蛇,就毫无作用.....” 杨重梧急道:“石大哥,你用九叶一枝花呀,剁碎了用汁水混酒,黑曼巴蛇是不惧普通驱蛇药与雄黄的。”石磊一愕,诧道:“兄弟,你怎知道?”杨重梧道:“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见石磊似有些不信,便将跌落山崖与找到《难姑毒经》的事情,低声与他说了。 石磊一拍腿,道:“原来是这样!当时形势紧急,我们射在它身上的袖镖,都被它弹开了,刀砍上去,都崩卷了刃。它又是灵动之极,我们发射的暗器,打不中它的眼睛。我一见不对,叫兄弟们躲到我的身后,有两个兄弟跑得稍慢一些,被他尾稍一扫,便飞出了七八丈。当时,我见它竖起尾巴,朝我们扫了过来,我两掌齐出,拍了个正着。兄弟,生死攸关,我使的这两掌,就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即使是水桶般粗的石柱子,也能打成两截。可是,那家伙没有受伤,反而震得我连退两步,不过,似乎它也感觉到了疼痛,不敢再用尾巴来扫。扬起头,张开血盆大口,朝我们扑了过来。我们边打边退,有几次,我都斩到了那孽畜的七寸,可是对它基本上没有什么影响。” 第122章 兄弟情长,风雷动,五湖畔(二) 杨重梧急道:“大哥,黑曼巴蛇的软肋,在头顶双目之间,和寻常蛇的七寸,大有不同。”石磊又是重重的一拍大腿,大声道:“照啊!我要是早知道,兄弟你对黑曼巴蛇如此熟悉,当时叫你一起去就好了!说不定,我帮内的那两个弟兄,也不至于受伤。” 本来,众人都在和人叙谈,石磊这一高声说话,其余人都转头望向这边。石磊朝众人笑笑,与杨重梧端起酒来,又干了一碗,其他人见没什么事情,便又各自继续交谈起来。 杨重梧问道:“石大哥,后来,你是怎么收拾掉这黑曼巴的?”石磊降低些声音,道:“当时,我见这怪物刀枪不入,别说收它,便是想全身而退,都已经是很不容易了。那个孽畜人立起来,有两丈来高,整个身子往下一砸,我和兄弟们,便只能往两边闪开。那物的身子砸到地上,硬生生的砸出来一条尺许深的沟壑来。跟着它又立起,对着另一侧的兄弟,我当时想,若不打瞎它的双目,兄弟们都会把命丢在这里,便跳起使了一招‘飞龙在天’,运起了平生功力,双掌接连打在黑曼巴的头上。可能是误打误撞,正好击中了兄弟说的软肋了,那孽畜轰然倒地,就再也不动了。哈哈,不瞒老弟,当时,这蛇趴在地上,我们都是全神戒备,不敢上前。一直过了盏茶功夫,见它一动不动,我过去查看,才知道,它已经死透了。” 杨重梧心中明白,石磊虽说得平常,其实却是惊险之极。这黑曼巴蛇,在《难姑毒经》中有记载,能口喷毒雾,其毒性之烈,为天下毒物之七,而且凶厉之极,只是在打斗之时,为什么没有喷出毒雾,杨重梧委实参详不透。 杨重梧端起酒,敬了石磊一碗,说道:“石大哥,以后有这种事情,叫上小弟一起吧,也让我长长见识。”石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兄弟,你别说得这么含蓄,你对这怪蛇所知,远超过我。你是担心哥哥,好,如果下次,再有这种稀罕异物,我一定叫上兄弟。” 已进未时,大多数人已酒足饭饱,都向主人告退,杨重梧石磊这桌,除他二人外,都已起身离开,孟家父子便往来送客。 石磊又让人拿来了两坛酒,倒了两碗,对杨重梧道:“今天高兴,我们再喝。”两碗酒干完,石磊道:“除去了这个孽畜,当地百姓方能安居乐业,这着实让人欣慰。那蛇皮刀割不开,后来,大智分舵的兄弟送来了一把宝刀,才把蛇剖了开来。蛇胆送给了孟大侠,那些蛇肉,兄弟们做了蛇肉羹,味道还真是不差,那张蛇皮,我还另有用场。” 王驰威端着酒杯走了过来,说道:“小石磊,咱爷俩喝一个。”石磊站起应诺,双手捧杯干了。突然,他转头对杨重梧说道:“杨兄弟,王叔叔和我师父是结义兄弟,你我一见投缘,我们结拜异姓兄弟,如何?” 杨重梧还未回答,王驰威拍掌说道:“好!男儿在世,若没有几个肝胆相照的兄弟,岂非枉来人间走一遭!”杨重梧看着石磊,笑道:“大哥,小弟早有此意。”二人叙了年齿,石磊二十九岁,长杨重梧八岁,二人纳头八拜,携手站起,杨重梧叫道:“大哥。”石磊笑应道:“兄弟。” 二人又回到桌前,坐下喝酒,王驰威陪了一杯后,便回主桌去了。石磊在八九年前,曾经远赴海外,去过扶桑、安南等地,他心中爽畅,向杨重梧说起一些异域风情。杨重梧听得神驰不已,杨重梧也将在昆仑山中,跌落悬崖以及练功遇驳的事,细细的说了一遍。 石磊蹙眉道:“世间果真有驳这等神物?八年前,我在蓬莱,听人提起过,总觉得过于玄奥,不想兄弟曾亲眼见过。兄弟,你我已经结拜,你的父母,便也就是我父母,大仇不可不报。”杨重梧眼眶一热,说道:“若需要大哥出手时,我定会来找你。”石磊道:“好!兄弟记住,你以后行走江湖,若见到有人,将灰色的米袋挂在前边,位置在胸腹之间的,就是我丐帮弟子。你若有事,只需跟他们讲你的名字,他们自有办法,会通知到我。” 话刚说完,石磊虎目一睨,望向大厅门口。 第123章 兄弟情长,风雷动,五湖畔(三) 杨重梧跟着石磊的目光,也看向门口,一个身穿黑衣的中年精壮汉子,向他们走了过来。到了跟前,黑衣汉子向石磊行礼,可能是刚才走得略有些急,这汉子额头上有一层汗,石磊端起一碗酒递给他,道:“杨舵主,喝了这碗再说。”侧身对杨重梧道:“这是丐帮大智分舵的舵主,叫杨波,也是个好酒的人。可怜一个叫花,饭都吃不饱,却去哪里讨得酒喝?” 杨波将酒一口喝完,用袖子抹了一下嘴,笑道:“帮主,昨晚的蛇肉太多,兄弟们吃不完,今早送了二十斤去酒楼,换得了几坛子好酒。”又正色道:“帮主,四大长老都到了。”石磊望了杨重梧一眼,叹气道:“兄弟,哥哥是个忙碌命,我们只能改日再聚了。杨波,这是我的结拜兄弟,杨重梧。” 杨波眼中光芒一闪,拱手道:“杨大侠,废瘟神,伏无常,了不起!难怪,可以做得了我家帮主的兄弟。”杨重梧起身还礼道:“杨兄客气了。”他想起了一件事,又转头对石磊说:“哥哥,小弟最近,会往江浙走一遭,待事情完结后,再来找你喝酒。” 石磊拍拍他的肩膀,也不说话,径自去向孟忠英以及诸人告退。杨重梧见他风尘仆仆,龙行虎步,出门而去,端起酒碗,仰脖喝干,心中暗祷:“哥哥,保重!” 王驰威与杨重梧下山时,已是申中时分。二人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待小二出门后,王驰威笑着说道:“石磊算得上是一个豪迈奇男子,你有这样一个结拜义兄,我也替你高兴。”杨重梧也笑道:“我也觉得石大哥挺了不起的。” 王驰威收起笑容,双眼看着杨重梧,说道:“酒这个东西,可以适量,但不可无度,可以好酒,切不可贪杯。你从昨日到现在,喝得太多了,大违道家修真养性之道,重梧,你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杨重梧悚然而惊,站起身来,答道:“师叔教训得是,弟子......弟子以后定当注意。” 王驰威继续说道:“你内功深湛,酒不能伤你,然你需记住,顾此失彼,切勿沉迷。”杨重梧点头应诺,浃背见汗。在他记忆之中,这是师叔第一次,以这种严厉口气和他说话。 王驰威看他一眼,摆手示意他坐下,温言道:“尾儿,你要知道,我和你义父一般,都希望你成为一个有见识、有担当的好男儿。”杨重梧心头滚热,答道:“师叔,尾儿知道的,师叔是为尾儿好。”王驰威又问道:“师祖给你的青松剑谱,你练得怎样了?”杨重梧直起身来说道:“师叔,我已练到了冬松剑,估计再有两个来月,就可以练了完。” 王驰威点头,道:“好,你师祖的三项绝技,也只有你,才能悉数修习。现在,你的武功已登堂入室,进入一流高手的境界。依我看,就是与石磊相比,你也不遑多让。可尾儿你需记住,天下之大,尽多能人异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杨重梧恭声应道:“弟子谨记。” 王驰威道:“你这趟去宁波,要处处当心,不要轻忽大意,另外,一定要护得戚将军周全,否则,东面屏障全失,东楼门的气焰,便会更加嚣张。好了,我今天话说得太多了,我要走了。”杨重梧一楞,奇道:“师叔,你这就要走么?你是要去哪里?”王驰威默然半晌,轻叹一声道:“昨天,听你说一鸣可能在冰川之中,我想去看看。” 杨重梧若不是担心戚继光将有杀身之祸,早就赶去昆仑山了。他知道,师叔和义父关系极好,听到这个消息,定然是忧心如焚,好容易等到寿宴结束,是再也不愿耽搁了。王驰威用手拍拍他的胳膊,他说走就走,转身出门而去。杨重梧想起义父,心头阻塞,又想要喝酒,记起师叔说的话,便又忍住了。在床上打了会坐,心便沉静下来,当晚,竟然睡得踏实之极。 第二日一早,杨重梧刚洗漱完毕,便听到有人在外敲门,开门一看,见是昨日见过的,丐帮大智分舵舵主杨波。将他让进屋内,杨波也不客套,直接说道:“杨大侠,帮主让我送样东西给你。”从怀中掏出两片黑色轻软之物,又说道:“这是那黑曼巴蛇尾稍上的皮,剥下来后,蛇皮上有些小孔,还略有些弹性,正好是手腕粗细。石帮主割了两截,连夜做了两个腕套。” 杨重梧接过,心中感动,问道:“我大哥呢?”杨波道:“石帮主做好这副腕套,天已经亮了,便和四大长老去了京城。”杨重梧将两个腕套戴上,分量甚轻,大小如意,伸臂抬手,毫无窒碍。 杨波告辞走后,杨重梧便也随后启程。黑马闲得久了,放蹄一奔,第三日上,便到了常州府无锡县。杨重梧知道,这无锡北依长江、南濒五湖,自古以来就是一座大城。 第124章 兄弟情长,风雷动,五湖畔(四) 无锡县的街上,车水马龙,摊贩争相吆喝,吴语软糯清亮,可杨重梧却是大多都听不懂。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饭庄,牌匾上书“江鲜至尊”,字迹龙飞凤舞,口气又是极大,便进去歇马。 此时还没有到中午,店中尚只有稀稀拉拉三五个客人。店小二过来,将杨重梧让至一张桌前坐下,倒上一杯茶,赔笑问道:“客官,今日想吃些什么?”杨重梧见他卷起舌头学说官话,自然是看出自己是外地来的,却问他今天想吃些什么,似乎他是每天都来光顾的老主顾一般,南北的生意人,果然大有不同。 杨重梧问道:“今日店中有什么好的江鲜?”小二接着笑道:“客官您运气真好,您进门之前,小店才收了一条刀片。客官您知道,现在的时节都快入冬了,啧啧,这条刀片约莫有八两重,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啧啧。” 杨重梧一头雾水,不知这小二为何“啧啧”,也不知“刀片”是什么,便问道:“刀片?是什么?”店小二睁大了眼睛,问道:“客官不知道‘刀片’?就是‘长江第一鲜’啊,对了,叫‘刀鱼’,我们习惯了,都管它叫刀片。” 杨重梧早就听说,刀鱼和鲥鱼、河豚并称为“长江三鲜”。幼时,看陶朱公的《养鱼经》上有记载“鱼身狭长薄而首大,长者盈尺,其形如刀,俗呼刀鲚。”便道:“好吧,那你就给我来条刀鱼,再来个螃蟹和菜蔬,再......来壶酒。”自从他被师叔说后,这几天都没有喝酒,现在,想着吃这长江第一鲜,觉得还是略饮一点,方才爽畅。 小二连声答应,笑道:“可有一样,需先禀告客官,这刀片价钱有些贵,一条需要一两银子。”杨重梧点头道:“知道了。”过得一会,小二手中拿着一条鱼。伸到杨重梧面前,说道:“客官请过目。”杨重梧皱眉道:“你拿条生鱼给我做什么?” 店小二望他一眼,又陪笑道:“客官有所不知,因这刀片金贵,又有江刀与海刀之分。客官你看,这条江刀,笔管条直,形状如刀。海刀虽然外形是一样,身子却是软的,抓在手上,两头会耷拉下来。江刀和海刀的价格,相差甚远,故而小店有个规矩,只要客人点了江刀,下锅之前,一定要给客人看上一看的。”杨重梧方才明白过来,笑道:“原来是这样,倒是错怪你了。”小二笑笑,自行拿了鱼进了厨房。 过不多时,店小二将菜食酒水,端上桌来。杨重梧一尝,这“长江第一鲜”果真名下无虚,入口即化、鲜美粉嫩、腴而不腻,螃蟹的滋味,也是极佳。杨重梧正尝鲜饮酒,边上有两个人争论起来,起初声音甚小,后来,竟争得面红耳赤,声音也越来越大了。 杨重梧扫眼一看,见争吵的二人,都是三四十岁年纪,看穿戴,应是本地生意人。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越来越快,可杨重梧硬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二人越吵声音越大,脸上都是一副“你错我对”的表情,愤愤然似乎不共戴天,可身子却安如磐石,就是那种“动口不动手”的样子。杨重梧看得有些好笑,又不明所以,见店小二走过来,便低声问他,这二人争执什么? 店小二听了一会,笑道:“不打紧,他们是在争论,五湖之中,是否有江刀。穿黄缎子的人说,五湖里哪有江刀,即使有,那也是湖刀。穿蓝缎子的人说,五湖里就有江刀,他前几天,在五湖亲眼看见的,一个渔夫网了一条,他当时还找那渔夫买,只是那渔夫不卖给他。穿黄段子的人说,若是五湖里有江刀,他就吃正儿八经的刀子......” 店小二解说到这里,杨重梧见那二人都绷紧了脸,再没有其它言语,你来我去,只说三个字,而且,二人说的这三个字,他虽然依旧听不懂,但可以肯定是相同的。他本以为,这二人应该是达成一致了,可看二人的脸色,又不大像,便问店小二。 店小二忍住了笑,说道:“他们翻来覆去,说的是‘你放屁’这三个字。”杨重梧再也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那黄缎子的人,见有人笑他们,愤而站起,袍袖一拂,就出门去了。蓝缎子也站起身来,去柜台前结账,又对店小二絮叨说道:“五湖中真是有江刀的。”店小二点头如鸡啄米,道:“是,是,您老说有,那肯定就有,五湖里面是有江刀的。” 杨重梧不禁莞尔,继续端杯饮酒。忽然,他想起李三江曾经说过,“五湖旁有一个人,与东楼门有重大干涉”。现在已到无锡,五湖离此地不远,杨重梧打定主意,明早去五湖转转,若是无事,便只当是欣赏五湖景致。 若是东楼门在五湖真有什么动作,正好去相机行事,反正想方设法,不能让东楼门如意就是了。 第125章 兄弟情长,风雷动,五湖畔(五) 五湖有三万六千顷水域,杨重梧自小生于北地,从未见过如此大水。 到得湖滨,但觉水天一色,烟波浩渺,水中群峰挺立,清风起伏,偶有波涛之声,不由惊喜之极,仰天而啸,心中甚感喜乐。 他沿岸纵马徐行,不久,看见湖畔有一小渔村,便将马寄放在渔村,找一渔家,借了一条小船。渔夫教他划船,他起先不得要领,那船东扭西侧,不听驱使,盏茶之后,已能独立操舟。他谢了渔夫,荡桨划入湖中。 离岸渐远,四下皆寂,偶有白鹭惊鸿一现,转眼不知去向。杨重梧此时又想到,若能携柳依萍泛舟五湖,那才是世间美事,然时差运蹇,求之不可得。 心下抑郁,那板桨的手劲就大了些,不知不觉,已划出了十几里。湖平如镜,杨重梧看见前方十几丈外,停着一叶扁舟,一个渔人头戴蓑笠,在船尾垂钓。杨重梧心道:“这五湖倒是个绝佳去处,待东楼之事一了,我也来此,住上个一年半载。每日里放舟垂钓,不理那世俗之事,若是石大哥与宫兄偶尔来此,三人放怀畅饮一番。人生如是,夫复何求?” 正自出神,忽听得那渔夫唱起歌来,“倚棹太湖畔,踏月上垂虹。银涛万顷无际,渺渺欲浮空。为问瀛洲何在,我欲骑鲸归去,挥手谢尘笼。未得世缘了,佳处且从容。饮湖光,披晓月,抹春风。平生豪气安用,江海兴无穷。身在冰壶千里,独倚朱栏一啸,惊起睡中龙。此乐岂多得,归去莫匆匆。” 杨重梧心中暗暗称奇,这是宋朝崔敦礼的《水调歌头》,五湖之中,一个渔夫竟然会唱,而且抑扬顿挫,歌韵铿锵,语意苍凉,颇具原词意境。 再板数桨,已离那船不远,那渔夫听到水声,抬起头来。杨重梧见他五十上下年岁,身量不高,脸上枯瘦,一双眼珠却是灵动以极。 杨重梧将手中桨放下,在船头作揖行礼,说道:“小子冒昧,打搅老丈的唱曲雅兴,请恕我不恭之罪。”那老丈眼珠在他身上一转,淡淡问道:“你能听懂?”杨重梧微笑道:“得聆清音,胸间尘俗俱消,可世缘未了,若要脱离尘笼,又谈何容易。”老丈默然,半晌方才说道:“萍水相逢,亦算有缘,小兄弟过来共饮一杯如何?”杨重梧笑道:“如此叨扰老丈了。” 数桨一板,两船靠近,杨重梧将缆绳栓在渔舟船尾,然后跨上渔舟船头,看见老丈身后有一个火炉,火炉之上,正烧着一锅水,咕嘟咕嘟的正在温酒。 船中有一小几,旁边两条矮凳,老丈放下钓竿,站起身来,说道:“既上船来,就是我的客人,请坐。”说完,自己先在一条矮凳上坐下了,杨重梧谢过老丈,也坐了下来。 老丈如变戏法一般,从小几旁拿出了两个酒杯,三个小碟,里面盛有花生、茴香、鱼干等下酒菜,又把锅中的酒壶提了出来,斟上了酒。杨重梧见老丈一双手白净干燥,指甲修得甚是齐整,左手小拇指留有长指甲,食指、中指与无名指,竟然几乎一般长短,不由暗暗诧异。 二人对饮三杯,杨重梧赞道:“好酒。”这并非是他客套,这酒的滋味,确是不俗。老丈眼中满是得意之色,又饮了一杯,方道:“这酒是我自酿的,这世间,除了你,还没有人喝过。小兄弟,你觉得如何?”杨重梧道:“真是好酒,入口绵柔,回味甘甜,香醇悠长,几可媲美于醉阳楼的好酒了。” 老丈颇有些意外,问道:“哦,你也喝过‘半坛香’?”杨重梧见他一语就说出“半坛香”,凝神再看了老丈一眼,见他虽是五十左右年纪,可眼神沧桑空明,想起阿山的话,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莫非老丈就是那盗‘仙极草’的前辈?”老丈睁大了眼睛,直起身来,冷声问道:“你是谁?缘何知道‘仙极草’?” 杨重梧看老丈这番神情,便知道自己猜测无误,便回道:“晚辈杨重梧,是崆峒派的三代弟子。月前在醉阳楼,曾听山翁提起过老前辈。”于是,将醉阳楼的事情告诉了老丈,只是隐去了李三江与东楼门的那一节。 老丈听他说完,脸色渐和,问道:“王一鸣是你什么人?”杨重梧眼中痛楚一闪,说道:“是我师叔,老前辈识得我一鸣师叔?”老丈叹道:“只是在十几年前,与他见过一面。前些年听说他已亡故,真是可惜,年纪轻轻,英年早逝。” 杨重梧脑海中电光一闪,忙问道:“老前辈是在狄道见的我师叔吧?”老丈淡淡一笑,说道:“你这小娃娃,怎么什么都知道。”杨重梧心中激荡,颤声问道:“老前辈是‘天下无双手,怪侠一枝梅’?”老丈收了笑容,不置可否,只拿一双似乎阅尽世情的双眸,望定了他。 这些年来,杨重梧曾反复思量,总觉得那封藏在《自书年谱》中的密信,与一枝梅必有关联。现在见这老者形状,再联系起前时阿山所说,心中九成九便已认定,面前之人,便是江湖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怪侠一枝梅。 第126章 兄弟情长,风雷动,五湖畔(六) 当下他毫不隐瞒,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昆仑遇袭、坠崖习艺,足足说了半个多时辰。老丈待他说完,缓缓点头道:“不错,我就是一枝梅。”湖面起风,吹起一枝梅的长发,岁月虽是无痕,游戏风尘一生,九十载记忆,唯杨继盛之事,在他心头最为沉重。 一枝梅自斟自饮,叹道:“你父亲刚正不阿,当年,我将密信放在他的桌上,却没有想到,因此让他遭至杀身之祸。他被收监后,我想事情是因我而起,便入牢去救他,可他却坚决不出。”杨重梧双目含泪,涩声说道:“父亲他怕背上诬告首辅、畏罪潜逃的罪名,故而决意,以死明志。”一枝梅太息道:“我活了九十岁,平生让我佩服的人,寥寥无几,杨继盛杨大人,可算得其中之一。” 二人沉默半晌,杨重梧将从季三江处听到的讯息,五湖中有人与东楼门有重大干涉的事情,说给一枝梅听。一枝梅听完,冷笑道:“还是让他们发觉了,近几月来,我总是觉得五湖之中,常有鬼鬼祟祟之人出没,这里终究是住不得了。”少停,一枝梅又道:“你际遇好得很啊,当年明教的张无忌张教主,藏在昆仑山中的《九阳神功》、《胡青牛医经》,竟然被你得了。怪不得,你会知道‘仙极草’,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道。” 杨重梧得以再世为人,究其根源,跟那个张无忌有莫大渊源,可他一直不知道,张无忌是何方神圣,便向一枝梅请教。 此时,已是嘉靖四十三年,张无忌已死了有一百五十年了。因明朝建立与明教有很大关系,朱元璋称帝后,便对明教之人进行清洗,李善长、蓝玉、冯胜、傅友德等都被杀或灭族,就连常遇春的儿子,他也没有放过。重压之下,民间庙堂,均对明教与张无忌避讳不言。 为免除后患,朱元璋派人诛杀张无忌。张无忌虽然武功卓绝,然不管在哪,来杀他的人,总是前仆后继,一年会有一二十拨,张无忌也不胜其扰。后来,张无忌携夫人赵敏,远走海外,至于去了何处,却是无人知晓,有人说去了扶桑,有人说是去了波斯。 张无忌在临走之前,曾去过一趟昆仑,山想取走经。然而,流连一月,总是找不到当年那个埋藏经书的山谷,便只得作罢。 张无忌离开中华,百年之后,江湖之中,知晓张无忌的人,也就少之又少了。 一枝梅说完,杨重梧不胜唏嘘,想那张无忌与朱元璋,都是一代豪杰,可任你武功盖世,抑或奸谋无双,最终都化归尘土,随风消逝。 一枝梅又道:“《九阳真经》、《胡青牛医经》为江湖至宝,机缘巧合,被你所得,那也罢了。可你竟然能见到神驳,而且,前后有十五次之多,这着实让人匪夷所思了。”杨重梧奇道:“这却是为何?” 一枝梅正要分说,五湖之上,忽然暴风骤起,吹得那船东倒西歪。刚才还分外沉静的水面,猛然间掀起波涛,拍在前方山壁之上,浪花溅起,飞出万点珠玉。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如神龙蜿蜒,由天至湖,良久不绝,紧跟着炸雷响起,震耳欲聋,刹那之间,湖面上雾霭沉沉。 一枝梅道:“大风雨要来了,前边不远,就是我的住处,小兄弟,且去我那暂避风雨。这五湖雷雨,可不是玩的。”杨重梧胆气虽是不弱,然却不谙水性,四下汪洋,天光渐暗,又见天公之威,一致于斯,也不由得心下忐忑,便点头道:“如此,便又要叨扰老前辈了。” 一枝梅摇橹,杨重梧奋力板桨,幸得那风少歇,船行六七里,绕过一座大山,杨重梧见到一处孤岛,孤岛西面,延伸出有两块陆地,陆地中间,是一条狭长水域。 一枝梅四处一望,便将船摇了进去,船再行二十余丈,便已靠岸。杨重梧走到船头,将两船的缆绳都系在岸边的石桩上。二人下了船,一枝梅在前引路,沿着青石板路,走了里许,忽然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平地之上,竟然有一所宅院,虽然不算宏伟,却也有前后两院,七八间房舍。杨重梧啧啧称奇,刚才在岛边行船,根本就看不见岛上的情状,更别说这个建筑,他只当是一处荒岛。一枝梅带他上岛时,便想着他的住所,可能是一处洞穴之类,却不曾想到,这茫茫水面之上,竟有一处如许福地。 这宅院建在低洼之处,却不积水。杨重梧四处一望,便知端的,这一片地势,前高后低,略带斜度,屋后有一条小溪,汇集水流,尽入五湖。 第127章 兄弟情长,风雷动,五湖畔(七) 大雨欲来,天昏地暗,一枝梅带着杨重梧走进了前厅,他取出火折,点燃了门旁两侧的牛油巨烛。杨重梧见屋内陈设,简约古朴,靠墙处,一张桌子和一条茶案,茶案旁是四个圆凳。 前厅正中,摆有一张花纹古朴的条案,两张太师椅分放左右,条案上,两侧各有烛台,中间是一个香炉。香案上方,挂着一幅画,纸张晦暗,看来颇有些年头。 待走近些,杨重梧看到,画中有一个怪人,上身赤裸,腰部系着一方黑布,布长也仅至膝盖,身上肌肉虬结,眉如卧蚕,眼若铜铃,鼻卷如狮,却长着一个尖下巴,脸型看着便似一个倒三角。五官威猛绝伦,配上这个脸型,便显得诡异之极。 这个怪人似脚踏云雾,凭虚而立,身后大山青黛,天空圆月无华。在怪人左侧的身后,有一物屹立绝壁之上,杨重梧只望得一眼,心中突突乱跳。那物其形若马,头生尖角,满口锯斧,足如鹰爪,虽是被前面那怪人挡住了半个身躯,他一眼便已认出,这就是在昆仑山谷中,与他嬉戏三月之久的神驳。 杨重梧心情激荡,满腹疑惑,想找一枝梅问个明白,屋内却不见他的人影,心内焦急,便在房中不停的踱着圈子。屋外雷鸣电闪,暴雨哗哗而下,屋檐之上,流水如柱。 忽然,一阵茶香沁脾,杨重梧转身一看,一枝梅单手托了一个茶盘,从里屋走了出来。以杨重梧现在的耳目,竟然不知道一枝梅何时离开、何时过来,这份轻功,着实是惊世骇俗。 一枝梅将茶盘放在茶案上,示意杨重梧坐下饮茶。杨重梧依言坐下,一枝梅斟了两杯茶,一时茶香满室,屋外雨声渐消,一枝梅摆手说道:“喝茶。”他自己轻抿一口,便闭目寻味。 杨重梧心内有万般疑团,却不敢冒昧,正所谓“长者赐,不敢辞”,只得也端起茶杯。这一上手,感觉茶香曼妙,闻之欲醉,轻饮一口,那茶香,在舌尖爆裂开来,先轻柔而厚重,层次分明,而后茶香袅袅,似渐行渐远,余味尚在,满口生津。 杨重梧也喝过些好茶,如冻顶乌龙、西湖龙井、泰山君子茶之类,可与这茶相比,竟有云泥之别。 一时无话,好容易等到一枝梅睁开眼睛,杨重梧急切问道:“先前在湖面上,老前辈提到神驳,你应该也是见过的了?”一枝梅叹息一声,轻声笑道:“少年人,并不是我想告诉你,只是你也看到了,天现异象,天机不可泄,不可说,说不得啊。” 杨重梧茫然,说道:“老前辈这话,真是让晚辈莫测高深了,这又怎会关系天机?我看这幅画上,就是神驳啊,我在山谷中七年,它是我唯一玩伴,我断然是不会看错的。” 一枝梅沉吟良久,说道:“神物本非这世间所有,能见一面,已是莫大机缘。算上你和我,世间见过的人,应该一手可数。非尘世之物,怎会不事关天机?好吧,我只告诉你,我自己的事情。八十年前,我也在昆仑山中见过一次,也就是那一次,一日时光,我得了这身艺业。八十年来,我回转昆仑八十次,却再未有那等缘法了。这件事情,我言尽于此,你也莫要再问,说长论短,大是不敬。” 杨重梧依旧不甘心,忍了半晌,说道:“老前辈妙手丹青,这画怕么有六七十年了吧?”见一枝梅不答,又问道:“晚辈猜想,就是这画中之人,传授老前辈的本事吧?一天的时间,就能教这许多本事,他是神仙不成?” 一枝梅如入定一般,仿若听而不闻,杨重梧见他如此坚决,知道再问无益,便也不再开口,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屋外雨住云开,已是日落时节,一道残阳,铺入水中,微风一过,漾起波光粼粼。听得身后一枝梅击节唱道“鳌鱼海里游,首尾长摇摆。百日下金钩,钓出娑婆界。应无离水忧,鹏化扶风快。随我上青霄。同赴龙华会。”唱罢,浩然一声叹息。 又过了良久,一枝梅道:“少年,今日天色已晚,你且在我这住上一宵,明日再走吧。老头子独居寂寞,今夜我们爷俩,再对酌三杯如何?”杨重梧微微一笑道:“好倒是好,只是......”一枝梅面色一沉,怫然道:“莫问,不讲。” 杨重梧笑道:“只是,让我来整治菜肴,一再叨扰老前辈,小子心中,实在不安。”一枝梅瞬间转怒为喜,道:“如此最好,我也正好偷个懒。不瞒你小娃娃,老夫可以偷遍世间物事,可这懒啊,平生却未偷到几回。只是不知道,你小娃娃手艺如何?老子对吃食最是挑剔。” 第128章 兄弟情长,风雷动,五湖畔(八) 杨重梧淡淡一笑,并不答他,一枝梅带他到了厨房,指点了食材以及油盐酱醋所在,便飘然离开了,动作迅捷之极,他心中想道:“若偷懒便偷个全乎的,莫要被他留住打个下手,那就大大不妙了。” 这一枝梅也是个妙人,在厨房外面,竟然垒了一个鱼池,里面养着十数条鱼,有鲤、鲚、银鱼等。厨房后还有鸡鸭舍,大雨过后,鸡鸭各自归圈,佐料也甚是齐全。 杨重梧先架锅烧水,而后挽起衣袖,从鱼池中捉了一尾最肥白的鲚鱼,又去鸡笼里揪出一只黑尾芦花老母鸡。他手脚麻利,片刻功夫,已将鸡和鱼收拾干净,正好锅中水烧滚,将老母鸡同姜丝一起下锅炖了。将木耳、香菇以及玉米等洗净备用,往鲚鱼肚内塞颗香葱,剁些姜末撒在上面,忽听到前厅方向,隐隐传来呼喝之声。 杨重梧将鱼放下,冲出厨房,向前厅奔去。到了门口,往里一看,屋内,有七八个人呈扇形状站定。一枝梅依旧坐在太师椅上,气定神闲,好整以暇,还在品茶。 杨重梧动念极快,飞步出了前院,他脚下轻捷,屋内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一枝梅的身上,除了一枝梅外,没有一个人发觉到他。 出了院门后,他使出师门“雁羚翔”轻功,如脚不沾地一般,须臾之间,已经绕那孤岛跑了一周,岛上不见有人。在他们先前泊舟之处,却多了一艘乌蓬大船,杨重梧足尖轻点,飞身上了船,落脚之时,他稍一提气,无声无息,船身没有丝毫晃动。 他闪身进了船舱,有一胖一瘦两个黑衣汉子,正在闲扯,见他进来,都是一怔而起,正待发问,杨重梧指出如电,点了那黑衣瘦子的胸前穴道。黑衣瘦子哼都未哼一声,便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黑衣胖子此时回过神来,大吼一声,右手挥拳,当胸直击,左脚横踢,杨重梧见他出手沉稳,来势也不慢,便斜跨一步,右手一翻,拿他手腕。黑衣胖子将手一缩,杨重梧右手手肘一横,正打在他的“肩井穴”上,黑衣胖子只觉半身酸麻,紧跟着,颈后的“大椎穴”又中一指,便和那个瘦子一般,如同一堆烂泥,委顿在地。 杨重梧脚下绝不停留,在乌篷船上巡视一遍,见船上确只有这二人,便下船奔回一枝梅的住处。此时,前厅中的人还没有动手。 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你不认也没有用,我们敬你一大把年纪,才跟你说了这许多废话,这就跟我们走吧。”他的话刚刚说完,杨重梧轻轻咳嗽一声,推门进去。 房中除了一枝梅外,另外还有八个人,有六个人穿着黑衣,如船舱中的二人一样,中间的两个人,却是穿的黄色绸袍。 那八人看见有人进来,都回头来看,见是一身材高大的青年人,靠近门口的一个黑衣人喝道:“你是什么人?滚出去。”说完伸手来推。杨重梧也不答话,略一侧身,回手一掌,那黑衣人只觉背心一痛,身子腾空而起,从门口飞出,直摔入院子当中,落地之后,便一动不动了。 屋中剩下的七个人,都吃了一惊,他们知道,一枝梅神出鬼没,不易对付,所以这次来到五湖的,都是东楼门四层以上的高手。门口的那个黑衣人武功不弱,然而就一个照面,被这个青年一掌打飞,虽说是黑衣人轻敌,可也着实让人骇异。 正在他们发愣之时,一枝梅忽然高声道:“小娃娃小心了。”也不知道他的手触到哪里,蓦然间,房内嗖嗖连声,四面八方,均有暗器飞出,有飞镖、甩箭、铁蒺藜、标枪、飞叉.......不一而足。 暗器如雨,众人皆竭力躲闪,可房中的暗器,似乎无穷无尽,片刻之后,“噗、啊、嘭”的声音,此起彼伏,先后有五人中了暗器,倒在地上,暗器不断飞出,将他们扎得如同刺猬一般。 此时,房内站着的,只有杨重梧和那两个身穿黄衣之人。杨重梧听到一枝梅招呼,便已退至门口,偶有暗器飞来,便用手拨开。 那二人的功夫也甚是了得,其中一人脱了黄袍,挥手甩开,身前便形成一道黄色光幕,那些暗器一碰到黄袍,便斜飞开来,另外的那人,身形灵动,徒手接住飞镖甩箭,随接随掷,掷出的暗器,又能撞开飞过来的其它暗器。 那徒手接暗器的人,见这房中的地上暗器越来越多,移动颇是不便,便说道:“老四,我们到院子里去”。那个脱袍之人,走到窗户面前,一拳一掌,便击碎窗棂,二人同时从窗口跃了出去。 杨重梧怕他二人逃走,身形一晃,便守住了前院门口。那二人却完全没有逃走的意思,落地之后,背靠背站在院子中央。前厅内,暗器发射的嗖嗖之声,倏然而止,一枝梅飘身出来,疾若流矢,轻如柳絮。 此时,太阳尚未完全落山,晚霞火红,院子里较之大厅中,反而明亮许多。杨重梧看清了二人的形容,不由得又惊又喜! 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129章 兄弟情长,风雷动,五湖畔(九) 那二人中,左边的人肥头大耳,白面油光,就像是一个乡下土财主,右面的那个,浓须紫面,怒目高躯,模样甚是威武。 杨重梧一眼便已认出,这二人正是当年在昆仑山的大雪之夜,围攻王一鸣的“酒色财气”中的赵进钱与包永刚。 他义父被东方剑与“酒色财气”所害,若是只有东方剑一个人,义父的武功不见得就输给他。正是因“酒色财气”四人帮凶,这才导致义父遇难。 八年来,杨重梧将这五人模样刻在脑海,就是想着,能有朝一日,为义父报这血海深仇。 这二人的形容与八年前相比,变化不大。赵进钱与包永刚哪里能想到,眼前这个青年,就是当年骑马坠崖的小子。虽然见他身法迅捷,可这二人自负手段,倒没有太将他放在眼里,二人四目,都只是盯着一枝梅。 杨重梧心中一转,问一枝梅道:“老前辈,你这里可有剑么?” 一枝梅望他一眼,也不转身,身形一晃,便反弹回屋,有若一绺轻烟一般,如此轻功,简直闻所未闻。 三人心中佩服之极,赵、包二人对视一眼,隐隐心中担忧,这老儿的轻功如此高明,莫要让他逃脱,届时回去交不了差。 可二人同时又想到,这岛孤悬五湖之上,他总不可能插翅而飞。不知这个年轻人是什么来路,包永刚浓眉一竖,厉声喝问:“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杨重梧尚未答话,一道青光从门内直射而出,听到一枝梅喝道:“小子,接住了。”杨重梧伸手一抄,持剑在手。赵进钱微咦一声,他是暗器名家,见这小子一伸手,便抓住了剑柄,无论是出手时间,还是手法,都是妙到毫巅,不由得又向杨重梧打量了两眼。 这剑就是普通的青钢剑,一枝梅一生,从来不用兵刃,他见杨重梧要剑,便想起适才倒地的黑衣人中,有一人使剑,便回房捡剑掷了给他。 杨重梧这几个月来,苦练青松剑法,“春松闻风”、“夏松迎风”、“秋松高风”已经练成,“冬松雪风”也学了一多半。义父号称“青松剑侠”,现在义父的大仇在此,他心中打定主意,一定要用青松剑法,手刃仇人。 他将青钢剑一横,面沉如水,对包永刚冷声说道:“你不用问,待会你就知道了。”剑尖一点,剑身左右一摆,正是青松剑法的起手式“青松迎客”。 赵、包二人一见,齐声问道:“青松剑法?你是崆峒派的?” 杨重梧凝剑不动,说道:“正是青松剑法。八年前,你们以众欺寡,五个人围攻我义父一个,今日我叫你们知道,青松剑法的厉害。” 赵、包二人面色一变,二人对视一眼,包永刚问道:“你?是八年前杨家那个小子?”杨重梧不答,沉声问道:“我义父怎样了?” 东方白在密信失盗后,思来想去,料定除了一枝梅外,世上无人有这样的本事。所以,这些年来,东楼门都有人在找寻一枝梅的下落。可自从在杭州失手后,就再也没有一枝梅的踪迹。 直到去年岁尾时,有人秘密探得消息,说五湖中有一个奇怪的渔夫,每日里在湖中放舟垂钓,可湖边的渔夫没人认得他,也不知道他是住在哪里,便有人怀疑他便是一枝梅,只是年岁不太像。 东方剑暗中派了几拨人前去打听,然而一枝梅机警异常,所以,来打听的人均是无功而返,直到最近,才有人发现了孤岛上的玄机。 赵进钱与包永刚二人,以武功论,都可算是一流的高手,各自又有一手绝技,他二人纵横江湖近三十年,罕逢对手,在东楼门中,是非常关键的角色。同时,二人在洞庭湖边待了多年,水性都是极好的,所以此次来五湖抓捕一枝梅,东方剑便派他二人同时出马。 这二人一听,眼前的青年,便是八年前,东楼门花了好大力气没有抓到的那个小孩,既惊且喜。他们想到,若是把一枝梅和这小子一起抓回东楼,那就是奇功一件。两人在心内盘算双方实力,一枝梅轻功卓绝,可武功却不是他二人的对手,青松剑法固然精妙,若是王一鸣在这里,他二人只能望风而逃,可这个小子才多大年岁,即使招数神奇,内力总是不高,哪能和他们几十年的功力相提并论。 赵进钱见杨重梧问起王一鸣的下落,他为人阴鸷精细,悠悠说道:“王一鸣背上中剑,坠入冰川,当场就冻成了冰柱,过了这些年,自然是被鱼虾吃了个干净,可怜一代剑侠,死后尸骨无存.......”他临敌经验极丰,用意就是激怒杨重梧,心浮气躁,为动手过招之大忌。 第130章 兄弟情长,风雷动,五湖畔(十) 果然如他所料,话未说完,那年轻人虎吼一声,朝他扑来,包永刚横身一闪,将他拦住了。 杨重梧剑诀一指,青钢剑呼呼生风,一式“春雷惊松”,剑光如电,朝包永刚左臂削去。包永刚斜步侧身,左拳右掌,同时击向杨重梧的胸腹,杨重梧身形一移,青钢剑顺势直斩脖颈,包永刚身子前扑,右臂横扫。 两人以快打快,前招未竟,后招已生,片刻之间,已交手了三十几招。当年司马素雁在崆峒山中,看见风吹青松,灵机顿悟,结合崆峒剑法,用三年光阴,创出这青松剑法。 青松剑法讲究的是“剑快如风、守身若松,变招随势,如影随踪。”包永刚比快斗,却哪里快得过青松剑法?这三十几招一过,二人分开,包永刚身上穿的黄袍,先前就已经脱下,里面是一件白色中衣,衣服上被剑割破三处,若非他一身横练,早已血溅当场。 赵进钱一见形势不对,呼道:“老包.....”包永刚从没有吃过如此大亏,他面色铁青,左手一竖,止住了赵进钱的话头。跟着他右手一扯,已将中衣扯下,露出一身黝黑结实的腱子肉。 包永刚纵横江湖多年,临敌经验极是丰富,虽然恼怒异常,但瞬间就平复下来,他知道不能与青松剑法比快。当下,他左脚虚点,右掌前探,摆了姿势,眼睛直盯着杨重梧,并不着急出招。 杨重梧剑法一变,也慢了下来,一剑起伏直刺,似秋风萧瑟,不疾不徐。包永刚待剑近身,左手握拳,直砸剑面,力量着实不小,青钢剑被他砸得一沉,包永刚右手以掌做刀,直削杨重梧的脖颈。 蓦然间,包永刚只觉得眼前青光大盛,赵进钱在一旁大声急呼道:“当心。”他忙退了一步,堪堪避开,但觉眼前凉意逼人。刚才,他的拳头砸得剑身一沉,杨重梧略一翻腕,那剑有如枯叶随风,横撩上来,也算是包永刚见机得快,这才保全了一对招子。 这是杨重梧平生第一次用剑对敌,对方又是武功精强,刚开始时,剑法还略有涩滞,三十招后,信心大增,剑招愈见纯熟。 此时,他得势不让,长剑中宫直刺,包永刚两手一合,已夹住剑身,正待运气夺剑,杨重梧剑锋一偏一带,包永刚怪叫一声,松手不迭。他虽然刀枪不入,可被杨重梧剑上内力一带,竟然是痛得无法承受。 本来,赵进钱自顾身份,想自己二人成名江湖多年,若是合斗这年轻人,这事传了出去,对他们四兄弟的声名有碍。这时他听见包永刚叫出声来,似乎颇为痛楚,再也忍耐不住,左手一扬,三枚金镖分上中下三路射出。 杨重梧与包永刚交手之时,一直在留意赵进钱的动静,他知道赵进钱暗器的手段。八年前那次,若非义父机警,自己早已丧生在赵进钱的金镖之下。 他一听到暗器破空之声,左足一点,横飘三尺,同时,长剑圈转,在包永刚肩胛骨上一削,剑上已挟九阳神功的六成内劲,包永刚痛入骨髓,又是一声痛哼。 那边,一枝梅与赵进钱斗在一起。一枝梅这些年来,服用仙极草,内力也有增长,两人倏进倏退,拳来脚往。杨重梧看了一眼,见一枝梅虽处下风,可身法诡异,赵进钱若要胜他,至少在百招开外。 杨重梧静下心来,剑势又是一变。包永刚先前是觉得凉意袭人,可现在却是寒风侵骨,点点剑光,便如片片雪花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奇怪的是,剑来时有如雪花摇曳,似乎并不甚快,可是,他却没能避开一剑,每被剑锋带中一次,都是痛彻心扉,不由得边打边退,吼叫连连。包永刚身躯高大,退得几步,就已到了院墙边上,无处可退,就只剩下挨打的份。 赵进钱那边,他虽占上风,可一枝梅滑溜得紧,一时也难以伤他。眼见包永刚形势危急,赵进钱一张肥肥的白脸都已变青,怒斥一声,两手连扬,发出九枚金镖,三镖射向一枝梅,一枝梅闪身急退,好容易才得避开,却已退至前厅门口。 另外的六枚金镖,去势如电,都射向了杨重梧,离杨重梧七尺许,三对金镖在空中一撞,六镖去势不减,可方向略有变化,前后左右的去路,都已封死。 这是赵进钱压箱底的本事,唤作“六道轮回”,一旦赵进钱使将出来,敌人九成九是去见了阎王,轮回转世了。 杨重梧长剑一挑,青钢剑带起一阵光幕,叮叮之声连响六下,六枚金镖竟无一建功,赵进钱一瞬间脸色由青变成惨白。此时,杨重梧已背向包永刚,包永刚看出便宜,虎吼一声,运起毕生功力,两拳齐出,一击“灵台”,一击“命门”。杨重梧飞身而起,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头下脚上,长剑一指,自包永刚头顶“百会穴”一刺而入,直至没柄。 可怜这位“气吞湖海”,此时哼都没哼一声,便已气绝身亡。包永刚身躯长大,比之常人,要高出一个头来,所以在修习金钟罩时,便将气门选在“百会穴”上。 杨重梧适才使出秋剑时,见他双手有意无意,总是护住头面,便试上一试,果然被他猜中。而对于横练功夫的人而言,气门处,莫说是刀剑,就是寻常物事,触碰时力道大些,都可能要了性命。 杨重梧拔剑,翻身落地,包永刚的尸身这才倒了下来。赵进钱睚眦欲裂,厉声叫道:“四弟!”,从腰间拔出两把尺许长的短剑,朝杨重梧扑了过去。 杨重梧青锋一引,直指他的肩胛,赵进钱此时状若疯虎,竟然不闪不避,左手剑直取杨重梧的咽喉,右手剑径削他的左臂。杨重梧见他拼命,身形往右急闪,咽喉处短剑落空,左手衣袖已被刺破,同时,赵进钱也被刺了一剑。 赵进钱的肩窝处,血如泉涌,他默默侧身,朝地上包永刚的尸身再望了一眼,蓦然间牙关一咬,又扑了上来。杨重梧冬剑展开,赵进钱近身不得,他此时已不要命,连续扑击六次,身上又添三处剑伤。 赵进钱一声不哼,鲜血滴落,落在地上,发出“噗噗”的声音。杨重梧没有想到,他竟会如此重义轻生,心下也生出三分敬重。 杨重梧此时已不想杀他,然而赵进钱却已存死志,第七次扑了上来。青松剑法之凌厉狠辣,真有鬼神莫测之机,杨重梧又是初次以之对敌,驾驭不了分寸。他应了一式“雪松听风”,寒芒满院,剑风忽起,风过之后,赵进钱的右手右脚,都被斩落下来。 太阳已完全落山,赵进钱单足凝立,仰起头颅,呆呆地望向天空,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此时,天空无月,星稀隐隐,四下皆墨。 良久无言,蓦然赵进钱左手一翻,短剑直刺入自己心窝,往后便倒,“嘭”的一声过后,无声无息。 第131章 断桥残雪,毒情猖,凤鸣祥(一) 一枝梅有如一绺轻烟,飚出院门。杨重梧也不管他,自去屋内寻了一把锄头,往屋后走了约三十丈,在一个小山坡上,用锄头掘了两个坑。他回到前院,右手提了赵进钱,左手抓了包永刚,将赵进钱的断肢拼上,将他与包永刚的尸身,分别丢在一个坑里,再用黄土掩埋。 忙活了一盏茶的功夫,杨重梧回到房内,前厅的六具尸身已不在了,不知是一枝梅拖去了哪里。 杨重梧洗净手上血污,擦了把脸,闻到后厨鸡香,忙去到厨房,将玉米、木耳以及香菇等一股脑的放到汤里,将鲚鱼用酱醋盐巴略一腌制,另发了一灶火,又寻了一口锅将鱼蒸上了。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听到一枝梅在外大声赞道:“好香!香得古怪!”杨重梧回头一看,见一枝梅已冲到厨房门口,手上兀自有鲜血泥污,正伸长了脖子,大口吸气。杨重梧笑道:“时间仓促,晚辈就做了一只鸡和一条鱼,老前辈先去洗手,少时就可开饭了。”一枝梅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的去了。 吃饭的地方,是靠西的一个房间,一枝梅抱来一坛子酒,又找了两个酒碗摆在桌上。他将两个酒碗都斟满了,去门口看了几回,才见杨重梧将鱼和鸡端了过来。 菜才上桌,一枝梅便一筷子伸进鸡汤里,将鸡屁股夹下,往嘴里一放。他是天下无双手,鸡屁股自然是夹得又准又狠,闭着眼睛,嚼得满嘴流油,自顾自的端酒喝了一口,待鸡屁股吃完,这才睁开眼来。 杨重梧端起酒碗敬他,一枝梅酒到口边,忽然说道:“小娃娃,你虽然帮了我的忙,又整治了这样好吃的菜肴,可你小子,莫想把我灌醉了,问那些个事情。而且,我生来就是个酒囊饭袋,你要灌醉我,只怕也不容易。”杨重梧笑道:“你说不问就不问吧,只是这儿住不得了,老前辈这两日,便要搬家才好。” 一枝梅这才把酒干完,说道:“我这八九十年都是四海为家,哪里曾有过家。只是这儿,我却有些喜欢,等到东楼门被灭了,说不定我还来住上些时日,明日我便启程去昆仑......”说到这里,他自知失言,眼珠转了转,便戛然而止,杨重梧也不去问。 二人都是劳动了半日,腹中早就饿了,便风卷残云一般,片刻间,将那只鸡和鱼吃得干干净净,连酒都顾不上喝了。 待二人吃完,杨重梧收拾干净,一枝梅便指了客房,让他自去休息。杨重梧心情略觉沉重,他之前也杀过人,可从未像今日杀赵进钱这般,感觉心内颇有些梗阻。他便去想,赵进钱也是害死义父的元凶之一,待义父与父母的仇一了结,今生绝不再妄杀一人,这样想着,心里就好受多了,又练了会剑,打完坐后便睡下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与一枝梅用过早膳,二人便离岛登舟。杨重梧望大船里一看,那两个黑衣人都已七窍流血而亡,他猜想是昨夜他去埋赵进钱时,一枝梅过来下的重手。一枝梅将那大船点燃,不知道他往船里倒了些什么东西,那大船哔哔啵啵的烧起冲天大火。 到了湖滨,二人道别,一枝梅欲言又止,长叹一声,扬长而去。杨重梧寻到渔,家归还小舟,与黑马继续南行,绕过太湖,到了姑苏城。他想起尹小青便是姑苏人,只是不知住所,无处寻访,又想大师哥不知在京城怎样,不知不觉,便进了浙江境内。 乌云沉沉,竟然下起雪来,这南方下雪与北方不同,雪花并不甚大,刚开始时,落下便已消融,然这雪几日不停,田间地头,俱是白茫茫一片。再到后来,房顶、树上尽是银装,路上亦少有行人,偶有一两只狗,闻见生人气息,没精打采的叫上两声。 这一日到了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杨重梧在姑苏时,因吃不惯甜食,连闻名天下的园林都没去看,就是想着要在杭州歇马,正好去看看西湖雪景。 他找了一间客栈住下,见时辰尚早,便向店小二问明路径,自往西湖而去。西湖南、西、北三面环山,东邻城区,南部和钱塘江隔山相邻,古称“武林”,后人亦称“钱塘”。 柳永有《望海潮》词云“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所谓“三吴”,就是吴兴、吴郡、会稽三郡,两条运河一始一终,千百年运河水滋养,杭州繁华,远非等闲可比。 第132章 断桥残雪,毒情猖,凤鸣祥(二) 时值冬日,杨重梧看不到三秋桂子,也不见十里荷花,可西湖自来有“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之说。他放眼望去,莫说游人,连鸟都似乎怕冷,也见不到一只。 天云山水,上下一白,如亘古沉寂,静若处子,两岸烟柳,如罩白纱,尽显风姿。湖面结有一层薄冰,若有若无,薄如蝉翼,微风吹过,偶有清脆碎裂之音。白堤上,雪柳霜桃,银装素裹,挂有一些小冰柱,阳光一耀,闪闪发亮,杨重梧仿如置身仙境。 雪早已停,杨重梧漫步断桥,石桥冰雪初融,栏杆显露,而桥的两端,依旧白雪皑皑,桥面若隐若现,似断又非断。 看到如此胜景,杨重梧赞叹连连,记起南宋王洧写的“望湖亭外半青山,跨水修梁影亦寒。待伴痕旁分草绿,鹤惊碎玉啄栏干。”正是说这断桥的,遥望孤山,如铺琼砌玉,晶莹剔透,冷艳绝伦。 过了断桥,走上白堤,积雪未融,有几行浅浅脚印,看来这雪中西湖,尚有同好之人。走到孤山脚下,隐隐听到前方传来琴音,杨重梧驻足,凝神静听,随音拍节,听得“雪飘零,风严凝,寒天滴水成冰。急雪寒风,两无相让战输赢。空中碎玉,轻听坠寒声。” 琴音弹的是古调《白雪》,颇是应景。琴声悠扬,杨重梧仿见涓涓细流,汇集成川,流水潺潺,渐行渐远,待杳不可闻时,琴音忽寒,若雪舞红梅,风过冰松,漫天碎玉,晶莹夺目......待听到“身世冰壶天地阔,人间俗态都消破。高歌闭门,最称袁安那卧。调来白雪阳春,信是曲弥高而寡和。叹人生能有几何。”琴音袅袅,空蒙不见。 杨重梧情不自禁,抚掌大赞:“好琴!”待两字出口,惊然而觉,不由面红耳赤。再往前走一些,杨重梧看见,在孤山脚下的一座亭子中,有两女一男三人,那个男子膝上横着一具瑶琴。 杨重梧快步上前,朝那男子一揖到地,惭声说道:“先生抚琴,真是神乎其技,小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时忘形,惊扰了先生,请恕小子不恭之罪。”男子淡淡一笑,摆手说道:“不用客气,小哥请起。” 杨重梧直起身来,见这弹琴男子,约莫四十几岁,长眉凤目,国字脸庞,嘴上留有浓黑髭须,面含微笑,整个人看起来淡定从容,有如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待得笑容一敛,眉间眼角,不怒而威,肃然有王者之气。 弹琴男子也看了他一眼,道:“小哥看来也是深通琴理之人?”杨重梧忙回道:“先生面前,不敢说这个通字,只是这曲《白雪》,小时候曾听父母弹奏过。”那人说道:“哦?小哥尊姓?”杨重梧道:“不敢劳先生动问,小子名叫杨重梧,还未请教先生的尊称。” 那人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说道:“我姓段,你一直叫我先生,那就叫我段先生好了。”接着,他指了指旁边的两个女子,对杨重梧说道:“这是我的夫人,这是小女。” 杨重梧见这母女二人长得极像,都是肌肤胜雪,双眉修长,瓜子脸儿,姿形秀丽,容光照人。夫人穿了件淡紫绸衫,看来四十不到,面上略有岁月风霜,举止端庄,颇显威仪。小姐可能二十一二岁年纪,身穿一件淡黄织锦的皮袄,用一条绿色丝带轻轻挽了长发,目如秋水,明艳不可方物。 杨重梧忙向二人施礼,口中说道:“杨重梧见过夫人,小姐。”夫人微笑点头,那段小姐敛衽还了一礼。 段先生让杨重梧坐下,杨重梧见那瑶琴古纹斑斓,想来应是年代久远之物。段先生见他看琴,便笑道:“杨小哥家学渊源,不妨试抚一曲,让我等聆听清音。”杨重梧脸红道:“晚辈有九年不曾弹琴,只恐贻笑方家。”段先生又笑道:“不妨事。”便把瑶琴递给了他。 杨重梧双手接过,调了调弦,左手捻弦按节,右手弹了起来,他弹了的是《阳春》。他生性聪颖,父亲是此道大家,一有闲时便教他抚琴。然而,他已九年未碰琴弦,初时指法略显生涩,可片刻之后,琴韵便显青天一碧、行云流水的空阔意象。 一曲奏罢,杨重梧说道:“献丑了。”段先生笑道:“指法倒也罢了,琴为心声,少年人弹琴。有此气象,已很了不起了。”杨重梧未及回答,听到一阵脚步声,见白堤之上,有一人急奔而来。 他凝目细看,大喜过望,走到亭子外面,高声呼道:“石大哥!” 第133章 断桥残雪,毒情猖,凤鸣祥(三) 来人到了跟前,剑眉大眼,正是石磊。他见杨重梧在这里,微微一愣,说道:“兄弟,你稍微一等。”便走进亭中,向段先生和那夫人施礼。 杨重梧见段小姐将脸一偏,似乎有些生气的样子,正自纳罕,听段先生点头道:“小石,有几个月不见了。”夫人美目一凝,望着石磊,淡淡说道:“三个月前,在大理洱海,石帮主似乎与小女有约,阁下爽约不至,不知是何缘故。”她声音不高,言辞也还客气,可不知为何,杨重梧站在旁边,也感觉气势逼人,略略有些局促不安。 不知是刚才跑得过急,还是为那气势所迫,如此冬日,石磊的额上,冒出一层细汗。他略一定神,朗声答道:“前辈容禀。七月初九,我在未末时,就赶到了水目山宝华寺,想着时间尚早,便在寺外的广场上等候英鸾。转悠了一会,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走过来问我‘你是石磊?’,我问他什么事,他说‘段小姐有信,让我交给你’,然后,他从拿出一张纸来,递给我就走了。” 段小姐神色疑惑,轻声道:“我没有让人给你传信啊。”石磊看向她,继续说道:“我当时也有些奇怪,将信展开一看,竟然只是一张白纸。正觉得纳闷,忽然觉得手上似乎被虫子咬了一下,连忙将纸扔掉。就在这一瞬间,手指都已变成漆黑。就在这时,背后又被人大力打了一掌,我当时还了一掌‘神龙摆尾’,那人闷哼一声,转身就跑了。” 听到这里,段先生与夫人神情略有些凝重,段小姐走到石磊身旁,问道:“那后来呢?” 石磊道:“我看那人逃走,想这人既然下毒害我,身上应该会有解药,于是便跑去追他。一直追了二里多路,我的两脚就像灌铅一般,脑子中天旋地转,竟从水目山上滚了下去。也是命不该绝,天黑时,我苏醒过来,天上正下着暴雨,我奋力挣起身子,在我跌落的地方,找到了几株半边莲,我吃了后,感觉要好一些。那人打在我背后的那一掌,着实厉害,我走不了几步,就呛出血来,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废弃的农家院子,我在那里养了三日,才勉强能够走动。我便去听涛山庄找你,却只有看门的刘伯在,刘伯说,你们已经走了有一天了。” 段小姐面上满是担忧的神情,低声对石磊说道:“打在哪里?让我看看。”石磊低头看她,柔声道:“就在右背上,已经好了。”说完他松开衣带,将上衣往下一翻,背上有一块地方,隐隐与周边颜色略有不同,段小姐本待伸手去,猛然想起周边有人,便低下头,缓缓将手放下了。 石磊将衣服穿好,段夫人让他伸出手来,看了一眼,面色略变,缓缓摇头。段先生轻声问道:“阿凤,小石的毒,不碍事吧?”段夫人蛾眉微蹙,道:“他的内功不弱,但是毒气没有拔静,百日之内,若不净除毒气,可能会终身残疾,我的小红花又在大理。” 段小姐一听,花颜失色,跺足说道:“妈,那怎么办啊?”段夫人白她一眼,说道:“还能怎么办?只有我用一阳指助他驱毒了。”段小姐脸色一白,道:“一阳指疗伤?那妈你岂不是要静养一月?”段先生听夫人说,用一阳指为石磊驱毒,也是面色一变,说道:“阿凤,我来吧。”夫人抬头望向段先生,嫣然一笑道:“你真气还没有复原,勉强用功,凶险得紧,还是我来。” 石磊与杨重梧见他们如此郑重,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杨重梧上前,凝神细看石磊的手指,隐隐似有一丝黑气,自言自语道:“黑龙烻?”他的声音极低,夫人却已听到,略觉诧异,说道:“正是黑龙烻。” 杨重梧从怀中摸出银针,对石磊说道:“大哥,你放松手上穴道。”他不等石磊回答,运针如风,在“阳谷穴”上扎一针,将石磊的手翻转过来,“太渊穴”又扎一针,而后“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两只手各扎了银针,双手如飞,在每枚银针尾部轻捻几下。 忽听得段夫人说道:“好了。”杨重梧微笑道:“是了。”将针收了,放回怀中。前后也就是半盏茶的工夫,心中暗自庆幸,自上次孟家庄之事后,他在真定府买了银针备着,不想今日终于派上用场。 第134章 断桥残雪,毒情猖,凤鸣祥(四) 杨重梧拿起石磊的手,探了一下脉,说道:“大哥,你真是命大。中毒龙烻者,若无解药,一日必亡,可你隔三差五与毒蛇打交道,经常服食蛇药,比普通人更耐蛇毒。即使如此,要不是有那场暴雨冲刷,你也活不过三日。佛座小红莲虽然有效,其实并不完全对症,你后来每日运功驱毒,抽丝剥茧,可这毒龙烻与其它的毒有些不同。你驱毒时,都是在静室用功,那毒逼出来后,便浮在空气之中,它对常人无碍,可你体内毒质未净,便召唤一些外毒又重回体内,只是分量轻微,你感觉不出来。我们两次喝酒,我都没有注意到,刚才若不是夫人指出来,你可就大大不妙了。” 石磊笑道:“没有想到,兄弟还有这门手艺,你这手法之快、认穴之精,恐怕在医国之中,没有几个能比得上你了。”段夫人说道:“不是没有几个,是无人能及。便是在武林之中,有几个认穴能强过他的?即使有,医道又远远不如了。” 石磊吐了吐舌头,对杨重梧说道:“独孤前辈向来很少夸人,兄弟,你得她金口一赞,哥哥脸上都感觉光彩。”杨重梧愣了愣,问道:“独孤前辈?”石磊眼睛睁得滚圆,道:“你不知道?兄弟,你没有听说过‘南凤’吗?” 杨重梧做梦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仪态万方的美妇人,竟然是和师祖齐名的“南凤”独孤凤。这也确实怪他不得,独孤凤今年已过五十,可一身玄功,又保养得法,所以看起来便像不到四十。她的丈夫名叫段云鹏,是大理皇族段氏之后。其时,大理亡国已三百年了,可段家在大理一带,还是颇具声望。年轻姑娘叫段英鸾,是独孤凤三十岁那年所生。 杨重梧翻身拜倒,朝独孤凤磕头,说道:“杨重梧拜见老前辈,晚辈只是没有想到,老前辈这样......年轻。”独孤凤呵呵笑道:“好了,起来吧,也别一口一个老前辈了。我看你运针的手法,有些像崆峒派的,你是司马兄的再传弟子吧?” 杨重梧站起身来,垂手答道:“晚辈的师父名讳是姜如望,是师祖的大弟子。”独孤凤含笑道:“你和石磊是兄弟,各论各的辈分吧,也别弄那么多的讲究,烦人得紧。”杨重梧恭声应了。 石磊与段英鸾认识已近三年,二人互生情愫,段云鹏与独孤凤对石磊都感觉不坏,也就不加干涉。两人芥蒂一解,感情又升了一层。 石磊走到段英鸾跟前,从袋子中拿出一条软鞭,轻声笑道:“我当叫花子头有样好处,前天,有帮内兄弟说在金华见到你们,我想起你曾经说过,一定要看看西湖雪景,我猜想你定然会来这里,就快马加鞭的赶来了,没想到,还捡回一条小命。英鸾,这是我送你的鞭子。”段英鸾将鞭子展开,扁嘴说道:“黑黢黢的,一点也不好看。” 独孤凤道:“拿来我看看。”段鸾英将软鞭递给母亲,独孤凤说道:“铁桦木的鞭柄,小石用心得很啊,咦,这是百年黑曼巴蛇的皮?”石磊笑答道:“确实是黑曼巴蛇,是否有百年我却不知,只是这畜生有三丈来长,水桶粗细,两三百斤重。”独孤凤郑重说道:“黑曼巴蛇非中土之物,你在哪里得来?”石磊说道:“就是前几天在琅琊,我和帮内兄弟与这畜生恶战一夜,才将它打死。” 独孤凤低头沉思,半晌没有说话,突然将手中软鞭一抖,那鞭如毒蛇吐信,倏然卷住了石磊的右臂。段英鸾在旁失声叫道:“娘。”石磊但觉一股大力向前拖他,石磊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独孤凤突然出招,而且这鞭来势如电,竟然没有避开。石磊忙运劲回拉,那鞭来如闪电,去若惊鸿,他觉得那股大力,蓦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石磊应变极快,顺势收劲,若是稍慢须臾,他的右手胳膊,便会被自己刚猛的劲道整得脱臼。杨重梧在旁看得明白,心中叹服道:“怪不得与师祖齐名四绝,这一放一收,看是随心所欲,展示的是极高的武学道理。” 独孤凤微笑道:“小石,不错啊,比几个月前又有长进了。不过,我可以肯定,以你的功力,是杀不了这条两百来岁的黑曼巴的。只是,它最终被你所杀,这其中的缘由,我委实思量不透。” 石磊茫然不解,与杨重梧对望一眼,杨重梧脑中灵光一闪,对独孤凤说道:“独孤前辈,黑曼巴之毒在爬虫类排名第二,毒雾喷出,当者立毙。之前,我听大哥说过,黑曼巴从始至终,都没有喷过毒雾,是不是蛇毒已被人取了?”独孤凤臻首微颔,道:“只有这种解释了。蛇毒是黑曼巴的真元,真元一失,其战斗力自然大打折扣。小石,你这位把第说得对,你真是命大,以后,若是遇见这样大的黑曼巴,你还是躲开的好。” 石磊略一迟疑,朝独孤凤躬身说道:“前辈,以后要再遇上了,若是它不伤人畜,我定然不去招惹,否则我虽明知不敌,也要和它周旋到底。”杨重梧抚掌道:“大哥豪气干云,小弟佩服得很。届时一定要叫上我,我用九叶一枝花与八角莲制成药膏,我们敷住口鼻,半个时辰内,便不怕它的毒雾。有了这半个时辰,我们兄弟二人,定能将它杀死。” 独孤凤听他说九叶一枝花,略显讶异,转头对段云鹏笑道:“鹏哥,你看现在这些年轻人,和我们当年一样,不知天高地厚。随你们吧,这种黑曼巴,难得一见,便是刻意去寻,你们今生,都可能找不到第二条了。”又想了想,接着轻声说道:“这黑曼巴的毒,竟然会被人取去,难道是......” 第135章 断桥残雪,毒情猖,凤鸣祥(五) 独孤凤若有所思,没有再往下说,段云鹏看了看她,问道:“阿凤,依你之见,偷袭小石的,是不是他?”独孤凤摇头说道:“不是,若然是他在背后出掌,小石哪里还有命在,应该是他那个徒弟。” 段云鹏低头不语,似乎在想些什么,独孤凤看了他一眼,柔声说道:“鹏哥,怪我当年一念之仁,以致养虎遗患,还累得你受伤,你不怪我吧?”段云鹏抬起头来,笑道:“阿凤,这事哪能怪你?” 杨重梧与石磊听他们夫妻对答,完全是满头雾水,又不便问。石磊用狐疑的眼神看向段英鸾,段英鸾眼睛冲他眨了一眨,微微摇头。 这时,孤山寺传来钟声,“当当当当”,敲了四声,众人听到,面面相觑,心中都觉怪异。大理是佛门之邦,全国上下,笃信佛教,杨重梧的母亲也是信佛之人,从小便与他讲些佛家道理。 寺庙敲钟,颇有定法,佛钟有三下、七下、十八下、三十六下、一百零八下的叩击鸣法。在僧众们斋粥下堂、参禅完毕、早晚巡视或吃茶下床的时候,鸣钟三下。住持早晚到佛前行香,住持进入僧众讲堂的时候,鸣钟七下。在斋时,僧众进入斋堂,鸣十八下,叫做“入堂钟”,入堂钟是按照进斋的次序,逐次完成的。寺院晨钟集三通击鸣之和,总成一百零八下。 此时是申末时分,正是参禅完毕,等待斋粥,理应鸣钟三声,而这四下钟鸣,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段云鹏对独孤凤说道:“既闻佛音,理应禅拜,我们过去看看吧。”独孤凤点头,将软鞭交与段英鸾,与段云鹏并肩当先而行。 段英鸾将鞭子收了,对石磊道:“石头,你费心了。不过,你以后还是注意些吧,你看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你就有两次险些没命,运气不会一直这样好的。”石磊听她柔声叮嘱,心中一动,点头说道:“好,我以后一定小心在意。” 过了一会,他见段云鹏与独孤凤已在前方七八丈远,便低声问道:“英鸾,先前你父母说的‘他’,你知道是谁吗?”杨重梧见他们二人说话,甚是亲密,便故意落后几步,又想起了柳依萍来,心中一阵酸涩。 四周幽静,段英鸾轻笑一声,回头朝杨重梧的方向看了一下,见他离得甚远,便低声说道:“我听娘跟我讲过,那人是我娘年轻时的一个仰慕者。算起来,这人的师父和我的师祖,还是师兄弟的关系。” 石磊道:“这样说来,他还算是你的师叔或是师伯了。”段鸾英道:“也算是吧,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娘和我爹成亲之后,这人心灰意冷,去了安南。十年前,他回到云南,性情大变,残忍好杀,有许多的武林人物死在他的手下,成了南疆的第一大魔头。” 石磊皱了皱眉,段鸾英侧头瞟他一眼,继续说道:“后来,有人来求我娘出手,我娘推辞不过,也觉得他实在过份,便放出话去,约他在昆明一战。他自然不是我娘的对手,打了十来个来回,便将他制住。娘将鞭子举在空中,只要一鞭下去,就能结果他的性命,可最终,我娘没有杀他,只是让他离开大理十年。” 石磊道:“十年前的这一战我听说过,原来你父母说的是‘毒手阎君’叶剑庸。这人的确穷凶极恶,而且还滥杀无辜,独孤前辈心慈手软,我认为不对。若杀一人能救百人,杀了才是大智大仁之举。”段英鸾俏脸一板,愠道:“你敢说我娘的不是,我不理你了。”石磊见她动怒,陪笑道:“你看你,一个名门千金大家闺秀,怎么动不动就和一个叫花子较真,你想啊,叫花子能有几分见识?” 段英鸾“噗嗤”一笑,斜了他一眼,道:“堂堂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油嘴滑舌,羞也不羞?不过,你刚才所说的话,我也听到爹跟娘讲过。我娘当时边叹气边说道‘我是顾及上一代的交情,而且,他练这五毒追命掌,上干天和,已完全改变心性。只希望他悬崖勒马才好,否则,要不了十年,他自身都会被五毒吞噬,成为一个活僵尸。’我爹听娘这样说,也就没再讲什么了。” 石磊想了想,道:“十年前那一战,我记得应该是端午前后,十年之期已过。可奇怪的是,我和叶剑庸素未谋面,他为什么会找人来暗算我呢?” 段鸾英摇了摇头,道:“我也想不明白。”石磊悄声道:“鸾英妹子,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里?”段鸾英听石磊叫他妹子,玉面飞红,心中却有些甜丝丝的,她白了石磊一眼,说道:“两个月前,我爹爹在百花湖边练气,不知从哪冒出许多怪蛇,我爹爹差点还走火入魔,幸亏娘及时赶到,助他导气归元。直到现在,爹的内伤还没有痊愈,我们这次是出来散心,爹娘顺便要去京城见一个朋友。” 第136章 断桥残雪,毒情猖,凤鸣祥(六) 说话之间,已到了孤山寺外。寺庙不大,山门内,哼哈二金刚身披铠甲,手持金刚杵,横眉怒目。这寺庙没有天王殿,进山门后,便是钟鼓楼,而后就是大雄宝殿。 几人走进大殿,殿内有七个沙弥正在诵经,独孤凤五人便站在大殿门口。待诵经完毕,两个三四十岁的和尚走了过来,前面的那个和尚朝众人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是过来礼佛么?”段云鹏颔首称是,五人先后在佛前叩拜,取了几炷香燃了,插在香炉之中。 独孤凤拿了五两银子随喜,那和尚又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施主慈悲,请往五观堂奉茶。”独孤凤忽然问道:“大师,庙内的几个生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和尚脸色一变,偷瞄了旁边的那个稍年轻的和尚一眼,说道:“女施主,小庙中的......僧人,都已来了有好些年头了。” 独孤凤微笑道:“佛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大师身在佛门,却为何着了尘世之相?”和尚低头道:“相由心生,心既蒙尘,自然着相。譬如钟鼓之音,空灵达远,其声自然高洁。”段云鹏道:“既入空门,心如灵镜,何来尘埃?”和尚摇头说道:“罗刹王以众比丘为鱼肉,焉能心无挂碍?” 旁边的那个和尚张大了嘴巴,瞠目结舌,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 独孤凤与段云鹏含笑对视一眼,段云鹏忽然出手,右手晃了一晃,已点中年轻和尚的“檀中穴”。惊鸿一闪,独孤凤长鞭在手,左手边一丈处的蒲团上,一个和尚蓦然惊觉,待要跃开,却哪里能够?胸口“璇玑穴”上一麻,虽然,两个和尚所处位置,一远一近,可二人却是同时中招,也不分先后,同时软倒在地。 石磊与杨重梧见独孤凤软鞭探出,鞭梢点穴,竟然和手一样灵动精准,二人面面相觑,心中骇服。先前在诵经的时候,这两个假和尚就是南郭先生,滥竽充数,张开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独孤凤与段云鹏早已看得明白。 站在独孤凤身前的和尚,也唬了一跳,看见那两人倒在地上,半晌才合十颤声道:“阿弥陀佛,施主二人有如此神通,是菩萨转世吗?”独孤凤笑道:“我们可不是菩萨,且慢念佛,就只有这二人么?”和尚道:“这二人只是跟班,他们负责看管我们这几个僧人。藏经阁里,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位......” 和尚打了一个寒噤,继续说道:“其中有一位,脸上都已烂掉,形容恐怖之极,另外一个是个年轻人。他们前日来到寺中,年轻的那个一出手,就把我们这几师兄弟打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有一个小师弟年幼,吓得放声大哭,结果被那年轻人打了一掌,当时就往生极乐了。” 和尚讲到这里,神情惨然,过了一会,朝地上二人一指,接着又道:“后来,那个脸上烂掉的人,让这两人剃光了头发,与我们同吃同住,让我们与平常一样,早经晚课。而后,他们挟持了寺中住持,去了藏经阁中。临去之前,那个古怪的人说道‘你们若是乖乖听话,我们只在这里借住七日,七日之后,你们可以照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若是想耍滑头,我先超度了这老和尚,再送你们去见佛祖。’先前敲钟之时,我鬼使神差,多敲了一次,佛祖保佑,引来了几位大能施主,请施主能大发慈悲,救出住持大师。”和尚说完,顶礼合十,其他几个和尚也一齐行礼。 独孤凤问道:“昨天遇害的小和尚,尸身现在何处?”和尚向倒在地上的两人望了一眼,说道:“被这二人丢在僧寮之中。”独孤凤道:“你带我们过去看看。”转身吩咐段鸾英等人,道:“你们三人在此守着吧,不要乱走。” 石磊与杨重梧躬身应诺,段鸾英笑道:“娘,你和爹一起去啊?放心吧,有我们三人在,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独孤凤淡淡一笑,便与段云鹏跟在那和尚身后,走出大殿。 段鸾英对石磊说道:“我娘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没见她神情这般凝重的。”石磊拍了杨重梧的手臂一下,说道:“兄弟,你看呢?”杨重梧笑道:“大哥,我想,这个事情,一定和段小姐先前说的那人,有一些关联。” 石磊看见,先前被段云鹏点倒的假和尚,张口正要大喊,似乎要向同伴示警,便一个箭步蹿出,点了那两个人的哑穴。他顺手又拣了三个蒲团过来,先请段鸾英坐下,然后将手一摆,自己与杨重梧都坐下来,这才问杨重梧道:“何以见得?” 杨重梧道:“段小姐刚才讲过,独孤前辈说那个姓叶的在练五毒追命掌,自身都有可能被五毒吞噬,变成一具活僵尸。”石磊道:“照啊,刚才的那个和尚也说,前天来的人脸上都烂掉了,应该就是独孤前辈讲的五毒吞噬了。” 段鸾英俏脸不由一红,瞪了杨重梧一眼,说道:“没想到你内功这么好,在后面那么远,还能将我们的说话都听了去.......不过,你说的确实有些道理,与我刚才想的一样。在我们大理,五毒就是蜈蚣、青蛇、蝎子、壁虎和蟾蜍,也被称为‘五神’。练五毒追命掌的人,需要让五毒咬啮,待剧毒进入身体后,用内息将毒裹住。在与人动手时,又把毒逼发出来,让对手中毒而亡。可这门功夫,要求练功的人内力深厚,对毒性也要非常熟悉。否则,稍一不慎,便会遭毒反噬,五毒追命,是先追了自身的性命。” 杨重梧点头道:“段小姐家学渊源,说得一点不错。不过,我看《难姑毒经》中记载,若练五毒追命掌,即使内力深厚无比,若是没有五神鼎,也是镜花水月一场。” 殿门口一个声音响起:“你也知道五神鼎?”杨重梧回头一望,忙站起身来。 第137章 断桥残雪,毒情猖,凤鸣祥(七) 独孤凤与段云鹏并肩走进大殿 ,独孤凤对杨重梧说道:“没想到你年纪不大,懂得还不少,连苗疆秘而不宣的五神鼎也知道。”杨重梧道:“晚辈也是机缘巧合,在《难姑毒经》中看到的。书中说道,苗疆有五毒,当地尊为五神,又有‘天蝎、地蜈、风蛇、火蟾、雷宫’五座五神鼎,得其一者,可修五毒追命掌。也不知道是也不是?” 段英鸾与石磊以前都没有听过五神鼎,现在听杨重梧说有五座,两人一齐望向独孤凤。独孤凤点头,默然半晌,说道:“我本以为,四十年前‘天丧毒姥’一死,这五座五神鼎也随她去了,没想到今日又重现江湖。我们刚才去看过,小和尚胸前的掌印五彩斑斓,尤以赤色为重,‘火蟾鼎’定然就在这里。” 石磊微咦一声,走到先前被段云鹏点倒的假和尚面前,仔细打量了两眼,瞪眼说道:“是你!你当日抹黄了面皮,现在又剃光了头发,差点瞒过了我。在水目山时,你为什么给我送了那封假书信?”说完手指一弹,解开了他的哑穴。 那假和尚见石磊双目中神光湛然,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道:“不关我事,那信是少主人吩咐我去送的,你背上那一掌,也是他打的。”石磊沉声问道:“你说的少主人是谁?他为什么要下毒害我?” 假和尚道:“就是刚才这位大师说的年轻的那个人,他现在就在后面的藏经阁中。”他朝段英鸾偷瞄了一眼,低声说道:“少主人将信交给我时,咬牙切齿的讲‘段小姐如天仙一般,只能是我的,谁若想染指,我就要让他死!’” 段英鸾俏脸通红,啐了一口,柳眉一竖,问道:“你家少主人叫什么?”假和尚摇头道:“我不知道。”段英鸾心头火起,玉手微抬,语声渐厉:“你自己的少主人,你不知道?” 假和尚见她凤目流威,缩了缩脖子,颤声说道:“我真不知道,四个月前,我和弟弟去给外公祝寿,在回来的路上,也不知道前世造的什么孽,让我们兄弟遇见了那两个瘟神。” 他说着眼睛一红,想要伸手抹泪,却动弹不得,便继续讲道:“这两人,年轻的那个,跟我年纪差不多,个子不高,脸色惨白。另一个是很奇怪的人,脸色黑黑的,还时不时有脓血渗出来。我和弟弟好奇,多看了两眼,那怪人忽然笑道‘喜欢看,就跟着我们,让你看个够。’那年轻的就猛然跳了过来,扬手便打,我们是景东巫家的,自小跟着父亲学巫家拳,见他莫名其妙的动手打人,自然是不甘示弱,就和他打了起来。” 段云鹏问道:“你们是景东巫家的?巫元胜是你们什么人?”假和尚抬头答道:“他是我的爷爷。”段云鹏右手无名指一抬,嗤嗤两声轻响,那两个假和尚就觉得手脚能够活动了。段云鹏道:“你们起来吧,巫元胜以前是我家的家将,三十年前,我父亲力劝之后,他才出去自立门户的。” 巫家两兄弟刚刚站起身来,听到段云鹏的话,又齐刷刷地跪下来,那个稍大一点的问道:“敢问,你是段老爷么?爷爷经常说起的,说巫家世世代代,都是段家的家奴。”段云鹏摆手让他们站起,道:“景东巫家声名不错啊,你们也不要再翻什么家奴的老黄历了。你们和那人打起来,后来怎样呢?” 巫家兄弟站起,巫老大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和那个年轻人打了三两招后,便感觉头昏眼涩,他每一掌打出来,我们都闻到一股腥臭气息。又勉力打了一会,我们兄弟俩便连站都站不住了,倒在地上。那怪人拿出两颗药丸,弹进我们嘴里,这个药丸也是腥臭无比。我们自然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想把它吐出来,却不知道他使了什么邪法,那药丸在嘴里一滚就下到肚子里去了。那怪人冷冷地道‘你们已服了我的五毒丸,毒性三天发作一次,若不得解药,五脏六腑,便会慢慢腐烂,当时又不会死,要痛满三日三夜,才会断气。’” 巫老大说得有些急,咳嗽起来,他弟弟接着说道:“段老爷,我哥哥说得一点都不错,后来我们只能跟着他们。每隔三天,他便给我们一片药丸吃了,这毒就一直没有发作过,我和哥哥商量,疑心他是诈唬我们的。我们便偷偷逃走了,还没有回到家里,到了要服解药的时候,那天我们兄弟真是遭了大罪了,从子时开始,突然腹中大痛,就像有千万条虫子,一起在肚腹中撕咬。那种痛楚,简直不能用语言来形容,痛得想要大喊大叫,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后来,我们痛得实在忍受不住,就想自己了断,可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静静的躺在那,张开嘴巴痛得肝肠寸断。” 段英鸾与石磊对视一眼,都觉得凄惨至极,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了不忍的神色。巫老大说道:“大约在丑时,那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还是弹了两颗药丸到我们嘴巴里。吃了药丸后,那痛才慢慢止歇,自,此我们兄弟二人,便只能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至于他们是何来历,我们真的不知道,也从来没敢问过。可怜我们家的妻儿老小,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若不是顾念家人,我们早就自行了断了,若无解药,今生,今生......”话说到此,他已哽咽不能成声,他弟弟也在一旁无声抽泣。 段云鹏与独孤凤默默听他说完,段云鹏长眉一皱,本来温文如玉的谦谦君子,一忽儿就变成了怒目金刚,一身煞气有若寒冰。独孤凤感觉到了,向他望了一眼,无声的叹了口气。 第138章 断桥残雪,毒情猖,凤鸣祥(八) 杨重梧忽然上前,用右手摸了摸二人的脉门,又将他们的眼皮翻开看了一阵,笑着说道:“两位巫兄,且放宽心,待会我给两位配个药方,你们照方抓药,连服三剂,包你二位三日后,活蹦乱跳,完好如初。” 杨重梧的话一说完,不光是那巫氏兄弟,就连段云鹏、独孤凤、石磊与段鸾英都是眼睛一亮。巫老大喜极而泣,颤声问道:“这位小......大侠,你不是说着玩的吧?”杨重梧笑道:“‘五毒丸’并非无药可解,况且,他所取之五毒,只是寻常毒物,并非毒中之王......连毒中之霸都算不上。放心,待此间事情一了,我便为二位配药。” 独孤凤默不作声,转身走出殿去,段云鹏对巫家兄弟道:“你们在这等着。”便跟了出去,段英鸾、石磊、杨重梧紧随其后。巫氏兄弟站在原地,知道他们是去藏经阁中,找那一老一少二人。 他们两人想起那怪人的可怖可畏的手段,二人心中,如打翻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心中大念“南无阿弥佗佛”。虽然是假和尚,可此刻的经,却是念得虔诚无比。 且不说这二人心如擂鼓,独孤凤五人来到藏经阁,见门并没有关,往里一看,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和尚跌坐地上,嘴唇不停抖动,也不知是在念经还是发颤。在老和尚身后一丈左右,地上摆放着一个红色圆木鼎,在鼎的左右,各有一人,都是灰衣黑裤,箕坐在地,正低了头紧张地看向红色圆木鼎。 听见有人进来,那两人头都不抬一下。那鼎底阔有五足,高约两尺不到,径尺半大小,鼎里面有东西在动。众人定睛一看,是一只火红蟾蜍,正在追赶一条青蛇,那蟾蜍外形极是丑陋,身上长满疙瘩,背上还有一个巨瘤,通体火红,唯有眼眶处是纯黑色,个头不小,大肚鼓起,可动作却是迅捷之极。青蛇通体青墨,一直绕着鼎内四周飞快游走,却不爬出鼎来。 忽然,火红蟾蜍一纵,落下之时,已按住青蛇七寸,青蛇将尾巴乱甩,鼎内噗噗有声。火红蟾蜍大嘴一张,从青蛇的头部开始,一截一截的将它吞入腹中。吞完青蛇之后,那蟾蜍背上的巨瘤变得越发大了,火红之色更深一层。过了一小会,那蟾蜍的周身疙瘩处,突然放出一阵烟气来,那两人便将头靠近鼎前,大口吸气,过得半晌,那蟾蜍不再冒烟,变成了灰色,背上的瘤子也不见了。 年轻的那人往后一坐,盘腿闭眼运功,脸色青紫。另外的那人站起身来,说道:“你来啦,我等你很久了。”这声音如同破风箱里发出来一般,众人一看,都吃了一惊。这人脸上腐肉淋漓,右脸处还有一个大洞,可以看见里面青白色的颧骨,咽喉处也是烂肉翻开,难怪说话有如漏气一般。 若不是他睁着两只眼睛,真可以说就是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段英鸾看了一眼后吓了一跳,轻轻惊呼一声。那人怪眼一转,望着她微微一怔,腐烂的脸上,竟然现出一副苦笑般神情,只是有几点腐肉,随笑容落了下来,显得诡异之极,说道:“和你娘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怪不得虫儿为你神魂颠倒。” 那叫虫儿的年轻人,已经调息完毕,此时也站起身来,脸色已转成青灰色,他两眼痴痴地盯着段英鸾,嘴里喃喃道:“我从小无父无母,天不亲地不爱,就是一个卑微的蝼蚁,苟活于茫茫人世之间。谁高兴了,可以踩我一脚,谁不高兴了,都可以踢我一腿,后来师傅收留了我,给我取名叫‘虫儿’,可是再卑微的虫儿,也希望有清晨的露珠,灿烂的霞光。我四个月前,在听涛山庄外看到了你,只是这一面,我就喜欢上了你,你就是我的太阳,我知道,我就是这只癞蛤蟆,你是天鹅,可我这只癞蛤蟆,一见到你之后就神魂颠倒,师傅说,这就是我的命。” 段英鸾被他两眼盯着,就仿如是被一只蜘蛛注视着,感觉周身不自在,听他疯言疯语的乱说,只气得脸色铁青,而在心底,似乎又有那么一丝丝......怜惜。 石磊哈哈大笑道:“一个老怪物,带一个小蛤蟆,伤人害命,还成天做着白日梦,真是不知人世间尚有羞耻二字。”虫儿闻言大怒,一跃起身,半空出掌,向石磊直劈过去。在他出掌时,众人不约而同,都闻到一阵腥臭气息。 石磊凛然不惧,右肘向后划了小半圈,“呼”的一声,正是“降龙十二式”的“见龙在田”,掌未出尽,掌力已将藏经阁的经书,震得哗哗作响。虫儿识得厉害,不敢硬接,凌空转身,避开锋芒,左掌又向石磊右肩印去,二人你来我往,转瞬间已过了七八招。 虫儿功力不及,只有毒掌厉害,可石磊内力雄浑,周身真气流转,毒气伤不到他分毫,虫儿凭借一股悍戾之气,勉自支撑。 独孤凤、段云鹏还有那怪人,都不去看他二人打斗,只是相互对视,良久,独孤凤轻叹道:“叶剑庸,你又何苦如此?” 那怪人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在-等-你-杀-我!” 第139章 断桥残雪,毒情猖,凤鸣祥(九) 叶剑庸两眼死死地盯着独孤凤,缓缓说道:“自从你嫁给他后,我就已经死了。我今生所做的事情,就只是一个目的——等你来杀我。” 杨重梧见他形容古怪,语言又是这般怪诞,想他由爱生痴,一生一世,又是如此执着,心中如被针扎了一下,莫名的想起了柳依萍,暗暗的叹了口气。 那边,虫儿被石磊一掌“亢龙有悔”拍在前胸,身子直飞出去。石磊恼他数月前偷袭自己,更恨他竟敢觊觎段英鸾,还是认为他罪不至死,这一掌便只用了五分力道。可饶是如此,听得“嚓嚓”连响,虫儿的肋骨断了七八根,摔在墙角,半天爬不起来。 叶剑庸依旧站着不动,只偏头看了虫儿一眼,淡淡地说道:“虫儿,该回家了。”虫儿闻言,本来青灰的面庞,瞬间变成雪白,嘶声叫道:“段英鸾。” 段英鸾站在当地,并不睬他,虫儿双目充血,他只希望,段鸾英能在他死之前,回头看一眼。虫儿盯着段英鸾的后背,等了许久,见她并不转身,连头发丝都没有动上一动。 虫儿脸上的神色,变得绝望之极,两滴浑浊的泪珠,滚落尘埃。他长叹一声,颤巍巍的抬起右手,照自己太阳穴上猛击一掌,瞬间脑浆迸裂,扑地而殁。 石磊啊也一声,抢上一步,段英鸾听到动静有异,转身来看,也只唬得花容失色。 叶剑庸一双怪目,冷冷的看着段鸾英,用他那破风箱似的声音,嘿嘿笑道:“小姑娘,你记住了,他是因你而死的,他的名字叫虫儿。”段鸾英看着这魔鬼般的面容,听到他诡异的笑声,瞬间,只觉一阵寒意从心头升起,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 叶剑庸话一落音,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就已飞身而起,到了独孤凤身前三尺处,双掌齐出,蓦然间,满室腥风,闻之欲呕。那老和尚吸了一口气,便觉头脑昏沉,身子一侧,“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上。 杨重梧一跃上前,将他提起奔出藏经阁,把他放在门外的回廊上,右手连拍他“云门”、“檀中”、“神藏”三穴,过了好一会,老和尚才幽幽醒转。 杨重梧关心藏经阁内的打斗,见老和尚醒来,叮嘱他坐着别动,自己又回到藏经阁中。段云鹏反背两手,站在一旁,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独孤凤却与叶剑庸正斗得激烈。 须臾之间,叶剑庸双手连拍,已拍出了三十六掌,每掌击出,掌心内便现出一个赤红的蛤蟆图样,蛤蟆狰狞,仿佛张大了嘴巴,正在对外哈气。这正是叶剑庸以内力迫出体内的毒质,他掌心之中,一股有形毒气喷出,这毒气一出,便驭气而行,随着叶剑庸的掌力前进扑击,屋内的腥臭气息,此时越来越浓。 段英鸾蛾眉一蹙,藏经阁中这几人,只有她内力稍逊,所以她觉得略有些心中烦恶。段英鸾微一皱眉,石磊便觉察到了,要带她走出藏经阁,段英鸾摇了摇头,只盯着她母亲。 独孤凤一直没有亮出软鞭,看见叶剑庸的毒掌打来时,便用袍袖一拂,劲风到处,毒气烟消云散。叶剑庸自始至终,欺不进她身前三尺以内,好几次,叶剑庸不顾性命,强行进逼,都被一阵无形劲风,扫得倒退几步,他那本来就让人恐怖的面目,变得愈发狰狞。 见独孤凤迟迟不愿出手,段云鹏忽然扬声说道:“阿凤,你退出去罢,我来度他上路。”独孤凤尚在迟疑,叶剑庸猛然一个“鹞子翻身”,在半空中连翻了两个筋斗,人未落地,左右双掌挟两道毒雾,一上一下,朝段云鹏的胸腹拍了过来。 段云鹏低叱一声,以左脚为轴,滴溜溜的转个身子,叶剑庸双掌落空,段云鹏右手食指一伸,一阳指已点中叶剑庸的眉心。叶剑庸脑中顿然混沌一片,疼痛难禁,暴喝一声,左右双手箕张,又朝段云鹏扑了过去,似乎是想去掐他的颈项。 此时,叶剑庸空门大开,段云鹏面色一沉,正要出指,却见他的双手软绵绵的垂了下来,站在身前二尺处,依旧双手平举,却已不再动弹。屋内众人都已看得明白,在叶剑庸第二次扑向段云鹏时,一物犹如龙蛇,从他背后刺入,从胸前直透出来,其锋胜矛,其坚胜铁。叶剑庸低头一看,正是独孤凤的“蟠龙筋打神鞭”。 叶剑庸两只怪眼亮光闪烁,左边嘴角略略一翘,欢声说道:“你终于杀了我了,哈,哈哈,叶剑庸终于死在你独孤凤的手上!今生已矣,可独孤凤你记着,今生,死在你手上的因,便会成为来世我们的果,因果循环,世世纠缠。” 段云鹏怒声喝道:“叶剑庸,你少在那痴人说梦。我和阿凤,今生来世,生生世世,都是夫妻,你以一己执念而生恶念,死后必下.......”他蓦然住口不言,因为他发现,叶剑庸虽仍直立当地,却是已气绝身亡,自己不管说什么,他也是听不见的了。 第140章 断桥残雪,毒情猖,凤鸣祥(十) 独孤凤右腕轻抖,神芒一闪,蟠龙筋打神鞭便抽了回来,叶剑庸如一摊烂泥般,委倒在地。独孤凤却不像往常一样将鞭缠在腰间,只是拿一双凤眸,看着段云鹏,低声说道:“鹏哥,你现下知道了么?为什么十年前我不杀他?”段云鹏点了点头,轻叹一声,柔声说道:“阿凤,我们出去吧。” 几人走出藏经阁,独孤凤将打神鞭递给段鸾英,说道:“鸾英,帮娘把这鞭子好生洗一洗,切记不要用手,这血有毒的。”段鸾英答应一声,接过鞭子,转身要走,石磊道:“我跟你一起去吧。”便随后跟了过去。 这时老和尚已好得多了,抖抖嗦嗦的站起身来,合十向众人谢过搭救的恩德。几人回转到大雄宝殿,那几个和尚见住持无恙归来,都不住嘴的念佛。巫家两兄弟看见了杨重梧,也是心头狂喜,口中不说,只是眼巴巴的望着他,杨重梧心中明白,让小沙弥取来纸笔,略一沉吟,便开了一个药方。 杨重梧将药方递给巫家兄弟,让他们进城依方抓药,这二人也略懂些草药,见方子上写的,尽是些“黄芪、防风、黄柏、麝香、金银花、龙胆草”等寻常草药。两兄弟对望一眼,都没有说话,杨重梧知道他们心中尚有疑虑,便笑道:“快去快去,我先前号脉,今晚子时,便又是毒发之期。我住在虎跑路的青云客栈,两位若是真不放心,今夜就也住那里吧。” 巫家兄弟闻言,神情一振,今夜正是两人的毒发时间。二人均想,这小哥一把脉就能看出,那药方自然是不差的了,于是千恩万谢,如捧了自己身家性命一般,抱着药方,飞也似的下山去了。后来,二人照方服了三剂,体内之毒全解,回到景东家中,与亲人团聚,感念杨重梧的活命恩德,在家中为他立了长生牌位。 那个药方也流传下来,巫家有后代子孙,依法制成药丸,名为“麝香怯邪丸”,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且说大雄宝殿内,独孤凤吩咐住持,待十二个时辰后,毒气散尽,让人用布片将手包住,将那两具尸身连同包手的布片,一并用火烧化了。段云鹏问道:“阿凤,你看那‘火蟾鼎’,该如何处置?”独孤凤略一思索,说道:“也一起烧了吧。‘五毒追命掌’阴损毒辣之极,并非正经武学。当年,我师父与‘天丧毒姥’大战了一天一夜,也是各有损伤。这叶剑庸幸亏只修习了‘火蟾掌’,若是他把另外四门毒掌练全了,鹏哥,即使是你我,也未必见得能拾掇得了。” 想起叶剑庸临死前的惨状,独孤凤心内郁郁,她自然清楚,叶剑庸其志不在练功,只是想求死而已。她定了一下神,又对住持说道:“那红木鼎中,若有蛇虫等物,不要惊慌,它们是只能进不能出的。你们取一个盖子,把鼎口盖住,免得毒气伤人,然后把它与那尸身一起烧了吧。”那老和尚一一应了,点头不迭。 叶剑庸年轻时,也可说是一个卓尔不群的世家子弟,只是见了独孤凤后,情根深种,不能自拔,如今落得个惨死异乡的下场,独孤凤不忍再见其面,所以才如此安排。 然而,独孤凤却没有想到,神物留世,自有其道。那火蟾鼎,虽一不能言二不能动,可却能蛊惑人的心志,寻常之人哪能抵挡?这老和尚将火蟾鼎秘存下来,几十年后,为人所盗,五鼎归元,掀起江湖上好一场腥风血雨。 段英鸾与石磊这时已洗净软鞭,说说笑笑的走了回来,独孤凤接过打神鞭,微一抖手,那鞭犹如活物一般,盘回她的腰间。石磊刚才洗打神鞭时,想起一件事,便道:“有一件事好生奇怪,这个怪人既一心求死,却为何千里迢迢,从大理来到杭州?这似乎有点不合情理。”众人一想,都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叶剑庸如此行事,确实让人琢磨不透。 那老和尚忽然说道:“我昨夜听到他二人说话,似乎来到杭州,是要见一个人,那人的名字很有些奇特,我便记下了,叫做‘蛇老’。”石磊是丐帮的帮主,但凡江湖上的人物,很少有他不知道的,可这个名字,他却是第一次听说,便望向独孤凤和段云鹏,二人也是满脸茫然,都摇了摇头。 一行人告别众僧,离寺而去。 走在白堤之上,晚霞明媚,映照冰雪流丹,暮山烟光,封存惊寒玉湖,断桥行路,实不知天上人间。 孤山寺内,钟声响起,众人细听,紧声十八,慢声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重复两次。众人都知道,这是吉祥祝福之意,独孤凤纵声唱偈:“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歌声明亮高亢,惊退那一片晚霞,四周慢慢黑寂下来。 第141章 将军白发,刀幽蓝,剑青霜(一) 一行五人,回到杭州城,已是酉中时分。独孤凤一家,还没有找客栈住下,于是与杨重梧一道,来到虎跑路的青云客栈,店小二又给他们加了三间客房。 巫家兄弟已在厨下煎药服下了,心中正是忐忑不安,见杨重梧过来了,大喜过望,双双迎上前去。杨重梧也知道二人性命攸关,终究是放心不下,便仔细给他们号了脉,宽慰道:“不要紧,再服两剂药,就可把毒尽数驱出了。”巫家兄弟如蒙大赦,欢天喜地的去了。 过了一会,石磊来到杨重梧的房间,兄弟两个说了一会话,杨重梧朝门外望了一眼,低声问道:“大哥,这位段小姐,是你的意中人吧?你们二人般配得很。”石磊呵呵一笑道:“我是真的喜欢她,般配倒不见得,她出身名门,长相既美,武功也不弱于我,只是承她不弃,还看得起我这个叫花头。” 杨重梧心中为他感到高兴,石磊问他道:“兄弟,别说我了,你的意中人在哪?几时也带来给我来瞧瞧。”杨重梧神情一黯,苦笑道:“改日再同大哥讲吧。”石磊见他神情低落,便道:“行啊,只是,明天我就陪同独孤前辈他们一家去京城了。”杨重梧道:“独孤前辈要去京城?”石磊道:“刚才他们跟我说,这次出来,本就是想去京城访友。今日遇上了西湖雪景,这才停留了一天。我左右也需北上,便陪他们一程吧。” 杨重梧打趣道:“大哥,你陪他们是假,想陪段小姐是真吧。”石磊轻拍他一掌,哈哈一笑道:“看破不说破,才是好朋友。独孤前辈他们夫妇,叫小二把饭菜送去了房间,我想和段小姐出去转转,这杭州城内有家馆子,东坡肉与龙井虾仁做得相当地道,兄弟,你和我们一起去吗?”杨重梧笑道:“我才不去惹人厌,快去快去,莫要让段小姐等恼了。” 轰走了石磊,杨重梧想起那叶剑庸与虫儿,不由得心中又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都是失意之人,只是自己行事,不会像他们那样偏激罢了。可是那种刻骨铭心的感情,又有什么差别?他让店小二送来酒菜,在房中为那二人奠了三杯酒。 到了第二日早上,独孤凤一家与石磊启程北上,杨重梧送了一程,独孤凤对他笑道:“回去后,给你师祖带声好,你若有暇,来大理玩儿。”杨重梧应了,再与石磊握手道别,待他们走后,便自行收了行囊,又往南面而行。 这一天到了宁德,他向当地土人打听,戚将军兵营的所在,闽东方言颇是晦涩难懂,好容易找到一个会说半生不熟官话的酒保,这才得知,戚继光的兵营,驻扎在离城二十余里的漳湾。杨重梧仔细问明了路径,黑马脚快,不多时便来到了漳湾兵营。 杨重梧下马,将写好的名帖交给看门军士,请他入内禀告戚继美将军,说有故人来访。看门军见他年纪甚轻,却自称是戚继美将军的朋友,盯着他犹疑了半天,还是转身进去禀告。 杨重梧在外等候,兵营内传来整齐的呐喊声,看来里面正在练兵。约莫过了盏茶时分,有两人向营门这边跑了过来,杨重梧眼尖,见前面一人长身魁梧,正是戚继美。 戚继美甩开大步跑得极快,来到杨重梧的跟前,抱拳行礼,说道:“杨大侠,你来啦,可太好了!自从上次匆匆一别,我经常想起你。”杨重梧微笑还礼道:“戚将军,别来无恙?” 戚继美牵着杨重梧的手,便往兵营里走,说道:“还好,上次分手后,我和老伍就赶回了宁德,还好一路上并无阻拦。回来后我向大哥说了途中的波折,大哥叹气道‘如此少年英侠,可惜无缘一见。’不想今日你就来了,我这就带你去见我大哥,他定然高兴得很。” 杨重梧问道:“你带回来的航海图有用么?”戚继美道:“用是有用的,那张图纸,对暗礁、暗涌的位置,都记录得很详实,可我们派出了几拨探马,都无法接近那个金龙岛。” 此时,二人经过校场,军士正在操练,齐声呐喊,震耳欲聋。军士们手持木棍当成军刀,一劈一刺,一砍一削,颇有章法,动作整齐划一,井然有序,军形整肃。杨重梧心道:“戚继光将军果然名不虚传,治军颇是严谨,也只有这样的士兵,方可上阵杀敌。” 走过校场,杨重梧问道:“为什么上不了岛呢?”戚继美叹气道:“金龙岛四周,都有厚厚的一层毒瘴,人不能近。有一次,我们派出的探马吸入少许毒瘴,立马上吐下泻、四肢无力,养了个把月,才慢慢恢复了些。” 杨重梧听后,双眉微蹙,沉吟不语。说话间,二人到了帅帐外面,戚继美请他在门口稍候片刻,他与中军一起进去禀告。过不多时,里面传来脚步声,几人走了出来,最前面的那人,约摸四十上下,中等偏高身材,穿着便服,长眉俊目,面白黑须。 眼见戚继美与中军跟在那人的身后,杨重梧便知他便是戚继光,心中暗暗诧异,他没想到,令倭寇闻风丧胆的戚将军,竟然是一副洵洵儒雅的文士模样。当即上前,抱拳行礼道:“杨重梧见过戚将军。” 戚继光满面春风,说道:“上次金龙岛航海图一事,蒙杨大侠仗义援手,使我军两员大将幸免于难,戚继光在此谢过了。”说完,他抱拳一揖。杨重梧笑道:“路见不平,济危扶困,我辈习武之人,分所当为,何劳将军道谢?” 戚继光直起身来,又是抱拳一礼道:“杨大侠救了舍弟继美的性命,我戚家上下,同感大德,元敬感激之至。”杨重梧还了一礼,他知道戚继光字元敬,见他先公后私,气度恢宏,心中钦佩不已。 第142章 将军白发,刀幽蓝,剑青霜(二) 戚家兄弟将杨重梧让进帅帐,小军端来茶水,三人坐下,略事寒暄。戚继光听杨重梧说起,崆峒派的祖师爷司马雁道长对自己极是推崇,便笑道:“其实,是司马老先生谬赞了,元敬身负闽浙安危,千万百姓身家性命所系,惟有亲身用命而已,不敢丝毫懈怠。待倭寇事情一了,我一定上崆峒山,去拜会老仙长。” 杨重梧见戚继光两鬓斑驳,尽是白发,帅案之上,文案堆积得如同小山一般,看来,他必然是军中事务繁杂,日夜忧心操劳之故,否则,以他四旬年岁,又是习武之身,怎会有满头华发。 戚继光喝了一口茶,说道:“杨大侠......”杨重梧截声说道:“大侠二字,请再莫要出口了,戚将军若是不嫌弃我这个江湖草莽,叫我重梧吧”戚继光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听舍弟讲述,重梧医术通神,连本朝的李御医,都自愧不如。元敬有一事相求,为了这数万军士,还有闽浙的千万百姓,恳请重梧莫要推脱。” 杨重梧正色说道:“戚将军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但有所命,重梧自当竭心尽力,岂有推脱之理?”戚继光欢然笑道:“快人快语,慷慨豪迈,确实我辈中人!我曾有严令,帅帐之内,禁忌酒水,现在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话一说完,这位海内奇男子,站起身来,双手端起茶碗,杨重梧也端茶起身,二人相对举杯,将茶一饮而尽。 戚继光将茶杯放在桌上,并不回身就坐,说道:“其实这事,还得从那份航海图说起,这图中所示之岛,名为金龙岛。岛上聚集了两万倭寇,为首者名叫汪直,其实并非倭人,是中华徽州人氏。然汪直所率的倭寇,都是穷凶之辈,经常呼啸来去,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过之处,村寨荡为废墟,百姓苦不堪言。我曾多次派人追剿,然闽浙一带,海岸线绵延千里,这帮倭贼又是来去如风,故而收效甚微。” 杨重梧道:“那就唯有转守为攻,直捣黄龙。”戚继光笑拍手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与其东佂西剿,疲于奔命,莫如破其老巢,断其根本。然而,那金龙岛四周,暗礁丛生,暗涌密布,我数次出征,均是无功而返,反而助长那帮倭寇的气焰。” 戚继光伸手示意,请杨重梧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继续说道:“两月之前,承重梧援手,我们得了这金龙岛的航海图。本想着一鼓作气,踏平金龙岛,然探马回报,航海图虽可避开暗涌,躲开暗礁,却还是绕不开岛边毒瘴。那毒瘴有如重雾一般,径深估摸有一里许,将金龙岛围得严严实实。” 杨重梧微笑道:“将军的意思,是想让我配药,以抗毒瘴?”戚继光笑道:“正是如此!若是有抗瘴之药,分发给军士,只要能穿过毒瘴,我们登上金龙岛,必可将那两万倭寇尽数歼灭。” 杨重梧沉吟道:“配置抗毒瘴的药物,应该不难,可毒瘴有水瘴、虫瘴、蜂瘴与花瘴等不同种类,我需要去看看到底是哪种毒瘴,才能对症下药。只是,这几天,我还去不得。” 戚继光一楞,奇道:“这却是为何?”杨重梧正要回答,帅帐外,传来中军的声音:“大帅,前营吴将军说有紧急军情,要面禀大帅。” 第143章 将军白发,刀幽蓝,剑青霜(三) 戚继光略一思索,沉声说道:“让他进帐。” 中军出去传令,不一会,一个身披铠甲的粗壮汉子,大步走了进来,朝戚继光行了拱手礼,口中说道:“前营将军吴顺见过戚大帅。”戚继光点点头,朝杨重梧的方向一摆手,道:“吴将军,这位是杨重梧大侠,你来见过了。” 吴顺转身,见是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微微一楞,少停问道:“可是那位救了戚将军和老伍的杨大侠?”戚继美在一旁笑道:“正是。”吴顺走上一步,朝杨重梧抱拳,道:“杨大侠救我同袍,便如救我性命一般,吴顺平生最佩服的,就是大英雄、大侠士,有礼了。”杨重梧忙站起身来,还礼道:“吴将军客气了,似诸位将军等征战沙场,痛击倭寇,方才是英雄本色。” 戚继光道:“吴将军,你有什么紧急军情?”吴顺浓眉一皱,说道:“大帅,这可真是奇事一桩,今天早上,我率前营将士出营野练,在庙儿山让军士负重登山。半个时辰不到,副将前来报告,说有两个兵士昏倒,怎样摇晃也叫不醒。经我仔细查看,那二人脸色紫乌,周身上下都没有伤口,推想可能是隐疾发作,便将他们送去了军医堂。适才,副将过来回报,经军医诊治,这二人是被毒蛇咬伤的。” 戚继光与戚继美对望一眼,戚继美迟疑说道:“现在虽说气温不低,可是已近冬至,哪里会有蛇?”吴顺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可副将又说了另一件事,前两日,军中的几名火夫进城买菜,路过庙儿山时,看见路旁灌木中,有几条一两尺长的黑蛇。我把那几个火夫叫来询问,几人都说看得真真切切,言辞凿凿、赌咒发誓,说如有虚言,可按军法处置。” 戚继光长眉一蹙,沉吟不语。杨重梧问道:“这两个军士现在何处?”吴顺道:“现还在军医堂。”杨重梧对戚继光说道:“戚将军,我们同去看看如何?是否是蛇啮之印,一望便知。”戚继光点头,四个人一同来到军医堂。 那两个军士还是躺在床上,昏沉未醒,脸色青紫,裤脚都已被卷起。军医是一个五六十岁、留着长须的老者,他将两个军士的大腿根用布带缚紧,已用小刀挖开伤口,放出毒血,正取药膏敷在伤口上面。 两名军士,一个伤在足踝,一个伤在小腿,杨重梧取过放出毒血的小盆,靠近了一闻,味腥臭,确是蛇毒。军医说道:“看这牙印,似乎是扁颈所咬。”杨重梧点头道:“你说得没错,确实就是扁颈蛇。” 杨重梧用指尖刮了少许敷在伤口上的药膏,放在鼻子边闻了一闻,略一皱眉,便将他腿根处的布带解开了。老军医急了,大声说道:“你要干......”见戚继美眼睛一瞪,下面的声音就小了,只是咕嘟了嘴,在那里人嘟嘟囔囔。 杨重梧没做理会,对戚继美道:“戚兄,请帮忙把他扶坐起来。”戚继美依言,将那军士上身扶着坐起。杨重梧从怀中取出银针,在军士脚上的“太渊穴”、“涌泉穴”,头上的“神庭穴”、“本神穴”各扎一针,再转到身后,一针扎在“心俞穴”,大拇指与食指捻动针尾。 老军医看见他手法迅捷,认穴奇准,早就闭了嘴巴,脸上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扬重梧银针针尾转动了七八次,那军士喉咙中便嗬嗬有声。杨重梧猛然拔出银针,那军士猛然张开嘴,吐出一大口紫黑血液,脸上青紫的颜色便淡了许多。杨重梧让戚继美扶那军士平躺下,那一边,吴顺不用杨重梧交代,已经扯开了军士的缚腿布带,扶他坐在床上,杨重梧又如此施为,那军士也是喷出一口紫黑血液。 杨重梧找来纸笔,写了一个药方递给老军医,笑道:“若是在被毒蛇咬到的半个时辰之内,束缚血脉可以护住肺腑。可这二人,毒已入肺腑,缚住就已经没了作用,这个药膏起效甚慢,你按我写的这个方子,配药给他们敷上吧,一天换一次,三天就可痊愈了。”老军医战战兢兢,老脸通红,自去配药不提。 第144章 将军白发,刀幽蓝,剑青霜(四) 吴顺冲杨重梧一竖大拇指,赞道:“杨大侠,我吴顺真是服了。”戚继光道:“吴将军,你先回前营去吧,军士被蛇咬伤的事,不要声张。”吴顺抱拳应诺,领命而去。戚继光、戚继美引着杨重梧重回帅帐,三人各有所思,一路无话。 路过校场时,却是鼓鸣人喧,热闹之极。此时,军士训练完毕,有两人在嬉戏角斗,旁边的军士都在起哄喝彩。戚继美道:“大哥,杨兄,我们去看看如何?”杨重梧好奇,正往那边张望,戚继光看他一眼,点头说道:“也好,战场上的同袍,并肩杀敌,虽不是兄弟,却强胜兄弟,理应与他们多亲近亲近。” 军士们见他二人到来,都起身叫道:“戚大帅,戚将军。”戚继光满面含笑,大声问道:“今天怎么又是张阿牛和齐老三比?你们当中,就没有一人能放倒他们的?”有人哄笑道:“除非大帅亲自下场,先前已经有五人试过了,个个都是被他们打翻下来的。” 戚继光又笑道:“我可不想以少欺多,让他们两个先比,谁赢了,才有资格和我动手。”众军士又是一阵大笑,那张阿牛和齐老三到,胜的人可以与大帅比武,心情澎湃,摩拳擦掌,又来到场中放对。 杨重梧放眼望去,张阿牛个头不是很高,结实粗壮,一身筋脉虬结的腱子肉,真是人如其名,站在场中,就如一头公牛一般,齐老三身高马大,杵在那里,就如半截铁塔一样。 戚继美在他身旁介绍,这二人天生神力,都能单手举起五百斤重的石锁,是军中有名的大力王。正说之间,那二人已经动上了手,也不讲究什么招数套路,砰砰噗噗,身上各自中了几拳,好在两人都是皮糙肉厚,都行若无事。 缠斗良久,齐老三突然跳起,猛扑过去,张阿牛觑准机会,往旁一闪,右手抓了齐老三的手腕,往旁边一带,齐老三站立不住,扑倒在地,张阿牛将他手反拧至背后,单膝顶住齐老三的脊椎骨,齐老三挣扎了好几次,却始终翻不过来,只得认输。 众军士雷鸣般喝彩,张阿牛放开齐老三,纵身跃起,高举双手,军士便齐声呐喊“张阿牛,张阿牛。”一会又有人喊“戚大帅,戚大帅。”戚继光微微一笑,反手就脱下长袍。 杨重梧以前一直听说,戚继光带兵甚严,令如山倒,说一不二,可现在,他又能和军士打成一片,没有一点大帅的架子。可见一张一驰,文武之道,名将带兵,张弛自有其度。 戚继光正要下场,张阿牛握紧双拳,全身戒备,脸色极其郑重。戚继美突然大声道:“且慢,张阿牛,你输在大帅手下,有好几回了吧?今天再打,也就是多输一次罢了。”张阿牛脖子一梗,说道:“戚将军,我是不是一次比一次支撑的时间长?说不定,今天就是老虎打盹的时候。” 戚继美哈哈笑道:“老虎打盹你都没有见过,你又几时见过大帅打盹的?来,我给你个机会,这位是我的朋友,你和他比试比试,若是你张阿牛有本事,能让他后退一步,哈哈,我输你一头烤全羊。”说着,他把杨重梧拉了过来。 张阿牛睁圆了一对牛眼,说道:“戚将军,你怕么是在给我开玩笑吧?这样白净的一个小伙子,又是你的朋友,莫被我一拳给打坏了。” 戚继光已经穿起了衣服,说道:“你小子还是担心自己吧,我可有言在先,你要是被杨大侠打伤了,上不了战场,我可是要踹你的屁股。”张阿牛眼睛睁得更大了,痴痴说道:“他......他就是那个杨大侠?”杨重梧一听,心中便已明白,他救戚继美和老伍的事情,已经在军中传开了,便对张阿牛拱手笑道:“我就是杨重梧。” 这张阿牛是个浑人,听别人说得神乎其神,自己一直不信。现在看见是一个俊俏后生,心中更是怀疑,也不说二话,当胸就是一拳打来。 杨重梧知道,他就是一身蛮力,便在他胳膊肘轻轻一带,那擂钵大的拳头便转了方向。也幸亏张阿牛怕“打坏了”,没有使出全力,否则,这一拳打空,他的手臂非脱臼不可,可终究也有三百来斤的力道,带着张阿牛的身躯,向前就是一个踉跄。 杨重梧转身,依旧面带微笑,张阿牛好容易站稳,一张脸红得跟关公一样。刚才,杨重梧动作太快,旁边的人,都只看到他衣袖一抬,却不知道张阿牛的拳头怎么就自己拐弯了,就连张阿牛自己,也想不明白。 张阿牛唉呀一声,两手同时伸出,抓住杨重梧的右手,背转身子,双手用劲,想来一个背肩摔,却如蜻蜓撼铁树一般,哪里懂得了分毫。张阿牛的一张脸,由红变紫,实在已将力气用到了极致,正使劲时,感觉杨重梧的一只手掌,在他后腰上按了一下,便腾云驾雾般,直飞了出去,落下来时,还是屁股先着了地。 屁股上肉多,杨重梧又没使力,张阿牛倒是不太觉得疼痛。他站起身来,那手摸摸屁股,又抠抠脑门,屁股和脑门同时告诉他,不能再打了,这个年轻人,比自己要厉害得太多。 校场之中,彩声雷动,众军士齐声高喊“杨大侠,杨大侠。”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杨重梧双手抱拳,团团一揖,喊声更是响亮。 戚继光、戚继美与杨重梧退出校场,回到帅帐。落座之后,戚继光问道:“重梧,听你先前说,这几日你还不能去查看毒瘴,这是什么原因?” 杨重梧望着戚继光,缓缓说道:“因为,有人要杀你。 ” 第145章 将军白发,刀幽蓝,剑青霜(五) 戚继光微轻轻“哦”了一声,脸色神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戚继美却跳起身来,大声说道:“杨兄,真有这样的事?我大哥统领五万精兵,要来刺杀他,那岂不是自寻死路?”杨重梧笑道:“行军打仗,排兵布阵,戚将军率这五万精兵,自然可攻城破地,所向披靡。然而,对于武林高手而言,这兵营内外,要来就来,要去便去,可以说是防不胜防。” 戚继美见识过他的手段,见他这样说了,那就不由得他不信,满脸担忧的望向戚继光。 戚继光淡然笑道:“我自从军以来,随时准备赴死。十年驱驰海色寒,孤臣于此望宸銮。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 戚继光军纪严明,与军士同甘共苦,对驻地百姓秋毫无犯,又兼文武全才,出口成章,阵法、兵器颇有钻研。故而,如司马素雁这等人物,都对他极是赞赏。 杨重梧见他气质沉着,也是大为心折,当下说道:“戚将军为东南沿海屏障,如此有为之身,岂能折损于宵小之手,重梧就是为这件事情而来,我跟随左右,为将军护卫,刺客不除,我绝不离开。”戚继光拱手笑道:“如此偏劳重梧了。只是生死有命,若日夜担惊受怕,那倒大可不必。” 杨重梧坦然受他一礼,说道:“我想,时间也不会太长,旬月之内,必有结果。”戚继光道:“蛇入冬而眠,惊蛰苏醒,这庙儿山的毒蛇,好生奇怪,不知和刺杀我,是不是有些关联?”杨重梧点头说道:“这事还真不好说,寻常扁颈蛇,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冬眠,除非......这蛇是人饲养的。” 戚继光道:“且不管它,静观其变,再定行止。敌暗我明,唯有以静制动。继美,你传下号令,自今日起,凡营中将士,不得再上庙儿山,违令者军法论处。”戚继美抱拳应诺,出帅帐传令去了。戚继光道:“重梧,时间尚早,我们去武库看看。” 二人来到武库门前,有四名军士在门前把守,一见戚继光前来,都抱拳见礼,齐呼“大帅。”戚继光颔首说道:“将门打开。”便有两名军士各执了一把钥匙,去开了那大铁门,两人走了进去。 杨重梧看见,房内墙上地下,摆放了各式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戈、镋、棍、槊、棒、矛,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其中,最多的是刀,而且大多都是倭刀。戚继光道:“这些兵器,大部分都是从战场上缴获的,也有一些,是我战死杀场兄弟的兵刃,十年征战不休,不知何时,才能弃了这身戎装。”杨重梧叹息一声,没有说话。其实,他二人心中都很清楚,倭寇不除,永无宁日。 戚继光走到北墙,移开墙上的一块盾牌,又从腰间拿出一把钥匙,插入墙上一小孔之中。听得一阵喀喀作响,墙上露出一个大暗格。 杨重梧一看,暗格当中,放着一把倭刀、一把剑和一件奇形怪状的物事。戚继光将剑拿出,转过身来,对杨重梧道:“听人说崆峒派是拳掌剑三绝,我见重梧没有佩剑,这把龙渊剑,是我六年前得的,宝剑配侠士,我将它送给你。” 杨重梧见那剑鞘花纹古朴,剑柄鲛皮包裹,柄端缀有七颗明珠,想起义父曾经跟他讲过这把剑,心中吃了一惊。 他朝宝剑鞠了个躬,这才双手接过,右手缓缓拔剑,光华若永夜青霜劈长空,其音如潜龙低吟腾九渊,还剑入鞘,余音不绝,果然好剑! 杨重梧默不作声,将剑挂入腰间。剑非凡品,本无价之物,唯有生死相报,若轻飘飘说个谢字,于人于剑,都看得忒也轻了。 况且,像戚继光这种人,他若看不起你,怎能让你进到武库?他赠剑与你,又岂能容你说个不字? 戚继光长吁一口气道:“七星龙渊剑今日得其主人,也算是了却我一桩心事,若继续雪藏于此,则真是暴殄天物了。” 杨重梧指着那奇形怪状的物事说道:“戚将军,这是什么?”戚继光眉毛一扬,伸手将那物事拿出,将钥匙一拧,关上暗格,又将那盾牌放回原位。回头对杨重梧说道:“这可是个好东西,你随我来。” 二人出了武库,来到一空旷演武场,戚继光唤过兵士,拿来一块半寸厚的薄铁板,在上面画了一个小圆圈,立在二十丈外。戚继光打开那奇怪物事,加了如铅丸一类的东西,鼓捣一阵,而后,左手在前平托,右手以指勾入中间圆形小孔,木匠单吊线,略一瞄准,“轰”的一声巨响。 杨重梧吃了一惊,却见二十丈外,薄铁板的标记处多了一个小洞。他眼神极好,看得明白,戚继光手指一勾,从那物事的前端射出铅丸,迅如流星一般击穿铁板,威力着实惊人,不由瞠目结舌。 第146章 将军白发,刀幽蓝,剑青霜(六) 戚继光端起那物事,指点着对杨重梧道:“重梧你看。这前后都有一星,以后星对前星,以前星对准所打之物,十发可中八九,即使是天上飞鸟,也可以射落,所以,这个东西,名叫鸟铳。” 杨重梧接了过来,入手感觉有七八斤重,便也学着戚继光的架势,瞄准之后,手指一扣,却不见反应。戚继光笑道:“鸟铳不能连发,每次射完之后,需要重新装弹。若是能够连发七八珠,天下有谁能当?” 说完,拿过鸟铳,又装了一弹,再交给杨重梧,杨重梧一弹扣发,也击穿铁板,铳管前端,青烟冒出。杨重梧将鸟铳还给戚继光,从铅袋中摸出一枚铅丸,运气掷出,听得“当”的一声响,铅丸嵌入铁板,却不穿破,想着鸟铳的威力,不由得啧啧赞叹。 戚继光道:“这是五年前,台州之战中,我从倭寇首领那缴获的,也是我平生第一把鸟铳,故而珍藏于密室。可此物用于两人对战尚可,若是说行军打战、攻城抜寨,那就远远不如‘虎蹲炮’了。” 杨重梧从来没有听过鸟铳、虎蹲炮之类的物事,戚继光见他一脸茫然,便笑道:“‘虎蹲炮’是我最近两年才研制出来的,比鸟铳威力要大许多倍,又比西洋的佛郎机要轻便得多,在船上便可射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就以刀而论,十年前,我大明的军刀,一碰到倭刀,就会断成两截,我花费一年时间,从锻造方法到刀的外形,一一改良,现在我军的刀已优于倭刀。这些将士们,都是跟随我多年的兄弟,我总不能让他们上到战场任敌宰割。” 杨重梧现在明白,戚继光为什么四旬白头,每日既要思量排兵布阵,又要研制兵器,殚精竭虑,焉能不费尽神思。 二人又回到武库,戚继光将鸟铳原样放回,出来后见戚继美带了一个人走了过来,近前一看,杨重梧认出是伍青彪,他在海边训练水军,听说杨重梧来了,训练一完就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伍青彪先向戚继光见礼,然后冲杨重梧抱拳,再次感谢忻州相救之恩,戚继美笑道:“老伍你太也啰唆,待会多敬杨兄几碗酒就是了,大帅,重梧是我的救命恩人,今日来到我们军营,我自做主张了,让伙房宰了两只羊,召集了副将以上诸人作陪,给杨兄接风洗尘。嘿嘿,那两只羊,就从我的军饷里扣好了。”戚继光想了一下,叫了旁边一个军士过来说道:“你去告诉伙房,让他们再宰四只羊,今晚给全营军士加个菜。” 那军士一听,喜笑颜开,飞奔而去,一路跑一路喊道:“大帅给我们加菜,吃羊肉啰。”听到的军士都欢声雷动。戚继光对戚继美说道:“这六只羊,都从你的军饷里扣。你小子,捡一条命,想用两头羊就打发了?” 戚继美抠头说道:“好,好,六头就六头,老伍,杨大侠可不止救我一个人啊。”伍青彪笑道:“那是自然,今夜的酒,都算我的。”四人都哈哈大笑。杨重梧颇有感触,男儿大丈夫投身戎马,遇上戚继光这等名帅,训练时紧张严峻,休息时轻松活跃,杀场上奋勇杀敌、生死相托,人生如是,也算快意之极。 等到晚宴开始,戚继光破例,与众将军喝了一杯,与杨重梧喝了两杯,三杯过后,便停杯不饮。众将大多听过杨重梧搭救的故事,便都来敬酒,二十来人,一个接一个的过来与他对饮。 杨重梧酒量本就不差,加之今日结识了向来佩服的戚继光,又得了龙渊剑,意兴酣畅,来者不拒,军中的酒杯极大,三十杯酒下肚,大约有十斤左右,众人见他面不改色行若无事,都是人人敬服。 晚宴结束后,杨重梧与戚继光回了帅府,戚继光让人给他安排了一间客房,自己便去书房。试演阵图,着述立说,这都是他每晚必做的功课,直到子中方才就寝。 第二日起,杨重梧白天看戚继光训练军士,晚上也陪在书房,找些书籍来看,偶尔向戚继光请教些阵法秘奥,戚继光解释得极为详尽。 如是过了五六日,军中将领,俱已相熟,连军士都能认识了不少,一本戚继光着的《练兵实纪》,都已堪堪看完,对戚继光更是折服。 这一晚,暗夜无光,子时已过,兵营里静悄无声。戚继光与杨重梧也已睡下,杨重梧听得门外“咯咯”一声轻响,心道:“来了。”便从床上一跃而起。 第147章 将军白发,刀幽蓝,剑青霜(七) 无声无息,门开了一条巴掌宽的小缝,一个人形闪了进来。忽然,剑光一闪,那人忙举手中的刀一挡,“仓啷啷”声响有如龙吟。 那人横刀一立,杨重梧手中龙渊剑斜斜一指,低声喝道:“什么人!”一个阴森森的声音答道:“索命人。”他的声音异常古怪,似乎才学会说话,可是语音中带着一阵冰凉寒意。 戚继光听到声音,也已醒来,紧接着,帅帐外巡夜的四名卫士听到动静,急速奔了过来,四人一到门口,忽然哎呦连声,全倒了下去。杨重梧心念一动,从腰间摸出一个广口瓷瓶,打开瓶口,从小瓷瓶里到了一些粉末出来,由东到西,撒了一条一尺宽的线来。 杨重梧动作极快,他将瓶收入怀中后,戚继光方才点亮了烛台,整个房间光亮起来。看着站在门边的那个人,戚继光与杨重梧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杨重梧见过的人里面,要说形容诡异,以叶剑庸为最,可叶剑庸是练毒功导致的肌肉腐烂,面前这人小头长颈,身材细扁,那头比张阿牛的拳头大不了多少,小眼睛小鼻子却长了一张大口,整个脸就如三角状,脸上遍布细细的鳞片,一双小眼睛里闪出阴沉光芒,小头之下,脖子却比常人长两倍有余,上面也布满细鳞,右手拿着一把刀,刀头分有两叉,在烛光下泛出蓝幽幽的光芒。两条四五尺的黑扁颈蛇环在他的手上,都立起脖颈,张大了嘴巴,冲着杨重梧吐出猩红的信子。 这人要不是刚才答话,又手脚俱全的站在那儿,杨重梧真会以为他不是人,而是......对,给人的感觉就是一条毒蛇。 地上“胡胡”有声,戚继光低头一看,背上寒毛都直竖起来,有成百上千条蛇,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这些蛇比缠在那怪人手上的那两条要略小一些,可应该是同一种类,都是三角扁颈黑蛇,剧毒无比。 先前那四名卫士就是被这些蛇咬到,惨叫之后便再无声息。蛇蜂拥而至,到了杨重梧划线之处,前边的蛇便晕了过去,后边的蛇闻到气息,不敢过去,掉头后撤,后面的蛇又蜿蜒上前,前退后挤,蛇阵大乱,众蛇“胡胡”乱叫。 那怪人脸上现出诧异的神色,嘶嘶低啸两声,地上那千百条蛇便都匍匐不动了。此时,军营中已有不少人察觉这边异状,陆续有人点亮了灯火,有人大叫“有刺客”、“保护大帅”,又有一二十人朝这边飞奔而来。 杨重梧心头惶急,担心这些军士过来被毒蛇咬伤,无谓的送了性命,便扬声喝道:“我是杨重梧,大家不要乱走,注意脚下,提防毒蛇。” 这几句话蕴含内力,整座军营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可军士未听到大帅发声,心中依旧惊疑不定,那过来的一二十人虽停止奔跑,从腰间抽出军刀,用灯笼照着脚下,依旧快步前来。 戚继光大声喊道:“按杨重梧说的去做。”这声音虽然响亮,可他内功远逊,不能及远,然而,那一二十人离帅府只有百步之遥,都听得清清楚楚,便停步掉头,四向散开,大声说道:“大帅说,按杨重梧所说办理。”片刻之后,每个军士都已刀剑出鞘,严阵以待。戚继美召集五百弓箭手,张弓搭箭,紧守营门。 杨重梧目不转睛,一直紧盯那小头怪人,防他暴起发难或发射暗器伤到戚继光,刚才过手一招,这人反应迅捷,刀上劲道也颇为不弱。 那怪人表情一直木然,似乎事不关己一般,脸上没有眉毛细鳞密布,看不出年岁,稀稀拉拉的头发大多灰色,可能年纪不小。他以低啸止住众蛇后,也用那双阴狠冰冷的小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杨重梧,说道:“你是谁?竟然可以挡住我的‘龙蛇阵’。” 杨重梧不答反问,笑道:“你又是谁?赶着这些虫儿,到军营里来做什么?”小头怪人听他说道“虫儿”两字,似乎生气之极,把一双小眼睛眯成一条小缝,突然睁开,手中刀如闪电,泛起一道蓝光,刀尖直指杨重梧的咽喉,杨重梧横剑一封,刀剑二次相交,又发出龙吟之音,以七星龙渊剑之利,那刀竟然未受损伤,看来亦非凡品。 小头怪人又是微咦一声,杨重梧剑尖斜挑,削向怪人的左臂,那怪人竟不挡格,双叉刀一挺,直刺杨重梧的丹田要穴,出手凌厉彪悍,确是攻敌之所必救。杨重梧临敌经验不富,这怪人却是身经百战,眼见龙渊剑将斩断对手臂膀,可双叉刀离丹田也仅五寸,杨重梧只得滑步避开。 那道蓝芒却如影随形,嗖嗖连刺两刀,刀刀不离杨重梧腰肋,杨重梧横剑挡隔,退了两步。怪人得势不让,低吼一声,双叉刀又刺向杨重梧的面门,杨重梧略一侧身,双叉刀贴着头发穿过。 杨重梧闻道刀上有一股怪异香气,心头一凛,横剑削他手腕,左掌“去彼取此”,印向那怪人的前胸,那怪人识得厉害,撤刀回身,蛇腰连扭,杨重梧的震元掌便也落空。 杨重梧横剑当胸,喝道:“且住。你这刀上蘸的,可是曼巴香?”那怪人略显讶异,用那阴冷的声音说道:“不错,正是曼巴香。小子,能认识我蛇老刀上所蘸之毒,近二十年来只你一人,看在你能认识曼巴香的份上,你让开吧,我不杀你,我只取戚继光的人头。” 杨重梧怒极反笑:“凭你这东楼门的走狗,能杀得了我?可笑你这瓮中之鳖,还在这里大言不惭。琅琊的那条黑曼巴是你带来的吧?你取了它的蛇毒蘸在这把刀上,我告诉你,那条黑曼巴已经被炖了吃肉了。还有,那个叶剑庸是你的朋友吧,他和他那个的徒儿,都已经去了阴曹地府了。” 那小头怪人又惊又怒,两眼又眯成一条小缝,双手一阵颤抖,手中双叉刀随着颤抖节奏,发出轻轻的嘶嘶之声,就如毒蛇吐信的声音一般。 第148章 将军白发,刀幽蓝,剑青霜(八) 这人就是“蛇老”,本是安南“神龙门”的左护法。安南本来荒蛮,多山多渊,且兼气候湿润,颇多怪蛇。当地人都认为,怪蛇修炼后可羽化飞升为龙,四十年前,“青目老人”便创建了“神龙门”。 “青目老人”天生眼珠为青绿之色,凡他所在之处,必然群蛇聚集,周边人都认为他是妖怪附体,从小受尽欺凌,他父母受不了众人的非议,又不堪群蛇所扰,在他六岁那年,便双双离世,他也被众乡亲驱赶出去。 春去秋来,时光荏苒,五十年过去了。这个村寨的人,谁都记不起这里曾经有个眼珠青绿色的小娃娃,被村民无情驱逐的事情了。可是,他却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是上千条一两丈长的怪蛇,这些巨蛇把当年驱逐“青目老人”的人,以及他们的后代全吞入腹中,将他们的房子夷为平地。 整个村子只有一家人幸存,只因这家人从来没有欺负过他,村子从此被怪蛇盘踞了,“青目老人”的故事也就流传开了,说他能驭使群蛇,说他能陆地飞腾,也有说他能飞剑夺命,还有人说他能呼风唤雨...... 陆续有人来投靠他,势力也越来越大。有一日,“青目老人”在一处深渊之中,找到一块玄铁,“青目老人”想把玄铁铸成刀剑,命人去中土高价聘请了十二位铸剑师,前面的十一位铸剑师,竟然烧不融这玄铁,“青目老人”一声令下,这十一人都变成了蛇粪。 第十二位铸剑师很有本事,用这玄铁铸成了一把双叉刀,刀成之日,铸剑师将双叉刀叉进了自己的喉咙。 “青目老人”厚葬了铸剑师,并把这把刀命名为“神龙刀”,是神龙门的镇门之宝。 十年前,“青目老人”老得只能死了,死时没有指定门主人选,左右护法都想当“神龙门”的门主,右护法的人缘比“蛇老”强多了,几次明争暗斗下来,“蛇老”都落了下风。“蛇老”一怒之下,盗了“神龙刀”,叛门出逃,又被右护法的人发现,派出门中精锐追杀,大小数十战后,“蛇老”身受重伤。 这一日,他又被神龙门的四人围斗,伤重不敌,眼见无幸,适逢叶剑庸来到安南,便出手把他救了下来。二人都是失意之人,一来二去,便成了好朋友,住在大理与安南交界之处。 六年前,东方剑寻访到“蛇老”,言辞恭敬,并承诺事成后帮他夺回“神龙门”。“蛇老”权衡之后,便应承下来,这几年,东楼门黄金送来不少,却没有一件差事,直到今年菊月,东方剑约他在东营见面,想请他去刺杀戚继光。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蛇老”一咬牙,将豢养多年的黑曼巴的蛇毒取出,蘸了神龙刀,务求一击致命。而杨重梧精研过“难姑毒经”,上有记载“黑曼巴其毒为天下毒物之七,色泽幽蓝,隐隐有兰麝之香。”故而一语道破。 “蛇老”一听好友与黑曼巴蛇都已被杀,如何不怒,低吼一声,蓝光一晃,手中神龙刀嗤嗤作响挟雷霆之势,接连斩出八刀。这八刀无一不是致命的凌厉招数,莫说这是一把蘸着曼巴香的神龙刀,只要擦伤见血便立时丢命,便是一块铁片,也是难以抵挡。但听得碎玉连声,杨重梧应了八剑,这八斩八封,只在须臾之间,当真是兔起鹘落,迅捷无伦,攻的有如旱天霹雳,守的也是泼水难入。 杨重梧心知,若一味由他抢攻,自己疲于应付,待第八剑一封之后,右手内力一激,剑尖一阵乱颤,“冬松雪风”一出,白芒点点,青霜阵阵。 蛇老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剑法,但觉那剑光耀眼,所指之处,殊无定式,腰腹以上,尽在剑光笼罩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