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婢当家:公子,别惹我》 第1章 穷困潦倒的富家少爷 这是哪里? 董小南惊奇地看着自己——斜襟上衣?布裙?分明就是古代寻常大户人家里小丫头的妆扮,谁来告诉她,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她记得不错,自己应该跟朋友在电影院里看电影院,记得看的是一陪古装戏,叫作《喜逢花嫁》。 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嚓”一声响,整个屏幕就那么黑掉了,等眼前的景象再度明亮起来时,她竟然发现,自己真站在一座四四方方的庭院里,手里还提着把水壶。 难道是现场版真人秀? 董小南不由兴奋地瞪大双眼,好玩,可真是好玩,太好玩了!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好玩的事。 “董小南!”蓦然,一声怒喝传来,董小南转头看时,却见一个身材肥硕的大妈正手拿笤帚,双目炯炯地看着自己,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吞吞唾沫:“什,什么事?” “还不赶快去干活!” “干?干什么活?” 董小南的话音刚落地,那笤帚便迎面飞来,砸在她的腰上,董小南立即痛叫一声跳起来:“你怎么打人呢?” 粗壮妇人一捋衣袖:“我就打你了,怎么样?” 董小南干咽了一口唾沫,心中暗忖道,自己初来乍到,还摸不清楚状况,为免树敌,还是先忍下这口气的好,一念至此,她立即低下头,转身走开,却听那妇人又:“死丫头!厨房在那边!” 心里窝着火,董小南脚步迈得飞快,直到拐过墙角,才转头冲着那妇人的背景龇牙咧嘴,心里却难免疑惑,不是真人秀吗?怎么感觉跟真的一样? 不过她略一转念,倒也适应了目前的角色——既然是真人秀,那自然得“真”一些,才能更打动人心,故此,董小南决定全力配合,演好这场戏。 “小南姐,”一只小手忽然从后方伸来,“你 这是在做什么呢?” 董小南转头看时,却见一个身穿粉红衫子,双眼漆黑晶亮的女孩子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你,你是谁?” “小南姐?”女孩子显然十分意外,“我是小香啊。” “哦。”董小南深吸一口气,把她拉到一旁,压低嗓音道,“那,这是哪里?” “小南姐?”女孩子更加疑惑,“这是孙家大院啊。” 什么孙家大院?什么粗使妇人,什么丫环,董小南觉得,自己像是掉进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且让她瞧瞧,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小南姐,二少爷还在后院等你呢。” “二少爷?” “对啊,你不是出来给二少爷取食盒的吗?” “食盒?”董小南觉得,自己应该快一些适应所有情节,以免出错。 她伸手在身上摸了摸,只找到一个铜子,她掏出铜子,把小香拉到角落里,压低声音道:“如果你告诉我所有的一切,这个铜子就归你了。” “小南姐想知道什么?” “我,我是谁?” “二少爷的丫环,董小南啊。” 董小南略略松了一口气——还好,本尊的名字没有变。 “那,二少爷是谁?” “二少爷,”小香想了想,似乎在考虑用什么样的语言描述,“二少爷就是二少爷啦。” 董小南有些啼笑皆非,看来这丫头太小,不省事,问了也是白问。 不过,她还是把那枚铜子给了小香,自己朝外走去。 沿着回廊,一连穿过好几进院子,董小南走到一个门洞前站住,定睛看时,却见上方悬着块匾,写了三个字:“招财院”。 招财院?我看还进宝馆呢,纵然读的书不多,看着这样的院名,董小南也有些啼笑皆非,她正想走开,忽听院子里边传出一个非常娇媚的女声:“老爷,你就答应妾身 吧。” 接着,院里传出一个哼哼唧唧的男声,却并不闻言语。 “老爷,你怎么不说话?这偌大的家产,难道你真要交给后院那个病秧子吗?他到底有哪里好,既不会写,也不会算,更不会讨老爷你欢心……” 男人还是哼哼,并不言语。 “老爷……”女人继续使着那水磨的功夫,显然是要男人答应什么事。 董小南听到这里,自觉无趣,正要调头走开,旁边忽然闪出一个膀大腰圆的丫头,冲她吼道:“董小南,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这里偷听夫人说话!” 董小南暗叫糟糕,正想寻地儿跑走,院里已然冲出来一个身穿水红色缎面衣袍的女人,劈面一个耳光,将董小南重重地抽倒在地,瞪圆两眼指着她:“死丫头!好大的胆子!孙元孙宝!” 说话间,两个体型健壮的家丁已然冲了过来:“夫人,有何吩咐?” “把这丫头带下去,重打二十板子,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做这种缺德事儿!” 孙元孙宝应了声,上前一把拎住董小南的衣领,把她给提了出去。 二指宽的木板,“啪啪”抽落在董小南身上,痛得她龇牙裂嘴,可董小南咬牙强忍着,既不哭,也不叫。 二十板子抽完了,孙元和孙宝把她往墙根儿下一丢,甩手甩脚地走了。 董小南躺在地上,只觉全身上下痛得厉害,好半晌才挣扎着动了动,扶着墙壁勉勉强站起身来,趔趔趄趄地往前走。 不知道拐了几个弯,前方又出现一座小小的院子,董小南暗想,这不知道又是个什么所在,倘若再遇上刚刚那种恶婆娘,只怕自己又有罪受了,一念至此,她正要转身走开,院子里忽然走出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一看这情形,不禁失声惊叫:“小南,你这是——” 董小南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正要说自 己不是故意的,对方已经俯身扶起她,带着她进了院子。 比起之前见过的那些,这座院子显得又破又旧,陈设也异常寒酸。 少年把她放在石凳上,进屋端来一杯茶水,放在她面前,董小南端起茶水,咕咚灌了一大口,然后抹抹嘴唇,这才仔细地打量四小香的一切—— 木头门木头墙木头窗,房顶上长着一丛丛狗尾巴草——话说这是住人的地方么? 董小南正在疑惑,屋子里忽然传出几声低咳,方才扶她进来的少年立即折身跑了回去。 “午饭好了么?” “少爷,我还没去前院呢,少爷您饿了?” “嗯。” “那您等等,我去前院瞧瞧。” 少年提着个食盒重新走出:“小南,你去屋里照看少爷,我到厨房拿饭去。” “嗳。”董小南点头答应,待少年出了院门,这才站起身来,走进屋里,却见一张漆黑的竹榻上,躺着脸色苍白的男子,想来就是那个二少爷了。 既来之,则安之,做戏也是需要做全套的。 走到床前,董小南低低地叫了声:“二少爷。” “是小南吗?”二少爷两眼睁开一条缝。 “嗯。”董小南非常乖巧地点头。 “你,你今天又挨打了?”二少爷注意到她身上的伤,挣扎着想坐起来。 这二少爷虽然病弱,心地倒还好,董小南暗想,脸上绽出一丝笑:“不碍事的,少爷不要担心。” 孙睿鸣又咳了两声,眼里闪过几丝歉意:“对不起,可惜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董小南有些怔愣,她初来乍到,搞不太清楚这宅里的事,拿定主意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所以也不接二少爷的话。 孙睿鸣眼里闪过丝异光——这丫头看上去,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往常若是受了委屈,那两眼必定哭得像桃子似的,怎么今儿个不声不 响的? 就在这时,董小南的肚子忽然“咕”地叫了一声,二少爷听见,皱起眉头:“奇怪,太安那小子,怎么还不回来?” 他略略撑起身子,目光穿过门洞,却见在安站在外面的芭蕉树下,似乎正左右为难,不知是该离开,还是该进来。 “去叫他。” 董小南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出屋子,却见太安两手空空,刚刚拿去的食屉也破了。 “太安你这是?” “饭是馊的。”太安眉间浮起几丝窘迫。 “哦,那,就去外面的饭馆里买吧。” “没钱。” 没钱?一个堂堂富家少爷,竟然没钱?这么憋屈?董小南摸遍自己全身上下,也只找到两个铜板,将这两个铜板拿在手里,她暗暗发起愁来,难道说,自己穿越之后的第一天,竟然要饿着肚子渡过吗? “你能,找人借点银子吗?” 太安摇头。 “那,这屋子里有值钱的东西可以变卖吗?”至少,先填饱肚子再说。 太安仍然摇头。 董小南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重一咬牙:“那,院子里能找到什么吃的东西吗?” 太安想了想:“我可以去掏鸟蛋,还有后山上,可以挖野芋头。”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那我们去吧。” 两人商议好,立即行动起来,先跑到院子里掏了一窝鸟蛋,又去后山上挖了半筐芋头,回到破院后,董小南麻利地用几块砖头砌灶,然后生火,把鸟蛋和芋头煮熟,再放了几粒粗盐,还别说,真做成了一顿饭。 太安一边抹着脸上的烟灰,一边飞速剥掉芋头皮,把芋头扔进嘴里,连连点头:“香,好香。” 董小南脸上流露出十分淳朴的笑,将剩下的芋头从破锅里捞出来,放在盘子里,端进屋里。 孙少爷还是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她进来。 第2章 善恶之念 “二少爷,二少爷。”董小南走过去,俯身凑到二少爷耳边,低低地喊道。 二少爷仍然一动不动。 “少爷,醒醒,快醒醒。” 终于,二少爷艰难地睁开一只眼,唇间发出声模糊不清的呓语。 “少爷,您饿吗?”董小南掰了块芋头,送到他唇边,二少爷张口衔住,慢慢地咀嚼起来。 就这样,董小南非常有耐心地,喂二少爷吃下整个芋头,二少爷看起来像是有了些精神,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扶,扶我起来。” 董小南扶起二少爷,把一个枕头靠到他腰后。 “他们。”二少爷上下仔细打量她,眼里掠过几许歉意,“他们又欺负你了?” 董小南并不应声,反而桀然一笑:“少你不用担心,我还好啦。” 二少爷注视她许久,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出口——现在他自身难保,又哪有余力顾及旁人呢? “小南。” “嗯?” “你有没有想过,去服侍别人?” “服侍别人?” 董小南眼里闪过一丝异色:“服侍……什么人?” “就像老爷,二夫人,三少爷,四小姐,跟着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比跟着我强,只要你去服侍他们,就不会再遭人白眼,受人欺负,更可以吃得好,穿得暖,这样不好吗?” 董小南沉默,倒不是她没有想过要去服侍其他“有权有势”的主子,只是她还没弄清楚这后院里的形势,自然不会懂得这些眉高眼低见风使舵的事儿。 未料她的沉默,却赢得二少爷的好感,要知道这院子里的人儿,个个都精得不能再精,看见那个屋子里有甜头,自然嗖嗖地就跑过去了,根本不用边上人言语一声儿,倒是这丫头,蠢蠢笨笨的,也没个心眼儿,没个成算,人家让她来,她便来,平时他指使她,虽然动作慢了些,却件件事办得妥当。 二少爷不由倾身凑上前,恰好董小南抬起头来,两人恰恰地撞在一起,四目相对的刹那,董小南蓦地怔住。 其实,这二少爷除了瘦些,面皮蜡黄,眉眼却十分地俊俏,尤其是那两片唇…… 董小南不禁干咽了两口唾沫,赶紧转开头,脸 颊上浮起几许红晕。 孙睿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刚才好像,那里跳得厉害。 好奇怪的感觉…… 不等他发话,董小南已经腾地跳起来:“我出去……” 扔下三个字,小丫头便跑得没影儿了…… 孙睿鸣张口欲唤,却到底把送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晚饭时太安又去了一次厨房,还是两手空空回来,不得已,和董小南继续蹲着烤芋头。 太安蹲在石头砌成的灶边,一边用棍子拨着火,一边忍不住低声抱怨道:“少爷的身子已经差成那样,他们不给好好调理,反而克扣每日的饭菜,分明,分明是——” “是什么?”董小南再是性格儿温顺,倒也听出苗头不对。 太安叹了口气,丢开手里的棍子。 董小南不言不语,待芋头烧熟,便从灰堆里扒拉出来,轻轻拍去上面的灰,捧着芋头起身进了房门。 “二少爷……”她本想服侍二少爷用饭,却颇有些意外地发现,二少爷披着衣服坐在床边,正埋头看着一本书。 “二少爷,给。”董小南把芋头递到二少爷面前,二少爷却没接,抬头看她一眼:“你吃了吗?” “吃了。” “吃饱了吗?” “吃饱了。” “嗯。”孙睿鸣这才接过芋头,剥掉外面的灰皮,凑到嘴边慢慢地吃起来,咬了几口,大概觉得喉咙发干发痒,于是掩着唇,吭吭咳了两声,董小南赶紧给他端过来一杯茶,细声细气地道,“少爷,您先喝一口吧。” 孙睿鸣接过茶杯,眼里全是笑:“我这儿不用伺候了,你且歇着去吧。” “董小南!”院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喊,董小南吓了一大跳,浑身蓦地一震,再看孙睿鸣,已经躺回床上,脸色白得就像一张纸。 “董小南!”门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董小南不得已,只得慢腾腾地挪出去,却见先时见过的一个粗使婆子正叉腰站在院门处,双目凛凛地看着她:“董小南,二夫人让你赶紧去前院!” 董小南情知不是事,但她现在身为丫头,如何能抗拒“上级命令”?只得硬着头皮跟在粗使婆子身后,穿过七弯八绕的林**,行至招 财院外。 “先在这里等着。”粗使婆子板着张脸,十分高傲地扫了她一眼,自己先迈进门里边,过了半盏茶功夫方出来,吊着嗓门儿道:“进去吧。” 揣着一颗扑扑乱跳的心,董小南迈进招财院,小碎步移到桌前,十分规矩地跪了下去:“奴婢见过二夫人。” 耳中只听得瓷盖儿碰茶盏的声响,半晌不闻动静,好一会儿才听二夫人幽幽地道:“这几日,二少爷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董小南脑门上浮起大大的问号,正揣摸着如何作答,二夫人的嗓门陡然变高:“死妮子!作这副娇滴滴的样子给谁瞧?老爷不在这屋里呢!” 董小南心里无数个念头转来转去,还没等她想明白,二夫人已经一个耳刮子甩到她脸上:“说话!” “二少爷,二少爷他,病得很重……” “嗯?说什么?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二少爷,病得很重。” “怎么个重法?” “奴婢,奴婢,奴婢也说不好,二少爷如今成天躺在床上,就连稀粥也喝不下去……”董小南索性撒了个谎。 二夫人一听啊,心里却高兴了,但到底面上不好带出什么来,反叮嘱道:“那你以后可得用心伺候,不许有任何闪失!” “奴婢明白。” “起来吧。”二夫人的语气听起来,比初时平和了太多。 董小南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暗道这大户人家的主子就是难伺候,一个个都古里古怪。 “你回去之后,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只记住一条,旁的事儿,不当问的不要问,不当管的不要管,明白么?” “明白。” “好了,去吧。”二夫人摆摆手,董小南这才如蒙大赦一般,躬着身子退到门外,直到下了石级,方才加快脚步朝前走去,眼见着快到月洞门,忽听假山后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夹杂着女子的低喘。 “三少爷,您别,别……” “来嘛,让小爷我好好地乐一会儿,不会亏待你的。” 董小南唬了一大跳,暗道这算哪门子事,她赶紧蹑手蹑脚地绕过假山,谁想一个小丫头捧着个果盘恰好走来,乍乍地瞧见她,嗓 音脆脆地道:“小南姐,刚从二夫人院子里出来?” 坏了坏了,董小南暗暗跺脚,却不得不敷衍一笑,匆匆从小丫头身边擦过,急奔后面的破院子去了。 直到回到破院里,董小南一颗心仍自扑扑乱跳,她手扶着树干发了好半晌呆,暗道这大户人家的后院果然是深不可测。 “小南。”恰好太安提着几包药走进来,见她伫在树下,便凑上前问道,“你做什么呢?” 董小南正想得出神,不曾想太安突然冒出来,顿时唬了一大跳,失声道:“啊?” “你,”太安上上下下地瞅瞅她,“你没事儿吧?” “没。”董小南赶紧摇头。 “那就把这几包药,拿到厨房里熬熬,再给少爷送去。” “好。”董小南接过药包,走向厨房。 厨房里很脏,锅是破的,碗是破的,什么都是破的,董小南寻了个瓦吊子,用竹刷涮了好些遍,才把药倒进去,又倒进两碗水,搁在灶上慢慢熬着。 没一会儿,药的气味便在空中扩散开来,董小南最厌这味儿,赶紧找了块帕子捂着口鼻,端起瓦吊子,将黑色的药汁倒进碗中,然后用湿巾隔着,捧起药碗,重新走到卧室里。 “二少爷,喝药了。” 二少爷哼唧两声,睁开眼撩撩她。 董小南取了个银勺,舀了汤汁凑到二少爷唇边,服侍他慢慢喝了。 就这样一个喂,一个喝,用了顿饭功夫,总算把一碗药都给喂了下去,董小南这才长舒一口气,放下药碗,抹去额上的细汗珠子。 “二少爷,你好些了吗?” 孙睿鸣眨巴眨巴眼,没有答话。 “二少爷,要是没事,我,我先走了。” 孙睿鸣点头,瞧着董小南走出屋子。 浓重夜色,笼罩了整个大地。 后院的窗户忽然开启,一道影子嗖地蹿出,腾上房梁,迅疾消失在远方。 城西。 玄心观。 “师傅。” “你来了?” 站在案前,慢慢剪着灯花的老道转过身来,一双眼里精光闪烁,眉宇间的神情却甚是慈祥。 “弟子,谢师傅相救之恩。” “起来吧。”老道俯身将他扶起,“上天有好生之德,更何况,你我二人,本也 有缘。” “弟子谢师傅教诲,师傅这些日子的训谕,令弟子茅塞顿开。” “嗯。”老道点头,朝旁边的蒲团一指,“过来坐。” 两人走到壁边,各踞一个蒲团,盘膝坐下,老道竖起一只手,置于胸前,缓声道:“蔷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孙睿鸣屏住呼吸,却听老道又问:“现下,不知你心中所想,乃何物?” “弟子……” “世间诸人,凡贪,痴,怨,嗔,恨,爱,皆会招灾引祸,再则,世人皆爱算计,谓得,却不知已失,谓失,却不知已得,这得失之间,往往不是那样清晰的,得之得者,失之失也,却不知你想得到的,乃是什么?” “弟子……”孙睿鸣沉吟——或许,全世界每个角落里,都充满了喧嚣,唯在有师傅这儿,他感觉到的,从来都是如沐春风般的温暖,丝毫没有凡尘俗世的气息。 “你是困惑了?” 孙睿鸣摇头。 “那如何不能作答?” “弟子只是想,倘若世人为恶,是否当以恶还之?倘若世人为善,是否亦有善报之?” 老道捋须:“想不到,你竟然有了这样的智悟,那,为师再问你,何为善,何,又为恶呢?” “善……就是心存慈悲之念,恶,就是——有觊觎他人之心。” 老道摇头:“错哉错哉,稚儿尚不能全然顿悟。” 痴儿?孙睿鸣有一瞬间的不服,但很快,也就平静心绪——师傅的睿智,远胜常人,他实在不该猜疑。 “佛家有云,一念起,万念皆起,一念灭,万念皆灭,而人之运,往往,也只在一念之间,善念动,运自生也,恶念生,运自灭也。” “真的吗?”孙睿鸣脑海里闪过许多亲历之事,“师傅,有人存心算计徒儿,徒儿该怎么做?” “算计?”老道捋须而笑,“算计你什么?” “算计——”孙睿鸣忽然笑了,甚至想仰天大笑——算计他什么?无非是孙家的家产,而孙家的家产,既可得之,亦可失之,难道,会比他孙睿鸣更重要? “哈哈哈哈!”孙睿鸣不禁仰天大笑,老道亦笑了。 痴儿已悟,其余便无须多言。 第3章 家产很重要吗 “话虽如此说,但徒儿还是想习强身健体之术,以外实肌体,内蕴元神。” “嗯。”老道点头,自旁边的香案上,拿过一本书册,递到他手里,“这个你且拿去,日夜勤加习练,却不过有丝毫颓废,更不可为外物迷惑心智,须得每时每刻禀守意念,只要你坚持不懈地努力,终会有水到渠成之时。” “谢师傅教诲。”孙睿鸣起身,朝着老道冲冲叩了一个头,起身离去。 “呵——”打着呵欠,伸着懒腰,董小南迈出房门。 阳光真明亮,鸟儿在枝头歌唱。 她顺手拿了把竹笤帚,把落叶扫成一堆,再用竹箕乘了,送到院外去,恰好看见太安满脸愁苦地蹲在竹根下。 董小南倒了树叶,走到他身边,细声细气地道:“怎么了?” “没钱给少爷抓药了。” “你没去找管家吗?” “管家?”太安抬头,颇觉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管家怎么会理论咱=的死活。” “你这话,”董小南略感惊讶,“我怎么听着不明白。” “不明白?有什么不明白?” “想想看,二少爷再怎么不济,那也是孙家二少爷,这院子里的人怎么可以如此欺负他?” 太安嗤一声笑:“你真不明白?” “真不明白。” “他们都不是‘糊涂人’,晓得从二少爷这里捞不着好处,自然不肯看顾他,再则——”太安摆摆手,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你年纪小,哪里懂得这里头的门道。” 门道?看他一副老成的模样,董小南想笑,却没有笑。 “太安,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二少爷呢?” “离开?”太安摇头,“我打小儿就跟着二少爷,二少爷虽说性子软了些,可对咱们这些下人却真心不错,从来不拿主子的款儿,再说,再说——” 他搔搔头,硬是没能描述出来。 “那咱们想想办法吧。”董小南也在他面 前蹲了下来。 “办法?”太安奇怪地瞅瞅她,“咱们就两个下等奴才,怎么想办法?” “下等奴才?下等奴才也是人。”董小南翻个白眼,“太安,你长点志气好不好?” “那你说说看,有什么法子?” “嗯。”董小南沉吟,暗揣自己有什么拿得出的手艺,“对了,我看见后山上有竹子,有草药,或许,我们可以去砍些竹子编筐,然后再采草药去卖,这样足够给付二少爷的药费。” “这倒是个好法子。”太安点头,也深觉可行,于是两人便忙碌起来,去后山砍了竹子编筐,然后又采草药到集市卖钱。 当他们把熬好的药汁和炖好的鸡汤送到孙睿鸣跟前时,孙睿鸣不禁吃了一惊。 想不到,他确实想不到。 原以为困境会让这两个十几岁的孩子放弃,不曾想他们—— “太安,小南。”孙睿鸣将两人叫到跟前,“坐下来。” 太安和小南非常听话地坐了下来,瞪大双眼看着他们的主子。 孙少爷一人挟了一筷菜,放进他们碗里,语重心长地道:“从今儿个开始,咱们就是一家人了,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少爷,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从来都是一家人啊。”太安有些莫明其妙,他从小儿起跟着少爷,早从心底里把少爷当成自己的亲人。 “那么从此以后,在这大宅院里,咱们要相亲相爱,互相支持,明白吗?” “是,少爷。” “小南,”孙睿鸣又转头看着董小南,“我知道,你这些日子一定吃了很多苦,受了不少罪,如果你觉得苦……” “少爷,小南不觉得苦。”不等孙睿鸣把话说完,董小南已经抢着道。 孙睿鸣颇觉惊讶,他确实没有想到,她的意志竟然如此坚定。 “为什么?”孙睿鸣不由得问了一句。 董小南偏偏脑袋,或许连她自己,半晌勾唇一笑:“因为小南相信少 爷。” 相信……? 孙睿鸣觉得自己的下巴差点掉地上——像他这样病病歪歪,居然也能得到他们的“相信”?这也太奇怪了。 “可是——咱们眼下看起来,在这院子里,很弱,很弱,很弱……” 很弱吗?董小南觉得自己眼前有很多泡泡在飞来飞去。 少爷说他“很弱”,可少爷真地“很弱”? 深吸一口气,董小南无比坚定地道:“没关系,就算少爷‘很弱’,小南也会保护少爷,不让任何人伤害少爷!” 呃——太安瞪圆双眼看着董小南——这是她说的?他没有听错吧? 孙睿鸣也暗觉惊诧,再仔细看看董小南那张认真的小脸,好吧,既然她相信他,他亦不妨相信她,姑且看看她要如何“保护”自己。 “那,咱们先吃饭。” 三个人埋头吃饭。 等吃完饭,董小南动作迅速地收拾好碗筷,把所有的物事送进厨房里,太安跟进来,扯扯她的衣衫后摆:“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混话?” “混话?”董小南面色一正,“我有说过混话吗?” “难道不是,你居然,你居然敢说,自己会保护少爷?你不就一个小小的……毛丫头……” 董小南转头,盯了他一眼,太安下剩那些话,忽然缩回肚子里。 这丫头,好奇怪啊。 自己分明是看着她长大的,确实身无三两肉,也不见得比其他人多几个心眼,怎么就,怎么就敢夸这海口? 董小南却不想再解释什么,让太安误会误会,也好。 再说这院子里的事,她也确实要琢磨琢磨呢。 接下来的日子倒还安静,只二夫人偶尔把董小南叫去,探问二少爷的病情,董小南也只是说,二少爷病得越来越重,下不床,吃不下饭,简直快断气了,二夫人听了心中暗暗高兴,心中甚至开始撺掇孙老爷,把所有田产地契什么的,统统转到自己儿子名下。 董小南再傻 ,倒也看出来了,原来这二夫人支使院子里的人,就是想把二少爷给挤兑出去,好自己霸占孙家家产,董小南心里暗恨,却也不好怎么着。 她只是一个婢女,哪管得着家主的事,只想二少爷要是真被他们弄死了……她愈是想,心里愈是难过,因为难过,未免背地里洒了几串热泪。 她多么希望上天能降下一尊神来,赶跑这院子里所有的坏人,让二少爷平平安安地,可是二少爷,为什么不争呢?他不在乎吗?他们这般整治他,他不难过吗? 二少爷是不是很傻呢? 晚上吃饭时,董小南看着瘦弱的二少爷,终于忍不住道:“二少爷,那个……” 二少爷埋头,从碗里挑出去一颗谷子。 “二少爷,那个……二夫人她……” “她说什么了?” “二夫人她……”董小南不知该怎么说。 “以后前院的事,你只管看着,不要去理会。” “不理会?”董小南有些茫然,“可是二夫她——” “你想离开孙家吗?”孙睿鸣忽然出其不意地道。 “啊?”董小南有些茫然地张大嘴,“二少爷你说什么啊,离开孙家?” “难道你不可以吗?”孙睿鸣竖起一只手,在董小南面前晃了晃,“这是什么?” “手啊。” “对,这是手对不对?你看咱们有手有脚,到哪儿不能挣钱花,为什么一定要窝在孙家呢?” “啊?”董小南差点掉了下巴——敢情孙少爷动的,是这心思? “可是,”她吞了口唾沫,“这孙家的家产……” “家产很重要吗?” 董小南不言语了。 “我还是那句话。”孙睿鸣埋下头,“如果你怕吃苦,就留在孙家,这里有得吃有得喝,不会少了人的。” “我……”董小南立即摇头,“不,我跟少爷走,不管天涯海角,小南都跟着少爷。” 孙睿鸣浑身一震,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 “你确定?” “我确定。” “就算以后风餐露宿,就算以后流浪街头?” “是。” “不后悔吗?” “不后悔。” 孙睿鸣忽然笑了,转头去看太安:“你呢?” “我也跟着少爷!”太安毫不迟疑地道。 孙睿鸣伸手,摸摸两人的头。 这个世上有多少人明白,钱财皆是身外之物,挣得到,也自然会失去,最重要的,是人心啊,精诚合作的心,实在要胜过一切。 “吃饭。”孙睿鸣说完,挟起自己碗里一颗鸡蛋,放进董小南碗里。 董小南吃着鸡蛋,心下却是暖暖的。 等吃过饭,董小南收拾屋子,孙睿鸣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开始琢磨些事——诚如师傅所说,这什么孙家宅院,孙家产业,他浑没半点放在心上,如果前院那个老婆子想要,他可以全部给她。 只是眼下,他还不能贸然离开家,一则是担心老爹,怕自己一走,那个毒心眼的妇人就把老头子给做了,二则,眼睁睁地看着整个孙家被那个毒妇把控,他也确实有些于心不甘。 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孙睿鸣有的是时间和精力,跟他们走着瞧。 君子报仇,尚且十年不晚,更何况他孙睿鸣如今才多大?二十来岁,等上个二十年,那毒妇再怎么风光也死了,要收拾她的小崽子,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他孙睿鸣要琢磨的,是如何另建一番功业。 师傅要他多读点书,再外出增长阅历,将来寻着机会,自有一番大丈夫的作为。 大丈夫,大丈夫。 孙睿鸣正细想着,房门忽然被人轻轻叩响。 他屏息听了会儿,往后躺到床上,半晌,房门被人推开,一条人影闪进来,凑到床边,仔细瞧着孙睿鸣。 直到确定他……确实病得很重,方才蹑手蹑脚离去。 孙睿鸣撑起身子,朝房门的方向瞧了眼,暗道那毒妇现在肯定放心了。 第4章 贵客 “快死了?” 西屋里,妇人的声音压得极低:“你确定,他是快死了?” “小的……亲眼所见,绝无二话。” “这是赏你的,且下去吧。” 待家丁一走,金玉娥走到窗前,探头探脑地朝外看了看,见院子里乌漆抹黑一片,什么都瞧不见,遂略略放了心,折身走到穿衣镜前,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影像。 嫁到孙十年了,她早把孙富堂的家底摸得一清二楚,孙家有几座宅子,几块地产,甚至旮旯角里藏着把竹笤帚,她也毫不含糊。 孙富堂眼见着一天天年纪大了,显然是靠不住的,将来只有指望自己的儿子,只是孙睿龙年纪尚小,心志未开,哪里懂得人世间这些弯弯绕绕,成天只晓得吃了睡,睡了吃,再则就是和丫环媳妇子牵扯不清。 在金玉娥看来,自己的儿子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她哪里晓得,孙睿龙背后里挑三窝四,调戏小丫头,早已尝过风月之事,只是还不曾迷恋于其中,至于家产,他只晓得伸手跟帐房要钱,哪里理会得其他。 金玉娥满心满意地算着,只要孙睿鸣一死,孙富堂自然会把所有的家产都交给孙睿龙,到时候,就算孙富安不在了,她也能风风光光做个太夫人,再娶上房听话的媳妇儿,在这孙家宅院仍旧称王称霸。 故此,这些年来,在孙富堂面前,她没少说孙睿鸣的坏话,更在孙睿鸣的饭菜、汤药里做了不少手脚,孙睿鸣果然是越来越病弱不堪,眼见着就快一命呜呼,不知道为什么,金玉娥心里反而不踏实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事故要发生,但到底是什么事故呢? 她左右盘算来,盘算去,私下一合计,觉得孙睿鸣好歹是孙家的大少爷,自己做事不能做得太绝,至少让下面人看 着,不是那么回事,干脆,给老爷说说,把那个病秧子,打发到田庄上去得了。 金玉娥计议甫定,等孙富堂一回来,便把这事同他说了。 按说孙富堂这老爹,当得也足够窝囊,虽说自己有两个儿子,他也从来没怎么管过,成日里混混噩噩,只管自己好吃好喝,外带暗暗在窖子里养了两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当然,这些事也是背着金玉娥做的。 于是孙家这一家子,当家的糊涂,主母尖刻,大少爷病弱,二少爷贪玩,如果不是家底厚实,按说早就败光了。 听金玉娥这么说,孙富堂打了个呵欠,抬手摸摸她光滑的脸蛋,嘟嘟哝哝地道:“你要是实在看他不顺眼,也得,明天我让孙喜同他说说,便让他搬到田庄上去,也就是了,省得堵你的心。” “什么叫堵我的心?”金玉娥立即发起脾气来,“他住在后院,我还不是天天好茶好饭地待着,难道就因为他是旧妇的儿子,就刻薄他了?” “是吗?”孙富堂又打了个呵欠,他虽然糊涂,却也不是傻子,自己枕边人心里想什么,焉有不明白之理? 只是,这些事琐琐碎碎,他根本不想理会,再则,和孙睿鸣的父子情分,确实也淡薄得不能再淡薄。 “二少爷,二少爷在吗?” “什么事?”董小南站起身来,跨出屋门,手里还提着把葫芦瓢。 孙喜十分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老爷发话了,让二少爷去田庄上养病呢?” “田庄?”董小南有些怔愣。 “是,你啊,赶紧着替孙少爷收拾东西,陪他一块儿去吧。”孙喜说完,转身走走了。 董小南立在空院子里,发了很久的呆,才走进屋中,见孙睿鸣仍然躺着,面朝里边。 “二,二少爷。”董小南走到他身旁,非常小声地喊道 。 “唔。”孙睿鸣闷闷地应了声。 “那个……” “我都听见了。” “那,少爷你——” “纵然他们不说,我也正这样想着呢。”孙睿鸣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坐起身来,整理着自己的长袍。 “少爷你——” “小南啊。” “奴婢在。” “怕跟我去庄上吃苦吗?” 董小南摇头。 “愿意跟着我吗?” 董小南点头。 “那,你就收拾几件衣服,或者看这屋子里有什么想要的,一并儿打包好,跟我走吧。” “少爷……”董小南忽然冲动起来,跑过去一把将孙睿鸣抱住,伏在他怀里“呜呜”哭起来。 “怎么了?”孙睿鸣轻轻拍着她的头。 “少爷这么好的人,他们为什么还要欺负少爷?为什么?” “欺负?”孙睿鸣淡淡地笑了,“他们有吗?” “就有。”董小南抬起头,下巴仰得高高的,“为什么他们住好房子,吃香的喝辣的,少爷却要去田庄上受苦?” “很苦吗?” “嗯。”董小南重重点头。 “如果你觉得很苦,那就——” “不。”董小南用力摇头,“奴婢不觉得苦,奴婢只是——心痛少爷。” 孙睿鸣一怔,那抬起的手忽然悬在空中——心痛?这似乎是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听另外一个人,如此发自肺腑地说,心痛。 他不由伸手抬起董小南的下颔,深深望进她的眼底,在确定她的感情没有一丝杂质后,孙睿鸣忽然笑了,抬头捏捏她的鼻子:“丫头,你似乎忘记了,我是个男人。” “男人?”董小南霍地抬头,这才意识到什么,慌忙后退,脸上却情不自禁地浮起几丝红晕。 “怎么,不心痛了?” 董小南做了个怪脸,吐吐舌头。 “少……”恰好太安捧着几个烤熟的地瓜走进屋里, 乍然看见如斯情形,不由怔住,“少爷,你们这是?” “太安啊。”孙睿鸣招手把他叫到跟前,从他手里接过只地瓜,剥掉皮塞进口中,细细地咀嚼着,“这明天呢,我就要动身去田庄上了,你打算怎么着?” “自然是跟着少爷。” “当真?”孙睿鸣双眸微眯。 “当真!” “就算,一辈子没有出息?” “就算,一辈子没有出息。”太安咬牙。 “好。”孙睿鸣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既这么着,且说好了,咱们三个从今日起,便生在一处死在一处,绝不能背叛,更不能互相伤害,有福一起享,有祸一起担,好吗?” “好!”太安挺起胸脯,语声响亮地答道。 “收拾东西。” 太安和董小南立即忙碌起来,而孙睿鸣则只是挑了几本紧要的书,倒把其它的物事全搁下。 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太安和董小南,打角门悄悄离开了孙家大宅,一个人都没有惊动。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当董小南看见田庄边上那几座摇摇欲坠的小破屋时,还是忍不住叹了几口气。 倒是孙睿鸣,很有既来之,则安之的气度,进屋看了看,道:“这不是还有桌还凳吗?怕什么,再说这田园风光,到处都是碧油油的青菜,想吃什么,立即去摘,还不用半点费事。” 在他的鼓舞下,董小南和太安也很快变得有说有笑,他们帮着孙睿鸣把一切整理出来,太安又叫来几名长工,让他们把屋顶加固了一下,三个人就这样住了下来。 离开孙家大宅,没有那些纷争,日子反而变得格外悠闲,孙睿鸣每天读书,偶尔去地里转转,董小南负责做饭,太安负责管理长工及采卖,真是相得益彰,不亦乐乎。 再说孙家,自孙睿鸣去后,家下人 等没了约束,愈发变得懒怠,只有当着金玉娥的面,还唯唯喏喏一些,背地里只是打牌喝酒,也有精明点的人,开始在外悄悄倒腾一些小生意,暗揣着万一哪天离开孙家,倒也有条生路。 却说孙富堂,到底上了年纪,精神头一日短似一日,倒把在外头的心思给收了,只在自家院里,晒晒太阳,守着祖产度日,金玉娥反复念叨数遍,要他立下文书,言明把所有家产给孙睿龙。 孙富堂活到这把年纪,世间什么事没有看透?其实这家产留给谁,他根本不怎么在意,或者说他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使棍子也打不出几个闷屁的人,在金玉娥跟前向来只有哼啊哈啊的份儿,实在被催得急了,他才懒懒地道:“你也别着急这会儿功夫,且等我死了,你只管把这里金的银的全拢在自己手里,不过记住了,世间的东西再多,最后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你倘若真要如此计较,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金玉娥听了这话,很是怔愕,或许在她心里,根本没有“死”这个字,总觉得自己是庙里的菩萨,可以金身不坏的。 但孙富堂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自然也不好再掰扯什么,只得日日算计着,往自己的匣子里多存两贯钱,保密地放在那里。 这日董小南提着桶往溪边去洗衣服,刚洗了两件,忽然听见车轮响动,转头看时,却见一辆非常华丽的马车自田埂上走过,不过她向来不关心这些事,仍然埋头洗衣服,直到对岸太安的声音传来:“小南,小南,快回来吃饭了。” 董小南“嗳”了声,亮嗓子答道:“还有两件呢,且等等。” 她到底是把所有的衣服都清洗完了,才回到屋子里,仔细看时,却见桌上摆着好几盘菜,还有大白米饭。 第5章 呆傻少爷 话说自穿越后,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吃过这么好的东西,董小南不由努力地咽了口唾沫。 “小南,”孙睿鸣转头朝她笑,“过来,坐。” 董小南抬手擦擦脸颊,忽然有些自惭形秽,或者觉得像是在做梦。 “过来啊。”孙睿鸣又叫了声,这时坐在正中间那个,衣饰华丽漂亮的年轻公子不禁笑道,“睿鸣,这就是你的丫头?” “对。”孙睿鸣点头,也淡然一笑。 “瞧着倒是挺有趣的。” “确实很有趣。” “少爷。”董小南也觉得不妥,“奴婢还是坐下边儿吧。” “忘记咱们前日说什么来着了吗?” “呃……”听孙睿鸣这么说,董小南才鼓起勇气,走到桌边坐下。 太安立即把一碗白米饭推到她跟前,孙睿鸣又给她挟了一条炸得酥黄的鱼,尽管很馋很馋,董小南还是压抑着自己的欲望,挟起鱼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 “睿鸣兄,我看过你的文章,辞锋劲锐,指刺时政辛辣异常,为何不去考个功名呢?” 孙睿鸣眯眯眼,挟起一块鱼肉放进口中,细细地咀嚼着:“感谢陈济兄的赞誉,不过以陈济兄看来,我这样的性子,可适合官场否?” “那倒是,睿鸣兄向来闲云野鹤,全然不把世俗之物放在眼里,只是可惜睿鸣兄的才学,难道要隐于林下?” “隐于林下有何不可?世间红尘,无非是功名利禄,是非恩怨,何苦去招惹?” “看来,我这趟是说不动睿鸣兄了。”陈济微微叹息。 “陈济兄难得来一次,不如在此间小住数日,只当休身养性,如何?” “我哪能像睿鸣兄这般好福气?只是睿鸣兄——” “怎么了?” “我观你面相,怕近日将有一劫,睿鸣兄可要小心,再小心。” “一劫?”孙睿鸣有些不明所以,暗道自己人在家中坐,难不成,祸还会从天上来不成? “多谢陈济兄提醒。” “既如此,在下就不多说了。”陈济冲孙睿鸣一抱拳。 接下来,两人一面吃,一面喝,一面聊着闲篇,而董小南和太安则在旁边傻吃傻喝,也没注意他们说的是什么。 等吃过饭,陈济也没有多留,起身向孙睿鸣告辞,孙睿鸣亲自送他离开。 “小南。”等他们出了屋子,太安立即用胳膊肘碰碰董小南。 “唔?”董小南嘴里包着饭,十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 “你,你想去京城吗?” “京城?”董小南脑海里闪过***的影子,那地儿她前生不知道去过多少次,也没觉出什么意思来,当下摇头。 太安很是惊奇,然后伸指在她脑门儿上戳了一记:“你可真是个实心眼儿。” 实心眼儿? 董小南也不为自己辩驳,她从来不想什么京城,什么高官厚禄,只是想身边的人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如此而已。 “太安,你很想去京城?” “是啊。”太安脸上流露出无限神往的表情。 “京城有什么好?” “当然是……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满大街的马车,漂亮的女子……” “可那些,都不是你的啊。”董小南一语道破关键。 太安立即蔫了,然后狠狠白了董小南一眼:“你说话,能不能别这样直白?” 董小南却觉得有些委屈:“这是事实啊。” 太安觉得自己想倒地不起,话说这丫头,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准让人气死,也不知道少爷到底喜欢她什么。 “太安。”孙睿鸣的声音忽然响起,太安一哆嗦,赶紧站起身来,腰板挺得笔直。 “把屋子好好拾掇一下。” “知道了,少爷。” “小南,你去搬张桌子放在这屋里,我想读会儿书。” “是。”董小南起身点点头,进屋子搬了张木桌,放在院里,孙睿鸣又让她取了文房四宝,然后自己观书临帖,董小 南屏声静气站在一旁,也不敢言声儿。 直到夕阳一点点沉下去了,孙睿鸣这才搁下笔,揉揉额心。 “少爷,您累了吧?”董小南立即捧来一盏茶,轻轻搁在桌上,孙睿鸣端起茶盏,浅浅啜了口,忽然看着董小南微微一笑:“小南。” “少爷?” “跟着我,你是不是觉得委屈?” “不。”董小南立即摇头,“小南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是吗?”孙睿鸣淡然一笑,没有多言。 没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照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上,投下一地疏落的影子,孙睿鸣负手站在树下,想着心事。 从内心深处而言,他其实是个孤芳自赏的男子,不管身边的世界发生怎样的变化,他其实从来没有变过,对于家产,田地,器物,也丝毫地不放在心上。 出仕?为官?怎及得逍遥林下来得自在?其实,什么饥寒痛苦之类,他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不愿身边人跟着受累而已。 他讨厌红尘中一切名利世俗的纷争,他不喜欢他们,讨厌他们的贪婪,讨厌他们的野心,讨厌他们永不知足的追逐,他在刻意寻求一种只属于自己的生活,独立的,不受任何人影响的。 所以,倘若身边的人不愿意跟随,他从来就不会强求,他知道这世间人大多数来来往往,不过都是为了利益,在其他地方,他能容许利益的争斗,可是在他身边,绝对不允许。 他不喜欢孙家大宅里的人,不喜欢金玉娥,更不喜欢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所以,避至田庄上,反倒合了他的心意,只是,他也担心董小南和太安不适应这种清苦的生活,所以,倘若他们心志不坚,便让他们趁早离去。 看着天上的月轮,孙睿鸣忽然深深地吸了口气,有时候他也觉得心里某个地方会空空地,需要什么来填满,但他知道,那不是俗世中人所追求的,他想要的,是 另一样东西。 也许这样东西,就在他的身边,也许这样东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是他孙睿鸣,始终只是想自己。 在外人眼中,他是孙家大少爷,在有些人眼中,他是一个不管用的,任人欺负的病秧子,在更多人眼中,他一无是处,但在内心深处,他一直非常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谁。 “少爷。” 董小南的声音响起。 “怎么还没去睡?”孙睿鸣转头看她一眼。 “我睡不着。” “哦?” “少爷,我们聊会儿天,可以吗?” “想聊什么?” “少爷……”董小南托着下巴,双眼亮亮地看着这个男子。 有时候,她觉得他很傻很傻,为什么别人计较的一切,在他看来根本毫无意义? “少爷,你真地不难过吗?” “难过?为什么要难过?” “那个……”董小南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小南,如果你跟一般人一样,那么在意眼前的所得……” “我知道了。”不等孙睿鸣把话说完,董小南立即乖乖地闭上了嘴,她隐约猜到孙少爷心中的那层意思,只是嘴上说不出来。 从她心里而言,也没有在意什么,只是真心实意想跟少爷在一起,想陪在少爷身边,即使有时候,少爷的行为很古怪,让人弄不明白是否为什么,可她还是相信少爷,她觉得至少少爷不会像外面有些人坑害她,少爷往什么地方一站,总是会形成强大的吸引力,只吸引那些喜欢他的人靠近。 董小南并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后来她才懂得,诸如君子之交淡如水之类的话。 日子仍然淡得像水一样,外面田庄上的人,春种,秋收,偶尔来小屋向孙睿鸣请安,也只瞅见孙睿鸣在读书,大家里私下里议论,都道孙家少爷今后怕是要为官作宰的,也有人试着想向孙睿鸣提亲,却被孙睿鸣一一拒绝。 太安忍不住问道:“少爷, 你不喜欢那些女孩子吗?” 孙睿鸣笑笑:“你喜欢那些女孩子?要不,少爷作主,给你挑一个?” “那,少爷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太安抓抓自己的发髻,有些苦恼。 孙睿鸣笑笑,没有答话。 太安不禁暗暗地翻白眼,心道,少爷不会是读书读傻了吧?连最简单的**女爱都不明白。 孙睿鸣咳嗽一声:“太安啊,以后呢,千万别在我面前提这些事。” “为什么?少爷?”太安深觉惊异。 孙睿鸣还是不解释。 晚上,等孙睿鸣睡熟,太安把董小南叫出来:“小南,你觉得咱们家少爷,心里是不是搁着什么事?” 董小南白了他一眼:“少爷想的事,你都弄不明白,最好别去瞎猜。” “可是,庄户人家来提亲,那也是件好事啊,怎么少爷统统都不喜欢?” “那些凡俗女子,都配不上咱们少爷。” “啊?”太安微觉惊诧——怎么不是自家少爷,配不上人家姑娘呢? “很多事说不明白,你别管,成吗?”董小南微觉懊恼。 太安又开始抓头发——不明白吗?有什么不明白呢?很多事用眼睛就能瞧见,有什么不明白? 当然,太安永远不明白,恰恰是眼睛能看得见的事,最能惑乱人心。 眼瞅着到了十月中旬,天气转凉,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孙睿鸣于是更加不理会外面的事,成天只是读书。 这日晚间,从孙家大宅里过来一个人,告诉孙睿鸣,说孙老爷病得很重,希望他能回去一趟,孙睿鸣略一思忖,吩咐太安和董小南看家,自己撑着伞回去。 太安不放心地追出去:“少爷,让我和您一块儿回去吧。” “不用了。”孙睿鸣的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有些飘忽,“他们想要的,无非就是那些俗物,我全舍给他们就是。” 俗物?太安觉得自己又听不明白了,不过他没有多问,转身回到屋里。 第6章 忍无可忍 招财院。 孙老爷躺在床上,面白如纸,胸口微微地起伏着,两只眼里偶尔透露出几许昏黄的光。 “鸣,鸣儿呢?”他有些吃力地道。 立在旁边的金玉娥将手一丢,有些不耐烦地道:“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一会儿……” 说话间,孙睿鸣已经走了进来,见他满身的泥点子,金玉娥立即嫌弃地退到一旁。 孙睿鸣走到孙老爷床前,立定:“爹。” “你,你——”孙老爷脸上流露出几许笑意,抬起手朝孙睿鸣招了招,然后将手伸进枕下,不停地掏啊掏,半晌摸出来几张纸,颤抖着想交到孙睿鸣手中,旁边金玉娥两眼瞪得浑圆,闪闪发光地盯着那几张纸,似乎恨不得把它立即吞下去。 孙睿鸣没接,反道:“爹爹,你的身体,觉得怎么样?” “你爹——”孙老爷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捂唇咳嗽数声,“怕是,怕是不中用。” “爹爹——”孙睿鸣话音里带着几许伤感,虽说跟父亲的感情一向不好,可他到底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血浓于水啊。 孙老爷眸中也是感慨多多,或许真到了油枯灯将尽,才想得起,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 “从前,从前是爹爹,对,对不起你。” 孙睿鸣倔强地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打内心里而言,他确实一直看不上自己的爹爹,觉得他猥琐,俗不可奈,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做不了主,全让金玉娥给把持着,个性软活,全无主宰,可是今晚,他却什么都不想说。 “爹爹,”孙老爷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孙睿鸣的手,“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是个好孩子,以后孙家,孙家就,交给你了……这是孙家的田宅……” 孙睿鸣刚要接过那几张纸,旁边伸过来一只纤白的手,一把抓了过去:“老爷啊,这事儿您就甭操心了,妾身会替大少爷管着, 什么时候合适,再交给大少爷。” “你,你——”孙老爷气得浑身直抖—— 只可惜他虽然满腔愤怒,却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无可奈何,只得用十分歉意的目光看着孙睿鸣。 孙睿鸣仍旧那么淡然,仿佛他爹给不给他留下什么,他都不在意。 孙老爷死死地盯着自己这个儿子,说实话,直到现在,他仍然看不明白,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金银玉器,不管什么,他都不曾放在心上。 看着自己行将就木的父亲,孙睿鸣心中也是感慨良多,他本来有很多的话想告诉他——世间一切皆是虚妄,谁都是***来去无牵挂,何苦执着?只要心中一念泯灭,万事皆休。 只是,他此际沉默,一言不发,知道像他爹这样的人,活一辈子,也是什么都不明白的。 孙老爷呆呆看他良久,忽然长长叹一口气,双腿一蹬闭了眼。 屋子里静悄悄地,浑没一个人,掉一泣眼泪,金玉娥拿着房契地契满脸欢喜,仆人们原本跟这老爷也不亲厚,故此就像木头桩子一般立着,孙睿鸣默默近前,替父亲阖拢双眼,然后后退一步,弯腰深鞠一躬后离去。 走出孙家大院那一刻,孙睿鸣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感——孙老爷死了,自此以后,自己和这座大宅院再没有关系。 “二少爷,二少爷。”一名仆从追出来,将一包银子塞给他,“大少爷,这个,你收着。” “你这是做什么?”孙睿鸣颇觉意外。 对方抹抹额上的汗:“二少爷,这是我们下边人,背着二夫人偷偷攒下的,其实都是下面交上来的地租子,原也该是二少爷您的。” 孙睿鸣立住脚,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然后才接过银子,点头连说三个“好”字。 他接过银子,拿在手里,却并没有离去,而是十分关切地道:“你以后仍然打算,留在孙家宅院吗?” 后生脸上浮 起憨厚的笑:“我自小儿只会种地,都是在泥里滚大的,能去哪里呢?” 孙睿鸣默然,他知道世间众生,大抵各有各的命数,有时候,也是强求不来的,有的人在木工活上是一把好手,于其他事上却浅白,有的人会读书,有的人会经营,有的人会作画,有的人喜爱做菜,有的人会手艺…… 手艺…… 他心内忽然一动:“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手艺?” “手艺?” “对,俗话说,技多不压身,你不管是学学种花养草,或者植桑,最简单就是剪个头发,编个竹筐,也是手艺。” “这——”后生搔搔头,脸上再次流露出憨厚的笑,“多谢少爷提醒,五春记下了,五春会自己努力学手艺的。” “那就好。”孙睿鸣点点头,这才拿着银子离去。 回到小瓦房里,孙睿鸣便把银子交给太安,太安见了银子,自然欢喜异常,捧在手里接连数了好几遍,又蹦到董小南身边,无限欢天喜地:“从明天开始,咱们可以吃绕肉,大面馒头,小南,你说好不好?” 董小南却并没有显出半点欢喜,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你怎么了?”太安奇怪地瞅着她,“难道有了银子,还不开心吗?” “你只知道银子。”董小南轻嗔一句,却朝孙睿鸣走去,“少爷,二夫人没有欺负你吧?” 太安这才明白过来什么似的,重重给了自己一个耳刮,也凑过去仔细看着孙睿鸣:“二少爷,大院里——” “老爷死了。”孙睿鸣非常平静地道。 倒是太安,“噌”地跳起来,像是听见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老爷死了?!” “嗯,你去给我找几套素色的衣袍,从明天开始,我要为老爷守孝。” “还守孝?”太安忍不住咕哝一句,仔细想想看,这么些年来,老爷对少爷向来是不闻不闻,不理不睬,孙家大院里的一切也归了 别人,临了去了,自家少爷还得为他守孝。 “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我爹。”孙睿鸣平静得不能再平静,“明天,我还得去大院。” “好吧。”太安点头。 晚上,三个人照旧粗茶淡饭,临睡前孙睿鸣嘱咐太安,明日去市集买些荤菜,但只要准备两个人的份儿就好,太安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仍然点头。 第二天一大清早,孙睿鸣便回了周家大院,孙老爷已经装敛,脸擦得白白的,上头敷了粉,看上去活像戏台上的小丑,孙睿鸣站在棺材前,细瞅了他许久,方才绕到正前方跪下,拈香叩头。 没一会儿,金玉娥搀着小丫头走出,站在棺材前,不停用手绢抹着眼泪,假惺惺地哭个不住。 院门大开,孙氏族人一一前来吊唁,但大多只是走走过场而已,更有那起不肖子弟,惦念着孙家的财产,不停向孙玉娥抛着媚眼。 孙睿鸣按说十分能忍,此际将这情景收在眼里,心中却有火苗噌噌直往上蹿——倘若金玉娥守着宅院,老实本分地过日子还罢,倘若拿着老爹的钱养野汉子,他还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此时的孙睿鸣当然料不到,正是自己这一念难忍,会给他招来一场祸灾! 停灵七日后,金玉娥请风水先生择吉地,开了阴宅,八个壮丁抬着孙老爷的灵柩出门,沿途吹吹打打,往西山上而去。 空中满是乌云,阴风惨惨,汉子们把孙老爷的棺材慢慢放到坑里,再一层层往上垒土。 一座新坟垒起来了,坟前竖着白幡。 孙睿鸣领着家丁们一番拜祭,又在灵前跪守了十五日,就连族中人看了,也不禁赞他至孝至诚。 十六日,孙睿鸣返回大院,却见办丧事时的所有布置都已经撒掉,金玉娥穿着件粉色的衫子,正躺在院中树下,闲闲地磕着瓜子。 “二娘。”孙睿鸣走过去,低低地喊了声。 金玉娥却连眼皮 都不抬:“怎么?咱家的大圣人回来了?” 孙睿鸣丝毫不理会她话音里的刻薄尖酸,仍然是十分诚恳地道:“二娘,我有话同你说。” 金玉娥这才吊起眼皮来,闲闲朝他看了眼:“有屁就放,不用跟我卖弄你的学问,老娘听不懂。” “爹爹虽然去了,但家里还有睿龙,我希望二娘好好照顾他,延请先生教他读书,千万莫误了他的前程。” 金玉娥“咦”了一声:“前程?什么前程?他现在是孙家二少爷,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高屋大堂,将来我自然会他捐个前程,买个官位。” 孙睿鸣微微拧起眉头,他知道,凭金玉娥的见识,大概会做的也只是这个。 倘若如此,孙睿龙,孙家,只怕倒真给全毁了。 “还有什么事吗?”不等孙睿鸣发话,金玉娥已然抢白道。 孙睿鸣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朝这座自己从小住到大的院子再看了一眼,深深叹口气,转头离去。 对于未来,那么一瞬,他忽然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罢。 世事轮回,祸福因果,终究一理。 见孙睿鸣空着两只手儿回来,董小南倒也不觉得意外,仍然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午饭桌上,太安摆出来一碟酱肘子,看看孙睿鸣,心里觉得不妥,想收回去,孙睿鸣却道:“藏它做什么,你和小南都正在长身体,分着吃吧。” 太安迟疑了一下,将一只酱肘子挟进董小南碗里,谁晓得董小南只顾埋头扒饭,竟是对那酱肘子不屑一顾,太安一看这情形,倒也不便下咽,于是,一餐饭下来,竟是谁都没动那碟酱肘子。 饭罢,孙睿鸣难得地把太安叫到跟前:“从前你便同我说,想去镇上酒楼里做伙计,学些管帐采买之事,不知现在可还有这想法?” 太安愣了愣,方才点头。 “既这么着,明天一早,你便收拾收拾去吧,我给你写封荐书。” 第7章 心意 饭罢,孙睿鸣难得地把太安叫到跟前:“从前你便同我说,想去镇上酒楼里做伙计,学些管帐采买之事,不知现在可还有这想法?” 太安愣了愣,方才点头。 “既这么着,明天一早,你便收拾收拾去吧,我给你写封荐书。” “少爷……”太安怯怯地瞧他一眼,“你是不是嫌太安贪吃?” “没有的事。”孙睿鸣笑笑,“我现在独居在此,身边并无什么杂事可做,倒是耽误了你。” “可是,太安会收租子,会看着那些佃户,也会算帐,还能帮少爷您跑腿啊。” “这些事我自己都会做。”孙睿鸣淡然一笑,“太安,你听我细说,一个人一辈子,应该有只属于自己的事,你老是跟在我身边,是不是太没出息?” 太安撇撇唇,没有言语。 “去吧,偶尔有空,就回来瞧瞧我。” “少爷……”太安瞧着他,忽然有些眼泪汪汪,“少爷真地打算这样吗?” =“嗯。”孙睿鸣点头,“再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无论如何,你不能跟我一辈子,对不对?” 理,好像是这么个理,可太安听着,心里却十分地难受,不过,他到底没有闹脾气,而是点点头,闷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晚上,吃过饭,等孙睿鸣和董小南都睡着了,太安耳听得外面都安静下来,方才打开门,走到空草地上,随便在大石头上坐下,仰头看着夜空。 星星,好多好的星星,太安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起来,他开始想自己的心事——小的时候,很小的时候,妈妈把他领进孙家大院,从那以后,太安便再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唯一和他最亲近的,便是二少爷了。 自八岁时,他就是二少爷的贴身书僮,陪他念书,习字,偶尔,二少爷也会带他去逛集市,原本,日子过得很轻松,很快活,可自从二夫人嫁进孙家后,一切都 变了,先是大夫人莫明其妙生了重病,没多久就去了,二夫接替大夫人管家,先是挑三剔四,然后趁孙老爷外出,把他和二少爷赶到后面的破院子。 太安记得,那一年二少爷才十四岁,居然不吵不闹,一个人默默地收拾了铺盖卷,搬进破院。 那天夜里,二少爷第一次问他,要不要离开,他惊恐地看着二少爷,语无伦次:“离开,离开我能去哪里呢?太安一辈子跟着二少爷,哪里都不去。” 二少爷笑了,抬手揉揉他的额头,跟他顽笑道:“傻子,你又不是我媳妇儿。” 太安也笑了,心中却道,自己要真是二少爷的媳妇,那才好呢,就有理由跟在二少爷身边,哪里都不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样喜欢二少爷,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不顾一切都要跟着他,就算没有饭吃,也没有很漂亮的屋子住。 二少爷对他太好了,从来不打他,也从来不骂他,有什么好吃的,总是惦记着他,冬天冷了,会把他叫到炕上去一块儿睡,夏天热了,会教他把西瓜放在井水里冰着,他们一起吃一起睡,完全就像亲兄弟一样,或者,比亲兄弟还亲。 有时候,想着这些事,太安就忍不住眼泪汪汪,按说他是个男孩子,不应该流眼泪,可是他,可是他真心地想陪着二少爷啊。 “太安。” “嗯?”太安猛地回神,转头看着突然冒出来的董小南。 “你……”董小南仔细地瞅瞅他,猜测着他的心思,“你不想离开这里?” “嗯。”太安点头,“或许,这个世界上,再找不到比这儿,更温暖的地方了。” “那倒是。”董小南微笑点头。 他们相视一笑,眼眸里忽然都多了些旁人无法了解的东西。 是真诚,是善意,是渴望。 “少爷是个好人。”太安低头看着地面,喃喃地道。 董小南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远处模 糊的树影。 “自从大夫人去世后,少爷便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可是他从来不抱怨,也从来不轻易对人发火,每次有人刁难,他总是费尽心思保护我。” “所以,咱们也要帮少爷。” “啊?”太安微微张大嘴——怎么帮? “你可以去镇上学本事,而我,会好好照顾少爷,会让他穿得好,吃得饱,会让他不花心思去料理那些杂碎的琐事。” 太安忽然笑了笑。 “你笑什么?”董小南拿眼瞪他。 太安凑到董小南耳边,低低说了句话,董小南脸上顿时浮起几许红晕,伸手去掐太安的胳膊:“让你使坏,让你使坏,就会瞎说!” “好好好,我不瞎说了。”太安赶紧讨饶,“那咱们就说好了,你留下来照顾二少爷,我去镇上学本事,等什么时候,咱们也建一座很大很大的院子,买很多很多的丫环奴仆,要只挑好心眼的,坏心眼的不要,让他们照顾少爷,不许任何人欺负少爷。” 董小南不禁“呀”了声:“太安,你什么时候这样有出息了?” “我一直都很有出息,不过是你不知道罢了。”太安高高地扬起下巴,骄傲得就像一只小公鸡。 “那咱们,拉勾。”董小南伸出右手,翘起小指头,“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许忘记今天晚上说过的话,就算以后……” 她很努力地想了想,一时间也没想出什么来,只得吞吞唾沫道:“就算以后……嗯,有钱了,日子好了,也不许忘记。” “当然!”太安毫不迟疑地点头,勾住董小南的小指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记得少爷,我们都会……相亲相爱。” “小南。”太安又抬头望了一眼夜空中的星星,“你说,它们能听见我们的话吗?” “当然能。” “它们会照顾好人吗?” “当然会。” “董小南。” “怎么?” “我觉得你,好傻好傻。” “ 噢?” “不过没关系。”太安拍拍自己的胸口,忽然间变得很男子汉,“从今天起,我会保护董小南,就像哥哥照顾妹妹那样。” 四目相对,他们像是看到了彼此最澄静的心。 太安……我也会,保护你。 清早起来,孙睿鸣打开房门,看见董小南在非常认真地清扫院子。 “太安呢?” “太安去镇上了。”董小南停住手上的动作,抬头非常温顺谦恭地答道。 孙睿鸣“哦”了声,迈步朝厨房走去,却听董小南道:“少爷,早饭已经准备好了,搁在堂屋的桌上呢。” “你吃了吗?” “还没。” “那就陪我一起吃吧。” 董小南把笤帚放到墙角,走到水井边,摁住铁杆压了数下,立即有清亮的井水流出来,董小南接着那水洗了手,又在布裙上擦了擦,这才走进堂屋里。 孙睿鸣已经放好碗筷,看董小南坐下,便把一只炸得黄灿灿的鸡蛋挟进她碗里。 董小南却把鸡蛋挟回他碗里:“少爷,您吃。” “咱们一人一半。”孙睿鸣把鸡蛋从中间分成两半,将一半搁进董小南碗里,两人这才安安静静地吃起饭来。 “呆会儿,我要去庄上看看。” “嗯。”董小南点头。 瞅着这样安静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孙睿鸣的心愈来愈踏实,话说这丫头还真是自己的宝贝疙瘩,贴心又乖巧。 吃过饭,董小南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孙睿鸣出了门,沿着田梗往前走。 阡陌两旁的禾苗已经长得很高,碧绿肝葱惹人喜爱,有农人弯着腰在地里忙活,远远瞧见孙睿鸣,便直起腰来同他打招呼:“二少爷好。” “二少爷好。” 孙睿鸣一行走着,一行看着这长势喜人的庄稼,心中暗道,倘若雨水丰沛,今年倒能有好收成,庄户人家可以有好日子过了。 他这样想着,便走到苇塘村村长的家里,村长正在编竹篓子,看见 他来,赶紧搁下手头的活儿,站起身来,脸上流露出十分拘谨的笑:“二少爷,您怎么这会儿功夫来了?” 孙睿鸣两眼往院子里扫了扫:“太安去镇上了,庄子里的事以后全由我管,所以过来知会一声。” 村长连声答应,一面又拉出条长凳来,用布擦净了,让孙睿鸣坐。 孙睿鸣便坐了,和村长拉了会儿家长,便起身告辞,他正想接着去下一个村,却见东头槐树下,围着一帮闲汉,当中坐了个身穿大花衣裳的妇人。 “伍大姐,再说说,再细说说。” 孙睿鸣向来最恶这些飞短流长,故此想走开,却冷不丁听个汉子道:“寡妇门前是非本来就多,更何况金玉娥那个娘们儿,正是虎狼一般的年纪,哪里耐得住寂寞?却便宜了那起没羞没臊的。” 众汉子轰然一阵大笑。 “赵疤三,要不今天晚上,你也去试试?” “可惜我并不**得俊俏模样,人家瞧不上去,要不早去了,哪等得这会儿,倒是徐小哥你,生得白净面皮,想来那功夫也是一绝,倒不如去试试,图个人财两全,既风流快活,还有银子进帐……” 赵疤三正说得口沫横飞,边上忽然有人捅他,赵疤三莫明其妙,还继续说,对面的张大郎不住对他使眼色,赵疤三方才住口。 “少爷好。” “少爷好。” 这突然的变故,让赵疤三一下子汗流浃背——怪道说逢人背后千万别嚼舌根子,否则定然会撞鬼。 赵疤三回头看时,却见孙睿鸣像棵竹子似地立在院坝边,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讪讪退下一旁。 “大家……”孙睿鸣的目光从他们脸上缓缓扫过,按说,平日里孙睿鸣在他们眼中,那就是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活性格,可是今儿个被他这么一瞅,不知为什么,众人心里都寒碜得慌,仿佛孙睿鸣眼里藏着小刀子,嚓嚓从他们心头划过,教他们胆寒。 第8章 小南真的很喜欢你 赵疤三吞了口唾沫,顿时不吱声了。 大伙儿也暗自揣测,只怕孙睿鸣会大发一通怒火,哪晓得孙睿鸣的脸色很快便恢复如常。 “二,二少爷……”一个佃户讷讷开口。 孙少爷把手一摆,打住他的话头,居然一个字都没说,转头就走了。 “这二少爷……”一众人等摸不着头脑。 喜怒从来不形于色,纵然发生天大的事,他也没有半点反应。 正因为没戏可瞧,所以众人才觉得没趣,又说了会儿闲话,便各自散去。 孙睿鸣并没有停止自己的计划,而是一一通知到各个村长,言明从今以后这一带的田租由自己亲自收,方才慢慢地沿原返回。 在一条长长的田埂上,孙睿鸣停下来,像个局外人似地,朝孙家大宅看了眼。 心,仍然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金玉娥偷汉子也好,败掉孙家产业也罢,其实他都可以无动于衷,甚至是有那么一丝期望,看到这样的事发生,但是孙睿龙,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弟弟。 孙睿鸣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什么田庄业地契,他都是不在乎的。 他转头沿着田埂继续朝前走,离木屋还有段距离,还闻见股淡淡的米饭香气,孙睿鸣蹑手蹑脚地近前,没有去堂屋,却走到灶房跟前,但见董小南扎着条小花布围裙,正熟练地做着饭。 看不出这丫头,倒是挺能干的。 孙睿鸣心中浮起几许暖意,很想近前把她抱住,但他到底控制住了自己的念头,悄悄地走开了。 回到屋里,他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眼见着一切弄齐整,董小南也端着饭菜走进堂屋里。 她每件事做得有条不紊,一丝不乱,先细细儿擦好桌面,摆放好碗筷,方才细声细气地叫道:“少爷,吃饭了。” 孙睿鸣“嗯”了声,从里间走出,在桌边坐下,见只得两个碧绿清透的素菜,便问道:“那碟酱肘子呢? ” “那个——”董小南面现迟疑,“前晌来了个讨饭的乞丐,便给他吃了。” “什么?”纵然孙睿鸣觉得,这丫头很合自己脾气,却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大度。 “少爷……”董小南的表情顿时变得惴惴不安。 “没,没事。”孙睿鸣赶紧收起自己的惊色,“丫头,我只是心痛你而已。” 董小南低下头去,扒着碗里的米饭,孙睿鸣却心知,她必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所以不吃那些酱肘子。 “对了,”孙睿鸣挑出一颗谷粒,剥去外皮,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着,“你这两天抽个空儿,去找小香,让她悄悄地告诉三少爷,想法子溜出来一遭儿。” “嗯。” 等吃过饭,照例是董小南收拾碗筷,孙睿鸣还去做他的学问,话说他们两人,倒也十分地投缘,不管孙睿鸣做什么,董小南既不吵,也不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陪着他,要是孙睿鸣用不着她,她也会给自己找乐子,或者翻出两本书来瞅瞅。 孙睿鸣站在窗前,手执笔管,目光却不禁被外面的人儿吸引——在初夏淡淡的阳光下,女子的侧脸显得是那样柔美,整个人恬静得就像一幅画儿,却无端端扯动他的心,让他忍不住想去呵护。 一颗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孙睿鸣不禁放下笔,走出屋子,就那样静悄悄地立在董小南身后,不言不语。 “扑嗤——”兴许是看到高兴处,董小南笑出声来,转头却见孙睿鸣正愣愣地瞧着她,当下握着书册站起,神情变得忸怩不安起来。 “瞧什么书呢?”孙睿鸣凑近她。 “《西行散记》。” “哦。”孙睿鸣只是盯着她,盯着她…… “少爷?”董小南奇怪地眨眨眼——今天的二少爷,看起来好奇怪。 “小南……”孙睿鸣忽然喃喃地喊了声,脑袋里却是空白的。 “少爷?”董小南低头,仔细地瞅着自己——没有哪里不对 啊。 不等她回过神,身子已经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额上一阵清凉。 啊——这是?董小南但觉一阵热血轰地涌上心头,灵魂儿像是飞上了天去。 等她清醒过来时,孙睿鸣却已经抽身离去,单剩她一人站在原地,双眸懵懂——刚才,是怎么回事?那种奇怪的感觉,甜甜的,麻麻的,酥酥的,就像喝了蜜似地。 却说孙睿鸣回到屋子里,整颗心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话说今天 这事儿,也太……诡异了,再说董小南这丫头打小服侍自己,自己也不曾动过什么心思啊。 也不知道那丫头,被自己吓坏了没有,想到这里,孙睿鸣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再次从窗户望出去,却见董小南像根木头桩子似地立着,一动不动。 晚上吃饭时,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各自扒着饭菜,也不敢抬头看对方,待收拾碗筷时,董小南指尖碰着孙睿鸣的手背,闪电般弹开。 孙睿鸣咳嗽一声,很想开口,但到底什么都没说。 夜里,董小南躺在枕上,静静地想着心事——这还是她自从穿越之后,认真思考自己的事——其实她是一个很随遇而安的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追求,当然了,说嫁人之类,也嫌过早。 二少爷……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感觉,只是二少爷给她一种很亲切,很踏实,很安全的感觉。 陪在二少爷身边,从此以后一生平平安安,但也十分闲适,好么?这样好么?这样的日子,是你想要的么? 董小南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用手支着下巴磕儿,两眼定定地盯着床栏——听说古代大户人家的少爷,都是三妻四妾,虽说二少爷现在“落魄”,可是将来如何,却很难说,更何况她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二少爷一定不会在乡下呆太久,或者有一天,他会金榜题名,会大红大紫,会风风光光…… 好啦好啦!董小南用力地拍拍 自己的脑袋——看自己这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至少,眼下他们的日子很平静,她应该珍惜,不是吗? 告诉二少爷,自己喜欢他?很愿意跟他在一起? 董小南甜甜地笑了。 清晨,蒙蒙的雾气在田野间升起,远处传来声声鸡啼,董小南在厨房里忙活着,熬野菜汤,煎鸡蛋,还蒸了一笼素包子,虽说二少爷执意为老爷守孝,但董小南还是想尽力照顾好他的身子。 孙睿鸣起身后,先在空院坝里打了套太极,然后才回到屋子里,用一条毛巾抹去额上的微汗,看着董小南摆放碗筷,才走到桌边坐下。 “嗯,”他俯身凑到那碗热气腾腾的菜汤前,深深地吸了口气,“闻起来很不错。” “少爷,趁热喝吧。”董小南拿了勺子和碗,给他盛好菜汤,孙睿鸣一面喝汤,一面拿起个素包子,放进口中慢慢地咀嚼着。 “小南。” “嗯?” “一直在这里住着,觉不觉得乏味?如果不喜欢,可以去集市上逛逛。” 董小南摇头。 “怎么?你不喜欢逛街?” “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少爷要听实话吗?” “当然。” “小南喜欢陪着少爷,看少爷读书,习字,下棋,小南就觉得很开心。” 孙睿鸣停住咀嚼,怔怔地看着她—— “那,你想不想学?” “想啊。”董小南的双眼顿时亮了,“能跟着少爷读书,是小南的福气呢。” “既这么着,从明天开始,我就教你作诗吧。” “好啊。”董小南笑得更加快活。 午饭后,孙睿鸣照例去田庄上巡察,快傍晚才回到木屋,董小南早已准备好洗澡水,让他可以沐浴净身。 第二天,孙睿鸣果然没有食言,从最简单的《千家诗》起,开始教董小南,谁知董小南学习的速度地快得令他吃惊。 “小南。”见自己每抽问一句,董小南都能非常准确地答出下一句, 孙睿鸣不由微微皱起眉头,“你是不是,自己悄悄学过?” 董小南眸中闪过丝狡黠和得意,却什么都没说——要知道,前世她可是班里的三好学生,尤其语文,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就算兴趣不是十分专注,但于这古典诗词上,到底是下了功夫的,和一般乡间丫头确实有区别。 见难不住她,孙睿鸣倒也来了兴趣,又抽《古词》、《古文》、《古韵》,并经史子记细问,董小南竟答对了近八成,孙睿鸣真地兴奋了,一时忘情,忍不住抱着董小南,重重在她脸上亲了口:“你啊,可真是我的宝贝丫头,入得厨房,进得书房,我孙睿鸣何德何能,有你这样的……” 他突兀打住话头,不言声了。 “少爷。”董小南低下头去,脸上浮起淡淡几许红晕,“你真地,很喜欢小南吗?” “怎么?”孙睿鸣捧起她的下颔,深深望进她眸中,“你是怀疑我?” 董小南摇头。 “那——” “像少爷这么好的人,将来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 “傻丫头。”孙睿鸣揉揉她的脑门儿,轻轻叹口气,“别胡思乱想,啊?” “少爷……”董小南不知道怎么,眼里忽然泛起泪光,就像是一个走失的孩子,终于寻到温暖的家,她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抱住孙睿鸣并不怎么结实的腰,将脸颊深深地埋进他的怀中。 两个人就那样静静地靠在一起,或许,不必再安排什么刻意的风花雪月,当他们将心向对方敞开时,便是最美的。 少爷,小南真地很喜欢你,希望你快乐,希望你平安,希望你健康,希望你……心想事成。 “丫头。”孙睿鸣一遍又一遍亲吻着她的额头。 从那以后,他们经常长时间地腻在一起,做最喜欢的事,看着太阳从东方天空中升起来,再从西方落下去,白云悠悠,世事沧桑,可属于他们的一隅,却是明亮温暖的。 第9章 祸起1 “小香……” 隐身在竹林后,董小南朝着正蹲在水边洗衣衣服的小香招手。 小香把额前的刘海捋到耳后,抬头疑惑地朝她看了一眼,站起身小步跑到董小南跟前:“怎么?” “你,能不能想办法,让三少爷设法,去庄子上一趟?” “行。”小香答得毫不迟疑,“没有问题。” “谢谢你啦。”董小南把两个煮熟的鹅蛋放到她手里,脸上浮起真诚的笑意。 接过鹅蛋,小香也毫无城腑地笑了,她们都是乡间长大的女孩子,都有一颗淳朴而明净的心。 “对啦,二少爷最近怎么样?你跟着他,还好吧?” “我很好,二少爷待我也很好。” “那就好。”小香眼里流露出丝丝羡慕。 “怎么?在大院里日子不好过吗?” “倒还好啦。”小香瞧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董小南看她这模样,分明是有话想说。 “那个……”小香朝前后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方才把嗓音压得极低极细地道,“难道外面的流言,你都没有听说吗?” “什么流言?” “二夫人她……”小香脸上浮起丝丝血红,很显然不知该怎么说。 董小南隐隐意识到那大概是什么不好的事,于是用眼神止住她。 “现在院里的人,也是各打各的算盘,看样子,怕是呆不长……” “那,小香你有什么打算?” 小香低头捻着衣角:“我也不知道呢。”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最好的姐妹,所以,倘若你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我和二少爷,一定会尽力帮你的……镇上有很多人家,都要招工,你可以去的。” “我知道了。”小香眼里燃起亮光,握住董小南的手晃了晃,“小南我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 “要记得我跟你说的事 啊。”董小南弯起唇角微笑,“还有,不管何时何地,千万,千万不要和二夫人的事扯上关系。” “我记住啦。”小香点头,有些眷眷不舍地看了她一眼,“那,我回去洗衣服了。” “嗯。”董小南依然站在竹根下,瞧着她跑回去,又略踟蹰了小片刻,方才沿着小路走向小木屋。 快到近前时,却听见一个跳跃的,活泼的声音传出:“马掌柜说我精明,做事麻利,手脚又干净,现已升我做了采办,下个月就要跟着他去省城呢。” “这是好事。”孙睿鸣的嗓音还是那样平淡,“只是越大的地儿,事情也愈发繁杂,不定会遇上什么招灾惹祸之事,你自己可得拿捏着点。” “小的记下了。” “你既做了采办,便不再只是我的侍从,凡在人前,也可大度一些,不要过于斤斤计较蝇头小利,与人和善,才是最要紧的。” “是,少爷。” “掌柜给你的薪水,还够支使吧?” “嗯,可小的就是攒不下钱来。” “不要紧,你只管照顾好自己便是。” “太安。” 蓦然听得董小南的声音,太安浑身一震,然后慢慢地转回头去,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衣裳的少女,婷婷依在门边,清秀面容上两抹红晕,就像雨后初荷一般。 太安的心不知道怎地,便怦怦乱跳起来,按说,他到镇上有些日子,也瞧见过不少大户人家的丫环,小姐,如如今这一看,还是董小南最出色。 他把手探进衣襟里,摸出来一个盒子,起身走到董小南身边,伸手递向她:“这个,给你——” “谢谢啊。”董小南接过盒子,掖入袖中,“你几时回来的?” “今晌。” “要吃饭吗?” “准备呆上两天呢。” “那我给你做饭去。” “好。” 太安立在 门边,瞧着董小南进了厨房,兀自有些呆呆地。 孙睿鸣端坐在原处,把这一切收在眼里,暗道太安这小子,莫非—— “少……”太安转头,恰恰对上孙睿鸣的眼,立即像做错什么事似地,浑身闪电般颤了一颤,赶紧收敛起满腹旖旎。 没一会儿,董小南捧出饭菜来,米粥,炒莴笋,炒豆角,焖豆角,虽然都是素菜,但每一样,都是太安喜欢吃的。 拿着筷子,太安吃得飞快,不时拿眼暗暗地瞧董小南一眼,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韵致,是越看越舒心的那种,和其他女孩子全然不同。 太安不看还好,心里愈看愈痒痒。 等吃过饭,他立即麻利地收拾碗筷,凡董小南做的活儿,他全给包了。 收拾齐整厨房,太安走出来,却见董小南坐在屋前,正把一只只红色的辣椒串起来。 “让我来吧。”太安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线。 “太安,你在镇上还好吗?” “好。”太安一边干着手上的活儿,一边道,“就是,就是有些想你,还有少爷……” “哦。”董小南垂下眸儿,轻轻捻弄着自己的衣摆。 “小南。”太安抬头,“你,你有没有想我?” “当然有啊。”董小南脸上浮起恬淡的笑,“想你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睡好,晚上睡觉是不是还打呼噜……” 太安伸手抓抓脑袋,憨厚地笑了。 串完两筐首相,太安两只手全都肿了起来,董小南瞧了一眼,进屋拿了清凉油,抓过太安的手,一点点给他涂上。 “好啦,还痛吗?” “小南……”太安喃喃一声,一颗心忽然柔得像水一般。 董小南瞧瞧他,往后退了一步,然后默默回到屋子里。 一阵风吹来,太安忽然变得清醒,暗揣自己跟这丫头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两 天了,怎么就从来没有动过这心思?难道是因为去了镇上,那些才子佳人的戏看得多了,故此才生出无限的遐想来? 晚间,董小南多做了个豆腐汤,淡淡的烛光照着三人,气氛显得很温馨。 “太安,我已经烧了一锅皂角水,你且好好地洗洗吧。” “嗯。” 吃过饭,董小南收拾碗筷,让太安去屋外走走,消消食,再去洗澡。 太安沿着屋子转了几圈,再进棚屋里洗澡,然后一身轻松地走出来。 乡下的天空很明净,星星像棋子一样,颁布在银河的四周,太安那颗喧嚣的心,渐渐地沉寂下来。 “太安,过来坐吧。” 太安转头看时,却见董小南搬了张竹椅,并一张小木桌,搁在院坝里,桌上放了盘西瓜,红红的瓤儿,黑黑的籽儿,煞是好看。 “小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贤惠起来?” “我一直都是这样啊。”董小南奇怪地眨巴眨巴眼。 太安走到小桌边坐下,拿过一片瓜,细细地啃着。 甜,很甜,一直甜到心里去。 偷眼儿瞧着董小南,太安心里又是一阵扑通乱跳。 “小南……” “嗯?”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了。” “有,有没有想过……”太安努力地咽了口唾沫,显然不知道接着该怎么说下去。 董小南瞧他一眼,已然猜出他的想法。 “我,我想一直跟着少爷……” “什么?”太安手里的瓜“啪嗒”掉到地上。 董小南低下头去——早点告诉他,也好,省得将来…… “你,”太安眼里满是失落,“你决定了?” “嗯。” 太安的心一下子扯得很痛,很痛,继而弥漫开无穷无尽的失落。 一向口齿伶俐的他,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是,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你从前都 没有跟我提起过?” “我……”董小南也不知该怎么说,“太安,我们还是好朋友,对不对?” 太安低下头,半晌,闷闷地应了一声。 “我,喜欢少爷……” “喜欢?” “嗯。” 两个人都静默下来。 过了许久太安才站起身:“那,你们好好地在一起吧。” 进到自己屋里,太安才把自己整个扔进被褥里,蒙着面孔,用力咬住牙齿。 董小南……少爷…… 都是他最亲近的人,也是他最信赖的人,他们,他们…… 清早起来,太安不见董小南,只有二少爷一人,站在屋前的空地上。 “少爷……” “太安。”孙睿鸣转过身来,两眼像天上的晨星一样闪亮,“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小南?” “少爷……” “我也很喜欢小南。” 没想到,孙睿鸣竟然没有丝毫掩饰之意。 “啊?” “我想……让她快乐。” “我也是。” 太安觉得,今天早晨的谈话有些奇怪,不像主仆,而像是……朋友,或者,两个男人。 “我们可以竞争啊。” “你说什么?”太安吃惊地睁大眼。 “一年时间。”孙睿鸣竖起指头,“我们给彼此一年时间,让小南做出抉择,好么?” “好!”太安的眼里先是燃起丝微光,接着又弱了下去,“可太安怎么比得上少爷?少爷这么出色……” “要对自己有信心嘛。”孙睿鸣在他肩上轻轻擂了一拳。 “嗯。”太安吸吸鼻子,“对了少爷,小南去哪里了?” “到——”孙睿鸣刚说了一个字,眉头忽然皱起。 “怎么?” “不好。”孙睿鸣低呼一声,拉起少安的手,转头朝后山竹林的方向奔去。 等他们冲进竹林,看见的,只有翻倒在地的竹篮,还有一地散落的蘑菇,却空无人迹…… 第10章 祸起2 “唔唔……”董小南用力地挣扎着,却怎么也脱不开束缚。 她本来在竹林里拾蘑菇,想着中午给太安和少爷炖锅鲜汤,哪晓得一只布袋从天而降,把她整个给罩住。 等她再次看见亮光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面前站了个一身肥肉,穿得花枝招展的妇人。 “何妈妈,看看今天的货色。” “哎哟哟,让我瞧瞧,仔细瞧瞧。”何妈妈弯腰凑到董小南近前,抬起她的下巴,从她的额头,眼睛,鼻梁,一直细细打量到胸前,才“啧啧”了两声道:“模样倒是好模样,却少了股女人味,老规矩,五十两银子。” “何妈妈。”瘦汉子的语气很是为难,“你看这——我这做的,可都是刀口上的买卖,要是哪天出了事儿——” “出事儿?”何妈妈楞他一眼,“有你做巡府的舅舅罩着,能出什么事儿?” “话虽如此说,”瘦汉子两手在身上擦了擦,“妈妈好歹给多些儿吧。” “既这么着,罢了,算我吃点亏,再给你十两银子,再多,便没有了。” “多谢妈妈,多谢妈妈。” 直到瘦汉子拿了钱走人,何妈妈的目光落到董小南身上,她才恍惚回过神——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乐坊。 “我说小丫头啊,你也别怨自己命苦,但凡进了我这个门儿,好好调理调理,保管你穿绫罗戴珠玉……怎么样?” 董小南挣了挣:“你先解开我的双手。” “这个没问题,不过我可得先说好,你不许折腾什么妖娥子,否则看我不打断你的双腿。” “嗯。” “来人。”何妈妈一招手,立即出来两个人高马大的龟奴。 “给她松绑。” 两个龟奴却没有动手。 “怎么着?”何妈妈翻翻眼皮,“没听明白?” 其中一个龟奴这才弯下腰去,解开董小南手腕上的绳索,董小南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身子骨。 “这丫头,倒是挺沉得住气。”另外一个龟奴捏着下巴道。 “从今儿个起,你就叫小杜鹃,先跟姑娘们学学跳舞,学学刺绣,学学诗词歌赋,等过段日子,再挂牌接客。”何妈妈说完,正要 离去,却听董小南道:“等等。” “嗯?” “这是——哪里?” “哪里?春红院啊。” “我是说,县城,还是省城?” “这个么,你就不用多管了,小喜儿。” 一个留头的丫环走上来。 “带她去风月阁,先挑几件出彩的衣衫儿,再好好地洗个澡,让彩珠给她画个妆,再带到我房里来细瞧瞧。” “是,妈妈。”喜儿说完,便上来拉董小南。 董小南眼珠一转,暗道这何妈妈是老成精儿的人,向她多半是问不出什么来,倒不如同这小喜儿好好地攀扯攀扯。 于是,她一面跟着小喜儿上楼,一面随口问道:“你叫小喜儿是么?” 孰料她一连问了好几声,小喜儿却闷着一句不答,直到把她领至一间挂着粉红绣帘的屋子前,方停住脚,往旁一站,轻轻扣了扣房门:“彩珠姑娘,来新人了。”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方走出个打着呵欠,**半裸,粉面桃腮的女子,水眸儿往董小南身上一撩,表情十分地不耐烦:“哟,这何妈妈什么眼神儿,此等货色也要?” 小喜儿仍是一句话不说,曲身蹲了个万福,转头下去了。 “进来吧。” 董小南踏入房内,扑面便闻一股子媚香,定睛看去,满屋子镶金错玉,布置得十分地奢靡,与她此前住过的地方可是大不相同。 “几岁了?” “十七。” “还是个雏儿吧?” “雏?雏?”董小南一口唾沫卡在喉咙口。 “没事,等何妈妈给你找了女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彩珠说完,把董小南拉到里屋,从箱笼里挑出几件衣衫,比了比,点头道“还不错。” 她把衣服扔了,转头出去,没一会儿折回来:“你且先去洗个花瓣澡,回头我再替你拾掇。” 董小南逆来顺受,没有表现出半点抗逆。 让洗澡,她就洗,让换衣衫,她就换,整个人像个木偶似地,直到彩珠给她画好妆,瞧着镜中的自己,董小南倒微微吃了一惊——她的模样倒不出彩,可这么一妆扮,倒也还有几分妩媚之姿。 彩珠放下香饼儿,拉着她的手出了屋子,一径行至楼下何妈妈处,隔帘 儿听见有动静,便收住脚步。 门里传出女子“呜呜”的泣声,还有鞭子抽打的闷响,大约有半盏茶功夫,房门开了,两个龟奴拖出个浑身鲜血淋漓的女子,往院子西边去了。 “这紫琴啊,就是爱折腾,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还装什么清高,成日里瞎折腾,结果自己受罪,不如乖乖从了,少吃些皮肉之苦。” 董小南听在耳里,脸上仍旧没有一丝表情。 “进去吧。”彩珠把她拉进屋里,何妈妈余怒未消,手里仍掂着那根血淋淋的鞭子,两只鱼泡眼往董小南身上扫来,随即却和缓了。 “彩珠,你的手艺,还算不错。” “都是妈妈有眼光。”彩珠恰到好处地捧了一句。 “既这么着,从明日起,便让她跟着你,你也教她些眉眼高低,千万别让她坏了我这门子里的规矩,惹客人生气。” “是,妈妈。” 彩珠又扯着董小南出来,安排她在自己厢房里一个小隔间睡了,次日清晨,董小南醒来,却听外面静悄悄一面,没有丝毫声响,她下地穿了鞋子,打开房门探出头去,却见楼上所有阁间都还锁着,不见半个人影,她倒也没有胡乱动作,而是走到栏杆上,环视四周——一带高墙,把这个小小的院子和外界隔绝开来,看样子,除非自己会飞,否则是断难逃离的。 再说,即使逃出去,也难预料会遇上什么事,第一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第二是既然花钱买下她,肯定不会让她轻易走脱。 其实接客不接客,或者在风尘里呆过,董小南倒也全然不在意,说不定还能玩几把,她只是不想无颜面对二少爷而已。 二少爷……倘若二少爷知道自己被卖到这种地方,会作何想呢? 整整一个白天,院里都不见人走动,待天光一收,两边檐下燃起灯笼,各个房里才热闹起来,姑娘们对镜理妆,把各自打扮得漂漂亮亮,凡听见前院里传唤,便摇着绢扇儿出去。 “小南。”彩珠打扮停当,抱了张琵琶从房里走出,“跟我一道儿去吧。” 董小南点点头,同她下了楼,穿过内院门,中院门,又上了楼。 才迈进门,一个戴 着锦冠的公子便扑过来,一把将她抱住,凑嘴往她脸上亲去。 “姚公子,我们有的是时间,何必着急嘛。”彩珠一面迎合他,一面扭着腰肢撒娇。 姚公子却十分猴急,劈手夺过琵琶扔在一旁,打横抱起彩珠,便朝那帷幛里而去。董小南正要调头往外走,却听彩珠道:“杜鹃,去打盆热水来。” 杜鹃?愣了一瞬,董小南这才想起,是叫自己,于是朝楼下而去,她随意找了个人,问明白厨房的位置,又取了个铜盆,去打了满满一盆热水,复又上楼。 轻轻儿将铜盆搁在地上,董小南又折身走出。 她刚在栏边立定,谁想旁边走过来一个醉醺醺的公子哥儿,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抬手朝她胸前摸去,董小南一面推拒,一面躲闪。 那公子哥儿把头摇了几下,定睛细看她:“新来的?” 董小南头次碰见这样的事,不免慌张,只是用双手撑住他的胸口,想从他怀里抽脱。 她正不知该如何解困,房门忽然打开,彩珠半裸着身体飘出来,朝那男子娇媚一笑:“杨公子,你怎么这会儿才来?” 杨公子一见彩珠的浪荡样儿,顿时三魂去了两魂,自然抛下董小南,且又逐着彩珠去了。 董小南这才松了口气,暗道自己在这种地方呆久了,难免会沾染上肮脏气,还不如趁早走的好,哪晓得刚到楼梯口,何妈妈便迎面而来,冷不防瞧见她,立即冷下脸来:“不是让你在姑娘屋子里呆着么?去哪里?” “妈妈……那……”想起厢房里不堪的一幕幕,董小南简直不知怎生是好。 “怎么了?”何妈妈挑高眉头,踩着步子走到她身边,“轻贱你了?姑娘家早晚都是有那么一遭儿的。” “可,可——” “你给我回去,好好地看着。”何妈妈将眼一楞,便把她推回走廊里。 董小南没奈何,只得再次硬着头皮走进厢房,却只用后背贴着门板,双手紧紧地捂着耳朵,尽量不去看,不去听,也不去想。 直折腾到夜里三更,两个男人才算完事儿,躺着昏昏沉沉地睡去,彩珠进沐洗间,褪去衣衫迈进木桶,用水清洗着自己的身体 。 董小南想了想,跟过去,瞧她脸上,似乎隐有泪迹。 瞅见旁边有块香荑子,董小南便抓起来,轻轻替她揉抹,擦拭。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彩珠在水里泡了很久,复站起身来,董小南替她穿好衣衫,服侍她然后再次走到门后蹲下。 不知什么时候,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再次睁眸时,屋中已经空无一人。 董小南揉揉眼,站起身来,她正思忖着做点什么好,房门忽然被人打开,却是几个小丫头走了进来,利落地换上新褥子。 大概……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带着颗忐忑不安的心,董小南出了房门,徐步往后院而去。 推开厢房门,果见彩珠脸色惨淡如灰。 董小南心里怜惜她,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在旁默默地站立着。 没多久龟奴送来饭菜,董小南接了,捧进房内,彩珠却半口儿不肯吃,只模糊睡去。 待得天色一暗,她又起来对镜整妆,贴了花钿照旧下楼迎客。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董小南看她倚楼买笑,在风月场中打转,背了人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期间楼里又进了十几名新人,要么是穷家破落户的丫头,要么是街上的流浪儿,要么就是被强掳来的。 这期间,有撒泼的,上吊的,自杀的,逃跑的,可楼里的人却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有个七八岁的丫头,因为咬伤其中一个龟奴的手指,被活活打死。 有天夜里,董小南起来小解,听见某间房内有异声,她知道这地儿不比其他地方,脏事儿太多,所以不想理会,正欲离去,却见一个男人提着裤子打开门走出,几闪几闪没了影,董小南心里一动,便踏进门里,借着十分黯淡的天光,却见前日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那个女子横躺在地上,衣衫被撕得零零碎碎。 这帮天杀的! 一股无明业火,第一次在董小南心头燃起,她已经一再告诫自己,不要惹事,不要发火,可是这情形,她真地忍无可忍。 “姐姐。”她凑过去,低头看着那女子,轻轻地喊道。 女子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没命。 董小南将手伸到她鼻端,细细一探,还好,略有余温。 第11章 到家 打来一盆热水,董小南细细拭去女子身上的血污,看着她身上的伤口,一颗颗泪水自她眸中“啪啪”落下。 “嗯……”终于,女子发出声低吟,睁开眸来。 “姐姐,你忍着点。”董小南压低嗓音道。 “你,你是谁?” “我叫董小南,是被人掳进这院子的,姐姐你放心,只要撑过这些日子,我,我会设法救你出去。” “你——”女子看着她,凄然一笑,“你能有什么办法?” “无论如何,姐姐一定要咬牙坚持着,千万别泄气。”董小南握紧她的手。 “纵然出得去,”两行泪水自女子眸中潸然而落,“我又有何面目,存活于这世上?” “姐姐是个聪明人,何必计较名节这样的小事?只要脱了困境,自有姐姐的去处。” 董小南说罢,脑子里想起孙睿鸣来——至少在庄子上,可以给这个苦命女子一块田地,一座很小的屋子,让她一个人安静度日。 女子轻轻叹了口气:“现下,我也不想那么多,只求速死……怕是要辜负了妹妹一翻好意,妹妹是个心存善良之人,必定可以等到转机……” 两人正说着话儿,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异响。 “你快躲起来。”女子赶紧伸手推开董小南。 董小南一闪身,急速藏在一个破烂的箱子后,看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个模样猥琐的龟奴。 “紫琴。”龟奴两眼迷离地叫着紫琴的名字,两把脱掉自己的衣衫,俯身将紫琴抱住,“我平日可是想你得紧,可惜每夜这外面都有人守着,今晚好不容易等他们发困,趁这会儿功夫,咱们先亲近亲近……” “住手!”紫琴一声低吼,手里寒光一闪,已然多出根银簪,死死抵住龟奴的胸口,“你滚!不然我一簪刺死你!” 龟奴的双瞳突兀睁大,看看抵在胸口的簪尖,再看看怀中佳人,他本来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只得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穿好衣服拉开门走了出去。 紫琴手一松,银簪落在地上,发出“叮”一声响,董小南看得惊心动魄,从暗处跑出来,满眼关切地道:“紫琴姐姐,你没事吧?” 紫琴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董小南的心忽然揪紧,脑子里不禁暗暗在想, 要是自己可以化身为一个女侠客,把外面那帮脏东西全给杀光,那该多好。 “紫琴姐姐,”董小南低下头,眼里不禁盈起泪光,“对不起,紫琴姐姐,我,我什么都做不了……” “不关你的事。”董小南轻轻把她的头发捋到耳后,“你叫董小南是吧?” “嗯。” “这里是污秽之地,你一定要想办法,尽快离开。” “嗯。”董小南咬住双唇,轻轻点头,又抱着紫琴,低声安慰她几句,方才起身离去。 直到回到房中,她还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着。 “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想着装观音。”锦帐里传出一声轻谑。 董小南定定神:“姑娘,你还没睡?” “做着梦呢。” “对不起,惊了姑娘芳梦。”董小南说完,蹑手蹑脚退到一旁。 “我说你——”彩珠忽然撩开帐子,“别老是一副清纯无辜的模样,招人嫌恶!既然到了这地方,那都是婊-子,半夜什么清高!” 董小南吓了一大跳,实在不明白她这番无明业火因何而生,也不知道是谁惹她不痛快,只得按住自己的脾气,侧身躺下,用被子捂住头。 次日清早起来,因彩珠要吃粥,董小南便去厨房里去,路过回廊拐角时,她恰好看见一个跟姑娘的小丫头,跟灶下一个火工抱在一起,董小南惊了一跳,赶紧侧身闪开,另寻一条路去厨房。 捧着香粥回到彩珠房里,她仍然觉着一颗心扑扑乱跳。 彩珠接过粥碗,用勺子舀起米粥,送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一边用眼神儿打量着董小南,见她神情不对,方慢悠悠地道:“瞧你这模样,是去哪里撞着鬼了?” 董小南吞了口唾沫,没有言语。 喝完粥,彩珠重重把碗往桌上一搁,再次躺下。 董小南倒也习惯了她这阴阳怪气的性子,上前收了碗,默默地退出去。 是夜,院里仍旧是笑语纷然,姑娘们迎来送往,好不热闹,董小南被迫跟在彩珠身边“学习”,却意外地瞧见一个人。 当那个人的身影映入眸中时,董小南差点叫出声来,可她到底是忍住了,反而迅疾转头,把自己藏到柱子后。 彩珠被两名狎客缠了一番,心头自然窝火,回到房里,不免又指桑骂槐 发作一番,说董小南这个不对,那个不对,直到她的火全都发完了,才躺倒睡了。 耳听她的呼吸渐渐均匀,董小南才抽开门栓,悄悄地走出——太安,太安怎么会也到这里来了?他是怎么找来的?孙少爷知不知道,会怎么做呢? 她所不知道的是,孙睿鸣不但已经知道这事,而且联系了当地县衙门的朋友,准备跟何妈妈交涉,奈何这何妈妈在当地颇有些背景,故此,孙睿鸣也十分地为难。 绕着园子走了一圈,董小南并没找到太安,心下略一思忖,她又去了杂物屋。 紫琴还是那样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面色灰败,看来今天又有人打了她的主意。董小南照例替她收拾,又褪下腕上镯子,轻轻搁到她的掌心里。 紫琴姐姐,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人“哐啷”一声踢开,何妈妈带着两个人高马大的龟奴闯进来。 “小丫头,你好大的胆子!”何妈妈尖着嗓子喊,“把她给我抓起来!” 董小南慢慢地站起身,后背挺得笔直,何妈妈不由一愣,这丫头—— “你看什么看?” 董小南不说话,就那样盯着她,何妈妈抬手一个耳光,重重摔在她的脸颊上,董小南捂着脸,又看了何妈妈一眼。 何妈妈一声低咒,劈手夺过旁边一名龟奴手中的木棒,便朝董小南身上抽去。 “住手!”房门蓦然被人撞开,一名年轻男子满身煞气冲进来,一把捉住何妈妈的手。 “你——你是什么人?”何妈妈本想大叫大嚷,可是探头看清楚院里的情形,顿时不作声了。 “小南。”太安扑过来,一把将董小南抱住,满眸惊痛地道,“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董小南的表情平静到极点。 “对不起,我来晚了。” “何妈妈,”一名公差拉着何妈妈的手,把她叫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太安眸中满是又愧又悔:“对不起,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 “他们——”太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他们没有欺负你吧?” “没有。” “真地没有?” “真地,没有。” “那就好。”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附近一带失踪了好些女子,后来都听说,在春红楼出现 ,所以我们就找过来了。” “那——”董小南心中某根弦被微微一扯,“少爷呢?” “少爷找了州府衙门里的朋友,想让他们帮忙。” 董小南垂下眸子,看了自己脚尖一眼:“可以,再带一个人吗?” “什么?”太安面现难色。 “可以再带一个人吗?” “谁?” 董小南指指躺在地上的女子。 “我……试试。” 大约过了两盏茶功夫,何妈妈重新走进来,十分意外地扫了董小南一眼,打迭起笑容道:“姑娘,你果真有福气,看来我这地方,是容不下你,姑娘且去吧。” “何妈妈,”董小南踏前一步,“我……和紫琴姑娘十分投缘,想带上她,何妈妈……” 董小南说完,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塞到何妈妈手里。 何妈妈那张驴脸原本拉得老长,可见了银票,脸色顿时和软下来:“这个,好说,好说。” 很快,太安找来一辆马车,和董小南一起,搀起紫琴,走出春红院。 马车骨碌碌往前行驶着,车里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经历此番变故后,谁的心情都不会太好。 他们在城外的城隍庙停了下来。 “我们在这儿等着,少爷很快就来。” 半个时辰后,另一辆马车果然缓缓前来。 “小南!”一看到她,孙睿鸣立即跳了下来,冲上前一把将董小南给抱住,他这样的热情,倒是全然出乎董小南意料。 “少,少爷?” “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太好了……” “少爷。”董小南喃喃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了,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孙睿鸣拉着董小南,上了自己坐的车,让太安仍回原来的马车去。 车厢里只剩下两个人,孙睿鸣方才将她抱住,浑身抖个不停。 “少爷?” “我……我真是快急死了……” “少爷。” “以后,一定不让你自己胡乱出门了。” “少爷,”董小南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小南……” “对了少爷,我还给你带回来一个人呢,她叫紫琴,算是我的好朋友,你看能不能在庄上,给她安排个地方,暂时住下?” “没问题。”孙睿鸣一口允诺。 再次回到小木屋,已然是第二天上午,太阳暖暖地照耀 着整片田野,路边的小草上凝着晶莹的水珠。 董小南跳下马车,像只快活的鸟儿一般打着转,孙睿鸣和太安看着这样的她,都忍不住笑了。 董小南进自己的房间收拾一番,又铺了厚厚的褥子,才出来把紫琴扶下车。 由于伤得太严重,紫琴始终是昏昏沉沉地,董小南把她放进被子里,替她细细地收拾了一番,这才搬张凳子坐在边上,看着紫琴轻轻地道:“紫琴姐姐,你安全了,在这儿,没有人欺负你,没有人嫌弃你,没有人欺骗你,没有人利用你,我会好好地保护你,少爷,和太安也会……” 倚在门边,太安呆呆地看着她。 他终于有些明白,二少爷为什么会喜欢她了。 对一个风尘女子,她尚且能如此倾力维护,更何况是他们? 在董小南的照料好,紫琴一天天恢复了健康,漂亮脸蛋上浮起红晕,穿上董小南特意给买的新衣裳,俨然就是一朵娇娇俏俏的花儿。 “小南。” “嗯?” “我想正式地拜会一下你家少爷。” “等姐姐身子大安了,再说吧。” 紫琴摇头。 董小南不得已,只得精心为她妆扮一番,然后扶着她出了屋子。 “小女薛淑云,见过孙公子。” 孙睿鸣正在提笔写字,听到她的声音,将笔搁回架上:“姑娘身子还没好呢,不用这些俗礼。” 董小南又从旁边端来一张凳子,轻轻搁在紫琴身后,紫琴坐下,用手细细理平裙上的褶子。 “姑娘是哪里人?” “小女本是太康郡人,因家父去世,家嫂不容,背着哥哥卖至春红院。” “什么?”孙睿鸣不禁攥起拳头,继而释然——世间此等可杀之人实多,为几两银子,不知要做出多少昧良心的勾当来,也实是这女子命运堪怜。 “既如此,未知姑娘以后,有何打算?” “倘若少爷能给个容身之处,紫琴便在此地住下,倘若不能,紫琴自可寻生路。” 孙睿鸣暗叹,俗世之中有些等见识的女子,实在不多见,自己能帮,当然会帮。 “姑娘只管在此间住下,田庄虽然鄙陋,但民风还淳朴,姑娘若是短少什么,也只管告诉我,或者小南。” “淑云多谢公子。”薛淑云站起身来,朝孙睿鸣款款一拜,起身离去。 第12章 田间 “太安。” “少爷。” “你已经耽搁了好些日子,明天一早,便回镇上去吧。” “少爷……” “怎么?”太安没有说话,经过这件事后,他心里更加放不下董小南,只想时刻守着她,别让她再有任何意外,但他也很清楚,这种儿女情长之事,表面上绝不能带出一星半点来,可他真是忍不住。 一瞅他的脸色,孙睿鸣倒是了然:“如果你确实想留在此处,那先去向秦掌柜交代交代吧。” “是,少爷。”太安应声退下。 “小南。孙睿鸣又看向董小南——按他揣想,寻常女子若是遇上这样的事儿,不说寻死觅活,只怕也有如惊弓之鸟,可是她却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好像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与她无涉似地。 这倒好,省了他麻烦。 “少爷,若无别事,我回房了。” “好。” 日子很快恢复平静,董小南依然操持着一切,太安帮忙照看,孙睿鸣还读他的书,写他的字。 因为薛紫琴的加入,田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薛紫琴实在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且满腹诗书,不管孙睿鸣说什么,她总是能对答如流。 这天午饭后,董小南正在厨房里收拾东西,太安忽然钻进来,也拿了个碗作势要刷。 “你这是干嘛?”董小南奇怪地瞅他一眼。 “小南,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那个,少爷他——” “他怎么?” “少爷好像和紫琴姑娘——” “哦。”董小南低头。 “你不着急?” “为什么要着急?” “如果少爷和紫琴好上了,那你——” “我会祝福他们。” “什么?”太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道,然后抬手揉揉董小南的额头,“丫头你傻啊,怎么能这样无动于衷?”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样?”董小南用抹布把一只只洗好的碗擦干净,整整齐齐地放进碗橱里。 “你——”太安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总不能说,她不该把薛紫琴带回来,不该让她和二少爷见面,那样的话,老实厚 道的他还真说不出。 “算了。”太安麻利地涮着铁锅,“这也没事,如果少爷真跟紫琴好上了,那咱们——” “太安。”董小南的神情变得慎重起来。 “怎么?” “你,有没有想过将来。” “将来?” “是啊,你将来打算怎么样?一直跟着少爷吗?” “我,”太安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确实没有想过什么将来,也总觉得将来是件非常遥远的事。 董小南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自从来到这里,她就发现了一件事——生活在孙家大院里,还有这些种田的佃户们,都很少想过自己的将来,对于身边的一切,他们总是逆来顺受,或者把正在发生的一切,都看成是非常“自然”的,并没有什么自己的主见,也不觉得生活该如何改变。 “太安,你多会儿回镇上去?” 太安低头看着地面,没有说话,脑子里还在想着董小南的话,他觉得她说得对,可是,他又该怎么做呢?太安自己也很茫然。 “如果,”董小南的声音很轻,“你只想娶个媳妇,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那就先筹笔钱,在镇上置座宅院吧。” “哦。”太安有些似懂非懂地点头,“我记下了。” 看着他这傻头傻脑的模样,董小南忽然想笑,甚至想伸手去拧他的耳朵,可她到底止住自己这种“幼稚”的行为,而是摇摇头,在抹裙上擦干净手,走出屋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女子柔美的声音忽然从小窗内传来,董小南一怔,旋即停下步子,只那样立在窗下,静列地聆听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男子的声音响起,如此一唱一和,教人心醉神痴。 董小南意有所动,忽然觉得筋骨酥软。 多么美好的一切,如果公子和紫琴姑娘……她想着,心下倒也不觉得如何懊恼,反而起了艳羡之意。 “小南。”不知过了多久,紫琴的声音忽然响起。 “紫琴姐姐,你刚刚读的,是《诗经》吗?” “嗯。”薛紫 琴点头,脸上流露出异常柔美的笑,“你也喜欢?” “是啊。”董小南点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那是何等地——” 薛紫琴看着她,没有说话,她自小饱受欺凌,自然明白人世险恶,原本以为自己沦落风尘,这一生再无出头之日,孰料—— “紫琴姐姐真是博学,小妹佩服。” “小南要是喜欢,也可以跟我一起读啊。”薛紫琴脸上洋溢起真诚的笑容。 “嗯,我会的。”董小南也想试试,只是她的性子一向比较活泼,定不下来,偶尔伏案读会儿书,就会去想外面捉蜻蜓,扑蝴蝶,采花儿做花环。 “姐姐还会什么?” “什么都会一点吧。”薛紫琴丝毫没有炫耀的意思,还是那样谦和地笑着。 董小南看着这样的她,心里忽然泛起丝丝异样。 “你们俩这是?”孙睿鸣握着一卷书迈出房门,奇怪地看着她们。 “我正向紫琴姐姐讨教学问呢。”董小南赶紧道。 “哦,那进房里来吧。” 董小南和薛紫琴都迈入门内,却见窗下桌案上铺了张宣纸,上面已经疏疏落落起了山水的轮廓。 “少爷,您这是?” “闲来无事,便画上两笔。”孙睿鸣言罢,又提笔蘸了墨,往纸上细细勾摩出风景来。 “少爷,我替您研墨吧。”董小南挽起衣袖,掂了墨锭,在观盘来回轻轻地滑动着。 孙睿鸣画得很用心,两个小时后,一幅秋山远影图跃然纸上,但见山水苍茫,两岸的树长着点点新绿,岸边一只孤舟。 “且题个字。” “野旷闲住舟,**映云白。” “倒还好。”孙睿鸣点点头,在画幅的右上角写下两行诗,然后再题上年月日,再铃上印章。 “一会儿墨干了,好好地卷起来,拿到镇上裱起来。” “嗯。”孙睿鸣倒很淡然,随意地搁下笔,抬头往窗外瞧了一眼,“今日天色正好,不如出去瞧瞧?” 两女恰有此意,于是孙睿鸣便暂时放下“功课”,和他们一起出了屋子,又叫上太安,锁了院门,沿着田间阡陌朝前走去 ,沿途但见秧苗碧绿青透,长势喜人,而田梗上的桑椹也快熟了。 “少爷,你且等等,我去采些桑葚来。”董小南快活地叫了一声,迈步朝前走去。 “小南,小心些。” “知道了。”董小南小心翼翼地踩着土坷垃,行至一棵桑树下,抬手把桑葚一颗颗摘下来,裹在手帕里,然后转身往回走。 “汪汪——”这时,从田埂那头的小木棚里,蹿出一条小黄狗,狂吠着朝董小南扑过来,董小南吓了一大跳,脚下打滑,身子趔趄着,倒向下面的水田。 水田吃水很深,董小南挣了好几下,竟然没能爬起来,太安赶紧三步并成两步飞冲过来,把她从水田里拉上来。 “怎么样?怎么样?没摔着吧?”他又心痛又焦急地道。 “真倒霉。”董小南嘟起嘴,“没想到摘个桑葚,也会弄成这样,太安,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丫头,说什么傻话。”太安揉揉她的额头,“刚好这附近有一户我熟识的佃户,赶紧过去把裙子换了要紧。” “可是桑葚……” “你都这样了,还担心什么桑葚?放心,我会摘的啦。” 太安又好气又好笑,拉着她的手走到田埂头,先同孙睿鸣说了一句,然后带着董小南朝前走去。 到得佃户家中,挑件蓝布裙换上,董小南才呼出一口气,走出门对太安道:“好了,咱们回去吧。” 两人出了门,刚要去寻孙睿鸣,忽闻村子那头传来一阵厮打,却是个粗壮妇人,手持一根竹竿,正追打着自己男人:“叫你半夜里去钻人家的被窝子,看老娘不打断你的腿!” “这是——” 太安也不是糊涂人,略一思忖,心下顿时明白过来——原本想着出来散心,不曾想,又遇上这样的事。 两人走到孙睿鸣身边,却见他正抿着双唇,也正往闹事儿的地方看去。 “少爷。”太安近前,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没事。”孙睿鸣回头,淡淡瞅他一眼。 “那咱们。” “走吧。” 孙睿鸣领着他们,特意绕开那些闹事的庄户人, 只认真检看田地里庄稼栽种的情况,见收成还好,心里也就踏实下来,领着四个人折回木屋里。 眼瞅着天色已晚,董小南仍去灶下生火做饭,太安搭手,薛紫琴利落地收拾着房屋,大约一个小时,董小南弄好一切,和太安捧着饭菜走出厨房。 四个人围坐在桌边,十分安静地吃饭。 饭罢,董小南收拾碗筷,孙睿掌灯,和薛紫琴对弈了几局,胜负各半。 “公子胸藏韬略,小女自愧不如。”将一枚枚棋子含笑收进盒中,薛紫琴异常诚恳地道。 “紫琴姑娘过谦了。”孙睿鸣眼里亮华灼灼,“姑娘蕙质兰心,远非俗常女子可比。” “谢公子夸奖,小女恰好有一事,想公子帮忙。” “姑娘但说无妨。” “闲住在公子庄上,也非长计,故此,小女想寻一谋生之途。” “姑娘?”孙睿鸣微微吃了一惊——暗揣自己遇上一个董小南,已算异数,未料这女子也有此等心智,倒颇为可佳。 “公子?” “没事。”孙睿鸣摆摆手,“要说这个,却非我之能,我平日里只知一味读书,于家业操持上却甚荒疏,姑娘还是问计于太安吧。” “哦。”薛紫琴便站起身来,朝孙睿鸣款款一拜,“既如此,小女暂行告辞。” 第二天午饭时,薛紫琴便向太安略略透了些口风,太安吃惊比孙睿鸣更甚:“姑娘,这,镇上都是粗人做的活计,不适合姑娘啊。” 薛紫琴略一思忖:“便没有绣工,抄写之类的工作吗?” “这——”太安沉吟,“有倒是有,只是清苦些,怕姑娘做不惯。” “我是怕吃苦的人吗?”薛紫琴十分镇定。 太安咬着筷头,拿眼看她,越瞅越觉得这女子稀奇,落落大方中含着股清傲之气,让人肃然起敬。 “姑娘既这么说,太安便替姑娘跑腿,细问问。” “好,劳烦你了。”薛紫琴脸上漾起几丝浅笑。 不知道为什么,触到她那春波荡漾的眸光,太安只觉心中一阵扑通乱跳,竟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脸上烧起几朵红云。 第13章 沉默 安安静静地坐在枣子树下,太安抬头看着天空。 “你怎么?”董小南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将一个咸鸭蛋塞进他手里。 “我在想紫琴姑娘。” “她怎么?” 太安贴近董小南耳边,压低声音道:“你不觉得,她就像是那个,传说中的‘红颜祸水’吗?” 董小南略吃一惊,眸中顿时浮出不满:“太安,不许你胡说!” “我说的都是事实嘛!” “她怎么祸水了?” “你看她两眼一眨一眨,就像是会勾人魂魄似地,孙少爷的心啊,早就着落在她的身上了。” “你的魂,是不是也被她勾去了?”董小南凑到他耳边,也压低嗓音道。 “你这死妮子。”太安瞪她一眼,“我全是为你好呢,你却只管来打马虎眼,倘若少爷真变了心,那个时候,你就算哭,也哭不出来!” “太安,我是说真的,我不介意少爷跟谁好。” “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少爷吗?喜欢一个人,不是就总想跟他在一起吗?” 董小南没有言语,抬头看着天空——她是喜欢少爷不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感觉少爷和紫琴在一起,更加合适。 “小南。”太安拍拍她的手背,“老实说,你是不是有别的想法儿?” “想法儿?”董小南偏着脑袋——有吗?有别的想法吗?她只是觉得,如今的生活,似乎太过安逸。 “你有想过去很远的地方吗?” “很远是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太安同样迷惘。 满天的星星照着这两个迷惘的孩子。 “少爷,您满腹才学,为何不进京赶考呢?” “你的意思是,做官?” “对。” “为什么做官?” “当然是——治国安民,施展男儿大丈夫的抱负。” “治国安民?”孙睿鸣淡然地笑了,“你看当今天下,那些大小官 吏,有几个,是真心实意治国安民的?我怕自己去了,非但不能治国安民,反而会处处受人排挤,倒还不如现在轻松自在地好。” “那倒也是。”薛紫琴点头,“以公子的性情,怕不适合官场里那些勾心斗角,倒是闲云野鹤的好。” 孙睿鸣情不自禁一拍手掌:“你这话,倒是颇合我的心意。” 紫琴不禁微微红了双颊:“公子情怀高洁,远非一般人可比,不去红尘中惹是非,倒也好。” “姑娘呢?姑娘心里是怎生想的?” “我……”薛紫琴定定地看着孙睿鸣,眸中流露出几许怅然——对于未来,她的脑海里已经朦胧有些轮廓,却不便道出。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都有些忘情。 “公子。”薛紫琴也知此举不妥,迅疾低头,“夜已深了,小女先行告辞。” “等等。”孙睿鸣将她叫住,自旁边木架上,取了件布袍,替她轻轻披在身上,“去吧。” 薛紫琴挑眸又瞧了他一眼,方转身离去。 孙睿鸣怔怔地站在原处,目送她走出门外,方才依稀回过神来。 在庄上又呆了数天,太安终于收拾行装回镇上去了,董小南把他送到大路上,才折身返回。 薛紫琴也回了自己的小院,木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孙睿鸣把书桌收拾得一尘不染,取了本《春秋》,坐在桌前研读,董小南并不去吵他,自己拿了绣绷,坐在葡萄架下,一针一线细细地绣着。 眼瞅着一只蝴蝶就快完工,一个人忽然气喘吁吁从田埂上飞奔而来:“少爷,出事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孙睿鸣放下书册,自屋里走出。 “那个,三少爷中了毒,大院里现在乱成一团。” “中毒?”孙睿鸣脸上微微变色,继而定下神来,“仔细说清楚。” “是这样,早晨孙少爷吃了一碗 孙福买的豆腐脑,不知怎地就闹起肚子来,送到镇上药铺里,大夫说,是误食了乌头。” “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呢,”家丁一脸焦急,不停用手抹着额上的汗,“二夫人哭得死去活来,拿了绳子,说要上吊呢。” 孙睿鸣的眸色这下是真全冷了——上吊?正好,那就让她上去。 “二少爷——”家人一看他的表情,心中暗暗叫苦——二少爷不会不理此事吧? 想想倒也是,当初若不是二夫人折腾,二少爷怎会搬离孙家?既然已经离开孙家,那孙家不管发生什么事,自然是与他不相干的,倒也怨不得他袖手旁观。 “这件事,”孙睿鸣咬着舌头,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我一会儿,就去镇上。” “哦。”家丁长长地松了口气。 “你先回去吧。” “是。” 等家丁离去,孙睿鸣才进屋收拾了两三样东西,再度出门。 “小南,我去镇上一趟。” “知道了,少爷。” 迈着急促的脚步,孙睿鸣穿过一条条田埂,上了泥土大道,招手拦下辆马车,朝镇上而去。 到得镇上生药铺一看,果见里里外外围了不少的人,孙睿鸣略一思忖,绕道自后门而入,果见孙睿龙躺在一张木凳上,脸色惨淡如纸。 “不是老夫不肯救,实在是……”掌柜抬抬眼镜,一脸为难。 “大夫,您行行好,您行行好。”一个挽着发髻的妇人,摇着大夫的胳膊,不停苦求,“这孩子可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不能就这样没了……” “我知道您心里难过,可是,可是我——” 孙睿鸣不理他们,近前两步,伸手搭上孙睿龙的脉搏,掌柜一看见他,顿时长长松了口气:“好了,你家二少爷来了。” 李氏略略松口气,又过来一把将孙睿鸣扯住,便一把泪水一把鼻涕地哭诉 起来:“二少爷啊,睿龙怎么说,也是你的亲弟弟,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李妈妈。”孙睿鸣十分淡然的三个字,却成功止住李氏的哭泣,“您先到一旁歇着。” “嗳嗳。”李氏连连点头,退到一旁。 “掌柜。” “嗳。” “按我的方子,立即煎两碗汤来。” “是。” 不多会儿,掌柜果然按孙睿鸣开出的方子,煎来两碗药汤送上,孙睿鸣撬开孙睿龙紧闭的牙关,慢慢给他灌下去。 没一会儿,孙睿龙的面色恢复了红润,张口“哇”地接连吐出几口污血。 孙睿鸣取来毛巾,轻轻拭去他唇角的污血。 瞅见孙睿鸣,孙睿龙立即“哇”地哭出声来,张臂将孙睿鸣抱住,口中不住地喊道:“二哥,我,我再也不回去,再也不回去了……” “你别慌。”孙睿鸣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且仔细告诉大哥,是怎么一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早晨起来,和往常一样,喝了碗豆浆,然后肚子里就像翻江倒海一样,疼得厉害……” “谁给你买的豆浆?” “周福。” 孙睿龙心中略一思忖,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轻轻拍打着孙睿龙的后背道:“你还是回孙家大院去,从此,别再胡乱吃任何人给的东西,闭门读书,不要理外间的事。” “二哥?”孙睿龙瞪大双眼,余悸未消地看着他。 “如果你相信二哥,就照二哥说的去做。” “嗯。”孙睿龙擦去脸上的泪痕,微微点头。 安抚好孙睿龙,孙睿鸣又同掌柜结算了房钱,这才带着孙睿龙走出生药铺,先带他去成衣铺挑了套新衣裳,又去书斋买了几本书并笔墨纸砚,孙睿鸣这才带着孙睿龙,走进镇上唯一一家茶楼。 没有人知道,那天孙睿鸣对孙睿龙说了什么,只是从那以后,孙睿龙性情大变 ,回到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里除了吃饭,便是发奋读书,家下人纷纷纳罕,暗道孙家出了一个书呆子还不够,还有第二个不成? 金玉娥却不理会这许多,见自**贝儿子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自然欢天喜地,只是她这个母亲实在太不称职,不过嘱咐下人给孙睿龙弄些好吃好喝的补补身子,照旧风流快活去。 不久,这些事便在镇子上传开了,有说孙睿鸣傻冒的,放着那么一大座宅子居然不要,有说金玉娥不成体统的,老是偷人家汉子,有说孙家败落的,总而言之,人语纷杂。 太安自然也没少听说这些事,却也半句不吭声儿,他最近也跟孙睿鸣学得些“沉默是金”的品行,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只埋头认真做他的帐,每一本帐薄拿起来,都是漂漂亮亮的。 “太安。” 这天,一个伙计走到柜台前,伸手拍拍台面。 “嗯。”太安专注于手上的事,根本不理他。 “我说太安。”伙计不禁提高了嗓门儿,“你成天只知道摆开这些个,到底累不累啊?攒那么多银子做什么?还不如去花楼里快活快活?” 太安抬头,淡淡看他一眼。 “太安?”伙计侧头瞅他,“你是不是个男人啊?” “是男人,就一定要上花楼吗?” 伙计一怔,接着嘻嘻笑道:“太安,你该不会是有相好的了吧?她管着你,不许你在外胡来?” 太安低下头去,继续看帐本。 “好好好,”伙计无可奈何,“我不跟你说那么多,你既然存着那么些银子,且先给我一二十两,如何?” “做什么使?” “当然是——”伙计本来想说实情,可转念一想,却道,“想给自家老娘买些好吃的,如何?” “撒谎。”太安一语戳破他的谎言,“你娘前两年就没了,难道你又认了个娘?” 第14章 真聪明还是假聪明 “你才又认了个娘呢!”伙计白了他一眼,“银子呢?到底给,还是不给?” 太安心里发火,本想拿起帐本砸他,可转念一想,自己在铺子里立足未稳,到底不好得罪人,于是只得压住火气道:“我的银子,都交给二少爷收起来了,现在身上只得五两。” “五两?”小伙计心头满是不忿,但很快便转了念头,摸摸下巴,“五两就五两吧。” 太安从怀里摸出银锭,放在桌上,伙计拿起来,掉头便走。 叹了口气,太安心想,现在总算是安静了,可以认真做手头的事,哪想他刚算完一页,外面走进来一个顾客,走到柜台前,伸手敲了敲。 太安抬起头来:“做什么?” “我想在你家预订十桌酒席。” “什么时候要?” “三天后。” “行,不过这么大的生意,我做不了主,等掌柜来了再说吧。” 对方“哦”了一声,又仔细地瞅瞅他,忽然道:“你是从前那个,跟着孙二少爷的小子吧?” 太安心里“咯噔”一声,暗道自己在这里认识的人不多,怎么对方会知道?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略一点头,用非常淡然的口吻带过:“是。” 对方脸上顿时浮起几许不怀好意的笑:“听说最近孙家大院挺热闹的,难道你不知道?” 太安心里一股火气“噌”地蹿上来,他实在比不得二少爷那般好涵养,知道大院里关于二夫人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其实他原本不放在心上,只是被人当面说破,那滋味确实不太好受,就像吞了一只苍蝇似的。 当下,太安把脸一板:“尊驾是来订酒席的,还是来聊闲篇的?如果是聊闲篇,麻烦外面请,本店恕不接待。” “嘿,我说你这个人,”对方顿时不乐意了,“怎么说话呢你?让你们老板来。” 太安抓过算盘往桌上一砸,正要撵人,马掌柜刚好送一位客人下楼,看见这情形,赶紧打着圆场道:“进门是客,太安,还不好好接待。” 无论如何,当着东家的面,太安不 便发作,只得忍了一口气,从柜台后走出,亲自沏了壶茶与那人。 “请请请。”马掌柜是个精明人,赶紧把那人拉到一旁,“小孩子不懂事,你多包涵包涵,要什么菜只管同我说。” 那人被马掌柜这么一打岔,倒也不好再洗涮太安,跟着马掌柜走到一旁商量宴席的事去了,太安回到柜台里,看着那帐本,心却再也静不下来,镇上已经是风风雨雨,又出了三少爷中毒这档子事,也不知道二少爷到底怎么打算,是继续带着董小南住在庄里,还是—— 想着这些糟心的事,太安也没什么情绪看帐了,只恨不得立即飞回去,找二少爷问个明白。 不过,太安到底是经历了一些事,知道在酒楼里不比得在木屋里自在,首先得完成手上的事,于是他捺住性子算清整本帐,等到楼里所有的客人都走了,才满腹犹豫走进内院。 马掌柜正躺在竹椅上休息,瞧见他进来,却一动不动——他收下太安,原本是给孙睿鸣一个面子,太安初来酒楼时,倒也勤谨,手脚麻利,从不落人话柄,只有一样不好——只要有人背后说他家少爷,这孩子的犟脾气铁定发作。 太安也知道自己犯了错,嘴上却不肯承认,只是伫在那儿,一言不发。 马掌柜知道他心里一时拐不过弯儿,只得叹了口气,微微坐直身子,准备开导他一番。 “太安哪,”马掌柜清清嗓音,“出门在外,少竖敌,多交友,收敛锋芒,只有如此,才能让自己站稳脚跟,不至于招灾惹祸。” “是。”太安耷拉着脑袋。 “你是个明白人,别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 “是。”太安心里记挂着事,口上答应得便相当勉强,他耐着性子听孙掌柜说完,方才试探着道,“马掌柜,老实说,我记挂着庄上的事,所以想回去看看。” “怪道说你小子今天心不在焉,原来是为这个,既这么着,我也不为难你,后天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吧。” 太安“嗳”了一声,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朝着马掌柜弯腰鞠躬, 连连道谢,然后退了出去。 第二日打烊后,太安回到屋子里,自己拿过一张纸,写写画画一番,心里思忖了左一个主意,右一个主意,却到底有如乱麻一般,没个主张。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天明,从床上一跃而起,草草抹了两把脸,便奔出酒楼大门,坐上马火烧火燎地回到庄上小木屋里。 到地儿一看,却见屋门上悬着锁,静悄悄没一个人。 奇怪,二少爷和小南去哪里呢?太安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并不曾见人,心里愈发不发,又怕他们去乡下受人欺负,正热锅蚂蚁似地团团乱转,却见孙睿鸣和董小南正沿着田埂慢慢走来,而且,两人……手牵着手,看模样十分地亲密。 太安心里顿时一阵别扭,可他很快就把这股子酸劲给压了下去,反而走到沙枣树下,坐在石墩上,作势没有留意。 “太安?”倒是董小南,远远瞧见他,十分快活地叫起来,“太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太安闷闷地应了声“是”,站起身来。 孙睿鸣也发现了他,却并不觉得别扭,而是非常自然地收回手:“太安。” “少爷。”太安有些局促,左右两只脚不停地搓来搓去。 “先进屋去吧。” 三人进了屋,太安原本满肚子的话,到这会儿功夫反而无言可说,只是闷着头。 孙睿鸣一看他脸色,便知他心中有事,再一琢磨,已然知道是什么事,当下便慢慢地道:“你啊,还是这么一副躁性子,到酒楼里磨练了好些年,也没见沉稳些。” “是太安不知长进,让少爷失望了。” “不。”孙睿鸣摆摆手,“镇上人多口杂,说什么的都有,你又是一个心里搁不住事的人,倒也怨不得你。” “少爷……”太安听了这话,心里热烘烘的,早已憋不住,满腹苦水一泄而出,“你也不知道镇上那些人——” “人家说什么,那是人家的事,”孙睿鸣还是那般淡然,“咱们只要踏实过日子,那比什么都强啊。” “可我这心里——”太安摸着自己的胸口。 “ 你要是成日计较这些,那还活不活了?” “啊?” 太安深觉少爷说的确实有理,可是他—— “若你实在忍不了,”孙睿鸣看看他,从袖中摸出一个铁棘藜,递到太安的掌心里,“便使劲地捏这个。” 太安看了一眼那个铁棘藜,只见其每一根尖刺上都隐有血渍,心里不由吓了一大跳,暗道少爷平时,难道都是这样“磨练”出“沉稳”性子来的? “吓着你了?” 太安托着下巴磕儿,用一种异常祟拜的眼神看着自家少爷——平日里看起来傻乎乎的孙少爷,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呢?这种悚人听闻之事,他可着实做不出来。 董小南在旁瞧见,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她陪在孙睿鸣心中日久,还以为他生来便是这样“绵绵软软”的个性,孰料他背后竟然是用这样的手段来“苛刻”自己,当下只觉五脏六腑一阵抽痛。 太安不言语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委屈,很痛苦,可是和孙少爷比起来,那些痛苦忽然间显得微不足道。 他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意,低下头不断捻弄着衣角,不再吱声儿。 “小南,你去把那些新鲜菜蔬,给紫琴姑娘送去吧。” “是。”董小南站起身来,提着菜篮子出了门,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听见主仆俩低低的呼吸声。 太安一直没有言语。 不得不说,今天孙睿鸣的行为,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他第一次发现,少爷不是蠢,而是—— “少爷,你是不是怪我?” 孙睿鸣摇头:“镇上人说的都是事实,所以你没必要生气,也没必要多作解释,谁家没有点乱七八糟的事?谁又背后不受人指点?你只要踏实本分做自己的事就好,千万不要因为我,胡乱得罪人。” “是。”太安心里的气完全消了下去,“可是少爷,老这么着,也不是个事,你是不是——” “是什么?” “二夫人她,她也太……” “可她毕竟是睿龙的娘,睿龙年纪还小。” “啊?” 原来少爷心里是这么想的,太安又是一惊。 如此说来,一切 得维持原状,大家该干嘛干嘛去。 “那,庄子里……” “都很好。” 太安完全地放心了,他以为少爷没有招,原来少爷把什么装在肚子里,只是一声不吭而已。 “以后,太安一定会听少爷的话,跟着马掌柜好好做事。” “这就对了。”孙睿鸣脸上浮起几许微笑,“刚好我这儿收了些田租银子,你且拿去存在钱庄里。” “嗯。”太安点头,接过铺袋,仔细地揣在怀里,“少爷,我且去做饭。” “嗯。”孙睿鸣也不再解释什么,而是阖拢双眼,平静心绪。 太安在厨房里,很快弄了几道清淡小菜,端到桌上,刚好董小南也回来,三个人便坐下吃饭。 桌上太安仔细留意着董小南和孙睿鸣之间的情形,倒也没见他们怎么着,他也不好胡思乱想,于是只低头扒饭。 吃过饭,太安把碗筷都收进厨房里,董小南帮着他拾掇。 逮着这个空档儿,太安便压低声音问道:“小南,这庄上,当真没有人……说三道四?” 董小南迟疑了一下,才道:“乡下人多口杂,自然说什么的都有。” “那你——” “我只跟着少爷,少爷怎么说,我就怎么说,少爷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太安不由心中叹气——敢情自己还不如这丫头,这丫头看着傻乎乎的,其实肚里什么都明白,居然能如此沉得住气,看来自己确实得好好学学。 是夜,太安一个人坐在沙枣下,看着天空中的月亮——董小南说得没错,跟在孙少爷身边,有种特别的感觉,让人形容不出来,他总是那样不愠不火,不紧不慢,不哼不哈,安静地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什么都没做过,却又似什么都做了。 仔细揣想着这些事,太安纳闷,然后又偷偷地笑了——世人都说少爷傻,可少爷是真傻,还是假傻呢? 世人都说二夫人聪明,可二夫人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呢? 不过他是想明白了,以后也和董小南一样,实心踏地跟着二少爷,二少爷做啥,他做啥,二少爷让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第15章 初冬 再次回到酒楼里,太安显得比从前沉稳了很多,不管马掌柜交代什么事,他总是手脚麻利做得很好,但再也不肯多一句嘴,不管边上人说什么,他只是非常淡然地听着,没有任何表态,久而久之,那些爱嚼舌根的人也渐渐地淡了,觉得十分地没趣味,各自散去。 得个空,太安去钱庄里把银子给存了,小心翼翼把票据收好,再回到酒楼里。 这天傍晚,客人逐一散去后,太安正手拿竹笤帚,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扫着地,一个身穿绸缎衣服的丫头忽然撩开竹帘子走进来,轻轻扯扯太安的衣角。 “小云?”太安转头,略觉惊奇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是——?” “太安,跟我来一下。”小云冲他眨眨眼,太安敏锐地察觉到有事,但一时却没能想明白是何就里。 当下,小云领了他走进后院,嘱咐他在桂花树下站好,千万别动,这才捂着脸吃吃笑着,转头离去。 太安心中疑惑,不过却真地依言而行,他在树下立了小片刻,忽然一阵淡淡的香气随风飘来。 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太安心中怦怦狂跳,额上渗出颗颗汗珠。 “太安……”女子的嗓音很轻,很柔,娇羞脉脉。 太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略一点头:“嗳。” “太安,我……”对方看起来,显然也是心事重重,满腹难言,扭捏了好一会儿,方才将一方丝帕塞进太安手里,转身脚步匆促地跑走了。 太安如遭电击,憷在那儿动弹不得——刚刚,刚刚是他出现幻觉了吗? 他用力地晃晃脑袋,定睛看时,却见自己手里当真握着块雪白的绢子——如此说来,一切并不是楚? 他甚至不敢细看,便把那绢子一把塞进怀里,满心慌乱地跑了出去,接下来几天,太安不管做什么事,都有些走神,脑子里有两个声音不停地打着架——太安啊,你可不能对不起董小南,虽然她什么都没跟你说,可是你,毕竟对她动了心,还曾经说过那样的话,另一个声音却说,那可是马掌柜的女儿,如果真跟她好 上了,以后的日子光想一想,就知道是什么情形。 他毕竟是个毛头小子,遇到这样的事,不知该怎么处置,身边也没个人可以商量,只得一个人窝在心里头。 “太安。”旁边伸过来一根烟头,敲了设柜面。 “掌柜。”太安的身形一下子挺得笔直。 “你今天这又是——” “没事,没事。”太安局促地别开头,心里像有数面小鼓在敲打着,马掌柜仔细瞅了他半晌,没有想出哪里不对,于是转身走了。 心里麻乱了好几天,只有晚上,躺在自己屋里,才敢放任自己胡思乱想——掌柜的女儿当真是看上了自己,还是只逢场作戏,听说这镇上不少富家小姐最喜欢拿穷小子开涮,不知道她是不是—— 小南,小南,小南,太安一下子跳起来——或许,自己应该回乡下去,向董小南说说这事,问她讨个主意。 于是第二天,太安便去镇上徐记糕点铺里买了些桂花糖,又买了几块漂亮的绸缎,还有少爷爱看的书,整整齐齐地收拾好,打成个包袱,次日一清早,便回了乡下。 孙睿鸣三人正在院子里倒腾桑蚕,看见他回来,倒也不觉得如何意外。 太安同他们打了个招呼,进屋放下包袱,便出来帮忙,同着孙睿鸣他们很快搭起木架子,把采来的新鲜桑叶一层层铺进竹筛里,再把那些肥滚滚的蚕儿均匀地抖在桑叶上。 “再等一个月,我们就会有很多雪白的蚕茧,有了蚕茧,我们可以抽丝,有了丝线,就可以织锦,有了锦缎,就可以刺绣,紫琴姐姐,你女红的功夫很棒,对不对?” 薛紫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啊,”董小南合掌在胸,不由长长地叹口气,“我真想感叹一声,咱们的生活真幸福,真幸福。” 站在一旁,孙睿鸣淡淡地笑了,太安也跟着笑,倒是把心里的事搁下了,说实话,每次回到庄上,就像回到家里,感觉都十分地亲切。 弄好活计,几个人又一起动手做饭,好几个月时间相处下来,他们之间已经培养出相当的默契,无论做什么事都很 合拍。 直到吃过饭,董小南拾掇好碗筷送进厨房里,太安方才逮着说话的机会,也进了厨房。 “小南。” “嗯。” “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说吧。” “是这样……前两天,马掌柜的女儿,她,她跟我示好……” 董小南涮碗的动作顿了顿,方才接着道:“嗯,你继续说,我听着。” “她……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董小南面朝着锅台,头埋得很低,太安站在后面,只看得见她一截白皙的粉颈,不由用力地咽了口唾沫。 “我……我……” “你想和她好,是不是?” “我……我……”太安的脸涨得血红,脖子上一根根青筋竖起来。 “如果你想和她好,那就……和她好吧。” “可是我们?”太安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她,“可是我们俩?” “我们俩?”董小南抬头,非常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我们是兄妹啊,你难道忘记了?” 太安紧悬的一颗心轻轻地放下,觉得有什么大石头落了地,可更多的,却是懊恼,甚至失落,他并不想听她这样说,更希望她,希望她怎么样呢? 或许,自己和少爷比,怎么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吧。 “太安。”董小南忽然出声叫住他,“如果你真要我说什么,那我只有一句话。” 太安心里顿时又升腾起一股希望:“你说。” “凡事,摸着良心就好。” 良心? 太安顿时不言语了,半晌方“嗯”了一声,转身走出去。 淡淡的,一弯月芽儿悬在半空,太安坐在沙枣树下,双手抱着膝。 说来也奇怪,似乎只有在这个地方,只有在少爷他们身边,他的心才可以完全地平静下来。 “小南……”从怀中摸出一枚戒指,放在摊开的掌心里,太安细瞧着,眸中忽然掠过丝怅惘。 原本想把这个给她,和她好好地说一说,可是小南她…… 又思忖了半晌,太安方站起身,朝孙睿鸣的房间走去。 站在门外,他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几次想扣,却到底十分地踌躇。 算 了,都这么晚了,少爷肯定睡了,他还是走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第二天清晨起来,太安刚刚走出自己的房间,却见孙睿鸣正站在沙枣树下,眺望着远处的树影。 田野上空氤氲着大片大片的雾气,使一切看起来十分地模糊。 太安也瞧了小片刻,方才走到孙睿鸣身边:“少爷,有个事儿,我想跟您说一下。” “什么事?” “马掌柜的女儿,好像对我有些意思……” “那你呢?你心里怎么想?”孙睿鸣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我。” “你喜欢她?” “……有一点。” “那就不妨试试看。” “试?” “嗯,试着和她交往,不过一定要真心实意。” “是,少爷。” “酒楼里的事要做好,不可掉以轻心。” “是。”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少爷。” “嗯。”孙睿鸣点点头,再没有言语。 在庄上又歇息一晚后,太安回到镇上,心里也有些小小的期待,孰料马掌柜的女儿却很长时间没个音讯,太安的心思也就淡了,暗道这些富家千金的心思果然不好揣测,就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说没有,那转瞬之间就没有了。 于是太安仍旧本本分分地做自己的事,倒也不想那些七的八的,酒楼里的伙计们或者爱赌钱,或者爱逛花楼,或者凑一堆喝酒,只有太安,每次算完帐后,便从柜台里摸出本书来读,于是不免被旁上人讥刺,太安却处之泰然。 眼瞅着入冬了,北风卷着树叶儿从枝头飘落,天气愈发地冷,酒楼生意一天比一天清淡,马掌柜索性关了门放长假,太安便收拾行李回了庄上。 刚到木屋门口,却见一大群鸡咯咯欢叫着跑出来,后面跟着条小黑狗,汪汪乱吠。 太安笑了笑,先进自己屋放下包袱,然后才去正堂,却见董小南和孙睿鸣、薛紫琴正一边向着火炉,一边说着话儿。 太安也搬了张凳子,在脚地儿坐了,却听孙睿鸣正讲《文心雕龙》,大约是说到精彩处,两眼里熠熠闪光,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 “二少爷 的学问,果然令我等望尘莫及。”薛紫琴吟吟浅笑,“以后可不敢班门弄斧了。” “薛小姐过谦了,”孙睿鸣脸上浮起温文的笑,“小姐在女子中,也算是一等一的。” 瞧他们俩一问一答,董小南不由扑嗤一声笑,薛紫琴被她笑得不好意思,赶紧转开头去。 “少爷,”董小南一边纳着手中的鞋底,一边十分轻松随意地道,“这几天天冷,杀只鸡炖汤补补身子,如何?” “你爱喝,那就杀吧。”孙睿鸣十分随和,“怎么着都好,只千万别累着自己。” “看少爷说的,我哪有那么娇嫩。”董小南放下鞋垫站起身来,刚要出去忙活,太安却先她一步站起来,“还是我去吧。” 董小南仍然是出了门,看太安捉了只肥鸡,自己却去厨房,寻了把菜刀,细细地磨好,然后提着走出厨房,两人通力合作,把那只肥鸡给宰了,用小盆接了半盆子鸡血,放了血搁在一旁,让它慢慢地冻成一小块一小块。 太安麻利地除了鸡毛,掏出内脏,清洗干净,倒提着肥鸡进厨房,搁在砧板上斩成很均匀的一小块一小块,整整齐齐码在瓷盘里。 “太安,你会炖鸡吗?”董小南探进半颗头来。 “瞧你说的,当然会了。” “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只要把碗筷清洗干净就好了。” 董小南答应着转头走出。 没一会儿,便闻见浓浓的鸡汤香气从厨房里飘出,就连孙睿鸣这般沉得住性子的人,也不禁面露笑容:“太安这小子,没白去镇上,这手艺愈发地精到了。” 眼瞅着快到上午,太安将一盆鸡汤端上桌,董小南早已摆放好碗筷。 四个人围坐在桌边,孙睿鸣先拿起筷子,挟了块肉放进碗里,埋头细细咬了口,轻轻颔首,脸上流露出笑意:“味道不错,来,你们也快尝尝。” 其他三人方才举筷,各自挟起鸡肉送进嘴里,果觉鲜美异常。 “太安,你在汤里放了什么,味道真是不错。” 太安脸上浮起神秘的笑:“保密,保密。” 其它三人也不多问,继续喝汤,吃肉。 第16章 闹剧 饭罢,董小南搁下碗,到外面转了两圈儿,最近这些日子她才发现,自打搬出孙家大宅,她吃得好,睡得好,皮肤比从前白了一倍不止,腰上也多长了圈肥肉。 “唉唉。”董小南不由叹气,看样子,自己以后怕是要减肥了。 真是件不轻松的活啊。 接下来的日子也十分地惬意,他们四人的供给,定时有佃户送来,真比在沈家宅院时好许多,更为难得的是,他们之间一直相处得异常地和谐,不吵不闹,也不会因为什么事起别扭。 看着年关一天天临近,孙睿鸣吩咐太安采买年货,薛紫琴和董小南把屋里内内外外布置一新,贴上红春联,还有斗大的福字。 这天,太安又做了个火锅,几个人围在一起,正热热闹闹地吃着喝着,风雪之中忽然走来一人,在门外立定,不时探头看看,却不愿进来。 “是三少爷。”董小南搁下筷子,起身走到门外,“三少爷,怎么不进来?” “我……我来找二哥。” “你二哥在里面啊。” “嗯。”孙睿龙似乎有一肚子话想说,董小南一看他这模样,顿时明白过来,把他让进屋里,同太安和薛紫琴走出。 “二哥。” “先坐下来,喝口汤吧。” 孙睿龙听话地坐下来,看着孙睿鸣拿起只陶瓷碗,盛了碗汤递给他,孙睿鸣接过汤碗,凑到嘴边,先浅浅尝了口,再一气喝下,不由连连咂舌。 孙睿鸣见他馋,又给他盛了碗,孙睿龙又是一口喝完,这下倒轮着孙睿鸣奇怪了:“这些日子在院里,难道没吃饭不曾?” 孙睿龙便低头,不说话。 “怎么了?” 他接连问了好几声,孙睿龙才霍地抬头,粗声粗气地道:“二哥,我也想搬出来。” “搬出来?”孙 睿鸣略吃一惊,倒也不以为怪,“搬到哪里?” “想和二哥,住,可以吗?” 孙睿鸣略一思忖:“可以是可以,只是,你得先跟你娘说清楚。” 孙睿龙重重地“嗯”了一声。 “太安,小南你们都进来吧。” 董小南、太安和薛紫才重新回到屋里,五个人团团围聚着,刚开始孙睿龙还有些别扭,可是很快便恢复了孩子天真活泼的性子,要吃,要喝,爱闹,还拉着太安划拳。 吃饱喝足,孙睿鸣让董小南带孙睿龙去侧间里休息,然后和太安商量孙睿龙的事,听孙睿鸣说要让孙睿龙也住下来,太安眼里浮出明显的不满:“二少爷,您心地是不是太好了?二夫人从前那样……” “二夫人是二夫人,睿龙是睿龙。” “可是——咱们这里,没有房子啊。” “这个我已经想过了,顶多明天叫两个佃户来,再多盖一间。” 太安咽了口唾沫,只好不吭声了。 幸而接连几天都放晴,孙睿鸣当真叫了几名佃户,在木屋旁又加盖了两间房,还特地让太安去镇上买了张新床。 看着孙睿鸣为自己布置好的“新家”,孙睿龙却微觉不满,双唇撅得老高:“没有狐皮褥子,没有天鹅绒被,没有暖炉,这,这怎么睡?” 孙睿鸣还没有开口,后面的太安已经忍不住道:“三少爷,这庄子上自然比不得大院里,您要是觉着不舒服,可以……” “太安!”不等他把话说完,孙睿鸣已经重重打断他的话头,太安只好立即闭嘴。 “三少爷,”董小南踏前一步,“您且先住几天,觉得合适呢,就呆在这里,如果觉得不合适,再作计较吧。” 孙睿鸣缩缩脖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十分乖觉地退到一旁。 “太 安,小南,你们先出去,我还有些话,要同睿龙说。” “是,少爷。” 等太安和董小南退了出去,孙睿鸣才走到床边坐下,一字一句地道:“睿龙,我也知道,你从小娇生惯养,不见得能过这般清简的日子,倘若你想一直靠祖业维持生计,我倒也不多说什么,倘若你将来要自立门户,那就得先磨磨自己的性子。” “我知道。”孙睿龙低头看着地面,“我只是,觉得太安他——” “太安他是直性子,自然不喜欢你的少爷脾气,这个我会叮嘱他。” 正说话间,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嚷:“睿龙,睿龙呢?我的心肝宝贝儿!” 孙睿鸣刚站起身,便见金玉娥像阵风般卷进来,一把将孙睿龙抱住,往他脸上亲了又亲:“心肝,宝贝,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快跟娘回去。” 孙睿龙却使劲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撅着个嘴唇走到一旁,用手指抠着门框道:“我不回去。” “不回去?”金玉娥有些摸头不知脑,“做甚么不回去?跟我回去!” “就不回去!”孙睿龙却发起了浑,索性双手抱紧门框,就是不肯撒手。 “好啊孙睿鸣,”金玉娥吃了鳌,自然十分地不甘心,转头便冲孙睿鸣嚷,“你给睿龙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让他舍了少爷的体面日子不过,来住你这破屋里?” “金玉娥。”孙睿鸣的嗓音十分地清冷,却含着股淡淡的威势,“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成天想着金啊银啊鱼啊羹啊,睿龙想自立,这是件好事。” “什么?自立?”金玉娥先是一愣,继而便嗤嗤地笑起来,“一个小毛孩儿,懂得什么叫自立?他是晓得葱,还是晓得蒜?” “那么二夫人,你是会操持家务,还是懂蚕桑耕种?如果你 不懂,又凭什么直着腰在这里说话?” 金玉娥粉面涨红,紧咬双唇,欲要发作,却又没有发作的理由,只得恨恨跺脚,伸手去拧孙睿龙的耳朵,揪着他便往外走,孙睿龙到底是个孩子,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二夫人!”孙睿鸣不由提高嗓音,踏前一步,猛然伸手,金玉娥只觉一股绵软的内力扑来,她顿时接连往后,打了几个趔趄,好容易稳住身形,顿时撒起泼来:“天啊天啊,这还有没有道理,大妇生的儿子,欺负我一个寡妇人家!” 孙睿鸣微微拧起眉头,他向来反感这样的事,可是这金玉娥…… 不多会儿,外面便围了一群庄户人家,对着他们的院子指指点点,见来了人,金玉娥索性闹得更加厉害,把自己的头发扯得像鸡窝,全无素日的端庄。 孙睿鸣见不是事儿,索性回到屋里,拿了本《太上感应篇》,坐着细瞧,董小南扯着太安也走开,任金玉娥折腾。 金玉娥吵闹半晌,见无人睬她,自觉脸上无光,从地上爬起来,自己灰溜溜地走了,外面围观的佃户这也才三三两两地散去。 终于,屋子里安静下来,孙睿鸣方才让董小南他们收拾家什,将一切恢复原样。 孙睿龙这个当事人却早哭累,趴在桌上睡去,孙睿鸣亲自将他抱起,送进屋内,放到床上,细细替他盖好被子。 一切恢复如常。 太安和孙小南都以为,事情就此结束,哪知第三天,金玉娥却领了族里的老太爷们前来,口口声声说要讨回孙睿龙。 孙睿鸣倒也不跟他们吵,只把孙睿龙叫出来,让他自己跟太爷说。 “……我,我不想跟娘回去……” “什么?”金玉娥这次是真没辙了,愿想着孙睿龙之所以昨天不愿意走,怕是孙睿 鸣说了什么话,离间他们母子的关系,可是现下看来,却又不像。 要知道,孙睿龙渐渐年长,也读了那么些书,已然能够分辩,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黑,什么是白,故此晓得他娘名声不好,再不愿回去,只嘴上不方便说。 其实,族里长老们也并不愿意管这档子事,要不是金玉娥使了银子,原是不会出这个头,讨没趣的,此际见孙睿龙自己不愿走,便开始推脱:“我说孙夫人啊,这睿龙怎么说,也是富堂的亲儿子,他愿住哪儿,本是他的自由。” 金玉娥自知理屈,还是哭个不住,董小南在旁边看着,越想越气,不禁上前凑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话,金玉娥双眼顿时瞪得浑圆,目露凶光地朝董小南瞅了眼,方才扭着腰儿,踩着碎步走了。 太爷们对视一眼,同孙睿鸣打了招呼,各自离去。 “这些人,真他妈不是东西,还长辈呢。”太安重重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狠啐道。 “不是东西的人多了去,咱们何必理会。”董小南心里更气,欲要破口大骂,却只觉心里堵得厉害。 “好了。”却是孙睿鸣一声疾喝,“都给我少说一句,各回各的屋去。” 众人顿时噤声,各自退去。 这个夜晚很沉默,屋子里静悄悄地,谁都没有心思吃饭。 半夜里,孙睿龙肚里饿得直叫唤,爬起来拉开房门,蹑手蹑脚摸进厨房,四下翻找,找到一个昨天里吃剩的菜馒头,急急往口里塞,冷不防后方一道冰冰凉凉的声线响起:“这会儿吃着香了?” 孙睿龙那半个菜馒头卡在喉咙里,慢慢转头,却见一道人影斜立在门边,他没功夫思索,用力把菜馒头咽入腹中,然后像只小豹子般冲向门口,猛地将太安撞到一旁。 第17章 君子 接着好几天,阴雨绵绵,大伙儿仍没心思吃饭,太安依旧生火做饭,细细地照顾着孙睿鸣,董小南和薛紫琴做事也愈发地勤谨,而孙睿龙,也知道该帮忙收拾屋子,砍劈柴火,董小南原本不要他做这些粗重杂事,却被孙睿鸣拦住。 也许,真的是环境能改变人,孙睿龙跟着孙睿鸣,很快脱胎换骨,什么事抢着做,一闲下来就埋头认真读书,庄上人来说杂事,他也一概不理论。 这天午饭时,他在桌上又说出个惊人的决定:“大哥,我想去考乡试。” “乡试?”孙睿鸣和薛紫琴都吃了一惊——要知道,孙睿龙这些年来呆在家中,可是锦衣玉食,只知玩乐,半本书不读,怎么刚用功了几天,就要去考乡试? “行啊。”不想孙睿鸣却立即赞同,“你有这份心劲儿就好,需要什么便告诉我,我会让太安准备,只是一条,此次考试,无论成果如何,你一不可沮丧,二不可自傲,须得继续用功方是。” “二哥,我都记下了。” 孙睿鸣便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等吃过饭,众人散去,薛紫琴方才道:“孙公子,你为什么不去考乡试呢?” 孙睿鸣摇头:“这乡试中与不中,倒都是小事……算了,外面那些事,不提也罢。” 薛紫琴也不再说什么,她知道孙睿鸣外表看上去温温吞吞,一句话不说,其实是个最有主意的人,但凡决定了什么,绝对不会轻易改变。 他虽坐在家中,但对于天下大事,也知大半,想来对于世态人情,早已了然于心,是以并不想出仕为官。 “那孙公子,为何又鼓励三公子去应乡试?” “这是睿龙第一次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赞同。” “公子的心胸……果然豁达,与寻常人有极大的区别。”薛紫琴轻轻地道。 孙睿鸣不再说什么,只是走到窗前,长身而立,十分平静地眺望着远处的山景——长江滚滚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人间之事,种种般般,早已了然于胸,说实在的,他如今只想守着这田庄,过几天舒坦的日子,谁要去担那家国之重担,济世利民? 所谓功名富贵,不 过尔尔,全然当不得真。 瞧着他萧索的背影,薛紫琴心中又是另一番感慨——孙公子,您真是太聪明,因为太聪明,只怕,世难容。 过洁,则世难容。 你把世间一切,解析得如此清晰明白,让边上人看着,还怎么活呢? 不管孙睿鸣如何想,其他人的日子,照常也会过下去,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该怎么着,依然得怎么着。 且说金玉娥几次在迂腐书生孙睿鸣处吃鳌,心里自然不痛快,一不痛快,回到家里就开始摔盆子砸碗,丫环仆从们知道她的脾气,故此都躲得远远地,金玉娥自己发作一回,心中仍然窝着火,夜里恰好村里一个叫冯东河的江湖医生爬到墙里来,两人先到帐中温存一番,冯东河见金玉娥脸上隐有泪痕,便细问她是怎么回事,金玉娥便将实情说了。 冯东河干干笑了两声,道:“像孙睿鸣这样的人,自认是个君子,所以那些暗事,他是统统不会使用的,故此,要对付他,倒也容易。” “你只是嘴上说说,”金玉娥拿眼睨他,发了两声嗲,“具体怎么个做法,你倒是教我知道。” 冯东河不愧是一肚子坏子,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我有个兄弟,是做三只手生意的,让他偷县里几家大户的珠宝,藏到孙睿鸣的屋子去,我再知会县里的衙役下来搜捕,到时来个人证物证俱在,看他孙睿鸣如何抵赖。” “这倒是个好法子。”金玉娥眼里闪过一丝狠光,“倘若把他弄到牢里去,他这一辈子也算是毁了。” “怎么样?”冯东河凑唇往她脸上亲亲,“我给你出的这个主意,不赖吧?怎么奖赏我?” 金玉娥立即连声撒娇,伸出舌头在冯东河唇上勾描了几下,冯东河顿感浑身燥热,遂一翻身将金玉娥给压住,心肝宝贝叫个不住。 “凡此六事,皆不可缓,而其本在于陛下之一心……”端坐在桌上,孙睿龙手执书册,一字一句,声音清朗。 “想不到,他竟然用功至此。”薛紫琴不由赞道。 孙睿鸣瞧孙睿龙一眼,自己也觉讶异——他还道孙睿龙不过一时兴起,读几天读不下去自会弃之,哪知连续两月下来,他竟然能做到面壁不动,静心只做学问。 “祖 上有德,累积福报,是我孙家之幸事。”孙睿鸣因道。 “少爷,我给三少爷做碗汤。” “嗯。”孙睿鸣点头。 董小南便取了些蘑菇,又从碗橱里端出前日剩下的鸡肉,给孙睿龙做了一锅汤。 “三少爷,您喝。” 孙睿龙放下书册,转头看看董小南,唇角淡淡浮起几许笑意:“小南姐,前些日子是我闹少爷脾气,还请小南姐见谅。” “少爷您这是说的什么话?”董小南惊讶不已,“少爷只管用功读书,从前的事,小南不会放在心上。” “谢谢小南姐。”孙睿龙非常懂事地点点头,却把汤碗搁到一旁,仍然去读书,直到完成今天的课业,才把汤碗端过来,慢慢地喝着汤。 午饭桌上,孙睿鸣出了几个题考较孙睿龙的功课,孙睿龙均对答如流,孙睿鸣点头:“看来你这些日子确实大有长进,既这样,便好好地考试。” “嗯。” 虽然家里多了人,但在董小南看来,和从前并无不同,董小南负责做饭,孙睿鸣料理庄上事务,闲暇时间便读书,薛紫琴刺绣,太安还去镇上,总之,一切井然有序。 哪晓得这天傍晚,刚刚吃过饭,几名腰悬弯刀的皂隶忽然闯进来:“都不许动,不要乱动!” “诸位这是?”孙睿鸣起身,走到门边。 “你就是孙家二少爷?”其中一名男子吊高了眉梢道。 “正是在下。” “嗯,我们接到有人通报,说官府正在缉拿的‘二飞腿’曾在这一带出没,所以各家各户统搜一搜。” “哦。”孙睿鸣平静地点点头,“官爷,请。” 几名皂隶进了屋子,这里抄抄,那里抄抄,其中也不乏想混水摸几条鱼的,然则木屋里除了桌椅板凳,便是书册,笔墨纸砚。 “真是个书呆子。”其中一人忍不住道。 “找到了!”一名皂隶提着个包袱,急步从侧屋里走出。 董小南和薛紫琴均是一愣——家里何时多了这么个东西?她们怎么不知? “打开看看。”一名皂隶因道。 包袱被扔在地上,旋即打开,却见里面放着好几十串珍珠,还有一尊小小的金佛。 “孙睿鸣!”皂隶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我没有这东西。”孙睿鸣脸上的神情一丝未改,“ 你们爱信就信,不爱信,可以把我抓起来。” 不曾料到他竟是这般坦然,几名皂隶倒齐齐怔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倒不知怎么办才好。 “头儿……”其中一名皂隶走到捕头身边,和他耳语了几句,捕头脸上浮起几许犹豫,最后缓缓地道:“既然已经找到失窃之财物,这件事暂且作罢,弟兄们,撒!” 他将手一摆,两名皂隶俯身提起那包珠宝,转身出了屋子。 “好了。”孙睿鸣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所有事都过去了,吃饭吧。” 众人坐回桌边,但各自都失了胃口——这件事怎么想,怎么都觉着诡异,他们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会凭白多出来这么一包东西?明显是有人栽赃! 董小南看了一眼孙睿鸣,却见他双唇紧抿,拿筷子慢慢地挑着米粒儿,再看薛紫琴和孙睿龙,也表现得十分地平静。 谁都没有再言语,只是慢慢地吃着饭。 第二天,董小南照例早起,拿着笤帚清扫院子,忽见孙睿龙从房间里出来,步子异常急促地朝外走去,当下把他叫住:“三少爷。” “我出去走走。”孙睿龙闷闷地答了一句,正要继续往前走,却听董小南轻轻地道:“三少爷,请留步。” 孙睿龙站住脚,略觉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三少爷可是想回大院去?” “嗯。” “去了,少爷该怎么说?” “……我……” “没有实据,是不好指责人的,更何况,她还是您的母亲。” “可是——”孙睿龙气得呼呼直喘。 “少爷,您用功读书至今日,方才积下些学问,千万不可因为旁的事而分心,否则岂非前功尽弃?” “小南姐……” “回去吧,少爷不是常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又何必气恼?” 孙睿龙脸上浮起几许愧色:“小南姐,你说得对,我,我这就回去继续念书。” 看着孙睿龙回了房,董小南方走进正屋,却见孙睿鸣正站在窗前习字,后背挺直,隐有一种泰山不倒之势。 董小南看了他许久,没有言声。 想来此事,少爷心中已经洞然,依旧采取“以静制动”的策略。 “小南,你且来看看,我这字写得如何?” 董小南凑近桌边看时,却见是 两行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董小南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跟在孙睿鸣身边愈久,她方才觉得少爷真是深不可测,似乎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他都已经料察先机,是以并无半点其他反应。 他很淡然。 淡然得就像门前的溪流。 “少爷,您真地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 “他们……” “人家要怎么样,那是人家的事,咱们,只要管好自家的事就成。” “嗯。”董小南点头,悄悄退了出去。 “你怎么说的?” 夜里,孙家大院。 金玉娥用力掐着冯东河,满眼气恼:“你不是说,那个书呆子肯定会被送进大牢吗?怎么他还是平安无事?倒是我,白白损失了三百两银子!你赔,你赔!” “不该呀!”惊讶的何止是她,还有冯东河,他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按道理说,人赃并获,孙睿鸣怎么着也该被带去县衙问话,可是那帮差役怎么会放过他? 这事真是古怪! “你别闹,”冯东河揽住金玉娥的腰,在她水嫩的脸蛋上掐了一把,“明天我去县上仔细打听打听,看是怎么回事。” 金玉娥还是不肯干休,逮着他在炕上折腾了半宿,方才作罢。 却说次日,冯东河揣了五两碎银子,去了县里,先找着个门卒,请他到酒铺里喝了两碗小酒,再打听孙睿鸣的事。 “听说,你们衙里那桩大户财物失窃的案子,告破了?” “是。” “可有抓到案犯?” “案犯?什么案犯?” “自然是,偷东西的人。” “暂时没有。” “哦?” “反正,丢的东西已经找到,大户也不计较了,还查个屁。” 冯东河咧咧唇,感觉自己有种“机关算尽,却尽蚀米”的憋屈之感。 难道说这次,真是自己失算? “我说兄台,”门卒挟起颗花生米送口中,“咔”地一声咬碎,咽入腹内,“你尽打听这事干嘛?” “没事,没事。”冯东河摆摆手,端起酒盏来也喝了几口,却淡得没个鸟味儿。 他第一次隐隐察觉到,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似乎并不在他的认知范围内。 还有,孙睿鸣那小子,看着挺蠢,实则有一种让人发寒的精神劲儿,寻常人等尽皆惧其数分。 第18章 高中 冯东河鬼鬼魅魅回到村里,也不方便去孙家大宅院,自己坐在屋里喝老酒,恰好一个酒友走来,两人便对着喝,且把前村后店那些倒三不着两的事说了一通,冯东河自己觉得没劲,待酒友一走,便抛开碗盘倒头睡觉。 却说孙家大宅里,金玉娥抠着心等来等去,始终等不来冯东河,心里窝着火,于是只好拿小丫环撒气。 不管孙家宅院里怎么折腾,孙睿鸣仍旧坐如泰山,每日里督查孙睿龙的功课,外带盘理田地上的租子。 孙睿龙倒也争气,诸般学问做得通透无比,眼瞅着快到乡试之期,董小南张罗着替他收拾行李,细细装进木箱里。 待乡试那天,孙睿龙一早起来,穿戴得整整齐齐,向孙睿龙告辞,却意外地瞧见孙睿鸣也穿了套簇新的袍子,不由愣住。 “你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二哥实在担心,故此,陪你一道儿去。” “真的?”孙睿鸣双眸闪亮,“那真是太好了。” 孙睿鸣又看了一眼薛紫琴:“紫琴姑娘这些天一直呆在庄上,想必也乏闷了,不如也去省城逛逛吧。” “谢少爷费心想着。”薛紫琴蹲了个万福儿,点头应承——其实,去不去省城,她倒不在意,只是不愿拂了孙睿鸣这片心意。 当下,几个人便拾掇拾掇,说笑着出门,上了马车。 马车沿着田埂,一路辚辚驶去,所过之处,却见田垄葱茏,到处生机勃勃。 及至镇上,孙睿鸣先领着两个女孩子用了餐点,又买了两身儿衣裳,这才行至五丰酒楼前。 太安正站在柜台里算帐,看见孙睿鸣,赶紧着迎出来,连声招呼道:“少爷,您怎么这会儿来了?” 孙睿鸣微微一笑:“是这样,你三少爷往省城应考,我怕他一个人人生地不熟,受人欺负,故此想陪着他,顺道儿也捎上你。” “既这么着,”太安搔搔头,“我且和掌柜的说一声,少爷,您请里边儿坐。” 孙睿鸣带着两个女孩子,进店坐下,太安自去与马掌柜细说此事,马掌柜应了,太安方回来,看着孙睿鸣笑道:“妥了。” 因为有了太安,马车里显得更加热闹,太安到底年纪青,董小南虽然性格沉稳内敛,但看着两旁的风物,也不免比平时多了些好奇。 路上行了两天,在第三天傍晚,马车到了省城。 孙睿鸣寻了 家客栈,吩咐车夫停车,打起帘子,照顾两个女孩子下车,又让太安安置了马车,进客栈要了三间上房,一切收拾得妥妥当当,方才问董小南要不要出去逛街。 董小南走到窗前,探头朝外看了看,却见路人来来往往,撑着各色各样的油纸伞儿,耍猴的,卖糕的,说戏的,凡此种种,倒也勾起几许意思来,便略点点头,正要出门,却听太安道:“等等。” “怎么了?”董小南转头,异常奇怪地瞅了他一眼,太安自己跑出门去,买了两顶帷帽回来,给董小南和薛紫琴。 薛紫琴抿唇一笑,接过帷帽,承了太安的意,和董小南皆妆扮齐整,五个人这才出门去。 果然是省城,到处热闹非凡,五人先吃了合粉,买了几包桂花糕,然后再沿途看着百戏儿,走着走着,行至东大街,却见穿着长袍,头戴方巾的年轻士子多起来。 再往前行,便是今科考场,朱红大门深锁,外面立着两尊石甬像。 “也不知道,今科会出什么题。” “长俞兄,听说你用功苦学十年,今日方出,料来是必得高中了。” “哪里哪里。”另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男子连连摆手,“我再怎么用功,到底只是个愚人,哪里比得兴元兄才情过人,学识渊博。” 士子们当中有相熟的,或者相邀结社,或者探讨学问,或者品评人物。 “睿龙,”孙睿鸣走到弟弟身边,碰碰他的胳膊肘儿,“你可也愿加入他们?” 孙睿龙摇头,把他拉到身边,压低声音道:“二哥,我此际只想高中,全无他念。” “论理儿,该当如此。”孙睿鸣点头,“那咱们还回客栈去,你只管安心做你的学问,余事不理。” “二哥……” “走吧。” 几个人回到客栈,孙睿鸣当真要那掌柜收拾了一间优雅干净的客房,让孙睿龙进去用功读书,自己仍出来。 董小南和薛紫琴已然将一切收拾妥当,并笔墨纸砚摆得整整齐齐。 “小南。”孙睿鸣因叫过董小南,“咱们的银两可还够?” “少爷不必操心这事。”董小南淡淡一笑,“银两俱是够的,少爷只管陪着三少爷,好好用功,三少爷倘若高中,也是祖上的光彩。” “你倒愈发会说话了。”孙睿鸣不由点头。 四人在桌边坐了,和在庄上时,倒也没什么不同,薛紫琴 因道:“今儿瞅见幅西湖新荷图,倒颇有些意趣。” “在哪家店里?” “就西街那家墨语堂。” “你若喜欢,便让太安去买来。” “罢了。”薛紫琴勾唇一笑,腮边旋起两个甜甜的小酒窝,“凭白糟蹋好东西。” “怎么就糟蹋好东西了?” 孙睿鸣明显不赞同,董小南因笑道:“少爷,紫琴姑娘,何苦为这个争执?不若耐心等几日,倘若三少爷高中,自然免不了走动之人,到那时,且让三少爷使银子买来,岂不好?” 孙睿鸣和薛紫琴听着,均觉有理,于是便不再争论。 进场之日,孙睿鸣特地让小二做了福禄面给孙睿龙吃,取个吉祥富贵之意,董小南将他使得着的文房四宝等物仔细检查了好几遭儿,确定无误,才将其齐齐整整搁在箱里,交予孙睿龙。 “三少爷,加油!” “加油!三少爷!” 带着满怀自信,孙睿龙出了客栈,沿着长长的石板道,行至考院外,先取牌号,然后站进士子队里,依序向前。 进场找地儿坐下,孙睿龙刚将文房四宝放好,便听一声清喝:“学政大人到!” 孙睿龙赶紧站起,同诸士子们一起,朝学政大人行礼,复又坐下。 不多会儿,前头悬垂下一条长幅,上书“格物致知”四字。 这便是今科试题?似乎也简单了些儿,孙睿龙虽如此想,但面上自不会带出一星半点,心里一思忖,便有了文章,于是提笔挥就,再细细研读,自己看了,也有些洋洋得意,暗忖今科必中。 但他着实是个仔细孩子,又从头到尾细览了一遍,修改了几个别字,将试卷重新抄写一遍,方写上自己的名字,呈交上去。 三声锣响,士子们齐齐起立,收拾好笔墨纸砚并书箱,依序走出考场。 到得场外,自然免不了一番议论,哪里做得好,哪里不妙,哪里又如何如何,只孙睿鸣,在门口的大榕树下略立了小片刻,便折道返回客栈。 进得房门,却见孙睿鸣端坐看书,旁边董小南捧着茶盏儿,两人的神态都那样安静,仿佛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波澜不惊。 太安过来,接过孙睿龙手里的物什,孙睿龙踏前一步,朝孙睿鸣施礼:“二哥。” “你回来了?”孙睿鸣抬头看他一眼,“回房好好歇息。” “谢二哥。” 孙睿龙又复出,到自己房间 睡下,没一会儿便沉入梦乡。 接下来几日甚为平静,孙睿鸣领着他们在城里或观花,或听戏,或品茗,偶尔也去诗文社看看,日子倒过得飞快,唯有孙睿龙,实是心中暗急,面上却不曾带出一星半点。 这天清早,众人还未起,忽然听得楼下一阵锣响,伙计的嗓门儿拔得像是高到天上去:“中了中了!恭喜孙三少爷,高中甲字榜第三名!” 第三名! 第三名! 整座楼里顿时人语喧哗,不少人朝孙睿龙的房间跑来,争相要看看这位年少举人的风采。 虽然心里早有预感,可蓦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孙睿龙还是呆在那儿,满喉里哽咽难言。 “少爷!”太安脸上也满是笑——他真想不到,那个从小儿好吃懒做的孙三少爷,有一天居然能中举人! “二哥!”孙睿龙忽然冲到孙睿鸣跟前,一把将他抱住,“呜呜”地哭出声来,“我中了,我中了!” “我知道。”孙睿鸣感慨万分地摸摸他的头,“你是好样的,你真是好样的。” “呜呜——”孙睿龙还是哭个不住,倒不是哭自己这番功夫用得艰辛,而是——开心,十分地开心! “三少爷高中,咱们怎么也得去聚福楼好好地吃喝一顿,对不对?”太安的话刚说完,房门忽然被人撞开,外面涌进来一群年轻士子,“哪位是孙睿龙少爷?” 待他们瞧清楚,今科第三名,居然是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心下却有些忿然,尤其是那些久考不中的老生,都不由开始犯嘀咕——这娃娃才多大,便能高中乡试第三? 当下便有人提议,要请孙睿龙出去喝酒,这里头的规矩,孙睿鸣却是知道的,因而出面道:“众位的好意,在下代舍弟深深谢过,只是舍弟年幼,粗通文墨,此科虽中,却属侥幸,还请诸位多多提携。” 众人见他不愠不火,谦逊有礼,心下愈是敬服,便有人提议道:“这位既是孙举人的兄长,想来也饱谙文墨,便一同去吧。” “一同去,一同去。” 孙氏兄弟实在却不过,只得去了,临走前孙睿鸣叮嘱董小南,且在客栈里安静候着。 待孙氏兄弟离去,客栈里安静下来,董小南取了鞋底,临窗儿坐了,慢慢抽针拉线,薛紫琴取了书册,在她对面坐下,细细看书。 “小南。”太安提着包油果子进 来,瞧见屋内情形,不由低了声儿,近前轻轻把油果子放在桌上。 “太安,你也坐下歇歇吧。”董小南抬头,看着他嫣然一笑。 太安觉得有些恍神儿,赶紧坐下,把那包油果子且解开,用个瓷碟儿盛了:“这里倒也没什么好东西,只这油果儿看着还成,你们且尝尝。” 董小南和薛紫琴各拈了一颗,送入唇中,细细地品了,觉得确实不错,遂点点头儿。 太安人坐在那里,整颗心却在董小南身上,他多么想借这个功夫,跟她多说说话。 薛紫琴双眼在他二人间扫了扫,倒也明白过来,遂拿着书册起身:“我且去楼下,叫三盏香片儿咱尝尝。” 等薛紫琴一出门,太安便再也控制不住,暗暗去拽董小南的衣袖儿:“小南……” “嗯。” “这——”太安从怀里摸出根发簪儿,递到她面前,“这是我今日特地去祥和楼买的,你瞧瞧,可还喜欢?” 董小南搁下手里的伙计,拿过那根簪儿,见式样新巧,颜色水润,确属上乘,便一手拿着那簪儿,却抬眸深深望进太安眼里。 太安一颗心顿时扑通扑通乱跳。 “我还是从前那句话。” “什么话?” “你当真打算,这一生一世,只在小镇上渡过么?” “那,”太安盯着她那双玉白的手儿,“你怎么想?” “其实,住在乡下也没什么不好,我只是担心,少爷只怕不会一辈子这样。” “嗯?” “我也说不好。”董小南摇头。 “你总是想着少爷,难不成,就没有为自己算计?如果少爷以后看上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那你该怎么办?” “我……”董小南心中思忖,她要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要是能,一辈子跟着少爷,就这样到老,也不错。” “你说什么?”太安吃了一惊,不由抬手去摸她的脑门儿,“小南你发傻了?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是——”董小南眨眨眼,“我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啊。” “怎么想?” “我想跟着少爷,很想跟着少爷。” “那么我呢?你不愿意跟我?” 董小南偏头看看他:“太安,你要听我说实话?” “嗯。”太安重重点头。 “我觉得你这一辈子……” “怎么着?” “不会有什么大的出息。” 好似一块大石头,重重地砸下来,太安整个儿懵了。 第19章 体贴 “太安?” 董小南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确实不会有什么出息。”太安心里呕得慌,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可是我会很努力,我真地,会很努力很努力……” “太安……”董小南不知道该怎么说,更何况,心里的那些感觉,她也形容不上来。 “好吧。”太安站起身,掩去满怀失落,“那,我希望你快乐……” 看着他落寞的身影,董小南轻轻地叹口气,她何尝不想答应他?但是有些事,确实没有办法骗人,没有办法骗他,说她甘愿一生一世地平淡,没有办法骗他……其实,她已经喜欢上了少爷。 呆在少爷身边的感觉,很温暖很亲切。 直到傍晚,孙氏兄弟方才回来,两人都有了些微微的醉意,董小南赶紧打来热水,替兄弟俩洗沐,孙睿龙收拾停当,便进屋睡下,孙睿鸣却趁着酒劲,挥墨连书了好几幅字,自己看着挺乐呵。 直到倦意涌上来,他方才搁下笔,直起身打了个哈欠。 “少爷,”董小南挑了挑灯花,“快些睡吧。” “小南。”就着朦胧的灯光,孙睿鸣细瞧董小南,越瞧越是觉出什么来,招手将她叫到自己跟前,抬手摸摸她的脸庞,“想吃点什么?明天我去集市上买。” “就想尝尝福记的糯米酥。” “哦。”孙睿鸣点头,“还有呢?” “别的就没有了。” “行。”孙睿鸣拉开抽屉,拿出钱袋子交到她手里,“爱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只管自己买去,别省银子。” “少爷。”董小南接过银子搁在一旁,“几时变得如此阔绰起来?” “心里高兴,高兴……”孙睿鸣一贯主张修身养性,喜怒极少形于色,可是今天兴许是真开心,故此敞开怀抱。 见他如此,董小南也笑了, 自打来到这里后,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孙睿鸣能平安,健康,开心,至于是否高中,抑或其它,她从来都不在乎。 “傻丫头。”孙睿鸣不由捧起她的下颔,细细地亲吻着她的脸颊,“我再怎么没用,也不会让你受苦。” “少爷……”董小南眼里的景象变得迷蒙起来,仿佛等了很久,盼了很久,终于看到希望的曙光。 瞧着这样的她,孙睿鸣却不禁低低叹了口气:“其实,我原本想着,等睿龙高中,撑起周家的家业,就去芜湖边上,买一座小小的宅子,带着你好好过日子,你说,好不好?” “少爷去哪里,小南便去哪里。” “真的?” “小南不会骗少爷。” “傻丫头。”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凑唇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孙睿鸣眼里满是感动,怀中女子香香软软的身子,让他对人世间忽然有了另一种体悟,“我会好好待你。” “少爷,”伏在他怀里,董小南忧心的却是另一件事,“你说二夫人她,她还会不会?” “她跟咱们没有关系,等咱们搬走,谁都找不着咱们。” “好。”董小南点头,“小南都听少爷的。” 明亮的灯光投射在窗纸上,使屋内的一切看起来那样和谐,那样温暖。 在一家脂粉铺子前,董小南停下来,暗自踌躇。 “怎么不进去?”薛紫琴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紫琴姐姐。” “你是想好好地打扮一下自己吧?”薛紫琴瞅她一眼,心下却甚是了然。 被戳破心事,董小南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显得很是落落大方:“紫琴姐姐……” “女孩子家么,谁不这样?进来吧。”薛紫琴携起她的手,把她带进店里,“快看看,看看,有自己喜欢的,都挑上。” 恰好开这家店的是个女掌 柜,此际也满脸含笑地迎上来:“两位,需要什么?” “有上好的胭脂吗?” “有,当然有。”女掌柜立即挑了好几盒胭脂,一字儿排开,列在柜台上,“两位仔细挑挑。” 董小南移步近前,逐一拿起,凑在鼻端细闻着,挑那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递回给掌柜。 从脂粉铺里出来,董小南又去逛了绸缎庄、珠宝店,然后去泡了个澡,把自己从头到脚好好地拾掇了一下,才和薛紫琴坐着马车,返回客栈。 “小南,”薛紫琴凑到她耳边,轻轻地问,“你和二少爷,真好上了?” 董小南抿唇儿一笑:“紫琴姐姐,我也正要问你呢,你心里对二少爷,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我……”薛紫琴低头捻弄着自己的衣角,“我的根底,你也全然知晓,今生名节尽毁,怕是嫁不成什么好人家儿了。” “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董小南拿过她的手,握在掌中,轻声宽慰道,“姐姐生性宽厚,满腹诗书,才情过人,怎会找不到好人家?” “罢了,且自随缘吧,倒是你和二少爷,都是性子极恬淡的,将来一起定然是夫妻和睦。” 夫妻?乍乍地听到这两个字,董小南的脸上不由浮起几许红霞,好像从昨夜后,一切都变得不太一样,她的心里总是被丝丝甜蜜所充满,很希望见着那个人,很希望守在他身边,很希望和他分享所有的一切。 马车忽然停了,薛紫琴拉着董小南下了马车,刚迈进店门里,孙睿鸣便迎了出来,一见到董小南,那眼神方才变得平和了。 “小南,我先进去了。”薛紫琴拿了包裹,先行上楼,单留董小南和孙睿鸣,相对站在楼下。 低低地,孙睿鸣轻咳一声,董小南撩眉儿瞅他一眼,孙睿鸣只觉风情无限,整个 身子都酥了半边,跟在董小南身后上楼。 “今天,”拿过她的手握在掌中,孙睿鸣轻轻地问,“过得开心吗?” “很开心。” “城郊翠苑的白海棠花都开了,明天我带你去瞧,可好?” “嗯。”董小南点头,只觉一颗心似是要化成水一般——多好的男子,让她给遇着,这是她董小南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孙……”她忽然张臂将他抱住,情不自禁地吻了他一口,“睿鸣,我可以叫你睿鸣吗?” “当然可以。”孙睿鸣毫不犹豫地道。 “睿鸣……”董小南深深地,把整张面庞都埋入他的怀中,“我感觉自己,好幸福好幸福。” “是这样吗?”孙睿鸣顿时觉得开心极了,“在我身边,你觉得很幸福?” “是的,我很幸福。” “那,从此以后都陪着我,好不好?” “嗯。”董小南点头,仰起脸甜甜地笑,“我会陪着你,少爷,小南会一直陪着你,陪着你,直到……” 下剩的话,她没有说完,只是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透露了她所有的情感,孙睿鸣不由拥紧她。 丫头,我会保护你,宠你,一生一世。 在省里接连应酬了十几天,孙睿龙的行程总算是圆满结束,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回家继续攻读,然后准备省试,会试。 回程途中,一行人显得格外开心,有说有笑,孙睿龙更是容光焕发,他从小长这么大,还没有如此地春风得意过。 到得镇子上,早有消息灵透的人围过来,孙举人长孙举人短地打招呼,孙睿龙自然又是一番应酬。 好容易脱出身来,孙睿鸣正想带着他们回木屋,一乘马车忽然驶来,至他们面前停下,车帘儿撩起,金玉娥打扮得花枝招展,张臂从车中扑出,一把抱住孙睿龙,便心肝肉儿地叫起来 。 孙睿龙受也不是,推也不是,只能那样站立着,让金玉娥尽情发泄。 “儿啊,娘这回总算是出头了,看从今以后,还有谁敢欺负咱们寡妇孤儿!” “娘。”比起从前,孙睿龙已然沉稳了不少,“孩儿这回能高中,多半是大哥用心调教,还请娘以后,不要再为难大哥。” “什么?”金玉娥不屑地轻哼一声,“他调教?” 她本想借题发挥,可是街面儿上有不少人正朝他们瞧过来,金玉娥便打住话头,故作贤惠地道:“好好好,娘都听你的,你如今啊,也是举人老爷了,行事派头都比不得从前,娘还想张罗着,给你找几个像样的下人呢。” “娘。”孙睿鸣踌躇了一下,看样子有满腹的话想说,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只淡淡话,“娘请先回家里,孩儿少时便至,和娘好好地说话。” “嗯嗯。”金玉娥连连点头,这才扭着腰肢儿去了。 “二哥,我们走吧。” 不得不说,孙睿龙今天的作派,显然大大出乎孙睿鸣意料,却也让他暗暗嘉许——虽然高中,但却不骄不矜,反而谦和守礼,知进识退,将来必有大的作为。 回到木屋,推门看到那熟悉的陈设,董小南只觉一股子暖意在胸中荡漾,不禁欢欣鼓舞地叫了一声,走到小桌边放下包袱,把在城里买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 “二哥。”孙睿龙把书箱搁回自己的房间,再行走出,“我想回大院里一趟。” “也好。”孙睿鸣点头,“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你的娘亲,是该回去知会一声,再则,也在父亲灵前,上一柱香吧。” “是,小弟记下了。” 看着孙睿龙离去的身影,孙睿鸣异常欣慰地舒了口气——好在这个弟弟本性不坏,多跟在自己身边一些时日,便可逆转过来。 第20章 出嫁 “三少爷如今高中,倒也了却了二少爷心头一件事。”薛紫琴脸上浮起浅浅笑意。 孙睿鸣转头瞅她一眼,心中念转,薛紫琴来庄上已有一段时日,为人品性,他倒也看在眼里,心中倒也生了三两分怜惜,可碍于男女有别,多少话儿不便出口,改为言道:“看看带回来的东西,若有喜欢的便拿去。” 薛紫琴淡淡一笑,挑了个笔筒儿,并几锭松墨,且拿着去了。 一时待屋子里静下来,孙睿鸣方将董小南叫到跟前,细声道:“你跟薛姑娘向来情笃,便去探探她的心意,可否愿出嫁。” “出嫁?”董小南怔了怔——薛紫琴到庄上这些日子,确实不曾听她说起过。 “你瞅她是怎么个意思?” “……这件事,”董小南略一思忖,“还是缓缓吧。” “嗯?” “薛姐姐表面看着文弱,其实心里却是有主意的,倘或她不愿意,咱们白白地招她不痛快,若她瞧上了谁,自会告诉我们。” “倒也成。”孙睿鸣点头,“反正庄上倒也不差这些个,我且吩咐人,更加用心地照料她。” “多谢少爷。” 两人一面说着话儿,一面把屋子收拾妥当,董小南张罗饭菜,快到傍晚时,孙睿龙却回来,孙睿鸣细瞅他脸色,并不见什么喜意,度院里定有什么事发生,却也没多问,只略一点头:“坐。” 孙睿龙坐下吃饭,吃完后收拾碗筷,复进房悄没声息地睡了。 第二天清晨,孙睿龙起来,十分规矩地向孙睿鸣行礼:“二哥,我已经想明白,准备呆在庄子上继续读书。” “这是好事。”孙睿鸣点头,“你现在既已中了举人,自然该准备省试,殿试的大事。” “谢大哥。” 此后孙睿龙果然十分地用功,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抱着书籍或吟或诵,或埋头作文,对于外间事不闻不问。 不料这日,董小南起来刚开了门,两个媒婆便你推我攘地走进来,迎头儿便道:“孙举人在么?” 董小南闻言一怔:“两位,这是?” 左边媒婆眨眨两眼:“当然是给孙举人说亲事来了。” “亲事?” 董小南还没有发话, 孙睿龙已然推门而出:“什么亲事不亲事?我眼下只想好好读书!” “孙举人哪,”那媒婆顿时扭着腰肢凑到孙睿龙的身边,“这书嘛,肯定该读,但也该成个家,况且凭孙举人的家世,模样,才貌,要什么样的好姑娘会没有?” 孙睿鸣微微冷笑:“世间人只晓得**女爱,哪里就明白真正的心意相通了?白白糟践人家姑娘,我倒是奉劝你们,且积些口德吧。” 媒婆说亲事不成,反倒挨了一顿刻薄,脸上顿时下不来,甩着袖子道:“难道孙举人就不想要个红袖添香之人?” “我还没那等闲情雅致。”孙睿龙淡淡一拂衣袖,眉宇间已添了几分不耐,媒婆子也是惯会察言观色的,赶紧尴尬笑了两声,作辞出来,走了两箭里地,方叉腰啐道,“什么爱物儿,还真当自己是一品宰相不成?” 另一名媒婆赶紧扯她,不住地呶嘴儿:“你也快别说这样的话,这孙小官人将来,要是真做了大员……” 却说孙睿龙,仍然入内伏案读书,董小南和孙睿鸣倒是首肯这事,只愿他真地安心读书,能不能高中且是后话,把学问品性养好,倒是上乘的。 每隔三岔五,金玉娥必派小厮来,但见孙睿龙只用功读书,倒没有别话,心下却也欢喜,孙睿龙回家数次,暗劝金玉娥收敛些,道将来倘若高中,攀扯出些事件来,自己面儿上定然难看,金玉娥细忖,儿子这话说得确实有理,当真把从前那些相好都推了,安心在家做她的夫人。 董小南将这一切收在眼底,暗暗纳罕,心道孙睿龙一句话,果真比二少爷千万句都好使,但愿金玉娥从此改了性子,安安分分。 自此,孙睿鸣与孙家大院相安无事,董小南每每暗思,均觉纳罕,再琢磨,就觉得自家少爷不是蠢,而是—— 她着实形容不出来。 只她心里头早已拿定主意,此生跟着二少爷,不管二少爷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会听从。 庄户上人家知道孙家两个少爷全心读书,倒也相当敬重,再无人前来生事。 又一个冬天到了,一大早起来,空中飘着纷扬的雪花,董小南用竹笤帚,细细将 院子里的雪扫净,进厨房煮了甜汤,煎了两张大饼,并着熟鸡蛋送到大堂内。 孙睿鸣和孙睿龙已然起身,先就昨日研习之文章不通处,互相交流了一会儿,见董小南端来饭菜,两人便正襟坐下,董小南又去请了薛紫琴,因着读书的关系,这四个人的脾味性情倒也越来越投契,谈讲起来意趣横生。 饭罢,孙氏兄弟进房用功,董小南收拾碗筷,薛紫琴拿了绣绷儿绣花,窗外头日色渐渐升高,忽闻门外一阵笑声传来:“睿鸣兄在否?” 孙睿鸣闻言出,却见一个蓝衫男子站在院门外,不由朗声笑道:“楚宏兄,这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难得难得。”蓝衫男子上前,狠狠擂了他一拳,“若不是听陈济兄说你住在此处,我哪里能寻得着?” “楚宏兄最近——” “在秦巡府家作清客,好歹混碗饭吃。” “哦。”孙睿鸣倒也不多问,只瞧了董小南一眼,董小南会意,便进厨房去沏了壶清茶。 孙睿鸣和楚宏坐着,说了会儿闲话,楚宏因问道:“要说学问,睿鸣兄是我们一干人中最出色的,为何不肯出仕?” 孙睿鸣微微笑道:“楚宏兄何必斤斤计较于此节?有你们在朝堂之上,我居林下,岂不是很好?” “话虽如此说,我实是爱惜孙兄之才。” “楚宏兄过誉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楚宏满眸诚挚,“前儿个秦巡府问起,我还向他推荐孙兄来着呢。” “若世清明,出任做事,倒也没什么不可,”孙睿鸣沉吟,“只是你知道我这个脾气,不惯与官场之人来往,那些人情荣枯之事,更是不通透的。” 楚宏摆手:“孙兄这话说岔了,并不是每个衙门都这样,况今上年少有为,确实有心济世安民,孙兄又何必执意避世呢?” 孙睿鸣良久沉默,他虽自小生在殷富之家,但却看惯世态人情,知道一旦入了官场,身不由己,更不愿因为利害关系,和任何人起冲突。 楚宏观其面色,已知其心意:“罢,若孙兄确实不欲那起繁文缛节,宏也不敢强求,只愿略通书信,以知故友心意。” “如此,甚好。” 两人一边品着茶,一边聊着民俗风情,正颇得趣儿,薛紫琴却移步而入:“小南……” 楚宏蓦地一抬头,却见女子娉娉婷婷立在门边,顿时整个人一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薛紫琴也很意外有外客在,侧身蹲了个万福,往里间走去,楚宏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的身影,没能回过神来。 孙睿鸣坐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倒也没什么表态。 眼瞅着到了午饭时分,董小南和薛紫琴送上饭菜来,楚宏更是完全傻了,两眼盯着薛紫琴,轻易不肯眨动,好几遭连吃饭都忘记了。 被个男人这么瞅着,薛紫琴脸上情不自禁浮起几许红潮,又觉得十分窘迫,只得端起碗来,退回房内。 吃过饭,楚宏借口到田庄上逛逛,把孙睿鸣给拉了出去,方细问薛紫琴的事。 孙睿鸣沉吟,对于和薛紫琴有关的种种,他实在不便多言,可更不想隐瞒,反复思忖良久,方道:“薛姑娘身世堪怜,据我所知,你家也算薄有名望,只怕容不下……” 楚宏摆手:“这个你无须多虑,家中一切事皆是我作主。” “这么说来,你是不介怀的了?” 楚宏一怔:“介怀什么?” “她……曾堕风尘。” 楚宏顿时不言语了,这件事,显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他确乎是不敢相信,那样美好的一个女子,会坠落风尘。 “楚宏兄,还是再多多想想吧。”孙睿鸣深深一拜,“我倒不是忧虑你以后嫌弃紫琴姑娘,只是紫琴姑娘,怕是经不起这般折腾。” “我,我晓得了。”楚宏心里也不免有些沉重。 还只道自己此次出来,得遇佳人,即成良配,孰料…… “不晓得,她心里怎么想。”极目往远处的田野望了眼,楚宏如此思忖。 两人在田庄里逛了许久,方沿着原路回到小木屋,远远瞧见薛紫琴手握一卷书册,安静地坐在门前的瓜架上,神情娴静而优雅,楚宏一看,便欢喜无限,一把拉住孙睿鸣,摘下腰间的玉佩塞到他手里,口吻急切地道:“你抽个空儿,把这个给她,就说,就说若得伊人之心,楚某定一生不负。” “你都想好了?” “儿 女婚姻之事,岂可儿戏?” “好。”孙睿鸣接过玉佩,紧紧握在掌中,却并不见什么喜色,反而有些忧心,“我实是指望你们二人能和和美美……” “会的,一定会的。”楚宏的神情无比郑重。 “那,你且先回去,静候消息吧。” “什么时候有消息?” “……”孙睿鸣没有答话,只是提步朝前走去。 薛紫琴十分地用心,孙睿鸣没有惊扰她,而是默默地退到一旁。 晚间用过饭后,借着吃茶的功夫,孙睿鸣将玉佩搁在桌上:“薛姑娘,这是今儿个那位楚公子留下的,他十分倾慕于你,愿与你结成百年之好,不知薛姑娘意下如何?” 薛紫琴怔了一怔:“公子可曾告诉他,我,我……” “我已经说过了。” “那他——” “他不介怀。” 不介怀吗? 薛紫琴低下头去。 真不介怀吗? 只怕没有哪个男人,能真正的不介怀吧? “……” “薛姑娘的意思是——?” “我——” 薛紫琴垂着眸,轻轻捏弄着衣角,自从上次之事后,对于世间男女情事,她已然看得非常淡薄,有的时候也想搬去个清净之地,从此以后不再理会红尘中事。 要这样吗? 其实,若不爱世间男子,一个人也可以清净度日啊。 “我不知道。” 她终于低下眉去。 前尘往事般般,都不愿去细想,越是想,便越是痛,因为越痛,所以……是不再相信这个人世间,有什么感情了吧? 孙睿鸣也没有言语。 薛紫琴和楚宏之间,看似只他们两个人的事,其实倒也颇有些牵扯,纵然楚宏说他在家中可做主,但薛紫琴嫁过去,会不会受气,楚宏以后发达,会不会遗弃娇妻,倒也确实是个未知之数,倒不如现在这般干干净净地好。 倘若当初不相见。 也许这世间男女情事,最后都只得这样一句怅惘的话——倘若当初不相见,就不会事后埋怨。 倘若当初不相见,就不会有遗憾,不会有痛苦,不会有烦恼,不会有绝望,不会有无奈。 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模样,可是—— 相爱很容易,可是相爱之人要无怨无悔,却非常地难。 第21章 我信你 夜,十分地安静。 薛紫琴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天空。 成亲? 她已经很久没想这件事,觉得想也无益。 世间男男女女,她看得足够多,多得已然乏味。 还有期待吗? 什么期待都没有了吧? 属于少女的那份情怀,早已被冷硬的现实彻底碾碎。 软语温存,耳鬓厮磨,曾经有过这样的企盼,最后都淡了。 如果现在结束,一切都还来得及,他未曾深入,可以及时抽身去寻别人,世间女子千千万万,不愁他找不到更好的。 倘若拒绝,就不会受伤,不会痛苦,不给予希望,就不会绝望。 心口蓦地一阵抽痛,薛紫琴赶紧抬手捂住。 算了吧,心中有个声音在说,就这样算了吧。 早起。 淡淡的阳光洒遍大地。 董小南端着一盆粥,走进正屋,取了三个瓷碗,盛粥搁在桌上。 “薛姑娘呢?” “刚刚我去看时,紫琴姐姐还没有起呢。” “哦,”孙睿鸣挟起块咸菜放进嘴里,咬下一小块,细细咽入腹中,就着喝了口粥,“那,把粥给她留着吧。” “我知道。”董小南点头,“公子放心,小南会好好地照顾紫琴姐姐。” 等孙氏兄弟吃过,董小南把一切收拾妥当,才去薛紫琴的小屋,见房门仍然掩着,便抬手轻轻地敲了敲:“紫琴姐姐,紫琴姐姐。” 隔了许久,薛紫琴才打开房门。 “我,”董小南略作迟疑,“我可以进去瞧瞧吗?” “嗯。” 薛紫琴侧身将她让到屋内。 董小南见窗前桌上摆了张古筝,知她必是刚刚才抚弄过,于是走过去,抬手细拨了两下,侧身而坐。 “紫琴姐姐……心里有事?” “我想去别处走走。” “何处?” “听说这附近有座菩提庵,我想去看看。” “紫琴姐姐,何必如此呢?” “……”薛紫琴沉默。 “紫琴姐姐可是担心楚公子他,将来背信弃义?” 薛紫琴摇首儿。 “那姐姐是——” “你知道我的性格,惯来讨厌和那些趋炎附势之人打交道,楚公子就算是个好的,保不齐他家里的人杂说八道,纵然楚公子对我也算一心一意,可是将来——” “姐姐何必如此悲观,将来如何,将来再说。” “那或许真是我自己瞎**心,宁可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将来肝肠寸断,不如趁这会儿舍了倒好。” 董小南一听这话,觉出些味儿来:“难道姐姐,对楚公子已然上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若嫁他,必然是一心一意,若他将来若负我……” “姐姐,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呢?” “你的意思,是劝我嫁他?” “不如这样吧,”董小南白皙脸颊上浮起几许浅笑,“楚公子既然对姐姐上心,肯定会再来,咱们且试他一试,就知道他对姐姐的心,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了。” “试?”薛紫琴眨眨眼,“怎么个试法?” “姐姐且让楚公子留下八字,然后我们推说,找先生算过命,姐姐与公子八字相克,倘若结合,便有祸灾,若那楚公子用心坚执,自然不会放弃,若他存了假意,就会断了对姐姐的念想。” “你这法子——”薛紫琴沉吟,“倒也使得。” “姐姐是同意了?” “嗯。” “倘若楚公子果真再不来,姐姐可会气恼?恼我坏了姐姐的姻缘?” “不会。”薛紫琴摇头,“若他果真不来,只能说明我们今生无缘,紫琴不会怨谁,不会怪谁,左右,不过是命罢了。” “有姐姐这句话便好。”董小南又温声劝慰她许久,方才出了许紫琴的屋子。 其实,她倒也真心疼薛紫琴,愿她有一个和和美美的归宿,只是,楚宏那个人…… “少爷。” 孙睿鸣正临窗习字 ,憔见她进来,把手里的毛笔搁回架上。 “少爷,”董小南走到书案旁,把他写好的字整整齐齐撂成一叠,放到旁边,“您觉得,楚公子那人,怎样?” “是个谦谦君子。” “可值得薛姐姐托付一生?” “楚宏本人还好说,怕的是楚家家人。”孙睿鸣沉吟。 “那,楚宏这个人好面子吗?” “倒也说不上。” “他的心性容易摇摆不定?” 孙睿鸣摇头,瞅了董小南一眼:“我也知道你心里头的想法,其实男女情事,是极难作准的,就算楚宏现在是光棍一个,薛紫琴嫁过去,他要变心,依然是要变心的。” “那么,依少爷看,这事——” “倒不如,设个法子让他们再见上一面。” “是了。”董小南点头微笑,“正是这话,恰好薛姐姐也说,她想去菩提庵里小住些时日,不如趁这机会,让她与楚公子见面吧。” “甚好。”孙睿鸣点头,瞅了董小南一眼,又道,“小南,那咱们——你心里可有觉得不踏实?” “不踏实?”董小南摇头,“我觉得很踏实啊。” “那就好。”孙睿鸣微微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董小南心里不踏实呢。 是日夜里,董小南特意搬到薛紫琴屋里,和她并头躺了一夜,两人絮絮地说着话,直到天快放亮方睡熟。 恰好第三日天敞亮,薛紫琴清早起来,换了素朴的衫子,只拿了个小荷包,便往菩提庵里去。 沿途行来但觉碧竹吟吟,中间夹着条石板道,走进去教人身心舒畅,忘却尘忧。 推开长满碧苔的山门,薛紫琴提裙而入,至正堂文珠菩提像前,曲膝跪下,郑重地拜了数拜,方才起身。 “施主万福。”一个身穿袈裟,手握念珠的老尼走出来,朝她深施一礼。 “大师好。”薛紫琴还了一礼。 老尼将她引至后斋堂,奉上壶香茶,薛紫琴一 面细品,一面同老尼细论佛典。 “阿弥驮佛。”老尼合掌于胸,轻轻点头,“如今能像施主这般心境平和之人,实在少之又少,施主心存祥和,将来必引福报。” “谢大师赐教。”薛紫琴离座,再深深下拜。 是夜,薛紫琴便在庵中歇下,枯坐灯下,取佛经细观,但觉玄奥深藏,细细品之,意趣无穷,一时竟痴迷起来。 接连数日,薛紫琴皆潜心于佛法,倒也觉得日子过得轻松自在,比起山下又是一种心境,向佛之意更浓。 清晨,淡淡雾气升起,将整片竹林浸在大片的乳色之中。 薛紫琴细读了一番佛经,自觉疲累,便走出屋子,于林间缓缓地散步。 一阵泉水般清澈的琴声蓦然传来,薛紫琴一怔,情不自禁地朝那琴声来处走去。 透过竹影,依稀只见一个身着蓝色长袍的男子,盘膝坐在一块山石上,正在抚弄弦琴。 薛紫琴并没有即刻亲近,而是背靠竹竿,侧耳倾听着。 一曲罢,男子并不曾起身,而是微微仰头,朝天叹了一声:“世无知音,弦断有谁听?” 薛紫琴微愣,她本想抽身离去,却听后方有人唤道:“姑娘!且等等。” 薛紫琴伫住身形。 “姑娘,何妨听在下一言?” “公子请讲。” “人生难遇一知己,姑娘,可否看在这份知己之情上……成全在下一番相思之意?在下定不会辜负姑娘。” 听得这话,薛紫琴心头剧震,转头慢慢走到他跟前,定定地看着他。 望着她那双漆黑晶莹的眸子,楚宏不由屏住了呼吸。 “公子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紫琴斗胆问公子,是否已经拿定主意,非紫琴不娶?” “自然!” “即使将来他人得知紫琴的过往,以此羞辱公子,公子也不计较?” “不会!非但不会,我还要全力维护姑娘!” 薛紫琴沉默,她还 能说什么呢?还可以说什么呢? 得此佳婿,当是上苍对她的眷顾吧。 “姑娘……”楚宏立即踏前一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姑娘毋须再怀疑,楚某对姑娘,万分真心实意,若有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信你。”薛紫琴深深地看着他,轻轻吐出三个字。 楚宏那颗紧紧悬着的心,终于轻轻地,轻轻地放下。 “我不会负你……”他拥她入怀,细细亲吻着她的额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今生今世,绝对不会,不会。” “公子,”薛紫琴轻轻摁住他的胸脯,“此处乃佛门净地,我们还是先离去吧。” “好。”楚宏没有丝毫迟疑,握紧她的手,移步朝林外走去。 “想不到,紫琴姐姐倒真等来了自己的良人。”董小南举起酒杯,脸上满是笑意,“紫琴姐姐,小妹敬你一杯,哦,不,是敬两位一杯,愿两位从此以后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薛紫琴脸上满是笑意:“我也要感谢你,小南,当初若不是你救我,告诉我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或许我还不能遇上阿宏呢。” “阿宏?”董小南抿唇儿一笑,“就这么会儿功夫……” 薛紫琴和楚宏低头,却在桌子底下握紧彼此的手,此刻他们全身心相恋,哪里还容得下外物? “楚宏兄,”一贯不擅言辞的孙睿鸣也忍不住调笑道,“你这次来,可是真地大赚了一笔。” “是,是。”楚宏连连点头,看向薛紫琴的眸光满是怜惜。 “既然两位已然情深意笃,我就不虚留了。”孙睿鸣再次举了举杯子,“却不知两位打算何时举行婚礼?” “这个我已经想好,会先让紫琴认我表姑妈做干娘,在她家住上些时日,再回家禀报父母,择吉完婚。” “嗯。”孙睿鸣点头,“倘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一定,一定。” 第22章 缘分 人生际遇,真是一言难尽。 不过,她很乐见这样的结果。 薛姐姐,你,终究是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了。 “你在想什么?”孙睿鸣走到她身旁。 董小南定睛看着屋外的芭蕉,神情微微有些恍惚,良久方转过头来,勾唇一笑:“只是诸多感慨罢了。” “都会好的。”孙睿鸣抬手,摸摸她的脸颊,柔声劝慰道,“你要相信,不管人生经历了怎样的风雨,只要心存善念,都会好的。” “少爷,你也一直是这样想的吗?” “是。” “正因为如此,所以,即使是对二夫人,你也从来没有真正下过狠手,是吗?” 孙睿鸣微微地笑。 “上天有好生之德,种什么因,便得什么果,又何须我出手?” “少爷之心,果然……”董小南忽然说不下去,至今日她方微微有些悟得,自己这位主子的真性情。 “你说,立身于这世间,是害一人容易,还是救一人容易?” “少爷,是存了济万民之念?” “我哪有你想的那么好。”孙睿鸣微笑摇头,“不过,是……” 他目光一闪,并没有把话说完。 “少爷?” “小南。”孙睿鸣走到沙枣树下,立定,抬头看着天空,“这人生的祝福际遇,往往如浮云一样变幻莫测,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你想过没有,如果我执意与二夫人斗法,如今孙家大院,又是如何一番情形?” 董小南怔住。 很多问题,她确实全然没有想过。 “可是少爷……” 孙睿鸣摆手:“人生匆匆数十载,贵在相惜二字,恶缘是缘,善缘亦是缘,善缘得善果,恶缘也未必得恶果。” “是。” “二哥,二哥。”孙睿龙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 “何事?” “二哥,地方乡绅摆下酒席,邀我兄弟二人前往,不知二哥你——” “你如今已然中举,将来这些应酬定然是免不了的,对方既盛情,自该前往,只一条,若遇那等阿谀奉承之辈,你只可听着,不可深信,更不可妄自托大。” “是,二哥。”孙睿龙满眼钦佩地看着他,经历这 些天来的事,他也瞧明白了许多,二哥所传皆乃正道,只是他从前不肯信。 “少爷,小南这就去给你准备衣妆。” “嗯。”孙睿鸣非常淡然地点头。 酒宴就设在镇上的太和楼。 乡绅们引着孙氏兄弟走进酒楼大门时,太安正在柜台里算帐,蓦地看见他们,一颗心顿时怦怦乱跳起来,赶紧着从柜台里走出,迎上前来:“二少爷,三少爷。” 马掌柜也满脸红光地跑来跑去:“两位少爷,楼上请,请。” 众人同着孙氏兄弟上了楼,酒席早已备下,沿桌一圈青花瓷碗,白瓷盘碟,盛着鲜美菜蔬,众人围座,便由其中年最老的乡绅举起酒盏,向孙睿鸣示意:“二位皆是我地方上的俊才,将来若然高中,请不要忘了乡亲,乡谊。” “尊翁说哪里话,”孙睿鸣也举起酒盏,“睿鸣自小也是尊翁看着长大,平日里不谙俗务,于尊翁面前多有怠慢,还忘尊翁见谅。” 见孙睿鸣毫不托大,反而谦逊有礼,众人心中更是暗暗称叹,一老翁便忍不住道:“两位少爷人品学问,皆是百里挑一,却不知——” 孙睿鸣一听,便知是要提那作媒之事,他略一思忖,觉得眼下也不好挑明与董小南的事,于是微微笑道:“睿鸣生性散淡,此生与富贵无缘,恐会耽搁人家女孩儿终身,至于小弟,如今年纪尚幼,宜全心攻读诗书——” 孙睿鸣言罢,朝孙睿龙瞅了眼——对于睿鸣的心智,他向来不便深测,也不肯越俎代庖。 “多谢各位前辈好意。”孙睿龙举杯,团团一抱拳,“睿龙已立志,用功读书,大丈夫立世,先功名后家世,还请各位前辈见谅。” 众人闻言,无不唏嘘感叹,道孙家果然运势不衰,竟有这等儿孙辈。 席上众人推杯换盏,未免又说些镇上见闻,气氛倒也融洽。 酒宴至傍晚方散,孙氏兄弟一一礼送众乡绅出门,又折回楼中同掌柜结算了酒钱,方才坐着马车返回乡下。 暮色已深,马车轻轻地晃动着,孙睿鸣双眸微闭,靠在车壁上,鼻息微匀。 董小南偎在他身 边,一直没有作声。 天色黑尽,屋里亮起烛光,孙氏兄弟伏案读书,董小南手拿绣活,一针一线地做着,气氛祥和而宁静。 “汪,汪——”门外忽然犬吠之声大作,孙睿龙直起身来,“二哥,你且等着,我去瞧瞧。” 他起身绕过木桌,拿过一根扁担握在手里,拉开门栓,清冷夜风吹进,孙睿龙迈出门外,四下看了看,却见不远处的柴堆里,斜斜躺了个人。 孙睿龙心中惊疑不定,凑近俯下身子细看,却见他满头发丝蓬乱,身上到处是血迹。 这—— 难不成,是哪里的逃犯?还是—— 孙睿龙正思忖着如何处置,孙睿鸣已然走出,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二哥,你看——” 孙睿鸣细瞅了眼,转头向屋内叫了声:“小南。” “少爷。” “取一碗热汤来。” “好。”小南点头,进厨房端出碗热汤,复又走出,孙睿鸣接过热汤,半蹲下身子,掰开男子的嘴唇,轻轻给他灌了下去,男子咳嗽两声,睁开眼来。 他的目光,很平静,很柔和,闪烁着希望。 “是你们救了我?” “嗯。” “谢谢。”男子挣扎着站起来,“若我能活下来,今后,必当有重报。” 孙睿鸣仔细瞅他一眼:“等等。” 他复又进屋,拿了件袍子,并一袋碎银,再又出来,将袍子给那男子披上,又将银子交与他。 男子大为惊讶,怔然看了孙睿鸣许久,眼里忽而潸然落下泪来,竟曲膝跪倒,朝着孙睿鸣深深一拜:“我孟元三今儿可算是遇着好人了……” “先生不必如此。”孙睿鸣微笑着将对方扶起,“我观先生面相,天庭饱满,地格方圆,先生只要渡过这段困厄时期,将来必定大富大贵。” 对方的双手不由轻轻抖了一抖,然后再又下拜,方转身离去。 董小南在边上,将这一幕收进眼里,默默不语。 她的少爷,行事为人,总是出乎旁人意料。 “我们进去吧。”孙睿鸣却像没事人似地,又走进房中。 三天后,午饭桌上,董小南吃着饭,口里言道:“少爷,再过 几日,便是薛姐姐和楚公子的大喜之日,我思忖着去镇上买些礼物,不知少爷意下如何?” “该当如此,”孙睿鸣点头,“等吃过饭,你便去吧,只是记着,要早些儿回来。” “知道了。” 饭罢,董小南收拾妥当,从抽屉里拿了银子,便出屋门奔庙场而去,刚走到一片瓜地旁,里边忽然蹿出来一人,一把将她抱住。 董小南大惊,刚要张嘴叫喊,却被对方一把捂住,拖进瓜地里,董小南细看时,见是个瘦瘦伶伶,细眉愣眼的男子。 她死命抵着对方的胸脯,想把对方给摔下地去,然而对方的力道却大得惊人,不管董小南如何挣扎,始终难以脱身。 董小南又气又恼,顺手从旁边抓起块石头,照着对方的后脑勺用力敲下去,对方发出声低嘶,晕了过去,董小南这才把他推开,抓起自己的包袱,匆匆离去。 她步伐零乱,神情慌张,眼里满是泪水,直到冲到一条河边,望着那川流不息的河水哭了好一会子,才转头往庙场而去。 路上,她想着这事,越想越是恼,越想越是暗恨咬牙,直恨不得手上有一把刀,冲回去往那贼男人胸口上,戳出百八十个洞来。 “嗳,”恰好一个佃户的媳妇迎面走来,远远瞅着她笑,“这不是孙二少爷身边的丫头吗?做什么去?” 董小南强定心神:“去庙场上买些东西。” “那你可得赶快,再有会子,市集可就散了。” “嗯。”董小南点点头,加快脚步往前。 穿过一条长长的,杂草丛生的路径,便可看见那片喧闹的市集了。 市集里男女老少穿梭来往,售卖布匹的,卖海鱼的,首饰的,绫罗的,绸缎的,胭脂水粉的,董小南一行慢慢地走着,仔细挑选。 “姑娘,姑娘。”一道声线忽然传来,董小南转头看时,却见一个白面无须,长相俊朗的男子,正手攥着一把线头,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 董小南眨巴眨巴眼,近前一看,却见那些线头子上都拴着一只小雀儿,羽毛尚未长全,不能飞翔,只能蹲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看着 这个世界。 “姑娘,买一只玩吧。”男子见她有意,便加意诱劝道。 “我……”董小南摸了摸钱袋——如果买了这些鸟儿,只怕就不够给薛姐姐买礼物了,如果不买…… “你想卖多少?” “姑娘看着给吧。”对方是个精灵人,一瞧董小南的模样,暗揣她是个未经多少世事的嫩主儿,只要再撺掇几句,必然能让她掏出腰袋里的钱来。 董小南自己也很踌躇,她确实很喜欢那些小雀儿,可是…… 就在她有些不知所措之时,旁边忽然传来一把戏谑的声音:“陈二郎,你又在这里诱骗良家妇女了?” 陈二郎脸色往下一沉:“齐三,你他妈闪一边去,少搀和老子的事。” 齐三摸了摸下巴,他确实不想搀和这事,只是瞧董小南单纯模样,怕她吃亏,所以出来挡煞。 董小南又细瞧了小片刻,决定还是不理这事,挪步朝旁边走去。 绸缎铺、脂粉铺……她一路走一路看,最后在一家书画店前停了下来,提步而入,目光环视一圈,最后在正中照墙前那幅空谷幽兰前停了下来。 “姑娘真是好眼光。”书画店老板徐步而出,在她身后立定,“此画出自前朝名家手笔,本店仅此一幅。” “售价几何?” 老板竖起五根指头。 “五十两?” “不,五百两。” “五百两?”董小南吓了一大跳——这也太贵了,纵然少爷管着田庄,但每年的收益也只有几百两,总不可能都拿出来买这幅吧? “老板,”董小南沉吟了一下,道,“能不能便宜点?” 那老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瞧姑娘的意思,想出多少?” 董小南沉吟,又凑近仔细去看那画儿,于书画一途,她其实是个外行,难辨真假,只是瞧这画儿意境还好,所以—— 算了,自己还是找个懂行的人来瞧吧,董小南思及此处,转头朝那掌柜抱歉一笑,转身朝外走去。 “等等。”另一道声线忽然从内屋里传出。 董小南站住脚,转头看时,却见一个身穿葛色长衫,留着八字胡的男人,正摇着把扇子,缓步而出。 第23章 奇怪的感受奇怪的人 “看得出来,姑娘是个真心爱画之人,这样吧,我做个主,只收姑娘一百两银子,如何?” 一百两? 董小南怔了怔,这价格儿听上去,倒也合算。 “怎么样?” “麻烦掌柜给我装起来。” “好咧。”掌柜爽快地答应着,把那幅画裹起来,恭恭敬敬递到董小南手里,“姑娘,您拿好。” “请问这位爷,怎么称呼?”董小南瞧着那男子,唇边流露出几丝微笑。 “蔽姓谭,随姑娘如何称呼。” “多谢谭爷。”董小南怀抱着画儿,深深鞠了一躬,“我告辞了。” “等等。”谭姓男子再次叫住她,“姑娘若是不介意,且到楼上喝盏茶如何?”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董小南也不是傻子,虽说这姓谭的看着挺正人君子,难保他背了人不做什么,董小南略一思忖,再拜:“多谢谭爷,小女实在不便多留,告辞。” 董小南说完,转身朝门外而去,那姓谭的站在原处,两眼始终定定地跟随着她的身影。 “谭爷,谭爷。”掌柜自柜台后走出,轻轻用胳膊肘撞撞谭姓男子,压低嗓音道,“您,您不会是,看上那个小丫头了吧。” 谭兴春摇着扇子,没有言语,他历世多年,阅人无数,粗看董小南时,但觉普通,可那丫头内敛了一股精神劲儿,是别的女子绝计没有的。 “谭爷你真看上她了?”掌柜略觉吃惊——这谭兴春家里养着六房姨太太,身边的丫头更是数不胜数,几时会对一个普通女子如此上心? 谭兴春还是没有说话,他也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一颗心竟然扑通扑通乱跳,似乎找到多年以前,那种奇怪的感受。 那丫头…… 董小南的脚步迈得飞快,心中莫明懊恼——今天自己定然出门不利,为何总是遇见一些奇怪的男人? 一径飞奔回家中,她放下画卷,便避入自己房中生闷气。 孙睿鸣习字罢,从室内出来,不 见董小南,顿觉奇怪,走到她房门前欲要敲门,却又停下,来回走了好几遭儿,才轻轻扣响门板:“小南。” 过了好一会儿,董小南才拉开门扇。 孙睿鸣一瞧她脸色,心中惊疑不定:“小南,你这是——?” “我没事。”董小南摇头,抬手擦擦自己的脸颊。 “到底……”孙睿鸣还是觉得不对,索性握住她的手,“告诉我,怎么回事?” “没有……”董小南话虽如此说,眼里却已经红了一圈,孙睿鸣一看,整颗心顿时揪了起来,二话不说便把董小南抱进怀里,不住地哄她道,“说,是怎么回事。” “我……”董小南哽咽难言,却又不愿孙睿鸣操心,只是摇头,孙睿鸣心里发急,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你倒是说话啊。” “你让我安静会儿,好吗?”董小南伏在他胸口前,轻轻地抽噎起来。 “小南……小南……” 孙睿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 “我……好了……”过了许久,董小南方才抬起头来,脸上绽开一朵浅浅的笑。 “真好了?”孙睿鸣却非常地不放心。 “真好了。” “好吧。”孙睿鸣抬手摸摸她的脸颊,“恰好我现在没事,陪你出去走走。” “少爷,您还是忙您手上的事吧。” “我没事啊。”孙睿鸣赶紧道,他可是半分不想看她难过,一见她难过,他心里就发慌。 “好吧。”董小南点点头,和他一起出了屋子,沿着田间小陌慢慢地朝前走。 已是初秋,田地里的稻子熟了大半,黄澄澄地,沉甸甸地,看上去格外喜人。 佃户们扛着锄头走来,瞧见他们,纷纷热情地打招呼,董小南略一点头,算是答应,当其中一个男子朝她走过来时,董小南的身子明显瑟缩了一下,孙睿鸣目光疾闪,把那个男子的面容记了个十成十。 “少爷,我有些累了,先回去吧。” “好。 ”孙睿鸣也不强求,带着她回了小木屋。 “少爷,你先坐,我去做饭。” “今天晚上我做吧。” 董小南摇头。 “我会的。”孙睿鸣柔声安慰她,“你别担心,我会的。” 董小南没有再坚持,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抬头看向窗外的夜空。 心里的慌乱终于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这个时候,她忽然好希望有一个安静的角落,把自己整个儿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她的泪水,她的伤悲,即使是孙睿鸣。 却说孙睿鸣在灶下烧火,心里想的却是董小南的事,越想越是难受,越想越是窝火,不禁拿起把锅铲来,重重往灶台上一砸,却听“啪嚓”一声,那锅铲竟然断成两截!孙睿龙在外边听见响动,忙忙地跑进来,看见这情形,不由吓了一大跳:“二哥,你这是生的哪门子邪火?” 孙睿鸣眯眯眼,那表情让孙睿龙从骨子晨觉出股嗖嗖的寒意。 二哥……好像和往常不太一样,往常的二哥,总是那样安静,那样温文,那样从容,不管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到了他那里,都是风平浪静,可是这回—— 他乖觉地没有再言语,而是默默地退了出去,相处的这些日子,他也渐渐清楚了二哥的个性,如果是他想说的,一定会告诉他,如果他什么都不想说,那问也是白问。 孙睿鸣强压着心里的煎熬,做好一桌子饭菜,再去扣董小南的房门。 董小南走出来,三个人坐在桌边,默默地吃饭。 吃过饭,董小南收拾碗筷,孙睿龙进屋子读书。 等一切打理妥当,董小南才回到房间,躺到床上,非常安静地睡熟了。 直到确定屋子里再无动静,孙睿鸣方才推开房门,悄悄走进,立在床前仔细看了她许久,方才轻轻叹了口气。 接下来几天,孙睿鸣再次变得和往常一样平静,该吃吃,该睡睡,该读书还是读书,只是某天趁董小南出去买菜的功夫,把 一个村长叫来,交代他去办件事。 具体什么事,董小南也不知道,只是后来非常偶然地听人说,那个曾经“欺负”她的男子,被没收了田地,赶出了庄子。 少爷还是知道了?自己还是给少爷添了麻烦?董小南一颗心里堵得慌,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些日子,少爷看她的目光越来越不太一样,火辣辣地,带着一种欲诉还泣的忧伤,董小南自己也有些发慌。 忽然间,两人间的关系非常微妙,似乎不管隔多远,孙睿鸣总是能第一时间判断出她所在的地方,总是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她的想法,第一时间赶到她身边,第一时间…… 奇怪了,为什么少爷最近总是给人一种很缠绵的感觉? 没多久,连孙睿龙也瞧出来了,提出要单独搬出去住,孙睿鸣没有阻拦,于是,木屋里只剩下两个人。 晚上。 董小南把饭菜端上桌,便想去一边独自坐着,却被孙睿鸣一把扯住。 “你怎么了?”他强行把她抱进怀里,轻轻咬着她的耳垂。 “没有啊。” “你撒谎。” “真没有。” “看着我的眼睛。”他轻轻挑起她的下颔,深深望进她的眸底,“丫头,不要对我撒谎……” “少爷……”董小南眼里闪过丝惊异——她感觉今天夜里的孙睿鸣,和从前有些不同。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是在害怕什么吗?” “少爷,”董小南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你想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想知道。”孙睿鸣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不要有秘密,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的秘密。” 秘密? 董小南本能地想躲闪,却被孙睿鸣摁住,他一点点把她推进床里,整个身子压着她。 “说吧,我听着,我都听着。” “……你不是都处理了吗?”董小南垂下眼睑。 “其他还有吗?” 董小南摇头:“没有了。” “真没有了?” “真地没有了。” “好吧,”孙睿鸣 轻轻摩娑着她的脸庞,“以后有这种事,你记得要告诉我,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处理得很好。” “我知道了。” “乖,好好睡。” 孙睿鸣拍拍她的脸颊。 董小南笑了笑,偎在他怀里,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看着这样的她,孙睿鸣心中忽然溢满柔软的心痛。 很心痛很心痛。 “丫头。”他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她的脸颊,“我一定会让你感觉非常安全,非常非常安全地。” 董小南甜甜地做了个梦,梦里看见自己躺在一朵白云上,缓缓地飘啊飘,她不禁咯咯地笑起来。 忽然,一阵狂风从天边刮过来,吹得她东倒西晃,董小南惊恐地大叫,眼见着就要从云端跌落,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来,稳稳地将她抱住。 董小南瞪大双眼,惊愣地看着这个人。 他朝她微微地笑,眸中满是温暖的阳光。 董小南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脸上浮起几朵红云。 男子带着她,慢慢降落到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 “喜欢这儿吗?” “嗯。”董小南低头。 “你先等等。”男子说完,朝一边跑开,不一会儿,采了把鲜花重新走回来,递给董小南。 “好漂亮的花儿。”董小南抱着那些花儿,亲了又亲,脸上再次绽开笑容。 男子不禁伸手揉揉她的脸颊:“丫头,乖,还想要什么?” 董小南摇头:“我不要啊。” “真不要?” “嗯。” “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我知道。”董小南点头,看着手里的鲜花。 男子把她抱进怀里,细细地亲吻着她的脸颊。 董小南撩眸瞧了他一眼,忽然想流泪。 无端端地,就想流泪。 “你怎么?”男子赶紧将她抱住。 “没什么。”董小南轻轻地叹口气,“就是有些累,可以让我睡会儿吗?” “当然。”男子拍拍自己的膝头,示意她躺下来,“好好睡吧。” 董小南侧身躺下,没一会儿,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第24章 娶你为妻 孙睿鸣一动不动。 忽然间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抱着她,喜欢她躺在怀里的踏实,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就像最冰冷的夜,心里燃着一团火。 就像最黑暗的时候,看到一缕亮光。 就像……总而言之,他着实形容不出来,但他已然确定,他要这个丫头,要她一生一世都陪着自己。 “丫头。”他不停地亲吻着她的额头,“丫头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咕哝一声,董小南睁开眼,恰恰对上孙睿鸣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心里忽然起了异样,不禁娇羞一笑:“少爷。” “睡得好吗?” “真好。” “嗯,”孙睿鸣抬手,细细地抚了抚她的额头,“我想着,等睿龙中了省试,就向所有人宣布,娶你为妻,你觉得怎么样?” “娶我……为妻?”董小南眼里闪过丝惊诧。 “怎么?”孙睿鸣抵着她的前额,嗓音压得又轻又细,“你不乐意?” “少爷……”董小南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竟是说不出话来。 是欣喜,是难以置信,是一种深抑的渴盼,孙睿鸣瞧她的模样,内心里顿时充满了感动。 “丫头。”孙睿鸣细细地亲吻着她,低声**,“我们会在一起一生一世,永远都不分开。” “少爷……”董小南呜咽一声,扑进他的怀里,抱着他低低地抽泣起来。 两人腻歪着,直到外边的日头沉下山去,西天霞光烂漫,董小南方才站起身,面露**:“我去做饭。” “好。”孙睿鸣微笑点头,看着她离去,只觉心里快慰无比。 晚饭桌上,孙睿龙捧着碗,一边挑着饭粒儿,一边却不住地拿眼瞅他们,似笑非笑。 董小南被他瞧得不好意思,端起碗走出,至院中沙枣树下,坐在石头上,一个人慢慢地吃饭。 “二哥。”孙睿龙抬头瞧了自己的兄长一眼,“你确定,要娶她为妻吗?” “嗯。”孙睿鸣挟了筷菜放进口中,细细地咀嚼。 “这——” “你有什么话说?” “那倒没有。”孙睿龙细思董小南平日种种,只觉她可亲可近,倘若嫁了二哥,倒也是一桩美事。 “二哥拿定主意,不去应考吗?” “不去了。”孙睿鸣的脸色格外平淡,“孙家有你一个,便已足够,我不想掺和。” 孙睿龙便不再说什么,只埋头吃饭。 终于,薛紫琴和楚宏的婚期到了,楚宏早命人送了喜帖过来,要他们一定前往。 这日清早,董小南便起来梳妆打扮,从箱子里找出件粉红的裙子,又剪了两朵芙蓉花簪上,孙睿鸣进来细瞧了瞧,微露憾色:“可惜没有好胭脂,可惜了你这面容。” “那少爷给我买一盒?” “行。”孙睿鸣毫不迟疑地点头,“待会儿先去镇上,给你买身衣衫儿,细细地打扮起来。” 董小南咬咬唇,便笑了。 收拾妥当,孙睿鸣便带着董小南出了门,坐上马车,慢慢往镇上去。 到得镇上,孙睿鸣果然无微不至,拉着董小南去绸缎店,珠玉店,脂粉铺子,各个转了一圈,直到把她打扮得亭亭玉立,像棵水葱儿似地,才携着她往楚府去。 到得楚府一看,却见车水马龙,宾客纷纭,热闹异常。 孙睿鸣最烦的便是这些应酬,故此拉着董小南从侧门而入,直奔内院,好在有下人早已通报楚宏,楚宏一身喜服迎出来,脸上俱是笑:“睿鸣兄,正念叨着你呢,这便来了,里面请,里面请。” 三人一同相携着,走进内院,董小南心里只惦着薛紫琴,只想早早儿见着她,楚宏也知她心事,故而道:“紫琴在新房里呢,你去吧,陪她说说话。” 董小南点头,穿过长长的回廊,走进新方,却见薛紫琴一身新娘妆扮,正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倩影发呆。 “薛姐姐。”董小南走过去,将两只手放在她的肩上,薛紫琴浑身一颤,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眸儿来。 董小南仔细看时,却见她眸中隐有泪光,禁不住吃惊地道 :“姐姐这是——” “大约是小性子发了吧。”薛紫琴看上去,一派楚楚可怜,不胜娇羞。 “姐姐。”董小南搬了张锦凳,在她面前坐下,拿起她的手握在掌中,嗓音柔和地道,“有什么烦心的事,姐姐只管告诉我,我定然替姐姐排解。” “好丫头,”薛紫琴轻叹,“我素来知你最是个知痛着热的,有什么事,倒也不须瞒你,只是今日,却真是没什么事。” “姐姐该不会是想楚公子吧?公子这会儿正在前院呢。” “没有。”薛紫琴勾勾唇角,“算是我自己的小意儿吧,想着女子这一生,嫁人生子,春风桃李便完了,哪像男子这般快意恩仇?洒爽不羁?” “姐姐这话可是说差了。”董小南轻轻摩娑着她的手背,“姐姐的心性,原比男子也差不到哪里去,又何必作这样的叹息?再则楚公子最是个知痛着热之人,必待姐姐如珠似宝,姐姐只管清清心儿享福好了。” “是啊,”薛紫琴再叹,“像我这样不洁之人,求得个如意郎君,已然是上上大吉,本不该再奢求其他,我会听你相劝,自此以后,好好和楚公子过日子的。” “姐姐这话才说得是。”董小南放心地笑了,“今后姐姐若是有事,只管差人送信到庄上,我必前来。” “别说我了,”薛紫琴眸中幽色尽收,“且说说你和睿鸣吧。” “我和少爷,”董小南脸上飞起淡淡几许红霞,“一向都好。”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办事?” “……我也不知道,听少爷的意思,像是想等三少爷高中省试。” “论理该当如此。”薛紫琴点头,“睿鸣是个真正的儒雅君子,你嫁了她,会一生一世幸福如意的。” “谢姐姐吉言。”董小南抿唇儿一笑,从袖中摸出一物,“这是我自己绣的锦绣荷包,且祝姐姐和楚公子百年好合。” 薛紫琴含笑收下,正要和董小南再说说体己话,外面忽然几声锣响,接着走进个喜婆 子:“少夫人,吉时到了,快盖上盖头。” “薛姐姐,那我先出去了。”董小南站起身,退了出去,至院中栏杆旁立定,看着喜婆子们搀出薛紫琴,送往前院,心下忽然无限惆怅。 嫁了。 嫁了。 薛紫琴嫁了,从此与楚宏琴瑟和鸣,可是她心头为什么却觉得酸酸的? “姑娘。”不提防一个管家婆子过来,因看见她一个人默默立着,便凑上来道,“姑娘可是赴宴的女宾客?” “是。”董小南点头。 “前边喜宴已经开了,姑娘,请吧。” 董小南点点头,穿过长长的回廊,复至前厅,果然见喜宴已开,外面大厅是男客,内厅是女客,董小南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慢慢地吃菜喝汤,仔细听去,席上诸女说的,无不是些家常琐事,实在乏味,她不过略坐了一坐,等吃过饭,便退至内厅喝茶。 没一会,却听细细脚步声传来,却是孙睿鸣找来。 “怎么样?”他满眸关切地问。 “一切还好。”董小南脸上全是笑意。 “我已同楚宏说好,这便带你家去。” “少爷不应酬么?” “没什么好应酬的。”孙睿鸣摇头,“我既不做官,也不经商,与这些人也说不上话,还是回家去清静。” 董小南点点头,捋了捋腮边鬓发,起身同孙睿鸣走了出去。 马车中的气氛很静谧,两人静静地偎在一起,谁都不言语。 待回到家里,却有些惊异地发现,孙睿龙已然做好饭,把饭菜都端上了桌,正坐在桌边安安静静地等着他们。 “三少爷,如此勤快?真难为你了。” “二哥,小南,你们回来了?”孙睿龙站起身。 孙睿鸣走到桌边,仔细看了看:“这饭菜,是你做的。” “嗯。” “且让我尝尝。”孙睿鸣说着,拿起竹筷,挟了一筷菜送进嘴里,两条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怎么样?”孙睿龙紧张地看着他。 “还好,还好。”孙睿鸣很努力地把饭菜给咽了下去, 然后舀了碗汤猛地灌下去。 董小南一看他的样子,便知道这些菜肯定有古怪,但她并没说什么,只是起身走进厨房,拿着几个瓶瓶罐罐重新走出。 把调味料搁在桌上,董小南各尝了一筷菜,心下已然雪亮,便适当地加了些调味料搅拌,再吃时,口味已全然不同。 孙睿龙自己也尝了,忍不住赞道:“小南你真是妙手回春,这些菜经你一调理,道道美味可口,让人吃了还想吃。” 三人这才坐下,一面吃喝,一面说笑。 等吃过了饭,董小南见外面月色正好,便把孙睿鸣给拉了出去。 摆上小木桌,小椅子,再搁上一盘冰镇的西瓜,这良宵切切,月色脉脉,真是教人丰艳羡不已。 “什么功名富贵,在我看来,皆如天上浮云。”孙睿鸣仰头靠在椅背上,忍不住道。 董小南则伏在孙睿鸣的膝头上,双眸微微阖着,瞧着满天星光,忽然想起从前那些日子,都是那样地不真实—— “喜欢这样的日子吗?” “嗯。” “愿意一辈子这样平平淡淡吗?” “愿意。” “真的?” “嗯。” “不觉得枯燥,不觉得乏味?” “不。”董小南摇头,“和少爷一起,小南觉得很幸福,非常非常地幸福。” “那——”孙睿鸣本来还有些疑问,但看清董小南那双明澈的眸子后,他已然明白,她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地,对于这个繁华的世界,她并无争斗之心,甚至没有多少的向往。 “知道吗?”他伸手捏捏她挺俏的鼻子,“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颗与世无争,晶莹剔透的心。” “那少爷,您知道我最喜欢您什么吗?” “什么?” “嗯。”董小南眯眯眼,“喜欢您的谦冲,您的淡泊,您的宽容,您的平和,您的一切……少爷,小南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两个人深深望进彼此眼底,都感觉到丝丝醉人的甜蜜与幸福。 还需要什么呢? 或许什么都不需要了吧? 第25章 桃花源 睿龙去省城那天,日头像火一样红,董小南一大早便起来,给他收拾张罗。 看着孙睿龙坐着马车出了门,董小南回到屋里,却见孙睿鸣正坐着读书。 “少爷。” “嗯。”孙睿鸣抬头冲她笑,“等睿龙省试回来,我们就可以——” “对了,”他又站起身来,左右看看,“你觉得要不要添置些什么?” “添置?”董小南一怔,“没什么要添置的啊。” “是吗?” “是。”董小南非常淳朴地一笑,“只要能跟少爷在一起就好,我觉得没什么可添置的。” “你没有想要的?” “没有。” 孙睿鸣大出意外,怔怔地看了她许久,老实说他有些时候不知道这丫头到底在琢磨什么,有时候又觉得她十分地可爱。 “少爷,我去菜园子里看看。”董小南柔柔一笑,转头走出了院子。 初秋,地里的菜青青地,看上去清透可爱,董小南没有拔菜,却在田埂上坐下来,看着远处的风景发呆——或许以后,自己就要在这里住下来,过着田园牧歌似的生活,和最亲近的人一起,种种花,浇浇水,炒炒菜,这就是生活了吧。 像天上的云一样,轻轻地,淡淡地。 很好。 就这样。 很好。 不过,心里似乎还有个什么念头。 在成亲之前,应该四处走走。 嗯,主意拿定,董小南才站起身来,拔了很多菜,提在手里,慢慢地走回家去。 做好饭端上桌,两人相对坐下,慢慢地吃。 “少爷。” “嗯?” “我想,过两天出去走走。” “想去哪里呢?” “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大山,或者草原?” “你怎么,”孙睿鸣抬头看她,显然有些不解,“想去那种地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董小南非常诚掣地回答道,“就是想 去那里看看,走走。” “让我想想,”孙睿鸣沉吟片刻,道,“在城东五十里地,有一片很古老的村落,那儿有山有水,还有青透的草地。” “真的吗?”董小南不由惊喜地叫起来。 “看你这模样,像是很喜欢?” “当然。” “这里不好吗?这儿也有山有水啊。” “不是不好,或许,只是想出去走走吧。” “那,我陪你去。” “少爷不读书?” “读书已乏,出去走走,也好。”孙睿鸣点头。 当下,两人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出门坐上马车,慢慢往城东而去。 自从到这里后,董小南还是第一次出门,心里满是好奇,探头看着窗外,这里瞅瞅,那里瞅瞅,孙睿鸣则很安静,躺在马车中,很少动。 晌午时分,他们到达那片村子,从马车里一出来,董小南便觉眼前一亮——但见沿河一带粉墙黑瓦,家家户户院落里都种着树,碧绿的枝叶探出墙外,看上去可爱极了。 两人肩并着肩,穿过石板道,慢慢地朝前走。 “少爷。”董小南忽然伸手,拉拉孙睿鸣的袖子。 “怎么?” “你看那里——” 孙睿鸣定睛看时,却见前方河边,泊着只小船。 “你想坐?” “嗯。”董小南点头。 两人便走过去,上了小船。 “两位这是准备去哪里?” “就沿着这带河,慢慢地划吧。”孙睿鸣取了一串钱,轻轻搁在小木桌上。 “好咧。”船夫痛快地答应着,两手撑篙,将船儿缓缓地驶向前方。 看着窗外缓缓滑过的风景,董小南默默无语,孙睿鸣在边上瞧着这样的她,心里却是另一番感受——这丫头有时候,似乎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两位想来,是外地的客人吧?”船夫忽然道。 “嗯。” “前方有一处特别闻名的风景,两位 可要仔细看看?” “小南。”孙睿鸣抬手碰碰孙小南的胳膊,“你——” “那就去瞅瞅吧。” 稍顷,船夫把船停在一片桃林前:“两位,穿过这片桃林,有一处世人罕知之地,你们去看看便知。” “多谢大哥。”两人起身,作别船夫上了岸,但见一株株桃树葱葱葱郁郁,看上去格外地可爱。 “来。”孙睿鸣握起董小南的手,带着她穿过那一株株桃树,越渐往深里去。 桃林尽头,是一片开阔的绿地,长着各色样的花,还有青莹莹的池塘,以及几个岩洞。 董小南像鸟儿般奔进洞里,这里瞅瞅,那里看看。 孙睿鸣跟过去。 “我想在这儿睡上一觉。” “好啊。” 看着董小南跑到石床边躺下,孙睿鸣觉得好笑,却没有笑出来。 孰料董小南躺在石床上,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孙睿鸣呆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这丫头……真是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说。 直到外边的天色黑了下来,董小南才揉揉眼睛坐起身来,见孙睿鸣还在那儿坐着,不由满眸歉意地道:“少爷,你——” “我没事,你要是觉得困,就继续睡。” “还好啦。”董小南坐起身来,“我出去找点吃的。” “不用了。”孙睿鸣笑笑,揉揉她的脸蛋,“我们带了干粮。” 一句话提醒了董小南,她立即起身,把干粮在桌上摆好,孙睿鸣取了筒清水,走进洞里。 两人相对坐下,慢慢地吃着干粮。 等填饱肚子,两人手牵着手走出石洞,却见空中明月如轮,繁星闪烁。 “好漂亮。”董小南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声。 “你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嗯。” “可是这里与世隔绝……” “与世隔绝才好啊。”董小南轻叹一声,“其实外面的人,外面的事,跟我们有什 么关系呢?” “这话倒也说得对。”孙睿鸣点头,“确实没有丝毫的意义。” “那咱们便在这里住下来,好不好?” “行啊,怎么着都成,不过,还是等睿龙中了举,我把孙家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他。” “少爷……”董小南不由起身,扑进孙睿鸣怀中,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你真好。” 孙睿鸣捏捏她的小鼻头:“是吗?我有多好?” “就是很好。” “很好?” “嗯,很好很好。”董小南脸上全是微笑——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人,再没有比你更清纯的心……我希望我们的世界永远风和日丽,远离世间所有的一切。 “丫头……”孙睿鸣深深望进她那双清澈的眼眸,忽然间没了言语。 如果这便是你想要的,那好,我会……倾力满足。 “真不想离开。”董小南坐在一棵树上,抬头看着天空,真喜欢这儿,真喜欢这样的感觉,真喜欢忘记尘世间所有的一切,没有烦恼,也没有忧愁,更没有痛苦。 孙睿鸣坐在地上,自己画了张棋盘,摆着石子下棋。 顺手摘了颗青青的果子,董小南往下扔去,那果子恰好打在孙睿鸣的头上,他抬起头来,看着董小南笑:“丫头,你又调皮。” 董小南撅撅嘴:“少爷,我就在这里等你,好不好?” “怎么?” “我不想出去。” “哦?”孙睿鸣移动了一颗棋子,“可是,你就不担心我一个人出去,会很孤单很难过,会被其他的女人拉走吗?” “其他女人?”董小南想了想,脑子里似乎对“其它女人”这个概念很模糊。 “难道不是?” “女人吗?嗯,如果少爷喜欢,跟她们走就是了。” “那你呢?” “我可以一个人在这儿……” 孙睿鸣的眉头皱了起来,老实说,他不太喜欢现 在的她。 他心里开始后悔,后悔把这丫头带到这里来——要是董小南瞧上这块风水宝地,而不要他了呢? 孙睿鸣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豁达,尤其是当他发现自己喜欢上这丫头之后。 “小南。”男人和缓语气,“咱们回去吧,这里没意思。” “我觉得很有意思。”董小南躺在树枝上一动不动。 孙睿鸣暗暗磨牙,有些抓耳挠腮,他站起身来,绕着树走了几圈,思忖如何下手。 “小南。” “嗯。” “那边有棵果树,结的果子好漂亮,你不想去看看吗?” 董小南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孙睿鸣顿时激动了:“我说的是真的,那边有棵果树。” “我看见了。” “那,咱们过去玩?” “不去。” “小南……”孙睿鸣发现,自从进入这片桃花源之后,董小南似乎完全变了性子,一点都不听他招呼。 孙睿鸣有些发火,可一时间又无可奈何。 他只好回到洞里生闷气,却时刻注意着洞外的情形,忽然听到一声惊雷,孙睿鸣顿时开心了,赶紧着跑出来,准备来个“英雄救美人”,谁料,董小南竟然不在树上了。 “小南!”孙睿鸣吓了一大跳,赶紧四处找寻,却怎么也看不到董小南。 董小南去哪里了? 她正像一只活泼的精灵,在树林里跳来跳去,不停地唱着歌儿:“嘀哩嘀哩嘀哩哩,哩哩哩哩——” 这是一种好奇怪的感觉,就像鱼儿遇见了水,就像鸟儿飞上了天,她觉得心中充满一种奇怪的力量,跟孙睿鸣在一起时完全不同。 好像,自己走进一个非常美妙的梦,梦里没有孙睿鸣,只有她自己,她就像在清澄的月光下飞舞,长着最漂亮的翅膀…… 只是,连董小南自己都不知道,她在跳舞的时候,边上守候着豺狼虎豹…… 第26章 娇羞 马车回到小屋。 孙睿鸣刚一下车,就见一大群人围了上来,他心里顿觉惊讶无比,暗忖,自己这才出去了多会儿功夫,出什么事了? “二少爷。”一个婆子走上前来,连声道,“恭喜啊,恭喜啊。” “恭喜什么?”孙睿鸣一愣。 “三少爷高中解元了。” 解元? 仿佛一道电光自心头划过,虽说早有预料,孙睿鸣却仍是一怔,不过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了,用目光在人群里搜索孙睿龙的影子。 “二哥。”孙睿龙跑上前来,拉起他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孙睿鸣拍拍他的手,微微地笑。 “三少爷,您可真是好福气啊。”村人们脸上全是笑,虽说有些没见识的人,不知道解元是个什么,但歪好懂得,是“很大很大的官”。 孙睿鸣当下进屋,取了喜钱,把人们一一打发走,然后把孙睿龙叫进屋,兄弟俩互相对视着彼此,一时间都默默无语。 “二哥。”孙睿龙撩起袍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多谢二哥调教,小弟方才有今天。” “起来,快起来。”孙睿鸣也不禁热泪盈眶,伸手将孙睿龙扶起,目光深挚地看着他,“你能成材,是孙家之幸,记住,倘若为官,一定要清正廉明,不可堕了心中青云之志。” “二哥……” “我知道你年纪尚幼,未必明白许多的大道理,但人生在世,贵在堂堂正正四字,一定得行正道,走正路,明白吗?” “是,二哥……” 看着他们兄弟俩,董小南也不禁心头一热。 是日兄弟俩都兴奋异常,在一起有说有笑,董小南进进出出张罗饭菜。 午后,孙睿鸣因问孙睿龙下一步打算,孙睿龙说,将认真备考,进京参加殿试。 “殿试?是要做状元吗?”董小南心中也不禁一阵热血澎湃。 孙睿龙但笑不语,现如今,他见的世面大 ,故此人也变得沉稳了许多,再没有从前的浮躁劲,更显得内敛,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睿龙,你如今已中解元,我也了却一桩心事,故此,我想,把我和小南的婚事给办了。” 孙睿龙一愣,然后才点头:“该当的,该当的。” “不知,需要筹备些什么?” “这个我理会得。”孙睿鸣淡然一笑,“你只管安心做你的学问罢,余事别理。” 晚间,孙睿鸣便问董小南,想如何操办这事,董小南微微浅笑:“一切但凭少爷安排。” “嗯。”孙睿鸣点头,拿过一张纸来,把成亲所需之事一一列明。次日清晨,孙睿鸣便亲自前往镇上吴媒婆家,陈说成亲这一节。 听说是孙睿鸣要成亲,吴媒婆当然是欢喜异常,马不得讨这个好儿去,赶紧上跳下跳地张罗。 吉日选定在九月十六,孙睿鸣又特地请薛紫琴来,让她陪着董小南说话,陪着董小南买东西,给董小南细细地打扮,一时间,小木屋变得异常地热闹。 “听说了吗?孙大少爷要成亲了?” 食客们的议论,引起了太安的注意,他手一颤,将一只瓷瓶碰落在地,跌得粉碎。 心里忽然慌作一团,他好想看到小南,好像问她是不是真的,好想知道,她是不是爱上了少爷,好想,真地好想…… 可他还是强抑着自己,直到傍晚酒楼打了烊,才收拾了东西,趁着夜色就跑回了庄上。 站在田埂上,遥遥看见那屋里一丝灯光,和往常一样温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太安却觉得异常地……凄凉。 他不由想起从前,从前他和小南一起陪着少爷,一同吃,一同住,彼此之间无话不说,可是为什么,现在小南却成了少爷的妻子,而他—— 太安的脚步渐渐变得迟缓,他甚至在想,自己要不要过去,该不该过去。 如果此际转身回镇上 去,也许,再回来时,已经人事全非。 他真地十分踌躇,正准备转头走开,旁边田埂里忽然传来狗吠声。 木屋的门打开了,一个人提着盏灯笼走出,太安一看,整颗心顿时不禁砰砰地跳起来——啊,少爷,是少爷!真地是少爷! 孙睿鸣提着灯笼,来回走了两圈,大约是没见着人,便又折了回去,太安呆呆地望着那座小木屋,很久,很久,到底还是转头走了。 “是有人来了吗?”屋子里,董小南抬起头来。 “没瞧见。”孙睿鸣把灯笼搁到角落里,“我正想着,明天要不要给太安传个讯儿呢。” “这——”董小南沉吟,“还是我去说吧。” “你去说?” “嗯。”董小南抬头看定他,“你相信我吗?” “当然。”孙睿鸣毫不迟疑地道。 夜色弥漫,雾气深重,太安的脚步迈得快极了,痛苦,愤怒,懊丧,在他的心里翻卷,他不禁抬起手来,用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却不知道该把这满腔怒火,向谁发泄。 回到酒楼里,太安胡乱睡下,清早起来,仍然和往常一样做事,但因为神思恍惚,连连出帐,马掌柜见他如此,忍不住轻责道:“年轻人,做事仔细些,怎么能如此马虎呢?” 太安口头嗯嗯,心里却着实不忿,但仍然努力地克制着自己。 接下来几天,太安依然很安静,勤奋地做着事,这日午间,等食客们散去,他正在仔细地打扫大厅,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轻唤:“太安。” 太安惊了一跳,手里的扫帚“啪”地落地,转头愣愣地看着那倚门而立,浅浅微笑的女子:“小,小南?” 他赶紧着放下笤帚,拉开一条凳子,把董小南给迎进来。 两人相对坐着,一时竟无话可说,许久才听董小南低低地道:“太安,你,你怨我么?” 太安两腮鼓胀,一句话不说,不怨那是不可 能的,可他有什么资格怨呢? “日子……订下了吗?”好半天过去,他才用压抑的声音道。 “嗯。”董小南点点头。 又是一阵凝默。 “太安……”董小南细瞅着他,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太安捻弄着衣角子,眼瞅着地面儿。 “我……我走了。”董小南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样的境况,丢下一句转身便走,太安抬头瞧着她的背影,唯有沉默。 董小南在集市上逛了一圈,买了些当买之物,这些年来她陪着孙睿鸣经营田庄,手头倒也宽裕,故此喜事诸节是断断不可少的,再则孙睿龙已然中举,更有场面上的交际来往,董小南忖度着,细细地办起来。 眼瞅着到了日暮时分,董小南方才坐着马车回到庄上,一下车,孙睿鸣便喜滋滋地迎上来,细细替她把鬓边乱发理到耳后,语带薄嗔:“瞧你,做什么弄得头发乱糟糟的?” 董小南抿唇儿一笑,流露出几分娇羞:“也没什么,不过添置了些东西罢。” 孙睿鸣点头,和她把些箱笼细软抬进屋里,董小南洗了手,进厨房做饭,孙睿鸣把东西一一收拾妥当。 晚饭桌上,孙睿鸣因笑道:“我细细盘点了咱们的家私,想在别处买座院子,不知小南你怎么想?” “买院子?”董小南微愣,“如果银钱上宽裕,那便买罢。” 孙睿鸣也知她会如此说,于是便点点头。 没两日,孙睿鸣便看妥了一处院子,自己找了人细细地布置妥当,张贴了大红喜字,要和董小南成亲,这消息儿有如长了翅膀的鸟儿,扑楞楞飞出好几百里地,众乡绅因着孙睿龙现已是解元,少不得要来捧场,于是婚礼前夕,各处送来的礼物已然堆满半个院子。 “小南啊。”薛紫琴手拿一把木梳,细细地梳理着董小南的满头青丝,“你如今,也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 ,心里觉得如何?” 董小南拿起手绢子,拭了拭唇角,没有言语。 薛紫琴把他的青丝绾好,插上发簪子,一拍手儿:“瞧,好了。” 董小南站起身来,在镜前转了两个圈,但见镜中的自己身姿婀娜,眉目盼兮,也不由心生喜意。 “等婚礼那日,再穿上喜服,那便是一个十足美丽的新娘了。” “紫琴姐姐。”董小南转头,拉起薛紫琴的手,“实话儿说与我听,你幸福吗?” “我?”薛紫琴微愣。 “嗯。” “当然幸福了。” “楚公子一定待你很好吧?” “嗯。”薛紫琴轻轻拍拍她的手背,“放心吧,孙公子也会待你极好,难道你还信不过他吗?” “自然……信得过。”董小南的声音很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有几许不安,好像未来有什么事会发生,可到底是什么事呢? 仔细想来,这些年来,自己和孙睿鸣一直都在庄上,太太平平,从未有什么出格之事,当不致招灾引祸才是。 “小南……”薛紫琴因看她面色有异,忍不住道,“你这是——” “没什么。”董小南摇头,“或许是我多想了吧。” “嗯。”薛紫琴安慰她道,“凡事都有孙公子呢,若孙公子不成,我和楚宏也会看顾你的。” “我知道。”董小南露齿一笑。 两人又说了许久的体己话,听得孙睿鸣在外叫她们,方才从屋里出来,却见桌上已然摆好饭菜。 四人齐入座,攀谈了些家常话,楚宏才和孙睿鸣开杯畅饮,聊了些地方风情,董小南则默默地吃着饭。 饭后,董小南和孙睿鸣一齐将楚宏夫妇送走,然后回到小屋内。 “明天,我们去镇上吧。” “公子?” “让裁缝给咱俩做身喜服。”孙睿鸣拉着她的手,嗓音格外柔和。 董小南听了,脸上却不禁浮起几朵红云,低头满脸娇羞一笑。 第27章 幸福 “豆腐脑,新鲜的豆腐脑……” “刚出锅的油条呐……” 集市上,叫卖声此起彼伏。 两人肩并着肩,慢慢地走着,直到一家成衣铺前。 “小南,来。”孙睿鸣拉起董小南的手,迈进店门。 “两位。”成衣铺的老板立即热情地迎了上来,“想要点什么?” “小南,看看想要哪块料子。” 董小南在铺子里来回踱着步,最后抬手朝货架上一指:“就那块吧。” 老板把那一卷绸缎取下来,在桌上铺开,正要用剪子铰,孙睿鸣摆手将他止住:“不用了,整卷都包起来吧。” “嗳。”老板痛快地答应着,把那卷绸缎给包了起来。 两人走出布店,找到镇上最好的裁缝铺,让裁缝给细细地做了两身衣裳。 “这衣裳,大概什么时候能做好?” “回公子话,”老板脸上全是笑意,“也就七八天吧。” “好。”孙睿鸣点头,留下一锭银子,裁缝非常开心地收了。 在镇上花了大半天功夫,两人采买了成亲必备之物,什么喜酒喜帖喜饼,还有菜蔬,看着那满满一大车东西,董小南有些皱眉不展:“少爷……” 她刚说了两个字,孙睿鸣便一眼看过来:“还叫少爷?” “哦。”董小南不禁低下头去,脸上泛起几许红晕,“相……公。” “叫大声点。”孙睿鸣低头贴着她的前额,柔声低哄。 “相公……”董小南喊了声,脸上的红晕更加深了,孙睿鸣却满心里甜得像喝了蜜似地,紧紧握住她的手,只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看到这一对幸福的人儿,街上行人纷纷掩唇轻笑。 “少爷,请个厨子回家做饭,好不好?”董小南撒娇,“我怕自己不会弄。” “好。”孙睿鸣事事依从,两人又去了太然酒楼,找了最好的厨师,与他说定,要他到时候上门帮忙,厨师满口应诺。 “应该,差不多了吧。”董小南从口袋里摸出张清单,细细地翻看。 “没事,”孙睿鸣摸摸她的脸颊,眼中满是柔情蜜意,“倘若差什 么,等我们回去查查,再补齐就是。” 太安从酒楼里出来,恰恰看见那两人立在阳光地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情深意浓,浑然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胸口一阵酸意上涌,他只觉堵得慌,欲要不看,却又忍不住,只是略往后退了退,把身子掩在门后,拿眼偷瞧着。 “太安,”一名伙计凑过来,在他背后戳了下,“瞧什么呢?你——” 太安仍然未能回过神,伙计把头探出去,瞧见孙睿鸣和董小南,顿时心头雪亮:“敢情你是瞧上她了?不过我看她瘦伶伶的,模样也普通得紧,你怎么会——” “你知道什么?”太安低嗔,心里确实堵得发慌,转身回了楼里。 小南,小南,他的这满腔心事,自此以后只能一个人暗暗地收起来。 小南,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真地好喜欢你。 董小南当然不知道这个,此刻的她全身心沉浸在对孙睿鸣的爱恋里,每呼吸一口空气都是甜蜜的,她希望时刻呆在他身边,看着他笑,和他分享生命的每一个片刻。 自从确定了婚事之后,两人都感觉生命充满了阳光和活力,一起做事,一起吃饭,一起爱做什么做什么。 董小南在屋前种满了鲜花,屋里收拾得干净妥贴,盆是盆碗是碗柜是柜。 “嗯。”晚间,董小南把饭菜摆上桌,双手合在胸前,眼里亮光一闪一闪,“好希望咱们的生活从此以后不被人打扰,好希望平平安安,好希望风调雨顺,好希望……” “好了。”孙睿鸣疼宠地看看她,“你希望的一切,都会发生的。” “真的吗?”董小南天真地一笑。 “当然是真的。”孙睿鸣非常认真地点头,“丫头,你是我的福星。” “公子,你也是我的福星啊。”董小南歪着脑袋,甜甜地笑了。 晚上,两人窝在被子,唧咕唧咕地说话。 “还要想什么吗?” “这样已经很好了。”董小南凑唇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相公我好喜欢你。” “再亲一下。”孙睿鸣立即把脸凑过来。 “相公我 真喜欢你。” 孙睿鸣翻身,把她压在床上,用力地亲吻。 “呀,相公你坏死了。”董小南冲他吐舌头。 “很坏吗?”孙睿鸣把手伸到她腋下,轻轻地挠啊挠,董小南痒得立即咯咯地笑起来。 “相公。”她抱着他,往他耳朵里吹了口气,“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从前在孙家大宅,都是装的,对不对?” “你看出来了?” 董小南咯咯地笑,伸指点点孙睿鸣的鼻头:“相公,你真是个人精。” “嫁给我你开心么?” “开心,我当然开心啦。” “有多开心?” “很开心很开心。” “我会让你更开心的!” 没过两天,裁缝送来了新衣新帽,两人换上,对镜互照,只觉得漂亮极了。 “小南。”孙睿鸣抱着董小南直转圈子,“你真漂亮。” “相公,你很帅。”董小南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你是天底下最帅的男人。” “那你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 “其实,我真不喜欢什么婚礼,”董小南眨巴眨巴眼,“只想跟你一生一世在一起。” “当然啦,我们会一生一世在一起的。”孙睿鸣伸手捏捏她可爱的小脸蛋,“傻瓜,别胡思乱想,我会保护你的。” “相公……”董小南把两只手抵在孙睿鸣的胸膛上,笑得娇娇弱弱。 晚上,董小南偎在孙睿鸣怀里,觉得整颗心都是温暖的——好喜欢这样的感觉,终于没有争吵,没有烦恼,也不必再担心什么……这大概,就是一个女孩子,一生一世最想要的一切吧。 想过上一种安安稳稳的生活,想那么一个人,长长久久地疼着自己,想偎在一个人的怀抱里,看着天上的星星傻笑。 所谓天长地久,海盟山誓,大概就是这样吧。 “相公。”董小南用前额顶顶孙睿鸣的下巴,“你说,我是不是贪心,想要得太多?” “怎么会呢?”孙睿鸣拥紧她,“不管你想要什么都好,我都会满足你。” “相公……”董小南忍不住细细地撒娇。 “嗯……”孙睿鸣已 经禁不住她的诱惑,掰过她的脸来仔细地亲吻,以前,他自认为是个谦谦君子,绝对不会“沉缅女色”,可是自从认识董小南之后,他发现一切都变了。 越来越想腻在她身边,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呵护着她,不许任何人伤害她,宝贝她,疼她,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也是他生命的意义所在,将来他们会生一堆宝宝……孙睿鸣偷偷地这样想。 “小南……”他亲亲她的脸颊,“我们从此以后在一起,天长地久永不分离,好不好?” “当然好啦。”董小南眯起双眼,快乐得像只猫咪。 “好想把你藏起来。”孙睿鸣摸摸她的头,“只有我一个人看见。” 董小南笑得更甜了。 她实在爱煞这种感觉,被他宠爱的感觉,就像鸟儿长了翅膀,要飞上天去,就像……她也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总而言之,她期盼了很久,等待了很久,渴望了很久,似乎那么一段很长很长的生命,只是为了把他遇见…… 不过,到了婚礼那天,孙睿龙还是回来,因为孙睿龙回来,所以带来一大帮客人,三亲六戚坐了满堂,太鸿楼的厨师也亲自到场,为他们操办。 孙睿鸣穿着一身新衣,笑得快活极了。 “恭喜二少爷,贺喜二少爷。”宾客们纷纷同孙睿鸣打着招呼。 “谢谢,谢谢。”孙睿鸣逐一点头回敬,然则心思多半还是在董小南身上,怕她委屈,怕她难过,怕她嫌这里嘈杂,怕她…… 他只恨不得能将自己的心挖出来,让她好好地看。 众宾客们调笑一番,各自说笑,或者同孙睿龙攀谈,都想从这位未来的“大官人”身上沾得几许喜气。 这样活活泼泼的气氛里,唯有新房里,是最安静的。 顶着方喜帕,董小南安安稳稳地坐在喜床上,等待着自己的夫君。 “紧张吗?”薛紫琴坐在她身畔,忍不住低声问道。 董小南轻轻地摇头。 “再过一会儿,新郎倌就会来了。”薛紫琴抿唇儿浅笑,“看我怎么捉弄他……小南,想不想为难他? ” 为难他? 董小南刚要不许,可心下一转念,像公子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被为难住,不过话说回来,紫琴姐姐的才情也是一流的,不如让她试试,看能不能为难少爷。 得到董小南的默许后,薛紫琴走到门边,身形站得笔直,听到外面脚步声响起,遂咳了一声儿:“新郎倌,请留步。” 孙睿鸣一听,便知道有缘故,立住脚淡淡笑道:“想来紫琴姑娘是有掌故,要说与我听了?” “现有三题,公子只要能解,便可入洞房,若是不能解,还请先宿别处。” “呵呵。”孙睿鸣不由掩唇低笑,“且说来。” “第一题,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语出何典?” 孙睿鸣不假思索地答道:“是晏殊的《蝶恋花》。”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请对。” “窗含东岭,雪胜梨蕊莹。” “第三题,”薛紫琴思忖良久,方推出一张小木桌,“此乃一局蒸笼残局,公子请解。” 孙睿鸣微微颔首,仔细观看了半晌棋局,方拈起一颗来,轻轻搁在某处。 薛紫琴屏息立于一旁,也不去吵他。 墙角的沙漏一点点退了下去,夜,已经渐渐地深了,薛紫琴都略有了些倦意,再看孙睿鸣,却仍然对着那盘棋冥思苦想,额角隐见汗渍。 薛紫琴心有不忍,但暗忖以孙睿鸣骄傲的性格,自然是不肯甘心就此弃子认输。 看来,只能怪自己把这题出得太难了些,也不知董小南是否嗔怪。 思及此处,薛紫琴往后退了两步,握起董小南的手,压低嗓音道:“看你家夫君的模样,要是他解不开棋局,你们洞不了房,那该如何?” 董小南不急不恼,反而伸手握了握薛紫琴的指尖,以让她宽心。 “好了。”忽然,孙睿鸣低呼一声,摁下最后一颗棋子。 薛紫琴闻言移步过去,果见棋局已解,不禁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公子果然才艺过人,佩服,佩服。” “过奖。”孙睿鸣微笑,“我还要感谢你,让我渡过这么一个非常有意义的新婚之夜。” 第28章 有喜 等薛紫琴离去,孙睿鸣走到床边,用喜秤轻轻挑起喜帕,但见佳人一脸娇羞,他的身子不由酥了半边。 “小南。”伸手抬起董小南的下巴,孙睿鸣眸中满是温柔的笑意,“丫头,你终于是我的了。” “相公。”董南伸手揽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从此以后,我们定要相亲相爱地过日子。” “一定,一定。”孙睿鸣满眸疼宠。 挑开锦帐,躺进被窝里,两人一阵****,然后搂在一起絮絮地说着话儿。 “小南,等明天新院子布置好,我们就搬过去。” “小南一切都听公子安排。” 清早起来,董小南坐在窗前,细细地梳妆,先把满头发丝轻轻拢到耳后,再往额心贴上花黄,染了胭脂,看着镜中眉目如画的自己,她不禁以手掩唇,低低地笑了。 “真好看。”孙睿鸣仔细地端详着,只觉心里快慰无比。 “相公,你先坐着,妾身给你去做饭。” “我陪你吧。” 两人进了厨房,董小南因见新鲜的菜蔬已经用完,便去外面地里拔了些,等她回来,孙睿鸣已经煮了一锅面,搁上香油和葱,放在桌上。 董小南又煎了个青菜鸡蛋,端到桌上。 “相公,请。” 两人相对坐在桌边,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饭。 “相公。” “嗯?” “你真打算一辈子不出仕,只呆在这庄子上吗?” “这样不好吗?” “当然好。”董小南浅浅一笑,“不管相公做什么,小南都会陪着。” “我就是喜欢你这柔和的性子。”孙睿鸣挟起一块鸡蛋放进她碗里,“出仕不出仕,不重要,我是真地,只想在这里,安安静静地陪着你,将来……” 董小南低下头去,粉颈先已红了一半。 自新婚之日后,两人无论做什么,都在一起,孙睿鸣若是读书,董小南便替他整理, 孙睿鸣若是习字,董小南便替他研墨,楚宏和薛紫琴几次来,见他们如此,都不由深叹,真是一对齐眉举案的佳夫良妇。 他们的朋友很少,除了去省城的孙睿龙偶尔写信回来,便是楚宏陈济等一帮志趣相投的朋友,至于朝堂上的纷争,国中发生的大事,似乎也波及不到他们这个小小的地方。 只可惜,人在家中坐,偶尔,祸也会自天上至。 且说这日孙睿鸣去田地里收租子,董小南一个人在家,便寻了些针线活儿出来做,太阳很好,她坐在瓜架下,手脚却一刻不停,眼瞅着一对蝴蝶儿已经有了模样,却听田埂上传来一阵说话声。 董小南眉头微皱,抬眼看时,却见几名身穿官服的皂隶正朝木屋这边走来。 到得她跟前,领头一人冷眉冷眼道:“这屋里当家人呢?” 董小南搁了绣活站起:“诸位爷,有什么事吗?” “叫你们当家的出来说话。” “当家的……”董小南抿抿鬓角,“去地里收租子了。” “哦。”皂隶点点头,“既这样,那告诉你也无妨,从今秋起,每亩地加收两成税银,知道了吗?” “知道了。”董小南点头,目送他们离去,仍然坐下绣花。 快到晌午时分,孙睿鸣回来了,董小南便把早上的事说与他听。 孙睿鸣低着头,一言不发。 “相公……” “罢了。”孙睿鸣摆摆手,“最多我节省着点,都给交上去。” “哦。”董小南便低了头,没再言语。 入秋之后,天却绵绵地下起雨来,孙睿鸣倒也清闲,每日里仍然只是在家里摆弄诗词歌赋,外物一概不理,董小南把家里收拾得妥妥当当,偶尔去集市上逛逛。 对于这般清闲的日子,两人也越来越适应。 九月底的一天,董小南清早起来,忽觉一阵恶心,扶着门柱呕吐起来,孙睿鸣赶紧上前照应: “怎么了?” “我……”董小南略一思忖,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抬手摸摸自己的小腹,语声低柔,“怕是有了。” “这么着,我且带你去镇上,寻个大夫好好瞧瞧,要真是有了,得好好地调养。” 照顾董小南吃过饭,孙睿鸣便亲自驾着车,带着董小南去了镇了,请养生堂的大夫给细瞧了,果然是有喜了,孙睿鸣开心不已,加谢了大夫银两,又特特地买了许多补品,返回小木屋。 到家后,孙睿鸣便令她卧床,不得随意动弹,董小南因笑道:“看把你给急得,哪有这般严重?” “我说好好养着,那就养着。”孙睿鸣生嗔,他此刻一百二十个心都在她身上,便把平日喜好的一切都搁下了,哪里还顾得旁的。 于是,董小南躺在床上,看着这个儒雅的男子为自己忙这忙那,心里热乎乎的,不由抬手摸摸肚子,轻声细语地道:“宝宝乖,等将来到了这世上,一定要好好地孝敬你爹爹,你爹爹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男子。” 孙睿鸣听见,因搁了手上的东西,转头笑道:“丫头你也太会想了,他现在只怕还什么都听不见呢。” 董小南撅嘴:“我说能听见,那就能听见。” “好吧。”孙睿鸣也不想同她争执,此时只想宠着她,专心一意地宠着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孙睿鸣真地非常细心,又怕自己太笨,特地去请教喜婆,要怎么照顾孕妇,怀孕的女子有哪些反应,等等等等。 其实,自从搬出孙家大院后,董小南的身子便一日好过一日,到现在已经非常地健壮,没有什么妊娠反应,尽管如此,孙睿鸣还是非常地用心,偶尔得闲时,他会趴在她的肚子上侧耳倾听,细声细语地道:“小宝宝,乖宝宝,能听见爹爹说话吗?” “我思谋着,”董小南 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发髻,“得给孩子做几身好衣裳。” “这也是该当的。”孙睿鸣点头,撑起身子,“明天我便去镇上,买些布料,棉花,还有小衣服小帽。” “可惜我去不了。”董小南歉然一笑。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乖乖地呆在这里,千万别乱动。” “好。” 孙睿鸣这才放心地站起身来,去厨房里给董小南熬鸡汤。没一会儿,鸡汤的香气便飘满整个屋子。 孙睿鸣把汤从砂锅里倒出来,盛在瓷碗里,用块湿布垫了,小心翼翼地捧着,再走进房里,见董小南倚在枕上,默默不语,便靠过去,低声问道:“怎么?” “没怎么。”董小南浅浅一笑,看着孙睿鸣在床前坐下,用勺子舀了汤,慢慢地喂她。 “好喝吗?” “嗯。”董小南点头,“你也喝些吧。” 孙睿鸣依言,舀了些汤自己尝过,觉得滋味尚可,才继续喂董小南。 “咚咚——” 一阵敲门声传来,孙睿鸣搁下汤勺站起身,打开房门,却见两个陌生人站在外面,一时不由愣住:“两位是?” “请问是孙睿鸣孙公子吗?” “嗯。”孙睿鸣狐疑地看看他们。 “是这样,我们老爷明日设宴,想请孙公子前往一行。” 县太爷设宴? 孙睿鸣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这县太爷定然是冲着孙睿龙的面子,故而如此。 “好,请问两位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 送两位官差离开,孙睿鸣回到房里,董小南因问道:“怎么?” “是县里那位新任的大人,说是明日摆酒。” “那你——”董小南微微撑起身子,“要去吗?” “若是不去,将来睿龙回到地方上,怕难说话,故此定然是要去露个脸的。” “那便早些回来。” “放心吧。”孙睿鸣点头,“我不过去虚应个景儿,自然很快回来。” “你 要是去久了……” “不会的。”孙睿鸣摸摸她的脸颊,“现在你是我重要的人,断不会为了别的耽搁事儿。” “我只是……”董小南揽过他的腰,轻轻抱住,满心眷恋不舍——她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总而言之,似乎有那么一股子痴念,希望他能时时刻刻守在自己身畔才好。 却说第二日,孙睿鸣一早起来,收拾妥当,又嘱咐董小南一番,便往县城里去,到得城里一看,到处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他却无心观赏,取道直奔县太爷的府宅而去。 但见那府门外,车水马龙,宾客络绎,孙睿鸣才至跟前,便有门吏走上前来,上下瞅了他一眼:“请帖呢?” 孙睿鸣摸出烫金请帖奉上,门吏看了眼,领着他朝里边走,却见一带粉墙,碧竹依依,院落倒也雅致。 门吏把孙睿鸣引至侧花厅,奉上香茶离去,孙睿鸣不以为意,闲坐在那里,慢慢地喝着茶,忽然听得花窗外一阵笑语之声传来,孙睿鸣不由一怔,抬头看时,却不期然瞅见个身着粉色长衫的貌美娇娥,他不由一怔。 对方见花厅里有陌生男子,遂也一怔,然后用绢扇掩着唇儿,转头走了。 “孙公子,前头开宴了。”两盏茶喝尽,一名仆从走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道。 孙睿鸣理理长衫上的褶子,站起身来,跟着仆从出了门,沿着一带长廊往前头走,刚至大厅门口,便听一阵喧哗之声传来,夹杂着不少谄媚之声,他清俊的眉头不由微微皱起—— 在乡下呆的日子太久,又左右不出门,于这些人情世故上,他也愈发疏懒,更何况自给自足求不着人,他也不必屈颜以侍任何人。 孙睿鸣也知道自己这清傲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官场,故而宁可弃满腹诗书于不用,自愿伏于林下,只做一个田家翁,只是到了这等场合,有些话却不得不说。 第29章 温情 孙睿鸣久不出来走动,座中宾客大多不认得他,倒是那县太爷,看上去像是个人精儿,远远地便站了起来,向孙睿鸣打招呼,把他让到自己近前,然后对所有人道:“诸位大概还不知道吧,这位就是咱们县里孙解元的兄长。” 解元的兄长? 众人一听这话,才一个个兴奋激动起来,忙上前与之攀谈,孙睿鸣一一应之。 县太爷拉着孙睿鸣的手,非常热情地称兄道弟,又邀他入座儿,然后和众人频频举杯。 酒过三巡,县太爷方站起身来,举着杯子朝众人团团一拱手:“黄某初到贵地,对乡情世情一无所知,若是遇着什么事,还请大伙儿抬举。” “黄大人说哪里话,”有那起乖觉的,赶紧着起身接过话头,“黄大人如今是我们的父母官,现掌管一县的百姓,上体天恩,下沐黎民,兴利除弊,功德彪着。” 他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在座诸人尽皆点头。 当下,宾客们向黄县令轮番敬酒,孙睿鸣不得不随之,酒兴渐酣,其中一名三角眼男子因道:“恰好县里新近来了个戏班子,玩得好杂耍,不如叫来细瞧瞧。” “是啊是啊,枯坐吃酒终无意趣,不如叫班小戏子来瞧瞧。” 众人轰然叫好,黄县令也点头称善,席上站起来个瘦伶伶的师爷,起身出门,没多会儿便听得一声锣响,几名穿着彩衣的戏子,舞着花枪走进,有表演翻筋斗的,有火吞云的,有敲锣打鼓的,还有耍猴戏的。 “陈班主。”内中有位客人道,“你这是打算藏私啊。” 一个满脸皱纹的男子走到桌前,冲席上宾客连连抱拳:“诸位,诸位,小老儿斑里每一位,那功夫都是下足了,做足了,不知诸位此言从何说起?” “做足了?”内里一人笑道,“听说你班里有个叫小百香的,学得忒好戏文,且长得水灵模样,如何不叫出来瞧瞧?” 众 人顿时群情激愤,有拍桌子的,有跳的,有叫的,有喊的,还有摔杯子砸碗的,诸般不雅,孙睿鸣那眉头不由微微皱起。 陈班主脸现难色,不住用袖子拭着额头。 “怎么?”黄县令慢慢转动着手里的杯子,“黄班主这是嫌,黄某给的价太低?” “小的不敢。”陈班主更加诚惶诚恐,“只是小百香几日来身体抱恙,怕是伺候不好诸位。” 众人顿时觉得没意思,脸上俱有些讪然。 黄县令也很扫兴,可是碍着众人的面,到底不好发作,于是把手一摆:“退下,退下吧。” 看罢杂耍,黄县令到底意难平,特地让人去请了妙红楼两位头牌,弹唱与众人助兴,只吃到末牌时分,方才退入后院歇息。 孙睿鸣得着这空儿,也起身走进后院,向黄县令请辞,黄县令倒也不虚留他,只说了些客套话,便礼送孙睿鸣出门。 出得县府大门,被冷风一吹,孙睿鸣浑身酒意顿去,因心里惦念着董小南,便往桂记糕饼铺买了些糕点,提着往家里赶。 却说董小南在家里,只觉度日如年,孙睿鸣虽只去了一日,她却着实渴盼得不能再渴盼。 听到门响,她便情不自禁地坐起身来:“睿鸣——” 一句睿鸣喊出口,她才觉有些异样,赶紧住声。 “再叫一声。”孙睿鸣却觉欢喜异常,跑到床前把她抱住,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无比热切地道,“你再叫一声。” “睿鸣……”董小南看着他,脸上浮起几许红晕。 “担心了吧?”孙睿鸣把买回来的糕点打开,取了一块凑到她唇边,“尝尝。” 董小南启唇咬了一小口,衔在嘴里细细地咀嚼着,只觉得香酥可口,不由点头笑道:“不错。” 孙睿鸣紧紧地抱着她,只觉心里充满了酸酸胀胀的感觉——原来只有在她身边,才会觉得快乐踏实,才会觉得生命充满了阳光。 “我只想守着你。”他抱 紧了她,一遍又一遍亲吻着她的额头。 “你要记得这话……”董小南的嗓音很轻,“一定不可以忘记。” “不会的。”孙睿鸣赶紧表态,“我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宝宝如果出世了,你要好好地疼他。” “嗯。” “如果你不疼他……” “怎么样?” 董小南没有把话说完——未来实在有太多的不确定,如果孙睿鸣——她真地不希望那样的事发生,她也想着孙睿鸣可以陪在她身边,时时刻刻地保护自己。 “从明天开始。”孙睿鸣像是宽慰她一般,“我只守在家里,哪儿都不去,好不好?” “嗯。”董小南嗅嗅他身上的酒气,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快去洗洗吧。” “好,你等等。”孙睿鸣赶紧起身,去浴室换了衣袍,又洗了个热水澡,方才回到房间里。 “来。”董小南把他拉上床,伏进他的怀里,瞪大双眼看着他。 孙睿鸣捧起她的脸庞,亲了又亲,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日子从第二天起,恢复了平和,董小南还是躺在床上,孙睿鸣收拾打杂,做菜,洗衣服,快近中午时,一个人忽然走了进来:“少爷。” 孙睿鸣扫地的动作一缓,定睛看时,却见是已经长高了不少的太安,整个人也变得黑瘦了许多。 “太安!”孙睿鸣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少爷!”太安近前拉起孙睿鸣的手,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这么长时间去哪儿了?” “我……”太安搔搔后脑勺,憨实一笑,“我已经不在酒楼了。” “哦?”孙睿鸣颇觉意外,“那你现在在哪?” “我跟一位外地客商去了京城……” “京城?”孙睿鸣用力拍拍他的肩,“小子,出息大了。” “这是我给公子带回来的,几本古藉。”太安把一个木箱子递给他。 “好好好。”孙睿鸣点头,接过木箱搁在一旁, “对了,你吃饭了没有?” 太安笑着摇头。 “那你坐,我去厨房里弄饭。” “哪能呢。”太安赶紧伸手把他拦住,“自然还是我……” 他的话尚未说完,忽然没了音,孙睿鸣转头看时,却见董小南扶着墙壁,正慢慢地走出来。 “小南。”孙睿鸣赶紧过去将她扶住。 “太安,”董小南看着太安,微微地笑,“你……回来了。” 瞧见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太安眼里还是闪过丝不自然,转开头去。 “你的屋子,还和从前一样呢。”董小南一句话,却让太安的心顿时暖起来,先前的尴尬也荡然无存。 “爱吃什么,爱喝什么,爱用什么,一切如常,刚好,睿鸣,我记得锅子里有排骨汤,对不对?” “嗯。” “太安走了远路,想必累了,让他好生吃个饭,洗个澡,舒舒服服地睡吧。” “小南……”太安喉中不由一阵哽咽。 似乎,不管走了多远,只有这里,唯有这里,才是自己的家。 “少爷,小南,你们都不用忙,我对这里熟悉着呢,我自个儿弄,自个儿动手,丰衣足食。” “好。”董小南微微浅笑,倒也不强求。 却说太安挽起衣袖,转身进了厨房,却见锅灶上确有一锅热气腾腾的鸡汤,他遂拿了只瓷碗,自己先盛了碗,美美地喝了,又引火烧水,心里却沉淀下来,思绪渐渐变得清明——原本以为,离开田庄的这些日子,可以慢慢地将过去的事忘掉,没想到那些记忆却反而越变越深刻,越变越清晰。 太安不由无奈地苦笑一声,拿起根木柴丢进灶膛里,却听“噼啪”一声,爆出团火光。 “太安。” “少爷?” 孙睿鸣拿过一张凳子,在他身边坐下:“你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 “也就两三天吧。” “哦。”孙睿鸣看着他动作熟练地烧火,一时却沉吟。 “少爷,小南还有多久……快生了? ” “大概,今年年底吧。” “小少一定很帅气,就像少爷……” “说不定,是个千金呢。” “那也好。”太安的语气神态,比起从前,实在都要沉稳太多。 “你……”孙睿鸣沉吟许久,看着他道,“有没有想过成家?” “成家?”太安的手轻轻抖了抖。 “嗯?”孙睿鸣点头。 “暂时没有。” “真的?” “真的。” “如果遇到合适的姑娘……” “少爷。”太安打断他的话头,“不提这事,行吗?” 孙睿鸣便不作声了,他晓得董小南的事,始终在太安心头留下了个疙瘩,只怕还得等些日子,才能开解。 第二天清早起来,孙睿鸣推门看时,却见整个院子已经扫得干干净净,太安坐在沙枣树下,正微微仰起头,看着天空。 “太安。” 孙睿鸣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咱们聊会儿。” “少爷。” “这次去京师,感觉如何?” “还好吧。”太安意兴却阑珊——他也以为,京师的繁华至少可以释淡自己的思念,只是那份牵挂却更加真实。 “说说你的打算吧。” “我打算跟着商队到各处看看,然后,或在县城,或在省城,开一家自己的店铺。” “开店铺?卖什么呢?” “油。”太安无比简洁地道,“这次我专门去了一家油坊,观摩了他们制油的工艺,觉得前景很好——俗话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油是百姓人家必不可少的物事,如果做得好……应该能很好吧。” “这个想法不错。”孙睿鸣点头,“那就按你想的去做吧。” “嗯。”太安点头。 “你一个人在外,千万要注意安全,遇事别太逞强。” “我会的。” 两人又在一起闲聊了会儿,见太阳已然升到正空,方才作罢,起身回转屋里,一起做怕,太安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吃,孙睿鸣端了饭菜,进里屋照顾董小南。 第30章 隐忧 却说太安吃着吃着,见屋角有些杂物已经被收起来,用细绳捆着,心内一动,等孙睿鸣出来,便问道:“二少爷这是打算……” “我在别处置买了座宅院,打算搬过去。”孙-睿鸣并不隐瞒。 “这么着,”太安略一思忖,“那我便留下来,帮少爷搬家吧。” “也好。”孙睿鸣点头,“如此,倒还能吃上我们的搬家酒。” 太安勾起唇角笑了笑:“希望少爷的日子能越过越红火。” “我也这么想……”孙睿鸣说着,眼里却含了丝忧色。 太安心内一动,恍惚明白了什么,却只埋下头扒饭,他跟少爷的日子比董小南久,少爷想什么,多半会藏在心底,藏得很深很深,不是最亲近的人,断乎看不见。 不过以少爷内敛的性子,如果要对董小南隐瞒,也不会让她发现。 少爷……是察觉到什么危险吗?太安暗自琢磨,但口头上却什么都没说。 吃过饭,孙睿鸣起身进屋,看董小南已经睡熟,方才重新走出来,看了太安一眼,迈步朝屋外而去。 “少爷。”太安走到孙睿鸣身边立定,目光追随着他,朝远处看去,“您——” “你最近在京中,当真没有听见什么风吹草动?” 太安眉头微微皱起:“确实没有啊,难不成,是我接触的面太窄?故此没留意。” “我听说……”孙睿鸣眸色深沉,“最近西南边有流寇……” “这个,”太安的神情微微恍惚,再细思自己一路之上看到的情形,到处都是歌舞升平,官员们声色犬马,百姓们忙忙碌碌,至于流寇,这么“遥远”的事,似乎和他们毫不相干。 孙睿鸣看了他一眼,心下忖度,以太安这样的“认知能力”,不关注这些事也是理所当然,看来自己所忧虑的,还是得要自己筹谋。 看着身边的少爷,有那么一瞬,少安觉得他好陌生好陌生,和在董小南面前,在他面前时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深深敛藏的,极少为人察觉的锋芒。 太安转开了头 :“少爷,我去做饭……” 孙睿鸣没有言语,目光仍然看着远处。 太安走进厨房,坐在灶堂前,将一根根木柴放进灶洞里,心里却老是在琢磨少爷说的那番话——少爷他…… 晚间,孙睿鸣又恢复了往常那种宽厚平和,和董小南说着搬家之事,太安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一个人怎么可能转变那么快呢? 不过,这倒像是少爷做事的风格,他总是把真正的目的隐藏得很深,轻易不会让任何人察觉。 因着这个缘故,太安心里总觉得隔了些什么,于是第二日,太安便向孙睿鸣告辞,孙睿鸣也没有留他,只亲自把他送到镇上。 太安走后,孙睿鸣回到家中,安排搬家之事,他先把一些大件家具给搬走,然后是些常用之物,待一切布置妥当,他才带着董小南去了新院子。 新院子很漂亮,整洁而干净,铺了石板的院子里,种着几株树。 “喜欢吗?” “喜欢。”董小南微笑点头。 孙睿鸣把她送进新的房间,看着那整洁舒适的一切,董小南十分快乐地笑了。 直到晚间,等董小南睡熟,孙睿鸣才走出屋子,站在院里想心事——西南流寇,这件看起来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只有他才明白,其下掩藏着怎样的危机—— 倘若朝廷剿匪不力,就会继续增加军费上的投入,而这笔开支,无疑会算在老百姓头上,所以县府,州府,才会不断地增加税赋。 眼下,田庄还可以独力支撑,可是倘若有一天……想到这一层,孙睿鸣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难啊,真地非常难。 只是这些烦心之事,他从来不会跟董小南提及,在她面前,他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公子,是宠她爱她的丈夫。 直到心绪完全平静下来,孙睿鸣才回到卧房里,褪去长衫,在董小南身边躺了下来。 “睿鸣……”董小南翻了个身,偎入他怀中。 伸臂将她抱紧,孙睿鸣心中只觉一阵快慰——小南,小南,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你们母子平安,不管 ,要付出任何代价。 “加收租子?” “为什么又加收租子?”围着村长,佃户们吵成一团。 “是啊,”一个瘦伶伶的老头重重叹气,“这日子,愈发地没法子活了。” “往年也不这样啊,最多只增收一成的租子。” “大伙儿听我说。”村长抬起手,朝下摁了摁,“这是县里的明文规定,谁也没法子。” “没法子?什么没法子?”内中一人怪腔怪调,“大不了,不种地了,上山落草为寇去!” “蒋老三!”村长重重地吼了一声,“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人话!”蒋老三喘气如牛,“反正老子就烂命一条,上无片瓦,下无寸土,难道还怕他个直娘贼?” 听他这么一说,人群里起了番骚动。 村长也觉十分地为难,可他素来性子软和,面对如此情况亦束手无策。 “村长,您,您还是和孙二少爷商量下吧,”终于,内里有个中恳的老汉道,“不是说,孙三少爷如今已经是解元了吗?” “解元?”一个粗汉子“呸”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去他娘的解元,解元顶个屁用!咱老百姓,要的是实在日子,这没米没粮没媳妇,怎么过?” “是啊,鲁老二这话虽然粗,说的可全都是事实,咱们老百姓如此辛苦地活着,可不就是图个平安快活的日子吗?” “……大伙儿,先散了吧。”村长也是十分地为难,就算干站在这里,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等所有人都离去,村长才揣着满怀的心事朝孙睿鸣的小木屋走去。 孙睿鸣正在院子里摆弄几盆花草,看见他来,倒也十分地平静。 “那个,二少爷,”村长面现难色,“想必增收田租之事,您也已经知道了……” “嗯。”孙睿鸣非常淡然。 “那您看?” 孙睿鸣没有言语,只是抬头看了眼天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谁怨得了谁? “这样,你且回去,和几名村长一起商量下,看今秋一共要交多少田租,我给想想办法。” 村长低头 看着地面,思忖了半晌,点头:“好。” 村长走了。 孙睿鸣站在树下,仰头看着天空——他最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倘若朝廷继续增收税赋,谁家的日子都没有办法过下去,日子过不下去,佃户们…… 孙睿鸣唇边不由流露出一丝苦笑——这世间,果然没有纯粹的桃源,原以为自己在家中不招惹任何人,便不会有事发生,孰料…… 转回头时,却见董小南倚在门边,两眼定定地看着他,似有所思。 孙睿鸣赶紧打叠起笑脸:“小南,你怎么出来了?” 董小南瞅瞅他,却把送到唇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只近前摸了摸孙睿鸣的衣袍:“我思忖着,眼瞅着冬天快到了,该给你和孩子做身新衣。” “你别操心这些事。”孙睿鸣握起她的手,细细地劝慰,“有我呢。” “嗯。”董小南点头,偎入他怀中。 几天后,秦村长再次走进孙睿鸣的新院子,孙睿鸣却借“看庄稼”为名,把秦村长给带出去。 “怎么样?” 秦村长黑眉深锁:“查过了,五个村一共要交三千多两银子。” “什么?三千多两?”孙睿鸣也不由吃了一惊。 “少爷……” “你别说了。”孙睿鸣止住他,“这件事,先不要告诉佃户们,田租仍按原来的收。” “可是——” “剩下的你不用多管。”孙睿鸣眼忽然燃起几丝怒气,老村长吓了一跳,转头走了。 孙睿鸣也不回屋,只在田埂上立着,看着那远远近近深绿浅绿,如此的静谧祥和,却到底,将毁于一旦。 怎么办? 倘若他扔下一切,带着董小南立即离开,倒是不难,可他能去哪里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怕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无法安身吧。 其实,增收田租倒只是件小事,怕朝廷用人不当,贼寇越剿越多,到时候天下大乱,那就不是增收田租,而是涂炭生灵了。 孙睿鸣不由朝那清朗的天空看了眼——不知道那些庙堂之高的大员们,是 否有这样的远见卓识,可以力挽狂澜? 记得师傅说过,大沐王朝最深重的危机,不是流寇,不是苛政,而是权臣和外戚。 庞大的利益集团已然将年轻的皇帝给架空,现在的皇帝,只是徒有虚名而已。 这些事,普通老百姓是想不到的,也断然不会去想,他们考虑的,只是最实际的一切,以为只要明天还有一口饭吃,能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就很不错了。 也许,只有等到哪一天,他们连活下去都不能够,才会主动地起来造反吧……到那时,他孙睿鸣又该当如何? 看来,自己是该去师傅那里走一遭了。 只是,要如何瞒过小南的眼睛? 迫不得已,只好略一展露自己隐练多时的功夫了。 晚上吃过饭,孙睿鸣哄董小南睡着,轻轻在她的穴位上戳了一指,确定她完全睡熟,这才动作轻盈地下地,换上夜行李,打开窗扇跳了出去。 他脚步轻捷地穿过丛丛树影,直奔郊外的破庙。 推开破庙的门,却见里边空空如也,房梁上悬着重重蜘蛛网,却没有一个人影。 孙睿鸣不以为意,走进大殿,在佛像前盘膝坐下,眼观鼻鼻观心,瞑目深思。 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听得一丝清风从窗户里跃进,再睁眼时,身旁已多了一人。 “师傅。” “嗯。”须发花白的老者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放到他身畔,“喝。” 孙睿鸣拿过酒葫芦,拔掉塞子便朝口中灌,但觉那酒醇冽无比,口感辛辣,不由吐吐舌头。 “天下将变。”老者忽然说。 “弟子本来,只想做一个太平田翁。” “是。”老者捋须而笑,“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真实的愿望,并不愿意被时世所改变,只是时世向来不从人愿——你欲做田翁,怕只怕——” 孙睿鸣眉心霍地一跳:“怕什么?” “人这一辈子啊。”老者再叹,“自以为能掌控一切,其实冥冥之中羁绊之力实多,谁又能完全控制整个局面?左右不过,是你在这个局,或你在那个局而已。” 第31章 奇人 “你在这个局,或你在那个局——”孙睿鸣喃喃地念叨着,忽然觉得心头大亮。 老者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已有所得?” 孙睿鸣心中砰砰乱跳,有很多话想说,却形容不出来,老者却只是微笑,他如何不晓得他此刻内心剧烈的思维活动,只是不道破而已。 “人世间,各有所求,有求名的,有求利的,有求人的,有求心的,你,心中是何求?” “睿鸣只想保得家小平安。” “倘若就连这么小小的要求,亦会被外来的力量所压制呢?” 孙睿鸣不言语了。 他是个男人。 而且是个很有担当的男人。 “那么——”孙睿鸣眼里闪过丝冷光。 老者言到即止。 “师傅。” “嗯?” “倘若日后,弟子做出错事,师傅可否原谅?” 老者站起身来,走到庙门前,朝外望了一眼那黑漆漆的天空,但见满天繁星闪烁——天下风云,已隐有雷动之势,当此关节,谁,又能完全置身于事外,不受干扰呢? “师傅?” “将来……”老者的嗓音变得深沉,“无法预料,不过,你可放手一试,只须在关键时刻,谨守心中空明,善,善,善。” 老者说完,飘身朝庙门外而去,独留下孙睿鸣一人。 善?善?善? 很多年后,当孙睿鸣任职参军,操控无数人之生死,方不断地回想起,当日师傅给自己的箴言——善,善,善。 一念,活一人,一念,杀千命。 是一人之命重要,还是天下之安危重要? 世人可救,抑或不可救? 只是当下,他还仍然有些想不明白。 回到家中,却见董小南于衾枕中睡得香甜,看着这样的她,孙睿鸣只觉心头一片柔软,于是俯身亲亲她。 丫头,无论如何,你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牵念。 对我而言,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 —保护你。 丫头我会保护你,不遗余力。 县里差役下来时,孙睿鸣躺在院子里读书,见人进来,仍然声色不动。 “孙少爷。”差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今秋的租子?” “我会亲自送去你们县令大人处。” 蓦然听得他不紧不慢来这么一句,差役吓了一大跳,顿时收起脸上的轻慢之色,唯唯喏喏退下。 孙睿鸣还是去瞧自己的书册。 “相公。”董小南端着盘糕点走出,“且用些吧。” “嗯。”孙睿鸣点点头,朝她招手,“丫头,你过来。” 董小南走到他身边,把糕点轻轻地放到石桌上。 孙睿鸣把她抱进怀中,亲亲她的脸颊,又拿起她的手细看了看:“今日气色还不错。” “相公。” “过些日子,我想,送你去楚家暂住。” “哦。”董小南倒也乖巧,垂了眉儿并不多言,反让孙睿鸣觉得心痛不已。 当下,两个人默默地偎在一起,许久都没有说话。 董小南做事愈发细致,把孙睿鸣照顾得妥妥贴贴,表面上看去,孙睿鸣仍和往常一样,看书,习字,管理庄上的事,只是每日夜间,却会偷偷潜出去,开始习练武艺和兵法战阵。 十月。 初秋。 楚府。 书房之中。 两个男人默然对坐。 “楚兄?” “睿鸣兄心中所忧之事,也是我所忧之事。” “对于西南边的战局,楚兄怎么看?” “流寇实不为惧。”楚宏拈起颗棋子,轻轻置于枰上,“真正的要害,是今上。” “今上?”孙睿鸣暗惊,确然没有想到,楚宏会如此作答。 “若是今上——”孙睿鸣深思,仿佛在决策着什么。 “满朝冠盖,能为长远计者,实无一人。”楚宏微微摇头,“眼看这泱泱大景王朝,盛世繁华,顷刻间便会葬送。” 孙睿鸣唬了一大跳,赶紧用眼色将他止住— —纵然是书房之中,议论这样的密事,仍然让人心惊肉跳。 两人看着彼此,一时默默无言。 倘若是江山易主,朝代更叠,牵涉的又何止一两户人家?到那时干戈四起,八方诸侯分裂,你争我夺,杀伐攻讦,何等的鲜血淋漓? “可叹。” “可叹。” 两人同时道。 “却不知楚宏兄,作何打算?” “老实说,我已在富沅江畔置买了田地宅院,到时举家迁过去便是。” “这倒也甚好。”孙睿鸣点头。 “到时,咱们便做一对隐逸世外,不问天下事的闲散之人,如何?” “嗯。”孙睿鸣点头。 两个男人计议妥当,出书房去看顾自家妻小,当着女人的面,却把那些家国之事收起,只说些体己话儿,董小南和薛紫琴亦非俗常女子,哪能不懂弦外之音?只是心疼自家相公,故此并不多问。 安排妥当董小南,孙睿鸣仍回庄上,把几个村长都召集起来,问清楚收租之事,村长们确实都很有难色,孙睿鸣因道:“既如此,此次的税赋,仍只照原来的收罢。” 村长们齐齐吃了一惊,各个难以置信地瞅着他。 “历年还有些积存,想来可渡此难关。”孙睿鸣答得相当坦然。 村长们心头暗松一口气,忖道,这孙二少爷,表面上看去不愠不火,孰料紧要关头,却总能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当下各自称谢离去。 回到空荡荡的院子里,孙睿鸣抬头看着天空。 天空还是那样明净,流云浅浅。 这庭院静静,这鲜花碧树,难道转瞬之间,竟只是一场黄梁梦吗? 黄梁梦? 其实,人生何处不是梦? 甜的,是梦,苦的,是梦,酸的,也是梦。 没有一个人,能把过去的一切留住,永不流逝,而那些悲伤的,痛苦的,绝望的记忆,也会被时光尘封。 孙睿鸣自嘲地笑了——是他 想得太多罢,这人人在乎的,不都是眼前的安稳吗? 安稳……? 夜里,董小南不在,孙睿鸣第一次觉得,心头有些空落落地,不过,他向来是个心思沉稳的男子,纵然妻小不在身边,也不会让自己过多沉浸在负面情绪里。 默运功法,调息一番,但觉灵台清明,孙睿鸣开始转思天下这一局大棋——师傅说得对,不在此局,便在彼局,不在此处,便在彼处,左右,天下再大,不过亦只是一局棋而已。 局中……独立。 孙睿鸣心中忽然一跳。 自来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倘若只有他本人,去哪里倒都方便得不能再方便,无家小之累,无红尘之绊。 想不到,他孙睿鸣有一天,也会有如此想法。 但他到底没有付诸行动,而是决定以静制动,且在这偏僻乡村呆着,看那天下如何变化。 初冬。 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 孙睿鸣一般只在楚家,与楚宏一起谈诗论词,两人意趣相投,倒也十分地合得来。 楚家殷富,对于一些蝇头小利倒不计较,算得上是**人物,加上薛紫琴本是个才女,董小南性情温婉,四人一处和睦无比。 楚宏谢绝一切宾客,只与孙睿鸣行些风雅之事,或诗或棋或书或画或酒,俨然乐在其中,悠悠忘却俗世红尘,真可谓快乐赛神仙。 忽一日一骑飞纵而至,马上男子弃绺大步流星进庄,先取热酒大口喝了,然后道:“楚展翼,你过得好潇洒日子!” 彼时楚宏正坐在窗下与孙睿鸣下棋,听得话声,搁了棋子:“你这悍夫,却被何风吹到这里?” 对方朗声大笑,撩帘而入,孙睿鸣定睛看时,但见是一个方面阔耳,下颔上全是络腮胡须的男子,一双铜铃似的大眼,烨烨闪着精光,端的是一英雄人物,当下便起身让座。 那大汉也不虚推,在桌 边坐了,拿过杯热茶喝了口,却扑地吐在地上:“好淡的味道,哪如那烈酒痛快?” “你这厮——”楚宏瞪他一眼,“却只是馋酒。” 大汉摸摸后脑勺,嘿嘿浅笑,竟丝毫没有赧色,孙睿鸣瞧着他,也颇觉可爱。 楚宏吩咐下去,不多会儿便有僮仆捧了酒来,大汉不等楚宏吩咐,一把抓过酒坛,揭去封皮,先仰脖灌了一口,拍着桌子大呼痛快,又问有没有生鹿肉,可以炙来下酒。 “不用你噜嗦,早已吩咐备得,只管吃吧。” 直到酒酣耳热,楚宏才笑问道:“你这厮向来最耐不得寂寞,惯在军旅走动,干的都是那刀口舔血的营生,如今又正逢战事,如何却肯来我这里?” 大汉已然兴发,说起话来无甚阻拦:“军饷都喂了那起贪官,还打个鸟仗!” 楚宏和孙睿鸣对视一眼,均道这厮性情倒也爽快,从不藏三掖四。 “如此说来,你是打算回家种田了?” “俺不干那营生。”大汉把手一挥,“如今只想找个可意之人,回家暖被窝去。” 孙睿鸣和楚宏听闻,一齐哈哈大笑。 楚宏因打趣道:“怕只怕你这粗鲁模样,却没有人愿意跟你。” 大汉摸摸鼻子,脸色微微涨红,眼珠子一转:“老谢虽然脏了些,却断乎不是世间那起没胆色,前怕狼后怕虎的男人。” “这倒是了。”楚宏点头,“说不定有那起母夜叉似的女人,不惧你这滚头刀似的模样,和你做了一对儿,倒也算是桩佳话,这样吧,谢八矛,倘若你那天觅得娇娘,我送你千金为贺,如何?” “当真?”谢八矛又是一拍桌子。 楚宏不言语,只转头瞅他一眼。 “冲你这句话,明天怎么着,也得去寻个娘们,做成一桩事。” 当下,三人说说笑笑,倒也觉得痛快异常,直到窗外的天色全黑下来。 第32章 深闺 次日清早,到大厅吃饭时,却不见了谢八矛,孙睿鸣心下疑惑,因找楚宏问,方知谢八矛真下山去了,他不由奇怪道:“真不知你这高雅性情,如何结识这样的莽汉?” “他莽虽莽,却真是那种全无城府的人物,只要真心对他好的人,必以性命相报。” “是这股?”孙睿鸣点头,“倒也成,朋友相交,贵在真诚二字。” 略停了一瞬,孙睿鸣又道:“我在你处呆的时日……” “嗳!”不待他把话说完,楚宏已然抬手止住他,“你我情谊,堪比天上皎皎明月,若是夹杂了这些小意思,便半点滋味也无。” 孙睿鸣当下噤声,实没料到楚宏竟是这样的胸襟气度,一时脸上不由有些臊辣。 “你只须宽心在此处住着。”楚宏淡然一笑,“金银之事,不须计较。” 孙睿鸣得了这话,心头别样感觉,却什么表示都没有。 除夕前夜。 白雪皑皑的山道上,却徒步走来一人,到庄门前递了帖子,说是孙睿龙高中榜眼,消息传入庄内,自是引起一番骚动,楚宏特地命人点燃四下里的明烛,又让把那人引入大厅奉茶。 可孙睿鸣听了这消息,却未见有多少喜色,报信之人颇觉意外:“二少爷,您看上去怎么——” “睿龙,他还好吗?” “回二少爷的话,”报信之人神色谦恭,“三少爷一切安好,请二少爷万勿牵念。” “如今时局不明,睿龙中这个榜眼,也不知是喜是忧。” 报信之人愣住,显然很意外听到孙睿鸣的话。 “你千里迢迢赶来,已然疲累,且在此处好生歇息吧。” “谢二少爷。” 待安置好来人,孙睿鸣走出厅门,在雪地里立着,抬头看着空中那一轮晶莹的圆月。 “你实在是忧心太过。”楚宏走到他身边,低声言道。 “是吗?”孙睿鸣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满腹欲言 又止。 “你——”楚宏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没事。”孙睿鸣并不愿多言,而是迈步回了房中,推门而进时,却见董小南正半倚在床栏上,手拿针线,非常仔细地做着。 “小南——”他靠过去,轻轻地唤了一声。 “回来了?”董小南面色宁和,“被窝都暖好了,快些睡吧。” “嗯。”孙睿鸣除掉外袍和中衣,撩帐入内,侧身躺下,闻着董小南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馨香,只觉心头一片暖意融融,遂翻了个身,把她抱入怀中。 “别闹。”董小南嗓音柔和,“我手上的活计,还没有做完呢。” “什么活计。”孙睿鸣淡淡扫了一眼,“且搁着,明日再做吧。” “也行。”董小南便搁了活计,儇入他怀中,两人便细细地说着话。 “对了睿鸣,你准备给咱们的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现在说这个……”孙睿鸣微微沉吟,“似乎太早了吧?” “哦。”董小南便不言语了。 “你在这里呆久了,可会觉得腻烦?想去他处吗?” “倒也不觉得。”董小南抿抿发丝,“此处人杰地灵,楚公子和紫琴姐姐……也是极好的人。” “看来,你是有些乐不思蜀了。” “不。”董小南摇头,“是……随遇而安罢。” 孙睿鸣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忽然间无法言语,却有一种淡淡的心痛,显得那样鲜明。 除夕夜。 楚宏令庄里人杀鸡宰牛,又在院中各处挂起花灯,照得满树梅花莹然如雪。 煮了热酒,摆下宴席,诸人入座,刚要吃喝,却听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却是谢八矛提了根长枪大步走入。 楚宏踞坐于正中,见他仍是***一人,不禁笑道:“八矛,你我的赌约,可是输了。” 谢八矛脸色微红,却也并不如何着恼,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酒樽仰脖一气灌尽,然后抛在地上,朗声大笑道:“世 间娘们儿好没眼色,只认得红白之物,哪里辨得谢某这一颗真心!” 话落,众人皆沉默。 楚宏遂宽慰道:“八矛,你也无须气恼,左右是你桃花运未至,且尽情喝,大丈夫何患无妻!” “说得好!大丈夫何患无妻!”谢八矛当真抓过那酒壶来,又是仰头悉数灌入腹中! 皆因座中尽是性情相投之人,无趋炎附势辈,故此说笑风动,那叫一个畅快淋漓。 月亮渐渐升上中庭,楚宏也不约束众人,任他们吃,任他们喝,直到一个个滥醉如泥,楚宏方拔剑跃入场中,朗声长吟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吟得好!”孙睿鸣击节而叹,把一双竹筷当作鼓槌,敲得泼雨也似,一时间,众人有唱的,闹的,不一而足。 趁着这会儿功夫,董小南起身,折回了厢房。 掩上房门,她先取清水漱口,然后收拾屋子,放落锦帐,又往香炉里添了几块精炭,做完这一切,方在妆镜前坐下来,细细地卸了钗环,用湿巾细细地匀着面。 芙蓉**。 大约保养得当的缘故,这些天来,愈发显得唇红齿白,风姿撩人。 “怎么了?”男子醇厚的嗓音忽在耳畔响起。 “你……”董小南拿起木梳,细细地梳理着自己的青丝,“不去喝酒了?” 孙睿鸣在她身边坐下:“生气了?” 董小南摇头。 孙睿鸣抬手,轻轻地摩娑着她的脸庞:“丫头。” “嗯。” “丫头。” 这个时候,两人只觉情深意浓,快慰无比,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房中良久寂寂无声。 许久,董小南方才站起身来,瞧了孙睿鸣一眼,且向床榻去了。 孙睿鸣只觉雷轰电掣,心里千百句话,只是难以成言。 次日董小南将屋子收拾妥当,又在小木桌上排开裁剪工具,便仔细 给孩子做起小衣裳来,孙睿鸣仍然出去,找楚宏说话,孰料楚宏却不在。 孙睿鸣倒也不以为意,只在那书房里四下走动,观赏字画,因见条案上横搁着一把宝剑,遂抬手拿起,缓缓抽出,但见一道亮华闪出,几乎耀花他的眼! “好剑!”孙睿鸣忍不住感叹,便拿着那剑仔细把玩,越看越是爱不释手。 “睿鸣兄可是喜爱?”楚宏的声音忽从后方传来。 孙睿鸣怔了怔,轻轻搁下宝剑,回头微笑:“随便观之。” “宝剑赠英雄,鲜花配美人。”楚宏微微浅笑,“孙兄若是喜欢,便拿去。” “君子不夺人所爱。”孙睿鸣微微摇头,“只是此剑搁于此处,岂不可惜?” “我倒不这样认为。”楚宏将剑拿起,缓缓抽剑出鞘,“此剑乃当世利器,倘若轻出,不知要斩杀多少性命。” 蓦然听得他如此说,孙睿鸣心头忽然一阵突突狂跳。 “怎么?”楚宏一手执剑,转头瞧他一眼,“孙兄被我吓着了?” “那倒不至于。”孙睿鸣有些不自然地摸摸鼻子,“只希望将来,此剑能遇着一位真正识得它的主人。” “你这话——倒是说得颇合我脾气。”楚宏轻轻将剑搁回架上,“但凡名器,自存一股风骨,非等闲之人可近之,可佩之,否则反招杀身重祸。” 两人说着剑,一时投契,尽至忘了吃饭,及至僮仆来唤,方才收了谈兴,至大厅用饭。 “公子。” 饭罢,两人正喝茶闲聊,管家忽然走来。 楚宏一看他脸色,轻轻搁下杯子,因问:“何事?” “谢爷今天支了五百银两,说是要给一位青楼女子赎身。” “有这事?”楚宏倒也不觉得如何意外,面色仍旧十分地淡然,“知道了。” 管家退出。 楚宏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方看着孙睿鸣微微笑道:“看来这两天,庄上会非常地热闹。” 孙睿鸣 也微微浅笑。 夜里,楚宏仍然令人摆酒,与众宾客欢饮,半酣半醉之时,却听仆从来报:“谢爷回来……” 他话音未落,却见谢八矛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怀中抱着一个女子。 只是,那女子身上,似正滴滴嗒嗒地淌着血…… 楚宏蓦地放下了杯子,孙睿鸣也站起身来,却见谢八矛目不斜视,直直朝里间走去,尽无一人阻挡。 好好地——不是说拿银子赎人吗?怎么会弄成这样? 庄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空间压抑起来,楚宏赶紧命管家叫了帮人,进去仔细伺候着,自己也复起身。 谢八矛在自己屋子里一关,便是三天三夜,期间不吃不喝,甚至不管他人在外面说什么,就是分毫不为所动。 直到第四日中午,他才像一头狂性大发的野马一样冲出,狂嘶一声冲出山庄,竟然弃所有人于不顾! 楚宏惊得面色发白,他实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又觉此事颇为蹊跷,竟站在那门口不敢进去。 众人一时寂然。 在门口探望半晌,方才各个散去,心中却不免诸般猜测,胡思乱想。 “此事只怕不好。” “怎么说?” “我怕八矛那混小子转不过头来。”楚宏说着,一行迈步朝外走,孙睿鸣有心跟着去瞧瞧,但心里头搁着事,便没有去。 却说楚宏出了庄门,沿着石径一行往上,至山巅方看见谢八矛站在崖边,面向**一身凄怆。 楚宏吓了一大跳,欲上前拦他,又怕他真个血气一上涌,跳下崖去,于是只得屏息而立。 却说谢八矛默立良久,忽然仰天发出一声悲嚎,竟令山河变色,风云雷动! 楚宏正要上前把他拖住,却见他突地抽出腰间长剑,一剑将身旁的树斩为两截!目露狰狞两眼外突: “从此以后,与尔等势不两立,杀尽天下可杀之人!” 那样鲜血淋漓的恨,令楚宏从心中觉出丝丝凉意! 第33章 千金 好好一桩美事,如何会变成这样? 楚宏本想找谢八矛问个清楚明白,孰料回到庄里才知,谢八矛已然按剑而去,去时满脸怒色,楚宏因长叹道:“此一去,不知要搅起多少腥风血雨!世间之人亦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如何是自作孽法?”孙睿鸣道。 “那谢八矛生性粗鲁,嫉恶如仇,若得遇一爱他之人,或许暂歇心中刀兵,不生那杀伐之念,孰料世间之人确实恶毒,今番害了他所爱之人性命,谢八矛如何肯甘心?他带着这一身冲天戾气出去,只怕连神仙亦难转还了!” 孙睿鸣听如此说,不禁想起师傅的话,心中顿有所悟——谢八矛确是个直肠之人,爱憎鲜明,倘若真动了感情,后果难料。 除夕之后,山庄里再又平静下来,庄门一关,便彻底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纵然天下格局大变,这里却是一切若常,好个自由所在。 孙睿鸣因妻子生产事,只在房内照料,闲暇便与楚宏谈经论道,日子倒也过得逍遥。 二月,初春,柳梢儿尖绽吐碧绿的新芽,青翠欲滴。 产房内,董小南躺在枕上,双手紧紧地抓着床栏,一贯沉稳的孙睿鸣,此际也不禁在屋外转来转去,额上全是汗珠子。 “不会有事的。”楚宏拍拍他的肩膀,轻声劝慰,孙睿鸣哪里放心得下,几次凑到门边,复又退开。 眼瞅着天色快黑尽,才听得里边“哇”地一声喊,接着,产婆掀帘而出,连声喊道:“恭喜恭喜,是位千金小姐!” 听得这么一声儿,孙睿鸣眼里先是掠过丝失望,很快淡然:“母女可平安?” “平安,平安。”产婆连连点头,“只要用心调养上两三月,自然就好了。” “多谢大婶。”孙睿鸣取银钱谢过她,这才走进产房里,却见董小南躺在枕上,脸色苍白, “丫头。”他近前握起她的手,“累着了吧?” “睿……睿鸣 ……”董小南的气息有些微弱,“咱们,咱们的孩子……” “我都瞧见了,你好好养着,千万别乱动,啊?” “嗯。”董小南也实在累得慌,略点点头,缩进被窝里,很快睡去。 孙睿鸣在她旁边坐了一小会儿,方才起身走出屋子。 “小南她……”楚宏留神看了看他的脸色,“还好吧?” “嗯。”孙睿鸣点头。 “瞧你这模样,似乎半点没有为人父的欢喜?” “我?”孙睿鸣一怔。 “因为不是个男孩子吧。”楚宏一语道破他的心思。 孙睿鸣没有言语,只是轻轻地叹息一声。 女孩子。 女孩子。 女孩子要想在这个乱糟糟的世界里生存,着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将来,你多教她学点本事就成,断不会让人欺负了去。”楚宏轻轻地道。 “有理。”孙睿鸣心中豁然开朗,“我绝不会存那起俗念。” “嗯?” “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全是狗屁!”孙睿鸣一拳砸在石桌上,“我要教她习文,练武,心术,阵法,凡天下最好的,都要教给她,纵然……” “瞧你这模样。”楚宏忍不住失笑,“现在看起来,倒真有几分为人父的风采,千金千金,自然是要好好爱护的,从此以后,这世上需要你疼宠的女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孙睿鸣点头,继而又想起一事来:“虽说住在你庄上,一草一纸皆不必操心,但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你或有需要经营的,便交与我吧。” “这……且容我仔细考虑考虑。”楚宏略一点头,算是记下了。 到了第四天头上,董小南才恢复了几许气力,抱过孩子来仔细看,却见她小脸**,黑眸晶莹,标准一个美人胚子,将来不知要迷死多少人,孙睿鸣也来看了,却只觉心中微微地抽痛。 他不禁抱紧了娇妻幼儿,心中一片温暖。 “睿鸣……”董小南眸中泪 水斑斑,好一副娇俏俏模样。 “没事,没事。”孙睿鸣护紧娇妻幼女。 “睿鸣……”董小南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丝丝骇怕,紧紧地抱着他,任由泪水一滴滴从眸中滚落。 孙睿鸣只觉心中焦燥不安,像有无数只野兽奔腾冲撞,噬得他的心要滴出血来。 直到董小南的情绪完全稳定下来,他才重新站起,走进院子里,站在树下开始思索起来。 久在楚家住着,始终寄人篱下,倘或今后发生什么变故,她们母女两个,要以何为生呢? 看来,自己是得有些准备。 置买田产?这乱纷纷的天下,未知是怎生结局? 托付于人?可这世间有谁值得相信?一时间,孙睿鸣只觉头痛无比。 倘若小南所生是个儿子……他暗暗思忖,要不要再生一个。 或者,收一个义子? 孙睿鸣心头豁亮,已然有了主意。 到得晚间,孙睿鸣的神情已然恢复平和,仍和董小南有说有笑,因着丈夫和女儿都在身边,董小南自己也觉得无比快慰,且把别事放过。 “睿鸣兄。” “嗯?” “我仔细查了查,就栖雁山上有几片果林,需要人照看,不过也就领着几名庄丁,浇浇水,培培土,等果子熟了,且摘下来,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甚好。”孙睿鸣点头。 “那山上倒有几间空屋子,我派几个人……” “不必了。”孙睿鸣一摆手,“我去拾掇就成。” 是日下午,孙睿鸣便独个儿上了山,果见那葱茏果林中,有几间小屋子,推门看时,桌椅碗灶倒也齐全,他心内喜欢,便仔仔细细地打理起来,直到夕阳下了山,方才回到大院里,把要搬出去的事,细细同董小南商议。 “这倒也很是。”董小南点头,“老在别人家住着,总不是个事儿。” 夫妻俩又商议了一番,商定等女儿满了月,董小南能下床走动,便移往山上。 却说三月上头,薛 紫琴也怀了身孕,至董小南房中说笑,看着那**嫩的小婴儿道:“倘若我生的是个男孩子,便做个亲家,如何?” 董小南心中暗忖,这倒真是一桩美事,料想楚家的家风,教出来的孩子断不会差到哪里去,可她也不便应承,只温煦一笑:“这个,还是等睿鸣回来,同他商议吧。” 晚间,董小南便把薛紫琴的意思向孙睿鸣透露了,孙睿鸣拿过她的手,轻轻握住:“这件事,还是以后再说吧,将来如何,实在难以预料。” “也好。” “我今儿正想着,咱们女儿满月之事呢。” “满月?”董小南轻叹一口气,“还是免了吧。” “嗯?” “只要置买些酒菜,请几个好朋友来,略作庆贺便是。” “行。”孙睿鸣点头,他也生性最厌烦琐,能免则免。 “还有一事你且该惦记着,还没给咱们家孩子起名儿呢。” “嗯,这个不消你说,我都仔细考虑了。”孙睿鸣摸摸她的脸颊,“待明日我仔细思考,挑几个好的。” 坐在书桌前,孙睿鸣反复细思,在宣纸上左一个右一个,写下名字,孙漱初,孙漱妍,孙……瞅来瞧去,任何一个都不合心意儿,百思无计,他只得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立定,看着外面的树影。 脑海里一道亮光闪过——孙漱皎,既空灵又含着无数的企盼。 皎儿,皎儿,希望你一生,都能平安,快乐,那便是爹爹最大的期盼了。 小院里安安静静,两个男人对坐在石桌边,慢慢地喝着酒。 “眼瞅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咱们俩啊,也快老了。” “是吗?”孙睿鸣瞅了楚宏一眼,颇觉意外。 楚宏端起酒盏,在手里慢慢地转动着:“其实我时常在想,倘若就如此,安安恬恬做个富家翁,倒也不错。” “确实。”孙睿鸣点头,“你如今的日子,已经足令人称羡。” 楚宏也觉乐呵,端起酒杯来,一气饮尽。 两人聊了会儿闲篇,便各自回转屋里。 小皎儿生日这天,孙睿鸣一大早起来,交了几个钱与楚家下人,要他们去备办酒菜,张罗着为小皎儿庆贺。 清朗阳光下,小皎儿的面容宛然若玉,张开双臂朝着楚宏只是笑,楚宏把她接过去,禁不住亲了又亲,口中言道:“睿鸣兄,小皎儿与我实在投缘,更何况紫琴现在有喜,无论男女,将来都可以互相照应。” “说得很是。”孙睿鸣点头。 午间,董小南便在自己的小院里摆上饭菜,和薛紫琴、楚宏,一并坐着说笑,自是一派其乐融融。 饭后,楚宏命人撤去杯盘碗盏,在石桌上放了许多的零碎玩意儿,有小宝剑啦,小玉件儿啦,小书本小画册,然后把小皎儿抱到桌边,示意她去抓,哪晓得小皎儿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竟是不为所动。 楚宏在旁看着,不由奇道:“难不成这丫头……眼空心大,对于这些凡俗之物,竟是半点不在乎?” “皎儿,皎儿。”董小南拿了个香囊,凑尽了逗弄小皎儿,哪晓得小皎儿抓过香囊衔在嘴里,咬了两口后“哇”地哭出声来,把那香囊给扔掉。 “这孩子……”董小南也无可奈何,只得从了她,“罢了,不抓就不抓吧。” 抱着小皎儿回了屋,孙睿鸣在外收拾了东西,也才回屋子里,抱过自家女儿,逗她说话,逗她玩乐,逗她开心。 小皎儿却始终鼓着两腮,看上去十分地不开心。 孙睿鸣耐着性子一直逗她,逗她,小皎儿仍不理睬,最后孙睿鸣也无可奈何,只得把她搁回自己的小床里,走到董小南身边道:“现下皎儿也满月了,咱们便搬出去吧。” “嗯。”董小南点点头,把散乱的被子给叠起来,收回柜子里,“明天,咱们便上山吧。” 她性子一向软和,乍然用这般刚强的口气说话,倒是让孙睿鸣怔住。 他呆呆看她良久,才转过身去收拾东西。 第34章 壮丁 次晨。 夫妻俩一早起来,吃过饭,孙睿鸣便收拾了衣物器什,叫两个庄丁搬到山上小屋里,又和董小南收拾了一通,整个屋子才宽敞光亮起来。 从竹筐里翻出仅剩的菜蔬,董小南进厨房洗涮了碗筷,炒了几个菜,又煮了锅小米粥,和孙睿鸣吃过,躺在摇篮里的小皎儿哭起来,董小南赶紧过去,俯身把她抱起来,轻轻地拍哄着,又撩起衣服来,喂小皎儿喝奶。 小皎儿吃饱喝足,香甜地睡了过去,董小南这才得空,把屋子里细细地拾掇一通,仔细洗了个澡,才上床睡下,夫妻俩亲热一番,倒觉得心里比住在楚府时自在了许多。 “小南。”嗅着她的发香,孙睿鸣一阵心醉神驰,“我们就在这山上,住一辈子好不好?” “嗯。”董小南点头,“相公说得是,其实这山上真很不错,山清水秀,比山下的世界实在强太多。” 夫妻俩议定,心里也觉快活,只恨不得生在一处,死在一处,哪里还顾得上旁的? 自此以后,孙睿鸣每日起来,只到树林里四处逛逛,看见那些树有长虫的,生病的,便想法子治理了,无论做什么事,总是很细心,周到。 只是,他每到山上逛不够两圈,心里便想起董小南来,实在惦记得发慌,便忍不住要跑回去,直到看见她好端端地坐在门前,或者绣花,或者做着些小衣服小鞋,心里才踏实下来。 大多数时候,他根本什么都不想做,只是守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见她就难受,越看越是难受,偏偏越难受却越想看,只要董小南一会儿功夫不见,他就心里堵得慌。 董小南也发现了,似乎自从搬到山上后,孙睿鸣是越来越黏她,要么就抱着小皎儿亲个不住。 这日晚间,董小南揭开油罐瞧了瞧,见里面空空如也,已经见了罐底,便道:“睿鸣,你明天且下山去,买些儿油回来吧。” 孙睿鸣口内答应,挟起筷青菜送进口中,细细地咀嚼着,埋头慢慢地吃着白米 饭。 第二天清早,待孙睿鸣一起,董小南便也起了身,给孙睿鸣收拾妥当,把油罐儿与他,又嘱咐他务必早些回来,孙睿鸣一一应了,便往山下去。 且说董小南独个儿在山上,先是把小皎儿给哄睡了,又去山里各处巡查了一遍,并不见什么异样,这才略略放心,顺带又拾了些蘑菇,采了些草药,搁在竹篮里提回家中。 她从竹筐里翻找出腌咸肉,香肠干,海鲜,或发胀或泡软或切碎,搁在木案上备用。 再说孙睿鸣,沿着山道一径进了市集,却见到处人语喧哗,卖菜的,卖山货的,卖衣服布匹的,一应俱全,他先寻着那油铺量了油,又出来四处走走,想着给董小南买几样爱吃的零嘴儿,不料匹高头大马冲过来,把街上的人顿时惊得四散逃离,男女老少奔走呼嚎,孙睿鸣见势不妙,正想躲入旁边的货铺,肩膀却被一名兵卒伸手给扣住:“哪里去?” 要说,依孙睿鸣的功夫,自可转身劈面把那士兵扫下马去,然他不欲暴露身手,故此只十分定然地道:“几位兵爷,小的是良民。” “良民?”那兵卒冷然一笑,“既是良民,便该服从朝廷的征兵令,来啊,带走。” 征兵令?孙睿鸣心中略一思忖,便没作反抗,跟着那兵卒往前。 到得一片空地,却见已经闹攘攘围了一群人,多数是壮年男子,由手执长矛的士兵看押着。 听说要参军,这群人个个都慌了,有哭的,叫的,诉说苦情的。 内中站出来一个身如铁塔的大兵疙瘩子,立那儿提气喝道:“都给我住嘴!”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听着,当下朝廷有难,真是你们卖命效力之时,试想想,参军之后,不但有银子拿,还有可能博得一官半职,封妻萌子,难道不比在家种田强?” 这帮乡下汉子虽然没什么见识,倒也识得厉害:“封妻萌子?咱们一不会枪,二不懂剑,三更不会那起排兵列阵,到战场上不是送死吗?” “是啊是啊,分明就是送死啊。” “都给 我住嘴!”大兵疙瘩又是一声震喝,“身为男儿,哪有怕死之理?” “反正,我就怕死,怎么着?”内中一个瘦伶伶的小子道。 “实话告诉你们,今儿个来到这里,你们就甭想离开,哪怕真死,也得给我死到战场上去!” 大兵疙瘩子毫不留情面地道。 众人顿时懵了。 “现在,都给我排好队,报上年龄、姓名、藉贯。”大兵疙瘩将手一挥,吩咐道。 众汉子实在没法,只得按他所说,排成一列,逐个儿登记。 “你。” 一个文弱的兵卒,一手拿本薄子,一手拿毛笔,走到孙睿鸣跟前。 “孙睿鸣。”孙睿鸣嗓音低沉地道,“藉贯是赵溪县下塘村。” “我认得他!”孙睿鸣的话尚未说完,人群里忽然有人叫起来,“他是孙大财主家的二少爷,他兄弟现在京城做着大官呢!” 登记的士兵听见这话,不禁朝孙睿鸣多看了两眼,然后摆手止住众人议论:“下一个。” 就这样,孙睿鸣被莫明其妙地带进军营,成为一名新兵,他倒也不同旁人,自个儿领了该用的东西,走进一座非常简陋的帐篷里,把东西放好。 再看其他人,一个个要死不活地躺在炕上,甚至有人偷偷地淌眼抹泪。 孙睿鸣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背靠墙壁,微微阖上双眼。 他现在最担心的,便是董小南,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你,出来。”帐门处悬垂着的布帘忽然被人掀起,有人探进头来,叫了声。 孙睿鸣起身走出,却见是个不认识的人,眼里不由增了几分疑惑。 那人把他带到僻静处,方才压低嗓音道:“你是孙睿鸣?” “嗯。” “真没想到,把你也给抓来了……实在抱歉,我本想悄悄放你走,只是这地儿人太多,眼杂,倘若走漏风声,众人闹将起来,只怕难收场,故此请你捱磨几天,等队伍开拔,你再走,成不?” “行。”孙睿鸣点头,“却不知尊驾能否帮我个忙?” “什么忙?” “设法传 话儿给翠萝山上的楚宏楚庄主,就说他的好友现在营中,麻烦照顾一下他的妻儿。”一提起董小南,孙睿鸣心中更是酸胀难受。 “这个没有问题。”军官点头,“我自会办到,只是你混在这些人里,却一定要小心,最好不要过多与旁人接触。” “知道了。”孙睿鸣点点头,折回营中,仍是找了个僻静角落蹲下。 接下来几天,大营里不停地进人,都是一些老实本份的乡下农民,孙睿鸣看着这情形,心中隐忧更深——看来朝廷已无别法可施,故此抓来这些人充数,他们哪里会打仗?上场不过是送死。 直到第七天上头,才有人把他们集中起来,说是要让他们训练,壮丁们参军本非自愿,拿枪拿箭更是不成,负责训练的校尉甚是苛烈,见这情形便拿起皮鞭来,照着他们一阵没头没脑地猛抽,壮丁们个个皮开肉绽,这才不得不咬着牙坚持训练,孙睿鸣仍然不欲暴露,只是控制着自己应个景儿,倒也没显出特别的来。 却说董小南在山上,左等不见孙睿鸣,右等也不见孙睿鸣,却仍然非常地沉得住气,到傍晚便回屋里,关了门只抱=着小皎儿轻轻逗哄。 次日晌午,才有人来告诉她,说孙睿鸣被抓到军营里去了,若是寻常妇人,必定啼哭不止,董小南也相当镇定,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没有想到,平静的生活,这么快就被打乱,董小南不由抬起头来,看了眼高远的天空,以及四周茂密的果树。 “哇——哇——”=摇篮里的小皎儿挥手舞脚,大哭起来。= “皎儿乖,皎儿=乖乖。”董小南把她抱起来,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你爹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呢,=你却只知道哭,哭……” 小皎儿当然什么都不明白,只是哭,直到董小南把一只**塞进她嘴里,方才住了声儿。 “起来!都给我起来!”这日,众士兵睡得正香,一名军官忽然冲进来,甩着皮鞭,狠狠抽在他们身上,“都给我起来!” 众士兵 纷纷起身,却听那军官断然喝道:“一个个给我穿戴齐整,去校场上集合!” 孙睿鸣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和众人一起走出帐篷,却见校场上已经黑鸦鸦地站了一片人,他混迹于其中,听军官训示完毕,让士兵们列队朝外走去。 长长的队伍排列了约半里路,气势看上去有些唬人,但仅仅只是表面儿。 待到傍晚安下营扎下寨,前次那军官又把孙睿鸣给拉出来:“你走吧。” 孙睿鸣略有些迟疑,倒并不急着离去:“你且告诉我,这支队伍是要开去哪里的?” “哎,”军官摇头,“人家躲都来不及,你何苦接这烂岔儿?” “你只照实 说。” “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清楚,现在战场上的事乱得很,上头的指令也是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 孙睿鸣听如此说,心内震动,表面上却仍然无甚变化,朝那军官作了个揖,转头朝外走去。 “站住!”不提防身后忽然响起声震喝。 孙睿鸣转头看时,却见一名身穿胄甲的男子,正大步流星走过来,目光冷利地扫了先前那军官一眼:“雷文炎,你好大的胆子!” 雷文炎显然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不由觉得很是意外,身形顿时挺得笔直:“马,马参将。” “这是怎么回事?”马参将的目光淡淡从他和孙睿鸣身上扫过。 雷文炎面现难色,孙睿鸣见状,因站出来道:“不碍雷校尉的事,是我想出去走走。” “走走?”马参将两条浓黑的眉头朝上一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说走,那就走?” “小人知错。”孙睿鸣低下头,非常忠恳地道。 “既然穿上这身兵服,便是朝廷的人,在兵役没有服完之前,是不能离开的。”马参将一字一句,说得冠冕堂皇。 “小人知道了。” “都回去吧。”马参将一摆手。 雷文炎满眼歉意地看了孙睿鸣一眼,跟在马参将身后,走了。 孙睿鸣只得折回帐中,谁晓得一进帐,便听得一人阴阳怪气地道:“怎么?没有走成?” 第35章 惊变 “是啊,什么少爷不少爷,兄弟在京城做官又如何?没有银子使,还不是跟咱们一样。” “是啊是啊,清高什么。” 孙睿鸣只安静地坐在那里,充耳不闻,仿佛不管他们议论什么,他再也听不见。 未料,他这样的行为,却引起边上之人注意。 一群无聊之人议论了半晌,没个头绪,只得作罢,更何况,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更关心”之事,或者惦记着家中亲眷,或者想着娇妻温暖的身子,或者是自家儿女,也有那嗜赌的,好酒的,总之,各种样儿的。 “兄弟。”忽然,一个黑黝黝的汉子凑到孙睿鸣身边,咬着他的耳朵道,“想发财喜不?” “什么财喜?” “这个啊——”那汉子指指身上的胄甲,“不用白不用,等到个村子,咱们就出去,见着好东西只管拿,有那起好女子——” 汉子说着,脸上不禁流露出猥亵的神情来。 孙睿鸣心中鄙视他,脸上却半丝声色不动,只淡淡地道:“哦。” “兄弟,到底如何?” “有人来了。”孙睿鸣打断他的话,汉子住了声,却见帐帘里探进颗人头,“有要玩骰子的么?” 一听说“玩骰子”,一些人顿时来了兴趣,急火火地凑过去。 孙睿鸣冷眼一扫,见屋里十去其七,只剩下五六个人躺在自己床上,一个死睡,一个一声接一声叹气,还有一个抖着个布口袋,一枚一枚慢慢地数着铜钱。 实在是没意思,孙睿鸣便站起来,走到帐篷角落,拿过长枪抱在怀里,慢慢地近代拭着,他擦得很用心,就像对待这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打死他!打死他!”突然,外边传来喊叫之声,接着一个汉子抱头鼠蹿进帐篷里,后面几个士兵追进来,揪住那汉子摁在地上,又踢,又打,又踹,很快,那汉子脸上,身上,便全是血污。 这动静让帐篷内其他人都坐起身来,却无有一人 上前管这闲事。 “住手!”终于,孙睿鸣看不下去,断然一声沉喝,“你们这是想干嘛,要打死他吗?” 众人一时住手,然后往那人身上狠啐了几口唾沫,才各自散去。 孙睿鸣再看那汉子,却见他在地上慢慢地蠕动着,抬手拭去脸上的血污,孙睿鸣心中一时不忍,便上前拉了他一把,那人站起身来,却连看都不看孙睿鸣一眼,便冲了出去。 “你倒是好心。”却听得一人冷冷嘲讽道,“却不知这些人今后怕是要记恨上你。” 孙睿鸣无所谓地耸耸肩膀,退到一旁,仍然去擦他的枪。 队伍继续朝前开拔,这日到得一座山岗下,却忽然听见前方有人叫道:“有敌情!” 众人顿时纷乱起来,军官拔出长剑,口内喝道:“不许乱!都不许乱!” 众士兵被他这么一吓,倒还真是不乱了。 “列队!” 按照军官的命令,众士兵勉强列成一个队形。 没多会儿,但见山岗上果然冲下来黑鸦鸦一片人,个个手挥刀剑,神情凶狠,很快和山下的队伍混战在一起。 孙睿鸣挥剑随意抵挡,一面仔细观察,其实这两边的人本事倒都差不多,谁都不比谁强些,关键在于一方想着逃命,另一方则无心作战,所以这场战开始得混乱,结束得也异常混乱。 总而言之,就是乱。 两下里一番厮杀,有人借机逃走,有人浑水摸鱼,等整个“战役”结束之后,十成人已经只剩下一成。 孙睿鸣看见那马参将拄剑立在场中,背影萧索,是时天空中一轮弯月浅悬,冷冷地照着茫茫大地,像是命运之神偶尔绽露的一丝讥讽。 很久以后马参将回过头来,乍然看见孙睿鸣,不由微微一愕:“你,怎么没走?” “那你呢?” “我?”马参将很是意外,他为何这样问话。 “其实,”孙睿鸣弯腰扶起一名士兵,起身走向马参将,“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这场战 役,完全没有意义,而这些人,也根本上不了战场。” “那又如何?” “朝廷给了你多少银子?” “银子?”马参将唇角微微朝上一勾,绽出丝冷笑。 “是,银子。” “你觉得,是银子的事?” “难道,不是?” 马参将摇摇头,似乎不愿意跟他多说什么,转身朝前走去。 “天下兴亡,其实跟你没有关系的。”孙睿鸣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但马参将却已然走得很远。 “谢谢你,兄弟。”这时,一只手忽然搭上孙睿鸣的肩膀。 “你走吧。”孙睿鸣转头看他一眼,“这方战场,不适合你。” “我知道。”那人眸中闪过丝黯然,低下头走了。 走了。 所有的人都走了。 留下这数十具尸体。 一群群乌鸦尖鸣着从空中飞过。 孙睿鸣心中忽然觉得无比苍凉——当此时节,人命贱如草芥。 数万“大军”,顷刻间烟消云散,说起来,该是何等的荒谬! 脱下胄甲,顺手扔在一旁,孙睿鸣加快步伐,朝前走去,他也急于见到自己的妻子。 “嗒嗒嗒!” 一阵促急的马蹄声,忽然自前方传来,孙睿鸣闪在道旁,不多会儿,只见一支阵容鲜明的军队,正朝自己走来,那马上人儿个个神情整肃,与自己先前所见“乌合之众”相差甚远。 “行路之人,”领头一员白袍小将,扬声喊道,“可曾见着一支大军?” “见过。” “现下哪里去了?” “已然被人打散。” “打散?”白袍小将微一错愕,正想说什么,却听后方有人道,“主帅吩咐,且放他过去。” 白袍小将停住问话,一拍马背,自孙睿鸣身边走过,而孙睿鸣岿然不动,自内敛一股锋芒。 眼见着大军过尽,他才沿着来时的道路继续往回走,期间又碰见几只军队,或者阵容整肃,或者气息奄奄,或者七零八落,但大都没有理睬孙睿鸣。 快到山下时,孙睿鸣却突 然觉出某种不祥,他当即停下脚步,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动静,然后猛然跃起,加快脚步朝山腰的方向奔去。 到得山庄外一看,果见庄门洞开,却空无一人,到处横七竖八躺着庄丁们的尸体,显然是经历过一场打斗,孙睿鸣心下惊疑不定,按剑缓步走进庄中,所见情状之惨,超乎他的想象,却四寻不见楚宏和薛紫琴,他心中愈发慌乱,表面上却更加声色不动,退遍整个院子,最后在角落里找到一个气息奄奄的丫环。 “小五,小五,”他叫着丫环的名字,将她扶起来。 “孙,孙公子……”丫环抬起头来,努力喘了两口气,“快,快救少奶奶……” “是谁?”孙睿鸣不禁用力攥紧了她的胳膊。 “不,不认识,他们,好凶,好多人,一进来,就跟庄主要吃,要喝,要银两,庄主都给他们了……可是他们,他们还看上了少奶奶……撕扯她的衣衫……” 孙睿鸣听得怒发冲冠,试想楚宏那等傲气男儿,如何能坐视娇妻受此羞辱?不定会发怒成什么模样—— “我先救你。”他打住话头,先把小五抱起来,送进厢房中,为她止血,上药,小五倒是个知道好歹的丫头,一回过气来,便赶紧道:“公子,快,快去救少奶奶……” “那这院里——” “我会看着。” “好。”孙睿鸣点头,“我这就去。” 他复冲出院子,却直奔山上,到山顶一看,却见屋子里空空如也,小南和皎儿都不在,孙睿鸣目龇尽裂,发一声狂吼,冲出屋子四散寻找。 “睿呜……睿鸣……”忽然间,他听得几声低弱的呼喊,孙睿鸣立住脚,抬头看时,却见董小南正隐身于树下,怀中还抱着个襁褓。 “小南!”孙睿鸣顾不得许多,纵身跳上树,一把将董小南抱住,见她们母女均平安,那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紧紧地抱着她,情不自禁 地道。 “你……你怎么回来了?” “先不提这事,”孙睿鸣摸摸她的脸,“我会把你安置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不让任何人找到。” “嗯。”董小南点头。 孙睿鸣带着她下了树,仔细辨认方向,携着她朝更深更浓的树林里而去,两人匆匆地奔着,丝毫不顾忌其他。 直到确定再无任何危险,孙睿鸣方才停下来,看着董小南道:“你相信我吗?” “嗯。”董小南点头。 “那好,你闭上眼,盘膝坐下。” 董小南依言而行。 孙睿鸣踏着步子,在她身周走来走去,移动树木石块,布置成阵法——无论是人、兽、飞鸟,谁都无法进阵。 董小南再次睁眼时,发现四周的一切全变了,她也没有多问,只是心里出奇地安定。 “你在这儿,不要离开,我出去找吃的。”孙睿鸣简短地吩咐了一句,便纵出阵法,疾奔而去。 他先回到小木屋中,找到食物、水,装在一个竹筐里,然后提着竹筐折回树林里。 夫妻俩坐在阵中,静静地享用餐点,心头竟然觉得无限甜蜜。 “睿鸣,这次,你不会走了吧?” “等我救回楚宏和薛紫琴,我们一起隐身在这儿,哪里都不去。” “楚,楚公子他——” 孙睿鸣没有答话,只是轻叹一口气。 “那你,一个人成吗?” “放心。”孙睿鸣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门,“没有任何问题。” “只希望他们俩平安……尤其是紫琴姐姐,她还怀着身孕呢。” “你放心,我会尽可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还有你自己。”董小南殷殷嘱咐道。 “我会小心的。”孙睿鸣满眸珍视地看着她,“有你在,我会时刻小心。” “那我等着你。” “嗯。”孙睿鸣把手里的干粮吃完,再次站起身来。 “睿鸣——”在他离去的瞬间,董小南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没事。”孙睿鸣朝着她一笑,才真地调头而去。 第36章 决定 沿着血迹,孙睿鸣一路急追,最后在一片树林里,找到了薛紫琴,和楚宏。 当他看清楚眼前一幕时,整个人都傻住了。 那个男人背对着他,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女子。 彻骨的冰凉和怆寒,在天地之间弥漫开来。 孙睿鸣忽然间不敢靠近,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 他忽然间想离去。 却有另一股力量让他站在原地。 他隐隐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即将发生。 很久以后楚宏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朝树林外走去,竟似根本没有看见孙睿鸣。 “楚……”孙睿鸣试探着喊了一声,楚宏却充耳不闻,那是一种透骨的悲愤,衍带出的冲天杀气。 孙睿鸣再没有言语,等楚宏走远,再凑近薛紫琴身旁细看,却见她气息已绝,身下裙摆上,鲜血斑斑。 捏紧拳头,孙睿鸣重重地砸在树干上。 以为。 以为这样的退缩,可以换来一生平安,为什么却是如斯结局? 那样善良的一个女子,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世间恶毒欲望的屠戳? 师傅。 师傅…… 孙睿鸣沉默良久,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地覆在薛紫琴身上,他相信,不久之后楚宏一定会回来。 孙睿鸣其实想这样离开,却又怕旁的动物跑过来侵犯薛紫琴的尸体,于是上了旁边一棵树,在那里安静地蹲着,直到楚宏回来,他看着他用长剑挖了一个坑,看着他抱起薛紫琴放进坑里,看着他一块一块地垒石头,埋葬那个女子,就像在埋葬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孙睿鸣很想大哭一场。 可是楚宏的后背挺得笔直,浑身就像一张膨胀了力量的弓,随时都会向边人环伺的敌人,射出最要命的一箭。 夕阳落下了山,霞光惨淡似血,晚鸦昏噪。 最后一丝天光终于沉没了。 楚宏停下动作,僵直地站在浓郁的夜色里,然后掉头朝树林外走去。 “你去哪里?”直到此时,孙睿鸣方才喊出声来。 “报仇。” “找谁……报?” 楚宏停下了脚 步——是啊,找谁报?找谁报?他应该找谁报? 是那些恶心的豺狼?还是鬼魅之人心? 亦或是这乱纷纷的尘世? 他该恨谁?还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听我一句劝吧,”孙睿鸣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 黑夜里楚宏转过头来,从前的儒雅平和淡然无存,那眼里燃烧的,是烈残的火焰,是澎湃的怒涛。 孙睿鸣的手不禁抖了抖,最后只能这样说:“兄弟,我会帮你。” “不管做什么?” “是,不管做什么。” “哪怕是身陷囹圄,或者被送上绞刑架?” “嗯。”孙睿鸣重重点头,握紧他的手,“从现在开始,咱们是生死相依的兄弟,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哪怕刀山火海,我孙睿鸣亦一往无惧!” “好兄弟!” 他们俩谁都没有料到,今夜的“突发事件”,日后竟然会练就一位开国帝皇,以及一名治世良臣。 心爱女子的事,让一向温文尔雅的楚宏狂性大发。 而命运,是怎样一种难以言说的辗转复合,漂泊陆离,又岂是一般人能够看得清? “找个地方喝酒。” 山野小店。 靠着锅台打盹的伙计,几碟子老咸菜,一坛烧刀子。 两人对喝。 楚宏喝得烂醉,拍着桌子大哭:“紫琴,紫琴,紫琴……” 孙睿鸣在一旁看着,更觉辛酸,难以成言。 他只好挟起咸菜狂吃。 “说好了,说好了将来,咱们做亲家,可是现在——” 孙睿鸣拿筷子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 “我这心里,像刀绞一般……” 孙睿鸣抬头看了一眼天,当下这情形实在诡谲,他也没有心思像师傅那般,却测算什么天文八卦,断定什么风云运转。 楚宏喝醉了,倒在地上便呼呼大睡,孙睿鸣俯身把他抱起,扶进简陋的客房里,然后走出小店,立在树下,耳听得四处虫鸣啾啾,心下却是一片荒凉。 楚宏一觉直睡到第二日黄昏,方才醒来,经过一番折腾,他的情绪看起来,已然平静了很多,只有 孙睿鸣才知道,他其实是把那满腔的悲愤,都深深地敛进了心底,那就像一颗火种,随时随地都会燎原。 “不知眼下,你打算怎么做?” “去找起义军。”楚宏干脆利落地道。 “你……”孙睿鸣把声音压得很低,“你真要这么干?” “嗯。”楚宏摸了把下巴,“与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若为我刀俎,使人为鱼肉。” “起义军……”孙睿鸣沉吟,脑海里电光火石盘算得飞快,以楚宏的本事,两三年内不难成为一支军队的统领,想到这里,他也不禁一阵热血沸腾。 “行,你先去,到时我投奔你。” “行。”两兄弟说定,便各自分开,楚宏奔山下去,孙睿鸣回了山里。 桃花源一般的生活,就这样被打乱,风波,惊起。 当孙睿鸣回到阵中时,见董小南已然睡熟,她安然地躺在那里,唇角微微勾起,好一幅娇俏模样。 和楚宏在一起时,孙睿鸣内心铿锵,干练不已,可看到娇妻,他确实又犹豫了——无论如何,入义军这事都有相当的风险,倘若他有个好歹…… 想到这里,孙睿鸣不由蹲下身,把董小南抱进怀里,用胡碴扎着她的脸庞。 “睿鸣……”董小南睁眼,微愣地看着他。 孙睿鸣不言语,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吻她。 “睿鸣……”董小南眉头微微皱起,伸手轻轻推拒着他的胸膛,她能明显地感觉到,孙睿鸣今天的情绪,显然非常地不对。 “我,想去山下。” “山下?” “嗯。” “……发生什么事了吗?” “薛紫琴死了。” 董小南双眼一下睁得浑圆。 死了吗? 那个孤傲的女子,身陷妓院都不肯俯头的女子…… 最初的犹豫,刹那间便消失了。 “睿鸣,我支持你。” “你……”孙睿鸣捧着她的脸庞,眸中满是难以置信。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无论我做什么?” “是。” “即使会牵连你和孩子?” 那一刻,董小南的笑就像白莲花一样绽开: “生,我们一起生,死,我们一处死,今生今世,绝不分离。” “小南!”孙睿鸣紧紧地将她抱进怀中,“今生今世,我孙睿鸣,绝不负你!” 伏在他怀中,董小南笑了,非常开心地笑了。 “只是我这一去,归期无定,……” 是啊,这红尘漂零,个体的生命微如荧火,如何能持得长久,也许被狂风一卷,瞬间就灭了。 董小南咬唇,从头上拔下根玉簪,递给孙睿鸣:“你且提运内力,将这簪儿断作两截,你我各收一截作为信物……将来……” “小南。” 两人心中充满生离死别的种种凄楚,只觉百般滋味缠绵。 “我爱你……”女子嗓音轻颤,就像一只随时会化风而去的蝶。 “别难过,或许事情,不会像我们想的那样坏。” “嗯。”董小南重重点头,“要相信,未来会有希望的,重要的是,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不要担心我和孩子。” “嗯,”孙睿鸣点头,“等局面稍稍稳定,我会来接你和孩子的。” 孙睿鸣带着董小南的孩子,暂时飞离阵法,回到小屋里一通缠绵后,孙睿鸣把她送回阵中,搭建了一座小屋子,只因这山中物资应有尽有,只要董小南不出阵,便不会有什么事发生。 尽管如此,孙睿鸣还是百般放心不下,叮嘱了又叮嘱,才抽身离去,两袖清风也奔山下。 他先回了下塘村,短短一年时间,却给人一种人事全非之慨,田地荒芜,十室九空,找人问时,才知这一带抓壮丁抓得厉害,有见风头不对的,要么流徙外省,要么靠了义军,要么上山落草为寇,真是个乱人心不稳,纷纷又纷纷。 孙睿鸣又去了孙家大院,倒见气势依旧,大约是孙睿龙在京城做了大官,所以孙家反倒真兴旺了,孙睿鸣见这样,也说不上是好,还是坏,只晃了圈便离去。 他一路西行,沿途所见,只是流民,盗寇,官军,比戏上唱的更加热闹。 这世情……孙睿鸣不由摇头叹息,倒也不急着投哪路军 ,而是先找了座破庙住下,索性念起经来。 却说庙里那住持,本是个半路出家的和尚,生性-爱占小便宜,更爱女色,有那起进香的女子,但凡生得有三分颜色,总是被他用手段诓骗了来,恣意取乐,如是,孙睿鸣住了几天,觉得实在忍无可忍,于是搬走,寻了一座荒僻的院子,开始仔细研究师傅教给他的诸般学问。 他首先要弄清楚,朝廷是否真地已经无药可救,倘若大景王朝根基仍在,无论如何声浩势大的变乱,最后都是“销声匿迹”,如果大景王朝确实已经烂到了骨子里,那么,要如何才能让它“摧枯拉朽”倒得更快? 却说孙睿鸣在破院里独自“修行”,楚宏却已连投了几次军,奈何对方不是嫌他书呆子气,便是觉得他……存二心,不用。 如此周围数月,楚宏竟一无所获,这日行至一断崖上,眼望杳杳白云,转思自己这一生,磋砣数年,却一无所获,不由心生悲意,正怅叹间,忽闻得身后有人朗声大笑道:“自来英雄出世,必有坷磨,阁下何苦自伤哉?” 楚宏心惊,转头看时,却见一身着道袍的男子正缓步徐来,遂稽首道:“道长好。” “我观阁下面相,将来贵有四海,只是还有两载困厄,还望阁下千万不要轻弃。” “道长仙风凛骨,非凡尘俗世辈,敢问如何称呼?” “贫道遥机。” “遥机道长好。” “能与阁下相识,也算一场缘分,不如就地饮上两杯,且谈讲天下人物,如何?” “好。” 楚宏生性爽快,于那山石上盘膝而坐,遥机从腰间解下个葫芦,拔掉塞子,递给楚宏,两人便相对坐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 “楚宏心中有惑,还请道长赐示。” “阁下不妨明言。” “而今天下人心动乱,楚某欲一展胸中韬略,不知可否为之?” “这个么,”道长捋着胡须,“自来成大事者,须三分是命,三分是运,三分是天,还有一分。” “是什么?” “是——道。” 第37章 初见 两人就那样在山上谈讲机锋,浑浑然忘却了俗世间的一切,道长因劝:“眼下还是不是阁下现身之时,故此当隐,万不可因俗世牵念,而坏鸿图大计。” “此言甚合我心。”楚宏点头,“我也欲辩天下时局,奈何器局总是太小,有如管中窥豹,始终难见全貌。” “阁下有此胸襟,已属难得。”遥机捋须而叹,“切记,沉,稳,不可贸然出之,也不可贸然应之。” “多谢道长赐教。”楚宏起身下拜,“却不知当下,我该往何处去?” “阁下何妨旁观?” “旁观?” “对,眼下这局势虽热闹,但,终非帝王之象。” “道长?”楚宏心中有如鼓擂,不禁惊颤! “阁下聪慧异常,想来不须贫道多言。” “道长……将来不知可得见否?”楚宏无比急切地道。 “放心。”道长捋须再叹,“你我有缘,定当再见。” “有道长这番话,楚某心中定焉,必依道长所言,寻处好山好水地,暂时颐养,当出时,方得出。” “是也是也。”遥机道长捋须而笑,“但,不管你在何处,定不要忘了心中壮志,只要时时凝练精神,终有大成之期。” “谢道长!” 看着遥机飘然而去,楚宏但觉心中一口浊气出尽,遂起身长吟数声,取小道也下山去,自寻一处山水地住下。 再说整个大景王朝,从地方,山野,再到京都,确实是人心惶惶,是非难辨。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草头百姓,都有一种朝不保夕的亡命感,没有人知道明日如何,只晓得围着一口吃食儿忙碌,也有那个别聪明的……可又是如何聪明法呢? 孙睿明在破庙中苦读,自觉境界大进,这日正伏床而睡,忽听得门外一阵脚步杂沓,半晌走进来几个士卒,当中围着名白袍男子,却说那男子以丝绦束发,星眉朗目,气度非凡,见庙中有人睡,竟不 去惊扰他,只命士兵在一旁寻了个空地儿坐下,拿出干粮吃。 “少将军,此次碉子堡大捷,老将军若是知晓,心中定然高兴异常。” 白袍男子拿起块干粮,掰下一块放进口中,细细地咀嚼着,却久久不言不语。 “少将军?”一名士兵不禁微微提高嗓音。 白袍男子咽下干粮,还是不言语。 几名士兵摸不着头脑,只能互相对看。 等吃完干粮,白袍男子方才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石壁前,从袖中抽出把短匕,仔细瞅了瞅,开始在墙上一个接一个地刻字,士兵们看时,但见他写的是: 愿得广厦千万间,得蔽天下兆民寒。 写完这十四个字,白袍男子将匕首插回鞘中,长长地叹了一声。 士兵们不懂文化,自然看不懂他写的到底是啥,那白袍男子又立了片刻,转头朝庙门外走去,几名士兵紧随其后。 待他们离去,孙睿鸣方才从床上一跃而起,至石壁前,凝神看着那十四个字。 愿得广厦千万间,得蔽天下兆民寒。 这人……着实好大的口气! 不过自己一路行来,缘何却从不曾听闻,有这么一号人物? 但他到底懒于动弹,复至床上又睡。 却说之后几日,又来了几拨人,纷纷说是要投奔康河王的,孙睿鸣躺在榻上,因听闻康河王的种种事迹,倒对这人起了几分激赏之意。 “此次康河王招兵买马,壮大威势,想来,是想问鼎天下。” “你们觉得,康河王有几成胜算?” 众人顿时沉默。 毕竟个个历练江湖,老于世故,都不好轻下断言。 “如今天下动乱,大大小小的军队数之不尽,要想胜出,最后鼎定江山,哪是那么容易的?”内中一个穿长衫的书生道。 众人一时沉默。 在这些人当中,有想找个地方混饭吃的,有真想干一番大事业的,也有是冲康河王名声来的,总而言之,十分混杂。 “到底怎么个情形,咱们一探便知。” 众人议定,纷纷倒头而睡。 次晨起来,孙睿鸣便混在这些人当中,也往康河王的军帐而去,到得帐前,却见一派秩序井然,士兵们阵容整肃,旌旗招展,好一番气象。 孙睿鸣暗自点头,大步入军帐中细瞧,却见场里已经有不少人,乱纷纷的。 “大家静静,大家静静。” 不多时,一名瘦高个男子从帐里走出,站在台阶上,示意众人安静:“康河王已然发下话来,请大家就前日碉子堡一战作出评判,若是说得有理,康河王自有赏赐。” 众人安静下来。 “谁先说?” “我先来!” 内中一人踏前一步,观其面相,倒像个庄稼汉。 “碉子堡一役,灭敌军两万,我军气势大振,由此役足可见康河王大才。” 他的话虽有力,但却空洞,并无实质内容,站在上首的幕僚不置可否,只淡淡道:“下一个。” “碉子堡一役,实乃险胜,只因对方士卒疲惫,而我军以逸待劳,故此方能大胜,若敌军后续主力赶到,我军顷刻间便会危机重重。” 众人面色皆变——这话虽有洞察力,但当着康河王面前说着,却无论如何觉得刺耳。 后续又有人说话,但却显平淡。 轮到孙睿鸣时,他细想了想,只道:“昨日是昨日,今时是今时,时不同景不同地不同人不同,皆不能有何定论,当相时而动。” 一时众人寂寂,幕僚入内,片刻复出:“康河王有言,代先生与孙先生留下,其余人等可去。” 孙睿鸣与先前那男子入军帐,却见康河王正襟端坐于帐中,目光凛凛。 “见过康河王。” 男子和孙睿鸣皆敛衽叩拜。 “嗯。”康河王摆手,“两位先生,请入座。” 便有士卒搬了两张椅子前来,孙睿鸣与那男子坐了。 “代先生说,碉子堡一役之胜,非我之功?” “是。”代 先生双目直视前方,丝毫不假以辞色。 “那么代先生以为,接下来,我军该当如何?” “康河王当陈兵于梁河一带,整顿操演,我料敌兵五六日内定然来袭,并且,不只一支。” 闻听此言,帐中众人皆是微惊。 康河王也自微微变色,不过很快恢复平静,转头看向孙睿鸣:“这位先生——” 他目光如矩,上下往康河王身上扫了扫:“似曾相识……” “于破庙之中,曾有一面之缘。” “孙先生又以为如何?” 孙睿鸣淡然一笑:“殿下心中已有主意,又何必问我?” 康河王点头,唤进士卒:“且引两位先生下去用饭。” “两位先生请。” 到得灶下,孙睿鸣仔细看时,却见已有数人在座,大伙儿一边吃,一边谈说,倒也热烈异常。 孙睿鸣挑了个僻静角儿,端着饭碗刚扒两口,过来一个尖嘴猴腮之男子,贼眉贼眼朝他笑:“先生之面相,与常人不同,定然大富大贵,将来提携小弟哦。” 孙睿鸣随口应了两声,仍然埋头吃饭,老实说,他现在不想展露任何锋芒,在康河王面前也只是随意说了两句而已,这康河王有多少本事,他还得仔细掂量掂量,他,会是自己的主人吗? 是夜,孙睿鸣便在军帐中歇下,却只睁大眼睛看着帐顶,一时难以入睡——也不知楚宏现在在哪里……楚宏? 他腾地坐起身来。 如果楚宏也已经拉起自己的队伍,那他是不是该过去参与? 只是眼下—— 孙睿鸣辗转一夜,却没个结果。 次日清晨,康河王因召众人议事,摆出地图、长桌、以及沙堆模型,让众谋士出谋划策。 姓代的谋士首先提出,当下最紧要之务,便是确定根据地,以何处为根据地。 接着有人指出,应该先占领三座城池,形成三角之势,然后逐渐朝外扩张,也有人建议,率军直取京都,这样直接省事 ,另外有人建议先消灭一些小的义军,再将矛头转向大的对手。 康河王面色冷沉,一直没有言语,直到众人说完,方才将目光转向孙睿鸣:“你呢?怎么说?” 孙睿鸣托着下巴,他一直看着那个沙盘模型,久久不语。 模型非常地清楚,一目了然,正因为一目了然,所以更是无法让人揣测其中潜藏的杀机。 孙睿鸣快速地思考着,并不言声。 “大伙儿回去仔细想想,这是作战计划,比不得其它。”康河王嗓音冷然。 众人点头告退,康河王却单独留下孙睿鸣。 “你为什么,不肯当着众人的面说?” “如果,”孙睿鸣沉吟片刻方道,“我实说,现在并非出兵之机,应该坐地静守,不知康河王意下如何?” “坐地静守?”康河王双眼微微眯起,“如今各地方的人,都在纷纷争抢地盘,你如何只要我,坐地静守?” “在下斗胆问康河王,倘若此时出兵,康河王可有把握赢得天下?” 康河王摇头。 “既然如此,为何不坐在原处,静候时机?” “有理。”康河王微微颔首。 “现在殿下应当做的,是壮大自己的实力,培植自己的亲信大将,搜罗人才,还有,囤集粮饷,唯有如此,方能壮大,还有……” “还有什么?” 孙睿鸣趋前两步,朝康河王深深拜倒:“请殿下何时何地,都不要忘了留刻在破庙石壁中的那两行诗。” “诗?”康河王双眸微微一眯,复下丹墀,“倘若本王不忘,你会留下来帮本王吗?” “不一定。” “为何?” “在下曾与友人有约,倘若友人有需,孙某必前往,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刀山火海?”康河王眼里闪过丝锐光。 “是,刀山火海。” “好吧。”康河王非常淡定而从容地一笑,“你果然是个大谋大事之人,本王看好你,且去吧。” 孙睿鸣再拜,复出。 第38章 众人之心 “这人。”康河郡王拿起桌上的墨条,细细把玩,“倒有些意思。” 他言罢,转头看向旁边的幕僚:“你瞧着呢?” 幕僚没有言语。 一则是摸不清孙睿鸣的路数,二则他是经老了事的,知道康河郡王看着年纪虽轻,心里却最是有主意的,若他看中的人,不会差到哪里去。 “俗话说,”幕僚略一思忖,方道,“日久方见人心,此一刻是看不出什么来的。” “你这话倒也有理。”康河王点头,“且等等看吧。” 却说第五日,敌军果然来犯,众幕僚方感叹那代姓男子的远见,幸而康河王已有所准备,按代姓男子所言,于河岸边排开兵阵,虽如此,敌军势众,看上去气势压人,故而军中人心未免有些动乱。 这日康河王升帐,将宝剑往地上一插,厉声疾喝:“本王麾下,绝不要宵小怕事之辈,倘若有那藏老缩脑,畏难怕死者,且都给本王滚出去!” 众幕僚中确有那起另存了心思想谋别路的,此际听得这话,心神俱是一慑,康河王正欲吩咐议事,却见孙睿鸣在同他使眼色。 康河王怔了怔,便令其他人退下,单留下孙睿鸣一人。 “你,有何话说?” “殿下这又何必?” “嗯?” “自来竖子不足以谋大事,康河王欲娶天下,怎能留势利小人在身畔?他们若要去,那便让他们去好了。” 康河王微愣。 “其实,”孙睿鸣微微一笑,“在下倒有一计,能为殿下观辨人心。” 康河王微微屏住呼吸:“如何?” “殿下可派兵出战,佯败之,再由幕僚放出风声,说军中粮饷短缺,再观众人动向,若有那起存了异心的,见此败相,必定弃主而去,持心忠纯者,却一定会留下来。” 康河王心中叹妙,久久注目于孙睿鸣,尔后携起他的手:“将来若得天下,必贵卿。” 孙睿鸣后退一步,深拜之 :“殿下,某实言相告,某之志,实在另一人身上。” 康河王微惊:“为何?难道某不及他?” 孙睿鸣摇头:“非也,只因我与他,有生死之盟,今生绝不相负。” 康河王定定地看着他,无法言语,良久方叹:“如此,我也不敢多作留难,将来……” 他摇摇头,不愿深想。 孙睿鸣再拜,复出。 经过一番思索后,康河王决定按孙睿鸣所言行事,他先遣一将领率军出战,大败而归,晚间又让幕僚佯醉,只说军中粮饷短缺,之后两三天内,营中士兵、幕僚,见风头不对,果然暗暗逃走的,撒出的,抛弃旧主的,多达数百人。 五日后康河王再次升帐,却见案下幕僚只剩五六人,他并不着恼,而是端然正坐,微微笑道:“你们如何不去?” “殿下。”其中一人撩袍而跪,顿首叩拜,“我等追随殿下,为的并不是荣华富贵。” “哦?”康河西王微觉意外,“不是荣华富贵?那是什么?” “是——愿得广厦千万间,得蔽天下众生寒。” “果真?” “果真?” “果真用心昭昭?天下皆明?” “我等若有半句虚言,当受神灵所诛!” “好!”康河王拍岸而起,“便冲你这句话,我等当联手一搏!” “愿随殿下!” “愿随殿下!” 诸人齐齐跪伏于地,朗声言道。 “本王在此发誓,此生定然光明磊落,徇王道尽忠仁义之事,铸仁义之师,以安天下!” “愿随殿下!愿随殿下!” 众男子眼中不禁泛起晶莹的泪花。 看着这情形,孙睿鸣也不禁一阵热血沸腾——得人心者,乃得天下,这康河王果然禀性纯虑,丝毫不搀个人私心与私情,若他以后心志坚持,任人唯贤,整顿军纪,王师一出,天下无有能与其争锋者! “若有人助之,霸业可成。” 刹那之间,孙睿鸣眼里闪过丝亮光。 夜深了。 孙睿鸣一个人靠在墙上,仰头看着天空,那星河闪烁,长空万里,教人怎能捕捉其间的奥秘。 “你在想什么?”姓代的幕僚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 “天,道。” “想不到,你已经悟到这层境界。” “你的境界也不差。”孙睿鸣转头看他。 两人相视一笑,都有那种惺惺相惜之慨。 “康河王,可得天下否?” “康河王能否得天下,只是一个过去。”孙睿鸣淡然一笑,“天下,永远都是天下,是芸芸众生之天下。” 言罢,转身杳杳然而去,独留代幕僚站在原地。 “眼下,大军重重围困,时局于我不利,”康河王指点沙盘,并不如何着恼,语气十分地平淡,“诸位以为,该当如何?” “在下以为,殿下当率诸军后退至青溪涧,整顿军备,而将这一块膏腴肥沃之地让与敌军,敌军非一方势力,而是多股势力所汇,殿下此一退,诸军必互相攻杀,争夺抢掠,到时候……” 听他如此说,众人皆暗暗心惊,不禁抬头多看了他几眼。 “好。”康王一掌拍在桌上,“便如此行事!” 战局果如那幕僚所言,康河王军队一撤出,前来围剿他的诸军便互相厮杀起来,最后竟是鱼死网破,而康河王军队席卷而至,不消片刻,便重新夺回大片领土。 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康河王沿着河岸,慢慢地踱着步。 孙睿鸣远远瞧着那男子,只感觉一颗心震动得厉害。 楚宏啊楚宏,你现在手中尚无一兵一卒,而对手已然现形,你到底能不能,战胜这个男人呢? “睿鸣。”康河王却察觉到他的所在,抬起头冲他笑,“过来坐。” 孙睿鸣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你说——”康河王转头,看了一眼那潺潺的溪水,“本王将来——” “殿下的将来,已尽在殿下掌握之中,又何必问道于人?” “你倒是淋漓爽快,我便喜欢 你这性子,真诚,坦白,没有一丝虚假。” “谢康河王谬赞。” “我心昭昭,天地可鉴。” “天地已然鉴了。” “嗯?” “王,”孙睿鸣半跪于地,将两手拱于胸前,“您雄材伟略,胸襟坦荡,毫不挟私,良材美玉,将来若得天下,亦是万民之幸。” “你真如此认为?” “是。”孙睿鸣再拜,“您只要循着心中所想,一直不停地努力,努力,必定会达成所愿。” “睿鸣啊。”康河王拍拍他的肩膀,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能说什么呢,还可以说什么呢? 两人亦是感慨良多。 再次夺回领地后,康河王按照谋士所言,先取三座城池,成拱卫之状,而后以其为核心,向周边扩散自己的力量。 竖旗之日,便有数万人来投,康河王却捡那确有根底的,安排在相应的职位上。 小小的阮安城,一下子变得车马喧喧,人流嘈杂,康河王帐中,更是多了好些拍马选赞诵的,****的,赠送美婢的,孙睿鸣冷眼旁观之,不言,也不语。 是夜康河王于城中大摆庭席,众英杰团团围坐,指点江山笑谈风云,康河王居正中,执樽而笑。 宾客们所言之语,康河王大都只淡然听之,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席罢,康河王待宾客散去,方归后院,却见其妻郑氏,正坐在桌边,教幼子读书,康河王因走过去,轻声问道:“怎么,还不睡么?” “夫君回来了?”郑氏起身相迎,替康河王除去披风,“且入内室歇息。” 康河王先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却在石桌边坐下,看幼子聚精会神,因问道:“贤儿,在读什么书呢?” “《韩非子》。” “可有所得?” “嗯,”陈贤点点头,“父王,孩儿想知道,若想治理一国,是行文道,还是行武道?” “王儿如何以为?” “孩儿以为,文以治国,武以安邦,是以文武二 道皆不可废,需有紧有驰,进退宜度,方为大兴之象。” “王儿所言有理。”康河王点头,转头看向郑氏,“看来,王儿这些天平进益甚大,爱妃辛苦了。” “此乃妾纪本分。”郑氏微微浅笑,看着陈贤的目光里满是疼宠,“倒是这孩子,聪颖过人,希望夫君可以为他延请师傅,细心调教。” “这个理会得——”康河王说着,却想起一人来——孙睿鸣,倘或让他做自己小儿的师傅,未知可否。 “睿鸣兄。”一名幕僚走到孙睿鸣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又在研究你的学问?” 孙睿鸣合拢书册,指指身侧:“坐。” “感觉,如何?” “还行,读书略有所得。”孙睿鸣颔首。 “睿鸣兄意态从容而淡定,与眼下军中之人相去甚远,看来心中自有块垒。” “哪里。”孙睿鸣谦逊一笑,“左右不过是微薄小技,聊供人茶饭耳。” “几次帐议,睿鸣兄的见解皆与诸人不同,实非等闲之辈。” 孙睿鸣微微一笑,仍不答言。 “现下康河王势盛,兄台如何不在军中谋个一官半职?将来也好进阶?” 孙睿鸣还是笑,对于这些俗常之论,他听得实多,已然不放在心上,对方见孙睿鸣始终没有半点表示,也觉得毫无意趣,起身走开了。 “来啊,小娘子,到这里来。” 孙睿鸣再次低头瞧书,忽然听得外面喧哗之声,夹着阵阵猥亵之语,他眉峰微微一皱,遂站起身来,撩开帐帘一看,却见数名士兵正在调弄一个年轻女子。 那女子鬓发散乱,满脸泪光,左右躲闪。 “来嘛……”一名士兵将她抱进怀中,正要强势亲吻,却蓦然听得一声怒喝,“住手!” 众士兵一怔,转头却见康河王满脸怒色走来,顿时个个身形挺得笔直,半句话不敢吭。 康河王不理他们,先走到女子跟前,柔声宽慰:“没事了,都没事了。” 第39章 敌情 女子左右看看,竟扑入康河王怀中,抱着他嘤嘤切切地哭起来。 康河王索性将她抱起,朝后院而去,在场诸人深觉无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散去。 却说这日下午,康河王便召集所有将领,让他们各自整顿军风军纪,不管是谁,若有那起言行败德的,一概逐出军中,如此一来,军中风气为之一新。 看来,此人果是王者之象。 这日,孙睿鸣吃罢饭,刚从帐内出来,却见数名士兵正拿着武器,朝外走去。 出什么事了? 他走到前面广场,方才听人说,城外树林里出来一群野狼,已经咬伤了数名百姓,康河王闻知,故此派士兵前往剿杀野狼。 这倒也简单,并不值得放在心上。 孙睿鸣仍回帐篷里,到半夜时却听外面人语喧哗,出来一看,却见多名士兵用担架抬着伤者,看情形惨不忍睹,仔细问时,方晓那林中野狼甚是凶残,竟丝毫不畏刀箭。 康河王令军医给伤者救治,自己提了剑欲前往树林探查究竟,却被几名幕僚给拦住:“此乃小事,何劳殿下亲为?我等自当为殿下除之。” 当下便又有两位将领率兵前往,仍然是大败而归,孙睿鸣心中暗讶,却是对那“恶狼”生出无穷无尽的兴趣——到底是怎样“凶残”的动物,竟如此厉害? 他叫过代世容,压低声音道:“我想去瞅瞅。” 代世容略觉惊讶地瞅他一眼,不过却没有阻止,只小声道:“千万当心。” 却说孙睿鸣休息一日,第二天清晨便出了城,行至郊外一看,却见黑鸦鸦一片密密的松树林,果然阴气森森,十分鬼魅。 他厉目左右一扫,心下已有几分明白,自腰间抽出长剑,打一棵棵松树间穿过。 突然间,阴风过耳,孙睿鸣一惊,倏地转身,一剑斩向那突然跃出的影子。 却劈了个空, 孙睿鸣暗暗心惊——他习武多年,自问功夫不差,天下间罕遇对手,孰料…… 凝神静气,他屏息不动,仔细瞄准,当黑影再次扑过来时,一剑刺出,只听“哧”一声,点点鲜血直溅到脸上! 好个孙睿鸣,屹立如山,猛地抽回剑来,却听“扑”地一声,有什么从空中直掉到地上,孙睿鸣仔细看时,却是一只极大的黑狼。 这么大的狼?倒真是罕见,他蹲下身子,把那只狼翻了个儿,仔细研究一番,再站起身来。 忽然间,他觉得异样,似乎有什么极大的危险,正向自己靠近。 孙睿鸣蓦地转身,却见——一只高大的狼人正朝自己走来。 狼人? 对方浑身上下全是长毛,双眼血红,翻开的口唇朝外露着尖尖的牙齿,浑身散发着冷厉的气息。 那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孙睿鸣不由抖了抖。 狼人却在树下站住了,再没有前进,似乎判断什么,孙睿鸣也站住,双方久久地对峙着。 奇怪的是,那狼人看了他许久,却转过身走了,孙睿鸣暗暗松了口气,这才收剑,退出树林外。 冷凉的夜风吹来,直到此际,他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竟然早已被汗水湿透。 那只狼人…… 他回到营里时,原以为没什么人注意,谁晓得刚到帐门处,竟哗啦围上来一群士兵:“孙先生,孙先生……” 有关切的,有讥讽的,有好奇的,总而言之,不一而论。 孙睿鸣看了他们一眼,却没有说话,十分安静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孙先生。” 一名士兵跑过来,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眼里闪过丝畏惧。 “没事。”孙睿鸣却淡定得不能再淡定,朝自己的帐篷走去。 “喂,”几名士兵私下里悄悄议论,“那个人……好奇怪。” “好奇怪。” “好奇怪。” 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些野 狼是如何凶残,他们亲眼所见,孰料孙睿的表现却是那样平淡,仿佛对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回到帐篷里,孙睿鸣一头倒下,呼呼大睡,对外面的种种议论充耳不闻,不少士兵在帐篷外探头探脑,想要看个清楚明白,却只瞧见那个男人的背影。 几天后,狼患解除了,士兵们报与康河王,康河王听了,心内吃惊,脸上却波澜不兴。 再说董小南在山上,自己带着孩子坚强度日,做饭,做菜,洗衣服,找果子,她都做得有条不紊,偶尔,她也会想孙睿鸣,想他清朗的笑,想他落在自己唇角边的吻,想和他有关的一切,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儿,坐在块大山石上,仰望着天空。 “鸟儿啊鸟儿,能把我这满心里的话告诉他吗?我很想他,很想很想他……” “娘……”皎儿已经会说话,早手扯扯董小南的衣襟,露出小虎牙,很可爱地咧唇一笑。 “皎儿,乖。”董小南低头,亲亲她柔嫩的脸颊,“你说,爹爹现在在哪里?他有没有想咱们娘俩?” “娘……”小皎儿还不懂事,只会咕咕哝哝。 “皎儿,你要记住,你有一个勇敢的,坚强的父亲,你是他的女儿,将来,也要和你父亲一样……” “娘……” “小南。” 天空的另一方,孙睿鸣也在思念自己的妻儿——娇妻,幼子,尤记得成亲那日,掀起她盖头时,那娇羞脉脉的模样。 他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从唇间发出声轻叹:“小南……” “孙先生,孙先生。”树下忽然有人唤他。 “何事?” “康河王请你去帐里,有事商议。” “嗯。”孙睿鸣点点头,从树上跳下,大步流星朝军帐走去。 “孙先生,请坐。”康河王脸上满是微笑。 孙睿鸣略一点头,在康河王对面坐下。 “是这样, 本王有件事,想劳烦先生。” “不敢当。”孙睿鸣摆手,“殿下有话,但说无妨。” “先生可精通阵法否?” “略知一二。” “近日朝廷派来一支剿匪的军队,领兵之人颇谙阵法,一连剿灭了数支义军,我正在发愁这事——” “朝廷的军队已到何处?” “下阳城。” “嗯。”孙睿鸣点头,“且等我到阵前一观,便知端倪。” “如此甚好。”康河王长长地舒了口气,“劳烦孙先生了。” “无妨。”孙睿鸣略一拱手,便站起身来,出王帐后立即找了匹快马,打马直奔下阳城。 到得下阳城外,他果然看见一支旗帜井然的军队,外围有两队士兵,正拿着武器来回巡逻走动。 孙睿鸣沉吟,单从外观上看,倒也牧瞧不出个所以然,可他清楚,越是表面上看起来十分寻常的阵法,愈是厉害。 仔细思索一番后,孙睿鸣跃上旁边一棵树,正要借着高下之便查看清楚,耳边猛可里一阵冽风扫过。 脸颊上一丝剧痛,鲜血顷刻渗了出来,孙睿鸣倏地回头,却见一把明晃晃,寒颤颤地宝剑,已然横在自己的喉咙口。 对方竟然没说话,只是那浑身上下的气息,像冰一样寒冽。 孙睿鸣索性闭上了眼。 孰料,对方却把剑收了回来。 孙睿鸣睁眼,略觉惊讶地看着他:“为什么不杀我?” 对方看了他一眼,跳下树去。 真是奇怪,孙睿鸣摸摸自己的颈项,感觉刚才的一切,恍然只若一梦。 不过,经此一袭,他也再没心思观察敌营的情形,而是从树下滑下来,折回大营之中。 他并没去找康河王,而是回到自己的帐篷冷静地分析形势——首先,敌营整肃,看样子早有防备,其次,就是那个黑衣人,给他太过深刻的印象。 屏息靠在墙上,孙睿鸣一动不动。 “孙先生?”一 个士兵走进来,恰好看见他躺在地上,于是凑前问道。 “嗯。”孙睿鸣沉沉地应了一声。 “孙先生这是——” 孙睿鸣突地睁眼,那瞳中冽光,让士兵心神为之一慑。 随即,孙睿鸣微微地笑了。 士兵的神情这才缓和下来。 “你出去吧。” 等士兵离去,孙睿鸣仍然陷入沉思之中,直到将近午时,他才起身出了帐篷,前往伙头军处用饭。 “你们说,这次咱们能胜过朝廷大军吗?” “打赢朝廷大军?”其中一名士兵卖力扒拉了一碗饭,“还是算了吧,听说这次对方的主帅十分厉害。” 另一名士兵轻哼道:“厉害什么?这仗还没打呢,谁个知道是什么样的状况?” 孙睿鸣冷眼旁观着,一句话不说。 “孙先生。”一名亲兵走过来,“康河王有请。” 孙睿鸣点点头,转身朝大帐走去,进帐却见康河王站在悬挂的地图前,看着五湖四海,静默不语。 “殿下。” “你说,”康河王的声音里,带着几许苍凉,“本王会赢吗?” “殿下……”孙睿鸣一向是最不好揣度人心思的,此际也不禁辗转了好些个念头,最后才道,“殿下只要尽心……” “罢了。”康河王将手一摆,“且说眼下,该是如何?” “静观其变。” “嗯?” “天下万万事,皆有破绽,王爷何妨作壁上观?” “倘若朝廷大军掩杀而至呢?” “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妨说来?” “古语有句话,叫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纵观古今,任何一个成就大功大业者的帝王,都尝有大败,或因根基不稳而贸然起事,或因手下背主,或因旁侧小人作祟,或因这样,或因那样,但——” 康河王屏住呼吸,定定地看着他。 “但最重要的一点,却是王者的心志。” “心志?” 第40章 世事险恶 “是,自来成大事者,也须经大败,困,顿,而让王者生焉。” “倘若,是杀身大祸呢?” “杀身,既成仁。” “你说什么?”康河王几乎要暴怒了,却听孙睿鸣冷冷地道,“殿下若是畏死,当年就不该造反,随处找片田园隐居起来,自可安度晚年,又何苦出来聚啸山林,兴风作浪?” “你这话倒说得轻松,”康河王也冷笑,“倘若是你,换在我的位置上,该当如何?” “不成功,则成仁。”孙睿鸣狠烈地吐出六个字。 那一瞬间,康河王久久地怔住。 “你比本王,更适合争这方天下。” “不,”孙睿鸣摇头,“睿鸣此生只愿做一谋士,辅帝王千秋功业成,尔后身退。” “可惜,本王不是你的汉高祖。” “孙某也不是张良。” 两人对视一笑,忽然都有了一种灵犀顿通之感。 “哈哈,俗话说,人生得一知己足以,本王能与先生一晤,已算幸事,来人啊!” 孙睿鸣转头喊了一声,既有亲兵撩帘而入。 “取最好的花雕来!本王要与孙先生,痛饮五百杯!” “是。” 不一会儿,亲兵便捧上来两坛花雕,孙睿鸣伸手揭去封皮,清冽的酒香随即在空中飘散开来,孙睿鸣提起一只坛子,往大碗中注满酒浆,然后端起碗递与孙睿鸣:“先生,请!” 孙睿鸣并不逊谢,接过酒碗仰头一饮而尽,康河王大喊一声:“好!” 又亲自给孙睿鸣斟上一碗,如是三番,两人酩酊大醉,倒在榻上昏昏然睡去。 半夜里帐外却一阵鼓声大鸣,亲兵飞奔进营中,大声禀报道:“王爷!王爷,不好了,敌军入侵!” “入侵?”康河王挺身而起,大喝道,“取本王的佩剑来!” 说话间,却听“笃”地一字,一支箭飞来,恰 好钉在康河王身旁的木柱上,康河王殊无半分惧色,侧身跃至一旁,右手往腰间一掏,已然抽出一条长如银蛇般的软鞭,旋风般朝帐外冲去。 却说帐外,士兵们已经纷纷乱作一团,此际看见康河王现身,均是齐齐一怔。 “钟子兴呢?夏方禹呢?”康河王大声喝道。 “属下在!” 两名将领飞速奔至。 “为何不组织人迎敌?” “属下立即照办!” 好在平目军纪严明,虽然这次敌军偷袭来得突然,但整支义军很快集结起来,进行猛烈地反攻,但朝廷军队战斗力亦十分地惊人,双方竟是僵持不下。 康河王手执长剑,亲自坐阵指挥,却说平日里那些叫嚣得厉害的谋士,此际却半个影子子也无,惟有代世容始终陪在康河王身边。 一时间,箭矢飞蹿如雨,营地上杀声震天,所有人已经红了眼,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孙睿鸣冷眼旁观,瞧出个中端倪,他倒也不摇旗呐喊,也不混战,而是趁着夜色,悄悄潜入敌军之中。 两军正杀得难分难解,朝廷军后方忽然火光冲天。 “不好!大营被劫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朝廷大军顿时乱了手脚,纷纷回头看顾,却说战场之上,最是间不容发,哪怕有丝毫分神,也会给敌人可乘之机,而康河王是何等精明之人,将手中长剑一挥,义军顿时潮水般向朝廷军队涌去。 整场战役进行得非常迅速,来如遽风,逝如急雨。 天,蒙蒙地亮了,一轮朝阳自天边冉冉升起。 尽管击退了大军,但康河王的损失也很惨重,整个营地不复存在,士兵折损了将近两成。 “整队!撤退!”鏊战一夜之后,康河王的精神仍不减当年,沉稳地下达命令,领着队伍缓缓撤入最近一座城池。 直到这时,义军方才得到 一口“喘息”的机会,康河王安排人救治伤者,自己招来几名幕僚:“有没有看到孙先生?” 几名幕僚均纷纷摇头。 “你们说,昨夜那场火,是谁放的?” 幕僚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互相摇头。 “对昨夜之战,诸位有何看法?” “确实是那场火。”代世容摸着下巴,“本来两军势均力敌,可是那场火一烧……出这条计谋之人,当真是——” “看来,咱们想法相同。”孙睿鸣点头,“既如此,各位且先回去休息,朝廷军队经此一役,料来短时间内,绝不敢发起任何攻击。” “先生此言有理。”幕僚们纷纷点头,各自散去,剩下康河王仗剑立在城头,回想起昨夜刀光剑影的一幕幕,仍然觉得心有余悸,如果不是,如果不是那场火,他是不是已经葬身于乱军之中?又何谈什么天下? 陈青霄啊陈青霄,枉你自负满腹韬略,孰料竟差一点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双眸沉稳,胸腑之中似有万千激流奔肖来回。 “王爷。” 代世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嗯?” “起兵那日,殿下可曾后悔?” “后悔?”陈青霄摇头,“倘若后悔,我还是陈青霄吗?” “殿下!”代世容目露真情,“有一句话,属下思忖了很久。” “你且说来。” “自今日后,属下的命,便是属于殿下的,殿下生,属下便生,殿下死,属下便死!若有相负,天地不容!” “世容!”陈青霄听他如此说,不禁动容,握紧他的手,“但得先生一言,陈青霄立即便死了,那也无憾!” 两人久久地对视着,竟一时间哽咽无语。 孙睿鸣登上城楼时,便见那两人执手相望,视情形竟有如生离死别的情侣一般。 他不由站住了脚,只在旁边看着。 直到康河王 转开视线,方才近前道:“殿下。” “昨夜那场火,是你放的吧?” “是我放的。” 康河王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掌。 三人均相视而笑。 征战良多,成,或者败,有时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种痛快,一种酣畅淋漓,一种潇洒如风,一种气贯长虹。 “纵然王图败霸业不成,但我三人,此生已无憾已!” “此生无憾!” “此无无憾!” 三只手紧紧地握起来,举向高空之中。 “康河王万岁!” “康河王万岁!” 城楼上下,刹那响起惊天动地的吼声。 原来,这就是凌云壮志之慨,是如此的惊心动魄,如此的气壮山河,如此的豪气干云,如此的天地浩然! “来!干!” 是夜,城中灯火通明,从士兵到王者,个个喝得面红耳赤。 康河王正与代世容孙睿鸣喝得痛快,忽听下方传来妇人的哭声,他眉头顿时竖起,面现不耐,旁边一名亲兵看见,顿时按着刀柄下去了。 不多时,妇人的哭声果然是没有了。 康河王看向代世容和孙睿鸣,唇角微微挑起一丝苦笑:“纵然本王三令五申,底下这些人,还是老脾气不改,就贪个酒,好个色,胸中全无半点大志。” “殿下何必作如此叹?”代世容也笑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殿下这般的见识器局,故此王者与俗人,自来有极大的区别,倘若殿下想成一番大事业,自当隐忍收敛,纵然功成之后,也不可贪好女色,否则定引祸灾。” “代兄,你果然是个明白人。”康河王举杯,“且痛饮。” “自来色之一途,要害倒多少英雄儿郎,再诸如酒、财、气,皆如是,殿下既谋大事,于此节上更须谨慎。” “本王省得,”康河王举杯与二人再碰,“本王就想要两位 这样的诤臣,时时提点王王,居其安,思其危,胜不娇,败也不馁。” “殿下!”二人举杯,代世容先前已向康河王表明心态,是以此际并不多言,而孙睿鸣想的,却是另一码事。 也不知道,楚宏现在怎么样了,虽说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可那个失去心爱女子的男人,是否真会一怒为红颜? 思及此处,他举起酒杯,一连数饮,代世容伸手拦他:“先生可是有心事?不妨直言。” “担心一个朋友。”孙睿鸣坦言。 “看来那人,定然是尊驾之知己?” “是啊,”孙睿鸣深叹,“确实是知己。” “能成为孙兄之知己,这天下熙熙,实在难得。” “喝酒。” 却说接下来几日曾安静,义军休生养息,渐渐恢复了气力。 康河王召众人升帐,因问:“城外义军、朝廷大军,团团环伺,欲取天下,何如?” 众幕僚皆沉默。 康河王抬头看向孙睿鸣。 “殿下可容我实言否?” 孙睿鸣抬头。 “说。” “光在城中观望,始终不是上策,若想得天下,先得知天下。” “先生此言何解?” “如今天下群雄并起,然而最重要的一点,却是大景王朝是否已经摇摇欲坠,倘若王朝统治已然朽坏,只需要轻轻一击,瞬间便可推倒,倘若王朝统治根基尚在,我们……” “你的意思是,要本王休兵?” “休兵又何妨?” 康河王沉默,大概休兵二字,是任何一个王者都不想听到的。 “自来成大事者,能屈亦能伸,倘若能花最少的代价得到最好的结果,殿下如何不为?” 但听得“砰”一声,康河王重重一掌拍在桌上:“你的话,本王自然明白,只是本王却虑,时日一长,本王壮志即消,部众散尽,到那时再图天下,还能成否?” 第41章 夫妻团聚 “殿下。”孙睿鸣再次拱手,“这天下,始终都是天下,殿下有如探囊取物,何妨退一步?” 康河王并不言语,而是转头瞧向代世容,希望从他那里听到一些好的建议。 “殿下所虑,和孙先生的谏言,都不无道理,其实,殿下可隐于林,而怀天下,至于部众,可散之,也可聚之。” “哦?”康河王眸光一闪。 “这取天下,”代世容走到桌边,拿起一面旗帜,轻轻地插在王都上,“宜徐徐图之,万不可轻躁贸进,否则易生激变,反惹祸灾,再则,天下者,人人想得之,殿下何妨缓称王,广纳粮,高筑墙?” “大妙!”康河王点头称善,“便以两位之计。” 一时,孙睿鸣和代世容出帐,代世容因道:“睿鸣兄,不若我们换个地方,好好饮一杯,如何?” “行。”孙睿鸣点头,便与代世容寻了个僻静处,代世容让他稍坐,自己去找了些酒菜,两人对坐,慢慢地吃喝。、 “我观睿鸣兄,算得上是风雅一类人物,与俗者全然不同,令人好生称羡。” “不敢当。”孙睿鸣一拱手,“代兄的满腹才情,也在当世诸人之上。” “你我二人,”代世容举杯,“不管将来如何,且请记着今日之情分。” “是。”孙睿鸣与他碰了个满杯,仰头一口喝尽。 眼瞅着夜色黑暗下来,孙睿鸣方才站起,回到自己营帐之中,倒头睡下,却不由想起董小南来,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小皎儿…… 不如,他心内一动,霍地坐起身来——反正眼下无事,不如自己寻个机会,暂且离营,回去看看妻儿。 次日,孙睿鸣便向康河王提及此事,康河王一听,脸上流露出几分难色,显得无比地踌躇,与往常的杀伐决断全然不同。 “孙先生,非走不可么?” “是。”孙睿鸣点头,“某离家多日,对娇妻幼女很是眷恋。” “这原也是人之常情。”康河王颔首,却有千言万意,从内心里而言,他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不愿意看着孙睿鸣离去,因为他深知此人确实是个人材,故此想笼络,不过这些日子来观其行止,凡名利财色,一概不去,与俗众辈全然不同。 康河 王在帐中来回踱了数步,末了道:“论理我不该拦你,可是——罢了,且取千金,赠与孙先生。” “无功不受禄,”孙睿鸣摆手,“只需一百金即可。” “孙先生之气度,果与常人迥异。”康河王再叹,当下便令人取来美酒,斟满一大碗,递与孙睿鸣,“以此,为先生助行,愿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孙睿鸣也举起碗,与他对碰一杯,然后携了百金飘然而去。 恰时代世容正倚在帐边,等孙睿鸣出门老远,方才言道:“殿下,此人一去,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什么?”康河王微惊。 代世容眼里闪过丝锐光:“殿下倘若此际后悔,还来得及。” “什么来得及?” “殿下可派人,诛杀之。” “你——” “此人将来,必成殿下之大患。” “你与他,不是惺惺相惜么?” “卑职也是全心全意为殿下着想,不欲殿将来鸿图霸计受阴。” 康河王将手一摆:“将来如何,将来再说吧,此人实是天地间一奇材,我断不忍心毁之。” 代世容听如此说,再没有言语,自来图成霸业者,一为命,二为时,三为运,三者缺一不可,倘若是缺少其中任何一样,断难成事。 “商量咱们眼下的事吧。”康河王言罢,转身复入帐篷。 却说孙睿鸣一路紧赶慢赶,只为早些回家与妻儿相聚,哪晓得这日行至奉义城,却撞见十数名乱军正劫掳百姓,调戏妇女,孙睿鸣心中窝火,正欲上前阻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地传来,却是另一支军队冲至,将先前那些乱军统统给赶走了。 “楚宏兄!”孙睿鸣忽然惊喜地叫起来。 马背上的白衣男子微微一怔,转头看向孙睿鸣,眸色顿时一亮,当即跳下马背,扔了马鞭,大步流星朝孙睿鸣走来。 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互相拍着彼此的背,忍不住一阵唏嘘感叹。 “楚宏兄,”孙睿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你真地加入义军了?” “当然。”楚宏毫不迟疑地点头。 “现在在哪里高就?” 楚宏兄神秘一笑,并不答言,孙睿鸣细观其观面色,见他比起下山时壮实了不少,眉宇间也没有了当初的阴郁,看样子下山后的日子颇为顺当。 “睿鸣兄,且喝一杯,如何?” “好。” “且让我去吩咐一声儿。” 楚宏说完,转头叫来一名头顶模样的男子,细吩咐了两句,那头领自去,楚宏这才折回到孙睿鸣身边,伸手搭着他的肩,把他拽进一家酒铺里。 那酒铺已然被乱军糟蹋得不成模样,酒铺老板蹲在地上,正抱着头满脸愁苦,他娘子要死不活地躺在角落,看模样是刚刚被那起兵痞子糟蹋过,楚宏暗自摇头,从腰间摸出银子,轻轻搁在柜台上,自取酒取菜,与孙睿鸣对坐吃喝。 “多日没有睿鸣兄的消息,不知睿鸣兄去了哪里?” 孙睿鸣便把在康河王帐下任幕僚之事简单说了下,楚宏挟了几片干笋放进嘴里,细嚼了几下咽入腹中,点头道:“我也听说过此人,倒算个英杰。” “他宅心仁厚,待人宽和,知人善任,我在他帐中日久,竟没能发现他有什么大的不足之处。” 楚宏转着酒杯,久久不语。 孙睿鸣并不知他眼下有何打算,于是也就没有多嘴,只是吃菜,喝酒。 “对了,你既在他帐下,为何却到了这里?” “恰好军中无事,故此想回山里看看。” “什么时候再下山?” “这个——”孙睿鸣定睛看看楚宏,“不知楚兄你——” 楚宏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音道:“此处非说话之地,咱们今夜且寻个秘密地儿,促膝长谈。” “甚好。”楚宏点头。 当下两人喝完酒吃完菜,便即起身出了小酒馆,楚宏找了匹坐骑给孙睿鸣,把他带到自己的“军营”。 孙睿鸣看时,却见尚是一个很不成气候的队伍,只有几百名士兵,到处显得破败不堪,见他们进去,士兵们端着碗围过来,楚宏摆摆手,他们方各自散去。 进得帐内,却见设施也极简陋,板床木桌,只壁上悬着一把宝剑,熠熠生辉。 楚宏却并无任何窘色,坦然邀孙睿鸣坐下。 孙睿鸣瞧瞧帐外,因道:“这支队伍,是楚宏兄拉起来的?” “说来不算,我下山之后,无意救了位义军统领,这些人马都是他的,大多数出身襄背一带农家,老实说根本不谙兵法战阵,只是迫于生计,不得已造反,那义军统领也深知自己并无领军之能,怕再带 着他们,只会让手下白白葬送性命,故此把领军之权都交给了我。” “如此说来,”孙睿鸣深思,“楚宏兄现在,竟然是连一个立足之处也无?” “正是如此。”楚宏还是那般坦然,“枉我自负才高,现在却不得不日日思虑这帮人的生计。” “楚家家世巨富,若是未遭洗劫,倒也不难筹措银两……”孙睿鸣细思,“不知这些人里头,可有善经营者?” 楚宏摇头:“一时倒没发现。” “我却有个主意。” “什么?” “眼下江淮一带的稻米即将成熟,楚宏兄何妨前往收购一些,再卖往京都,定然获利颇丰。” “对啊!”楚宏双眼一亮,重重地拍了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却把这事给忘了,到底是你见多识广。” “哪里,我不过班门弄斧,楚兄大家出身,当不会为这些事难住。” “既这么着,明日我便安排得力的人手去做。”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眼瞅着帐外天色黑尽,有士兵送来饭菜,孙睿鸣看时,见也十分地俭淡,他就着吃了,是夜两人躺在同一张炕上,又叙了许久的话,方略略有睦倦意,于是呼吸均匀地睡去。 次日孙睿鸣醒来,却见床畔已空,却有阵阵喊杀声从帐外传来,他披衣而起,大步走出帐篷,却见楚宏身沐阳光,正指挥士兵们进行训练,这些出身田畴的人虽不懂行伍,却极能吃苦,按照楚宏的指挥,练得一板一眼。 直到操练结束,吃过午饭,孙睿鸣方才和楚宏说起回山上之事,楚宏允诺,亲自将孙睿鸣送至驿道上,方才打马返回。 孙睿鸣一路紧赶慢赶,于第三日上回到山里,一望见那片树林,他却像是凭添了无穷力气,脚下生风跑得飞快。 打开小屋的门,却见董小南安静地躺在床上,怀里抱着小皎儿。 孙睿鸣的心一下子变得十分地安定,他将脚步放得极轻极缓,慢慢走到床边,定定地看着床上的娇妻幼子。 忽然,董小南的身子动了动,然后睁开眼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均觉得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睿鸣……”终于,董小南张开双臂,一把将孙睿鸣给抱住。 “小南……”孙睿鸣喃喃,也紧紧地抱住了她。 “哇哇… …”旁边的小皎儿忽然睁开眼来,张嘴大哭。 “不哭不哭啊。”孙睿鸣赶紧从怀中掏出糖葫芦串,递到小皎儿面前。 小皎儿拿着糖葫芦串,顿时不哭不叫了,张嘴咬了一颗,然后甜甜地笑起来。 “你终于回来了……” “傻丫头……我说过,不会有事的。”孙睿鸣轻声安慰着她。 夫妻俩静静地偎在一起,许久没有言语。 董小南并没有问他山下的时,只是眷恋着这一刻的温暖。 “想我吗?”孙睿鸣低头,亲吻着她的前额。 “嗯。”董小南低头。 “有没有什么蠢东西跑进来?” 听他这么着,董小南不禁扑嗤一声笑了:“你结的好阵法,哪有什么蠢东西能够闯进来?” “真的?”孙睿鸣的双眼顿时亮了。 “当然是真的。” 孙睿鸣彻底地放心了,然后不禁把手探进董小南的衣襟里,轻轻揉弄着她的圆满,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董小南推他:“皎儿在呢,等晚上吧,等晚上皎儿睡着了再说。” 听了这话,孙睿鸣方才罢手,把小皎儿接过来,轻轻地拍哄着:“皎儿乖,有没有想爹爹?” “爹爹——”小皎儿偏着头,眼里闪过丝疑惑的光,然后露出牙齿十分可爱地笑了笑。 “嗳……”孙睿鸣顿时觉得快慰无比,抱着小皎儿亲了又亲,亲了又亲,小皎儿咯咯地笑起来。 “你且在这儿陪着小皎,我去做饭。”董小南刚要下地,却被孙睿鸣拦住,“你只管躺着,还是我去吧。” 董小南甜甜地笑了,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下地。 孙睿鸣出了屋子,四下里仔细检查一番,确定阵法没有任何疏漏,才走进厨房,仔细地开始做饭,没一会儿,他便做好几个饭菜端进屋里。 董小南已经放好了小木桌,孙睿鸣把饭菜搁在上面,两人相对吃起来。 “好像……” “什么?” “好像又回到从前的日子,轻松,惬意。” “睿鸣……”董小南眼里露出几许恳求。 “什么?” “这次回来,你可不可以不走了?” 孙睿鸣屏住了呼吸,他想过,董小南会这样说——天下间哪对夫妻,不是天天巴望着,时刻在一处,同吃同睡,耳鬓厮磨,恩恩**,才显得两人的好来,只是—— 第42章 成王败寇 “我再去山下看看,若楚宏无事,便回来陪着你,从此以后哪都不去,好不好?” 董小南眼里闪过丝黯淡,却没有逆他的意,只是伸手更加用力地揽紧了他。 “丫头。”孙睿鸣不住地亲吻着她,低声**着她的名字。 是夜,夫妻俩等小皎儿睡熟,好一通恩爱缠绵。 董小南滚烫的身子就像一块火炭般,烫帖着孙睿鸣的心。 他确实生了留恋,不便再去军旅中过那等苦日子,倘若不是与楚宏有约,他确实不愿意再次下山。 孙睿鸣在山上住了十天,十天里只是陪着董小南,不管做什么,夫妻俩总在一处,此中恩爱情长,自不必细说。 第十二天夜里,孙睿鸣坐在屋外夜观天象,忽见星空异样,心内甫动,霍地站起身来,进屋子时,却见董小南已然将行李收拾妥当,正静静地站在窗前。 “小南。”孙睿鸣走过去,从身后将她揽住,轻轻咬噬着她的耳垂,满怀里感动,却已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走吧。”董小南低头看着脚面,“不要惦记我和孩子,战场上刀光剑影,分不得神的。” 孙睿鸣掰过她的身子,重重吻上她的唇,辗辗转转,满含着无尽的深情,董小南强忍泪水,仍作欢颜:“只是要记得,早些回来。” “放心,你只管放心。”孙睿鸣竖起一只手放在耳侧,“要不,我起个誓?” “你不用起誓,我要你这里记着。”董小南言罢,将一只纤纤柔荑放在他胸前。 孙睿鸣紧紧握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如此冰雪聪明,温柔贤淑的娇妻,教他如何割舍得下? 两人又缠绵了许久,孙睿鸣方才拿起行李出了门,他一连数次回头,依依不舍地瞧着小木屋,却见董小南倚门而远,目光深幽。 有那么一瞬,孙睿鸣真想冲回去,可他到底克制住自己,咬着牙一步步地走了。 小南,你一定要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 只是,让他想不到的是,他虽高明,但世间比他高明的人,原不止一个。 孙睿鸣不曾耽搁,下山后直奔楚宏的营地,哪晓得前往一看,却见只余一片空空的白地,竟无 半个人影,找旁人问时,方知楚宏在五天前就撤走了,去向不明。 无奈之下,孙睿鸣只好且走且看,一路仔细打听,却始终没有任何音讯,这日到得洵州地界,却恰逢朝廷军队与几支义军开战,到处乱哄哄一团,孙睿鸣顺手救了几个人,却从其中一人口中得知,朝廷军队向番云国借了大批骑兵,准备用来对付作乱的义军。 孙睿鸣听罢暗暗心惊——纵观整个大景王朝,乱则乱已,但皇亲贵胄,将相卿贰中,却不乏有见识的,倘若倾半国之力剿灭义军,只怕义军们皆无活路,如此说来,眼前这局势,数年间便可尽收?而康河王也好,楚宏也罢,甚至是他自己,不过都是这之中的昙花一现? 虽然存了这种心思,孙睿鸣仍继续寻找楚宏,这日行至一座名唤伏虎坡的所在,却见草地上,树根下横七竖八躺着无数的士兵,看服色竟是康河王麾下! 难怪这么快,番云国的骑兵就已经赶到了? 孙睿鸣心中惊疑不定,环视四周仔细搜索,最后发现一名一息尚存的士兵,他俯身将其扶起来,替他缓缓输入内力。 士兵睁开眼来,看见是他,非常吃力地道:“救,救殿下……” 一语未完,便已毕命。 轻轻放下士兵的尸体,孙睿鸣站起身来,一时心下却清冷得很——倘若他袖手旁观,或许康河王便一命呜呼,天下间从此少了名枭雄,而楚宏也去了个对手。 要不要救呢? 孙睿鸣正在沉吟,忽见一名浑身血肉模糊的男子,从山岗那边摇摇晃晃地冲过来,口中喊道:“睿鸣兄,快救殿下,快啊!” 听那话音,甚是熟悉。 代世容? 真是无巧不成书,他居然像算准了神卦一般出现。 “睿鸣兄!”代世容冲过来,不由分说,屈膝跪倒在孙睿鸣面前,仰起血痕斑斑的脸,“求你,快救殿下!” “代兄何必如此?”孙睿鸣伸手将他扶起,“殿下现在何处?” “就,就在前面河谷,被,被番云骑兵包围,顷刻间命在旦夕!” 果然是番云国的骑兵!好快的速度!孙睿鸣眼里一丝锐光滑过,旋即对代世容道:“代兄不必 焦虑,在下这便前去,只是救得与救不得……” “知道。”代世容重重点头,再没有那种一贯的从容,焦灼异常。 孙睿鸣这才施展开轻功,朝前面的河岸而去,果见数十骑围着康河王,个个手中挥舞着长矛,欲置康河王于死地。 好个康河王,浑然不惧,挺剑而立,以一人之力应对数十强敌,纵使鲜血染满全身,仍然枭悍异常。 一名骑兵举起长矛,欲重重扎向康河王的胸口。 “且慢!”领头的骑兵队长眼里闪过丝敬畏,喝住手下,目视康河王,“你倒真是个英雄,这样吧,只要你肯弃剑投降,本将会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哈哈哈哈。”孰料康河王仰天长笑,目中锐光灼灼,令人不敢直视,“生路?尔等听好了,本王宁死不降!有种的,那就杀过来啊!” 队长眉峰向上挑起,说起来,他跟面前这人并无半点仇怨,还真犯不上取人性命,是以真心想放此人一条生路,未料此人竟如此血勇! “队长?”旁边一名性躁的士兵道,“且让我来结果了他!” 骑兵队长再没有说什么,而是拨马转向一旁,那士兵再次举起长矛,刺向康河王,康河王挺剑相迎,然终究因作战时间过长,体力耗尽,身形摇摇欲坠。 “呔!”士兵发一声喊,将剑身重重往下压,康河王眼见着不支,此时另一名骑兵见有机可趁,也举起长矛杀来。 “尔等鼠辈,敢犯王驾乎?”却听空中一声大喝,一道人影有如大鹏般飞入圈中,只是一掌,便将其中一名士兵挥于马背之下! 骑兵中一阵骚乱——分明胜局已定,如何却有异事发生? “殿下,孙某来迟了。”却说孙睿鸣扶起康河王,退至一棵树下,“您且稍待,我去收拾了他们。” “小,小心……”康河王点点头,终究体力不支,沿着树干慢慢滑下。 却说孙睿鸣转过身,目光淡淡地扫过所有士兵的脸,冷哼道:“如何?谁先上?” 其中一名士兵捺不住性子,正要抢上,却被队长止住。 “英雄,敢问高姓大名?” “孙,睿鸣。”孙睿鸣掷地有声地道。 “英雄可知 今日之举何谓?” “孙某不知。” “英雄倘若此际离去,或可脱得开身,若是要强救此人,便是被朝廷捉拿的反贼,当诛九族!” “九族?”孙睿鸣不屑冷哼,“孙某一男儿,堂堂正正活在这天地之间,***心无牵挂,怕你王法峻严?” 队长微微色变,他自入大景朝后,从南至背,接连剿杀了数支义军,所遇之人,倘若穷途末路,要么跪地求饶,要么痛哭流涕,或者背主求荣,如此重重,却从未见过一人,如此天地浩荡。 骑兵队长眼里闪过丝真正的敬畏,目视孙睿鸣良久,方掉头离去。 等所有骑兵散尽,孙睿鸣方回到康河王身边,仔细检看他的伤。 “殿下,您觉得怎么样?” “无,无妨。”康河王摆手,看着孙睿鸣爽朗一笑,豪气不减,“幸好你来了,否则本王,早已是死尸一具,还何谈问鼎天下?” “殿下万勿气馁,自来功成天下者,都是须受磨难的。” 康河王略点点头,复阖上双眸,深吸一口气,方缓缓地睁开:“只可惜数万儿郎,尽皆葬身于此地,却教我有何等面目,去见母亲父老?” 孙睿鸣沉默,他不是那起油嘴滑舌之人,不会巧言如簧讨人欢心。 “悔不该……”康河王重重一拳砸在树干上,“悔不该当初不听你所言,没有及早收兵,如今这等惨败,徒留人话柄。” “殿下,只要雄心未息,天下仍可图之。” “你,仍然这般认为?” “是的,在我孙睿鸣眼中,殿下是个真正的英雄!” “好!好!好!”康河王仰天大笑,在孙睿鸣胸前重重擂了一拳,“能得孙兄这样一位知己,我陈青霄今生就算战死沙场,白骨埋没随荒草,又有何妨?” 是时一轮斜阳缓缓朝天下滑去,斑斓霞光给两人披上一层金纱,那样地瑰丽而辉煌。 “殿下……”一声灼急的呼声忽然传来,两人转头看时,却见代世容正踉踉跄跄奔来,到得近前一看,却见康河王身上虽伤痕累累,倒不致命,显然已经挺过了这极为凶险的一关。 “殿下!”代世容紧紧地握着康河王的手,眸中不禁泛起晶 莹泪光。 夜风吹来,抚动衣角,三人一时间都不禁感慨万分——试想就在一个月前,手中尚有数万人马,思谋着图成天下,共创大业,哪晓得转瞬之间竟是这样的局面,教人如何不感叹? 不过,代世容毕竟非一般人,很快便冷静下来:“眼下,且找个安全的地方,休生养息,待观时局。” “不错,”孙睿鸣点头表示赞同,“殿下这一败虽然惨烈,但番云国骑兵这一横扫,必定使各处义军受折,成散兵游勇,这些人要么潜伏,要么被朝廷四散追杀,不过,康河王数年后再度举旗,他们肯定会纷纷前来。” “孙兄此言甚是。”代世容也深以为然,“时不我与,万不能强求,免招杀身大祸。” 康河王一声浅叹:“本王自负韬略满腹,定能创一番盛世大业,未料却是此等结局,也不知今生……” 他说着,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 “殿下切不可如此,”代世容劝道,“英雄落魄,须防失志,倘若连胸中一点壮志都没了,那才真正可怕。” 康河王深深地看他一眼,整个人终于平静了。 三人互相搀扶着下山,就近找了个小镇,寻着个医庐疗伤,这医庐的大夫倒是仁怀济世,也不追问他们来历,只是认真用药,几日之后,康河王与代世容的伤均大有起色,孙睿鸣因道:“我惦记着昔日好友,急欲赶去瞧瞧,暂先告辞。” 康河王倒也没有留他,任他自去。 却说孙睿鸣一路行来,但见处处狼藉,百姓们流离失所,情状困苦不堪,更有兵痞子随时作恶,劫财掳色,使得多少人家妻离子散。 却说这夜他宿于一家客店,半夜里忽然听得门栓嚓嚓地响,孙睿鸣一下子变得异常警觉,呼地坐直身体,只略一思索,便拉过被褥,飞速将一个枕头塞入其内,自己腾身上了床顶。 没多会儿,房门被人挑开,一个人影摸索着走近,孙睿鸣正想着对方是不是要举起大刀猛然砍下,以谋财取命,谁想那人却朝床上摸去,口内道:“英雄,让小娘子我来陪陪你,如何?” 孙睿鸣暗暗失笑,敢情竟然是个倾心于他,想红杏出墙的? 第43章 军营 “公子。” 女人嗓音妩媚。 “公子长得好人材,教奴家欢喜,不如今夜成就了美事,如何?” 孙睿鸣蹲在房梁上,只觉得十分地好笑,且屏息不动,看那妇人如何施为。 妇人一面宽衣解带,一面揭开被褥,探手朝里边摸去,却见空空如也,她惊了一跳,赶紧把手给收了回去,有些慌乱地左顾右看,并没见着人,妇人立了片刻,低咒一声,穿上衣服转头匆匆出了房门。 确定她走远了,孙睿鸣方从房梁上跳下来,轻轻落地,插好门栓再次上床。 次日清晨起来,孙睿鸣便至楼下结算了房钱,老板娘拨着算盘珠,竟理他不理,伸手抓过铜钱,放进匣中。 孙睿鸣出了客店,又朝前赶路,沿途所见稀奇古怪事甚多,有打家劫舍的,联合诈骗的,虚张声势的,总而言之,不一而足,他统统不予理会。 这日在一间破庙歇息,睡到半夜忽进来几个人,都是二三十岁年纪,个个面现愁苦,一靠在墙边,便一声接一声不住地叹气。 “如今世道混乱,讨口饭吃都是艰难的。” “是啊,种田要纳租,当兵的饷银难拿到手,做小生意吧没本钱……难哪。” “不如,咱们也去做那起剪径的营生吧。” “就你那点功夫?”旁边一人横了他一眼,“还剪径呢,没让人把你剪了,就算是好的。” “那,你说咱们怎么办?难不成,就这样饿死?” “饿死倒不至于,一双手一张口,到哪里不能活?”其中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道。 孙睿鸣始终靠墙而坐,默然不语。 “听说,涪阳有支义军,正在招人,不若咱们去试试。” “投义军?”另一人冷笑道,“没见着前日被朝廷军队剿杀了一大片,那尸体堆得跟山似的,你们还敢去?” “左也是死,右也是死,横竖是死,不如图他几天快活。” “你这话说差了,又一人道,“义军那碗饭,却也不是好端的,听说楚大将军 的军队,不但纪律严明,而且不准吃喝*赌,更不准骚扰百姓,那样活着,有什么趣儿?” “我倒觉得,如今这乱世,唯有这样的军队,方能得到天下。” 又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听了这话,众人皆是一怔,尔后沉默。 却说次日天亮后,众人离开破庙,便各奔前程,孙睿鸣亦出了庙门,慢慢地朝前走,道上行人越来越荒疏,孙睿鸣也不理论,只取道直奔涪阳。 听方才那起人的口风,他深信涪阳的统军之人,非楚宏莫属,只有他才用这样的方式来约束下属。 “兄台,兄台。”后面忽然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孙睿鸣转头看时,却见先时庙中的男子正急速奔来,当下立住脚步。 “兄台这是要往哪里去?” “涪阳。” “是准备投军吗?” “探望一位故友。” “哦?兄台有友人在军中?” “嗯。” “未知兄台,可否指点在下一条明路?” “明路?”孙睿鸣微觉意外。 “是。”对方神情恳切,“小弟初出江湖,对于世态人情皆是不知,一心想着做点事业,却苦无门路,今番遇着大哥,也算是缘分,还请大哥赐教。” “赐教说不上,既然遇着,也算是个朋友。”孙睿鸣爽朗一笑,“咱们便一搭儿走吧。” 两人于是结伴同行,言谈之间,孙睿鸣探其口风,观其举止,觉得这小伙子心地还不错,肚里也有些学问,只是对于前途相当地茫然,还缺乏历练。 眼瞅着到了涪阳地界,两人进城一看,却见到处是难民,或拖儿带小,或满脸菜色,一个个目光呆滞,说话有气无力。 两人一路行至军营外,却见辕门前竖着一根旗杆,上面挂着旗帜,书写着一个斗大的“楚”字,料来便是楚宏的大营所在。 孙睿鸣走近辕门,却见门上贴着招兵的告示,门外排着一队人,都是来应征的。 “要去吗?”孙睿鸣转头看看那青年。 “不妨一试。” 两人便夹在人群中 ,依序慢慢往前。 “叫什么?” 一名士兵手拿册薄,逐个登记。 “孙睿鸣。” “何处人士?” 孙睿鸣报了藉贯,按照对方的要求,和男青年一起进了军营,混杂在众人中。 没一会儿,便见一名军官模样的人走来,连声呼道:“起来!都给我起来!” 众人乱哄哄站起。 “有会武艺的吗?” 众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时都没有动弹。 “看见那边了吗?”军官眼里闪过丝轻蔑,转头朝旁边一指,“那里,有一只大石鼎,谁能把它举起来,谁就留下,不能的,就自己去伙头营吃碗饭,然后离开。” 举石鼎?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惊住。 孙睿鸣目测了一下,看那石鼎约摸有几百斤重,寻常人哪能举得起来? “我来!”却说人群里站出来一个中等个儿的汉子,几步走到石鼎前,先绕着石鼎转了数圈,猛地发一声喊,俯身抓住石鼎的双足。 “加油!加油!”人群里发出轰声。 奈何那人面色涨得血红,使出**的劲儿,石鼎还是岿然不动。 末了,汉子颓然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 内中有个人泄气地道:“看来这军营,终究不是咱们吃饭的地儿。” 如是,便有人离去。 “大哥。”男青年碰碰孙睿鸣的胳膊,“您能吗?” 孙睿鸣没有言语,对他而言,要举这只鼎确实轻而易举,只是—— 青年看他一脸高深莫测,心下也是惴惴,不过却揣着自己的事:“看来我此番,又是不成。” “倘若投军不成,你将如何?” 青年眼里闪过丝黯色——投军不成,他还能做什么呢?难道他郑云平这一生,注定了淡色无光么? 两人在这厢沉思,却有一人走到那石鼎前,“呔”一声大叫,竟将整个石鼎给举了起来! 这样的举动,顿时引来无数人注目。 “竟然举起来了。” “是啊,真不可思议。” 当即有军官上前 ,热情招呼道:“兄弟,叫什么名字?打算投军么?” “在下不才,正是想入军效力。” “欢迎之至。” 郑云平看了,不禁艳羡道:“我要是有他那本事,就好了。” 孙睿鸣没有答话。 “孙兄!” 这时,一声惊喜的呼唤忽然传来。 却是楚宏,大步流星走来,一把将孙睿鸣给抱住。 “真是想死为兄了!” “楚兄!” 郑云平顿时目瞪口呆,大约连他都没有想到,自己遇见的,竟然是一支义军首领的好兄弟。 “楚兄既然来,如何不直接进帐找我?” “算我存了私心,想要悄悄地观察你的军风军纪,如何?” “你这个家伙……”楚宏重重地擂了他一拳,“去我的营帐喝酒吧。” 楚宏转头看看一边目瞪口呆的郑云平,转头对楚宏一笑:“带上他,如何?” “你看中的人,错不了。”楚宏豪爽地一甩头发。 当下三人朝主帐走去,入主帐一坐,便有士兵送上来酒菜,楚宏和孙睿鸣开杯畅饮,一面说着分别之后的事。 “朝廷借番云铁骑大肆征剿,不知你可有受创?”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楚宏轻叹,眉宇间浮起几许忧色,“我的家底,自然也是被他们冲光了,眼前这点兵,也是才招起来的。” “没事,”孙睿鸣摆手,“不知楚兄可还记得,当起兵之初衷?” 楚宏重重一拳砸在桌上:“亡妻之恨,终生难忘!” 孙睿鸣也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 “怎么说?” “孙兄大才,若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备,自有一番功业可为,可是你瞧我这里——” “无妨。”孙睿鸣摆摆手,“我岂是那起怕苦畏难之辈?” “难为孙兄,且不知孙兄对眼下之时局,如何看待?” “自安和九年以来,各地动乱不止,大小义军数以万计,却难保久长,左右不过是折腾几下便销声匿迹,如今被朝廷这样一剿灭,更是难以存活,但这 样一来,却也可以弱枝强干,留下来,那都是真正有根底的。” “你这话,说得真有见地。”楚宏深叹,“犹记当初你劝我,倘若不能强为之,绝不能强为,而我未曾听你的话……” “不。”孙睿鸣摆摆手,“此一时,彼一时也,楚兄若是能挺过眼前困境,必然有一番大作为,就怕楚兄在此际失志,误行他道,反而不美。” “你这话——”楚宏不由得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果然与旁者不同。” 孙睿鸣摸了把鼻子,微笑端坐。 郑云平在一旁看着,那叫一个惊心动魄——眼前这两人看似意态从容,胸中不知道装了多少沟壑。 “如是说来,眼前这困局,根本是不值得在意的?” “是。”孙睿鸣深深地注视着他,“我相信,以楚兄的眼光,不会看不出这其间关窍所在。 楚宏点头,慢慢地摩娑着自己的下颔。 “对了,”孙睿鸣转头拍拍郑云平的肩,“这位小兄弟想留在你军中,不知楚兄意下如何?” “他?”楚宏定定地打量了郑云平几眼,“会武吗?” 郑云平脸上浮起几许窘色:“只是一些粗浅的三脚猫功夫。” “那,你想将来如何?” “我……”郑云平也有些茫然,伸手挠挠自己的后脑勺。 楚宏眼里已隐约见了失望之色。 郑云平显然也十分地不好意思,自己站起身来,说声“告辞”,便转头朝帐外而去。 “你觉得他——”楚宏看看孙睿鸣,显然有些不解,他为何要把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带进军中来。 “我只是瞧他心诚。”楚宏的表情十分平静,“故此带他来一试,纵然失败,这小伙子也会努力的。” 楚宏便一笑。 “人生的际遇最是难料,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持,寻常人等瞧不明白,只知道计较一时一处之得失,却忘了大造化。” “你这话说得很是,如何他刚才在时,你却不言语?” “我怕他经事太少,不懂得,说了,也是白说。” 第44章 人心 郑云平出军营后,但觉茫茫然昏昏然,不知该往哪里去,原本想着此处可容纳自己,孰料却成一场空梦。 身边,熙攘人流川行而过,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欲多想。 如今穷困潦倒,一无所长,试问天下之大,何处方是容身之地? 一阵悠悠的香气传来,郑云平腹中雷鸣,定睛看去,却见一个卖豆腐脑的摊子。 此时他又饥又渴,真想过去买一碗来尝尝,可是浑身上下连一个大子儿也无,只能干瞪眼。 “这位小哥,要喝一碗吗?”却说那摊主却像是个厚道人,拿勺子盛了碗,递与郑云平。 郑云平赶紧摆手。 “不要紧的。”老者笑得异常憨厚,“喝吧。” 郑云平两只手在身上擦了擦,到底是接过碗来,粗尝一口,只觉香甜无比,继而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等喝完了豆腐脑,他轻轻将碗搁在桌上,再次站起身来。 “小伙子,”老者将他叫住,“瞧你好年轻模样,为何作如此一脸苦状?” “我……”郑士云也不知该怎么说,只怔怔地站着。 “其实这天下之道,千条万条,又何必,只在一棵树上吊死?” “多谢老人家赐教。”郑士云伏身一揖,转头离去。 此后数日,郑士云一连投了数支义军,却没有一处肯收留他,最后不得不流落至一个镖行,给人扛包卖苦力。 搁下郑士云这头,且说楚宏的情形,也不怎么好,新兵大多都是才招收来的,于行军打仗上半点不懂,都得进行训练,再则朝廷对义军的绞杀越来越严厉,但凡抓住,立即施以重刑,是以那些原本打算投军的人,也纷纷退了回去,有继续种田的,有做小生意的,有这样那样的。 “兵源不足,粮饷匮乏,没有根基地,孙兄,你看看我眼下这情势,”楚宏手指轻叩桌面,竟然说得丝毫不含糊。 “这都不是问题。”孙睿鸣也很平静。 “那问题是什么?” “问题是,”孙睿鸣看了他一眼,“第一是你的心志;第二是时局——我建议你最好派人进 京,仔细打听一下消息,才作决断。” “你的意思是,如果朝廷的根基仍在,要我休兵?散了这支队伍?” “此乃最明智之举。”孙睿鸣答得坦然。 “确实是明智之举。” 两人皆是历尽沧桑者,深谙世间险恶,更晓得凡是那起没肝胆之人,断不可结交。 议定之后,两人便分头行事,孙睿鸣仍然出去,一面“游山玩水”,实则观察天下动向,而楚宏也设法探得京中情形,方晓得当此恶局,太后出面,请来两位重臣,一文一武,竟然硬生生将整个局面给扭了过来。 楚宏暗暗心惊,只道天下自己已是聪明之智,孰料朝中也没有傻子。 孙睿鸣所料不差,大景王朝看似摇摇欲坠,其实根基仍在,他们这些义军虽多,却难成气候,只要朝廷大军一到,顷刻间便会作鸟兽散。 难道他楚宏,竟要潜伏一生吗? 每每思及此处,楚宏心中难捱悲伤,好在他自薛紫琴身亡之后,比起原来实在要冷静太多。 孙睿鸣周游回来,带给他的消息也非常不妙——各处义军大多销声匿迹,而百姓们厌倦征战,更愿意窝在自家里过好日子。 孙睿鸣心中冷笑——人都是这样,惰性十足,若非万不得已,或者看到实在的利益,他们是绝对不肯动的。 这种人,焉能成事? 一个都不能要! 晚间,两人促膝而谈,孙睿鸣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楚宏,楚宏点头称善,却皱起眉头道:“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找一个地方,至少让你我二人落足。” “有没有立足之地,倒非绝对必要,男儿大丈夫,当以四海为家,咱们随处聚,也可随处散,重要的只是别忘记了心中所愿。” “孙兄这话说得,果然与常人大为不同,既如此,明日我便遣散了所有人,只身离去。” 却说第二天,楚宏召来几个得力的下属,告诉他们“散伙”之事,下属们倒也不觉得十分意外,他们混迹于世,原本求的只是一碗饭,加入这支军队,与加入那支军队,对他们而言并无什么不 同。只是有几人也顾念楚宏之情,说了几句颇为殷切的话语。 两天后,几百号人风云散尽,带着各自的行李离去,楚宏非常安静地收拾着自己的物什——他是孤家寡人,确实并无什么好在意,说句不好听的话,纵然此际便被朝廷抓去,开刀问斩,他也是全然不在乎的。 “楚兄。” “嗯?” “有句话我想同你说。” “什么?” “其实像你这般心无挂牵之人,是最容易成功的。” “那倒也是。”楚宏挑眉一笑,“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哈哈哈哈。” “我也是。”孙睿鸣拍拍他的肩膀,“如果小南不在身边,我可以全无挂念。” “不如,咱们找个安静地方,先过两天平稳日子,如何?只怕以后,断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话说得也是,”孙睿鸣点头,“却说离此不远有个青龙湖,风景不错,咱们可以去那儿结庐而居。” “好主意。” 商量妥当,两人旋即起身,直奔青龙湖而去,到得地方一看,果见青山绿水,碧树葱茏,湖中还镶嵌着一座小小的亭子。 当下二人手脚麻利地在湖边搭起一座小小的木屋,便住了下来,每日里仍是看书,谈论天下,然后一起进山打猎,烧烤吃肉,日子过得轻松异常。 “楚兄,”这日,两人荡舟于湖上,孙睿鸣躺在凉枕上,眯眼看着天空,“你说,倘若此后再不出山,只在这谷中了渡日,也算是一桩美事。” “你说什么?”楚宏坐起身来,“难道你已经不打算,再争天下了?” “天下?”孙睿鸣深吸一口气,“其实有时候细想,这天下属谁,根本丝毫没有意义——你争我夺,如何?最后仍然什么都得不到,人皆因喜欢比,所以才起那等不该起的心,若是安守本分,祸灾自免。” “这话倒也说得是。”楚宏也倒了下去,“纵然是那金銮宝殿,住着也未必比这小木屋舒服。” 0之后数日,两人只是吃饭,睡觉,打猎,再不去留意那谷外之事,过得神仙般逍遥日子。 只是 ,偶尔孙睿鸣会想小南,会想皎儿,楚宏则愈发地淡然了。 却说这日,两人去山里狩猎,回来时却见一个浑身鲜血的青年躺倒在木屋外,两人略惊,孙睿鸣近前将那青年扶入屋内,放于榻上,轻轻用湿巾拭去他脸上血污,露出那原本清俊的面容。 替他收拾妥当后,孙睿鸣轻轻掩上门,走了出去。 当秦运睁开双眼的刹那,几乎怀疑自己身在梦中——眼前这安静的小屋,这平和的气息,与自己熟悉的那个世界,相差得好远好远。 这是真的吗? 自己真地没有死?而是从那场刀光剑影里逃了出来? 正怔忡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粥。 “来,喝了吧。” “你——”秦运惊怔地看着他,再看看他碗里的粥。 孙睿鸣瞅他一眼,将粥碗搁在旁边的柜子上,然后又转身走了出去。 秦运迟疑了许久,方才端过那粥碗,凑到唇边慢慢地喝了。 之后几天里,再没有人来打扰他,那个男人只是按时送进饭菜,或者是粥,或者是烤好的肉。 秦运的戒心终于去尽,这日,他起身走出屋子,却见两个身穿长袍的男人相对坐在木桌边,正捉子对杀。 秦运心中疑惑,暗道这是个什么所在,这两人又是什么人,为什么感觉和自己从前见过的那些人……全然不同。 是的,就是全然不同。 再看这四周,青山绿水,树影葱茏,氛围格外地宁和,安静,让人感觉到一股发自内心的舒适与妥贴,全然忘却俗世之烦忧。 直到两人下完棋站起身来,秦运方才近前,敛袖而拜:“请问,是两位救了在下吗?” “是缘分吧。”左边的白袍男子微微浅笑道,“是缘分让你来到此处,也是缘分让我们相遇。” “在下姓秦名运,眼下是朝廷缉拿的要犯。” 秦运如此说,然后定睛看着两人,他原本想这两人要么会惊跳起来,甚至会让他立即扫地出门,孰料这两人的反应竟是那般地平静,声色分毫不动,听见了,就跟没听 见似地。 秦运忍不住道:“难道两位就不怕,不怕秦运给你们带来灾祸?” 孙睿鸣和楚宏暗自失笑——这小子眼里也太没人了。 “你要是安心呢,便在此处住下,你要是不安心呢,随时来,随时走,我们绝不虚留,至于什么朝廷缉拿,对我们而言毫无所谓。” 秦运闻言大惊,今日方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说,他不由喏喏,然后复退下。 接下来几天,秦运仔细观察,见这两人果然只是钓钓鱼,划划船,打打猎,根本不与外界接触,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然威仪。 他思忖良久,决定把自己的事向他们两人诉说明白。 “孙先生。”这日晚饭桌上,秦运因道,“能结识两位先生,实是秦运生平之幸事,所以,秦运愿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两位。” “哦?你要是想说,只管说便是。” “其实秦运,在家乡杀了一名为非作歹的乡绅,为地方上所不容,故此才逃到了这里,谁知途中又遇乱匪,一番恶战……” “哦?”孙睿鸣点头,意态从容,“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难道两位就不怕我本性凶残?嗜杀如命?” 孙睿鸣斜瞥他一眼:“小子,知不知道你这些担心都很多余?” “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你要觉得这里安全,住下便是,若是觉得不安全,随时可以离开。” 秦运终于完全地放下心来,离座朝孙睿鸣深深一拜:“我秦运得两位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定当铭感五内。” “你不必如此,以后行走世上,只要记得时时心怀正念即可。” “正念?” “嗯。”孙睿鸣点头,“世多邪恶辈,然不足道,纷纷扰扰,到最后黑仍是黑,白仍是白,你且见过妖行于世能长久的?” “谢先生赐教。”秦运再拜。 “不过在下心中,仍有几事不明。” “说吧。” “眼下天下纷纷扰扰,人心不齐,据两位先生看——” “他心是他心,你心是你心,因果轮回,到最后终究一途。” 秦运听得稀里糊涂,不过到底没有辩驳。 第45章 劫财 “睿鸣兄。” 少时,待秦运离去,楚宏方才看着孙睿鸣,微微笑道:“你何时竟变成道学先生了?” “像吗?”孙睿鸣淡然一笑。 “像,我看是像极了。” “你说像,那便像吧。”孙睿鸣也不与之争,索性站起身来,走到屋外。 此时已傍晚,橘红色的夕阳缓缓往山下坠去,晚霞如练,倒映在溪水之中,看着这般灵动的景色,孙睿鸣忽然觉得一颗心被无形的力量所填满——这浩然天地,渺渺苍穹,原本就是造化神功,却到底被污浊人心给弄脏了。 世人只是一味追逐名利财色,贪名,贪利,贪财,贪色,一味地求多,可还记得这淡然随心四字?却白白浪费了大好光阴。 罢了。 非同道中人,到底是说不到一处。 秦运到底是性躁之人,爱那红尘中的热闹,受不了谷中清静,于是第六日上头,便向两人作辞,两人也不挽留,将他礼送出门。 谷中再次安静下来,眼瞅着到了初冬,天气渐渐地冷了,这日清早起来,却见外面飘起零星小雪花,一朵朵渐满枝丫,看上去别有一番风情意味。 楚宏倚门而立,因道:“这景致,倘若用水墨丹青绘下来,倒是极妙。” “这有何难?”孙睿鸣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镇上买些笔墨纸砚来。” “闲来无事,咱们同往吧。” 两人出青龙谷,至山下小镇,原本想着买了物什就回,经过一户农家时,却见一伙人正从门里锅碗瓢盆什么的,统统地给扔出来。 “姓邓的,你家女儿呢?” “把你家女儿交出来!” “真是遭孽哦,这邓矮子一向老实,不招谁不惹谁的,也就家里一个闺女长得漂亮些,谁料竟惹来这样一场风波。” “以前我们早劝他把闺女嫁出去,他偏不听,只想着聘一户好人家,如今怪得谁来?” 却见一个长相凶恶的男子,把一个矮个子男人拉出来,猛地掼在地上,踩住他的右腿:“说,把女儿藏到哪里去了?” 邓矮子浑身抖颤,双眸紧闭,脸色雪白,却一言不发。 “不说是不是?不说老子今天杀了你!”那男人说罢,当真从腰间拔出一把长长的尖刀,对准邓矮子的胸膛就要刺下去。 当此关节,门里忽然冲出来一个妇人,放声哀嚎,一把将那个男人给抱住,口里不住喊道:“我跟你拼了!我跟你拼了!” 男人一个耳光,反手将她抽到地上,女人呜咽两声又跳起来。 男人愈发不耐烦,飞起一脚又把女人踢翻在地,那女人这次挣扎了很久,启唇吐出口污血,却到底没能再站起。 男人还欲施暴,边上一人终于看不过去,上前阻止道:“我说你这人……” 他话未说完,那男人双眼一楞,想管闲事那人顿时噤声,悄悄退到一旁。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到底说,还是不说?” 邓矮子咬紧牙关,挺起胸脯,看样子是拿定主意不开口了,男人低咒一声,加大力量,却听邓矮子腿骨发出“啪”的一声,竟然断裂了。 “你为什么要找他女儿?”孙睿鸣终于忍不住上前,十分淡然地问了一句。 那男人转过头来,本想发狠,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上孙睿鸣双眼的刹那,他心底里却生出几许寒意。 “是这样,”他和缓面容,“这邓矮子向我借了十两银子,已有五六年没还……” “所以呢?你就想用他女儿抵债?”孙睿鸣的嗓音格外沉稳。 “这个……” “你现在很缺银子花?” “倒也不是,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是不是还了你钱,你再不打他女儿的主意?” “自然。” “那行,十两银子我给你,放了他吧。” 男人大出意外,怔愣地盯了孙睿鸣许久,方才放开邓矮子,口内道:“算你今天走运。” 邓矮子爬起来,也不道谢,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内去了。 那男人的目光立即转到孙睿鸣脸上:“银子呢?” 孙睿鸣从怀中掏出枚银锭递与他,男人接过银锭掂了掂,确定没有问题,转身走了。 “我们也走吧。”孙睿鸣转头看了楚宏一眼,两人结伴朝镇外走去。 哪晓得到得山脚下,面前忽然杀出来数个男子,个个手拿菜刀,目光凶狠,为首者喊道:“你们,留下那个买路财,便让你们过去。” 孙睿鸣和楚宏对视一眼,暗道这是从哪里杀出来的? “怎么?没听到吗?” 孙睿鸣双手环胸,其实,他压根儿没有把眼前这帮人放在眼里,对方却只顾叫嚣。 “再说一次……” “你们真要劫?” “当真!” “好吧。”孙睿鸣从腰间摸出银袋,凌空抛给他们,“今天身上只有这些。” 领头之人接过银袋,打开看了看,见里面放着约摸五十两银子,心中一喜,不过瞬间又改了主意:“瞧你们俩财大气粗的,难道只有这么些?还有什么值钱的?统统给拿出来!” 孙睿鸣心中微怒,面上却声色不动:“当真要?” “当真!” “那你过来。”孙睿鸣朝他招招手,对方战战兢兢走到他面前,孙睿鸣蓦地伸手,扼住他的喉咙,对方顿时变色,哇哇大叫起来。 “还要吗?”孙睿鸣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看得他浑身发抖。 “大爷,大爷,”对方双手乱挥,“不敢了,我不敢了。” 轻哼一声,孙睿鸣把他丢开,拍了拍手掌,那人脸色灰败,屁滚尿流地去了。 “走吧。”孙睿鸣这才回到楚宏身边,拿过他手里的东西,甩上肩膀,继续朝前走去,而那些剪径的“强盗”立在两旁,目瞪口呆地瞧着他们。 “卢三哥,我们是不是犯什么错误了?”其中一个庄稼汉道。 那领头的一直不言语,这样的事,他也确实平生未见。 在镇上明明瞧得清楚,这两人必是有钱的主儿,要不然怎么会花十两银子去救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之人?于是他们私下商议,过来干一票。 孰料竟是这么个结果。 “算了,反正,不做也已经做了。”其中一个人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觉十分地没意思, 然后散伙。 回到谷里,两人仍像没事似地,孙睿鸣搬出桌子,摆上文房四宝:“你想画,便在这里好好地画,我去做饭。” 楚宏拈起笔来,看着他却是一笑:“怎么感觉你就像我媳妇儿似的?” “说到媳妇儿,”孙睿鸣顿了顿,“你有没有考虑,再找一个?” 楚宏沉默。 孙睿鸣便不再说什么,也许,世间女子千千万,但是薛紫琴,却只有一个。 他走出屋子,先向湖中钓了几尾鱼起来,又到山里捉了只野鸡,采了些蘑菇,然后回到木屋里,先把鸡和鱼都给收拾了,再生火烧汤,等弄好一切,再去屋里,却见楚宏正对着画纸发呆。 那纸上画的,并不是什么山水雪景,而是一个人,一个浅笑婀娜的女子。 是薛紫琴。 孙睿鸣微叹,他的心事,兴许也只有他才知道了。 他便又出了屋子,自己把饭菜端上桌,慢慢地吃起来,楚宏等自己的心绪完全平静下来,方才走出屋子,端过碗吃饭。 两人一时间默默无话。 吃过饭,孙睿鸣收拾完碗筷,回到屋子里躺下,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次日清晨醒来,却见窗外阳光明亮,照得整个山谷有如琉璃世界。 孙睿鸣拿过一件外袍披上,走出屋子,却见湖里的水都已经结了冰,而楚宏正于湖上舞剑,他动作有如行云流水,身姿曼妙,让人看了顿生心旷神怡之感。 孙睿鸣又回屋子里,取来一架古琴,坐在桌边细细地挑勾细抹,那琴声有如泉水一般,在天地幻散开来。 楚宏忽然没了身影,孙睿鸣仍不以为意,慢慢地操着琴,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和这山,这水,全然融成了一体。 中午,楚宏没有回答,孙睿鸣一个人做饭吃饭,收拾好一切后去湖中散步,望着空中杳杳白云,忽然生出无穷无尽的归意。 小南,小南,你现在怎么样了呢? 冬夜。 坐在山谷里看星空,星空格外明净,那些闪烁的星星就像璀璨的钻石一般。 孙睿鸣忽然悟出某些难 以言述的奥秘,起身奔回屋里,迅疾地写下来。 “请问,请问屋里有人吗?”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孙睿鸣搁下笔,启门看时,却见一个姿容妍丽的女子立在雪地里,娉娉婷婷。 他不禁一怔:“姑娘你这是?” 那女子侧身一福,缓缓地道:“奴家自山下而来,迷失路途,还望公子收留则个。” “无妨,”孙睿鸣想了想,“只是你我男女有别,同在一个屋檐下,终是不妥,要不请姑娘稍待?” “嗯。”女子微笑点头。 孙睿鸣走出屋子,打开隔壁间的门:“姑娘,请进。” 女子提起裙幅,迈入门内,但见一切收拾得妥妥当当,遂向孙睿鸣再拜:“多谢公子。” “没事,”孙睿鸣摆摆手,“今夜你只管在此处住下,断乎不会有人来打搅你。” 女子再三道谢,才入屋内歇下。 孙睿鸣回到自己的屋子,仍然静坐习字,蓦地,他搁下笔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屋外似有人遽速奔来,在那女子门外停下。 “小意,小意。”是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 他急促地呼唤,却久久不闻女子回答。 孙睿鸣怔了怔,起身打开门,却见淡淡月光下,一个男子长身而立。 “小意,你当真不理我了吗?” “既然说好两不相干,你又何必追来?” “小意,”男子的话音无比焦急,“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 “当时郡主在,当着她的面,我总不好……” “总不好什么?”女子的声音已经带了几分怒意,“因为她是郡主,我是平民丫头,所以在你看来,我就该对她卑颜屈膝,是也不是?” “小意……”男子已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走吧,就当我们从来没有相识过。” “小意……”男人气得跺脚,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半晌,他转头瞅见孙睿鸣立在那里,似在旁观,便歉意一笑,孙睿鸣却退入房内,轻轻地掩上门。 看来又是一对痴男怨女。 第46章 奇女子 次晨,孙睿鸣醒来,推门看时,却见那男子仍然立在门外,怔怔地守候。 “这位公子,且进来喝杯茶吧。” 男子摇头,眸中难掩黯色。 孙睿鸣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也许在每一个男子心中,都有自己真正所爱之人,时刻牵挂着,无论如何总放不下。 孙睿鸣折回屋里,取了壶热酒,递与那男子,男子倒也没有推迟,接过酒葫芦,拔开塞子,一口接一口不住地喝。 眼瞅着快到正午,男子放下酒葫芦,找到孙睿鸣,满眸歉意地道:“在下有个不行之请,还望先生答应。” “何事?” “是这样,在下,想讨些饭菜……” “没事。”孙睿鸣摆摆手,“可惜我这儿没有女眷,不然倒可以从中化解一二。” “小意她……个性一直是这样,不喜欢我与官场中人过从,但是我……俗务缠身。” “看来阁下的心上人,倒是位奇女子,实属难得。” 男子笑了笑,却难掩苦涩之意:“我倒是觉得,她颇适合这种隐居的生活。” “那你不妨在这里住下来,天长日久,等她心结解开,你再慢慢劝她回心转意。” “如是甚好,却叨扰兄台了。” “无妨。”孙睿鸣摆摆手,“恰好我挚友外出,你且在他的房间里住下吧。” 当下,那男子自我介绍姓朱名复聪,是夏州人士,而那女子姓蒋名小意,是他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两人已经议及婚嫁,只是朱复聪心里存了经世济国之念,想做一番事业,故此投身科场,考了个功名,却苦于没银子走门路,到现在仍然只是个县差小吏。 蒋小意倒也不介意他落魄还是通达,只是厌憎那起官场中人,尤其有次,县尉来家中喝酒,见小意薄有姿色,竟然调戏于她,蒋小意大怒,当场泼了那县尉一脸酒水,累得朱复聪丢官罢职。 朱复聪倒也不抱怨娇妻如此行径,觉得官丢了也就丢了,只是因蒋小意又有了身孕,不得已要赶紧寻条谋生之途,后经人介绍,投至郡王府作门客,处理些文件杂事,孰料一次郡主撞见两人,见朱复聪生得俊朗帅气,倾心于他,故此三番两次寻机向朱复聪表示青睐。 朱复聪心知其意,却并无 攀龙附凤之念,一心仍只惦着蒋小意,但有次郡主约他去后院喝茶,有人悄悄告诉了蒋小意,蒋小意心中实在气愤不过,便往后院查视,与郡主撞在一起,她倒也没怎么着,只是近前拉起朱复聪:“相公,我们回家。” 坐在对面的郡主拿起杯子,轻轻咳嗽一声,拿眼儿瞅着朱复聪,那意思很明白,就是要他留下,朱复聪当然不愿,便与郡主虚以委蛇,郡主恼怒,眉间隐现愠色,朱复聪少不得赔着小心儿,蒋小意却拂袖而去。 似乎要故意跟他们夫妻俩作对似的,此后隔三岔五,郡主总是寻机找朱复聪去,朱复聪推脱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前往,如是几番,蒋小意好不耐烦,就在前两天,待朱复聪一出房门,她便收拾细软,一个人离开了郡王府。 孙睿鸣越听越奇,暗道天下间竟有这样人物,倒也可敬。 “你眼下,便没有别的谋生之途么?” 朱复聪面现赧色:“说起来,真令人汗颜,朱某堂堂男儿,却身无长物,带累娇妻幼子。” “男儿行天地间,贵在磊落二字,”孙睿鸣解劝,“我观阁下面相,也不是久困之人,倘若有意,不妨去京都一带走动走动,或有转机。” “我也正是这样想,”朱复聪颔首,“只是实在放不下内眷。” “这有什么好放不下的?”他话音未落,却听得一道清冷女声传来,“你一个大男人,行走天涯难道还怕丢了不成?” “小意。”男子赶紧站起身来。 “这位先生,”蒋小意却先向孙睿鸣一拜,“敢问尊姓大名?” “姓孙,名睿鸣。” “孙先生好。”蒋小意又蹲了个万福,“先生说话行止,异于常人,想来也有一番遭遇,何不教导我家夫君一二?” “教导不敢。”孙睿鸣脸上浮起温和笑意,“其实你家夫君,禀性倒也醇厚,只是眼下这世道……” “奴家倒不这么认为。”蒋小意落落大方,丝毫不见窘色。 “为何?”孙睿鸣微奇。 “世道不世道,与个人心性无关,若是夫君心性坚定,自可有一番作为,倘若夫君怕苦畏难,又能成何事?” “妙哉!”孙睿鸣点头称善,“姑娘果然有见地,可惜非男儿之身。” “是 不是男儿身,也不重要,”蒋小意眸光坚定,“只要生下腹中胎儿,我也可做得花木兰梁红玉,做一番事业,让天下男子瞧瞧。” 孙睿鸣不言语了。 朱复聪则唯有苦笑。 “两位也先别置气,此地幽静,却是个休身养性极佳的所在,两位不妨在这里多住些时日。” “如何?” 蒋小意并不立即回答,而是定定地看了孙睿鸣许久,心中有了决断,嘴上却还是不说。 恰在此时,一声清啸忽然从门外传来,三人齐齐转头,却见楚宏如一道旋风般卷进,潇潇洒洒立在屋中央,衣角兀自颤动。 他双目疾如电闪,忽然瞅见蒋小意,竟呼一声“紫琴”,便上前抓住蒋小意的手。 朱复聪当即跳了起来,一把将蒋小意给拉开,楚宏愣住,半晌才回过神,那眼里的光却黯淡下去。 四人一时寂寂无话,楚宏又旋了出去。 朱复聪明这才皱着眉头道:“那人是谁?” “是我朋友。”孙睿鸣解释道,“你千万别多心,他乃性情中人,大概是思念亡妻所致。” “亡妻?” “是,”孙睿鸣顿了一顿,“他妻子名唤薛紫琴,那模样气质,与令夫人有几许相似。” 朱复聪这才稍释心中隔阂,起来朝孙睿鸣行了一礼:“我夫妻二人暂先告辞。” “好。”孙睿鸣也不与他支吾,任他夫妻二人自去,然后出屋找着楚宏,却见他正立在木桥上发呆。 “你——”孙睿鸣走过去,仔细瞅着他,“你倒是怎么了?” 楚宏看着远远的山景,只说不出话来,他抬起手来,探向空中,口内喃喃道:“好像是看见了她,看见了她……” 若是别人瞧见这般,必定耻笑不已,然则孙睿鸣心有所感,心下也有些失落,只得转头看向别处。 却说蒋复聪一进门,便握住蒋小意的手,无比急切地道:“小意,你说咱们——” “此处可住得。”蒋小意无比简洁地道。 “你说什么?”蒋复聪微觉意外,这些年来,他带着蒋小意辗辗转转,不知经历了多少地儿,蒋小意都不满意,总觉得有那起世俗之人在旁偷窥,让人总不得开怀,孰料这回,她竟然难得地表示满意。 朱复聪不言语了,然后伸手摸摸身上 :“可惜我别无长物。” “不必。”蒋小意摆手,“他们是可以性命相交之人。” “哦?”朱复聪大惊,不过却深信妻子之言——蒋小意生来有一双利目,能够洞穿人心。 孙睿鸣在桥上陪着楚宏,默立半晌后回到厨房里,开始生火做饭,他做足四个人的饭菜,然后端上桌。 朱复聪搀出蒋小意,四人在桌边坐定,席上楚宏还是忍不住拿眼看定蒋小意,那目光让人发慌。 一顿饭吃得十分安静,朱复聪夫妻告辞离去,这厢孙睿鸣不禁嗔道:“楚宏兄,你是不是,也太那个了……” “什么?”楚宏怅然若失。 “你明明知道——”孙睿鸣不禁加意提醒道。 “我知道。”楚宏终于从失去爱妻的巨大痛苦里清醒过来,“她不是紫琴。” 说到这里,他不禁用手攥紧筷子,手背上青筋毕露。 孙睿鸣便不再说什么,只淡然道:“我瞧你这情形,明日还是去山下吧。” “不。”楚宏放了筷子,霍地站起身来,神情异常果决,“我去山里!我修道去!” “修道?”孙睿鸣差点被口里的汤给呛住。 “对,修道。”楚宏说完,转头出了门。 第二天朱复聪夫妻过来时,楚宏已经没了影儿,朱复聪便问了一句,孙睿鸣答说楚宏进山修道了,朱复聪不由称奇:“你这位兄弟,倒也是一人物。” 孙睿鸣笑而不语。 朱复聪又询问道:“两位住在这山谷之中,日常以何为生?” “湖中之鱼,山里之兽,或者药草等,皆可为生。” “那我夫妻二人?” “闲事你无须操心。”孙睿鸣摆手,“现在令夫人有喜,你且只陪她在屋里呆着,侍候好汤水,闲暇时收拾一下屋子即可,倘若没有外客闯入,咱们自可安然渡日。” “如此,在下多谢了。” 是日午后,孙睿鸣便进山打了几只小兽,拖回小屋,剥皮取肉,将那兽皮晾晒起来,准备放晴后去山下镇上售卖,朱复聪相帮着替他收拾内脏,熬煮汤水,三人的日子倒也过得和谐。 数九寒天,整个山谷兽迹罕绝,屋外成天飘着雪花,幸而孙睿鸣早已在地窖中存够物资,几个人爱怎么过活,那就怎么过活。 他们四个皆是极聪明 之人,于琴棋书画上触类旁通,倒能说得上话,蒋小意弹得一手好琵琶,每每唱时,清音袅袅,让三个男人听得如痴如醉。 夜里会点上灯,四人或打围棋,或闲谈机锋,乐趣融融。 一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当新绿从山谷里发出,当春风吹来,花开满枝,蒋小意终于有些腻了这样的生活,提出下山走走,朱复聪本欲答应,楚宏却很郑重其事地阻止道:“还是让我先去山下走一遭,看看情形吧。” 蒋小意略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却惹得朱复聪心中微泛醋意,但嘴上什么都没说。 却说楚宏离开山谷,到镇上走了一遭,居然发现一切都恢复了原样,百姓们安居乐业,丝毫没有从前人心惶惶的慌乱。 这—— 楚宏暗觉惊讶,恰好看见路边一算卦的摊,他便走过去,在那摊前立定。 坐摊的是个独眼龙,此际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浮起殷勤的笑:“这位先生,要请一卦不?” “嗯。”楚宏点头。 “却不知先生是求财,还是求官?” “都不求。”楚宏眉梢儿一挑,“想问问这天下的气数。” 独眼摊主吓了一大跳,赶紧摇手儿:“你这卦我不接,快些去吧。” 楚宏心中冷笑,也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于是转头便走,却听那摊主在背后叫了声:“先生且留步!” 楚宏便站住,却见那摊主站起身来,慢慢踱到他近前,迟迟疑疑地道:“阁下若是有心,倒是可以同我走一遭。” 略一思忖,楚宏便随那摊主前往,七弯八绕许久,方到得一间破破烂烂的店面前,摊主推开一扇破门,将他引进去,楚宏定睛看时,却见一张长条几案上,放着几个神牌,前边放着几个炉鼎,插着几柱线香,满室里青烟绕绕。 “你这是——”楚宏微觉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阁下不是想问天下之气数吗?”摊主仅剩的那只眼里闪着精光,“只要虔心拜上几拜,再烧上几柱好香,进献些铜钱银两,自然便知道了。” 楚宏已知这人是什么货色,心下暗自懊恼,拂袖欲去,青纱布幔忽然被掀起,飘出来一个婀婀娜娜的女子,近前将他缠住,张嘴喷出些许香气,楚宏顿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第47章 意外 “可以下手了。”女子朝独眼龙使眼色,那摊主凑上前来,在楚宏身上乱摸一气,却只找到一个布袋子,里面不过十来两银子,顿时有些泄气,口内报怨道,“不过是个穷酸破落货,还装什么财大气粗。” “瞧他这模样倒是不错。”女子的手慢慢朝楚宏身下滑去,却蓦地被一只铁掌攥住,却见面前男子双眸闪烨如电,内隐一丝冷厉之气。 女子吓了一大跳,发出声惊恐尖叫,往后退去。 楚宏仍然定定地站在那里,双眼自女子和摊主脸上扫过,一言不发,转头便走。 我的老天! 独眼摊主双眼瞪得老大,半晌儿无法言语,这是什么人啊。 楚宏出破院后,在大街上旋了几圈,所见无非鸡毛蒜皮事,倒无一个入他眼的,只新开了一家珠宝铺子,倒也有些气象,不晓得蒋小意…… 小意…… 念着这个名字,他又是一阵心笙摇动,感觉那女子一双水汪汪的眼,像极了紫琴…… “喂,我说你这么个人,怎么立在这儿不声不响的?”一声冷诮的话语突兀在耳畔响起,楚宏抬头看时,却见自己站在一家酒馆前,门边立了个娇俏的妇人,正挑着眉眼瞅他,见楚宏也死死地盯着自己,因而啐道:“你这死汉子,莫非是瞧上了我不成?” 楚宏调头,加快脚步离去,远远还听得那女人欢快的笑声。 他在大街上来回了几遍,却只觉人潮熙熙,自己却去无去处,来无来处,有如一孤魂野鬼,在这人世间漂泊无定,索性找了个酒家,要了几个菜一壶酒,便坐在那里独斟独饮起来。 直到夕阳西下,楚宏会完帐,才摇摇晃晃从酒馆里出来,慢腾腾地往回走,他脚步发虚,身形漂晃,感觉天地间的一切,都是那样模糊。 却说孙睿鸣坐在家中,左等不见楚宏人影,右等也不见楚宏人影,心中也不免焦急起来,便知会了朱复聪,自己出门下山寻找楚宏,老远却见 楚宏一边走一边放声狂歌。 孙睿鸣叹了口气,也不真近前,只停在一旁细看着,楚宏走到他跟前,打了两个趔趄,咧嘴一笑:“你,你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扑倒在孙睿鸣怀中,竟呼呼大睡过去。 孙睿鸣暗暗叹息,却脱下披风裹住他的身体,扶着他往前走,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回到小屋里,朱复聪听见响动,出来一看,倒略吃了一惊,赶紧同孙睿鸣一起,将楚宏扶进房内,孙睿鸣又仔细替楚宏收拾妥贴,方才走出外间,与朱复聪各去歇息。 次日楚宏醒来,只觉头痛得厉害,额上太阳穴处阵颤不已,他起身走出屋子,却见外面木头架子上搁着盆清水,旁边放着皂荚,楚宏取湿巾净面,把自己整个儿洗得干干净净,这才觉得清爽了些,四顾却见屋中无人,他也不以为意,去那湖边寻了处洁净地儿坐下。 日色渐渐升上正空,孙睿鸣才和朱复聪夫妻折回,原来他们是往山里散心去了,蒋小意的小腹已经隆起,气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了许多,拉着朱复聪明的手有说有笑,楚宏看见,愈发觉得刺眼,索性转开头去。 “今天又有山蘑汤喝。”孙睿鸣一面说,一面将篮子搁到地上,将里头的蘑菇一朵朵取出来,整整齐齐地搁在窗沿上,楚宏恍若未闻,那目光仍然幽幽追随着蒋小意。 “喂。”孙睿鸣走过来,在他肩上拍了拍,“你这样不好吧?” “我……”楚宏别开头,他也知道这样不好,只是自己控制不住。 “帮我做饭。”孙睿鸣怕他胡思乱想,索性把他拉进厨房里,两个人开始料理菜蔬,生火,做饭。 没一会儿,朱复聪却走来:“要帮忙吗?” “你去把桌椅凳子放好吧。” 朱复聪点头,自去摆放桌椅,孙睿鸣弄好菜,汤,并着米饭一起端上桌。 是时清风徐来,四人围坐在桌边,那汤,那菜,那饭,无不精致。 蒋小意因叹:“这山 谷中的日子,果然让人忘却尘忧。” “你要是喜欢……”楚宏忍不住插话,旁边两道视线冷嗖嗖射来,他立时噤声。 吃过饭,孙睿鸣收拾碗筷,楚宏回了自己屋子,拿出宝剑细细擦拭。 没一会儿,孙睿鸣走进,在他身边坐下,忍不住道:“你能不能收了那心思?” 楚宏垂头,半晌道:“明日我便离开这里。” “这又何必?” “……没法子,一看见她,我就忍不住想。”楚宏说着,重重一把将手中的剑放在桌上,走到窗前立定。 孙睿鸣只好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楚宏在饭桌上,告诉三人他想去山里“修行”,朱复聪听了暗暗高兴,他也觉得,楚宏在这里,确实让他觉得非常地不安全,还不如让他离去。 吃罢饭,楚宏略略收拾了一下,便提着剑走出去,蒋小意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朱复聪在旁边瞧得分明,待楚宏走远,便一把将蒋小意拉进房中,低沉着嗓音道:“你对他是不是有意思?” “……”蒋小意沉默。 “这才多久?”朱复聪暗恨,“你怎么会?” “我也说不上来。”蒋小意倒很淡然,“只是觉得他与众不同罢。” “你——”朱复聪牙根儿痒痒,“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断不许你动这心思。” “你这人怎么回事?”蒋小意瞪他一眼,“好好地吃什么飞醋?我不过是对他好奇。” “好奇也不可以,不然,明天我们马上离开!” “离开?”蒋小意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腹,“这怎么离开?” 朱复聪无言,心里却在筹划另一件事——看来总这样寄人篱下,断不是事,就算要在这山谷里住,他也得另起一座屋子,把蒋小意给挪过去,两个人,必定还是要两个人的好。 蒋小意倒没有多想,回屋拿了一卷书细读。 夜深了,山谷里分外安静,孙睿鸣独坐在窗前,忽然间无比想念董小南,小南,小南……真恨不得立即回到你的 身边去,看着你的笑脸,和你说说心里的话,可是小南……对啊,反正此处无事,暂时也不会去造反什么的,不若把小南接过来,两人一同吃,一同睡,相互有个照应。 一意拿定,孙睿鸣差点跳起来,真想立即离开这里。 第二天清早,他把饭菜做好,放到桌上,便对朱复聪说了自己要离谷之事,要他们好生呆在山谷里,没事千万别到处乱走。 朱复聪点头。 孙睿鸣到底不放心,又在山谷周围设下阵法,确定他们很安全,这才离去,一路之上翻山越水,几天几夜后,终于回到了山谷里。 可是,当他走进小木屋时,整个人都惊呆了,木屋里空空如也,董小南和皎儿竟不见踪影。 孙睿鸣整个人如遭雷击,眼前一片金星乱冒,他赶紧着冲出屋子,四下寻找,却始终没有看见董小南和皎儿。 他强令自己冷静,然后慢慢地检看阵法,才发现东边边角上破了个大洞,好像有什么野兽强行闯进来过。 刹那间,孙睿鸣浑身的血变得冰凉,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这茫茫大山,浩浩天地,从此以后,要他去哪里去寻她? 董小南去哪里了呢? 她确实和小皎儿一起,被一只大熊掳进了山里。 事情倒回一个月前,还是深冬,她天天在家做着纺织的工作,日日希望着孙睿鸣回来,可是自家男人一去便无踪影,董小南倒也不惊不乱,十分镇定,仍然有条不紊地生活着。 却说这日夜里,她烧了锅水替小皎儿洗罢澡,然后将她塞进被窝里,自己坐在灯前缝补一件衣裳,快半夜的时候,突然听得外面吼声大作,像是有很多野兽在厮杀,董小南一阵心惊肉跳,起身走到门边,抽开门栓,透过缝儿瞧出去,却见远处人影扑腾,无数只眼睛像烛火一样明明灭灭。 董小南略一思忖,心中有了主意,迅速回到床边,俯身抱起小皎儿,用被单将她包起 ,紧紧地束在胸前,然后闪到床后,摸出把刀握在手里。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她几乎能听得见自己全身上下血液流动的声音。 当大黑熊冲进来的刹那,董小南并无半点慌乱,而是照准其咽喉一刀挥出,大黑熊吃痛,嗷地叫了一声,挥舞着大掌扑向董小南。 董小南闪身躲开其攻击,冲出屋门,在冰天雪地里奔跑,大黑熊于其后紧追不舍。 突然,前方出现一个大洞,董小南不慎,失足跌入洞中,但她仍然紧紧地护着怀中幼女。 大黑熊在洞外来回徘徊,发出闷沉的吼声,却始终无计可施。 安全了。 董小南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来,看看怀中的孩子,眼底划过丝坚毅的光。 皎儿,无论如何,我会为你活着,为了你,母亲会好好地活着。 她浑身上下忽然间充满了力量,屏息坐在地上,直到外面的动静消失,方才从洞里出来。 天,很黑,空中一轮明月高悬,照耀着下方白茫茫的大地,董小南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再分辩方向。 该怎么办? 略一思忖,她决定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让自己和孩子活出命来。 主意拿定,董小南抱着小皎儿一步步朝前走。 终于,她发现一个山洞。 抱着孩子走进山洞里,董小南发现,那山洞异常地安全,而且干净温暖,比小木屋还强些。 看样子,自己得先在这里住下来。 “哇哇——”怀中稚子忽然咧嘴大哭起来,董小南解开衣衫,将一只乳房塞进小皎口中,小皎立即津津有味地吸食起来。 等孩子吃饱了,董小南才把乳房从她口中拔出,亲亲她**的小脸蛋。 困意一阵阵上涌,董小南紧紧地抱着小皎儿,靠在石壁上睡去。 她累了,实在太累了。 不知道明天会怎样,那就暂时地歇一歇吧。 希望,明天会有太阳从东边升起来,暖洋洋地照耀着大地,希望,明天可以在这雪地里找到吃的,养活她和孩子。 第48章 夫妻 孙睿鸣一颗心里像是有千万把小钢刀在翻搅,血流成河。 懊恼,痛悔,自责,愧疚,诸般滋味陈杂。 可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必须尽快找到董小南—— 可这大山苍茫,他却到哪里去寻呢? 接下来几天时间,孙睿鸣几乎把整座山都翻了一遍,然而却毫无收获,眼瞅着这日太阳再次落山,孙睿鸣已经绝望,不意却瞅见一个山洞,里面似隐有火光,他心内狂喜,加快脚步飞冲过去,一眼看见董小南坐在一块石头上,正在逗弄孩子。 “小南!”孙睿鸣几乎发疯,冲过去一把将她抱住。 董小南却惊了一跳,怀中稚子差点落地。 等瞧清孙睿鸣的面容,她才难以置信地道:“睿,睿鸣?是你?” “傻丫头!”孙睿鸣紧紧地将她抱住,“傻丫头……” 董小南仍自怔在哪里,并没有缓过神来。 男人的身体不住颤抖,恐惧有如翻滚的潮水一般。 “睿鸣……” 等三个人的情绪平定下来,孙睿鸣捧着她的脸庞,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确定她没事,方才忍不住满眸惊喜地道:“真是上天眷怜……” “你,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我,我心里记挂着你……” 夫妻俩久久难以成言。 “你饿了没?我出去找些吃的。” “嗯。”董小南坐着不动,目送他出去。 孙睿鸣在山里转悠一圈,提着几只野山鸡重新走回,他把山鸡开膛破肚,打理干净,再糊上泥,就地引火,埋入土层中烤熟。 烤鸡的香味诱人极了。 孙睿鸣敲去泥块,用小刀将烤鸡分成一块一块,递给董小南,两个人慢慢地吃着。 等吃完烤鸡,孙睿鸣接过孩子抱着,轻声逗哄。 他们在山洞里歇宿了三夜,于第四日上头离开山洞,一路往山下而去,孰料才走到镇上,一队乱兵忽然冲过来。 孙睿鸣赶紧把董小南护在身后,直到乱兵过去,方才继续赶路,路上倒也没什么留意他们。 到得青龙谷那日,山谷里各处鲜花开遍,绿草成荫。 “真漂亮!”董小南忍不住真心赞道。 “你喜欢?” “很喜欢。” “那咱们以后就在这儿……” 孙睿鸣话未说完,却听木屋那边传来一阵尖锐的喊声,他赶紧加快脚步冲过去,却见蒋小意正举着一把剑,同两名壮汉厮杀,孙睿鸣看得火起,蓦地跃向空中,两脚将壮汉踢翻,蒋小意大汗淋漓, 往后退了两步,眼看着就要摔倒,孙睿鸣赶紧近前将她扶起。 “孙,孙先生……强,强盗……” “朱复聪呢?” “夫君,夫君他……”蒋小意眸中珠泪盈盈,转头看看房中。 孙睿鸣心道不好,赶紧一闪身进了屋,却见朱复聪倒在地上,胸口插了把匕首,鲜血淌了一地。 孙睿鸣近前,伸手探了探,见他一息尚存,心下略松了口气,当下便把朱复聪给扶起来,缓缓输入些内力,再把他扶到床榻边,让他躺好。 蒋小意这会儿摇摇晃晃地进来,却咬着唇站在门边,一言不发。 “他不会有事的。”孙睿鸣异常肯定地道。 董小南也抱着孩子走进来:“要帮忙吗?” “一切交给我。”孙睿鸣安抚好两个女子,然后收拾屋子,熬了一大锅热水,把朱复聪的伤口处理得妥妥贴贴,蒋小意满眸感激,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孙睿鸣却十分地淡然。 “那帮盗贼是怎么回事?”孙睿鸣得着空儿,这才道。 “也不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我成天在这里,和相公安安生生地,等着孩子临产,谁想今天早晨,他们突然闯将进来,说是要掳夺财物,之后看我尚有几分颜色,便上来轻薄,相公实在忍不住,便上前与之理论,结果……” “不对啊。”孙睿鸣暗忖,自己在青龙谷四周设下精密阵法,寻常人根本无法破解,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蒋小意细观他脸色,知他心内动了疑猜,因此道:“这只是意外……” 孙睿鸣摆手:“看来此地并不像我想的那般安全,这样吧,你们都先在此处呆着,我再去仔细查看。” 两名女子点头应是,孙睿鸣起身走出,沿着山谷转悠了一圈,方才发觉阵法被人动过了,他双眸微微一眯,心道这普天之下,果然没有一处是安全的,自己以后只能多加小心便是。 回到屋中,孙睿鸣一字不言语,和寻常没什么两样,董小南和蒋小意也不是寻常女子,各自做着分内之事。 朱复聪昏睡了两天,在第三日凌晨醒来,睁眼便叫蒋小意。 蒋小意近前,朱复聪抓过她的手,紧紧握住,连声说道:“小意,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蒋小意轻轻拭去他脸上泪水,自己却忍不住阵阵抽噎。 朱复聪起身将她抱住,浑身不住颤抖。 孙睿鸣和董小南悄悄地退了出去。 “楚大哥呢?”董小南因不 见楚宏,便问道。 “他……心情不好,去山里了。” “去山里?”董小南微怔,“他做什么,心情不好?” “他看见蒋小意,觉得她,长得像薛紫琴,心里难受……” “是这个缘故。”董小南点头,“要说楚大哥,倒也真算是个痴情男子,只是这世道,让人感叹。” 孙睿鸣心里也有些寂凉,却没有言语。 在孙睿鸣夫妻的仔细照顾下,朱复聪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夫妻俩对孙睿鸣感怀涕零,孙睿鸣却一如往常。 因为多添了董小南母女,原来的屋子不够住,孙睿鸣便又起了一座新屋,让董小南母女搬进去。 两家人依旧在一同吃饭,几人轮流掌厨,因为董小南的到来,蒋小意也变得开朗了许多,时常和董小南在一起说笑,做女红,逗弄孩子,董小南因见蒋小意的身子越来越沉,便主动接过活计,又替蒋小意未出生的孩子做了好几套小衣服,蒋小意因见小皎儿长得**可爱,便顽笑说,倘若自己腹中是个男儿,将来便娶小皎儿为妻。 董小南失笑,抓着小皎儿的胳膊轻轻晃动,口内言道:“还是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转瞬到了夏天,这山谷里还是十分地清凉舒适。 中午,阳光照得满川儿风景如画,董小南坐在屋檐下,先做了些绣活儿,又同孙睿鸣打了盘围棋,忍不住道:“也不知楚大哥现在何处?” “天佑善人,楚大哥一定不会有事。”孙睿鸣言罢,拈起一颗白子,轻轻放在棋枰上。 “睿鸣。”董小南忽然凝目注视着他,似有话说。 “嗯?” “你打算以后,一辈子便长住此处了么?” “有这个打算。”孙睿鸣点头,“此地山灵水秀,极适合我夫妻二人归老,难道你不愿意?” “我现在愿意。”董小南毫不迟疑地点头,“只是可惜你一身本事,却在此处不得施展。” “无所谓,男儿当展凌云志,那要看是什么样的时候,倘若时不与势不对,宁可归老泉下。” “那便这样吧。”董小南也十分地理解,丝毫不强求。 处暑之后,太阳悬得老高,山谷之中还是感觉不到什么热气,蒋小意安静地躺在床上,因为屋外三个人忙活,她这个当事人反倒显得格外平静。 “小南,你成不成啊?”孙睿鸣有些不放心地道。 “我已经检查过小意的胎位,一切正常,她的身体也十分健康,可以顺 利产下婴儿。” 虽然如此说,但朱复聪还是急得不停冒汗,在竹帘子外走来走去。 “小南……”耳听得蒋小意在帘内低呼一声,董小意赶紧掀帘而入,却见她两手紧紧地抓着身下被褥,咬住唇角。 “没事,不会有事的。”董小南走到床边坐下,轻声宽慰着她,呆会儿如果觉得阵痛,努力呼吸,用劲。 蒋小意点头,按照她所说的做,果然觉得小腹内一阵绞痛,便加大力量,深深吸气。 董小南非常镇静地忙活着,两个时辰后,一名男婴降临这个世界,发出响亮的啼哭声。 “孩子生了?”朱复聪在门外,无比惊喜。 “生了。” “是什么?” “一个健健康康的小男子汉!” “是男孩儿!是男孩儿!”朱复聪几乎要跳起来,“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恭喜朱兄,恭喜朱兄。”孙睿鸣也在一旁道。 董小南用一块柔软的绸布,将小婴儿裹好,抱出门外,放进热水盆里,轻轻替他洗干净,孩子露出他真正的面容,眉清目秀,只是微微有些发黑。 “这是我儿子,这是我儿子。”朱复聪接过襁褓抱住,在屋子里高兴得团团乱转,不住在他额头上亲来亲去,“好宝贝,乖宝贝,爹爹会教你读书,教你识字,教你一切……” 董小南和孙睿鸣在旁看见,都不禁掩唇儿轻笑,这天下父母之心,果然一样。 新生婴儿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增添了无穷无尽的乐趣,几个大人宠着他,就连孙宁皎,也十分地喜欢他,成天在摇篮边转来转去,逗他开心。 “皎皎啊,”这天,蒋小意一边逗弄孩子,一边看着小皎儿道,“这么喜欢我家桐儿,以后嫁给他做媳妇儿,好不好?” “媳妇儿?”孙漱皎眨巴着双眼,“媳妇儿是什么?” “就像我,和你朱叔叔在一起那样。” 孙漱皎偏着小脑袋,仔细地想了很久:“朱叔叔……” “怎么样?” 孙漱皎并没有答应,而是咬着手指头跑走了。 “这丫头。”蒋小意颇觉好笑,“人虽然小,心里鬼主意可大着呢。” 眼瞅着一月时间过去,朱复聪自办了酒菜,请孙睿鸣夫妻共用,席上朱复聪举杯向孙睿鸣夫妻致敬,孙氏夫妻饮了。 “在山谷里这些时日,多蒙孙大哥照顾,我夫妻二人今生定当铭感五内。” “无妨,”孙睿鸣摆手,“咱们相识总算是一场缘分, 之后你们夫妻二人好好地过日子吧。对了,这新生幼儿,叫什么名字?” “朱焕熙。” “可惜这山谷里没有先生,只能你自己教养了。” “无妨。”朱复聪摆手,眉宇间隐约浮起几许傲气,“外面那些所谓的先生,我还看不上呢,他在这里,得我和孙大哥真传,强似迂夫俗子之教千倍。” 孙睿鸣笑笑,倒也并不谦退。 晚间,回到屋子里,孙睿鸣坐在书案前,默默想着心事。 “睿鸣,”董小南收拾齐整一切,踱到他身畔,低声言道,“你怎么了?” “我……”孙睿鸣瞅瞅她,其实,他有许多的事皆瞒着她,也觉得实在没有同她说的必要,董小南也从来不多问。 “算了,且先歇息吧。” 同着娇妻上了床,耳听得妻女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孙睿鸣方才起身,披上外袍,重新走到屋外。 是日明月高悬,照得山谷里一片清明,孙睿鸣慢慢地踱着步,脑海里闪过师傅的影子……也不知道,师傅现在怎样了,不过,像师傅那样的高人,萍踪浪迹,常人也难找到。 这山谷里,实是天下最平静的地方,如果能在此归老……也可称心如意了吧。 孙睿鸣想着,抬头看了眼天空,却见那月色格外地纯净。 心,忽然变得异常烫贴,忘却了红尘谷世所有的烦忧。 抑或根本没有什么烦忧,人,在最靠近自己本性时,内心是最平和的。 他孙睿鸣真正想要的,或许就这么一片宁静的,只属于他和心爱之人的峡谷吧,在这儿,没有人打扰他们,也没有人要他们这样,要他们那样,他们不必屈尊以示人,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以过活。 这样,岂不是有如神仙一般? 孙睿鸣笑了,笑得异常开心,直到晚间回到家中,他也把这份好心情给带了回去。 “睿鸣。”董小南正在灯下教小皎儿识字,看见他进来,又是一脸笑意,便问道,“你今儿个这是?” “我想通了很多问题。” “什么?” “原来在哪里并不重要,吃些什么穿些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你们在一起。” “睿鸣……” “小南,我们就这样甜甜蜜蜜地在一起,好不好?” “好。”董小南点头,眼中满是泪光,“这就是我想要的,我就是想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夫妻俩久久地拥抱着,就像一对同命鸳鸯,纵然天涯漂泊,也不肯片刻分离。 第49章 获罪 “我们想好了——” 四个人同时开口,然后一齐笑了。 “孙先生,你先说。” “相处时日已久,不必如此客套,叫我睿鸣吧。” “睿鸣兄,你先说。” “我们夫妻决定长居于此,以后哪里都不去。” “我们夫妻也正有这个意思。” “长居山谷之中,难道不会觉得无聊?” “不会,”朱复聪看了蒋小意一眼,“拙妻向来最厌恶名利场中之事,不喜欢看人脸色,不喜欢虚以委蛇,不喜欢奉迎周旋,倒是这山谷之中,清净度日地好。” “即这么着,待抽个空儿,我再修他几座院子,爱住哪处住哪处,再在山谷之中设下数处阵法,从此便在这里安生过吧。” “只是楚先生……” “楚大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董小南眸露隐忧,楚宏实在是个好男子,老天不该让他凄惶一生的,会有个人好好地疼他爱他,和他终老。 孙睿鸣亦沉默,此时的他们尚不知道,楚宏在山下,发生了一件大事,现被押在大牢之中,不久之后,便要问斩。 第二日起,孙睿鸣便和朱复聪一起,平整了几块地,修起两座院子,蒋小意自挑了向南的一间,因为房里没有器什,要下山置买,孙睿鸣便和朱复聪商议,挑个晴朗的好天,到山下走一遭。 却说这日一大清早,两人便起了身,董小南给他们准备了干粮,装在褡裢里,两人各自背着,往山下而去,到得镇上,捡那些古玩玉器,书册字画,精巧小玩意儿买了,又到一家酒楼里吃了饭,刚要打道回府,忽听一道惊喜的声音传来:“少爷!” 孙睿鸣停住脚步,定睛看时,却见是太安大步流星地朝自己奔过来。 “太安?”孙睿鸣显然也十分地意外,“你为何到了这里?” “少爷!”太安满眸激动,上前紧紧抓住孙睿鸣的手,“总算是找着您了。” “你,你找我?” “是,小的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找你。” “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三少爷回到孙家大院,现已接管了所有的人,遣人四处找您,想请您回去 。” “回去?”孙睿鸣眉梢微微朝上一挑。 “是啊,难道少爷不想回去?” 孙睿鸣沉默,老实说,对整个孙家,他心里都没什么好感,还不如青龙谷来得亲切,如果孙家没有人寻他,他宁可忘记过去的一切。 仔细看他的神情,太安变得小心翼翼:“怎么,少爷您——” “我现在过得很好。”孙睿鸣答得坦然,“至于孙家大院,就统统留给三少爷吧。” “这——”太安眼里掠过丝失落,孙睿鸣如此回答,倒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心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少爷现在住在哪里?” “青龙谷。” “小南,她,她怎么样?” “小南很好。” 太安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总感觉少爷身上似乎有很大的变化,而且不太愿意去想过去的事。 罢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你呢?现在在哪里做事?” “我,我自己开了一家酒楼。” “哦?”听他这么说,孙睿鸣倒是小小地吃了一惊,“都开酒楼了,确实不错,那你怎会在这里?” “说来也是巧,只因为听说此处的油酥鹅味道特别地不错,故此想买些回去。” “那,买到了吗?” “还没呢。” “你快去吧。” 太安却只恋恋不舍地瞅着孙睿鸣,说老实话,他真地很想跟着他去瞧瞧,瞧瞧董小南好不好,瞧瞧小姐,不过看孙睿鸣这模样,似乎没有这个打算。 “少爷,以后我可以去瞧你吗?” “当然可以。” “那,太安先告辞了。” “嗯。”两人这厢正说着话儿,却听街那头传来一阵喧哗,“看到了吗?就是那个犯人,据说跟齐家媳妇**,被官府给抓起来了,听说这人心狠手辣,把人家男人都给杀了呢。” “啧啧,你看,后面那个,不是齐家媳妇吗?看她那狐媚样儿,迟早会出事。” 这本来是一桩极寻常的事,孙睿鸣本不欲理会,却听朱复聪在一旁,十分惊异地道:“那不是楚大哥吗?” 孙睿鸣吓了一跳,定睛细看,那可不是楚宏吗?蓬头垢面,被关在囚笼里。 怎么回事? 孙睿鸣略一思索,便对朱复聪道:“你且拿着这些东西先回山谷里去,我要仔细打听打听。” “好。”朱复聪点头,背着包袱离开了。 孙睿鸣先退到街边,看着那囚车缓缓地驶了过去,方才缓步跟在后面,一直走到县衙外,他见门边立着两个门卒,便伸手从腰包里掏出两锭文银,近前朝那两个门卒做了个揖,送上银两:“两位差爷,不知可以行个方便否?” “你是——”左边一个门卒看起来审慎些,一挑眉头道。 “在下只是好奇,”孙睿鸣微微一笑,“不知道刚刚过去那辆囚车里,押的是什么人?” “你说他啊,”门卒缓过神来,表情却十分冷淡,“就一个奸夫。” “奸夫?” “事情很简单,他勾搭了人家媳妇儿,还把家主儿给杀了。” 另外一个门卒摸摸下巴,嘿嘿干笑两声:“不过那齐家媳妇儿,长得确实够光滑水灵的,怎能让人不爱?倘若让我也勾搭一回,死了也值。” 孙睿鸣脸色一丝未变:“不知道这事,县里怎么判?” “还能怎么判?奸夫淫-妇,依老规矩,沉塘。” “什么时候?” “大概,就这两三天的功夫吧。” “谢谢了。”孙睿鸣再一抱拳,略一沉吟,转头慢慢地走了,他决定,先到那齐家门上,仔细瞅瞅再说。 他向路人打听清楚明白路径,缓缓行至齐家门外,但见是一座十分破败的院子,门外竖着根旗幡儿,上面挂着白幡。 孙睿鸣上前敲门,半晌,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打着哈欠,打开房门,斜瞥他一眼,口吻十分地不耐烦:“干什么的?” “请问,这是齐大松家吗?” “是——” “我想问个事——齐大松是几时死的?” 一听这话,对方顿时变得警惕起来,面色一沉,眸光冷然:“你谁呀?凭什么过问这事?” 孙睿鸣也颇感为难,他的身份确实尴尬,怎么好过问别人家里的事?当下只得匆匆退出来,沿着长街慢慢走了。 唯今之计,只有直接找到楚宏,才能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以楚宏的身手, 区区县衙大牢如何困得住他? 他随意找了家小餐馆,叫了两个酒菜慢慢地吃喝,直到外面的天色完全黑沉下来,才结算了酒钱从店里出来。 此时街上人迹全无,只有几条野狗偶尔走过,低嗅着寻食,孙睿鸣纵上一棵树,四下望了一望,瞅准县衙的方向而去。 只花了半盏茶的功夫,孙睿鸣便回到了县衙,足尖一点地,便翻过院墙,他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立定,侧耳倾听了一下四周围的动静,辩明方位,往西北边而去。 行不多远,便见两个白惨惨的灯笼挂在屋檐下,投下几许惨淡的光。 话说这偏僻地方的县府牢狱,防守实在松懈,竟然连个看守的狱卒都没有,孙睿鸣异常轻松地便进了大牢,他一面走,一面仔细地辨认着,只见每间牢房里零星躺了两三个人,都已经睡得死气沉沉。 “楚宏。”孙睿鸣以内力发声轻呼。 “睿鸣?”隔了好一会儿,才听最里边传来回答。 孙睿鸣加快脚步奔过去,却见楚宏正躺在最里边,一堆稻草丛里。 “真的是你?”孙睿鸣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是我。” “你——你怎么会?” 楚宏慢慢地从稻草堆里站起来,脸色丝毫不乱:“我如何并不重要,只是后日,我求你帮我救一个人。” “是她?” “嗯。” “她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楚宏说着,眼里闪过丝戾光,“那帮畜生……” “怎么了?”孙睿鸣明显察觉到不对。 “如果我猜得不错,她应该被姓高的师爷给带走了……那高师爷一直打着她的主意,这回总算是抓到机会了……” “什么?难道这件事里,另有隐情?” 楚宏冷笑:“这天下间的事,说给你,你未必信,等我出去了再细说,只是,你既来了,一定要替我把她救出去。” “好。”孙睿鸣点头,“没有问题,我肯定会救她,那么你——” “你不必管我,这帮下三滥的东西,还不能把我怎么样。” “那行。”孙睿鸣点头,“我救了她,立即回谷里,你也回谷里吧。” “如此甚好。” 离开土牢后,孙睿鸣立即开始在县衙后院大肆搜索,终于在后花厅,发现了齐家媳妇,是时那媳妇被姓高的县丞摁在一张短榻上,衣衫已经被褪去一半,孙睿鸣站在花窗外,耳听那县丞浪笑道:“小娘子,哥哥想了你好些日子,今儿个总算是成了这美事,你只管放心,哥哥不会亏待你,从今后穿金戴银,应有尽有……” 齐家媳妇口中发出低低的呜咽,欲要叫喊,却被县丞死死堵住双唇。 孙睿鸣俯身拾起颗石子,从窗内弹进去,正中县丞后脑勺,县丞一声没吭就晕了过去,齐家媳妇翻下榻,忙忙地收拾自己的衣裙,慢慢站起身来,满脸泪光,瞪大双眼惊恐地看着屋外。 “小娘子请兀慌张。”孙睿鸣并没有进去,而是隔着门扇儿温声抚慰,“且穿好衣衫,我是楚宏的朋友。” 齐家媳妇儿“哦”了一声,忙忙地低头收拾自己的衣衫,过了好一会儿方道:“壮士,请进来吧。” 孙睿鸣方推门而进,见她已经收拾妥当,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道:“小娘子可信得过我?” 齐家媳妇儿没有言语,看得出来,她心中恐惧甚深。 “你若信得过我,便与我离去,若信不过我,我送你回齐家。” “不回齐家。”齐家媳妇儿眉宇间浮起几丝冷毅,“就算是死,也不回齐家。” “那你打算?” “你能护着我去青柳镇吗?” “那里有小娘子可托之人?” “是。” “行,那我们走吧。” 护着齐家媳妇儿出了门,两人一路紧赶慢赶,齐家媳妇儿始终不怎么开口,仿佛心事异常沉重,孙睿鸣也不多话。 从子夜到次日凌晨,他们走了三四个时辰,齐家媳妇儿竟然一声不吭,看得出是个犟性子的女人。 青柳镇是个很小的镇子,根本没有什么人,到得镇头,齐家媳妇异常冷静地道:“好了,就这里吧,谢过恩人。” “你去哪里?” “这镇子里有座净心堂,专门收容落难飘零的女子,我会暂时栖身在那里……若是他……” 齐家媳妇儿言至此处,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第50章 莫明其妙 事情涉及楚宏,孙睿鸣也不好代为作答,只十分平静地道:“你放心,我会把你的话,转告于他。” “既如此,”齐家媳妇点头,“奴家再无别话,先行告辞。” 齐家媳妇侧身蹲了个万福,转头离去,孙睿鸣目送她走远,方才转身往回走。 却说县丞醒来,却不见了齐家媳妇,他做下这等暗事,倒也不欲声张,只得自个儿忍气吞声。 却说到了施刑那日,县官看时,只有楚宏一人,自来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一人如何成奸?县官也无办法,只得将楚宏放了。 楚宏从县府大门出来,慢慢往青龙谷走,其实他心下十分地苍凉,此际只想找个没人之处,若非惦记着那个人,并不愿理会谁。 没走多远,却见孙睿鸣立在一棵树下。 楚宏默默地走过去。 “她在青柳镇的净心堂。” 楚宏淡淡地“哦”了一声,脸上无惊无喜。 “这是怎么回事?” “你想知道?” “如果你想说,我就听着。” “……一言难尽。” 孙睿鸣眉头揪了起来,淡淡扫他一眼:“那你到底跟她——” 楚宏确有满腹心事,此际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末了道:“你先回谷中去,我去一趟青柳镇。” 孙睿鸣知他是要去看那齐家媳妇,倒也未加阻拦,只十分淡然地道:“那你小心。” 两人分开,各往一处去。 孙睿鸣回到谷中,董小南见只有他一人,不由疑道:“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听到楚宏出事,故此湮留。” “出事?会出什么事?” 孙睿鸣便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下。 “以楚大哥的为人……”董小南思忖,一时也想不明白。 “算了,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吧。” 董小南点点头,便撇开这事不提。 “对了,小皎儿怎么样?” “正在对面屋里陪桐儿玩呢。” 孙睿鸣脸上这才有了些笑意:“看起来,咱们家皎儿,是真喜欢桐儿啊。” “可不是,桐儿那小模样,就跟年画上的童子似 地,太招人喜欢了。” 夫妻俩说着闲话儿,一面收拾屋子,一面把所有的摆设重新挪了一下,眼瞅着晌午了,才一同去灶下生火做饭。 午饭桌上,朱复聪问起楚宏之事,孙睿鸣简略地说了,朱复聪也不好置什么褒贬,倒是蒋小意,十分关切:“如此说来,楚大哥是衷情于那齐家媳妇了?却不知那齐家媳妇,是怎生个模样?” “女人家,就会打听这些事。”朱复聪瞪了她一眼。 蒋小意不满地撅起嘴:“怎么?你吃醋了?” 朱复聪有些哭笑不得:“你如今已经是孩子的娘,怎么还——” “孩子他娘怎么了?孩子他娘更有风韵!” 朱复聪嗤了一声,面色十分尴尬,只得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四人说笑着吃过饭,又收拾器什,董小南和蒋小意照顾孩子,孙睿鸣带着朱复聪去山里打错。 这日他们获猎颇丰,有獐子,野鸡,野鹿,朱复聪扛着獐子往回走,口中忍不住道:“好家伙,有这些牲肉,咱们一冬都不用愁了。” “这么早,你就想着过冬的事了?”孙睿鸣一面往前走,一面用手中的弯刀,斩去那些丛生的荆棘。 忽然,他停下脚步,双眼定定地看着前方。 “怎么了?”朱复聪疑惑地问了一句。 孙睿鸣放下獐子,往前迈出几步,弯下腰去,等他再次站起时,朱复聪便见他的臂弯里扶着一个人。 “这——” 孙睿鸣一言不发,仔细检查着对方身上的伤口,目光沉凝。 “怎么?” “是被凶猛野兽咬伤的,看样子,这之前,此人肯定有过一场惨烈的搏斗。” “那——” “没事。”孙睿鸣的表现始终十分淡然,俯身背起那人,另一只手拖着野兽,继续朝前走,朱复聪屏息跟在他身后,越看越是惊奇。 他知道孙睿鸣跟其他的人“不同”,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不同法”,他似乎总是那样古道热肠,随时随地都会出手帮助他人。 回到木屋后,孙睿鸣立即将那人送进一间 空屋里,让董小南烧热水,自己替那人治伤。 “楚大哥,”蒋小意抱着小桐儿倚在门外,看见这样的情形,不由赞叹道,“你也真是太好心了些,什么人都救。” 孙睿鸣并不理会,只是专注于手上之事,直到处理完伤口,方才站起身走出屋子。 接下来几天,孙睿鸣按时吃饭,细心照顾那个男人。 到得第七天头上,男人终于醒来,先是盯着四周发了许久的愣,然后发一声狂吼坐起身来。 “你在这儿很安全。” 突兀响起的男子声音,让那人一怔,他恍惚了很久,才看见屋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孙睿鸣把一碗骨头汤搁在桌上,转身又退了出去。 男子眼里闪过几许迟疑,他磨蹭了许久,方才下床挪到桌边,端起那碗汤一饮而尽。 填饱肚子,他又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儿仔细观察着外面的动静,确定没有任何危险,方才大着胆子走出来,可只在屋外转了一圈,便又退了回去。 这日晚间,当孙睿鸣再次送汤进屋内时,男人终于忍不住问道:“是你把我救回来的?” “嗯。” “这是哪里?” “青龙谷。” 男子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在身上四处摸了摸,摊摊手道:“我没银子。” 孙睿鸣什么都没说,只是看他一眼,便走了出去。 男子心中却更加地疑惑,看着孙睿鸣离去,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又是三天过去,男子终于确定,这山谷中十分安全,方才走出自己的屋子,找到孙睿鸣,是时孙睿鸣正蹲在地上,处理一张兽皮。 “大哥,”男子在他身边蹲下来,一面仔细地打量着孙睿鸣,一面道,“你难道就不问下,我打哪儿来,是什么地方的人,做什么营生的?” “你愿意说,那就说。”孙睿鸣的表情还是那样平静,好像不管这男人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他都不以为意。 那男子便不言语了,转头朝四周看看:“大哥……一直都住在这里?” “是。”孙睿鸣点点头,刚要和他 细说几句,忽然站起身来,男子疑惑地转过头去,却见一个身形壮硕的男子,正大步流星而来。 来者淡淡地看了孙睿鸣一眼,便进了旁边的屋子,而孙睿鸣似乎也已经习以为常。 男子在旁边瞧着这一切,只觉心中无比惊讶。 谷中又多了两个人,不过谁都没有表示出格外的好奇,日子依然和往常一样。 楚宏在屋子里自己关闭了整整十天,方才出来,当他走出来的瞬间,所有人都以为是看见了野人,但见他双眼通红,满腮胡须,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浑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臭气,和从前那个翩翩公子的形象大为不同。 朱复聪不禁有些厌恶地皱皱眉头,孙睿鸣却十分淡然,董小南略一思忖,放下碗筷,取了只白瓷碗,盛了碗大白米饭,挟了几块肉和几筷菜,放在碗上,递给楚宏。 楚宏接过碗,埋头大吃大嚼起来。 吃罢饭,他又舀了碗汤喝下,撂了筷子起身便走。 “嗳,”蒋小意这才忍不住道,“楚大哥这次回来,好奇怪啊。” “就是,好像心里压着大石头,浑身散发出来的气息也不对。” “睿鸣……”董小南瞅了孙睿鸣一眼,“你与他向来交情极深,不如过去问问?” 孙睿鸣摇头:“你不知道他的个性,倘若他拿定主意不开口,谁问都没有用。” “那——” “让他呆着吧。”孙睿鸣还是那么淡然,“不要去吵他。” 接下来一段时间,楚宏始终是那样,偶尔出去几回,也不告诉众人他在干嘛。 孙睿鸣却只安守本分,照顾自家娘子和孩子,其实小皎儿渐渐长大,董小南也比往常轻松了许多,偶尔,夫妻俩会带着小皎儿去山里,这儿逛逛,那儿转转,采摘些蘑菇野菜什么的。 “孙,孙大哥,”这天在晚饭桌上,被孙睿鸣救回来的那个“野人”突然开口,“我想了很久,应该搬出去,自食其力。” “哦?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自己搭个屋子,不知道可不可以?” “当然 可以。”孙睿鸣点头,他现在俨然是“一谷之主”,无论说什么,其余人都会听。 “山谷里到处是空地,你自己选一块就是。” “谢谢孙大哥。” “不必。”孙睿鸣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要什么,只管同我说。” 野人抬头望望董小南和蒋小意,脸上忽然浮起几许红晕,声音也变得低沉下去:“我,我……” “如果是女人的事,这里没有,你可以自己下山去找。” “真的?”男人顿时变得欢欣鼓舞起来,“我可以带她回山谷?” “可以。” “真是太好了!”男人从凳子上跳起来,跪在地上,冲孙睿鸣重重地叩头,孙睿鸣伸手把他拉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一条,**女爱,一定要各凭所愿。” “是是是。”男人连连点头,“我一定会好好地疼她,爱她。” 孙睿鸣便不说什么了。 晚上,董小南哄睡了小皎儿,凑到孙睿鸣身边,忍不住道:“你如今倒成了一家之主了,要照顾这些人吃,喝,拉,撒,一应事体全都包了。” “你埋怨我了?”孙睿鸣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还是,你觉得心里憋屈得慌?” “倒也没有。”董小南仔细忖度了一下,“山谷这么大,本来也可以住很多人,也显得热闹些,只是——” “只是什么?” “也没什么。”董小南摇头,仔细想来,自从她搬进这山谷里来后,诸事颇顺,不管是朱复聪,还有蒋小意,大家都是相敬如宾,彼此和和睦睦,倒也不觉得怎么着。 “我只是觉得,这儿似乎越来越像世外桃源了。” “是吗?”孙睿鸣仰头靠在枕上,如果是世外桃源,那他应该开心才对,师傅也曾经说过—— 脑海里一道亮光闪过,他呼地跳了起来,朝屋外奔去。 “嗳!”董小南不禁喊了一声,“你做什么去?” “山上!”孙睿鸣响亮地应了一声,人已经没了影。 这男人!董小南从床上跳下来,紧跟着冲出去,却见孙睿鸣已然没了影儿。 第51章 访客 孙睿鸣默运功力,一径冲上山巅,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心里涌上来一口气,必定发作出来才罢。 就像—— 就像从前受金玉娥排揎的那些日子,就像咬着牙在后院里默然忍耐,就像久伏在人群里,始终无所动作。 盘膝坐在山顶的岩石上,他十分安静地看着下方层层起伏的山峦。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有如画卷一般层层展开,每条脉络都变得那样清晰。 最后,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条,或明或暗,隐于众线之中—— 师傅曾说,自己今生当有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作为,是以必须在孙家宅院隐忍等待,他亦深信,故此,纵然是窝在孙家大院中,他也一刻未忘心中壮志,而是时刻低练心力,自入青龙谷后,他自感心境平和了许多,对于外间之事,也着实不想管那么多——天下兴又如何?亡又如何?他只要尽一个男人的本份,护好娇妻幼女便成。 只是—— 算了,人生之最高境界,贵在无为,一切不理会,水到自然成,何必强求。 思至此处,孙睿鸣脑海内一阵空明,感觉天地之间再没有什么能束缚自己,方才轻飘飘自山巅飞落,一径回到木屋中,却见董小南倚门而望,眸中满是忧虑之色。 “没事了。”孙睿鸣近前携起她的手,语声淡然。 “刚刚——” “只是一个念头闪过而已,我们回去吧。” 两人回到屋里,收拾一番睡下。 却说孙睿鸣自山里救回的那个野人,很快在山脚下起了座小屋自住,之后便很少和大家来往,也不知他一个人在忙碌些什么。 这日孙睿鸣四人正围桌吃饭,楚宏忽然走来,说自己准备成亲。 朱复聪听了这话,手里的筷子差点落地,心里却是一松——只要楚宏成了亲,自然会收回对蒋小意的心思,他也不必日夜紧张这事了。 “是……齐家媳妇吗?” “嗯。”楚宏点头,神情显得格外凝重,“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宣布。” “哦?” “她来以后,可能不大会跟你们来往,你们也别问她山下之事,只当把从前的一切全都揭过不提。” “好。”孙睿鸣答应得异常果脆,他本来就不是那起好打听之人,对于人家的伤心往事,也毫无兴趣。 “那么,明日就麻烦你随我下山,去采买些喜礼之物吧。” 孙睿鸣点头,是夜回到房中,便与董小南商议,董小南让他按楚宏的意思办,务必让楚宏开心。 第二日清早,孙睿鸣和楚宏一早便下了山,采买物什,眼瞅着到了晌午,楚宏让孙睿鸣去吃饭,自个儿却往青柳镇去。 孙睿鸣挑了家小饭馆,叫了两个菜慢慢地吃喝,然后又在街上逛了一大圈,哪晓得他左等右等,始终不见楚宏的踪影,心中不免疑惑起来,正想去青柳镇看看,却见街道那头,缓缓走来一人。 不等对方靠近,孙睿鸣便闻见那股强烈的,血腥的气息,他霍地站起身,定定地注视着楚宏。 一进店门,楚宏便大声喊道:“伙计,拿酒来!” 那伙计本是寻常市井中人,此际见楚宏满身血渍,早已吓得变颜变色,浑身直颤,连提壶的力气都没有了,楚宏索兴绕到柜台后,一把将他推开,从架子上提下一壶酒,仰头便灌,他一连喝了三大坛,期间竟一口气不歇,末了重重将酒坛朝地上一扔,口中喝骂道:“这贼世道!这贼人!” 孙睿鸣一直非常平静地旁观着,暗揣一定是那齐家媳妇儿出了事,再看楚宏的情形,只怕当时便要发作,赶紧近前把他拉出来,口中解劝道:“你还是消停消停吧!” “滚!你滚!”哪晓得楚宏犟脾气发作,竟一把将他推开,踉踉跄跄奔出门去,仰天大笑,“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孙睿鸣且不理论,拿了银子尽数赔偿给伙计,伙计感激涕零,捧着银子连连作揖。 孙睿鸣这才走出饭铺大门,扶着醉醺醺的楚宏往山谷中去,孰料才出镇子,楚宏便抱着一棵树吐得天翻地覆,最后竟晕了过去,孙睿鸣不得已,只 得把他背起来,慢慢朝谷中而去。 到得家门时,天已黑尽,董小南掌了一盏灯,正在屋外候着,见他驮着楚宏回来,不由吃了一惊,夫妻俩把楚宏送回房间,细心照料,直到楚宏沉沉睡去,方才转回自己屋子。 “睿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孙睿鸣摇头:“先去睡吧。” 楚宏在屋里躺了三天三夜,再次出来时,整个人几乎已经变了形,瘦骨嶙峋,全然没有了从前的风度,冲进厨房抱起酒坛只管喝,孙睿鸣也不理论他,让他喝去。 却说这日,蒋小意抱着朱沐桐走出屋子,在山谷里慢慢地踱着步,原本倚在栏边烂醉如泥的楚宏忽然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她,那模样就像要把蒋小意整个摄入自己魂魄里去,蒋小意被他看得好不自在,几次想开口,却到底打住。 “娘——”小沐桐忽然轻唤一声。 “什么?”蒋小意眼中顿时满是惊喜——这还是小沐桐第一次开口叫娘。 蹲下身子,将小沐桐放在地上,蒋小意轻轻揉弄着他的脸蛋:“桐儿乖,桐儿乖乖,再叫一次。” “娘!”小沐桐这一次叫得更欢了。 “嗳!”蒋小意应了声,把他抱起来,亲了又亲,小沐桐咯咯地笑着,伸手指向不远处,口齿不清地道,“花,花花。” 蒋小意抬眸看了一眼:“桐儿要花花?” 小沐桐点头,不住地道:“花花,花花,花花。” “好。”蒋小意抱起他,朝前方走去,“娘给桐儿摘花花。” 眼看着她就要走到那丛花前,一道人影忽然飞蹿至她跟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小心!” 蒋小意吓了一大跳,猛然收住脚步,吃惊地看着他。 楚宏也不解释,只是俯身从草丛里抓起一条通体碧绿的蛇,右手虎口如铁钳般,扼住那蛇的咽喉,不过片刻功夫,那蛇便咽了气。 蒋小意花容失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楚宏转身摘下一枝花,递到她手里,脸上浮起多日不曾见的明朗笑意。 蒋小意低低地道了声谢,抱着小沐桐 转头离去,后方,楚宏怔怔地站立着,始终看着她的身影。 之后几日,楚宏仍然经常喝酒,只是两眼时不时往蒋小意住的屋子瞅去,一旦看见他们母子出现,眼里便会燃起亮光。 朱复聪也察觉到这情景,终于有一日不禁发作,在蒋小意踏出房门时,一把将她拉回去,然后重重一个耳光搁在她脸上。 说时迟,那时快,楚宏像只豹子般跳起来,几步冲过去,长臂一探,便把朱复聪给揪了出来,狠狠掼在地上,就在他抡起拳头准备教训朱复聪时,蒋小意叫住了他:“楚大哥!” 一听到她的声音,楚宠的身形顿时挺得笔直,那拳头悬在空中,再也没能砸下去。 许久。 空气像是凝固了,楚宏方叹息一声,转头慢慢地朝远处走去。 那夜,楚宏一直坐在草地上喝酒,一坛又一坛,冷荧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就像染了一层霜。 董小南起来小解,不意看到这一幕,回到房中时便忍不住道:“楚大哥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心里的事——”孙睿鸣也不知该怎么说,是楚宏命中多劫?还是这人世纷纭? “我只怕他,会从此消沉下去,一蹶不振。” “谁说不是呢?”孙睿鸣也接过话头,“奈何,奈何啊。” 第二天,孙睿鸣清早醒来,刚刚走出屋子,便见朱复聪立在门前,脸色十分地难看。 “你这是——” “我和小意商量好了,要离开此处。” “离开此处?那是准备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朱复聪言罢,朝孙睿鸣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好吧。” 这人世间浮浮沉沉,聚聚散散,孙睿鸣原本也看得极淡,当下略一点头:“要我相送么?” “不用了。”朱复聪言罢,朝着孙睿呜深深一拜,然后将一块玉佩递到他面前,“我夫妻二人此一去,萍踪浪迹,不知所踪,唯留此玉佩为证,他日倘或有相见之机,必叙旧谊。” “好吧。”孙睿鸣点头,收下玉佩,仍站在廊下,看着朱复聪回到屋内 ,收拾箱柜细软,不多会儿带着蒋小意走出,夫妻俩相扶相持着去了。 “他们走了?” “嗯。”孙睿鸣点点头,“你以后,会不会觉得寂寞?” “寂寞倒不至于,只是楚大哥,怕又是要伤心了。” 过了两日,楚宏果然回来,见朱复聪他们住的屋子空了,却也没多问,只是站在门外凝立了许久。 朱复聪走了,青龙谷里只剩下孙睿鸣夫妻,楚宏,还有那个叫张河的野人。 野人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睡够了就进山捉野鸡,他的门外很快就堆起一大堆野鸡的毛和骨头,引得豺狼虎豹从树林里蹿出来,在草地四周打转,幸而孙睿鸣设了阵法,不管虎豹们如何,始终无法侵犯他们的领地。 如果。 很久以后董小南想,如果不是太安的到来,或许她和孙睿鸣,真地会在青龙山谷里生活一辈子吧,也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事…… 太安来的那天,山谷里正下着小雨,到处雾蒙蒙的一片,因为天气凉了,董小南便寻思着,用野兽的毛皮,给楚宏做一床褥子——如今的楚宏已经全然变成一个流浪汉的模样,再无昔日半点在楚家庄时的潇洒与高雅,他总是望着天空发呆,脸上的表情落寞而萧索,仔细算来,几乎已经有一个月时间,他再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话,董小南做了饭,他便来吃,董小南若是不做饭,他也不吃。 “小南!”看到董小南的那一刻,太安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董小南一怔,手中银针一偏,在指头上扎出血来。 “小南!” “屋里坐吧。”好半晌过去,董小南才抿抿鬓发,将太安让进屋内,给他斟了杯山茶水。 “你——”两个人看着彼此,一时都有些百感交集。 “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吃的桂花酥。”太安说完,从旁边提上来一个纸包,放在桌上,解开细绳。 董小南站起身来,先去洗净了手,然后拿起桂花酥放进口中,细细地咀嚼着,唇角边浮起淡淡的笑意:“这味道,还是和从前一样……” 第52章 情根深种 “你,你还好吗?” “我很好。”董小南霁颜露出微笑,“我……很幸福。” “那就好。”太安低头看着地面。 “对了太安,你就没有……” “没有。”不等她把话说完,太安便急切地摇头,“绝对没有。” 见他如此,董小南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太安,你这次是从哪里来?下塘村还是京城?” “下塘村。” “大院里的人还好吗?” “都还好。” “你开的酒楼,如何?” 听孙睿鸣如此问,太安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 “最近……”太安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嗯?” “最近盗匪猖獗,各处又有许多散兵游勇滋扰生事,再加上地皮流氓时常来收保护费,各个商家都是苦不堪言。” “如此说来,”孙睿鸣沉吟,“维持经营很艰难?” “只好开支相抵吧。” “既如此,还不如关了酒楼,另寻桩买卖去。” “可我……只想开酒楼。” “那就招几个得力的帮手。” “不说这事。”太安摆摆手,“我难得来一回,还是给你们讲些山下的笑谈吧。” 于是,太安就捡路上听来的趣闻逸事,说了一些,逗得董小南用帕子捂着嘴,“咯咯”直笑,看着这样的她,太安一颗心简直要飞上天去,哪还顾得上别的——其实仔细想来,如许多年以来,他过得最快活的日子,却是在孙家大宅后的破院子里,虽然那个时候,大院里的人总是欺负少爷,可他和小南一直陪着孙睿鸣,始终不离不弃,那个时候小南还只是丫头,少爷也没有动娶她的念头。 那个时候他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和小南走到一起,他们会像大院里的家丁与丫环那样,相亲相爱,生儿育女渡过一生,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偏偏喜欢捉弄他? 他喜欢小南,很喜欢很喜欢。 大约是他心里的意思表露得过于明白,致使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董小南索 性站起身来,提步往外走,太安呆呆地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的身影。 旁边,孙睿鸣轻咳一声。 太安赶紧回过头来,脸上浮起几抹红云:“少爷。” “这么多年了,你的心意,还是没改吗?” 太安苦笑。 “你在外头做事,认识的女子也不少,难道就没有中意的?” “她们……”太安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以怎么说,如果一个人的感情那么容易改变,就不是感情了。 他好喜欢董小南,真地很喜欢,喜欢她的文静,淡雅,从容不迫,从来没有半点小心眼。 孙睿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十分淡然地道:“既来了,好歹在这里多住几天吧。” “少爷!”太安忽然霍地站起身来,碰落桌上一只茶盏,“有句话,窝在心里很久了,我一直想说——” “嗯?” “我……请你,请你一定要好好地,好好地照顾小南……”太安说完,迈步匆匆朝外奔去。 孙睿鸣一直坐在那里,没有言语。 太安跑得快极了,他真恨不得有个地方,可以让自己钻进去,也许只有在那里,他才是安全的,可以放开怀抱,或者痛哭,或者大吼…… 董小南回到屋里时,只见孙睿鸣一脸怔愣地坐在椅中,她轻步儿近前,正要说话,却发现孙睿鸣神情有异。 董小南俯低身子,轻轻地道:“睿鸣,睿……” “你别说话。”孙睿鸣打断她,“让我静一静。” “啊?” 孙睿鸣瞥她一眼:“有个事儿,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 “当初太安有没有对你说过,他……喜欢你?” 董小南低下头,看着地面,不言不语。 “这样看,是有了?” “嗯。”董小南低头。 “你当时怎么跟他说的?” “也没怎么说啊……”董小南脑子里快速闪过很多个念头。 “真没说?” “嗯。” “可是他——他心里的根,埋得很深。” “睿鸣?” “太安是个表面上看着老实敦厚, 其实内心里十分执拗的孩子,但凡他认准的事,总是要一条道儿走到黑的,我是怕因此,而误了他的终身。” 董小南便不言语了。 这种事,怎好言语? 孙睿鸣摇头:“世间事十之八九难圆难满,得看各人造化。” 董小南捋着袖子,默默无言。 直到傍晚,太安才回来,神色已然恢复平静,他先进屋瞅了瞅,然后去灶下生火做饭。 晚饭三个人在一起吃,董小南竭力想让气氛变得和谐些,但太安只是强颜而笑。 吃罢饭,董小南和从前一样收拾碗筷,送进厨房里,太安跟过来,拿着竹涮涮碗。 “太安,酒楼里的事……辛苦吗?” “还好。” “对了,我新琢磨了几个菜式,明天做给你尝尝,如果觉得滋味不错,我写个单子给你,你带些山货,回去做个招牌菜,肯定卖座。” “好。”太安点头,其实非常地心不在焉。 董小南洗好碗,一只一只搁进橱子里,却听太安轻轻地道:“以后……我可以来瞧你吗?” “当然,随时都可以。” 太安便不说话了,或许这样,已经足够让他心满意足——他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他只想随时随地地看到她,更多的话他也说不上来。 就像心里窝了一团火,时时刻刻都在燃烧。 收拾好一切,董小南递了条毛巾给太安,和他一起揩干净手,走出厨房,各自回房歇下。 太安躺在床上,满心里都是事儿,翻来覆去总是难以成眠——或许他的事,在任何一个旁边人看来,都微不足道,可是对他而言,却是整个世界。 这些年来虽说走南闯北,见了些世面,可在他心中隐得最深的,还是那一座小小的院子。 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和董小南一起,共渡一生,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太安越是想,越是气,越是想,越是难过,他真想立即冲过去找董小南问个清楚明白,问她为什么……随即,他又自嘲地笑了, 现在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幸而这里没有别人,倘若有别人,肯定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吧,真地很像一个笑话。 第二天,董小南果然做了几道拿手菜给太安,太安尝过了,确实鲜美异常,和自己往常做出来的口味完全不同,董小南又写了菜单子,让孙睿鸣找出食材,装在一个口袋里,给太安带上。 太安拿了口袋,向两人告辞,然后走出青龙谷,他一直走到谷口,还忍不住回头来,凝神细看,却见董小南立在门边,正微笑着朝他摇手,太安心里忽然一阵酸涩,然后转身一阵风似地走了。 送走太安,董小南回屋里收拾东西,却总感觉有些空落落的。 孙睿鸣意识到他的失落,轻声抚慰道:“你也别太担心,太安已经是大人了,他会照顾自己的。” 董小南手搁在桌子上,摁住抹布,却想得有些出神。 “你——” “没什么。”董小南摇头,轻叹一口气,“对了,楚大哥怎么样了?” “这些日子总没见他。”孙睿鸣摇头。 “还好咱们俩总是在一处的。”董小南偏头瞧他,微微地笑,孙睿鸣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咱们俩不在一处,那你跟谁在一处?” “爹爹,爹爹。”小皎儿忽然咬着一枚野果子跑进来,“蝴蝶,我要蝴蝶。” “蝴蝶啊?”孙睿鸣俯身将她抱起,亲亲她柔嫩的小脸蛋,“好,爸爸这就去给你捉蝴蝶。” 父女俩走出门外,孙睿鸣轻轻将小皎儿放在地上,看着她欢快地朝前方跑去,捕捉那些漂亮的花蝴蝶儿。 孙睿鸣默运功力,将一只蝴蝶吸过来,任它在自己掌心蹁跹起舞,然后朝小皎儿招手:“皎儿乖,皎儿乖乖,看这是什么?” “蝴蝶!蝴蝶!”小皎儿异常欢快地跑过来,一把抱住孙睿鸣的大腿,“蝴蝶儿乖乖,我要蝴蝶儿。” 孙睿鸣把蝴蝶轻轻移到她的掌心里,小皎儿看着蝴蝶,笑得可爱极了。 “蝴蝶儿乖乖,我喂你吃野 果子,好不好?”小皎儿一面说,一面把野果子递到蝴蝶的小脑袋前,蝴蝶儿不住地拍着翅膀,想逃离她的掌心。 把手高高举向空中,小皎儿撒腿朝前跑去,咯咯笑得欢快极了,忽然,她脚下绊着块石头,仰面跌倒在草丛里,立即哇哇大哭起来。 孙睿鸣轻纵两步,把她给扶起来,拍掉她身上的草籽儿,柔声哄劝道:“丫头乖,丫头别哭。” “爹爹,疼。” “爹爹给你看看,摔哪儿了。” 孙睿鸣言罢,撩起小皎儿的裙摆,仔细看时,却见她的膝盖上有一块淤青,遂弯腰把她抱起来,朝屋子里走去。 “怎么了?”董小南正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儿,见他们父女俩进来,遂搁下针线起身。 “小皎儿她,跌了一跤。” “哦,让我看看。”董小南抱过小皎儿,撩起她的小裙子瞧了瞧,仔细吹了口气,“只是一点小伤,擦点药酒就好了。” 说罢,她站起身来,走到抽屉旁,伸手拉开屉子,从里面翻出瓶药酒,拔去塞子,用药棉蘸了酒浆,轻轻擦着小皎儿的伤口,小皎儿痛得直咧嘴,泪珠叭哒叭哒往下掉。 “好了。”处理完伤口,董小南轻轻把她放回地面,吻吻她的额头,“丫头,出去玩吧。” “娘亲,”小皎儿忽然扯扯她的衣角。 “怎么了?” “我……我想桐桐了……” “桐儿?”董小南脑海里闪过那张胖乎乎可爱的小脸,随即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们此刻到了什么地方。” “皎儿很想桐儿吗?”孙睿鸣又一次把小皎儿给抱起来,用胡须扎着她的小脸蛋。 “嗯。”董小南眨巴眨巴眼。 “那——让娘亲再给你生一个小弟弟,好不好?” “小弟弟?”皎儿歪着头,随即拍着手笑起来,“好啊好啊,我喜欢小弟弟,小弟弟真可爱。” 夫妻俩相视而笑。 幸而还有这个孩子在身边,给他们增添了无穷无尽的乐趣,若非如此,人生岂不无聊? 第53章 小狼 当楚宏再次出现时,孙睿鸣和董小南都是一惊,却见他英姿焕然,腰间悬着把宝剑。 “楚大哥,你这是——” “我已经想清楚了,下山,去找个镖局,当镖手。” “走镖?”孙睿鸣大出意外,“大哥,你确定?” “嗯。”楚宏点头,“非常确定。” “如果大哥考虑好了,那便去吧,只要活得轻松潇洒便好。” “睿鸣,”楚宏凝目注视着他,“难道你真打算,一生一世长居于此?” “有什么不行吗?”孙睿鸣眉头微微皱起。 楚宏一摆手:“罢了,你有娇妻幼女,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不像我孤身一人,不需要有这许多顾虑。” “大哥纵横江湖,自会有一番见识。” “就算是打发余生吧。”楚宏自嘲一笑。 “那,我给大哥收拾些东西。”董小南说完,走进厨房里,仔细看了看,从碗橱里找出烙饼、包子,并几个菜团子,细细地收拾好,打成包袱走出,又去孙睿鸣房中拾掇了几件衣服,还有些常用的药品,都放在一个包袱里,提在手中重新走出,将包袱递给楚宏:“楚大哥,你且拿上这些,路上用吧。” “嗯。”楚宏点头,接过包袱往后背上一搭,转身大步流星出了门。 孙睿鸣和董小南仍自站在原处。 午间,董小南用山蘑炒了腊肉,和楚宏一起,对坐在桌边吃饭。 “眼瞅着快入冬了,我去山上再打几只野兽,砍些木柴,你且细细做几身衣裳,准备过冬吧。” 董小南点头。 吃过饭,孙睿鸣进屋收拾了弓箭腰刀,便出了屋子往山里去,董小南在家里收拾东西。 一晃眼,太阳便落到山下去了,董小南做好饭,把几盘菜搁上桌,却听皎儿在屋外欢叫:“爹爹!爹爹!” 董小南出门看时,却见孙睿鸣扛着只野羊,手里还掂着野山鸡,野兔子,后面竹篓里还有活物在欢蹦乱跳。她赶紧迎上去,替自家男人卸下一切物什,拍去他身上灰尘,口中不住地道:“看这情形,你今天收获真丰富。” “那是自然。”孙睿鸣眸中难掩得意,“山里头还有一只大山猪呢,我把它藏起来了,明天再进山收拾。” “有了这些东西,咱们可以好好地过一冬了。” “我啊,”孙睿鸣一手拽过只竹笼子,“还给小皎儿带了个玩意。” “什么?” “你看——”孙睿鸣一打开笼盖,伸手从里面拎出个毛茸茸的小东西。 “这是——”董小南惊奇地瞪大眼。 “唔,唔唔,”那小东西发出几声低哼。 董小南还没搞明白,旁边一双手伸来,把那小东西抱了过去。 “乖,好乖。” “皎儿!”董小南忍不住轻嗔。 “娘亲,它真地好乖吧。” 董小南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方才讶声道:“这,这居然是一只狼?” “对啊。”孙睿鸣朝她挤眼。 “睿鸣!”董小南眉间微微浮起几许怒色,“你,你怎么?” “我怎么了?” “家里……怎么能养狼呢?”董小南说完,伸手去拎小狼,孰料小皎儿抱着野狼,闪身躲到一旁,不满地高高撅起嘴,“我就是要养小狼,我就是喜欢小狼,我喜欢小狼,喜欢小狼嘛!” “她喜欢,就让她养着呗,难道我孙睿鸣的女儿,还怕一只狼不成?” “我是怕小狼,咬伤皎儿。” “不会不会。”孙睿鸣摇头,转身嘱咐小皎儿,“从现在开始,这只小狼就是你的了,你一定要用心对它,只要用心对它,它就会喜欢你,以后长大了,还会保护你的。” “嗯。”小皎儿点头,露齿一笑,“爹爹,我给它取个名字,好不好?” “行啊,你想叫它什么?” 皎儿低头看看小狼,咬着下巴思忖了好一会儿:“就叫它——小呜吧。” 皎儿说完,抱着小狼连亲几下,抚弄着它的皮毛:“小呜,小呜,我们从此以后在一起,好不好?” “出去玩吧。”孙睿鸣摸了摸小皎儿的头,小皎儿抱着小呜,一蹦一跳地出去了。 “你啊,”董小南忍不住轻嗔,“就是太宠她了。” “她是我的女儿,我不宠谁宠?”孙睿 鸣笑得春风般淡定。 “不跟你说这个。”董小南摇摇头,开始拾掇那些孙睿鸣捉回来的猎物。 “对了。” “什么?” “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 “我想在屋子旁边修一圈木栅栏,再从山里捉些野猪,野鸡,野山羊什么的,回来养着,你看怎么样?” 董小南动作一滞,略略沉思,随即想起前世看过的一些关于原始人生活的书藉,不由扑嗤一声笑。 “你笑什么?”孙睿鸣奇怪地瞅她一眼。 “这个想法很好。” “真的?” “真地。”董小南一甩额前的碎发,“你把它们都捉回来,养在圈里,让他们产下小崽,再养大,吃肉,这样省事多了。” “还想要什么?” 董小南摇头,她也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要什么,其实这山里真地很不错,风景优美,水土地丰饶,还有什么可求? “不然,我再开垦两块地出来,种上些蔬菜,果树,怎么样?” “当然更好了。”董小南摸摸他的脸,“爱怎么弄,那就怎么弄吧。” “有你这句话,我实在太开心了。” 于是,从第二天起,孙睿鸣就开始“大动土木,先在屋子前开垦了一片地,然后起了好几个栅栏,种菜的种菜,种花的种花,又把从山里捉到的野山猪野山鸡什么的关进栅栏里。 屋子里,董小南仔细把东西收拾齐整,屋外,孙睿鸣非常踏实地忙活着,再不远处,小皎儿带着小呜,不停地在草地里跑来跑去。 这其乐融融的景象,连天上的神仙见了,都忍不住羡慕嫉妒恨。 晚间,小皎儿跑累了,回到屋子里,董小南给她洗干净,把她放到桌边的凳子上,再从厨房里端出饭菜和汤。 “娘亲,”小皎儿端着碗,一边往嘴里扒着饭,一边说,“我想喂小呜。” “嗯。”董小南往她碗里挟了一块肉,“先乖乖地吃饭,把饭吃饱了,再喂小呜。” “可是小呜很委屈。” “哦?小呜怎么委屈了?” “它在舔我的脚趾头呢。” 董小南低头往桌子下面一 瞧,果然看见小狼在轻轻地舔着皎儿的脚趾头。 “把你碗里的肉挟一块给它吧。” 董小南就挟了一块肉,扔到桌下,小狼叨起肉,转头摇着尾巴,飞快地跑走了,一直蹿到角落里,方才蹲下,放下肉块慢慢地吃起来。 “娘亲,我多喂小狼几块肉,可以吗?” “可以啊。”董小南脸上全是笑意,“只要你高兴就好,不过,先把饭给吃了。” 小皎儿听话地吃完饭,然后端着碗跳下桌,走到小呜身边,小呜已经吃完了肉,正蹲在那里,不停地摇着尾巴,用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小皎儿。 皎儿从碗里又挟了两块肉,搁到它面前,小呜欢叫一声,叼着肉开始大吃大嚼。 “小呜乖。”皎儿伸出一只白白的手,轻轻抚摸着小呜的后背,“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不得不说,小狼的到来,给皎儿的生活凭添了无穷乐趣,皎儿不再缠着董小南,成天带着小呜在山谷里跑来跑去,无忧无虑。 “睿鸣。” “嗯。” “你打算什么时候,教皎儿识字读书?” “这个么,还早呢,别着急。”孙睿鸣丝毫不以为意。 董小南一针一线地缝着手里的皮袍,看着自家男人,心里只觉快活无比。 孙睿鸣也察觉到了,抬起头来,朝她微微一笑。 冬天悄无声息地来了,空中飘起零星雪花,大地上很快变得白茫茫一片,雪花覆盖在树枝上,草地上,房顶上,使得一切看起来,就像个童话里的世界。 董小南给皎儿穿上兽皮袍子,任她抱着小呜在雪地里疯跑疯玩,只是小呜却渐渐地懒了,更喜欢靠在火炉边,懒洋洋地一动不动,比起初来时,小呜长大了许多,它和小皎愈发新近,成天贴着她不放,小皎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孙睿鸣把一块兽肉串在铁钎上,搁在火上慢慢地翻烤着,油脂一滴滴落进火堆里,烧得滋滋啦啦响,烤肉的香味在空中弥漫开来,格外诱人。 “呼哧,呼哧——”不知什么时候,小狼凑到火炉边,舌头伸得 老长,两眼紧紧地盯着烤肉。 “你想吃?”孙睿鸣从灶台上拿起把银闪闪的小刀,割了一块肉,递给小呜,小呜低鸣一声,立即跳起来,衔住肉块嚼了几下,便咽入腹中,然后伸出舌头舔了又舔。 孙睿鸣索性把整块肉都给它,小呜开心极了,叼着肉转身跑走,孙睿鸣串上第二块肉,继续翻烤。 于是这天中午,母女俩便吃到了香喷喷的烤肉。 “味道如何?” “好,吃,真好吃。”小皎儿双眼眯成一条线,“爹爹,你真厉害。” “我很厉害吗?” “当然了!”皎儿眼中全是笑意,“爹爹,我好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 “小丫头,就知道嘴甜。”孙睿鸣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瓜子。 “人家说的是实话嘛。”小皎儿也伸出舌头舔舔嘴唇。 “再吃点这个。”董小南把一碗香继粥推到小皎儿面前。 小皎儿挪过粥碗,慢慢地喝起来。 看着这一双儿女,孙睿鸣只觉得心里快活无比,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比得上这个呢? 吃过饭,董小南替小皎儿洗干净身子,把她塞进自己的小床里,看着她熟睡,方才回到孙睿鸣身边躺下。 摸着妻子光滑的后背,孙睿鸣心里分外踏实,然后一把将她揽进被窝里,细细亲吻着她的脸颊。 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在一起,日子很快乐。 转眼到了腊月,那个叫张海的野人却回来了,身旁还多了个女人,小腹微微突起,孙睿鸣请他们夫妻二人进屋里坐,又拿出好酒好肉招待他们。 张海对那妇人道:“这就是我时常跟你提起的孙大哥,他可是咱的救命恩人,将来啊,咱们得多多感谢他。” “奴家谢过恩公。”女子侧身,敛袖下拜。 孙睿鸣摆手:“不必,只要你们小两口从此以后在一起,和和美美过日子,也就行了。” “谢恩公赐教,请恩公放心,奴家一定会和阿海好好过日子的。” “这就对了。”孙睿鸣点头,“看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过来拿便是。” 张海夫妻再三道谢,然后起身离去。 第54章 乱世英雄 孙睿鸣此举,本是想救那女子和她的孩子,孰料边上人一看见粮食,一拥而上,就像饿极的狼见到肉一样。 女子护着孩子和粮食慢慢往后退,然而四面八方都是人,她能退到哪里呢? 几只手伸来,已经抓住了粮食,女子开始拼命哭叫,孙睿鸣到底不忍,蓦地飞起,一把拉着那女子,带着她飞了起来。 所有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 “好了。”孙睿鸣瞅了女子一眼,“现在安全了,你赶快喂孩子吧。” “恩,恩人……”女子浑身颤抖,脸上满是泪水,“谢谢恩人……” “不用。”孙睿鸣摆摆手,“对了,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盘溪镇。” “盘溪?”孙睿鸣双眼微微眯起,“盘溪怎么了?” “盘溪镇上发生了暴乱。” “暴乱?” “是。” “什么暴乱?” “好像,是一个村民的未婚妻,被村长糟蹋,那村长据说财雄势大,村民告状无门,还时时处处被欺压,最后索性偷偷跑出去,投靠了山上的盗贼,然后领着盗贼杀回来,把那村长全家杀光。” “哦?” “这件事过去了,其实也就过去了,在这个乱纷纷的世道,谁又能护得住谁,大家都不过是苟且活命罢了,苦的只是我们这些穷苦百姓……” 孙睿鸣沉默地听着,没有言语。 “谁想过后不久,一支官兵来了,说是剿匪,可他们哪是剿匪,一来到镇上,要吃要喝,还要年轻漂亮的女子陪他们睡……”女子说着,不禁流下泪来,“村民们实在受不了,几个胆大的,便联合起来,和官兵们对着干,那天晚上,死了很多人……” “事情发生后,官府派大军前来,要杀死全村的人……大伙儿各自携家带口逃命,我们这一群人,便走到了这里。” 孙睿鸣听得惊心动魄,热血不由阵阵上涌,额上青筋一根根爆起。 “……”女子抬头,十分无力地看了他一眼。 “这儿很安全。”孙睿鸣先安抚她,“你只管在这里呆着。” “可是外面——”女子眼里闪过丝迟疑,“外面还有很多人,他们都快饿死了。” 孙睿鸣沉默,然后轻轻地 道:“他们对你那样,你不恨他们吗?” 女子摇头:“做什么恨他们?大家都是穷苦人,实在是被逼得没有法子。” 若是旁人,肯定会说,这天下穷苦人多了去,碍自己啥事,可孙睿鸣毕竟不一样,他也曾经想过,经世救民,他也曾经想过,辅佐楚宏成就一番大业,结果楚宏迭遭情变,而他自己也孤立无援。 这些日子在青龙谷,他已经忘记了外面刀光剑影的世界,师傅教他的那些话,他也不愿去多想。 师傅说,他当有一番惊天泣地的作为,师傅说,上天注定,他会成为一代贤相。 其实这些日子在青龙谷中,孙睿鸣不是没有想过,对于外面那个世界,他着实非常地失望,因为失望,所以不愿再有所为。 或许就呆在山谷之中,和娇妻幼子一起赜养天年,岂不更好? 一代贤相? 多少英雄出师未捷身先死,空留遗憾。 多少痛苦压在心底,无法言述。 “恩人……”女子轻轻地喊了一声。 “你,你家里还有亲人吗?” “还有个六十岁的婆婆。” “那她如今——” 女子低头,没有言语——婆婆年事已高,在这样混乱的世道,只怕已经命陨黄泉。 孙睿鸣五脏六腑都纠结起来。 “你先在这里呆着,我出去瞧瞧。” 再次跃出山谷,孙睿鸣立于山巅之上,定睛看时,却见下方男女老少各躺一地,情状十分地不堪——有趁机小偷小拿的,有调戏良家妇女的,也有喝醉酒呼呼大睡的…… 孙睿鸣暗自摇头——纵然自己要救,也断乎不会救这些人啊,烂如泥渣,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他要的,是一种极为强悍的坚持,是一个男儿的凌云壮志。 是一种可济苍生的大智大勇。 就在孙睿鸣准备离去之时,却见人群里站起来一个人,挥舞着胳膊喊道:“大伙儿都起来,听我说!”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本没有人理睬他。 “那是我们的家,那儿还有我们的亲人!难道你们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那里吗?” 众人还是很冷漠。 “好,就算你们冷血无情,丝毫不顾念亲情,那么至少,得为自己争一席之 地吧?如今流落在外,无田无地无屋无舍,你们要怎么活下去?啊?” 这才有几个人三三两两地爬起来:“江才发,依你这么说,我们该怎么办?” “很简单,我们杀回去!” “杀回去?江才发,你说得好容易,是啊,你说得好容易,就像吹一口气一样,咱们什么都没有,怎么杀回去?他们可是有刀有枪的士兵!” “他们是凶悍,可他们不如我们熟悉当地的情况,更重要的是,没有我们这样一颗保护家园的心!” “江才发,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其中一个老爷子捋着胡须,“要是朝廷派大军镇压,又该怎么办?” 江才发双眼微微一眯,眸中露出丝凶光:“总而言之,老子要命一条,要头一颗,大不了就是个死,有那起有胆量的老爷们儿,就跟老子走!” 他虽然一腔豪情,然响应者廖廖,大家都不是傻子,深知这条路前途吉凶未知,哪个敢轻易下注? 算了。 竖子不足以谋大事。 江才发暗自咬牙,自己捋捋袖子往前走,半晌边上跟来一人,抖抖地道:“发哥,我跟你走。” 江才发瞥他一眼:“你不怕死?” “死……”那人的嘴唇不由抖了抖,“谁都怕……话说我,我还没娶媳妇儿呢。” 江才发冷笑:“那你还是回去吧。” “嗳,才发哥,话不能这么说——” 江才发脸上一丝笑意不减:“不这么说,那怎么说?你现在已然退缩,将来临事,肯定会打退堂鼓,我不要这样的人。” 江才发言罢,迈步就朝前走去。 孙睿鸣摸着下巴,没有言语——这小子,确实不知天高地厚,和朝廷作对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吗?单枪匹马可以取胜?他几乎可以想见事情的结局。 如果自己不管他的事—— 其实他们全然不相识,心里却起了惺惺之慨。 他想帮他一把。 思及此处,孙睿鸣闪身回到谷里,对那女人道:“你愿意跟我走吗?” 女人愣了一小会儿,咬着嘴唇点头。 “那你相信我吗?” 女人再次点头。 “跟我走吧。”孙睿鸣带着女子回到山谷里,先把事情简单地同董小南说了下,然后告诉董小 南,自己想帮江才发。 “你帮他?”董小南微愣。 “是,这样的人,值得帮。” “我倒也不反对,只是希望,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我会小心的,更会隐藏自己的身份。” “那好吧,需要我为你准备什么吗?” “不用担心,我都准备好了,你在家里乖乖呆着。” 孙睿鸣安抚好董小南,自己一个人出了屋子,先去山里,他把师傅给的那些东西都收起来了,不到紧要关头,是不会使用的。 从树下挖出包袱,仔细看时,见飞刀,剑,夜行衣都还在,孙睿鸣轻舒一口气,拿起包袱背上身,一个人出了山谷。 夜色泌寒,孙睿鸣加快脚步,因为只是一个人,所以他的动作十分地迅速,穿过丛丛的树影,直奔向盘溪镇。 希望江才发那个傻瓜没有做什么蠢事。 到得盘溪镇一看,却见各处关门闭户,静悄悄地,并没有异样。 奇怪。 难道江才发那个傻瓜在吹牛,事情临头又变了卦?怕死了,不想造反了,躲起来了? 孙睿鸣前后左右转了几圈,终于在一片小树林里找到了江才发,是时他正在做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找来几十个蜂窝搁在地上,还有很多的松树枝。 这傻瓜在干什么呢? 孙睿鸣看了许久,都没弄明白。 不过瞧江才发胸有成竹的模样,倒也不像真傻。 或许事情,再过数日就会见分晓。 于是,孙睿鸣十分安静地等着,也没现身,他拿定主意,若不是到生死存亡的关头,绝不伸手去救江才发。 想做英雄是吧?想造反是吧?自来成王败寇,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江才发,让我看看你的底线。 天亮了。 村子里传出公鸡的打鸣声。 江才发直起身子,揉了揉酸胀的腰。 他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地上的东西,心头雪亮。 然后一个人悄悄朝山更深处而去。 他动作迅速地穿过丛丛树影,搜集着自己想要的一切。 这一天,江才发很忙碌,而村子里的那些士兵照旧为非作歹,丝毫不知道,他们的生命,将在今夜,葬送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村民手里。 江才发有条不紊地布置着,按照他的计划,动用 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来达成他的目标。 孙睿鸣蹲在树上看着,渐渐心下有些明了了,才暗叹这小子果然还有几分头脑。 是夜,万簌俱寂,江才发把他的蜂窝,土炸弹,松树枝火把,分布在村子四周,又利用村子原来就有的粪池,布置了好些个陷坑。 夜最沉时。 江才发一人持刀,摸进一家农户屋中,手起刀落,将床上士兵刺死,然后急速蹿出门来,左右看看,却见村子里并无半点异样,他转身又进了第二间屋,第三间屋—— 事情比他想象的要顺利得多,士兵们醉生梦死,大约根本没料得到,谁竟然敢在他们的地盘上来这么一手。 突发性,机敏性,让江才发得手得极快。 直到连杀了九个人,才有士兵发觉,喧哗起来,抄起家伙追出。 江才发沿着路线逃跑,士兵们紧追,一路之上,江才发异常冷静地点燃炸弹,劈开蜂窝,顿时,村子里乱成一团,人仰马嘶,士兵们要么被炸弹点燃,要么被马蜂蜇得嗷嗷乱叫,要么跌进陷阱里,竟然没有一人冲出江才发事先设好的包围圈。 村子里各处升腾起烟雾,江才发立在村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发哥,发哥……”不知是哪里跑出来的男女老少,团团围在他身边,个个脸上难掩激动,“你这一票真他妈干得漂亮!” “这帮龟孙子,现在也让他们尝尝滋味!” “别高兴得太早。”江才发脸上却没有一丝喜色,而是格外地沉静,“事情闹得太大,官府只怕会很快派大军前来。” “才发哥,不如,咱们也上山落草为寇吧。” “是,这球日子,过着也是窝囊,不如上山落草!” “就是!宁可聚啸山林图个痛快,强似在这里看着妻女任人**!” “反了吧!反了吧!” 孙睿鸣远远地看着,心下暗揣江才发下一步会做什么。 却见江才发一脸冷然,丝毫不为所动,竖起右手放在耳侧:“大家先回去收拾东西,带上家小,和我一起趁夜色潜进山里,隐藏起来,再派几个机灵的人出来打探消息,摸清楚朝廷的动向,再作安排。” 众人这才冷静下来,按照江才发所言动作。 第55章 心愿 孙睿鸣却是越看越奇。 他原本以为江才发是莽汉一条,只是拼着一腔血勇送死,孰料仔细度之,他的每一步,都经过仔细的思量,一招一式严丝合缝,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假以时日,此人定成气候。 看来,自己倒担心得多余。 他索性翻了个身,在树上躺下来。 却说盘溪镇的村民在江才发的引领下,潜伏进了山里。 对于未来,他们的脑海里却仍旧是茫然的。 眼下官军被杀退了,威胁他们的势力也不存在了,接着呢?这几百人如何生存? 大伙儿都看着江才发,江才发不言语。 其实他心里也十分地惴惴。 他当时冲回来杀士兵,确实是因为一腔血勇,如今杀完了,却也茫然——盘溪镇出了这样的事,朝廷定然会遣大军前来,搞不好会封山,到时他岂不是害死了一村的人? 江才发深感压力重大,但当着众人的面,他的表现却依然是那般镇静,清醒地安排着每一件事,他先让大家把所有物资都集中起来,然后分配到人头上,先照顾老人、孩子,以及一些相对残弱之人,再把青壮年集中起来,让一些人巡山,保证安全,然后大伙儿各自去睡,而自己走进一个空寂无人的山洞,开始沉思。 怎么办? 上山为寇? 然后打家劫舍? 凭这些人? 还是自己举旗,谋反? 痛快完了,问题来了。 江才发觉得,自己平生没有这样艰窘过。 造反容易,生存困难。 创业容易,后续发展困难。 如果没有一条长期的,可供继存的路线,盲目造反,自然是死路一条。 该怎么办呢? 江才发走出石洞时,外面天色已然黑尽,村民们都睡熟了,四下里鸦雀无声,他一个人悄悄地朝外面走去。 一轮月亮悬在半空,清冷的月晖洒向地面。 “铮——”一道亮华忽然自半空里划过,稳稳射入树干之中。 江才发 愣了愣,方才走过去,抬手拔出小刀,却见上面还附着张小纸条,他拔出刀,取下小纸条一看,却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寻找安全可隐蔽的根据地。 江才发心头豁亮! 可不就是这话!再观这茫茫太苍山,前后连绵数万里地,要找一个这样的地方,十分容易,只要他带着这些人起房造屋,再得这山里的物资,要生存下去绝不困难! 等安顿好他们,自己再下山去观察动向。 只是这纸条——江才发仰头朝天空看了眼,并不见半个人影。 但他很清楚,肯定是有人帮了自己。 “大恩,不言谢。”江岩曲膝跪下,朝着空重重叩了几个头,“不知道尊驾是谁,但江岩受您恩惠,定当永铭于心。” 言罢,他重重叩头及地,拜了数拜,方才起身。 待他走远,孙睿鸣才从树上坐起身来,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对于这个人的前途,他仍然看得不太清——一则江才发虽有聪明,却没有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将来若是遇到大的战争,必败无疑,二则他缺乏后援,并没有人可以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像他这样没头没脑乱闯一气,很容易丧命,至于是否丧命,则要看他的运气和造化了。 这江山虽秀丽,是不是你的,那还难说,再则,江才发,你是否能从始至终,都禀有你光明的心志呢? 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忘记,因为什么而造反,不是为了填饱你一个人的肚子,不是为了满足你的私欲,更不是那帝王将相无上的荣光,而是——为了整个天下。 你如果只想隐于林下,只做个富家翁,到此足以,若你想兼济苍生,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 每个人的用心,到最后都会被人看清楚的。 整个盘溪镇的人,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朝廷大军赶到时,领队的将领目瞪口呆。 想 不到,真是想不到! 他们在附近一带山上搜寻一通后,仍然没有任何发现,只得转头离去。 盘溪镇的村民安全了,江才发放下心中一桩大事,而孙睿鸣也颇觉欣慰,至于,江才发的性命暂时无虞,只要他此后不出来乱动,什么事都没有,自己当回山谷。 折返途中,却见各处仍是乌烟瘴气,官吏倚仗权势横行不法,乡绅们强取豪夺,百姓们也很不争气,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人家瓦上霜。 孙睿鸣看着,心头火起,暗想这帮乱糟糟的人,实在也无一个值得自己去救。 他这样想着,回到山谷里,见大家都好好的,暂时放下一颗心,去山洞里搁了包袱,又跪在地上拜了数拜,站起身来,看着空空的石壁发呆。 师傅,做不做贤相,倒都无所谓,只要这天下太平安宁,弟子今生纵然垂垂老去,也无可遗憾。 午间,董小南吃饭时,往孙睿鸣碗里挟了许多饭菜,仔细看着他的脸色:“睿鸣你——” “没事。”孙睿鸣吃着饭,脸上流露出几许微笑,“你千万别担心太多,我什么事都没有。” 董小南又思及他种种所为,也觉得应该没什么事,因为此前,不管做什么,孙睿鸣都先照顾好她和孩子,把他们保护得好好的。 可她却担心他,并不愿意他出什么意外,但另一方面,她也晓得自家相公心中确实有一番鸿图大业,却因为种种缘故,没能施展开。 因为饭桌上有旁人,董小南也不好说什么,等吃过饭回到屋里,董小南才道:“睿鸣,你要做什么,只管去办,千万别担心我。” “小南……”孙睿鸣抬手摸摸她的脸颊,却到底什么都没说。 夜里,等董小南睡熟,孙睿鸣方才起身出了屋子,行至山巅,仰望着头顶浩渺无穷的星空,师傅曾经教过他数年星象学,可以灵敏预知未来之事,此前孙睿鸣一直不怎么用心,因 为他觉得,天下风云,与己无涉,他完全可以做一只逍遥世外的闲云野鹤,对于世间兴衷荣枯之事,全然不放在心上。 兴,又如何?亡,又如何?谋成霸业,又如何?身败名裂如何?于这苍茫红尘,也只是转瞬云烟。 若不是那谷外一番惨状,牵动他心内最后一丝怜悯之情,他大抵根本不会出手吧。 以他孙睿鸣的能力,自保绰绰有余,又何必兼顾他人死活? 师傅,我是潜于此处,自今尔后享这太平安乐,还是出谷呢? 他久久地沉吟着。 却说谷外的难民,断水断粮,又缺衣少药,有不少人已经患疾,或者饥渴得奄奄一息。 忽然一阵风吹来,空中下起雪花,内中一人拾起张纸细看,却见上面写得几句话:“太苍山中,桃源净土。” “这什么呀?狗屁不通。”有不耐烦的人,把那纸揉成一团,随意扔在脚下,另外有一些人则仔细研读,看出些究竟。 “反正,在此处也没有活路,还是下山去吧。” 众人说完,纷纷携老扶小离去。 山谷里重新恢复了平静,孙睿鸣坐在那山巅,纵观天下芸芸众生。 他如今的眼力,和当初那个躺在孙家宅院的瘦弱少爷有了极大区别,自然可以观测天地间亿兆生民的命运轨迹。 不再是自负,也不再是自傲,而是一种乾坤内隐,智珠在握。 但他仍然感觉到,这天下命局最核心的那一点,并没有被他掌握。 如果要摧毁这摇摇欲坠的大景王朝,最关键的一点,在哪里呢? 而摧毁大景王朝之后,在这片辽阔大地上,是否能按照他心中所想,重建一个属于他的世界呢? 如果他辅佐的“帝星”,其心志已斜,如果他辅佐的帝星,成一家天下之后,并没有之心,而是穷奢极欲,集天下之众美,逞己一时之欲,这样的主君,可值得效忠否? 他孙睿鸣想要辅佐的,是一个怎样的君王 呢? 人无完人。 纵然雄材大略如楚宏,也会因情而伤,纵然天纵英才如康河王……对,康河王现在也不知去了哪里,自从各地义军被番云国骑兵大肆剿杀后,全是风流云散,留存下来的廖谬无几,并且潜伏各处,不知所踪,要想找出来,谈何容易? 而这新的“帝星”,又到底是谁呢? 是现在只身为镖局趟子手的楚宏?是不知所向的康河王?是潜进太仓山深处的江才发?抑或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枭雄? 长江后浪推前浪,到底明日天下,谁握九鼎? 孙睿鸣深深地沉思着。 得其主,未得其时,不成也。 得其时,未得其主,亦不成也。 他这相,如今也是隐的。 帝之不显,相焉存? ……相,相。 龙远镖局。 楚宏坐在一张桌子前,大口喝酒。 任谁见了他,都想不到,会是从前那个儒雅风流的公子,会是那个对薛紫琴满腔衷情的奇男子,会是那个挥金如土的楚庄主,会是那个扬言要一揽江山的豪杰。 也许人生就是这般戏剧化,痛过,爱过,贫过,贱过,富过,贵过,到最后皆成烟云。 “楚镖头,”旁边一个人走过来,用毛巾擦擦手,在楚宏肩上拍了拍,“千万别喝太多,明日还有一趟货呢。” “我知道。”楚宏看了他一眼,端起酒碗来,最后仰脖灌下,不由咧了咧嘴。 “楚镖头,”那人在他对面坐下来,脸上浮起几许谄笑,“跟你商量件事儿。” “什么?” “那怡欢楼有个姐儿,瞧上楚大哥你了。” “什么姐儿婶子的。”楚宏眼里闪过几许不耐。 “我说你这个人,”对方忍不住在他肩上拍了一掌,“怎么就这般不解情趣呢?人家姐儿……” “你不要说了。”楚宏蓦地站起身来,甩步就朝外走。 对方当即“切”了一声,不禁啐道:“娘个奶奶的,还真当自己是什么稀罕大人物!” 第56章 巧遇 倏然间,楚宏眼里闪过一丝烈芒,右手握成拳头。 但他到底忍住了那口气,转身默默地走开了。 不管怎么样,心里有些底线,是不可以触碰的。 他楚宏再怎么落魄,绝对不会和什么青楼女子苟合。 “喂,你说那人,是不是有问题啊?” 背后有趟子手嗤嗤的笑声。 “嘘,别乱说话,他虽然是个闷葫芦,但手上的功夫却是真的,你不怕他一剑劈了你?” 说话的声音顿时消失了。 这倒是实情,如果楚宏的刀一出鞘,必定见血封喉,倒确实没有人敢招惹他。 “大家听好了!”一个身形彪悍的男人走进来,所有人立即站起,后背挺得笔直。 “明天有活儿。”大当家的嗓音像锣一样响。 “有活儿?” “有活儿?” “还是票大买卖。”大当家将双手环在胸前,“听着,都给我精神着点儿,千万不能出任何漏子。” “漏子?” “是,这次的主顾,出价黄金五千两,如果任务完成,你们一人可以分得两百两!” 两百两?众人顿时精神一震! 两百两黄金啊,可以买地,可以嫁好妻房,可以做很多事…… 唯有楚宏,仍然一动不动,保持着那种平静的脸色。 “大当家,您吩咐吧,要我们怎么做。” “嗯,”大当家点头,指出几个人来,“你们负责探路,你们负责护镖,还有,”他目光闪了闪,最后看向楚宏,“楚宏,你负责走暗镖。” 走暗镖,是一句行话,也就是让一个本领高强者,隐蔽在暗处,见机行事,以确保走镖的绝对安全性,当然也是获利最多的。 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是夜,院子里分外安静,楚宏坐在树上,抬头看着天空。 “楚宏。” 不知道什么 时候,大当家走到他身边,轻咳一声。 楚宏抬起头来,淡淡扫他一眼。 “我知道,”大当家的嗓音很低,“你跟他们不一样,所以明天这趟镖……” 楚宏什么都没说,仍旧静静擦拭着手中的剑:“大当家如果信不过我,那?” “不,”大当家赶紧摆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岂会信不过你,只是……” 楚宏霍地起身,迈步朝屋子走去。 “明天的事,不容有任何闪失……”大当家终于喊出声来,“还有,整个镖局所有人的命。” “我知道。”楚宏的声音还是很低。 大当家摸摸鼻子,不再说什么。 次日清晨,是个大好的天,镖局所有人押着银车上路了,按照大当家的安排,一些人探路,一些人护镖。 一路上倒也风平浪静,并不见什么杂毛,众人的情绪渐渐松懈,彼此开始互相取笑,忽然间,一个有经验的老镖师勒住马缰,众人一看他的表情,顿时也审慎起来。 “嗖!”利箭破空,瞬间将一个趟子手射落马下! “有敌情!大家准备!”只听大当家一声吼,众人纷纷抽出利刃,严阵以待。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四周始终十分地平静。 奇怪了。 可是大当家依旧冷沉着一双眼,紧紧地捏着马缰。 忽然,两条人影自空中飞落,挥刀斩向最前排两位镖师,其中一位镖师躲了过去,而另一位镖师肩胛中刀。 “护镖!”大当家一声怒吼,众镖师立即拔出武器。 黑衣人像潮水一般从树林里涌出,大当家一看这阵势,脸色开始泛白,额头上滴出大颗冷汗。 其中两名胆小的镖师,尿湿裤裆滚下马背。 是不是真功夫,到了关键时刻,自然明了。 黑衣人上来就杀,行事果绝狠 辣,丝毫不留余地。 就在大当家哀叹命休矣之时,奇迹发生了,刀光。 众人只看见一道道闪烁的刀光,刹那间粉碎了整片天空,刚才还生龙活虎的黑衣人,瞬间一个个躺倒在地,变成冰凉的尸体! 画面瞬间静寂。 过了许久,镖师们才一个个胆颤心惊地从地上爬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持刀而立的男子,他面色阴冷,一动不动,垂下眼睑,似乎瞬间又变成那个日常所见的醉鬼。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的事。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有人会懂得,他掩藏在玩世不恭表面下的冷冽锋芒。 大当家愣了许久,方才摆手:“上路。” 镖师们纷纷从地上爬起来,骑上马背,继续朝前走。 这次,再没有人言语,一个个全神贯注,侧耳倾听着四周围的动静,而楚宏,没了踪影。 之后三天行程,连续出现好几批劫徒,却都被楚宏给灭了,镖师们终于明白,他们好死不死,真不该去招惹那个男人。 他太狠了。 每一次出招,似乎都夹带着冲天的怒怨,丝毫不给人留余地。 货物安全到达目的地,大当家去结算酬劳,众人在原地休息。 一个镖师走到楚宏跟前,忍不住压低声音道:“楚……镖头,你那功夫,能不能教教咱们?” 楚宏抬头看他一眼,其实不太想理会。 那镖头便讪讪地走掉了。 大当家出来,把手一招:“走,咱们去酒楼喝酒。” 镖师们纷纷站起,跟着大当家去了城里最好最大的酒楼。 等伙计把酒菜上齐,众人纷纷给楚宏敬酒,楚宏倒也接过酒杯,非常坦然一杯接一杯地喝。 因为在座的都是男子,不免要说些荤话,楚宏脸上略略浮起几丝嫌恶之色,因起身走 到一旁。 他或许不以为这是什么,却终究是扫了众人的兴致,皆因他在,众人反倒不好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楚宏也知道是这么个缘故,故此去了楼下。 他单独要了壶酒,倚在柜台边慢慢地喝着。 “老板。”一阵香风扑面而至,却是个标致而美貌的娇娥,自门外而来。 “哎哟哟,”老板立即热情地招呼道,“是卢姑娘啊,今儿个要些什么?” 自女子进门,楚宏两眼便直直地盯着她,片刻没有离开她的身子。 或许在别的男人看来,她只是一个漂亮的,诱人的尤物,然而这女子身上,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 是那种隐藏得很深的气质。 女子大概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故此转头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微朝上扬起,露出个非常迷人的笑。 楚宏也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老板提出酒坛,女子近前拿起:“这酒钱……” “我请了。”不等她开口,楚宏便在一旁道。 老板愣了瞬,随即说道:“好咧。” 女子转头,淡淡地瞥了楚宏一眼,然后扭着腰肢走了出去。 等她离开,楚宏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轻轻推到老板跟前:“她是谁?” “你说她啊?”老板脸上绽出丝了然的笑,“喜欢她?” “你只实说,她是谁?” “她可是有夫之妇,而且老公还是个有名的醋坛子。” “有夫之妇?”楚宏目光微沉。 老板又咳了一声:“她丈夫便是前头开赌场的陈三,在这一带很有势力。” “赌场?”楚宏双眼又是一眯。 “是。” “老板!”却说镖行那一群人从楼上走下来,看见楚宏靠在柜台边,一时都站住。 “嗳。”倒是老板,非常响快地答应着。 “结帐。” “好咧,一共两百 两银子。” “好。”大当家答应着,从怀中抽出银票,递到柜台上,看看楚宏。 楚宏移步,同他们一起出了酒店,行至街边,却停了下来:“你们先走。” “怎么?”大当家眼里闪过丝疑惑,“有事?” “嗯。” “那……”大当家又看了他一眼,却已然明白,如果他不想说,问也是白问,于是带着其他人离去。 楚宏在街边停了好一会儿,移步朝前头走去,行不多远,果然看见一家赌场,门外悬着牌子,上书一个大大的“赌”字。 楚宏也不多说,迈步进了场子,却见里面一片乌烟瘴气,许多汉子光着膀子,围在桌边,呼三吆四。 目光扫了扫四周,最后落在正中间的赌桌旁,却见正中端坐着一个秃着前半边脑袋,后半边头发扎成小辫,横眉怒目的男人,想来,就是那女子的丈夫了。 不知道为什么,楚宏一看这男人,就觉得心里特别地来气。 不过,他仍然声色不动,仔细观察了许久,方才朝那个男人走去。 对方很快察觉到,蓦地抬头,双目炯炯看向楚宏。 楚宏始终不言不语。 直至走到桌边,方从口袋里掏出一锭黄金,轻轻地搁在桌面上。 秃脑袋汉子的双眼亮了一下。 不过,也只是一下。 他也不言语,只是轻轻招招手,旁边一个人立即踏前一步,站了出来。 “骰子?还是牌九?” “大小。”楚宏简单地道。 那人便拿起骰筒,开始用力地摇晃,然后铮一声定在桌上,两眼盯着楚宏。 “大。” 那人微微一愣,垂在身侧的左手动了动,楚宏却只当没看见。 骰筒开了。 果然,是个大。 陈三不由抬头,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下。 对方的目光闪了闪,却没有言语。 第57章 情怀 “还赌吗?” “赌,十局。” 接下来十局,每一局楚宏买的都是大,伙计揭开,也盘盘都是大。 转眼间,楚宏面前的钱钞,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赌到十一局,陈三霍地站起:“这位仁兄,咱们去楼上,如何?” 楚宏冷冷一笑:“请。” 陈三一摆手,只和楚宏上了楼。 两人一坐定,陈三便道:“兄台,说吧,为什么来?” “女人。”楚宏单刀直入。 “女人?”陈三微愣,两条黑眉竖起,正要发作,却听楚宏异常肯定而又清晰地道,“她不是你的女人。” “什么?”陈三大吃一惊,那表情简直比输了银两还要震撼。 “让我带她走。” 陈三沉默着,很久很久,才一字一句地道:“你没有说错,她,确实不是我女人,只是,她愿不愿意跟你走,却不是我能说了算。” “那好,让我单独跟她谈。” 陈三迟疑片刻,才道:“好。” “你且等等。”陈三说完,站起身来,走出屋子,楚宏坐在原处,静候了好一会儿,却听屋门发出声轻响,却是那女子走了进来。 两人久久地对视着,谁都没有言语,却有一种天慌地老之慨。 “我跟你走。” 楚宏微微地笑了——是个聪明女人。 “那就走吧。” 当楚宏推开门的刹那,却见陈三立在那里,陈三一看女子脸色,便明白过来:“这位仁兄,能不能请你给小弟一点薄面?” “嗯?” “无论如何,她总是我名义上的妻子……请容小弟安排。” “好吧。”楚宏点头,“三天后,我到这里来接人。” “好。”陈三点头,“三天后,夜里,一更时分。” 商定好这件“大事”,楚宏不由松了口气,转头看了女子一眼,女子也正深深地看着他。 楚宏也没多说什么,解下腰中佩剑,递给女子,女子接过,紧紧地握在手中。 从赌场里出来,楚宏再没去别处,直接回了镖局,却见镖局里一片静悄悄,连个苍蝇蚊子都没有,他正要回自己的屋子去,却听身后传来一声 女子轻呼:“宏哥哥……” 楚宏的身形微微定住。 转头看时,那女子身姿婀娜,纯净面容美好得有如一朵出水芙蓉,教人无法不怜惜。 “宏哥哥。”女子走过来,满眸柔情地看着他。 “馨雅。” “宏哥哥!”女子眼中顿时涨满惊喜,“你终于,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我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 “你几时回来的?” “刚刚。” “那,回屋好好休息吧。” “不,”馨雅脸上满是笑意,“我,我很想——” 有千言万语想同他说,有千般心事想告诉他,时时刻刻都想见到他。 楚宏是过来人,如何不解得她此种表情?只是他的心已经经历千百种沧桑,早已不复当初的温情款款。 这种单纯的小姑娘,不再适合他了。 “宏哥哥。”王馨雅却不知道,只以为楚宏肯这样对她说话,便是心存好感,于是更加靠前。 “宏哥哥。” “宏哥哥,我——” 楚宏脑海里闪过薛紫琴的影子,犹记当初,她也是这般—— 楚宏却突然觉得十分地无措,简直不知该如何处置眼前这情形,幸而一名伙计走上前来:“楚镖头——” 乍乍一看眼前这情形,伙计也停了下来。 “馨雅,去房里休息吧。”楚宏柔声劝道。 “宏哥哥……” “去吧。” 目送馨雅走远,楚宏方才转头看着伙计:“有事吗?” “是这样,楚镖头,大伙儿商量来商量去,都想跟您学两手功夫,不知您同意不?” “功夫?” “是是。”伙计连连点头,楚宏前几日在道上露的那几手绝活,确实把他们都给镇住了,更何况,这功夫还关系到他们自家的生死存亡,如何不让他们动心? “没问题,”楚宏点头,“今晚二更时分,所有人集中在院子里等我。” 伙计略吃一惊,本来想问为什么要在夜里,话到嘴边却强咽了回去。 楚宏回到自己房里,收拾妥当一切,把剑擦拭得雪亮雪亮,便往床上一躺,呼呼睡去。 待到傍晚,楚宏方才起身,去前厅吃过饭 ,又回到屋里睡觉,直到两更时分方才起身,到院里一看,所有人已经齐刷刷地挺得笔直。 楚宏利目一扫,见他们一个个神情凝肃,再没有从前那种嬉皮笑意,微微颔首。 “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真的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众人话音刚落,却陡觉一道寒冰冰的剑气直贴住喉咙,不由蹬蹬蹬接连往后退去,面色倏地大变。 再看楚宏,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众人额上全是冷汗,瞬间透体而出。 “都回去,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告诉我。” 楚宏言罢,转身调头就走。 等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才有镖师低低地道:“你们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什么呀。” “我……” 有道行高的,自然就看清楚了,而那些没道行的,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好像转瞬之间,生死存亡已定。 可不就是转瞬间的事么? “他妈的,”有人忍不住低咒,“真他妈邪了门儿。” “我怎么瞅着……” “大当家。” 众人忽然停住议论,把目光转向正稳步走来的男人。 “怎么了?”男人的声音很轻。 “楚镖头他,”有人跳出来,比比划划,“嗖地一声,就,就——” 他想着那情形,却根本没法子说出来,只觉得心中还有一阵寒意在翻滚。 大当家没有言语,对于楚宏这个人的行为举止,他也多数时间搞不懂,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他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到底从何而来,只是他特别地神秘,也特别地孤僻,一般不跟“俗人”来往。 “大当家,他的功夫,只怕我们着实学不来。” “是啊,”另外一名伙计也道,“那神出鬼没的,谁知道是什么。” “好了。”大当家嗓音一沉,“都给我住嘴,看你们这怂样,一辈子都没有出息,都给我干活去。” 伙计们纷纷散开,大当家立在原地,脑海里仔细思索楚宏这些日子以来的所作所为,越想越觉得蹊跷——他的每 一招每一式,似乎都跟寻常人等有极大的差别,那出招之凌厉果决,手段之毒辣,实在骇人听闻。 不过幸而他能肯定的一点,便是楚宏绝不会去做什么坏事,他顶多不理人,也不跟旁边人说话,如此而已。 三天时间到了。 楚宏一大早起来,换了身新衣服,找到大当家:“今天我要出去一趟,带个女子回来。” “女子?”大当家先是一怔,继而眸中露出了然的笑,“好,好,你只管去。” 楚宏略一点头,便出了镖局,大步流星往赌场的方向去。 一进赌场,他便看见卢氏女换了身素朴的衣裳,十分安静地站着,陈阿三正慢慢跺着步。 看见楚宏,卢氏女眼里闪过丝亮光。 楚宏看了陈三一眼,陈三却只是笑。 楚宏便从怀里抽出准备好的银票递给陈三,陈三接过,连连作揖:“恭喜,恭喜两位同结连理。” “走吧。”楚宏近前携起卢氏女的手,带着她向门外而去。 等出了门,站在街边,楚宏柔声道:“你且在这里候着,我去叫马车。” “嗯。”卢氏女低头,淡淡一笑。 很快,楚宏叫来一辆马车,两人坐进去,楚宏吩咐车夫:“去丁家胡同。” “嗳。”车夫点点头,赶着马车往前。 “在丁家胡同顺数第三家院子,停车。” 待马车停稳,卢氏女从车里出来,却见一座洁雅的园子,周围一带粉墙,门外分左右各有一匹石雕的马。 “真有趣。”卢氏女上前摸摸马头,唇边漾起丝妩媚的笑,“人家门外,不是狮子便是pixiu,你倒好,弄两匹马。” 楚宏也不解释,只是抬手推开院门,引着卢氏女走了进去。 “这是你的屋子。” 卢氏女进屋一看,但见桌椅整齐,窗户明净,心下颇觉满意,于是微微点头,却听楚宏在后方,不紧不慢地道:“现在,可以告诉我实话了吧?” 卢氏女倏然一惊,不由转头瞅他一眼:“什么实话?” “你,究竟是谁?” “什么究竟是谁?”卢氏女愈发不解。 “真地不肯说实话 ?” “楚……” “不说实话,也不要紧,我有的是时间,我们可以慢慢磨,直磨到你什么时候有兴趣说,再告诉我,也不迟。” 楚宏言罢,转身朝外走去,口中十分淡然地道:“不过这之前,你可以放心住在这儿,十分地安全,很安全。” 他言罢,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回到镖局,却见众人正在大厅里吃饭,楚宏走过去,也拿了只碗,舀饭吃,众伙计们纷纷转头,奇怪地瞅着他。 却说楚宏拿碗盛了饭,复又出门,坐在石桌边吃起来。 对他这样的行径,众伙计倒也是见怪不怪了,只观察了片刻,便又转回头来各自吃自己的饭。 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没什么活儿,镖局里十分清闲,镖师们走镖回来,便各自去寻自己相好的,或者干点别的营生,楚宏时而在镖局,时而外出,不过倒没什么人理论他。 再说山里,孙睿鸣一直像往常一样,照顾着妻儿,皎儿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可爱,越来越聪明,孙睿鸣教她读书,习字,也教她功夫,直到这天,在饭桌上,皎儿忽然道:“爹爹,我想去谷外看看。” “谷外?” “是啊,爹爹你不是常说,山谷外有个地方叫京城,那里有很多漂亮的房子,还有文武百官吗?” “你,你喜欢那些个?” “看看嘛,看看好不好?” “好吧。”孙睿鸣点头,“那爹爹就带你去看看。” “睿鸣。”董小南明显地不同意,“你也太宠她了。” “小孩子都这样,再说,多走走,看看,没什么不妥当。” “话是这么说——”董小南也不知道该怎么讲。 “不会有事的,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 “不用了。” 听她这么说,倒轮着孙睿鸣奇怪了:“话说,你嫁我也有些时日了,似乎对世间那些热闹繁华事,竟无半点艳羡,养这成恬淡性子。” “我这性子,不好吗?” “当然好,只是——未免有些清寒了……” 董小南微笑不语。 要说热闹繁华,她前世已然见得太多,实在没有什么好贪恋的。 第58章 父爱 “可我终究是放心不下你。”孙睿鸣拿起她的手,眸中满是含情脉脉,“只想时时刻刻和你厮守在一处,不忍分离。” “睿鸣?”董小南极少听他说这样绮缱之语,一时不由愣住,看着他只呆呆说不出话来。 “倘若片刻见不着你,我这心里就难受。” “那……”董小南微微地笑了,“就一处吧。” “嗯。”孙睿鸣点头,“我会细心安排好一切。” 于是,孙睿鸣自己做了辆马车,把路上要用的物品一件件放上去,什么都准备得妥妥当当的,才携着妻女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青龙谷,一路往京城的方向去,沿途但见百姓们困苦不堪,生机萧条,时而能见着几个作乱的。 “爹爹,”皎儿因见着一群乞丐,忍不住撅起小嘴,“原来谷外的世界竟是这般。” “怎么?”孙睿鸣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嗓音低沉,“后悔了?” “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吃上不饭呢?” 孙睿鸣沉默。 皎儿自落地,便生活在他的保护之中,甚少尝过颠沛流离之苦,对于这民间种种,自然不太了解。 “爹爹。”皎儿抬头看他,“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皎儿说得很对。”孙睿鸣抱过她,放在膝上,一遍遍亲吻着她的额头。 “爹爹。”皎儿张开双臂,将他抱住,忽然深叹道,“我好喜欢爹爹——能有这么一个爹爹,是我的幸福。” 孙睿鸣心中也充满了感动,他何尝不感谢上苍,不感谢上苍赐予他娇妻幼女,他千金宝贝她们。 这日在一家客栈宿下,孙睿鸣携着妻女进店,老板立即殷勤地送上饭菜。 皎儿抓起一只鸡腿正要吃,却见门外一个小乞丐正探头探脑地张望。 她一时心中不忍,便转头对孙睿鸣道:“爹爹,我想把这个,给他。” “行 。”孙睿鸣点头,看着女儿跳下桌,走到门边,将鸡腿递给小乞丐,小乞丐拿着鸡腿,转头飞快地跑走,躲到墙角里低下头大吃大嚼。 小皎儿回到屋里,坐在桌边,却满脸闷闷不乐。 “丫头。”孙睿鸣奇怪地看着她,“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孙漱皎摇头,“只是看着他,心里难受。” 一时,一家人吃完饭,从店里出来,孙睿鸣把妻子和女儿送上车,趋使着马车朝前方走去。 马车走走停停,直到傍晚时方再次停下,孙漱皎从车里跳下来,却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于是绕到车后看去,却见午时见过的那个小乞丐,正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眼里满是渴盼的光。 孙漱皎想了想,爬上车拿了一包干粮,走向那小乞丐,把手里的干粮包递给他,谁知小乞丐却定定地看着她:“你,你叫什么名字?” “嗯?” “我要娶你。”小乞丐毫不迟疑地道,“将来有一天,我一定要娶你,你是我的。” 他说着,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孙漱皎玉白的纤腕:“记住,你是我的,你一定是我的。” 孙漱皎上下看看他,倒也没有讥笑嘲讽,而是十分认真地道:“好,你记住了,我叫孙漱皎,家住在青龙山谷……我等你。” “嗯。”小乞丐点头,“那你不许失言。” “我不会的。”孙漱皎弯起唇角,微微地笑。 小乞丐这才抓着干粮包,一步三回头地去了,行出一段距离,他还回头不断地看着孙漱皎。 等他走远,孙睿鸣方才走到孙漱皎身边,一只手轻轻放上她的肩膀:“皎儿,你同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啊。”孙漱皎转头,看着父亲嫣然一笑。 “傻丫头。”把女儿重新带上车,孙睿鸣赶着马车,继续朝前走去。 “爹爹。”孙漱皎半伏在父亲怀中,轻轻抚玩着他腰间 的玉佩。 “傻丫头有心事了?”孙睿鸣的话音里满含宠溺。 “我不知道。”孙漱皎嘟起小嘴,“爹爹,我好喜欢你。” “哦?” “我希望将来……”孙漱皎说着,唇角满是甜甜的笑,她有太多的期盼,希望将来有一天,能逢着一个疼爱自己的男子,希望将来有一天,自己可以过得很幸福,希望将来有一天……她想着这些事,心愈发地欢悦。 孙睿鸣把她抱起来,搁在膝头上,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她的额头,丫头,你真是个傻丫头,是个很傻很傻的丫头。 董小南在旁边看他们父女俩如此,忍不住道:“睿鸣啊,看来你这一路上,是得捡个小女婿回去了,咱们这宝贝女生外相,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 孙睿鸣疼惜地摸摸皎儿的脸蛋,用胡茬扎她的小脸蛋,皎儿高兴得咯咯直笑。 却说这日到了庆阳府,孙睿鸣挑了一家极大的客店,安置了马车及一应器什,便带着妻子和女儿出门,一路闲逛着,但见各处商店林立,行人如织,却与别处全然不同。 因皎儿要吃桂花糕,孙睿鸣便带着她们母女俩走进糕饼店。 “客官,要些什么。” 孙睿鸣点了几碟子糕点,那老板从柜台里拿出来,搁在桌面上:“客官,请慢用。” 孙睿鸣结算了钱,把糕点给小皎儿:“皎儿乖,吃吧。” “娘亲。”皎儿却把那糕点先给董小南,“你吃。” “皎儿真乖。”董小南接过糕点,放进口中,细细地咀嚼着,但觉甜香满口,果是不同。 “喜欢吗?”孙睿鸣俯身抱起小皎儿,“如果喜欢,就多买一些。” “嗯,喜欢。” 孙睿鸣便命那掌柜,把几盒糕点给打包捆起来,拎在手里朝外走。 “客官,请慢走。” 一家三口出了门,孙睿鸣带着妻女在街上慢慢地走着,观看这一路繁华。 “好漂 亮啊。”恰好看见一队耍花灯的人过来,皎儿忍不住欢快地拍起手掌,“漂亮,真地好漂亮。” “皎儿喜欢?” “嗯。” 孙睿鸣便走过去,买了一盏花灯给她提着,皎儿高兴得又跑又跳又叫。 这一路之上,一家人都过得非常开心,孙睿鸣是个称职的好父亲,始终保护着妻子,儿女。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到了京城。 京城繁华,果然与别处完全不同。买什么,卖什么的,应有尽有。 小皎儿快活极了,这里跑跑,那里跑跑,这里跳跳,那里跳跳。 忽然,她在一个耍百戏的台子前停住,抬头看去,却见那戏台子上,有头顶碗儿的,有敲锣的,有打鼓的,有这样的,那样的。 皎儿便看住了,在那里挪不开脚。 这时,旁边凑过来一个尖嘴猴腮的男子,拉扯皎儿的衣衫:“小姑娘,愿意跟叔走吗?叔给你买好吃的,好玩的。” 小皎儿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转开身,未料那男子忽然伸手,捂住她的口鼻,小皎儿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心中顿时满是恐惧。 男人以为自己得手,心里正偷着乐,哪晓得后颈忽然重重挨了一记,立时晕了过去。 “爹爹!”皎儿扑进孙睿鸣怀中,紧紧地抱着他。 “没事了,没事了。”孙睿鸣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有爹爹在呢。” 他原本以为,小皎儿会哭个不住,哪晓她小嘴一咧,竟然笑了。 “嘿,你这丫头,”孙睿鸣在她的脑门上轻拍一记,“笑什么?” “其实那个人,真地很好笑。” “有那么好笑?” “很好笑。” “他在打你坏主意呢。” “我才不怕,我有爹爹保护啊,我知道,有爹爹在,皎儿一定不会出事的。” 孙睿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道这丫头还真有几分胆色。 “可惜小呜不在。”皎儿吐吐舌头,“否则 我肯定让它咬死那个坏家伙!” 孙睿鸣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看样子,自己得再教小皎儿一些功夫,让她可以自发地应对任何一种情况,即使他不在身边,也不会受到威胁。 “对了,娘亲呢?” “娘亲在那边呢。”孙睿鸣抱起小皎儿,快步走回董小南身边。 “怎么去了那么久?”董小南斜瞥他一眼。 “呃,没什么,只是看了场好戏而已。” “好戏?” 董小南颇觉意外。 直觉告诉她,这父子俩定然隐瞒了什么事,只是看孙睿鸣的模样,却是不愿意说。 她也不多问。 因为她相信孙睿鸣,如果他不告诉她,必定有他的原因。 晚上,耳听得娘亲睡熟了,小皎儿才慢慢爬到孙睿鸣身边,轻轻扯扯他的衣袍:“爹爹,爹爹。” “嗯?”孙睿鸣坐起身来,把她抱进怀里,亲亲她的小脸蛋,“怎么啦?” “我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我和酮儿订过亲了,可是又答应了小乞丐。” 孙睿鸣忍不住失笑:“丫头,你还小呢,管这些做什么?” 小皎儿苦着一张脸:“可,要是他们碰见了,那该怎么办?” “碰见?那等他们以后碰见再说吧。” “爹爹。” “嗯?” “爹爹爹爹爹爹……”小皎儿却只是趴在他的怀里撒娇。 “好吧。”孙睿鸣揉揉她的脸蛋,眸中满是宠溺,“丫头别胡思乱想,一切有爹爹呢,爹爹会为你做主的。” “爹爹会保护我吗?会原谅我吗?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会在我身边吗?不会讨厌我,不会责怪我吗?” “不会。”孙睿鸣微笑着摇头,“你是我的丫头,你是爹爹的宝贝,一生一世都是。” 小皎儿瞪大双眼,然后凑到孙睿鸣身前,吻了吻他的额头:“爹爹我爱你,皎儿很爱你,很爱很爱你。” “爹爹,也很爱你。” 第59章 遭贼 一家三口在京城里呆了半年,把皇都从里到外逛了个遍。 这天夜里回到客栈,董小南揉着酸胀的小腿,忍不住道:“忽然很想山谷……很想那个温暖的小窝,很想趴在被子里的感觉,好舒适好贴心……” “皎儿,你呢?” “我也想回去了呢。” “那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山谷吧。” “嗯。” 第二天清晨,孙睿鸣带着董小南和小皎儿动身,谁知刚下楼,便听见一声惊喜的呼唤:“二少爷!” 孙睿鸣定睛看时,却见是一个孙家大院里的下人。 “二少爷,想不到会在这儿瞧见你,你还好吗?” “很好。”孙睿鸣点头。 “既然到了京里,为何不去尚书府?您知道吗?咱们家三少爷,现在已经升任工部尚书了!” “工部尚书?”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倒真让孙睿鸣吃了一惊。 “是啊是啊。”家人连连点头。 如果人不在京中,还说得过去,现在既已到了京中,若不去三少爷府,于情于理上,反而过不去,孙睿鸣只好拿眼去瞧董小南,用目光询问她的意思。 “那就……”董小南答应得很勉强,显然,她是不太喜欢这种红尘俗世中的热闹,“去看看吧。” “你来驾车吧。”孙睿鸣说完,自己带着董小南坐上马车,让那家人赶着车,徐徐朝尚书府而去。 到得尚书府外一看,却见是座十分气派的院子,外面停着一排马车,孙睿鸣领着董小南和皎儿下了车,抬步迈上石阶。 “快去通禀,就说二少爷来了。” 守门的都是孙睿龙发迹之后,新招来的家人,并不识得孙睿鸣,愣怔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赶紧答应着进院里去了。 没一会儿,孙睿龙亲自迎出,一见孙睿鸣,脸上满是喜色,上前一把将他抱住:“二哥!” “三弟!”孙睿鸣心中也不胜感慨。 “里面请,里面请。”孙睿龙亲自将他们引进府内,沿途但见鲜花如锦,流水淙淙,雕梁画栋,处处透露着太平富贵的景象,与从前大为不同。 兄弟俩进了书 斋,孙睿龙命仆从奉茶,对坐寒喧片刻,方道:“二哥既来京中,定要多住些时日,让小弟一尽地主之谊。” “这个——”孙睿鸣沉吟。 孙睿龙赶紧摆手止住他:“二哥的性情,我很明白,向来最厌俗务,不喜官场应酬,这个也容易,我这府中有好几个别院,且拔一间给二哥,二哥二嫂只管住下,再说,我还从来没有深谢过,二哥的培养之恩,再造之德呢。” “这些,都是小事,”孙睿龙摆摆手,“你如今身为朝廷命官,又是二品**,一定要记得当初应考时的初衷,好好做官,忠心事主,兼济万民。” 孙睿龙唯唯答应,又吩咐人备办酒饭。 因孙睿龙极力力挽留,孙睿鸣也不好就这样离去,故带着董小南和皎儿住进后院,果见那院子清雅异常,确是个读书,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久坐其间,很快忘忧忘俗。 孙睿龙对他们夫妻颇为照顾,一切茶饭器什,无不尽心尽力,又怕孙睿鸣乏闷,送来琴,棋,书,画等消遣物。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 葡萄架前,孙睿鸣拿着本书册,正教皎儿读书识字,皎儿十分聪敏,一教便会,引得孙睿鸣十分开怀,抱着她接连亲了好几下。 董小南拿了个鞋底,在旁慢慢地纳着,心下也十分地安宁。 孙睿龙走进院里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天伦乐图,心下不由升起几丝艳羡,当下赞道:“二哥,你真是好福气,能娶到二嫂这般温柔贤淑的女子。” 孙睿鸣搁了书册,站起身来,眉宇间浮起淡淡笑意:“你若是喜欢,也可以这般。” “我?”孙睿龙摇头,“只怕不成。” “你难得有闲,快过来坐吧。”孙睿鸣热情地招呼道,等孙睿龙过来坐定,董小南提了壶茶出来,给他们兄弟俩各自斟了一杯。 孙睿龙端起茶盏来,慢品一口,双眼微微眯起:“好茶。” 董小南退了回去,仍坐自己的活儿。 这厢孙睿龙方道:“二哥,小弟有一事想请教。” “哦?” “皇上打算修建一座新宫殿,圣旨下到工部,却遭到两位工部郎官的全力反对,他们说现在国库吃紧,各地灾情不断,民不聊生,皇上还有心思做这事,分明是置万千黎民于水火之中。” “那你呢?”孙睿鸣面色沉稳。 “我——”孙睿龙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他夹杂在其间,也是两头为难,倘若不遵旨,皇帝发起脾气来,绝不是顽的,可是若遵旨…… “你是想左右逢源,对不对?”孙睿鸣一眼瞧穿他的心思,“既想迎合皇上,又不想担骂名。” 孙睿龙脸上微微泛红,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今上此举,”孙睿鸣沉吟了一下,方道,“于此时确实欠妥,各地起义军不断,灾民们闹着饥荒,卖儿卖女,皇帝却醉生梦死,过着奢华富丽的生活……着实让人寒心。”他顿了顿,方道,“难道朝中,便没有人犯颜直谏么?” “犯颜直谏?”孙睿龙摇头,“二哥,你,你是不在朝中为官,方才说这样的书呆子……” 他的话说了一半,突地戛然而止,然后怯怯看孙睿鸣一眼,原本以为孙睿鸣会勃然大怒,谁知他还是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神色丝毫不变。 孙睿龙低头喝茶,院中气氛变得有些古怪,又说了会儿闲话,孙睿龙方起身离去。 孙睿鸣仍坐在桌边,却不禁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当初让孙睿龙去考科举,原本只是想让他继兴孙家家业时,再经世济民,如今看来,只怕朝廷中的文武大臣,多是皇家鹰犬,只想着奉上马结讨好,安守自己的职位,要说真正把天下苍生放在眼里的,只怕少之又少,是以,帝驾之前多谄媚之徒,都是见皇帝喜好什么,便快些儿奉上什么,上所好,下必兴焉。 再看龙座上的那位,喜好美色,爱琼楼玉宇,于政绩上却是平平,所以才导致天下纷乱不断,纵然前番化解危机,也是太后所为。 如此说来,堂 堂一个大景皇朝,权柄握于女子之手? 帝庸,后宫干政,文谗武悍,怎么看,都是一种大败之相,当然,一般人是不会去想这个的,他们只要一日油盐柴米酱醋茶即可。 朝事如此,早已危机重重,而这京中人材济济,难道,便无一深具慧眼者?或者,此等人已然对朝廷失去兴趣,欲投效于别处? 孙睿鸣当然不会同孙睿龙说这些,他知道此刻孙睿龙热衷于权势,只怕劝亦无益。 倘若大厦将倾,人心离乱,到时鱼龙混杂,世情喧喧,也不知有多少英雄将辈出。 自己暂且偏安一隅,观这天下风云雷动。 未知,将来如何。 此后孙睿龙便不常来,很显然忙于自己的事,孙睿鸣仍然观书下棋,也不外出,董小南仍然安静地陪着他。 直到这晚,孙睿鸣即将熄灯入睡,院墙外忽然蹿进一个人来,跌于地面。 孙睿鸣正要上前查看,忽闻殿外人声大作,那男子抬头看他,低呼一声:“救我……” 孙睿鸣略一思忖,将他放进一只水桶之中,然后缓缓没入井内,再以井盖覆于其上,迅速处理干净地上血迹。 却听得“砰”一声,院门被人撞开,却是数名气势汹汹的官兵,为首者厉声喝道:“人呢?” 孙睿鸣慢慢站起身来,近前施礼:“官爷。” 对方上上下下地扫视着他,目光冷然:“刚刚,跑进来的人呢?” “什么人?”孙睿鸣还是那样平静,侧身退到一旁,“你看看我这小院,一目了然,有什么人?” 将兵们四处看了看,果然不见人,断乎谁也不会想到,这么短的功夫,那受伤之贼会躲到井中去。 他们又仔细地看了看孙睿鸣,见他谈笑自若,依然平静如常,心下虽疑惑,却也深知此地不可久留。 “走!”为首之人将手一摆,所有人随即退去。 等院子里安静下来,孙睿鸣方才打开井盖,将那男子扶出。 “怎么样?” “大恩不言谢,将来若有机会——” “免了。”孙睿鸣止住他,“我不问你来历,也不问你去处, 你且随我进屋吃些东西,用了伤药,趁着夜色离去便是。” “好。” 孙睿鸣将汉子带进屋内,董小南看了,也不细问,给对方拿来吃食、药物,对方埋头吃了饭,又擦了伤药,转身迅疾离去。 却说第二日,孙睿龙前来,言辞闪烁,探问昨夜之事,孙睿鸣看他许久,心念甫动:“如果我说,确有此事,你待如何?” 孙睿龙被杯中茶水呛了一口,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半晌方道:“二,二哥,不是我说,你,你做这样事,为何不替小弟考虑考虑?” “你是怕受牵连?” “这——看二哥把话说得,我,我——”孙睿龙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倘若你怕受牵连,那我——” “不!”孙睿龙霍地站起,“不管发生何事,二哥都是我的二哥!今生绝对不变!” 听得这话,孙睿鸣双眸霍地一跳:“你还能说这话,不错,那么二哥,有句肺腑之言想告诉三弟你——” “什么?” “今上昏庸,若朝廷无变局,你要仔细考虑退步抽身之策。” “退步?”孙睿龙吃惊不小——他当上工部尚书时日不长,此际正炙手可热,万料不到,兄长会给这样的建议。 “我知道,你觉得十年苦读不容易,要得到今日之地位更是艰难,可你想过没有,若是在仕途上更求上一步,将违天下大道。” “大道?什么是大道?” “大道,是万民苍生之道——朝廷,非皇家之朝廷,乃是天下人之朝廷,天下人心向之,朝廷方可稳如磐石,倘若天下人心离散,朝廷也将不复存在,焉谈你小小一工部尚书?” 孙睿龙吓了一大跳,好似醍醐灌顶一般,怔在那里作声不得。 “你只道自己的官帽是皇帝给的,可仔细深想过没有,真正养你的是谁?你食的是谁之俸禄?又是在替谁办事?自古以来忠奸善恶,到最后都是有定论的,没有谁逃得过!乾坤朗朗,厚土于下,无所遁形啊!” “二哥……” “我言尽于此,至于如何做,怎么做,那都得看你自己!” 第60章 争斗 坐在书房中,孙睿龙脸色发白,浑身不住地颤抖,妻子姚氏走过来,压低嗓音道:“相公,你怎么了?” 孙睿龙无力地摆摆手,表示现在的他很疲倦,不愿意多说一句话。 “相公……” “我叫你走啊!”孙睿龙不耐烦地低喝一声,姚氏吓了一大跳,赶紧着转身走了,孙睿龙这才合上双眼,往后躺进椅中。 若是从前,他断乎是不肯肯相信兄长那些大道理的,觉得纯粹坑人,可是如今一想,心里却有些发毛,兄长目光如炬,看问题深刻而尖锐,一针见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孙睿龙喃喃地念叨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啊!” 只是眼下,若要抽身,又怎么抽呢?抽去哪里呢? 眼下这件棘手之事,便教他好生为难,倘若顺应皇帝之意,必定会内惹朝廷非议,外惹天下民怨,倘若不顺皇帝之意,只怕顷刻之间,不但官位难保,且有丢命之可能,倒是能落得一个诤臣的名声,只是他孙睿龙,从来不想青史留名,只想做一个太平尚书,安然致仕,但目前看起来,这只怕是他的幻想。 思忖着这些事,孙睿龙不由叹了口气,这才体会道,那句“站着说话不腰痛”该如何解释了。 从二哥的角度来看,这个尚书,做与不做并无任何分别,重要的是一身正气,可正气……正气在眼下这个朝廷中,有价值吗? 孙睿龙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之中。 辗转反侧良久,他决定次日去部里,找几名得力的下属再作商议。 谁知次日清晨他才起来,管家便前来通禀,说孙睿鸣携着妻女离去了,只留下一封短柬,孙睿龙接过看时,但见上面只有七个字:“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片冰心在玉壶?孙睿龙唇角边不由浮起几丝苦笑——二哥,你这不是纯粹寒碜我么? “爹爹,我们这是要回山谷吗?” “嗯。”孙睿鸣点着头,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小脑袋瓜子,“还有什么……想看吗?” 孙漱皎摇头,转身一把抱住他的脖颈:“爹爹,女儿最想要的,便是长长远远和 爹爹,娘亲在一起……还很想,很想桐儿……” “桐儿会回来的。”孙睿鸣轻轻摩娑着她的脸庞,“他一定会回来的。” “嗯。” 把妻子和女儿抱在怀里,孙睿鸣心中十分温暖,他爱极这样的感觉,但觉天下之大,再没有什么,比一家人长长远远地在一起,更加幸福和快乐。 你们,就是我孙睿鸣的整个世界。 马车出西便门,过嘉瑜关,却在洵阳关外被守关士兵给拦住,孙睿鸣让妻女仍然留在车中,自己下车查看究竟。 “请出使路凭。”负责检察的校尉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路凭?”孙睿鸣微愕,“这是什么时候兴的规矩?” “刚兴的。” “官爷,这,小民刚刚从京里出来,这——” “如果没有路凭,烦请折返。” “好。”孙睿鸣点点头,回到马车里,调转马头,把车往回赶,董小南疑惑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孙睿鸣摇头,“似乎是出了什么事。” “那咱们?” “不要急,先往回走走,再设法子。” 往回行了一段,眼瞅着看不见关卡了,孙睿鸣方停下车,仍让董小南母女在车里等着,自己下车,恰好看见两名商人模样打扮的男子走来,他便上前一抱拳:“请问两位,可是打京城来?” “是啊。”其中一名男子答道。 “不知两位,可带有路凭?” “有。” “可以借在下一观吗?” 男子从怀里抽出路凭,递给孙睿鸣,孙睿鸣展开看时,但见那是一份京兆府出具的文书,写明某某人往某某地去,做某某事。 “多谢。”合上文书,孙睿鸣递还给对方,对方点点头,迈步离去。 接下来又陆续有好几拨人路过,孙睿鸣也打听了,俱都有京兆尹出具的文书。 如是一来,倒不好办了。 孙睿鸣略一沉吟,回到马车之中。 “怎么样?” “不用忧虑,我们且找一隐僻之处暂作休息,等天色暗了,再作计较。” 当下,孙睿鸣便把马车赶到一片小树林里,隐藏起来,又取出干粮给妻子女儿吃了,倒在马车 里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已然沉黑,孙睿鸣嘱咐董小南留在马车中,千万照看好皎儿,自己下了车,在四周设下阵法,匆匆往洵阳关的方向而去,到得关外一看,但见箭楼上下仍然灯火通明,士兵们仍然在查看过路之人的路凭。 看来这次,情况有些严峻,孙睿鸣略一沉吟,绕开箭楼,四下里一看,但见这关口甚是险峻,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态,唯有一条路通向关外,另外就还有一条山路,通向山巅,只要翻过这座山,也可以出关,孙睿鸣施展开绝顶轻功,迅速地登上山,又迅速地下山,确定了一下路线,方才折返。 回到马车里,却见皎儿已经趴在董小南怀里,沉沉睡去。 孙睿鸣便将行动计划简单地同董小南说了,董小南点头称是,夫妻俩在马车里又睡了一觉,眼瞅着到了深夜,孙睿鸣把妻子和女儿一同抱在怀里,弃了马车,施展轻功奔向洵阳关而去,取道山路,穿过密密丛丛的树林,越关而去,次日清晨到得一座小城邑,买了辆马车继续赶路。 直到马车走过了两个小城池,皎儿方才醒来,揉着眼睛道:“爹爹,我们到家了吗?” “快了。” “爹爹,我肚子饿了。” “好,”孙睿鸣点头,拎过包袱看了看,见里面的干粮已经吃得所剩无几,于是宽慰皎儿道,“等到了下一个城池,爹爹给你买吃的。” “嗯。”皎儿非常乖巧地点头。 孙睿鸣驾着马车,又行至一座城池,方找了家饭铺,把妻子和女儿都叫下车,带着她们走进饭铺里。 “老板,有什么好吃好喝的,统统都拿上来。” “好咧。”老板依言而行,很快送上一桌鸡鸭鱼肉。 “吃吧。”孙睿鸣把一碗白米饭推到皎儿跟前。 皎儿端过饭碗,拿起竹筷,刚扒了两口饭,孙睿鸣忽然一左一右拉起她们母女俩,闪身连退两步,但听得“当”的一声,从楼上掉下来一把尖刀,堪堪插在饭桌中央,紧接着,楼上乒乒乓乓乱成一团,似乎有人正在斗殴。 “客官,对不住,对不住,”那老 板却似乎已经见惯不惯,过来冲着孙睿鸣连连抱拳,“这顿饭算是我请了。” 孙睿鸣浓黑眉头拧起,轻哼一声,带着妻子和女儿朝门外走去,老板毕恭毕敬将他们礼送出门。 刚要上马车,却听“砰”一声巨响,酒楼二层的窗户被人猛力撞开,一个人从里飞出,刚好砸在马车顶棚上。 孙睿鸣见势不好,也不及理会马车,赶紧护着董小南和皎儿,闪进对面一家客栈里。 “掌柜。”他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要间客房。” “好咧。”那掌柜爽脆答应,领着他们上了三楼,孙睿鸣挑了间干净整洁的客房,把董小南和皎儿给送进去,然后自己走出。 “掌柜,那对面是怎么回事?” “还不就是江海帮和山水帮呗,我说客官哪,你是外地人,别搀和这事,住一宿明天赶紧走吧。” 孙睿鸣淡然一笑,他哪里想搀和,只是自己不找事,事却来找自己罢了,如果能撇得开,他当然愿意撇开。 转过头,孙睿鸣正要上楼去,却听一阵喧哗声自门外传来,转头看时,却见好几百叫人各自挥舞着刀棍蜂拥而至,看样子是要血战,那些原本站在街边缩头缩脑想瞧个究竟的百姓们,赶紧各自闪避,或退回家中紧门闭户。 两帮人**看就要进入混战,忽然听得半空中一声雷鸣似的震吼:“都给我住手!” 几百号人同时定住,抬头朝上方看去,却见一个身穿布袍,满腮胡须的男子自天而降,双眼瞪得铜铃也似。 “他个奶奶的!”汉子往街中心一站,双手叉腰,“老子正吃得兴发,是哪个龟孙子,敢来打扰老子的酒兴?” 两帮人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晓得这人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同时又禁不住怀疑对方,是不是特地找了这么个人来砸场子,一时惊疑不定。 “瞪着我干嘛?”却说那大汉,立于街中,浑身一股傲然之气,“有哪个龟孙不服的,都给老子上来!” 还别说,这几百号人里虽有那起胆大的,不怕事的,此际却全被他给震住,一个个目瞪口呆。 “敢问,” 终于,江海帮里站出来一人,冲大汉当胸抱拳,“英雄尊姓大名?” “他奶奶个熊!”大汉张嘴便是满口粗话,“老子不过在这里喝酒,问他个鸟熊!” 问话者眉头一拧,正待发作,他身边又站出来一人,拉拉他的胳膊,贴在他耳边低语两句,问话者眉眼微动,仔细打量大汉小片刻,抬起手臂挥了挥,江河帮所有的人随即散去。 寻事儿的人走了,山海帮的人自然也走了,大街上重新变得空空荡荡,那大汉一手抓着酒葫芦,仰头灌了几口,趔趄着走进旁边一家酒铺,把酒葫芦往柜台上一砸:“灌满!” 站柜台的伙计立即砸办,把他的酒壶给灌满,大汉把手伸进衣襟里摸了摸,掏出几枚铜钱搁在桌上:“今日,就这么些,待大爷有钱了,再一并给你。” “大,大爷,”伙计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话不能这么说,您堂堂昂藏七尺汉子,难道连这几个酒钱都没有?” “你说什么?”那汉子两只铜铃大眼顿时竖了起来,然后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伙计的脸颊,“你大爷今天身上,没,没带钱——” “没带钱那您别沽酒啊。”伙计非常直白地道。 “你说什么?”大汉伸手揪住伙计的前襟,正要发作,旁边忽然过来一人,“这酒钱,我给了。” 大汉闻言一愣,随即松开伙计,转头看向说话之人,却见是个面容削瘦的书生,大汉也没说什么,看着那书生付了酒钱,转身走向门外。 “呔!”大汉紧撵几步,抓住书生的肩膀,“可有什么事,要在下效劳吗?” 书生摇摇头,脸上浮起一丝异常凄凉的笑,把大汉的手给拿下来,继续朝外走。 “我说,”大汉一把又将他拉回去,竖起两条眉头不耐烦地道,“有什么天大的事,你只管说出来,老子最见不惯这蝎蝎蜇蜇的模样。” “我有灭门血仇在身。”书生这才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大汉一怔,随即收回手去。 书生又是一笑,却住了口,转身迈步出了门,大汉只愣住了小会儿,便也奔出门去。 第61章 恬静的生活 “那不是谢八矛吗?”董小南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忍不住道。 孙睿鸣点头。 “他的性子倒和从前一样,丝毫未改。” “此人虽莽,却是个真正的性情中人。”孙睿鸣说了一句,然后顿住。 “客官,还要住店吗?” “住。”孙睿鸣言罢,放下银子上楼。 晚上,孙睿鸣细心照顾妻女,眼瞅着他们睡下,脑海里还是想着谢八矛的事——谢八矛性子躁,又是一根筋,或许瞧不出来,可他却看得明白,那书生从一开始就在演戏,分明是借付酒钱之机与谢八矛结识,让谢八矛从心里认定他,然后去做一件什么事。 会是什么事呢? 真相很快揭晓。 第二天孙睿鸣和董小南刚起床,便听得楼下闹哄哄的,孙睿鸣让董小南留在房中,自己下楼买早点,方才听楼里的伙计议论说,城守的二公子昨夜被人杀死在后花园时,此际差役们正大肆在城中各处抓捕凶手。 “你们说,那城守家戒备森严,怎么会有歹徒闯进去行凶呢?” “这啊,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嘘,你不要命了,胡说八道些什么。” 孙睿鸣且把这些闲杂议论尽收耳底,然后拿着早点上了楼。 “外面,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城守的二公子被人杀了。” 董小南面色一怔:“会与谢八矛……” “十有八九,是他做的。” “那……” “这事你别管。”孙睿鸣把早点给她。 董小南点点头,自去照顾皎儿不提。 却说差役们在城中搜了好几天,却一无所获,城守大怒,把捕头和几名差役全部免职,一时间城里又不知添了多少怨声,但这一切始终和孙睿鸣夫妻并无什么关系,待城里的防备一松,他便带着董小南和皎儿上了马车,杳然离去。 这日行至一座山岗,忽听后方马蹄得得,好似急促鼓点,有人喊道:“是孙先生吗?” 孙睿鸣勒住马缰,回头看时,却见正是谢八 矛急驰而来。 谢八矛径直奔到马车旁,满眼喜色:“果然是孙先生!” “你是,特意来追我的?” “不是,”谢八矛摇头,“那鸟地方,呆着也没意思,我本来就打算走,不想却撞上孙先生。” 孙睿鸣一脸坦然:“却不知你眼下想往何处去?” “像我这等人,行踪无定,吃了上顿没下顿,往哪里去都一样。” “可有什么打算?” “本来想找个地方落草,谁知道跟的人都不对胃口,唧唧歪歪娘们儿似地,还不如一个人风一般来去,无牵无挂,对了孙大哥,你这是?” “回青龙山谷。” “山谷?”谢八矛眼珠一转,“那是个什么所在?” “一个,世外桃花源,成天人影不见。” “不好玩。”谢八矛立即道,“既没有好酒喝,又没有赌场,还不把人给闷死。” “我也知道。”孙睿鸣淡然一笑,“谢兄所爱,乃是纵情快意四字。” “说得好!”谢八矛丝毫不加掩示,“一辈子何等短暂,要的便是个痛快爽利,今朝有酒今明醉!” “好,那咱们相伴一路,到了下个城邑,寻个地方好好痛饮一杯,便作各投奔各的去处,如何?” “好!”谢八矛点头,自己提缰一纵,却率先朝前奔去。 孙睿鸣坐回马车中,仍不紧不慢地赶着车。 傍晚时分,马车行至一座城邑,孙睿鸣驾着车驶进城门,没走多远,便见谢八矛站在一家酒坊门边,正环抱双手,闲闲地看着他们。 “吁!”孙睿鸣把马车赶过去,在酒铺门外停下,将董小南和皎儿接下车,四个人进了酒坊,直至里间,谢八矛直着嗓子让伙计上酒上菜,然后自己提过一只坛子,揭开封皮仰头便喝。 从酒坊里出来时,天已黑尽,孙睿鸣寻了家客栈,要了两间房,与谢八矛各自宿下,清早起来结算房钱时,却被掌柜告知,房钱那位满腮胡须的客人已经给过了。 孙睿鸣也不以为意,出门后领着妻 女再次登上马车,后半截路上再没出什么意外,一家三口很平顺地回到青龙谷。 离小屋尚有一段距离,却见道黑影箭一般射出,朝皎儿扑来,孙睿鸣正要一掌拍出,却忽然顿住。 只因为,那黑影便是长大了许多的小呜。 再说皎儿,已经“咯咯”笑着,与小呜抱在一起,小呜伸出舌头,呼呼地喘着气,不停地舔着皎儿的脸颊。 “小呜,”皎儿抱着它,忍不住抱怨,“你很想我,很想我对不对?” 推开小屋的门,但见里面整洁依旧,董小南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张开双臂扑向床榻,一把抱住枕头打了个滚,十分惬意地深吸一口气。 孙睿鸣走到她身边,亦躺了下来,伸手揉揉她的脑门:“丫头,还是觉得这里最舒服?” “嗯。”董小南点头,“京城虽繁华,却那里比得这里温馨?” “……”她的话尚未说完,却听身旁男子鼻中发出轻轻的鼾声,原来他早已经累了。 “傻瓜。”董小南不由轻嗔一句,再联想他数日以来一路之上的细心照顾,心下不由一阵柔软,遂起身仔细替他除去身上衣服,再替他盖上被子。 “娘亲……” “嘘。”董小南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唇边,示意皎儿不要吵闹,然后自己站起身,带着她蹑手蹑脚走出,替她收拾妥当,也轻轻放进被窝里,看着她睡熟,才褪去衣衫,在父女俩身边躺下。 孙睿鸣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转头一看,却只见皎儿十分安静地躺着,董小南却已经不在了。 他翻身下床,穿好衣衫走出,推开门便听见厨房里传来一阵铁铲碰着锅底的声响。 没一会儿,董小南端着盘菜走出,她将菜碟轻轻搁在木桌上,擦干净双手,取了双竹筷,递给孙睿鸣。 孙睿鸣却不接,只是拿眼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了?” “忽然觉得,今天的你很美,真地很美。” “是吗?”董小南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美 ,或者不美,在她看来都已经不重要了,而且,自从嫁给孙睿鸣之后,他也从来不是很在意她的外貌。 “厨房里还有汤呢。”她微微一笑,转身又折了回去,不多会儿端出汤,香米粥,面饼,煎鸡蛋。 “今天的早餐可真丰富。”孙睿鸣忍不住赞道,端过粥碗便十分香甜地喝起来。 “爹爹,娘亲。”皎儿揉着眼睛从房间里走出来。 “快去洗手吧,洗干净手再来吃。” 皎儿答应着,先跑去水缸边,自己舀水洗净了手,才回到木桌旁,端过粥碗喝起来。 “爹爹,吃完饭我们练武功吧。” “好。”孙睿鸣点头,“乖乖吃饭,吃饱饭不管干什么都好。” 等吃过饭,董小南收拾碗筷,父女俩走到空地上,孙睿鸣折了根树枝当剑,开始教皎儿武艺,皎儿十分聪明,又很努力,故此不过一个下午,便将整套剑法给学完了。 “爹爹,”晚饭桌上,皎儿十分自豪地宣布,“以后长大了,我要做女侠!扶危济困,行侠仗义!” “好!不愧是我的女儿,就该有这份胆量!”孙睿鸣豪气地笑着,“以后不管你想学什么,爹爹都会教你!” 董小南在一旁看着他们父女俩,一时心中也觉得无比温馨。 从第二天起,孙睿鸣便开始全心全意教授皎儿武艺,读书,阵法,天文,小皎儿认真地学,董小南负责照顾他们父女,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 “爹爹,你看那颗星星,就是你说的紫薇吗?” “是。”孙睿鸣抬头一看,却霍地站起身来,他刚刚,是看走眼了吗?紫薇绽放出一阵光芒后,迅速黯淡,孙睿鸣眸色沉凝,这,这说明了什么呢? “爹爹,你在想什么?” “没有,没什么。” 孙睿鸣面色重新变得平静:“皎儿,夜已经深了,先回去睡觉吧。” “嗯。”皎儿异常乖巧地点头,也不多问为什么。 父女俩回到屋里,洗漱干净,上床入睡。 耳听得董小南母女 的呼吸都变得均匀,孙睿鸣这才起身,重新走出屋子,站在草地上仔细地观察着星空,然后又低头,认真地卜了好几卦。 帝星北移。 北移?北边是谁?难道天下已经又起了什么纷乱不成? “本王,已经等了很久。” 高高的山巅,身穿月白长袍的男子抬起头来,望着空中那一钩淡淡的弯月:“代先生,你说此次起兵,可成否?” 他旁边男子长发披肩,看上去十分潦倒:“殿下,恕卑职直言,时机未到。” “时机,还没有到吗?” “是,时机,仍然未到。” “可本王却已经老了。”康河王捋须而叹,“当年的部下风流云散,想要举事谈何容易?” “一切都不是什么难事,”代世容的神情却格外平静,“重要的,是整个天下的人心,还没有完全离散。” “照你说来,倘若朝廷行仁善之策,是不是本王今生,都再无功成之可能?” “殿下!” 代世容的面色忽然变得肃谨:“殿下可还记得自己举事的初衷?” “嗯?” “殿下是为什么而起兵的?” “当然是,为了天下亿兆苍生!” “既如此,倘若朝廷能施行仁政,对天下苍生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幸事吗?” 康河王沉默,末了幽幽一叹,正要说什么,一道闪亮的华彩忽然自空中滑过,然后消失在苍茫夜空中。 “那是……” 代世容目光闪了闪,却没有言语。 大景王朝彰化三十七年冬,惠慈太后薨逝于长宁宫,一时朝野震动。 据宫中御医说,太后一向有心绞之症,只是发作时间较少,是以并不怎么在意,孰料这日多进了半只酱鸭,是夜又去温泉池洗浴,竟引发心疾,一命呜呼。 消息传出,皇帝悲痛欲绝,下旨罢朝十日,率阖宫妃嫔连日在后宫颂经,恭送太后慈灵,文武百官们却是另一番情形。 太后不在了,意谓着整个大景王朝的权柄,从此以后将彻底为皇帝所把控,但是皇帝…… 第62章 救人 棋。 每个人都是这局中一子,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而他,则是这盘棋的旁观者。 天下姓谁,他全然不在乎,已然洞察世事,料敌前机。 谁是最后的王者? 孙睿鸣夜观星空,只觉一阵心旷神怡,忍不住起身一声清啸! 董小南在屋内听得,赶紧走出:“睿鸣。” “没事。”孙睿鸣摆摆手,“只是心中略有所感,故而吟之。” “哦。”董小南轻轻拍拍自己的胸口,“吓死我了。” “回去吧。”携着妻子回到家中,温言抚慰一番,看着他躺下,孙睿鸣这才走到书桌前,提笔凝思。 是隐,还是出? 或者,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天意当如何? 天意当如何? 是夜雷声阵阵,忽然下起暴雨。 “孙大哥!孙大哥!”半夜里,门板忽然被人拍得“咚咚”直响。 孙睿鸣启门一看,却见张海正全身湿淋淋地站在外面。 “怎么了?” “山里,发洪水了……”张海的脸色格外难看。 “立即带上你的妻子和孩子,跟我走。”孙睿鸣说完回到屋里,拿起雨披和斗笠,把董小南紧紧裹住,又将皎儿背在身上,带着他们匆匆出门。 屋外,雨帘浓密,让人根本无法识物。 “孙大哥……” “拴好!”孙睿鸣将一根麻绳扔给他,张海接过绳子,牢牢地拴在腰上,孙睿鸣拖着一行人,步步稳健地朝前走去,虽然雨势凶猛,可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判断力,仍然将这一行人安全地带进了山洞里。 “好了。”揭开雨披,孙睿鸣吩咐董小南和孩子原地休息,自己转身朝外走去,登上一处高地,举目看时,只见一道白龙似的大水从山里倾泄而出,转瞬间把小木屋冲得一塌糊涂。 他的双眸还是那样沉静,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大哥,外面的情形怎样?”他才一踏进洞内,张 海便凑上来,万分焦迫地道。 “都没有了。”孙睿鸣语气十分淡然。 “什么?”张海不由吃了一惊,而他娘子更是嘤嘤地哭起来,“这可怎么好?怎么是好?” “哭什么?”张海不耐烦地低吼道,“我不是还活着吗?” 孙睿鸣略带激赏地看了他一眼, “大哥,现在怎么办?” “等。”孙睿鸣异常简单地道,“等洪水过去,等天放晴,都先休息吧,节省体力。” “好。”洞中几人悉数遵命,孙睿鸣也走到一侧石壁前,沉身蹲下,背靠着石壁,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整个人再度变得神清气爽,孙睿鸣举目环视四周,见董小南三人俱在熟睡,他方蹑手蹑脚地出了石洞——眼下最紧要之事,便是寻一些食物填充肚子。 山洞外面,一切已经面目全非,往日葱茏的草地,现在变成了一片乱石滩,孙睿鸣仔细寻找一番,最后发现了几只从山里被冲下来的小野物,他拾起小野物拿在手里,先走到河边,收拾干净,又拾了些枯树枝,这才回到洞中。 董小南已经醒来,正和皎儿说着话,张大海靠在墙上想着心事,孙睿鸣把枯树枝堆成一堆,引燃,又搭了个简易的架子,把野物放在上面翻烤,食物的香味很快在洞中扩散开来。 “饿!饿!”张海的儿子咬着手指,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烤肉。 张海媳妇转身,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孙睿鸣一眼。 “过来吃吧。” 张海媳妇又将目光转向张海,得到他的肯定后,才慢慢挪到火堆边,孙睿鸣取下一只烤熟的野物撕开,将其中一半分给她,张海媳妇接过野物,眸中满是感激之色,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抱着儿子退到一边的石壁下,埋头大吃大嚼起来。 “小南。” 董小南的表现,却比张海媳妇要从容镇定得太多,依然保持着那份淡雅,走到火堆边取了 肉,先撕成一小块一小块,喂给怀里的孩子。 “妈妈,你也吃。” “乖,皎儿吃。” “妈妈……”小皎儿看看董小南,又看看孙睿鸣,十分懂事地道,“咱们的家,是不是……没了?” “傻孩子,”董小南轻轻地揉着她的额头,“咱们的家,一直都在,你看,娘,爹爹,不都在这儿吗?” “嗯。”孙漱皎点头,脸上浮起笑意。 他们在山洞里,直等到大水过去,方才重新走出。 “这儿不能住了。”孙睿鸣看看已经面目全非的峡谷,“我们得去另一个地方。” “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哪儿都行。”董小南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依然那么镇定。 “你们呢?” 张海只是略一迟疑,便异常果决地道:“大哥去哪儿,我们便去哪儿。” 就这样,孙睿鸣带着他们,隐入大山深处,一路寻寻觅觅,终于在山腹里发现一处洞天福地。 “咱们就在这儿,安置新家吧,张海媳妇,小兰,你们负责照看孩子,烹煮食物,张海,咱们去砍些木材来。” “好。”张海点头,和孙睿鸣一起走进山里,孙睿鸣动作迅速,很快劈断了数根木头,两人扛着走出,孙睿鸣先搭了个简易的棚子,让所有人住下,然后和张海开凿石块,剥树皮修木料,他行动雷厉迅速,让张海目瞪口呆,不过一月功夫,空地上便起来两座新屋子。 “孙大哥,你可真是厉害,”这天中午吃了饭,张海忍不住夸赞道,“这一身好本事,可惜了得。” “有什么可惜?”孙睿鸣吃着饭,脸上表情还是那般平静。 等吃过饭,张海同媳妇回了屋子,媳妇嚷困,张海便让她睡下。 孰料这天晚上,张海的儿子却忽然发起同烧来,浑身颤栗不止,他赶紧又去敲孙睿鸣的门,孙睿鸣起身看视,实施了简单的退热法,然后对张海道:“你在这儿好好照看他, 我去山里采些药草。” “好,那孙大哥你小心些。”张海感激地点头,目送孙睿鸣出了屋子。 孙睿鸣施展功夫一路攀上山腰,开始四处寻找药草,却在一处断崖边,发现了一棵五彩灵芝,他凌空一个燕子抄子,将那灵芝撷下,揣进口袋里,提着下了山。 回到木屋里,孙睿鸣立即熬了一锅滚滚的水,煮沸药汤,待药汁冷凝,再给张海送去。 小家伙的烧虽然已经退了,但身上却冷冰冰地,牙关紧咬,面无血色,孙睿鸣用勺子撬开他的嘴,一勺勺慢慢将药汁灌进去。 等他处理好一切,门外已是天光大亮,张海连声道谢,把孙睿鸣送出屋。 回到自己房中,董小南看他眉宇间隐现倦色,不由略抱怨了几句:“看你,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没事。”孙睿鸣摆摆手,“只要略睡上一觉便好。” “那你快去睡吧。”董小南替他除了外袍,又打来一盆热水给他洗净面容,看着孙睿鸣上了床,这才开始着手收拾屋子,她把所有器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又走进厨房开始整理菜蔬。 “娘亲。”皎儿也走进厨房,“我来帮你吧。” “嗯。”董小南点头,“把这些山蘑菇都给洗干净,然后撕成一小块一小块。” “嗳!”皎儿响脆地答应着,端起竹簸箕出门。 孙睿鸣醒来时,屋子里已经飘散着一股食物的香气,他起身下床,走出屋子,却见董小南已经把饭菜都摆上了桌。 “爹爹,吃饭啦。”小皎儿异常快活地喊道。 “好。”孙睿鸣点头,走到桌边坐下,拿过饭碗,一家人便慢慢地吃起来。 “爹爹,你吃肉。”皎儿说着,把一块肉放进孙睿鸣碗里。 “你也知道心疼爹爹啦?”孙睿鸣脸上满是笑意。 “皎儿一直都很心疼爹爹。”皎儿说完,忽然道,“对了爹爹,你有没有看见小呜?” “小呜?”孙睿 鸣仔细地想了想,似乎,自从发洪水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小呜了。 “小呜……”皎儿眼里闪过丝失落。 “没事,小呜是狼,应该早就躲起来了,等吃过饭,爹爹带你出去找它。” “嗯。”皎儿点头。 吃过饭,父女俩便出了屋子,在山谷里寻找小呜,可是找来找去,始终不见小呜的影子,皎儿心里难过极了,泪水含在眼眶里,却只努力地克制着。 眼瞅着天色一点点黑下来,孙睿鸣拍拍皎儿的脑袋,轻声哄道:“咱们先回去吧,明天再找,好吗?” 皎儿什么都没说,仰头看着他一笑,然后十分乖觉地点头。 回到家里,董小南没看见小呜,随口问了两句,见皎和和平常一样,便没有在意。 夜里,等董小南和孙睿鸣都睡着了,皎儿才一个人悄悄地溜出屋子,走到一棵桔子树下,抬头看着天空。 “星星啊星星,你知道吗?皎儿很难过,皎儿真地很难过,皎儿喜欢小呜,你说小呜去哪里了?” “呜呜……”忽然,一阵低低的叫声传来,皎儿怔了怔,蓦地跳起来,几步飞奔过去,却见一只跛了一条腿的狼,正在草丛里蠕动着。 “小呜!”她叫了一声,赶紧把它抱起来,轻轻地抚摸着它光滑的皮毛,“小呜你怎么了?” 小呜伏在她怀里,不住用头拱着她的胸脯。 “小呜别怕,有我在呢。”皎儿轻轻地哄着它,把它翻了个个儿,见它身上多处受伤,心里顿时难过极了,泪水叭嗒叭嗒直往下掉。 小呜伸出舌头,轻轻地舔着她的手背,皎儿哭得更厉害了。 “让我来吧。”醇厚男子嗓音传来。 “爹爹……”皎儿看着孙睿鸣把小狼抱过去,将它折断的腿骨接好,再涂上伤药,缠上绷带。 “丫头,你放心吧,它很快会好起来的。” “爹爹。”皎儿不禁红了眼眶。 “丫头,回去睡吧。” 第63章 弱女 在皎儿的精心照料下,不过十来日功夫,小呜便好了,可以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和皎儿追逐嬉闹。 “皎儿和小呜,看样子是培养出感情来了。”董小南坐在屋前,一面挑绣着衣服上的花,一面微笑言道。 “这样也好,她可以多一个玩伴,省得乏闷。” “孙大哥。”张海忽然走来,脸上满是笑意。 “什么事?” “我,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哦。” “就是我家孩子吧,在这儿住着,可是将来识字不方便,男孩子总要读点书,要不将来成个睁眼瞎,怎么好?” “那你是想……” “孙大哥博学多才,嫂子也识文断字,不俺我是个大老粗,所以,我想让咱家小子,也跟着孙大哥学点本事。” “没问题。”孙睿鸣一口答应。 “那就,多谢孙大哥了。”张海脸上全是殷勤的笑意。 “不过话说回来,你家小子才多大,现在不用操这心呢,到时候再说吧。” 直到傍晚时分,皎儿方才带着小呜回到家里。 “娘亲,小呜好厉害,今天一共捉了两只山鸡,一只野兔,你看……” “好。”董小南点点头,把山鸡和野兔拎进厨房里,口中称赞道,“看样子,这小呜还真是有些用处。” 晚饭桌上,皎儿一边吃饭,黑溜溜双眼晶莹闪动,身子不住地扭来扭去。 “丫头?”孙睿鸣奇怪地瞅她一眼,“你今儿个这是怎么?” “不知道,”皎儿摇摇头,“我今天心里很高兴,不知道为什么,十分地高兴。” “然后呢?” “我想在草地上打滚,想唱歌,想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想骑马。爹爹,你说我量不是很奇怪?” “哪里奇怪了。”孙睿鸣微笑着拍拍她的小脑袋,“我的女儿啊,是全天下最聪明,最能干,最可爱的。” “真的吗?”皎儿两眼眯成一条线,“既然有一天,皎儿犯了错,爹爹还是会喜欢皎儿吗?不会嫌弃皎儿吗?” “不会不会。”孙睿鸣捏捏她的小鼻子,“你啊,永远都是爹爹的宝贝,哪怕是天塌下来,爹爹也会和皎儿一起扛着!” “爹爹!”皎儿欢呼 一声,从凳子上跳下来,一把抱住孙睿鸣,亲了又亲,“你真是我的好爹爹,好爹爹!皎儿会一生一世爱爹爹,永永远远爱爹爹!” “爹爹也爱皎儿!”孙睿鸣抬手,一下下刮着她的小鼻头,“丫头,你爱干什么,只管干什么去!纵然有天大的事儿,还有爹爹呢!” “你别太宠她了。”董小南在一边,忍不住道,“宠得她无法无天,不知吴高地厚。” “我就是要宠她!”孙睿鸣却丝毫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我孙睿鸣的女儿,我不宠谁宠?难道还让别的人宠去?” 董小南便不说话了。 吃过饭,皎儿帮着她收拾干净屋子,才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小呜悄悄地走进来,趴在她的床下,很快安然睡去。 “家里的米没了。”这天在饭桌上,董小南挑了一筷子菜,轻声说道。 孙睿鸣哦了一声:“没事,明儿个一早,我就去山下买。” “那你小心些。” 第二天一早,孙睿鸣便将钱装在褡裢里,出门往山外而去,足用了两日功夫,方才走到一座镇子上,寻了家米铺买了大米,正要沿原路返回,旁边忽然过来一人,凑近他身旁压低声音道:“大哥,要媳妇儿吗?” 孙睿鸣摇头,正要回绝,却听那人又道:“水灵灵的,新鲜货,买回去保管你喜欢。” 孙睿鸣更加嫌恶,正要走开,一个猥琐的,五六十岁男人走过来,撮着牙花笑:“什么样的小媳妇儿?” “黄花大闺女,长得跟水葱似的。” 那人抬手摸摸下巴:“带我去看看货。” “行。”男子点点头,便领着那人走开了,孙睿鸣原不想理会这事,但双脚却不使唤,偏跟了过去。 却说人贩子把老男人引至一座破院前,掏出钥匙打开铜锁,两人推门而入,人贩子复又关上门。 孙睿鸣略一思忖,却不走正门,而是跃上那墙头,卧在屋瓦上凝神细瞧,却见人贩子带着那人走到西侧室前,伸手推开门,不多会儿,两人又走了出来,站在屋檐下商议。 “怎么样?成色如何?” “还不错,你打算要多少?” 人贩子竖起三根手指头。 “三十两?”老男人显然有些吃惊,接着微微冷笑道,“你也不看现在是什么年景,开口就要三十两,难道还真当她是天仙?” “二十五两,不能再少了。” “二十两,”老男人一口咬住,“就这样说定了,明天上午我过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好。”人贩子点头,老男人眼珠子转了转,“这样吧,反正这会儿没人,不如让我进去,跟那丫头亲近亲近,如何?” “不成。”人贩子异常果决,一口否定。 “你!”老男人气得跺脚,到底是迈步走了,等他离去,人贩子在院中转了数圈,确定没有任何异样,这才又出了院子,锁上院门。 等整个院落都安静下来,孙睿鸣才从围墙上跳下,几步跃至西侧室,透过门缝儿看去,却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被捆牢了手脚,嘴里塞着毛巾,扔在一堆稻草里。 他双眼微微一眯,旋即伸手推开门,闪身而入,听见响动,女孩子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惊恐。 “别怕。”孙睿鸣凑近她,压低嗓音道,“我是来救你的,你愿意跟我走吗?” 女孩子满眼含泪,连连点头。 “那你听好了,呆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惊叫,不要害怕,行吗?” 女孩子再次点头,孙睿鸣才解开她身上的绳子,把她背起来,动作迅速地离开屋子,跃上院墙,飞速遁去。 直到确定再无任何危险,孙睿鸣方才把女孩子放下地,拿掉她口中的布,女孩子立即扑通跪在地上,冲他连连叩头:“谢谢恩人,谢谢恩人。” “起来吧。”孙睿鸣将她扶起,“你且说说,是哪里人氏,为何会落在人贩子手里?” 女孩子一听这话,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奴家本是高平村人氏,从小家贫,爹爹和娘亲去世得早,哥哥为了娶媳妇,把我卖给邻村一户姓张的人家做丫头,主家娘子厉害,成天对我不是打便是骂,实在忍不过,奴家便从张家逃了出来,路上没有银两买吃食,腹中饥饿,却遇上人伢子花言巧语,说是给我买吃的,买穿的,送去大户人家做工,谁料——” 孙睿鸣轻叹,天 下苦命人何其多,这也算是其中很小的一桩。 “那你眼下如何?” 女孩子凄然一笑:“奴家命薄,如今放眼天下举目无亲,只求一口饭吃活命,倘若恩公愿收留,便跟着恩公,若是恩公不愿收留,奴家,奴家只好……” “别一口一个奴家,且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姓李,名秀秀。” “好吧,你先跟我回去,刚好我夫人身边也少人手。” 李秀秀大喜过望,朝着孙睿鸣又叩了几个头。 待回到山谷里,董小南见他又带回人来,心料肯定是在山下救的,只是心中苦笑,脸上仍旧十分地和善,安排李秀秀在隔壁屋中住了,李秀秀也十分地乖巧,无论碰着什么事,总是手脚麻利地帮董小南的忙。 只几日功夫,李秀秀便恢复了活泼爽利的性子,和董小南无话不谈,而且她烧火做饭样样皆精,确实帮了董小南大忙。 又是一个冬季来临,纷纷扬扬的雪从天而降,孙睿鸣早早地准备好柴米油盐,董小南腌了很多咸肉,当冬天真正来临时,他们只需要呆在家中,烤着炉火,慢慢地喝着热茶就行。 一天中大多数时间,孙睿鸣都在教几个孩子读书,李秀秀生性聪颖,也凑过来跟着学。 “爹爹,”这日大清早,孙睿鸣刚刚起床,便听皎儿在屋外惊喜地叫道,“结冰了,结冰了!到处都结冰了,我要堆雪人,我要打雪仗!我要好好地玩!” “这丫头,真是愈发地顽皮了。”董小南坐在炕上,听见这话,不由抬起头来,抿着唇儿浅笑。 “就让她好好玩吧。”孙睿鸣自己打着棋谱,神色十分地安然。 “爹爹。”门帘一掀,却是董小南冲进来,一把拉起孙睿鸣的手,“咱们去外面玩,好不好?” “好。”孙睿鸣放下棋子,和她出了屋,但见四下里白茫茫一片,琼装素裹,有如琉璃世界。 “啊!啊!”小皎儿放开他的手,撤腿朝前跑去,欢快的嗓音有如银铃一般。 一道黑影从雪地里蹿过,却是小呜,寸步不离地跟在小皎儿身后。 “皎儿!皎儿!”张海的儿子张虎,穿着厚厚的棉衣,浑身裹得 就像只棕熊,也从屋子里冲出来,跌跌撞撞地追向孙漱皎。 孙睿鸣微笑着摇头,看样子,小丫头人缘极好,根本不用自己陪,他正要折身返回屋里,却听空中传来一声长鸣,抬头看时,但见一只体型巨大的黑雕,正从空中展翅飞过。 他不由微微皱起眉头。这里是大山深处,有如此巨雕并不奇怪,可他内心里却总是觉得有些不安。 大雕在空中来回了好几趟,方才杳然而去。 “阿虎!”远处忽然传来皎儿的惊呼声,孙睿鸣先是一怔,继而立即施展绝顶轻功飞过去,却见孙漱皎正趴在一个雪洞边,探头朝里张望。 “怎么了?” “爹爹,快,阿虎落到洞里去了。” “别慌。”孙睿鸣足尖一点地,已然跃上空中,然后轻轻落入洞中,却见张虎平躺在洞底,已然晕厥过去,他俯身抱起张虎,纵出雪洞,将他放在地上,开始施救。 幸而张虎伤得并不严重,很快醒来,瞪着双眼很是无措地看着孙睿鸣和皎儿。 “虎儿,虎儿。”张海媳妇呼天抢地奔来,至近前见自己的儿子毫发无伤,一把将他抱住,便心肝肉儿地叫起来。 “没事了。”孙睿鸣拍去手上的雪屑站起身来,“带他回去,熬些姜汤给他喝,驱除身上的寒气,他自然会好起来。” “谢谢孙大哥。”张海媳妇抱起张虎,急急慌慌地去了。 “咱们也回去吧。”孙睿鸣拉起皎儿的手,父女俩也朝木屋而去。 一宿无话。 次日却是个明朗的晴日,一大早起来,孙睿鸣走出屋子,却见孙漱皎于雪地中练剑,一招一式已经有一种内敛的气度,让人叹为观止。 孙睿鸣倚在门边,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心中忽然充满无穷无尽的感慨。 “睿鸣?”董小南走过来,略觉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却听他幽幽叹道,“你看,这才多大功夫,咱们的女儿,也长成小家碧玉了。” “是啊。”董小南点头,“不知道酮儿那孩子怎么样,还有朱氏夫妇……” “你也6别想太多,人世间的一切,各有定数,该来的,迟早会来。” “我却在想……” “在想什么?” 第64章 西域魔术师 **西域魔术师 “皎儿和我们一直住在山里,很少去外面走动,我怕她以后——” “你多心了。”孙睿鸣微微一笑,这些天来,他看着女儿的武艺进展迅速,倘若能将自己传授融会贯通,再加上师傅秘笈中所传,普天之下罕逢敌手,再加上她本性机灵古怪,不去捉弄别人,已是他人之幸,遑论让他人坑害了去? “罢,算我白操这份心。”董小南看他表情,知道他成竹在胸,也乐得清闲。 “爹爹,娘亲。”皎儿忽然欢欣鼓舞地跑过来。 “怎么?” “女儿想自创一套剑法!” “自创剑法?”孙睿鸣颇感讶异,“现在……怕不是时候吧?” “嗯。”孙漱皎偏了偏头,“女儿也这么觉得,所以一直没有告诉爹爹……” “好啊,”孙睿鸣点头,“我还是那句话,你爱做什么,那便做什么,纵然自创剑法,也须记住四个字。” “还请爹爹赐教。” “切勿,操之过急。” “女儿记下了。” 孙睿鸣原本想,女儿虽有主见,只怕也是一时兴起,哪知第二天起来,孙漱皎却没了人影,夫妇俩在山谷里找了一通,却不见漱皎的踪影,董小南心中发急,不由向孙睿鸣抱怨道:“看吧看吧,都怪你,平时纵得女儿无法无天,现在居然连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这样跑了出去。” “你也不要太担心,”孙睿鸣劝她,“咱们的女儿,手下好歹是有真功夫的。” “话虽如此说,可是外面的世道如此混乱,她又是一个年轻姑娘,万一遇上个什么……那可怎么是好?”董小南心里发急,第一次在孙睿鸣面前流下泪来。 孙睿鸣有些无可奈何,只好走到一旁,任她哭去,直到董小南的情绪平静下来,才温声道:“既如此,你且在山谷里等着,我去那顽皮丫头。” 说完,孙睿鸣转回屋内,提了剑就走,董小南也是难得见他发火,顿时怔在那里,她自从嫁给孙睿鸣之后,夫妻和顺,从未红过一次脸,孰料这次,却因为女儿之事互相起了争执。 孙漱皎却全然不知道这些,她头一次自个儿出谷,又没有父亲母亲在身边,只觉快乐无比,在大街上主这里走走,那里瞧瞧,但凡 瞧见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便拿起来细看。 忽然,听得前面一阵锣响,人群中有人喊道:“快来瞧快来看,从西域来的魔术大师,现场为大伙儿表演呢。” 西域魔术大师?孙漱皎兴趣大增,她还是头一次听闻,立即兴冲冲地靠了过去,但见人群中用长绳圈出块空地,最中间搭了个木台,上头放了个箱子,箱子后面站了个男人,正拿着一面锣不住地敲,见人到得差不多了,才“镗”地又敲了一声锣,眉开眼笑地道:“感谢各位前来捧场,今天的杂耍,一定让诸位开眼!下面,有请魔术大师约克翰。” 话音一落,后面的红布掀起,走出来一个十分高大的男人。 “啊,红头发!”孙漱皎忍不住惊叹,她年纪小,是以对什么都感觉好奇,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人,故此惊叹。 西域魔术师走到木箱后站定,先从身后拿出根红色的小木棒,又从另一只衣袖里掏出张手绢,在空中一抖。 他用魔术棒指指红布,再打开时,红布里扑棱棱飞出一只鸽子,直冲上半空。 人群里轰然发出一阵叫好,再看魔术师,气定神闲,拿着那块布转了一圈,这回抖出来一堆金币! 人群里的喝彩声更加响亮。 约克翰又变了些花样,然后收起帕子,笑眯眯地道:“不知下方哪位愿意登台,和我一起献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有些迟疑,一则因为乡下地方,实在没有见过世面,不晓得耍这样的戏法会不会给自己招来麻烦,二则因为约克翰是个西域人,很难取得他们的信任。 见众人如此,约克翰眼里闪过丝失望,不过随即恢复淡然:“没有吗?” “我来!”他话音刚落,便听见人群里响起一声清亮的回答,约克翰定睛看时,见是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 “好,请这位小姑娘上台。” 孙漱皎大步走到木台边,轻轻一跃便飞了上去。 约克翰揭开箱盖上的布,打开箱盖,先定定地看着孙漱皎道:“你相信我吗?” 孙漱皎一愣,刚欲答话,忽然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心中随即涌起警惕,不过很快释然,躺进木箱中。 眼前一黑,却是那箱盖落了下来,外面的人声顿时消 失得无影无踪。 这西域魔术师要表演什么魔术呢?孙漱皎忍不住暗揣,紧跟着睡意阵阵上涌,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在一辆马车之中,孙漱皎大惊,霍地起身,先仔细检查自己的衣衫,确定并无异样,才朝马车边上摸去,微微揭开车帘往外瞧去,却见马车正在一条长长的土路上前行,四周漆黑一片。 难道,自己被那西域魔术师给劫了?孙漱皎心中浮起几许惊惧,随即淡然,爹爹不止一次告诉过自己,纵然遇到天大的麻烦,也要冷静,唯有冷静,才可以找到最正确的解决之途。 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孙漱皎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开始仔细思索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这个西域魔术师,原本就是个大骗子,还是他见自己年幼,故此掳去?不过,他掳走自己想干嘛呢? 因为她一直在山里长大,孙睿鸣也不想把外面世界那些不好的事告诉她,所以她自小看到的,都是阳光温暖的一面,甚少识得这人世间的险恶,此际纵然被困,也没有把事情往坏的方向想。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么,自己不妨以不变应万变,想明白这一点,孙漱皎索性再度躺下,闭上眼装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那个西域魔术师撩起车帘走进,把她给抱下车,一直抱进一座很大很大的院子,送进一间黑漆漆的卧房。 耳听得外面再无人声,孙漱皎方才翻身落地,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将右耳贴在门板上,她跟随孙睿鸣修炼了一段时间,初具内力,所以听觉比寻常人敏锐。 “主人,十六名女童已齐,什么时候将她们送去王府?” “不急。”西域魔术师的声音十分低沉,“这件事,我还得仔细安排,你只要照顾好她们的饮食起居就成。” “是,主人。” 倘若是一般女孩子,此际定然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孙漱皎却只觉得好玩——王府?什么王府?会是京城吗?如果是京城,那自己岂不是可以见到三叔了? 接下来几天,她的日子过得十分平静,每天准时有人送饭菜来,还有换洗衣服,孙漱皎十分仔细地照顾着自己,既不哭,也不闹。 第八天头上 ,她被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带出房间,送上一辆马车。 马车四周都垂着厚厚的帘子,车厢里一片昏暗,孙漱皎定睛看时,却见车内有十几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此际个个瞪大双眼,惊骇地看着对方,竟无一人敢言语。 马车颠颠簸簸,一连走了好几日,方才再次停下,孙漱皎和其他女孩子一起下车,还没瞧明白四周是怎么个情形,已然又被带进一座大大的园子里。 魔术师安排她们先呆在一间大大的厢房里,然后引进来一个下巴尖瘦的女人,从孙漱皎的目光看去,倒也瞧不出她的年纪。 “玉妈妈,这些小姑娘就先交给你了,好好调教她们,到时候我再来领。” “好说,好说。”女人点头,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魔术师交代清楚一切,便转身离去。 等他走后,玉妈妈令人搬来张椅子,端端正正地坐了,慢条斯理地道:“你们可都给我听清楚了,自今日起,你们便是我这樊楼的姑娘,我让你们往东,你们就得往东,我让你们往西,你们就得往西,听明白了吗?” 小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不知所措。 “好了,念在你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今日就先作罢,何婶,你先带她们下去,洗澡睡觉罢。” “是,玉老板。” 一个身形肥胖的女人从一旁走来,低头答道。 小姑娘们跟在何婶身后出了门,孙漱皎这才瞧清,自己所处之地是一座极大的院子,四周围着高高的墙,正中是一幢三层高的楼,两边是平房,何婶安排她们四人一间屋子,吩咐她们互相之间不许吵闹,不许随即聊天,然后便离开了。 直到此时,小姑娘们心弦稍解,有活泼的便开始互相聊天。 “你是哪儿的?”一个小姑娘用手戳戳孙漱皎,压低嗓音道。 “我?”孙漱皎眨巴眨巴眼,“我一直住在山里,也不知道那叫什么,你呢?” “我在吴江县。”女孩子顿了顿,“那天和哥哥一起赶庙会,看见那个西域魔术师玩把戏,觉得很好奇,便看住了,不知道怎么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躺在马车里。” 孙漱皎见她口齿清楚,反应灵敏,心下喜 欢,便往她身边凑了凑:“那,你害怕吗?想家里的人吗?” “最开始很害怕,”小姑娘想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可是后来就不怕了,这里只是不见人,但给吃给穿,也没人打骂,至于家里人……我只有哥哥和老奶奶,老奶奶瞎了,不顶事,大概只有哥哥很着急……” 孙漱皎暗觉好笑,这丫头原来稀里糊涂,什么都不明白,她也不点破,抬手掩唇,打了个呵欠:“我困了,睡觉去。” “我去困了。” 两人结束谈话,钻进被窝里,没一会儿便呼呼睡去。 在院子里好吃好喝四天之后,她们才再次被带到玉妈妈跟前。 “何婶。”玉妈妈略一招手,那何婶捧着个盘子,逐一从她们跟前走过,将牌子分到她们每个人手里。 “记住了,从今儿个起,你们从前的名字一概不能用,这牌子上写的是什么,便叫什么。” 孙漱皎把自己手里的牌子翻过来,仔细瞧了瞧,只见上面刻着:“红姬”二字。 红姬? 这名字怎么听着别扭? 她又探头去看旁边一个女孩子手里的牌子,却见其上刻着:“白姬”二字。 她正欲细想这里头的玄机,却听玉妈妈提高了嗓音道:“听着,我叫到谁的名字,谁立即答应!不得有误!” 小姑娘们齐齐一怔,然后各个打起精神来。 “紫姬!” “……在。”其中一个个头娇小的女孩子,颤声答道。 “绿姬!” “在。” “橙姬!” “在。” “红姬!”孙漱皎才怔了一下,头顶已经重重挨了一戒尺,“没听到吗?” 孙漱皎心头火起,便要发作,旁边的白姬用劲儿拉扯她的衣服,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硬压下怒气,干干地应了声:“在。” 何婶一连叫了三回,确定她们都不会再忘记自己的“别号”,方才略一点头,退回玉妈妈身边。 “从今日起,你们便是我樊楼的倾城十六姬,晚上好好休息,明日开始接受严格的训练!”玉妈妈言至此处,面色忽地一寒,“倘若有那怕苦畏难,实在无法完成修炼任务的,统统都会被罚去暗房,不准吃饭,不准外出!若是次数多了,一不小心饿死在里面,也是可能的!” 第65章 问女何所思 女孩子们齐齐打了个寒颤,一齐噤声。 “好了,回去吧。” 回到小屋里,别号白姬的女孩子凑到孙漱皎身边,压低声音道:“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孙漱皎挑了挑眉头。 “那个玉妈妈……” 孙漱皎看她一眼,没有言语,转身在自己的铺位走去。 也许,眼下的情形很困难,然而这困难的情形却没有吓倒她,而是让她想起父亲。 父亲,是一个沉着的,理智的男人,自她记事以来,自己从未单独地,正面任何危险,父亲总是会在危机发生之前,干净利落地处理掉,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及自己的和母亲,换句话说,她长期生活在孙睿鸣的保护下,论理,这样的成长经历会让她性格懦弱,然而事实却相反,或许因为她是孙睿鸣的女儿,先天继承了一种热血,爱闯荡的性格因子,也或许,她根本就是有恃无恐,始终相信父亲会来救自己。 爹爹一定会来的。 纵然天大的事,纵然千难万难,爹爹也一定会来的。 正是这样的信念,让八岁的孙漱皎,显然比身边所有的女孩子都更镇定。 从第二天开始,玉妈妈果然对她们进行了严酷的训练——顶着水碗走步,习琴,踩梅花桩,读书,其他女孩子苦不堪言,在孙漱皎却是小菜一碟,只因为这些,爹爹或多或少都教过她,再加上她先天聪颖,所以学起来一点都不费力,很多比较深奥的东西,其他女孩子不懂,而孙漱皎却是一点就透,但她尽力隐藏着自己的光芒,不让玉妈妈有所察觉。 再说孙睿鸣,离开山谷后多方找寻,却对女儿的行踪一无所获,但他始终没有放弃,也不惊慌,不知道为什么,父女之间的天性让他相信,自己的女儿依然平平安安地呆在世界的某处。 她在等他。 不过——孙睿鸣脑海里刹那像是有电光闪过,然后掐指算了算。 命相中说,皎儿命中当有一劫,得阳力可平安化解 。 阳力?这个阳力除自己外,还会是其他吗? 真奇怪。 这日他走进一家饭铺,正想随便叫两个饭菜填饱肚子,店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喜的叫喊:“睿鸣!” 孙睿鸣一怔,转头看时,却见着两个故人。 他眸光疾闪,赶紧走出门去,将两人拉到街边,压低嗓音道:“你们,不要命了?” “一时惊喜,一时惊喜。” 三人互相看了眼彼此,然后闪进茶楼里,寻了间清静的阁间坐下。 “睿鸣,我真是想不到,”男子眼中满是感慨,“此生还能见着你。” “殿下言重了。”孙睿鸣一抱拳,“两位如何到了这里?” “惠慈太后薨了。”康河王异常简洁地道。 “你们是出来看风向的?” “嗯。” 孙睿鸣便沉吟。 “睿鸣兄,依你看——” 孙睿鸣摆手:“眼下时机仍未成熟。” “嗯?” “朝廷斗争虽然复杂,然却未到白热化的阶段,此时起兵,仍然是徒劳无功,不若,等天下群雄并举,甚至,大厦已倾时分,再后发制人。” “你这话说得甚是,”康河王点头,“可惜我却老了。” “殿下老了吗?”孙睿鸣淡然一笑,“自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起时起,当潜时潜,岂能以常理推之?昔天圣帝蛰伏后宫四十余年,最后才夺得权柄,得御天下,那是何等隐忍的功夫。” 康河王默然不语,深深看了孙睿鸣一眼。 “自来天下之英雄,若是时机不到便贸然出兵,结果只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染巾,既如此,还不如晚成大事。” 康河王和代世容对视了一眼,均有同慨。 “殿下现在当做的,是继续隐忍不发,或者乔装,行天下,识英雄,将各种人物纳入囊中,待要举事时,发个帖子一挥义旗,自然豪杰毕至,又何须急在这一时?” “孙兄……”康河王满眸感慨,“行孙兄一席话,我陈青霄霍然开朗,若他年功成,必深谢孙兄。” “不。”孙睿鸣摆手,“ 我之请命,乃是为天下人,非为孙某之富贵,孙某闲云野鹤惯,向来不以富贵为念,功名利禄尽皆浮云,可叹的,是天下苍生,殿下将来若是事成,望心中仁慈,广布恩泽,便是孙某毕生之大幸。” “好说,好说。” 三人便各自说了些见闻,又抒发了胸中壮志,孙睿鸣便道:“眼下正有件为难事,欲告之两位,还请两位相助。” “何事?” “在下的爱女,前日出谷游玩,至今未归,心中实在焦急挂念。” “哦?竟有这事?”代世容沉吟,“未知孙兄之爱女,如今多大?” “八岁。” “这个么——”代世容又沉吟,“可否绘一图影?” 孙睿鸣摆手:“倒不必,小女自小聪颖过人,倘若真遇见什么事,定会设法自己脱身,我只想知道,两位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联络办法,我自会设法将消息传给小女。” “特别的联络办法?”康河王和代世容面现难色,要知,类似此种,都是“集团”中的绝秘,不能轻易告知任何人。 孙睿鸣亦知他们为难,故而站起身:“两位若是不愿,孙霜就此别过。” “孙兄!”代世容将他叫住,“各州各郡都有我们的暗庄,不知孙兄打算如何?” “放一句话出去。” “什么?”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代世容微愣,这不过就寻常两句古诗,这—— “你无须多问。”孙睿鸣将手一摆,“只要放出去便行。” “好。”代世容点头。 “啪——”又是一鞭子抽来,旁边的蓝姬一下子跪倒在地,顶在头上的水碗跌得粉碎。 “站起来。”玉妈妈面容冷得像冰块一般,“马上站起来。” 蓝姬瑟缩了很久,方才咬着牙重新站起。 “自己去取一只碗,顶上。” 蓝姬依言而行。 在玉妈妈的指挥下,训练场的秩序恢复原样。 足足三个时辰的训练后,女孩子们个个筋疲力尽,额头上全是汗水,得到玉妈 妈的许可,她们方才离开练功房。 回到小屋里,蓝姬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女孩子围在床边,并无一人上前。 她们也忧心着自己的命运。 谁也不知道,待在这么个地方,明天她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孙漱皎走到自己床边,坐了上去,斜靠在枕上。 “红姬。” “嗯?” “你就……一点都不害怕?” “害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 “为什么你面对什么事,都是那样的从容和镇定,我却半点都学不来。” “没什么可慌的。”孙漱皎耸耸肩膀,眼中是见惯了大风大雨的平静。 橙姬悄悄地走开了。 两个月时间很快过去,女孩子们完成了第一阶段的艰苦训练,接着进入第二阶,琴棋书画。 这日,她们正在楼中训练,外面忽然传来阵喧哗。 “都给我呆在这儿。”玉妈妈脸色平静如常,吩咐了一句,自己移步出门。 “咱们小候爷有令,要几个漂亮的女孩子过去服侍,玉妈妈,你这儿可有什么新鲜的货色没有?” “是鲍管家啊,真是对不起,新来的女孩子们正在训练,还无法见客呢。” “训练?”对方嘿嘿一阵涎笑,“都是新人?那刚好让爷瞧瞧,什么成色。” 对方说完,刚要往楼里闯,玉妈妈踏前一步将他拦住:“鲍管家,这可是九爷的地儿。” “九……”鲍管家愣了一下,本想继续张扬,到底底气不足,十分扫兴地一挥手,“走。” 打发走了来人,玉妈妈方才再次回到楼里,却见女孩子们一个个倚在门边,正朝外张望着。 “继续。” 玉妈妈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这天,孙漱皎她们弹了两个时辰的琴,玉妈妈教导极为严苛,凡发现有谁不专心,过来便是重重一鞭。 “琴,棋,书,画,每天都是这些。”回到房里,青姬忍不住抱怨。 “其实这样,也很好啊。”绿姬接过话,“倒是比我在家里时,更加有趣,你说呢,红姬?” 孙漱皎只是淡淡哦 了声,并不言语。 “我说你这么个人……”绿姬转头瞪她一眼,“为什么总是阴阳怪气,对我们爱理不理,你到底——” “我只是不喜欢说话。”孙漱姬轻轻地回了一句,“累了,想睡觉。” 她上了床,抱过枕头十分安静地睡过去。 绿姬十分不满地“切”了声,也回到自己的小床边躺了下去。 院子里的虞美人开得如火如荼,孙漱皎坐在琴桌前,一时心有所感,不由伸指轻轻拨动琴弦,一曲方罢,才察觉一人站在自己面前,她随即不着痕迹地收手。 玉妈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孙漱皎暗道糟糕,懊悔得直跺脚。 整个训练过程中,玉妈妈也没说什么,夜里却派人来,把孙漱皎给带了出去。 “你会弹琴?” “一点点。” “跟谁学的?” “爹爹。” “你爹爹?”玉妈妈眸中闪过丝警惕,“是谁?” “一个,住在山里的人。” 玉妈妈看了她许久,晓得她没有说实话,倒也不逼迫她,转而又问道:“还会什么?” “都是一些皮毛而已。” “丫头,”玉妈妈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 孙漱皎一愣。 “记住一句话,丫头,如果想活着走出去,最好收起你的聪明。” 玉妈妈说完,从旁边拿起一本帐册,翻开细看,口中言道:“出去吧。” 等孙漱皎走到门边,却听玉妈妈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你这丫头人小鬼大,可我不管你从前是什么人,有什么家世背景,学过些什么,到了我这儿,都得装傻子,明白不?” 孙漱皎没说话,只是轻轻咬了咬唇,然后迈步走了出去。 “玉姐。” “这个红姬……” “玉姐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丫头心思灵活,感觉异常敏锐,而且她身上有种气度,让人难以形容,培养得好了,会是主人手里一把利刃,如果是培养得不好,或者她不跟主人一条心,只怕——” 第66章 冷静 “玉姐打算怎么做?” “先留着她,如果不合用,再说。” “是。” 躺在床上,孙漱皎大睁双眼,久久无法入睡,脑子里晃来晃去的,都是玉妈妈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她虽然年纪小,对于危机却十分地敏锐。 想来也是自己不好,竟然…… 她翻了个身,朝着墙壁,再一思忖,玉妈妈眼下对自己,肯定是不会下手的,只是,她如此训练这些女孩子,又是为什么呢? 孙漱皎越是想,越是觉得琢磨不透,索性闭眼睡了过去。 日子恢复了平静,女孩子们照常训练,玉妈妈对她们,还是十分地严苛。 这天训练刚刚结束,玉妈妈正要例行教斥他们,何婶忽然从门外走进来。 玉姐一看她的脸色,便抽身迈步离去。 第二天,惯行的训练取消了,来了几位裁缝,给女孩子量身定做衣衫。 第三天,她们被集中到一起排练节目。 七天后,她们被送上一辆马车。 马车驶往什么地方,没有人告诉她们,将要去做什么,也没有人告诉她们。 等她们从车里出来时,发现是在一个很大的侧厅里,除她们之外,还有耍百戏的,弹唱的,那个掳她们前来的魔术师,也赫然现身。 孙漱皎一下子瞪大了双眼,她没有看错吗?那个人,他—— “不许说话,也不许走动。”魔术师走过来,脸色铁凝,话音里带着明显的威胁。 “时间到了。”一个身穿蓝色锦袍的男子走过来,对魔术师低声言道。 “嗯。”魔术师点点头,然后转身让女孩子们排好队,依序而出。 踏上大堂的瞬间,孙漱皎怔了怔,她承认自己从前见过些场面,却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正中主位上,赫然坐着一个身穿后袍的男子,两旁立着美人,还有达官贵族,还有——三叔 ? 孙漱皎迅疾低头,她可不想让三叔看见自己这个模样。 乐声起,女孩子们埋首操琴,旋律有如行云流水,扣人心弦。 “皇上——”黄袍男子身边的美女娇娇一笑,伸手拈起颗葡萄剥了皮,塞进男子口中。 “美人儿……”黄袍男子将她揽入怀中,细细地亲吻。 “皇上,你真坏。” “昏君!”现场的气氛正一片和谐,忽然一名发须花白的文官大步进殿,抬手指着上方的皇帝大声怒斥道,“现在国势飘摇,万千黎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不思励精图治,反而于光天华日之下,纵己之奢欲,令天下正直之士切齿寒心!” 皇帝面色微变,放开怀中的女子,站起身来,右手砰地一掌拍在桌上,欲要发作,却到底按捺住火气:“依你说,朕该如何?” “立即罢宴,将宴饮之资发放给天下穷苦百姓。” “朕,是皇帝,朕要宴饮,朕爱美色,有什么过错?” “皇上!”那文臣扑通一声跪地,冲着皇帝重重叩首,“皇上若再如此行事,则天下危矣!” “天下?”皇帝冷笑,“天下是朕之天下,朕要它兴,它便兴,朕要它亡,它便亡!” “皇上!”文臣霍地抬头,“皇上这话说差了,天下,永远都是万民之天下!得民心者,方得天下,失民心者,必失天下!” “民心!民心!”皇帝放声怒吼,“你们这班穷书生,每天都跟朕说什么民心!朕来问你们,民心在哪里?民心在哪里?啊?” 下头一帮人见皇帝发怒,齐齐跪倒在地,作声不得。 “皇上,太祖皇帝创业不易,还请皇上三思,自来君无戏言,皇上金口一开,底下万千民众心中雪亮啊皇上!” “如果朕不听呢?”皇帝眼里蹿过丝冷光,“你要把朕怎么样?” “微臣,微臣不 敢把皇上怎么样……”那文臣虽然跪在,后背却挺得笔直,“微臣只是尽臣子之职,恪守本位,衷心劝告皇上,皇上若不纳谏,微臣唯死而已!” “好个唯死而已!来人!”皇帝一声怒吼,旁边立即过来两名侍卫。 “把他拖出去,”皇帝怒吼,“立即杖毙!杖毙!” 好似有一股大风,自四面八方吹来,孙漱皎却安然不动,静静地旁观着这一幕。 她年纪尚小,自然无法分清什么是忠,什么是奸,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再看四周那些人,眼里更多的,是幸灾乐祸,是一种旁观的麻木。 年幼的孙漱皎自然不明白,她所观看到的这一幕,将成为整个大景王朝毁灭的开端。 今日的盛世繁华,也许转瞬便如烟花消散。 帝心,人心,臣心,刹那间开始动荡不安。 她没有恐惧,没有好奇,而是冷静,出奇地冷静。 大臣的直谏显然破坏了整个宴会的气氛,再没有进行下去的可能。 玉妈妈带着她们退场,安排进一座小小的屋子里。 “主人,这——” 魔术师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外面的虞美人。 “起风了啊。” “主人?” “你回去吧。” “那——” “关掉樊楼,悄悄撤离,找个地方隐避起来。” “是,主人。” 待玉妈妈离去,魔术师方才慢慢地转过身来,他的双眼,很深,很深。 玉妈妈把所有女孩子都带回了樊楼。 之后几天,所有的训练都取消了,玉妈妈传下话,要她们收拾整理包袱,准备离开。 “离开?”女孩子们一下像是炸了窝,“我们要去哪儿?是啊,要去哪儿?” “别多问。”玉妈妈的脸还是像冰一样冷,“记住,不要多嘴,少惹祸灾。” 孙漱皎拿了几件衣服,打成包袱,然后默默地候着,她脑海里还在 想大殿上所见的那一幕。 那个文臣……真地被打死了吗?他说的那些话,和父亲背着人时喃喃自语的,却是那样地相似。 皇帝,宫殿,孙漱皎第一次觉得,脑子里的思绪,很乱很乱。 玉妈妈带着女孩子们再次坐上马车,马车颠颠簸簸,女孩子们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马车这次停驻的地方,是一座非常清雅的小院,孙漱皎被单独安排住进一个房间,和其他女孩子隔离开来。 “你愿意跟我走吗?”晚上,西域魔术师忽然出现在她的房间里,定定地看着她。 “去哪里?” “完成,一件大事。” “大事?” “是。”西域魔术师将手放到她的肩上,嗓音里带着几许魅惑,“丫头,我需要你。” 孙漱皎挑起眉头,眸光冷然。 “怎么?” “你很讨厌。”孙漱皎直截了当地道,“我不喜欢你。” 魔术师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丫头,你果然有性格。” “我可以跟你走,也可以帮你做事,但是你得答应我。” “什么?” “不可以过分约束我。” “行。” 就这样,魔术师带着孙漱皎,离开了庄园。 经过几天的接触后,孙漱皎发现,魔术师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男人,他很少说话,总是在沉思什么,也很少和人交流,就连魔术也很少玩了。 “我想上街。” 这天,魔术师正在院子里种花,孙睿皎走出来,开门见山地道。 “做什么?” “玩。” “我和你一起去。”魔术师说完站起身来,带着孙漱皎出了门,大街上还是那样热闹,男女老少来来往往,忽然,孙漱皎在一个卖炸糕的小摊前停下。 “怎么?想吃炸糕?” “嗯。” 魔术师便要了两块炸糕,和孙漱皎一起坐在街边。 “我,我肚子有点疼,可以去上个 茅厕吗?” “好。” 魔术师点头答应,端起碗豆浆凑到嘴边。 孙漱皎起身走开,先去茅厕,出来后却没有回去魔术师身边,而是找了个角落,从怀里掏出块手帕,以及一块彩色的石头,她用石头在手帕上画了一幅图,然后把手帕团起来,轻轻塞进一个墙洞里,这才整理好衣衫,若无其事地回到魔术师身边。 “好了?” “嗯。” “那就回去吧。” 魔术师扔下几个铜钱,带着孙漱皎离去,一路之上,他去了酒馆,茶铺,兵器铺,见了好几个人,都是掩在竹帘里,悄悄地说着话。 孙漱皎敏锐地感觉,这一定是个做“大买卖”的人物,但魔术师半点口风都不透露,十分神秘。 回到住宿的客店,孙漱皎觉得十分疲倦,于是早早便睡了过去,半夜里却听见有人敲窗户,她一跃而起,打开窗扇,却见外面站着个蒙面人。 “是孙漱皎小姐吗?” “是。” “别怕,我是令尊的朋友,会帮助你的。” 孙漱皎定睛看了他好一会儿,点头。 “你现在——” “我很安全,”孙漱皎十分平静地道,“告诉爹爹,我很安全,还有,你们不要乱动,我会自己想办法脱身的。” 听她这么说,对方却微微吃了一惊,暗道这丫头果然“出身名门”,气度与寻常小女孩儿相去甚远。 “好,小姐若是有急难之处,随便找地方留下暗记,我们自会前来。” “谢谢大哥。” 待蒙面人离去,孙漱皎才折回床边,上了床铺,开始凝神细思——对方说是爹爹的朋友,那么说明,爹爹已经下山,而且动用了他的力量来帮助自己。 爹爹……一想起那个男人,孙漱皎心中便满是温暖。 爹爹……女儿现在很好,你不要担心,这些坏人不能把女儿怎么样,女儿一定会…… 第67章 大漠行 “我们去哪儿?” “西域。” “西域?”孙漱皎吃了一惊,“你不留在中原了?” “不留了。” “你的事,都办完了?” “不用办了。” “那你为什么要带上我?” 魔术师转头看她一眼:“我想收你为徒,传你衣钵。” “变魔术?” “想学吗?” “学……也可以。” “你的事,我并不好奇。”孙漱皎的声音很轻。 “看得出来,你对这世上之事,似乎都不关心,虽然年纪小,却对什么都看得很透彻,并不会被迷惑住,这一点很好,很适合变魔术。” 孙漱皎还是没有说什么,而是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钻进马车里睡熟了。 两人走走停停,直到沙漠边的一座小酒馆,魔术师才把马车停下来,叫醒孙漱皎,带着她走进饭馆里。 很快,饭馆伙计送上饭菜,孙漱皎端过碗,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 “行行好,给点吃的吧。”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牵着个小女孩儿走过来,眼中满是乞怜之色。 魔术师正要打发他们走,孙漱皎却挟起自己碗里的鸡腿,递给那小女孩儿,女孩儿接过鸡腿,立即狼吞虎咽起来,吃完抹抹嘴,拿眼看着孙漱皎。 “这个也给你吧。”孙漱皎拿起两个馒头,也给了那小乞丐,母女俩连连道谢,这才转身离去。 魔术师端起酒碗喝了口,慢悠悠地道:“你把吃的都给他们了,自己怎么办?” “我……我可以饿一顿。” “你自己饿着?”魔术师奇怪地瞅她一眼。 “嗯。” “吃这个。”魔术师把自己碗里的饭拨了一半给她,孙漱皎也不计较,端起碗来慢慢吃着。 “我突然发现,”等上了马车,孙漱皎开口说道,“原来你并不坏。” “坏?”魔术师一声轻嗤,“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世上之人,各自都有各自的盘算,不到最关键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对方心里装 的是什么。” “你这话——”孙漱皎没有接岔儿,只是觉得他的话,十分地高深莫测。 “你带着我,要去哪里呢?” “流浪。” “流浪?你还会表演魔术吗?” “是。” “还要……诱骗那些小女孩儿吗?” “不会。”魔术师答得异常肯定。 孙漱皎便不言语了,她知道,魔术师心里有很多很多的事,但她不想打探,也不愿打探。 她只确定了一件事,魔术师心中,对她已经没有了杀机。自己倒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看看四周的风景。 路上所见形形**,但最多的,却是驮着货物的商队,商人们用各种语言交谈着,兜售货物。 忽然,孙漱皎的目光定住了。 “怎么?” “那——我可以下去看看吗?” 魔术师点点头,看着她跳下马车,走向一个商人。 那商人手里握着根铁链子,链子另一端拴着个全身皮肤漆黑的男孩子,嘴唇很厚,只有那双眼睛,又大又亮,此刻,他正抬起头来,目光呆滞地看着孙漱皎。 孙漱皎凑近他,用手去摸他的脑袋,男孩子忽然跳起来,“汪汪”叫了两声,孙漱皎赶紧往后闪开,连连甩手,暗道侥幸。 却听“啪”地一声,那商人挥着鞭子,重重抽在男孩子身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孙漱皎吓了一大跳,不由惊呼:“你干嘛打他?” 商人抬头,眼里闪过丝凶光:“不听话的奴隶,该打。” “奴隶?你说他是奴隶?” “是!” 孙漱皎没有言语,再去看那男孩子,却见他还是那幅呆呆的模样,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毒打。 “你,”孙漱皎在他面前蹲下来,轻轻地道,“你不痛吗?” 男孩子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还是那样直直地看着前方。 “你要把他,卖多少银子?” “十两。”商人冷冰冰地道。 “十两吗?”孙漱皎想了想,取下手腕上的玉镯子, 递给商人,“这个够吗?” 商人眼里闪过丝贪婪的光,连连点头:“够了,够了。” “解开他的铁链吧。” 商人取出钥匙,打开拴住男孩子的铁链。 “你自由了。”孙漱皎拿起他的手,轻轻地道。 “什么?”男孩显然不明白,这“自由”二字是什么意思。 “你自由了。”孙漱皎脸上浮起淡淡笑漪,“从今天开始,再没有人打你,骂你,伤害你,嘲讽你,奚落你,你是你自己的。” “我,是我自己的?”男孩子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鼻梁。 “对。”孙漱皎点头,“你自由了,从此以后你自由了。” 很多年后,已经富甲一方的达宾瑞,依然记得那一刻,阳光照进了心里,就像一丝希望的火花,将未来的道路照亮。 只是他当时年纪实在太小,并不明白这件事对自己的意义。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女孩子,不相信幸运之神会如此光顾自己,直到她掏出手帕,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脏渍。 “记住,以后好好地保护自己,千万别让任何人再伤害你……我希望,你可以遇到好人,真正帮助你的人……” 孙漱皎说完,转头朝马车走去。 男孩子忽然冲上前来,一把攥住她的衣摆,指指她,又指指自己。 “你想说什么?” 男孩子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只是面色涨红,只是想靠近她,甚至想留在她身边,不管做什么都好。 孙漱皎微微地笑了,又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递给他,柔声说道:“拿好它,如果遇到坏人,不要留情。” 男孩子傻傻地点头,接过匕首掖入怀中,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孙漱皎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地开走了,男孩子忽然拔腿追上去,一面追一面大喊:“呜,呜,呜——” 马车轻轻地晃动着,孙漱皎不断转头,往后看去。 “小丫头,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魔术师禁不住调侃道 。 孙漱皎低下头,没有言语。 也许他们这一分离,今生再没有相见的机会。 “你这丫头倒是好心,怕你这份好心,将来会给自己惹来不少麻烦。” 孙漱皎还是低头,她忽然很想桐儿,很想很想,记得在山谷口分开时,他曾经大声喊道:“你等着,我会来娶你的,我会来娶你的……” 孙漱皎心中忽然一阵酸涩——桐儿,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 还记得吗? 马车在路上走了好几天,在一座寺院外停下,魔术师把孙漱皎叫下车,带着她走进寺庙里。 一名僧人走上前来,用本地话和魔术师交谈,孙漱皎听不明白,干站在那里又十分地尴尬,于是朝一旁走开,仔细看着那些佛像,还有雕梁画柱——和在中原时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走着走着,她转进内殿,却见好几十个僧人正光着上半身,盘膝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辞。 孙漱皎觉得十分有趣,一时站在那里,呆呆看住。 “丫头。”一只手忽然搭上她的肩膀,“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孙漱皎“哦”了一声,抬头看他:“这些人好奇怪,他们在干什么呢?” “悟禅。” “禅?”孙漱皎快速地在脑海里搜索着——禅是什么? “好了,丫头,跟我去吃饭吧。” 孙漱皎点点头,跟着魔术师离开了后殿,走进东边的素斋馆,见桌上已经摆放好粥,馒头,小菜。 “来,吃吧。”魔术师指着一个空位,让她坐下,孙漱皎拿过粥碗,先尝了口,觉得滋味还不错,这才拿起筷子,慢慢地吃起来。 “斯德龙先生。”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人走过来,朝魔术师做了个揖。 “主持方丈。” “这次去大景王朝,收获不小吧?” “详细情形,容我稍后再说。” “好,不打扰两位用饭。”主持方丈再度稽首,转身走开。 吃过饭,魔术师把孙漱皎送进一间客房里,吩 咐她好好休息,然后自己一个人离开了。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一会儿,孙漱皎始终无法入睡,索性起身,走到窗边,翘首看着空中明净的月亮。 月儿啊月儿,你可知道我的心事?爹爹和娘亲,他们还好吗?娘亲一定很难过吧?月儿啊月儿,你可不可以带个消息给娘亲,告诉她皎儿很好很好? 月亮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悄悄藏进云里,孙漱皎又在窗前呆了很久,方才转身回到床上,躺上榻呼吸均匀地睡去。 寺庙侧厢房中。 “斯德龙先生,我记得你从前说过,这次去中原,要做一桩大买卖,怎么?买卖做成了吗?” “不用做了。” “哦?” “大景王朝内乱已生,想来再过不久,便会兴起大变。” “那先生现在打算如何?” “还是做我的老本行,向贵妇人们售卖珠宝玉器吧。” “这也很好,很好。”主持拈须点头。 “咱们此前说好的一切,看来得延后了。” “没事。”主持方丈摆手,“如今我一心向佛,极少过问红尘中事,倒也落得一身清闲,却比从前好太多。” “看来大师,已破尘劫。” “谈不上。”主持方丈摆摆手,“其实人生天地间,谁不是只身一人?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戏,仍然还是那些戏,只是唱的人不同罢了。” “这话倒说得甚妙。”达德龙颔首,“如今,我于这世上,也无甚可牵挂了,待最后一桩心愿了结,便来同主持做个伴。” “这怕不成,”主持方丈眸光闪动,“观你面相,似还有一劫未了。” “哦?凶险么?” “说不好,说不好啊。”方丈主持似有意卖关子,双手捋须,唇角浮起几丝浅笑。 斯德龙倒也不催问,抱拳行礼后站起身来:“告辞了。” 方丈起身,亲自将他送出门外。 站在古木吟吟的寺院里,达德龙抬起头来,却见空中一轮圆月明净,照着这广袤大地。 第68章 苦恋 万般尘虑皆去。 斯德龙觉得,此时的自己,完全进入另一个境界,白天里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或者,变成一层淡淡的影像,盘结在脑海里,每一点蛛丝马迹,都是那样地清楚。 就像自己,在看着另一个自己。 站在树下沉思良久,斯德龙方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喜欢这儿吗?”第二天吃完午饭,送孙漱皎回寺庙时,斯德龙问。 “还好。” “那,就在这儿多呆几天,可以吗?” “没问题。” 以后的时间,两人基本是各干各的,孙漱皎从来不问斯德龙是做什么的,留在寺庙里为了什么,斯德龙也不干涉孙漱皎。 无人的时候,孙漱皎就按照父亲给的秘胶进行修炼,渐渐地,她感觉自己体内有一股真气在游走,每天醒来,精神也比前一日更加强健。 这天晚上,孙漱皎悄悄从屋子里出来,站在院墙下,仔细测量了一下自己离墙头的距离,足尖点地,忽然跃起,孰料只轻轻一纵,她便上了墙头,站在墙上仔细看去,但见重重飞檐,甚至一草一木,皆看得无比清楚。 孙漱皎心中暗惊,捺住狂喜,复下了墙头,却没留意院门口有一个人影,正用一双兴奋莫名的眼睛看着她。 倘若自己多修炼些时日,便可以轻松如意地离开了,一想到这点,孙漱皎兴奋莫名,也许,可以像自己想的那样,纵横江湖,做一个真正的女侠客,扶威济困,扫荡乾坤,啊啊啊啊,光是想想,她都会热血沸腾。 正因为揣了这个想法,表面上孙漱皎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平静,对于斯德龙的话,全盘照做。 “红姬。”这天斯德龙走进她的房间,“收拾收拾,我们出发。” 孙漱皎点头答应,收拾了几件衣物打成包袱,便和斯德龙一起离开了寺庙,这一次斯德龙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偶尔在集市上表演几个魔术,赚两个小钱,要么就是向贵妇兜售首饰,日子倒也过得轻松自在。 “排队,排队,大家都排好队!”这天行至一条大街上,忽听前面传来一阵喊声,孙漱皎仔细看时,却见男女老少排成一条长龙。 “他们这是——” “快,快点,慢 了就赶不上来了。”后面还有人陆续挤上来,孙漱皎眼里闪过丝厌恶,随即退开到一旁,不提防后面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挤过来,孙漱皎退开几步,险些倒地,但却仍旧站稳了脚跟。 她小脸微红,正欲发作,仔细一想却没必要,只是攥紧拳头,再次往后退去。 没必要招惹的人,自己干脆不要理会。 “呜——呜——”一阵号角声传来,人群纷纷退向两旁,几十名骑着小象的骑兵缓缓走来,刚刚还十分喧闹的集市,刹那间变得无比安静。 “公主殿下,参见公主殿下……”百姓们纷纷跪倒在地,叩头参拜。 公主?孙漱皎微愣,凝眸往最中间那辆华丽的象车看去,却只见一圈黄色的幔帐,至于中间的人,却完全看不清楚。 孙漱皎不以为意,再次退到街边,眼看着公主的辇驾就要过去,大街另一头忽然冲过来一个男子,高声喊道:“璐雅,我是真地爱你,我是真地爱你啊。” “什么人?”其中一名象兵举起手里的家伙,对准那男子的胸口。 孙漱皎不由屏住了呼吸,她明显感觉到,空气中有杀气横肆。 男子眼中却全无恐惧,一步步走向前方,始终执着地看着象车:“璐雅,你就不肯再见我一面吗?真地不肯吗?” “找死!”象兵右手手指勾了勾,手里的家伙冒出阵青烟,只听砰地一声,那男子便倒在了地上,身下一滩鲜血流出。 “呀——”人群里发出阵低低的惊呼。 在象兵准备再次射击时,象车里发出声低喝:“住手。” 象兵恭敬地应了声“是”,拍着小象退到一旁。 “乌娜,去看看他。” “是,公主。” 稍顷,一个娇美的女子撩开纱帘,从车里走出来,立即有象兵近前,将她扶住,乌娜落到地面上,慢慢走到那男子身边,弯下腰去,贴着他的耳际说了句什么,然后将一枰物什塞进他的手里,再转头离去。 整个队伍再次缓缓地启动,人群依然是那样安谧。 围观者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只剩那个青年男子,依然躺在地上。 “真是痴心妄想,”孙漱皎听见有人这样说,“竟然想高攀公主!” 孙漱皎站在街 边,看见那个男人慢慢地坐直身子,捧着手里的物什,忽然间放声大哭:“璐雅,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为什么?” “戈森,戈森,”另一名青年男子飞步奔来,曲膝跪在他身边,“你死心吧戈森,你们——” “你要跟我说什么?”戈森转头,看着他大吼,“我爱她,我就是爱她,不管她是公主,还是贫民的女儿,我都爱她!” 青年男子屏住了呼吸,看着自己的朋友,不住叹气。 “因为爱她,你拒绝了多少好姑娘,因为爱她,你背离父母的意愿,因为爱她……” “没有她我会死的!”戈森一把抓住自己好友的手,“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青年男子满脸为难,然后摇头,异常诚恳地道:“我帮不了你……你知道,我只是一个商人的儿子,连进入宫廷做象兵的资格都没有。” “我该怎么办?”戈森仰头看着天空,发出痛苦异常的哀嚎,“难道真没有人能够帮我吗?” “我可以帮你。” 一道清亮的声线,骤然传来。 戈森一怔,转头看时,却见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眼中顿时满是疑惑:“你帮我?” “对。”女孩子重重点头,“就是我,我可以帮你。” “你——”另外一名男子眼中也满是不可置信。 “如果你相信我,就跟我走吧。”孙漱皎却十分地有把握。 戈森站起身来,却被他的朋友给摁住:“她……” “我想试一试,卓林,我真地想试一试。” “好吧,”卓林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孙睿鸣带着两个男子回到宿馆,却见斯德龙正坐在桌上,十分悠闲地玩着只鼻烟壶。 “小丫头,热闹看完了。” “完了。”孙漱皎走到他跟前,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十分明媚的笑容,“大魔术师,你很厉害是不是?” “哦?”斯德龙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孙漱皎狡黠地眨着双眼,凑到他身边,用很轻很轻的嗓音道:“你把他们两个,变到王宫里去,怎么样?” “小丫头,”斯德龙拍着她的脑袋,“这个游戏,可一点都不好玩。” “你只说,行,还是不行。” 斯德龙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 抬头看了看后面那两个满脸怔愣的小伙子:“你们,想进宫?” “对。” “进宫做什么?就不怕被送上绞刑架吗?” 卓林刚要说话,戈森一把将他推到一旁:“我不怕!就算千刀万剐,我也要去!” “小伙子,不要热血,不要冲动,热血和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咱们坐下来,好好谈,啊?” 戈森曲膝,“砰”地一声跪在斯德龙面前:“这位大人,我并不知道您是谁,倘若您能帮我,我戈森这一辈子,甘愿为您做任何事!” “任何事?”斯德龙刚要摇头,却见戈森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刀来,倏地就往自己的胸口刺去,斯德龙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低声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戈森跪在那里,不言,也不语。 斯德龙深吸一口气,将一只手掌摁在桌上,脸色变得冷沉:“看样子,你是铁了心?” “是。” “你的同伴,他不跟你去吧?” 戈森摇头:“就我一个人。” “那好,你跟我到里面来。” 斯德龙说完站起身,朝里屋走去,戈森赶紧跟上。 半个小时后,他们出来了,戈森满脸红光,斯德龙却平静如常。 “卓林,我们走吧。” 卓林看了他许久,显然有话要问,但最后都全部咽了回去。 “你都跟他说了什么?” “你猜。” “猜不出来,你答应他了?” “他不是你带来的吗?” “所以?” “难得你求我,自然会答应你。” “我求你?”孙漱皎似笑非笑——她有求他吗?怎么感觉这个男人像是在自说自话呢? “可我,不会答应你什么。”索性,她直截了当地道。 “丫头。”斯德龙哈哈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喜欢你这性子,放心,不会要你答应什么。” 孙漱皎做了个怪脸:“那我去外面玩了。” “丫头,好好玩。” 孙漱皎离开屋子,却并没有走远,而是转了个角,趴在栏杆上,瞧着远处华丽的宫殿——那里,就是戈森一直想去的地方吗?真不知道那位公主是何等样的美人,竟惹得他如此奋不顾身……桐儿,桐儿,你也会为我这般吗? 她不由抬头,看向天空极清 澈的地方,那里有朵朵白云,轻轻地飘啊飘,好美丽的白云啊,就像在山谷里看到的那样。 爹爹,娘亲…… 不知道魔术师用了什么办法,把戈森送进了王宫,但事情的结果却是——十天后戈森被挂在了王宫大门外的绞刑架上,有象兵贴出告示,五天后处死“匪徒”。 当孙漱皎得知消息的刹那,整个人都懵了——为什么会这样?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只不过是想帮他,难道她错了吗? “斯德龙,斯德龙,”孙漱皎急匆匆地冲上楼,却见斯德龙还是一脸从容镇定。 “你不是说,帮他吗?” “我帮了啊。”斯德龙脸上满是无辜,“整个计划开始之前,我就告诉过他,擅闯王宫那是死罪。” “那——” “他不听啊。”斯德龙摊摊手,“小丫头,用你们中原的话来说,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那个家伙是甘心送死的,他自己也说了,为了璐雅公主,他宁愿一死啊。” 孙漱皎瞬间沉默。 那一刻,她突然感觉心里有什么破壳而出,然后嗖嗖直往上长,满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在不停地回响——他宁愿一死,他宁愿一死,宁愿一死! 再没有多说什么,孙漱皎转身冲了出去。 “喂!”斯德龙也站起身来,几步迈到门边,却停了下来。 他在那里站住,久久地站住。 孙漱皎出了宿楼,直奔广场,到广场一看,却见到底守卫森严,远远只瞧见戈森被悬在刑架上,头埋得很低很低。 戈森,你真地不后悔吗?一点都不后悔吗? 孙漱皎不仅握了握拳头,暗暗思忖,那璐雅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对他,真地半点感觉都没有吗?纵然你不爱她,也不该看着他为你遭受这样的折磨啊! 孙漱皎是个聪颖的孩子,知道不能乱闯,在广场边绕了一圈之后,她悄悄地走了,直到半夜,象兵们换防,她才抓住功夫,趁着夜色潜至绞刑架边。 “戈森,戈森。”她摇着他的胳膊,低声喊道。 过了许久,男子方才睁开双眼。 “戈森,这是泉水,你赶快喝吧。”孙漱皎把一只皮囊递给他。 “谢……谢。”戈森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音。 第69章 深爱 “你真地,半点都不后悔吗?”看着皮开肉绽的他,孙漱皎终于忍不住问道。 戈森笑了。 那是一种让孙漱皎看不明白的笑。 “你不会懂的。”他的嗓音很轻。 “不懂?” “对,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 “你什么都不懂。” 什么都不懂?孙漱皎觉得疑惑——她真地不懂吗?什么都不懂吗? “你不怕死吗?” 戈森摇头。 “你这样倾尽全力为她,她知道吗?” 戈森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孙漱皎一直不明白,当时戈森那个动作的含义,直到很多年后,再次回想,她才刹那了悟。 “如果,如果明天你就死了,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见她……” 孙漱皎的心重重抽动了一下,刹那一阵热血涌上心头,她决定要帮他,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倏地站起身来,没入黑暗之中。 九岁的女孩子,决定要去做一件常人难以想象的事。 她的脑海里隐约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沿着宫殿走了一圈,她仔细地观察着动静,确定每天清晨,都有一组宫女出来,采买物品,其中,就有两名和她年纪相仿的小宫女。 只要自己把其中一名小宫女敲晕,再换上她的服侍混迹于宫女的队伍中,就能进去皇宫,她要替斯德龙问问那个骄傲的璐雅公主,她有什么资格,拒绝那个年轻的男子。 虽然,她知道此举十分地危险,可是,一种慷慨激昂的热情却主宰了她的心智,让她不顾一切地想去完成。 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在宫女们分散开后,孙漱皎瞅准个机会,手法干净利落地将其中一名宫女击昏,换上她的衣服潜入宫女队伍之中,进入王宫。 可惜王宫实在太大,她一时根本无法分辩公主所的寝宫在哪里,孙漱皎心中着急,却又不便胡来,只得暗自隐忍。 不过她等待的时间并不长,这天大宫女吩咐她把一篮水果送去公主寝宫,孙漱皎高兴极了,提着篮子就出了宫门,一路上走走停停,记住了大致路线,终于行至公主的寝宫门外。 那是一座华丽的,让人不敢仰视的宫 殿,门框上镶着巨大的钻石,门环用黄金铸成。 看到这样的情形,孙漱皎心中也不由掠过丝踌躇,再细思戈森的情形,感觉更加异样。 公主,是为什么拒绝戈森呢?两个人之间确实有着巨大的悬殊,也不知道戈森那小子,为什么会对公主一见衷情,这样的追求,会最终水到渠成吗? 若她是戈森的好友,会不会劝他放弃? 但她已经到了这里,怎么也得找璐雅公主问个清楚明白。 孙漱皎走上前,抬手叩响门环。 门开了,里面走出个面无表情的侍女:“你是谁?” “我来给公主送水果。” “给我吧。”侍女显然不容许她接近,伸出手来。 孙漱皎迟疑了一下,才将水果篮子交给她。 “可以了。” 孙漱皎仔细瞅她脸色,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通不过她这关,也就见不到公主,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退出。 绕着公主寝殿来回走了圈,只听墙里边传来阵阵婉转的笑声,孙漱皎仔细找了很久,才在围墙边发现一根很长的葡萄藤。 看样子,只有等到晚上,再来寻找机会。 回到供给坊,孙漱皎回禀管事宫女,说水果已经送去了公主的寝殿,得到管事宫女的许可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酣然入睡。 半夜里,孙漱皎醒来,侧耳听外面再没有任何动静,方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慢慢溜出屋子,朝公主的寝殿走去。 行至墙根儿下,她伸手攀住葡萄藤,动作飞快地爬了上去,翻进院内,却见到处风清雅静,半个人影都没有。 公主,会在哪个房间呢? 孙漱皎屏住呼吸仔细分辩,始终不得要领,略一沉思,她心中有了主意——就从宫女着手。 她隐身于走廊里,恰好看见一队宫女走过,但她们的脚步那般轻盈,就像踩在云朵上,彼此间一句话都不说。 孙漱皎不得已,只得继续潜伏,凝神细看着。 一只手掌,忽然拍落在她的肩头,孙漱皎悚然一惊,转头看时,却见一个穿着深紫色长裙的宫女,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她赶紧站了起来,身子挺得笔直。 “跟我来。” 孙漱皎心中警戒心 大起,不过看她表情并无恶意,于是便跟在她身后朝前走去。 宫女把她带进一间小屋,摘去面纱。 孙漱皎蓦地屏住了呼吸——那一刻她似乎是被空中的太阳耀花了眼,面前这女子黛眉黑眸,额心贴着枚闪闪的华钻,花瓣一样的朱唇,让她一看,实在形容不出来心中的震撼。 “不要乱跑。”宫女的声音很轻,“这不是你可以乱跑的地方。” “我,”孙漱皎深吸一口气,装出一幅害怕的模样,“我不小心迷路了……” 宫女点点头,也不多问:“今天你先在这儿睡吧,明天一早就回去。” 孙漱皎十分乖觉地点头,看着大宫女离去。 黎明,晨光刚刚穿透窗纱,孙漱皎就醒来了,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走到门边,侧身贴在门板上,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走廊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孙睿皎思忖了很久,方才拉开一条门缝闪身而出,她一面注意着四周的动静,一面朝前走去,拐过两道回廊后,她蓦然站直了身体—— 是她看错了吗? 那个安静的,坐在藤椅中的女子,就像画中的仙女一样美。 不。 这世上竟没有什么,可以形容她的美好。 那一瞬孙漱皎整个人都惊呆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戈森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他说他愿意为她死,死一千次一万次也绝不后悔。 孙漱皎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飞上了空中,连魂魄都没有了。 她以为找着公主,可以把她怒斥一顿,可是此刻,她却发现自己如此苍白。 她还能说什么? 她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旁观者,在看一场彼岸的花开,很美丽,很美丽,却一生一世都够不着。 公主身边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宫女们服侍着她,替她洗去水果上的尘埃,削掉皮,分成一小块一小块,轻轻地喂进她的口里。 她太美。 美得却没有一丝真实感。 “公主,”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打破画面,“卡穆王子来了。” 公主脸上绽开羞赧的笑,慢慢地站起身来。 那沐晨光而来的男子,一身洁白的衣袍,头戴金光闪闪的王冠,走到公主 面前半跪下身子,拿过她的手,深深一吻。 “美丽的公主殿下,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孙漱皎整个儿都惊呆了——戈森,戈森,就算你愿意为她拼尽性命,又有什么意义?她所在的世界,离你实在太远了。 难道就这样离开吗?连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离开吗? 孙漱皎握了握拳头,或许这世间,很多事都有对有错,唯有感情…… 可自己已经来了,无论如何,都得找璐雅公主问个清楚明白。 孙漱皎再次悄悄地离开了,直等到夜里,亲自看着卡穆王子把璐雅公主送回寝宫,她才小心翼翼地一路摸索过去。 站在公主的房门外,孙漱皎屏住呼吸,直到心绪完全平静下来,方才抬手扣门。 门开了,一个身穿纱丽的宫女走出来:“你是?” “我可以叩见公主吗?” “请稍等。”侍女转身回到殿里,然后又再走出来,“公主问你,有什么事。” “我想成为近侍宫女。” “就这事?”侍女的表情还是那样,似乎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有多余的表情。 “嗯。” “回去吧。”侍女的嗓音很轻,却带着丝毋庸置疑。 孙漱皎十分懊恼,却也深知,在这种地方,不能吵,不能闹。 她有些丧气地退了出来,沿着走廊慢慢往回走。 看起来,就算这样一直等下去,也没有单独接近公主的机会,而那个被悬在广场上的男人,就要被执行绞决了。 他的公主……他心心念念的公主,只会过着自己幸福美满的生活,而宫墙外的世界,离她实在太遥远。 她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男人为她疯狂,她甚至半点不在乎他的死活,孙漱皎忽然有些啼笑皆非。 好像,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出去替戈森收尸,告诉他如果有来生,千万别做这样的傻事。 以他的身份,实在不足以高攀。 孙漱皎轻轻叹了口气,方才抱着枕头睡下。 谁想第二天起来,她又恢复了力气,想再去公主那里碰碰运气。 不知道是老天开眼还是什么,这一次公主竟然一个人坐在喷水池边。 孙漱皎蹑手蹑脚地靠过去 。 直到了她跟前,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璐雅公主。” 公主抬起头来。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光看一眼就会让人情不自禁想醉死在里面。 虽然是个女人,但孙漱皎整颗心都颤抖起来。 “璐雅公主……” 公主很安静。 孙漱皎努力地吞了口唾沫:“您,您……认识戈森吗?” 公主瞅了她许久,忽然笑了,微微点头。 “您知道吗?他就要死了,被悬在广场上的绞刑架上——” “我告诉过他,”公主的双眼还是那样平静,“让他远远地离开,不要再来,去寻个普通的女孩子,可是他不听。” “公主,你当真不喜欢戈森吗?他,他为了你——” 孙漱皎还想说什么,公主面色微变,抬抬下颔:“你快走吧,找个地方藏起来。” 孙漱皎怔了怔,随即轻快地跑开,躲到一丛玫瑰花后,眼瞅着那个俊朗不凡的男子走向璐雅公主。 他们真地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戈森,戈森,你没有机会了。 “戈森,你来了。”璐雅公主脸上满是笑意。 “我来了。”卡穆王子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我美丽的公主。” “王子……”璐雅公主浑身洋溢着幸福。 孙漱皎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她还能说什么吗?她可以说什么吗?他们已经是一对相亲相爱的人儿,旁人已经没有插足的余地。 这一天,孙漱皎跟着璐雅公主,看着她和王子一起跳舞,参加华丽的宴会,一起散步,荡秋千,再联想起戈森,孙漱皎忽然觉得……一切让她情何以堪。 戈森说,纵然为她死了,也不会后悔,可是他心中美丽高贵的公主,却和其他男人享受着爱情的甜蜜,生活的完满。 或许她根本不该闯进来,或许她该把戈森给打昏,拖走,告诉他别再妄想,找个女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去。 就算他疯了,死了,又能如何?命运不会改变的。 看清楚这一切,孙漱皎心中也不禁有些悲凉,可这又能怪得谁呢? 上帝造物,本来就不公平。 有璐雅公主,就有一个卡穆王子,至于戈森,他的痛苦绝望,上帝不会理睬? 第70章 拯救 孙漱皎再次混在宫女的队伍中,悄悄地出了宫。 她仍然打算,去救戈森那个疯子。 疯子以后会怎样呢? 知道他心爱的女人过得很好,他会怎样想呢? 广场上黑漆漆的,孙漱皎离开人群,悄悄朝绞刑架的方向走去。 “戈森,戈森。”她用力地摇,可是戈森已经不会说话,也不会细弱了,孙漱皎不禁焦急起来,以她的力量,纵然救下戈森,也没有办法带他离开。 怎么办呢?看来,自己只有回去,求助那个神通广大的魔术师了。 孙漱皎加快速度,回到宿楼里。 斯德龙却不在,孙漱皎下楼寻了一圈,还是不见他的踪影,眼瞅着外面日头一点点沉下去,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冷静,一定要冷静,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冷静。 孙漱皎一面劝慰着自己,一面回到楼上,坐着继续等,直到半夜时分,斯德龙才推开门走进房里。 “小丫头,想不到你还能活着坐在这里。” “你以为我死了?” “是啊。”斯德龙拉开椅子坐下,定定地看着她,“丫头,你胆子不小,居然敢混进皇宫里去。” “你知道我进了宫?” “当然。”斯德龙端起桌上的茶盏,凑到唇边浅啜了一口,“这世上哪有我不知道的事。” “那,你可以救戈森吗?” “我很好奇,”斯德轻轻抚摩着食指上的戒指,“他跟你非亲非故,你为什么却总惦记着那小子?” “我只是觉得……”孙漱皎低下头去,嗓音变得很轻,“他不该死。” “什么叫不该死?”斯德龙冷笑,“这世上没有不该死或者该死,每个人到最后都会死,只是死的方式不一样——戈森那小子,死得其所!” “可是璐雅公主根本不喜欢他!” “这话说得好奇怪,是他自己痴心妄想……” “你也跟外面那些世俗之人一样,觉得他痴心妄想?”孙漱皎霍地站了起来。 “难道不是?他也 不好好掂量自己,璐雅公主是谁?他又是谁?” “可爱没有错!”孙漱皎大声地喊了出来。 斯德龙一愕,他大概,还是平生第一次,听见如此奇怪的论调,不由怔怔地看了孙漱皎很久。 “爱,没有错?” “嗯。”孙漱皎点头。 “丫头,你真地很奇怪。” “我有那么奇怪吗?” “是,你很奇怪,至少,我是第一次,听一个人说这样的话。” “那么,你能救他么?” “一个心死如灰的人,救回来干嘛?” “难道,就没有法子,让他活过来吗?” “很难——你觉得这世上,会有第二个璐雅公主吗?” 孙漱皎怔住。 斯德龙的话一针见血。 世上并没有第二个璐雅公主。 “可是世上,也同样并没有第二个戈森啊。” 屋子里安静下来,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你真不救他吗?你不救他他会死的,也许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广场上悬着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你这丫头还真是宅心仁厚。”斯德龙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朝外面看了一眼,“我答应你,救他一次,但我救得了他的命,却救不了他的心。” “我,我会试着去救他的心。” “你?” “是,我。”孙漱皎点头。 “好吧。”斯德龙终于再次点头。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时,所有人惊奇地发现,那个悬在广场绞刑架上的男人,失踪了,十分离奇地失踪了。 因为只是个普通的死囚,倒也没有人追究他的去向。 戈森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房间里,有甜甜的粥香,在空中萦绕。 他努力地嗅了嗅,然后坐起身来,转着僵硬的脖颈,朝四周看了看。 这里,是地狱吗?原来地狱这么温暖?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被人推开,漂亮的小女孩儿身披阳光,走了进来。 “是你?”戈森眼里闪过丝惊讶。 “对。”孙漱皎点头。 “你为什么要救 我?” “你真地,已经心冷如灰了吗?你真地,对这个世界毫无眷恋吗?你不想念你的亲人,你的朋友吗?难道你的眼里,只有一个璐雅公主吗?” “我……” “摸摸你的胸口,还在跳动呢。” “我的心……”斯德龙嗓音沙哑,“还在跳动?” “对,你的心,还在跳动。” “可我为什么感觉不到……”戈森的双眼像寒夜一样深。 “你真地,那么爱璐雅公主吗?” “是,我很爱她。” “那么,你希望她现在——” “我知道,”戈森的嗓音很轻,“也许我这一生,都无法靠近她,她就像我的一个梦,其实,我也并没有想怎样,只是想远远地看看她,只是想听她说话,只是想她,很想她……” 看着这个痴情的男人,孙漱皎忽然失去了言语。 公主也罢,平民也好,奴隶也好,谁都有追逐感情的权利,在爱的天平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不。”孙漱皎摇头,“你不傻……或许,璐雅公主没有看上你,是她的损失,也不一定。” “啊?”戈森异常惊讶,深深看了孙漱皎一眼,“你真地跟寻常人不一样,所有的人都觉得我发疯了,为什么会爱上高高在上的公主,明知道这段感情没有可能,明明知道……” “我知道。”孙漱皎拿过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知道你很爱她,很爱很爱她,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你觉得,我的爱错了吗?” “不,爱没有错,爱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心中有爱的人,都值得尊敬。” “我好开心。”戈森咧开嘴笑,“或许今生今世,都不会有那样一段感情,可是我仍然不后悔,因为我爱过了。” “是的,你爱过了,你应该为自己的爱骄傲,自豪。” “我只是想知道……在她心里,到底有没有我,有没有……” 孙漱皎低下头,眼里闪过丝悲色——也许 世间,唯有感情一事,可以让人发狂。 她只能蹲在那里,看着他哭,看着他笑。 “有时候,我光是想一想,也觉得绝望——她那么高高在上,我这一生一世都够不到,有时候也劝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因为一想就会很疼,很疼很疼……” 孙漱皎还是安安静静地听着,不言,亦不语。 “我很脏是吧,很脏是吗?很脏所以配不上她是吗?可我不觉得有什么错……生为平民的儿子……” 他说着说着,话音渐渐地低了下去,泪水一颗颗滚落。 “你是个好人。”孙漱皎只能这样安慰他,“会有姑娘爱上你的……” 戈森一笑,没有言语。 “答应我,以后别干傻事,因为生命,本来就是这世上最可贵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没有剥夺它的权利,你应该活着,好好地活着,为那些爱你的人而活着。” “爱我的人?” “是啊,这个世上,会有很多的人爱你。” “戈森,你要勇敢一点,站起来,去面对那个阳光灿烂的世界。” “可是我感觉……怕是不能了。” “为什么?” “或许,我应该找一个地方,好好地安静安静,想一想过去,再想一想未来。” “我给你介绍个好地方吧,你去那里走走看看,一定会发现些不同的风景。” “哪个地方?” “嗯。”孙漱皎变戏法般从衣袖里拿出张纸,递到戈森手里,“就是这个,你按照上面画的路线走,就会到达的。” “谢谢你。”戈森眼里充满感激。 “或许,这个地方让你很伤心很伤心,甚至让你不愿意面对,不愿意去多想,那么就去其它的地方看看,或者,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人,会让你忘记,然后寻找,发现生命里完全不同的风景。” “你懂的事真多……”戈森眼里闪过丝好奇,“为什么你会知道那么多?” “因为,”孙漱皎笑了,“我是天上的神仙派来的,你相 信有神仙吗?” “神仙?”戈森撑不住笑了,这还是他如许多年来,第一次流露出爽朗的,真诚的笑。 “是的,爹爹告诉我,世上是有神仙的,神仙会在你痛苦的时候看着你,悲哀的时候保护你,懒惰的时候惩罚你,所以,我们都应该相信,是有神仙的。” “哈哈哈哈。”戈森真地笑了,无比开心地笑了。 孙漱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了,总算好了,把这个傻瓜给哄好了。 “你先在这儿睡一晚上,我去给你做饭。”孙漱皎说完,起身走了出去,等她端着一碗粥再次回来时,发现戈森靠在枕头上,已经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他年轻的面容依然那么俊朗。 孙漱皎轻轻把粥碗搁在桌上,然后转头走开了。 “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你还真把死人给救活了。” “你很吃惊?” “说不上。”斯德龙摇头,“如果有一天,我也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救我吗?” “你——”孙漱皎仔细地打量他,然后摇头。 “不救?” “对。” “为什么?” “嗯,”孙漱皎偏着头想了想,“你不是好人。” “我不是好人?”斯德龙失笑,“在你眼里,什么样的人,是好人?” “说不上来,”孙漱皎眨巴眨巴眼,“爹爹说,好人……眼里的光,和坏人眼里的光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好人呢?”孙漱皎努力地想,“好人很勤奋,他们不会算计别人,至少不会趁人之危,不会欺骗别人,不会……” “可是这样的好人,在哪里呢?” 孙漱皎又开始努力地想:“至少,我爹爹是好人。” “你爹爹?”斯德龙失笑,“如果你爹爹是好人,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来救你?” “谁说我没有?” 不等斯德龙把话说完,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门外大步流星走来。 “爹爹!”孙漱皎立即高兴地叫起来,蓦然扑进孙睿鸣怀里。 第71章 长大 父女俩对视一眼,默契一笑。 斯德龙一怔。 他这一生走南闯北,见过极多的人,可是这个男人—— 孙睿鸣定定地看着他,无惊无怒,眸色十分地平静。 “爹爹,”孙漱皎握住他的手,“女儿没事。” “嗯。”孙睿鸣自然知道她没事,否则局面便不是这样。 “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孙睿鸣还是那样淡然。 “要喝茶吗?” “喝一杯也无妨。” 孙睿鸣的气度,显然令斯德龙大为折服,两人相对在桌边坐下,斯德龙提起茶壶来,给孙睿鸣满斟一杯:“阁下,请。” “请。”孙睿鸣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神色依旧从容而淡定。 “这段时间,多谢尊驾照顾小女。” “哪里,哪里,令千金冰雪聪明,极讨人喜欢,我很想收她做个关门弟子。” “是吗?”孙睿鸣还是那般从容,“皎儿,你可愿拜这位先生为师?” 孙漱皎坐在桌边,手托着下颔,双眸一眨一眨,唇角微微绽出丝狡黠的笑,看上去可爱之极。 “斯德龙叔叔,你现在还想收我为徒?” “当然。” “嗯,”孙漱皎眨巴眨巴眼,“可是我很顽皮,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我不喜欢受约束,喜欢到处逛来逛去,喜欢一切新鲜的东西,喜欢这样,喜欢那样……” “没有问题。” “我还喜欢捉弄人……” “没有问题。” “爹爹。”孙漱皎转头看着孙睿鸣,做了个怪相,“我可以拜他为师吗?” “可以,”孙睿鸣点头,“不过在这之前,你应该回家去,看看你的母亲,她很惦记你。” “娘亲?”孙漱皎撅撅嘴,转头看着斯德龙,“师傅,我可以去看我的娘亲吗?” “当然可以。”斯德龙十 分肯定地点头,“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那,我以后怎么找你呢?” “你等一下。”斯德龙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柜子里,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个小小的匣子,走回桌边,把那个匣子递给孙漱皎,“拿着这个,什么时候想念师傅了,对着它喊话,师傅就会出现。” “这么神奇?”孙漱皎接过匣子,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装着块红色的石头,她把石头拿起来,左看右看,也没瞧明白有什么用处。 斯德龙定睛看她,其实,他也想借这个机会,一辨这个小女孩儿的机心。 “谢谢师傅。”孙漱皎甜甜道了声谢,把石头放进匣子里,仔细收了起来。 “在下,先告辞了。”孙睿鸣起身,冲斯德龙抱拳施礼。 “先生,请。”斯德龙站起身来,“在送先生离去之前,在下有几句话要说。” “请讲。” “能认识孙先生,是在下的福气,请先生原谅在下,先前对令爱的无礼。” 听得这话,孙睿鸣却是一愣,他确乎没有料到,对方会这样说。 “看来我的女儿,没有让你失望?” “是的。”斯德龙点头,“令爱非但没有让我失望,反而让我感觉到,这世上人心,原来自有光明的一面。” 孙睿鸣再没有说什么,只是非常淡然地一笑,握起孙漱皎的手:“皎儿,我们走。” 直到父女俩出了门,斯德龙还是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们。 深谙人心险恶的他,对于世间诸人,确实不愿多理会,他掳走孙漱皎,也确有自己的私心,未料这一种下来,孙漱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那个女孩子,如此小的年纪,就懂得如此坚强地面对一切事件,纵然身处最险恶的境况,仍然临危不惧,还心怀仁义地想要施手救 人。 真正难能可贵。 “爹爹……” “嗯?”孙睿鸣两眼直视前方,手执马鞭驱使着车辆。 “爹爹……你生我气吗?” 孙睿鸣摇头:“你是我的宝贝女儿,我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 “爹爹……”孙漱皎扑到他肩上,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亲了又亲。 孙漱皎也很开心,只是那笑挂在唇角,很淡很淡。 马车一路之上直驶回山谷,才回到山里,董小南便迎了上来:“皎儿,睿鸣,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娘亲。”孙漱皎走过去,神情里带着几丝怯意,“是女儿不好,女儿让娘亲担心了。” 董小南微笑着摇头,把她抱进怀里,亲亲她的额头。 “这次出山谷,好玩吗?” “嗯,娘亲,你知道吗?我认识了好多有趣的人,会变魔术的魔术师,西域商人,还有公主……娘亲,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漂亮,那样高贵的公主……” “是吗?”董小南脸上的笑愈发浓厚,宠溺地拍拍她的小脑袋瓜,“皎儿很羡慕她吗?” “不羡慕,”孙漱皎摇头,又想起了戈森,想起要饭的小叫花,“娘亲……” “嗯?” “你说,世上为什么会有痛苦呢?” “痛苦?”董小南抬起她的下颔,深深望进她的眼底,“皎儿知道什么是痛苦了?” “嗯。”孙漱皎点头,“痛苦,绝望,悲伤,愤怒……还有甜美的感情……娘亲,为什么人世间,会有这么多奇怪的事。” 董小南微笑不语,前世她的生活一直比较顺遂,穿越之后跟着孙睿鸣,也经历了一些磨难,但是孙睿鸣一直把她保护得很好,不曾让她受到半点委屈。 楚宏,薛紫琴,谢八矛,那些鲜活的人,也一个一个从她脑海里闪过。 “皎儿,”她拿起女儿的手,紧紧握住, “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将来不管书生什么,娘亲永远都是你的娘亲,娘亲会保护你。” “皎儿也会保护娘亲。” 孙睿鸣在远处看着她们,没有言语。 “皎儿姐姐……”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跑过来,扯住她的衣角,仰起头朝她笑。 “小虎。”孙漱皎蹲下身子,逗他,“想姐姐吗?” “小虎想姐姐,很想很想,姐姐想小虎吗?” “姐姐也很想小虎。” “姐姐以后不走了吗?” 孙漱皎摇头。 “姐姐,”张虎拉着孙漱皎的衣衫,开始撒娇。 “小虎乖,小虎乖乖。”孙漱皎不停地哄他。 “看来,这次出山谷,皎儿倒是有很多的收获。” “是啊。”孙睿鸣点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咱们家女儿都是有分寸的,她……” 孙睿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能让斯德龙那样的人心服口服,这丫头,果然不一般。 “你很开心?” “是。”孙睿鸣点头,“我确实非常地开心,小南,我们有一个好女儿。” “我只希望她能平安健康地长大,以后能遇到一个真正疼爱她的人。” “会有的。”孙睿鸣点头,朝天空看了一眼,“我相信肯定会有的。” 夜,慢慢地变黑了。 耳听得父亲母亲都睡熟了,孙漱皎才一个人悄悄地跑出来,一直跑到后山坡上,找了块石头坐下,抬眼看着天空。 她脑海里再次闪过戈森的影子,也不知道那傻瓜现在怎么样了……还会很伤心,很难过吗? 他会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难以自拔吗?会觉得生活没有希望吗? 这个世界好奇怪,有那么多形形**的人,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 善,恶,是,非,清,浊,正,贤……以前这些事,只是听父亲说过,只是在书上见过,原来真正经历 起来,是这样的多姿多彩。 她记得戈森眼里的光,记得璐雅公主眼里甜蜜的笑,记得斯德龙暗藏的杀机,记得小乞丐讨要食物的楚楚可怜…… 孙漱皎……冥冥之中,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将来,你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孙漱皎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站起身来:“谁?是谁在和我说话?是谁?” 没有谁回答她,只是那浩浩长空,渺渺苍穹,仿佛是记取了什么。 孙漱皎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却说不上来,她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撒腿朝前方奔去,她跑得那么快,像是在追逐什么,直冲入树林之中,惊得无数鸟儿扑棱棱飞起。 “啊,啊啊——”她一直不停地叫着,叫着,往山顶的方向飞奔。 “奇怪。”半夜里,董小南醒来,披上衣服走进女儿的房间,见孙漱皎不在,心里不禁又担忧起来,“睿鸣,咱们女儿……” “她不会有事的。”孙睿鸣把她拉过来,“女儿一天天长大,有了自己的主意,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咱们只要过好咱们的日子。” “看你说的。”董小南微嗔,“不管怎么说,她都是咱们的女儿。” “我的女儿,我心里最清楚不过,她长大之后,一定会非常出色的。”孙睿鸣异常肯定地道。 “好吧,”董小南点头,“我相信你。” 早饭时分。 一家人坐在屋外的草地上吃饭。 一只鸽子忽然飞来,落在桌面上。 孙睿鸣捉住它,从它的脚踝上,取下一只铜环,又从里边抽出张纸条,淡淡扫了眼,然后把纸条折好,收进衣袖里。 “怎么?” “没事。”孙睿鸣摆摆手,“吃饭吧。” 待董小南进了屋子,孙睿鸣方才起身朝远处走去。 信鸽是康河王放的,约他到浔阳关一叙。 第72章 世象 一叙? 晚饭桌上,孙睿鸣便把这事同董小南说了,董小南并不反对,替他收拾包袱。 “爹爹,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孙睿鸣看看女儿,本想回绝,但心念一动,却点了头,又看着董小南:“你要去吗?” “我?不必了。”董小南摆手,“外面的事,我不想搀和,就在家里替你好好地守着吧。” “嗯。”孙睿鸣点点头,“好。” “爹爹。” “什么事?” “这次咱们骑马去,好不好?” “骑马?” “是啊,皎儿想知道,那种快如风疾如电的感觉是什么。” “好,爹爹就带你骑马。”孙睿鸣摸摸她的小脸蛋,异常爽快地答应。 次日清晨,孙睿鸣一早起来用过饭,带着皎儿骑上马背,径直往山谷外而去,一路上但见山川明丽,农舍俨然,男男女女于田间阡陌上行走自如。 按照约定,孙睿鸣一路行至浔阳关,方才弃了马匹,沿着高高的石阶一路往上,至台顶,却见康河王负手而立,正眺望着地链辽阔的锦绣河山。 听见孙睿鸣的脚步,他方转头看向他:“来了?” “是,殿下。”孙睿鸣言罢,把孙漱皎给拉出来,“这是我的女儿。” “见过陈叔叔。” “好好好,”康河王大笑,从腰间解下块玉佩,递给孙漱皎,“这算是叔叔的一点见面礼。” “多谢叔叔!”孙漱皎接过玉佩,小心翼翼地揣进荷包里。 “世容呢?” “他去镇上,有些事。” “哦。”孙睿鸣点头,也不想多问,只安静地站着。 “三天前,我接到一条绝密的消息。” “哦?” “淮西军发生哄变。” “哦?” “淮西军是大景王朝控制淮西十四州的重要兵力,一旦**,后果严重。” “……现在下判断,尚言之过早。”孙 睿鸣还是那样冷静,“淮西十四州固然重要,但相对于地域广博的大景王朝而言,还是不足以动摇其根基。” 康河王不由笑了,抬手拍拍他的肩膀:“睿鸣,你总是跟他人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 “他人,总是巴不得我起兵,好跟着我分一杯羹,只有你,总是这样沉得住气,冷静地旁观着所有的一切,作出精准的判断。” 孙睿鸣没有言语。 “代先生呢?他怎么看?” “世容他——”康河王刚要说话,后面传来代世容的喊声,“孙兄!孙兄!” 两人点头,却见代世容正一脸神采奕奕地登上高台。 “孙兄,好久不见。”两人先互相拥抱,寒喧,然后,孙睿鸣缓缓抽出身来,仔细看了看代世容的面色,“代兄,瞧你这一脸开怀,想来定然有什么喜事。” “喜事也说不上,我只是预感,咱们的机会,很快就会到来。” “怎么说?” “淮西军**,朝廷内人心动乱,各地百姓们流离失所,如果**继续扩大,局面将很难形容……”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孙睿鸣脸上依旧一丝表情不改。 “哦?” “我想,淮西军的兵变,在两个月时间内,必然会被朝廷镇压下去。” “怎么说?”代世容一怔,脸上的笑意随即消失。 “淮西军兵变为了什么?” “……” “军饷?内哄?女色?”孙睿鸣走到栏杆边,抬手摁住石栏,“自来兵变所为,不外乎几种原因,如果是这样,问题很好解决。” 代世容屏住了呼吸。 “淮西军自元平二年后,军纪开始松驰,上层军官营私舞弊,下层士兵斗鸡走狗,吃喝*赌无所不为,这样的军队,如何拥有持久的战斗力?你能——”孙睿鸣言罢,唇角淡淡挑起丝冷笑,“指望他们成 就什么事业?” “孙兄,你说得对啊。”康河王过来,当胸给孙睿鸣一拳,“敏锐啊,尖刻。” “自来常胜之军,必定纪律严明,更重要的是军心,军心齐,天下可荡,军心散乱,虽出师,也必败。” 代世容也沉默了。 他一直以为,孙睿鸣呆在山谷之中,必定不问世事,哪晓得他的目光,竟然还是那般——独特。 “如此说来,大景王朝还是会……” 三人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接着青烟直腾上半空。 “那是什么?” 孙睿鸣凝目望去,没有言语。 “如此说来,大事不可为?” “不——”孙睿鸣将手一挥,“恰恰相反,我觉得,大事可为!” “怎么说?” “问题的关键,不在淮西军,”孙睿鸣抬手,指向京都的方向,“据你们看来,当下的朝廷如何?” “朝廷?” “是,”孙睿鸣眼里闪过丝戾光,“搞清楚自己的对手是谁,才能百战不殆。” “朝廷?” 康河王和代世容面面相觑。 “心里明白,但是不敢说,对吗?” “睿鸣,这——” “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怕,就不要做。” “怕个屁!”康河王不禁脱口骂了一句,“老子是那种人么?” “殿下,睿鸣从来没有怀疑过殿下的诚意,只是殿下,如果能花最少的代价得到成功,我们——” “这句话,你已经说了很多年……” “那么殿下可是不耐烦了?” 康河王沉默。 对于一个胸怀壮志的男人来说,大约最不愿见到的,便是如此消磨时光吧。 “殿下是想出师未捷身便死,徒落他人笑柄,还是最后功成天下,握九鼎于手呢?” 康河王还是沉默,只是垂在身侧的手臂轻轻地颤抖着,说明了他真正的心意。 “殿下自二十六岁起事,到 如今十年过去,却一事无成,又见各处年轻后辈并举,故而心中慌张,欲图快就,是也不是?” “可是殿下想过没有,贸然举旗后果是什么?” “我听你的。”康河王最后如是答道。 “甚好。”孙睿鸣点头,“其实殿下比起其他潜伏的英雄,已然具备极多的优良条件,殿下为何会失去自信呢?” 康河王笑了。 “所以,不入局,且旁观。” “好。” 两人相视而笑。 三人一同在关下的酒楼里吃过饭,又在城里转了一圈,果见百业和从前一样,男女百姓们该做什么,依然做着什么。 康河王这才对孙睿鸣的话感到心悦诚服,同时也感觉到一股沉甸甸的压力——倘若大景王朝一直这样,那自己可还有机会? 孙睿鸣瞧他一眼,已然明白他的心思,可却不想深劝,他倒是是宁可见大景王朝再有一番兴盛之治,让百姓们可以过上优裕的生活,百姓们安居乐业,自然人心稳定,各处的刀兵战祸自可消泯,他们虽无用武之地,但做个太平富家翁,却也绰绰有余。 两日后,三人在关口处分手,孙睿鸣再次劝康河王千万小心忍耐,这才携着女儿离去。 “爹爹——”经过一条河时,孙漱皎忽然惊喜地叫起来,“我要坐花船。” 孙睿鸣抬头看去,见那河上果然泊着一只只花舟,他便带着孙漱皎沿着石梯一路下到河里,付了船家钱,上了一只花舟。 “客官,您坐好咧。”船家招呼一声,摇动橹桨,船儿慢慢地朝前驶去,其余的花舟也从旁边驶过,孙漱皎十分地开心。 忽然,船外“哗啦”一声水响,复又静寂。 “爹爹,有人,有人落水了……”孙漱皎失声低呼。 孙睿鸣刚要起身跃出船舱,船老板却转过头来朝他使眼色:“客官,您别管 这事。” “嗯?” “爹爹——”孙漱皎焦急地扯扯他的衣衫,孙睿鸣再没有多想,飞身掠出窗外,把那落水的女子给救了上来,哪晓得刚刚落回自己船头上,对面的花舟上便跳出来十余名打手,个个手拿武器,为首者恶狠狠地喊道:“哪来的,你?敢管咱们知府大人的事儿?” “知府大人?”孙睿鸣把那女子放到甲板上,方缓缓站直身子,“既然是知府大人,更该爱民如子,如何在光天华日之下,做这等迫害人民的勾当?” “咦,你这小子,”一个愣头青嘿嘿冷笑,“说话的口气倒不小,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孙睿鸣不为所动,低下头去查看女子的情况,见她脸色发白牙关紧咬,遂一掌摁在她的胸口上,缓缓输入些内力,迫使她缓缓吐出水来。 对面的人叫器了半天,倒也没动真格的,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孙睿鸣的小舟驶远了。 船老板身上却出了一身大汗,他不由抬手连连抹着额头,连声低呼:“好险,好险。” 不多会儿,女子醒来,睁眼看着天空,半晌发出一声惨呼,扑到船边。 直到她的情绪平静下来,孙睿鸣才淡淡地道:“姑娘,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遇着什么事,你且好好说来。” 那女子怔了许久,方才转过头来,看着孙睿鸣。 “怎么?” 女子低下头,双唇紧闭,始终不言不语,孙睿鸣也不多问,侧头看着对面的风景。 花舟很快靠岸,孙睿鸣让小漱皎先下船,自己俯身去扶那女子,哪知对方却不理会他,自己站起身来,跌跌撞撞下了船,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这也奇怪,好端端救了她的命,倒不受待见,幸而孙睿鸣不理论这事,带着孙漱皎依然往前行,父女俩穿过闹喧喧的集市,寻了家客栈住下。 第73章 弃尘之心 孰料第二天下楼时,却见楼里的客人议论纷纷,都在说码头上死了个女人,情状十分凄惨。 孙睿鸣不由皱了皱眉头,但事不关己,他也不想过问,十分安静地吃过早饭,结算了饭钱,便带着孙漱皎出了门。 “你们还我女儿!你们还我女儿!” 忽然,一阵悲怆的哭叫传来,孙睿鸣收住脚,却见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揪着名公差大哭大叫,那公差显然十分地不耐烦,却强忍厌恶和不悦,耐心劝道:“吴老头儿,你就消停些吧,按说,也是你自家闺女命薄,人家知府公子八抬大轿来娶,她不肯嫁,非要跟着个穷瘪三,现在好了,把自己和相好的命,都给搭进去了。” 吴老头儿显然不理会那么多,揪住公差又是哭又是叫,公差很不耐烦,但显然还是是那种穷凶极恶之辈,只是十分沉稳地立在那里。 “你何必跟他说这许多?”另一名官差不耐烦地道,“咱们还得赶着去醉红楼喝花酒呢,赶快打发了这老头子是正经。” “你先去吧。”那公差想了想,对同伴道。 “那我走了。”他同伴明显不耐烦已极,拔腿便走,公差又苦口婆心地劝说公差一番,从怀里摸出锭银子,“我身上就这些,你且拿着,做你女儿的丧裹之用吧。” 张老头儿显然料不着,会有这等事,一时愣住,然后止了泪,接过那银锭喜不自禁地去了。 待他走远,公差方才摇摇头,自行离去。 “爹爹……”孙漱皎不由紧了紧孙睿鸣的手。 “怎么了?” “不知道……”孙漱皎摸摸自己的胸口,“说不出来。” “丫头。”孙睿鸣把她抱起来,“害怕了?” “不是。”孙漱皎摇头,“我说不出来。” “没事。”孙睿鸣抱着她继续往前走,倒也很快将这事忘诸脑后。 快靠近码头时,果见那里围了一群人,正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孙睿鸣抱着女儿,只远远地瞧着,却见两名差役抬着个担架,从人群里出来。 “可惜了,好端端一个女儿家,竟然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人们纷纷地议论着,然后各自散去。 或许吧,这人生就是一场戏,你旁观着别人,别人也旁观着你,世态炎凉,人心不古,种种收尽。 “少爷,咱们今天上哪儿玩啊?” “当然是醉红楼,听说那里刚来了几个新的嫩姐儿,个个标志着呢。” “少爷,今天也让咱们几个开开荤,如何?” “对对对,每次都只有干看的份儿,让人心里发酸。” 一群人说说笑笑走过。 孙睿鸣还是不言语,携着女儿离去。 “皎儿,还想去哪儿玩?” “爹爹,可以带我去书院看看吗?” “行,想去哪个书院?” “听说太宏书院很有名,咱们去那儿吧。” “好,就去太宏书院。”孙睿鸣招手拦下辆马车,抱着孙漱皎上了车,吩咐车夫将车开向太宏书院,车夫忍不住好奇地问:“太宏书院如今不复盛况,客人去那里做什么?” “一时好奇。”孙睿鸣非常随意地答道。 马车驶至一座风景秀丽的山下停住,孙睿鸣付过车钱,带着漱皎下了车,抬头便见一条石板道,直通往山上,他便携着漱皎一路拾径而上。 青山吟吟,流水淙淙,偶尔有鸟儿的叫声,从树林间传来。 孙睿鸣的步伐愈发地矫健,最后,父女俩在一座古朴的建筑前停下,但见上方书写着四个斗大的字: 太宏书院。 “爹爹,这就是太宏书院了吗?” “是。” “那——我可以进去吗?” “行。” 父女俩迈进门内,但见一条曲折的石板小径,通往密林幽静处。 他们穿过竹林,便看见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一名身穿布袍的男子正手执笤帚,一下下扫着枯叶。 孙睿鸣并不打扰他,而是走到一边,仔细观赏那刻在门匾上的对联: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 “爹爹,”孙漱皎忽然仰头看着父亲,“我好喜欢这儿。” “是吗?” “嗯,走进这个地方,我有一种亲切感。” “那咱们再仔细看看。” “两位,”身后的执帚人忽然开口道,“且过来喝杯茶,如何?” 孙睿鸣走过去,在桌边坐下,执帚人很快取来茶壶,茶碗,给他们细细斟上。 “对此清风明月,当饮一杯。”孙漱鸣举起杯子。 “当饮。”执帚人目光深邃,久久地注视着他们,“两位是这些日子以来,老朽接待的第一批客人。” “先生想来,很寂寞吧?” “寂寞?”执帚人淡淡笑了笑,“倒也说不上,其实天下芸芸众生皆寂寞,只是他们变着法子,制造些热闹罢了。” 孙睿鸣一听这话音儿,便知对方是有道行之人,面容也变得恭谨起来:“晚生到此小游,还请前辈赐教。” “不敢。”对方摆摆手,“我观先生面相,乃是大智大慧者,世间已无何事,可萦先生之心。” 孙睿鸣心中一动,他本是个不关注前程之人,倒也想一试天机。 “俗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相三十年为一大变,未知当下——” “变则变,也无变。” “先生何出此言?” “变者只为英雄辈,凡夫俗子之一生, 不过开门七件事,何变?” 孙睿鸣心中顿时透亮。 “自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而先生早已出得五道,何苦再入苦海?” “确实。”孙睿鸣颔首,“我也有隐逸之念,只是——” “先生尚惦记昔年壮志?” “非也。” “那先生是——” 孙睿鸣站起身,仰头望着浩渺无尽的苍穹——师傅,师傅,你说我有太平宰相之命,倘若不应命,又如何? 所谓太平宰相者,孙睿鸣做得,他人亦可做得,孙睿鸣不应命,自有他人应命,何如? 执帚人目光深邃,静静地看着他。 许久以后,孙睿鸣转回头来,淡然一笑:“红尘万般,在我看来皆如浮云,无悲无喜,无舍无得。” “先生果然已得天地之大造化,若先生自弃于世,料来是世之损。” “未必,老子说,无为便是大为,一争全便是大争,世人皆有其命途,哪是人力可控之?” 执帚人捋须而笑:“罢,这也是各人造化,先生命中灾劫已满,确乎不是红尘中人,足可羽化而登仙,凡红尘中尚有千万人受难,难道先生,便不肯动一动恻隐之心么?” “我恻隐世人,世人可曾记得我半点恩惠?如之,做事反为事所累,不若脱得一身清闲。” 执帚人便不再言语,他观世间诸人已久,晓得许多是非,说也说不来的。 “罢,我只替世人惋惜。” 孙睿鸣起身,略作一个揖,转头离去。 下山的路上,孙睿鸣步态从容,回想这一生,确也时常心冷,倘若只在山中与妻儿老死,他也并无遗憾。 红尘万千人受难?要开眼吗?那赫赫兵威,连天烽烟,萧萧马鸣,已尽收眼底了啊。 如何可观之? 对于那样肮脏的尘世 ,他早已厌弃。 “爹爹,”孙漱皎在一旁摇摇他的手,“你在想什么?” “你说世人,可救不可救?” “爹爹?” “罢了。”孙睿鸣摇头,“我如何跟你说这样的话,你想来肯定是不懂的。” “爹爹,你不开心?” “有吗?”孙睿鸣低头,看了她一眼。 “爹爹……”孙漱皎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罢了,走吧,你娘亲该在家里念叨我们了。” 父女俩个日夜兼程,回到山谷里,见董小南意态从容,仍然井井有条地操持着一切,方才觉得心里踏实下来。 “快去洗手,吃饭吧。”董小南脸上全是笑。 “娘亲,这些天我们不在家,你有没有想我们?” “想,当然想。”董小南摸摸她的脸颊,“你是娘的宝贝,娘什么时候都想你们。” “娘亲,皎儿好幸福。”孙漱皎张开以臂,抱住董小南,脸蛋不停地在她身上蹭来蹭去。 董小南摸着她的头,目光却看向孙睿鸣,她明显地感觉着,孙睿鸣有心事,只是不曾同她明说,看来,自己得找个时间,和他好好地谈一谈。 无论如何,作为他的妻子,她并不希望他不快乐。 孙睿鸣想的,是另一件事——那就是康河王的起义。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不是激烈的改革家,也不是大景王朝公然的反叛者,只要他们的制度在他容忍的范围内,他不会花心思去动他们,那帮贪官污吏,他也难得去管,自来天理昭昭,恶贯满盈者,必有天惩之。 换句话说,如果康河王举事,只是为了一己之贪欲,只为了他的野心,只是单纯为了荣华富贵,那么,他不会帮他。 如果是为天下苍生……如今这世象看去,倒还国泰民安,实在没有造反之必要。 第74章 谋事 “睿鸣。” 董小南走到他身后,声音很低很轻。 “丫头。”孙睿鸣转头摸摸她的脸。 “我还是那句话,”董小南深深地看着他,“夫君,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永远在你身边,帮助你,支持你……无论是生,抑或是死,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小南。”孙睿鸣笑了,把她拥进怀里,“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这天下怎么样,已然不在我眼里,有了你,我孙睿鸣今生已经很完满。” 夫妻俩久久地相拥着,直到孙漱皎忽然钻进两个人中间:“爹爹,娘亲,你们两个——” “皎儿。”孙睿鸣转头把她抱起来,亲亲她的脸颊,“不去玩了?” “不想玩了。”孙漱皎苦着一张脸,“爹爹,可以再教皎儿一些武艺吗?” “怎么?以前教的不够学了?” “是啊,爹爹,女儿想把爹爹所有的本事都学过来,可以吗?” “没问题。”孙睿鸣言罢,转头看了董小南一眼,“我带女儿去了。” “好。”董小南微笑点头,目送他们父女俩走远。 平整心绪,董小南回到房中,开始细细地收拾整个房间——实话说,跟孙睿鸣这些年,她内心确实觉得非常地幸福和快乐,只想把这幸福和快乐延续到天长地久。 “凝气聚神,排除杂念,心纯意笃,剑灵合一!”孙睿鸣一剑劈出,对面的树木却一动不动。 孙漱皎眨巴眨巴眼,走到树前,抬手一摸,那树瞬间化成一堆粉末,孙漱皎不由吓了一大跳,退开几步,呆呆地看看那树,再看看孙睿鸣。 “明白了吗?” “嗯。” “你来,试试。” 孙漱皎接过孙睿鸣手中的剑,双腿略略分开,站稳,阖拢双眼,依照孙睿鸣所言施为,睁眼看时,那树木依然在原地,一动不动,她不由皱起眉头,眼中满是疑惑。 “自己再多想想,试试。”孙睿鸣说完,转身走开。 孙漱皎站在原 地,反复地劈,试,劈,试,可始终没有任何进展。 她开始变得有些心浮气躁起来,索性弃剑于地,上前绕着那树打转,树,还是树,没有什么分别,孙漱皎在树前蹲了下来,盯着树干——奇怪,为什么爹爹一劈,树就变成了粉末,自己一劈,树却纹丝不动?是她力有不逮,还是什么? 天黑了,董小南把饭菜端上桌,看了眼旁边的空位,忍不住道:“皎儿呢?” “吃饭。” “我……担心皎儿。” 孙睿鸣抬头看她一眼,忽然道:“从今以后,皎儿的事,你别管。” “你说什么?”董小南脸上不由微微变色。 “皎儿……”孙睿鸣眼里闪过丝锐光,他原本想自己女儿只做个平常人,以后找一个爱她疼她的男人也就是了,哪晓得皎儿先天聪慧过人,一心想学那夺天地造化的本领。 自来天赋一智,必损一福,皎儿如此聪明,也不知是福是祸,但女儿既然想学—— 孙睿鸣正这样想着,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睿鸣兄,睿鸣兄在吗?” 是楚宏的声音?孙睿鸣几乎惊得连手中的竹筷都掉了地,霍地站起身来,几个大步出了屋子,果然见楚宏同着三两个人,正大步流星而来。 “楚兄!”难得一见故人,孙睿鸣也觉兴奋异常,近前几步,把楚宏给抱住,用力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会儿功夫,你怎么来了?” “睿鸣兄,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心里可一时一刻,都不曾忘记睿鸣兄。” “哦?远道而来,都累了吧,屋里请。”孙睿鸣把他们几人领进屋内,吩咐董小南再去做几个菜。 相对在桌边坐下,楚宏也不客套,拿起筷子来挟了菜便送进口中。 “却不知楚宏兄——” “今日此来,是为有一桩大买卖。” “大买卖?” “嗯。” 孙睿鸣仔细观其面色,因道:“倘若大买卖,楚宏兄自己领着人,也可做下来,何必要叫上我?” “来叫 你,自然是需要你——事后——” “免了,”孙睿鸣将手一摆,“你我之间,别说这话,说这话就生份了。” “好!”楚宏把手重重往桌上一拍,“孙兄果然豪爽。” “说吧,什么事?” “这样,最近有一批漕银,从江北一带运往京师,我想——” “劫漕银?”孙睿鸣瞅瞅他,“楚兄,你几时动了这样的心思?劫了这漕银,又有何用?” “自然是……准备将来举事。” 孙睿鸣沉吟。 “怎么?你觉得此事不靠谱?” “如果是筹措银两,有很多法子,楚兄何故要打这主意?” “实话告诉你,我是想借这批漕银为饵,一探朝廷的虚实。” “哦?” 楚宏索性起了身,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倘若漕银被劫,官府追索苛严,则一可说明,朝廷根基尚在,此时并不是举事之时机;二则,我想看看朝廷会怎么做。” 孙睿鸣忽然笑了。 “你这笑——” “既如此,楚兄也不必劫漕银,我却有个更好的法子。” “怎么说?” “楚兄何妨设法,直潜进皇宫里去,威胁皇帝老儿,要什么没有?料来那皇帝如今只贪恋着财货美色,于这天下大计一窍不通,楚兄只要一试他之高低,便知这天下可为不可为。” “妙啊!”楚宏拍手,其他几人更是摩拳擦掌。 “倘若皇帝愿意献出珍宝,甚至弃一切于不顾,”孙睿鸣面容遽冷,“这场仗,便好打了。” 屋中一时静寂,几个大男人都没有言语,董小南端着菜碟子进来,搁在桌上。 “来,吃菜,吃菜。”孙睿鸣举起筷子来,指点着那几个菜。 男人们喝酒吃菜,董小南退了出去。 “孙兄之言确实有理,”其中一人道,“然则京师守卫森严,如何能进得去?” “听说皇帝每过一段时间,便会出宫游玩——”孙睿鸣只说了半截,然后倏地打住话头。 楚宏沉吟,心下已有了主意,他向来思虑缜密, 此际豁然开朗,免不得多喝了几杯。 吃过饭,孙睿鸣安排几人各去屋里歇宿,然后单把楚宏给叫出来,两人避入树林深处,相对而坐。 “睿鸣兄,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你找的这些人,可靠不?”孙睿鸣单刀直入。 “当然可靠,他们都是我考查过的。” “考不考查,却难说,凡事不到关键时刻,忠奸总是难辨的。” “孙兄此言有理。” “自来大事,多败于小人之手,小人见利,自然忘义,什么出卖同袍之事都能做得出来,寡廉威耻丑态百现,楚兄光明磊落,我只怕你被小人,累及一世英名啊。” “睿鸣兄!”楚宏霍地站起,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与孙睿鸣本是过命之交,自不会有疑。 “楚兄若还惦记着天下,切记寻一二志同道合者共谋之,若非铁胆男儿汉,一味贪生怕死,喜欢抱着老婆滚热炕头的,切记不可语之。” “这个我醒得。”楚宏点头。 “有句话,我和康河王说过,也一样要同你说,就是当下大景王朝,虽然皇帝昏庸,然朝中不乏忠正耿介之士,百战不馁之悍将,根基尚固,若皇帝不自毁长城,下头的人闹得再凶,也无济于事。” “自毁长城?”楚宏沉吟。 孙睿鸣转头,目光锐利地看他一眼,忽然抓起他的手:“我断不许你做那等事。” 楚宏苦笑:“自来夺鼎成功者,哪个不是手染鲜血?难道和平政变,就可以达到目标了吗?” 孙睿鸣心中一凉。 “我虽没有害人之心,但倘若挡道,焉能不杀之?”楚宏言罢,眼中疾光一闪。 起风了。 孙漱鸣身披长袍,临渊而立,默默看着下方的清涧,再仰头望望空中袅袅浮云。 世间……不知道干戈将几起? 俯下身子,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孙睿鸣啊孙睿鸣,你虽不杀人,然出口一句话,却又能杀多少人呢? 运筹帷幄间,便有多少人会命送黄泉?要 知道,那些人,也是有儿有女,有老有小的。 “睿鸣……”董小南走过来,轻轻抱住他的脖颈。 “小南。”孙睿鸣的嗓音有些沙哑,“你说,我是不是很坏?” “相公为何这样讲?” 孙睿鸣脸上流露出几许苦笑:“你不懂得……” “我只看到,相公的一丝仁心……” “仁心?” “嗯,我是个小女子,不懂得世间那些杀伐果决的狠辣血腥,也不忍闻,但是相公……我希望相公不要操劳过甚……” “丫头。”孙睿鸣转头将她抱进怀中,细细亲吻着她的脸颊,“能娶着你,还真是我孙睿鸣的福气。” “相公……” 风,轻轻地吹来,卷起几片落叶,在水面上轻轻地荡漾着。 白云苍狗,千载悠悠,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他孙睿鸣看不明白的吗? 不,没有了。 已经没有了。 “我要离家几日。” “好。”董小南温顺地点头,和从前一样,不管孙睿鸣说什么做什么,她从来不会多问,她相信他,永远相信他。 孙睿鸣转身欲行的瞬间,一个小小的影子忽然走了出来:“爹爹,我同你一道去。” “皎儿?” “爹爹,”孙漱皎眉宇间浮起几丝坚毅,“你且别拿女儿不如男子的混话来支吾我,我也不听这话。” “哦?” “女儿……”孙漱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方道,“非贪生怕死辈。” “凡事有可为,有不可为,倘若不必为,何必为之?” “女儿,想顶天,也立地。” “顶天?立地?” “爹爹时常教导女儿,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便是光明磊落四字,女儿不想像庸夫俗子辈,匍匐乞存!” 孙睿鸣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心中刹那掠过丝懊悔——悔自己不该教她这许多大道理,悔自己不该唤醒她的灵智。 但其心已醒,再泯将难。 “皎儿,你过来。” 他把女儿叫到跟前,孙漱皎仰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一丝犹疑。 第75章 抉择 “你不后悔吗?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后悔吗?” 孙漱皎摇头。 “或许,走到最后你只有一个人,依然不后悔吗?” “不后悔。” “如果亲人不理解,爱人不支持,甚至整个世界都反对呢?” “爹爹?”孙漱皎怔怔地看着他。 “我的好女儿,”孙睿鸣在她面前蹲下来,定定地看着她,“你的想法很危险,它会给你带来灾难。” “爹爹?” “像世间庸俗之辈一样活着,会让你少很多的麻烦。” “可女儿不愿意,女儿生来,就是不一样的!” 孙睿鸣站起身来,看来他的女儿,灵心早慧,已然不愿意再回头了。 “那就,一条道走到黑,走到死,别回头!” “女儿知道!” “走吧。”孙睿鸣转过头,头迈开大步,“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帮你,不会再抱着你,你要学会自己走,前面的每一步,不管艰险重重还是生不如死,你都得自己扛过去。” 很久以后,孙漱皎总是忍不住想起父亲那双严肃的眼睛,可她觉得的,不是害怕,而是深深的庆幸,庆幸父亲如此早地告诉她,关于未来的真相,庆幸自己没有退缩,因为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完全不一样了。 下山之后,孙睿鸣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下塘村外的破庙。 破庙和从前一样,甚至更加破败,蛛网重重,到处是灰尘,佛像倒塌,残墙断垣,孙睿鸣却对这一切毫无视睹,推开石门走进去,却见那盘棋,依然安安静静地摆放着。 他走到蒲团边,十分安然地坐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局棋,良久方拿起一颗子,握于掌中,久久不动。 鼎之轻重,可问焉?不可问?可问焉? 有心问焉?无心,不问焉。 师傅,弟子不想杀伯仁,弟子此一入世,也不知会搅起干戈若何?倘若弟子将来,以你之术,而造万千杀孽,弟子生前之一切,是否全毁之? 回答他的,只有这满室静寂。 “爹爹?”孙漱皎略觉惊异地看着他,明明没什么事,为什么父亲额上却汗珠滚滚?仿佛在抉择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良久,孙睿鸣颓然地将棋放下,往后仰倒。 “爹爹?” 孙睿鸣摆手,孙漱皎便不再言语了,看着他 阖拢双眼,不言不语。 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当然,最好的办法,便是从此收手,什么都不做,不做,就不会错,什么错都没有,把柄也不在他人手上。 这样的感觉,最是飘飘然凌驾于世之上,洞察万千机心,却丝毫不为之所动。 超然于物外,万事不萦心。 要吗? 孙睿鸣在心里不住地问自己,要这样吗? 他确实想如此。 或者——转念又一想,可以把师傅这套心术传授于他人,借他人之手而为之,可这与自己亲力亲为,又有什么不同?左右,是不见血腥罢了。 最后,孙睿鸣放下了棋子,或者,是他担心得太多,最坏的事,不会发生,最好的事,估计也不会出现。 天下风云瞬息变幻,没有谁是常胜之君,他只要在最大程度上,随己之念就成。 已一动,天下皆动。 “爹爹。”皎儿忽然在旁边道,“或许天下众生,不像爹爹想的那样愚蠢。” “你说什么?” “众生皆有存命之思,是以众生皆有其存之道,爹爹何必忧虑得太多?” “哈哈。”孙睿鸣不由笑了,把她拉进自己怀里,用胡子扎扎她的小脸蛋。 “爹爹只要徇众生之道,观世间万相,聚天下人心,便可为之。” “你这小小年纪,”孙睿鸣吃惊地看着她,“哪里懂得这许多道理?” “或许是灵心自通吧,我只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戈森那双眼睛——他的眼睛里有很多的东西,像是,隐藏着一个巨大的乾坤。” “哦?” “爹爹,你对外面那个世界,是爱,是恨,还是什么?” “是——空。”孙睿鸣言罢,放下她站起身来,他实在已经悟得太多。 “爹爹,达己者,当达人,倘若能度化世间一人,也算是造化。” “嗯。”孙睿鸣点头。 父女俩出了破庙,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但见鸡鸣狗舍,豪宅美屋,世间万象,皆收眼底。 孙睿鸣此次下山,原本是想求一个答案,到底是再度入世,还是从此隐居深山,终生再不复出。 不过如此种种…… 这日至云州地界,却见道上数十两马车,都拉着圆木,辚辚往前驶去。 孙睿鸣立在道旁看了一会儿,携着孙漱皎又往前行,却见不 远处人头攒动,正在搭建一座华美的大庄园。 “快点儿,都给我快点儿!”几名监工挥舞着鞭子,努力抽打干活的民工,民工们埋着头,添砖添瓦。 “军爷,”其中一名头发花白的民工,仰起满是皱纹的脸,“你行行好,行行好吧,给口水喝。” “他妈的。”监工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挥着手中皮鞭用力地抽他,“你以为你是谁?大爷啊?” “我……”老民工躺在地上,浑身不住地颤抖,脸上满是泪水,抬手指着天空,“你们,你们太过分了,老天会看到的,老天会惩罚你们的!” 监工脸上浮起几丝冷笑:“老天?老天会睁眼吗?如果老天会睁眼——” “你们看,你们看,”监工的话还未说完,空中忽然下起纷扬的白雪,人群顿时轰炸开来,有人拾起地上的雪片,捧在手里仔细阅读,“天火将至,焚宫阁,帝星隐现。” 天火?什么是天火?众人一阵愕然,个个面面相觑,稍顷,一团巨大的火光从天而降,恰好落在那尚未建完的宫殿上,立即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 “天火!是天火!”众人失声惊叫,火光越燃越烈,越燃越烈,滚滚浓烟直升上高空。 “你们看——” 却说火光之中,隐隐现出一座莲台,上面端端正正坐了一人,身披金色的袈裟,法相端严。 “尔等无须惊乱,吾乃上界太元金仙临世,前来救尔等脱离苦海。”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也不管这一切是真是假,纷纷跪伏于地,朝着莲台叩头便拜。 “尔等且回家去,在各自门上悬莲篷一个,几日后自有分晓。” 佛像言罢,自然逝去,众民工们愣了一阵儿,轰然散去。 孙睿鸣远远旁观了这一幕,也不禁暗觉惊讶,这是哪里来的一路神仙,居然借此机会收买人心,想来这些苦不堪言的民工们,将来都会成此人死心踏地的部众。 “爹爹,你在想什么?” “没有。”孙睿鸣摇头。 “那爹爹——” 孙睿鸣深思,自己眼下不宜介入,一者摸不清对方虚实,二者对方此举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实在难讲,只宜旁观。 当下,孙睿鸣便随意找了座空院子住下,好在这一带别的没有,空院子却数不胜数。 却说三天 后的半夜,外面忽然人声杂沓,马蹄得得,火光,狗吠,折腾了大半个夜晚,待孙睿鸣第二天出来时,发现整个村子都已经变了模样,每家每户前插着旗帜,村口支起一只大铁锅,几个包着红头巾的士兵,正在给村民们分发粥汤。 村民们有了吃,有了穿,自然高兴异常,互相走动着串门子,说三道四不一而足,孙睿鸣却还是那样淡淡的。 又是几天之后,便有一支两千余人的军队开进村里,纪律倒也严明,不扰民,不滋事,每天只是操练,闹腾得上空烟尘滚滚。 “皎儿,”这日孙睿鸣从集市上买了几只烧饼回来,“咱们走吧。” “爹爹,咱们去哪儿?” “先离开这里。” 父女俩便出了门,却见那些百姓正争相抬头,却看队伍操演,孙睿鸣眼里闪过丝叹息,到底一言不发,带着女儿离开了村子。 临出村的瞬间,他转头朝后方看了看,眉宇间隐现悲悯。 “爹爹,”孙漱皎抬起头来,“爹爹是察觉到什么不对吗?” 孙睿鸣摇头,那一瞬间,他像是看到了大片大片倒在血泊里的男女老少,看到那支刚刚兴起的队伍,刹那间被剿灭殆尽。 渐渐地,离村子已经很远,孙睿鸣猛可里听到空中一声大喊:“汝知而不言,是为不仁!如此者,焉能存于世?” 孙睿鸣吓了一大跳,猛然收住脚。 “汝知难而不救,和杀人何异?” 孙睿鸣沉默良久,不言,亦不语。 他不喜欢做先知,更明白那些沉浸在盲目欢乐里的人,都不喜欢先知。 先知在一群盲目的人当中,通常都是死路一条——每个人群都存在着潜规则,打破这样的规则,要么是出走,要么是被咬死。 所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为什么要救?让他们自生自灭,不是很好吗? 但是,一种沉重如山的压力,忽然无形逼至,孙睿鸣痛苦地深吸了一口气——要不要救他们?要不要救?留在村子里的,可是三千多条鲜活的生命? 生命是无辜的。 生命不该分三六九等,每个人都有存活于世的权利。 咬咬牙,孙睿鸣蹲下身子,拉起孙漱皎的手:“皎儿,听爹爹的话,你沿着这条路,不停地往前走,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 那是孙漱皎第一次,看到父亲脸上出现那样的表情,深沉,凝重,肃穆。 “爹爹——”她喊了一声,本想说,我和你一道儿去,可她到底忍住了,郑重地点头,“爹爹,我会保护好自己,女儿会保护好自己,女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 “好。”孙漱鸣点头,“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求任何人,在这乱世之中,不可轻信任何人。” “嗯,我记下了。”孙漱皎点头,转身脚步轻盈地跑走了。 深吸一口气,孙睿鸣这才回到村子里,他施展绝顶轻功,越过防卫,径直潜入义军的临时指挥部——一座废弃的小院。 直到他在房中站定,那立于桌前观看地图的男子,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孙睿鸣细观他良久,但见他时而攒眉深思,时而仰天轻叹,全身心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 孙睿鸣轻咳一声,那男子转过头来,乍然瞅见孙睿鸣,先是吃了一惊,然后迅速地镇定下来:“尊驾是谁?” “夜行者。” 对方轻笑一声:“尊驾这等妆扮,如此行径,自然是夜行者,所为何来?” “告诉你一件事。” “哦?”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对方微微一怔。 “最好明日便起行,希望尊驾在临行之前,遗散百姓,使之免受池鱼之祸。” “哦?” 孙睿鸣言罢,掉头而去,片刻便消失在浓密的夜色里。 孙睿鸣并没有远走,一则是怕那首领不相信自己的话,平白让满村男女老少枉送了性命,二则也是为义军考虑——这支力量前路如何,料来那首领自身都不明白。 次日上午,村子里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午时,也还如此,下午义军首领们把全村男女老少们集中起来,要他们或去投奔亲友,或者避入深山,或者暂移他处,百姓们听了议论纷纷,更有那年老体弱的,怎么也不肯离去。 “父老乡亲们,”义军首领嗓音平和,“这是太元金仙的法旨,他老人家的话,你们会相信吧?” 还别说,倘若你跟这群人讲大道理,他们未必明白,一说太元金仙,众人顿时服帖——不怕人不怕鬼,却深信子无虚有的神灵,男女老少们三三两两,扶老携幼地去了,首领这才吩咐各营,按部就班地撤退。 第76章 我不会分心的 直到最后一队义军撤出村子,孙睿鸣方才抽身离去,幸而这义军首领并不是个糊涂人,更难得的是,他相信自己。 观其行止,这义军首领对于将来,已知大概,只是希望,所有的情况不会出乎他的意料,他自然会慢慢地做大。 朝前方黑洞洞的夜色看了一眼,孙睿鸣加快脚步朝前走去,他脚步沉稳,每迈一步都十分地有力。 “先生。”不提防旁边一道人影闪出,将他拦下,“请等等。” 孙睿鸣收住脚步,定睛瞧去,赫然见是义军首领,不由吃了一惊。 “先生,我们这边说话。”义军首领把他引至一棵树下,方才声音沉稳地道,“多谢先生提醒,使我等免遭祸灾,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在下孙睿鸣。” 义军首领却吃了一惊:“就是那个曾经协助康河王大败朝廷军队的孙睿鸣孙先生吗?” 听他这么说,孙睿鸣反倒觉得很是汗颜,没有说话,十分沉稳。 “既然孙先生,难怪有这样的远见卓识,敢问孙先生现下准备往哪里去?” “我本来,是想观各处风向,再作计较,路遇沂水村,故此提醒尊驾。” “阁下如何知道,不日朝廷便会派大军前来?” “尊驾既然在这一带伏谋,想必对周围的情形很是了解,应当知道济北大营的三万军队,正驻扎在附近,他们闻听动静,岂有不前来的?” “阁下言之有理,是我思虑不周。” 孙睿鸣看看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能碰着孙先生,是件难得的幸事,敢问孙先生,我眼下欲往何处去,方为上策?” “阁下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寻一块自己的根据地,然后设法强壮声势——尊驾若是肯听我一言,不妨去平州。” “平州?”对方微吃一惊,“那可是个苦寒之地——” “正因为是苦寒之地,一来可磨砺军士们的意志;二来,那个地方朝廷不管,官吏不顾,地方豪强不屑,正适合尊驾经营。” “妙啊。”对方眼里精光一闪,不由伸手抓住孙睿鸣,“孙先生,你跟我走,如何?” 孙睿鸣摇摇头,最后定睛看他 :“我有一句实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我不知阁下为何起兵,然而,此时观之,绝非起兵之时,我怕阁下这支队伍出去,不到三五个回合,便被朝廷征剿殆尽。 听罢这话,义军首领不由叹息:“我何尝愿意造反?只因地方势力逼迫过甚,兄弟们没了活路,方才举如此不迫之举。” “这样说来,你起兵之初,竟然是十分盲目,既无目标,也无计划?” “确实如此。” 孙睿鸣摇头:“非常师也。” “确实。”对方感叹,“出师不久,我便深觉困难,左支右绌,难以为继,真可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非也。”孙睿鸣摇头,“自来霸业得成者,天时,地力,人和,各占数分,然则有志者事竟成,三千越甲,也可鲸吞整个吴国。” “先生这话……”义军首领几乎要落下泪来,就像多年奔走遇见知音,泫然欲泣,竟跪了下来,“先生若肯救我,马某感激一生。” 孙睿鸣扶他起来,注目凝视于他:“当此乱世,人心思变,普通民众所谋,不过活一命存一身,兼家儿老小,然尊驾一身所系,却是数千人命,尊驾可得细心谋之啊。” “望先生为我出谋划策!” “我跟我来,”孙睿鸣拉着他,走到一旁,以树枝划地,“这是定州,德州,吴州,仓州,陇州,皆是江西富庶之地,朝廷的大根本,各处皆有重兵把守,你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撼动他们,是以现在要做的,是寻一暂居之地,休养生息,将手下队伍解成屯兵,让他们闲时操练,忙时耕作,自给自足,如果寻着合适的机会,也可以发展自己的产业——但——” 义军首领双眸凛凛地注视着他。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尊驾的心志。” “心志?” “是的。” “我观尊驾面容,眉宇之间隐有英气,非寻常之人,对于天下诸事,有己之断,万望尊驾行事之际,听旁人之言,却要自己作决断,千万不可受左近之人掣肘,尤其不能受庸人所扰,否则殆害无穷。” “好。”义军首领点头,“阁下的话,我字字句句 记在心头,时刻不会忘记。” “当此乱世,人心思变,左近之人为了利益,片刻之间便会将你出卖,所以尊驾,倘若想成大事,绝不能与势利之人为伍。再则,不管在如何艰险的境况里,军心不可乱,其志不可动,瞄准目标始终如一,最终霸业可成。” “多谢先生赐教。”那义军首领跪在地上,连连叩了几个头,几乎把孙睿鸣当成了神仙,孙睿鸣殊无得色,将那首领扶起来,温声抚慰道:“前路艰险,与君共勉。” “与君共勉。” 送走义军首领,孙睿鸣正要动身去寻孙漱皎,不防后面忽然跳出来一个人,将他抱住:“爹爹!” “皎儿!”孙睿鸣心中欢喜异常,一把将她抱起,不住地亲着她的脸颊,“皎儿!” “爹爹!” 父女俩相识而笑,一时间心中都觉得无比快慰。 “皎儿,”孙睿鸣却不禁眸露嗔色,“你如何在这里?竟然没有听爹爹的话?” “不也没事吗?”孙漱皎吐吐舌头,“爹爹,皎儿很乖,皎儿会照顾自己,不让爹爹操心。” “好。”孙睿鸣的心也确实放了下来,自家女儿确实长大了。 “爹爹,”孙漱皎深深地看着他,“你说过,不会再抱着皎儿,会让皎儿一个人学着往前走,对不对?” “对。”孙睿鸣将她放到地上,看着她一蹦一跳朝前奔去。 天渐渐地亮了,父女俩一前一后,走进一座繁华的城邑,但见街道两旁商铺林立,男女老少进进出出,有说有笑。 “皎儿,你饿了吗?” “嗯。”孙漱皎点头。 “咱们去吃点东西。”孙睿鸣带着她,走进一家馄饨铺,点了两碗馄饨,相对着吃起来。 “你们听说了吗?前几日太元金尊显圣了,吓傻监工,救了好几千民众呢。” “你听他们瞎说,什么太元金尊,都是哄人的。” “什么哄人的,我亲眼所见,从天而降一团火光,把整个还未建完的行宫都给点燃了,那火烧得,红了半边天啊……” “昨天半夜里,我听得外头有奇异的响动,打开门一看,只见一群黑黢黢的人影晃过去,当时把我整个人都吓傻 了。” 孙睿鸣还是那样安静,端起碗来把里面的汤喝完,然后把汤碗搁回桌面,付过钱站起身来。 出得门外,四下一看,却见到处风平浪静,老百姓依然过着他们柴米油盐的日子。 “爹爹,我们现在去哪里?” “你呢?” 孙漱皎正要说话,两眼忽然看定一个地方,但见那是一个戏台子,上面站着个扮相清俊的男子。 “那是——” “我觉得,好眼熟。”孙漱皎怔了怔,然后脚步如飞地跑过去,不过她到底是经历了一些事,因而非常老沉,到得戏楼子下却停住,只抬头看着那人,对方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故而也低头,迎上她的目光。 那一刻,孙漱皎忽然觉得,有什么在心中轰然炸开。 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反收回目光。 戏台之上,男子的目光一直紧紧地追随着她,直到万千人众,隔断了他们的视线。 孙漱皎直到拐进角落里,才背靠着墙壁,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胸口——她相信自己的判断,那个男人,是桐儿,只是,他怎么会,怎么会? “丫头。”孙漱鸣站在外面,低低地唤。 孙漱皎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强令自己平静下来,再从墙后走出。 孙睿鸣目不转睛地看了她许久,捕捉着她心里的想法。 孙漱皎抬头看他,那一眼,父女俩彼此都瞧清楚了彼此的心。 于是什么都没有说,一起朝前走去。 “要爹爹帮忙吗?” “不。”孙漱皎倔强地咬咬唇——她可以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一定可以。 找了家客栈,孙睿鸣带着女儿住进去。 吃晚饭时,孙漱皎忽然抬起头来:“爹爹,我想出去一下。” “好。”孙睿鸣点头。 待天一黑下来,孙漱皎便施展轻功,越过重重屋宇,直朝那戏楼而去,绕了一圈却不见桐儿的人影。 奇怪,那小子—— 她站在屋脊上,仔细辩认一番,却见下方某处房间内透出淡淡薄光,孙漱皎心中一动,遂下了屋脊,在窗外立定,隔着窗儿,她瞅见那男子正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拭去脸上的傅粉。 孙漱皎细思良久,方才踩着石阶走到门边 ,抬手扣门。 听见响动,男子放下妆镜,站起身来,拉开门。 那一刻,就着淡荧般的月光,孙漱皎瞧清了他的面容,确实是桐儿,却再没有当初的明净清澈,而变得冷漠。 孙漱皎十分地怔愣,她很显然,没有想见这样的结果,嘴唇轻轻地颤抖着。 “你都看到了?”桐儿的嗓音很轻。 “看到了什么?”孙漱皎忽然近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桐儿,你跟我走!” 桐儿“啪”地打掉她的手,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嘲讽:“我哪都不去。” “你——”孙漱皎又是急,又是气,“你这是怎么了?” “你说呢?” “你从前——” “从前是从前——”桐儿干净利落地打断她的话,“外面的世界可比山谷里精彩多了,我不会跟你回去,我要留在外面,享受这花花世界——” “你——”孙漱皎眼里泛起点点泪花,“从前的事,你真不记得了吗?你说过的,要娶我的。” “娶你?”桐儿眼里掠过丝嘲讽,“是啊,我是这样想过,现在也这样想,不过,咱们才多大?说这样的话,难道不觉得太早了吗?” 孙漱皎沉默,然后才道:“只是,你也不该,不该——” “不该怎么样?” 孙漱皎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指责他不该“自甘堕落”,还是什么? “朱伯伯呢?朱婶婶呢?” 桐儿显然不愿意正面回答,只淡淡哼了声,撇开头去。 孙漱皎看了他很久,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转身默默地走开了。 她很难受,确实很难受,但却不会让这难受控制自己太久,爹爹也说过,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强求不来的。 可她就是十分地闷闷不乐。 “丫头,怎么了?” “爹爹,桐儿变了。” “他怎么变了?” 孙漱皎摇头,忽然一把将孙睿鸣抱住,嘤嘤地哭起来:“爹爹,我把以前的桐儿搞丢了。” “丫头,”孙睿鸣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发,“这也不怨你啊,是他自己的选择。” “爹爹。”孙漱皎深深把脸容埋进他的怀里,细细地抽噎着。 “好了,我的女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77章 儿女情思 “爹爹……” “怎么?” “我突然好想回山谷,好想回去,在那里,我很快乐,就像树林里的小鹿一样快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离开山谷后,我发现自己很难受。” “哦?”孙睿鸣摸摸她的小脑袋,其实,他心中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不愿意说出来,女儿的心就像水晶一样透明,人世间的一切肮脏,对于她而言,是难以忍受的。 “别怕,爹爹带你回去——” “我,我还想看看桐儿。” “嗯,都依你。” 晚上,孙睿鸣带着皎儿,越过重重屋脊,来到桐儿的房门前,却听里面传出阵放荡不羁的笑声。 孙睿鸣不禁皱了皱眉头,甚至想立即拂袖而去。 孙漱皎眼里掠过丝黯然,心里十分难受,那是一种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 “皎儿,我们先回去。”孙睿鸣抱着她回到客栈里,安抚了许久,直到孙漱皎呼吸均匀地睡去,他才再一次出了门,来到那座小院。 推门而入的瞬间,孙睿鸣将一切尽收眼底——一张桌子上放着几盘菜,几坛酒,几个少年男女衣衫散乱,正互相调笑,乍然看见孙睿鸣,屋里所有的人俱是一怔。 “朱永桐。”孙睿鸣第一次用十分严厉的口吻,叫着朱永桐的名字,“你跟我来。” 所有人对视了一眼,有人不屑,有人讥讽,有人冷然。 朱永桐起身,走到门外,将双手环在胸前,挑眉看着孙睿鸣:“怎么?” “你,你爹爹和娘亲呢?” “死了。” “死了?”孙睿鸣大吃一惊——朱氏夫妇离开山谷,六年了,确实,六年里可以发生太多的事,纵然死了,也不足为奇。 “那你跟我回去。” “回哪里?” “山里。” 朱永桐眼里的谑笑越发浓烈:“为什么?” “你——”孙睿鸣本想上前 给他一个耳光,仔细想又确实事出无由。 两人就那样久久地对视着,一时不言不语。 “我很快活,”朱永桐话音里带着十足的傲慢,“现在的我很快活,无拘无束,这世上再没人能管我,我想怎么样,那就怎么样,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孙睿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心中怒火,他确实管不了朱永桐的事,或者,就此撂开手比较好。 再看了朱永桐一眼,孙睿鸣跃上墙头,转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回到客栈里,看着躺在床上睡颜安好的女儿,孙睿鸣心中一阵揪痛。 如果可以,我想消除你脑海里的记忆,让你忘掉那个臭小子。 因为长时间住在山谷里,不接触外面的世界,孙睿鸣心中的烦恼比较少,也极少想董小南和女儿的事,直到今夜,他方才觉得,皎儿再怎么能干,也是个女孩子,他可不想看到自己的心肝宝贝,错待他人。 孙睿鸣只觉心里一阵难受,竟然站在窗前直捱了一夜,仍旧丝毫没有睡意。 “爹爹。”孙漱皎醒来,赤着双足走到他身后,抬手环住他的腰。 “皎儿。”孙睿鸣转身把她抱起来,亲亲她的脸颊,“忘掉桐儿吧,忘掉他。” “忘掉?”孙漱皎眼里第一次浮出与年纪不相称的忧伤,“爹爹,我很难过……我要失去桐儿了吗?记得他以前说过,要娶我的。” “傻瓜。”孙漱皎亲吻着她的额头,“这世上还有很多的男子。” “可我还是很难过。”孙漱皎趴在他肩上,呜呜地哭出声来,“难过,好难过。” “好了,好了。”孙睿鸣也不知道该怎么抚慰她,只是不停地拍着她的后背,希望她可以安静下来。 “爹爹,我忽然好想娘亲,好想回山谷里去,我以后都呆在山谷里,一直一直都不要出来……” “好好好,”孙 睿鸣连连点头,“这就回去,这就马上回去,以后都不再出来了。” 孙睿鸣说完,立即收拾东西下楼,到柜台上结算了房钱,带着孙漱皎匆匆出门而去,上了马车日夜兼程赶回山里。 一路上,孙漱皎始终闷闷不乐,一言不发,不管孙睿鸣怎么逗她,她都不愿意说话。 “丫头。” 当孙睿鸣又一次靠近她的时候,孙漱皎忽然发了火,大叫一声,居然从车窗里跳了出去!孙睿鸣吓了一大跳,赶紧勒住马缰飞纵而出,却见孙漱皎撒腿狂奔,一直跑上山坡。 那是孙睿鸣第一次看见,看见自己的女儿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一个人站在山顶,任由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丫头不会想不开吧? 孙睿鸣有些心惊肉跳。 但孙漱皎很快冷静了,慢慢地走回来,抬头看了孙睿鸣一眼:“爹爹,我想去做一件事。” “什么?” “你先回山谷,好不好?” “怎么?你改变主意了?” “嗯。”孙漱皎点头,“我想回去。” “好吧。”孙睿鸣也点头,“那你小心。” 孙睿鸣说完,回到马车里,孙漱皎在原地立了片刻,加快脚步朝来时的方向而去。 她再次回到那座戏楼,却见楼上楼下空无一人。 略一思忖,孙漱皎转身找了家饭馆,要了一个菜一壶酒,自己慢慢地喝着,两眼却仔细看着外面的情形,直到天色黯淡下来,方才闪身出了楼,潜进后院之中。 四下里一片安静,与昨夜完全不同,孙漱皎隐身于黑暗之中,屏住呼吸,直到二更时分,一个人影方才慢慢地从夜色里浮现出来。 他吱呀一声推开门,走了进去。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孙漱皎听他一字一句地念,话音里满是悲伤和凄楚。 朱永桐念一阵,叹一阵,再念一阵 ,又叹一阵,然后脱去衣服,躺上床榻。 耳听得他呼吸均匀地睡熟,孙漱皎方才从暗处闪出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畔。 定睛看去,朱永桐面容憔悴,并没有前两日的轻薄狂浪。 孙漱皎在他旁边坐下,拿起他的手,轻轻地看着。 “谁?”朱永桐倏地睁眼,恰恰对上孙漱皎清澈的眸子,顿时唬了一大跳,坐起身来,“你这会儿,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桐儿。” “我有什么好看的。”朱永桐十分戏谑地一笑,“难道你还没看够么?” “桐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什么事都没有。” “不对。”孙漱皎摇头,“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样的人?” “桐儿,对我说实话,好吗?” “我没什么实话要跟你说。”朱永桐不耐烦地摔开她的手,“还有,你一个大姑娘家,为什么要半夜三更摸进男子房里,不知道这样很不妥吗?” “桐儿,”孙漱皎站起身来,“我很想你。” 极轻极淡的四个字,却让朱永桐蓦地怔地在那里。 他不由奇怪地瞅了她一眼:“你说什么?” “我很想你。”孙漱皎抬头看他,眼里的神情十分地直白,“我真地很想你……桐儿,跟我回山里去吧,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快乐?”朱永桐的神情有刹那松动,然后复又冷漠,“那只是你的,不是我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不愿意再接受任何人的约束,尤其是——你爹爹的。” “我爹爹怎么了?” “你爹爹——”朱永桐想了想,却也没法子言语,其实孙睿鸣倒也没对他怎么,主要是他心里,仿佛有个坎。 “总而言之,我不跟你回去。” “那我,我在这里住 下,好不好?” “你说什么?”朱永桐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住在这里?” “是,”孙漱皎无比肯定地点头,眼神出奇地坚决,“我住在这里,我陪着你。” “不行。”朱永桐异常果决地拒绝了。 “为什么?” “我说不行,那就是不行。”朱永桐几乎有些气急败坏,转身重重一拳打在房柱上。 孙漱皎沉默。 时隔多年,她确实有些看不明白朱永桐的心,也不明白他到底在怯惧些什么。 但她并不打算放弃,因为她确实还想着他,自然也想他回到从前的模样,就算他无法再回去,她也要试一试。 “你今晚睡这儿吧。”朱永桐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拿起一件长袍,大步流星朝外面走去,孙漱皎也没有反对,等他出了屋子,方轻轻地插上门栓,迅速把屋子整理了一下,才重新在床榻上躺下。 事实上,连她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跑回来,为什么会看他,为什么会忍不住。 站在院子里的朱永桐,心里却又是另一番感受。 孙漱皎的到来,明显给他带来了一种无无形的压力,对于她,他的印象只停留于幼时,那些在青龙山谷里嬉戏的时光,不得不说,那个时候,他们确实很快乐,从来没有计较过什么,只是喜欢跟彼此呆在一起,但那毕竟是幼时的记忆。 离开山谷后,发生了太多的事,多得让他已经回不到过去,他甚至刻意地想把那些记忆给抹去,一个人在红尘中颠沛流离,也是一种不同的感觉。 很不同的感觉。 喜欢一个人行走江湖,观尽百态人生,却不依附于任何人而存在,也不想牵挂任何人,日子一天天过着算是一天,这样,也很好啊。 可是她—— 朱永桐不由转头朝后方紧闭的房门看了眼。 孙漱皎。 孙漱皎。 第78章 闹酒 次日清晨,孙漱皎醒来,推开门看时,却见窗台上放着个纸包,她拿过纸包摸了摸,还热乎乎的,打开看时,里面是四个包子。 孙漱皎拿出包子吃了,在院中四下寻找朱永桐,却不见他的人影。 奇怪,那小子上哪儿去了呢? 她从前院找到后院,始终没有任何发现,正准备继续找,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忽然闯了进来。 “檀倌,檀倌,檀倌在哪里?” 孙漱皎站起身来,略感惊诧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找谁?” “檀倌呢?” “檀倌?檀倌是谁?” “檀倌就是檀倌,叫他出来。” “他——”孙漱皎朝前后左右看了看,“不在。” 那些人也不管许多,上前一脚踹开门,果然没有找到朱永桐,便骂骂咧咧地出去了,口中赌咒发誓地道:“下次捉到这小子,一定打个臭死!” 孙漱皎莫名其妙,始终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方才瞧见朱永桐畏畏缩缩从外头走进来。 他不理孙漱皎,迈步走进房里。 “桐儿。”孙漱皎走过去,靠在门边,“刚刚来了几个人……” “我知道。” “他们?” “他们是来要债的。” “要债?”孙漱皎有些莫明其妙,“要什么债?” “赌债,酒债,很多债。”朱永桐说得轻松而平常。 “你们,欠他们多少银子?” “这个跟我无关。” “你老实告诉我。” 朱永桐抬头看她一眼,眸中再次浮起那种戏谑的神情:“我再说一次,跟你无关。” “你——”孙漱皎几乎气不打一处来,她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模样,似乎对人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不理不睬,也不觉得有什么意义。 “你就不怕,不怕他们把你怎么样吗?” “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朱永桐耸耸肩膀,“我无家无业,烂命一条,要么就把我打死,还能怎么着?” “你——”孙漱皎不由一阵心痛,很痛很痛,难以言说的痛,可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是隐隐感觉,似乎有哪里出问题了。 “你都看到了。”朱永桐还是那样冷然,“你想看到的,都看 到了,你乐意看到的,也都看到了,现在该满意了吧?” “不是那样!”孙漱皎用尽全力喊出声来,“桐儿,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朱永桐也放声大喊。“什么忠诚信义,他妈的都是狗屁,只有银子,只有银子才是真的!有银子你就是大爷,没有银子你就什么都不是!” 孙漱皎愕然愣住。 这样的论调,她从来没有听闻过,也没有想到,会从朱永桐口中喊出来。 “我们回山里去,”她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山里不需要银子,我和爹爹,也不会计较什么银子。” 朱永桐眼里闪过丝光,然后黯淡,转身摔掉孙漱皎的手,负气地走到一旁。 很长一段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言语。 “你不该来这里。” 许久,朱永桐方才淡淡地开口:“这个地方真不适合你。” 孙漱皎还是不言不语。 “明天一早,你就回去吧。”朱永桐说完,忽然返身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孙漱皎面前,“我求你,求你回去,求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别来打扰我的生活。” “你的生活?”孙漱皎感觉自己有些听不明白他的话,“桐儿,我们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也许是我的心脏了,堕落了,回不去了,总之——”朱永桐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只是感觉,现在的自己和从前的自己,完全是两个不相干的人,现在的自己觉得从前的自己傻,从前的自己又觉得现在的自己脏,总而言之,两面不是人。 “我可以走。”孙漱皎终于下了决断,“但山里的门,永远为你敞开,什么时候你想回来了,那便回来吧。” 朱永桐没有言语,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 孙漱皎走了,屋子里安静下来,朱永桐这才走到桌边,颓然地坐下。 回去? 人生这条道路,永远只能往前,没有人回得去。 拿去酒瓶,他仰脖灌了一口,唇边流露出涩然的笑——孙漱皎,单纯的你怎么就看不明白呢?我们早已分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最好从此以后两不相干,这样不好吗? 就让我安安静静,去过属于自己的日子吧。 痛苦也好,悲伤也罢,放纵也好,至少这样的我才是我啊,我喜欢这样的自己,这样有血有肉的自己,可是山谷的日子,却是那样地虚幻,没有一点真实感。 孙漱皎依然没有走,而在附近的客栈里住了下来,她感觉几天之内,那伙人必定还会来找朱永桐。 事实证明,她的揣测是正确的。 两天后的傍晚,那伙人便进了院子,把朱永桐爆打一顿后离去。 夜里,月亮缓缓升上半空,孙漱皎出了客栈,一个人悄悄地走进院子,却见朱永桐一个人趴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她上前将他扶起,却发现他大睁着两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一把将孙漱皎推开,踉踉跄跄奔出门去,孙漱皎跟在他身后,见他冲进一家小酒铺,伸手一拍桌子:“老板,给我沽半斤酒!” 老板袖着两只手站在柜台里,瞧见他的落魄样儿,眼里满是嫌恶,哪里肯打理他。 “听到没有?”朱永桐竖起一根手指头,在眼前晃了晃,“让你们沽酒,没听清楚吗?” 老板还是一动不动。 “日他格姥姥的,”朱永桐脑袋摇来晃去,“等老子哪天发了横财,你们他干嘛的想巴结,也巴结不上。” “那就——” 老板的话还没出口,一锭黄灿灿的金子便出现在他面前:“给他酒。” 老板吓了一大跳,大约平生遇见这样的奇事,不由抬头定定地看了孙漱皎一眼,但见对方是个十分漂亮的小姑娘,穿着精致的衣衫,心中暗忖,檀倌这个穷措大,也不知是哪世交了好运,当下也不敢收那金子,反沽了一壶酒出来,极淡地道:“姑娘,我这酒值不了许多钱,就算白给他也成,只是他这么闹法,却让我难做。” “他不过闹上一两遭儿,不然我今夜,把你这店给包了,你不做生意便是。” 老板愣了一瞬,只得唯唯答道:“是,是。” 当下便关了板门,任由朱永桐撒泼发疯,哪晓得朱永桐灌下半罐酒后,倒整个儿清醒了,把酒坛往地上一砸,拉起孙漱皎的手:“咱们回 去,这肮脏地儿,请我也不呆。” 孙漱皎心中一惊,便跟着他出门,朱永桐拉着她一径飞走,至一座大宅院前,抬手指着那门楣:“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什么?” “那是爹爹的宅院,爹爹和娘亲离开山谷后,辛苦经营,终于买下这么一座宅院,哪晓得却被县太爷给瞧上了,他们,他们以莫须有的罪名抓走爹爹,关进大牢里,还,还想凌辱我娘……” “什么?”孙漱皎吓了一大跳,赶紧握住他的手,只觉心里像刀子扎一般痛,“你,你怎么不到山谷里来?” “回山谷?”朱永桐惨然一笑,“那个时候,宅子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谁理会我的死活?我只有四岁,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怎么回山谷?” 孙漱皎上前一把将他抱住:“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桐儿,我们不想那些事,好吗?” “我也不想想。”朱永桐悠悠一笑,“可是我忘不了,忘不了娘亲临死时,那满是血污的脸,我娘亲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你比我更清楚,对不对?你说她有什么错?她一生从不为恶,只是讨厌寄人篱下,讨厌看他人脸色过日子,她那样有志气,结果呢?你告诉,皎儿你告诉我,这世间还有没有什么善恶对错?有没有?” “桐儿,桐儿。”孙漱皎抱紧了他,不住地安慰道,“你别怕,别怕,他们会遭报应的,他们一定会有报应的。” 这一夜,朱永桐哭了笑,笑了哭,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几乎要把一生一世的眼泪都流尽,然后才安静地躺在孙漱皎的臂弯里睡着了。 孙漱皎轻轻地理着他的发丝,把他抱起来,脚步轻盈地朝远处的客栈走去。 次晨,朱永桐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光明的房间里,而昨晚的一切,就好像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你饿了吧?来,吃点东西。”一双清白如玉的手出现在他面前,手里托着个盘子,上面乘着热气腾腾的包子。 朱永桐没吃,只定定地看着孙漱皎:“皎儿,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为什么?” “桐儿,”孙漱皎眸中满是璀璨的 笑,“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依然是我的桐儿,是我心里那个桐儿。” 朱永桐一把推开盘子,伸手将她抱进怀中,终于激烈无比地哭出声来。 “从此以后,咱们便好好过日子,成吗?” “嗯。”朱永桐定定地抬头,“我听你的,从此以后,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那你现在,把这些包子都吃了吧,吃完饭,把自己好好地拾掇一下,我们出去逛逛街,另外寻一处宅院搬进去。” “行。”朱永桐点头,然后伸手抓起包子,埋头狼吞虎咽。 “慢点吃,别着急。”孙漱皎柔声劝慰他,从怀中抽出条丝巾,细细擦拭着他的唇角。 等朱永桐吃饱了,两人方起身出了屋子,到大街上逛了圈,买了些东西,孙漱皎又赁了个院子,两人搬进去,便细细地张罗起来。 待晚间,两人相对在桌边坐下,看着彼此,眼中都有无尽感慨,却与先时大为不同。 是一种柔情蜜意,是一种无尽的绮缱,是两情款款,心灵相通。 等吃过饭,孙漱皎确定朱永桐的心绪已经完全平静,方才娓娓地道:“你且实话告诉我吧,在外面欠了多少银子,都是谁的,我会替你还上。” “这件事等我细想,明日再说吧。” “好。” “不过现在,咱们还是分房睡的比较好。” “这个我醒得。” 是夜两人还是各睡一个屋,但心里都惦记着对方,与从前的心境完全不同。 第二天孙漱皎起来时,却不见朱永桐,她也没有细究,只是把屋子好好地收拾了一遍。 眼瞅着日头升上半空,朱永桐方才回来,神色倒也十分地平静。 “皎儿,我已经同所有债主说好,年底还他们的钱。” “年底?”孙漱皎略吃一惊,“年底却拿什么还?” “这个,”朱永桐沉默,“我自有法子。” “你有什么法子?”孙漱皎疑惑地瞅着他——他既不事生产,也没有祖业,能拿什么还人家呢? “你无须担心。”朱永桐摸摸她的头,“我再没能耐,也是个男人,断不会让心爱之人跟着我受苦。” 第79章 意外之喜 “我不是怕跟你受苦。”孙漱皎一把将他拉住,“我是担心你。” “我知道。”朱永桐转头瞧她一眼,“从前是我糊涂,误待了你的真心,放心吧,从此以后我不会了,就算只为了你,我也不会去做那些招灾惹祸之事。” 听了他这样贴心的话,孙漱皎心中一阵烫贴,拿眼儿望定了他,却是说不出来,她年纪本小,经历这许多事后,倒也渐渐地成长起来,着实只一心指望着朱永桐能好起来。 打内心里而言,她真地很想回到山里去,只跟爹和娘亲在一起,没有这许多的是非,但她看得出来,朱永桐深爱这人世间的热闹,怕山里孤清,不得已,孙漱皎只得留下来,和他面对这世间的一切。 朱永桐离开家之后,心里却着实犯起了愁,正如孙漱皎所料,他一生不事生产,只不过会几句戏文,结交的朋友也都是市井间一些倒三不着两的人物,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功夫照应他?再者,纵然手里有几个闲钱,也使不到他身上。 朱永桐茫茫然在大街上逛了几圈,仍然无可奈何,正在那上天无门,下地无路之时,忽然一个人走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帮衬我一把如何?” 朱永桐转头看时,见是个算命先生,额头上满是皱纹,露着一口黄板牙,蓦然一见,便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朱永桐心内先自不喜,便要拒绝,却听那算命先生压低声音道:“若你肯帮衬我,不消三日,便有大笔银子进帐。” 听得“银子”二字,朱永桐心内稍动,故此把那算命先生扯到一旁,也压低声音道:“且说说,是怎么个帮衬法?” 算命先生凑到他耳边,如是这般地说了一番,朱永桐眉头稍皱:“这不好吧?到底是外路客商,而且人家既没招咱们,也没惹咱们,走南闯北要赚些银钱,却也不容易。” “怎么?你倒心疼他?他跟你非亲非故的。” “话不是这么说。”朱永桐摇头,“这事儿我不做。” 说完,他撂开手便 走。 算命先生在后面连连跺足。 在大街上逛了一圈,朱永桐仍然一无所获,眼瞅着夕阳慢慢地落下,他辗转思复一番,还是回到小院,却只在门外徘徊。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孙漱皎十分安恬地站着,拿眼看着他:“桐儿,快进来啊。” 她越是好,朱永桐心里越是难受。 孙漱皎却走出来,一把拉起他的手,把他给拽了进去,然后关上院门。 “我已经做好了饭菜,快来吃吧。” 两人进到屋子里,果见桌上摆放着碗筷、饭菜。 朱永桐几乎落下泪来,孙漱皎拉他在桌边坐下,把筷子递给他,朱永桐愣了好一会儿,才埋头吃起来,一面吃,眼里那泪水漱漱直往下落。 孙漱皎一直不言语,看他吃过饭,又服侍他梳洗,然后才行至外间,依在门口,仰头看着空中冰净的月轮,思忖良久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躺下。 却说朱永桐,一觉睡到二更天醒来,再也没法子合眼,索性起身,轻手轻脚出了屋子,又一次走到大街上,时间还早,各处风清雅静,根本不见人走动,朱永桐只能浑噩噩一路往前,走过豆浆铺,烧饼铺,绸缎铺。 天渐渐地亮了。 朱永桐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听前方有人在叫自己,他近前一看,却见是个面色慈和的老妇人。 “老人家,您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老身有些东西,想送去邻县,只是——”老妇人像是有难言之隐。 “老人家,有什么事,您不妨直言。” 老妇人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是家丑——这包东西原是要给我闺女的,只因儿媳妇刻毒,儿女不争气,很多事情都不敢让他们知道,怕他们起那争要之心,没得生一肚子闲气,故此想避开他们的耳目,另觅一个人送去。” “这——”朱永桐沉吟,“可我只是个游手好闲之人,老人家如何信得我?” “我一看你,就知道是个实诚孩子,故此相托,当然,你若有什么相当的物事,也可交与我保管。” 朱永桐犹豫,却听对方又道 :“你且放心,帮我跑了这一趟,我闺女和闺女女婿,定然会重谢。” “老人家可以告诉我,是什么物事吗?” 老妇人脸上浮出几许犹豫,随后压低声音道:“你且随我来。” 朱永桐跟着她,进了旁边一座很简朴的小院,看着老妇人从屋子里拎出个包袱,搁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只半新不旧的首饰盒,老妇人揭开盖子,却见盒中放着块石头。 石头? 有那么一瞬间,朱永桐几乎失笑,但他很快按捺住自己,神色还是那样地平静:“这就是您要我托送的东西?” “是。”老妇人点头,也不告诉他就里,“你只管把这送过去,事情自有分晓。” “好吧。”朱永桐点头,暗忖这石头确实有什么“特异”之处,倒也不一定,“老人家您还说,要我用贵重之物抵之?” “其实也就一句话,我相信你,小伙子。” “话说这么说,”朱永桐思忖着,“您且给我个详细地址,我回家一趟,取些重要的物事来,交拖于您,双方取个信任,如何?” “嗯。”老妇人点点头,进屋拿了张纸,写下自己的名讳和地址,出来交给朱永桐,朱永桐把纸叠好,细细地揣进怀里,告辞离去。 快到家门时,朱永桐却踌躇起来——他本来就穷得三餐不继,身无长物,哪里有什么贵重之物交给人家?仅有的一座院子,还是赁人家的。 要说贵重……朱永桐心内一动,却又接着摇摇头,纵然他是这么认为,但老妇人和皎儿,却未必愿意。 心事重重地进了院子,却不见孙漱皎,但见客厅的桌上,放着尊玉佛,朱永桐近前拿起细看,识得是真的,一时不由犹豫起来,倘若把这玉佛拿去,交给那老妇人,自可取信于人,但一则玉佛贵重,老妇人信得过他,他却已然信不得老妇人,二则这玉佛缘何在此,也颇费疑猜,左思右想之下,朱永桐决定,等孙漱皎回来再作计较,于是,他坐在桌边,十分安静地等着,哪晓得从早至晚,孙漱皎还没有回来,朱 永桐着急起来,顾不得什么玉佛不玉佛,起身匆匆出了屋子,四下寻找,转过一条街角,却见孙漱皎施施然而来。 “皎儿。”朱永桐赶紧迎上去,“你这是去哪里了?让我好生担心。” “没事,”孙漱皎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去了蕙芳园。” “你去那里做什么?” “他们那里需要女伎者,我便试试。” “伎者?” “嗯。”孙漱皎点头,“你呢,今天都做什么了?” “我瞅见屋里桌上有一尊玉佛,那是——” “是今天爹爹一位好友给我的,说是暂时寄放于此,过几天便来取。” “是这样。”朱永桐点头,且把自己心里的主意给压了回去。 两人一路回到院子里,孙漱皎且收了玉佛,进厨房做饭,朱永桐却坐在那里想心事。 他很想告诉孙漱皎,要借玉佛一用,却怕孙漱皎多心,一时犹豫不决,只觉心里像压了块铅石似的,怎么都不舒服。 于是晚饭桌上,朱永桐便饮食无心,孙漱皎看在眼里,却十分都不说。 夜里,两人仍各回自己房间,朱永桐躺了良久,怎么都睡不着,他只感觉自己一个大男人,不管做什么事,还是束手束脚,得看屋里女人脸色,总不是个事。 他坐起,又躺下,躺下,又坐起,最后终于忍不住,起身走到孙漱皎门外,立定,思忖良久,方才抬手敲了敲孙漱皎的门。 “什么事?” “我想和你商量——” “哦?” “那个玉佛,能不能借我用用?” “行。”孰料孙漱皎一口便答应下来,朱永桐心里自然开怀异常,但又觉得有些蹊跷。 “你别想太多,快去睡吧,啊?”孙漱皎柔声劝他,把他推离自己房间。 第二天,孙漱皎把玉佛包了,果然给了朱永桐,朱永桐抱着玉佛出了门,又去那老婆婆处,和她交换了包裹,老婆婆给他一串散钱,朱永桐便急急赶往邻县,他满心里想着赶紧把这事给办妥,其实能不能拿到酬金,都是其次。 经过一番周折,傍晚时分,朱永桐顺 利把包裹送到老婆婆闺女家,令他略感惊异的是,老婆婆闺女家并不清贫,不但住着大房子,且屋内还养着几十个家丁,仆妇,接了包裹,主家遂捧出一袋银子来,深谢于他,朱永桐无论如何不肯收,直到主家道出个中因由——原来那匣中不起眼之石头,竟是一块翡翠原石,内里蕴了块世间少见的翡翠,不知价值几何。 朱永桐吓了一跳,平生第一次长了见识,这才收下银子转身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事情虽然办妥了,但他心里却不怎么开怀,而是觉出淡淡的失落来,但他时间有限,并不愿自己在这样的负面情绪里沉浸太久,遂加快脚步朝县城的方向而去。 回到县城时,已是深夜,朱永桐匆匆赶往老妇人家的院子,把老妇人女儿给的信物交于她,换回玉佛,方才喜滋滋地往家里赶。 到得门外,却见一缕淡淡的灯光从屋**出,朱永桐心中一暖,遂推开屋门走进,却孙漱皎托着腮儿坐在桌边,双眸微阖。 朱永桐蹑手蹑脚地从她身边走过,进了屋子,取出件衣袍复又出来,轻轻将袍子覆在她的身上。 “你回来了?” “嗯。”朱永桐点头,然后把银袋给拿出来,放在桌上,“你看看,咱们有银子了。” 孰料孙漱皎瞅也不瞅,自行起身去屋里,把早留下的饭菜给端出来,摆放碗筷:“快吃吧。” 朱永桐心中漫过丝丝柔软,拿起筷子埋头吃饭。 至始至终,孙漱皎压根没有朝那包银子多看一眼。 次日,朱永桐便带着银子,挨家挨户结清从前的欠款,债主们得了银子,有把朱永桐夸奖一通,有说他精明能干的,有这样那样的,若是从前,朱永桐必会得意,可是如今,他却有种历经百般沧桑之慨。 晚间,朱永桐回到家里,孙漱皎一如往常般待他,给他做饭,给他铺床叠被,事事照顾得妥妥贴贴。 朱永桐躺在床上,耳听得屋外的动静,只觉内心充满了柔软与感动。 无论如何,这世间有一个人,会始终如一地待自己。 第80章 生意经 “齐婆婆,这次真是谢谢你了。” “孙小姐说哪里话,这次能为孙小姐效劳,是我这老婆子的福气。” “这尊玉佛,便送与孙婆婆吧。” “不敢,不敢。”齐婆婆连连摆手,“小姐,您快别说这样的话,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何须重谢。” “齐婆婆是信佛之人,玉佛放在您这儿,才是最妥当的。” 听她这般说,齐婆婆方才再无旁的言语,神色恭肃地把玉佛给“请”了回去。 孙漱皎才折身出了院子,慢慢地往回走,到得家时,却见朱永桐正摆弄一个柜子,不由近前好奇地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想……走家串户卖百货去。” “卖百货?” “是,咱们俩总得有项营生吧。” “好。”孙漱皎点头,“要我帮忙吗?” “不用。”朱永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这几日害你担心了,且回屋里好好歇息吧,我这儿的事全不用你照理。” “嗯。”孙漱皎近前,用绢子拭去他额上汗水,这才回了自个儿屋里。 其实,朱永桐能不能挣着银子,到底能挣多少银子,她是丝毫不放在心上的,只是不愿看他跟那起人厮混在一起,没得耗费光阴,故此小小地动了心计,实指望朱永桐能“走回正道”上来。 是的。 有哪个真心实意愿和小伙子过日子的姑娘,希望自家夫君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结交不三不四之徒? 当然,他们现在也说不上过日子,只是从好友的角度出发,她也容不得朱永桐身上那些市侩气息。 坐在桌边,孙漱皎心下细细计议,虽则爹爹给了自己许多银票,但她还真不想动用,只愿在这世上,一试自己的能耐。 做什么好呢? 孙漱皎眨巴着眼珠,认真筹划。 世间营生虽多,但都不是她喜欢的。 看来,自己还是各处逛逛, 仔细看看,再作计较吧。 朱永桐忙碌一夜,次日便打好了柜子,又用剩下的银两置办了货品,当真走家串户,做起买卖来,孙漱皎却在城中各处转悠了几圈,最后在一家鞋店前停下。 卖鞋? 算了,她只是一想,便收住念头,单是管理这店面,进货卖货,与各色人等打交道,便足让她头痛,不适合自己。 走走停停一路,她还是觉得诸道于自己都不通,一则,她从小在山谷里长大,养成了恬淡的性情,最不喜与世间俗人众,为点蝇头小利争闹,二则,这些生意,她也确乎是瞧不上。 一缕筝声,忽从远处传来,孙漱皎心内一动,疾步走过去,却见是一家新开的乐器店,一个三十来岁年纪的女子正坐在店中,挑勾细抹一张弦琴。 孙漱皎不由抬步走了进去,细听那琴声有如流水淙淙,把心上的尘埃都给洗涤一净,让她顿时感觉舒适。 一曲罢,对方抬起头来,看着她微微一笑:“姑娘,且坐下来,喝杯茶吧。” “多谢。”孙漱皎颔首道谢,绕到一旁的木凳坐下,看那女子取了把泥壶,并几个杯子,斟了一杯茶递给她,孙漱皎接过杯子,送到唇边细细啜了口,因赞道:“好茶。” 对方也只抿唇一笑。 “这家乐器店……”孙漱皎转头四望了望,“是才开的罢?” “嗯。”对方点头。 孙漱皎凝目看她许久,到底不好把话说出来,只轻轻把茶盏搁到桌上,站起身来,出了店门。 倘若她拿定主意要做一件事,便没有不成的。 “桐儿。” 晚间,孙漱皎回到院中,便与朱永桐商议:“我想开个乐器店。” “乐器店?”朱永桐吃了一惊,她于这些事上,可是半点不通。 “嗯?你觉得如何?” “我……”朱永桐低头沉吟,他实在是弄不懂这些,而且当 着孙漱皎的面,他常常有种无所适从之感,做什么事都得小心翼翼,只怕孙漱皎心中存了疙瘩,不肯待见他。 说实话,这种如履薄冰之感,让朱永桐十分地有压力,如今孙漱皎又说要开乐器店,他是反对也不是,答应也不是。 “你不愿意吗?”孙漱皎转开头,眼里隐有一丝失落。 “不不不。”朱永桐赶紧摆手,“只要你开心,怎么我都愿意。” “你真愿意?”孙漱皎定定地看着他,满心里有口难言。 “我真地愿意。” 孙漱皎便不再说话了。 从第二天起,两人各自开始忙碌自己的,孙漱皎选择店面,进购乐器,请乐师,朱永桐仍然去卖他的百货。 不知道为什么,坐在店里,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孙漱皎心中常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是那种在山谷里体会不到的感觉。 乐器店渐渐地有了规模,光顾的人多了起来,更多的时候,孙漱皎并不亲自照顾生意,而是坐在二楼的阁间里,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楼下芸芸众生。 每每这个时候,她就会很庆幸,庆幸自己有那样一个英明睿武的父亲,从小便把这世间之事多多地教与她,让她在行走于世之时,少走很多的弯路。 那么多人急匆匆寻觅着他们的前路,却不知方向,而父亲虽然没有强力替她安排什么,却给了她许多有益的引导。 不管世道如何,她总是生活得十分地惬意,云淡淡,风轻轻。 “小姐。”一名店员撩帘而入。 “什么事?” “有位先生,指名要那把焦尾琴。” “他出价几何?” “这——”店员面现难色。 “怎么?” “此人看上去甚是落魄,衣裳零乱不整。” “他出价几何?”孙漱皎打断他的话头,“一百两银子。” “既然如此……” “不过他说,愿意以一本上 古琴谱作为交换,购得此琴。” “上古琴谱?”孙漱皎微怔,“且把他带来见我。” 店员答应着退了下去,不一会儿,领着个面庞黄瘦,书生模样的男子复又上楼。 “你想,买那架焦尾?” “是。” “只出价百两银子?” “是。” “上古琴谱呢?” 男子解下背上锦囊,取出琴谱,端端正正地递给孙漱皎,孙漱皎接过,仔细地翻看,确定是真品,方轻轻地把琴谱搁回桌上。 “为什么非要那把琴?” “小生,小是真心爱……”对方的脸涨得血红,仿佛不忍亵渎什么极其贵重之物。 “你这本琴谱,”孙漱皎站起身来,慢慢地踱着步,“其价值在焦尾之上,倘若此际换了琴,可会后悔?” “小生……不悔。” “真的?” “真的。” “好吧。”孙漱皎点点头,起身走到楼梯旁,朝下方喊道,“李律,且将那把焦尾琴包起来。” “是,孙小姐。”李律答应着,一应照做。 “多谢孙小姐。”书生深深鞠了个躬,下楼而去,从李律怀中接过焦尾,紧紧地抱在怀里,出门而去。 傍晚,孙漱皎方关了门,沿着铺满霞彩的街道回到院中,恰好看见朱永桐也收了摊,正把货物一箱箱卸下来,整整齐齐地码在院中树下,孙漱皎便上前帮忙,朱永桐因笑道:“你还是去歇着吧,这儿有我就成。” “不妨事,两个人做事快。”孙漱皎言罢,挽起袖儿,动作十分地利索。 等卸完货,回到屋里,朱永桐开始盘帐,孙漱皎则进厨房做饭,她先把碧绿的青菜一根根洗干净,放在砧板上切成一段段,再放到白瓷盘里,又把调料,香油统统打理好,忙完这一切,就开始烧锅子,把锅子烧热了,将油倒进去,那油很快热了,滋滋啦啦响,她再把青菜倒进去一气儿 炒熟,搁上调料,再铲起来,放进菜碟里,再端着菜碟出屋子,却见朱永桐坐在桌边,正一手托着下颔,似乎正想着心事。 “怎么了?”孙漱皎把盘放在桌上,轻声问道。 朱永桐轻轻叹口气:“我……似乎不是这一行的货。” “怎么说?” “看人家挺挣钱的,我怎么一进去,老赔呢。” “怎么赔了?” “算个帐也糊涂的。”朱永桐苦笑,“今儿才知道,这一带有好些个货郎呢,他们进的货来源广泛,花色比我多,进货的时候价钱便宜,故此卖出去价格儿也低,不像我,拿货时贵,卖货时……两相抵消,根本不曾赚什么钱。” “没有关系。”孙漱皎脸上全是笑意,似是根本不放在心上,“万事开头难嘛,你再仔细琢磨琢磨,一步一步来,肯定会做得很好的。” “你相信我?” “是。” 朱永桐立即像凭添了千百斤力气:“有你这话,我一定会非常努力。” “不过,凡事千万勿急躁,只要朝着你心中所想努力便好。” “嗯。”朱永桐点头,“你店里如何?” “一切都很好。” “倘若有什么事,只管交与他人去做,千万别自己太过操劳。” “我会省得的。”孙漱皎脸上流露出丝丝笑意。 “你啊。”朱永桐不由抬手,摸摸她的脸颊,他心中实有无穷无尽宠溺之意,到得唇边,却只说不出来。 “你忙碌一日,大概也累了,且洗洗睡吧。” 朱永桐点头,放下帐薄站起身来,走进后院,孙漱皎这厢细细收拾完毕,回到自己屋子,坐在床畔,却见窗外一轮月华皎皎,心内忽然惦念起父亲母亲来,尤其是母亲,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不若……明日去铺子里,倘一切妥当,便回山里瞅瞅。 思虑清楚,孙漱皎轻轻叹口气,撩开纱帐,躺下睡熟。 第81章 戏楼风波 次日清晨,孙漱皎先至店里,见一切十分齐整,并无自己操心处,便和店员李律交代清楚,自己出了店,沿着街道慢慢地走,行不多远,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吵嚷。 “我说你这个小伙子,怎么不听人劝呢?把货摊搁我店门口,我怎么做生意?” “你怎么不能做生意了?再说,我也不是一直搁你这儿,不就片刻功夫么,卖了这樟脑丸,我即刻就走。” “我管你樟脑丸不樟脑丸,总之,这个地方不许停留!” “你讲不讲道理?” 孙漱皎过去细瞧,却见街边已然围了一群人,正个个伸长了脖子细瞧,朱永桐后背挺得笔直,正同一个满脸胡茬的男子理论。 “永桐。”孙漱皎走出去,立在朱永桐身边,“这怎么回事?” 朱永桐一见孙漱皎,那脸却红了半边,把手里的樟脑丸扔回车上,淡淡道:“与你不相干。” “永桐,”孙漱皎却拉起车把儿,“咱们去闹市口,那里人多,看的人多,买的人多。” 朱永桐本来还想吵嚷,但对上孙漱皎那冰莹莹的眸子,满心的怒火便消了下去,斜瞥那店主一眼,拉着车走了。 围观的人没见着好戏,纷纷散去。 “让我来吧。”朱永桐从孙漱皎手里接过车把式,将车朝前赶。 他把头埋得很低,鼻孔里喘着粗气,显见得十分地懊恼。 孙漱皎本想劝他,但细一想,现在劝他,不过是往他心里头泼油,倒是由着他的好。 朱永桐将货车拉到闹口,搁在一棵树下,便拉开架势喊起来:“针头线脑啦,时令的干花儿虎头鞋,快来看快来买!” 未几,一些姑娘媳妇便围上来,有相中了东西的,便与朱永桐讨价还价,然后拿着东西走人。 生意确实比先前好很多,朱永桐脸上也有了笑意,声音便响快了许多,孙漱皎在一旁帮衬着,把货物一件一件卖出去,太阳还没下山呢,货物 已经去了一半。 朱永桐抬手擦擦额上的汗,再转头看着孙漱皎时,已经多了很多的柔情蜜意:“咱们今儿个晚上,也去大戏楼子吧。” 孙漱皎见他开怀,自个也十分地乐:“好啊,不过说好了,你请我。” “没问题。”朱永贵麻利地收拾着剩下的货品,然后拉着车朝前走,嘴里哼着曲儿,两人先回到家里,放好货车,梳洗一番,手拉着手儿出了家门,直奔那大戏楼子而去。 这戏楼子建在城中央,围圆三层,当中一个高台,第一层坐的都是贩夫走卒,有两个闲钱来寻乐子的;第二层坐的是稍有头脸的人物,会花些银钱捧戏子;至于第三层,那都是给有钱人坐的专场儿,不但提供上好的酒水,零嘴儿,就连服侍的伙计,也是一班清俊的小哥儿。 却说朱永桐拉着孙漱皎进了楼,踏着楼梯直奔第三层,却在楼梯口被人给拦住。 “两位,不好意思,这是贵人们包场的地儿。” 朱永桐眼珠子转了转:“不是内设包厢吗?” “是。”对方淡淡瞥他一眼,“十两银子一间。” “那就十两。”朱永桐说完,从腰间摸出十两银子来递给对方,对方收了银子,方一鞠躬,“两位,请随我来。” 侍仆将他们引至一间雅洁的包厢,奉上香茶、瓜条、干果碟、肉脯,这才脚步轻悄地退了出去。 朱永桐往后一靠,十分惬意地呼出一口气:“这有钱人的感觉,果真不一样。” 孙漱皎不由抿唇儿笑,拈起枚核桃仁放进口中,细细地咀嚼着咽下:“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心里这痛快爽利,真是难以形容。”言罢,他转头朝下方瞧去,见那帷幔儿尚还拉着,看客们也零零星星,显然是时候不到。 “皎儿。”朱永桐因坐到孙漱皎身旁,拉着她的手儿细细说着话,“咱们俩在一起,日子会越来越好……” 孙漱皎抿唇儿浅笑, 表情十分地文静淡雅。 突兀一声锣响,引得两人转头,却见那帷幔儿不知何时已然拉开,里面走出个打扮得十分妥贴的女子,鬟髻**,粉面含娇,婀娜动人,一举一动风情无限,引得台下看客们轰然叫好。 朱永贵拈了一块肉脯在手里,一时怔怔看住。 那戏角儿挥水袖于空中轻挽,曼转腰姿,唱腔婉转而动人,一曲罢,台下叫好声不断,纷纷将些铜钱儿往台上抛去,如暴雨般哗哗啦啦骤响,戏角儿退步抽身谢场,也不去管那满地的铜钱,往后台而去,遂有一捧瓦罐的丑角儿走出,一面点头哈腰,一面捡拾银钱。 接下来又演了好几出戏,无非是才子佳人,你侬我侬,看得人如痴如醉。朱永贵完全入了戏,孙漱皎的注意力却落在人群里一个乞儿身上。 那乞儿很脏,满脸污垢,也不向人乞讨,只把桌下那些被人啃过的骨头拾起来,放进一只缺了口的破碗里,时而拿起袖子来,擦擦口鼻,看客们脸上纷纷流露出嫌恶之色,人有叫道:“门墩儿,怎么不把这个煞风景的家伙给撵出去?” 即有两个身子肥硕的男人走过来,提起小乞丐的后襟,把他给拎了出去,小乞丐也不吵,也不闹。 眼瞅着月儿升上半空,戏收了尾,看客们三三两两地议论着,走出戏院子。 朱永桐和孙漱皎也下了楼,出得街道,却见各处俱亮起灯笼,映得人头攒动,更有那些年轻情侣,一对对一双双,于花前月下或来或去。 朱永贵的表情难得平和,一直握着孙漱皎的手,行至一个路边摊儿时,却听得人唤:“鸳鸯扣,鸳鸯扣,要买一个吗?” 朱永贵停了下来,站在摊前,一把将孙漱皎扯到近前:“你且瞧瞧,若有喜欢的,便买。” 孙漱皎仔细看了看,挑中一个牡丹型的,朱永贵付过铜钱,拉着她走到一旁,孙漱皎且把那鸳鸯扣分开,一只系 在朱永贵腰上,一只自系了,看着他微微地笑。 “傻丫头。”朱永贵眸中满是柔情蜜意,不由抬手刮刮她的鼻子。 见他心情正好,孙漱皎便趁此机会道:“明天,我想回山里。” “回山里?” “嗯。想看看娘亲……桐儿……” 听得她这么唤,朱永桐整颗心都酥了,哪里还顾得旁的,忙一把将她揽进怀中,吻吻她的额头:“听你的,我都听你的,你说回山里,那便回山里吧。” 孙漱皎愕然,确实没有料到,朱永桐竟这般地“好说话”,她左思右想片刻,方才轻轻地道:“你……不介意吗?” “傻瓜,我心里的结都被你打开了,还介意什么?都不介意,半点都不介意。” “那——” “咱们回家。” 两人回到小院里,便一齐动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都是些无关轻重的玩意儿。 待次日天微明,两人便结着伴儿一同往山里去,走走停停五天后,终于,看到了那一幢小小的屋子。 “娘亲!”孙漱皎欢欣鼓舞地跑过去,好像是一只蝴蝶般。 “嗳。”董小南从屋里出来,一见是女儿,脸上顿时绽放出光彩。 “娘亲!”孙漱皎近前一把将她抱住,亲了又亲,“娘亲,皎儿好想你。” 母女俩拥抱了好一会儿,孙漱皎才想起什么来,退开一旁,把朱永桐叫到跟前:“娘亲,你看这是谁?” 董小南上下打量朱永桐许久,才满眼惊喜地道:“呀,这不是桐儿吗?都,长这么大了……” “孙婶婶。”朱永桐自己也觉得十分地不好意思,情不自禁地抬头搔搔后脑勺。 “快进来,快进来。”董小南把两个孩子引进屋里,让他们在桌边坐了,流水价端出瓜果、糕点、菜蔬。 “娘亲,”孙漱皎将她拉住,“您别忙了,我们都不饿,这次回来,只想和娘亲说说话。” 董小南点头,在围裙了擦擦手,在桌 边坐下,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 “娘亲,你有没有想我们?” “当然了,娘亲每天晚上做梦,都会梦到我的小皎儿……在梦里啊,你还和从前一样,在草地上……” 董小南的话还没说完,屋外忽然传来“嗷”的一声长叫,接着,一匹健壮的野狼冲将进来,扑向孙漱皎。 朱永桐吓了一大跳,赶紧张开双臂去护孙漱皎,却见她抱住野狼,抚摸着它黑色的皮毛,咯咯地笑起来:“小呜,你想不想我?” 朱永桐这才想起,那只和孙漱皎一起长大的野狼,不过,它也—— 小呜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地舔着孙漱皎的脸蛋,孙漱皎笑得更加开心了。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小呜每天都会跑到你的房间里去,呆上好些时候才出来。” “是吗?”孙漱皎拍着小呜的头,眼里一闪一闪。 “这次回来,便多住些日子吧。” “不了。”孙漱皎摇摇头,“我和桐儿已经在德平县落了足,桐儿现做着买卖,我也开了家铺子。” “是这样。”董小南点头,“这也很好,只是世间的日子,你可还过得?” “过得。”皎儿脸上满是笑意,“母亲在家里,会孤单吗?” “还好。”董小南的性子永远都是那么恬淡,“有小呜陪着我呢。” “娘亲要是觉得太过清静,便去山下吧。” “不用了。”董小南摆手,“你和桐儿能走到一起,娘亲很开心呢。” “娘亲,皎儿今天夜里想和你一起睡,像从前一样。” “好啊,咱们俩儿娘说说话。” 母女俩正热热闹闹地聊着,却见朱永桐的脸色有些难看,董小南便关切地道:“桐儿,你这是——” 朱永桐倏地站起身来:“婶婶,我想,我想——” 孙漱皎细瞧他表情,心下明白过来,贴在董小南耳边轻轻地说了句话,董小南了然点头:“既这么着,你便陪桐儿出去,四下里散散心吧。” 第82章 家常事 两人出了屋子,且走到朱氏夫妇从前住过的木屋前,朱永桐怔怔立住,看着那屋子发呆。孙漱皎知他心里难过,却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陪在他身畔。 “从前,爹爹总是很喜欢,坐在妆台前,看娘亲描眉,每次娘亲都会转过头,看着他开心地笑……” 朱永桐言罢,眸中潸然泪下。 “桐儿……”孙漱皎心有所感,不由近前轻轻握住他的手。 “好了。”朱永桐转过头来,脸上绽出丝微笑,“咱们走罢。” “我带你去山上逛逛,顺便打几只野味回来。” “好。”朱永桐收敛起自己的悲伤,从孙漱皎所愿,脚步轻盈地朝山上奔去,一路但见碧草葱茏,野花烂漫,清泉淙淙,间或有一些小野物跳来蹿去。 孙漱皎从腰间摸出只梅花镖,对准一只小兔就要出手,却被朱永贵拦住。 “怎么了?” “放过它们罢。” “嗯?”孙漱皎狐疑地瞅瞅他。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朱永贵突兀地来了一句。 “你如今,怎么却添了这菩萨心肠。”孙漱皎忍不住笑着,到底是收了梅花镖,两人继续往山上走,一面拾些野果,采些蘑菇,倘或看到可以用的草药,也撷下来放在袋里,至傍晚归去,倒也是十分地可观。 回到家中,孙漱皎把布囊给董小南看了,董小南倒也不怎么计较,让她搁到厨房里去,然后洗手同孙漱皎一起做羹汤,哪晓得饭菜刚刚上桌,屋外卷进一阵风,却是孙睿鸣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爹爹!”屋中几人都十分地高兴。 “皎儿?”见着自家女儿,孙睿鸣微觉意外,旋即神色很快平复,“几时回家的?” “刚到。” “那可真是巧了。”孙睿鸣脱去大氅,放到屋门后的架子上,走到桌边踞案而坐,拿起竹 筷便埋头吃起来。 一家人围坐在桌边,一时齐乐融融。 瞅瞅自家女儿,再瞅瞅丈夫,董小南但觉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 待吃过饭,董小南收拾了碗筷,一家人便围在桌面,细细地叙着话。 “皎儿,外间要是没什么事,你便陪着你母亲,长居于此吧,我也省得担心。” 孙漱皎微微撮眉——要说没什么事,那也确实是没什么事,城里的生意随时都可以放下,至于朱永桐,也是一样。 她不说话,转头去看朱永桐,却见他若有所思,于是便道:“这件事,待我和桐儿商量商量,再作计较。” 孙睿鸣也不强求,只是淡淡点头。 一家人又坐了一晌,孙漱皎起身走出屋子,朱永桐跟出来,两人行至屋外的梨树下立定。 “桐儿……” “我还是想去山下。” “哦?”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朱永桐将双手环在胸前,“或者是人长大了,总想单独有个自己的空间,总想单独过自己的日子,并不愿意跟长辈有太多的牵扯。” “你这话,”孙漱皎点头,“倒也十分有理。” “你不反对?” “当然不反对,老实说,我也想去山下,只是留着娘亲一个人在此处,未免孤清了些。” “那倒也没什么,”朱永桐目光闪了闪,“孙叔叔不是最喜欢扶危济贫吗?山下有那么多的流浪儿……” “你的意思是——”孙漱皎心内一动,朱永桐点头。 两人商议妥当,决定找个时间,把这意思同孙睿鸣说,但是眼下,他们是不提的,反而愿在这山里,陪两位长辈一段时间。 再说卧房里,却又是另一番情景。 “小南,这段时间……” “我没事。”董小南似乎永远都是那般地平静。 “你真地没事?” “我真地没事。” 孙睿鸣把她揽进怀中 ,细细温存。 一切恢复了原样,和从前在山里时并无任何不同,董小南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孙睿鸣连续进了几趟山,把过冬的物资准备齐全,又和孙漱皎谈讲了一些山下的事。 借着个空儿,孙漱皎便将此前同朱永贵商量的事告诉了孙睿鸣,孙睿鸣听罢沉吟:“这倒也是个法子,我会记着的。” “爹爹,我若是和永桐去山下长住,你会生气吗?” “不会。”孙睿鸣摇头,“年轻人喜欢山下热闹的世界,也在情理之中,你们若是喜欢,只管去便是。” 未料事情竟如此顺利,孙漱皎自觉十分开怀,不禁抱着孙睿鸣的脖子,和他腻歪了一阵。 晚饭桌上,孙睿鸣便细细地告诉董小南,第一是再过两天,自己会下山去,至于具体做什么,他也没细说,董小南仍是不问;第二就是孙漱皎也要下山去。 董小南按捺住心中淡淡的失落,仍然微笑点头。 “娘亲……”孙漱皎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要不,我找几个妹妹弟弟来陪你?” “这……”董小南沉吟,片刻道,“倘若有那无家可依,却又天性纯善的孩子,你可以带上山来。” “我记住了,娘亲,今天晚上,我陪你睡,好不好?”孙漱皎说着,故作挑衅似地瞅了孙睿鸣一眼。 “好,好,”孙睿鸣爽朗一笑,“就让你们娘儿俩个,安心说说体己话。” 是夜,孙漱皎抱着被子进了董小南的屋,像小时候那般窝在她怀里,撒娇,打滚,要她给自己讲故事,抱着脖子亲她的脸颊。 娘儿俩唧唧咕咕说到半夜,方才迷迷糊糊睡去,次日清晨醒来,却见孙睿鸣和朱永桐两人已然做好了早餐,屋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敞敞亮亮。 “哦,这可真是难得。”孙漱皎忍不住打趣道,“爹爹,今天太阳 是打西边出来了?” “瞧你这丫头说的。”孙睿鸣斜瞥她一眼,抬手在她脑门儿上敲了一记,“记住啊,明天换你做饭,把你在山下学的手艺好好露一手,让你娘亲尝尝。” “我?”孙漱皎点点自己的鼻子。 “嗯。” “这我可不会,”孙漱皎吐吐舌头,“要知道,我可是个地道的吃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小到大都是娘亲仔细照顾着。” “听听,听听,”孙睿鸣不由转头瞥了朱永桐一眼,“瞧我这宝贝女儿,都快成人家媳妇了,还是这么撒娇。” 朱永桐笑了,是那种异常开心的笑,看着孙漱皎的眸中全是亮光,像星星般一闪一闪。 孙漱皎心内一动,很想一把将他拉过来,用力地亲,用力地吻,但是当着父亲的面,只好强忍住。 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桐儿,你总算是放开了心中的芥蒂,把那一段悲惨的过去,暂时抛开。 我会用我脉脉的温情,化解你心中一切愁绪,我会爱你,好好地爱你,让你感受到这人世间的真情和温暖,桐儿,你一定会忘记过去的一切,我们一定能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孙睿鸣默然将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互动尽收眼底,心中也着实感慨,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董小南时的情景,微微有些走神。 “爹爹。”孙漱皎轻柔的嗓音唤回他的思绪。 “爹爹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孙睿鸣摇摇头,“怎么?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女儿……只是想起从前,爹爹教女儿读书的情景,感觉好遥远。” “是啊,”孙睿鸣点头,“一转眼,你便已经长得这般大了,出落得像清水芙蓉一般……” 他说着,心中却有淡淡的酸意漾起——毕竟是自己的闺女,千宝贝万宝贝,不忍看着她受 半点委屈。 一时间,三人都愣在那里,心中百般滋味杂陈。 “哟,”恰好董小南走出来,见他们三个像泥塑木雕似地,不由近前打趣道,“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装起佛爷来了。” “娘亲。”孙漱皎却不禁红了眼眶,“其实女儿,女儿好想,好想永远都长不大,和从前一样,快快乐乐地和爹爹,娘亲,住在这山谷里……” “傻孩子。”董小南忍不住轻叹一声,近前用手帕轻轻拭去她眼角泪光,“快别说这样的话,能看到你长这般大,我和你爹爹,实在是开心,很开心。” “可是,爹爹和娘亲却老了。” “人都是会老的。”董小南柔声劝她,“你只要遵从自己的心意,踏踏实实过日子,那比什么都强。” “对,”孙睿鸣闻言点头,“你娘这话啊,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不管在哪里,都要遵从自己的本份,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正经。” “爹爹,你说的,自然是这世间的大道理,”孙漱皎正色道,“可倘若朝廷行不仁之道,荼毒百姓,又当如何?” “皎儿?”孙睿鸣微愣,他从前虽教孙漱皎读书,倒也甚少同她说这国家大事,再联想起上次孙漱皎那坚决刚毅的表情,心内不由一动——难道他家的皎儿,还是巾帼英雄不成? “倘若朝廷亲民爱民,那倒也罢,倘若不然——”孙漱皎说着,眉宇间流露出几许冷色。 “皎儿,”孙睿鸣沉喝一声,“这样的话,你只许在家中说说,倘若下了山,若想安生过日子,须得把这样的心思全都给我收起来!” “爹爹,”孙漱皎却颇有些不以为然,“难道爹爹也是市井间那些胆小怕事的男子吗?每日只为一日三餐忙碌,竟是半点不过问天下之事?” 孙睿鸣沉默,所有的斥责忽然都卡在了喉咙口。 第83章 誓言铮铮 是他太宠她了吗?教她能文能武,故此养成这狂纵的性子?这样的性子,哪是一个寻常女子该有的? 孙睿鸣不禁连连叹气,末了却只道:“你啊——” 孙漱皎还想再说什么,朱永桐走过来,把她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难得跟爹爹在一起,你何苦招他不痛快?” 脑子里略一思忖,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孙漱皎不再犟嘴,退到一旁。 午餐桌上,董小南炖了个柴鸡汤,热气腾腾搁在中间,她擦干净手,连声招呼道:“吃吧,快吃。” “娘亲,辛苦你了。”孙漱皎言罢,拿过水永桐的碗,替他勺了一碗汤,“你尝尝啊,我娘亲炖的柴鸡汤,可是世间极品,别处还吃不到呢。” 朱永桐端起碗来尝了口,果然鲜美异常,不由赞道:“婶婶的手艺,确是寻常人难及。” “皎儿,”董小南搅着碗里的汤,慢悠悠地道,“你若喜欢,我就把这炖汤的手艺教给你,如何?” 孙漱皎摇头,脸上满是笑意:“我,我不学。” “现在若不学,将来成了家,可怎生是好?” “我,”孙漱皎目光闪了闪,“我可以请厨娘。” “呵呵,”董小南不由将目光转向孙睿鸣,“听听,听听咱们闺女这话,口气倒不小。” 孙睿鸣没有接话。 “桐儿啊,”董小南转头看着朱永桐,“皎儿这孩子,从小跟在我们身边,完全被宠坏了,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朱永桐摇头:“我,我喜欢皎儿……不会生她的气。” “呵呵。”董小南笑了两声,心里却却踏实下来,瞧这两小辈郎之情妾之意,将来一定会幸福甜满。 “好吧,那我也不强求了,只要你们俩过得好好的,我和你爹爹,心也宽了。” 吃过饭,孙漱皎手脚麻利地和母亲一起收拾碗筷,孙睿鸣却把朱永贵拉到另一间屋里。 “伯父。”朱永桐细瞅他的面色,然后忖度过道,“您,您有何吩咐?” “皎儿的性子,太过不寻常,将来难免做出悖俗之事 。” “这——”朱永桐却并不觉得有什么。 “将来她若是闯了祸,你须得担待些。” “我知道了。” “我原本,”孙睿鸣转头,定定地看着他,“实话说,我心里原本对你没有什么好感,可是看你这两日的行径,却与在城里时大为不同,可以告诉我,是什么缘故吗?” “是皎儿,她替我解了心中之结。”朱永桐言罢,便将昔日父母惨死之事细细禀告了孙睿鸣,孙睿鸣听罢,心中微惊,暗道难怪这孩子会变得如此愤世嫉俗,而孙漱皎又会发出那样振聋发聩之声,原来并非空穴来风。 世间各人之遭遇,有时候,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述尽。 “伯父,”朱永桐凝视他良久,方才缓缓地道,“其实有时候,我倒觉得,皎儿的话不无道理,眼下这世道,也不是什么太平清明之世,奸小恶霸层出不穷,倘若一味忍让,只会让人家踩在脚底下,不如凭着一腔血气搏个一搏,纵然得不成善果,却也——” 朱永桐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素来见识不多,也不如孙漱皎一针见血来得贴切,更何况是在孙睿鸣面前。 “我只是担心你们俩,倘若只有皎儿一人,倒还罢了,纵然刀山火海,我也会去救她,况且这也不算难事,但倘若再加上一个你——” “伯父。”朱永桐当胸一抱拳,“您想得太多了,慢说桐儿并非那起贪生怕死之辈,纵然是贪生怕死之辈,单为了皎儿,我也会——” 朱永桐言罢,紧紧地攥住了拳头,孙睿鸣凝视他良久,终久再没有言语。 晚间吃饭时,气氛再次变得轻松活泼,皎儿似乎忘记了白日间的事,拉着董小南的手有说有笑,朱永桐自然也不会把和孙睿鸣的谈话告诉她。 夜色泌寒。 月轮像冰盘似地悬在半空,孙漱皎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披上外袍走出屋子,她走到梨树下坐定,仰头看着空中璀璨的群星。 小腿处忽然一阵痒痒,孙漱皎低头看时,却见是小呜,正趴在地上,轻轻地蹭着她的腿 。 “小呜。”孙漱皎抬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脑袋,“小呜,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小呜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低鸣。 “你能听懂,对不对?”孙漱皎索性在它面前蹲了下来,“小呜,你知道吗?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很快乐,很幸福,爹爹很疼我,娘亲也很疼我,我真地好想,在这山里一生一世下去,不去管外面发生什么事。” “可是小呜,”孙漱皎眼里浮现出自己在山下看到的一切,“为什么所有人都很不快乐?为什么人世间会有那么多不平之事?为什么有的人衣食无忧,有的人却在穷困边缘苦苦挣扎。” 小呜双眼明亮,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谁不想好好地过日子?谁不想太太平平?可是小呜,”孙漱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傻瓜。”面前不知何时多了道人影,“还有我呢,我会保护你。” 你保护我?孙漱皎刹那间有些失笑,但她到底没有笑。 只因为朱永贵眼里的那份认真,十分地认真。 就算他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小子,就算他胸无城府不谙刀兵,就凭他这份认真,倒也可以了。 “我知道。”孙漱皎淡然一笑,“你也不要把今天我和爹爹的争执放在心上,其实爹爹是一个外冷内热的汉子,他懂得的,实在比寻常人多太多。” “嗯。”朱永桐点头,在她身旁坐下,“说说看,关于咱们的未来,你有什么想法?”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主动地,亲近地,跟自己提这个话题,孙漱皎略感惊讶的同时,也分外地惊喜:“桐儿,那你怎么想?” “嗯,我想过了,将来会开一家杂货店,等生意做大,就改成粮油铺,再开酒楼,古董店……” 孙漱皎却沉吟不语,朱永桐的话音很热切,然而在这个世道,却显得极不实际。 山下官府税苛极重,动辄拿权压人,这只是其一,其二是流寇们经常生事,只怕店铺还没开起来,便被人洗劫一空。 要真从内心里而言,她更愿意隐居于山谷 之中,享这清闲,再不理论外面的是是非非。 “你怎么不说话?”朱永贵碰碰她的胳膊。 孙漱皎没有言语,对于世道人情,她看得比谁都清楚,但却不想打击朱永桐的积极性,毕竟,他是踏实想过安稳日子的人。 “永桐,”孙漱皎忽然坐直身体,面容变得凝肃。 朱永桐不由一怔,随即下意识地道:“怎么?” “将来,”孙漱皎目光微闪,“我是说将来,如果我为了旁的事而放弃你,你会不会生气?” “放,放弃……我?”朱永桐有些口吃。 “是的。”孙漱皎答得无比肯定,“你知道我的个性,最是讨厌羁束,还有人世间那些不平事,我不喜欢忍耐,恐怕遇上豪强欺压,会——” “你别说了。”朱永桐打断她的话,自个儿也陷入了深思,他总算有些体会到,孙睿鸣白天里说那些话的真正含义。 知女莫若父,或许,孙睿鸣才是最了解孙漱皎的,知道她不会忍耐,会做出些令常人难以置信之事。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朱永贵握紧她的手,答得毫不迟疑。 “是吗?”孙漱皎忽然笑了,那一笑,让朱永桐觉得有些晃眼,凛然高华,不可侵犯。 “纵然有一天,我会被送上断头台,你也会毅然跟着吗?不会惧怕赫赫刀兵,不会怕死无全尸?” 朱永桐霍地站起身来,竖起右手放在耳侧:“我朱永桐对天盟誓,若今生对孙漱皎有半点欺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好!”孙漱皎也蓦地站起身来,同样将右手放在耳侧,“我孙漱皎在此发誓,愿与朱永桐一生同患难,共富贵,如有违誓,当死于乱箭……” “你别说了!”朱永桐一把捂住她的芳唇,深深看进她的眼底,“不管你负我还是不负我,我这一生,只属于你。” 两人定定地看着彼此,四周的一切刹那间全都寂灭。 “桐儿……”孙漱皎张开双臂,紧紧地将他抱住。 “皎儿。” 屋门处,孙睿鸣默然而立,静静地将这 一幕尽收眼底,然后抬头看了眼天空。 他的皎儿,什么时候,在这红尘的历练中,居然变得如此坚强,如此干练。 或许,年轻人会有自己的道路,他确实不该干涉。 “睿鸣。”董小南不知何时也已经醒来,将一件衣袍轻轻披上他的身,“你在想什么?” “咱们的女儿,到底不是寻常人。” 董小南便不再说什么了。 “桐儿,后天我们就下山去吧。” “好。” “下山后咱们好好地过日子,就算世道混乱,也一起努力,朝着希望的方向努力。” “好。”朱永桐异常坚决地点头,紧紧握住她的手。 第二天午饭桌上,孙漱皎便把自己的决定向董小南和孙睿鸣说了。 孙睿鸣听罢,倒也没有反对:“你们的想法是好的,只是——” “爹爹放心,女儿会安分过日子的,只要他人不来招惹女儿,女儿自然不会有什么背离之举。” “好。”孙睿鸣点头,“你自小聪慧,比寻常女孩子有决断,有魄力,爹爹相信你。” “谢谢爹爹。”孙漱皎粲然一笑,唇边绽出个甜甜的笑涡。 又在山里歇宿一日后,孙漱皎和朱永桐便动身往山下而去。 两个孩子一去,整个屋子便安寂了许多,显得格外沉闷。 孙睿鸣看着收拾屋子的董小南,忍不住道:“要不,你也跟我去乡下吧?” 董小南摇头:“我不去,在这里住习惯了,哪都不想去。” “可是——” “没什么,你若是寻得着两个听话的丫头,便领她们上来陪我便是。” “好。”孙睿鸣点头。 “还有,你一个人在外,也要注意身子。” “我省得。”孙睿鸣点头,细思自己这一路,倒也收获多多,只是同董小南说不上,董小南也从来不多问。 好在这小屋四周也有他设下的阵法,董小南住着是十分安全的。 现下孙漱皎又有了朱永桐照顾,他再无后虑之忧,是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脑海里不由闪过几日前那一幕,孙睿鸣心中不禁热血沸腾…… 第84章 野心勃勃 一家毫不起眼的杂货铺。 后院。 几个人神色凝重地聚到一起。 乍看之下,他们的衣着、表情都跟普通人无异,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正在做的,是一件非常神圣之事。 “湛玉,你先解析一下时局。” “是。” 青年从旁边拿起一卷地图,在桌面上缓缓铺开,手指指点着那些城郭:“晋川,湘鄂,江北一带,如今皆有小股义军活动,但都不成势态,朝廷大军一到,便望风而逃。” “此言有理。”众人一齐点头。 “面此处,”年轻男子的手指,最后落在一块空白之地上,“邯州一带,因为交通困难,土质贫瘠,不易耕种,故此历来是荒芜之地,多为朝廷的流徙之辈,而这些当中,却不乏有忠正耿介之士,想要创立一番事业,倘若咱们把根基地驻于此处,则非常有益于做大事业。” “我不这么认为,”当即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因此此贫瘠,是以被朝廷所弃,以朝廷的人力物力财力,尚难以开发,更何况是我们?将来大军若是想开拔作战,后续供给必然困难。” “我们不需要考虑后续供给的问题,自来造反者,难道还要遵朝廷的规矩办事不成?将来与官兵正面交战,所获之物资自然尽归我们所有。” “亭之这话说得豪气,甚合我意。” “睿鸣,”康河王抬头看着孙睿鸣,“你一直不言语,是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吗?” “想法是有,但是不太成熟。” “哦?不妨说来听听。” “我倒是觉得,这一带或可图之。”孙睿鸣抬手,点住地图东南方一带山脉,众人顿时沉默。 “睿鸣的目光,果然与众不同。”康河王目露赞叹,“此地退可防御,进可占据东南九省,确实是块宝地,而且此处的防御力量也十分地薄弱,咱们就算进去经营个四五年,也不会有人知道。” “是啊,是啊,”其他人纷纷点头,“等咱们的实力壮大,而朝廷已然是千疮百孔,到时给予沉重一击,不怕那班奸佞们不胆 寒心惊。” “哈哈哈哈!”众人朗声大笑,眸中亮光烨烨。 “睿鸣。”康河王满眸感慨,起身拍拍孙睿鸣的肩膀,“我得你如得百万雄师,将来若是功成,定当封卿做一个太平宰相!” “不敢!”孙睿鸣却未见丝毫骄矜,他是见惯世面之人,深知事情不到最后一步,胜负如何实在难料。 康河王瞥他一眼,知他心中尚有未尽之言,便不再追问,先把其余人等送走,然后折回屋内。 烛火煌煌,照着两人凝重的面容。 “睿鸣可还是有什么顾虑吗?” “殿下所料不错。” “哦?你疑什么?” “殿下想听实话?”孙睿鸣唇边淡淡挑起丝冷笑。 “自然。” “我疑这些人当中,或许潜有朝廷的奸细,随时会出卖殿下您!” 康河王大吃一惊,却半晌作不得声,良久方道:“他们,他们都是我的旧部……” “自来最难测的,便是人心,那端坐在朝堂之上的帝王,尚要担心下人谋逆,更何况殿下现在一切只是草创,随时都有颠覆之可能!” 康河王的面色凝重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数步,因道:“照你这般说来,我该当如何?” “殿下何妨示人以弱?” “示人……以弱?” “是的,当殿下示人以弱时,平日那些对殿下心存怨怼的,或是坐山观虎斗的,或有二心的,便会自动跳出来,殿下只需做个螳螂,在后面捕蝉便是。” 未料康河王却微微冷笑道:“好个螳螂捕蝉,只是后面还藏着黄雀,这却是难办。” “殿下所虑也极是。”孙睿鸣微微叹息,他是见惯世故之人,深谙人之心理,但凡大事业,不管做得好,还是不好,都很难保善始善终。 过小,则容易被未明势力所灭,过大,则太容易招风树敌,最好的法子便是隐于暗处,悄悄地做大,做得根基再也无法动摇,方为真正的成功。 只是,这需要怎样的隐忍功夫? 怪道昔时勾践灭吴国,忍耻含垢十载,卧薪尝胆十载,休生养息十载,方才挟势而 起。 “殿下,”孙睿鸣一抖衣袍,双膝跪地,朝着康河王纳头深拜,“在下有一句话,说在前头。” “先生请讲。” “不知将来大业如何,”孙睿鸣目露悲色,“但睿鸣已然下了决心——倘若不成功,愿与殿下一同马革裹尸于阵前,天道昭昭,绝不敢有违此誓!” “我相信你!”康河王伸手将他扶起,眸中也满是感慨,“我已再三说过,得睿鸣如得百万雄师,想我陈青霄自幼苦读诗书,砥心励志,为的不过是将来显扬天下,召亿兆生民,创一番鸿图伟业!”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许久不愿分开。 “你,和世容,便是本王的左膀右臂,可惜本王身边少了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将材,不然便是如虎添翼!” 指挥千万军万的将材?孙睿鸣一愣神,倒是想起个人来,谁?自然是楚宏,不过楚宏和他一样,于文辞上颇为精通,于兵法战阵却显得生硬,这将材,一时之间可是难求的。 “你也别急,”康河王见他沉吟,反过来安慰他道,“寻找人材,却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咱们可以把架子搭起来,旁事一桩一件,添砖加瓦便是。” “嗯。”孙睿鸣点头,“这眼下头一件,便是清除队伍中的异己,然后把人马分批迁至西梁山一带,就地潜伏下来,认真操演,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朝廷有所察觉;这第二件,便是筹措银两;其实我倒是觉得,咱们的队伍里需得懂经营之人,深谙就地取势之便,或者可以借机生银子,唯有如此,才能形成源源不断的流水,滋养咱们的队伍。” “你这话,说得甚是。”康河王摁住桌面,不禁微微叹息,“可叹本王辛苦多年,攒下的家底却始终如流沙一般,难以凝聚。” “这倒并非殿下之过。” “哦?” “一来殿下忙于四方奔走,花费甚靡,二来军中无擅经营者,常顾此失彼;三则,殿下的进项,也始终太过有限,正因为如此,所以限制了殿下的发展,不过万事有一弊,却也有一利 。” “且说说看,利在何处?” “眼下正是逆境,因逆境不曾弃主离去者,方才是最忠心的,试想,倘若王爷此刻身无分文,却仍然受众人之拥戴,这批人将来必是王爷之心腹。” “你——”康河王震惊地看着他,心道这人果真与别个全然不同。 是时两人四目相对,俱觉心头震动不已。 “自来创业之大忌,便是窘时撒手,荣时添花,此等势利之辈,焉可语天下?” “好,好,好。”康河王连说三个好字,心头豁然开朗。 是夜两人促膝长谈,说的都是是些天马行空的东西,若是不懂道的人听了,未免觉得这两人愚笨痴傻,然则大约能上此层境界的,普天之下也就一二人罢了,此等不是豪杰,便是帝王。 王者之心,岂可因窘境而自贬? 王者之志,岂可因小人嘲讽而自弃? 王者之念,岂可因红尘蹉跎便遗忘? 因了这共同的信念,故此两人相谈甚欢,直到窗外天色发白,才生出几许倦意,当下,孙睿鸣靠在桌上随意睡去,康河王却站起身来,走到门口,仰头看着那一轮破云而出的红日。 红日啊红日,你可照见这世间的一切? 红日啊红日,你可晓得我陈青霄的心志? 红日啊红日,我陈青霄倘若能得成霸业,必定恩泽天下,惠及苍生! 红日不语,依然照耀着这片广袤的大地,将所有的善、恶、恩、怨,尽收其中。 苍天不语,天道却存。 用心如何,众眼雪亮。 倘若帝存私心,其祸不远。 “王爷。”代世容不知何时走来,敛袖朝康河王深深一拜,“所有人都在前院聚齐,等候殿下训谕。” “我知道了。”康河王点头,回身看了一眼,方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出院落。 ……回想起当日一切,孙睿鸣但觉动魄而惊魂,或许,世上所有的伟业都是这样,当它们开始的时候,显得是那样平凡,那样微不足道,直到它们绽出夺目而璀璨的光华,方为世人所察。 “睿鸣,你在想什么?” “天下。”孙 睿鸣淡淡从唇间吐出两个字。 董小南便不言语了,她晓得自己夫君心中自存一翻鸿图伟业,却是她这个女子半点都帮不上的。 她虽读了些诗书,却只是辞藻上下功夫,离真正的得道尚差很远,对于孙睿鸣的想法,她有太多想不透且猜不透,故此也不愿去多想,到底也不像普通女子,用款款柔情将他绊住。 她只希望他开怀罢了。 孙睿鸣心中却是另一番光景,他已经隐约看得见一幅极为开阔的图卷,在自己面前缓缓展开,只是其中某些关键部分,仍然晦暗不明。 只是,他此时已然不关心,康河王是否能最后功成,他想的是,只要自己尽一力辅佐之,纵然最后付诸镜**月,却到底不枉负这一生了。 师傅,师傅,徒儿就要将你所传,悉数付之于实践,结果如何,胜负难料。 弟子不乞上苍,不心存侥幸,弟子只是踏踏实实地努力,弟子希望……一生能有所成,倘若如此,弟子纵死,也再无遗憾了。 纵死,也再无遗憾了。 似乎茫茫苍穹,都听到了他发自肺腑的喊声。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闷沉的雷声,道道电光划破天际,风象,大为不同了。 孙睿鸣不由高举双手,朝着天空,似是要喊出自己满腔压抑的痛苦、希冀、苦恼,和悲哀。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高处,不胜寒。 那重重飞阙,金鼎汉廷,可有我孙睿鸣一席立足之地? 就要开始了吗? 一切就要开始了吗? 就像盘古醒来,睁开双眼,就像帝都万重,一扇扇朱门次第而开? 就像那些皓首穷经的学子们,战战兢兢走进龙门,期待着纵身一跃,便可以化身金鲤? 而那个长期的,涌动于他孙睿鸣心中的梦,又是什么呢?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难以形容的梦呢? 绝不是成就一个帝王那样简单。 绝不是做一个太平宰相那般易与。 而是—— 一种来自遥远时空的迫切呼喊——属于我的英雄,我在等待着你,我在,等待着你! 第85章 剑之将出 蹲下身子,孙睿整个儿趴在地上,似乎是去感受来自大地深处的声音。 他的表情是那样虔诚,整个人散发出一股绵延不绝的气息,这气息迅速扩展开来,就像狂风一般自山谷里刮过,令草木伏低,簌簌抖颤。 剑之将出。 回到小木屋时,孙睿鸣已然恢复了平静。 “你的包袱,已经整理好了。”董小南轻声道。 孙睿鸣点点头,迈步跨进门内,提起桌上的包袱,转身出了门,从董小南身边走过。 “睿鸣。” 孙睿鸣转头看她。 “我在这儿,等你。” “嗯。”孙睿鸣点头,“我知道,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女子倚在门边,看着心爱的男子一步步走远,她知道,自己终究是留不住他的,因为他有一颗旭日般朗冽的心。 这颗心,不容许他就这样一生平凡。 或许天地间的奇材,都有他们独特的遭际,使他们可以和寻常人分别开来。 孙睿鸣的脚步迈得快极了,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往后看。 此一去山长水远,或许再回来时,再不能同昔日而语。 邯州。 黄土连天。 只能看见遥遥远几棵树影。 风一吹起来,卷起无数的沙砾儿,直往人脸上扑。 康河王领着士兵们,正在按照图纸上的规划,按着一条条壕沟。 “这里,这里,这里。” “殿下,睿鸣来了。”康河王听见这话,赶紧把手里的图纸交给代世容,自己从壕沟里跳起来,大步走向孙睿鸣。 “睿鸣兄,可把你盼来了。”康河王一把紧紧握住孙睿鸣的手,却发现他的表情有些不对。 “怎么?” “没事,”孙睿鸣立定,举目朝四周看去,但见整个浩大的工程已经建起了十之四五,不由点头,“看来,一切进展得非常顺利?” “是。”康河王点头,“很顺利。” “朝廷方面可有动静?” “现在各地乱军四起,朝廷自顾不暇,哪里有功夫理会我们。” “话虽如此说,但最好还是 密切地关注着,万勿有失。” “我知道。”康河王点头,“咱们筹划已久,岂容有失。” 两人肩并着肩,朝帐篷的方向走去。 午间,各路头领齐聚,孙睿鸣细看,见倒也是一班英雄豪杰,各个器宇轩昂。 吃饭时,众人交流了自己的看法,康河王一面仔细听,一面在心里细细地筹划着。 午后,康河王让代世容去监工,自己和孙睿鸣走进新修的碉堡中。 “未知殿下,打算用多长时间,将整个邯州开发出来?” “这个,”康河王微微沉吟,“本王已然算过,三年时间足矣。” “三年时间?” “怎么?睿鸣兄可是觉得太长?” 孙睿鸣摇头:“勾践伐吴,足足准备了二十年,而殿下要做的,岂是伐吴那般简单?” 康河王点头,眸中闪过丝毅然:“本王已经仔细想过,倘若本王有生之年不能完成鸿图大业,尚有儿子,儿子不成,尚有孙子。 孙睿鸣闻言不由失笑:“殿下此举,可与愚蠢媲美了。” “难道这争夺天下,不是与愚公移山相同吗?大景皇室毕竟在这片土地上经营了数百年之久,根基深厚,岂是寻常几支军队便可以撼动?” “殿下有此雄心壮志,霸业可成。” “本王也这样想。”康河王点头,“所以,本王一不会焦,二不会躁,只是用心经营。” “此来成事之正道。” “怕只怕,底下的人等不及。” “这叫——皇帝不急,太监急。” “哈哈哈哈。”两人相对大笑。 继而,孙睿鸣正色道:“不管外头的人如何鼓噪,殿下您却必须定心定志,否则小不忍即乱大谋,咱们好不容易规划出来的格局,转瞬便会被毁掉。” “自来败事容易,成事艰难,也是这个缘由。”康河王点头,“本王如何不知?” 孙睿鸣定睛看他。 “殿下,殿下。”一名头领忽然匆匆飞奔而至,“有人马来投。” “多少?” “三千。” “哦?”康河王怔了怔,“领头者 是谁?” “河西陈千云。” 康河王微怔:“这个人,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怨不得你不知,”孙睿鸣在一旁道,“此人名气虽大,然而才具却疏,领着队伍在朝廷军队手里接连吃了败仗,此际定然是走投无路,故此才奔此处来。” “照你这么说,该当如何?” “陈千云自己虽没什么本事,但手下几个将领,却是王爷用得着的人才。” “哦?”康河王顿时来了兴趣。 “王爷不妨设宴款待,仔细观察他们的动静,再作计较。” “好,”康河王转头对亲兵道,“你且引客人入内,安排人马休息。” 亲兵去了。 康河王才对孙睿鸣道:“今天晌午,我们且去会会他们。” 两人并肩一起出了碉堡,至前帐,却见一列长长的人马正从新开挖的壕沟上走过。 “人数果真不少。”孙睿鸣利目一扫,心中已然有数。 夜间,营地中央架起几个巨大的火堆,竖着架子,架子上挂着大铁锅,士兵们将一块块宰割好的肉块扔进锅里,任沸水将其煮熟,阵阵肉香在空中飘散开来。 空地中央摆着数张桌案,康河王一方人马,陈千云一干人马皆列席。 康河王举起手中的酒碗,朝陈千云示意:“今日有幸与将军见面,请满饮此碗。” 众人一齐举碗,将酒饮尽,康河王又令人满上。 座上诸客都是打刀光剑影里走过,最是热血豪情,此际抛了俗套,露出真性情,各个热血澎湃。 康河王与之应酬,孙睿鸣却在旁冷眼旁观,他深谙那但凡有真本领的,表面上均是声色不动,断不会将这眼前的短暂兴衰,或者荣辱放在心上。 酒过三巡,陈千云索性脱掉外袍,站起身来,拍着胸脯道:“不是我陈千云说句不怕死的话,这九五至尊,凡有本领者,皆可做得?难道咱还怕他一个黄口小儿不成?” 康河王执樽不语。 陈千云仔细看他面色,但他依旧那般淡定,似乎并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耳里 ,遂又道:“如今天下纷纭,群雄并起,鹿死谁手尚难有定论,但我陈千云既带了人马来投,自然从此以后,唯殿下马首是瞻,决不敢有违。” 陈千云说完,重重叩头于地,咚咚作响。 康河王见此,从桌案后站起,绕过桌案,一步步走到陈千云跟前,伸手将他扶起,口内道:“千云兄,你既领人至此,便是我陈青霄的骨肉至亲,何必说这等生分的话?” 陈千云起身,望进康河王眼底,久久地对视着,然后,康河王亲自将他送回席上,方举起手中金樽,又道:“诸位都听好了,从即日起,两家军队便亲如一家,河西军仍由陈将军统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这样的气度,这样的胸襟,不但河西军难以置信,纵然是康河王的部众,也是震撼莫明。 康河王久久地屹立着,已年过不惑的他,浑身仍旧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让人人心里敬服。 一场宴,收尽万千人心。 自那以后,陆续有数拨人马来投,康河王一一收下,分拨给他们土地,让他们自行开发,偶有作战,战利品也是均分。 却说这日,代世容满脸愁色地来找康河王。 是时康河王正在下棋,见代世容如此,便淡淡开口道:“怎么了?” “殿下,人马突兀地增多,可最近又不作战,剿获战利品也甚少,我们储备的粮草,金银,只怕要不够了。” 康河王却似充耳不闻,慢吞吞下了一子,转头看着孙睿鸣:“睿鸣兄,你说呢?” “这个却容易,”孙睿鸣也下了一子,“邯州虽贫,但离邯州不远的浇州却极富庶,你随便派一支人马,去取了浇州,将那官粮悉数洗劫过来,不就齐了?” 代世容闻言,眸中燃起丝亮光:“这却好,只是,派哪支队伍去呢?”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浇州城虽富庶,却有个极厉害的守将,如今年近五十,却仍旧孔武有力,数年前曾领兵入云番国,一直杀至云番王庭,才受阻返回 。” 代世容脸上微微变色,脱口言道:“是他?” “对。”孙睿鸣点头,“你且把这两个消息都放出去,看有谁敢来接令,便使人前去,只是事先得说好,倘若战败,或者身死,不要将责任推到他人身上。” “是。”代世容脸上竟流露出几许祟敬之色,转身离去。 “睿鸣,你这一石数鸟之计,可谓是高啊,真高。” 孙睿鸣仍旧那般淡然,仿佛身边不管发生何等样事,皆能平静应之。 却说消息一出,整个营地都轰动起来,兵士们三三两两,都在言谈此事,有摩拳擦掌的,有缩头缩脑的,有畏惧不前的,有热血冲动的。 “将军,不然,咱们接了这活吧。” 一名千夫长走到顾千云跟前,低沉着嗓音道。 顾千云却沉默不语。 他虽生性鲁莽,却不是个蠢人,上官洪的大名,他早有耳闻,此人纵横南北数十仗,极少有败,擅攻,也擅守,他布置的守城阵容,几乎无人能破。 朝廷之所以敢弃邯州于不顾,甚至不管陈青霄这一班人马如何折腾,始终无动于衷,便有这么个缘故。 如今他新来乍到,威信未立,不宜出征,倘若胜还好,倘若败了,在军中必定颜面扫地,要想将兵权掌控在自己手里,便会十分地困难。 千夫长却不晓得他心里这层意思,只道他畏怯,接下去的话语便多了几分不屑:“将军难道不复当年之勇?” 顾千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不是毛头小子,晓得此举后果的厉害,故此拿定主意不动弹。 千夫长正在失望之际,忽听得垄上有人喊道:“有人接令了!” 这一声喊,顿时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是谁,谁有这胆量,接这第一令? 却是个黑黑瘦瘦,貌不惊人的男子。 众人一看,顿时不由有些泄气。 暗道此人全无一点英雄气象,焉能与上官洪相提并论? “你们说,康河王会将指挥权交给他吗?” “这却难说,或许是真人不露相呢。” 第86章 卧虎藏龙 **卧虎藏龙 有不少人立即朝主帐的方向围过去,都想瞧个清楚明白。 康河王稳坐案后,目不斜视,定定地看着来人。 瘦汉子步伐稳健,行至案前,朝康河王一鞠躬:“属下不才,想去这一遭。” “哦?那你可了解自己的对手?” “不了解。” “那你可了解自己?” “五成。” 康河王冷笑:“常言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如今你既不知彼,又不知己,如何能胜?” “属下愿带一千人马先行,至浇州城外驻扎,并不攻城,而是细察之,先看那上官洪如何练兵,治兵,用兵,再作计较,绝不冒失轻动。” 康河王眉头微微朝上一挑,眸色却深了。 但他并没有答应,而是转头去看孙睿鸣,见他微微颔首,方才拔出支令箭来,往案下一抛:“准了。” “谢殿下。”瘦汉子鞠了一躬,俯身拾起令箭,正欲离去,却听康河王道,“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无名之辈尔,倘或取胜,再报上姓名不迟。” 黑瘦汉子拿着令箭出了帐门,外面一众人等鸦雀无声。 对于这瘦汉子的气慨,他们着实打心里钦服,可更多人,却是为他捏着一把汗。 顾千云和几名下属也混在人群里,当下,有下属便问他道:“将军,您且说说,这瘦汉子有几分胜算?” “徒劳无功尔。”顾千云一声冷嗤。 其他人大多也只是持观望态度,毕竟上官洪大名鼎鼎,而这黑汉子……什么都不算。 等帐外人群尽散,康河王才将孙睿鸣召到近前,压低声音道:“睿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 “殿下无须担心,我观那汉子气度,眉宇间隐有一股英气,且腹藏韬略,并非莽撞无计辈。” 康河王只得沉默。 老实说,初听孙睿鸣的计策,他觉得很好,但仔细算来,邯州军虽众,但能敌上官洪者,却无一人,纵然他亲自前往,也无胜算。 “等等再说吧。” 接下来几天,邯州营里分外安静,各个头领领着自己的人 马操演,纪律严明。 黑汉子一去半月,竟无丝毫消息,一向很能沉得住气的康河王,也不由焦躁起来,思谋着是不是要派人增援,或者干脆打消这个计划。 未料这天傍晚,黑汉子却领着一吉军士突然返回,并且带回来一批粮草。 当他们陆续开进军营时,所有人都惊呆了,个个伸长脖子看着他们。 黑汉子直至中军帐前,翻身下马,掀帘入帐:“殿下,卑职前来复命。” “你这是——”康河王异常惊讶地看着他,“浇州城果然防守严密,上官洪知人善任,将领和士兵上下齐心,无懈可击。” “那你——” “卑职率领士兵,夜袭浇州边上的汤和,青溪两县,劫走所有官粮。” “啊?” 这样的答案,确乎完全出了康河王的意料,让他一时怔在那里,无言可答。 “你,你劫了两个且的官粮?”代世容在旁边也忍不住道。 “是。”黑瘦汉子面容坦然。 “去看看。”康河转头对旁边一名管文书的案吏道。 “不用查了,一共两千四百五十石,够邯州军上下两月用度,只要我们在这两月内攻下浇州,将浇州作为我们的根据地,进可取中原腹地,退仍可回邯州,再入西梁山一带,纵然朝廷派百万大军前来,也无济于事。” 帐中一时寂寂。 好半晌,康河王才又道:“且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还是那句话,不取浇州,仍是无名小卒,卑职誓取浇州!” 如果是从前,他说这样话,没有人信,可是此刻再说出来,却有千钧之重。 康河王沉默良久,猛一拍桌案:“好!本王便再给你两万人马!” 这下,轮着其他人一齐惊讶了。 大家都以为,黑瘦汉子这下肯定是名得飘飘然,哪晓得他沉默好一会儿,却一字一句地道:“卑职现在的能力,还不足统辖两万人。” “哦?那你想要多少?” “八千足矣。” “好,那本王便给你八千。” 当黑瘦汉子再度走出军营时,发现很多人围在营 边,默默地注视着他,仿佛他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 或者,他确实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这个人是谁啊?”众人忍不住纷纷交头接耳。 “好像从前一直默默无闻。” “我记得,他好像是伙头营的。” “什么?一个伙头营的兵,也敢出来冲锋陷阵。”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冲锋陷阵讲的是实力,战场上谁有谋略谁胜,谁就是王者,哪管他出身如何?” “是啊,”有那等胸怀宽阔的,更是点头道,“出身越差,说明这人用的功夫越深,想想看,我们这些长年带兵之人,反不如一个伙头兵,是如何丢脸之事?难道不该好好地反省反省吗?” 众人纷纷点头,各个离去。 黑瘦汉子独自一人回了伙头房,他的真名叫廖广远,确实只是一名普通的伙头兵,只不过跟第一营的营长赵琨交情颇深,故此才能借赵琨之兵,行此非常之事。 “广远。”廖广远刚在灶台前立定,越琨便走了进来,满脸担忧地道,“你这次出征,我可真是替你捏了把汗啊。” 廖广远一言不发,只是从铁盆里抓出块面团,扔在案上重重地摔,打,揉,捏。 若是不熟悉他性子的人,还道他这个人难说话,只有赵琨才知道,他在想事情。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需要银子。”廖广远简单地道。 “银子?”赵琨瞅瞅他,“多少银子?你可以跟我要,何必提头冒险?”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受你恩惠实多,今生难以为报,倘若一生靠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赵琨默然。 他和廖广远本是同乡,廖广远家里人口多,花销大,可乡下地方却贫穷,光靠各地根本养不活一家人,而赵家殷厚,经营着好几个店铺,而赵琨素来任侠豪爽,故此时常接济廖广远,投靠康河王后,见义军势力渐大,于是写信把廖广远也给叫了过来。 但——据他所知,廖广远除了会做饭之外,并不知兵,所以他将廖广远 安排在伙头营里,仍然时常拿自己的粮饷接济他,可今日之事,让赵琨实在震撼莫名。 “你这样想,倒也有理,只是事先,为何不同我商议?” “同你商议,你会答应吗?”廖广远重重地把面团摔了好几下。 赵琨再次沉默了,以他求稳求固的个性,确实不会同意廖广远这么做。 “眼下,你在军中已有了一定号召力,殿下又给了你八千士卒,你已经,不再是伙头兵了。” “我喜欢做饭。”廖广远说完,从架子上取下把菜刀,将面团一块块切成薄片,看锅里的水开了,便一片接一片地扔进去,“做饭是一种享受,人都要吃饭,所以吃饭是人一辈子最基本的学问,我行军打仗的本事,也是从这里头来的。” 赵琨愈发地摸不着头脑,他这才明白,自己从前着实是小瞧了这位同乡。 “可以告诉我,你接下来会怎么做吗?我可以帮你。” 廖广远非常诚挚地道了声谢,娓娓言道:“暂时不需要,如有需要,我会去找你。” “好。”赵琨一口允诺,“你就按照你的计划,按部就班进行,相信这里许多人都会帮你的。” 赵琨说完,转过身走了,廖广远还是站在灶台前,**双长长的筷子,手脚麻利地捞着那些面片。 大概,军中很少有人参观过他做饭,其实,廖广远做饭完全是一种艺术,每个步骤都精到细致,丝毫不拖泥带水。 圆口大碗在灶台上一字排开,廖广远将面片均匀地摊在碗里,然后浇上辣椒油,醋,再搁上特制的酱,一碗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的汤面便完工了。 “开饭了!”伙头兵们跑进来,流水价般将汤面往外传,而廖广远一刻没有停歇,又开始做第二锅,第三锅…… “这是——” 主帐之中,看着搁在自己面前的汤面碗,康河面露讶色。 “是廖广远的手艺。” “他还会做这个?” “不瞒殿下,这是廖广远的拿手绝活。” 康河王拿过双竹筷,挑起薄薄面片放进口中,立 即忍不住连声赞叹起来:“好手艺,真是好手艺,你们从前,怎么就没有向本王提及?” 亲兵们面面相觑,显然没有想到,康河王竟然会对一碗汤面如此感兴趣。 “你们也都饿了,且先各自回去吃饭吧。”康河王摆摆手,亲兵们方自散去。 “睿鸣,世容,你们也来尝尝这汤面。” 孙睿鸣和代世容各自从亲兵手里接过一碗汤面,细细品尝之下,只觉满口生津,果然十分地美味。 “本王有些倦了,想回营休息,你们且都退下吧。” 吃完汤面,康河王挥挥手,堂上众人退了下去。 孙睿鸣和代世容却留了下来,他们跟随康河王日久,深知他的性情,定然有事相商。 果不其然,等帐内安静下来,康河王方才慢慢地道:“你们看,这个廖广远……”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殿下为何不多给他些机会,历练历练呢?” “本王也正是这个意思,”康河王站起身来,“但本王所指,不是这个。” “那——殿下的意思?” “是他的忠诚。” 孙睿鸣和代世容对视一眼——这个却难讲,世间什么都好求,唯独一颗一生忠诚的心,却比什么都珍贵。 “你们是本王的左膀右臂,所以本王也无须瞒你们——将领有才,原本是件值得欣悦之事,然则有才无德,只能在当用之时用之,不当用之时,本王还得花心思剪去他的羽翼,以防他起二心,再生变乱。你们说,本王如此活着,是不是很累?” 孙睿鸣和代世容对视一眼,一时间都没有言语,自来王者之心,最是高深莫测。 “王爷,可是疑心廖广远?” “说不上,他眼下只是块朴玉,尚未能雕琢出来,本王着实想栽培他,只是——” “王爷何不让他先胜了上官红再说?” 代世容在一旁也道:“睿鸣这话说得有理,上官洪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倘若廖广远胜不了他,那么之后的一切,都镜中**中月,若廖广远能胜上官洪,殿下再着力栽培,也是一样。” 第87章 初次交锋 廖广远能胜上官洪吗? 虽然他上次表现优异,但大家仍持怀疑之态度,毕竟上官洪威名赫赫,不容小觑。 接下来,廖广远做了很多让人匪夷所思之事——他先把八千兵卒集中起来,进行一连串特殊的训练。 要知道,这八千兵卒也是精挑细选,且数次跟着康河王出生入死,立下许多的战功,然而经廖广远一通训练下来,仍然个个叫苦连天,终于有几个士兵忍受不了,向廖广远提出,要退出战斗营,廖广远也不劝阻,反往空地上一站,目光缓缓从八千士兵脸上扫过:“你们呢?还有谁想退出?”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士兵当中,本来有很多不堪忍受的,此际却觉遍体生寒,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们怕苦,你们怕难,你们都想享受,都想呆在热炕头上,抱着老婆孩子,是也不是?” 士兵们鸦雀无声。 “可是你们想过没有?我们现在在做什么?我们是义军,在朝廷眼里,我们是乱党!一旦被朝廷抓获,你们想过是什么样的后果吗?” 众士兵们齐齐一凛! 萧瑟的风自他们头顶扫过,呜呜作响。 “是男人吗?是男人的,再怎么苦怎么难,都得给我挺下去!不是男人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校场上一片死寂。 “廖统领,我们服你!”终于,有人喊了出来!接着,呼喊之声响成一片! “好,从今日开始,我们生在一处,死在一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凡有战役,我绝对会冲在最前面,凡是撤退,你们先走,我一个人殿后!” 所有人的心,终于被这个黑瘦的汉子所征服,就连那几个叫嚷着想要退出的士兵,也纷纷回到各自的队伍之中。 自第二日开始,整个训练变得更加井井有条,凡是廖广远一个命令下来,立即能执行到位。 “想不到,此人竟有如此能耐。”听罢亲兵的禀报,康河王陷入久久的沉思之中,他起兵十五年有余, 期间胜胜败败,起起伏伏,大小战役无数,然则手下的士兵将领,没有一个具备如此强悍的韧性。 纵然高傲如孙睿鸣,也对廖广远生出一丝敬佩之意。 四十天后,廖广远至中军主帐,向康河王请命出征,康河王亲自烹酒,并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他的肩上:“倘若得胜归来,本王将授尔为大将军。” “谢殿下!”廖广远接过酒盏一饮而尽,眸中却泛起点点晶莹,“卑职此去,输赢或可难料,倘若战死疆场,还请殿下,将卑职的骨灰送还家中。” 未料他竟然存了这样的想法,康河王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索性张开双臂将他抱住:“倘若尔不幸罹难,本王将视尔之父为己父,尔之母为己母,尔家中一切事宜,均不由操心。” “卑职,谢殿下。”廖广远深深一躬,才转头大步流星地走出帐外,拔剑向天,一声大喊:“出发!” 九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征了,这是邯州大营自建成以来,第一次较为大型的战役,所有人都默默地关注着,希望能提早预知它的结果。 只是—— 世间的酷烈,往往超过人的想象。 是以自古以来征战沙场者,多见累累白骨,少见赫赫名将。 邯州大营再次安静下来,这次的安静却和从前有极大的不同,大家担心的,已经不是能不能夺下浇州,能不能夺得军粮,更为担心的,却是那个叫作廖广远的黑汉子。 嘲讽,讥笑,玩弄,轻蔑,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当一个人豁出命去做一件事,不管这件事是否成功,他都是值得钦佩的。 夜,黑沉。 孙睿鸣潜入康河王大帐,却见他披衣而坐,正看着地图沉思。 “王爷也在担心前方战局吗?” “嗯。”康河王点头,不由叹息一声,“无论如何,我实在不想看到他……” “卑职也正是这个意思,”孙睿鸣顿了顿,“所以卑职想,想潜出大营去,从旁帮他一旁。” “此法甚妥!”康河王双 眼闪亮。 孙睿鸣忍不住道:“王爷,您,您心里怕是早有这层意思,对不对?” 康河王微微地笑了。 孙睿鸣实在了然,冲康河王一抱拳,便转身出了王帐,趁着夜色弥漫,直奔前方。 却说浇州城下,廖广远稳稳扎下营盘,却并不着急进攻,而是让士兵们每日里摇旗呐喊,引得浇州守军频频出视。 “报——大将军,邯州叛军来犯,嚣扰甚急。” “哦?”上官宏稳稳坐在帅案后,手里握着卷兵书,似乎根本不曾听见前卫的话,“些许宵小辈,不用理会。” “是。” 邯州叛军一连喝骂了十日,到第十一日忽然偃旗息鼓,整个营地静悄悄一片,竟像是人去营空。 哨卫又迅疾将此事报知上官宏,上官宏还是那幅十分淡定的模样:“知道了。” 主帅如此作为,让哨卫弄不清虚实,却又不敢擅作主张,只得满心纳闷退下。 等晚间,上官宏方才召来一个亲兵统领,要他带领数十轻骑出外查探情况。 统领领命而去,细探邯州军营,果见安静异常,半点人声也无。 亲兵统领让其余兵卒守在营盘外,自己孤身而入,却见整个营地黑灯瞎火,就连守营的士兵,也倒在帐边呼呼大睡。 亲兵统领又至主帐,却听里面传出一阵划拳声,还有女子的娇笑。 至此,亲兵统领心中有数了——敢情这次来的,根本是个草包,只晓得一味贪欢享乐,军纪松弛,律令全无,如此一支乌合之众,当是一击即溃。 当下,亲兵统领急煎煎赶回城中,向上官洪禀报道:“大将军无须忧虑,对方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全然不知兵为何物,将军只需给我一支人马,片刻间便可将其杀个片甲不留。” “是吗?”上官洪却有些未置可否,他虽常年聚守浇州,并不曾正面与义军交战,然则朝廷竟要雇佣番云国的军队来击溃他们,可见其战斗力之强,如此的叛军,会是乌合之众吗? 见上官洪面现迟疑 ,亲兵统领心里不由有些发急,遂跪地禀道:“卑职愿率一千精卒出战,如有失误,愿受军令惩罚。” 上官洪淡淡扫他一眼:“我给你五千精卒。” “五千?”亲兵统领闻听此言,非但不觉开怀,反而有些失望——将军这分明是,瞧不起他嘛。 不过,将军好歹同意他出征。 当下,亲兵统领便接过令箭,前去营中调了兵卒,连夜出城,果然一攻即溃,邯州军尚在梦中,被浇州兵杀了个措手不及,纷纷喊爹叫娘地逃走,亲兵统领剿获一大批军备,又押着五百名愿意归顺的俘虏回了浇州城。 进城之后,亲兵统领满怀喜悦地去向上官洪禀报,上官洪微觉意外的同时,也有些讶异——难道自己的判断出了误差?那邯州军果真如此不堪一击,他披衣出了内堂,至广场上一看,却见邯州军个个目光呆滞,衣甲散乱,行为猥琐,完全没有任何军容可言。 上官洪心中的警戒又消了几分,让亲兵统领把他们安排到各营里去做杂务。 邯州军一到了各营,对浇州的守军无论将领还是兵士,皆大力逢迎,处处讨好巴结,很快和他们打成一团。 十天。 又是十天。 邯州本营的人有些不耐烦了。 唯有代世容和康河王,始终非常地沉得住气。 第八营中。 顾千云正一杯接一杯地不住喝酒。 “顾将军,你说这一仗……”手下的士兵忍不住道。 “倒酒。”顾千云瞪了他一眼,关于前方战事,他现在是半点不想听,来到邯州营中,他本想立个头功给陈青霄看看,以示自己并非浪得虚名,哪晓得却被一小小的伙头军抢了风采,他现在正满肚子窝火呢。 手下只好不言语了。 主帐中。 康河王正和代世容神色坦然地下着棋。 “你似乎,一点都不着急?” “有睿鸣在,此仗定胜。” “为何如此说?” “不瞒殿下,廖广远此次出征前,卑职曾暗暗去找过他,要他说出整个作战计划 。” “然后呢?”康河王目光一跳——这样的大事,代世容竟然不曾知会于他! “廖广远的计划可谓步步精妙,只是他漏算了一处。” “哪一处?” “上官洪。” “上官洪?” “是,上官洪身经百战,那些虚招,或能瞒得过一般的将领,对上官洪却没有一点作用,搞不好还会反被其利用,受其牵制。” “那你的意思是?” “廖广远此次故布疑阵,或能蒙得住上官洪一时,倘若上官洪及时醒悟,反戈一击,廖广远将溃不成军。” “所以?” “所以,孙睿鸣是枚暗棋,”代世容说着,凌空一划,“当上官洪反应过来,准备重新布署兵力时,睿鸣当从暗处杀出,制住上官洪,则浇州城必破!” 代世容言罢,“当”地一声将枚棋子定在棋枰上。 康河王霍地抬头! “回来了吗?” “回来了吗?”士兵们纷纷探头张望,半晌方见廖广远骑着匹白马缓缓走来,后面跟着数十副担架,上面躺着的,都是在此次战役中捐躯的士兵们。 “瞧这模样,难道是打败了?” “打败了?” “哼,就知道这小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也不想想,自己……” 然而,后方跟进的数十辆粮车,却禁住了所有人的话语。 粮车后面,还有数十口大箱子,更是看得所有人的眼睛都圆了。 那么这一仗,到底是胜,还是败了? 却说廖广远一路行至主帐外,让所有士兵列于一旁,曲膝跪下,双手拱于额前:“卑职廖广远,前来向殿下请罪。” 帐帘起处,康河王大步迈出,亲自将廖广远扶起,口中言道:“廖将军,你这话从何说起?此次战役得胜而归,人人皆亲眼所睹。” 廖广远摇头:“是卑职轻敌,致使三百儿郎战死于浇州城下,还请殿下降罪。” “那浇州军呢?” “全军覆没。” 四字一出,满场皆惊。 凉风煞煞,那强大的压力,让任何人都不敢轻易开口。 第88章 光明磊落 己方仅亡三百士卒,而对方却全军覆没,更重要的是,那是上官洪亲自训练,指挥的军+队。 这是何等辉煌的战绩,然这个普通的黑瘦汉子却似乎觉得极其平常。 是狂妄,还是存心给他们下马威? 不过,最重要的是结果,结果,是廖广远胜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伙头兵,打败了威名赫赫的大将军! “广远,”康河王的口吻也不禁变得亲切起来,“你只管放心,先前对你的承诺,本王一定会兑现,来人,立即杀猪宰羊,准备庆功酒!” “等等。” “嗯?” “殿下,卑职有个不行之请。” “哦?你且说来。” “卑职希望殿下,能厚葬上官洪将军,并允许卑职为他守墓三个月。”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自来战场之上,各为其主,你死我活不在话下,纵然是靠阴谋诡计取胜,对于赢家而言,也不需要愧疚,可是廖广远却—— 康河王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思忖半晌,方才点头:“好。” “至于庆功宴,卑职也不想领受,倘若殿下心存怜悯,卑职希望,殿下可以将举办庆功宴的银两,悉数分发给这三百名阵亡士卒的家小。” 整个广场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若说第一举请罪,是他心存愧疚,第二举请求为上官洪厚葬,是他敬慕英雄,这第三举,已然证明他全无私心。 “好,好,好。”康河王连说三个“好”字,“你的话,本王全都准了,只是,功高不赏,难免说不过去,你不为自己要点什么吗?” 廖广远眼里掠过丝犹疑,脸色竟然红了起来:“不知道殿下,可否,可否给小的五十两银子,寄回家去?” 康河王简直要失笑了——这个人啊,为他人谋利如此大度,为自己乞利却小心翼翼。 “本王给你五百两,并且派专人送去你家中,你只管安心。” “卑职多谢王爷。” “虽然你说,这庆功宴不摆了,然则本王觉得,此役之胜可以鼓舞全军上下的志气,以示义军前程辉煌,是以,本 王决定,今晚在广场上大宴众将领士兵!” “哦!哦!哦!”人群顿时欢呼起来。 无论如何,这世间存私心者,还是占据了大多数——大多数人心心念念想的,只是手里一碗饭,只是锅里一勺汤,只是枕畔之人的温存,只是家中妻儿老小的安适,只是自己的快活,很少顾忌旁人的死活。 像廖广远这样的人,确实少之又少。 是夜,广场上燃起几堆篝火,照例是悬着大铁锅,照例是汤锅里煮着肉,士兵们粗鲁地说笑着,将领们围在一起,互相用大碗喝酒。 “哥们儿,”一个伙头营里与廖广远相熟的小兵凑到他身边,碰碰他的胳膊,“干得不错嘛。” 廖广远没有言语,只是浅浅地啜着酒。 “这下,所有人对你刮目相看,康河王必定重用于你,到时候,可要提拔小的一把。” 廖广远看他一眼,还是不作声。 “喂,你叫廖广远是吧?”猛可里,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响起。 沸烈的人声瞬间止住,所有人齐刷蛋将目光看了过来。 廖广远端着酒碗,抬起头来,却见面前站了个身高七尺,有如铁塔般的汉子。 “尊驾是?” “嘿嘿,”对方冷冷一笑,“都说你用兵如神武艺出众,我张魁倒是想试试。” 士兵们的目光顿时变得炯炯有神——他们出身行伍,性格爽朗,天生敬畏强者,但也天生喜欢向强者挑战。张魁的话,无疑说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 “我不会和你比。”轻轻地,廖广远把那只空了的酒碗搁到地上,面容平静无波。 “怎么?”张魁眉梢微微朝上扬起,“看不起我老张啊?” “不是。”廖广远摇头,“就算要比试,也该在战场上,这样吧,张将军,下次若有战事,我们各领一支队伍出征,一试高低,如何?” “好!有气魄!”张魁哈哈大笑,伸手从旁边士兵手中提过来一坛酒,“哗哗”倒了两碗,然后举碗向张魁示意,“请。” “请!”两人举碗对碰,仰头一口饮尽,均觉心中快意无比。 刹那之间,刚才的“敌对”竟然变成 一种惺惺相惜。 是一种血性男儿的豪迈慷慨,是一种磊落江湖的快意人生,是一种顶天立地的潇洒悍烈,更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认可。 远远地,康河王将这一幕收在眼底,心中也不免添了几许感慨。 夜深,一轮月儿从云里穿出,士兵们七倒八歪,有的就那样沉沉睡去,甚至有些交相叠在一起,没有丝毫避讳。 康河王站起身来,在亲兵的服侍下,回到自己的营帐。 邓妃过来服侍他,替他除去外袍,看着他上了床榻,口中忍不住轻斥道:“你明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偏喝这许多酒。” “没事。”康河王瞅她一眼,眸中满是笑意,“本王心里难得高兴。” 邓妃瞪他一眼,把他换下的衣物拿了出去。 康河王舒舒服服地躺在枕上,脑海里却情不自禁地闪过廖广远的影子,他一直以为,军中无大将,孰料,这分明就是一名大将嘛。 此人善战,善谋,却不倨功,不图利,加以时日,足可以统率一军。 “如何?” “禀王爷,此次攻打浇州获利颇丰,足可以供给大军一年的粮饷。” “一年?”康河王闻言,也不禁愣了愣,这个答案显然十分地出乎他意外。 “是的。” “那,按你的意思,整个计划是不是可以启动了?” “不可。” “为什么?” “我军成员多为乡野中人,不习战事,前次浇州一战,其实胜得也十分侥幸——那浇州城中倘若再多一名将领,那我军定然全军覆没。” “哦?”康河王略吃一惊,“那,依你之讲,眼下该当如何?” “一,休生养息;二,秣马厉兵;三,选拔将材;四,时刻注意朝廷动向;五,派遣相应人等,潜入朝廷各州各郡,尤其是京机,慢慢地渗透,插下我们的内应,等到将来真正进军中原时,必定一呼百诺,如此定当事半功倍。” “好。”康河王点头,目光变得坚定,“本王还是那句话——本王想要做成的事,就一定会做成!睿鸣,世容,你们听好了,倘若本王不幸身故,你们可立扶长子靖泰为 王,继续我们未完成之大业!” “是!王爷!”代世容和陈睿鸣齐声答道,胸中也是热血滚沸。 当下,三人摊开地图,又仔细计议一番,从如何治军,到粮饷分配,再到将来可能的进军路线,还有各地官吏人员名单,都细细地研讨一番,觉得并无什么意外,方才散去。 这日,孙睿鸣正在广场上看着士兵操演,一名亲兵忽然匆匆跑来:“军师,王爷请您去帐中,有事商议。” “好。”孙睿鸣点点头,叫过一名将校嘱咐几句,转身朝主帐走去。 主帐中已经站立了几个人,孙睿鸣先向康河王鞠了一躬,然后退到一旁。 “是这样,今日召诸位来,是有一件要事。”康河王言至此处,略顿了顿,然后抬头,目光缓缓从众人脸上扫过,“数日前,荆川一带瘟疫爆发,官府却对之不管不问,百姓们不得已,只得拖儿带女四散流徙,现有一批聚集在城外,希望我军收留,不知诸位——” “这——”将领个个脸上流露出犹疑之色,倘若是普通难民,准许他们入城,给一碗饭吃,并非难事,可这些人个个身染瘟疫,弄不好会给城里的兵民带来灭顶之灾。 可他们到底并非普通人,自然存了些怜悯之意,故此并没有人开口将这屋顾虑说出来。 “殿下,”孙睿鸣踏前一步,“我看,不如由在下出城一趟,探看虚实,若瘟疫可治,咱们不妨安排他们就地住下,先给他们把病治好,再安排他们进城,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是啊。”内中一名将领附和道,“孙军师此言有理,现下我军日渐壮大,各地有难民源源不断来投,也是意料中事,倘若王爷只因难民们身染瘟疫便拒之门外,显然非仁义之举,将来传出,也必定令人寒心。” “对,”另一名将领也道,“殿下将来是要一统江山的,如何能没有这点容人雅量?试问一国天子,可能置黎民生死于不顾?” 这一番话,说得康河王心中舒泰的同时,也不得不点头。 “既如此,睿鸣,你便先去城外仔细查探,瞧明白 情况再说。” “我同孙军师一道去。”另外两名将领主动站出来。 当下,三人便出了城,却见城外黄土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千民男女老少,个个面色发黄,肌肤溃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 要知道,三人也是见过惨烈场面的人,一见这情形,都不由挑了挑眉头。 “两位若是弃嫌,就请离去。” “孙军师说哪里话,”另外两人心里虽然有些不自在,但当着孙睿鸣的面,却很是不愿表露出来,“我等和军师一道出城,若有什么事,自然一起承担。” 孙睿鸣并没有言语,而是淡淡看他们一眼——很多事,只有到了关键时刻,才晓得对方为人的底线。 当下,孙睿鸣迈步走进人群里,俯身扶起名老者,检看了他身上伤势,轻声道:“老人家,您病了几天了?” 那老人睁开昏花的双眼,十分吃力地看了他一眼:“先生,您行行好,行行好,救救我吧……” “您老忍着些。”孙睿鸣言罢,先从腰间药囊里摸出一粒药丸,塞进老者口中,嘱咐他细细咀嚼咽下,再替他把脉,瞧伤,然后把老者轻轻放回地面,他站起身,又接着验看了几名患者的病情,心中已然有数,方才起身回到原处。 “孙军师,如何?” “情况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啊?”其中一人露出为难之色,“那——” 孙睿鸣抬头,朝天空望了一眼——师傅,师傅,难道这就是您,说我当为太平贤相的开端吗? “孙军师?” “我们且先回去。”孙睿鸣低沉着嗓音道。 其他两人点点头,和孙睿鸣一同折返城中。 孙睿鸣详详细细地向康河王禀报了此次出城验查的情形,没有丝毫保留。 康河王一听,也觉相当棘手,于是轻声言道:“依你所言,该当如何呢?” “请殿下派些英武的兵士给在下,在下想倾力为之。” “好。”康河王点头,“本王知道,你向来是个有担当之人,说吧,要多少兵士?” “这个,还是让卑职亲自去挑吧。” “好。”康河王点头允诺。 第89章 见义勇为 **见义勇为 “诸位,”孙睿鸣的面色格外沉凝,“请仔细听我说,我们即将要做的,是一件十分费力不讨好的事,做得好,不见得有什么奖励,做得不好,却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诸位请考虑清楚,倘若不愿意,不要勉强,倘若愿意,迈出这一步,就不要后悔!” 人群鸦雀无声。 有人畏缩不前,有人想尝试,有人为孙睿鸣的义举所感动。 “大概,我的话说得不够清楚,那么,请容许我再说一次!”孙睿鸣清清嗓子,提高嗓门,“城外,有几千名身染瘟疫,生死难计的男女老少,当然,他们跟你们毫无关系,如果你们心狠一点,可以不理会他们的生死,如果你们心存一丝仁慈,那么,请伸出你们的援助之手,为了万全起见,请没有后顾之忧的,没有妻小要牵挂的人,踏前一步!” 人群里零零星星走出几个人,再怎么样,这是一件相当凶险的事,没有人当真愿意犯险。 “就是……你们了吗?”孙睿鸣扫了几眼,见总计七八个人,只怕难以应付,他目光微黯了黯,却也深知此事不能强求,这样冒着大风险的事,倘若不能同心同德,根本就做不成功,多一个人,反而分心,还不如一个人做的好。 “你们,先去军需官那里,记个名字吧。” 不等孙睿鸣吩咐完,军需官已经拿着文薄过来,一一统计,造册。 “走吧,倘若还有什么交代的,可以跟自己左近相好之人说一声。” 有几个人便退了回去,和自己平素交好的人留下些东西,另外几人却走到孙睿鸣身后,立定。 等所有人员集中后,孙睿鸣就带着他们开拔了,等他快走到城门口时,却有另一支队伍走了上来,孙睿鸣定睛看时,见却是廖文远和他那帮伙头营的兄弟。 “你们——” “久仰军师大名,我等愿随军师一起,出城救人。” 孙睿鸣的目光缓缓从他们脸上扫过,却看到很多年轻的面孔,心中不由微微一沉,旋即摇头:“不成,让他们都回去。” “这——”廖广远转头看了一眼 ,提高声音喊道,“你们,愿意回去吗?” “不愿意!不愿意!”那些士兵们都叫嚷起来,“我们愿意跟着孙军师。” “对,我们相信孙军师!” 孙睿鸣脸上微微流露出几许苦笑——他们相信他?可是连他都不相信自己!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一腔热血? “很好。”孙睿鸣点头,“接下来的一切,必须听我安排,谁不听,谁就立即离开队伍,明白吗?” “是,孙军师。” “跟我来吧。”孙睿鸣将他们引到一座帐篷前。 士兵们仔细看时,却见帐前燃着一堆火,火上架着口大锅,锅里熬着漆黑的汤汁,正咕嘟咕嘟冒着腾腾的热气。 孙睿鸣又叫人找来几只大木桶,从锅里舀出汤汁,用事先准备的凉开水给稀释了,让众士兵先用粗瓷碗盛了,漱口,再用棉布蘸着,洗脸,洗手,再去帐篷里,分别穿上一套式样十分古怪的铠甲,再用浸泡过药汁的布,将脸部,双手全部给包裹起来,只露着两只眼睛在外面。 所有人都不知道,孙睿鸣为什么叫大家这样做,不过,出于对孙睿鸣的敬重,每个人都听从了他的安排。 孙睿鸣仍然不放心,仔细检看了所有人的“装备”,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身道:“跟我来吧。” “军师,”一名士兵将他叫住,“您呢?” 孙睿鸣摇头:“我要仔细检查难民的病情,倘若穿上这个,十分地不方便。” 士兵们一齐沉默,心中最后一丝不满也消淡殆尽。 跟着这样的人走,纵然是死,他们也心甘情愿。 领着这群装备齐整的士兵们,孙睿鸣走到城门前,抬起手来,向楼上的康河王示意。 康河王举起手臂挥了挥,城门在士兵们的面前缓缓洞开,孙睿鸣迈着坚毅的步伐走了出去,后面,一百二十五名士兵默默相随。 城楼之上,康河王临风而立,深深注视着孙睿鸣清傲的背影。 “我实在是担心——”康河王眸中难掩痛色,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殿下,请放宽心,睿鸣乃大智大慧之人,必定逢凶化 吉,遇难呈祥。” “你真这么想?” “嗯。”代世容重重地点头,“他的生命,实在是太重要了。” “是啊。”康河王点头,“如果不是他几番题点,只怕我们今日还不知是怎生局面,本王,实在不愿失去他。” “那,咱们便回城里,诚心为他祈祷吧,让苍天保佑他,平安渡过此劫,让奇迹发生,那些灾民们可以好起来……” 康河王点点头,带着左右之人走下城楼。 当士兵们看到城外的惨景时,都惊呆了——他们一个个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些已经死去,甚至有些,正在啃噬死人的肉。 这—— 倒是廖广远,最沉得住气:“军师,请您下令,我们该怎么做?” “首先,按照病情的严重度,把他们分成六组,我再根据每个组的情况,分别配制专门的药方,让士兵们负责煎熬,分发到每个难民的手里,重病组由我负责。” 孙睿鸣说完,又道:“哪些人愿意做组长。” “我来。” “我来。” “我来。” 立即有六名士兵主动站出,孙睿鸣点点头:“很好,你,率领二十个士兵,负责第一组,你,率领二十个士兵,负责第二组……” 所有人很快行动起来,将难民们分成数组,孙睿鸣仔细看过他们的情况后,开出药方,让士兵们回到城楼下,向城里喊话,让城里立即搜集齐全药材,然后放在竹篮里,慢慢地放下城楼。 空地上很快升起几个火堆,架起几口大铁锅,孙睿鸣让士兵们从附近汲来干净的井水,放进铁锅里,熬煎药汁。 药汁很快熬好了,士兵们又用一只只粗碗盛了药汁,亲自喂进每个灾民们口中。 等忙完一切,天色已然黑尽,孙睿鸣让士兵们也服了药汁,才各自去安睡。 半夜里,孙睿鸣却觉得浑身滚烫,像火烧似地难受,他强撑着站起,摇摇晃晃地朝远处走去。 绕到几棵树后,孙睿鸣将自己隐藏好,解开外袍看时,却见自己身上多处起了红斑,他知道,这意味着,他已经染上了瘟疫。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孙睿鸣却 半点不慌不乱,从锦囊里摸出颗药丸,塞进口中,努力咽下,然后扶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 “要我帮你吗?” 月光下,他看见一个人影,双眸清澈如泉水。 “不用。”孙睿鸣摇头,“而且,你最好离我远点。” 对方没有害怕,反而一步步走上前来,向他伸出手,那一只解掉了包裹布的,赤-裸的手。 孙睿鸣脸色骤变,低声喝道:“廖广远,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违抗军令!” 廖广远一言不发,仍然那样坚定地伸着自己的手。 不少士兵听到这边的动静,纷纷围过来,一看这情形,不由齐齐愣住。 有眼尖的士兵道:“孙军师,你,你——” “我没事。”孙睿鸣陡地站起身来,深深看了廖广远一眼,脸上的表情却仍旧那般坚定,“不会有事,大家都不会有事。” “可是军师——” “我说没事,那就没事,”孙睿鸣的嗓音忽然提高了八度! 士兵们都被他震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言语。 “走吧,都回去睡觉。” 孙睿鸣步态从容地走向营地,没有人察觉,他那双微微发颤的腿。 休整一夜后,繁忙的救治工作再次开始,士兵们仍然按部就班地,煮药,分发药汁,到夜里,孙睿鸣又逐个仔细检查士兵的身体,问他们是否觉得异常,直到肯定所有人安然无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如是六天后,奇迹终于发生了,当一名妇女身上所有的红斑都淡去时,所有人都轰动了,他们奔走相告,眼里不禁盈满热泪。 这长长的六天,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难熬太难熬了。 孙睿鸣却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等所有的工作都结束后,他一个人默默地离开营地,靠在一棵树上,仰头看着天空——师傅,您曾经说,凡是欲成大业者,都会经过很多的磨难,对于此,弟子从来不曾怀疑,弟子也知道,这是上天对弟子的考验,弟子从不畏惧,弟子只是不希望,有人因为弟子的“壮举”而付出性命。 弟子想成大业,却不想牵连任何人。 像弟子 这样心怀仁慈,可以执掌天下吗? “能的。” 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一定能的。” 廖广远走到身旁,拍拍他的肩膀:“军师,您今日大仁大义之举,足与日月增辉,当为万世表率,老天一定会还报你。” “是吗?”孙睿鸣目光沉静。 “是。” 两人相视一笑,孙睿鸣忽然觉得,自己心中那丝忐忑,就那样消失了。 “倒是你,真该好好地注意下自己的身体,军中需要您这样的人材。” “我会的。” 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难民们纷纷地好了起来,所有人都在传说着孙军师的仁义,英勇,所有人都默默注视着这位英雄,然而孙睿鸣却仍旧那么淡然,似乎不管做了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第十二天。 所有幸存下来的难民都痊愈了,他们像获得新生一般载歌载舞,然而,孙睿鸣却倒下了。 当士兵们解开他衣衫时,却发现他全身溃烂得十分地严重。 面对死亡都无所畏惧的士兵们,流下了热浪,他们熬煮大锅大锅的汤汁,涂抹在孙睿鸣身上,然而却一点用处都没有,他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牙关紧咬,面色发黄。 怎么办呢? 士兵们围在他的身旁,束手无策,被他救活的难民们则纷纷跪在地上,叩救苍天见怜。 “廖大哥,我看这样不行啊,咱们,咱们是不是去向王爷禀报?” 廖广远沉吟,他心里知道,这件事相当凶险,城里的士兵们从来没有患过瘟疫,对此毫无抵抗力,倘若将孙睿鸣送进城中,很容易导致病情扩散,倘若将他丢弃,那肯定所有人都不答应。 沉吟片刻,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们,带着难民们都回去,我留下。” “廖大哥!” “什么都别说了,”廖广远将手一挥,“都听我的!” 士兵们还想说什么,第六组的组长站出来,沉声道:“大家都回去吧,廖大哥这样做,肯定有他的理由。” “走吧,走吧。” 士兵们回去了。 廖广远俯身背起孙睿鸣,一步一步朝远处的山坡上走去。 第90章 肝胆相照 “什么?只有他们两个人?”康河王不禁拍岸而起,“你们,你们——” “他们已经尽力了,”代世容在一旁插话道,“殿下不应责罚他们,相反,应该奖励他们,奖励他们奋不顾身,救治难民,奖励他们同心同德,不畏艰难,并且要全军上下向他们学习!” 康河王转头,略觉诧异地看了代世容一眼,继而点头:“陈参将。” “属下在。” “你去,按照名单,每人奖励白银二十两,另外,放他们十天假,让他们好好休息,不用参加操演。” 孰料,他的话刚刚说完,下面便有士兵接过话头:“殿下,我们不要白银,至于假期,三天就成。” “为何?” 其中一名士卒沉吟道:“这笔银两,还是请康河王拨专人负责,用来安置难民吧。” “是啊,这批难民本来无家无业,到此处更是生计艰难,还是请殿下,将白银折变米粮,或者帮他们修房造屋吧。” “对对对。” 康河王再一次怔住了,他忽然间发现,自己手下这些士兵,竟然是如此地可爱,如此地让人敬重。 “好,我答应大伙儿的请求,将这笔银两用于资助难民们安家立业,大伙儿这就回营,各自安歇去吧。” 士兵们这才三三两两地散去,第六营的营长却独个儿留了下来。 “你还有什么事?” “殿下,属下想再出一次城。” “你还要出城?” “是的,我要出城。” “出城做什么?” “我要去帮助孙军师,还有廖大哥,他们,是我心中的英雄。” “哦?”康河王想了想,然后点头,“准了,如果需要什么,你只管到军备营去取。” “是。” 第六营营长点点头,走出了主帐,康河王却仍然站在案后,久久地沉思着。 “王爷。” 帐帘掀起处,代世容稳步走进,却见康河王满脸忧色,便近前问道:“殿下,您这是——” “我很担心睿鸣。” 代世容沉默。 这些天来,他也是日夜担心着孙睿鸣,生怕他有个闪失,他跟随康河 王日久,深知这样的人材实在太难得,他自然不想看到孙睿鸣有任何闪失,否则对于整个邯州军,将是重大损失。 “你在想什么?” “我还是那句话,睿鸣不会有事,一定不会。” “希望如此。” 夜风冷飒。 孙睿鸣睁开眼,朦朦胧胧看见一团火光在闪耀。 一道人影坐在火堆边,正用把铲子,轻轻在锅里翻动着。 “是……广远吗?” “是。”廖广远看他一眼,仍然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曾经以为,”孙睿鸣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这世上能与我生死与共的,只有小南一个人,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你——” “小南是谁?” “小南,”孙睿鸣以手掩唇,轻轻地咳了两声,“是我的妻子。” “她,她对你,一定很好吧。” “是。”孙睿鸣点头,“知道吗?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我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醒来了。” “不会的。”廖广远异常肯定地道,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你救了那么多人,老天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去。” “你也这样相信,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 “是的,”廖广远异常肯定地点头,“我也经常觉得,一个人在今生所遭遇的一切,早有上天注定,祸,福,荣,辱,其实那都不重要。” 听他这么说,孙睿鸣不由坐起身来:“哦?那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心,一颗光明磊落的心。” “光明,磊落?” “是的,我廖广远这一生,见过很多人,但唯一能让我彻底心服口服的,却只有军师一人。” “那,那你可真是抬举我了。” “军师是人中龙凤,是上天派下来,带领我们走向辉煌未来的人,所以,从今天开始,广远会倾全力保护军师,纵然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他这几句话,说得很轻,很轻,可是听在孙睿鸣耳中,却仿若雷轰电掣! 想他孙睿鸣,来这世间一遭,也见过很多的人——一心想要害他性命的金玉娥,对他极力踩踏的孙家下人,倾尽全力维护他的 太安,弟弟孙睿龙,妻子董小南,女儿孙漱皎,还有邯州军的这一帮兄弟。 康河王陈青霄,同为谋士的代世容,然而没有一个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从此以后,我会保护军师,倾尽全力,哪怕,粉身碎骨。 “我亦一样。”终于,孙睿鸣轻轻地吐出四个字,落地有声。 廖广远微微地笑了,他用这样的方式,赢得一个强劲有力的同盟,甚至是,亲人。 当他们互相搀扶着,重新回到城楼下时,所有人都惊呆了,然后城楼之上,响起一片欢呼声。 “孙军师!” “廖大哥!” 人们纷纷奔涌而出,给他们以热烈的拥抱,仿佛他们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是啊,真是一件非常大的大事。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康河王重重拍着孙睿鸣的肩膀,爽朗地大笑着,“城中已经为你们摆好美满佳肴,同饮三百杯!” “对,痛饮三百杯!” 是夜,整个邯州城灯火通明,康河王命人杀鸡宰牛,要士兵们尽情畅饮,同时还分了酒肉给难民们,一时,城上城下一片欢腾。 直到夜半,人们方才各自纷纷散去,孙睿鸣回到自己的帐篷,刚刚躺下,还没合眼,却听外面传来一阵极轻极细的呼吸声,他心中一凛,索性起身下床,撩开帐帘,却见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帐外,一看到他,顿时变得异常扭捏不安。 “孙,孙军师。” “你是——” 女子抬头看看他,不知该怎生开口。 孙睿鸣认出来,她正是这次被救治的其中一名难民,遂嗓音和蔼地道:“说吧,有什么事?” “军师。”女子忽然曲膝跪下,鼓起所有勇气道,“是军师救了小女子的命,小女无以为报,愿,愿侍奉军师左右——” “啊?”孙睿鸣整个儿怔在那里,倘若在旁人看来,这定然是一桩美事,然而孙睿鸣却很是无措。 “军师?是嫌弃小女陋质薄颜吗?” “姑娘快别说这样的话。”孙睿鸣将她扶起,“你我皆是一样的人,说什么陋质不陋质?只是我已有妻室,怎 可委屈姑娘?” “奴家不怕委屈……” “但,我却无异志。”孙睿鸣将声音压得极低,“我妻子对我极好,许诺今生唯一,不敢有违,故此,怕是要负了姑娘美意。” “啊?”女子不料他这样说,一时眼中泪水不住打转,但仔细再想,孙睿鸣所言却无可挑剔。 “姑娘的爱慕之情,睿鸣深铭于心,今生绝不敢忘,但这侍奉左右之事——” “先生不必说了。”女子急切地打断他的话头,“那么军师,可否收下奴家的心意?” 她说着,将一双新衲的鞋递到孙睿鸣跟前。 “睿鸣多谢姑娘。”孙睿鸣小心翼翼地接过鞋,捧在手里,“姑娘,你如此心灵手巧,一定能找到一户好人家。” “谢军师吉言。”女子脸上浮起几许绯红,虽然对孙睿鸣的拒绝略感懊恼,但更多的,却是释然。 不管怎么说,军师,您是个好人,上苍一定会保佑您的。 一定会。 最后朝孙睿鸣嫣然一笑,女子转身袅袅娜娜地走了,孙睿鸣始终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睿鸣,你这次救了那么多人,使我军威名,更加远扬。” “不敢。”孙睿鸣躬身施礼,“都是王爷仁怀,才使得数千难民脱得此劫,他们应该感念的,是王爷的恩德。” “你好不容易才平安归来,且好好地休息几日吧,军中之事,便不要操心了。” “谢王爷。” 孙睿鸣又跟康河王,代世容说了会儿军中最近待办的几件大事,便自己一个人回了军帐,合衣在床上躺下。 他确实累了,很累很累。 故此,一挨着枕头,便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他做了好些个梦,梦到小时候,父亲牵着自己的手,在田埂上散步,告诉他哪块田是他的,哪些田是邻村大财主的,父亲还说,儿啊,这些田产以后都是你的,你要好好地照看它们。 尚且童稚的孙睿鸣,根本不懂得这些田产的“重要性”,或许在他看来,这些田产根本无足轻重,姓孙还是姓王,都没什么。 久而久之,村里人都知 道,他们村里出了个呆子,对田地房屋根本一无所知,孙睿鸣也任由众人觉得他傻,丝毫不为自己辩驳。 因为他很傻,所以继母进门之后,很快掌握了孙家的一切,不但将他赶至破院,还好几次想谋害他的性命。 有一次,孙睿鸣在池塘边玩,一名家丁突然跑过来,把他撞进水里,他不停地挣扎,挣扎,眼见着就要沉入塘底,一个人人忽然飞过来,一把将他从水中捞出,并且将他带进一家破旧的道观。 师傅救了他的命,还问他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孙睿鸣咕咕哝哝讲不明白,当时,师傅也觉得这个孩子很傻,故此,只当是举手之劳,把他救起,未料后来却发现,孙睿鸣对他随手涂在墙上的星相图格外地感兴趣,并且看得津津有味。 奇怪了。 道长立即取了几本书,让他随意翻看,年幼的孙睿鸣很快入了迷,而且破解了其中几个难题,道长更觉惊讶,又问他是否愿意拜自己为师。 孙睿鸣当即跪在地上,“咚咚”叩了几个响头,那时的他全然不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真正的世外高人。 从此,弱小孙睿鸣的命运开始改变。 命运开始发生改变的初始,都是十分微小的,没有人能察觉出,那些微小的变化,会对一个人的人生产生重大的影响。 弱小孙睿鸣在孙家宅院里,还是饱受欺凌,没有一个孙家人把他当成主子,所有人都欺负他,嘲讽他,说他傻,说他笨,只有他近身僮仆,经常为了他,跟那些仆人发生争执。 一次,太安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从外面回来,孙睿鸣替他擦药膏,然后细细地劝说他,要他别跟那些人一般见识。 那天,太安发火摔坏了孙睿鸣唯一最珍爱的陶瓷老虎,孙睿鸣还是没有发火,而是弯腰把那些碎片拾起来,一片片重新拼接好,太安站在一旁,看着他双手绽出条条血口,眼泪不住地往下落,然后抱着孙睿鸣大哭了一场,发誓从此以后不再跟任何孙家人争斗,看见他们就像躲恶犬一样远远地走开。 第91章 常胜之法 从那以后,他们就和大院里的人基本断了来往,最初太安还去大院厨房里拿饭拿菜,遭了几回白眼后,索性什么都不拿了,自己时常去外面市集拾些菜叶,以及人家不要的果子。 那段时间,日子非常地艰难,然而太安和孙睿鸣谁都不抱怨,太安每天操心着琐碎的日子,根本不知道每每入夜之后,孙睿鸣就会点住他的睡穴,悄悄溜出破院,去庙里找老道士。 老道士教了他很多很多,最后问他以后长大了想怎样。 长大? 老实说,孙睿鸣从来没有想过,他本来是孙家长子,拥有一切,可自从继母进门之后,所有的事全变了,关于未来,他也很茫然。 “你为什么,不去和继母争呢?”老道士也曾看着他,神情异常和蔼地道。 “争什么?” “田产啊。” “争到怎样,争不到又怎样呢?” “争到了,你可以过上很好的日子啊。” 孙睿鸣摇头:“我不争。” 老道士看着他,忽然哈哈地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想不到,你这么小年纪,却已然得道,好个不争。” “师傅,我只是想,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出外游历,我想看尽天下的名山大川,我想结交一些自己喜欢的人。” “难道,你没有想过买大宅子,娶很多漂亮的妻妾?” “没有。”孙睿鸣摇头,“如果可以,我只想找一个,真正喜欢自己,自己也真正喜欢的人。” “好孩子。”老道士拍拍他的头,“你果然是个心地纯净的孩子,希望你一生记得现在说过的话,永远不要忘记,老天会达成你的愿望。” “多谢师傅。”孙睿鸣咧开嘴,笑了,多年以来,除太安外,师傅是对他最好的人,实太好太好。 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外面却格外地安静,几乎连一丝声音都听不见,孙睿鸣披上外袍,疑惑地走出去一看,却见千余人齐刷刷地站立着,看见他出来 ,一齐抬头。 “大家这是——” 孙睿鸣奇怪极了。 “感谢上苍,感谢上苍啊。”为首一名老者率先跪下,冲着天空叩头,“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大伙儿快别这样。”孙睿鸣赶紧上前将他们扶起,“睿鸣当不起。” “当得起,当得起。”老者抹去脸上的泪水,颤抖着近前,握起孙睿鸣的手,“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先生,您功德无量啊。” 人群里响起一片赞誉声。 “大家刚在此处落脚,定然还有很多事要忙,都且先回去吧。” 众人听他这样说,才纷纷离去,内里又有人道:“先生,倘或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开口,大伙儿若是皱一下眉头,那就立即打铺盖卷走人。” “对,对,对!” 孙睿鸣默然而立,目送他们走远,方才陷入沉思之中。 “睿鸣,在想什么?” “我……”孙睿鸣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如今邯州城中,天时地利人和俱全,而你的威望,也前所未有地达到最高点,大伙儿唯你马首是瞻,只要你一声令下,让他们上阵杀敌,他们必定不会有丝毫畏惧。” “是啊,睿鸣,似你这般先人后己,不贪生,不畏死,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代先生过奖了。”孙睿鸣缓缓朝前走去,“我只不过是,想踏踏实实为义军做几件事而已。” “正是先生这样的情操,更令人钦服。”代世容双眸深凝,“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想不出任何法子,来巩固人心,可是这次的事情,却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世容。”孙睿鸣忽然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他,“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却不知该从何开口。” “哦?那你不妨直说。” “你当初投军,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想创立一番大事业。” “除此以外呢?” “除此以外?”代世容有些迷惘,“难道还有别的?” “就没有想过,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就 没有想过,达己达人?” 代世容怔住,半晌才慢慢地道:“这个,我确实真没有想过。” “难道在你看来,辅助一个王者,成就霸业,就算是马到功成了吗?” “难道不是?”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一个小山坡上,极目望去,但见下方旌旗招展,士兵们个个手抖长枪,正在挑,钩,横,刺。 “你看他们——他们一个个有老有小,有血有肉,为什么却要在这里苦练?” “当然是——”代世容怔住。 “或许你会说,只是为了粮饷,为了在军队里混一口饭吃,或者再有抱负远大一些的,是为了封妻萌子,安享尊荣,但我相信,他们都是有心的,他们会看见我们的所作所为,如果有一天,我们违背了起事的初衷,失去人心,失去士气,你觉得,结果如何呢?” 代世容怔立良久,摇头:“这样的事,我从来没有思考过。” “一个将军,要如何让士兵臣服?一个王者,要如何让臣子信服?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头领,也必须得到所有人的认可,方能成事,倘若一个团体内部,处处勾心斗角,人人计较私利,互相扯对方的后腿,或者眼红对方的成绩,你觉得这样的一支军队,能够取得胜利吗?即使取得胜利,又能保持多久呢?” “睿鸣!”代世容眸露激动,“这样的话,你应该去讲给殿下听,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殿下心里很清楚。”孙睿鸣微微一笑,“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孙睿鸣言罢,又抬头看了那些士卒一眼:“长期以来,我都有个想法,那就是培养一批有原则有信仰的人,只有这样,在战场上,他们才能胜不骄败不馁,始终朝着目标坚定不移地前进,短暂的失利不会让他们灰心丧气,刹那的成功也不会让他们迷失自己。” “确实如此,”代世容朝着孙睿鸣深深一鞠躬,“孙军师,世容今天算是受教了。” “不敢。”孙睿鸣的目光仍然那般深沉,师傅的学说何等博大精深,他到如今也未能完全悟透,只是在学以致用方面,他还做得不是很好。 “咱们还是先去看看练兵吧。”两人肩并着肩朝校场走去,行不多远,却听见一阵尖锐的哭声,孙睿鸣转头看时,却见是两个孩子,正在争抢一块烧饼。 孙睿鸣走过去,两个孩子一看是他,顿时都不哭了。 孙睿鸣把那块脏兮兮的烧饼拿过来,看了他们一眼:“这烧饼是从哪来的?” “是,是张大娘给的。” “给谁的?” “我的。”左边那个胖胖的小男孩儿抢先道。 另一个瘦小的孩子恨恨看他一眼,却撅着嘴不说话。 “给你的?”孙睿鸣看了胖男孩儿一眼,“真是这样吗?” 胖男孩儿本想回答一声是,但话到了嘴边,不知怎么却说不出口,而是低下头去。 孙睿鸣心中了然,却没有责怪他。 “这样吧,我把这烧饼分成两半,你们一人一半,怎么样?” 胖男孩儿有些出乎意料,脸上流露出几许喜色,而瘦男孩儿把头埋得更低了。 孙睿鸣便将烧饼分成两半,让他们一人拿了一块,胖男孩儿接过烧饼,立即埋头大吃大嚼起来,而瘦男孩儿却小心翼翼地将烧饼用一块油纸仔细地包好。 “你这是做什么?”孙睿鸣略觉奇怪地看着他。 “我要带回去,给娘。”胖男孩儿停住咬食的动作,半晌,将烧饼从嘴边拿开,抹了一下唇上的油,将烧饼递还给瘦男孩儿,“这个,你拿去。” “你吃吧。”瘦男孩儿瞧他一眼,“我知道,其实你很饿。” 两个男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适才那种****,全然没有了,然后手拉着手,朝前跑去。 孙睿鸣这才站起身来。 “想不到,你会这样处理事情,纵然是一番小小的争执,却也能看出你的与众不同,睿鸣,你果然是个拥有博大胸襟的男子。” “我师傅曾经说,善战者,攻心为上 ,攻城次之,试想想,倘若我军仁义之军远播,待到进军中原时,必定将势如破竹,试想那些长期遭受官府和地方恶霸欺压的良民,焉能不群起而应之?” “是啊。”代世容点头,“得民心者,乃得天下,诚不欺也。只是天下间能有睿鸣你这般气度的男子,实在是少之又少。” “过奖了。” 两人一番交谈后,各回营中理事,晚间,代世容便将白天的事同康河王说了,康河王因道:“这样的事,倘若他人做,断乎难取信于人,可是睿鸣做,却半分不奇怪。” “殿下,请恕卑职直言,孙军师可是殿下的福星啊。” “当然。”康河王点头,“我得军师,如得一支常胜劲旅,你记住,今后唯军师之令是从。” “是。” “还有,我想将自己的两个孩子,都交给孙军师调教,你看如何?” “使得。”代世容点头,“孙军师心地光明磊落,世间少人可比,自来严师出高徒,两位世子跟着他,断乎不会差到哪里去。” “好。”康河王点头,饭后回到帐中,便同王妃说了此事,王妃也是竭力赞同。 次日,康河王便将孙睿鸣请进帐内,让两位世子恭恭敬敬地行了拜师大礼。 孙睿鸣本想推辞,但见康河王甚为笃诚,便坐受了,然后亲自扶两位小公子起来,温声道:“自来欲明明德于天下,必先修其身,后齐其家,再治其国,两位公子出身尊贵,将来必是治国之材,且先从修身做起吧。” “谢先生赐教。”两位公子齐齐作了个揖,然后退下。 “既收了弟子,明日少不得要认真开课,我还得回去仔细准备呢。” “先生。”在孙睿鸣转身准备离去之时,代世容忍不住道,“在下有个不行之请,还请先生答应。” “请讲。” “军中很多人并不识字,再则还有百姓们的小孩子,也不识字,先生倘若开课,为何不当着众人之面呢?” “这也好。”孙睿鸣点头,“甚合我意。” 第92章 成长的历史 不到半个时辰,孙睿鸣即将开课的消息便不径而走,此前,他出谋划策,智取浇州,然后,他奋不顾身,救治难民,现在,他又成为了两位小公子的师傅,将来地位之尊祟,难以想象。 第二天,孙睿鸣一登台,便见下面黑鸦鸦一群人,有士兵,有孩子,甚至有老人,妇女,他们个个眼里都闪着热切的光,希望能从他这里,学到一些对他们有用的东西。 “诸位。”孙睿鸣站起身来,团团一抱拳,“感谢大家对在下的信任,前来听在下讲课,想来大家心中,都有很多的疑惑。” “对。” “那么,现在先请任何一位,就心中所想,大胆地提出来。” “我来。”人群里站起一个少年郎,“先生,我想知道,何为善,何为恶?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能思考这样的问题,”孙睿鸣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那么,以诸位看,这人性是善,抑或是恶呢?” 众人一齐默然。 “这样吧,诸位请想想,幼时是怎样渡过的,幼时接触得最多的,是什么?” 幼时? 其中一人举起手来。 孙睿鸣点点他的头,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我,我,我,”那人却是个结巴,说起话来磕磕绊绊,“我小,小,小,时候,见,见得最多的,是叫花子。” “叫花子一般都做什么?” “抢,抢东西,吃,吃。” “那么,你跟着他们,都学到什么了?” “我,我,我,”那人很努力地思考,“捉,捉虱子,掏,掏鸟蛋……” “对,那其他人呢?” “我家是开棺材铺的,所以我从小学的,都是出殡,哭丧,以及送神拜佛。” “我家是当铺,从小最好低买高卖,勒索人钱财。” “我家是铁匠铺,自小起练习打铁。” “我家是包子店,当然从小会做包子。” “这就不奇怪了,所以圣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一生下来,就会受很多因素的控 制,影响,身边的人做什么,他们往往都会跟着做,却从来不思考,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思考,或许这为人之道,并不一般。” “先生是大材,怎能与我等相提并论。” “是啊,先生的才略,与其他人完全不同。” “我亦非大材——”孙睿鸣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沉凝,“讲个故事给大伙儿听,大伙儿可愿意?” 底下一片轰然叫好。 “在渤平县,有个下塘村,村里有一户姓孙的财主,他的妻子为他生了个孩子,这个孩子从小体弱多病,而且傻头傻脑,对于家里的金银财宝完全地不在乎,后来,他的父亲又娶了个小妾,妾室一进门,就十分地排斥大房生的长子,总是在老爷面前说坏话,要老爷把那长子赶出去。老爷心里很清楚,其实自己儿子本性善良,但他架不住小妾的耳边风,终于一天天疏远了长子。孤苦无依的长子只好带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家仆搬进了大宅后面的破院,可是妾室仍然不肯放过他,心心念念算着孙家的财产,她下毒害死了正室夫人,还多方迫害正室留下的长子,有一天,一个家丁将那个孩子推进水池里……” 众人听到这儿,都不由紧紧地揪住一颗心,甚至有人喊道:“孙先生,那后来呢?” “一个破衣烂衫的老道人,把那孩子救了起来,带回自己的破庙中,他本来以为,这也是个又呆又傻的孩子,可是慢慢地他发现,这个孩子对于天文星相,以及一切学问有着极高的领悟力,于是,老道人开始教他学文习武,孩子一天天长大了,他懂得了很多道理,筋骨也越来越强健,可表面上,他还是破院里那个一无是处的少爷……” 众人都听得呆了,甚至几个趴在地上的叫花子,都不禁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根本无法,把他和那个故事里的病少爷联系起来。 “我说的话,或许你们一个字都不相信,”孙睿鸣抬起手来,指向天空,“可是,古语有言,人 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天降一灾,必增一福,天损一智,必增一材,所以,我希望诸位能有一颗光明磊落之心,时刻心向正道,唯有如此,灾祸自去,而前程远大。” 众人中有不屑的,有点头称赞的,有迷惑的,不一枚举,唯有一人,定定地看着孙睿鸣,始终没有离开他高大的身影。 孙睿鸣眼中掠过丝悲悯——上天造人,有贤有愚,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很多人没有内蕴的一股浩然之气,可以至始至终贯穿他们一生的言行,兢兢业业,勤奋做人。 很多人以为可以走捷径,很多人以为……总而言之,如果不是当年师傅一再提醒,孙睿鸣也觉得自己做不到。 太难了。 一生不改其志。 一生不改其心。 每日正己视听,非礼之事勿行,非礼之事勿听,非礼之言勿语,不可失信于人,师傅每天都这样教导他,有时候,他也觉得烦琐。 可师傅就像是一轮太阳,在心中朗朗地照耀着他,每当他在做有违己道之事时,师傅的影像就会从脑海里浮出。 变得那么清晰,那么清晰。 “先生,您怎么不说了?” “哦。”孙睿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清清嗓音又道,“所谓善恶,只是人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一念为之善,一念为之过,大伙儿在行事之际,仔细想想,就知道是善,或者是恶了。” “哦。”众人纷纷点头。 “先生,弟子求教。” “公子请讲。” “先朝何以亡?” “以公子看呢?” “先朝之亡,亡在王者之失仁,王者失仁,苛政于下,权贵阶层修建华丽宫阁,尚奢靡,图耗国力,而民却流徙无依,家无过夜之米粮,小儿哀啼,野有旷夫,室有怨女,甚至于易子而食,耸人听闻,而王者视之无睹,任天下亿兆苍生自生自灭,毫无仁德之念,是以大失民心,民心散,是故国本动摇,大厦将倾。” 孙睿鸣端坐不动,眸色却一点点深了。 “师傅?” “公子所言,甚是。”孙睿鸣点头,“是以为师希望公子将来,能行仁道,普济苍生。” “弟子谨记。” 二公子退下一旁,下方人群里却又站出来一人:“先生适才所言,乃为王之道,敢问我等升斗小民,又当如何呢?” “是啊,我等升斗小民,为的不过是一家衣食温饱,对于这些天下大事,我等不知,也无能为力啊。” “纵然身为升斗小民,也当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节衣俭食,持家兴家,夫顺妇和,方为正道。” “谢先生们赐教。” 众人这才心悦诚服,有那起对孙睿鸣心存不满的,也都消淡了那样的心思,而变得谦恭起来。 “睿鸣,你今日此举,又将惠泽不少人啊。” “光这样还不行。”孙睿鸣摇头,“我个人的力量毕竟太薄弱了,希望殿下能简拔一些贤能之辈,为众人之师,开民之智,再行王化,如此,军民方可一心,再图天下。” “好,我一定会把你的话,转告给殿下,睿鸣,还有什么吗?” “别的,就没有了。” 就在整个邯州欣欣向荣之时,一场灾难却突然而降。 或许是邯州的事动静太大,地方官吏上报了朝廷,故此朝廷速增调周边七个州县,五个大营的兵力,迅速朝邯州集结。 “报——” 这日,康河王正在帐中,召集众人议事,一名哨兵忽然匆匆闯进。 “何事?” “州下忽然来了三支人马,现已在三十里外安营扎寨。” “哦?”康河王脸上的表情却一丝不变,“令城上守卫严加戒备,密切注意敌军动向。” “是!殿下!” “诸位,请继续。” 康河王仍旧那般淡定而自如,直到所有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方才下令退帐。 “睿鸣,你有何看法?” “请殿下待卑职上楼一观。” “好。”康河王点头。 孙睿鸣出大帐登城楼,举目望去,但见十里开外营帐一字排开,旌旗遮天蔽云,看上去倒也蔚然成观。 他并不 轻易下决断,而是复又下楼,牵了匹健壮的战马,让士卒开了门,竟然就那样冲了出去! 等康河王得到消息登上城楼时,孙睿鸣已经驰至敌军营前,敌军看见他,纷纷大叫大嚷,然后才想起应当放箭,可是当他们拉开弓时,孙睿鸣早已折回邯州城下,放绺入门。 “殿下。”他甩开缰绳,大步流星地踏上城,“此军不足虑。” “哦?” “一来朝廷匆促调军,必定主帅不明,倘若三支队伍分由三个人统领,后果可想而知,再则,我观那些士兵的面容,个个皆有殆战之色,却无上阵之勇,一旦交战,只要我军一鼓躁,二鼓胜,三鼓进,敌军必败。” 康河王闻言,心内大定:“既如此,此战便全权交与军师。” “谢殿下。” 待康河王离去,孙睿鸣仔细巡视一番,让士兵们各个打起精神,然后自己立在城墙之上,极目远眺,忽见对面尘烟飞起,杀出支人马来,直至楼下,马上男子两眼浑圆,满颔髯须,将手中长刀一挥:“兀那贼子,有谁敢应战?” 孙睿鸣还没发话,旁边便站出来一员小将:“军师,让末将去吧。” “且等等。”孙睿鸣仔细看了城下那员战将一眼,转头贴在小将耳边低语几句,小将唇边浮起丝促狭的笑,然后躬身行了个礼,朝楼下而去。 城里有很多将领得到消息,纷纷登楼观战,却见小将手提两柄圆锤冲将出去,并不与对方立马动手,而是笑嘻嘻地道:“这位将军,不知昨夜何处销魂?” 对方一愣,满脸杀气顿时消了大半,甚至浮起几许赧色。 而小将已然提起圆锤,朝着对方的面孔轮番砸出,对方连连后退,形容狼狈,然后大吼一声,重新扑将上来。 交战四个会合后,小将迅速调马便撤,敌将在后方紧追,两人马匹相隔不到三尺,城上众人看得屏息静气。 忽然,小将急速回头,一锤正中敌将面孔,敌将大叫一声,翻身坠下马背,顿时脑浆迸裂而死! 第93章 不臣之心 这突然的变故,令两边人齐齐无声。 小将也不恋战,拨马回转中,上楼向孙睿鸣复命:“将军,末将幸不辱命!” “做得好。”孙睿鸣点头,“稍后,我会将今日之战记于功劳薄上,连升你两级!” “谢将军。” 敌军见大战未起,先自折损了一员将领,不由鼓噪起来,一时间冲出几匹座骑,直至城楼之下,仰头叫嚣,孙睿鸣并不让人应战,而是命令士兵们先放了一轮箭矢,将来将震退,然后便鸣金收兵。 夜色渐渐沉寂,有将领担心敌方突然袭击,不由都有些难以成眠,孙睿眠却格外沉定,让他们各自休息去。 接下来好几日,敌军始终没有任何动静,邯州兵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好些将领轮番来向孙睿鸣请战,都被孙睿鸣止住。 时间长了,军中难免起了些议论:“都说将军英勇善战,难不成,却是怕死?” “混说什么呢?将军向来智计过人,既然下令让咱们按兵不动,那就按兵不动吧。” 却说第十天头上,城外忽然战角长鸣,负责守城的士兵匆匆来报:“齐禀军师,外面又来了一拨人马。” “嗯。”孙睿鸣点头,“我已经知晓,你们且回原处。” 言罢,他遂起身,带着几名亲兵上了城楼,但见城楼之下,果然烟尘滚滚,数万士兵排成一个圆形的阵法,当中一辆战车,其下坐了句身着长袍,手执长剑之人,孙睿鸣双眼微微眯起,仔细观其面相,见其气度从容,远非寻常人可比,心中暗揣,朝廷中何时出了个如此的人物,为何他从来不知? 一骑黑马从敌军营里纵出,马上之人仰头大喊:“呔!尔等都听好了,我乃周将军麾下右营先锋秦雷,有谁敢出城与我一战?” “军师!”陈千云提剑行至孙睿鸣身边,拱手道,“请准我出城一战。” “慢!”孙睿鸣摆手。 “怎么?”陈千云眼里闪过丝 不奈,“将军是小觑陈某吗?” “在下是担心,敌方有诈。” “有诈?”若孙睿鸣质疑他的能力,陈千云或许会当场发作,但孙睿鸣却说敌方有诈,陈千云便不好说什么了,只得把送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退下一旁。 “怎么?尔等宵小之辈,是怕了秦爷爷吗?”秦雷在城下兜了好几个来回,始终不见有人出战,不由焦躁起来。 “你去,”孙睿鸣转头叫过一个士兵,“去请廖校尉前来。” “不必了,”孙睿鸣的话还未落地,廖广远已然出现在城楼上,“军师有何吩咐?” “你来——” 孙睿鸣把他叫到近前,沉声嘱咐了几句,廖广远听罢,轻轻点了点头,朝孙睿鸣一抱拳,转身走下城楼。 城门缓缓洞开,廖广远领着数十轻骑出城,在楼下一字排开,他双眸紧眯,瞳色凝黑,自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态。 “你——”秦雷看看他,眼里浮起几丝不屑,“如此模样,也敢上阵与我对敌?” 廖广远一言不发,拨马上前,秦雷确乎没把他放在眼里,故此第一招只用了三分力,却被廖广远一剑给封了回去,秦雷微微一惊,整个人也变得凝肃起来,施展开全副本领与廖广远厮斗。 几十个回合后,秦雷愈加迷惑——不管他左冲右突如何变化,廖广远始终端凝如山,用的也只是同一招,但就那么一招,却百试百灵,秦雷战他不下,廖广远也无意取胜,两人便那样僵峙住了。 忽然,敌军阵营中一阵鼓声催鸣,一支人马从中军中杀出,直袭廖广远,廖广远却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慌乱,将手中长剑一挥,身后的士兵顿时分成三队,分别朝不同的方向奔去。 敌军们显然没有料到有此一着,一时间在原地顿住,邯州城上又是箭雨齐发,有不少敌军顿时中箭倒地。 两战皆败,敌军的士气大为低落,而邯州城内,无论军民,皆是欢声沸烈,人 人奔走相告。 “军师指挥若定,谈笑间已然破敌,果然是大家风范。” 将领们齐聚中军帅帐,代世容第一个称赞道。 “是啊,”另一名将领也忍不住道,“从前只是听说将军如何厉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教人好生钦佩。” 孙睿鸣的表情还是那般淡然:“真正的大战,还未开始,诸位不要轻敌。” “大战?” “是,今日这一支军队,与前次大为不同,尤其是那个坐阵中军之人,从容若定,胸纳乾坤,是个极善用兵者。” 帐中一时沉默。 “不过大家不必忧虑,只需各安其职。” “传本王令谕,从即日起,凡州中上下人等,皆从军师所命,有不从者,军师可先斩后奏!” 其实,不用康河王传令,所有人早已唯孙睿鸣之命是瞻,他但凡一句话传下去,立即便会落到实处。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敌军似乎并无攻军之意,而是在邯州城外重重布围。 “睿鸣,敌军似乎是想打持久战,或者,困城。” 孙睿鸣仔细地观看一番,微微点头:“当是如此。” “那我等——” “我已经查过,城里的物资足够十月之用,他们要想持久,那就持久,他们要想强攻,咱们也绝不手软,总之,他们远道而来,后方补给线极长,坚持不过三月。” “此言有理。”代世容点头——看来孙睿鸣早已把所有的结果仔细考虑过了。 是日,孙睿鸣下令,不管城外的情况如何变化,始终坚守不出,让士兵官民只是养精蓄锐。 城外。 “主帅,这邯州兵甚是顽固,竟然置朝廷威仪,法度全然不顾。” 坐于案后的男子一言不发,仿佛根本没有将城外的战事放在眼里。 “主帅?” “你且回营休息吧,本帅自有驱迟。” 将领不敢多言,只得默默地退了出去。 俞子衍这才抬起头来,朝外面看了看,邯州军防御之严,城池之固,将帅 之和,都在他的意料之外,记得从北地返回京师之时,他只是隐约风闻,说邯州义军的统领,做了许多义举,他尚不相信,今日一见,方知为真。 看来这个陈青霄,并不是那起出身草莽的乱世英豪,只凭一腔热血贸然起兵,而是有着卓越的军事才能,和长期征战之经验,而其麾下藏龙卧虎,更是深不可测。 俞子衍不禁轻轻叹了口气,联想起自己在京师所见之情形,愈想愈是心寒——皇帝根本不理会百姓疾苦,于宫中夜夜笙歌,朝朝华宴,满朝文武也是暮气深重,各贪禄位。 一丝冷笑从俞子衍唇际浮出,其实,临出军之际,他的心里便有两番盘算——倘若此战可打,那便打,倘若此战不能打,他则会—— 奇怪。 站在城楼之上,孙睿鸣看着几十里外岿然不动的敌营,眼里闪过几许困惑——按道理说,对方早已发起攻击,再不然也会派几队人马出来叫阵,可是为什么,看这情形,对方不但是想保存实力,而且是—— 孙睿鸣脑海里突地闪过一个念头,然后转身加快步伐朝楼下而去。 太阳缓缓地坠下地平线,士兵们都围在桌边吃饭,康河王和几个左近的幕僚同处一席,他目光扫过诸人,却发现缺了一个,不由道:“睿鸣呢?” “自戌时起,一直呆在帐中,不曾露面呢。” “哦?”康河王微觉惊讶,“他这是——” “我去过几次,到底不便打扰。” 康河王想了想,仍旧埋头吃饭。 直到月亮升上树梢,孙睿鸣才从自己帐篷里出来,却意外地发现很多人都在外面等着他,不由一怔。 “先去吃饭吧。”代世容轻轻地道。 “是啊,去吃饭吧,饭菜都凉了,我让士兵们再给你热热。” 孙睿鸣点点头,走到桌边坐下,待士兵们送上饭菜,他便拿起碗筷吃起来。 “你们说他,”几个幕僚站在远处,不禁压低声音道,“到底 在想什么呢?” “看不出来。” 孙睿鸣吃完饭,起身走向主帐,让亲兵进去通禀,得到康河王的允准后,他方才迈步入内。 “王爷。” “何事?” “恐怕几日之内,天下将有大的变动。” “哦?”康河王放下手中书册,眉梢微微挑高,“睿鸣为何这样说?” “我观那城外统兵之人,并非泛泛之辈,疑其已动不臣之心。” “不臣之心?”康河王先是愣了愣,然后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不臣之心,朝廷派来征剿叛匪的王师,居然,居然也——” “如今天下纷乱,群雄并起,有异心者并非我等,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我担心的是,如此一来,四方割裂的局面将会很快出现。” 康河王闻言,却霍地站起:“这不正是我等期盼已久的时机吗?” “确实是时机。”孙睿鸣点头,“曾经鼎盛一时的大景王朝,转瞬间就将分崩离析了。” “话不能这样说。”康河王摆摆手,“自来不破不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倘若不是如此,我等英雄缘何有机会得出?” “殿下所言极是,自古有言,时世造英雄,纵然我等非泛泛之辈,欲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也需得天时地理人和俱备,如此方能趁势而起。” “那么,”康河王双眸烨烨闪亮,“依军师看来,现在,是时机了吗?” “且再给卑职十日之期。” “好。”康河王点头,“本王就再给你十日。” “还有,”孙睿鸣加上一句,“纵然时机成熟,殿下也万万不可心焦,小不忍则乱大谋,那九五至尊,可只有一个。” 康河王点头,旋即道:“本王省得,你无须忧虑。” 孙睿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把送到唇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不是他多虑,人非圣贤,皆有七情六欲,倘若功成,难免骄矜,更何况是问鼎天下,留名青史之大业,更是令从古至今无数英雄折腰。 第94章 忧虑重重 到这个关键,他怕的却是康河王一旦功成,必定天下众人仰视之,到时候,他是否还能保持这份淡定与从容,实在难说。 怀着这样的忧虑,孙睿鸣转身走了。 如孙睿鸣所料,五日之后,俞子衍果然将大军撤至离邯州不远的飞虎峰上,公然举旗。 反了。 这消息像是长了翅膀的鸟儿,瞬间飞向四面八方,激漾起千层巨浪。 一时之间,各处兵马起了百余起,朝廷上文武百官为之震动,扑灭了此处,另一处又起。 立在城楼上,孙睿鸣右手垂在身侧,微微有些颤抖——子不杀伯仁,伯仁到底还会是因子而亡。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成魔成佛,一念之间。” 当年,师傅就曾经这样,一字一句,再三再四地告诉他。 自古以来成大事业者,必定伴随着巨大的腥风血雨,没有一个创业之君,可以兵不血刃地得到天下。 是以左近之人,要么是伴君而得道,要么是随君而成囚。 师傅何等利目如炬,早已将这一切看穿看透,而他也正是因为清楚这层原因,不到万不得已,不肯出山。 虽坐中军之帐,运筹帷幄,然则千里之外,也因为一己之谋,而有人送命。 “睿鸣?” 孙睿鸣转头,深深地看了代世容一眼,如今在这邯州城中,能解他孙睿鸣心境的,大概也只有代世容,廖广远这区区几人了。 “世容。” “嗯?” “我想跟你,好好地谈一谈。” “好,今夜子时,我们在小树林一会。” 是夜,明月高悬,照得下方一片雪然。 代世容走进树林时,看见孙睿鸣一个人蹲在石头上,他便走过去,席地而坐。 “世容,今日之言,我只能对你说,出我之口,入你之耳,绝对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世容你只管直言。” “时 机到了。” “你说什么?”代世容霍地起身,太阳穴突突直跳,虽然,这句话他一直等了很多年,但突兀从孙睿鸣口中说出,还是让他一阵热血直涌上心头。 孙睿鸣闭上双眼,往后仰靠在树干上,禀住呼吸。 “你,你把刚才的话——”代世容再次蹲下身子,一把抓起他的手,“再,再,再说一遍。” “时机到了。”孙睿鸣却还是那样,表情淡淡的。 “哈哈哈,哈哈。”代世容也算心性坚忍,听此言语却不禁手舞足蹈,眼中热泪滚滚。 “你想哭,想笑,想叫,都可以,但只能在这里,只能在这里。” 代世容哭了笑,笑了哭,他已经四十开外,自二十六岁,年少英发时起,随康河王东征西讨,亲眼目睹了诸多磨难,原本以为,一生一世再没有机会,实现心中那个辉煌的梦想,孰料—— 过了许久,他的心情才一点点平静下来,一振衣袍,重新在孙睿鸣面前坐下,定定地看着他:“那你预期,几载霸业可成?” 孙睿鸣竖起三根手指头。 “三,三年?”代世容吃了一惊。 “倘若局面在我掌握之中,当是如此。” 代世容禀住呼吸,许久凝立不动。 “然而今夜我要说的,却不是此事。” “那是什么?” “你有没有担心过,身后之事?” “身后?”代世容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今日的殿下,明朝一旦登基,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睿鸣?” “殿下的性情,我比较了解,贫穷没落时,他或许还能坚守得住,可当真功成天下,耳中谄词听得多了,恐怕——” 代世容沉默。 他当年追随康河王创业,倒真没想过功成之后的事,只是觉得遥远,十分地遥远,他甚至料过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甚至被朝廷抓捕弃市——这些 他都不害怕,甚至没有感觉,可是成功—— 想象着康河王一朝成为帝王,掌控无数人的生死?想象他万万人之上,高踞龙椅? 那凛冽的权威,果然令所有人胆寒。 他代世容身无长物,倒也不怕被牵连家中一族,再说他和康河王之间,也没有任何不能见光的东西。 纵然如此,也难保将来如何——毕竟一个人在落魄之时,所经历非人之事,遭人羞辱,遭人毒舌,那都是有的。 故此,每个成功者在成功之后,都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粉饰太平,挖空心思给自己的生平涂脂抹粉。 其实,成功者和大多数失败者都一样,他们要吃饭,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他们也有种种不为人知的秘辛,可是一旦成功,却往往极易被人神化。 “睿鸣,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多吗?”孙睿鸣叹息,凡人就是因为想得不多,所以往往顾此失彼,他通观全局,已知未来结果。 “我更忧虑的是,倘若将天下大权交到殿下手中,而殿下不善加使用,执权柄而行不仁之事,那么我们数年心血,岂不白费?” “皇者,执天下之权柄,为亿兆生灵之首,其一言一行,牵连甚广,是以——” “你这样说,是怀疑殿下吗?” “非也。”孙睿鸣长长叹了口气,“殿下也是人,是人就难免犯这样那样的错误,小错尚可,倘若大错,将无法挽回啊。” “大错?” “是。” “王爷会有什么样的大错呢?有咱们这一班臣子从旁提点,不会有大错啊。” “算是我杞人忧天吧。” “睿鸣兄啊,你就是凡事想得太多,过于深思熟虑,有时反而会错过当下啊。” “或许吧,我今夜叫你前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 “倘若将来殿下行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之策,你 可会后悔?” 代世容沉默半晌,方才异常肯定地道:“不会。” 言罢,他正色道:“世容这一生最大之愿望,就是想寻一英明君主,辅佐他成其霸业,如能完成此愿,世容纵千刀万剐,心志也绝不动摇!” “好!”孙睿鸣霍地站起身来,“真乃豪杰之言,有你这句话,将来纵发生什么事,我也可托付给你了。” 两人久久地凝视着彼此,均感觉到内心强有力的跳动。 自第二日起,孙睿鸣恢复常态,依旧该做什么做什么,夜里便去康河王帐中密议。 “不知各地可有消息传来?” “这些都是。”康河王将一大堆信札交给孙睿鸣,孙睿鸣拆开,一封接一封地仔细看着,双眉深锁。 “睿鸣?” “有喜有忧。” “喜在何处?” “中原九十六州,有七十二州已反,唯京师一带,尚在朝廷的掌握之中,此为喜,忧则是,京师外围十六州的兵马,得天时地利之厚,倘若他们想取京城,可是容易得多。” “这个,”代世容沉吟,“我倒不这么觉得。” “哦?” “就算他们攻下京师,倘若己身势力不够强大,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裳,京师在不在我们的控制中,并不是关键,关键是,天下人心。” “世容所言有理。” “故此,卑职建议,殿下誓师出征之时,必旗帜高张,广发檄文,言当今皇帝之失政失德,令其辩无可辨,再号令天下群雄共讨之,一路之上严明军纪,善待民众,使民心尽服,未到军师,声威已至,如此,大业自可水到渠成。” “有理。”康河王点头,“十分地有理。” 次日起,代世容便安排各营开始整顿,士兵们操练日久,早就想着出去一试身手,此际各个兴奋异常。 夜。 康河王在帐中穿起簇新的衣袍,拿起匣中长 剑细观,眸中难掩兴奋。 “殿下。” “哦?睿鸣啊。”康河王将剑放回匣中,“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我来看看,王爷准备得如何。” “哦。”康河王当即旋转了两圈,“怎么样?” “恭喜王爷,哦,不,万岁。” “什么?”乍然听得这么一声,康河王不由吃了一惊,虽然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以这样的身份来期许自己,可是,可是一想到这即将变成现实,还是忍不住,真地忍不住,很忍不住。 “万岁。”孙睿鸣敛袍,在康河王面前跪下,先朝他重重叩了一个头,“卑职感谢殿下对卑职的信任,感谢殿下为了大业辛苦的忍耐和等待,感谢殿下不畏惧艰难困苦,一直保持着心志,感谢殿下……希望殿下,永远记得年轻时的初衷,时刻警戒自己,将来不管发生什么,绝不可背离心志。” 康河王怔住。 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放下剑伸手将孙睿鸣扶起,目光深沉地看着他:“睿鸣你言重了,自来成大事者,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能为常人之不能为,本王,绝不敢有负先生辅佐之大义,本王今生,若有失德败行之处,当如此案!” 康河王言罢,拔剑于手,将那桌案一劈两半! “殿下可知道,对一个王者而言,最珍贵的是什么?” “这——”康河王沉吟片刻,方才拱手,“请先生赐教。” “是一颗光明磊落的王者之心!纵然身临绝境,四面楚歌,王者绝不会动摇,纵然从云霄跌落骨底,一息尚存也可东山再起!纵然小人从旁掣肘,仍能顽强地奋斗不息!” “本王记住了,自今尔后,唯军师之命是从,请军师,长伴本王左右!” 这一夜,君臣二人促膝长谈,说天文,地理,说今后霸业既成,该如何治理天下,从当前,说到很久以后…… 第95章 纵横联合 号角长鸣,战旗飞扬,康河王身穿一身大红袍,登上高台,手捧长剑,目视八方。 “当朝何氏者,踞九鼎神器,而不自惜,暴殄天物,滥用民力,致使山河动荡,生灵涂炭,各地诸候群雄并起,本王顺天应命,誓师出征,代天讨之,倘若功成,当与诸位同心同德,重振纲纪,一扫妖氛!” “重振纲纪,一扫妖氛!重振纲纪,一扫妖氛!”台下将士们的呼声此起彼伏,直上云霄! 城门缓缓洞开,高大的辇车载着康河王往城外而去,两旁跟着他的左近,如孙睿鸣,代世容等左右肱股,果如孙睿鸣所料,大军所过之境,势如破竹,乡绅们备办酒宴犒军,年轻儿郎们纷纷响应,加入军中,义军的队伍很快庞大起来。 “主帅,你看——” 远处的山坡上,一人抬手指着下方。 白衣男子的袍角微微被风吹起,目光沉吟。 “主帅,连邯州军都出城了,那咱们还在这里做什么?” “你急什么。”白衣男子淡然扫他一眼,“此刻天下动荡,贤愚混杂,是非输赢难下决断,不用淌这混水。” 兵卒沉默,撇撇嘴不敢多言一句。 待最后一批邯州军过去,白衣男子方才带着兵卒返回营中,他遣退所有人,展开图卷,细细观之—— 九十六州反七十六,这方戏台可真是热闹。 争雄天下?逐鹿九鼎? 天下是那么得到的?纵然得到又能如何?只怕旦夕间易手于他人,也未可知。 纵然你陈青霄能在邯州一带割据一方,但问鼎中原? 俞子衍的目光离开地图,转头走到一旁的床榻边躺下,微微阖上双眸。 他性格向来沉稳,知道轻重缓急,更知道世事虽变化万千,却终归一途。 若论行军打仗,或许他真不如陈青霄手下那帮人远矣,但若论观局布子,谁输谁赢尚难料定。 却说康河王的人马出邯州后,仅用了半月时光,便 已至京师郊外,和他们此前料想的大为不同——都以为京师郊外必定是刀光剑影,早已杀成一团,谁知四下里却异常安静,只看见几支不成气候的小队伍,一听说康河王的赫赫威名,便各自溃退。 “睿鸣,”事情的过于顺利,让康河王都不禁有些疑惑,“你看这——” “等等!” 孙睿鸣忽然喊了一声,众人齐齐愣住,却听孙睿鸣又道:“布阵!” 士兵们立即按平时操演好的,立即排列成阵。 却听得“唰唰”一阵疾响,无数支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幸而士兵们早有准备,举起盾牌护住辇车,康河王更是浑无惧色,一来他本就身经百战,二来出征之前他已穿上金丝软甲,是以纵身处险境,也没有丝毫慌乱。 箭雨之后,四周杀出六支队伍,每支队伍都打着不同的旗号,孙睿鸣唇角微微挂起丝浅笑——快道说连日以来均无动静,原来是在这里伏了一手。 “军师。”士兵们虽然经历过训练,但那训练和真正的厮杀完全是两码事,此时有些胆小的士兵连手都抖颤起来。 “廖广远!”孙睿鸣大喝一声。 “卑职在!” “陈千云!” “卑职在!” “高达!” “卑职在!” “集结人马,随时准备应战!” “是!” 六支人马缓缓从不同的方向逼近,但却各个按兵不动,气氛显然格外地压抑。 头顶煞白的光洒下来,耀得人有些眼花。 “睿鸣。”康河王不由轻喊了一声。 “殿下。”孙睿鸣登上辇车,却见康河王双眸沉黑,赶紧轻声安慰道,“殿下,请勿慌乱。” “他们——他们——” “如果不出所料,他们应当是已经占据了京郊的各个割据势力,此刻以逸待劳,集结于此处,是专门等候我军到来。” “难道说——” “殿下请勿慌张,此态早在卑职意料之中。” “那——” “这六支人马,看似浩浩荡 荡,其实私心都有打算——倘若咱们不动,绝对没有人采取主动——此地乃京师脚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管是谁,只要折损了人马,都会被人轻易地吞掉,所以,他们肯定会僵持不下,等待某一方打破这个僵局。” 康河王没有言语。 这时,对面一支人马中起了骚动,冲出来一名英姿飒爽,手舞双剑的女将军。 邯州军一看,顿时都不由吃了一惊,有士兵却“吃吃”笑起来:“难道没人了么?竟然让个女人出来应战?” 那女将军持剑立在马背上,岿然不动,双眸烨烨闪亮,士兵们的哗笑之声消失了。 “可有谁应战?” “让我来!”陈千云拍马而出,孙睿鸣想要唤住他,却已然来不及。 陈千云纵马行至阵前,却听那女将淡淡言道:“报上名来。” “陈千云。” “好。”女将军略一点头,右手剑在胸前平举,左手剑前递。 “看在你是女流之辈,我且让你三招。” “好。”女将军面色雪然,忽然一声轻咤,刹那间已策马自陈千云身旁掠过,孙千云但觉臂上一凉,已然绽出条血口! 他悚然骤惊,哪里还敢托大,立即打迭起精神迎战,两人你来我往,很快斗了十来个回合,陈千云面色赤红,呼吸促急,女将军却仿若行云流水,轻松自在之至。 陈千云两眼死死地盯着这女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他好歹也算是一方霸主,执牛耳多年,何曾见过如此枭悍的女人? 此时他骑虎难下,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唯有立在原处,怒发将冲冠。 就在陈千云凭着一时血勇,准备再度出战时,后方忽然传来鸣金之声,陈千云恨恨,只得拨转马头而去。 回到营中,他很是灰头土脸,士兵们中起了一阵小小的奚落。 “这女人手上的功夫着实不弱,只怕我军之中,还无人能胜她。” “或许,卑职出战,能将她击败。” “你? ” “嗯。” “这——” 就在孙睿鸣准备出阵的刹那,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喊声:“菁儿,你回来。” “爹爹,”女将回头看了一眼,“却待女儿再打它几个回合!” 女将言罢,再次转头,目光冷冷从众人脸上扫过:“还有人应战吗?” 孙睿鸣拍马慢慢踱出,谁知女将一看见他,却收了双剑,娥眉淡淡扬起:“我不跟你打。” “为什么?” “我不是你的对手。” “你倒是爽快,”虽然两人身处不同的阵营,孙睿鸣却极喜欢她这样的性子,“既如此,便请女将军回去吧。”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退回去。” “我叫孙睿鸣。” “孙睿鸣——”女将军调转马头,朝自己的阵营奔去,口中响亮地道,“你听好了,我叫司马菁菁!” 战场上这突然的变化,让双方人马都感意外,孙睿鸣看着她走远,方才拨转马头,缓缓走回自己营中。 “睿鸣,”代世容不禁打趣道,“你说她是不是看上你了?” “是啊是啊,孙军师人才英俊,文武双全,诗书满腹,才华横溢,自然为众多女孩子所属意。” “说不定人家会在什么地方设个什么阵法,把咱们孙将军给掳了去。” “哈哈哈哈。”士兵们当中响起一片快活的笑声,孙睿鸣也笑,不过那笑却很淡很淡。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对方军营里毫无动静,孙睿鸣也下令让将士们原地休息。 只是战马却有些焦躁起来。 孙睿鸣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心中暗暗吃惊——难道敌军中也有人深谙兵法,晓得这烈日底下,战马最是不耐渴,故用此计拖延时间,目的只是为了接下来的总攻? 一念及此,他不由有些心惊肉跳,随即凝神仔细观察四周围的动静,目算哪一支队伍战斗力较弱,到时好集中力量冲击,打开一个突破口,逃得生机。 孙睿鸣异常小心,也异常冷静,他 非常明白,此刻自己任何一个判断失误,都有可能给义军带来极大的损失。 “睿鸣?”代世容也觉察到了他的异状,凑到他身边。 “传令给第一营千夫人,命其迎敌,二营三营突围,四营五营保护殿下,你留下,带领六营殿后。” “好。” 果然,对方三支人马忽然一齐冲杀而至,邯州军中不由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而孙睿鸣已经果决地一马冲出,率领第一营冲向对方西南方的一支人马,眼见着快到跟前,却又变了方向,改向西北方。 那支军队统领本来准备迎战,然而孙睿鸣刀剑犀利,乍一照面,便将其立斩于马下,敌军顿时一轰二散,孙睿鸣率领士兵们,成功闯出一条路来,二营三营四营五营紧随其后,看似严密的六军合围,就这样被破了。 “司马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大家不是事先说好了吗?先把邯州军剿灭,除掉陈青霄以绝后患。” “张将军,你这话说得好便宜,却不见陈青霄人强马壮,我们单一出战,岂不是送死?再则,好歹我女儿还战胜了陈青霄手下一员猛将,而你呢?” “好了。”一个沉凝的嗓音响起,“都不要争了,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如今放走了陈青霄,他必定会有所提防,以后想要捉拿他,必定更加麻烦。” “此言倒是有理,那以王将军看,该当如何?” “先各归各营吧。” “告辞。” “告辞。” 待回到营中,王一虎窝在心中的火气才彻底发作—— “竖子不足与谋,竖子不足与谋!” “将军。” “可恨我手下并无虎狼之师,要不今日怎能容那陈青霄走脱?这帮龟孙子,只晓得握着自己手上人马不放,却不知将来有一天,却终将被养大的猛虎吞食殆尽!” “将军何必着恼?这眼下,不是胜负难料吗?” “你懂得什么?”王一虎狠狠地瞥他一眼,那百夫长顿时不言声了。 第96章 钦差大臣 有道是,凡是出来闯荡江湖的,一个个比那鹞子还狠,比蛰伏在草丛里的毒蛇还毒。 人人自然都盯着那把龙椅,精心策划,步步为营。 未成功之前,用尽手段,成功之后,才有资格涂脂抹粉,世情大概如此。 邯州军营中。 主帐之内。 气氛是前所未有之凝重。 谁都料不到,出师之后竟会有这样一番遭遇,虽说并没有给整个大军造成什么实际的损伤,但也不小地打击了军士气的士气。 康河王好歹是经过大事的,很快压下自己的懊恼之意,容色恢复淡然:“睿鸣,现下,我军该当如何?” “先占领一座城池。”孙睿鸣果决地道。 “此言有理,那么,依军师看来,占领哪座城池为宜?” “烟州。”孙睿鸣异常简洁地道。 “军师可以说说理由吗?” “烟州地处交通要塞,内控京机,外摄西北,西南诸州,且烟州历来是朝廷大军囤粮之处,府库丰盈,倘若我们能占领烟州,将来无论做什么,都会极其有利。” “报——” 这方刚刚议定,便有士兵冲进来。 康河王面色冷凝:“何事?” “有一支人马自山坡下而过。” “去哪里了?” “烟州。” 听罢此言,康河王霍地站起——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请殿下允许卑职,速派一支人马前往,抢先夺下烟州城。” 康河王刚要发令,却见孙睿鸣竖起只手掌摇了摇,眼里顿时掠过丝讶异:“睿鸣?” “此时不必操之过急。”孙睿鸣沉吟,“我们也可派一支人马前往,但不必攻城,只在城楼下观战。” 帐中诸人也不是傻子,顿时明白过来,当时便有一员将领站出来:“属下愿意前往。” “准。”康河王拔下令箭掷与他,对方接过令箭,正要离去,却听孙睿鸣又道:“慢。” “孙军师?” “你此去 烟城,切记一条,不管遭遇什么的情况,皆不可自乱阵脚,须得沉稳,冷静,抓住恰当的时机方可发起攻击,一旦发起攻击,务必在短时间内将敌军击溃。” “是。” 将领领命而去,孙睿鸣这才转头看着康河王,康河王因道:“大家也累了,先回各营休息吧。” 众将领纷纷离去,孙睿鸣和代世容却照例留了下来。 “没有想到。”康河王轻轻地叹息一声。 “是……卑职失算……”孙睿鸣微露歉意。 康河王摆手:“谁也不是神人,都有失策之时,我唯一觉得意外的是,敌军之中似乎有人在操纵,此人熟悉我们的用兵谋略,用兵计划,并且,能够说动六方人马联盟,真是不简单。” 孙睿鸣沉默。 他也是第一次,觉得这件事非常地蹊跷。 “我到底,是小看了天下英雄。” “睿鸣不需泄气,”代世容从旁言道,“自来**天下,不可能一蹴而就,重要的是临机应变,千万不可失去心中之志。” “对。”康河王亦点头。 “现在我们来好好地商议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目前最好的法子,便是取下烟州,将大军迁入烟州城内暂作歇息。” “好。” 三人议定,方走出营帐,却见士兵们已经安下营寨,更有人点燃篝火,开始做饭,米饭的香气在空中飘散开来,令人馋涎欲滴。 四天后,派出的军队返回,告知烟州城已破,康河王等人心中不由骤喜,孙睿鸣随即下令,立即整顿军备,连夜拔营,赶往烟州城。 大军在烟州城内驻扎下来,孙睿鸣终于分出功夫,开始策想下一步,他原本以为,分布于京郊的各股势力会峰拥而至,哪晓得半月光景过去,烟州城外却不见半个人影,邯州军自离开大本营后长途奔袭,非但无一战,反而等来了朝廷派来的钦差大使。 钦差带来了皇 帝的御诏,正式将康河王的封号以朝廷的名义册封于他,并且赏他黄金千两,封地一万亩,辖三万四千户。 待钦差一走,军营里顿时热闹起来,说什么的都有,有说皇帝这次出手真阔绰的,有的人却在想,康河王是否会接受朝廷的封赏。 康河王自己也颇为踌躇,于是屏去所有人,又一次单将孙睿鸣和代世容留下。 “对于朝廷此次的举动,两位不知有何看法?” “朝廷此举的意图很简单,不过就是想分化各支义军,或者拖延时间。” “那你们觉得,本王应当如何处理这封御诏?” “领受。” “领受?”康河王一愣。 “是的,领受。” “一来,这黄金是实在的利益;二来,殿下若接受皇帝的御赐,会让其他各路义军首领放松警惕。” “此言何意?” “各路义军的意图,眼下我等还瞧不明白,想来朝廷所派之钦差,绝不止我们一处,而其他各义军也接到了,既然接到了,就会有所表示,而我们也可借此机会,看看他们各自的反应,以此来揣测他们的真正用心。” “睿鸣此言甚为妥当,那就如此吧。” 第三日头上,却有一支飞箭从城外射来,上面绑着封信函,邀康河王至皇城下会盟,共商大计。 “看样子。”康河王看罢信,随手搁于一旁,从盒中拈起一颗棋子,抬手将几步开外的烛火给打灭,“有人沉不住气了。” “这次会盟,不简单啊。” “睿鸣你也看出来了?” “自然,很明显是各支义军想借机会,一探彼此虚实,这次会盟,可是微妙至极啊。” “那么,依军师看,有没有去的必要?” “当然有。”孙睿鸣点头,“敌欲探我之虚实,我也可借此机会一窥敌之强弱,大家彼此彼此嘛。” “此言着实有趣,既如此,军师可愿与我一同前往。” “卑职 愿陪殿下一行,另外,世容也该去,再带上广远,和他手下一百名死士。” “就这么办。” 三日后,康河王和孙睿鸣,便按照信函上的约定,整装出了烟州城,策马往皇都城下而去,到城下看时,却见各路义军已来了泰半,分列于广场之上,泾渭分明,广场中央搭了个高高的木台,此际还是空的。 “看来,咱们来得早了,且休息休息。” 立即有士兵给康河王放下虎皮椅,康河王沉身坐了,孙睿鸣和代世容分两边而立,后方廖广远按剑而立,目光直视前方,面无表情。 太阳渐渐升上半空,蓦然一阵鼓响,一个身披红色披风的男子,大步流星走上高台,朝四周团团一抱拳,沉身道:“诸位有礼,在下乃渭州军副统领董岳,今日能与诸位英雄在此会晤,实乃平生之幸。诸位远道而至,想必都是为了身后这座赫赫的皇城。” 各路义军统领面色齐齐一凛。 “九五至尊虽然诱人,但只有一个,当此节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诸位或秣马厉兵多年,或潜伏待命多年,为的也是某朝一登大宝,震惊天下,然则天下者,人人而得之,百里之内,必有英勇豪杰之士,是以,天下乃是大争也,凡大争,必有血腥,故此,” 那人谈笑间鼎定江河,却有一种难言之气度。 “在下有一言在先,将来无论谁得天下,希望都能念着今日之谊,心存一丝仁念。” 众义军统领暗暗哂笑,心道这人真是个书呆子,既然已经兵到此处,焉会善罢甘休?什么仁念不仁念,一旦厮杀起来,那就是你死我活。 生存于这世上,谁手上都脱不了几桩冤孽,谁心里都藏着污暗,越是做大事业者,那背信弃义之事做得也便越多。 人世间看穿了,无非也就是这样几出戏,唱来唱去,谁都不比谁高明些。 但表面上,众人 仍旧装着和善,维持着应有的礼仪和体面。 “下面,演兵开始,先以我的渭州军为首,表演枪法。” 众人都是行伍出身,刚才那番文绉绉的话,全然不起什么作用,此际却全都打起精神来。 却见一支身着铠甲的士兵持枪快步走进场中,横刺,挑杀,回枪,结阵,干净利落,端地是虎虎生风。 渭州军枪阵之后,又有陈州军的步兵阵,陇州军的骑兵阵,尤其是濠阳军的战车阵,让孙睿鸣这等能人,也不禁大大开了眼界。 “睿鸣。”康河王以手掩唇,压低声音,“以你看,这帮人如何?” 孙睿鸣面现沉吟,没有作答。 “怎么?” “请殿下恕罪,卑职一时还未能瞧明白。” “哦?” “战阵之要义,在于杀敌,花架子好看与否,并没有实在的意义,所以,要想知道一个战阵的结果到底如何,须得在战场之上,真刀真枪地比拼,这样是看不出来的。” “邯州军!”不提防高台之上,蓦地传来一声高喊。 “轮到我们了。” “睿鸣?” “殿下放心。”孙睿鸣言罢,侧头对廖广远耳语几句,廖广远随即领了五十士卒出队,分五行而列,朝广场中心走去。 但见,五十士卒在广场中间立定,廖广远自己大步流星上了高台,从怀中掣出五面旗帜,先将红旗一挥,士卒们立即举起手中盾牌,大喝一声:“呔!” 廖广远再一挥黄旗,士兵们挥出腰刀,齐齐砍向前方。 “这算什么阵法。”一名义军统领不由冷嗤道,“分明是三岁孩童玩的游戏嘛。” 他的话刚说完,却见广场上的情形已然改变,五十名士兵分五个方位而立,身影交错变换,一时间竟教人难以辩认。 随着廖广远手中旗帜的变化,阵形也越来越复杂,待整个阵法止住的那一刻,周围义军中团团发出一阵轰然叫好声! 第97章 城下会盟 廖广远走到阵前,冲所有义军统领抱拳行礼,然后领着所有士兵们退回军队中。 未几,一乘轻骑从对面的军队里奔出:“我家主人请康河王至台下一叙。” 康河王看了孙睿鸣一眼,带着他,还有代世容,廖广远一起出列,在二十名士兵的拱卫下,缓缓行至高台下。 早有人抬过来桌案。并一瓮瓮美酒,义军统领军列席而坐,孙睿鸣定睛看时,见有十五六人之多,年纪从大到小不等,小的三十来岁,年长者已经须发斑白。 众生先自报了籍贯,谈笑风生,豪情恣肆。 旁边士兵将一块块肉架在火上烤,油脂滴进火里,滋滋地响。 待烤熟了,方用小银刀分割成一块块,放在大铜盘里,呈至每张桌案上,义军统领们或踞案而食,或取佩剑割肉啖之,士兵们又送上美满,统领们丝毫不拘小节,端起碗仰头便灌,豪迈之至。 “如此醇酒好肉,却无歌舞,岂不扫兴,来人啊,舞剑击缶为乐!” 当下,便有两人持剑而入,在空地中央互相比划起来,边上又有人慷慨击缶,众将士唱吟之:“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睿鸣。”康河王的心思,自然不在这酒肉上,压低嗓音对孙睿鸣道,“你看这些人如何?” “禀王爷,单此一面,实难断定。” 康河王深吸一口气,方才用小刀叉起块肉,放进口中细细地咀嚼着。 歌舞罢,其中一名义军首领站起身,走到空地中央,他将手一招,立即有士兵送上一张极大的弓箭,那人一手拿弓,另一手搭箭,但听得“嗖”的一声,箭矢直奔城楼上而去,将一面杏黄色的龙旗射落,城楼上顿时响起一阵喧哗。 那统领转过头来,眉宇之间隐有得色:“在座诸位,可愿与我一试高低?” 座中一时静默。 他们所处之地,与那城楼相 去二十里之遥,此人竟能一箭命中,显见得臂力之强,远胜常人数十倍,谁敢轻易应战? “怎么?不敢吗?”那人见所有宾客端坐不动,脸上不由有了几许张狂之色。 “睿鸣?” 康河王转头去看孙睿鸣,却见他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把眼前这点子事放在眼里。 康河王只好也不作声,未料那人却大步流星走到康河王桌案前,抬手一抱拳:“都说殿下营中悍将如云,不如今日,也让小的开开眼界如何?” 对方这一出,显然大大出乎康河王的意料。 廖广远仔细目测了一下城楼的距离,正准备站出来迎战,却被孙睿鸣拽住,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嘱咐了两句。廖广远点点头,走出阵外,冲那统领一抱拳:“小可不才,愿借此兴一试身手。” “好。”对方将弓箭抛给他,便走开一旁。 廖广远蹲了个马背,将巨弓握住,缓缓地,缓缓地拉开,但听得“嗡”的一声,箭矢破空,却在离城楼尚有一尺的地方,坠了下去。 “可惜!”在座诸将领忍不住拍案而叹。 廖广远回身,将弓箭还给对方,未料对方却拿眼看定了他,久久不语。 “献丑。” 廖广远的神态始终那样平和,安然回到队伍中。 那人也退了回去,刚坐定,旁边一人便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如何?” “与我在伯仲之间。” “哦?”对方微觉惊讶,“可,可他的箭……” 那义军统领没有言语,只是端起酒盏来,浅浅喝了一口。 接着,有人出来演练剑法,有人擂鼓纵兴,但在孙睿鸣看来,不过都是些庸碌无为辈,他甚至忍不住暗揣,难不成是世无英雄,竟使竖子成名?或者各支军队都有意隐藏了自己真正的实力? 夜,一点点深了,会盟结束,各支军队纷纷撤离,空旷的城下,只余一大堆空空的酒坛,还有满地残骸 。 “睿鸣,今日之盟,在你看来,却是如何?” “未知深浅。” “怎么说?” “十六支义军,号称泱泱百万,然最后能胜出的,也就两三支而已。” “哦?”康河王目露沉吟,“在你看来,谁是将来我们最大的敌人?” “殿下想听实话吗?” “当然。” “依卑职看来,殿下已经没有敌手了。” “什么?”康河王大大地吃了一惊,“睿鸣为何如此说?” “我观今日在座的义军统领,多为有名无实,有勇无谋,有形无道,皆难成大器,如果他们联合起来,单对付我们,输赢尚自难料,倘若他们各自为阵,我军可逐一歼灭之。” 孙睿鸣话音未落,帐外传来哨兵的声音:“报——营外有人求见。” “这个时候——”孙睿鸣目光一闪,“可真是有趣。” “睿鸣,依你看,我是见,还是不见?” “且见见,听他们说些什么。” “好,引来人至大帐相见。” 却说康河王旋即令人点燃大帐里所有的烛火,自己穿上件王袍,往那桌案后一坐,稍顷,哨兵领着三人步进,康河王定睛看时,见正是今日城下会盟中的三位,当下仍然是端坐不动,看着他们三个走到案前。 “都说康河王勇智非凡,不是寻常人可比,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让我等钦服。” “三位也是豪杰人物。”康河王还是那样从容。 “我三位,”三人对视一眼,才由其中一人道,“自知非康河王之敌,故请托于王爷名下,但表面上,仍然各率各军,只希望将来,康河王大业得成,可分封一二邑户,养活手下人口便是。” 原来是结盟? 康河王心中飞速闪过一个念头,却并没有立即答应,而是淡淡地道:“诸位有些心意,在下深觉荣幸,诸位难得到此,不若,先坐下来喝杯酒,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 当下,四人分宾主而坐,有士兵送上美酒佳肴,四人一面吃喝,一面谈论些天下大事,都觉甚为投契。 眼瞅着快到子时,其中一人站起,朝康河王躬身示意:“殿下,未免消息走露,我等这就离去。” “世容,替我礼送三位。” 却说代世容亲自送那三个义军首领离去,而康河王则站起身,轻轻踱到孙睿鸣面前,低沉着嗓音道:“睿鸣,依你看,今日之事——” “未知真假,王爷不宜采信。”孙睿鸣异常简短地道。 “难道,你觉得他们有所挟藏?” “难讲得很,未到最后关键时刻,什么人存什么样的心思,往往都是无从判断的,倘若轻信于人,不过是自取其败,若想最终成就霸业,殿下唯一能相信的,只是自己的判断。” “好。”康河王点头。 “自来图谋天下者,非最后成就大业,否则都不应轻易展露于人,盲目暴露,只会给自己招来灭顶之灾,还不如深深隐藏真正的作战意图,让旁观者摸不清虚实,不敢贸然下手,方为上上之策。” “对我们而言,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夺下皇都,至于其他的事,都是细枝末节,根本不值得分心。” “好,本王明白了。” 出了主帐,恰好看见代世容送客回来,孙睿鸣便将他叫到一旁。 “依你看,那三人存的是什么心思?” “居心叵测。”代世容非常直接地答,“睿鸣,你并非初入江湖之人,但知这世上之人,多半都是各有各的盘算,纵妻子儿女辈,也没有全为对方着想之理,故此,联盟联盟,只有在彼此的利益和目的都相同时,才能联盟,倘若彼此道不同志不合,其联盟自溃。” “有道理。”孙睿鸣点头,“我也是如此想。” “以你的大材,不难窥破整个局面,如今,十六支义军之中,唯我军一支独大,自然树大招风。” “不过这树大招风,倒也有树大招风的好处,一来是让外人不敢轻易小觑之,二来,很容易引人来投。” “对于这些来投我们的人,需得仔细考量,凡存异心异志者,皆不事取。” “自然。”孙睿鸣十分淡定。 “睿鸣。” “嗯?” “你觉得,咱们眼下的危机在哪里?” “危机?” “对,你对危机的把握,一下比我精准,不管是胜是败,是逆是顺,你都有了足够的机智来应对,这一点深让我赞服,故此,我想知道,当下的危机在哪里?” “这个——”孙睿鸣微叹,“你还别说,自咱们起事如此多年来,唯眼下,是最顺利的。” “一点危机都没有了?” “至少,我再没有感觉到那股凛冽的杀气,不过,纵然如此,我们也须得打叠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变化。” “好。” 却说二日,三日,轮番有人上门求访,或为探虚实,或有意加盟,或挑三拨四,皆被代世容以圆滑的手腕给悉数挡了回去。 义军们吃了鳌,便少不得要生事端,有出营帐后便破口大骂的,有暗地里联合要整治康河王的,但康河王均弃而不理。 一群聒噪的乌鸦,哪里折腾得出来什么大新闻。 “是的,王爷的气慨,令人钦佩。”就连孙睿鸣,也忍不住赞叹道,“历来成不不难,力排庸议者难,自古以来凡想开创大局面者,无不遭遇宵小之辈之诋毁,英雄必辱于小人之手,是千古不变之道理。小人畏惧英雄,但又窃窃希望英雄死无葬身之地,是故英雄难为。” “本王已经不计较那些了,”康河王坦然道,“本王自起事以来,夙兴夜寐,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为的就是一朝登临天下,慑服群小,在这个过程中,自然会触犯很多人的利益,但是本王,欲成霸业不拘小节,妻子儿女辈,何如?” 第98章 元灵修行 “殿下果然好气魄。”孙睿鸣淡淡赞了一句,“世间人有人道,马有马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但殿下之道,却是一条独道,成或不成,唯有殿下自知之。” “嗯。”康河王微微浅笑。 “义**领们的反应到底如何,皆无足道,自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只要王爷大业得成,纵然再来几千几万只乌鸦,都无足惧,只是眼下,殿下须得细心审慎之。” “本王明白。” “王爷请歇息,睿鸣告退。” 从主帐中告辞出来,孙睿鸣独自进了自己的帐篷,屏去所有人,凝神静思片刻,再拿出师傅所授之《无道》细观,只感觉身心舒畅,仿佛已经达通天理人伦,灵魂直飞上天去,而寰海宇内,再没有什么能羁绊得住他。 师傅,这就是您所说的,无上王道吗? 王道,无众生之道,而是一条会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道,这条道,初行时或者坎坷重重,途中刀光剑影,但最后却是一种浩大广博的飘渺。 纳万象而丝毫不显。 究万物而自心不动。 这种感觉,到底不是寻常人所有,就像是屹立于山巅,一声清啸间乾坤震荡,那是一种何等的气慨? 师傅,如今霸业将成,徒儿的使命也快要完结了。 只要攻下皇城,扶康河王登基,他们这一番历经磨难的鸿图霸业,就已完成。 合上书卷,孙睿鸣摒却所有的杂念,清明心智,隐隐约约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脱体而出,他来去于天地之间,遨游纵横于四海,观世间诸人诸相诸行,却丝毫不为所动,只坚定地朝着最终那团闪亮的光源。 忽然间,空中雷声大作,接着啪啪地下起雨来,孙睿鸣感觉自己的元灵往下沉了沉,接着又往前飞去。 近了,近了,已然很近了,他几乎已经看得清那一团影像,但是突然间,影像破碎开来,整片天空重新变得一片漆黑。 孙睿鸣一怔,灵魄便从虚空中直接飞回体内,他不由启唇,吐了口鲜血—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的元灵,还是最终无法到达极点?是自己定力不够,还是遭遇了强大外力的压制?是什么在压制自己?是什么在试图压制自己?孙睿鸣觉得,想不明白。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闭耳塞听,强行将自己和外界隔绝开来,进入一个虚灵的世界,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愿多想,最终,慢慢地平静下来,然后呼吸均匀地睡去。 他睡着了,灵魂感觉格外地安适,恬静得忘记了所有的一切,那儿似有一泓纯净的湖水,滋养着他的元灵,慢慢地好起来,好起来。 记得师傅曾经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元灵,只有在最适应它的地方,元灵才会觉得格外地舒适,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倘若这个人偏离了元灵预示的方向,就会感觉痛苦和茫然,而你的元灵,会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走。 孙睿鸣从来不信,但现在却相信了。 他感觉自己体内似乎有一颗晶莹的珠子,散发着很弱很弱的光芒,这丝丝缕缕的光芒温润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免受伤害,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这样安静的空间,这个空间里,最多只能容得下董小南一人,他把自己缩小成小小的一点,藏在这团光影里,悄悄地观察着外部世界,那个世界或者令他快乐,或者让他感到不安,愤怒,不解,但最终都归于淡然,很淡很淡。 “奇怪。”康河王的目光从众人眼上扫过,“睿鸣怎么这个时候还没到?” “殿下,今日并无大事要事,就不用睿鸣到场了吧?” “也好。”康河王点头,却仍旧觉得有些怅然若失,仿佛是缺少了什么,等帐议一结束,他便单独留下代世容,“睿鸣他——” “卑职去看过了,睿鸣尚在帐中高卧,呼吸均匀,面色红润。” “这——”康河王不由有些震怒,“本王在这里日夜操心,他倒好,居然白日安寝。” “王爷,这是一件好事啊。” “怎么说?” “大战之前,睿鸣 尚能睡得如此安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胸有成竹,知道此役必胜,殿下只需领兵出征,直接攻城便是。” “话说如此说,”康河王的眉峰微微扬起,“本王心里到底不踏实。” “王爷是不相信自己吗?” “不不不,”康河王摆手,“或许是等得太久,当梦想成为现实时,感觉已经,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呵呵。”代世容低沉着声音笑了笑——图成霸业这事,每个人感觉不同,就像洞房花烛夜,每个人的感觉,也是完全不同的,有的人幸福快乐,有的人却如坐针毡,有的人回味无穷,有的人如饮白水,最美妙的是在恰当的时候,发生预想的情节,给人一种异常的成功感,但这之后再回忆,也就没有那样的感觉了。 譬如当此节下,混乱的局势渐渐清明,自然有人惶惶不可终日,也有人暗自窃喜,更多的却是旁观着,想瞧这世上还有什么新鲜之事。 而代世容自己的心境,也异常地平静。 或许,局面过于清朗,太多事,早已不言而明。 而事实的发展,似乎要给他们更多的喜悦——皇帝居然派使臣送出降书,说愿献出京城,只求康河王不要涂炭城内的百姓,不要毁弃宗庙社稷,另外给他一座大宅子,可以过着从前醉生梦死的生活。 看着皇帝的书信,康河王微微冷笑——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哦,仅仅只是十五年而已。 十五年前,他被朝廷大军追得东奔西逃,模样好不狼狈,好几次险些丧命,而如今,却即将登上那九五至尊的顶级尊祟之位。 “哈哈哈哈,”陈青霄朗声大笑,“这真是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得到皇帝将亲至献城的消息,不少将领纷纷赶至帐外向陈青霄贺喜,回想这么多年的辛苦忍耐,陈青霄心中快意恣肆横流! 成王!败寇! 是夜,帐中灯火高燃,将领们齐聚一堂,谈及未来之大业,个个兴奋得难以成眠,尤其是将来封妻萌子 ,更让这一帮男人们热血沸腾。 便有人建议,是不是去山下找些年轻貌美的女子来,歌舞助兴,若是从前,陈青霄定然立即严辞拒绝,当下却有些犹豫,他这一犹豫,立即有下属出去,带了几名颜色秀丽的舞姬进来。 衣香鬓影,灯火璀然,简直让人忘却今夕何夕。 康河王不由微微有些怔然。 那些热血征战的过往,那些被困孤城的无助,那些临渊将坠的绝望,在这一刻,忽然显得是那样的不真实。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原来所言,便是这个意思。 但你登峰造顶,将世间一切都尝尽,忽然间会觉得,原来一切,不过尔尔。 “殿下……”一名女子手执金樽,绕到他的身畔,笑容娇媚,看着面前这张绝美的容颜,康河王眸底却闪过丝冷冽——他这大半生,也算是悲欢历尽,如何不知人性之多变? 今朝你在我身畔,宛转承欢,不过因我即将登位,倘若易地而处,我为阶下之囚,或转瞬就将被送上断头台,你却又在哪里呢? 他只是不道破,应景儿接过酒樽一饮而尽,还在那女子脸上亲了一口,帐中诸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宴饮直至黎明,众人方才纷纷散去,康河王蹒跚着行至王帐前,却见淡淡晨光中立着一人,凉风吹来,他的酒顿时醒了一多半,忍不住道:“睿鸣?” 人影慢慢地回过头来,果然是孙睿鸣。 “睿鸣——” “殿下……” 面对他依然那般朗冽的目光,康河王忽然有些无所适从,不由尴尬地笑了两声,然后顾左右而言他:“睿鸣,你,你怎么不去喝酒?” “殿下,酒色之事,可一不可再,还请殿下谨记之。” “是。”康河王赶紧正色,“本王记住了,须臾不敢忘。” 孙睿鸣便点头:“殿下打算何时,于何地接受皇帝的禅封?” “这个,本王心中也在踌躇。” “卑职想着,最好择个良辰吉时,行禅封**,同时宣谕天下,正君上之名。” “本王 ,本王也是这个意思。”康河王赶紧道。 “殿下先去歇息吧。” 康河王这才转身离去,然而心中却一直敲着鼓,不知道为什么,他虽然即将登位,但一看到孙睿鸣,心中还是忍不住怦怦乱跳,颇有点做贼心虚之感,让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是为什么。 “衮袍,王冠,喜绶,金册,都准备齐全了吗?” 帐篷里人来人往,都在忙碌着康河王登基之事,左近之人更是个个面带喜色,想想看,康河王一旦登临九五至尊,跟他的人自然个个身价百倍,华车,美宅,豪服,应有尽有。 “睿鸣。” “何事?” “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进京之后分封官爵之事。” “封官受爵?” “是。” “那你心中,可有了尺度?” “已有眉目,但是,还欠斟酌,想找你一起仔细商讨。” “好。” 两人便进了另一座帐篷,代世容从怀中掏出本册子,轻轻推到孙睿鸣面前,孙睿鸣打开看时,却见自己的名字赫然列在首位,对应的正是——丞相二字。 修身养性多年,他早已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然则此际,心中也不禁漾起几许喜悦,还有一种大功得成的慨然。 阅遍布整个名单,却不见代世容自己的名字,孙睿鸣微觉讶然,于是抬头看了代世容一眼,却见他满脸带笑,似乎并不以为意。 “世容?” “我此生之愿,世容当尽知,不需我多言。” “嗯?” “早年我便说过,今生愿辅佐一雄材大略之人,成其霸业,如今霸业已成,我也该退隐江湖,闲云野鹤去了,至于朝堂之事,自有年轻后辈为之。” “原来世容,存的是这样心思,难道世容,就不想把咱们创立起来的这番局面,更加宏扬光大吗?” “不必了,”代世容轻轻叹了口气,“或许在睿鸣你看来,我是一个热衷功名利禄之人,实则不然,对于人世间的一切,我并无留恋,更欲一人远遁江湖,游遍好好水,这不也很好吗?” 第99章 一帆风顺 “世容兄的情怀,果然高洁,非一般寻常人所能及,在下也只能深敬之,愿以玉成。” “你我共事一君,也算是一场缘分,但愿来生,还能与睿鸣兄谈古论今,实是快慰之至。” “能结识世容兄,也是我孙睿鸣毕生之大幸,倘若日后还有余辰,我必去寻世容兄,与世容共览世间好山好水好风光。” 两人议定,相视一笑。 第二日,孙睿鸣便起草了一份呈文,命人进皇都递送给当朝皇帝,皇帝批复允诺,择定七月初八日,行禅封**,正式让位于陈清霄,孙睿鸣领着人,起草了好几个国号,最后定为开乾。 七月初八日,陈清霄凌晨便起身,穿戴齐整,披上衮袍,戴上紫金裘,在士兵的拱卫下,缓缓进入皇都,皇帝领着人亲自出城相迎,百姓们跪伏两旁,有的则战战兢兢抬起头来,偷觑着皇帝的尊容。 在皇宫门外,大景皇朝最后一任帝群华弘跪伏于地,朝着陈青霄跪头于地,口中禀道:“罪君华弘,叩见吾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令华弘和他身后一班臣子都意想不到的是,陈青霄非但没有出语严厉,而且语气神态俱是十分地温和。 华弘站起,却情不自禁地拭了拭额上冷汗,如今他的性命全都握在他人掌中,如何不胆颤心惊? 陈青霄唇边浮起丝淡淡的笑容,很快释去,曾经他也以为,成者为王的感觉会很好,但令他实在想不到的是,看到华弘作此卑琐样,他心里非但不喜,反而有种淡淡的失落。 “请万岁登陛。” 鼓乐大作,陈青霄脚踏汉白玉阶,一步步走得平稳,朝着这方大地上最高的那个位置,他目不斜视,只身一人,却凝聚了所有人的目光。 渴盼了多少年,等待了多少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历史将会记住,他的名字,叫——陈青霄。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此起彼伏,那横亘在他面前的巨大障碍,于今日今时,终于扫荡一清。 陈清霄坐上了龙椅,极目望去,整个凡尘都尽收眸中。 金钟连续撞响了九次,然后由司仪官手捧第一道御诏降阶,宣布册封各个官职的名单: “宣丞相孙睿鸣,上殿觐见!” “宣吏部尚书李仕沐,上殿觐见!” “宣工部尚书秦如安,上殿觐见!” 文官之后,方是武官,文武百官齐齐登殿,分列于金阶两旁。 本来,这些人出身草莽,对于这些繁琐的朝廷礼仪并不熟悉,幸而在此之前,代世容请了礼部官员反复对他们进行训练,才使得今日之**一丝不苟地进行。 “朕,自瑞和五年,于安河村开始起兵,辗转各处南北,历大小百余战,幸得良臣干将相助,今日终成之非常大业,朕心甚慰,然诸位居功甚伟,当赏之,来人,传朕之封赏!”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花团锦簇的,赏赐,封爵,赐宴,大殿之上一片喜气洋洋,众人均是眉开眼笑。 御酒,佳肴,宫女的清歌曼舞,使这帮出身草莽之人第一次大开眼界,同时也觉得意踌志满。 金樽美酒斗十千,星河辉映,玉兽呈庆。 宴饮直至夜中方罢,陈青霄起身,在宫侍的服侍下离去,刚入内廷,一身盛装的邓王妃便迎了上来,替他更衣。 “爱妃,”陈青霄借着酒意,不禁把她抱过来,在她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你今夜可真美,就像一朵花似的。” “是吗?”王妃双颊微微泛起桃红,朱唇微启,露出珠宝似的贝齿,“皇上难道不觉得,臣妾有些老了吗?” “老?”陈青霄微愣,借着灯烛的光细看,才发现王妃的眼角边确乎是多了几条细细的皱纹,旋即笑道,“本王……朕也老了。” “可夫君现在是皇上了。”王妃的话音里难掩落寞,“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夫君会有很多的嫔妾,而臣妾却已然人老珠黄,不堪细看。” “敏儿你胡思乱想些什么,”陈青霄挑起眉头,面露不悦,“你是朕最爱的女人,一生一世都是。” “皇上真地,不 会嫌弃臣妾吗?” “当然,要不,朕起个誓?” “不必。”邓王妃眼里盈起几许泪光,“臣妾相信夫君。” 陈青霄又细细哄了她许久,才哄得她破啼为笑,携着她入锦帐安眠。 次日,陈青霄起来,一大早精神抖擞,整个人神采奕奕,先在宫侍的服侍下,用了早膳,又在邓王妃的服侍下,穿上衮袍,乘着龙辇往大殿而去。 他刚刚登基,诸事繁杂,千头万绪,要和孙睿鸣及新封的六部尚书商议,不过他心头惦记着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封后。 邓王妃自微寒时便跟着他,那时他只是西河村中一个落魄士子,在家中自习诗书,虽文采过人,武艺超群,却无人识之用之,竟有明珠弃于荒野之嫌,陈青霄时常面壁自叹,怕今生永无出头之日,是邓王妃在身畔一直鼓舞他,陪着他,才让他扛过最艰难的岁月,对此,陈青霄一直感念在心。 他暗暗拿定主意,不管今后何等富贵尊荣,对邓王妃却绝不变心。 金钟长鸣,皇帝升座,两班文武上殿。 孙睿鸣先上一道奏折,内呈诸多事宜,陈青霄一一准奏,然后轻拂龙袖道:“朕心中也有一事,想与诸位商议。” “皇上请讲。” “朕想择吉日,行封后**。” 殿下诸臣闻言,均是一怔。 “皇上所言极是,历来新帝登基,次后便是封后**,帝后和睦,为天下之表率,微臣愿执笔拟辞,上呈贺仪。”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满殿臣子也皆齐齐称贺。 陈青霄快慰异常,试想人生四十余载,唯有此时,如此顺遂,教人快乐异常,他不由意气风发,离席赋诗一道,以御笔题之,遂有宫侍近前,小心翼翼地捧过一旁,又一名宫侍上前,重新铺上白纸。 “睿鸣。”御花园里,陈青霄手执金樽,眸中难掩感慨。 “皇上在想什么?” “朕苦心等待多年,霸业终成,然心中之慨,却难用三言两语形容之。” “皇上?” “曾经,朕也以为,拿到这天下赫 权柄,便可放松怀抱,纵意为之,至今时方才晓得,这帝王原来是这般寂寞。” “皇上很寂寞吗?” “当然。” “不过,皇上年轻事的鸿图伟业,不也就实现了吗?” “确然如此。”陈青霄点头,“也只有坐在那金銮宝殿之上,眺望亿兆苍生时,朕会想起那些微寒的过去,想起很多,想起——” 陈青霄的眸色深了。 孙睿鸣没有言语。 他也是世间大智大慧之人,深晓像陈青霄这样的霸主,无论成功,抑或失败,心中的情绪都非常人能够领悟。 “齐禀皇上。”一名宫侍忽然走了进来。 “何事?” “宫门外有一帮人,撞钟请见。” “请见?” “是。” “何事?” “奴才,也说不好。” “朕知道了。”陈青霄摆摆手,“传朕御旨,将他们领至侧殿,稍顷,朕便会召见。” 宫侍领命而去。 陈青霄这才起身,在宫侍的服侍下,徐步离开御花园。 “臣等拜见皇上。” 陈青霄目光淡淡一扫,但见是那些义军统领,一个个现在的脸色颇有些古怪。 “哦,朕连日忙碌,倒是把你们给忘记了。”陈青霄面色十分地淡然。 那帮人心里大多有气,但如今时势比人强,那些刺心之话,自然也就说不出来,只一个个像木头桩子似地立着。 “诸位此来,”陈青霄双手张开,撑住桌案,目光缓缓从他们脸上扫过,“是为了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想陈青霄在进皇都之前,抑或在创业之中,并无一人跟随在他身侧,也并无一人出过半点力气,此刻要说那讨赏的话,无论如何却都开不了口。 陈青霄自己也暗暗地揣度着,倘若将这帮人全部弃之,他倒也下得去手,只是这帮人中,确有一两个英才,怕的是他们心中不服气,日后难免生些闲气,或者拿大托老。 众义军首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终于,内中一人出列,在金阶上跪倒,往上叩头:“拜见皇上,望皇上心胸 开阔,万兀记挂从前之事。” “心胸开阔?不计较从前小事?”陈青霄微微冷笑——小事吗?背后放冷箭,是小事吗?联合起来对付他,是小事吗?落井下石恶语伤人,是小事吗? 众义军首领实在有些畏缩,从前也知道陈青霄势大,却并不料他真地能成一番大业,如此气候,让人望而生畏,却又无一人能及。 而陈青霄看着他们,却不得不联想起那些凄苦的过去——曾几何时,创业之初,无一人鼎力相助,所得到的,无外乎是白眼,讽刺,挟私报复,都说他陈青霄青天白日在做梦,一个黄口小儿,也敢望天下项背。 尤其是在他兵败如山倒之时,弃他去者多不计数,有人嫌他贫,有人嫌他老,有人嫌他仍自张狂,可有几个人,真正多看过他一眼?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他陈青霄早年便明白了这一层,是以不恼,不怒,不怨,是以忍人之不能忍,含耻饮垢,苟存于世,纵然流落草莽,却从未失去过心中真正的壮志,诚天地可鉴,日明共明。 如今幸而功成,便有这许多人前来,叨光是吗?想借着昔日之谊,称兄道弟是吗?缘何不想想当初未得志时,他们那一副小人嘴脸? 陈青霄越想越怒,几乎当场拍案发作,直想呼人把他们拖出去砍了,幸而他涵养极好,终究是把胸中一口怒气给吞了回去。 “朕已在京郊,为诸位准备了美宅,沃田,诸位从此以后,便请到那里享清福去吧。” 众义军首领一听这话,不由齐齐打了个寒颤,更觉脑后凉风习习,却不敢去看陈青霄那双熠熠闪烨的眼眸,讪讪退了出去。 发泄完胸中怒火,陈青霄并不觉得如何快慰,反而心头阵阵酸涨难受,宫侍见状,赶紧近前将他扶了出去。 回到后殿里,陈青霄侧身躺下,连饭都不想再多吃一口,邓王妃赶紧过来看顾他,又命宫侍去外面候着,自己引燃了熏香,用纨扇轻轻地扇着,口中劝慰道:“陛下,您这又是跟谁置气?” 第100章 相思 “王妃,我想一个人躺躺,你且先出去吧。” “是。” 待王妃引着众人离去,陈青霄看着这满殿的珠围翠绕,忽然间觉得凄凉无比。 抑或这世间本就如此凄凉,转身之后谁都不再识得谁,纵然王者又如何?纵然成功了又如何?倘若明日龙椅上换了个人,这幕戏还是得照旧唱下去,数千年来,王朝的历史不就是这样传承的? 推翻,重建,再被推翻,再重建。 累了。 倦了。 佛手柑的香味在空中飘散开来,陈青霄坐在桌边,一手支颔,迷迷糊糊坠入梦中。 “痴儿,痴儿……”他似是听见有人在唤,不由吃了一惊,抬手看时,却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立在淡淡的雾蔼里,正冲他招手。 “大师?” “入我门来,入我门来——” 陈青霄尚自怔忡,忽然感觉自己整个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朝那淡淡雾蔼中而去。 陈青霄吓了一大跳,赶紧控制住自己,却听老和尚大喊道:“世间一切皆空幻,痴儿,还不悟吗?” 陈青霄蓦然醒来,全身上下已然被冷汗浸透,抬头看去,窗外的天色已然黑尽。 “殿下?”邓王妃领着宫娥走进,奇怪地看着他。 “我没事。”陈青霄摆摆手,回想起梦中所见,越想越是古怪。 次日朝堂之上,众人见陈青霄的面容甚是疲倦,孙睿鸣虽仍出列奏事,却比往常简略许多,那些文武百官也是灵透人,略说了几句,便退回列中。 一时朝罢,陈青霄单将孙睿鸣召进偏殿,先是默然不语良久,然后方将昨夜梦中之情形细细告诉孙睿鸣,问他当作何解。 “自来真命天子,与常人不同,皇上前世与佛有缘,故而今生主大富大贵,掌人生万物死生。” “你也觉得,有天命一说?” “姑且信之吧,人乃万物之灵,与走兽自然有异,况且皇上慧眼观天地,手握乾坤。” “最近,朕时常觉得困倦——看来,是该**于人了。” “皇上春秋正盛,不当说这样的话。” 这次, 陈青霄没有像从前那般赞同,而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摆手道:“睿鸣,你且退下吧。” 从侧殿里走出的瞬间,孙睿鸣不由抬头看了一眼广阔的天空,其实,陈青霄心中的感受,他如何不知?这世间男女老少,帝王将相,到最后不过是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所有的一切,早在棋局发动的瞬间便已注定,没有谁能逃脱宿命。 只是回到相府后,仍有一大堆的杂事在等着他,孙睿鸣便将在宫中发生之事抛在脑后,全心全意处理起公务来。 谁知第二日,禁内便传出旨意,要工部选调一批能工巧匠,入内苑修造佛堂,此举在朝臣中引起微议,最后不了了之。 这年冬天,京师里接连下了七八日的雪,到处银装素裹,亭台楼阁皆被茫茫白雪覆盖住,因天气过于寒冷,不便上朝,陈青霄便下令罢朝十日。 文武百官们一下子从忙碌的状态闲下来,便要生出无数的事,有去妓院里寻开心的,有在家中宴饮宾客的,有踏雪赏梅的,而孙睿鸣一个人坐在家中后院里,独坐饮酒。 “老爷,”一名仆从穿过庭院,直至廊外,“代学士前来拜访。” “哦,快请快请。”孙睿鸣赶紧道,仆人复退出,不一会儿,便引代世容前来。 孙睿鸣仔细看时,但他身上披了件竹笠,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在那江上垂钓的隐士,口中忍不住道:“世容,你这样一打扮,倒像是和画中之人颇为相似。” “不瞒你,”代世容轻叹,“我如今,正是要去做那画中之人。” “代兄?” “如今朝中诸事已备,该是我悄然遁去之时。” “代兄?”他的话,既在孙睿鸣意料之中,也在孙睿鸣意料之外。 “临行之前,还想再来看你一眼。”代世容言罢,拿起旁边的酒壶,斟了一杯,送到口边慢慢地饮下。 “去吧,不定哪日,我也挂了相印随你而去。” 两人便不再说朝政上的话,只聊了些诗文异趣,代世容当真飘然而去,走得洒脱之至。 孙睿鸣自己喝酒, 半醒半醉间,走到桌案边提起笔来,即兴赋诗六首,把笔一抛,伏在案上鼻息均匀地睡去,服侍他的小婢蹑手蹑脚地走进轩中,将笔墨纸砚收好,然后轻轻给他披上一件皮裘。 梦里,孙睿鸣却见董小南含笑朝自己走来,手里拈着一枝白色的梅花,让他整个人情不自禁地心痛起来。 醒来时夜色已然黑尽,空中浮着一轮月亮,或许是因为下了雪的关系,显然格外清透,孙睿鸣霍然而起,大步流星便朝门外而去,仆从追出来,大声喊道:“老爷,您去何处?” “回家!”孙睿鸣的声音异常兴奋,整个人已经去了远了。 回家。 回家。 回去她的身边。 忽然间无比想念她,想跟她在一起,时时处处永不分离,这世间的是是非非,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雪夜,格外地安静。 董小南坐在桌前,看着空中那轮月亮。 面前是一幅尚未绣完的画,亭亭玉立的荷花,圆圆的荷叶,底下覆着两只一对鸳鸯。 他冷了吗?热了吗?会想自己吗? 正思索着,木屋的门忽然被人“吱呀”一声推开,董小南倏地站起身来,恰好对上那人黑邃闪亮的双眸。 “睿鸣!”她不由欢呼一声,扑过去将他抱住。 “小南。”孙睿鸣也紧紧地抱着她,两个人不知怎的就流下泪来。 “睿鸣……你,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还没吃饭吧,等等,我马上给你做饭去。” “不必了。”孙睿鸣一把将她抱起,走向榻边,锦帐落下,覆去两人的容颜。 “太想你了……”孙睿鸣在她耳边,只是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 真是太想你了。 原来世间千般万般,却不及你唇边淡淡一丝浅笑。 夫妻俩就那样躺着,然后呼吸均匀地睡去,醒来时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外面的雪光映得满室清明。 “睿鸣。”董小南伸手在他额头上戳了戳,“饿了吧?让我起来给你做饭去。” “再躺一会儿。”孙睿鸣紧紧地抱着她,将前额抵在她的胸口上。 于是两人就那样躺 着。 又过了一个时辰,两人方才一同起身,收拾屋子,做饭。 一切安适又静谧,让人感觉到一种透心的温暖。 “小南……” “你怎么了?” “别动,让我安静一会儿。” 孙睿鸣趴在她的胸前,静静听着她的心跳。 皇都,相府。 一名宫侍纵马奔至,手持皇帝御诏,传相爷入宫觐见,却被告知,相爷不在府内。 不在府内? 宫侍微觉惊讶,又骑马奔回皇城。 “不在府中?”陈青霄坐在东暖阁中,浅浅地啜着茶,听宫侍如此禀报,不由怔了一怔。 不在府中,那去了什么地方? 但他也没有深究,摆手让宫侍退下,然后转头看着棋枰。 如今诸事大定,他已经有太多功夫,抽出精神来摆弄这些。 “齐禀万岁爷,佛堂已经造好了。” “好。”陈青霄顿时来了兴致,搁下棋子站起身,朝外走去,沿着落满雪的甬首一径行至御花园西北角,果见那儿矗立着一座新的佛堂,朱墙银瓦,气象十分地庄严肃穆。 早有宫侍近前推开了门,陈青霄缓缓步入,但见正中一尊释加牟尼像,造得金碧辉煌,旁边立着文殊,广贤二位尊,慈眉善目,注视着下方芸芸众生之疾苦。 “你们且先退下吧。” “诺。”众宫侍躬身退下,陈青霄方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跪下,将双掌合于胸前,双眸微合,朝着释加牟尼的像拜了数拜。 心中尘虑尽灭,灵台清明,陈青霄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像有大朵大朵的莲花,在水面缓缓地绽开。 “尔意何求?” “弟子无所求。” “如之,甚妥。” 陈青霄静持良久,方从殿中走出,坐上辇轿回到寝宫中,却见一个官员浑身披雪,站在屋檐下,看到陈青霄的銮驾,赶紧走过来,躬身施礼:“微臣参见皇上。” 陈青霄见他面生得很,眉头微微皱起:“卿是谁?” “微臣乃御史龚全。” “哦。”陈青霄点点头,“此时来见朕,有何要事?” “皇上不上朝,致使朝务堆积如山,满朝文武 皆有怨言,还请皇上明日便上朝视政。” “知道了。” “微臣告退。” 等龚全走远,陈青霄才下了辇轿,走进殿中,邓王妃迎上来,替他拂去身上的雪絮,旁边有宫女捧过酽酽的茶来,陈青霄接过茶盏,慢慢地啜了口,但觉身心舒泰,细想自己在后宫中呆的日子确实也有些长了,应当上朝视政。 次日,冬天的阳光,仍然将整座殿照得轩朗而明亮,金钟撞响十二次,百官们依序上殿,列于丹墀之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位爱卿,朕因身感不适,故前些日子一直不曾上朝视政,今日方升殿,众位爱卿有事启奏,无事免朝。” “启禀皇上,新朝方立,各地方部门新旧人员参差不齐,请皇上开恩科以招纳天下贤才,使之得位。” “准。”陈青霄点头。 其他各部尚书也上奏,无非是重量田畴,简拔官员,修路架桥等事宜,陈青霄一一准之,他不由有些倦怠起来,恰好一只彩色的鸟儿从殿外飞进,于殿堂上空不住地盘旋飞舞,众人不由怔怔看住。 陈青霄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那只鸟儿,不由起了些逗乐之意,随口道:“不知哪位爱卿,能够将此鸟擒住?” 他话音刚落,百官们当中便起了一阵骚动,当真有武将跳起来,去捉那只鸟。 “混帐!混帐至极!” 未料一片喧闹之中,却蓦然响起声大喝,所有人顿时一齐安静下来,各自退开,百官们当中缓缓走出一人,手持笏板,朝陈青霄缓缓拜倒:“皇上,这金銮宝殿乃是天下至尊至贵之地,是商讨国家大事的场所,怎个如此儿戏?” 陈青霄脸上浮起几许尴尬,随即咳嗽一声:“马将军所言甚是,诸位,请各归其位,各归其位。” 在朝堂之上,陈青霄虽然保持了他的为君之风,然则,回到后宫里,他到底忍不住发作:“这老东西,不过就是仗着寒微时和朕一起东征西讨,打下这万里如锦的山河,如今也在殿上,端起开国元老的架子来,竟敢当殿忤逆朕。” 第101章 传奇相爷 “皇上,小心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邓王妃本也出自寒门,说不出什么很有见地的话来,只是着实地心痛陈青霄,未料陈青霄余怒未消,竟冲到桌案边,伸手拿起佩剑,“唰”地一声将那剑抽出来,拿在手中,浑身颤栗地道:“朕,朕一定要杀了这老匹夫!” 邓王妃吓得面色发白,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恰好有宫侍来报:“万岁爷,从圣泉寺请的高僧到了。” 邓王妃也是福至心灵,赶紧上前道:“皇上,您今儿个不是要在佛堂里,听高僧宣讲佛法吗?这会子快去吧。” 陈青霄胸中怒气这才稍解,放下剑出殿而去。 等陈青霄一走,邓王妃着忙起来,她晓得马将军无论如何,罪不至死,应当派个人去知会他一声,然则另一方面,朝中唯有一人,还能劝住陈青霄,那就是丞相孙睿鸣,当下,邓王妃又令人出宫,去寻找孙睿鸣,孰料宫侍回禀说,孙睿鸣竟不在府中,邓王妃像只没头苍蝇似的,简直不知该如何才好,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想起廖广远的威望,或可进谏陈青霄,于是又令宫侍去了廖府,把自己的担忧说与他听。 廖广远如今已受封为弘武大将军,住在京郊一座大宅子里,得到宫侍的消息,也不禁吃了一惊,让宫侍回去上复邓王妃,只管主,倘若皇上果真要怒杀马将军,他一定会劝阻的。 哪晓得午后陈青霄回来,却已是一脸沉静,面色祥和,说问空法师佛法精妙,禅心独到,已然破解了他心中许多的困惑,邓王妃这才放下心来,暗道这佛堂建得妙,法师请得高,竟然能化解皇上心中之戾气。 接下来一段日子,陈青霄都十分地平和,每日上朝,处理政务,下朝后会诵经礼佛,或与邓王妃下棋,或查验几位皇子的功课,俨然一个慈爱的父亲,英明的君主。 朝中两班文武,大多都是跟随陈青霄从寒贱处起,如今成了开国元勋,功高位重,自然流露出些散漫情态来,御史龚洪因而连上数本奏折,参朝中权要诸般劣迹,陈青霄下令着办了几起,京中气象方为之一新。 这日午宴,陈青霄看着一身正装的邓王妃,又看看座旁几位皇子,忍不住道:“世容 和睿鸣这两个家伙也真是,一言不发就那样走了,倒教朕好生挂念。” 邓王妃不知该怎生插嘴,只得垂着头默然,陈青霄看她半晌,只觉寂廖——这女人家,到底不懂外头男人们的事,好多话唯有和孙睿鸣与代世容才说得上。 他细思自己待这两人并不薄,缘何这两人竟半丝不留恋?就算伴君如伴虎——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是个桀纣之君啊。 因为孙睿鸣不在,朝廷上很多事都得捅到陈青霄面前,陈青霄这才晓得,孙睿鸣平时有多累,再细思自邯州出军以后,殆半之事都是孙睿鸣和代世容着手经理,凡事无不妥妥贴贴,十分到位,如今失了左膀右臂,竟是十分地不舒心。 这日陈青霄下朝后,仔细思忖,孙睿鸣那小子到底去了哪里,最后终于想起一个地方,当即将廖广远召进宫中,如是这般告诉他一番,廖广远领命而去。 “这瓜秧啊,还有三五天的功夫,就该上架了。” 孙睿鸣一面拔着杂草,一面语声平和地道。 董小南什么都没说,只是抬头看着他,嫣然一笑。 孙睿鸣不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然后停下手上的动作,只定睛看着她。 “我怎么了?”董小南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儿的山水还真是养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样子一点都不显老,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傻瓜。”董小南不由轻嗔地瞪了他一眼,“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话?” “是混话吗?”孙睿鸣眉梢轻轻朝上一挑。 夫妻俩正相互逗着乐,山谷外的树木忽然一阵抖动。 “有人闯谷。”孙睿鸣随即霍地站起身来,董小南也跟着站起身,在抹裙上擦了擦手,孙睿鸣旋即宽慰她,“没事,你先回屋里,我去瞧瞧。” 孙睿鸣言罢,施展轻功,转瞬便到了欲口,却见几名士兵正挥舞着长刀,凌空劈砍,孙睿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精心设下的结界,哪里是一般人能够破解的? 当下,孙睿鸣解开结界,双手朝外一翻,士兵们但觉柔和的力量扑面而至,噔噔噔后退几步,方才站住身。 “孙相爷,”宫侍擦着头上的冷汗,叫苦不迭,几步赶到近前,一把拉住孙睿鸣的手,“总算是见到您老人家了 。” “怎么?”孙睿鸣面色丝毫不改,神情从容而镇定。 “皇上在宫里,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成天念叨相爷。” “是吗?” “当然当然,十万火急召相爷回京呢。” “哦,有劳公公先至小屋稍待,在下和夫人说两句话。”孙睿鸣言罢,将孙公公引入木屋内,请他安坐,复又出屋,叫过董小南,“小南,想跟我进京城去瞧瞧吗?” 董小南摇头:“不用了,你知道,我是清静惯了的人,不喜京都繁华,可是我,片刻都离不了你。” 孙睿鸣看着她,眸中深情无限。 虽然已是老夫老妻,董小南脸上不禁浮起几抹红晕,抱住孙睿鸣,将头轻轻埋入他的怀中。 “有你这句话,无论什么地方,我都随你去啊。” “真是太好了。”孙睿鸣像个孩子似地笑起来,他过尽沧桑,对于人世间的功名利禄,皆已看淡,只想同着妻子,过几载神仙眷侣似的日子。 他疼她爱她宠她,时刻只想她在身畔。 当下,孙睿鸣将董小南送回屋子,自己去向宫侍说了这层意思,宫侍晓得他与今上关系匪浅,能把他请回去已是万幸,哪里还敢说别的,只点头连连称是。 孙睿鸣夫妇做了一顿田园风味餐,招待宫侍和他的随行军官,大家对这位平易近人的相爷异常钦服,有士兵便开玩笑道:“相爷,都说您腹藏诗书万卷,通天文,试地理,文武双全,不如让我们大家伙儿开开眼界,如何?” “对啊对啊。”有那年轻的士兵更是起哄道,“还听说相爷的剑法精妙绝伦,曾经夜闯敌营刺杀敌军首领,真真是同说书人说的传奇一般好听。” “好,既然诸位盛情,那孙某且露一手。”孙睿鸣言罢,从一名士兵手中接过剑,起身走到一块山岩旁,也不说话,站稳双腿,凝神静气,蓦然一剑劈下,然后收势,倒退了回来。 士兵们年轻识浅,乍看之下只觉孙睿鸣招式平平,不由得哗笑起来,孙睿鸣倒也不解释,还是那般安然,内里一个灵透些的士兵走过去,用脚轻轻踢了踢那块石头,石头随即裂成两半。 士兵们刹那无声无息,半晌说不出话来,暗道这剑要是劈在人身上,后果该当如何? 一想之下,颇觉毛骨 悚然,那轻慢之心便亦收尽。 宫侍心里惦记着皇城里头,于是频频催促孙睿鸣起身。 于是三日后,孙睿鸣便携着董小南一同上路,马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路上所见之风景,与昔时并无不同。 董小南并不贪看风光,只是紧紧地握着孙睿鸣的手,她爱极自家夫君,自然片刻不忍分离,唯愿时时处处与他黏在一处。 进京之后,孙睿鸣先将她安排在相府,然后立即进宫面圣,一看到他,陈青霄几乎从御座上跳了起来,几步奔到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睿鸣啊,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想得朕好心痛。” 孙睿鸣不意陈青霄竟然如此,不由怔住在那里,陈青霄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放开他的手:“朕真是想你,很想你。” “皇上,快些入座吧。”孙睿鸣心中也难免感怀,亲自扶陈青霄上座,因而道,“是微臣之错,让皇上忧心了。” “唉。”陈青霄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宫里真是乏闷死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孙睿鸣脸上不由流露出几许笑意:“皇上此言从何说起?皇上现是九五至尊,操控着天下人的生死,一言九鼎,金科玉律,要找个人说话,那还不容易吗?” “可他们都不敢说实话,”陈青霄叹道,“从前蛰伏,等待时机,刻刻担惊受怕,或怕被朝廷抓住,或怕外敌入侵,片刻没有安宁之时,如今真正安宁了,这心里却愈发空落。” “皇上还真是不会享清福呢。”孙睿鸣忍不住摇头叹息,“天下人人都在说,皇上住在紫禁城里,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那日子肯定比神仙还要逍遥快活,岂料皇上却如此——” 一席话,说得陈青霄和孙睿鸣自己都不禁笑起来。 “不提这个,”陈青霄摆摆手,“朕已经命人摆下御宴,今夜定要与爱卿共饮三百杯,不醉不归。” “我看皇上还是别喝为妙。”孙睿鸣淡淡一笑,“倘若喝多了,回到后宫里,肯定要被皇后数落。” 陈青霄一怔,这才想起一事来:“年前说好择吉封后,这么些天过去,倒把这桩正经事给忘了,等开了春,便举行一个盛大的典礼吧。” “微臣记下 了。”孙睿鸣点头,“待微臣去和几位臣僚仔细地商议商议,便行一个封后**。” 陈青霄十分快活地笑了,亲热地拉起孙睿鸣的手,和他肩并肩出了殿,令宫待在御花园中设宴,君臣同乐,谈讲起昔时开创霸业时的种种艰辛,都不禁相视而乐。 “睿鸣,”陈青霄满怀感悟地道,“朕自认不是个薄情寡义之主,缘何你与世容,都想着弃朕而去?” 孙睿鸣赶紧起身离座,向孙睿鸣深深拜倒:“皇上言重了,微臣和世容,对皇上的圣眷之恩至死不忘,只是世容他——今生壮愿已了,隐遁江湖,做个快活神仙,他不喜官场应酬,厌恶人际纷争,想来皇上也深知。” 李青霄的眉头却隐隐皱了起来:“看这话说得,他在朝中的地位无人能动,难道还有什么人,敢在朕面前诋毁他不成?” “话不是这样说,自来人心难测,或者开初还好,倘若时日久了,难免生出嫌隙来,反为不美。” 陈青霄仍自叹息:“想起在邯州城时,何等酣美快乐,咱们在一处吃酒,一处说笑,到如今,却都是怎么了?” 孙睿鸣微微浅笑,他于人情世故上,本是极通达之人,对于左近小人之议论,也浑不放在心上,更相信陈青霄不会质疑他与代世容,但君臣相与,能善始善终真是少之又少。 或者世上之事,能善始善终者,皆少之又少。 夫妇,父母,亲人,朋友,相交数十年而无交恶者,真可谓难得,尤其是在某一方的身体地位,有了巨大变迁之后。 但孙睿鸣并不愿意点透,只是那样淡然,从容。 “睿鸣啊,你看如今这满朝文武,有谁能同朕讲一句真心话呢?若要真心,也只有睿鸣你了。” “朝中忠正耿介之士实多,只希望将来某一日,他们倘或触犯龙颜,还请皇上宽寡。” “朕省得。”陈青霄点头,“睿鸣,你且题个字,朕悬在宫中,时刻反省之。” “好。”孙睿鸣点头,恰有宫侍捧过笔墨纸砚来,孙睿鸣便提笔,在那宣纸上题下两个大字,“心镜。” 陈青霄一见,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唐太宗曾说,以史为镜,可以观得失,以人为镜,可以知对错,这以心为镜,却是可以照乾坤啊。” 第102章 永不言悔 “皇上天资聪颖,非微臣能及。”孙睿鸣赶紧离席,朝陈青霄深深拜之,“微臣以‘心镜’二字赠皇上,是希望皇上永远都记得——” “爱卿不必多言。”陈青霄摆手,“微贱之时所言,朕一字一句皆记得,朕起誓,”陈青霄言罢,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道,“自今尔后,无论发生何事,朕都会记得心中之鸿图大愿,片刻不敢忘,必诚心自持之,自戒之!” “皇上!”孙睿鸣深为感佩,因而离席,跪伏于地,朝着陈青霄数连连叩首,“微臣代天下亿兆生灵,谢皇上,愿吾皇寿与天齐,愿吾皇神灵护佑,愿吾皇大业得成!” “好了好了。”陈青霄赶紧离席,俯身将他扶起,“睿鸣啊,你和世容的用心,朕还不了解吗?数年夙兴夜寐,为的是什么?苦心经营多年,为的又是什么?朕绝不敢忘,也绝不敢负。” 因与孙睿鸣说了一通,陈青霄回到内宫时,那神情,便比昔时快活许多,邓王妃看了也高兴,故此道,皇上便与孙丞相多走动走动。 “王妃。”陈青霄满眸真诚,“十分抱歉,前些日子,朕不该同你发火。” “皇上不必如此。”邓王妃深深地注视着他,眸中难掩深情,“皇上之心,臣妾已尽知,臣妾能嫁与皇上为妻,是臣妾今生最大的福气,臣妾将一生服侍皇上,追随皇上,永不言悔。” “好一个永不言悔。”陈青霄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朕虽号称富有四海,但真正知心的,也唯王妃一人而已,天下者,人人可得,但王妃,永远只属朕一人。” 夫妻俩紧紧地抱在一起,但觉快慰无比。 因着孙睿鸣的归来,邓王妃之贤德,新朝的气象再度变得欣欣向荣,生机无限,陈青霄宫内和顺,朝堂百官贤能,左近无小人作祟,纵然孙睿鸣看了,也无可挑剔,他在属衙事务繁多,然回到家中,董小南总能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可以从容自若 地处理所有的一切。 不到一年,孙睿鸣太平宰相的名号便在天下传播开来,无论官员,还是百姓,皆称赞他的贤能。 孙睿鸣所到之处,皆是一片诵谀之声。 太平宰相。 次年仲春,陈青霄下旨,册王妃邓氏为后,邓氏虽才具平平,但因其跟随陈青霄经历了最为艰难的王朝开创期,是以宫内宫外对于她为后,并无二话可说。 因为孙睿鸣于扶皇帝登基,出谋划策,甚至封后等诸多大事上,皆是格外出色,于是声望日隆,又有弟子陆续闻名而至,想要投在他门下,研习治学为官之道,孙睿鸣本欲应之,但一个人实在忙不不过,于是上奏皇帝,请在京中广设书院,让各地士子可以就读,再则择那出身苦寒者,着力优抚,勿使勤奋向学之材淹没于茫茫人海,更要在全国上下倡导这勤学之风。 他所行皆乃正道,乃正事,虽遇小挫,却得到了各地有识之士的大力支持,四十二岁的孙睿鸣,终于实现了他“太平贤相”的鸿图大愿。 夜。 夫妻俩坐在于中庭,董小南做了几个精致的点心,放在石桌上,又亲自沏了壶茶,方坐在桌边,夫妻俩细细叙话。 “小南。” “嗯?” “你可知道,我有许多事,都在瞒着你?” “是吗?”董小南微微浅笑,却丝毫不欲深究,仿佛不管孙睿鸣做了什么事,她都能坦然地听之任之。 “还记得那些在下塘村的时候吗?” “当然记得。” “那个时候,我每天被大院里的人欺负,你是不是心中很忿忿不平?” 董小南没有言语。 她确实想不太明白,孙睿鸣为何如此能忍耐,那个时候,不管身边人说什么做什么,他始终岿然不动,大院里的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在做什么。 如今想来,竟恍若一场梦呢。 “太安,张八矛,楚宏……我真想他们。” “相公,你的心怀,天下少人能及,都说宰相腹中能撑船,相 公之本事,为妻只有感服。” “你啊。”孙睿鸣不禁又想起师傅的话来,自他入门伊始,师傅便反复告诫他,日后无论发生何事,一定不可以忘记胸中大志,那些隐蔽深山,或流落江湖的日子,他也曾以为,师傅当年所说“太平宰相”四字,或许只是一时戏言,如今回头,才晓得师傅目光之敏锐,早已洞察天机于前。 太平宰相。 太平宰相。 “小南,还记得我从前在山谷里说的话吗?” “相公说了何话?”董小南的微笑,始终那么恬然。 “倘若此生能完成大业——” “相公且不要说了。”董小南赶紧止住他,“小南还想着,与相公一起,赜养百年呢。” “小南……” 孙睿鸣细思之,自己这一生,大业已成,壮志已了,如是种种,可谓圆满。 “也不知皎儿现在如何了。” “皎儿会照顾好自己的。” “希望如此。” 朝堂之上。 文武百官俱禀,各地政通人和,百姓安宁,五俗丰登,一片欣欣向荣。 陈青霄表面看着虽乐,然心中终有疑虑,故此退朝后将孙睿鸣召进侧殿。 “现在朝堂之上,均是一片赞誉之声,睿鸣,你觉得如何?” “皇上难道是对此表示疑议?” “历来治天下者,虽大成,或盛世繁华,然偏僻之处,难免有各种样事发生,朕治理的天下,当真就是那般清明么?” “那,皇上是想——” “朕欲派你微服私访一番,你待如何?” “微服私访?” “对。” “皇上想让微臣去哪里呢?” “天下诸郡,睿鸣皆可去得。” “好,皇上希望微臣替皇上做什么?” “微服私访,代天巡授,访贤才荐举朝廷为官,除奸佞以正视听,使天下人知浩浩皇恩所至之处,皆为王化。” “微臣遵旨。”孙睿鸣深深叩拜,正要转头离去,却听陈青霄又道:“且等等。” “皇上?” “朕亲赐你上方宝剑一柄,所到之处,如朕亲临,察地 方官吏之过失,体民生之艰难,扶危济困,凡你所认该管之事,皆要管之。” “微臣,遵旨。”孙睿鸣接过宝剑,端端正正捧在掌中,方转头步履稳凝地走了出去。 回到相府里,他便把自己将微服出巡的消息告诉了董小南,董小南因道:“相公这是出门去,替皇上办差,难道也要带上臣妾吗?” “自然。” 夫妻俩便收拾一番,又将府中事尽托于管家,便坐着马车悄悄离开京师,一路南下,沿途但见民生富足,人人安居乐业,与此前的凋零大为不同,所遇者也不过墙隙之争,且吏治之清明,为世之罕有,连孙睿鸣自己都不由叹道:“如此太平之相,还要我这太平宰相作甚?” 又揽着董小南道:“看这情形,不出三五年功夫,咱们便可以双双归去了。” 董小南笑嗔:“看夫君这话说得。” “难道不是?” 却说这日行船于江上,但见漫天晚霞如练,照得那湖水如碧如蓝,甚是动人,孙睿鸣起了意,让船家备办酒菜,置于船头,和董小南开杯畅饮,天光收尽,明月自地平线以下浮起,清清圆圆一轮,高高悬在空中,朗照着世间万物。 孙睿鸣立在船头,但觉俗尘俗念俱去,竟有飘飘然直上云霄之慨。 他正雅兴满腹,船身忽然一阵剧烈抖动,忽听得艄公大喊道:“猛龙过江了,客官,快回舱中!” 猛龙过江?孙睿鸣略略一惊,速退回董小南身边,将她送回舱里,自己仍出来,立于船头上,俯身看去,却见江心巨浪翻滚,似有极大的水物在出没,孙睿鸣双眸紧眯,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水物。 水中似有两物在搏斗,搅起滔天巨浪,频频撞击船身,船老板吓得面色发白,跺足呼道:“看来我今悉命休矣!” 孙睿鸣不言语,仔细看时,却见不远处的水面上,似有礁石露出,他双眸微微一沉,旋即问船家道:“船上可有缆绳?” 船家张皇已及,本待坐等毙命,孰料 孙睿鸣竟如此冷静,赶紧点头答道:“有,当然的。” “且与我。”孙睿鸣言罢,从船家手中接过缆绳,一头缚在船头的大铁钎上,另一头攥在自己手里,凌空轻轻一跃,便飞身于那礁石之上,他一手拽着长绳,竟将整只船飞速拽离了漩涡圈。 等船身恢复平稳,孙睿鸣方跳回船上,举重若轻地将缆绳放下。 船家早已吓傻了眼,站在船头呆呆说不出话来。 孙睿鸣却浑然不当一回事,自己走进舱中,温声抚慰董小南道:“小南,没吓着你吧?” 董小南仰头,看着他微微地笑。 船家远远瞧着那一对璧人,感觉自己似乎是遇见了鬼怪,或者是神仙。 他一生在这条江上驾船,所见之事原也多,往来客商,南北人物,皆见了不少,唯独像孙睿鸣这等人,算是平生第一遭。 等到孙睿鸣携董小南准备登岸离去时,船家无论如何不肯收钱,孙睿鸣却只淡淡一笑,仍将船钱付与船家,携着董小南上岸而去,等他们走出老远,船家仍自站在船头,呆呆地看着他们。 “睿鸣。”董小南一面行路,口中忍不住道,“我现在是愈加佩服你了。” “哦?”孙睿鸣的神情还是那般淡然,“为何这般说?” “皆因相公你无论何时何地,总有出人意料之言行,我实在——” “丫头。”孙睿鸣把她护在怀中,细细地亲吻着她的脸颊。 这日夫俩行至一座山下,忽见一男子蹲在溪边树下,掩面啼哭不止,孙睿鸣见他伤心难过,因近前问道:“兄台,何故如此?” 对方根本不理会,仍自嚎哭不已。 孙睿鸣便柔和嗓音劝道:“但凡有什么事,见台只管实言相告之。” 那人终于停止哭泣,呜咽着道:“我好不容易养了一头大牯牛,愿指望着卖个好价,谁晓天公不作美,前些日子竟病死了,一家人硬生生断了指望,我,我还活着做什么啊?” 那人一面说,一面便将头撞向树干,砰砰作响。 第103章 昏庸县令 “水牯牛值价多少?” 那人停住,呆呆看孙睿鸣一眼:“十两银子。” 孙睿鸣便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与他,男子得了钱,面露几分喜色,朝孙睿鸣重重叩了个头,转身匆匆走了。 孙睿鸣夫妻继续赶路,路上所见,大多数是鸡毛蒜皮小事,孙睿鸣暗揣,这几年治理天下果然得法,民众们安乐异常。这日傍晚,他们经过一条小河时,董小南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的某处失声呼道:“夫君,你看那是什么?” 孙睿鸣一怔,随即定睛瞧去,却见草丛里似乎露着一角水红色的衣襟,他让董小南呆在原处,自己近前看时,却见一个女子倒在草丛里,口角处隐有血污,脖子上更是深深几道掐痕,明显是歹人所为。 孙睿鸣四望无人,有些暗责自己思虑不周,怎么着也该带个随从,让他在这里候着,自己去县衙报官,现下只夫妻二人,倒是相当地不便。 孙睿鸣正在思虑如何处理这事,便见个年轻人背着柴捆,自小道那头走来。 “小伙子。”孙睿鸣将他叫住,“你且近前来。” 那小伙子疑疑惑惑近前,乍然看见躺在地上的尸首,旋即吓得脸色发白,掉头便走,哪里敢多呆一步。 孙睿鸣只得摇头,世人皆有趋利避祸之心,旁人不愿帮助,倒也在情理之中,不得已,只好仍然在原处候着。 这次来的却是个妇人,孙睿鸣也把她叫到近前,哪晓得妇人一见那女子,顿时惊讶至极地叫起来:“何小妹,这不是何家小妹吗?” “你见过她?”孙睿鸣眸中闪过丝亮光。 “是。”妇人点头,“这是我们村的何家小妹。” “嗯,”孙睿鸣点头,“她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只有一个孤寡的婆婆。” “她平时为人如何?” “倒也本分忠厚,甚少与外人来往。” “这样吧,我和我妻子守在这里,你速去县衙报案。” “是。”那妇人的胆子倒是不小,而且存了心要瞧这热闹,于是转头便去了,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妇人领着一班 公差到了现场。 公差先把凶案发生地给围了起来,其中一名公差便来问孙睿鸣,要他详细陈说整件事的经过,又问他是否愿去公堂。 勘察好现场后,公差抬起那具女子尸首,带着孙睿鸣和妇人一起回到县衙门,将此事细细禀告了县令大人,县令先让仵作验看女子的尸首,仵作经仔细查验后上复县令,说女子乃是被人活活掐死,而且临死之前曾经被人猥亵过。 县令立即传令立案,只是这桩案子却颇为棘手,一则女子死亡已有三天,尸身腐坏不说,而且现场很多证据都已经被消泯,再则这尸身在郊外,犯罪人员目标过多,一时查证困难。 唯今之计,只有先将受害者的家属叫来,让他们辨认尸首,何家媳妇的婆婆到了公堂之上,只晓得一味啼哭,县令看她那模样,也不好多说,只能让她先领了何家小妹的尸首离去。 却说孙睿鸣和董小南,在附近找了个院子住下,以方便打听案情的下一步发展,哪知道等来等去,县衙门里始终毫无动静。 难道说,一个人死了,也就这样死了不成? 孙睿鸣又在闹市里转了几圈,对县衙门的作风也颇有耳闻,方知道这县令到任上后,一概只知吃喝玩乐,对于民间疾苦根本一无所知,县中累积案卷不下数千。 但凡百姓们有个什么,告到衙门里,也总是草草了事。 刚好这日两个屠夫因为摊位时争执,其中一人持刀将对方砍伤,两人因而闹到衙门外,旁边百姓们围了一圈,欲看这热闹。 县令传令升堂,两个屠夫进了大堂,便在堂上争吵起来,你说你的不是,我说我的不是,县令听得头昏脑涨,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都给我住嘴!” 整个大堂顿时安静下来。 县令清清嗓音,道:“刘三,你说张五的摊位越过界线三寸,是吗?” “是。” “那你可曾先知会与他?” “齐禀县令大人,我事先提醒过张五,可张五不听。” “所以你便执刀将他砍伤?” “不,因为张五仗恃有人替他撑腰。” “ 什么人?” “小的,小的不敢说。” “哦?”县令微觉意外,“有什么不敢说?” “这张五有个亲戚,在京中一位大官府上作门房,张五恫吓小的,说倘若小的不肯甘休,他就会告诉那位做亲戚的门房,分派小的一个不是。” “这话倒说得奇怪。”县令微微冷笑,“难道他那门房,是当看守皇城的不是?” “虽非看守皇城,却与其差不离。” “哦?” “那,那是当今丞相大人的门房。” 未料一席话,竟然牵扯到自己头上,纵然孙睿鸣自己,也颇觉意外,但他仍然十分镇定地站在一旁,淡然旁观。 听说是丞相的门房,县令也吓了一磊跳,眼里闪过丝质疑,不由转头朝旁边的师爷看去,刚好瞧见师爷也正在朝他使眼色,当下便重重一拍惊堂木:“此案今日便审到此处,明日再审。” 两个屠夫跪谢后离去,县令宣布退堂。 待回到二衙,县令赶紧叫来那师爷,仔细商议道:“你瞧今日之事——” “这事原本极小,依小的说,让刘三赔张五五两银子,这事便算完结。” “五两银子?”县令忖度,像是在掂量这五两银子,和“丞相家门房的远亲”这之间的干系。 “你说,将来丞相大人若是知道了这事,会怎么着?” 师爷轻咳一声:“丞相大人日理万机,哪里有机会理论此等小事,多半是乡野之借丞相之势威慑人。” “此言倒也有理,”县令闻言却颇踌躇,他于吏治上虽然糊涂,然于为官之道却极是精通,不愿轻易开罪任何人,更何况,还与丞相大人有牵扯。 “那,依大人的意思——”师爷偷窥着县令的脸色,也知自己的话没能说进他的心里,于是低声细语问。 “你且退下。” 师爷应了声“是”,转头退出,这里县令大人却琢磨开来——倘若因为张五与丞相大人有牵连,便格外看顾,传出去恐惹非议,倘若从公论断——其实这事也说不上是什么从公论道,忽然,他双眼一亮,主意有了! 却说第二日升堂,县令 当堂宣判,要李三赔偿张五二两银子,以作伤药费,张五听了当堂便要发作,却见师爷正不住向他使眼色,张五是个灵透人,便立即不叫不嚷了。 待退了堂,师爷让个差役去悄悄告诉张五一句话,张五便欢喜不尽地去了。 至于差役告诉了张五什么话,谁也不得知,这桩案子便结了。 孙睿鸣每日虽只呆在院中,但外面的闲议也三三两两听说了些,粗粗判来,这县令甚是圆滑,且有一种和稀泥的本事,不管闹事的双方如何折腾,到得他跟前总能抹平。 董小南因笑道:“你会免他的职么?” 孙睿鸣微笑摇头——他也知道天底下这种官吏多了去,大多都是些官油子,大事干不来,小事上却是绰绰有余的。 他们没有原则,没有信念,什么对自己有利便向着什么,纵然办了又有何用? 话说回来,就是那种大错没有,小错处也拈不出什么来。 “罢了,这种地方官员也折腾不出什么来,且他们去,倘若真有什么大事,自然有人直达中枢,我倒也不操这个心。” “还有那个何小妹,以及门房的远亲?” “门房的远亲?”一想起张五的模样,孙睿鸣便不禁有些好笑,那样一个人,也都能跟自己扯上关系,可谓是一绝。 “罢了,也不理论。” 就在两人准备离去的前夕,却果真发生了一起大事——几名歹徒洗劫了城中一家珠宝楼,还杀死了楼中三名伙计,如此一来,全城的人都轰动了,那家珠宝楼前更是围得水泄不通。 孙睿鸣让董小南仍呆在家中,自己出门,站在大街上看时,却见三名公差将死者从楼中抬出,整个珠宝楼也被封了。 县令大概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大案,想瞒住不报,又怕上峰责怪下来,于是只得向府衙报了备,府台却是个较真的官,当即拨派来一位声名显赫的捕头,到县中督办此事,县令生怕砸了自个儿的饭碗,故此人前人后将那捕头照顾得极为周到,实指望着他在府台大人面前,替自己说几句好话。 孰料这个捕头 却当真是个做实事之人,雷厉风行,浑然不买县令的帐,他先是调看了所有案卷,又亲自审问了所有的涉案人员,将整个案情理了个清清楚楚。 然后,他先将所有捕头集中起来,让他们先在县里及周围数百里范围内撒开网,看有没有人抛售从楼里抢得的珠宝,只要从珠宝上着手,要想找着抢劫珠宝之人,便是相当地容易。 捕头们分开各去办事,这捕头每日里只在衙中忙碌,却把那献殷勤的县令给撂在一旁,根本不予理会,时间长了,县令也渐渐冷了心,索性只在一旁,看这捕头要如何忙活,暗道倘若过上十来日,查不清楚,到时他自然下不来台,倒看他会如何。 捕头们纷纷回来禀报,都说没有任何发现,那捕头倒也不甚着急,仍然十分安静地坐着,某天夜里独自潜出,消失了三天之后,却亲自押着四名窃贼回到县中,县里顿时人人喧哗,暗道这捕头果然好本事。 捕头押着犯人过街时,孙睿鸣正在一家茶楼上喝茶,恰好将这一幕收在眼底,耳听旁边人议论道:“这人果然厉害,要是搁在那糊涂县令手里,多半一二十年都破不了案。” 县令见捕头果真押着犯人回来,先吃了一惊,然后升堂仔细询问,罪犯们将所犯之罪供认不讳,师爷记录在案,整个衙里上上下下,对这捕头顿时心服口服,争相询问捕头是如何做到的,然而捕头却三缄其口,待整个案件一了结,便收拾行李回了省城。 “这人,倒是个能办大事,能办实事之人。”孙睿鸣暗道。 “这天下乱纷纷的,却好似一方戏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道是谁的戏更加精彩些。” 马车驶出县城城门的瞬间,孙睿鸣忍不住道。 董小南凑过来,轻轻地替他揉着肩膀:“相公,在这县里耽搁了这么些日子,你想必累了吧?且让我替你好好地揉捏揉捏。” 孙睿鸣背靠站车壁,没有言语,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整理着一路之上所见之是非长短,暗拟写一道什么样的奏章,向皇帝禀呈此事。 第104章 乡野之人 连日所见,和从前有极大区别,老百姓们的日子显然好了许多,有的吃,有的用,丰衣足食,虽有个别不美处,倒都是百姓们个人的小事,无伤大雅。 只是,孙睿鸣一向利目如炬,能从蛛丝马迹间,辨出很细微的东西。 黄昏时分,到得一处寓所,孙睿鸣付了银子,住进房中,让董小南去收拾行李,自己便坐在桌前,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纸砚,开始执笔沉思起来。 这封奏折,要如何才能写得简明概要,又要让皇帝领会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呢? 吏治,民俗,政令,何者当改,何者当兴,何者当废,诸事陈杂。 “夫君。”董小南走过来,轻轻揉着他的肩膀,“连日辛劳,你且早早歇息吧。” “不用。”孙睿鸣拍拍她的手背,语声轻柔,“你先去,我已经养成了习惯,不把这心里头的话记下来,反而不快活。” 董小南便轻轻叹息一声,转身离去,可她到底不忍立即躺下,没一会儿便回到孙睿鸣身旁,替他铺纸研墨,孙睿鸣偶尔住笔的瞬间,转头看着她,微微浅笑。 快到一更时分,孙睿鸣方才搁下奏章,上床歇宿。 次日清晨,孙睿鸣才起来,董小南已经备好了早餐,孙睿鸣看时,见都是自己爱吃的,便把她拉到桌边坐下,低声细语道:“别忙活这些个,赶紧歇歇吧。” “没事的。”董小南微微浅笑,“这些日子我每天只在山里静养,身子骨都倦乏了,这次出来跟夫君一起透透风,只觉痛快无比。” “是吗?”孙睿鸣还是那样淡定而从容地笑着。 夫妻俩之间融融,光风霁月。 待孙睿鸣起身,董小南已经把一切收拾整理好,放在一个小竹箱里,提到马车上,夫妻俩上了车,马车缓缓朝前驶去。 “砰——砰——砰——砰!!”一阵急促的鼓点蓦然传来, 孙睿鸣撩起车帘看去,却见一大群人围在空地上,正在载歌载舞。 “想下去看看吗?”左右无事,孙睿鸣便问董小南。 “就在这儿远远地瞧着吧。”董小南向来不喜生事,更怕给孙睿鸣招来麻烦,故此只微微浅笑着。 孙睿鸣也深能体会到她的心思,便含笑应允,两人便坐在马车里,瞧着那帮人载歌载舞。 天色渐渐地晚了,董小南转头道:“睿鸣,我们回去吧。” “嗯。”孙睿鸣点头,放下车帘,驾着马车,从一条小小的林**前穿过。 眼见着天色黑色,两人打算找个地方歇宿,孙睿鸣停下马车,携着董小南下车,四处望了望,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小小的木屋,内里似有昏黄的光透出,孙睿鸣便扶着董小南走过去,他先让董小南立在阶下,自己上前叩响木门,哪晓得半晌久久不闻人声,孙睿鸣心中疑惑,伸手推开门,却骤然看见房梁上悬着一个人,他吓了一大跳,赶紧跃起,一刀斩断绳索,将对方给放了下来,仔细看时,却见是个面容秀丽的年轻少妇,孙睿鸣探她鼻息,见尚略有呼吸,心中暗道好险,便将女子放下,自己转头出门,把董小南也叫进房中,指着那女子道:“小南,你看这——” 董小南顾不得许多,先近前查看女子的情况,然后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揉着她的胸口,见她仍然毫无反应,便让孙睿鸣先给她体内输入股真气,再去厨房烧壶热水,董小南照顾女子许久,女子方才睁眼,怔怔地看着她,半晌回不神来。 “大嫂。”董小南嗓音柔和,“大嫂您这是——” 女子看着她半晌,唇边缓缓溢出丝苦涩的笑:“没死?” “大嫂,什么事,如此想不开?” 妇人没有言语,只是合上双眼,泪水自眸中潸然而落。 董小南扶她起来,因见屋舍中简陋,竟无落 脚处,只好将她扶到一张竹椅上。 不一会儿,孙睿鸣又端了热水进来,董小南让少妇喝了,看她脸色好了泰半,心总算放下来,因此慢声细语地劝导道:“大嫂,凡事想开些,这世上,并无翻不过去的坎。” 妇人不答话,只是睁眼看着头顶的屋瓦,董小南和孙睿鸣对视一眼,都不晓得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两人一时间也无计可施,只能暂时丢开手。 忽然,房门洞开,一阵冷风灌进来,接着走进个醉醺醺的汉子,几步迈到妇人跟前,伸手抓住她的衣襟,口中喊道:“银子呢?银子在哪里?” 妇人凄然一笑:“银子?哪还有什么银子?家里的银子,不都被你输光了吗?” “臭娘们儿!”醉汉二话不说,当即给了妇人一个耳光,“说,臭表子,银子在哪里?再不说实话,老子打死你!” 女人索性合上了眼,而那汉子二话不说,当真提起拳头来对着女人的脸便狠狠砸了下去! “住手!”孙睿鸣一声爆喝,上前握住汉子的手腕,眸色冷厉,“你做什么?” 汉子口中喷着酒气,斜了他一眼:“老子在这里说话,**鸟事?” “好好说话!” 汉子挣了挣,意外地挣不开,他酒醒了三分,神智恢复几分清明,口中嘟哝两句,就那样倒在地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看来,这夫妻之间,定然是因为这种事而闹纷争。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纵然孙睿鸣身为宰相,也晓得人世间这种纠葛,往往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理论。 再看那少妇,也分明是一副被生活折腾了毫无生气的人。 除了不咸不淡安慰那少妇几句,孙睿鸣也无可奈何,次日清晨,两人便仍然上了马车,打算离去,行不多远,董小南到底惦记着那妇人,于是让孙睿鸣掉转马头,哪晓得回到 木屋时,却看见少妇倒在血泊里,腹部插着把尖刀,而醉汉却不见踪影。 董小南不由惊叫了一声,孙睿鸣赶紧将她护住,要她先出去,自己留在屋子里仔细检查。 转眼之间,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此事让孙睿鸣不得不心生懊恼——早知道发生这样的事,昨夜就该把少妇给带走。 他沉着脸从木屋里出来,董小南赶紧近前问道:“夫君?” “没救了。” 董小南的手不由轻轻颤了下。 “先去里长那里,通知地方,让地方来处理这事吧。” 两人再次上了马车,往前行出一段,看见几个农人在耕田,孙睿鸣停住车,跳下马车,走到田垄边,十分和气地叫了声:“老伯。” 一个锄地的老头子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 孙睿鸣不得已,又唤了一声:“老伯。” 老头子这才拄住锄把,正眼看他,双眸微微眯起,很不耐烦地道:“什么事?” “敢问老伯,东边那片树林子里小木屋中,住的是谁?” “不知道。” 此地人情之冷漠,显然大大出乎孙睿鸣的意料,他不由微微吃了一惊,这时另一名年轻些的汉子抬起头来,不怀好意地道:“怎么?难不成,你看上了那个红二姑?想做她相好的?” 孙睿鸣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自成显达后,所交往者皆是富贵斯文之人,很少听见这般粗俗陋之言,有那么一瞬间,真想拂袖而去。 只是,强烈的责任心止住了他。 “你和红二姑很熟?” “熟,当然熟,”那汉子一脸痞像,“话说,我还跟她来过好几次呢,那滋味,真是没法儿说。” “那她男人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汉子丢了锄头,索性走到田埂边,仰起头来,连嘴角都流着哈剌子,“我说这位兄台,你是不是想?要是想,我告诉你个法子,你只 要肯使银子,只管和她好便是。” 孙睿鸣不禁捏紧拳头,眼里似要冒**来。 那汉子浑然不知道自己错了,仍然腆着脸笑。 孙睿鸣按捺住火性,一字一句地道:“如此说来,你对她屋头的事,很清楚?” “自然,您想问什么,我都知道。” “她家男人是做什么营生的?” “营生?”汉子嗤了一声,仿佛听见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他哪会做什么营生?成天只是吃喝赌博,回家打她老婆。” “他们从前……也这样吗?” “我说你这个人,”汉子奇怪地看着他,,“是官差还是什么?怎么老打听这样的事?” “因为,红姑被杀了。” 孙睿鸣一句话,引得所有围过来,一个个瞪大眼睛看他,就像在看西洋镜。 “被杀了?”汉子却只微微一愣,然后抬手摸摸嘴,“可惜那么个风骚娘们儿。” “他们是本地人吗?” “不是。”内里一个老者嗡声嗡气地道,“前些年从外地迁来的。” “在本地入户了吗?” “入了。” “那,此村的里长在何处?” “原来你是想找里长啊?”旁边一位枯瘦老者伸手朝小路尽头一指,“朝着这条道走过去,最大最宽敞的那家就是。” “多谢。”孙睿鸣转身走开,却仍然感觉得到,那几道目光始终追随着他。 马车缓缓从几个乡民眼前驶过,他们对看了一眼,仍然埋头去做各自的活儿。 碾过一条石板道后,果然看见一户极大极气派的人家,孙睿鸣停了车,从车上跳下,近前叩响门环。 不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打开门,冷漠地看他一眼:“找谁?” “请问,这是里长家吗?” “是。” “村东头出了桩命案,特地来知会一声。” “命案?”对方竟然毫不动容,冷冷地道,“没时间,没功夫。” 说完,便准备将门板合拢。 第105章 冤屈 “等等,”孙睿鸣撑住门板,脸上流露出几许不悦,“身为里长,难道出了这样的大事,都不理论么?” 老头冷笑一声:“命案?这年头天天出,日日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有什么好理论的?难不成百姓家里随意死了个人,里长都得立马赶过去?” 孙睿鸣怒火中烧,仍强制着自己的脾气:“不理论是吗?好,日后可千万别后悔。” 孙睿鸣说完,转身调头就走,那老头儿立在门里,对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冷哼一声,重重地关上门——这人,还真把自己给当成一回事了? 却说孙睿鸣气乎乎回到马车旁,感觉自己积压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又不便向董小南说,只自个儿冲到一棵树旁,对着树干重重地擂了几拳。 倘若那里长真不过问此事,自己也只好去县里,倒要看看县里怎么个情形,怎么个说法。 孙睿鸣思及此处,复又上了马车,董小南因见他面色不虞,因道:“夫君?” “没事。”孙睿鸣摆摆手,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倒也不会因为这点子事跟自己财气。 驾着马车,翻过几座山坡,又过了一段长长的邑道,终于到了县城。 进县城一看,却见里面车来车往,倒也十分地繁华,孙睿鸣找路人打听清楚去县衙的路,便将马车驶了过去,近前一看,却见那县衙大门外蹲着两只石狮子,看上去倒也格外地威武雄壮,孙睿鸣略略思忖了一下,还是把董小南送去一家客栈,将她安顿好,然后自己走出客栈,再一次来到那县衙外,他在县衙外面来来去去了好几趟,但见县衙门口风清雅静,连个人影都不见。 看样子,自己倘若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跑过去告状,后果如何尚难预料,唯今天之计,不若先找个茶楼,借着喝茶的功夫,打听这县官的官声。 主意拿定,孙睿鸣便挑了斜边上一家茶楼,一上到二楼,小二便殷勤地迎了上来:“客官,里面请。” 孙睿鸣点点头,挑了桌靠窗的桌儿坐下,从这个位置上瞧去,那县衙院子 里的一切刚好能尽收眼底。 “客官,来点什么?”小二满脸带笑地道。 “一壶上好的铁观音,再来碟松仁儿。” “好咧。”小二快活地答应着,转头去了,不一会儿便将茶和松仁儿都送了来。 孙睿鸣便坐在那里,一边慢慢地磕着松仁儿,一边浅浅地品着,两眼却眨也不眨地看着县衙内。 “罗大爷,”旁边忽然响起说话的声音,“您这是来第几遭了?” “十,十遭了。” “都十遭了啊,您老可真有耐性。” “那赵员外,把您家的地给还了吗?” “还什么呀,非但没有,还把我这右腿给打瘸了,你们看,你们看。” “那您老还干嘛——” “我就不信这个邪了。”姓罗的老头子重重将桌案一拍,“那大堂上挂的是什么?明镜高悬,明镜高悬啊,难道都是哄人玩的?” 伙计抿着唇儿笑,眸底带着一股子通达世事的圆滑,仍然热情地招呼道:“大爷,您坐,您坐,我给您沏壶热乎乎的大碗茶来。” 孙睿鸣旁听了这么一耳朵,故此暗暗地思忖起来,然后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伙计,添水。” 伙计提着壶过来,看他杯里却是满的,心下疑惑,但他是个灵透人,并没有吱声,孙睿鸣从桌子底下将那锭银子悄悄地塞给他,伙计脸上堆着笑,刚要推辞,却听孙睿鸣压低声音道:“跟你打听个事儿。” 伙计这才悄悄地把银子给掖回了袖中,异常谦和地道:“您说,您说。” “就那个罗大爷。”孙睿鸣侧头朝旁边示意,“他是——” “唉,”伙计只以为这是个好打听的主儿,因而只当一桩笑谈说去,“要说他,倒也是个苦主,无儿无女,只靠着几亩水田过日子,孰料三月前孙财主看上他家的田,硬是要买,这罗大爷偏生是个犟脾气之人,不管孙员外出多高的价都不肯卖,说是留着将来防老的,孙员外一气之下,告诉里长,硬把他家的地儿给拿去了。” “拿去了?”孙睿鸣表示不明白,“这各家各户的儿,不都是县里事先划明白的吗?” “话是 这样说,没错,可那不过也就当官的一句话吗?” “如此说来,县太爷和里长,以及什么员外,是串通一气的?” “什么串通一气不串通一气?”那伙计眼里全是笑,“他们啊,是和这个一气。” 说完,他指了指自己的衣袖。 孙睿鸣淡淡“哦”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摆手让伙计离去,然后继续喝茶,却陷入了沉思之中。 看这样子,地方上乡绅勾结乃是不争之事实,细思这倒也不奇怪,一来事情不大,二来官吏们欺乡民无知无识,纵然把他们怎么样了,他们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都说父母官父母官,原来父母官是这样当的。 看来,县衙门自己不必去,那红妹子的尸体,若无人收,只能任她烂在屋里。 孙睿鸣思忖半晌,放下茶钱出了茶楼,到城中找了家棺材铺,给付银子后,如是这般和老板交代了一番,老板点头,应承去办,孙睿鸣这才回到客栈里,董小南见他一脸郁郁,因近前问道:“夫君,瞧你这模样——” “小南,你先去歇息,我自己好好想想,想想。” 孙睿鸣言罢,走到窗户边,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呆呆发怔。 自从受师傅点化之后,他一心想着做一番匡世济民的大事业,如今事业果成,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纷纷扰扰的世间,他心里却并不怎么觉得快乐。 “睿鸣,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董小南凑过来,轻轻替他揉捏着肩膀,“其实,你做得已经足够出色,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我是在自寻烦恼呢?”孙睿鸣嗓音低低地道。 “当然。”董小南很少罗嗦一回,这次便将他摁在一张太师椅中,轻轻点着他的鼻头,“你啊,就是想得太多了,想让世上每个人都变成圣贤,你觉得,那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 “你啊。”董小南忍不住又嗔道,“就是书读得太多,书都是给世间大智大贤者们看的,俗常人哪里明白这些?” “那,他们知道什么?” “自然是酒色财气啊。”董小南忍不住道,“我的呆相公, 难道你不明白吗?就像二夫人,就像大宅院里的那些下人们,或者说,更多的人,都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们是从来不去思考明天,也不去思考未来的。” “夫人。”孙睿鸣轻轻握住她的手,“怎么听你这话,倒是比为夫更通达人情呢?” “傻相公。”董小南又拿眼瞪他,“这天底下的闲事,哪里是你看得过来,管得过来,顾得过来的?就算你是宰相,目光所及此处,也只是那么小小一片啊。” “是啊,”孙睿鸣点头,“所以,我也极想从这万千人当中,简拔出一二良材来,让他们好好为国所用。” “良材肯定是有的。”董小南又宽慰他道,“只是你万不能急,一路走,一路慢慢寻访便是。” “好。”孙睿鸣难得地服了一次软,“为夫听你的,为夫全听你的。” “这就对了。”董小南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一下,“快洗洗,安安静静地睡吧。” 在董小南的劝说下,孙睿鸣总算是放开了怀抱,洗了把脸后,上床十分舒适地睡了过去。 大约是走得太累的关系,他在床上一躺,至第二日正午方才醒来,外面的太阳已经老高,孙睿鸣撩开床帐,却不见董小南,不由有些着忙起来,赶紧披衣而起,刚一推开房门,却见董小南满脸含笑地站在门外。 “小南?” “快吃早点。” 董小南走进屋里,把早点放在桌上,孙睿鸣洗了手,在桌边坐下,先拿起个包子放进口中。 “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好吃。”孙睿鸣连连点头,两人正说着话,下面忽然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两人相对一怔,然后,孙睿鸣让董小南呆在房中,自己开门下了楼,却见几个相貌凶恶的男人,正在打砸店内的东西,而店老板和伙计都抖抖索索地站在一旁,半句不敢吱声。 “这是怎么回事?”孙睿鸣一声中气十足的震喝,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引至他身上。 “老板,你看看你这什么包子,里面还有骨头,扎着大爷的牙,难道不该配吗?” 老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各 位爷,各位好汉,小人做的是肉包子,有骨头……不,不,不奇怪……” “肉包子?”内中一名大汉伸出手,把老板的下巴给抬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他,“人肉包子?” 老板的脸色都吓白了,赶紧道:“大爷,您,您这话说得……” “算了,不跟你废话。”对方把手一挥,“不管怎么样,大爷我嘴里的金牙给崩掉了,你得赔!” “赔,赔多少?” 大汉竖起一根指头晃了晃。 “一百两?” “一千两!” “一千两?”老板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小店是小本经营,哪有一千两?” “没有一千两?”大汉眼珠子转了转,然后从鼻孔里挖出坨污垢,塞进老板口中,要他强行咽下去,然后慢悠悠地扯开一个笑容,“也成,那就把这家包子铺抵给我吧。” “大,大大爷,”老板这才明白过来,敢情对方根本是冲他这包子铺来的,但他左思右想,却也没闹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哪路神仙,当下只得哭丧着脸道,“大爷,您就饶了小的吧,这家包子铺,是小的安身立命的根本哪,要是没有了,那小的……” “给你几条路,第一,继续在这店里做包子,第二,去别处做包子,你不是很会做包子吗?天下的包子铺可不只这一处,你不在这家做包子,可以在另一家做包子,总之,饿不死你的。” 老板无话可说,脑袋一点点耷拉下去,最后低低地道:“那,可不可以容许小的,收拾收拾。” “不用了,我会让人替你收拾清楚。” 那大汉说完,朝身后的人一招手:“兄弟们,上楼去,替宋老板收拾家伙!” 后面几个粗汉子应了声,抬步便朝楼上闯,却听先前说话的书生又道:“慢着!” 领头的大汉眯缝着双眼,斜瞥孙睿鸣一眼:“此事不与你相关,你也莫管,只管吃你的包子去。” 孙睿鸣冷冷一笑:“你说老板肉包子里的骨头,磕坏了你的金牙?” “啊。” “金牙呢?坏了的金牙在哪里?” “找不着了。” “那你嘴里的狗洞还在吧?” 第106章 路见不平 “狗洞?”大汉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有些失神。 孙睿鸣却不由分说地,一下子捏开他的下巴,左看看右瞧瞧,然后冷声道:“上面牙齿十六颗,下面牙齿十六颗,你的金牙镶在哪儿?” “你——”对方脖子一梗,“你他娘的管不着。” “我管不着。”孙睿鸣咄咄逼人地注视着他,“好,我管不着,那你说,谁管得着?便找一个管得着的人来!” “谁都管不着!”那大汉双眼通红,几乎像喷出血来。 孙睿鸣也曾闯荡江湖,知道对这种人,无论软硬都没有用,唯一的办法是打得他满地找牙。 只是看这地方,实在不便施展身手,他当下便微微冷笑道:“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来着,为何来此处找晦气,算是你今儿个倒霉,遇上大爷我!” 大汉见他目光凶悍,晓得是个厉害角色,倒也不敢十分逞强,只一只手悄悄在背后招了招,却说剩下那几个人,顿时个个从腰间拔出匕首来,猛然冲向孙睿鸣! 老板尖叫一声,整个人都吓懵了,连声哀告道:“大爷,大爷们别打了,别打了。” 却见孙睿鸣仍只定定地立在台阶上,一只手仍然拽着那大汉,另一只手只轻轻地挥,那几个汉子立即横七竖八地全跌了回去,顿时把店里的桌椅压塌了一多半。 店外面早围了一圈看稀奇的百姓,见孙睿鸣如此勇悍,均不由连连称奇。 “现在,”孙睿鸣双眼紧紧地盯着大汉,“还要赔银子吗?” 大汉满口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从骨头缝里透出一股凶蛮之气,显见得的确是个亡命之徒。 他只是死瞪着孙睿鸣,良久不作声。 孙睿鸣正想着手底下整点阴的,一道懒洋洋的声线忽然从门外传来:“这又是敲锣,又是打鼓的,唱的是哪出啊?县衙门还在旁边呢,你们眼里也太没人了。” 汉子看见来人,顿时松了一大口气,顿觉有了靠山,尖着嗓音叫道:“曹捕头,您快来,快来,这个人,这个人他,他无 法无天,竟然敢当众滋扰生事。” 孙睿鸣转头看去,却见对方官府中打扮,但瞧模样,却又不像是县衙里的,不由有些疑惑,当下手便松了松,汉子趁着这会儿,扭脱开来,几步奔到那官差身边,一把攀住他的胳膊,连声叫道:“曹爷,快把这家伙给抓起来,快啊!” “嚷什么嚷?”曹官差斜他一眼,淡淡拨开他的手,双眼上下打量着孙睿鸣,从表面上看去,这只是个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可不知道为什么,曹甫国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同常人完全不同的劲儿。 一股难以形容的劲儿。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曹甫国将双手抱在胸前,先向孙睿鸣打了一拱,十分客气地道。 “名瑞生。”孙睿鸣脑子里一闪念,将自己的名字颠倒过来,即成化名。 “好,名先生,”曹甫国看起来,颇有几分江湖上的豪气,“看在曹某的薄面上,今日之事,不知可否揭过?” “揭过?”孙睿鸣淡然一笑,“如何揭过?你看看这屋里的情形。” “这样吧,”曹甫国倒半点没有流氓气息,神情宁淡得不能再宁淡,“大家都是场面上混饭吃的,双方各自退让一步——我代我家兄弟赔偿店主二百两银子,并保证我兄弟此后再不来生事,如何?” 人群中不由起了一阵议论,那大汉更是十分不满地扯了扯曹甫国的衣袖,压低嗓音道:“曹爷,这——” “你给我闭嘴!”曹甫国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还嫌在外面丢的脸不够?” 那大汉原本异常凶悍,此刻竟乖得像只柔顺的乖猫,顿时哑口无声。 曹甫国再次看向孙睿鸣,神情十分地诚恳,按说,孙睿鸣确实有借此事大作发挥之意,未料被曹甫国如此一岔,倒真不能如何了,遂也收了脸上的怒意,淡淡道:“既如此,此事就算揭过。” 曹甫国便从怀中掏出二百两银子来,搁在旁边桌上,转头领着那一大群闹事之人去了。 等他们走远,孙睿鸣才拿起那二百两银 子,至老板跟前,把银子递给他。 老板感激涕零,爬在地上冲孙睿鸣连连叩头:“谢您呐,多谢您呐。” “快请起。”孙睿鸣将他扶起,语气神态都已经变得柔和,“请随我到楼上来,在下有几句话问。” “是是。” 老板连连点头,跟在孙睿鸣身后上了楼。 孙睿鸣又让他坐,然后非常平静地道:“老板是此地人吗?” “是。” “在此开包子铺几年了?” “已,已有十年了。” “十年?”孙睿鸣略一沉吟,“日子可不浅,未知老板可曾与衙门中人打交道?” “小的,小的是贫苦百姓,活在世上不过为讨口饭吃,哪里,哪里愿意招惹他们——” “那今天这伙人?” “哎,”老板忍不住叹气,“说起来,也是一场莫明奇妙的灾祸,小的一直老实本分,不晓得何时招惹了灾星,料来只因我这铺子在闹市区,生意未免比其他地方好了些,故此惹人嫉恨,可是小的……” “我知道了。”孙睿鸣轻声安慰他,“你也别担心,我看那姓曹的,倒真是个办事之人,经他口说出的话,断乎不会有假,他说不让那些人来生事,自然不会有人生事。” 老板连连称是。 孙睿鸣又道:“我还想打听下,这县令大人平时的官声如何?” “官,官声?”一提到当官的,老板眼里又开始流露出恐惧。 “你只告诉我,平日到衙里递诉状的人,多或是不多,便成。” “呃,一年到头,也就那么十几个吧?” “他们的诉状,都递准了么?” “递什么准,”老板摇头,“往往都是石沉大海,音信渺茫。” “我知道了。”孙睿鸣点头,让老板自去,然后仔细寻思了半晌——照此情形看,这县衙里,定然—— 单从这县地方上的情形,乡民的情形,什么诸如此类看来,大概已知此地民风如何。 看来,自己要单去会会这县令大人,只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去会呢? 孙睿鸣左思右想,一时连饭也忘记了吃, 董小南实在忍不住,便从楼上走下,见他又倚在栏杆边陷入深思,当即不禁迈步近前,略带嗔意地道:“看你,又总是惦记着这,惦记着这那,却又把自己给忘了。” “哦。”孙睿鸣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她歉意一笑,“让夫人担心了。” “我担心,那倒不要紧,只是你,别累着自个儿,总是改不了这管闲事的毛病。” 董小南说着,便要去叫老板做菜,孙睿鸣将她拦住,浅浅一笑:“丫头,这些事都有我呢,你回楼上去。” “夫君?” “回去。” 孙睿鸣看着董小南上了楼,方才略略放下颗心,他复又下楼,吩咐老板做饭做菜做汤,老板因着孙睿鸣仗义出手,对他格外看顾,手脚自然格外地麻利。 不多会儿,老板将饭菜送上楼,夫妻俩便相对着吃了。 饭后,孙睿鸣因见董小南眉宇间隐现倦色,便让她去歇息,自己却下了楼,走到大街上,抬目看去,却见人来人往,脚步不停。 忽然,一顶大轿自长街那头而来,在衙门前落定,轿帘打起,里面走出个瘦长身材,面白无须的男子,但见他整整衣袍,又捋了捋袖子,这才抬步走进县衙大门。 孙睿鸣心中一动,遂靠前几步,故意摘下枚玉佩往前抛出,那玉佩滚了几滚,恰好掉在一名轿夫脚下,那轿夫捡起玉佩,仔细看了几眼,然后抬头望向孙睿鸣:“你的?” “是,是在下的。”孙睿鸣往前走了两步。 “给。”这轿夫看上去,倒是个淳朴之人,十分爽快地将玉佩递还给孙睿鸣,孙睿鸣连声道谢,借着由头同他套近乎:“多谢兄台,未知兄台可否移驾,同小的去酒铺喝几杯?” 那人尚在犹豫,旁边人却叫道:“喝酒?好啊,能算上哥儿几个不?” “好说,好说。”孙睿鸣连连点头,“诸位,请随我来。” 其中一个谨慎些的便道:“这不好吧?呆会儿还得送滕老爷回呢,要是咱们都喝醉了,滕老爷还不得把咱们的皮给剥了?” “没那 么严重。”另外一名轿夫拍拍他的肩膀,“更何况,咱们在这外面也是干站着,这样吧,留个人等门儿,其他人喝酒去,回来时给等门儿加一倍酒肉便成。” 如此处置,倒也公道,于是内中一人自愿留下等门儿,其他人便与孙睿鸣一同进了县衙斜对门的酒店。 孙睿鸣叫了好几坛酒,并一只整只,五斤卤牛肉,和这帮人喝过几个来回,彼此便热络起来,孙睿鸣假作随意打听,慢慢打探明白,原来今天坐轿来的那位,是布政使滕文卫,具体商量什么事,就不知道了。 孙睿鸣又多灌了他们几杯,又知道了一些隐情——滕文卫和池阳县令邢岳平私交极好,两人时常来往,而且池阳县令还把自己的亲妹子,给滕文卫做了姨太太。 几个人喝了晕晕乎乎,又彼此谈得来,于是说了很多官场里的事,诸如某某给某某送了多少礼,某某于某日去逛了戏楼子,某某在某处养了房外宅,某某的夫人又吃了飞醋,不一而喻。 孙睿鸣因佯醉问道:“依诸位看来,这些官员品行如何?” “品行?”其中一人斜了他一眼,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公子,你不是本地人吧?” “啊。”孙睿鸣点头,“这跟我是不是本地人,有关系吗?” 内中一人拍拍他的肩膀:“因为你不是本地人,故此还能说这样话,说这样话的,通常不外乎以下几种人。” 对方说着,竖起三根手指:“第一种,书呆子;第二种,傻子;第三种——” 他说到这里,忽然打住,整个人也像是清醒了不少,拿眼直盯着孙睿鸣:“我说,你该不会是——” 他一面说,一面打了个嗝儿:“不会是上面派来的吧?” “什么上面不上面。”孙睿鸣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兄台,你喝多了。” “是吗?”对方斜着眼睛,仔细瞧了他好一会儿,“如果不是,那就是个傻子,傻子,百分之百的傻子,像你这样的傻子还能活在这世上,难得,难得……” 第107章 官场 “是吗?”孙睿鸣笑笑,不置可否。 “喝酒,喝酒。”旁边几个人又起哄道,孙睿鸣是何等灵透人,旁观细看,但见唯有一人眉头深锁,似有无穷心事。 一时,待喝完酒,孙睿鸣便寻了个空与那人单独说话。 “兄台,怎么瞅着你,有些闷闷不乐啊。” “哎。”对方也不知该怎么答言,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怎么?” 那人还是不愿意细说,只是抬头朝天空望了望,像是隐着无限的心事。 “兄台有什么事,不能明言吗?” 那人只是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 “老爷,您坐好呐。”这时,对面忽然传来一声长呼,几人齐刷刷回过神来,顿时都赶紧走过去,看着那滕老爷坐进轿中,然后抬起轿子走了。 县衙外头又恢复了平静,倘若单从外面看去,却也十分平静,让人瞧不出什么端倪来,至于那里头藏着多少事,估计只有里头的人才知道。 孙睿鸣一时倒也无计可施,便回到客栈里,见董小南呼吸均匀地躺在床榻上,双夹娇红,他便走过去,拉开被子轻轻替她盖上,自己坐在旁边看着。 没一会儿董小南睁开眼,两人定定地四目相对,但觉心中有无数话语想说。 或许,在这污浊的尘世间,唯有他们这片地方,是干净的吧。 “睿鸣,你上来躺躺吧。”董小南冲他微微一笑,孙睿鸣遂脱去鞋子,上了床榻,窝在被子里,抱着董小南细细地说着话,或许,只有在她身边,才觉得这世间尚有几分温暖可言。 喜欢这样的感觉。 心无杂念,不会想得太多,喜欢这样依偎着彼此,再没有旁物的介入。 “忽然好想咱们的小木屋。”董小南**。 “是啊,我也很想呢。”孙睿鸣点头。 对这世间所有的男人而言,尤其是那些有才华的男人而言,都有两重愿望,一重就是隔绝开世间所有的一 切,开开心心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 还有一重就是出将入相,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而他孙睿鸣何其有幸,人生如此完满。 他紧紧地抱着她,深深嗅着她发中的馨香。 明亮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两人披上一层淡淡的光晖。 “睿鸣。” “嗯?” “要不然,明天咱们就走吧。” “去哪里呢?” “去哪里都好,只要别看见那些不开心的事。” “我也这么想。”孙睿鸣笑笑,抬手刮着她的鼻梁,“丫头,我是真地这么想,再等两天,倘若真没有什么事,咱们就走,好不好?” “嗯——”董小南慵懒地撒了个娇,倒进他的怀里。 第二日倒也没事,第三日清晨,孙睿鸣刚醒,却听下方传来阵鼓声,他遂穿衣下楼,出客栈门一看,却见街道两旁稀稀拉拉站了些人,正一个个神情麻木地看着,再看县衙门口中,却有一个妇人,牵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正在用力地敲那鸣冤鼓,她敲了半天,方有一个衙役懒洋洋地走出来,颇为不耐烦地道:“敲什么敲,烦死了。” “小妇人,要,告状,告状。” “告状?”对方斜了她一眼,“有银子吗?” “银子?”妇人脸色微变,“告状还要银子?” “真是妇道人家,好不晓事,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不明白吗?” 妇人呆住,看着衙役“光当”一声用力砸上门,她瘦伶伶地站在那里,衣袍被风吹起,看上去格外地可怜。 “娘亲,娘亲,”小女孩儿拉拉妇人的手,“我饿,我饿。” “朵儿,“妇人转头,看看那小女孩儿,再也忍不住,一蹲身坐在街边,放声大哭起来。 “娘亲,嬷亲。”女孩子见妇人哭泣,也不要吃的了,一把抱住娘亲的肩,“不要哭哭,不要哭哭,朵儿不要吃的了,不要了。” 有好心的大婶便走过去,给 了那妇人几个铜板,叹息一声道:“小娘子,这不是咱们穷人讲理儿的地,我劝你,还是赶快走吧。” 那妇人道了两声谢,拉着朵儿的手,慢慢地走了,围观的人群这才三三两两地散去。 孙睿鸣默立小片刻,走出客栈,挑了家酒店,随意坐下,然后要了两个酒菜,慢慢吃喝着。 “要花生瓜子吗?” “要花生瓜子吗?” 一个衣着破烂的男孩子,胸前吊着个簸箕走进来,向每桌客人点头哈腰,倘若有要买的,便任他们挑选,然后付银钱。 到得孙睿鸣面前时,孙睿鸣朝那簸箕里一扫,但见只有几斤煮瓜子,并些花生,五香蚕豆等等,他心内一动,神色和蔼地道:“小兄弟,你这些零嘴儿我都要了。” “好咧。”男孩儿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双眼亮闪亮闪。 “我且问你,这些东西价值多少?” “您要,就给一两银子吧。” “好。”孙睿鸣点头,“我给你二两银子,但却有话要问你,你且细细告诉我听。” “先生想打听什么?” “你成日在坊间走动,可有什么好听的故事,讲与我听?” 这孩子打小儿在市井中长大,什么事没有见过,如今见问,便扯开一张笑脸:“先生想听荤的,还是素的?” “这故事还分荤素?” “当然,当然。” “我一不听荤的,二不听素的,单只要听,有没有无冤无处诉的,有没有恨怨难消的,有没有鸡鸣狗盗的。” “没有,没有。”他话没说完,那孩子便连连摇头,拿过那簸箕下桌子便走。 孙睿鸣唯有苦笑,不知道为什么,只打进这县城以来,他感觉自己就像进了个烂泥潭,不管看哪里,哪里都不对,就宫外面的空气,也是污浊不堪的。 更让他心忧的是,此处之人似乎已然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天天麻木不仁,除了自己的营生,余事浑不懂得,浑浑 噩噩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孙睿鸣不得已,算了饭钱从铺子里出来,索性沿着大街上慢慢地朝前走去。 街道很脏,到处都是烂泥污垢,堆积着烂菜叶和垃圾,苍蝇在空中飞来飞去,根本无人理会,几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正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一旦看到吃的,赶紧拿起来,拍去上面的尘土,匆匆放进口中,狼吞虎咽。 看起来,此地最恢宏的建筑,也就只有那县衙大堂了。 孙睿鸣正一边看一边摇头叹息,忽听旁边一间破茅屋里传出女子的哀哭:“家里已经没米没粮了,你还是只知道摆弄这些诗啊画的,顶什么用?还不如塞灶里一把火烧掉。前儿付员外来,要你替他画几幅**图,说好一百两银子一幅,你做什么又不愿?” “你给我住嘴!”猛可里,却是男子一声爆喝,“那样的事,如何做得?” “人家做得,你为什么做不得?难不成,要看着我和孩子,跟你一起穷死不成?” 男子的声音再没有了。 当下,孙睿鸣便在那屋檐下立定,侧耳细听。 没一会儿,几大圈画从屋子里扔了出来,刚好掉在他面前。 孙睿鸣俯身拾起一幅,展开细看,却见那画画得意趣高远,运笔独到,端地是一幅佳作,他正暗暗点头,画幅忽然被猛地抽走,孙睿鸣抬头看时,却见一个头发篷乱的男人一脸怒色,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孙睿鸣赶紧道:“先生千万别误会,我并无恶意。” 对方冷哼,也不睬他,俯身把那些画幅一张张拾起起来,像宝贝似地,紧紧抱在怀里。 “先生,何妨让在下细观之?” “你——”对方斜了他一眼,眸中有着明显的戒备。 孙睿鸣仍然那么温和地笑着,希望可以消除他的戒心。 对方的神情总算是缓和了一些,迟迟疑疑地抽出一张来,交与孙睿鸣,孙睿鸣展开画幅,一面看,一面微微 点头。 “先生的画布局精妙,凡形容绘物,无不惟妙惟肖,凭先生的画功,怎会落魄如此?” 对方闻言,一时呆呆怔愣。 “这样吧,先生若是有意,我愿助先生一臂之力,借先生一笔盘缠,让先生去京城,将这些画投于典藏画馆试试,如何?” “借我盘缠?”对方怔住。 “是。”孙睿鸣后退一步,朝着对方躬身行礼,“先生大材,在下不愿先生之材就此埋没于乡野,看先生也是不甘于居下之人,何妨去京都一试?” “去京都?”孙睿鸣的话尚未说完,屋内忽然冲出一个面相凶恶的女人,“去什么京都?有那个钱,还不如拿来买幢宅子!” “妇道人家懂什么?”男子一声断喝,妇人却根本不买他的帐,当街一坐,便撒着泼大哭大叫起来,“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哟,跟了这么个穷鬼,每日里不理油盐柴米,只晓得什么书啊画的……” 男人斜瞥她一眼,眸中已经有了几分厌恶,其实,他早就厌恶了,对这种过于低俗的生活,对这个没头苍蝇似的女人,厌恶到了极致。 心下一电转,男人忽然有了主意:“婆娘,你一直嫌我穷,是吧?” 妇人一下子停住了哭泣,瞪大双眼瞧他。 “如此,先生,你看我的画儿好,那便挑一幅你喜欢的拿去,不拘多少给这个妇人。” 说完,他又转头看着那妇人:“我给你一纸休书,你且拿着去吧。” “休,休书?” “是啊。”男人深深叹了一口气,“与其日日吵闹,不如大家丢开手,各过各的,这样不是很好吗?你不是一直觉得我穷吗?不是认定我一辈子翻不了身吗?不是不想跟我过下去吗?” 男人一连问了好几个为什么,妇人无话可答。 “你拿了休书,又有银子,不拘瞅着哪家好儿郎,就嫁了吧,这样不是很好?” 妇人还是呆呆说不出话来。 第108章 清贫县令 “怎么了?” “我——”妇人眼珠子转得快极了,心里头却是麻麻乱一片,最后咬牙,“好,就这么办。” 男人忽然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早想这样了。 如此痛苦的日子,一直折磨着他,长期以来,他都认定自己身负奇才,是以不甘屈居中下流,奈何为柴米油盐所迫,竟沦落到要给别人画**图,他如何肯甘心?自然是天天在家与妻子争吵,奈何他老婆长年混迹于市井,只识得油盐柴米,再则就是金珠玉器,全然不懂自己丈夫成日家在想什么,此刻听到有银子拿,又有一纸休书与她,可以立即嫁人去,自然兴奋异常。 汉子因向孙睿鸣道:“先生,您看——” “无妨。”孙睿鸣倒也乐意助他一臂之力,故接过他手中画幅打开细细观之,一面看一面点头,最后选定一幅深山秋景图,取其清奇旷远,便含笑点头道:“就是这幅了,五百两银子,不知可否?” “五百两?”对方着实吃了一惊,他虽自命才高,也未料对方出价,确实超乎他想象,略迟疑了一下,方道,“先生,您看这——” 他把那画提起来,指着左下角,正要跟孙睿鸣讲明,妇人却跳了出来,把那画匆匆裹好,塞与孙睿鸣:“五百两银子呢?” 那份焦不可耐,简直让人大跌眼镜,孙睿鸣便从怀里,取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递与男子,却被妇人抢先一步拿了过去,妇人拿着银子,笑得眯了眼,竟也不要休书,就那样走了。 汉子看着她的背影,唯有摇头——夫妻数年,原来不值五百两银子。 “这样的妻室,不要也罢。”孙睿鸣安慰他,“你且收拾收拾,捡最好的画带上,弃了这乡野之地,去京师吧,京师物华丰盛地,英才辈出,自会有人赏识你的才华,纵然无人赏识,你便去御画院投名状一试,或参加各大画院举办的画展,定会有功成名就的一天。” “多谢先生赐教。”男子轻轻把画卷搁于一旁,朝着孙睿鸣深深地拜伏下去,孙睿鸣却近前一步将他扶起,温 声抚慰道,“书画皆乃雅道,但在这红尘俗世之中,欲行此道者,未免清冷了些,还望先生耐得住寂寞,方能创作出一流的画作来。” “在下记住了。” “我再给你五百两银子,画作给不给,都无所谓,只是千万记住,时刻谨记心中宏愿壮志,万勿让自己甘心于下流,切记,切记。” “是,先生。”对方感其诚,因往后退了退,“先生,不如进屋内,喝杯茶如何?” “也好。”孙睿鸣点头,他正愁在此地没个臂膀,想寻个人仔细打听打听。 两人进了屋,分宾主坐下,那男子有些窘迫地笑笑:“此地鄙陋,没有什么可以招待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无妨。”孙睿鸣摆摆手,脸上的表情很是谦和。 “却不知先生想问什么?” “阁下是本地人吗?” “是。” “一直以卖画为生?” “那倒不是。”对方轻轻叹了口气,“原本薄有资产,只因我不擅打理,故此没两年便都赔尽了,只有这些画——” “阁下何必说这样的话?”孙睿鸣摇头,“阁下但去京师,不上两三年,定然可以鸿图大展。” “借您吉言,希望如此。” “好,先不说这个,我且问你,此地的人情风谷,可是历来如此?” “先生,您这话,何解?” “难道先生,就没有觉察到什么不对?” “不对?” “是的,此地无论男女老少,对在身边发生的事,都格外地冷漠,大有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态,难道不是?” 说起这个,书生也无话可答,孙睿鸣暗自叹息,此人虽有才华,却无器识,看来只能入书画一途,并非治世之良材。 气氛变得有些沉闷,两又喝了几口酒,对方才又道:“从前黄县令在时,却不是这样的。” “哦?” “那黄县令倒是个好官,无论何时何地,总是牵挂着百姓的事,只是不晓得怎么得罪了一位京官,被参了一本,然后就革职了。对了,我还听说了一件事,不晓得是真还是假。” “哦?” “那黄县令被革职前,曾有人劝他, 让他花些银两四下打点打点,哪晓得黄县令却说,倘要如此,这官不做也罢,竟挂了官印,收拾包袱离开了县衙。” “哦?”孙睿鸣微觉讶异,“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有啊有啊,当然有啊。” “那你可曾见过这黄县令?” “见是见过,人长得倒不怎么样,就跟一个乡下农民似地,可有一股子精神气。” “哦?”孙睿鸣点头,感觉自己似乎找到了什么,“那黄县令家在何处?” “离此地不远。” “可以带我去么?” “当然。” 待吃过饭,两人便出了屋子,一路曲曲折折,往乡下而去,穿过一条河,又翻过一座小桥,但见一座矮矮的院子出现在眼前。 “就是那里了。” 两人过石桥,到得竹篱笆前,却见一个人正佝偻着腰,正在打理菜地里的杂草。 “县令大人。”穷画师便唤了一声,半晌儿,却见黄县令手拄锄把转过头来,十分淡然地摆摆手,“如今不是了。” “黄县令。”穷画师又喊一声,却转头看着孙睿鸣,不晓得该说什么,能说什么,还可以说什么。 “两位,”黄县令放下锄头,走过来打开篱笆门,略觉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找黄某有何事?” “敢问,尊驾可是前任县令?” “是。” “是这样,我曾经有位亲戚,在贵县犯了点事,特地托我过来了结。” “哦。”黄县令上下打量他一番,略一点头,“你那亲戚,叫什么名字?” “蒋大兴。” 黄县令略一思忖,然后异常肯定地道:“经我手上的案子,并无这么个人,只怕你弄错了。” 孙睿鸣心中暗暗吃惊,时间都这么长了,对方居然还记得,看来果然非比寻常。 “哦,那有可能是在您卸任之后,黄大人既做父母官,对本县的情形,应当十分了解,是不是?” “了解。” “如今县上这样的情形,黄大人难道就一点都不难过吗?” 黄县令没说话,只是冷着一张脸。 “也罢,算我多管闲事,黄县令既然已经冷了心肠,倒就一直在这儿种菜吧。” 孙睿 鸣说完,转头看了穷画师一眼:“我们走。” 两人转身,走出茅屋不远,却听黄县令在身后冷冷道:“阁下以什么样的身份,说这样的话?” “什么样的身份?”孙睿鸣站住脚,回头瞧他一眼,“就一路人。” “路人?”黄县令眼里闪过丝失望,然后摇摇头,再次闭上嘴。 孙睿鸣再次迈步朝前走去。 在岔路口,他和穷画师道了别,各挑一条道而去。 行不多远,孙睿鸣却转身,悄悄转回小院,却见黄县令一个人坐在树墩下,望着天空,像是在沉思什么。 “苍云。”未几,一个妇女提着只瓦罐子,从田间阡陌上走来,直至男子跟前,将瓦罐递给他,黄县令接过瓦罐,揭开盖子,拿起双竹筷,挑了饭菜,慢慢地吃起来。 “苍云,你有心事?”女子仔细瞅瞅他。 “嗯。”黄县令点头。 “这又是怎么了?” “今天从县里来了两个人。” “县里来人?”妇女微微一惊,脸上接着浮起几许不悦,“不是说,再也不过问县里的事了吗?” “我也是这么想,”黄县令停住咀嚼,将饭菜衔在嘴里,“只是你看县上这,最近都是乌烟瘴气的。” “他们乌烟瘴气,碍你什么事?”妇人有些赌气地道,“当初你在任上勤勤恳恳,也没人认你一个好,还被人参了一本,半点好处没捞着,人家当官三年,便是十万雪花银,可是你呢?看看你自己有什么?破衣烂衫地上任,还是破衣烂衫地回来,比从前更穷了!” “娘子……”黄县令脸上浮起几丝窘色,妇人见他如此,又赶紧劝道,“我倒也不是嫌你穷,只是那些鸟人的气,没必要受,也就没必要受,何苦自己招烦恼?” “罢了罢了。”黄县令摇头,“我只是想着,到底有负恩师的教导。” 孙睿鸣在外听得这话,心内却是一动,他早辨得这是一个良知未泯之人,故此极想帮他一把,更想帮这个县上一把,只是瞧黄县令这模样,实在对世态人情冷了心,故此不愿再出仕,也不晓得自己能不能说动他。 孙睿鸣就那样隐身在树后,眼瞅着天色渐渐地昏暗了下来,趁黄县令出来唤狗的当儿,他闪身而出:“黄县令。” 黄县令未料他还在这里,不由吓了一大跳,然后唬着张脸道:“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县令大人,在下为一县百姓请命,还请县令大人万勿灰心,是非曲直,将来终有说清的一日。” “说得清?”黄县令一声冷笑。 “是,说得清。” “你这个人——”黄县令瞅瞅他,神色慢慢地缓和下来,“真不明白,这不为名,不为利的事儿,人人避之不及,你为什么偏往里头搀和?说你傻吧,看着却又不像,说你不傻吧,真不知道你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县令大人,您误会了,”孙睿鸣正色道,“天底下并分全是贤愚不分,善恶不辨之辈,县令大人倘若含冤莫白,可向朝廷申述。” “冤?”黄县令一声轻笑,“冤什么冤?我哪有什么冤?没了这官职,我却是落得一身清闲呢,在家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有何冤枉?” “县令大人这话,是负气呢,还是真地对世道人心失望?” “对世道人心失望,倒也说不上,”黄县令的口吻变得柔和了些,“世间人情来来去去,都是那么几出,不妨跟你说句实话,我黄朝仁活到今天,于这世情,倒也算看明白了。” “不知道却是个怎么的明白法?” “综合起来,不过几句话——贤者少而愚者众,好色者多,好德者寡,好利者众,好义者少,难道,我说错了?” 孙睿鸣顿住。 却不得不承认,不管是乱世还是治世,世间百相,皆是如此,在任何一个朝代,无论谁做君主,最最拔尖的,始终只有那么几个而已。 “黄县令,我们可以喝一杯吗?” “当然。”黄县令淡然一笑,“可惜,此处无好酒。” “无妨,”孙睿鸣摆手,“自来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倘若对了脾胃,便是清水也如醇酒,倘若不对脾胃,就算山珍海味,那也无趣得紧,无趣得紧。” 第109章 纨绔公子 “哈哈哈。”黄县令放声大笑,从内心里认可了孙睿鸣,“这话说得,果然对我性子,好,单为你这话,咱们俩喝。” 当下,两人便进了屋子,黄县令找来一坛烧刀子,半碟花生米,便和孙睿鸣你一碗我一碗地喝起来。 “这人生啊,知己二字最最难得,世上之人活着,多是为财,再则为名,终日劳劳碌碌,不知所云,要真能越出这芸芸众生者,可真是凤毛麟角,却不知先生算哪种?” “我啊,闲云野鹤,无拘无系。” 黄县令咽了口酒,定睛看他,然后连连摇头:“不像,不像,半点不像。” “为什么不像?” “阁下——”黄县令仔细端看孙睿鸣的面相,却越是看,越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足下毫无官气,但也不像纯乎江湖之人,更无一丝落魄气息,黄某也算是阅人识人无数,却是有些看不透先生。” “那也无妨,相逢贵在交知,在下只有一句话,实心为这一县百姓而来。” “哦?”黄县令眯眯眼。 “您既做过父母官,对这县里的情形,想必十分清楚,难道您真要任他们,在这种昏昏昧昧中继续下去吗?” “昏昧有什么不好?”黄县令却是一笑,“只有昏昧,才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将这种日子过下去,倘若醒了,入眼皆是刺目之痛,岂不是自寻烦恼吗?” “您这话,说得倒是大有意趣。”孙睿鸣拈起颗花生米扔进口中,然后又抿了口烧刀子,“倘若黄县令拿定主意在此终老,再不过问红尘中事,在下也不强求,只希望黄县令在百年之后,能够心安。” “你说什么?”黄县令攥着瓷碗的手,不由一僵。 孙睿鸣却像洞穿了什么似地,淡然一笑;“难道在下说错了么?想来黄县令当年,也必然有一腔热血吧?想着要如何如何,把这一方治理得政通人和,再兴办几样大大有利于后世的功业,是也不是?” 黄县令久久地没有言语。 “只是后来啊,地方人事,朝廷的降责,小人的中伤,让黄县令彻底冷了心肠,是也不是?” 黄县令仍然沉默。 “自来成事难而败事易,乃是世间颠扑不灭之至 理,黄县令倘若慵碌无为而终,将来到了泉下,又如何去见自己的授业恩师?” “你怎么知道我的恩师?” 黄县令吃了一惊。 “这个么。”孙睿鸣但笑不语,“只因为黄县令在在下眼中,与俗众之人不同,倘若与俗众之人相同,在下便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黄县令倒也全然放开了怀抱,端起酒碗来一口饮尽:“不错,想当年,十年寒窗,苦读诗书,自然是为了报效朝廷,谁料天下却动乱不堪,四方势力割据,都是武人当道,哪里有我等读书人用武之地?待到今上统一了天下,传旨广纳贤才,各地士子方纷纷入京参考,黄某不才,得中进士,却因无钱走门道,只放了个县令,到得任上,黄某也算是兢兢业业,尽心尽职,孰料又因脾气梗介,再次得罪权贵,不晓得如何吹了阵阴风,辛苦了十年的乌纱一朝化为乌有,你说,可气不可气?” “话不能这样讲。”孙睿鸣微微摇头,“我还是那句话,天理昭昭,自有得报之时。” “天理?”黄县令冷嗤一声,“你也认为,这世上有天道?” “当然。”孙睿鸣点头,“或许就眼下看来,您尚自困顿,焉知将来没有飞黄腾达,直上青云之时?” “飞黄腾达?直上青云?”黄县令自我冷嘲了一声,“黄某从来不做这样的美梦,更晓得不管如何腾达,最后终究是黄土一堆。” “说得好。”孙睿鸣拍岸,“故此,这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良心二字,却不知黄大人每夜扪心自问,可有做什么亏心之事?” “亏心?”黄县令低头沉思,继而摇头,“黄某从来不曾。” “果真?” “果真。” 黄县令言罢,竖起右手放在耳侧:“不然,我起个誓?” “起誓倒不必。”孙睿鸣摆摆手,“我相信大人,倘若日后能复官,还请大人一直保持从前的高风亮节。” 黄县令定睛看他,越想越是琢磨不透——自打孙睿鸣到这里,他便觉得此人和从前自己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心胸之开阔,令人根本无法揣想,况且他一再地说,自己会被朝廷再度启用,此言何意呢? “罢了,你我 今日一见,难得投缘,也不说什么启用不启用的俗套话,就喝酒,喝酒。” “好。”孙睿鸣倒也从了他的意思,两人一齐喝酒,直喝到屋外的天色完全黑尽,黄县令倒在桌上,鼻息酣重地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不等黄县令醒来,孙睿鸣便动身了,他嘱咐黄氏好生照看黄县令,然后才离开了院子,直接回到客栈,却见董小南正坐在妆台前,梳理着满头的乌发,孙睿鸣近前,接过木梳,替她轻轻地梳理着。 “瞧你的模样,似有什么开心之事?” “也算吧!” “不妨说来听听。” 孙睿鸣便将黄县令之事细细告诉了她。 “如此说来,这个黄县令却是可以替代现在这个县令的?” “确实。” 董小南沉默。 “怎么?”孙睿鸣俯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瞧你的模样,似乎并不怎么开心?” “我是个妇道人家,原本不该过问这些事,只是,只是觉得这事,似乎有些不妥当。” “怎么不妥当?” “一则,现任县令并无确实的错处,倘若就这样免了他,恐惹非议;再则,这些百姓们……” 想起外面那些人,不知怎地,董小南忽然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就是他们身上,他们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息。 “丫头,你多想了。”孙睿鸣拉过来一张凳子,在她身后坐下,“这件事,倒也没说立即就办,我也想看看,那位在县衙里始终不曾露面的县令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样人物。” “嗯,如此说来,咱们还得在此处继续呆下去?” “这是自然,怎么,你是不是觉得腻烦了?” “确实有那么一些。” “这样吧,听说城西有个叠翠园,明日我便携你去散散心,如何?” “好吧!” 次日清晨,孙睿鸣看着董小南打扮妥当,便雇了辆马车,和她一起向城西而去,到得地方一看,但见一大片葱茏的树木间,坐落着一座粉墙黑瓦的院子,院门是圆拱形的,门楣上头写了三个字:叠翠园。 夫妻俩徐步而入,但见一条曲曲折折的**,两旁是幽静的竹林,沿着**走进去,却又见竹林中伏着许多造型奇特的石兽,一只只造型奇特,栩栩 如生。 出竹林后,却见是一条长长的曲廊,曲廊外是一条河,码头边泊着只高大的画舫。 “想不到,这园子里竟然别有洞天。”夫妻俩正陶醉在眼前的美景里,忽听前方传来一声惊呼:“王公子,您,您放过小女,放过小女吧!” 孙睿鸣顿时停住脚步,却听那头不断有女子的呼声传来,夹杂着男人的嬉笑:“此处无人,你我只好好好地戏耍一回,何必如此害羞?” “王公子,小女,小女已经许了人家……” “许了人家怕什么,只要多给他一些银子,不就结了。” “可是王公子,小女……” “别废话,扫了本公子的兴。” 孙睿鸣正欲近前,却董小南轻轻拉住。 “小南?” 董小南把唇凑到他耳边,嗓音极轻地道:“其它的事犹可,唯独**女爱之事,难讲。” “怎么难讲?” “我听那女子的意思,并没有十分婉拒,再听那公子的意思,分明家里有些根基,既然如此,还不若……” “哦。”孙睿鸣点头,其它的事,他倒能定下决断,唯独这种事,确实不便插手。 “咱们走吧!” 夫妻俩议定,便携手朝一旁走去。 待行至幽静处,董小南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整张面孔深深埋入孙睿鸣的胸口,孙睿鸣不意她如此,心中顿感甜蜜的同时,也快慰无比。 “丫头,我们去那边坐坐。” 他拥紧了她,把她带到一处草坪上坐下。 蓝天白云,翠绿的草坪,果然觉得比在家中时好了许多。 孙睿鸣一时情动,不禁把她拥入怀中,细细地亲吻着她的脸颊。 “我感觉,似乎又回到了山谷里……” “是吗?” 孙睿鸣紧紧地抱着她:“傻瓜,闭上眼。” 董小南不由吃吃地笑了,抬手在孙睿鸣胸膛上连戳了好几下。 “睿鸣,今天晚上,我们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住这儿?”孙睿鸣眉头微微皱起。 “怎么样嘛?”董小南拉着他的衣袖,轻轻撒娇。 “好,就住这儿。”孙睿鸣终于笑了,温柔地亲亲她的脸颊,“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结个阵法。” 说完,他站起身来,走到草地边缘,很快结好一个阵法,然后才回 到董小南身边。 “好了。”孙睿鸣点点头,然后才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干粮都还在马车上呢,我去取来。” “不要管它。”董小南一把将他扯住,让他重新坐下来,双眼深深地看着他,孙睿鸣忽然一阵头皮发紧,于是便蹲了下来。 “不要管它。”董小南眸中漾起微笑,“就这么一瞬间,就这么一瞬间,好不好?” “什么?” “全心全意地,不要去想那些朝廷上的事,不要理会外面的人,心里只有我,只有我,好不好?” 孙睿鸣怔住,然后整颗心都揪起来,当下张开双臂,将董小南拥入怀中,吻吻她的额头:“丫头,好。” 董小南闭上了眼,她觉得,心在这一刻,格外格外地安宁,十分地安宁,她喜欢这样的时光,喜欢呆在他身边的每一刻,喜欢占据他的全部。 两人久久地依偎着,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很久以来……”董小南喃喃道,“我都希望着,有这么一天,只有我们两个……” “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孙睿鸣加重语气道。 “是啊,只有我们两个,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了。”董小南的笑,带着一种眩惑的美。 “丫头……”孙睿鸣不禁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她会不会就那样飞起来,飘向空中,飘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睿鸣,让我好好躺躺。” 董小南的声音显得有些虚弱。 孙睿鸣深深地注视着她,他这才发现,虽然夫妻多年,他对她了解得还是不够深。 纵然相携一生,又有多少人,可以说,完全了解了彼此的枕畔人呢? 世间万物,皆可用相应的价格来算得清,唯有感情,唯有感情…… 情之一字,乃世间之至重,也是世间之至轻,世间之至柔,也是世间之至刚。 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孙睿鸣忽然有了一种全新的,不一样的感受。 他索**在她身边躺了下来,看着那渺远的天空。 就像看见两个灵魂脱离躯壳飞出,在另一个地方交融,那种奇怪的感觉,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小南,谢谢你,谢谢你让我体会到,一种全新的感觉,感谢你让我的生命,变得丰满…… 第110章 幸福其实很简单 回到城里时,已是满城华灯。 董小南忽然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又有些像是回到了二十一世纪,面对那些个华丽的都市。 老实说,她并不喜欢都市,更喜欢安静的乡下,就像青龙谷,因为那里没有纷争,让人感觉很安然,十分地安然,她可以跟自己最喜欢的人呆在一起,不必去想太多的事。 而一走进红尘俗世,就有太多的问题等着她,虽然不去面对,也是一件非常让人头痛的事。 孙睿鸣十分体贴她,送上楼让她安睡,然后一个人走到下面。 “公子。”客栈老板非常热情地靠过来,“需要点什么?” “这两天有动静吗?” “没有。” “哦。”孙睿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没事了,你走吧。” “是,公子。” 老板转身走了,孙睿鸣仍然站在原处,他要想一些事情。 虽然和董小南“风花雪月”了一番,却并不代表,他已经忘记了这事。 只是,再在这儿呆下去,只怕有些不合适。 得想个什么法子。 第二天,孙睿鸣便雇了辆马车,带着董小南离开县城。 董小南靠在车壁上,身子随着车壁轻轻地抖动。 马车一路走走停停,这次路上格外地平静,几乎什么事都没有。 两日之后,他们抵达一座格外繁华的城邑,虽然跟着孙睿鸣去过很多地方,但从车里出来时,董小南还是吃了一惊——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华丽的场景,男女老少们穿梭不停,尤其是—— “外国人?”董小南不由轻呼一声。 “怎么?”孙睿鸣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董小南摇头。 “那些就是番云国的人。” “番云国?”董小南略一思忖,脑子里却并无什么意识。 “来,看看喜欢什么,我给你买。” 董小 南逐一看去,但见有香料,宝石,珠玉,精致的桌椅,造型别致的家具,但凡她喜欢的,这儿可谓是应有尽有。 “有喜欢的吗?” “算了吧。”董小南摇头,她打小就对这些不感兴趣,更何况,倘若买了,带着也是累赘,还不如不买的好。 “丫头,你可千万别给我省钱啊。”孙睿鸣不禁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不是替夫君省钱,而是着实,兴趣不是很大。” “是吗?”孙睿鸣不由奇怪地瞧了她一眼,再瞧瞧那些官家太太,哪个不是拉着夫君,要他们买这买那?丫头倒好,一句话都不吭。 “那,想吃点什么?” “云片糕,烤羊肉串!”董小南几乎下意识地喊道。 “云片糕?烤羊肉串?”孙睿鸣却是一愣,似乎从前,一向没听她要过这些。 他正愣神间,董小南已经朝前冲去,她跑得快极了,几闪几闪就没了影,孙睿鸣摇摇头,只好提步跟过去,却见董小南站在一个小摊前,正看着上面的东西,不住地流着口水。 “小南?” “嗯嗯。”董小南一手抓起一根羊肉串,便往口中塞,孙睿鸣略带轻嗔地看她一眼,“丫头,别着急,慢点吃。” 董小南看他一眼,忽然间变得不好意思——其实,她一直都很喜欢这种轻松随意的生活,偶尔也会变得天真而活泼,只是嫁给孙睿鸣之后,无端端要装出副夫人的贤淑模样来,其实很累。 “你吃啊,吃啊。”孙睿鸣奇怪地看她一眼。 董小南到底是停下来了。 孙睿鸣暗暗纳闷,心想难道是因为自己在这里,所以丫头反而拘束了?可是左右看看,这里的人实在太多,倘若离开,他又着实怕她走丢了。 倘若一直留在这里,丫头肯定不乐意。 略略思考了片刻,孙睿鸣转开头,倦作去看旁边摊子上的货物 ,等他回过头来时,却见丫头脚底下多了几根竹签子。 真是个有趣的丫头! 孙睿鸣不由暗暗偷笑,怎么从前没有见她这样有趣? “夫君。”董小南走过来,轻轻碰碰他的胳膊,“吃饱了,走吧。” “真吃饱了?”孙睿鸣心痛地看着她,抬手拭去她唇边的油渍。 “吃饱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她,孙睿鸣忽然心痛得难以言说,索性一把把她带进怀中,带着她匆匆地走了。 丫头。 丫头。 不管怎么样,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不会再让你难过,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丫头,宠你爱你,是我一辈子要做的事,宠你爱你,是我一辈子要做的事。 两人上了马车,往前方驶去,心满意足的董小南显得格外开心,她一个人靠着车壁,喃喃地低语着。 “丫头。”孙睿鸣靠过去,伸手摸摸她的脸颊,“丫头在说什么,告诉我听。” “没有啊。”董小南转头,十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是个怪物。 “丫头不乖。”孙睿鸣拿眼瞪她。 “不乖吗?” “对,你不乖。”董小南低头,看着地面,不说话。 “丫头,不开心?”孙睿鸣凑过去,低声哄她。 “没有。” “那你做什么不跟我说话?” “夫君,你是不是累了?” “嗯?” “你是不是讨厌小南了?” “哪有。”孙睿鸣赶紧伸手握住她的指尖,“丫头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董小南便不再言语了。 “丫头。”孙睿鸣把她抱到膝头上,轻轻摩娑着她的脸庞。 董小南往他的怀里缩了缩。 “舒服吗?” “嗯。” “你今天怎么,好像很不开心?” “有吗?” “就有。” “那,一会儿就好了。” “一会儿?”孙睿鸣感觉,自己很不理解——有时候真 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马车在一条很繁华的街头停下。 “我去找家客栈,你在这儿呆着,哪里都别去,啊。” “嗯。”董小南非常安静地点头,目送孙睿鸣下了车。 没一会儿,孙睿鸣便折了回来,把她带下马车,进了家客栈,住进最好的客房里。 “你乖乖在这儿呆着,哪里都别去,啊?” “嗯。” 孙睿鸣见她这样,反而很不放心,索性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丫头,你怎么了?” “没有啊。” “不对。”孙睿鸣定定地看着她,“你在说谎。” “没有。” “就有。” “没有。” “小南?”孙睿鸣一把抬起她的下颔,“我是你的夫君,你有什么事,难道还不能同我说吗?” “我真地没什么事。”董小南的眉宇间,隐隐透露出几许疲惫,“或许真地只是累了,想一个人好好地歇会儿,睿鸣,你出去呆着,好吗?” “不要我陪在你身边吗?” “不要。” “你确定不要吗?” “确定。”董小南却笑得很虚弱。 孙睿鸣不由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然后猛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小南,你不要这样,有什么话你说出来,啊?” “没有。”董小南笑得很虚弱。 孙睿鸣久久地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忽然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他似乎感觉到一场可怕灾难的降临,却感觉不到这灾难到底来自何方。 “小南……” 而董小南,就那样在他的面前倒了下去,倒在孙睿鸣怀中。 “小南!”孙睿鸣蓦地大喊出声,然后将她抱起,匆匆朝楼下奔去。 “大夫,大夫,你快看看,我夫人她这是怎么了?” 那大夫戴上一副墨镜,奇怪地瞅着孙睿鸣怀中的女子,又伸手去把她的脉,半晌方慢悠悠地道:“尊夫人的脉象,好生奇怪……” “怎么奇怪了?” “尊夫人,似乎是……已经香消玉陨很久了?” “你说什么?”孙睿鸣面色大变,一把攥住大夫的胳膊,“您说什么?” 大夫的面色有些发白,不过仍然十分肯定地道:“从尊夫人的脉象上来看,她确实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很久了……” 离开这个世界很久了? 孙睿鸣如遭雷击,可他着实想不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公子,节哀顺变吧。” 公子,节哀顺变吧。 直到走出药铺很远,孙睿鸣仍然能听见大夫的话,幽幽在自己耳畔回响。 眼前的世界,忽然间变得那么荒凉,什么颜色都没有了。 再看世人,还是笑着,哭着,来来去去奔忙不不停,或许,世界就是这样,不管你是死是活,旁人仍然会忙旁人的,整个世界真正与你命运息息相关的,不过是那么几个人而已。 可是他孙睿鸣呢? 枉他自负才高,枉他腹藏诗书千卷,却竟然,换不回心上人的性命,那一瞬间,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孙睿鸣如遭雷击,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粉碎,他感觉自己像行尸走肉一般朝前走去,直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摁住:“睿鸣。” “嗯?”孙睿鸣恍恍惚惚地看着他。 “睿鸣?”对方又喊了一声。 “我要,去找小南……” “小南?”对方愣了愣,“小南怎么了?” “小南她……”孙睿鸣脸上几乎流露出白痴一样的笑,“回家了。” 对方长长地松了口气:“哦,原来只是回家了,没事,没事,我陪你去,我陪你去。” “我不要你陪!”孙睿鸣忽然一把将他推开,踉踉跄跄朝着飞奔着,他跑得那么快,那么快,仿佛在追逐着什么,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失去世界上最重要的一切,不,是整个世界…… 原来,没有你的世界,是如此荒凉…… 第111章 奇怪的遭遇 “睿鸣!” 对方见势不好,一把将他扯住,却被孙睿鸣一把推开,然后,他就那样神经质地,跌跌撞撞朝前走去。 死了。 死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痛过。 像是有很多支利箭,一齐扎入胸口,痛得他鲜血淋漓。这就是心碎的感觉吗? 小的时候,那样被金玉娥欺负,所有人都打他,骂他,作践他,他都没有感觉,可是为什么这次…… 呜呜呜。 走到一棵树下,孙睿鸣终于张开双臂,把住树干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如此凄切,以至于让整个天空都黯淡下来。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又累又倦,身子慢慢朝树下滑倒,靠在树干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里是—— 董小南瞪大双眼,诧异地看着四周的一切——高楼大厦,穿梭不停的车辆,天桥上来来往往的人潮,怎么看都是现代社会。 难道自己又回来了? 转头看见旁边站牌下立着个打扮入时的女孩子,她走过去:“请问这儿是哪里?” 女孩子一直埋头玩着手机,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说话,董小南倒也习惯都市人的冷漠,便将目光转向旁边一个穿校服的小男生,重复地问了一句,小男生把头伸得很长,很明显是在等待公交车,也没有听到董小南的话。 董小南真纳闷了,她接下来问了好些人,个个都当她是透明的空气,没有人理睬她,没有人同她说话,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的思想,可以看到他们在做什么,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他们却看不到她,也感觉不到她。 董小南奇怪极了,她离开站牌,沿着尘土飞扬的马路一直往前,看见马路两旁有很多店铺,她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于是走进一家面馆里,挑了张桌子坐下。 “老板,给我一 碗牛肉面。”老板充耳不闻,仍然在灶台边忙碌着,麻利地将一团面揉好,然后把它拉成一团团丝状,下到锅里,腾腾热气很快在屋子里扩散开来,董小南看着他用很长的竹筷把面挟到碗里,再浇上卤料,搁上葱花,然后把汤碗端给右边第一桌的客人:“您的面好呐。” 那人拿起一双方便筷,去掉塑料纸皮,掰开来挑起面条,呼噜呼噜地吃起来。 董小南再转头去看四周,有人在玩在手机,有人在看电视,有人在吃面条,就是没有人理睬她。 董小南奇怪极了,再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敢情直到现在,自己还穿着一套古装的衣服,难怪所有人都不理自己,他们不会把自己当怪物吧? 董小南站起身,出了面店,慢慢地朝前走,没有多远看见一栋大楼,底层是大型超市,她心中微微一动,加快脚步穿过斑马线,走进超市里,超市里人很多,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穿行,选择自己想要的物品,然后放进车中,董小南在零食区停下,将手伸向一袋自己最爱吃的薯片。 竟然拿不动! 她吃惊极了,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薯片,终于发现问题——四周的东西和自己,好像是隔绝在两个世界里,看得见,却摸不着。 这是怎么回事?是她出现了幻觉,还是,自己根本在做梦? 董小南用力地摇摇头,然后再睁开眼,发现世界依然和从前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不由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转身出了超市,董小南混混噩噩地,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走一路看,情况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天慢慢地黑了,街道两旁亮起灯光,董小南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棵绿化树下,她忽然感觉,天大 地大,而自己却是如此地孤单,如此地寂寞。 一阵风吹来,她竟然飘了起来,悬在半空中看去,都市的影像更加清晰,甚至能看得见每一扇窗户后的人影。 她一直飞啊飞,然后落到一幢高楼大厦的顶层,像层壁纸似地贴在墙上,董小南挣了挣,正想把自己和墙壁分开,忽然听见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看准了吗?” “都看准了。” “大概有多少钱?” “数不清楚。” “看来咱们俩这次大发了。” “是啊,趁着这会儿他们家里没人,咱们赶快行动吧。” “不行啊,”另一个人说,“这幢楼的保卫系统很严密。” “怕什么,只要小三他们下到底层,破坏掉整个大厦的电力系统,什么保卫系统,不都全报废了?” “是啊,老二,还是你聪明。” “我跟你说,呆会儿只要这幢大楼的灯一熄灭,咱们三就立即抓着保险绳滑下去,撬开阳台上的窗户,然后……” 几个人说着,非常得意地嘿嘿笑起来,董小南听得毛骨悚然,她终于明白,自己是碰到了一伙强盗,她心里发急,正要报案,后来又想起,其实自己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为非作歹。 没一会儿,整座大厦的灯光果然全部熄灭,那三个人翻出平台,一路滑了下去。 董小南飘到楼边往下瞧去,只看见黑咕隆咚一片,就好像深渊一般。 她打了个寒噤,然后退回来。 又一阵风吹来,把她卷向空中,于是,那些歹徒后来如何,她就全然不知道了。 这次董小南飘了很久,最后落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头上一轮月亮,把整个大地照得分分明明。 树林里有鸟儿发出咕咕的叫声,让一切显得更加安谧。 董小南攀上一棵树,靠在 树杈上,合拢双眸睡了过去,隐隐约约间,她似乎听见很远的地方有呼声传来:“小南,小南,小南……” 董小南霍地睁开眼来,却见树林还是树林,月亮还是月亮,山岗还是山岗。 刚才那声音,是孙睿鸣? 明明自己,陪在孙睿鸣的身边——可是转瞬之间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样奇怪的事? 董小南觉得,自己一点都想不透。 也不知道,爸爸妈妈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是啊,自己应该去看看爸爸妈妈,看看他们好不好,有没有想自己,只是,自己在的这个地方,到底是哪里呢?要怎么样,才能回去?虽说现在的她可以免费乘坐各种交通工具,但是这副身子——老是被风吹起来,根本无法生住根,就像浮萍一般,飘去哪里就是哪里。 飘啊,飘啊…… 算了,还是先睡一觉吧,董小南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再次阖上眼。 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朝阳从云里跳出来,暖暖地照着整座山岗,董小南只觉神清气爽,张臂从树上跳下来,朝山下飘去。 这是一座很漂亮的山,到处结着红红的果子,草丛里开着花,偶尔有小溪流,潺潺地流动着。 董小南脚步轻捷,感觉像是回到小时候,穿着棉布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提着糕点去看外婆,看爷爷。 直到走了很久,才来到山下,看见一幢屋子,屋子前坐了个抽烟的老头,手持一根烟杆,十分陶醉地抽着,双眼微微眯起,看着空中的太阳。 董小南走了过去,她原本,只是觉得那烟杆很好玩,所以想过去瞧瞧,哪知她刚在老者身边立定,老者便慢慢地转过头来,目光矍烁地看着她,然后慢悠悠吐出一口烟:“丫头,你从哪里来啊?” 董小南惊奇地瞪大眼:“你能 看到我?” “当然。”老头点点头。 董小南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爷,您真地能看见我?” “嗯。” “那,你能看得见——”董小南低头,瞅了瞅自己那一身奇怪的衣裙。 “嗯。”老头点头,又抽了一口烟,“我只是不明白,丫头,你不该在这里出现啊。” “是啊是啊。”董小南连连点头,“我也知道,自己不该在这里出现,可是,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不明白?”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回不去,不明白……” 老者呵呵地笑了起来:“老天让你出现在这里,自然有其用意,你也不要着急,稍安勿躁,在这里等着就好。” “等?”董小南奇怪地转动着眼珠。 “就是等,去,丫头,那边有张小凳子,搬过来坐着。” 董小南转头看时,果然瞧见墙角放着张木凳子,她走过去把凳子搬到老爷爷跟前,端端正正地坐好。 “丫头啊。”老头亲昵地拍拍她的脑袋,“你呢,千万别多想,也别忧心,别焦躁,让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顺其自然?” “对。”老头儿点点头,“这人世间啊,最难得的,就是顺其自然,倘若人懂得顺其自然呢,就会少很多的烦恼,明白吗?” “哦。”董小南点头。 “丫头啊,”老头又吸了一口烟,“我很喜欢你呢,你要是也喜欢这儿,看到那边的山茶了吗?” “看到了。” “如果你也喜欢这儿,没什么事的时候,就躲到山茶花里去,风吹不到,雨淋不着。” “是吗?”董小南觉得好玩极了,她一转头,藏进山茶花里,“大爷,你还能看到我吗?” “当然。” “那有什么好玩的?”董小南探出头来,不满地吐吐舌头。 第112章 丫头的心事 “可是别人看不到你啊。”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人的说话声:“陈大爷,陈大爷在吗?” “在咧。”老爷爷应了声,站起身来,“小欢子,你这是干嘛呢?” “是这样,我阿爸最近身子有些不舒服,想请您去看看。” “没问题。”老头站起身来,放下烟杆,“走吧。” 就在他快迈出院子的瞬间,董小从山茶树下闪出来,滋溜一声钻进老头的衣袋里,老头像是晓得她在,却不揭破,仍然和小伙子朝阳前走。 不多时,他们来到一幢两层小洋楼前,小伙子领着他们进了屋子,董小南看见一张床榻上,躺着个面色发黄的人。 忽然,她感觉暗处有什么东西在瞧着自己,猛一转身,却见一个男人正蹲在墙边,手里拿着只鸡腿,正非常用力地啃着。 “呀!”董小南不由惊叫了一声,那男人似乎发现了她,目光蓦地变得凶狠。 老头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轻轻拍拍衣袋,以求安慰董小南,然后淡淡扫了那男人一眼,男人变得老实了,重新蹲回去,只是更加用力地咬鸡腿,嘎嚓嘎嚓的声音令人颇觉毛骨悚然。 老头走到床前,弯腰仔细看了看男人的脸色,又翻开他的眼睑瞧了瞧:“你阿爸这病,是饿的。” “饿?”小欢子吃了一惊,“家里每天都好饭好菜,阿爸怎么会饿呢?” “他这段时间,是不是一直吃不下东西?” “嗯。” “这就难怪,他其实很饿,却总是吃不下东西,所以——” “所以什么?” 老头打住话头,他自然不好告诉这年轻人,说你阿爸饿得灵魂出窍了,仔细想了想,老头说:“家里有鸡腿吗?” “鸡腿?” “嗯。” “没有,不过我可以到镇子上立即买一只。” “这得多长时间,老头儿的眉毛皱了起来,我等不了。” “那——” “家里有什么好吃的?” “只有一碗红烧肉。” “也行,端来吧。” 小欢 子出了屋,很快端来一碗红烧肉,老头接过碗,也没多看,拿起竹筷挟了红烧肉,便放进嘴里大吃大嚼起来。 小欢子在旁看见,十分地不乐意,暗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董小南忽然觉得耳后刮过一道冷风,却见刚才那蹲在墙角的男人跳起来,扑到老头跟前,去抢那碗红烧肉,哪知老头根本不理会他,仍然吃得津津有味。 男人不得已,忽然转头上了床,瞬间和躺在床上的人合为一体,然后倏地坐起身来,一把抢过那只碗,竟用手抓着肉块,就那样大吃大嚼起来。 哎呀呀,这幕精彩的戏,看得董小南暗暗咂舌——原来老头儿是用这法子刺激床上的男人,让他“起死复生”。 还别说,老头儿这招真是够狠毒。 “小欢子,你阿爸的病好了,我也该走了。” “赵大爷,您留下来,等吃了饭再走吧。” “不用了。”赵大爷拍拍自己的肚子,“有这大半碗红烧肉,也够了。” “那,赵大爷,我送您出去。”小欢子说完,亲自送赵大爷出来。 待出了院门,赵大爷说道:“小欢子,你还是回去吧,指不定你阿爸又在发火儿呢。” “我阿爸他——”小欢子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屋子里边一阵**当当的声响,小欢子脸上浮起几许尴尬,赶紧着退了回去。 赵大爷还是那样慢慢地抽着烟,一边抽着一边慢慢地朝前走,董小南不禁从他的口袋里探出头来,有些奇怪地道:“大爷,您怎么知道小欢子他阿爸会——” 赵大爷笑了笑,却什么都没再说。 董小南觉得好奇怪。 这赵大爷真是个怪人,世上什么事他都知道,什么人他都能看得明白。 “赵大爷。” “嗯?” “我怎么感觉,您和其他的人,不太一样呢。” “哪里不一样?” “您总是能看到很多,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丫头,你也很奇怪啊,要不,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大爷,在您眼中,我是什么模样? ” “一个丫头,一个可爱的小丫头。” “大爷,那您能不能看到——”董小南想了想,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丫头啊,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不是你能想象的,所以,你也不必自寻烦恼。” “可是赵大爷。”董小南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其实好想知道,孙睿鸣现在怎么样了,好想知道,他会不会难过,在这个个或者那个那个世界里,自己真正牵挂的人,似乎,也只有他一个了。 “这个么,就不好说了。”赵大爷长长地打了个呵欠,“丫头,我现在有些累了,要去睡觉,你是回到山茶花里去呢,还是去树林里玩?” “我……”董小南从他的口袋里飘出来。 “我想唱歌,我想跳舞。”董小南忽然道。 “行啊,那就去唱歌,就去跳舞吧。” “大爷,再见。”董小南说完,朝赵大爷摆摆手,一个人飘进了树林里,她在树林里跑啊,跳啊,感觉是前所未有的快乐。 她真地好快乐。 快乐得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忽然间,她看见前面树下有一个白色的影子,董小南吓了一大跳,暗想这里难道还有什么和自己一样吗? 她慢慢地走过去,伸出手拍拍对方的肩膀,对方良久没有反应。 “喂。”董小南轻轻地喊了一声,对方还是没有感觉。 董小南绕到他跟前,恰好一阵风吹来,撩开他额下垂落的头发。 “睿鸣?”董小南吓了一大跳,赶紧伸手去推他,孙睿鸣两眼闭得紧紧的,怀里似乎还搂着什么东西,董小南奇怪极了,费了很大劲从他怀里拽出个东西来,仔细看时,却见是自己平常穿的外衣。 这个傻子! 董小南不由瞪了他一眼,心中揪痛起来,张臂将他抱住,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 “睿鸣,睿鸣。” 可是,无论她怎么喊,男子始终没有睁开眼。 “睿鸣,你醒醒。” 董小南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索性弯下腰,把他抱起来,她原本以为会很费力气,哪 晓得孙睿鸣的身子却轻得像根羽毛似地,非常容易地就被她抱了起来。 董小南加快脚步,奔回小屋,找到赵大爷,却见他正躺在木椅中,非常悠闲地听着音乐。 “大爷,大爷。”董小南凑过去,摇着他的椅子,“您快醒醒,快醒醒。” 赵大爷睁眼,看了她一眼:“呵,还带回来一个。” “大爷你看看,他是怎么了?” “小伙子,”赵大爷拿过孙睿鸣的手腕,仔细探了探他的脉,“他这病啊,都是为你害的。” “为我?” “是啊。” “怎么是为我呢?” “真是个笨丫头。”赵大爷伸手戳了她一指头,“他当然是为了你。” 董小南吐吐舌头,做了个怪脸,然后用力摇着赵大爷的肩膀:“大爷您行行好,行行好,救救他,救救他吧。” “行。”赵大爷点头,“把他放到神龛下去。 董小南依言,把孙睿鸣放到神龛下,赵大爷走过来,在他头顶上点燃一盏长明灯。 董小南站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 长明灯的光芒从孙睿鸣脸上一路往下,像水流一般蜿蜒走动,十分有趣。 “咱们先走吧,让他在这里呆上七十二个小时,自然就会醒的。” 董小南却变得紧张起来:“可,可他不是——” “小丫头。”赵大爷轻声安慰她,“不要慌,不要忙,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家小男人没那么脆弱。” “我家小男人?”董小南大觉意外,不由得红了脸庞。 “怎么?被我说中了?”赵大爷不由快活地哈哈大笑起来,“丫头,你要相信你家小男人,他有本事找到这里来,自然能面对所有的一切。” “是吗?”董小南嘟起嘴,感觉有种心事被瞧穿的慌张。 只是眼下,她也只能焦躁不安地等着。 等到了时间,董小南便在屋外等着,她实在是不晓得,孙睿鸣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好了,丫头。”赵大爷在后面轻轻推了她一把,董小南跌进门内,却见长明灯下,孙睿鸣 白衣焕然,双眸炯炯有神。 “睿鸣——”董小南欢欣鼓舞地跑过去。 “丫头。”孙睿鸣跳起来,一把将她抱住,“我总算找到你了,丫头。” “呵呵。”赵大爷捋须而笑,“丫头,这地儿今天晚上就属于你们了。” 赵大爷说完,乐呵呵地走了,董小南还是抱着孙睿鸣,感觉和从前全然不同。 很不一样。 非常地不一样。 “睿鸣,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纵然天涯海角,我也会找来的。”孙睿鸣朝她眨眼。 “可这儿——不是天涯海角啊。” “或许,这就是缘分吧。”孙睿鸣眸中满是感慨,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突然就闯过了奈何桥,居然跑来了这里,说起来就像是一场很遥远的梦。 十分地不切实际。 “好吧,不问那么多了,总之,咱们现在很快乐地在一起,很高兴地在一起,只想跟你在一起,非常快乐地在一起。” “对对对,咱们在一起,咱们在一起。”孙睿鸣也显得十分地热切,他真地是想,非常想跟她在一起,时时刻刻在一起,不在一起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只要能跟她在一起,做什么都愿意。 “睿鸣——” 董小南把脸颊紧紧地贴在孙睿鸣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纵然时光隔了千万年,我还是如此渴望和你见面,就算有一天山崩地裂,还是希望可以守在你的身边。 唯有你的臂弯会是我想要停驻的地方,我不愿意看见你忧伤,也不愿看见你彷徨。 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很久很久方才分开。 “睿鸣,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孙睿鸣摇头。 “这个世界,跟你从前那个世界完全不一样,而且,你在那个世界里是丞相,到了这里。” “有你就足够了。”孙睿鸣打断她的话。 “你说什么?”董小南奇怪地瞅他一眼。 “有你就足够了。”孙睿鸣非常简短地道,“有你我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哦?”董小南瞪大眼。 第113章 有你便足够 两人不需要吃饭,倒也不需要别的,灵魂只是一道影子。 等晚上,外面人迹罕绝,董小南才带着孙睿鸣从屋子飘出来。 飘来飘去。 葱茏的树木,陡峭的高山,潺潺的流水,大自然的一切,在他们眼中,是那样地美好。 “其实。”孙睿鸣坐在树杈上,眺望着远远近近的风景,“感觉这地方,和咱们曾经呆过的青龙谷,倒也没什么分别嘛。” “确实。”董小南点头,表示支持他的看法,“这深山里,和外面的世界有很大区别。” “那,咱们也可以在这里住下来。” “住?”董小南十分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其实,以他们现在的状态,也说不上什么住,或者不住,其实根本不用“住”,现在的他们是绝对自由的,不受任何限制,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做什么做什么,倘若倦了,找一棵树就可以栖身,哪有那么多麻烦事。 “睿鸣,”董小南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到了这里,那,咱们的身子呢,咱们的身子怎么样了?” “还在客栈里。” “什么?”董小南吃了一惊——他们这一魂灵脱体,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去,倘若客栈掌柜不耐烦,把他们的身子给扔出去,那该怎么办? “你放心。”孙睿鸣似乎是瞧穿了她的心思,“我给了他一大笔钱,他一定会把咱们的身子照看得很好,当然了,如果咱们俩在外面呆的时间太长,身子都……我也没办法。” “那,咱们去问问赵大爷,看他有没有法子,送咱们回去。” 孙睿鸣看着她,没有言语。 “怎么了?”董小南奇怪地瞅瞅他,“做什么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 “我很奇怪。” “奇怪什么?” “奇怪你为什么会偷偷地跑出来……是因为……” “没有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董小南眸露委屈,“睿鸣你千万别误会,我是真地不知道,真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而言之一眨眼就飘出了身体。” 孙睿鸣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 “你在怀疑我撒谎吗?” “哼 !” “睿鸣?”董小南不得已,只好近前抓起他的手,轻轻地晃动着,撒娇。 “算了。”孙睿鸣把她拖过去抱住,亲亲她的脸颊,“嗯,今天就去找赵大爷,让她把咱们送回去。” “其实——”董小南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孙睿鸣奇怪地瞅她一眼。 “我其实好想,和你一起回家里看看,不知道家里怎么了。” “家里?” “嗯。” “你很惦念家里吗?” “有那么一点吧。” “只是,咱们现在这个模样去了,他们也看不见啊。” “那倒也是。”董小南点头,“他们确实看不见。” “那——” “再说吧。” 商量妥当,两人便找到赵大爷,听完他们的话,赵大爷把烟袋抽得叭嗒叭嗒响。 “送你们回去?” “嗯。” “其实,我倒觉得,两个小娃娃现在挺好,这样不舒服吗?” “倒也没什么不舒服,只是我在那边,还有些事没做完。” “有些事?重要吗?” “也说不上很重要。” 赵大爷掐指算了算:“送你们回去可以,但我有句丑话说在前头。” “什么?” “现在送你们回去,可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 “牢狱之灾?”孙睿鸣和董小南齐齐吃了一惊。 孙睿鸣沉思半晌,暗揣自己在新朝的地位,不说稳若泰山,至少也是前程似锦,怎么会,怎么会徒惹牢狱之灾? 赵大爷看他不信,倒也不多说,只是淡淡地道:“想清楚了么?如果是想清楚了,我就送你们回去。” 孙睿鸣和董小南齐齐对视了一眼,然后点头,赵大爷深吸一口烟,朝他们脸上一喷,两人但觉一股强大的气流卷起彼此,朝空中飞去…… “啊——”董小南不由发出声尖叫,然后猛地坐起身来——古色古香的客栈,布幔低垂,果然是回到了曾经住过的那家客栈里。 没一会儿,孙睿鸣也睁开眼来。 两人四目对视,均感觉十分地不可思议,正沉思间,房门忽然被人敲响。 “谁?” 伙计推门而入,乍然看见两人,不由齐齐松了口气: “公子,夫人,你们总算是醒了,不然,不然小的——” “怎么?”孙睿鸣颇觉不愉快,“银子不是已经给过你了吗?” “不是银子的事。” “那——” “是来了一位大主顾,要包下整个客栈。” 孙睿鸣面现愠怒:“可是我之前已经付过房钱了。” “对不住,对不住。”伙计连连点头哈腰,“是小的不对,可是——” “这怎么回事啊?” 正说话间,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忽然传来,伙计赶紧让到一旁,却见后面走出个大胖子来。 那胖子身形壮实,穿一身对襟长褂,歪斜着两只眼睛,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 “齐老爷,齐老爷。”伙计点头哈腰,“还请齐老爷见谅,“这位客官身上恐有不便。” 那齐老爷斜了孙睿鸣一眼,大约是看他瘦瘦弱弱,应该十分地好欺负,于是从怀中掏出只银锭来,扔给孙睿鸣,很有些不耐烦地道:“走吧。” 若是旁人,必定拿着银子走人,偏这孙睿鸣也有些怪脾气,非但没有理会,反而转头对伙计道:“才刚起来,去给我打盆洗脸水。” 伙计很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看他,又看看周老爷,一时拿不定主意,应该伺候谁才好。 “怎么,没有听明白吗?”孙睿鸣又道,“让你去打盆水来。” “嗳嗳。”伙计连声答应着,这才转身匆匆地去了。 这里孙睿鸣慢条斯理整理着衣衫,然后斜了周老爷一眼:“内子还在这里呢,非礼勿视,非礼勿动,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吗?” 周老爷的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看模样,他也像是常年在江湖上走动的,见惯了大场面,更习惯颐指气使,从来不愿看人脸色,故此,他冷冷一笑:“不搬是吧?” “搬?搬哪里去?” “好,好,好,你给我记着。”周老爷抬手点了他两下,转身甩开大步朝楼下而去。 未几,伙计捧着一盆洗脸水走上楼来,将洗脸水搁在木架上,却苦着一张脸,见孙睿鸣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他忍不住嗔责道:“这位先生,您行行好吧 ,小店是小本经营,不当这么折腾的,就算小的求您,成不成?” “求我?”孙睿鸣颇觉奇怪。 “是的,小的求您,何苦惹这等闲气?这样,街对面有家福缘客栈,老板与我交情极好,客官您请挪一挪,如何?” 孙睿鸣本不欲答应,但见那伙计一脸可怜相,仔细一想也便作罢,点头道:“好,你且出去,稍待,我且收拾收拾,便挪出去。” 伙计唯唯喏喏地退了出去。 却说孙睿鸣当真开始收拾东西,夫妻俩刚刚打理清楚,房门却被人一脚踹开,冲进来几个凶神恶煞的衙役,为首一个一甩手中的铁链子,叫道:“谁闹事?有谁闹事?” 孙睿鸣转身,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就是你吗?”衙役走过来,伸手点住他的鼻梁,“就是你这个家伙滋扰生事?” “滋扰生事?”孙睿鸣冷然地看着他,“什么是滋扰生事?我怎么滋扰生事了?” 那衙役大约作威作福惯了,第一次看见一个平头百姓敢如此对自己说话,一时不由火冒三丈,也不等孙睿鸣多言,将手中铁链一甩,便套在他头上,拉拽着他朝外走:“走,你这个家伙,跟我走!” “等等。”孙睿鸣拽住铁链,唇角甚至隐隐浮起几许笑意,“还有我夫人呢,我可不能丢下自己的夫人。” 衙役大为奇怪,暗忖这坐牢又不是宴饮做客,哪有还带上夫人之理?这人难道是个傻子?不过,既然这人执意如此,他也不多说什么,于是便让董小南也跟上。 衙役带着两人走了,客房空了,那姓周的大老爷心满意足地住了进来,店伙计殷勤地跑上跑下。 却说衙役将孙睿鸣夫妻带至一处巷角,却不走了,转头看着孙睿鸣:“瞧这你斯斯文文模样,倒也不像什么匪类,何苦去触人家霉头?” “我触他霉头?”孙睿鸣微微一笑,“是我在触他霉头?” “算了,你且给几十两银子,打发了兄弟们,兄弟们这便走人,你和你夫人爱去哪里,还去哪里,如何?” “几十两银子?”孙睿鸣冷冷一笑,从怀中 摸出张银票,在对方眼前一晃,“看清楚了,这是五百两银子,我要你回去,把那姓周的给我撵走,可行?” 衙役微微一愣。 “不说话了?” 其它衙役也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起来,显见得这事情颇出乎他们意料。 衙役头竟也没接银子,从孙睿鸣脖颈上取下镣铐,淡淡说了句:“兄弟,对不住,您请自便。” “自便?”孙睿鸣心头的怒火噌噌噌直往上冒,却到底忍住,转身拉起董小南,加急脚步走了。 “头儿。”一名衙役看着孙睿鸣的背影,不由摸了摸后背,“我怎么觉着,事情好像……很疹人啊。” “你一天不说话,会嘴臭啊。”衙役头瞪了他一眼,再细想今天这趟差,确实出得莫明其妙,如果不是因为那姓周的跟县令素来交好,他又怎会来插这么一手? “算了,走吧,走吧。” 众人三三两两散去。 “睿鸣,睿鸣——”董小南追上去,拉住孙睿鸣的衣袖,“你犯不着跟这班人生气。” “我生什么气?我哪有什么气生。”孙睿鸣拂开她的手,过后又觉得有些不妥,退回来道,“只是,委屈你跟着我。” “哪里的话。”董小南忽然笑了,“难道你忘记了,从前我跟着你在孙家后院时,受了多少白眼和嘲讽,也没有多一句嘴不是?” “那倒也是。”孙睿鸣点头,深深地注视着她,“回想从前,就像是一场噩梦,幸而我们——” “睿鸣。”董小南将他抱住。 “没事。”孙睿鸣轻轻地拍拍她的后背,“一会儿就好,只是这帮人——哼。” “睿鸣,”董小南忍不住温声道,“你是代天巡授的钦差,又不是三岁孩子,何苦跟这帮人过不去,再则,你就算要惩罚他们,也得有充足的证据,怎么能挟私以废公?” “夫人?”孙睿鸣颇觉意外,“夫人何时,有了这样的胸襟与气度?” “因为我是你夫人嘛。”董小南巧笑如花,“夫君修身养性的功夫,小南自问还是学到了几分。” “哈哈哈。”孙睿鸣闻言,不由爽朗地大笑起来。 第114章 书生意气 夫妻俩说说笑笑回到城里,倒真不去找那掌柜的晦气,另寻了一家店住下。 再说先前的店里,周老爷住得舒服自在,店掌柜却着实悬着一颗心,孙睿鸣在他店中住了多日,单凭感觉,那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出手阔绰,丝毫没有贫寒小户的寒酸气,尤其是孙睿鸣那双眼睛,经常让人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店伙计这些天一直留心着外面的动静,见确实并无异常,方才略略放下心来。 周老爷心满意足地享受了几天后离去,客栈空了出来,继续开门迎客,店伙计却惦念起孙睿鸣来,暗想孙睿鸣从前给的好处都不少,着实盼望着他来,哪晓得孙睿鸣却一去再无任何消息。 忽一日听得外面四海楼鞭炮声大作,楼下车马纷纷,皆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孙睿鸣出客栈替董小南买桂花糕,侧听了一耳朵,道是本县卢县令嫁女,故在此处摆得好酒。 嫁女? 孙睿鸣便在楼下站了一会儿,不多时却见一匹披红挂绿的马,引着顶大红喜轿前来。 鞭炮声顿时又大作,新郎倌翻身下马,揭开轿帘,搀出喜娘子,顿时,楼下的宾客们纷纷叫好。 一对新人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迈进酒楼门槛,孙睿鸣正要离去,眼角余光却瞅到旁边站立着的一个男子身上,但见他双眸呆怔,愣愣地看着酒楼大门,目光中满是哀怨和不舍。 孙睿鸣心内一动,倒什么都没说,只安然退开。 回到客栈里,孙睿鸣把糕点与董小南,董小南因道:“楼外做什么,放得好些鞭炮。” “县令大人嫁女。” “难怪如此热闹。” “嗯。”孙睿鸣点头。 夫妻闲话,也不理外面的事,眼瞅着天色都黑尽了,董小南觉得腹中微微有些饥饿,孙睿鸣便起身下楼,要伙计煮碗荷包蛋面,然后自己走到旁边一张空桌坐下。 “来人,上酒!”一个头发蓬乱的年轻男子忽从外面走进来,沉身坐在一张桌旁,用手重重地拍着桌子。 “要什么酒?” “女儿,女儿红……” “我说杭书生,你还是算了吧,难怪人家看不上你,人家夏县令的女儿,怎么说也是名门闺秀,可是你呢,你就是一穷书生,家徒四壁,还指望人家千金小姐嫁给你,做美梦去吧。” “家徒四壁怎么了?人穷怎么了?”杭书生拍着桌子大叫,“他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呢!” “好好好。”伙计见他说话颠三倒四,倒也不真地跟他计较,“您是老大,您厉害。” 伙计说着走开,倒真给他拎来一坛子状元红。 杭书生揭开封皮,提起酒坛就往口中灌,咕噜噜喝下半坛子,旁边一名大汉拍桌子叫好,过来坐在他对面:“杭书生,就凭你这份豪情和胆量,那是一条硬汉子,哥们儿服你!来,咱们喝!” 大汉说完,向伙计要了只碗,从杭书生手里提过酒坛,满满地筛了一碗,送到嘴边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爽快,真是爽快,爽快极了!” “很爽快?” “很爽快!” “那就接着喝!”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很快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桌上沉沉睡去,伙计过来收拾桌子,看他们这样,不由连连叹气摇头。 这时伙计送来荷包蛋面,孙睿鸣接过面碗,便往楼上去了。 “小南,你饿了吧?来,快吃。” 孙睿鸣将面碗搁在董小南跟前,董小南拿着筷子,挑起面条儿,细细地咀嚼着,但觉醇香满口中,不由微微点头。 “爱吃吗?”孙睿鸣眸中满是疼宠,“爱吃我就让人再去给你煮一点。” “不必了。”董小南脸上流露出几许甜蜜的笑,“夫君,你也来尝尝。” 孙睿鸣因在桌边坐下,董小南挟起面条喂他,两人都觉得十分地温暖和幸福。 等董小南吃完面条,孙睿鸣收了碗筷,送下楼去,却见杭书生和那醉汉都没了影。他也没在意,将空碗还给伙计,伙计拿着碗,进了厨房。 孙睿鸣因想看看这个县的世态人情,故此慢慢踱出门去,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却见人们来来往往,售 卖的物品也格外地丰盛,琳琅满目,多种多样。 忽然,他看见昨夜醉酒那个杭书生,于斜前方摆了个字画摊,正在卖字画,孙睿鸣走过去,仔细看时,却见他一笔好字写得龙飞凤舞,遒锋内敛,再观其气度,与寻常人完全不同。 “书生,你这画怎么卖?” “您要是觉得好,随意给个价。”孰料杭书生只是全神贯注地写字,对于孙睿鸣的问话,半点不在乎似的。 孙睿鸣便挑了一张大横幅,拿出一锭银子搁在字摊上,然后转身走了,等他行出一段距离,后面脚步声响起,却是杭书生追上前来,一把攀住他的肩膀:“兄台,你给多了。” 孙睿鸣转头,略觉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这天底下向来只有觉得钱少的,哪有嫌钱多的? “兄台,你真给多了。”杭书生重复了一句,然后略感歉意地道,“不过,我现在也没有多余的银钱找,不知兄台是否可以留下个住址,到时,我给兄台把钱送过去?” “不必。”孙睿鸣摆手,“在我看来,你的字,值这个价。” “啊?”杭书生微觉意外。 “阁下乃世间不可多得之材,想来阁下也自许甚高,还请阁下万勿自弃,不管在何等艰难的情况下,都要坚持。” 孙睿鸣说完,转身便走。 “兄台!”杭书生紧追几步,“可否留下高姓大名?” “不必,倘若有缘,你我自当有再见之日。”孙睿鸣言罢,非常潇洒地转身离去。 当年书生意气,笑谈山河,黄白之物,何曾放在眼里?杭书生啊杭书生,世间道路千条,倘若真有才学,自有大绽光芒之时。 杭书生拿着银子,却很是踌躇,他本来家贫,确实有太多该使银子处,故此出来卖字卖画,但卖字画绝非他本意。 他本意也是想读书应考取功名,做一番真真正正的大事业,哪晓得只因家贫,诸事难以顺遂,此前,他与卢县令之女卢珍,在书斋里碰过几次面,彼此衷情,杭书生因而鼓起所有的勇气上门提亲,却被卢县 令使人给轰了出来,杭书生又气又恼,却无计可施,尤其是昨日,看着心爱的女子嫁与他人,他真地心如刀绞。 奈何世事如此,他又能怎样? 回到家中躺了一夜之后,杭书生一来想遣发心中郁闷,二来想挣几个钱养家,故此摆这字画摊,未料却遇上孙睿鸣,他暗忖菲非老天开眼不成? 老天确实开眼了。 柳暗花明,又一村。 得了银子,杭书生满腹牢骚顿去,觉得自己应该立即收了字画摊,回去发奋读书去。 当下,杭书生便把所有字画都收了起来,裹在一起,自己背了回了家中,将银子交给老娘,自己开始面壁用功。 他暗暗发誓,不管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他杭广凌不考出金榜状元来,誓不罢休! “奇怪。”孙睿鸣回到客栈时,却听伙计咕哝了一句,“还以为杭书生那小子,必定大吵大闹极不甘休呢,哪晓得他就这样罢手了。” 孙睿鸣听了一耳朵,倒也什么都没说,仍然上了楼。 夫妻俩用过饭,孙睿鸣因想,在这里呆的时间已长,看来是该走了。 “小南,明日我们便离开这里,继续南行,如何?” “好,一切都听夫君的。”董小南抬起头来,唇边微微绽出几许微笑。 次日一早,孙睿鸣便下楼雇了辆马车,然后从楼上把行李往下搬,送到车上,再把董小南接出来,他正要赶着马车离去,杭书生却大步流星而来。 “兄台,兄台。”请等等。 孙睿鸣因站住,就立在马车旁,看着杭书生走到近前。 杭书生举手,将一卷条幅恭恭敬敬地呈与孙睿鸣:“感谢先生又赠金又赐教,广凌无以为报,只能赠先生几幅字,以装点先生之华堂。” “杭公子不必如此。”孙睿鸣亲自将他扶起,“我惜公子是个人材,万望公子不可自弃,来年定然高中,但凡天欲成就大材,总是会增添无穷无尽的磨难,唯有这些磨难,才能显公子之性情高贵。” “兄台之言,广凌都记下了,广凌一定遵从公子的 教导,时刻不忘心中之大志。” “好。”孙睿鸣其实还有一番话想同他说,但看看四周围观的人群,却又作罢,接过字幅,登上马车。 马车缓缓地朝外驶去,杭广凌仍然立在远处,怔怔地看着,看着—— 风轻,云静。 整个世界似乎跟从前全然不同。 董小南偎在孙睿鸣身边,不由想起从前在孙家渡过的日子,她忽然有了很多的感悟。 “丫头,你在想什么?”孙睿鸣压低声音道。 “没有啊。”董小南摇头,“夫君,我在想你呢。” “想我,有什么好想的?” “大概,百姓们都把你传成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了吧?” “为什么这样说?”孙睿鸣奇怪地看她一眼。 “想想看,夫君原本体弱多病,在孙家倍受欺辱,无人理会,谁料想夫君却暗地里学得本事,投在康河王麾下,助今上成就一番大事业,夫君传业授业,解人之惑,救人危难,难道这些,都不够吗?” “丫头。”孙睿鸣揉了揉她的脸颊。 “这世间,再没有比夫君更好的人,再没有比夫君更出色的人,小南爱夫君,很爱很爱。” 孙睿鸣便不言语了,转头在她脸上亲了口:“丫头你知道吗?旁人说我千句好,不及你说一句,旁人谤我千句坏,不及你嗔我一眼。” “夫君!”董小南索性紧紧地抱着他,“小南说过了,永远爱夫君,不管夫君变成什么模样,小南还是爱夫君,小南对夫君的爱,今生不渝!” “丫头!”孙睿鸣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世间风风雨雨,有了你的陪伴,我的人生不会再孤单寂寞。 这世间千沟万壑,有了你的陪伴,我将如履平地。 不管旁边人说什么,我始终都会坚持朝着你的方向前进。 我们永远在一起。 永远。 有一种感情可以穿石裂金,那是经年累月的执着,是永不放弃的执着,是对于心中梦想不懈的追求与努力,遭到任何打击都不肯放弃。 当风雨之后,我们可以看到彩虹,在天边冉冉地升起。 第115章 灾情 天。 灰蒙蒙的。 马车停了下来。 “小南,下来吃些早点。” 孙睿鸣拉开车帘,把董小南带下车。 两人站在街边,抬头往前看去,却见一条街上卖炊饼的,炸油条的,卖包子的,应有尽有。 “想吃点什么?” “往前走走。”董小南和孙睿鸣徐步往前,最后在一家饺子铺前停下。 “就想吃这个吗?” “嗯。” 董小南点点头。 夫妻俩在桌边坐下,孙睿鸣看了看,道:“老板,一盘蒸饺子,两碗八宝粥。” “好咧。”老板痛快地答应着,立即把饺子和八宝粥都送了上来。 “来,尝尝。”孙睿鸣替董小南掰开筷子,递到她手里。 董小南挟起一个饺子,放进口中细细地咀嚼着。 “味道怎么样?” “不错。” 两人正吃着,店门前忽然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娘,我要吃饺子,我要吃铰子……” “娘身上没有银子了。” “我饿,我饿……” 老板脸上浮出几许愠怒,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这一大早的,哪里来两个穷要饭的。” 孙睿鸣因转头去看董小南,董小南微微点头,孙睿鸣便端起那盘饺子走了出去,递给小孩子的娘。 妇人看见,顿时感激涕零,朝着孙睿鸣连连道谢,不想旁边涌上来好几个叫花子,瞬间将一盘饺子抢得一干二净。 “娘,娘……” “莫哭,莫哭。”孙睿鸣让老板另拿了一盘,又给了那母子俩,看着他们离去。 待他们走远,老板方道:“这位公子,您倒是心善,只可惜这天底下穷苦人多了去,您一个人,一双手,哪里救得过来?” “不对啊,”孙睿鸣略觉奇怪,“这几年来,朝廷一再发放告示,免赋免粮,怎么会有如许多的难民呢?” “还不是旱灾给闹的。” “旱灾?”孙睿鸣略一思忖,暗道,并没有听说哪里有旱灾啊。 老板看他不明白,详细解释道:“您大概不 明白,苏江府那边数千亩稻田,只有两条河可以灌溉,倘若这两条河干枯了,所有的稻子只有死,百姓们活不下去,自然只能出来讨饭。” “哦?”孙睿鸣略略沉吟,“这种事,有几年了?” “年年如此。” “怎么,没有向朝廷禀报?” “禀过了,朝廷根本无人理会。” “哦?” “苏江府那地方,离朝廷太远,皇帝老子看不见,自然不理会。” “谢谢老板。”孙睿鸣将饭钱搁在桌上,然后站起身来,“小南,咱们走吧。” 夫妻俩出了饺子馆,登上马车。 “小南。” “夫君?” “接下来——” “夫君什么都不用说,”董小南微微一笑,“夫君不管做什么,都是对的,小南愿意陪着夫君,不管去哪里,小南都愿意陪着夫君。” “好。”孙睿鸣点点头,驾着马车朝前驶去,他们一路驶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渐至拥塞乡间,小路越来越窄,马车渐渐无法通行,孙睿鸣本想下车体察民情,只因担心董小南,怕她受不了这份罪,故此转头看她,得到她的许可后,方才把马车驶到路旁,和董小南一起下了车,两人沿着一条黄泥道朝前走去。 沿途但见田地干涸,秧苗枯死,无数的难民扶老携幼,面无光彩地从他们面前走过。 “没有想到,此地的灾情竟然严重到了这般地步。”孙睿鸣叹息一声,看见一个稍稍壮实的男人走过来,便拦住他问道:“大哥,官府难道不曾发放救济粮吗?” 那人撩起眼皮,用混浊的双眸看了他一眼:“救济粮,什么救济粮?这世道,谁会救济谁?” 孙睿鸣心中微微一凉,只能又往道边站了站,目送对方离去, 他摇头叹息两声,便往县衙的方向而去,到得地方一看,却没有什么威武雄壮的衙堂,只是一座破院子,上面悬了个牌匾:“苏江县衙。” 孙睿鸣近前叩门,半晌,出来个衣衫不整的衙差,懒 洋洋地道:“你,做什么的?” “县令大人在吗?” “在。” “请通传。” “那你在这儿等着。”衙差进去了一小会儿,然后走出,“跟我来吧。” 孙睿鸣一路跟着他,穿过前厅,进了后院,却见一个男人蹲在地上,手拿一个瓦缸,正在挑捡里面的石粒儿。 “县令大人,有人求见。” “嗯,什么事?”县令两眼仍然只盯着瓦缸里的米,似乎对身边发生的事没有丝毫感觉。 “请问,是县令大人吗?”孙睿鸣彬彬有礼地道。 “嗯。” “请问县令大人,县中灾情如此严重,可有发放赈灾粮?” “赈灾粮?”县令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谁赈灾?” “朝廷啊,每个县的仓库里,不都存放着赈灾粮吗?” “早没了,前些天就吃光了。” “那为何不上报朝廷,请求再拨?” 县令抬起头来,第一次正经八百地打量他:“兄台,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上报朝廷?要求再拨?我且问你,知不知道从苏江县去一趟省府,要多长时间?” “多长?” “两个月。” “两个月?”孙睿鸣倒吸了一口寒气,这才觉得,此地之贫瘠,简直是超乎人想象。 “去两个月,回来两个月,朝廷拨粮又得几个月,等赈灾粮下来,这些人早饿死了。” “就算如此,也不能这样啊。” “那你说说,应当怎样?” “难道当地,就没有富户吗?” “富户?你指望他们?” “难道不行?” “行,”县令又低下头,去扒拉瓦缸里的米粒,“你不妨去试试,那都是一批吸血的饕餮,向来有进无出,指望他们大发善心,下辈子吧。” “总会有一两个……” 孙睿鸣的话尚无说完,县令已经呼地站起身来,端着瓦缸走开了,单留下孙睿鸣自己,怔怔地站在那里。 “这位仁兄,”先前领他进来那个衙役走过来,淡淡扫 他一眼,“我奉劝你一句,还是少惹些麻烦吧,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谁要是有法子走,不都是走得远远的?还来照理这事?” “但,总得有人管啊。” “管?谁管?老天爷啊?老天爷管得到吗?” 衙役说完,转头走了。 孙睿鸣沉思片刻,走出县衙大门,董小南见他面色郁郁,近前道:“夫君,你这是——” “没什么。”孙睿鸣摆摆手,只是觉得一颗心里堵得厉害,难不成,这桩事情真地就这样棘手么? “小南,我们去地头上转转。” 正午的阳光有些毒辣,照着大片田地,孙睿鸣一边走,一边仔细地观察着,果然见田地开裂,水渠枯竭,河流见底,惨不忍睹。 开掘水源?无处可挖。 朝廷救济? 遥不可及,站在田埂上,孙睿鸣陷入深深的沉思,眼下这困局,要如何才能破解呢? “夫君,喝点水吧。” “嗯?”孙睿鸣转头,略感奇怪地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水,“这是从哪里来的?” “那边——”董小南伸手指了指,孙睿鸣转头看时,却只看见一丛茅草。 董小南见他不解,先让他把水给喝了,然后带着他走到茅草边,扒开茅草,孙睿鸣探出一根手指头,拈起一掇湿润的泥土,凑到鼻边嗅了嗅,闻出些湿气。 “怎么样?” “嗯。”孙睿鸣点头,从腰间拔出小剑,撬开泥土,努力往下方掘着,半晌,看见有细细的水流渗出,瞧见那水流,孙睿鸣陷入沉思之中——这点水,真是太少了,无论如何是不够灌溉几千亩水田的。 “夫君。”董小南忽然喊了他一声。 “什么?” “我仔细看过,这一带除了河流之外,都没有蓄水池,所以才造成旱情,其实这旱情,完全是可以缓解的啊。” “你说什么?”孙睿鸣霍地站起身来,就像是抓住什么闪亮的希望,一把握住她的手,无比激动地道,“小南,你说什么?你把刚刚的话再 说一遍。” “我的意思是,可以让人挖坑,修建大型的蓄水池,看这情况,应该再过些日子,就会有大雷雨,而且此地不像是常年干旱,应当除夏季外,春秋两季都多雨,如果那时把水蓄积起来,到了干旱时节,不就可以灌溉稻田了吗?” “真是妙啊。”孙睿鸣不禁赞道,“这个法子却是怎么想出来的?” “却也不是我想的,”董小南微微一笑,“从前在我们那儿,很多地方都这样,在河的上游修建蓄水库,水多的时候,可以防洪,水少的时候,可以放出蓄水池里的水,灌溉良田。” “好,好,好。”孙睿鸣站起身来,兴奋地拍拍董小南的肩,“夫人真是我的智囊,为夫受教了。” 孙睿鸣说完,竟朝董小南深深一鞠躬,董小南不由抿着唇儿笑。 但最初的兴奋之后,孙睿鸣很快冷静了:“可是眼下,却到哪里去寻这么多人手?” “法儿也很简单——夫君,难民们正愁没有饭吃,倘若夫君拿出银两,折变粮米,只管饭也有人来干活的,夫君再让县里的人出面,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们,召集乡民修建蓄水池,无论怎么想,都是为乡民好啊——解决了水源的问题,乡民们以后就不用再在干旱时期外出讨荒了。” “好,好。”孙睿鸣连连点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立即带着董小南,朝县衙的方向而去。 再次看到他们,柯县令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只是当他听说,孙睿鸣愿意拿出钱来,买米买粮救济灾民间,他那双眼睛才亮了起来。 “既这么着,那本县就和你一起试试。” 当下,柯县令便命衙役贴出告示,不到半天功夫,县衙外便聚集起一大帮难民,个个争相报名。 次日,孙睿鸣便用五百两银子,到县中各处处粮店米店面店买米买粮,熬粥做饼让灾民们饱餐了一顿,还告诉他们,只要每日准时上工,就会解决他们的温饱问题。 第116章 满腔抱负 灾民们听了这话,自然高兴异常,积极**大大提高,等孙睿鸣一声令下,便个个拿起工具,积极地劳动起来,孙睿鸣详细考察地形后,画出一张十分详尽的地图,他又从中找了几个能办事的人,让他们监督着大伙儿做事。 工程进展得十分顺利,不到两月功夫,就在两条河渠上方兴建起两个巨大的蓄水池,说来老天也作美,在蓄水池建好的第三天,便兴风作雨起来。 大雨消去了暑热,也给人们带来希望,人们纷纷奔走相告,在雨中奔跑,来去。 “孙公子,你着实为县上办了一件好事,一件大实事,”柯县令发由衷地赞道。 “县令大人,其实事在人为,很多事,或许想起来很难,但做起来,却十分简单。” “哦,愿闻其详。” “就拿兴建蓄水池这事来说,其实县里应该早有人想到过,可是县令从来不曾体察下面人的意思,一切任其自然,毫无作为,使一县百姓流离失所,难道县令大人,就丝毫不觉得惭愧吗?” “这,这——”柯县令有些张口结舌,却听孙睿鸣又道,“是,我确实知道,苏江县地处偏僻,离省城路途遥远,但并不能因为此,就拿它当作失败的借口,自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柯县令可曾真心想过,要励精图治一番,改变现状吗?” “惭愧惭愧。”孙公子教训得是,柯县令连连点头。 “自来一县之令,凝聚的是整个县的人心,父母官父母官,一县之令,是整个县百姓的父母,当时时处处为百姓的衣食着想,可是柯县令又想了吗?” 孙睿鸣连番问责,问得柯县令无话可答。 “倘若柯县令真心想改变整个苏江县的面貌,还听孙某一言。” “孙公子,请讲,在下洗耳恭听。”柯县令的神色终于变得凝肃,敛袖朝孙睿鸣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下写了一份措书,呈与县令,还请县令细细验看 。” 孙睿鸣说完,从袖中抽出一个方胜,递与柯县令,柯县令接过方胜,打开细看时,但见其上分列了十个条款,每一条每一款,都写得十分地详细,内有,开垦荒地,种植桑蚕,栽种树木,蓄水养鱼,数家合耕,政府协助等等,柯县令看罢,目光凛凛地注视着孙睿鸣:“公子果然大才,未知——” 他本想说,请孙睿鸣留下来,做他的幕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这些天来他细观孙睿鸣的气度,觉得此人胸藏沟壑,绝非寻常人等,纵然请他,对方未必肯俯就。 “县衙中的蒋师爷,贺班头,皆是勤谨可靠之人,柯县令可重用之。” “好。”柯县令连连点头。 孙睿鸣这才微松一口气:“接下来这些天,在下想四处走动走动,再认真考察一下此地的实情,再作出详尽之安排。”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柯县令复又深拜。 等孙睿鸣出了县衙,旁边蒋师爷走过来,看着孙睿鸣的背影道:“这个人,倒是好生奇怪。” “是啊。”柯县令点头,“我在这县中呆了这么些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如此‘爱管闲事’,且又管得条条是理的人。” “他心中之牵挂,似乎不止一个苏江县那么简单。”蒋师爷因道。 “哦?”柯县令的眉头挑了起来,他一时也琢磨不透,孙睿鸣如此热心地方事宜的原因何在。 以他的见识,如何想得到,孙睿鸣令人震惊的身份? 孙睿鸣走到田间地头,穿过一条条阡陌,凡见着他的人,无不毕恭毕敬,近前和他打招呼,孙睿鸣一一含笑点头。 “孙公子,您这次又想做什么?” “仔细看看,我要仔细看看。” 站在那一块块稻田前,孙睿鸣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父亲总是携着他的手,在田间地头上来去,指点着那些田地,告诉他,哪些是孙家的,哪些是别人家的,不知道为 什么,那个时候,对于这样的事,孙睿鸣心中全无筹算,也没有多大的印象,更不在意。 所以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傻。 没有人想过,他算的不是自家田地,而是整个天下的田地。 他知道全国九十九州每个州有多少土地,却不知道自己孙家大院里有多少地,他知道全国有多少口人,却不知道自己相府里有几个人。 所以,丈量自家田地的人,最后做了地主,很大的地主,再大的地主,还是一个地主,而他孙睿鸣,却成为了声名显赫的一代贤相。 风吹来。 孙睿鸣心中忽然漾起丝丝涟漪,感觉时光一下子过去了很远很远,又感觉,日子似乎和从前一样,他还是那个病弱的孙家少爷,还是受着很多人的欺凌。 傍晚时分,孙睿鸣才回到县城里,却也并不去找柯县令,而是回到自己租住的小院里,董小南已经做好了饭菜——她似乎永远都是那样,不管在什么地方,总能把孙睿鸣的生活照顾得妥妥贴贴。 “睿鸣,快来吃饭吧。” 董小南招呼道。 孙睿鸣净了手,在桌边坐下,拿起竹筷,挑了饭菜放进口中,慢慢地咀嚼着。 “夫君?”董小南轻轻地喊了一声,“你有心事?” “嗯。” “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孙睿鸣却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想这一县的百姓们,想天下的事? “吃饭吧。” 董小南凝神看他,只觉他心中恐有千言万语,只是没有说出来,她跟着孙睿鸣日久,晓得自家相公有种呆脾气,平时看着不愠不火,但你千万别惹他,惹过了火,那脾气上来,十头牛也拉他不住。 董小南暗揣他在外面是不是又受了什么闲气,憋在心里头未曾发作,但仔细又一揣,这一带应当没什么人敢惹他发火,再则,倘或真惹他发火,把丞相的大印一拿出来,那些乌鸦自然不敢再多言语一声儿。 她细瞅孙睿鸣的脸色,见他始终阴沉 沉的,她不想他不开心,故此多方设法要解他的心结,无奈孙睿鸣一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浑没注意到。 待吃过饭,孙睿鸣搁下碗便出去了,董小南在家里,把一切收拾妥当,然后出屋子去找孙睿鸣,她实在怕他惹出什么事来。 孙睿鸣步速飞快,穿过一片片稻田,他也说不出有什么来,只是心里憋得发紧,感觉非发泄出来不可,他一径冲上座高高的山坡,站在坡顶大吼了几声,方才觉得好受了些。 等情绪完全平静下来,他才重新走下山,见田地里有老百姓弯腰在侍弄水田,或者栽种植物,他随意在一条田埂上蹲下,看着老农忙活,随意搭讪:“老人家,您高寿?” “五十四了。” “一直都在这里吗?” “是啊。” “苏江县一直都这样?” “一直都这样——”老人说完,忽地抬头,待瞧清孙睿鸣的面容,不由有些吃惊地叫起来,“这不是,这不是孙公子吗?孙公子,你好啊。” “老人家,你好啊。” “孙公子,那个蓄水池,修得可真是不赖,从此以后啊,我们再也不怕干旱了。” “老人家,往后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的。” “谢谢孙公子,真是谢谢孙公子了。” “老人家,不敢当,不敢当。” 孙睿鸣说完,站起身来,又沿着那田地儿走了一圈,心中已然有数——这山,这水,其实真是个好地方,只是被人给糟蹋了。 他本来是个性子直爽之人,此时心中不禁充满了感情,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情,社感情不是对陈青霄的,不是对下塘村的,而是对整个天下的。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激荡江山,笑谈风云的豪情与壮志,是一种开疆辟土,经世济民的高洁情操,那样的热情,让孙睿鸣对于未来,对于生活,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向往,他热切地渴盼着,能在这片大地上,将自己心中那片蓝图完全地施展开来,他热切 地渴望着,可以让所有人都看到它,看到他喜欢的那个世界! 他爱这山,爱这水,爱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 师傅,师傅,徒儿更加明白您当年说过的话,您曾经无比热切地告诉徒儿,徒儿将来,会是一代太平宰相。 是啊,出世多磨难,隐世性高洁,然则,没有磨难,何显英雄之豪情呢? 自己的满腔才华,原本也不是隐于山谷中聊以自-慰,而当与民有利。 孙睿鸣深深地思索着,感觉有一幅宠丽的长卷,正在自己眼前缓缓地展开。 啊,他看到了,看到了一个雄浑瑰丽的世界,他看到了,看到一片无边锦绣的河山,但使天下处处皆乐土,他这一生,方可称真正圆满。 “公子。” 一名女子走过来,满眸笑意地看着他,颤巍巍将手里一只竹篮递给他,篮子里装着碧绿青葱的蔬菜。 孙睿鸣含笑接过蔬菜,朝她微微点头。 女子满眸带笑,转身跑走了。 孙睿鸣依然站在那里,任由风吹起自己的袍角。 夕阳的霞光在天际莆染开来,远处传来牧童的短笛,天地间的一切是如此美好,带着满心的热情,孙睿鸣提着菜篮回到家中。 “回来啦?”董小南正在打扫院子,看见他走进,眸中满是笑意。 “嗯。”孙睿鸣点头,将竹篮递给她。 “这么新鲜的菜?”董小南瞧了一眼,“是买的吗?” “不是,一个小姑娘给的。” “小姑娘给你菜?” “嗯。”孙睿鸣眨眨眼,“怎么,你吃醋了?” “那倒没有。”董小南笑笑,这世间多少女子喜欢她的相公,但她从来不吃醋,反而觉得很乐呵。 “瞧你笑得那样,还真不怕我被别人给拉走?” “就算拉,夫君会去吗?” 夫妻两个说说笑笑,不多会儿,因见外面天色暗沉下来,董小南便收拾菜蔬做饭,厨房里亮起温暖而明亮的灯光,饭菜摆上了桌子,夫妻俩和平时没有两样,举眉齐案。 第117章 妖怪 次日,孙睿鸣便把自己这些天来整理的治县之策列成条文,交给柯县令,然后携着董小南离开苏江县。 马车在曲折的驿道上慢慢地走着,车窗外,树影不断划过。 “睿鸣,我们现在去哪里?” 孙睿鸣惬意地躺在马车里,身体随着车身轻轻地晃动着,双眸微微眯起,没有言语。 “睿鸣。”董小南伸手推推他,“你醒醒。” 孙睿鸣轻哼一声,却难得地没有动弹。 董小南把脸凑到他跟前:“怎么?累了?” 孙睿鸣轻哼一声。 “好好睡吧。”董小南不再打扰他,自己靠在车壁上,看着外面的风景。 “抓住他!抓住他!”一阵喧哗声忽然传来,董小南吃了一惊,把头探出去看时,却见一道人影嗖地蹿上了车顶,接着,辕马咴咴地嘶叫起来。 孙睿鸣坐起身,撩开车帘钻出,攥住缰绳,正想把马车赶走,后面忽然飞来几支羽箭,砰砰砰全都钉在马车上。 看样子是走不了了,孙睿鸣索性一跃而起,悬于半空,挥剑将所有射来的箭矢通通扫落于地。 “喂,你什么人?什么人?”一帮村民围过来,有的手拿锄头,有的背着弓箭,一个个竖眸冷目,十分地不友善。 “问我怎么回事,”孙睿鸣脸上浮起几许薄怒,“我还想问你们呢,这到底怎么回事,我好好地赶我的路,你们凭什么拦车?” “我们不是为你,”其中一个村民抬手朝车顶篷上一指,“是为了他!” “哦,”孙睿鸣足尖一点,跃上马车,却见一个头发篷乱的男子正趴在车顶上,双手紧紧地扣着边沿,听到孙睿鸣的声音,他仓促转头,眼里刹那闪过丝凶狠的光。 那样的目光,让孙睿鸣心中却是一颤,他复跳下马车,看着其中一个村民道:“你们做什么抓他?” “他是妖怪!” 一个村民脱口言道。 “妖怪?”孙睿鸣一愣,暗道这天底下哪有什么妖怪,分明是这些人见浅识薄。 “你们说他是妖怪,可有什么证据?” “前天晚上,我分明看见他在村边的树林里,喝死人的血,啃死人的骨头。”一个村民红口白牙地道。 孙睿鸣眉头微微 朝上一挑:“确实,是你亲眼所见?” “当然。” “他喝死人的血……啃死人的肉?”孙睿鸣有些吃惊,继而道,“那他,是你们村子里的人吗?” “是啊。” “他一直都这样?” “那倒不是,他以前也是一个正常人,两年前生了场大病,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那,你们把他抓住以后,打算怎么样呢?” “自然是,”所有人都叫起来,“烧死他,烧死他!烧死他!” 孙睿鸣不由握了握拳头,眸色却反而更加沉定。 “既然,你们想烧死他,那不如,让我带他走,如何?”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许久,其中一个人才缓缓地道:“你要带走他,也行,只是从此以后,千万别让他再回来。” “对对,不要让他再回来。” 孙睿鸣再没有说什么,返身跳上马车,驾着车离开了。 等身后的动静完全消失,他才停下马车,重新走到车外,却见那男子从车顶上跳下,几蹦几蹦,就消失在树林中。 这—— 孙睿鸣深觉奇怪,但也不好再追究,反正他已经仁至义尽,应该驾着车继续赶路才是。 谁想没一会儿,那人影却自己回来了,手里像是提着只野物,重新跃上车顶。 马车再次缓缓地启动了,这一次走了五个小时,眼见着天快黑尽才停下来。 孙睿鸣下车看时,见外面恰好是一大片空地,刚好可以用来生火做饭,他随意在旁边拾了些柴,架起个火堆,引燃。 篝火燃了起来,孙睿鸣又取铁锅烧水,煮了锅面条,然后叫董小南下车吃饭,谁知一转身,却发现锅子到了那个野人手里,那野人一手抓面条,一手拧着块从野物身上撕下来的肉,正津津有味地吃着。 “看来,今天晚上,是吃不成面条了。” “没关系,我记得车上还有些干粮,咱们取出来吃吧。” “好。”孙睿鸣便重新上了马车,取出包袱打开,从里边拿出干粮,和董小南你一块我一块地吃起来。 夫妻俩吃完干粮,又饮了干净的泉水,便打算上马车睡觉,董小南瞅见那野人靠在一棵树上,似乎是睡着了, 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对孙睿鸣道:“相公,你且从马车里取一条薄褥子,与他盖上吧。” “好。”孙睿鸣点头,自己攀上马车,取出薄褥,走到那野人身边,轻轻替他盖好,哪晓得一阵冷风扫过,那野人竟一爪拍向孙睿鸣的脸,幸而孙睿鸣眼疾手快,一把将那只爪子攥住。 野人吱吱地叫着,开始用力地挣扎起来。 “我不会伤害你。”孙睿鸣看着他的眼睛,一一字一句地道。 渐渐地,野人安静下来,用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你真地,”孙睿鸣松开他的爪子,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不会说话?” 野人吱吱唔唔地叫了几声,用力摇头,表示他不会。 “好吧,看样子,你能听懂我说话,对不对?” 野人点头。 “那么,从现在起,我来问,你回答,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野人点头。 “你是本地人吗?” 野人点头。 “你,爹娘呢?” 这次,野人妈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那意思很明白——自己不清楚。 “你小的时候,和谁一起过的?” 野人的神情开始变得茫然。 看样子,这样的谈话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孙睿鸣仔细思忖了一下,又问道:“他们说你喝死人的血,吃死人的肉,可是真的?” 野人愣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来,先指蜇自己的肚子,再指指自己的嘴,那意思很明白——他饿,他很饿很饿。 “如果,以后我,给你饭吃,你,能不能别再吃那些?” 这次,野人愣了很久,方才轻轻地点头。 孙睿鸣又细心安抚了他许久,方才回到马车里,然后冲野人招招手,示意他坐在车辕上,野人麻溜地跑过来,腾身坐地车辕上,孙睿鸣一提马缰,马车立即吱吱朝前驶去。 到得一个小村庄,孙睿鸣因见自己和董小南身上都有些脏,思忖着找个地方清洗一下,就下了马车,再看野人那一身着实吓人,应该找套衣服换换。 孙睿鸣扶着董小南下车,让野人在车里等着,慢步走进村子里,先寻了个空院子,然后带着董小南和野人搬了进去。 孙睿鸣本想出去寻几套衣裳回来,让小南和野 人换上,却又担心野人会对小南不利,正在那里踌躇,小南知他心里所想,故而道:“夫君,不如你在家中守着,我去办吧。” 孙睿鸣略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我要办什么事?” “我当然知道。”董小南点头,走到孙睿鸣跟前,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夫君,你只管放心,小南一定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孙睿鸣还是担心,倘若有公务在身,倒也不觉得,只是现在时刻和董小南在一起,反而悬着心,要是这般董小南都还会出事,他根本无法原谅自己。 “夫君,放心好啦。”董小南甜甜一笑,走出门去,孙睿鸣便在屋里呆着,暂时将注意力集中到野人身上,却见他缩在角落里,好像正努力地捣腾着什么,孙睿鸣刚一靠拢,野人就怒声咆哮起来,不让他靠近,孙睿鸣不得已,只好退到一旁。 没一会儿,董小南回来,手里捧着三套衣服,两套男装,一套女装,孙睿鸣接过其中一套男装,放到野人身边,然后自己换上一套男装。 和从前一样,董小南开始着手收拾屋子,洗菜做饭,孙睿鸣收拾齐整行李便去帮她,两人很快做好了几个小菜,端到桌上,董小南刚摆放好碗筷,野人就凑了过来,围着桌子不停地打转,舌头伸得长长的,呼哧呼哧直喘气。 孙睿鸣另拿了一个盘,分拨了些肉和菜,并一些饭,端到一旁,野人立即跑过去,用手抓着,开始大吃大嚼起来。 夫妻俩吃完饭,董小南动手收拾碗筷,孙睿鸣因想起,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给皇帝写奏折,于是铺排开纸笔,开始凝神细思,然后把苏江县发生的旱灾,及解决情况上禀。 做完这一切,孙睿鸣微觉困倦,于是直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脖颈,他一边扭动着胳膊,一边在屋里来回地走动着。 “睿鸣,来,喝碗银耳莲子羹吧。” “银耳莲子羹?”孙睿鸣双眼微微一亮,“什么时候有这个东西?” “是我在莆阳县城里买的,一直搁在马车上,不曾动用呢。”她一面说,一面用手帕子拭去瓷碗边缘的汤汁,托着递给孙睿鸣。 “夫人,你真是细心。”孙 睿鸣接过瓷碗,眸中满是笑意,“夫人也喝。” 董小南抿唇儿一笑,自去乘了一碗,坐在桌子对面慢慢地喝着,夫妻俩闲话了近半个时辰,才起身收拾去歇息。 半夜里,孙睿鸣被一阵奇怪的声响惊动,他疑惑地下床,点燃一支蜡烛,打开卧房门,却见那野人正绕着屋门不住地来来去去。 难道他是想出去? 孙睿鸣倍感惊奇,本来想近前帮他一把,又怕他爆起伤人,故而只得在旁等着,那野人终究是找到了打开门的办法,抽开门栓像阵风似的奔了出去,孙睿鸣也紧跟着冲到门边,却只看见一片黑洞洞的夜色。 这家伙,真是诡异得紧,他忽又想起,之前野人在墙角边的诡异动作,便合上房门,后退到墙边,蹲下身子仔细查看,发现地上有一块砖松动了,孙睿鸣扣住那砖,略一使力,便把它移开了,定睛看时,却见里边藏着个异常漂亮的荷包。 一个野人还有这种东西? 他觉得奇怪极了,想把那荷包拿起来,打开看个究竟,却又觉得不妥,半晌,仍然把砖头轻轻地放了回去,起身回到屋里。 “他出去了?” “嗯。” “你打算,一路带着他吗?” “我觉得这个野人,心里似乎有很多事,他绝对不是什么野人。” “哦?” “反正,世间之人,世间之事,往往有很多是想不明白,想不太透的,顺其自然吧。” “嗯。” 结果,第二天,第三,野人都没有回来,第四天夜里,孙睿鸣夫妻刚要睡下,忽听屋外传来一阵低吟声,孙睿鸣起身打开门,却见野人一身鲜血,倒在地上,孙睿鸣吓了一跳,赶紧回屋寻了条被褥,把他裹起来,抱进屋中,董小南听见动静,也起身点燃蜡烛,走出卧室。 “这——” “先不要说别的,给他治伤。”孙睿鸣简洁地吩咐道。 董小南点头:“好,我这就去烧水。” 不一会儿,孙睿鸣烧好了水,用湿巾替野人收拾着伤口,清除掉那些血渍,当他擦去野人脸上的污垢时,令人惊奇的事发生了—— 原本极脏极脏的野人,居然是年轻而俊秀的小伙子! 他为什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 第118章 爱恋 按捺住心中的好奇,孙睿鸣仍然非常用心地照顾他,替他收拾妥当一切,然后把他放到床榻上,替他盖好被褥。 因为暂时没地方睡,夫妻俩便在桌上靠在了一夜,第二日醒来,却见那野孩子已经醒了,正瞪大双眼看着屋顶。 “你醒了?”孙睿鸣走过去,声音格外地柔和。 野人转过头,看他一眼,忽然对眼前的情景十分地不适应,脸上甚至浮起几许红潮。 “你伤得很严重,需要好好调养。” 野人双眸一眨不眨,盯着孙睿鸣,忽然泛起点点泪光。 “没事的,都会好起来。”孙睿鸣轻声安慰着他,“或许,你从前有很多不好的记忆,不过,现在都过去了,那些事,你愿意讲出来,就讲出来,不愿意讲出来,不必勉强。” 野人还是那样看着他。 “你有名字吗?” “有——” “哦?” “云生,她,她叫我云生。”野人有些艰难地道。 她? “好吧,云生,你在这里躺着,别乱动。”孙睿鸣笑笑,“我先出去。” 出得屋子,孙睿鸣因同董小南商议,去买几只鸡,再采些草药,让云生好好地休养。 夫妇俩都是心胸宽大之人,向来不计较这样的事,于是,便各自出门。 午间,董小南在灶下生火,煮了锅喷香的鸡汤,盛了一碗递给孙睿鸣,让他端进去给云生。 云生喝了鸡汤,面色也变得红润了,他把空碗递给孙睿鸣,然后指指自己的嘴。 “你想说话?” “嗯,嗯。” “好吧,”孙睿鸣把碗搁到一旁,在床边坐下,“有什么话,你说,我听着。” 云生一时难以成言,只是用手比比划划,啊啊啊啊,啊啊啊,尽管孙睿鸣机智异常,天赋过人,但此时听起来,也非常地费解。 云生渐渐地有些焦躁起来,孙睿鸣安慰他:“别着急,千万别着急,你慢慢地说,对了,会画画吗?” 画画?云生眨着眼,显然有些不明白。 “你等等。”孙睿鸣起身出了屋子,没一会儿,拿着笔墨纸砚 走进,他用笔蘸了墨,递给云生,“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画下来,我,明白。” 云生想了好一会儿,接过笔,慢慢在纸上画起来,他先画了一座山,然后画了个屋子,屋子里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旁边有下小女孩儿。 云生指着那个小女孩儿,呵呵地笑。 孙睿鸣不说话,等他笑完了,看着他继续画下去,云生流泪,大哭,所有的行为就像一个孩子。 孙睿鸣也不干涉他。 从画上看,他有些明白,原来云生是一个被樵夫从山里拾回来的孩子,在樵夫家长大,樵夫总是要他干很多很多的活,还不给他饭吃,小小年纪的云生并不懂得反抗,于是常常地饿肚子,樵夫的女儿叫小丹,经常背着樵夫给他吃的,后来樵夫知道了,就打小丹,云生不得已,只好一个人离开了家,重新回到大山里,但他时刻牵挂着小丹,常常偷偷跑回去看她。 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云生带着小丹跑去大山,他们一起采野果,一起嬉戏,一起看护受伤的小动物。 小丹长大了。 长大的小丹像花儿一样美丽,没多久就引起了山下一个财主的注意,那个财主让人抬了很多礼物去樵夫家,樵夫收下礼物,答应把小丹嫁给财主的儿子。 在山里长大的云生,自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知道,小丹不快乐,一点都不快乐。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也不知道能怎么办。 云生急得在山里团团乱转。 转来转去,转来转去。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云生悄悄跑进樵夫家中,告诉小丹,他想把她带走,去一个谁都找歪以的地方,令他欣喜若狂的是,小丹竟然答应了,于是,两个年轻人手牵着手离开了屋子,一路飞奔。 他们跑了很远,很远很远,然后在一腐败破败的山神庙里住了下来,他们跪在山神庙前起誓,结为夫妻。 其实在他们小小的心里,也不懂得什么是夫妻,只是发乎内心地觉得,应该这样。 然后他们在一起了,那段日子非常地快乐, 云生每天去山里拾果子,打猎物,小丹在家收拾屋子。 可是有一天,当云生回到山神庙时,却发现小丹不见了,他着急得到处乱跑,寻找,可始终没有找到。 最后,他在悬崖边发现了小丹的一角衣衫,云生竟然半点没有犹豫,跳下了悬崖,结果落进岩底的深湖里,又顺着湖水飘到岸边。 从那以后,他又是一个人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做事。 小丹不知道去了哪里,云生变得好孤单,他的脑子渐渐变得有些不清晰,一天天过去,便渐渐成了村民们眼中的模样。 见他有些疲倦,孙睿鸣让他好好休息,然后走出屋子,回到外间,把整件事告诉了董小南。 董小南暗暗称奇,却也叹息:“可惜上苍捉弄人,往往,阴差阳错。” “他恐怕还得休养些日子才能好,只是心里头的伤,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复原。” “慢慢来吧,只要心地不坏,老天总会报偿他的。” 孙睿鸣拿眼瞧她,忽然道:“我怎么觉着,你越来越像那莲台上的观世音了?” “有吗?”董小南微觉奇怪,“我有那么大慈大悲吗?” “有。” 董小南就笑了。 又过了十多天,云生的身体全好了,下床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墙角边,把那个茶馆给挖出来,紧紧地捧在掌心里,然后走出屋外,蹲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天空。 孙睿鸣和董小南也不去吵他,仍然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孙睿鸣照例在村子里各处转了一圈,见此地民风倒还淳朴,并无什么需要出面料理的事。 “看来这些年,地方官的治理,还是颇的些政绩,百姓们的生活,已经越来越好了。” “是啊。”董小南点头,“我似乎觉得,在孙家大院那些痛苦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希望如此吧。”孙睿鸣微笑点头,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丫头,咱们俩从此以后天天在一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不好?” “嗯。”董小南点头,“我喜欢这样,好喜欢这样。” “真的吗?” “真的。” “咱们可以无忧无虑地,开开心心地在一起,过着咱们两个想要的生活。” “丫头真乖。” “夫君,我想出去转转。” “好。”孙睿鸣点头,带着董小南出了屋子,在村子里慢慢地散着步。 “老婆子,你说,明天咱们女儿就要出嫁了,准备些什么才好呢。” “你说呢?” “我说,首先得去镇上买几块上好的布料,给咱们女儿好好地打扮,然后,再挑选些首饰铜器……” “可是老头子,咱们家哪有那些钱呢?” “钱你就不用担心了,我早就备下了,明天你们就去集市上,备办一切物品吧。” 孙睿鸣和董小南一路慢慢地走着,所听到的,无非是这样的闲言碎语,却也倍感温馨。 人间。 这就是人间。 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妻子儿女,构成了一幅幅丰富多姿的图画。 “也不知道,咱们的女儿,和漱皎那小子过得怎么样了。” 孙睿鸣捋须感叹,然后转头看看董小南:“似乎只是一晃眼,咱们俩都老了。” “是啊,”董小南点头,“最近,我似乎也有些力不从心,想回青龙谷里去。” “好啊。”孙睿鸣点头,“等巡察完回到京师,我向皇上递了折子,咱们就回青龙谷里去吧。” “从此以后不再出来?” “不出来了。”孙睿鸣轻轻叹息,“还出来做什么?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想来师傅在九泉之下,也应当瞑目了。” “那倒也是,夫君这一生,已然做到了与世间大多数人做不到的事,说得上精彩纷呈,没有什么可遗憾了。” “那么你呢?从那么小……对了,”孙睿鸣这才想起一件事来,“上次莫明其妙灵魂出窍,去了那个很奇怪的地方,然后遇上你,难不成,难不成你——” “不可说,不可说。”董小南轻轻用手指摁住他的唇瓣,“世间很多事,原本就解释不清,何必一定要解释呢?不如把有些秘密留在心底,难道不好吗?” “嗯。”孙睿鸣点 头,“就听夫人的,那些事,不再计较了。” “是啊,人生匆匆,不过数十年,有什么好计较的,又有什么,是值得计较的呢?倘若看透了,想明白了,有太多的事,也都能放得下了。” 回到屋子里时,又不见了云生,只有桌上多了一幅画,画上是云生,坐在一朵云上,飘然而去。 董小南看了,因而笑道:“还真是云生呢,乘云而来,驾云而去,洒脱淡然。” 孙睿鸣目光沉定,似乎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仍然只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把那纸叠得整整齐齐,放于一旁,他轻轻地道:“夫人,收拾收拾,咱们也该去了。” 次日清晨,孙睿鸣便带着董小南,再一次离开了。 这一次走走停停,很久他们都没有落脚,只因为沿途的风景实在秀丽,令人迷醉。 “看着这些风景,你就会觉得,生活在这人世间,实在是件幸福的事。”董小南忍不住感慨到。 “是啊。”孙睿鸣轻轻挥舞着马鞭,抽打着马背,“只是世人多可恶,不知道珍惜眼下的福气,却始终得陇望蜀,贪求得更多,结果往往会失去自己原本拥有的一切。” “夫君的话,真是玄奥无比,想来可以警戒世人了。” 孙睿鸣笑笑,正要说什么,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打斗声。 真是,平静的日子不长久,日子太过平静了,必然会生出事端来。 孙睿鸣本来想先把马车停下,然后过去瞧个究竟,奈何董小南也是历惯了风波之人,竟也不在乎,反淡淡地道:“夫君不用顾忌旁的,把马车驶过去便成。” 孙睿鸣便将马车开过去,却见林间空地上,两拨人正在打斗,旁边已经横三竖四,躺了好几具尸体。 他并不知道是什么事,所以一时之间也不便插手,只在旁边十分安静地看着。 大约是因为双方人员伤亡太重,再没有兴趣打下去,于是各个退开一步,手执武器,虎视眈眈地看着对方。 “陈老大,大家都不过在江湖上讨碗饭吃,何苦对我等如此相逼?” 第119章 才子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对方为首者冷冷一笑,“昔时我落难于江湖,只是向你们讨口凉水喝都不肯给,反而咒我早些去死,怜悯之心又何在?既然如此,为什么却怪我苦苦相逼?” 对方哑然。 内中一人站出来道:“陈老大,自古以来,冤冤相报何时方能解?大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陈老大冷笑:“好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因现在处于下风,晓得说这样讨饶的话,当初为何却不肯饶过我?我也晓得世风不过如此,左右是趋炎附势,踩高拜低,墙倒则众人推,财聚则诸家来贺,是谁说我今生今世注定都翻不了身?是谁咒我应当命绝?” “陈老大,那些都是昔日之人图一时口快,开罪您大爷,还请您大人有大量,饶恕他们。” “饶恕?”陈老大冷冷一笑,“自古以来,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只因我陈威自小家穷,处处受鸟气,自十八岁头上外出闯荡江湖,要历经多少磨难,受尽多少苦楚,才练成这一身本事,自然是要拿你等的头颅,灭我心中之仇恨!杀——” 一个怒气涛涛的杀字,像是一道闪电,一道惊雷,在空中劈开! 他的手下立即挥舞着武器,朝对方冲去,眼看着数十条性命就要毙于刀锋之下,忽然数片叶子**而至,汉子们手中的刀顿时一把把飞了出去! 众人齐齐惊住,然后转回头震惊地朝孙睿鸣看来,但见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安静立在树林之外,指间仍然拈着几片叶子。 拈叶即能伤人?这是什么样的绝技? 陈老大惊住,半晌做不得声,他仔细看孙睿鸣,但见对方眉宇之间甚为祥和,不见丝毫杀气。 倘若是初出道的**武,定然会藐视这男子,然而如今,他阅历渐长,晓得江湖上有些人,自己是不能开罪的。 思忖半晌,**武方才走到孙睿鸣跟前,冲他一抱拳:“尊驾,请问高姓大名?” “萍踪浪迹之人,姓甚名谁,原本就不重要,相逢即是有缘,在下只想同英雄,结个善缘。” **武怔了一怔。 “英雄,自来得饶人处且饶 人,何必如此苦苦相逼呢?” **武刚要说话,孙睿鸣又道:“我知道,昔年你落难之时,必定受了许多的苦楚,但你不妨想想,是什么让你有今日之成就?是什么,让你成为一个大名鼎鼎的英雄?是什么,让你傲立于这世间,做了一个堂堂正正,顶天地的大丈夫?不就是因为他们昔日的羞辱吗?正是他们的羞辱让你倍感心痛,是他们的羞辱让你如芒在背,是他们的斥责让你生不如死万箭穿心,对不对?” **武怔住。 那些事眼前这人并不曾亲历,为何说起来却是如此地绘声绘色? “想想看,倘若不是他们刻意的侮辱,你会想到奋发努力,坚持不懈地磨砺自己,使自己从千千万万人中脱出来,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吗?英雄,自古磨难方见英雄,你何曾见过,一个平平淡淡长成的人,是可以成为英雄的?” “可是——”**武咬着牙,恶狠狠将刀往地上一插,“凡事总有个程度,他们那不是羞辱,那是铁了心往死里整!他们心中何曾有过半丝仁慈?” “那么,你欲怎样,才能消除心中的怨恨?难道真要杀了他们?只有他们的鲜血,方能消泯你的怒火?可你想过没有,他们也有妻子儿女,你今日杀了他们,难保他们家中之人,不来找你秋后算帐!” **武沉默。 “这样吧,”孙睿鸣见他仍旧余怒未消,细声劝道,“我且送你一桩富贵,让你放下昔日仇怨,并且保证这些人,今后一生一世都没有法子为难你,好不好?” “送我富贵?” “对。”孙睿鸣点头,朝他招手。 **武倒也不是完全不识好歹之人,便挥一挥手,让手下放那些人离去。 树林里安静下来,孙睿鸣把**武带到一旁,细声道:“杀鸡焉用宰牛刀,你既然自认是个英雄,便该去做英雄当为之事,何苦与他们斤斤计较?我且给你一封信,你带着手下直去京师兵部,呈书请见,再将你一身本事练与他们瞧瞧,凭你的能耐,自可封候拜相,到那时,又有谁能小瞧于你?” 孙睿鸣言罢,再次语重心长地道:“再想想看 ,倘若你此际杀了他们,不过是凭添完仇,再则,官府追查下来,你也难脱身,纵然官府不追查,你带着这几十号人做什么去?上山落草为寇?还不如投军报效朝廷,搏个封妻萌子,甚至青史留名。” **武暗自点头,后退两步,曲膝跪倒在孙睿鸣面前,深深地叩了一个头:“谢阁下教导,**武今生至死难忘!” 待他再次站起身来时,面前已经没了孙睿鸣的影子,只有空地上放着一封信,**武俯身把那信拿起来,眸中不禁充满了感激之色。 “兄弟们!”**武将手一摆,“咱们走!” “夫君,你今日点化一人,福泽绵厚,足可载入史册。” “小丫头片子。”孙睿鸣伸指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就知道说这样的话,哄你夫君开心。” “夫君。”董小南朝他吐吐舌头,“夫君,我是不是特别可爱?” “当然了。”孙睿鸣跳上马车,坐在她身边,把她揽揽进怀里,重重地亲吻着她的脸颊,“丫头,夫君爱你,夫君很爱你。” “小南也爱夫君。”董小南一把将孙睿鸣紧紧地抱住。 马车继续朝前走去。 “嘀哩哩,嘀哩哩,嘀哩哩——”董小南忍不住开心地唱起歌来。 “丫头。”孙睿鸣轻戳她一指头,“丫头很开心?” “啦啦啦,啦啦啦。”董小南又开始唱歌。 “好了丫头。”孙睿鸣戳戳她,“别再哼哼唱了,小心把树林里的鸟儿都吓飞了。” “才不呢。”董小南推开他,“我要下马车去,我要唱歌,我要开开心心地唱歌,我还要跳舞,我还要喝酒。” “你这个疯丫头。”孙睿鸣忍不住道。 “我就是个疯丫头。”董小南朝他吐吐舌头,“难得疯一回,夫君,等到了前面镇上,你去给我买坛酒,好不好?” “好好好。”孙睿鸣连连点头,在他记忆里,董小南还难得如此放纵自己,大概是太开心了,所以想轻狂一回,他倒也不反对。 于是,等马车到了镇上,停下来,两人找了家酒楼,索性坐下来,要了一大桌子菜,吃,喝,董小南很没形象地据桌而食,一手拿着鸡腿,一手提 着酒瓶,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嚼。 “我这儿乃是的膻的大吃大嚼,呆会儿赋诗三百篇。” “好。”孙睿鸣也乐得让她折腾,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大伙儿说,今次文试,谁会得中状元?” “徐公子在家苦读诗书数年,料来定可一举高中,金榜题名。” “是啊,徐兄,倘若日后得踏青云之路,还望多多提携咱们,千万不要忘了咱们的情谊啊。” “只怕到时徐兄志得意满,身着紫袍,手握相印,哪里还识得咱们这帮同窗。” 一帮青年书生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涌上楼来,最前头一名白衣男子手中一柄白绸扇,姿态从容,神情自得,后边一帮士子们纷纷说笑着,大抵是赞这书生才情横溢,满腹韬略。 “徐公子难得到小店一游,还请留下墨宝。”且说掌柜捧着文盲四宝过来,脸上满是殷勤笑意,那徐公子看上去,确实是满腹才华,故此也不推却,拿起笔饱蘸了浓墨,凝神细思片刻,笔走龙蛇,片刻在粉壁上题下一首七绝: 十载寒窗蕴一珠, 捧出皎月照丹疏。 来年直踏青云路, 九州普天识鸿图。 “好诗,好诗!”士子们争相喧哗。 董小南因转头看着孙睿鸣:“夫君,依你看,此人才情如何?” “确实是大才,出手便是这样的文章,气度恢宏,看来这泱泱九州,果然是人才纷呈。” “夫君可要上前与他结识?” “倒也不必,”孙睿鸣转头瞅了那徐书生一眼,淡淡道,“此人虽有才,但目露骄横,转眼祸灾便至,能不能挺过这一劫,尚属难料。” “夫君为何说这样的话?”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人仗恃自己有才,故此不将同窗放在眼里,却不知早已惹人嫉恨,将来必被人构陷,或下狱或被剥掉功名,甚至,会有杀身之祸。” “夫君!”董小南闻言,不由紧紧地握住孙睿鸣的手,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怎么?”孙睿鸣似笑非笑地瞅她一眼,“夫人难道又动了恻隐之心?” “夫君,”董小南压低声音道,“我瞧此人,着实是个人材,纵然轻狂些,但他毕竟年轻,倘若 因为这份狂气便死于无妄之灾……” “好了丫头。”孙睿鸣不由微笑,“你啊,却比我还急,幸而我知道你没有旁的意思,否则还会以为你看上了他。” “夫君!” “放心,我会关注此事的,倘若他真有一劫,我会救他。” 董小南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却说不久之后,果如孙睿鸣所料,这徐书生被一名同窗诬告与人**,被送进县衙大牢,还被告知,剥掉其功名,其实,这本是件小事,只要过上一两载,徐书生自然就放出来了,哪晓得这徐书生生得一副清傲性子,哪里受得了这种屈辱,在狱中越想越气,竟然生出轻生的念头来,解了腰带欲上吊,幸而孙睿鸣心忧着他,早买通狱卒,给他带进去一封书信,告诉他人生的道路还十分漫长,小伙子,既然满腹才华,焉可自弃?二则要他在狱中仔细想想,自己是不是犯了过错,三则提醒他平时应该注意韬光养晦,少给自己和家人招灾惹祸,正经八百,应当努力攻读读书,准备来年上京赴考。 徐书生看了这信,又是惊,又是喜,又是气,又是恼,又是痛,诸般滋味杂陈。 孙睿鸣又让狱卒给他送去书册和文房四宝,让他在狱中只管读书,千万不要心忧其他,徐书生仔细细想,自己平生未曾结识这样的贵人,缘何对方如此看顾自己?但他因身在狱中,反而定下心来,认认真真读书做学问,那狱卒也极少见到这样的囚犯,故此对他分外看顾,把徐书生的衣食起居照顾得妥妥贴贴,徐书生人虽在狱中,其实却相当于找了个免费读书用功之地,每日里面壁而学,十分勤谨。 外面那帮人还道徐书生被废了功名,此生已然无望,于是对他百般诋毁,甚至辱及其家人,徐书生娘子不堪其辱,羞愤之余回了娘家,其父其母也破口大骂,声言不再认这个不俏子。 孙睿鸣夫妻在旁看见这样的事,只是觉得好笑,暗想这世道人心,无非如此,倒真真是教人心寒。 再想两年之后,徐书生高中金榜回来,这帮人又不知是什么情形,也不知他们今生,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第120章 血性 世事本如戏,是非成败,兴衰荣辱事,皆是转眼即空,并不值得许多的计较。 幸而夫妻俩现在,也是神龙见首,难见尾一流的人物,已经不怎么愿意跟一般人厮缠。 “夫君,现在你已经完全有余力,为天下做一番大事业,再没有人,可以掣肘你了。” “丫头。”孙睿鸣摸摸她的头,“什么时候,也懂得什么是掣肘,什么是局面了?” “平日里跟着夫君,多少也看会了,再想起夫君昔时在孙家宅院的作为,小南真是难以想象呢。” “丫头,不管怎么样,咱们两个还是在一处的。” “当然,小南爱夫君,夫君是乞丐,小南爱,夫君是宰相,小南还是爱,夫君是村夫,小南还是爱。” “也只有你这些话,说得我心里最甜了。” 夫妻俩说说笑笑,全然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却说这日忽有上谕传达,说东南一带发生了水寇入侵之事,要孙睿鸣立即赶去瞧一瞧,孙睿鸣和董小南便起程了,日夜兼程,朝东南边而去。 越往南边,天气愈是炎热,这几年来董小南跟着孙睿鸣养处尊优,甚少吃苦,此际受热,不由有些头晕,孙睿鸣见她如此,便想着先找个清凉地儿歇一歇。 恰好看见前方有一片绿绿的树林,林间摆了个茶铺,孙睿鸣慢慢把马车靠过去,扶董小南出来,至桌边坐下。 摊主立即凑过来,热情地招呼道:“两位,喝点什么?” “两碗凉茶。”孙睿鸣轻轻替董小南拭去额上汗渍,眸中满是心疼,“是不是累了?哪儿不舒服?” “没有啊。”董小南嫣然一笑,“夫君只管放心,小南没有这般娇弱。” 没一会儿,摊主把凉茶送过来,董小南端过碗,慢慢地饮着。 眼瞅着喝了半碗茶,另一支车队忽然缓缓而来,在茶铺前停住,从车里下来一个身着圆袍的官员,其他随从簇拥着他,走到茶桌边坐下。 “客官。”摊主还是那样招呼道,“要喝点什么?” “快上你这儿最好的茶。”不待官员开口,他后 边的仆从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道。 “好咧。”摊主自去忙碌。 对于身边发生的一切,孙睿鸣夫妻弃耳不闻,正想着喝完茶便算钱离去,孰料那官员其中一名随从忽然走过来:“这位娘子,咱们大人请你过去坐坐。” 董小南一怔。 她现在虽已是三十七八年纪,早已不复年少时娇美模样,但仍自风韵犹存,但她跟着孙睿鸣出门,从来不觉得,自己会给他招惹什么祸灾。 “对不起,这位是我夫人。”孙睿鸣淡淡开口道。 “我家大人,只是请娘子过去稍坐,并无他意。” “不好意思。”孙睿鸣抬起头来,淡然一笑,“我们夫妻二人向来没有攀附权势的兴趣。” 对方碰了钉子,那脸上很是下不来,灰头土脸地,只好回去向他主子复命,他主子倒也没有发作。 等喝完茶,孙睿鸣轻轻替董小南拭去唇边茶渍,携着她站起身来,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不提防那官员两名随从忽然走过来,抽出腰刀将他们俩拦住。 “何事?” “把你的路引拿出来,我们细瞧瞧。” 孙睿鸣的眉头掀了起来,却听对方不冷不热地道:“焉知你们二人是不是原路夫妻。” 这不纯心找岔吗? 孙睿鸣本来想发作,后来一思还是作罢,从怀中抽出路引,递给对方,对方看了,无话可说,只得任他们夫妻二人离去。 “这两个人,胆子倒真是不小,竟敢触大人的眉头,大人请放心,小的已经记下,将来得着机会,必定十倍奉还。” 那大人确实不曾遇见过这样的事,心中十分地不痛快,却又拿捏不住对方把柄。 “夫君。”待上了马车,董小南便扑进孙睿鸣怀中,“夫君可有责怪小南?” “我怎么会怪你?”孙睿鸣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幸而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倘若是把你怎么样,我定然会让他们死无全尸!” 董小南不由吐吐舌头,然后抱着孙睿鸣的脖子亲了又亲:“真是爱死夫君了,好爱好爱夫君。” 孙睿鸣失笑,捏捏她的鼻子:“我还 以为,你要让为夫冲冠一怒为红颜呢。” “如果小南想夫君冲冠一怒为红颜,夫君可愿意?” “为夫当然愿意,为夫……说过,会宠小南一生一世。我孙睿鸣,会宠小南一生一世。” 董小南乖乖地趴在他的膝头上,眼中忽然怔怔落下泪来。 或许,对一个女子而言,能有一个男人承诺宠她一生一世,便是最大的幸福了吧。 接下来的路程倒也风平浪静,两人赶着马车,翻山越岭,终于到了东南一带。 沿途所见,倒也平静安然,并没有什么。 这日到得一座村庄,两人欲寻个地方吃饭,哪知进村一看,却见各家各户关门闭窗,一条青石板街上,半个人影都无。 “看样子,咱们只能在马车上过夜了。” 两人正说着,忽听一阵十分急促的,敲击铜盆的声音传来,接着是惊急的喊声:“海匪进村了,海匪进村了!” 原本就十分安静的村子,霎时变得一片死寂,孙睿鸣生怕董小南被伤着,故此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一时却没地儿可去,只得将马车赶至一座院落边,靠墙而立,然后设下阵法,把马车和四周的一切分隔开来。 他刚把一切弄好,便听得一阵沸腾的人声,无数海匪持刀闯进了村子,劈开村民们的门,闯进屋里,洗劫财物,奸银妇女,孙睿鸣看得火起,飞身奔至一个海匪身边,一脚将他踹开,但后面更多的海匪拥了上来,孙睿鸣不得已,抢过一名海匪手中的刀,反手连续砍死了三名海匪,这突然的变故让所有的海匪都惊呆了,他们纷纷后退,围成一个圈子,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孙睿鸣。 孙睿鸣一身冷煞,宛如地狱修罗,此时的他,不复往常半点温文模样。 “信不信,”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没有半点温度,“我可以杀死你们所有人?” 海匪们吓了一大跳,个个屏声静气,连动都不敢动。 “你们呢?”孙睿鸣回头喊了一声,“还有男人吗?还有活着的男人吗?” 说话间,便有十来个后生小伙子从屋里拿着渔叉等 铁具冲了出来,站在孙睿鸣身后。 海匪们个个面面相觑,大概他们在陆地上横行已久,再没有见过如此勇悍的男人。 过了一会儿,一名海匪头子走出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孙睿鸣:“你,哪来的?” “你管我是哪来的,”孙睿鸣双眸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他,“你闯进内陆为所欲为,杀平民劫民财,强盗行径,难道还自认是英雄不成?” “你这小子。”海匪用明晃晃的刀锋对准孙睿鸣的咽喉比划了一下,“就不怕死吗?” “怕死我就不会站在这里。”孙睿鸣声音轻沉,浑身散发着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海匪们一时不敢动弹,却也不晓得如何处理这突发的变故。 “要么,你们立即给我滚,要么,就站在那里送死!”孙睿鸣说完,右腿往地上一踢,几颗石头飞起来,恰好命中两名海匪的额心,竟硬生生打了个洞,那两名海匪咕咚倒地,当场死去。 海匪们齐齐吓了一跳,然后慢慢往村口退去,等他们离开,十几条年轻汉子立即围了过来:“英雄,果然是好样的。” 孙睿鸣脸上却并无喜色,而是淡淡扫他们一眼:“这么多男人,却让海匪为所欲为,真是丢尽了脸!” 他说完,将剑插回鞘中,转身便走,竟也不理会那些目瞪口呆的男人。 孙睿鸣进入阵中,登上马车,兀自有些气恼,董小南靠过来,轻轻地搂住他的肩膀:“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是这个村子的人,真是太不像话,看着自己的亲人被侮辱,任凭自己的财产被掠夺,却丝毫都不作为。” “你也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董小南满眸心疼,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孙睿鸣往后,轻轻地靠在垫子上,双眸微微阖拢,他着实不想理会外面那些人,历来临难之时,最能看到一个人的真心,试看刚刚那些人,一个个神情麻木,好像不管身边发生了什么事,都与他们无关。 一个村子里的人不团结,海匪来了只会自己躲在外面,根本不理会创优人死活,被海匪 攻破门之后就知道哀哀哭泣,不晓得抵死反抗。 男人怕死,是孙睿鸣最讨厌的。 “好了,夫君。”董小南不住地劝慰他,“天下虽大,你不能指望人人都能像你这样啊。” “我不会生气了,让我歇歇就好。” 董小南不作声了。 也不晓得是触了霉头的缘故还是什么,海匪从那以后再没有出现。 清晨。 天蒙蒙地亮了。 村民们纷纷从家门里走出来,探头看外面彻底没事了,才一个个脸上浮起几许喜色。 “昨天晚上那个人——”他们纷纷交头接耳。 几个小伙子团在一堵断墙边:“你们看清楚昨天晚上那个人了吗?” “看清楚了,他的模样很威武,整个人精神抖擞,就像是一尊战神。” “是啊,多少年了,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人。” “你说,他们昨天骂我们的那些话,好像很刺耳啊。” “不过,我觉得他骂得对,你想想看,海匪肆虐了这么多年,有谁想到反抗过?每次海匪来,大家都是只管各顾各地逃命,从来没有人想到组织起来对付他们。” “可——”其中一个小个子的男人道,“海匪们多凶残,又有刀有剑,咱们怎么是他们的对手?” “就算不是对手,那也得打啊。” “对,小五哥说得对,得打,一定得打,不管怎么样,咱们应该动动脑子,联合起来,把那些海匪统统撵走,怎么能容忍他们,在咱们村子里横行胡为。” “对对对,还有,这个村子里,还有你们各自的相好呢,难道你们忍心看着她们被海匪欺负?” 汉子们的血性被孙睿鸣激发起来了,他们开始讨论如何联合起来,对付那些海匪。 但海匪,却再没有出现。 他们似乎是听到了某种风声,也似乎是,开始畏惧了村民们的愤怒,自此远远地离开了这个村子,再不敢前来。 确定村落真地安全后,孙睿鸣驾着马车离开了,沿途有不少村落被海匪袭击,但海匪也受到重创,不等孙睿鸣到达县城,这一次的海匪已然放弃了攻击,撒回了海里。 第121章 只身闯龙潭 茫茫大海之上。 一座孤岛。 “什么?硬点子?”海匪大头领双眸微微眯起。 “是的,大头领,据说此人武艺高强,而且有股不怕死的狠劲。” “武艺高强?还不怕死?” “是。” “嗯。”海匪头领沉默,伸手摸摸自己的下颔,“我纵横内陆多年,倒也见过不少男人,却从来没有见过不怕死的,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绝对没有。”小头目身形挺得笔直,“对方的身手确实不错。” “所以,”大头领双眸微微一眯,“你们就这样空着手回来了?” 海匪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十分地汗颜——要说他们这么多人,斗不过对方一个,确实够丢脸的。 “算了。”海匪头领将手一摆,“且让我去瞧瞧,看个清楚,瞧个明白,看看他究竟是几颗脑袋几只手!” 听说大头领要亲自前往,所有的海匪都兴奋起来,一个个收拾了家伙,跟着大头领又去了海上,这次大头领倒也聪明了,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嚣张,而是化妆潜行,靠近先前被抢掠的村庄,潜伏在暗影里,仔细瞅着外面的动静。 “你们说的那个人,在哪里?” 后面几个海匪探出头去看了看,却只瞧见一片黑黝黝的房子,心中也颇感奇怪——那个男人呢? “他,他好像走了……” “走了?” 海匪首领略觉奇怪——真就这样走了? “大头领,”一个小喽罗忍不住道,“既然那个人不在,咱们进去抢一把,如何?” “抢你个头啊。”另外一个人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就知道抢,抢,你能不能长点脑子?” 小喽罗叫屈:“咱们是海匪,天生干的就是这月黑风高杀人放火的事,不去抢,那喝海风啊?” “大头领?”其他人不敢作声,只是看着海匪头子,大头领心中也非常地疑惑,暗忖这桩买卖到底做得还是做不得。 “大头领?” “回去,统统给我回去!” 大头领最后做了决断。 于是,一伙子海匪就这样悄没声息地退了回去。 回到岛上,大头领越想越是窝火,他在沿海一带横行多年,还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事,无论如何 心里始终是痒痒,于是又派了几个喽罗潜入内地,打探详细的情形。 直到喽罗们传回消息说,那个先前给他们颜色看的男人已经消失了,大头领再也按捺不住,领头一彪人马再次冲入内陆,正准备大肆烧杀抢掠一番,哪晓得刚翻过一座山岗,迎面出来一拨铠甲鲜明的军队,领头一个身穿白衣,书生模样的男子,乍然看去十分地斯文秀气。 大头领心中本有轻慢之意,后面一个喽罗凑上来,压低声音道:“大头领,这就是那个硬点子。” 大头领“哦”了声,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孙睿鸣,越看心里越是疑惑,便朝身后几名喽罗使了个眼色,那几个喽罗叫嚣着冲出去,直奔孙睿鸣,哪晓得孙睿鸣端坐如山,稳凝不动,后面几条精壮的汉子冲出,只几个照面,便把喽罗们扫倒在地。 大头领目光疾闪,晓得今天确实是遇到了硬点子,赶紧把所有人马都召了回来,带着他们灰溜溜地离开了。 “孙公子,幸好是有你。” “是啊孙公子,您可真是神人啊,往常这些海匪,那都是何等张狂的人物,见着好东西就抢,见着漂亮的女人也抢,何曾想到,他们竟然也有今天!” 孙睿鸣双眸微微眯起,不言不语,他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够协助皇帝取江山,哪里在乎眼前这点小阵仗? 只是,这些海匪来去无踪,根据地又在海上,要想彻底歼来,确实十分不易。 “孙公子,您在想什么?” 孙睿鸣一摆手,止住其他人。 “大家伙儿先退回去。” 等众人离去,孙睿鸣一个人走到小树林里,陷入深深的沉思——对了,其实海匪也是人,他们并不是存心想造反,想与官府为敌,与其花功夫剿灭,不如对他们实行招抚,倘若海匪们愿意归顺,便给他们房子和田地,让他们安心过日子,怕只怕他们匪性难改,没两天又倒腾造反的事,那就麻烦了。 孙睿鸣觉得,自己陷入了两难之境地——到底是招抚,还是不招抚? 夜深了。 孙睿鸣还没有回来,董小南心中微微焦急,不由出门张望,却见一轮月芽悬在天边,照着村口那条弯弯曲曲的小道。 足足等 了大半个时辰,才看到孙睿鸣的身影,董小南兴高采烈地迎上去:“睿鸣!” 孙睿鸣望见她,心内一暖,顾虑全消,上前将她轻轻拥住:“丫头,让你担心了。” “睿鸣。”董小南不由攀住他的肩膀,眸中浮起晶莹泪水,“你去哪里了?” “真是个傻丫头。”孙睿鸣轻轻捏捏她的脸颊,“丫头别难过,像你夫君这种级别的人,怎么会有事呢?” 董小南紧紧地抱着他,不管他怎么说,就是不肯松手,孙睿鸣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把她抱过来,细细亲吻着她的朱唇。 “夫君,你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吗?”董小南熟悉了他的性情,当下便问道。 “嗯,是有一点。” “什么事呢?” “那些海匪,我打算代朝廷招安他们,可又怕他们日后生事,正左右为难呢,小南,你说对那些曾经犯过过错之人,是彻底歼灭好呢,还是给他们一次重的机会?” “嗯……”董小南沉吟,这样的事,她确实不好说什么,倘若因为她的话,误导了孙睿鸣,结果难料。 “夫君何不先找他们谈谈?” “说得对。”孙睿鸣捏捏她的脸颊,“只是如此一来,又要让丫头你担心了。” “夫君是打算?” “为夫打算去海上,直接去他们老窝!” “夫君!”董小南的脸色吓得微微发白,但过后却微微地笑了,踮起脚尖在孙睿鸣脸上轻轻一吻,“夫君,我相信你。” 孙睿鸣握了握她的手:“要不,咱们一起去?” “就算小南答应,夫君肯吗?” “我哪里舍得。”孙睿鸣眸满是深情,“看到你有丝毫难受,我都心痛难忍,算了,这次还是我一个人去,你乖乖呆在家里等我。” “那,夫君一定要早些回来。” “嗯。”孙睿鸣重重点头。 回到家里,孙睿鸣又刻意与董小南温存一番,把她彻底安抚好,然后才坐起来调气理息,养精蓄锐。 第二日一早,不等董小南醒来,孙睿鸣便起了身,穿好袍子,走到床前,在董小南额上深深印下一吻,方才提起剑走出小院,和从前一样,他在院子四周设下阵法,以保证董小南安全,方才大步流星地朝海边走 去。 孤岛之上,两名海匪正来回巡逻,忽然看见一人有如翩鸿照影般,足踏海水而来,顿时两双眼睛都直了——那是人还是鬼啊? 待孙睿鸣在他们面前落定,两名海匪才惊讶地叫出声来:“孙,姓孙的?” 孙睿鸣屹立风中,面容冷俊如冰:“你们大当家呢?” 海匪对视一眼,晓得这人身手不凡,不敢怠慢,赶紧一溜烟跑去向大当家禀报。 大头领听说孙睿鸣竟然一个人来到岛上,吃惊不小,赶紧着走出来,果然看见孙睿鸣立在礁石上,双眸深黑。 “孙公子,真是好胆色!”大头领由衷地赞叹道,孙睿鸣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 “却不知,孙公子来此何干?” “与大头领打个商量。” “什么商量?” “在下想知道,大头领为何做了海上这桩买卖?” “自然是,为生计所迫。” “如此说来,只要生活富足安康,大头领可以弃暗投明?” “这个——”大头领沉默,有些拿不准孙睿鸣说这话的意思,他盘踞海上多年,与内陆的官民都多有交道,在他看来,所有人都如绵羊一般甚好欺负,任人随意拿捏,故而,被朝廷招抚一事,他确实从来没有想过。 “难道大头领就没有想过,过两天正常人的日子吗?” “正常人的日子?” “是啊,买田,置地,娶妻,生子,这就是正常人的日子。” “哈哈哈哈,”大头领忽然纵声大笑,“这话若是从一般人口中说出,我至多笑他是个脓包,但这话却从孙公子口内道出,岂非谬哉?” “哦?”孙睿鸣眸色微微一沉,“如此说来,难道大头领想集结这些人,称雄一方吗?” “有何不可?”大头领目光炯炯,“自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慢说这一域海疆,就算是整个天下,我上官熠想做,那也做得!” 孙睿鸣双眸微微一眯:“大头领,请自重!” “什么自重不自重?”大头领将手一挥,“自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就算失败,身亡,那也比一生一世做个俯首贴耳的顺民强!” “当今天子仁爱,从不曾失信于民,大头领为何反之?” “当今天子确实仁爱 ,”孙睿鸣原本以为,会遭到大头领一番驳斥,未料对方却十分坦然地承认,“然则天子再仁爱,也保不住底下官吏贪赃枉法,保不齐其民刁恶,贪生畏死……想我上官熠幼时,也只是一个渔民的孩子,”上官熠一面说着,像是沉入了幼年的回忆,那些回忆其实是那样美好,“父亲和母亲夫妻和睦,结果,母亲却被恶霸霸占,父亲日日以泪洗面,原本以为,这样忍耻含悲的日子,可以苟且活下去,可是他们,他们何曾肯放过我?不但收走我家唯一值钱的一些东西,还把我和父亲赶出家门……流落街头,无依无靠,父亲生了病,倒在荒郊,无钱医治,就那样断了气,那个时候,可有人看顾我们一眼?那一年我才十岁,十岁飘洋过海,过着峰口浪尖的生活,孙公子,你可曾有过那样的体会?你可曾见过左近之人,一个接一个饿死?” 孙睿鸣沉默。 他何曾没有那样惨痛的经历?只是后来,遇到了师傅,师傅教他杀伐决断的本事,却从来不让他随意开杀戒。 “孙公子,我请问你,当我们衣食无着时,朝廷在哪里?皇帝在哪里?天子在哪里?” “……” “去那里,我们好好谈谈吧。” 孙睿鸣将大头领引至一处岩石上,然后先向他伸出手:“请容许我先介绍下自己,我姓孙,名睿鸣,很想跟你做个朋友。” “好,”上官熠伸手和他握了握,“我上官熠这一生,也最喜欢交朋友,尤其喜欢结交有本事的朋友,你想问什么。” “就算你有勃勃的野心,可是下头这些人呢?他们也是铁了心跟你造反的?倘若他们想过正常人的日子呢?” “你可以去问他们。”上官熠将手一挥,并不阻拦,“倘若愿意跟你走的,我绝不留拦。” “我并不想拆你的台。”孙睿鸣淡然一笑,“只是很认真地希望,你能过上自己真正想过的日子,恕我问一句,你有妻室吗?” 上官熠摇头:“像我这般朝不保夕,哪个女子愿意嫁我?” “那么,你没有自己心爱的人吗?” 孙睿鸣淡淡一句话,却击中上官熠的心脏。 上官熠眼中闪过刹那的怔忡,继而黯然。 第122章 天下太平 在青春年少的时光里,也确乎是爱过一个人,想要跟她天长地久地在一起。 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经历了太多的波折,那份感情,终究被一切给冲淡了。 孙睿鸣轻轻叹息:“上官熠,你的心思,我都了解,倘若不是昔时苦楚,你怎会行如此之举,可是上官熠,人都是希望过上一种平稳的生活,没有人想一辈子打打杀杀,风里来,浪里去……所以你奉劝你,倘有可能,便接受朝廷的招安吧。” “招安?”上官熠面现怔忡,“你让我好好考虑考虑。” “好。”孙睿鸣摆摆手,“不管怎么样,我敬你是条好汉,倘若将来有需要,只管找我,倘若朝廷对你不义,我也会为你挺身而出。” 上官熠怔住。 他于这红尘滚滚中来去数年,也算是见惯世态险恶,人心冷凉,能像孙睿鸣这般性子耿介者,果然是少之又少。 “有孙公子这番话,在下心里踏实了,孙公子请放心,上官熠也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将来就算要操旧业,也会远远离开这一带。” “话不是这样说,”孙睿鸣摇头,“我是真心希望,你和手下的弟兄,都能过上自己真正想要的日子,再没有有刁难你,再没有人欺负你,我知道,其实你也有自己想保护的,一个真正宏伟的朝廷,应该让生活在其中的人,怀志者得志,怀土者得土,而不是让其子民流离失所,抑郁而终。” “孙公子!”上官熠真地感动了,就算他不知道朝廷是否如此,但单凭孙睿鸣这一番话,确实让他深深地感动。 “我言尽于此,何去何从,还请上官兄仔细考量。”孙睿鸣言罢,冲上官熠当胸一抱拳,然后转头,异常潇洒地走了。 待孙睿鸣一离去,上官熠立即将所有人召集在一起,把孙睿鸣带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们,问他们是不是愿意离去,众人一齐默然,在这些人当中,有些是被孙睿鸣所救,故此感念他的恩情,所以愿意留下来帮他,有些则是生计 所迫,或家中穷困潦倒,才投到岛上,而出身良民的,却实在很少很少,此时,听上官熠一讲,众人心里也各自划开了算盘,倘若呆在岛上继续做海匪,虽然自由,但衣食却难保证,再则,还有成家,也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但是投效朝廷,又有多可靠呢? 上官熠的目光缓缓从他们脸上扫过,一字一句地道:“有句丑话,我要先说在前头,倘若你们心里存了要走的意思,却因为旁的缘故牵延不绝,或者想存心观望,或者暗地里与朝廷搭线,那可都是我不许的,我上官熠就是这么个脾气——宁可你们公开背叛我,却不许你们背着我玩阴的,听明白没有?” “是,大头领。” “如有现在想离开的,我不但送他银子,还亲自驾船送他上岸,倘若现在铁了心留下,那以后也不许说走的话!” 底下一片死寂,半晌才有两三个人走出来,迟迟疑疑地站在上官熠面前。 “很好。”上官熠点头,“你们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准备登岸吧。” 却说这上官熠也真是一条汉子,言出必诺,亲自送那些想离开的人登上海岸,然后自己驾船返回。 “大头领,”一个与他平时关系最密切的手下走到他身旁,立定,“您呢?倘若这些人都走了,您怎么办?” “达三,”上官熠叫着他的名字,“你不懂我的心呐。” “大头领?” “我带着他们盘踞在这岛上,原本就是想过更好的日子,倘若朝廷能让他们安居乐业,为什么不让他们去呢?” “可是大头领——” 上官熠摆手止住他的话,自己一个人登上礁石,望着那苍茫的海面,往昔种种,一幕幕从脑海里划过,多少的惊涛骇浪,多少的险风恶雨,多少次在鬼门关前走过,他不曾怨恨,不曾畏惧,也不觉得有什么很大的痛苦,纵然身边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他也不觉得那是背叛或者其它,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有他们想要的,没有人能阻止。 上官熠是个开明的头 领,从来不用专制的手段来统辖一切,故此反而得到所有海匪的敬重,海匪们敬他是条汗子,所以心甘情愿地跟着他。 走了好啊,走得一个都不剩,倒能让他战占岛为王了。 在东南一带猖獗多时的海匪之患,就这样销声匿迹了,消息传回朝廷,京师震动,但东南的反应却十分地平静。 孙睿鸣兵不血刃,没有动用一兵一卒,就制服了海匪,海边的人觉得惊奇极了。 圣旨到来那天,孙睿鸣坐在院子里,十分安静地吃着饭,传旨宫侍一进院子,见堂堂一国相爷如此淡然,不由得好奇极了。 孙睿鸣起身接旨,招呼宫侍用饭,宫侍连声说不敢,自己还要回京复命,孙睿鸣也不留他,接过圣旨让他自行离去。 待吃过饭,孙睿鸣便携着董小南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村子。 路上,他忽然觉得有些疲倦,便躺在马车里呼吸均匀地睡去,董小南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内心里充满无穷无尽的感情。 孙睿鸣醒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然黑尽,星星像钻石一般闪亮,孙睿鸣停住马车,然后一个人走了下去,寻了片空地坐下,仰头看着天空。 这一刻,心灵深处格外地平静,安宁,祥和,终于再没有什么,可以打扰他了。 董小南也十分安静地陪在了的身畔,不言不语。 忽然,一颗流星从天际划过,坠入地平线以下。 夜风吹来,董小南不禁轻轻一颤,孙睿鸣有所察觉,立即坐起身来,把她轻轻拥入怀中,亲亲她的脸颊:“丫头,乖乖睡。” 董小南伏在他的怀里,没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大地上的一切,如此宁静,如此和谐,只有草丛里,偶尔传出几声虫鸣,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清晨,朝阳缓缓从地平线以下升起,柔和的光芒洒向整个大地,草叶上凝结着晶莹的露珠儿,孙睿鸣睁开眼,但觉整个人神清气爽——这是一片宁静的峡谷,两旁俱是山脉,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木,枝头上挂着青青的 果子,偶尔一阵风吹来,拂动树叶哗啦啦地响。 “真好。”董小南不禁由衷地赞道。 “嗯。”孙睿鸣亲亲她的脸颊,“丫头乖。” 两人就那样靠在山石上,什么也不愿去多想。 “如果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那该多好。” “会的。” 会的。 会的。 会这样的。 “我忽然,”董小南伏在孙睿鸣怀中,喃喃地道,“忽然间不想回去,哪都不想去,睿鸣……” “我知道,等这趟回去,我就向皇帝递交辞呈,然后带着你归隐,只过咱们俩舒舒服服的日子,好吗?” “嗯。”董小南点头。 他们在山谷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再次起身离开。 马车驶过一座座高山,一条条河流,一片片树林,所幸沿途所见,都还比较清明,并没有什么需要孙睿鸣过问之事。 自京师出来到如今,已有半年,渐渐地,天气寒冷下来,孙睿鸣索性哪里都不去,寻了个清寂的院子,和董小南住下,每日里只是观雪品茶,过着神仙般逍遥快活的日子。 董小南爱梅花,孙睿鸣便特地买了几十棵来,种在院子四周,让那小小一座院子,全沉浸在浓浓的花香里。 董小南爱喝米酒,孙睿鸣便买了很多坛,窑在墙根子底下,每每来了兴致,便掘出一坛来,启了封,架起小泥炉子,盛了美酒慢慢地焙着,任那浓醉的酒香在空气中飘散开去,真是令人心醉。 至于山下那纷然的世界,与他们再无半点干系。 望京。 高楼之上。 陈青霄携着邓皇后的手,极目看向远处:“睿鸣这一去,竟全无消息,朕甚至不禁要怀疑,他是不是拿定主意,从此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皇上为何这样想?” “如今大业已成,朕其实也非常地疲倦,想从两位皇子中,挑选一个承位,依皇后看,谁比较合适呢?” “皇上春秋正盛——”邓皇后进言道。 陈青霄摆摆手:“朕的身子什么情况,朕心里再清楚明白不过,半生戎马征战,朕也已 经疲倦了,只想携着爱妃你,在太清池边颐养天年,至于这天下风云,还是让后辈人去吧。” 邓王也不再言语了,作为陈青霄的妻子,她很理解他的想法,也深觉得陈青霄所言有理,他确实是该好好地歇一歇了。 “既如此,臣妾觉得,不妨对两位皇子好好地考一考,试试他们的才学,看谁更适合承继大位,皇上的意思呢?” “朕的意思——”陈青霄淡然一笑,他如今不比从前在邯州时,事事亲历亲为,确实添了不少的倦怠,更耽于后宫宴饮之乐,故此身体微微发福。 孙睿鸣去后,他又征选了一批年轻的俊才,让他们替自己操办朝务,但到底不如孙睿鸣在身边时称心如意,故此,陈青霄忽然停了下来,站在城楼边,俯头望去,邓王妃也看过去,却见两名皇子各领了一帮人,正在下头chuju,红队由大皇子率领,白队由二皇子率领,两队的战况甚是激烈。 蓦然一声哨声,chuju飞上半空,二皇子也跟着飞起,凌空一扫,便将球踢了出去,所有人顿时轰然一声叫好。 二皇子也甚为得意,回到地面上时,唇角不由挂了几丝笑。 紧跟着,大皇子那边的人也发起猛烈的反攻,连续攻进几个球,战况立即变得白热化起来。 “皇上,”邓王后满脸兴致地道,“您且说说,哪位皇子可以获胜?” “这个——”陈青霄沉吟,他年轻的时候一直忙于征战,根本没有功夫理会这些杂耍之技,此际看也看不太明白,倒不好下结论。 “我倒是觉得,鼎儿一定可以获胜。” “哦?”陈青霄眉头轻轻一挑,“何以见得?” “鼎儿球技过人,而且善于潜伏,更善于瞄准目标,发动攻击——你看——” 陈青霄定睛看去,果然看见二皇子又踢进了一个球。 大皇子的脸色格外难看,虽说只是一场小小的球赛,并不是决定天下归属,但他向来心性坚忍而好强,但凡看准了的,就一定要得到手不可,哪容有失? 第123章 宫廷斗争 “大哥。” 上半场休息后,二皇子颠着球,走到大皇子身边,嘻皮笑脸地道:“还要再比吗?” 大皇子阴沉着一张脸,仔细看了他半晌,转头朝自己的队员们吼了一嗓子:“都给本宫过来!” 因为赛事的失利,球员们心中都极为忐忑,此时听到大皇子的话,一个个噤若寒蝉,都凑到他跟前。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大皇子面色阴冷,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眼。 “殿下,殿下……” “听着,”大皇子把他们叫到身边,低声吩咐了几句,队员们纷纷点头,然后各自分开。 下半场比赛开始了,前几个回合和上半场没有什么区别,仍然是白队占据上风,但是忽然间,红队的队形整个变了,其中分出四个人来,把白队最厉害的主攻手和运球手死死盯住,让其根本没有办法发挥,二皇子面色微变,而大皇子唇角却漾起几丝冷笑,他本人亲自运球,直冲入白队的腹心,到底是皇子,虽孤身涉险,红队的球员们也不便认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上球,进球! 二皇子看得出来,大哥这分明是在撒赖,可是他却无可奈何,只能暗暗恨得咬牙。 半个时辰后,比赛结束,红队以两个比分领先而结束整场比赛。 “二皇弟,怎么样啊?”大皇子眸中漾起几丝冷笑。 二皇子冷哼一声,调头离去。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二儿子远去的身影,陈青霄心中忽然划过一丝阴霾,作为一个英明神武的帝王,最介意之事,便是后宫萧墙,他虽为一国之君,但并不贪好女色,是以后宫之中无妃妾之争,可这两个儿子…… 他们可是一母同胞啊。 “皇上,皇上?”似乎意识到他的失态,邓皇后轻轻摇了摇他的胳膊 。 “没事。”陈青霄抬起一只手来,轻轻拍拍邓皇后的肩膀,以示安慰,他并不想妻子因这些事而烦心,故此和颜悦色地道,“皇后,朕有些倦了,且回宫中去吧。” 帝后下了城楼,乘辇车回转寝宫,陈青霄在榻上躺下,邓皇后坐在一旁,轻轻为他揉捏着双腿。 “皇后,这些琐事,还是让宫女来做吧,皇后如此也是金贵之体。” “夫君说哪里话,”邓皇后眸中满是深情,“难道不记得昔时……” 邓皇后本想说些微贱之时的旧事,以慰陈青霄的胸怀,仔细一想仍觉不妥,于是打住话头。 陈青霄倒也不以为意,他心中还在想着大皇子和二皇子的事,他并非糊涂虫,深知一山不容二虎之理,大宝之位只能传一子,而另一子,倘若不遵臣子本分,今后难免会闹出什么不臣之事来。 试想想看,这两个孩子,都是他和邓皇后亲出,并没有什么嫡出庶出,一样地聪明,一样地由良师教导,一样习文会武,胸藏韬略,只是陈青霄明白,帝王和普通臣子有极大的区别,稍有差池,就会导致整个帝国倾塌。 要说这两个孩子的性格儿,他倒也是从小看到大,大皇子自幼时起便性格谦恭,极少生事,每日只在宫中刻苦读书,二皇子却爱好斗鹰走马,时常带着宫侍出宫狩猎,本是一文一武的料子,未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皇子却变了,开始在府中蓄养死士,门客,更是把江湖上许多的异人收在门下,倘若不是陈青霄一直派人盯着,还真以为他会私底下谋反。 其实,若哪个皇子真敢造反,他倒反而会十分地欣赏,只是怕他们那些造反的手段不够高明,反落了外朝臣子们的把柄,倘若那样,他纵然想救,也无能 为力。 想着这些事,陈青霄颇觉懊恼,故而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皇上,该用晚膳了。”内廷总管莫原进来禀报道。 “朕知道了,九华殿摆膳。”陈青霄说完,再次合拢双眸。 “皇后,你且去歇歇吧,让朕一个人呆着。” “臣妾告退。”邓皇后站起身来,蹲了个万福,方才退下,陈青霄这才睁眸,望着上方的藻顶。 未几,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惊急的脚步声,有人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二皇子中毒了!” 陈青霄霍地站起,大步流星地走出内殿:“怎么回事?” 却见一名小太监急匆匆奔来,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汗珠子,浑身簌簌发抖,进殿便跪倒在金阶之下,冲着陈青霄连连叩头:“皇上,皇上,您要为二殿下作主啊。” “给我起来!”陈青霄一声断喝。 那宫侍站起身来,战战兢兢地拭着脸上的泪痕。 “说,怎么回事?” “促鞠赛事后,奴才们服侍二殿下回到宫中,二殿下一时觉得口干舌燥,便命御厨房煮了碗玉带羹喝,哪晓得刚一喝完便中毒了。” “现在呢?” “正躺在寝宫,人事不醒。” “御医去了吗?” “去了。” “朕知道了,退下。” 小宫侍退了出去,陈青霄整整衣衫,看了眼双眸泛红的邓皇后,吩咐宫女们道:“留在此处,好好劝慰皇后。” 说完,便启驾前往二皇子住的福阳殿。 刚踏进福阳殿中,便听见一片哭声,陈青霄眉头皱起,踩着稳健的步伐迈入内殿,却见二儿子陈瑞虹仰面躺在短榻上,面色发黑,唇角边隐有血迹。 陈青霄让所有人退下,自己一步步走到近前,仔细地瞧了瞧,然后把御医叫进来:“查明白了吗?是怎么回事?” “ 启禀皇上,”御医伏在地上,身子不住颤抖,“二皇子确实是中了毒。” “什么毒?” “是,是鸠毒。” “鸠毒?” “可有查清楚毒物的来源?” “这,这——”御医顾左右而言他,不晓得该说什么。 “有什么话,你且直说无妨。” “微臣仔细查验过二皇子常用之物,那毒,却是抹在二皇子常用的调羹上,并不是今日才有的……” “你这话——”陈青霄心中暗忖,早已闪过千百个念头,要知道,宫中谋害人的手段极多,也极其阴毒,一桩毒案查来查去,到最后往往是不了了之。 “有碍吗?” “臣……已让二殿下服下解毒之物,但不敢保证,是否有效。”御医将头埋得极低,生怕说错一句话,立即被陈青霄拉出去砍头。 “罢了。”陈青霄淡淡一摆手,“你且退下,记住,这件事,万万不可外传。” “微臣遵旨。”御医叩头后退出,单剩下陈青霄一人,立于殿中。 安静地看着横躺在榻上的二儿子,陈青霄双眸沉凝——宫廷斗争之酷烈,往往不见得比市井小徒争利之尖锐少,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很多风波与险恶,只有亲自经历过,才会明白。 一个聪明的帝王,首先要学的,便是保全自己,倘若连自己都无法保全,又谈何登临天下,指点江山? 守在儿子榻边,看着那张年轻的脸,陈青霄心中着实惋叹一阵,方才转身离去。 回到寝宫之中,却见邓皇后仍在淌眼抹泪,陈青霄心中一阵柔软,凑过去轻声抚慰道:“皇后且不用焦虑,虹儿福大命大,哪里就会没有了?” “我不是为这事。” “那是为什么?” “咱们俩都还在呢,就有这样的事,倘若——” “琴儿。” 陈青霄难得亲切地叫着她的名字,柔声宽慰,“你啊,也别操这样的心,明日朕就陪你去太清池,好不好?” 邓王妃抬头,瞧了他一眼,眸中浮起星莹泪光:“我是在想,昔时在乡下时,鼎儿和虹儿之间,是何等的兄友弟恭,怎么现在却——” 陈青霄沉默。 自来富贵,便是世间人人都向往的,却不知富贵中人,自也有另一番烦难,不是世间人想得明白的。 邓皇后伤心难过许久,方才睡下,陈青霄辗转细思,也觉得今日之事若不加防范,将来定然酿成大祸,宜早立定储君人选,但话又说回来,就算立了储君,将来也难保不才之事,倒不如—— 他略一思索,心下已然有了主意。 次日,陈青霄便令枢密院拟诏,册封两个皇子为王,择日离京前往封地,此旨一下,顿时引起朝中不少议论。 皇帝只有两个儿子,现在全封为王,且放外地,将来皇帝百年,或京中有何变动,实在难料,但皇帝既然有令,朝臣们也不得不从。 景澄殿。 “封我为王?”陈瑞鼎一声冷哼,将圣旨重重一砸,旁边人看见,赶紧劝阻道,“殿下,这还在宫中,您还是小心些儿吧。” “小心?”陈瑞鼎双眸一闪,“本宫小心了整整三十年,原本想着,父皇一登位,便能立即册封我为太子,孰料左等右等,却连半丝儿动静都没有!你们说,你们说,这算怎么回事?” “殿下……”左右之人还想再劝,却被陈瑞鼎挥手止住。 “那些劝谏的话,你们也不必多言,本宫心里自有主意。” 其实,边上人确实不欲多言,都晓得这位殿下素来志大,且也跋扈,并不喜听手下人多言,他心心念念想要一登那九五至尊之位,谁能劝得住? 第124章 父子情怀 夜深了。 陈瑞鼎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殿阁中,唇边噙着丝阴冷的笑。 都说他志大才疏,且野心太大,可又能谁知道,权力阴影笼罩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想当年,他和弟弟在乡下时,自然是相亲相爱,那个时候父亲基业未固,且时常有被捉去杀头的可能,一家人过得战战兢兢,生不如死,哪还有什么心思去争什么权,夺什么利,不过都是衷心祈祷着父亲能够太平无事。 可是后来,后来父亲终于顺利得到天下,他和弟弟一起进了皇宫,分居于不同的殿阁,手下各有了一帮舍人。 或许,他们也不想争,可是手下那些人成天在耳边聒躁,说什么大位传承,后宫争斗,你死我活之类,渐渐地,兄弟之间有了微隙,再没有办法回到过去,而两日前的那场促鞠大赛,不过是矛盾集中的一次爆发而已。 他记得二弟唇边那抹跋扈的笑,带着隐隐的得意。 陈瑞鼎不由握紧了拳头,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极为低沉的脚步声。 父皇? 陈瑞鼎霍地转头,却见宫门无声而自启,父亲高大的身影缓缓从殿外走进,眉宇间带着几许莫测高深。 “鼎儿。” “参见父皇。” 陈青霄亲自合拢殿门,然后一步步走到桌边的太师椅旁,坐定。 “前日之事,可是你所为?” “父皇……”陈瑞鼎双眸微闪。 “此次只有我们父子,你可直言。” 陈瑞鼎咬着唇,不言语。 “如此说来,是你所为?” 陈瑞鼎还是咬着唇,一言不发。 “你想得到什么?” 陈青霄单刀直入。 “我——” “江山大座?”陈青霄霍地站起身来,“你觉得,纵然朕现在就传旨,将这龙椅让与你,你觉得自己能坐稳吗?” 陈瑞鼎扑通跪了下去,却听陈青霄厉声斥道:“你只晓万万人之上,风光无限 ,却不晓得肩挑整个天下的重责大任!你五谷不分,贤愚不识,武不能知兵,文不能定国,如何为君?朕再问你,当下国内之要务急务,乃是什么?” 陈瑞鼎诺诺,无以言声。 “你不满朕登基多年,却仍然不肯晋你为储君,是以心怀不满,处处与宫中左右胡言非语,妄自诽上,却不知自己羽翼未丰,安可握权?” “父皇……”陈瑞鼎沉默了一会儿,仍然鼓足勇气道,“是父皇不信任皇儿,非是皇儿不能!” 陈青霄闻得此言,不由轻轻地“咦”了一声:“你还敢跟我叨叨,行,你行,恰好番云国在边上****,你便去瞧瞧,如何?倘若能化解纷争,朕可以考虑,立你为储君!怎么样?愿意去吗?” “皇儿愿往!” “这可是你说的,”陈青霄点着他的鼻子,“边境乃苦寒之地,民风刁悍,王权君上,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到了外面,一切都得靠你自己,可明白?” “儿臣明白!”陈瑞鼎丝毫不觉得艰难,反而兴奋得双颊泛红。 瞅着这小子,陈青霄心中却不禁升起几丝安慰——到底是他的血脉,骨子里禀承了他的血性,倘或出去历练一番,定然可为一代圣君。 “既如此,明日清早,你便去向你的母后辞行吧。” “谢父皇!” 安排好这一切,陈青霄才回转寝宫,见邓皇后已然睡熟,心里微微放下块石头,褪去衣袍,且在邓皇后身边躺下,没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去。 且说第二日,陈瑞鼎穿戴齐整,便来向邓皇后辞行,邓皇后满心不舍,淌眼抹泪,心里十二万分难舍,却也知拦他不住,左右不过是嘱咐几句,便让他去了。 陈瑞鼎回到宫中后,立即收拾行装,带着最厮近之人出宫而去,一离开京城,他便像鸟儿展翅,快活地飞了起来! “你说什么?大皇兄他,离 京了?” “是啊,”站在下首的宫侍面色小心翼翼,“听说,还是去苦寒之地番云国的边境,二殿下,您说大殿下他,他是不是疯了?” “你才疯了呢!”陈瑞虹狠狠瞪他一眼,心中开始琢磨起来,大皇兄竟然主动请缨去了番云国边境,这确乎大出他的意料,他虽然跟大皇子这些时候明争暗斗,但就他看来,大皇兄只是一个贪图享乐,不思进取之辈,哪晓得他间这般有志气,不与自己在内帏争斗,去了外面建功立业,且不说他这番能否得胜,单此一举动,必能博得朝中上下的好感。 难道说,自己竟要输他一筹么? “二殿下……” “你们都先退出去!”陈瑞虹将手一摆,有些气急败坏地道。 待整个殿阁里都安静下来,他才隐入深思之中,皇兄走了,这内宫与空了没有什么两样,他纵然想找人斗,也没有了目标,陈鼎虹不由有些泄气,再想自己往日之所为,越想越是觉得可笑——斗来斗去,又有何益?还不如埋头做几件实事出来,让父皇和母后好好地瞧瞧。 水乡小镇。 一只船儿在亭亭荷叶间,轻轻地飘荡着。 孙睿鸣和董小南靠窗而坐,一片欣赏着外面的景色,一面浅浅品着梅子佳酿。 “这湖光山色,果然教人沉醉。”孙睿鸣不禁轻轻地赞道。 “夫君可是想在这岸边,结庐而居?” 孙睿鸣淡然一笑:“你还别说,为夫倒真有这个想法。” 船儿不住地轻轻晃动着,在水面浮游一个时辰后,终于靠岸,此时夕阳西下,天边满是霞光,照着波光粼粼的湖水,令人民旷神怡。 “真是好山,好水,好地方啊。”孙睿鸣由衷赞道。 眼瞅着天色渐渐地黑了下去,孙睿鸣特意找了个地方,和董小南歇脚,看着董小南安置好行礼,孙睿鸣生火烤肉,不一会儿,浓郁的烤肉香味便 在空气中飘散开来,令人馋涎欲滴。 “来,小南。”孙睿鸣拭净手,将一串烤肉递给董小南,“尝尝为夫的手艺。” 董小南接过肉串,放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中,眉间浮起丝丝笑漪:“味道好极了。” “爱吃便多吃些,这儿还有杏花酒酿呢。” 夫妻俩说说笑笑,烤肉喝酒,快活无比。 在草屋里休息一夜,次日孙睿鸣方带着董小南回到城里,刚在客栈宿下,便有驿差送来圣旨,孙睿鸣打开看时,却见上面一行行字,都是催促他火速回京的。 “本想带着你览尽一路风光,孰料皇上却一再催促,真是扫兴。” “夫君,你是人在朝中,身不由己,皇上如此急唤,想来定是有甚么要事,且回去看看吧。” “好,依你所言。” 孙睿鸣轻轻摩娑着她的脸庞,眸中满是宠溺笑意,纵然不听皇帝的话,可也得听老婆的话,于是第二日,便坐上马车匆匆往回赶。 又是一个月后,夫妻俩终于回到望京城,马车刚在相府门外停下,便有宫差领着轿子前来,躬身言道:“丞相大人,敬敏夫人,两位请。” “怎么?皇上还要宣召内人?” “是皇后娘娘,十分地想念敬敏夫人,故此请入内宫一见。” “好。”孙睿鸣点头,转身看着董小南,“夫人,那咱们便一同前往吧。” 两人一刘上了宫车,宫车启行,缓缓往皇城而去。 在内城门处,有宫女用软轿接了董小南去,而孙睿鸣则下了车,稳步走向飞檐斗拱的金安大殿。 进得金安大殿一看,却见陈青霄正立在御案后,手执朱笔,点批奏折,孙睿鸣近前拜倒,口呼万岁:“微臣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陈青霄点头,轻轻将笔搁在笔架上,抬起头来,双眸凛凛地注视着他,“睿鸣啊,你回来了?” “是微臣简慢,让皇 上忧心了。” “那倒不是。”陈青霄摆摆手,有上流露出几许和蔼的笑,“这些日子,可让朕牵挂了,朕还以为你从此以后,再不归来了呢。” “皇上说笑了。” “你出去走了一趟,观感如何?”陈青霄慢慢踱着步,从御案后走下,双眼始终看着孙睿鸣。 “齐禀皇上,国中海清河晏,百业兴隆,百姓们安居乐业,时机大好。” “这话能从你口中说出来,可真是难得。”陈青霄眸中满是亮光,“朕啊,也可以放心了。” “皇上英明睿武,夙兴夜寐,故此方能江山稳坐,微臣能追随皇上左右,实乃微臣之万幸。” “睿鸣啊,”皇帝眸中满是感叹,“朕能有你这样的臣子为左右手,也是朕之大幸,天下亿兆苍生能有今日,你居功至伟。” “微臣不敢居功。”孙睿鸣再拜,“微臣只愿皇上,能顺民心知民意,成为一代英主。” “朕一定会记住你的话。”陈青霄点头,“对了,朕这次急召你回来,实为另一件事。” “何事?” “立储。” “立储?” “是,你也知道,朕膝下两子,长子自小文弱,本不擅兵,幼子生性宽厚,待人仁和,可是最近,朕发现两个儿子的性情变化都十分地巨大,致有宫室之争,是以,朕想听听丞相的意思,这两个儿子,朕,该立谁为储君?” 孙睿鸣听罢,久久沉吟,他深知此事干系重大,稍有差池,后果难料。 “怎么?丞相也觉得,此事甚是为难?” “储君关系天下安危,更是影响整个王朝,是以臣不敢下定言,”孙睿鸣字斟句酌,“是否能容臣仔细思量,再作回复?” “好。”陈青霄点头,“你做事向来谨慎,深得朕之信任,朕就给你些时日,仔细考量,你远道归京,想来疲惫,不若今夜便在这禁中,与朕好好地畅饮一番吧。” 第125章 惊雷 是夜,宫中灯火通明,陈青霄与孙睿鸣开杯畅饮。 “未知丞相这一路行来,所见如何?” “禀皇上,微臣一路行来,但见百姓安居乐业,比起从前,大为不同。” 陈青霄淡淡地“哦”了一声:“是吗?” 孙睿鸣仔细看他:“皇上,似乎心事颇重?” 陈青霄摆摆手:“到底是瞒不过卿家。” “皇上——” “朕有生之年,能登此大宝,足慰平生,眼前所虑,却是两子,自来后宫萧墙之争,致使国家动荡,实不在少数,所以,朕想知道,应该立哪个儿子为君?” “两位皇子皆是人中之龙,皇上勿忧虑。”孙睿鸣细思禀道。 陈青霄仔细看着他的脸色,忽然笑了:“你我君臣二人之间,何必说这样的话,在你看来,我那两个儿子都不成器,是与不是?” 孙睿鸣微微变色,赶紧离座:“皇上缘何说这等诛心之语?” 陈青霄轻轻摩娑着手中的杯子:“朕担心的是,这方天下,得之不易,失之却易。朕担心的是,朕一旦百年,大好河山转眼便落入他人手中。朕担心的是,两子无一能成器,无一能守大业,无一能定江山,这些日子,朕时常想起年少的时光,方知天降大任,必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诚不假,倘若非如此,焉会奋发图强,励精图志?焉会闻鸡起舞,剑指山河?” “皇上所言极是,但两位皇子既长成于宫闱之间,要想让他们保有男儿的血性和刚强,着实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非但不易,而且是令人不解了。”陈青霄微微往后一躺,“试观历朝历代,皆是创业之君雄材大略,光芒锐人,承业之君才具平平,倘若遇外力一镇压,便会分崩瓦解,朕,欲有一位刚强明志之君,不会为这锦朝繁华而惑乱心智,始终保持那种识人之明,刚强之志,怕是难矣。” 孙睿鸣沉默不语,以他历年所见,陈青霄之忧虑,未尝不是事实,自来世间男儿,倘若少经磨难,必难立志,不能立志,慢说创业,纵然守业 也是不易。 “不瞒先生,”陈青霄又叹,“朕自起兵伊始,但不存一家一氏之念,本想在天下简选一个心怀壮志的好男儿以承家业,只是——” “皇上是想禅让?”孙睿鸣不由吃了一惊。 “是啊,”陈青霄点头,“倘若良材难得,也可禅让。” 孙睿鸣沉默,然后道:“自来帝位传承,皆是传以长子,尔后代代相续,倘若给予外人,皇上打算如何?” “不妨每代皆以禅让**,丞相以为如何?” “这——”孙睿鸣沉吟难语,只因陈青霄所言,在他听来也有些奇谈怪论。 “丞相且细思,历来帝业传承,不过三代便衰,只因后辈中唯图安乐辈,难为开拓进取,细思一个只晓得贪纵娱情的君主,如何能守得大业?与其让败家子败掉家业,不若先行择人。” “皇上此言,可是开前所未有之先例,微臣,要仔细想想。” “好吧。”陈青霄摆摆手,“朕也有些累了。” 孙睿鸣起身告辞,离开皇宫,回到自己府中,一面踱步,一面细思着陈青霄的话语,其实,陈青霄的意思他完全明白,确实,自古以来凡承继庞大家业而无所作为者,数不胜数,倒真不如那寒门之中,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 若真为了帝业传承,实行禅让制并无不可,是天下为公,无以藏私。 无私心,无私念,无私欲,无私情。 只是此制推行力度之难,可以想象,首先是朝臣们不会理解,再则两个皇子也定然心寒,他孙睿鸣敢挑这个头,公然站出来,支持今上实行这禅让大制吗? 倘若推行成功还好,倘若推行不成功,恐有杀身之祸。 要知朝中支持王族之制者可是多不胜数,这股力量合起来,却是相当巨大的。 “夫君。”董小南走过去,轻轻替他揉捏着肩膀,“夫君在想什么?” “小南,”孙睿鸣转头亲亲她的脸颊,“我问你一件事。” “夫君请讲。” “有位大富翁,他有两个儿子,但两个儿子都没有富翁经营的能力,富翁担心家业颓败,故 此不想将家业传给两个儿子,另择贤才赠之,小南以为如何?” 董小南沉吟。 “夫君,小南本是妇道人家,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只是觉得,那富翁如此判断,两个儿子就一定不成材呢?” “小南,你这脑子,偏与他人不同。”孙睿鸣不禁伸手捏捏她的脸颊,“难道你觉得,富翁应该给那两个儿子一次机会?” “自来人之贤愚,难以以一时一事而度之,古人常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富翁何不交几件事给这两个儿子办办,以试其能耐?” “这法子倒也可行。”孙睿鸣点头,又一次吻吻她的额头,“小南,夫君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董小南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次日,孙睿鸣便上了一道折子,将自己思虑所得的结果上禀陈青霄。 泌雪宫中,陈青霄坐在水榭中,看着一池净水。 邓皇后带着一队侍女走来,远远瞧见他,也不再靠近,令侍女停下,方才一个人穿花拂柳,行至陈青霄面前,蹲身拜了一拜:“皇上。” “你来了?”陈青霄抬头看她,脸上浮起几许温和的笑,把邓皇后拉到身畔,让她坐下。 “皇上这几日愁眉深锁,可还是为两个皇子之事?” “是啊,”陈青霄轻叹,“手心手背都是肉,再怎么样,都是朕的骨血,朕怎么忍心,见到他们在百年之后,因为权利之争而起纷斗?” “皇上打算怎么样呢?” “皇后,”陈青霄拿过她的手,轻轻摩娑着,“皇后陪着朕,起于微末之时,夫妻恩爱多年,从来不曾因其他事而起口角,朕深谢皇后,但这江山传承,着实是一件大事……” “皇上是觉得,鼎儿与宏儿,难堪大任?” “他们虽有文才,但胆略不足,况鼎儿性格骄矜,喜听誉美之辞,对于逆耳忠言从来不屑一顾,将来为君,身边必多奸佞辈,奸佞辈借君主之权,得己之利,如何懂得为江山社稷着想?如此的君主,焉会不败?” “那,虹儿呢?” “虹儿幼时纯朴,随着年纪越长,城府愈加深 沉,朕越来越看不明白,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在皇上心中,一个什么样的皇子,才能成为合格的君主?” “一个合格的君主,首先,是知人善任,其次,是胸藏韬略,再者,其志定意坚,纵倾世之力压之,也不可夺其志,再者,此人心中必藏百万甲兵,晓天下之大格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时时正心,刻刻铭志,心中鸿图大景,一刻不忘,此为帝。” 邓皇后只觉陈青霄的话匪夷所思。 “可是这样的皇子,又到哪里去寻?” “是啊,”陈青霄自己也深叹,“概因美材难寻,故此朕一直拿不定主意,这皇位,该传给谁。” “那么皇上是想?” “朕想从天下万千少年中,择一明智之人,授之。” “皇上?”邓皇后大惊,不由腾地直起身来。 过分的激动,让她头上珠钗坠地。 “皇上请三思。” “朕知道,”陈青霄眸露深情,“皇后跟着朕,一路转战南北,历尽多少磨难,方能登基为后,再则念着两个孩子,只想给他们一些什么,然则皇后却不明白,从来天下霸业,只有自己创立所得,方懂得珍惜,倘若一切缘自继承,得手容易,失去也易,他们会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生来便是天命富贵,从此安享尊荣,不思进取,如此不消几年,便被他人所取代,结果,还不是一样!” “臣妾不懂这些大道理,”邓皇后匍匐在地,身子簌簌颤抖,“臣妾跟随皇上多年,膝下唯有二子,纵再不成材,也是臣妾亲生骨肉,还请皇上容他们些个。” “他们是你亲生,也是朕亲生,朕如何不心痛?可自来能否为君,有太多的因素,倘若此两子自己沉溺于于玩乐,不思进取,又如何能为君呢?” 邓皇后满脸怔然,呆呆不能语。 “皇后,这天下大事,非同儿戏,朕之江山,得来不易,更不想看到它转眼便易手,倘若将来朕有决断,还请皇后不要多言。” 当陈青霄转身离去的瞬间,邓皇后只觉一股刻骨的寒意从背后嗖嗖升起 ,冷,真地很冷,很冷很冷。 自来伴君如伴虎,她终于有些领会,那刻骨铭心之痛,乃是什么。 陈青霄慢慢地走着。 他的心也很沉重。 作为一个开国君主,自然非常人可比,他向来心性坚定,所以才能挺过那些最艰苦卓绝的日子,始终朝着既定的目标,不屈不挠地前进,他清楚一个君王应有怎样的禀性,也懂得要一颗如何广博的心,才能号令天下,震动四海,慑服八方。 是坚,是忍,是毅,是智,是识人明智,是根据情势作出最敏睿的判断,可是这些,自己那两个儿子都不行。 皇帝。 皇帝。 乃是天与地之间,一根擎天巨柱! 九五至尊。 ****无所不能。 默默地看着天空,陈青霄忽然觉得一股豪情在胸中激荡而起。 再回想昔时,下邯州建军队战群雄攻望京,一招招一式式,令人热血沸腾,如果江山已固,霸业既成,他已经完成了一个始祖帝王应该做的一切。 只是这传承,着实是难啊。 这天下亿兆苍生之重责大任,岂是一个生在宫室间的纨绔所能挑得起的? 他想要一个奋发向上的儿子,想要一个有开拓意识的孩子,想要一个坚毅果敢的孩子,想要一个叱咤风云的孩子。 而不是一个唯唯诺诺,毫无主见的孩子,不是一个会为旁边上所改变的孩子,不是一个能被他人所左右的孩子,不是一个喜欢听取谗言好话的孩子。 自来人性,贪酒,好色,纵欲,凡为此中之辈,皆庸碌无为,要想找一个真正立志做大事业之人,着实是难上加难。 非为老天不睁眼,老天可时时都睁着一双大眼哪,他时刻辨查苍生,体度万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人灾,人祸, 陈青霄默默地站立着,任由穿廷的风,拂过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想起昔时在乡下,和小伙伴们嬉戏,想起夏天,脱光了衣服在水塘子里凫来凫去,想起才将邓氏娶进家门时的和美,想起这一生戎马倥偬,也想起和孙睿鸣,代世容一起征战的那些日子…… 第126章 天下为公 恢宏壮丽的大殿。 陈青霄一个人默默地站立着,面对墙壁上那幅宏大的图卷。 这是他的江山。 也是他的天下。 含九十九州,一千两百个五十四个县,甚至每个县里有几座山,他都一清二楚。 这样美丽的江山,如此锦绣的江山…… 陈青霄的手一寸寸拂过那些起伏的线条,眸中忽然盈满热泪。 “朕取天下,是为天下亿兆苍生!帝昏庸,且无道,如何能为天下之主?且让我取之!” 那少年之言语,教人热血沸腾。 后来,他果然聚集了一批人,暗暗开始对抗官府和朝廷之举动,结果却接连吃败仗,被人家打得东蹿西逃,头破血流,最危险的一次,是被番云国骑兵围城,其时箭矢如雨,几乎将他射成刺猬! 陈青霄并不曾后退,而是拔出长剑,负隅而战,是时城上城下伏尸数千,鲜血染红了泥土,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叫嚣着,嘶吼着,那样的情形,让他永世难忘。 当战役停止时,他整个人已然麻木,浑身上下被鲜血染红,长剑却仍然笔直地指向天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卧室的,一倒上床,便再也没有爬起来,邓氏坐在床边,没日没夜地哭,门外站了一群的人。 那个时候,谁都不知道未来,那个时候,城池上空天天笼罩着白色的阴霾,那个时候,心像是被一根铁索束紧,一滴滴浸出血来。 只有这样艰苦卓绝的磨练,却奇迹般地激发了他作为一个男人全部的斗志与傲性,醒来之后,他仗剑而起,继续战斗,苦苦支撑着整个局面…… 回想着这一切,陈青霄眸中满是感慨——什么是帝王?什么天子?什么是天下?只能亲身经历过那些热血焚烧的局面,才会真正懂得一城一池的重要,而那些匍匐在地苟且求存的人,如何能明白? 所以,在他陈青霄看来,天下间能当得起“帝王”二字者,少之又少,亲如其子又如何?没 有那样铁血般的磨练,始终是少了锐气,失了胆色! 但这些,他都无法同邓王妃讲,在邓王妃看来,两个孩子都是她的皇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着也该给他们一些什么,可陈青霄明白,要想成为一个真正英明的君主,就必须亲身去经历那些痛苦的,绝望的,几乎让人窒息的挣扎,体会命运的绳索如何勒紧脖子,一寸一寸收缩,而自己又如何地挣扎,厮斗,最后将命运狠狠摁在地上,踏成粉末! 只有那样令人热血亢奋的过程,只有那样惨烈的搏杀,才是锻炼一个帝王的绝佳场所! 而锦衣玉食的宫廷,却最能养成一个皇子柔弱的性格,当他们面对艰难的环境,或者优渥的环境,意志力都会变得柔软,受制于人,从而没有自己独立的判断,这样的君主,如何能长久地控制一个庞大的帝国? 陈青霄深深地忧虑着。 相府。 相比于后宫的奢华,这里却显得平静得多,素朴得多。 身着一袭宽大的绸衣,孙睿鸣坐在树下,慢慢地喝着茶。 董小南在房中歇息,所以这会儿功夫,他是最得清闲的。 是该用这个空隙,好好想想朝里的事。 他自己的私事,如今已不用再多考虑,反而是这天下——陈青霄所言,确实不错,两位皇子论才论德,都难出其父之上,尤其没有陈青霄那种刚毅果决的素质,难堪大任,但倘若用陈青霄之议,恐会惹天下哗然,而两位皇子又何曾会心服? “老爷。” 门子忽然悄步走进来。 “何事?”孙睿鸣微微睁开双眸。 “有,有几位官员求见?” “什么官员?” “小的,小的认不出来……” “我知道了。”孙睿鸣略一摆手,“你且退下,引他们花厅奉茶。” 言罢,孙睿鸣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袍,迈着大步走出内院,至花厅坐下。 “丞相大人。” “丞相大人。” “诸位,请坐。”孙睿鸣站起身来,朝他们作了个 揖,众人分宾主坐下。 “丞相大人回朝,下官们理应前来拜会,还请丞相大人……” “罢了。”孙睿鸣摆手,“我原本是闲散惯了之人,也不喜这些繁文缛套,当免则免,诸位有什么事,只管说来。” 众人一时静默,半晌边上一个平时十分谨慎的官员才道:“却不知丞相大人,属意哪位皇子?” 孙睿鸣听罢,将面容一板:“诸位难道不觉得,说这位实在太过唐突了吗?既为人臣,便该遵守人臣之本分,似此等大事,岂是我等能置喙的?”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孙睿鸣虽为丞相,但自入朝以来,却甚少与同僚交好,总是保持着相应之距离,众人也是因为宫中传出点风声,故此想到孙睿鸣这儿套些话,不过看起来,孙大丞相似乎无意告知。 这些人当中,一多半是为自己的前程着想,零星几个是真心想着天下,再有就是莫须看热闹的。 “诸位,”孙睿鸣的目光淡淡从他们脸上掠过,“孙某不才,*居宰相之位,当为百官表率,是以有一言,想劝诸位。” “恭聆丞相大人教诲。” “望诸位各安其位,食君之禄,忠君之王事,勿生旁念。”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方齐齐告辞离去。 孙睿鸣还是坐在原处,默默地喝着茶。 从丞相府里出来,诸人便议论开了—— “这宰相大人的口也太紧了,半点儿风声都不透,让咱们无从下手啊。” “是啊是啊,都说候门深似海,这相门,也深似海啊。” “奈何,人家是跟着今上出生入死拼出来的江山,怎么样那个位置坐得稳,坐得住,我们却不然——” “不过,宰相的话很对啊,咱们食君之禄如许多年,确实应该尽己之力,为君王排忧。” 众人议论着,一个个纷纷离去。 话虽如此说,表面上看起来,都应当为国排难,但一个个心里,又如何不忧虑自己的前程呢? 前程在哪 里? 将来皇帝百年之后,新帝登基,安知朝中是怎样一副情景? 御书房。 陈青霄手握朱笔,一本续一本批着奏折,虽已年长,但他的精神仍然十分地健旺,几乎是笔不加点,很快便批完一本。 “皇上。” “进来。” 贴近近侍杨德捧着只漆盘,小心翼翼地走进,恭恭敬敬将漆盘搁在案上。 “是皇后娘娘吩咐厨下熬的参汤,皇上请用。” “还是皇后心思。”陈青霄捋捋衣袖,把那碗参汤端起来,送到唇边,浅浅地啜了一口,然后低下头又开始批奏折。 殿里十分安静,烛火微微地跳闪着。 杨德退到一旁,默然而立。 “馨宁宫去过了吗?” “去过了。” “皇后……如何?” “齐禀皇上,皇后一切安好。” “嗯。”陈青霄点头,“你也不必在这里,去伺候皇后吧,让皇后早些歇息。” “奴才遵命。” 杨德领命而去,陈青霄仍然站在桌案后,一本接一本继续批理奏折,忽然,他停了下来,拿起一本奏折,凑近灯火细看。 “大皇子已至燕城,集五万兵马,沿线驻防,偶有小股番云骑兵来犯,皆被大皇子率兵击溃。” 陈青霄沉吟,难道自己将事情想得太坏?大皇子也是可造之材?沉思良久,他才在奏折下方题上两字:再观。 做完这一切,陈青霄方才阖上眼眸,微微往后一躺,陷入深思之中。 倘若大皇子乃干材,自己当然可将江山付与他—— 思及此处,陈青霄心内像是亮起一道光,恰在此时,又一名宫侍走了进来:“皇上,二皇子求见。” “这会儿?”陈青霄的眉头轻轻挑起,过了片刻方道,“传。” “父皇。”二皇子陈青虹,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进殿中。 陈青霄的目光淡淡从他脸上扫过,见他面色红润,故道:“已经好了?” “回父皇,已经好了。” “你如此晚了,还来见朕,有何急事?” “是这样,儿臣接连 熬了些时日,精心编撰了一部法典,将我朝所有条例文规皆收录其内,还请父皇御览。” 陈青霄淡淡“哦”了声,接过他手中那本厚厚的书册,翻开来仔细看着,果见法律条文收录十分地详尽,足可称之为大全。 陈瑞虹一直紧张地注视着他的脸色,生怕他有丝毫不满意,陈青霄的面色却丝毫波澜不惊,让陈瑞虹万全摸不着头脑。 “这法典,就先放于此处吧,待朕有空细看。” 陈瑞虹如蒙大赦一般,转身出殿,后背却已经被冷汗湿透,出得御书房,一阵冷风吹来,陈瑞虹不由两腿股战。 旁边近侍提着宫灯走近,却被陈瑞虹一把夺过,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一径回到自己的寝殿里,陈瑞虹方才有些气急败坏地摔了宫灯,对着桌椅又是踢又是踹,显得很是气急败坏。 他新纳的宠妾碧姬从内室里走出,见他如此模样,倒不敢靠近,只远远地站着,只到陈瑞虹怒意稍退,方才近前轻轻地道:“殿下,殿下……” “父皇……”陈瑞虹喃喃出声,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父皇的身影,但不再是从前的亲近,而是——恐惧。 被他强行压在心底,长达二十六年的恐惧! 或者,他恐惧的并不是陈青霜本人,而是那高高在上,至尊至贵的皇权!那就像是一柄锋寒至极的宝剑,一直横在他的脖颈上,让他无法安枕! 父皇老了,皇权归属于谁,尚未可知,父皇只有他和大哥两个儿子!好在只有两个儿子,否则这后宫指不定已经闹成什么样,坏也坏在是两个儿子! 他和大哥之间,唯有一人能承继皇位,那么剩下那个呢?剩下那个该怎么办? 要知道,这一君一臣之别,那可犹如天和地,哪天当了皇帝的那个一不高兴了,轻轻一句话,就可以让另一个脑袋搬家! 就算父皇临去时留下什么东西,一定要保住另一个,但能不能保得住,也极难预料! 第127章 天子之心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倘或放手一搏,还有一丝胜算,若是坐等,只怕唯有待毙。 二皇子苦苦地思索着。 父皇,当此节下,也不能怪儿子不仁不孝了。 恰好大皇兄出征在外,他又身在皇宫,倘若宫中生变,那么—— 二皇子心中急煎煎地盘算着,倘若想发起事变,他应当准备些什么,首先是人手,哪些人自己可用,哪些人自己不能亲近,哪些事情如何安排,从何处着手,一瞬之间,脑子里转过千百个念头。 但他不知道的是,当他在宫中苦苦盘算,要如何靠近那个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边的位置时,陈青霄也在默默地关注着他。 比起邓皇后,陈青霄没有那丝妇人之仁,更深谙权利斗争的复杂与险恶,故此,他十分地冷静,也十分地敏锐。 偌大的江山,一定要交给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这个继承人必须要有足够的毅力,才智,足以胜任一国之君的重压。 倘若立其中一子,另一子又当如何?是直接分封其为王,令其远离京师,还是? 忽然间,陈青霄攥紧了手,似想起什么,然后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要下雨了。” 孙睿鸣抬起头,朝外面的天空看了一眼。 空中压着厚厚的乌云,几只鸟儿振翅飞过。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夫君……”董小南走过来,从身后将他抱住,凑唇在他脖子上亲了一口,“夫君……” “小南。”孙睿鸣也转过身,抱着她重重亲了一口,“听说西苑的白海棠花开了,咱们去瞧瞧吧。” “好。”董小南点头,“一切都听夫君的。” 两人便略略收拾了一下,出相府坐上马车,且往西苑而去。 马车在西苑门口停下,孙睿鸣携着董小南从马车里出来,徐步走进苑门里,沿途但见鲜花若锦,鸟儿振着翅膀,啾啾鸣叫着飞来飞去。 “如此良辰美景,真让人留恋。”董小南不禁深深感叹。 “嗯。”孙睿鸣点头,此处风景着实不错。 “啪。” “啪。” 行至一处凉亭时,却听 见棋子敲落的声音,孙睿鸣一时来了兴趣,便走过去,却见亭中一名青年男子,正与另一名中年男子执棋对枰。 孙睿鸣移目至那棋盘之上,定睛细看,却见一局棋已经杀到最胶黏处,却难分胜负。 他一时便在旁边站住。 “承让。”青年男子将一枚玉白的棋子放于一空白处,然后站起身来,冲中年男子一抱拳。 “果然是后生可畏啊。”中年男子也放了棋,抬头看着青年男子,微微一笑,“子萧棋艺见长,再过两年,便是国手了。” “不敢当。”青年男子微微浅笑,“倘若有可能,子萧还想找个清净之地,面壁十年,以成大器。” “面壁十年?那,等你出山时,已然天下无敌手了。” “那正是子萧一生之鸿图大愿。” “好,有志气。”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唯愿子萧早早完成这个愿望。” “凡事欲速则不达,该怎么做,子萧心中已然有数。” 子萧说完站起身来,转头出了凉亭,不想遇见孙睿鸣,便愣了一愣,然后冲他微微一笑,加快脚步走开。 中年男子因见孙睿鸣探头张望,便冲他招手道:“阁下可是有兴趣一试?” “也好。” 孙睿鸣便行至那石桌边坐下,将棋子一颗颗清掉,再拈起一颗来,放在棋枰之上,两人便你一子我一子对杀起来。 孙睿鸣棋风柔和,乍看毫无杀伤力,宛如潺潺流水,几手之后,对方便流露出轻慢之色,下子也迅速起来,但快到中盘时,对方却惊讶地发现,孙睿鸣布局已成,而他的棋却陷在盘中难以动弹。 “阁下果然是高招啊。”中年男子由衷感叹道,“长孙涪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长孙涪?”孙睿鸣的眉头微微一挑,“阁下便是‘探花手’长孙涪?” 中年男子捋须而笑:“不敢当,不敢当,担了个薄名耳。” “未料在此能见到长孙先生,真是幸甚荣甚。”孙睿鸣起身见礼。 “敢问阁下是?” 孙睿鸣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长孙涪久久地注视着他,一时难以揣测他的身份,但觉此 人志趣高雅,却与他人完全不同。 “长孙先生,再手谈一局,如何?” 两人摆开棋子,又是一阵厮杀,还是孙睿鸣最终获胜,长孙涪起身,长揖于地:“输在先生手下,长孙涪心服口服,长孙涪的棋艺,一生都不如先生。” 长孙涪说完,转身立去,孙睿鸣坐在桌边,拈着棋子,微笑不语。 彼时花瓣纷纷扬扬从树梢吹落,粘在孙睿鸣漆黑如墨的发上,更衬得他整个人丰神俊朗,简直让人难以忘怀。 董小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看着自己的相公。 他时常做出惊人之举,已然令人目瞪口呆。 半晌,孙睿鸣起身走出凉亭,见董小南傻傻站在那儿,不由近前拧拧她的俏鼻:“丫头,看什么如此入神?” “夫,夫君……”董小南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走吧。” 孙睿鸣携起她的手,大步流星朝前走去,师傅曾经说过,博弈之术只是小技,聊以慰情,要取江山,靠的还是头脑。 夫妻俩回到府中,却见堂上站着一人。 “丞相大人。” 对方看到他,眼中顿时满是喜悦:“奉皇上圣旨,传丞相大人入宫觐见。” 孙睿鸣淡淡“哦”了一声:“尊使稍待,且让我和夫人入内室更衣。” 宫侍应了声“是”,默立一旁,孙睿鸣携着董小南进了内室,孙睿鸣因道:“夫人且在家中稍候,我去皇宫看看。” “嗯。”董小南点头,孙睿鸣便出相府,随着宫侍进宫,这次宫侍却将他引至榴芳院。 榴芳院是一处极清净的院子,地处皇宫西南边,院内遍种着石榴树虞美人,此时正值仲夏,石榴花和虞美人均开得明艳照人,孙睿鸣走进院内时,见陈青霄正立在廊内,抬起头来,看着头上湛湛青空。 孙睿鸣跟他日久,却甚少见他如此,一时不由愣住,便站在**上不再往前,直到陈青霄低下头看见他。 “睿鸣,你来了?” “皇……”孙睿鸣有些不相信,站在自己面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子,会是当朝天子,今日的陈青霄,似乎和往日有极大的不同。 “真是难得的一日悠闲啊,百事不萦心,睿鸣,”陈青霄忽然像个孩子似地笑起来,“你知道吗?朕很长时间以来,都希望着有这么一天,可以放放松松,开开心心地,毫无芥蒂地,说话,做事。” 孙睿鸣也笑了,走到石桌边,与陈青霄相对而坐。 “此处无人,我们不是君臣,只是朋友,睿鸣,你且说,朕这一生,如何?” “皇上宏材伟略,非他人可比。” “这是套话,朕可不爱听。” “皇上……”孙睿鸣眸光微深,“从创业伊始,微臣一直追随皇上,在微臣看来,皇上的一生,足可称光明磊落,乃天地间一伟丈夫,皇上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陈青霄点头:“倘若这话从他人口中说出,朕或不信,但是睿鸣你,却向来是个儒雅君子,你的话,朕却是相信的,朕现在心中唯一之恼,便是这大位传承。” “皇上,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皇上何必苦苦纠结于此,说不定事情到了关键处,便自会是另一番光景。” “你这是,处处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陈青霄微微一笑,“朕也希望能如此。” “皇上只管宽心。”孙睿鸣又用别话,同他聊了一小会儿,但觉今日陈青霄的心怀,确实与往常不同,并没有朝堂之上的杀伐决断,而是显得谦恭于下。 “如今这万里河山,尽在朕的掌握之中,朕实在是心为之喜,努力多年,所想要的,也是完成这鸿图霸业。” “嗯。”孙睿鸣点头,“微臣此次巡察,见各处百业兴隆,民生安乐,与昔时全然不同,皇上应当可以放心了。” “是啊。”陈青霄点头,“朕每夜细思,也觉得十分地欣慰,早年之诺,如今均已兑现,朝堂之上人材济济,两班文武同心协力,是前所未有之盛况。” “微臣,愿吾皇永享太平。”孙睿鸣向来是不喜阿谀奉承之辈,此际却起身离座,朝着陈青霄深深下拜。 陈青霄亲自将他搀起,再回忆昔时攻城克地,眸中均露出十分的欣慰之色。 要历经多少的磨难 ,方有今日这番盛世伟业,要尝尽多少的苦楚,才可以掌乾握坤。 叱咤风云的天子,经天纬地的良臣,一世相逢,便是万古佳话。 孙睿鸣不由微微湿润了双眼:“微臣有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睿鸣但说无妨。” “今生能遇着圣上,乃睿鸣之大幸,因为有圣上,所以孙睿鸣才是孙睿鸣,睿鸣跟着皇上走南闯北,历经诸多磨难,却也创建了这一番盛世伟业,一对君臣能善始善终,实在难得,一段友情能善始善终,也实在难得,是以——” “你也要去吗?”不待孙睿鸣把话说完,陈青霄便道。 “是。”孙睿鸣点头,“微臣在此处,已无大用。” 陈青霄双瞳微微一缩,随即叹息:“朕自问是个仁君,从创业之初,到如今,从未轻弃任何一位臣子,将士。” “此正乃皇上仁德,”孙睿鸣再拜,“睿鸣此去,非为他念,实是大业成,可以身退尔,睿鸣也想携内子隐居田园,享受几天实在清悠的日子。” 陈青霄笑了:“你有此等想法,实在不足为奇,好吧,朕成全你,封你一个博文候,让你可以颐养天年。” “微臣,叩谢皇上天恩!” 从皇宫里出来,孙睿鸣回到丞相府。 “小南,收拾几件常用之衣物,明日,我们便启程吧。” “夫君?这是要回青龙谷吗?” “不一定是青龙谷,天下之大,去哪里都可以,不必再接受任何的约束了。” “是吗?”董小南眸中满是亮光,她等这句话,已然等了很多年。 等了很多年。 可以清清静静,只过属于他们的日子,不必去招惹红尘中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这天下兴也罢亡也罢,都与他们无涉。 “小南,”孙睿鸣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小南很喜欢,对不对?” “嗯。”董小南点头,轻轻搂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 “那我们走吧,从此以后,世间一切,与我们再无任何的关系。” 次日清晨,天未亮,一辆马车便驶出了望京大门,悄然离去。 第128章 逍遥快活似神仙 一轮明月照耀着大地。 马车缓缓地前行着,天与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确实只剩下他们两个。 “睿鸣……”董小南紧紧地抱着孙睿鸣,把头埋在他怀中。 孙睿鸣亲亲她的额头。 “我心里感觉……好舒服,好甜美,好欢畅。” “我也一样。” “从此以后,世间只剩下咱们俩个,什么都不用去管,什么都不必计较了,是吗?” “是的。”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睿鸣,你说我们去哪里呢?” “去哪里都好,太湖之滨,湘水之源,雪山之谷,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嗯,那我想去一个空无人烟的地方,那里有许多美丽的花儿,有彩虹,有相思鸟在空中飞来飞去——” 孙睿鸣转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丫头,你说的,还是人间吗?” “当然是啦。”董小南眨眨眼,“如果不是人间,那会是哪里呢?” “是天堂吧,很美很美的天堂,一般人去不了的天堂。” “那咱们俩先去天堂走一走,好吗?” “好,好,好。”孙睿鸣连说三个好字,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索性把她裹到自己身子底下。 马车轻轻地颠簸着,载着他们这一对相亲相爱的人儿,柔和的月光将大地上的一切涂抹得如诗如画…… 真是美啊,真是太美太美了! 红尘俗物皆归于无,试想这天地间,除了你,除了我,还有谁呢? 我是如此深刻地眷恋着你,你也是如此深刻地眷恋着我,当我们全心全意爱着彼此,世间一切与我们,还有什么关系呢? 相爱,是这世间最甜美的事啊。 “孙睿鸣啊,孙睿鸣啊——”御书房中,陈青霄不住地感叹着,目光扫过奏折上一个个峻拔的字迹,反反复复看了数遍,方才合起奏折,轻轻地搁到一旁。 如今,你倒真是解脱了,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剩下朕在这 无边苦海中煎熬。 那些战火纷飞的岁月,焚膏继晷的繁难,都已经化作尘土,唯余一缕清风,一抹皓月,在这天地间荡漾。 快哉,快哉。 惜乎睿鸣,定然是在那杨柳岸,晓风残月之下,执着佳人的手,微微浅笑,定然是相携畅行于花间,静心品尝生命的甘美,定然是观棋不语,樵市隐迹,定然是挥毫江山,点染春秋,真是快意哀哉! 孙睿鸣确实过得快活极了。 浩浩长江,登舟望月,恬然忘俗,全无物之争,全无一丝忧虑萦怀。 世人皆可为神仙,只是放不下的太多,倘若放下,这青山几度,白云悠悠,闲看落花,宠辱不惊,真是一种无比逍遥的日子。 此际,孙睿鸣便携了董小南,站在一只船上,任小船儿顺流而去,不拘到了哪里,或观两岸风景,或对澄明月色,一壶茶,一卷书,一枰棋,董小南或许不懂,只靠着孙睿鸣小眠,孙睿鸣若是作诗,她便磨墨,孙睿鸣若是操琴,她便吹笛,夫妻俩相得益彰,何等快哉!何等快哉! “来了,来了。” 这日到得一处小渔村,还未登岸,便听得语声喧哗,孙睿鸣略感奇怪,抬头看去,却见岸边站了无数男女老少,个个手中捧着器皿,一见他们靠近,便诚惶诚恐地跪下去,朝着他们连连叩头。 孙睿鸣颇感奇怪,慢慢让小船儿靠了岸,把最前头一位老人家给扶起来,语气温和地道:“老人家,你们这是——” “龙王爷,”那老头抬起脸来,眼中满是晶莹泪水,“您就发发慈悲吧,我们已经在这里,跪求七天七夜了。” “是啊,龙王爷,”后边的人也跟着道,“请您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吧,赐我们一些雨水吧。” “请龙王爷赐福。” 孙睿鸣颇觉奇怪,暗道自己不过一时逞兴,御舟而来,这些人怎么就把自己当成龙王爷了呢? 他本待说自己并非龙王爷, 仔细一想却又作罢,仍然口吻温和地道:“老人家,请细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人家拭了把脸上的泪渍:“这一带叫黄梁地,全仗着老天爷逢时按节降下些雨水,养活这么些人,倘若没有雨水,咱们就只有活活饿死,渴死……所以,咱们年年杀鸡宰牛,去祭奠老龙王爷,前几年一直尚好,龙王爷准时会降甘霖,可是今年,从年头等到现在,龙王爷竟滴雨未下。” “是啊是啊。”所有村民纷纷附和。 “咱们请来这一带最有名的陈半仙,陈半仙掐指算过后说,三日后将有贵人从江上而来,会给我们带来福泽,故此大伙儿备办礼品,三日前便在这里等着了。” 陈半仙? 孙睿鸣失笑——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自己随便坐个船,还能引出这么个故典。 只是这降雨——他抬头看了眼天空,又低头掐指一算,心里略略有了点数,便和颜悦色地对老者道:“大家不必惊慌,且先回家等着,待我去各处看看,自有道理。” 老者点头:“既然贵人如此发话了,那大伙儿便走吧。” 村民们三三两两散去,孙睿鸣带着董小南下了船,董小南心中忐忑,忍不住拽拽孙睿鸣的胳膊:“睿鸣,这事你到底成不成?” “怎么?不相信你夫君?” “这降雨?” “不必多问。”孙睿鸣摆摆手,“跟着我走便是。” 董小南带着满肚子疑虑,和孙睿鸣一起朝前走去,却见孙睿鸣这里瞅瞅,那里瞅瞅,时而翻起地上的泥土瞧瞧,时而又看看树冠,董小南实在搞不懂他在做什么,但也不细问。 经过一番仔细的观察后,孙睿鸣已然得出结论——六天之内,必定有雨。 次日清晨,村民们再次集中在村边,孙睿鸣便将六天内将行雨之事告诉了他们,村民们将信将疑,都觉得这事十分地难以思议。 最后还是老村长发话道 :“既然是贵人说了有雨,那就一定有雨,大家都安心等着吧。” 于是,大家伙儿就安心等着,到了第五日傍晚,天空真地黑暗下来,同时刮起猛烈的风,不多时,一道闪电劈过长空,豆大的雨点哗啦啦地一泻而下,村民们欢欣鼓舞地从各自的屋子里奔出,有的仰头喝着雨水,有的用脸盆,用水桶去接盛,小孩子们在水中奔跑嬉戏。 孙睿鸣和董小南坐在草庐中,看着外面的情形,心里也觉得快活极了。 雨一直下了三天三夜才停,山上的村木碧绿清透,焕发了勃勃生机。 老村长特地备办了酒席,请孙睿鸣享用,孙睿鸣借机向老村长告辞,老村长一再挽留,孙睿鸣却坚持说要去,老村长不得已,只得领着众人把孙睿鸣和董小南送上船,看着他们登舟离去。 直到小舟远离河岸,董小南才忍不住道:“夫君,你是如何看出,六天内必定有雨的?” “是树下的蚂蚁,树上的鸟儿告诉我的。” “树下的蚂蚁?树上的鸟儿还会说这些?”董小南觉得奇怪极了。 “其实,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其灵性,也有表达他们思想的独特方式,只要我们认真去听,去感知,自然会明白的。” “是吗?”董小南眨巴眨巴眼,“如此说来,这一草一木,一花一果,一鸟一兽,都自有它们表达思想的方式?” “对,”孙睿鸣点头,伸手捏捏她的脸颊,“小丫头,终于变得聪明了。” “人家本来就不傻。”董小南忍不住撒娇,“只是夫君的说法太过新奇。” “很新奇吗?”孙睿鸣眨巴眨巴眼,“在你们那儿,不是也还有鸟语一说吗?” “哦。”董小南点头,“那夫君能不能告诉我,这鸟语是怎么回事?” “嗯,”孙睿鸣一抬手,便有一只鸟儿飞落到他的胳膊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有没有听懂,它在说什么?” 董小南奇 怪地看看他:“它,它有在说什么了吗?” “当然有。” “它在说什么?” “夫人真漂亮!夫人真漂亮!” “去你的!”董小南不由生嗔地瞪了他一眼,“你还真会拿人开涮!” “你知道我在拿你开涮?” “难道不是?” 孙睿鸣哈哈大笑,然后道:“其实这只鸟儿在说——” 他话未说完,脸色忽然变了,接着转头往江面上看去,董小南也转头看去,却见水面上不知何时,竟然一具接一具,飘来……死人? 虽然见惯了大场面,但董小南却也吓得花容失色,孙睿鸣踏前一步,把她紧紧地护在怀里,双眸看着水面。 “怎么会有……”董小南吓得心惊肉跳,把面庞深深埋入孙睿鸣怀中,“这么多的死人。” 孙睿鸣看了她一眼,其实,以他的性格,定然是立即要去瞧个清楚明白的,但却怕惊着了董小南,是以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地方,把董小南安顿好。 “小南,别怕。”孙睿鸣柔声安慰着她,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脚下运力,将小舟驶向远处,直至一片树林边停下,他揽住董小南的腰,足尖轻轻在甲板上一点,整个人便轻飘飘地飞起来,稳稳落到陆地上。 “丫头,”他和从前一样,轻轻吻吻董小南的面庞,柔声安抚她道,“在这儿等着我,啊。” “嗯。”董小南点头。 孙睿鸣替她拢好衣衫,把她送进树林里,又在树林四周设下阵法,这才只身离去,沿着江流直奔向上游——也不知道上游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使得此处有大量的尸体出现。 各位看官,你们且想想,孙睿鸣到上游后,会看到什么呢?大概连他自己都想不到,才出朝堂的自己,竟然会因此卷入一场江湖纷争,由此拉开另一段人生序幕。 人生的遭际,往往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没有人能想得到,下一分下一秒,自己就会碰到什么。 第129章 诡异 水源的尽头,竟然是一座高高的石头山,从山脚一路往上,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孙睿鸣沿着山径一路往上,直至山巅上,方找到一个一息尚存的男子。 “醒醒,醒醒。”他将男子扶起来,轻轻拍拍他的脸颊。 男子微微睁开双眸,看了他一眼:“鬼,鬼……” 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他头一偏,便晕死过去,孙睿鸣正想再细问,忽觉身后一阵寒风袭来,他霍地起身,只见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孔正在几步开外晃动。 是时天色黑尽,四周鸦雀无声,唯有孙睿鸣和那张鬼脸,孙睿鸣定定地看着鬼脸,良久,鬼脸终于轻轻地飘走了。 转头朝四周看看,孙睿鸣猛然一个激灵,饶是他艺高人胆大,面对这样的情景,还是忍不住心中阵阵恶寒。 仔细沉思了一会儿,他才转身往山下走,路经一棵树时,却突然听见树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弯下身子,孙睿鸣扒开草丛,却见一个几岁的小男孩儿,正整个蜷缩在地上,不住地簌簌发着抖。 “喂。”他轻轻喊了一声,把那小男孩儿给抱起来。 男孩子伏在他的怀中,双眸紧闭,面色发白,牙关紧咬。 孙睿鸣不得已,只好先找了个安全的地方,把男孩子搁在地上,轻轻地揉着他的胸口,让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然后再往他脸上泼了些清水。 男孩子醒来,睁大眼睛看着他。 “别怕,”孙睿鸣柔声安慰道,“现在已经没事了。” “死了,都死了……”男孩子眼中满是恐惧,“所有的人都死了。” “是谁杀了他们?” “是鬼!”男孩子突兀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掌,“知道吗?是鬼,是从天而降的鬼,手一挥,所有的人都倒下了……” “鬼?”孙睿鸣愈是想,愈是觉得这件事十分诡异,“跟你一块儿的人呢?” “都死了。” “你……”孙睿鸣看看他,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轻轻把他搁在地上,然后站起身来,朝四周看了看,他似乎隐隐地感觉到,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里,四面都是陡壁,而他竟然看不到,设下这座陡壁的人是谁。 直觉告诉他, 这是一个是非之地,自己应当趁早离开。 只是这个孩子……孙睿鸣弯下腰:“你愿意跟我走吗?” 男孩子点点头,于是,孙睿鸣再次将他抱起,迈步朝前走去,他的脚步快极了,清冷夜风,扫过他的衣角,簌簌作响。 铮—— 但听得一声响,一件物事忽然从空中飞来,堪堪落在他的面前,深**入泥土中,孙睿鸣弯腰将那令牌拾起,仔细看时,但见那是一枚造型奇特的令牌,正同是一柄弯刀,背面是一颗怒目圆睁的人头,旁边还有三个字: 灭杀令。 灭杀令?孙睿鸣迅疾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没有找到丝毫关于灭杀令的资料。 稍稍迟疑后,他把那枚令牌随手往地上一扔,然后继续迈步朝前走去。 风声嘶裂,忽然从四面八方而来,孙睿鸣微微一怔,随即身子朝空中腾去,蓦然听得下方一阵金石交鸣之声,**当当不绝于耳。 孙睿鸣悬在空中,无处借力,身子缓缓下沉,眼看着就要落到地面,一声巨响忽然从头顶传来,孙睿鸣抬头看时,却见一朵光焰在空中炸开,瞬间耀花他的双眼,内中射出道道金色的丝线,把他整个身子缚住,紧接着,孙睿鸣的衣服上迅速燃起一朵朵火花,把他的衣服烧出千百个洞来,灼得肌肤阵阵刺痛。 孙睿鸣暗叫不好,心道这算怎么回事,自己行走江湖已久,还从来不曾遇见如此耸人听闻之事,难道说今番,自己竟要毙命于此吗? 心电暗转,他默念两句口决,身子忽然就地消失无踪,然后慢慢在几十步开外,缓缓浮出形迹来。 深黝夜色中,传来一声轻喟:“咦。” “想不到,这世上竟然有人,能够挣脱这缚命索。” “此人若非白痴,那便不是五道轮回中人。” 萧寒夜风中,缓缓浮出两道人影,一黑一白,大袖飘飘而来。 孙睿鸣双眸微微一眯,旋即定定地看着对方。 “且再接我一招。”对方左手微抬,掌心光束射出,直袭孙睿鸣的胸口,孙睿鸣侧身闪过,听得对方又是一叹:“怪哉。” 光影交错间,双方已然交手几十个回合,对方身形鬼魅,然孙睿鸣的速度之快,显然 也超乎了他们的意料。 “足下,既然有此等身手,何故在此枉送性命?且去吧。” 孙睿鸣心下也自骇异,但却十分地镇定:“请问二位,这是什么地方?” 黑色人影嘿嘿一阵冷笑:“不知死活的东西,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让你离去是为你好,再多呆一刻,性命休矣!” 孙睿鸣定定神,仔细掂量自己和对方之间的实力差距,大概也有些明白过来,遂弯下腰去,把那个孩子给抱起来,却听白色影子尖着嗓音道:“你自己能脱身也还罢了,居然还带上一孩子,劝你放下他,速速去吧。” 孙睿鸣怔了怔,旋即冷声道:“可惜了,孙某向来不是见死不救之人。” 白色人影又咦了一声,然后定睛瞧他:“你这个人……确实有几分不怕死的蛮气,也罢,既然你不信邪,便带着他走吧。” 孙睿鸣哼了一声,抱着小男孩,转身朝树林外走去。 可是,不管他怎么走,却发现自己始终被困在树林中,走来走去,四周仍然全是黑黢黢的树影子。 迷魂阵? 合拢双眼,孙睿鸣凝神细思,然后心中默念口决,这次,他一连变幻了数次身影,却发现自己始终被牢牢地困住,动弹不得。 “放开我吧。”怀中的男孩子突然道。 孙睿鸣吃了一惊,低头朝男孩子看去,却见他眼里亮起几点蓝幽幽的光。 “你要我放开你?” “是。” “为什么?” “如果你不肯,我们俩个都会死。” “我不怕死。”孙睿鸣的镇定让人吃惊。 “你不怕死?”男孩子的声调忽然变了,孙睿鸣大奇,将他放在地上,火速后退数步,猛然喝道,“你到底是谁?” 男孩子咯咯地笑起来:“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面对那双鬼魅的眼睛,孙睿鸣忽然从内心深处感觉到一股寒意。 再联想起自己沿着尸体往上,沿途所看到的一切——尸首、树林、暗器、陷阱,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为什么自己来去朝堂,江湖数年,却从来没有听闻过,世间有这样的一个地方? “这是心域。” 仿佛是要破解他的迷惑,男孩子一字一句地道:“在这儿,你所看到的 一切,都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是。”男孩子眼里闪着幽冥般的光,“你是一个大智大慧的人,像这样的人,原本是不该活在这个世上的。” 然后,他蓦地伸出手来,抓向孙睿鸣的胸口,嘿嘿笑道:“把你的心给我吧,给我吧。” 孙睿鸣心中剧震,猛可里一声大喝,那只鬼魅般的手便缩了回去,孙睿鸣屹立在原地,看上去宛如一尊神祗,令天地人鬼皆远之。 一丝薄光从东方天际燃起,照亮整个世界,驱散夜晚的鬼魅与黑暗。 眼前还是那座石头山,只是伏在其上的尸体都消失了,孙睿鸣几乎要怀疑,昨夜里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世间凡夫俗子众,都会被自己的双眼所迷,故此反而失却本心,看不清天地间万事万物的真面目。 但孙睿鸣历此一劫,却也生出股淡淡的敬畏感来,于是,他转头朝来时的路走去,行不多远,却看见一座异常喧闹的城市,酒楼、茶肆、店铺林立,各色人等穿梭于其间。 沿着长街道,孙睿鸣慢慢地走着,暗忖自己来时,并不曾看见这样一个所在。 “官人……”他正暗暗地思忖着,旁边一道门里忽然闪出来一个标致的女子,攀住他的肩膀,朝他连连抛着媚眼,“去楼上喝杯酒嘛。” 孙睿鸣皱皱眉头,正要把她推开,抬头的瞬间却看见楼上窗户边,似是坐了一个人,他心中一动,便跟着女子进了门,才踏入楼里,便有无数名妖娆的女子围过来,纷纷拉扯他。 “你们干什么?”先前那女子一扫适才的温柔,双眉冷竖,厉声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他是我的,他是——” 就在她与那些女子争执时,孙睿鸣已然从她身边走过,悄无声息地上了楼,可他到得楼上一看,却见二楼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 “官人……” 孙睿鸣尚在愣神间,刚才那女子已经跟了上楼,伸手搭上他的肩膀,纤纤玉手在孙睿鸣的胸膛上摸来摸去。 “你不是要陪我喝酒吗?”孙睿鸣忽然转身,攥住女子的手腕,“酒呢?酒在哪儿?” 女子吃了一惊,旋即微微笑道:“官人,别着急 嘛,我们这儿什么酒都有,只要您出得起价钱……” “价钱?”孙睿鸣冷冷一笑,挑起她的下巴,“果然是什么都有?” “当然。” “好,那你去把这楼里最好的姑娘,统统给本大爷叫上楼来!” “官人?” 孙睿鸣也不跟她废话,从怀中摸出一把银票,塞到女子手中,女子顿时笑歪了嘴,忙不迭地去了,孙睿鸣这才逮着机会,走到窗前,低头往下看去,将大街上一切尽收眼底。 乍然看去,此处和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并无不同,无非是贩夫走卒,但直觉告诉孙睿鸣,事情,绝对不会如此简单。 “官人,官人……”不多一会儿,十几名花枝招展的女子走上楼来,将孙睿鸣团团围住,一个个争相亲他吻他。 “好了,都给我站到那里去。”孙睿鸣抬手一指,女子们顿时退开,沿壁而立。 “现在,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孙睿鸣目光一闪,将桌上一只花瓶拿过来,拔出其中的花束,“我来敲锣,你们传花,花束落到谁手中,谁就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回答得令人满意,就赏黄金十两,倘若不满意……” 他冷冷一笑,忽然从腰间拔出柄匕首来,重重往桌上一插。 先听说有黄金,姑娘们脸上一个个绽开笑容,再看到匕首,顿时一个个鸦雀无声。 “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姑娘们齐声答道。 “那好,游戏从现在开始,”孙睿鸣说着,拿过锣来,“当”地敲了一下,姑娘们顿时开始快速地传递着花束,最后,花束停在一个体态稍稍丰满的女子手中。 “好,现在,回答我几个问题。” “第一,这是什么地方?” “如影城。” “谁是城主?” “无天公子。” “好。”孙睿鸣点头,把一锭黄金扔给她,又开始击第二趟锣,最后,花束在一个身穿紫衣的女子手中停住。 “你家藉贯何处?” “浦江下河村。” “几岁投身到这里的?” “十三岁头上。” “好。”孙睿鸣点头,也扔了一锭黄金与她,其实,打这群女子一上楼,他厉目扫过,便已知她们的身份、来历,甚至这诡异所在的极多底细。 第130章 武林大会 这所谓的如影城,只怕也同昨夜的黑森林一样,乃是个幻形所在,孙睿鸣唯一不明白的是,对方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隐去真实的一切,而假托幻象示人呢? 他隐隐地觉得,这里面定然隐藏着一场雷霆般的暴风骤雨,一个弄不好就会增丧身于其间,所以,孙睿鸣也决定,先把自己藏起来,同他们好好地玩一玩。 “好了,今日游戏到此结束。”最后敲了一下锣,孙睿鸣结束整场游戏,然后各自给了姑娘们一枚金瓜子,姑娘们这才各自心满意足地去了,孙睿鸣整整衣衫,下楼而去,老鸨子跟过来,十分热情地招呼道:“官人,下次再来玩啊。” 孙睿鸣随口应了两声,大袖飘飘出门而去,他先扫了眼四周的店铺,挑了家十分清静的茶舍,迈步而入,要了碗清茶,坐在角落里慢慢地喝着。 直到外面的天色完全变得沉黯,孙睿鸣方才从茶舍里走出,趁着夜色,他先跃上一棵树,蹲在上面仔细地看着。 从这个地方看下去,所有的情景完全都变了,没有了白日里的喧嚣,而是显得幽静而诡谧,不知道哪里隐约飘来几声呜咽的幽泣。 孙睿鸣始终蹲在那树上,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然后像一只蝙蝠般飞起,蜻蜓点水般踏着屋檐,一路径掠向前方。 他先潜入一家绸缎庄里,寻了块黑布裹在身上,然后化成一股飓风,在如影城里兜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处高楼上。 趴在屋瓦上往下看去,恰好能将厅中的一切尽收眼底——下方正在举行盛大而华丽的酒宴,正中一名华服男子,长得星眉朗目,左右各抱着一名美姬,再看下方两旁条案后,俱是坐满宾客。 “诸位,请满饮此杯!”无天公子举起手中酒杯,向在座所有宾客示意,待他们喝完杯中的酒,方才清清嗓子道:“想来,诸位也十分地清楚,再有数日,武林大会将在如影城中举行,九十九局对决之后,新的武林盟主就会诞生,领导我们,开创一番新的事业!” “是啊,”其中一名身着华服的男子道,“无天公子此言说得不错,我们实在是需要一位满腹韬略的武林盟主,带给我们光明的未来。 ” “是时,如影城中人才济济,必定有佼佼者胜出。” “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却不知,”内中一个较为沉稳的男子道,“本次武林大会以何为赏?” “黄金十万两。” 无天公子话音刚落,在座诸人脸色皆变。 黄金十万两!这样一笔巨资,着实令无数人心动。 却也不知因这十万两黄金,会引动无数的风波。 孙睿鸣蹲在屋檐上,将大厅里所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越看却越是心惊。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批人?为何会聚在此处?黄金十万两,就是为了找一个合格的武林盟主? 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 “诸位,今夜宴饮到此,还请各位先回去。”将近三更,无天公子站起来,朝众人齐齐一抱拳,自己扶着美姬先回了内室,众宾客们方才起身,一个接一个离去。 内室之中,无天公子挥退美姬,自己着了件华服,盘膝坐在床榻上。 “看来,整盘棋局已经启动了。”一个幽魅般的声音在暗影里响起,接着,一个黑衣人缓步踱出。 “是,棋局已然启动。” “你自忖,可能把控整个局势?” “倘若,不出意料,便可以。” “倘若?” “是。” “我希望任何意外都没有。” “属下明白。” “你明白便好。”屏风上的黑影消失了,室内安静下来,仍然只剩无天公子,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处。 孙睿鸣听得莫明其妙——黄金悬赏?武林大会?黑衣人?仿佛每件事都是独立的,然而每件事又并非独立,似乎内里裹着一个巨大而无形的核。 其实,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因为所有的利害关系无论如何发展,都跟他无关,只是孙睿鸣觉得,上天让他来到这里,似乎冥冥之中,自有某种安排。 孙睿鸣在树上躺了一夜,第二日起来时,见城里热闹了许多,尤其是年轻的,身负长剑的剑客,更是个个精神抖擞,而无影城中央的宽大广场上,更是架起高高的擂台,下方扯着一条长长的横幅:武林大会。 再看会场中,已经站满了男女老少,可谓是全城出动。 太阳慢慢升上半空,蓦然三声炮响,整个会场顿时安静下来,无天公子走到高台中 央,朝下方所有人团团一抱拳:“本届武林大会即将开始,下面,先由我向诸位介绍本届大赛的评判。” “第一位,灭天大禅师;第二位,诛天长老,第三位,倾天师太。” 孙睿鸣听到此处,心内微微一动,他终于发现,这座如影城的古怪之处,那便是——无天,灭天,诛天,倾天,都有一个天字,同时前面那个字,又十分地不妙。 当下,他摁住自己的纳闷,仔细再看,已然有两名少年上了高台,举剑厮杀,没两个回合,其中一个便败了下来,另一名留在台上,继续接受下一轮挑战。 厮斗进行了整整一天,台上人来人往,无非是你杀败了我,我杀败了你,孙睿鸣觉得无趣,正想寻机遁去,忽然听得场中一声高喊:“卓天公子到!” 广场上先是安静了一阵,接着,人群里响起轰然的叫好声。 孙睿鸣定睛看时,却见一个头戴金冠,折衣焕然的年轻公子,稳步踏上高台,他往台中间一站,便显出一股拔山扛岳的气势来。 “请问,有哪一位想挑战卓天公子?” 场面一时死寂,纵然所有人再不知好歹,也知道上面站的是个人物,泛泛之辈绝不敢登台。 “倘若无人应战——” “我来!” 人群里响起一声娇俏的回应,接着,一道婀娜的影子飞越过众人的头顶,稳稳落在场中。 女的? 众人一齐瞪大了双眼,甚至有人喊道:“卓天公子,听说你还未娶妻,既然天赔佳人,还不赶快笑纳?” “是啊是啊,卓天公子,这可是想都想不来的艳福。” 卓天公子却没有众人那种兴奋,视线淡淡扫过女子的脸颊:“姑娘,你可知此处是何地?” “擂台。” “你一个姑娘家——” “听清楚了,我要,当盟主。” 女子一字一句地道。 “什么?”卓天公子显然大大地吃了一惊。 “我要,当盟主。”女子没有丝毫迟疑,异常果决地道。 “你要当盟主?”卓天公子纳闷极了,然后将手一挥,“摆台并非儿戏,姑娘,你可要想清楚了?” “我当然想清楚了。”女子毫不迟疑地道,“卓天公子,出招吧。” 卓天公子注视她良久,方才缓缓地抬起手来 ,对于这个像花儿一样娇艳的女子,他着实下不去手,但对方既然已经撂下狠话,他就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战。 最初几招,卓天平平出手,在他看来,凭自己的功力,足以震摄这个小丫头,哪晓得几招过后,他发现对方下盘沉稳,招招狠厉,绝非庸俗之辈。 莫说卓天公子,就连台下诸人,也是各个吃了一惊,暗道这女人好生厉害,似乎心里挟着股狠劲拼劲,要绞杀一切。 二十招过去,卓天公子不得不全力对付这个娇弱的女子,他发现这个女人眼里跳蹿着噬人的烈焰,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宛如一道彩虹,横跨过整片天空! “卓天公子,加油啊,加油啊!”下方的男人不禁喊了起来,“把个娘们儿给弄下去!” “是啊,一个娘们儿都打不过,如何做得武林盟主?” 卓天公子面色微红,也觉得自尊受辱,可让他郁闷不已的是,对方双掌之间,似乎挟裹着一团风雨雷电,迫得他无法呼吸,步步后退。 攻击,攻击,又是攻击! 最后,卓天公子被迫挤**边,竟一跤跌了下去。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惋叹! 再看女子,往台中央一站,仍然是气定神闲,面沉如水。 “这丫头,点子真硬,年纪不大,手脚怎么会如此的凌厉?” “是啊是啊,打哪里冒出来的丫头?” 无天公子走到高台中央,朝台下众人又是一抱拳:“现在,有谁上台挑战卞如花卞姑娘?” 挑战她? 众男人面面相觑——一个大老爷们上去和一小女子对拼,怎么看怎么都是不爽,胜之不武,输了更丢人。 “难道我辈之中,便无人了吗?”无天公子也颇感失望。 “我来!”人群里响起声回应,一个折衣公子腾***,走到高台中央,先向卞如花比划了两下,然后笑嘻嘻地道,“卞姑娘,咱们且一试身手,如何?” 哪晓得卞如花根本不理睬他,目光往他脸上一扫,淡然道:“你不是我的对手,还是先下去为妙。” “什么?”对方大觉受到侮辱,不等卞如花答话,便一拳挥出,卞如花侧身闪过,只一个飞腿,便将对方给踢了出去! 台下轰然一阵大乱,再看向卞如花时,那目光 已然不是惊叹,而是带了丝丝的恐惧! 卞如花冷冷地站在那里,不笑,不语,不动。 “倘若,”无天公子字斟句酌,“再无人上台,那么,本城主宣布,此届武林大会的魁首是——” “慢着!”无天公子的话尚未说完,便有一男子大步上台,冲着所有人团团一抱拳,“诸位,试问从古到今,哪有娘们儿当盟主,统率群雄的道理?娘们儿再怎么厉害,那也只是个娘们儿!诸位说,是与不是?” 底下却是一片鸦寂无声,他们对娘们儿最终获胜这样的事实虽十分地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因为在武林之中,实力证明一切,这娘们儿确实打败了群大男人,纵然他们满心不服,却也无可奈何! 那男人还想说什么,卞如花却忽然睁开眼来:“都不服是吗?只因为我是个女人,所以觉得,我不该得到这第一,是吗?” 说完,她又朝前走了几步,厉声喝道:“你们觉得,自己都是英雄,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对不对?难道大英雄,就是天生欺凌弱小的么?我卞如花自问行得正坐得直,如何不能取这天下第一?如何不能得这十万黄金?有谁不服?有谁眼红?” 众人又是默然。 卞如花拔出剑来,指向天空,忽然一声疾喝:“倘若老天觉得,因为我是个女人,所以不配当这武林盟主,那么就天降恶惩于我,看看有没有可能?有没有?” 她怒声大喝,生是震住一帮大老爷们儿,大老爷们们看着她,一个个目瞪口呆。 无天公子走上前台,冲下方诸位男子抱拳:“诸位且听我说,这武林盟主,原本凭的就是实力,并非性别,卞如花姑娘技压群雄,是当之无愧的武林盟主!大伙儿,且一起来参拜盟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得不站起来,朝着卞如花深深地拜伏下去。 “卞小姐,”无天公子走到卞如花面前,“恭喜你,从此以后,出任武林盟主,号令群雄,莫敢不从!” “多谢无天公子!”卞如花英姿飒爽,先冲无天公子一抱拳,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他手中的金牌令箭,却听如天公子语重心长地道:“卞姑娘,你可知道,自己手中掌握的,是什么吗?” 第131章 女盟主 “是什么?”卞如花一愣。 “是掌管整个武林命运的飞镝令。” “飞镝令?” “是的。”无天公子面色沉凝,“凡持此令者,可以号令天下万千人众,所有人都会以其马首是瞻。” “哦?”卞如花的眸色深了,却见下面所有人,都拿眼定定地看着她,最初获胜的那种喜悦,忽然间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卞如花小姐?”如天公子又喊了一声,卞如花有些失神,转头看了他一眼。 “大伙儿都在等你说话呢。” 卞如花接下来的举动,却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她把令牌还给无天公子:“对不起,我想我不需要这面令牌。” 下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个女人也太奇怪了,那么努力想要得到,却到手便弃之,难道她是发疯了? 卞如花却什么都没说,摇摇头转身离去,十分灌溉而又淡然地离去,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离开会场后,卞如花一个人静静地朝前走去,走进树林里,她想,自己应该好好地安静安静。 孙睿鸣跃下房顶,一路尾随着她,他对其他的人也没有兴趣,唯独对这个女子,还有那么几分好感。 却见卞如花在一条清清的河流边停了下来,然后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呆呆地看着河流,从前那些影像,一幕幕在脑海里闪过——遭人欺辱,苦习武艺,想要出人头地。 曾经,这样的欲望如此强烈,想要征服整个世界,以证明自己的能力,可是,当一切成为事实的瞬间,她却忽然,感到往昔努力的一切,都没有了价值。 而是深深地茫然。 卞如花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直到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沉下去,直到天空全部变得黑暗…… 这个时候她才站起身来,却不晓得自己该往哪里去,能往哪里去,或许,没有一个地方,会真真正正地属于她,她就像一片叶子,在这人世间,漂泊无依。 站起身来的瞬间,卞如花朝空中那轮明月看了一 眼,或许,对这世间真正的成功者而言,都是讨厌尘俗的。 人世间的一切都令他们窒息,或者是失望。 卞如花就那样安静地走了,闹哄哄的武林大会草草结束,一大群男人输给了一个女人,此事很快在整个武林宣扬开来,又很快被旁的事给压下去。 人世间就是这样,一件事发生,暂时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但是接下来,又有另一件事发生,更加吸引人的注意力。 如此轮回,永无休止。 这世界看似熙熙攘攘,其实上演的情节大都一样。 看穿了的人,就会明白,一切其实没有意义。 目送卞如花消失在远处,孙睿鸣方才一个人默默地回到城里,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格外地难受,说不出地难受。 如影城还是那样地繁华,一个人的离开或者其它,并不会引起多大的风波,至多也是几朵小小的浪花,更多的人会继续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或者重复着昨日里的一切,或者—— “来啊来啊。” 东城最大的赌场,几个男人朝着过路之人大声喊道:“进来赌一把,说不定你立马就翻身转运了。” 孙睿鸣看着这一切,唇边淡淡勾起丝冷笑,很冷的笑。 到今日,他也有些看明白,这座如影城的本质了——用各种方法刺激人的欲望,让他们被欲望所驱使,拼了命地追逐自己想要的一切,直到累死,饿死,渴死,每个夕阳落下的瞬间,都有一具具尸体被抬出去,或者焚烧,或者扔进山沟里喂野狼。 不管生前是富贵还是贫贱,不管是曾经遭遇了多么惨烈的痛苦,经历了如何轰轰烈烈的感情,最后都是一个结局。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那样的清醒,几乎令人疯狂。 而孙睿鸣,是唯一一个头脑清醒,坚持不参与这场游戏的人。 “你真不该来这里。” 一个冷魅的声音忽然响起。 孙睿鸣转头看时,却见曾经在黑森林里袭击自己的那个白衣男子,正用那双幽光闪烁的眼睛看着自己。 孙睿鸣不由一怔。 “既然已经把世界看透,何苦还要回到这里?这里没有你需要的东西。” “是啊。”孙睿鸣点头,“你说的,半点没错,这里没有我需要的东西。” “所以,走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可是他们——”孙睿鸣低头朝下方看去,却只见到一张张麻木不仁的面庞。 “你想救他们?”白衣男子唇边挑起丝冷笑,“我奉劝你一句,最好打消这样的念头,从来可怜之人,自有可恨之处,他们愿意醉生梦死,与你何干?” 对着他那双眼睛,孙睿鸣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颤,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但却形容不出来。 “看来,你还是执迷不悟,”白衣男子冷笑,“如果你现在去伸手救他们,我敢保证,你立即被他们撕成碎块!” 孙睿鸣一怔! “看见过狗吗?看见过大街上那一条条跑过的狗吗?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倘若哪天看见一条不**,却想吃烧鸡的狗,你想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孙睿鸣忽然打了个寒颤。 他觉得这个白衣男子眼里,藏了太多的东西。 那是—— “他们都该死,是不是?” “是。” “可是,可是他们还活着——” “在我看来,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他们虽然活着,心却死了。” 虽然活着,心却死了,仿佛一柄长剑,深深刺入孙睿鸣的心脏,顿时鲜血四溢! “你不是这里长大的人,虽然,看着这群人傻里傻气地争抢,觉得他们很愚蠢,但他们看你两袖清风,也是同样地愚蠢,你跟他们不搭调,也不要想救他们,那是一种徒劳无功。” “我不明白,”孙睿鸣嗓音低沉,“到底是什么人,要用这样的法子来统治他们?” “这更是你不该思考的问题,倘若找到答案,你离死也就不远了,你觉得,个人的力量,足以同成千上万人作对吗?” “我不是想作对——”孙睿鸣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说不上来, 他总是觉得,所有人应该过上一种“正常”的生活,而这些人,显然不是。 他们一个个双眼通红,就像彼此杀红眼睛的狗,不顾一切地争夺抢食,然后失去。 厮杀,厮杀,还是厮杀,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内容,更难得的是,整个城市所有的人,都在复制性地进行着一件相同的事,而且全然不去考虑,为什么要这样做,好像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应当的。 别人怎么生活,他们就怎么生活,别人怎么过,他们也怎么过,不考虑自己的实际情况,盲目地要跟其他人一致。 真是一群疯子! 但白衣人所言,却也是对的——他看这群人是疯子,是傻子,而这群人看他,也是疯子和傻子,他们最好彼此间不要有任何交集,免得他刺伤他们的眼,惹得他们一群狗咬过来。 走吧。 孙睿鸣转身往城外而去,可让他郁闷的是,无论自己如何绕来绕去,始终无法离开这座诡异的城池。 孙睿鸣心中暗暗惊讶,原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却忽然想起师傅曾经传授过的心决来,遂寻了个安静之地,盘膝而坐,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尽力将那些杂念给排除干净,集中所有的意志,默想,我要离开,我要离开,我要离开—— 等他再度睁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来时那条幽谧的小径上,立在树下,回想曾经经历过的一幕幕,孙睿鸣但觉背后一片冷汗淋漓。 再细想在如影城经历的一切,恍若一场噩梦。 让人久久无法醒来的噩梦。 然后他想起来时看到的那些尸体,原来都是从如影城中抛出来的——那些看上去活蹦乱跳的人,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失去生命,变成冰冷的尸体。 直到见着董小南,孙睿鸣仍然心有余悸,面色苍白。 “相公。”董小南握住他的手,满眸关切,“相公你怎么了?” 孙睿鸣摇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心中那怪异的感受,很难说。 “相公。” “我们走吧。”孙睿鸣轻轻揽住她的 肩膀,无论如何,那样的事,实在不想说与她听,这世间残酷也罢,黑暗也好,并不愿意让她看见,而更愿意自己一个人承担。 “好。”董小南不再追问,她相信,倘若他不肯实言相告,必定有他的理由。 夜色静谧。 董小南已经睡熟,孙睿鸣一个人站在树下,呆呆地看着夜空,他其实很想忘掉所有的一切,他其实很想回避,但是—— “夫君。” 董小南不知何时下了车,从身后揽住他的腰,一个吻落在他的脖颈处:“夫君……” 不知道为什么,孙睿鸣一看到她,就觉得头痛,从前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小南,”他第一次轻轻地推开她,对她的亲近表示抗拒,“你去马车上睡吧。” “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我也说不清楚。”孙睿鸣摇摇头,有很多事,确实无法完全用言语来形容。 董小南皱着眉头看了他许久,只好一个人上了马车,但到底忍不住,隔着车帘一直注视着孙睿鸣。 孙睿鸣始终站立不动,直到天色微微发白,才轻叹一声,转头回到马车上,见董小南并没有睡熟,而是瞪大双眼看着他,不由觉得一丝抱歉,遂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丫头,乖乖睡吧,我没事。” “夫君……”董小南满眸关切。 “我真地没事。”孙睿鸣并不想她担忧,但看这情况,要董小南不担忧,似乎不太可能。 “好了,我们走吧。” 孙睿鸣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地启行,朝前方而去,他只希望这一次,路上再没有任何事发生,他想寻一处好山好水,和爱妻一起安顿下来,从此以后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再没有人骚扰他们,夫妻之间恩恩**,缠缠绵绵,朝观日出,夕看晚霞。 有一天,当你我年华老去,仍然可以执着彼此的手,体会这人世间最美好的一切。 我会深深地爱着你,你也会深深地爱着我,当我们在一起,就是整个世界。 我的生命,因你而精彩,因你而变得更加有价值和意义。 第132章 安安静静的日子 海边。 喧闹的码头上,民夫们正在搬运货物,将一个个大木箱送上船。 孙睿鸣带着董小南上了船,在船头坐下,眺望着那一望无涯的大海。 “两位这是打算去哪里?”一名商贾模样的男子走过来,含笑问道。 “去海上随意转转。” “两位搭乘这艘船,可真是挑对了地方。”那商贾看上去十分地热情,“这是目前天朝最好的船只,装载的物资可供大船在海上行驶三个月呢。” “哦。”孙睿鸣慢慢地啜着杯中茶水,不置可否。 “对了,不知道您对象牙制品有无兴趣?” “不妨一观。” 于是,那商贾便搬了只红木箱子来,打开箱盖,取出一件件象牙雕刻的器什,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孙睿鸣看时,有八仙过海,有双龙戏珠,有富贵祥云,看上去倒也十分地有趣,他让董小南挑,董小南只挑了把象牙梳子,并一支象牙簪。 孙睿鸣付过银两,那商贾满脸堆笑,又开始和他们攀谈,大说诸国各处的风景,美食,还有贵族的典故,至始至终,孙睿鸣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那商贾坐了许久,觉得没趣,起身离去,孙睿鸣让董小南收了象牙梳子,回房中睡觉。 船只在大海上一连行驶了两个月,日子甚是枯燥乏闷,幸而两人在一起,或下围棋,或烹煮美酒香茶,倒也逍遥自在,忽然有一日,门外传来船夫的高呼:“蓬莱山,蓬莱山到了!” 顿时,整条船的人都跑动起来,船板一阵咚咚乱响,孙睿鸣坐起身来,碰碰董小南的胳膊:“丫头,起来吧,咱们该走了。” 董小南“嗯”了声,睁大双眼,起身穿好衣服,同孙睿鸣一起走出船舱,果然看见不远处的海面上雾气缭绕,其间隐有一座巍峨高山。 “那就是蓬莱吗?传说中的仙山?” “是也不是,等船只靠了岸就知道。” “划过去,划过去。”船主指挥着水手们,将大船靠过去,等大船一停稳,人们便纷纷下船,登上那座高山。 但见碧树葱茏,鲜花如锦,无数长着鲜亮羽毛的鸟儿飞 来飞去,啾啾地鸣叫着。 “来。”孙睿鸣握紧董小南的手,带着她踏上一条石板道,缓步朝山顶的方向而去。 “想不到,人世间竟然有这般曼妙的一处所在。” “喜欢吗?” “很喜欢。” “那咱们从此在这里安居,再也不下山,好不好?” “嗯。”董小南点头,大概从很早以前,她就想这样,寻一处好山好水住下来,不用理会其他,人世间的刀光剑影,是非善恶,从此与他们无涉。 风吹过,落花纷纷扬扬,落在董小南的发髻上,他们一起站在山腰,眺望着远远近近起伏的树林,只觉得心中无限快慰。 “睿鸣,”董小南忽然抬手指向山巅,“你看那儿,好像有一座寺庙。” “嗯。”孙睿鸣点头,“来,咱们慢慢地爬上去。” 约摸用了一个时辰,两人登上山巅,站在寺庙前的平地上极目望去,可以把所有的美景尽收眼中。 “这大好河山,果然无边壮丽。” 两人又走进大殿中,却见莲花宝座上佛像端严,香案前坐着个身披袈裟的和尚,正一下下敲打着木鱼。 两人没有多作停留,很快又从大殿里出来,绕到后院,却见两排异常整齐干净的客房,孙睿鸣便向知事僧要了一间,与董小南住下,白日里,孙睿鸣或去听高僧讲僧,或与董小南登山观云,夜里回到客房里,或下棋或吟诗,日子过得快活得不能再快活。 不知不觉间,一个冬天便过去了,当春日来临时,董小南心中不由生出一念:“也不知道,咱们家的皎儿怎么样了。” “或许,连小孩子都生了吧。” “难道你不想去看看她吗?” “要去看看吗?” “倒也真是不想,这山里的日子,太过快活。” “是啊,快活似神仙,足以忘却整个凡尘。” “那——” “不去吧。”董小南仰头打了个哈欠,躺进椅中,她最近越来越疲倦了,确实不太愿意理会外面的事,也不觉得外面的事跟自己有什么相干。 “嗯。”孙睿鸣点头,日子难得地平静,他也确实不想理会太多。 这样安安静静地,多好。 这天早 晨起来,孙睿鸣忽然不见了董小南,他心内一动,赶紧出门寻找,恰好遇见一名打扫寺院的僧人,于是便道:“小师傅,请问可有看见我家夫人?” “女施主出寺门,不知行蹿。” 出寺门?孙睿鸣颇觉惊讶,董小南向来十分安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出寺门呢? 当下,他也急急奔出寺门,却只见满眼青山,雾蔼沉沉,哪里有董小南的身影? 虽如此,孙睿鸣还是一路逐去,一路走一路看,却始终不见董小南的影子,眼见着日头升上正空,孙睿鸣不由有些着急起来,忽然间转头,却见董小南衣袂翩然而来,他不禁加快脚步迎上去,一把握住她的手:“小南,你去哪里了?” “我到山上走了一走。” “哦。”孙睿鸣眼里掠过几丝轻嗔,“山风这么凉,你怎么也不披件厚袍子?” “凉吗?”董小摸摸自己的衣衫,恬然一笑,“我倒不觉得。” 孙睿鸣定定地看着她,一时有些发傻。 依稀恍惚间,好像是很多年前第一次看见——其实,他们在一起已经很多年,都熟悉了彼此的性情,以及一切,可是这一刻,孙睿鸣却不知怎的,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慨。 “小南……”他不由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小南……” 董小南奇怪地“嗯”了一声,定定看他:“夫君?你这是?” “也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好好地看看你。” “我不是在你面前吗?”董小南微微一笑,眸光轻浅。 “我——”孙睿鸣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一阵酸涩。 “睿鸣——”董小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孙睿鸣抬手捂着胸脯,“哇”地吐出口鲜血,董小南面色微变,赶紧伸手将他扶住:“夫君?” “我,你——” “夫君?我扶你回房休息吧。” “好。”孙睿鸣点点头,任凭董小南扶着自己,慢慢踱回房中,董小南让他躺下,然后自个儿去伙房要了热水,细细替孙睿鸣收拾,就在她转头准备离去的瞬间,孙睿鸣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两眼定定地看着她。 “睿鸣?” “你 坐这儿。” 董小南在床边坐下,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他。 “你刚刚,在想什么?” “什么刚刚?” “就是,在寺庙外——” 董小南微微有些闪神:“没有啊。” “真的没有?”孙睿鸣深深锁住她的双眸,敏锐地捕捉着她的每一个念头,“可我怎么感觉——” “感觉什么?” “说不上来。” 那一瞬间,尖锐的痛刺中他的心脏,让他整个人一阵颤栗,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被撕裂开来,痛得肝肠寸断,那一瞬间,好像整个世界都颠覆过来。 “睿鸣——”董小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或者什么都不说,只这样守着他。 “抱着我。”孙睿鸣忽然道,董小南微微一愣,俯身将他抱住,耳听他的呼吸声,丝丝传入耳中。 “你不能一个人走了,不能一个人,就这样不负责任地走了……” 董小南讶然地张大嘴,不知道他这话从何说起,再者,一直以来,孙睿鸣都表现得非常地强势,不会透露丝毫的虚弱,偶尔这样一下,却让她无端端感到心痛。 “我不会一个人离开的。”董小南弯下腰,轻轻地吻着他的脸颊,“我会一直陪着你,陪着你,直到生命的尽头……” “是吗?” “嗯。” 两个人便静静地倚靠在一起,许久许久没有言语。 直到外面的天色黑下来,月亮缓缓地升起,董小南方才起身,她让孙睿鸣躺在房中,自己离开客房,去厨房里煮了一锅汤,端着锅子往回走。 “睿鸣。”董小南把锅子放在桌上,嗓音柔和,“汤熬好了,起来喝点吧。” 孙睿鸣坐起身来,董小南用小碗舀出汤来,一勺一勺慢慢地喂着他,很快,孙睿鸣喝完一碗汤,情绪也平稳下来,董小南便让他继续躺下,自己端起碗,走出客房。 院子里安静极了,董小南一个人坐在石桌边,呆呆地看着天空。 山里的空气很清新,星星格外地明亮,像棋子一般分布在天空中。 她喜欢这样的感觉,这样心无芥蒂,这样什么都不想,喜欢这样的宁静,喜欢与世无争,喜欢一个人呆着。 一个人呆着,和与孙睿鸣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 一个人呆着,感觉很安全,很舒适,和孙睿鸣在一起,有时候觉得温暖,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隔阂,难以形容。 或许,一个人只有自己最了解自己,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自己想要什么,自己看到的是什么,而别人的体验,完全都是别人的。 而感情,是什么呢? 很多问题,董小南并没有来得及去细想,和孙睿鸣在一起时,她大多数时候都是依赖着他,并没有多去思考,更很少有独自决定一件事的时候。 偶尔,董小南也想一个人呆着,而且最好是一个人呆着,只有一个人呆着,才不会被这个世界伤到,也不会伤到别人。 孙睿鸣,会因为她而受伤吗?似乎,董小南很少去考虑。 他应该是不会受伤的吧。 应该,没有人能让他受伤吧? 他总是那样地坚强,可以独立地面对所有的一切。 他总是—— 董小南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 那些感受…… 屋里,孙睿鸣翻了个身,睁开双眼,习惯性地朝身边摸了摸,空空如也。 他不由得坐起身来,这些年来,已然习惯了董小南就在身边,习惯了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习惯了她说话的口吻,语气,习惯了和她相关的一切,可是突然间,她不在了,孙睿鸣心中不禁一阵难受。 他赶紧着下了床,披衣而出,看见董小南坐在院中,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小南。”他走过去,一把将她抱入怀中,细细地吻着她的脸颊,“丫头,干嘛一个人跑出来?为什么不呆在屋子里?” “睿鸣。”董小南环住他的腰,将脸庞贴在他的胸口,“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什么?”孙睿鸣抬起她的下颔,深深望进她的眸底,“怎么回事?” “刚刚忽然觉得难受,不过现在好了。”董小南微微一笑,“已经没事了。” “小南。”孙睿鸣还是紧紧地抱着她,不肯松手。 “瞧你。”董小南轻瞪他一眼,“怎么了?” 孙睿鸣只是抱着她,不言不语。 第133章 山中生活 “我想要一种清清静静的日子,没有人打扰,我想忘记整个世界,至少,让整个世界不要来干涉我们。” 董小南一字一句地道。 “嗯。”孙睿鸣点头,“现在,从现在起,再没有什么来干扰我们了,我们可以很安全地,很舒适地在一起。” “嗯。”董小南满足地深吸一口气,“我就想这样,就想这样……” 我就想这样,就想这样安安静静地,没有丝毫波澜的,就想这样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地,享受你的感情,你的温暖,你的一切。 就想这样和你在一起。 是的,这就是我全部的渴望。 我们在一起吧。 亲爱的,我们在一起吧。 其他的人,其他的事,都跟我们没有关系。 种田居日子。 “好像是回到了孙家大院,”董小南喃喃地说着,脸上流露出迷醉的笑,“我第一次看到你,觉得你——” “觉得我什么?” “觉得你……”董小南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个时候,从来没有猜测过孙睿鸣的身份,也从来没有多想别的,只是愿意陪在他身边。 “丫头。”孙睿鸣轻轻捏捏她的脸颊,“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说我没出息,你怎么愿意陪着我呢?” 董小南摇摇头:“我就是想陪在你身边,就是想,我也说不清楚,那是为什么……或许,也就是缘分吧。缘分把我送到你的身边,缘分让我们俩在一起,其实这世间纷纷扰扰,到最后都是梦中**中月,难道不是吗?” “梦中花?水中月?”孙睿鸣微笑,“很像梦中之花,也很像水中之月吗?” “我是这样觉得的,你呢?” “丫头。”孙睿鸣揉揉她的发顶,“别胡思乱想,你只要记着,我会保护你,一生一世守护你就好。” “嗯。”董小南点头,唇边流露出一个迷醉的笑容,“我相信你。” 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忘记了尘世间所有的一切。 “睿鸣,”这天清早起来,孙睿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董小南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总在这儿住着也不是办法,你看我们是不是?” 孙睿鸣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怎么?” “我前天出寺游玩,看见半山腰上有一片空地,四周都是 碧绿的竹林,睿鸣,我们去那里住,好不好?” “嗯。”孙睿鸣点头,“就去那里住。” 第二天两人便出了寺院,前往山腰处的空地,果然看见那里风景极佳,是个十分适宜居住的处所,孙睿鸣便动手伐竹,开始修筑屋子,董小南在一旁帮忙,二十天时间之后,一座漂亮的小竹楼便起来了,孙睿鸣还在旁边加了一圈竹篱笆。 “哦!哦!”跑进屋子里,董小南格外开心,“我又可以自己烧饭吃,可以喂小鸡,养小鸭,养小狗,我喜欢这样的生活!” 看着无比快活的她,孙睿鸣也笑了。 打内心深处而言,他也喜欢这样的生活,喜欢这样与世无争的生活,喜欢一种充实的生活。 喜欢完全独立的,不受任何人影响的生活。 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董小南在屋南撒下花籽,把屋子里收拾得妥妥当当,桌椅板凳擦得干干净净,她一个人做着这一切。 孙睿鸣常去山中打猎,把打猎得到的猎物背回来,剥皮开膛,挂在树上风干,再一条条裹在毡布里收好。 日子过得非常地醇美。 吃的是山里的野菜,兽肉,喝的是清泉水,早晨起来的时候,他们一起看日出,然后做活儿,晚上,也会坐在院子里数星星。 清水一样的日子。 清水一样的时光。 “睿鸣。” “嗯。” “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当然。” “会想山下面的世界吗?” “一点都不想。”孙睿鸣吻吻她的额头,“这一辈子,我有你便足够,其他的事,已经与我无关了。” 董小南闭上了双眼。 她也喜欢这样的日子,渐渐地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渐渐地,忘记所有的一切,只有两个人。 这世界不过一方大的舞台,你演出这样的戏,我演出那样的戏,可是她不想演戏,只想活出一个真实的自己,所以,她需要这一隅清静,清清静静。 这天半夜里,董小南睡梦渐沉,忽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呼哧呼哧的响声,她伸手推推孙睿鸣,孙睿鸣微微睁眼:“怎么了?” “外面——”董小南呶呶嘴。 孙睿鸣凝神听了会儿,然后掀开被 子起身,从旁边摸起一根棍子,慢慢走到门边,缓缓将门拉开一条缝儿,朝外看去,但见一个黑糊糊的影子正在晃来晃去。 他斜签着身子出了门,骤然一棍朝那黑影敲去,黑影发出“嗷”的一声叫唤,倒在地上。 董小南提着灯笼走出,却看见是一条灰狼,孙睿鸣再次挥起木棍,正要第二次打落,董小南忽然扯住他的衣袖:“睿鸣,它——” 孙睿鸣皱起眉头,目光落到那条灰狼高高隆起的小腹上——原来这是一只母狼,而且已经怀孕多时。 “睿鸣……” “我知道了。”孙睿鸣放下木棍,进屋翻出瓶伤药,给母狼撒在伤口上。 “还能不能活出命来,得看它的造化。”孙睿鸣收起伤药,回到屋里。 “睡觉吧,小心着凉。” 夫妻俩回到被窝里,董小南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仍然惦念着那头母狼,几次想起来查看究竟,却被孙睿鸣摁住。 过了没两个时辰,外面又传来一阵呼哧呼哧声,但很快就停止了。 第二天,董小南打开房门一看,见地上受伤的母狼已经没了影子。 “真希望,它已经获救。”董小南将双手合在胸前,认真地祈祷道。 孙睿鸣绕着木屋转了一圈,看见草丛里有许多的狼脚印,还有些血迹,不由微微皱起眉头,他沉思小片刻,回到屋里,董小南正在收拾被窝,转头看见他,便道:“怎么了?” “我今天不去山上了。” “也好。”董小南点头,“反正家里吃的用的都够,不去便不去吧。” 夫妻俩就一起动手收拾屋子,把一切擦得干干净净,安排得妥妥贴贴,眼见着外面黑下来,又一起做饭,吃饭。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董小南醒来,却发现门外躺着一只獐鹿,忙把孙睿鸣叫出来:“你看——” 孙睿鸣把那只獐鹿翻过来,仔细地瞧了瞧喉咙上的伤口:“是被狼咬死的。” “这真是奇怪了。”董小南转头朝树林的方向看了一眼,“难道是狼做的?” “不管它,”孙睿鸣把獐鹿倒拖进屋里,随手搁在一旁,“等有空了,我把它打理干净,鹿肉紧着够咱们俩吃,鹿皮可以拿到山下市集上去卖。” “嗯。”董小南点头。 第二天 ,第三天,门口陆续有野兔,野猪出现,董小南见了这许多猎物,忍不住道:“看来那只狼还真懂得感恩图报,只是,咱们也吃不了这许多啊,还是设个法子,让他别再给咱们送野物了吧。” “这个只怕不成,”孙睿鸣一边打理猎物一边道,“你不知道,狼性向来最为忠诚,也最知道感恩,你放过它的妻子和孩子,它自然会尽心报答。” “可是这些肉——” “没事,晒成肉干,可以拿到山下去卖。” “哦。” 董小南便不再多说什么了,接下来的日子,董小南勤快地收拾着屋子,孙睿鸣把那些野物剥皮取肉,再剖成长条,放在大缸里,用山椒和盐腌了,再悬起来,让风吹干,然后装在竹篓里,背下山去卖,因为这些野味味美,故此卖得特别好。 每次卖了肉,孙睿鸣便把钱放进布袋里,揣在怀里,背着空竹篓返回,集市上偶尔有聚众赌博的,打架闹事的,他统统不理会。 却说又一个赶集的日子到来,孙睿鸣背着满满一竹篓肉赶集,他刚卖了两块,前头忽然传来一阵锣声:“快来看快来瞧,渔乡妹子咧,买回去可以做堂客暖被窝,也可以当丫头使唤!” 卖人的?孙睿鸣不由吃了一惊,遂抬头看去,却只见三个面相凶恶的彪形大汉,押着六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那厢锣一敲,边上已然围过去一群人,个个对着那六个姑娘指指点点。 “喂,”一个瘦伶伶的汉子托着下巴,撮着牙**,“你这人,怎么卖啊?” “十两银子一个。” “十两银子?”有个汉子失声叫起来,“十两银子足可以盖两幢大院子,我说哥们儿,你这要价也太狠了吧?” 其中一名大汉掰过一个丫头的脸,又在她胸口摸了两把,嘻皮笑脸地道:“俗话说,一分价钱一分货,我之所以要这个价呢,自然是物有所值,要不,你自己上来摸摸。” 当即,就有几个汉子靠过去,伸手在那些丫头的身上又抓又挠,几个丫头吓得脸色发白,用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只是不敢哭出声来,孙睿鸣看得火起,真想大喝一声,却也晓得不便如此行事,只是,若他不管,又有谁能管呢? “怎么样?怎么 样?”人贩子脸上全是笑,“跟你们说了,这货色绝对错不了,带回去往炕上一摁,保准美死你们!” 当即便有一个汉子,掏出银袋子来,挑了一个丫头,就在他带着那丫头准备离去时,旁侧伸过来一只手:“等等。” 人贩子正喜滋滋地数着银子,哪晓得旁边竟杀出一个程咬金来,顿时瞪起两只铜铃大眼,恶狠狠地看向孙睿鸣:“你他娘的做什么?”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孙睿鸣义正辞严,“你难道不知道,天朝有律令规定,贩卖人口是违法乱纪的行为吗?” “天朝律令?”那汉子上下斜了他一眼,“我说你他妈是谁啊,哪门子的天朝律令?老子就卖人了,怎么样?” “你——”孙睿鸣将胸一挺,“那你听好了,只要我在这儿,人,就不许你卖!” “你不许我卖?”要知道,人贩子拐带这几个渔家少女,倒也十分地不容易,如今还被人砸了饭碗,自然气不打一处来,两条浓眉顿时竖起,“我奉劝阁下一句,闲事少管。” “如果我一定要管呢?”孙睿鸣却丝毫没有后退之意。 人贩子不再多言,只是将眼一斜,后面那几条大汉顿时跳了起来,各自亮出家伙,扑向孙睿鸣。 “杀人了杀人了!”人群里响起一片喊声,众人纷纷走避,但却是看热闹的居多。 可让人们大跌眼镜的是,原本鲜血四油的场面并没有出现,而是一道白影闪过,几条大汉的胫骨相继折断,一个个哇哇大叫起来。 人贩子定定地看着孙睿鸣,显然难以相信,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事。 “三十两,”孙睿鸣宛如铁塔一般,威风凛凛地站立着,“我只给你们三十两,要,便拿去,倘若不要,这六个女孩子我还是带走了。” 那人贩子原本以为自己这趟买卖肯定全砸了,哪晓得对方居然肯给他们一条活路,顿时感激涕零不尽,哪里还顾得上旁的,对着孙睿鸣连连作揖,接过那三十两银子,慌忙掉头鼠蹿,众乡民见再无新闻可观,轰地一声散去。 孙睿鸣这才走到那六个女孩子面前,哪晓得他还没开口,其中最大的那个女孩子已然跪在地上,冲着他连连叩头:“多谢恩人,多谢恩人出手相救!” 第134章 金月1 其他五个女孩子也跪了下来,冲着孙睿鸣叩头。 “起来吧。”孙睿鸣把她们给扶起来,面色柔和地道,“你们是哪儿的人,如何却到了这里?” “我们原本都是出身渔村的女孩子,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一天那个人贩子到村里来,说是要几个女孩子,去城里大户人家做丫环,刚好家里穷,穷得无米下炊,我们姐几个私底下商量了一下,觉得这或许是个法子,故此离家,跟着那汉子一路来到了这里,汉子对我们又打又骂,还不许把事情的真相说出去……” 最大的那个女孩子一面抹眼泪,一面说道。 “原来是这样。”孙睿鸣沉吟,“那你们现下打算怎么办,是就这样回去,还是如何?” “回去?”几个姐妹对视一眼,均感为难,其中最小的一个抹着眼泪道,“我也想回去,可是身上一分盘缠都没有,怎么回去呢。” “是啊,先生,这附近可有咱们能做的活?” “你们做的活?”孙睿鸣微怔。 “是啊,是啊。” 孙睿鸣摇头:“这恐怕没有。” 女孩子们顿时失望极了,最小的那个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孙睿鸣看着她们,不禁微微叹息——天朝再如此富庶,总有贫蔽之地,总有那么些人,连生存都十分地困难,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介绍她们去大户人家做丫环?后果难料。 左右思忖了一会儿,孙睿鸣道:“这样吧,我送你们去县城,找家商行,你们搭乘他们的货车,回去吧。” 几个女孩子对看一眼,只得点头,其中最大的那个女孩子咬咬嘴唇,却有了决断:“不,我不回去。” “金月姐?” 其他几个女孩子相当地吃惊,却听金月一字一句,相当肯定地道:“我不回去,死都不回去!” “金月姐?” “我要留下来,”金月无比肯定地道,“我要留在这个都市里,做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我要风风光光地活下来,变得和城里人一样。” 其他几个女孩子目瞪口呆,再没 有多说什么,各自低下头去。 “你,你想好了?”孙睿鸣却着实为这个女孩子捏了一把冷汗——要知道,一个单身女孩子,想要在这个城市里活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已经想好了。”金月无比肯定地道。 “那你,准备做什么呢?” “城里应该有很多酒楼吧?” “是。” “我想做一个厨娘,一个十分出色的厨娘。” “厨娘?”孙睿鸣转念一想,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遂点头道,“做厨娘,也好,那,你们是要回去的了?” “是,我们回去吧。” “那就这样说定了,我先把你们都送到山下去,想回家的,就搭乘商行的货车,如果要留下,就要有吃苦的准备。” 孙睿鸣说完,便带着几个女孩子一路往山下而去,他先找了个家商行,付给他们银两,托他们把五个女孩子给送回去,再单将金月带到一家饭馆里。 “金月,咱们好好地谈谈。” “谢谢孙叔叔。”金月先举起碗来,向他示意。 “你真地打算,要在这城里呆下去?” “是,”金月无比肯定地道,“我不但要呆下去,而且要活得出人头地!” “有志气。”孙睿鸣点头,“看样子,你意志坚定,我是没有办法改变你的主意了,但是,我在这方面并没有熟人,一切得全靠你自己。” “我知道。”金月定定地点头,眼里闪烁着坚毅的光。 “这二十两银子,你先收下,或许用得着。” “孙叔叔,不必了。”金月只拿了五两银子,把其他的银子全推回给孙睿鸣,“我想依靠我自己。” “好。”孙睿鸣点头,把所有的银子全给收了起来,然后站起身,走出饭馆的瞬间,他最后看了金月一眼——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帮谁,倘若你想得到什么,只有依靠自己去争取,这样简单的道理,却不是每个人都明白。 背着空竹篓,孙睿鸣回到了山上,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总惦记着金月,生怕她在外面有个闪失,他甚至生出种想 法,想把那女孩子给带回来,好好地保护她,但他更清楚,这其实完全不可能。 倒不是他没有能耐帮助金月,怕只怕金月根本不肯接受。 回到木屋里,董小南迎出来,见他一脸怔忡,遂上前接过竹篓,略感奇怪地道:“你怎么了?” 孙睿鸣便把在山下遇到的事告诉了董小南,董小南眉头微微皱起:“倒想不到,这小姑娘如此有志气,将来定然有一番作为。” “可我就是担心她。”孙睿鸣异常肯定地道,“你说一个小女孩子,人生地不熟的……” “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如此坏,”董小南打断他的话,“自来好人必有好报,那个女孩子,老天会帮她的。” “你啊,总是把事情往好的一面想。”孙睿鸣抬手刮刮她的鼻头,“也罢,就这样吧。” 晚上,孙睿鸣躺在床上,又开始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他总觉得很不妥当,总想又跑到山下去,看看那个女孩子,看她好不好,有没有受人欺负,这纯粹,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第二天吃饭时,孙睿鸣仍然心事重重,董小南看了他许久,忽然道:“你还在想着金月的事,是不是?” “嗯。”孙睿鸣点头。 “我看这样吧,”董小南把一粒谷子挑出来,“皎儿和小桐那里,也该需要人手,你不如让金月去那里,倒也有个照应。” “这倒是个好法子。”孙睿鸣沉吟,“只是皎儿和小桐,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去找找吧。” “那我先下山了。”孙睿鸣搁下碗,站起身来,背着竹篓出了门,往山下而去,他紧赶慢赶,走了好几十里路,才赶到县城,可到各大酒楼一问,却都说从来没有看到像金月那样的女孩子,孙睿鸣奇怪极了,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站在街头一阵茫然。 他向来做事都十分地有决断,也没有出过岔子,可是这一次,想起金月那张坚毅的脸,他心里就阵阵难受,十分地难受。 孙睿鸣没头没脑在县城里找寻了一番,还是不见金月,这件事 只好作罢。 他一个人,背着空篓子,买了些家里要用的物品,便慢慢地朝回走。 到了家里,董小南见他仍然郁郁,便轻声劝慰道:“你也不必担心,我想上天一定会保佑那丫头的。” 孙睿鸣不说话,只是把竹篓放在地上,一个人出了屋子,走到大石墩前坐下,望着天空发呆。 他实在没有想过,以自己的能耐,居然也会有这般无可奈何之时。 堂堂宰相,帮不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 一想起来心里就格外地难受。 孙睿鸣心里堵着气,董小南也不太好过,却也不知该怎么劝慰他。 这天正午董小南出门,抬头看见满山的柿子红了多半,心里一动,回到屋里叫上孙睿鸣:“睿鸣,咱们去山上采柿子吧。” 孙睿鸣着实没有什么心思,但也不忍拂了董小南的好意,于是便背上竹篓和董小南一起上了山,董小南在树下看着,孙睿鸣上树摘柿子。 两个人虽然都干着活计,但心里都不太痛快,说不出来地别扭。 董小南看了孙睿鸣良久,晓得这回无论她如何开解,孙睿鸣心中始终有个疙瘩,于是,聪敏的董小南一个人默默地走开了,她决定多给孙睿鸣一些时间,让他好好地冷静冷静。 两个人都需要冷静。 孙睿鸣一个人坐在树杈上,仰头看着天空,他的心里确实难受,十分地难受,说不出地难受,想大吼,想大叫,想抽出一把刀来把什么给劈了,可这把刀该劈向哪里呢? 他一个人呆在那里,谁也不理会。 直到傍晚时分,孙睿鸣才从树上跳下来,却见董小南正站在不远处的山崖上,看着她纤瘦的身影,孙睿鸣心中不由掠过丝丝歉意,然后走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肩:“丫头,对不起。” “嗯?”董小南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我让你难受了。” “没有。”董小南摇头,“我一点都不难受,倒是你——” 董小南看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日子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夫妻俩仍然做着 各自的事,只是孙睿鸣很少下山了,偶尔下去,也是把货品卖完了就回来。 山下面每天都会发生很多糟心的事,没有人想看见,也没有人愿意看见,每个人都必须为了自己的梦想,或者是明天努力地活着,有人会越活越好,有人会越活越坏,有人的日子有如春风桃李,有人的日子就像被风打霜欺的茄子,但无论如何,日子总得一天天过下去,过下去。 “睿鸣。” 这天早饭桌上,董小南慢慢地喝完一碗粥,定睛看着孙睿鸣:“我想去山下走走。” “哦?” “睿鸣,你陪我去好不好?” “当然。”孙睿鸣点头。 于是,吃过饭,董小南和孙睿鸣便收拾东西下了山。 山下的市集还是那般热闹,人来人往,穿梭不停,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夫妻俩慢慢地走着。 “想买点什么?”孙睿鸣凑近董小南耳边,压低声音道。 “嗯,”董小南的目光扫过一个个店铺,其实,她也没有想清楚,应该买点什么,想要买点什么。 “好看的丝巾呢,最好看的丝巾。”忽然,一个汉子叫卖的声音传来。 董小南循声看过去,却见一个货摊上,悬着一条条五彩的丝巾,她不禁走过去,拿起其中一条雪白的,定睛细看着。 “很喜欢?” 孙睿鸣走过来,贴着她的脸颊问。 “嗯。”董小南点头。 “多少银子?” “一两。”孙睿鸣毫不迟疑地掏出一两银子,把那条丝巾买了下来。 董小南小心翼翼地收起,放进衣襟里,和孙睿鸣一起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们一路走一路逛,一路走一路逛,孙睿鸣寸步不离地跟着董小南,似乎怕她飞了似的,旁边有人瞧见,忍不住吃吃地笑。 “看那个人,死死跟着自己的婆姨,简直就是——” 孙睿鸣也觉得十分地不好意思,但他还是跟着董小南,很多年来再没有这样的感觉,一颗心随着她的喜怒哀乐而跳动,他多么想看到她的笑脸,看到她,就像看到一缕阳光,将他整个世界照亮…… 第135章 金月2 在一个菜摊前,董小南不禁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孙睿鸣,眼里浮起几许轻嗔:“夫君,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孙睿鸣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脸上浮起几许憨笑:“我也说不上是怎么了,就是心里老想着你,老是惦记着你。” “惦记我?”董小南愈发地不明白,“我,我不就一直在这儿吗?你为什么还惦记我?” 孙睿鸣摇头——是啊,他为什么会惦记她?为什么老夫老妻如许多年,还是会时刻想着她?根本放不下,没有法子放不,走到哪儿想到哪儿。 此时看董小南停下,他赶紧追上几步,一把握住她的手:“丫头,咱们回去吧。” “丫头?”董小南不禁掩唇一笑,“看咱们都这把年纪了,你还叫我丫头?” “不管多大年纪,你永远只是我眼中的小丫头。”孙睿鸣直截了当地道。 “是吗?”董小南一旋身,闪到一旁,“那好,我先走,如果你能追到我,我就跟你回去,如果追不到,各走各吧。” 董小南说完,当真拔腿飞一般地跑开,孙睿鸣只好不停地在后面追,他们闪过一家家店铺,米铺,水果店,从一个个人中间穿过。 最后,孙睿鸣在一家茶铺前截住董小南,气喘吁吁地道:“怎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董小南俏皮地做了个鬼脸。 “丫头,你还跟我玩啊?”孙睿鸣双手叉腰,胸脯不住地起伏着。 “怎么?”董小南朝他做了个鬼脸,“你不是很厉害吗?追我啊追我啊追我啊。” “好,你等着。”孙睿鸣捋捋袖子,猛然跳起,像一阵风般冲向董小南,结果他到近前,董小南却没了影子。 “奇怪,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轻功了?”孙睿鸣惊讶极了,左看看右看看,却见董小南不知何时,已然闪到一家卖玉器的铺子前,这次他没有惊扰她,当他看见董小南捧着一件玉 器看得入了神,才箭一般飞过去,猛然将董小南给抱住,得意地笑道:“丫头,这回你跑不了吧?” 董小南转头,眸带轻嗔地瞪了他一眼:“死人,没看见这里人来人往吗?” “没有,”孙睿鸣环住她的腰,往她耳朵眼里吹气,“我只看到你了,现在,你就是我的全部。” “是吗?”董小南瞅瞅手里的玉器,“那你,把这个给我买下来。” “买下来?”孙睿鸣看了一眼那件玉器,“你喜欢这个?” “嗯。”董小南把那件玉器拿起来,对着阳光仔细地看了看,“你瞧,这件玉器无论润彩,光泽,都是一等一的,怎么样,买下来吧?” 摊主在一旁看见,也大力吹嘘道:“这位夫人好眼光,这确实是一块上古好玉,买回去绝对不吃亏的。” “要多少?” 摊主竖起一个小指头,比划了两下。 “二十两?” “嗯。” 孙睿鸣把玉器拿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又定定瞧着董小南:“你真地要买?” 董小南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孙睿鸣解下钱袋子,从里面摸出锭银子来,递给摊主。 “好咧。” 夫妻俩手拉着手,朝前走去,迎面看见一家酒楼,孙睿鸣因问:“想吃饭吗?” 董小南摸摸肚子,好像有那么一些饿了,于是点点头,夫妻两人便上了楼,孙睿鸣点了几个菜,又向小二要了壶酒,两人便相对吃起来。 吃完饭,两人出了酒楼,又在街上闲逛一圈之后,却也不觉得有什么事,于是两人便沿着原路返回。 一路上,董小南始终闷闷不乐,孙睿鸣便凑近她,低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董小南摇头,“就是心里有些不舒服。” “怎么着不舒服了?” “说不上来。”董小南摇头,她确实说不上来,哪里不舒服,或许就是不想回到山下的世界来,一看就觉得十分地厌烦。 确实非 常地厌烦。 “睿鸣——”董小南一把抓住孙睿鸣的手。 “怎么?” 董小南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丫头。”孙睿鸣抱紧她,亲亲她的脸颊,“你不要多想,有什么事告诉我。” 董小南还是摇头。 “我们回去吧。” 两人便离开了人群,一径回到家里,等进了屋,董小南便推开孙睿鸣,一个人跑进卧房里,抱着被子再也没有起来。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如此地难受,十分地难受。 孙睿鸣一个人呆在外面,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很晚,董小南方才起身,出屋子一看,孙睿鸣仍然坐在那里,她冷凉的心顿时有些发痛,过去把孙睿鸣抱住。 “睿鸣……” “没事了。” 孙睿鸣拍拍她的后背:“真没事了,什么事都没有了。” “好奇怪,”董小南直愣愣地看着他,“刚才的感觉,好奇怪,感觉自己就像死了一样,没有办法呼吸,十分地难受,睿鸣……我……” “我知道。”孙睿鸣点点头,把她轻轻揽入怀中,“你是讨厌山下面那个世界,对吗?” “嗯。”董小南点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山下面的世界变得好陌生……” 她说着,忽然打了一个寒噤。 “怎么了?” “睿鸣,我想一个人安静安静……睿鸣,如果我睡上很长一段时间不醒来,如果我……” 董小南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把下面的话说下去,或许有些话,你看得到,看得明白,但不应该说出来。 很多时候,真相是一种让人恐怖的东西,没有人喜欢知道真相。 这个世界让人如此绝望,只有那些宁愿自欺欺人者,才会相信,明天会很美好。 其实明天一点都不美好,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而言,是没有明天的。 他们的明天在哪里呢? 明天是一片黑暗。 每每想起这样的事,董小南便会一阵阵心痛,十分 地心痛,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给孙睿鸣一些温暖,可是她渐渐发现自己心力有些不足。 “睿鸣。”董小南第一次站在孙睿鸣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孙睿鸣抬起头来,眼里有一丝微弱的光闪过。 “我……我想一个人呆几天,这段时间,你或者去山里,或者去别的地方。” “不,”孙睿鸣异常果决地道,“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啊?”董小南微愣。 “我是你丈夫,你是我妻子,你说,我还能去哪儿呢?” 董小南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头——是啊,他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他是自己的丈夫,而自己是她的妻子,他还能上哪儿去呢? “来。”孙睿鸣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细细地劝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我告诉你?”董小南竖起眉头,细细沉吟,“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心里无端端地堵得发慌。” “怎么会呢?”孙睿鸣细细地思索,“好像,也没有发生什么事啊。” 董小南摇头:“或许,你不用理我,过一会儿就好了。” “过一会儿?” “是的。” “那,我做点什么,可以让你开心?” “你,你什么都不用做。”董小南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许她心里的感觉,没有办法说出来。 “要不,咱们去山上转转?” “不去。” “去河里看看。” “不去。”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孙睿鸣觉得,自己有些着恼了。 “也不想怎么样,就是累,就是想一个人呆着。” 董小南说完,自己转头回了房间,不想再理会任何一个人。 孙睿鸣呆呆地站在原处,气愤,懊恼,无措,却又无法宣泄。 董小南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双手圈着自己的肩,她确实非常地难受,说不出来,是那种令人十分不开心的难受。 就想一个人呆着,安安静静地,什么事都 不去思考,也不愿意再多去思考。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爆发长时间的冷战,而且还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冷战,似乎也不是因为彼此,而是来自外界。 孙睿鸣在屋外一个人呆坐良久后,终于悄悄地离去了,他觉得,或许应该给董小南一些时间,让她一个人好好地清静清静。 屋子里安静下来。 整个世界也安静下来,终于,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远离她而去,董小南觉得,自己好像完全进入了另一重空间,那个空间一片雪白,什么都没有,好像天上有许多绒毛在轻轻飞扬。 董小南伸出手去,接住其中一片羽毛,任其在自己掌中慢慢地融化,看着那一滴小小的水珠,她忽然间笑了。 原来,只有在这个世界里,她才是最安全的,只要一离开这个世界,她就总是受伤,总是受伤,不管做什么都只会受伤……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这样? 她只想找一个角落,把自己好好地藏起来,而在现实世界里,每个人带给她的,只有鲜血淋漓的伤害,纵然离她最亲最摈人,也是这样。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充满了弱肉强食,充满了你争我夺的纷争,每一分钟都有人在设下陷阱,每一分钟都有人跳下陷阱,董小南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远离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肮脏的世界,也是一个让人憎恶的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董小南站起身来,披上衣服走出房间,却看见孙睿鸣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像尊塑像般一动不动。 董小南忽然一阵心痛,走过去将他抱住,低低地喊了一声:“睿鸣。” 孙睿鸣抬起头来,眼里划过丝亮光。 “好了,别闹脾气了。”孙睿鸣把她揽入怀中,轻轻吻着她的额头,“咱们好好地过日子,成么?” “好好过日子?”董小南唇边挑起一丝浅笑。 “嗯。” “好吧,就好好地过日子。” 第136章 疲惫 天光透初纱窗,董小南醒来,见孙睿鸣还熟睡着,便没有惊扰他,一个人起了身,悄悄出了屋子,慢慢朝山上而去。 山里静悄悄地,冷冷的风刮来,抚动她鬓边发丝,董小南的脚步很轻,让此时的她,乍然看上去,就像一个从九天之上掉落的精灵。 她穿过一棵棵树木,朝着山巅的方向不断地攀登。 朝阳慢慢地升了起来,把大地上的一切照得分分明明,山枣子树结了果实,压在枝梢,一串一串,嗅着这清新的空气,董小南终于觉得,心里平静了些,她喜欢这样,喜欢这样把自己一个人给抽出来。 或许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才是最自由的,不需要去思考什么。 终于,她登上了山巅,站在岩石上,把远远近近的一切尽收眼底。 可即使是这样,感觉心头还是有什么,仿若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她十分地难受,很难受,很难受,难受得无法呼吸,董小南忽然发出一声大喊,然后几步奔到山崖边。 “你要做什么?” 就在她准备一跃而下之时,孙睿鸣忽然飞奔而至,一把将她拽住。 董小南转过头,目光凶狠地看了他一眼,是的,很凶狠,就好像孙睿鸣是一只食人的怪兽般。 孙睿鸣呼吸一窒,却到底没有放手,而是紧紧地拽着她:“丫头,别做傻事!” 董小南忽然松泄了力气,而且觉得莫明其妙,或许每个人一生中都有这样的时刻,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累了。”她闭上眼睛,有些任性地道。 “我知道。”孙睿鸣点头,“我知道你很累很累,所以你不该跑出来,跟我回去吧。” 董小南看了他一眼。 “睿鸣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孙睿鸣还是不肯离去,只是攥着她的手。 董小南忽然笑了,那一眼笑得有些苍凉,孙睿鸣看得心里发毛。 “你为什么不走呢?我只是一个人想安静会儿 ,”董小南冲他微微地笑,“不会有什么事的。” 孙睿鸣却总觉得她的笑有些虚弱,给人一种飘忽的感觉,不由得一把将她拉进怀中:“丫头,别为难自己。” 董小南摇头:“我没有为难自己,你走吧,你真地走吧。” “你——”孙睿鸣实在不知道她怎么了,可能是心里憋着些事,发作不出来,也可能是因为——但是他左琢磨右琢磨,始终琢磨不出个缘由来。 “你真地要我走吗?” “是。”董小南无比肯定地道。 “倘若我走了,你不会后悔?” “不会。” “真地不会?” “真地不会。” 孙睿鸣迟疑良久,还是没有走,而是加大力量握住她的手。 看样子,只要有他在,自己什么事都做不了,董小南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得已,只好放弃挣扎,偎进他的怀中,任由泪水一颗接一颗滚下来:“睿鸣,我只是累了,只是觉得很累很累……” “我知道。”孙睿鸣轻轻地拍着她的脸颊,“没事的,小丫头,什么事都不会有,我们回家去,回家去睡上几天几夜,就没事了。” “好奇怪。”董小南轻轻叹了口气,“真地好奇怪,我似乎看见有很多萤火虫,在空中飞来飞去……” “那是你自己出现了幻觉。”孙睿鸣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抱起,加快脚步朝山下而去。 等回到家里,他把董小南塞进被窝里,又拿热毛巾替她仔细地擦干净脸,脚,柔声安慰她许久,看着董小南睡着了,才端起盆子出了屋子。 其实,董小南这种情形,倒也十分地少见,或者说从来没有见过。 孙睿鸣左思右想,也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 或许他真该好好地思考思考。 屋子里安静极了,董小南一觉醒来,整个人变得神清气爽,积压在胸中的懊增值也少了许多。 她起身走出屋子,开始动手收拾。 “你醒了?” “嗯。” “好些了吗 ?” “好些了。” “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去屋子里接着睡吧,这儿有我呢。” “没事,”董小南摇摇头,“我已经休息好了,对了,腌肉干弄好了吗?” “还没呢。” “那咱们一起弄吧。” “好。”两个人便转到屋子后面,一起动手,把腌在缸里的肉干一条条挂起来,孙睿鸣借故说些笑话,逗董小南开心,董小南虽然还是郁闷,但仍然配合着露出笑容。 晚上,两个人躺在炕上,却始终觉得彼此之间像是有什么隔阂着,说不明白,或许这世间有些事,是只能用心体会,光是看,是看不明白的。 孙睿鸣觉得自己心里搁着事,董小南也觉得是,所以睡了很久,两人还是睡不着,然后一齐坐起身来。 “睿鸣——” “小南——” “你先说。” “你先说。” “我想在山顶上搭个小屋子。” “想搭个什么样的?” “嗯,和咱们这个小木屋一样,不过缩小一半。” “行,那咱们明天就上山去搭小木屋。” 两人说定,第二天起来,就去了山顶上,孙睿鸣寻了块空地,自己进树林砍树,然后开始搭建小木屋,谁知道快中午时,忽然下起一场雨来,董小南拉着孙睿鸣,躲进树林里,直到雨停了才重新走出,却见天边挂着一条缤纷的彩虹,五颜六色,看上去格外美丽。 “好漂亮的彩虹。”董小南不由发出一声轻叹,见她脸上流露出笑容,孙睿鸣这也才觉得开心了些,“你喜欢彩虹?” “是啊,好喜欢。”董小南托着下巴磕儿,“难道你不喜欢吗?” “我也喜欢。” 两人蹲在树上,看了许久的彩虹,才重新回到修了一半的小木屋前。 孙睿鸣又开始动手修房子,董小南看了看天色:“时辰太晚了,咱们还是回家吧,等明天再来修,怎么样?” “好。”两人下了山,离小木屋还有一段距离,便听得一阵扑腾 声,孙睿鸣面色微变,赶紧拉住董小南,让她站在原地千万别乱动,自己闪身靠近小木屋,果然看见一只大黑狼,正叼着一只鸡想往外跑,孙睿鸣大喝一声,过去一掌将黑狼打得当场咽气,再看那只鸡时,却已经死了。 “怎么了?”董小南已然走过来,眉头微微皱起。 “没事。”孙睿鸣摆摆手,“野狼跑过来,咬死了一只鸡。” “其他动物呢?”董小南赶紧四处检查,却见其他小鸡小鸭也被咬死了不少,顿时十分难受,蹲在地上看着那些动物淌眼抹泪,孙睿鸣赶紧劝她,“没事没事,咱们再养几只就好了。” 董小南始终嘟着嘴,她确实十分地难受,最近发生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似乎从来没有顺心的。 “我都说没事啦。”孙睿鸣无比认真地劝她,“明天我会去山上,抓来很多很多的小鸡,小猪,还有大狗熊。” 其实,董小南本来十分地难过,但是看到孙睿鸣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 “你这丫头啊。”孙睿鸣伸指在她额头上戳了一戳,“就是缺心眼。” “我怎么缺心眼了?”董小南抓住他的手腕,不依不饶地嚷嚷,“说说看,我怎么缺心眼了?我哪里就缺心眼了?” “你就是缺心眼嘛。”孙睿鸣拿眼瞪他,“平常都那么可爱,很少对人生气的,这会儿为了几只小鸡小猫,却哭成这副德性,算怎么回事呢?” “我也不知道。”董小南嘟着一张嘴,“总之就是难受。” “那我哄哄你?” “你已经哄了我很多遍了。” “那我做个怪相?” “不用了。”董小南摆手,“我也不是小女孩子了,不喜欢这些花架子,算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当这三个字出口的瞬间,董小南的心,忽然微微有些泛凉。 然后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边。 天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董小南站起身来,茫茫然朝外走去。 “小南……”孙睿鸣赶紧跟上去。 “我没事。”董小南说了两个字,突然一头栽倒。 孙睿鸣吓了一大跳,赶紧近前将她抱起,不停地拍着她的脸颊,大声喊道:“小南,小南,你醒醒啊,小南!” 董小南双眸紧阖,始终一动不动。 孙睿鸣赶紧将她抱进屋内,放在床上,用手不停地拍打着她的脸颊,见董小南一直不醒,他愈发着急,赶紧转身找来银针,取出一根最长的,缓缓**董小南的要穴。 过了很久,董小南方才轻喟一声,睁开眼来,定定地看着孙睿鸣。 “傻丫头,你这又是怎么了?” “没事。” “还说没事。”孙睿鸣拿眼瞪她,“快好好地躺着,我去煮碗汤回来。” 董小南点点头,躺在枕上,阖上双眼,她也说不清楚,刚刚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一切都是好好的,突然一阵血气上涌,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她的心中满是歉意,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拖累了孙睿鸣。 抓住床栏,董小南刚下地,脚还没有站稳,又是一阵晕眩,当即朝地上跌去。 她摔倒在地,半天都没有爬起来。 “小南。” 孙睿鸣端着汤碗走进,乍然看见这情形,赶紧搁了碗,近前几步将她扶起,口中嗔责道:“你怎么下床了?” “我想帮你。” “帮我?”孙睿鸣摇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都这个模样了,还想帮我,真是个傻丫头,还是算了吧,乖乖去床上躺着,千万别乱动,啊。” “睿鸣。”董小南拉住他的手,“咱们就这样坐着,就这样坐着,好好地说会儿话,行吗?” “嗯。”孙睿鸣点头,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想说什么,我听着。” “如果有一天……”董小南的声音很轻,就像一片飘浮在空中的羽毛。 孙睿鸣看着她的眼睛,不等她把话说完,就捂住了她的唇:“丫头,不许胡说八道!” 第137章 深深的爱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好好地在一起,我们要珍惜和彼此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董小南便把心里其他的话全给咽了回去。 “丫头。”孙睿鸣俯身亲亲她的前额,“你要赶快好起来,我们说好了,还要云游四方呢。” “嗯。”董小南点头,唇边绽开几许微笑,“我知道了。” 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握住对方的手,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在孙睿鸣精心的照料下,董小南一天天健康起来,又恢复了从前的开朗与活泼。 孙睿鸣带着她登山,采蘑菇,让她恢复生活的信心。 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们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采摘一些野果,孙睿鸣会顺带打些野物,按照从前的法子做成肉干,拿到集市里去卖。 “我们要一起快快乐乐地活着。”孙睿鸣总是这样反反复复地告诉她。 这日,两人背着肉干到集市上,孙睿鸣刚刚把摊铺架好,却听一阵嘀嘀嗒嗒的声音传来,转头看时,却见一顶大红花轿闹喧喧而来,前后各是一帮吹打手。 孙睿鸣便拉着董小南往后退了退,哪晓得花轿刚到街中,忽然一个炮仗从空中落下来,在花轿顶上炸开,爆裂的火星顿时引燃了整个花轿,轿夫们赶紧丢了花轿左闪右避,新娘子尖叫着,从花轿里跳出来。 “快看,快看!” 人群里爆发出一声轰声。 “是个**子脸啊,新娘子可真难看。” 新娘捂着脸,不停地左突右闪着,那新郎乍然看清自家媳妇的脸,也顿时变了颜色,一把扯住媒婆:“这怎么回事?不是说,我娶的是个标致婆姨吗?” “这这这——”媒婆神情尴尬,目光躲闪,简直不知该从何说起。 “原来你这个贼婆娘,存心想骗钱啊。”新郎倌说完,一把将媒婆掼在地上,“这样的婆娘,怎么能进我刘家大门?” 新娘子听得这话,猛然将盖头一掀,定定看了新郎倌半晌,拂袖而去。 “嗳嗳嗳,”媒婆急了,当即跳起来,“这是 怎么说呢这是,好好一桩喜事。” “什么喜事,什么是喜事?” 众人看见这样的闹剧,一哄而散。 孙睿鸣也在旁边看着这场戏。 没什么好戏可看,人们一个接一个走光了。 董小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南。”孙睿鸣走过去,握了握她的手,“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个新娘子,你看到她的眼神了吗?” “她的眼神——”孙睿鸣一愣。 “那是恨,是一种疯狂的,压抑的恨,”董小南一字一句地道,“她恨这个世界,恨这个无情的世界,恐怕,更恨那个男人。” “你是说,那个新郎倌?” 董小南摇头:“世间什么事都可说,唯独情之一字,甚为难解,本来一桩好端端的姻缘,皆因世人之心,而变得千疮百孔。” 孙睿鸣也叹息:“你这话说得不错,自来相爱之人,倘若因为其他的误会而分手,真真是可惜。” “将来,也不知道是谁会后悔,谁会难过而伤心。” 因为这一出,集市上的人少了很多,孙睿鸣卖了许久,肉干还是剩了许多,索性便不卖了,正要装进筐里,边上走过来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这肉干怎么卖啊?” “一两银子一斤。” “一两银子一斤?”女人的声音立即提高了八度,“也太贵了吧?少一点少一点。” “那,你想给多少?” 女人拈起一条肉干看了看,然后嫌恶地扔进竹筐里:“八钱银子一斤,我全要了。” “好。”孙睿鸣点头,便拎过一把秤来仔细地称量着,看准了星子报数,“二十斤,一共十六两银子。” 女人点头,打开小包,从包里取出十六两银子,悉数给了孙睿鸣,孙睿鸣清点明白,正要带着银子离去,旁边忽然冲过来一个人,抢过银包就跑,孙睿鸣一跃而起,瞬间摁住他的肩膀,一把将银包夺了过来,却把那个人给放走了。 边上人看见,均是啧啧称奇,孙睿鸣若无其事地将银包收进怀里,带着董小南转身就走。 行出一 段,董小南停下脚步,孙睿鸣奇怪地看她一眼:“怎么了?” 董小南摇头。 “你心里又不舒服了?” 孙睿鸣凑近她,轻声问道。 “睿鸣。” “嗯?” “你说,我是不是很任性?” “没有啊,”孙睿鸣摇头,“我并不觉得你有多任性。” “我不喜欢看到他们。”董小南眉头皱起,“一看到他们,我心里就烦,特别地烦。” “怎么会很烦呢?” “说不上来,没有亲和力,也不想靠近他们。” “我知道了。”孙睿鸣拿起她的手,轻轻握住,“丫头没关系,你喜欢怎么样,那就怎么样,我绝不会拦你,如果你不想下山,只愿意在山里呆着,那就在山里呆着,想吃什么喝什么,只管告诉我,我给你买去。” “睿鸣,你一直照顾我,会不会很累?” “不。”孙睿鸣摇头,“能照顾你是我的福气,我愿意照顾你,我愿意花尽我所有的心思来照顾你。” “睿鸣……”董小南不由抬手,抱住孙睿鸣。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很讨厌人世间的很多事,不喜欢看他们,不愿意看到他们。 “不过你最近,确实变得有些挑剔,是吹毛求疵呢。” 董小南嘟着嘴:“我也知道自己很难说话,所以尽量不跟他们说话,我只喜欢夫君你。” 两人说说笑笑,回到家中,董小南收拾屋子,孙睿鸣继续做肉干。 日子安安静静地继续着,一天天继续向前。 董小南确实生性挑剔,然而孙睿鸣却始终娇惯着她,董小南一不开心一难过,他就会想着法儿逗她。 小南喜欢…… 小南爱…… 孙睿鸣时常觉得搞笑,小时候师傅传他治国安邦之大道,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用在一个女子身上。 不过,他喜欢陪着她,喜欢伴着她,看着她就会觉得很开心很快乐,喜欢时时刻刻和她在一起。 “小南……” 夜里,孙睿鸣紧紧地将小南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亲她,吻她,绵绵不绝地说着情话,逗得董小南咯咯直 笑。 “丫头,喜欢跟我在一起吗?” “很喜欢。” “你是说真的?没有骗我?” “当然,小南不会骗夫君的。” “嗯。”孙睿鸣紧紧地抱着她,“丫头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跟你在一起,我想跟你在一起,一生一世在一起。” “好。”董小南抱住他的脖颈,吻上他的唇,“夫君,我们俩在一起,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晚上,孙睿鸣睡着了,董小南趴在他身边,深深地看着他,用手指轻轻描摩着他的脸庞——好奇怪,从前为什么自己会想死呢?为什么呢? 他们在一起,不是很幸福的吗? 是的。 在一起会很幸福。 她爱着这个男人。 喜欢这个男人,所以想跟他在一起,认真而幸福地活着。 我不会跟你吵,也不会跟你闹,我们安安静静地在一起,只是因为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所以想在一起,很想在一起,并没有其他的。 “怎么了?”孙睿鸣睁开眼。 “没什么。”董小南坐起身来,看了一眼外面黑沉沉的夜空,“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哦。”孙睿鸣坐起身,“你想起了什么?” “没有。”董小南摇头,忽然又不愿意说了。 “怎么?”孙睿鸣将她轻轻地抱进怀里,吻着她的脸颊,“说吧,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着。” “夫君,你——”董小南侧头,深深地望进他的眸子里,那一眼,好深好深,看得孙睿鸣几乎能落下泪来。 他们久久地对望着彼此,一瞬间,似乎穿越了千百年的沧桑。 董小南忽然抱住他,呜呜地大哭起来。 孙睿鸣不停地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哄逗着她:“好了,傻丫头,别哭了别哭了,我不是还在这儿吗?我不会离开的,我会一直在这里,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董小南还是哭,还是不住地哭,她的眼泪成串成串地往下掉,就像小溪一样。 孙睿鸣手忙脚乱。 他不知道要怎么哄她才好。 “你别哭了,别哭了。”他只好哄 她,一遍又一遍不住地哄她,董小南还是哭,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哭。 孙睿鸣终于有些着恼了:“丫头你哭什么啊。” “我就是想哭。”董小南看了他一眼,“如果你不愿意看到我难过,我就上别处哭去。” “算了。”孙睿鸣赶紧一把将她拉回来,“那你还是在我怀里哭吧,在这儿,你愿意怎么哭都好,爱怎么哭就怎么哭。” 董小南抬头,定定地看他一眼。 然后转开头去。 这么多年来,他们的感情一直非常地稳固,孙睿鸣确实没有让她受过半点的委屈,没有让她有过半点的不痛快,只是,最近董小南也觉得自己好奇怪,仿佛有另一个声音,不停地在脑海里吵来吵去,让她片刻不得安宁。 “睿鸣……” 孙睿鸣把她摁住:“不许说不痛快的话,不许说不开心的话,不许胡思乱想,不许说泄气的话。” 董小南闭嘴,然后朝他翻了个白眼。 “好了。”孙睿鸣把她拉回自己怀里,“你总是有那么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不过这会儿,全都收起来吧。” “嘟嘟。”董小南鼓鼓嘴唇,把头转向一旁,滚进被窝里睡熟了。 孙睿鸣翻了个身,心里却窝着许多的事,讲不清楚,也说不明白。 第二天清早起来,孙睿鸣不见董小南,他赶紧穿衣服起身,在屋前屋后找了一通,却见董小南蹲在一棵茶树下,正看着什么,孙睿鸣凑过去,只见她正对着树根自言自语,他蹲下身子,十分奇怪地道:“丫头,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在跟树说话啊。”董小南仰起头,眨巴眨巴眼,十分奇怪地看着他。 “跟树?”孙睿鸣愈发听不明白了,抬手摸摸她的头,“跟树有什么好说的?” “你想听吗?” “想听。” 孙睿鸣蹲下身子,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 “我听见这棵树在说,它很小的时候,就长在山顶上,天天看着朝阳,看着晨雾,每天都有许多小鸟儿,成群结队地在天空中飞来飞去……” 第138章 天天讲故事 董小南说到这里,忽然打住话头,孙睿鸣却是听得莫明其妙。 “然后呢?” “有一种很大很大的鸟儿,喜欢捉小鸟儿吃,无数的小鸟儿一看到**儿来了,就吓得纷纷逃蹿,只有一只小鸟儿……” 董小南说到这里,又打住了。 “你说话,把话说完嘛,”孙睿鸣有些不依了,“为什么总是把话说一半呢?” “有一只鸟儿,总是冲在最前面,勇敢地跟**搏斗,其他的小鸟都说这只鸟儿很笨,很蠢,人家躲都来不及,它却总是冲上去,有一次,鸟儿被**啄得伤痕累累,跌下山谷,生死不明,其他小鸟儿一天天被**吃光了……” “你这个故事挺有意思。”孙睿鸣伸手摸摸她的头,“丫头还知道什么?” “嗯,它还告诉我很多事,每件事都很有意思,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故事。” “那,你的故事,能讲给我听吗?” “可是——”董小南偏着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丫头,你想怎么说,那就怎么说,我不会无视你的。” “嗯。”董小南看着那株茶树,“其实,人世间万事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它们都有自己的思想,并且受自己的思想所支配,茶树说它要好好地活着,于是它就一直好好地活着,活到了现在,天上的鸟儿说,它们只想吃些草籽儿,于是它们也只能吃草籽儿,树上的乌鸦说,它们……” “丫头。”孙睿鸣双眸闪亮,他终于发现,自己挑的这个宝贝丫头,确实十分地与众不同,她总是有这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与其他人完全不同。 “睿鸣,”董小南托着下巴磕儿冲他傻笑,“你说,我是不是很傻呢?” “你不是傻。”孙睿鸣抬手揉揉她的额头,“你是——很特别,十分地特别。” “那,你喜欢这样的我吗?喜欢这样特别的我吗?喜欢这样爱胡说八道的我吗?喜欢吗?” “喜欢!”孙睿鸣毫不迟疑地道,“我喜欢,我一直都喜欢, 非常非常地喜欢,我喜欢你小南,很喜欢。” “是真心的喜欢吗?不会觉得我脾气古怪,不会觉得……” “不会,绝对不会。” “那么,我也喜欢你,很喜欢你。” 董小南紧紧地抱着孙睿鸣,她想,她终于找到全世界最宠自己的那个人,最爱自己的那个人。 是的,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她一定能遇到,最最喜欢自己的那个。 喜欢她。 真正地喜欢她。 不是因为其他的缘由。 她喜欢坐在树下面,看着天空幻想,她喜欢和花草树木说话,她喜欢画画,喜欢唱歌,喜欢所有的一切…… 喜欢编故事,喜欢听音乐,喜欢好多好多的东西…… “丫头。”孙睿鸣紧紧地抱着她,他也喜欢她,好喜欢她,只喜欢这样的她,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她哭泣的模样,悲伤的模样,痛苦的模样,他都喜欢。 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倘若只在最光彩荣耀之时靠近他(她),那绝对不是真的喜欢。 唯有性情流露的那一刻,才是最美的。 我讨厌任何人在我面前说假话,你明白吗? 我讨厌任何人因为任何功利的因素而靠近我,你知道吗? 我不喜欢改变我自己,去适应这个世界,因为那不是我。 我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我有我自己的感觉,有我自己的思想,不喜欢附庸于任何人。 为什么总有人要求我改变呢?我为什么要改变呢? 我就是我啊,为什么要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改变呢? 你告诉我。 “我喜欢你,”孙睿鸣托起董小南的下颔,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告诉她,“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喜欢你,不管你做了什么,我一样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董小南也紧紧地抱着他,“睿鸣,我喜欢你。” “那,我们一生一世在一起,好不好?” “好,我们一生一世在一起,永远都不分离。” 一生一世太长,一生一世也太短。 对于两个相爱的人而言,一生一世短得只是一瞬间,对于两个 不相爱的人而言,一生一世却漫长得好像一万年。 “我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久到整个世界都将我们忘记,久到……海枯石澜……” 他们深深地看着彼此,完全将整个世界忘记。 “傻瓜,不管发生事,我都会守在你身边,不管遇到了什么,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我知道。”董小南点头,“你说得很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会一起面对。” 对于一段真正的感情而言,任何灾难,都是不值一提的考验,有如对于一个意志力强悍的人而言,凡是他(她)要追逐的目标,都会达成。 不屈,亦不灭。 在这天地间永恒闪烁,是我的心,是我对你的心,是我对你最纯净的心,心,才是这世间最重要的。 或许你的心,对于其他人而言无所谓,可是对于我,这很重要,真地很重要。 “我知道。”孙睿鸣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我会加强自己在你心中的位置,我会让你看到,我是多么的强大,足以保护你,我最爱的人,我会保护你,一生一世,永永远远。” 他们紧紧地偎依着彼此,就像浩瀚夜空中两颗闪烁的星星,无论相隔多么遥远,始终朝着彼此的方向。 “你看——”董小南抬手,指向银河,“看到那里了吗?睿鸣,你看那儿,那儿有两颗星星,一颗,叫牵牛,一颗,叫织女,他们永远守在银河的两边,默默地看着彼此。” “我们可比他们幸运,你说是不是?”孙睿鸣拿起董小南的手,紧紧握住。 “对。”董小南点头,“我们比他们幸运,幸运得太多,我们一直和最爱的人在一起。” “最爱的人,就应该相守在一起。” “是的,最爱的人,应该相守在一起。” 他们看着彼此,都微微地笑了。 “我会爱你,很爱你。” “因为相爱,所以,一千遍,一万遍,也都不觉得厌倦。” “因为相爱,所以我们会一生一世记住彼此,纵然来生,来世,也还是要执着地翻越千山,行过万水 来找你。” “是的,就是这样。”董小南微笑点头,紧紧抱住孙睿鸣的脖颈,“你是我最爱的人,永远都是。” “我发现,今天咱们两个都有些发傻。”孙睿鸣凑唇吻吻她的额头,“丫头,你累不累?” “不累。”董小南摇头,“跟你在一起,我就特别地开心。” “真的?”孙睿鸣眨巴眨巴眼,“没有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呢,傻瓜,我不会骗你的,骗你的话,我就变成小乌鸦。” “你是小乌鸦……”孙睿鸣很认真地想,“那我是什么呢?” “你觉得自己是什么?” “嗯,我就变成一只小狐狸吧,一直追着你,不停地追,不停地追,翻过一座座高山,越过一条条大河,一直不停……好吗?” “嗯。”董小南点头,和他勾了勾小手指,“那咱们俩个可都说定了,不许反悔。” “不反悔。”孙睿鸣微笑,“一直一直,都不会反悔。” 董小南忽然站了起来,几步跑到山崖边,朝着深深的山涧大声喊道:“孙睿鸣,我爱你,我喜欢你,一直一直,非常非常喜欢你,非常喜欢你……” 她的声音在苍茫群山间不住地回荡。 爱你……爱你……爱你…… 无论是年老的人,还是年青的人,爱情是这天地间,最伟大最神圣的事,爱情是值得欺许的,也是最值得期待的,当满山遍野鲜花怒放,那一瞬间,所有的阴云瞬间消散,阳光,洒满整个大地,长着彩色翅膀的鸟儿会飞上天空,而我们身着羽衣,脱离凡尘。 到那时,你所能看见的,是我,我所能看见的,也是你。 夜。 很宁静。 董小南坐在织机前,慢慢地织着布,其实,家里倒也不怎么缺钱花,只是,她闲不住而已,孙睿鸣把屋子外面的一切收拾妥当,也走进屋子里,他站在织机旁,仔细看着董小南织出来的锦锻。 “怎么样?” “很不错,我想,这缎子如果拿去京城,可以卖个很好的价钱,放在家里却是糟蹋了。” “是啊,”董 小南微微沉吟,然后转头看着孙睿鸣,嫣然一笑,“夫君,我倒有个好法子。” “什么?”孙睿鸣看着她闪亮闪亮的眼眸,便知道她脑子里又开始有新花样了,“说来给我听听。” “夫君,我们且去那红尘俗世之中,挑一对最恩爱,最投契的夫妻,将这锦缎给他们,你说,好不好?” “给一对最恩爱的夫妻?” “是啊,给世间最恩爱的夫妻,最懂得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的夫妻。” “很好,”孙睿鸣点头,“明日你织好这缎,便把它收起来,交予我吧,我一定照你的意思去做。” “嗯。”董小南点头,手上动作不停,把各色花线密密压入锦缎之中。 做了很久的活,她才抬起头来,看着孙睿鸣嫣然一笑:“夫君,你累了吧?且先坐坐,我去给你沏杯茶。” “不必。”孙睿鸣摆摆手,“你且坐着,继续忙手上的活吧,不用理会我。” “已经忙完了。”董小南把织机整理好,十分满意地看着织机上的缎子,“没有想到,我竟然能织出这样美丽的锦缎来。” “你这话,是夸奖自己呢,还是——” “难道不是?”董小南指着架子上的锦缎,“夫君请看看,这一幅缎子价值多少?” “当值万金。” “夫君?”董小南吃惊极了。 “我说它,当值万金。”孙睿鸣毫不迟疑地道,话音里没有一丝犹豫。 “看来,我真是舍不得卖了。”董小南的手指轻轻抚摩过那细密的线脚,眸中满含感情。 “这是你用尽心血织成,价值自然不菲。”孙睿鸣也含着无穷无尽的不舍,“送人?卖掉?我可都真舍不得。” “夫君……” 董小南最见不得他这般模样,不由下了织机,过去将他抱住,吻吻他的脸颊:“夫君,夫君……” “丫头。”孙睿鸣抬手弹了弹她的脸颊,“千万别累着自己,我心疼呢。” 董小南的表情刹那凝固。 多少年没有听见这样一句贴心的话,浸入心的深处,扎下根去,开出花来…… 第139章 真地好幸福 “罢了。”董小南却停了机。 “怎么?”孙睿鸣定定看她。 “我织这锦,原本不为送人的。” “那是——?” “只是心里想织,所以就织,因为是心里想织的,所以会织得很好看,很灿烂,倘若不是心里想织,夫君觉得会很漂亮吗?” “嗯,那倒是。” “夫君,你会觉得,小南很任性吗?” “哪里,我还是那句话,小南想怎么样,那便怎么样。” “夫君……”董小南抱住孙睿鸣,细细一个吻,落在他的唇角,夫君,小南很爱你,最爱夫君这样,最近夫君……这样。 孙睿鸣抱住她,双手忽然有些发抖。 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许久都没有言语。 那一刻,魂灵像是洞穿了时光,在某一刻瞬间相遇,那一刻,他们像是忘却了整个凡尘,静守世界的圆满。 真正的感情,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改变,有如真正的志向,也没有什么困难能够阻止。 “好了。”过了许久,董小南方才轻轻地推开他,“你去吧。” “你……那你在家里呆着,我去。”孙睿鸣说完,转身离去,然而一颗心却始终悬在她的身上。 等他离开之后,董小南把锦缎细细地收好,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裹好之后放在一旁,然后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风景发呆。 很多年了,她跟孙睿鸣在一起,没有吵过一句嘴,没有红过一次脸,没有…… 孙睿鸣很爱她。 从第一次相遇时她就知道,这些年来,他们没有经历什么样的风雨,但是每次出去办事,孙睿鸣都先把她照顾得妥妥贴贴,给然在外面的时候,也是天天想着她,惦记着她,身为女人,能得到这样一个男子的爱护,是人世间最幸运的事吧。 董小南微微地笑了,将双手合在胸前,轻轻地祈祷着。 山里的风景很美,山里的岁月也很安静,他们静静地守 在一起,片刻不忍分离。 这就是最爱了吧。 我爱你。 亲爱的我爱你。 我很爱你。 一生一世永远爱你。 下午,阳光很好,董小南出了屋子,还没走几步,孙睿鸣便跑了过来:“小南,你去哪里?” “我去捉兔子。” “我陪你去。” 孙睿鸣一把抓住她的手。 “我一个人去吧。” “我陪你。”孙睿鸣无比执着地道。 “好吧。”董小南终于点头,然后和孙睿鸣一起朝山上而去。 在一片树林外,董小南停了下来。 “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安放几个兽夹。” “不要吧。”董小南伸手把他拉住,“我不想放兽夹,我也不想伤害那些小兔子……” “嗯?”孙睿鸣瞪大眼,有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出来打猎,可能不伤害小兔子吗? 可董小南仍然那般认真地看着他。 “好吧。”孙睿鸣终于投降,“不伤害小兔子,那就不伤害小兔子吧,那你想怎么?” “睿鸣,我想进去抓兔子,”董小南探头朝树林里看了看,“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如果我抓不到兔子……” “看你说的,”孙睿鸣探手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难道因为你抓不着兔子,我就不喜欢你了吗?抓不抓得到兔子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你要好好的,千万别伤到自己,伤到自己我心疼……” “你这个傻瓜!”董小南情不自禁地把他抱住,在他脸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抓兔子是件非常开心的事,何必搞得自己这么的累。” “睿鸣,我好爱你。”董小南抱住他,重重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对,我啊,”孙睿鸣点点她的小俏鼻,“要的就是这句话,我宁肯你爱我,更愿意没有兔子吃。” “我抓兔子也不是为了吃啊,”董小南也颇觉好笑,“我是因为喜欢兔子才去抓它的。” “我知道,就像,你是因 为喜欢我,所以才嫁给我,对吗?” “对!”董小南重重地点头,“叭”地在孙睿鸣脸上亲了一下,“我是因为喜欢你,喜欢你所以才嫁给你,因为喜欢抓兔子,所以才去抓兔子,喜欢山上的生活,所以才呆在山里……” “嗯,那就去抓兔子吧。”孙睿鸣摸摸她的头,脸上尽是笑。 “那相公,”董小南冲他做了一个怪脸,“我进山抓兔子了?” “嗯。” 孙睿鸣站在树林边,看着董小南轻盈灵巧地钻进树林里,他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外边,守着。 董小南脚步轻巧地在树林里穿梭着,他确实喜欢这样的生活,来去自由,树林里的空气很清新,让她可以有一种身心都飞起来的感觉。 “呜呜——”董小南不禁叫了两声,振得树上的鸟儿扑棱棱飞起。 “睿鸣,”她把双手拢在唇边,大声地喊道,“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喜欢我,”男人忽然像野兔子一般从后面钻出来,搂住她的腰,“那就大声地喊出来,刚刚在外面为什么不说?还要跑到这里面来说?你这话要是让我听见,肯定高兴得发疯。” “你会发疯吗?”董小南转过头,亲亲他的脸颊。 “当然。”孙睿鸣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攀住根枝条,两个人就在空中晃悠起来,丝丝凉风从他们耳边扫过。 “快活吗?” “当然了。” 董小南转头亲亲他的脸颊:“我好快活,从来没有这样的快活,幸福就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从内心深处涌出,我爱着这样的你,你也爱着这样的我,我们在一起,就是整个世界……” “是的,我们在一起,就是整个世界。” 孙睿鸣深深地嗅着她发间清香:“小南,我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纵然一千一万次,我还是说爱你……” “呀,小兔子!”董小南忽然叫了一声,从树上跃下去,果然 看见一只白色的兔子,在草丛里一蹿而过,董小南兴奋得一颗心怦怦乱跳,蹑手蹑脚地靠过去,那只小兔子似乎是有意想逗她,在草丛里停了下来,两只红红的小眼珠不停地转啊转。 “小兔子,”董小南靠过去,轻声哄着它,“千万别乱动啊,我很喜欢你,非常非常地喜欢你,你跟我走,好不好?” 小兔子不言不语,只是转动着粉红色的小耳朵,看上去可爱极了。 董小南摩拳擦掌一会儿,猛地扑上去,结果那兔子却“嗖”地一声跳走了,董小南紧跟着追上去,孙睿鸣在后面喊着:“小心一点,小南你小心一点……” 董小南两眼只盯着兔子,结果忘记了脚下的陷阱,扑通一声掉了下去,孙睿鸣赶紧跑过去,伸手将她拉上来,不停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小南你怎么样?” 董小南沉着一张脸不说话。 孙睿鸣心痛极了,弯下腰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小南……” “我,我脚扭了。” “让我看看。”孙睿鸣赶紧着替她解开袜子,替她仔细检查着脚踝,却见那里光滑如玉,半点伤痕都没有。 孙睿鸣眨眨眼,什么都没说。 “我骗了你。”董小南深深望进他的眼底,“我骗了你,你生气吗?” “我……”孙睿鸣却笑了,“我怎么会生气呢,傻丫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你,我对你的心,一生一世永不改变……” 董小南不再言语,趴在他的胸口,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 “怦,怦,怦……”每一次,那样强健有力,那样清晰,让她听得那么清楚。 紧紧地抱着男子的腰,她笑得好幸福,好幸福。 过了许久,孙睿鸣才扶着她站起来,柔声安慰她道:“我们回去吧傻丫头。” “嗯。”董小南点点头,任由孙睿鸣拉起她的手,慢慢地,朝下山的路走去,晚霞的光洒在他们的身上,让此 时的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幅完美的画。 他们的世界,就像一个纯净的桃花源,不容许任何外力的入侵。 我不会让尘俗间任何的人,任何的事伤害你,我也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你,这份执着如此之深。 我们会握紧彼此的手,一直一直走下去,我们不会畏惧前途任何一丝艰险,因为相爱了,所以,因为很相爱,所以更坚持,哪怕是****地狱十重,也没有办法阻拦我们在一起。 我想和你在一起,如此执着如此执烈,我一定要和在一起。 有一天我穿过了地狱的烈火回头看,才会发现在原点之初错过了什么,那一刻我心如刀割…… 回到家里,天色已然黑尽,孙睿鸣让董小南先回屋子里歇息,然后走进厨房做饭。 董小南在屋子里,慢慢地整理着东西,她把所有的物品一样样收拾好,再把地擦干净,然后坐在窗上,十分安静地看着天幕上那一轮明净的月亮。 好明净的月亮,照耀着这一片土地,董小南觉得,自己心里安静极了,十分地安静。 她好像看见那无边浩瀚的湖面上,冉冉升起一轮明月,将整个世界照亮…… 月亮升起来了。 它把整个世界照得纤尘不染,董小南像是看见自己的灵魂,赤-裸着双足从身体里飞出来,在云端曼步,飞舞,那么纯净,那么美丽…… 那是自己吗? 那真的是自己吗? 董小南微微地笑。 应该是自己吧?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孙睿鸣身沐一身月色走进,手里端着碗荷包蛋。 “小南,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夫君的手艺,自然是一流的。”董小南看着他,桀然一笑。 孙睿鸣搁下碗,过来将她抱住,亲亲她的额头:“丫头……你又怎么了?” “没有呀。”董小南冲他微微地笑,“我没有呀。” “傻丫头,别胡思乱想,”孙睿鸣不住地哄她,“快吃饭。” 第140章 在森林里 端着那只瓷碗,董小南的手不停地抖颤。 “丫头,丫头你怎么?” “没事。”转过身去,董小南的泪水扑簌簌直往下掉。 “好好地你哭什么。”孙睿鸣拿了一块绢布,细细替她擦拭着眼泪,“别哭了,丫头,丫头不是很坚强的吗?” “坚强吗?”董小南摇头。 “先吃饭,啊。” 拭去泪水,董小南再没有言语,接过碗慢慢地吃着饭。 “我先出去了。” 等孙睿鸣离开,董小南才搁下碗,忽然间跑了出去,抱住一棵树放声大哭。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而且哭得特别特别地厉害,简直有地动山摇之慨…… 整座大山似乎也随着她的呜咽而剧烈地抖颤起来,天空中阴云漫转,狂风呼啸,飞沙走石。 孙睿鸣被吓呆了,他很少见她这样,很少很少,他站在一旁,甚至不敢靠近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问她,只是心紧紧地揪成一团。 直到董小南哭够了,孙睿鸣方才上前将她抱住,轻轻地问道:“丫头,你怎么了丫头?” “睿鸣——”董小南转头看他一眼,“你先离开一下,好吗?” “离开?”孙睿鸣疑惑地看了看自己——要他离开吗? “我能去哪里呢?丫头,你要把我撵到哪里去呢?” 董小南十分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即使我现在发作,发作得很厉害,你也不会离我而去吗?” “不会。”孙睿鸣非但没有走开,反而上前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丫头,我就守在你身边,我哪里都不去,我寸步不离。” 董小南深深地望进他眸中,体会着他的心跳,他的呼吸,忽然间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和从前不同了。 “发泄吧,有什么需要发泄的,你都尽情地发泄吧。” “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听?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会——” “嗯。”孙睿鸣重重点头,“是的丫头,不管你说什么 ,我都会听,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 董小南抱住他的脖子,呜呜大哭起来。 孙睿鸣紧紧地抱着她,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后背。 “丫头别哭了,丫头别委屈,丫头,你有什么就说。” “睿鸣——”董小南却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或许只是心里难受,所以需要宣泄。 “我不想受伤,不想自己再受到任何一丝伤害。” “我知道。”孙睿鸣深深地点头,“我都知道,丫头我会保护你的,我会好好地保护你。” “嗯。”董小南终于安静下来,也许,她真地应该很安静,好好地安静,不闹也不吵,她会守在孙睿鸣身边,和他一起天长地久。 “我只是想要一段天长地久的感情,我只是想要一个感情的桃花源,我只是想和自己最爱的人,安安静静地在一起,倘若两个人,不是因为相爱而在一起,那为什么要在一起呢?” 董小南哭够了,趴在孙睿鸣身边,十分安静地睡去,她的呼吸那么甜美,眉宇之间净是安宁,孙睿鸣紧紧地抱着她,忽然间有些不知所措。 是他做得不够好吗?为什么尽是让她受到伤害? 是的。 丫头,我会保护你的,我会好好地保护你,孙睿鸣紧紧地护着董小南,紧紧地抱着她,一分一秒都不肯松手。 快到傍晚时,董小南才醒来,睁开一双眼,呆呆地看着天空。 “丫头,”孙睿鸣拍拍她的脸颊,“你觉得怎么样?” “已经好了。” “真的?” “真的。” “丫头。” “嗯。” “有什么事你说出来。” “我没事。” “你走吧。” “丫头……” “我真地没事。”董小南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你快走吧。” 孙睿鸣只好起身走开了,但是一颗心始终系在董小南的身上。 傍晚时,董小南起身,走出房间,开始收拾东西,她把所有的物事一 件件收拾好,打理清楚,孙睿鸣想帮忙,她也不让。 夜里,董小南上了床,孙睿鸣方跟过来,在她身边躺下,拿过她的手握住,小心翼翼地道:“小南,你怎么了?” “可能是有些不舒服吧。”董小南十分地平静。 “那,我给你揉揉?” “不用了。”董小南摇头,“多睡几个晚上就好了,我想睡觉呢。” “好。”孙睿鸣点头。 董小南钻进被窝里,没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她睡得那么香甜,以至于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孙睿鸣只好在她身边守着。 第二天,淡淡的阳光穿透窗纱,董小南终于睁开了眼,她起身下地,走出屋外,却见明亮的阳光将远远近近的山照得分分明明,清清楚楚,碧绿的树,红红的果子,看起来格外地诱人。 “真好。”董小南倚在门边,不由叹了一声,孙睿鸣赶紧过来将她扶住,“小南,你有没有觉得舒服一点?如果不觉得,那就进去休息一会吧。” 董小南摆摆手:“我在这儿坐着就好。” “那——” “我没事。”董小南抬起头,朝他微微地笑,“什么事都没有,你爱做什么,还做什么去。” “可是——”孙睿鸣的眉头紧紧地皱成一团,“我看你这个模样——” “我说没事,那就没事。” “那好。”孙睿鸣终于点点头,“那我去里边躺一会儿。” “嗯。”董小南点点头,微笑着目送他离去。 等孙睿鸣走了,董小南才伸出手来,接住阳光,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就像长了翅膀似地要飞起来,要飞起来,要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孙睿鸣一直紧张地注视着她,他感觉这段时间董小南似乎又开始有些莫明其妙的动作。 他很想走进她内心深处看一看,那里都有些什么,却又怕董小南不乐意,于是只好强自按捺住自己。 董小南发了很久的呆, 直到外面的夜色完全黑下来,整个人才恢复了一点精神头,进厨房开始洗菜做饭,孙睿鸣立即跟了过去,紧着帮忙。 董小把蔬菜叶子剁成一段一段,搁上香油、调料,做成一锅十分美味的汤,端上桌子。 两人摆放好碗筷,便慢慢地吃起来。 “明天,咱们去山下面玩会儿吧。” “山下?”董小南抬头看了他一眼。 “是啊,老在山上呆着也怪闷的,不如去山下。” “山下……”董小南脑子里轮转过一幕幕影像,山下面那个世界…… “怎么了?” “不想去。”董小南摇头。 “为什么不想去?” “都是坑人的地儿。” 孙睿鸣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都是坑人的地儿……这话一点都不假,外面全是坑人的地儿,山下活像炼狱场。 “那,咱们去山里逛逛?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嗯。”董小南点头。 当下,孙睿鸣便细细收拾了一些东西,第二天清晨带着董小南上了山。 山上的风景仍然那么地美,很美很美,十分地美。 清新的空气确实让董小南恢复了几分灵气,变得活泼起来,她在田野间奔跑跳跃着,就像一只精灵,看着这样的她,孙睿鸣绽露出会心的笑容。 真好。 他就怕她再也没有法子变成从前的模样,他就怕她失去那颗纯澈的,如水晶般的心。 倘若,只有这样的世界才适合你,那么小南,就在这个世界里呆下去吧,一直呆下去。 我愿意陪着这样的你,一生一世。 对,我孙睿鸣宁愿陪着这样的你,宁愿你对外面那个世界一无所知,宁愿你变得像个小傻瓜一样。 晚上,他们寻了一片空地,孙睿鸣扎好帐篷,然后架了一堆火引燃,把白天里找到的野物打理清楚,架在火堆上慢慢地翻烤,没多久,烤肉的香味便散发开来,董小南正要切下一块来尝尝,后面忽然传来一声狼叫,不等 董小南有所反应,孙睿鸣已然反手一刀,将那只狼给杀死了。 董小南心有余悸,看着已经熟了的烤肉,忽然间吃不下去。 “小南?” “没什么。”董小南放下小刀站起身来,走向一旁。 孙睿鸣有些不知所措,紧跟着走过来,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小南你怎么了?” “没什么。”董小南捂着胸口,“只是有些不舒服罢了。” “来,我帮你揉揉。” “不用。”董小南撇开他,自己单独走向一旁,还没站稳,草丛里忽然蹿起一道黑影,猛然将她抱住! 董小南吓了一大跳,不由发出声尖叫! 孙睿鸣赶紧跟过来,一拳将那道黑影打倒在地,仔细看时,竟然是一个男人! 孙睿鸣这一吓非同小可,赶紧将董小南紧紧地护在身后,过了许久,那男人方才慢慢地站起来,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董小南,看得她头皮直发颤。 “滚!”孙睿鸣倒也不欲伤人,只是爆喝一声,那男人竟然不知畏惧,仍然盯着董小南。 “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孙睿鸣冷嗤。 那个男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紧盯着董小南,眼中几乎能蹿**来,孙睿鸣不想再理会他,小心翼翼地护着董小南走开。 “是我不好,”孙睿鸣异常肯定地道,“看样子,我得找个安全的地方。” 他说完,开始动手收拾东西,带着董小南离开了那片空地。 一路之上,董小南始终不言不语,孙睿鸣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看着她:“丫头,你怎么了?” “没怎么。” “你——”孙睿鸣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就在董小南准备抽出手的瞬间,孙睿鸣一把紧紧地抓住了她:“小南!” “我没事。”董小南摇头,眸中忽然绽出一丝很冷很冷的光,孙睿鸣心中一阵难受,暗骂自己蠢,索性靠近董小南,用衣服将她紧紧地裹住,抱着她向前走。 第141章 无价之宝 “我就知道,不该下山的。” “你说什么?” “算了。”董小南摇摇头,她着实不愿意跟他吵,也没有吵的必要,她抬起头来,朝山上看了一眼,“我好想回去。” “嗯。”孙睿鸣赶紧点头,“我带你回去。” 他拥住董小南,施展绝顶轻功,穿过全丛树林,很快便回到小屋前,董小南二话不说,进了小屋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来,孙睿鸣一个人站在外面,很是无措。 他已经尽了最大力量,不让那些事发生,但那些事还是不断发生。 点燃松油灯,孙睿鸣一个人坐在桌边,看着明亮的灯火发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董小南还是不肯出来,孙睿鸣有些着急了,不由近前用力地敲打着门扇:“小南,小南!” 董小南一直没有回答,孙睿鸣真着急了,用力一推门,然后冲了进去,却见董小南一个人躺在床上,用被子紧紧地捂着头。 “小南。”孙睿鸣在床边坐下,满眼关切地道,“小南你别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董小南的声音有些发涩,“只是想一个人呆着。” “怎么能老一个人呆着呢。”孙睿鸣和软了语气劝她。 “我就想一个人呆着。”董小南似乎有意有他斗气,有些负气地道。 “我,”孙睿鸣将手伸进被子里,轻轻地挠她,“傻丫头,傻丫头……我到底哪里不好,你说出来。” “你没有不好。”董小南也有些上火,“就这样吧,是我心里堵得发慌。” “说说,怎么堵得发慌了?因为树林里发生的事?” “不知道。”董小南第一次冲他发火。 孙睿鸣也有些生气,便把手缩回来,不再跟她说话。 两个人难得一次赌气。 可是没一会儿,孙睿鸣又悄悄地靠过去,从身后挠着董小南。 董小南实在受不了,猛然一把掀开被子,拿眼死死地瞪他:“你到底想怎么样嘛?” “跟我说话。”孙睿鸣用命令的口吻道。 “没什么可说。” “没 什么可说也要说。” “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董小南瞪大双眼。 孙睿鸣却嘿嘿地笑了——他就是要她生气,她一生气,就不会把那些不痛快通通抛在脑后,他怕她会闷出病来,怕她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所以想尽方法逗她开心。 “来,你看看,这是什么——”孙睿鸣手掌一翻,掌心里已经多了块晶莹剔透的石头。 “这是什么?”董小南果然开心极了,把那石头拿过来,翻来覆去地仔细看。 “你仔细认认。”孙睿鸣有意卖弄。 董小南把那块石头拿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惊喜地大叫起来:“是钻石,这个是钻石啊!” “对,”孙睿鸣凑过来亲亲她的脸庞,“丫头,这就是你们那儿常说的,钻石。” “天哪!”董小南忍不住惊叹,钻石她当然见过,小小一粒,便价值不菲,而这颗钻石,少说也有几十克拉,那是多少钱? “可惜了,”董小南将钻石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里,左看右看,“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 “这么大的钻石,咱们拿着也没用,要是能带到现代去售卖,倒能值个大价钱,放在咱们家里,不过就是颗漂亮的石头。” “有什么关系?”孙睿鸣摸摸她的头,“咱们就拿它当一盏灯来使,好不好?” “当然好。”董小南微微地笑了,偏着脑袋看他,有时候,连她都觉得,这个男人特别地傻,很傻很傻,傻得可爱。 或许唯有如此的他,可以博她一笑吧。 “我想起一个典故。” “哦?”孙睿鸣双眼闪亮,“说说看。” “古代有个皇帝叫周幽王,为了博褒姒一笑,数次点燃烽火台,引来各方诸候,因为他数次欺骗诸候,到最后外敌入侵时,他再次点燃烽火台,却再无一人前来。” “所以呢?” “所有的人都说,周幽王是个昏君,可是我却觉得,褒姒很幸福,因为她得到了那个男人全部的爱……” “丫头!”孙睿鸣不由紧紧地抱着她 ,任由眼里的泪水一颗颗滚下来,温热的泪水滴在董小南的脸颊上,沿着她的面庞一直往下。 “丫头。”孙睿鸣紧紧地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喊着她的名字,“你放心,我就算拼尽性命不要,这一生,也绝对不会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董小南“哦”了一声,往后躺进枕中,她觉得自己也有些累了。 “丫头。”孙睿鸣俯身亲亲她的脸颊,“我可以上床么?” “瞧你说的。”董小南抬头揉揉他的脸颊,“你当然可以上床。” 孙睿鸣紧紧地抱着她,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彼此间再没有任何的间隙。 “傻丫头。”孙睿鸣不停地吻着她的脸庞,“傻丫头。” 董小南看着他微笑,眼里却不禁落下泪来,她拿起他的手,放在胸膛上,深深凝视着他的眼眸。 “如果有来生,你是否还会记得我?” “记得,当然记得。”孙睿鸣重重地点头,“一生一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真的吗?” “真的。” 董小南合上了眼帘。 这样就好。 无论如何,她来这个世上一遭,总算有人记得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了。 我会把自己生命里最好的岁月,都留在你的记忆里,也许待时光的长河流逝之后,可以淡淡地开出花儿来。 我是如此爱你,所以才在你的生命里一路种下玫瑰,愿它给你带来芬芳和甜美。 我是如此爱你,所以隐藏痛苦不愿让你看见,这红尘如此冰冷而绝望,但因为有你在,所以心才会跳动,心才会觉得,在未来永无尽头的黑暗里,有那样一线光明。 “丫头,你才是我的无价之宝呢。”孙睿鸣紧紧地抱着她,赌咒发誓地道。 “是吗?”董小南揽着他厚实的腰,“纵然有一天,我会做出伤害你的事,你依然如此认为吗?” “是的,我依然如此认为。”孙睿鸣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她的脸颊,“就算你做出伤害我的事,甚至——” “你不必再说了。”董小南捂住他的唇 ,嘴角泛起几许微笑,“能遇见你是我董小南今生最大的福气,爱上你,我一生都不会后悔。” “丫头。” 夫妻俩紧紧地抱在一起,全然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明天,后天,大后天,我都只想在家里呆着,哪儿都不去,好不好?” “好。”孙睿鸣碰碰她的脸颊,“放心吧,从今天开始,我答应你,无论你以后要什么,都依着你,你不想下山,那咱们就不下山,你不想上山,咱们也就不上山……总之,你想怎么样都好。” “嗯。”董小南抱着他,紧紧地抱着他。 就这样吧,什么事都不必多想了。 从第二天开始,日子恢复了正常,董小南收拾屋子,做饭,孙睿鸣去山里打猎,他总是能找到很多猎物,然后把猎物收拾干净,带回家里来,再放进缸里制成肉干。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也渐渐地老了,老得被整个世界忘掉。 阳光晴好。 孙睿鸣躺在摇椅中,仰头看着天空。 一只大雁飞过。 董小南也躺在旁边,两人间搁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了个水果篮,里面放着最新鲜的水果。 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要多想,这样的日子,才是最舒服的。 风轻轻地吹来,白云袅袅。 “快看,快看——”竹屋外忽然传来阵喧哗,“这儿有座屋子。” “要不,咱们进去看看吧。” 董小南站起身来,走到院门前,却见几个青年男女,正探头探脑地朝院子里张望。 “有什么事吗?” “婆婆,”其中一个女孩子脸上泛起微笑,“咱们可以进去讨口水喝吗?” 那一声“婆婆”,很是刺激了董小南一把,不过她很快恢复了镇定,抬手摸摸自己的脸,点头道:“可以,进来吧。” 几个青年人拥进院子里,有一个跑到井边,开始动手抽水,然后拿了个葫芦瓢,舀起清凉的水喂进口中,咕咚咕咚喝下去。 “这水可真清冽,来,你们也来喝一口吧。” 青年男子也凑到井边,手拿葫芦瓢, 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 “这山泉水啊,就是好喝,比咱们家里的可强多了。” “是啊是啊,我还是第一次喝到这样的水呢。” “婆婆,这山里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没有?” “很多地方都很好玩,只是,树林里有野狼,你们可千万得当心。” “有野狼?”几个年青人互相对视一眼,然后其中一个拍着胸脯,非常豪气地笑了,“有野狼正好呢,打上两只带上山去,让他们瞧瞧。” “杜方,你就吹吧,真有野狼来了,只怕你立即闪得连人影都没有,还敢打野狼?” “吹,吹什么吹?”叫杜方的年轻小伙子双眼瞪得浑圆,“我可从来都没有吹过!呆会儿让你仔细看看。” “好,那可就说好了。” 一众青年嘻嘻哈哈地说笑一阵,然后结伴离开了院子。 如果。 如果董小南能预料之后发生的事,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这些青年人离开,不会让他们眼睁睁地去送死,她一定会想尽办法将他们留下。 可是世间没有如果,谁也没有办法预料将来发生的事。 那伙年轻人走后,董小南回到小木桌边坐下,脑子里却不停想着这件事,觉得十分不安。 “老头子。”她碰碰孙睿鸣的胳膊,“你说他们,他们会不会出事啊。” “能出什么事?”孙睿鸣扫了她一眼,“你只管放一百二个心,我看这帮小伙子生龙活虎得紧,不会出事的。” “要不,你还是上山瞧瞧吧。” “让我去瞧?你还真是好心呢,难道就不怕我受伤?” 董小南定睛看他,拿不准他说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倘若他开玩笑,真地不愿搭理那伙子人呢? 董小南便不说话了,自己站起身来,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等她再一次从屋里出来时,却发现院子里空空如也,孙睿鸣已然没了影子。 董小南紧追几步到院门前,探出头看去,却只见到那条弯曲的小路直通向山巅,根本不见孙睿鸣的影子。 他,到底还是去了。 第142章 惨祸 孙睿鸣这一去,直到傍晚才回来,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个小伙子,浑身血污,脸色发白。 “这,这是怎么回事?”董小南吓了一大跳。 “你们几个,按照我说的去做。”孙睿鸣干脆利落地吩咐他们,几个人顿时忙碌起来,准备草药的准备草药,烧热水的烧热水,前前后后忙活个不停。 孙睿鸣替青年收拾妥当,让他在床上好好地躺着,青年呼吸均匀地睡着了,孙睿鸣才一个人走到桌前坐下。 “睿鸣,”董小南走过来,给他倒了杯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跌到山崖下面去了。” “怎么会跌到山崖下面去呢?” “一不小心吧。” “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残废什么的。” “不会有事的。” “……睿鸣。” 董小南两只手摁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揉捏着:“你不要难过。” “我没有难过,对了小南,你给他们做点饭吧。” “好。” 董小南去厨房里,收拾张罗,给那伙子青年人做饭,等她端着饭从屋子里出来,却见青年人正围在桌边。 “大伙儿这是怎么了?”董小南把饭菜搁在桌子上,“先吃饭吧,等吃过饭,就没事了。” “都是我不好。”其中一个青年压低声音道,“如果不是我撺掇大家去爬山。” “怎么是你的错呢?”另一个青年说道,“当初大家都同意了,说好了一起上山,就算是遇到什么问题,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啊。” 先前说话的那个青年抬头看了他一眼,眸中略带感激。 “好了,”另一个青年道,“咱们也别互相指责,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赶紧把阿宏的伤治好。” “大爷,”另一名青年转头看着孙睿鸣,“有办法治好阿宏的伤吗?” “我会尽力。”孙睿鸣无比肯定地道,“我会尽最大力量,治好他的伤。” “嗯 。” 青年们这才互相松了一口气。 “小伙子们,别丧气,我看阿宏的身子骨强健得紧,估摸着过上个七八天,也就痊愈了,到时候,你再和他们一起下山吧。” “七八天?”众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眼中浮出隐隐的犹豫,“我家里还有些事呢,怕是不是能在这儿呆上七八天。” “是啊是啊,时间太长了。” “要不,咱们先回家吧。” “对,先回家。” 孙睿鸣也不留拦他们,任他们自去。 等那伙青年人去了,屋子里安静下来。 “睿鸣,你看上去,怎么心事重重的?” “说不上来。”孙睿鸣也不知该怎么说。 “是因为这个青年受伤的原因吗?” “不。”孙睿鸣摇头,回想起山顶上发生的那些事,忽然就觉得难受。 那伙人原本是一起的,哪知道当那个青年人掉下山崖时,竟无一人上前照看,还是孙睿鸣自己下去,将那青年给背了上来。 “睿鸣?”董小南近前,碰碰他的胳膊,哪晓得孙睿鸣牙关紧咬,一手攥着木椅的扶手,竟簌簌发着抖。 “睿鸣?”董小南赶紧宽慰他,“没事,你不要多想。” “我一会儿就好,让我安静安静。”孙睿鸣摆摆手,有些艰涩地道。 “好。”董小南退了出去。 孙睿鸣很少生气,但倘若一发起脾气来,那可就非同小可,董小南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或许不劝他,让他自己一个人,慢慢地也就好了。 为了逗他开心,董小南特意去摘了些新鲜的菜回来,到晚上煎炒了几个,端上桌子。 转进屋里时,却见孙睿鸣盘膝坐在床上,面色安宁而祥和,董小南便悄悄地退了出去,她知道,这是他宁心静神的方法之一。 一直以来,不管遇到什么事,孙睿鸣只要静坐上半个小时,自会恢复灵台清明,不为外物所扰。 董小南一个人坐在桌边等着,没一会儿, 孙睿鸣从屋子里出来,面色已然恢复了祥和。 “夫君。”董小南立即站起身来,亲自乘了碗汤,递给孙睿鸣。 “小南。”孙睿鸣接过汤碗,微微一笑,“我刚刚,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倘若,咱们现在都依附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是否还能认出彼此?” “哦?”董小南目光微闪,“夫君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这样不好吗?你不是曾经问我,倘若咱们再转世为人,是否还认得彼此吗?” “夫君,”董小南端着碗,眸光深凝,“能遇见夫君,是小南一生一世的福气,夫君,是否后悔选择小南呢?” “当然不会!”孙睿鸣异常肯定地道,“能娶到你,也是我孙睿鸣一生一世的福气!” “好!”董小南高高地举起手中的杯子,“夫君,为你这句话,我们同饮一杯!” 两人碰杯,饮尽酒液。 “小南,那,我们不妨再转世轮回一次,试试看能否将彼此从万丈红尘中认出来。” “怎么试?”董小南也觉得十分地感兴趣。 “这个么。”孙睿鸣神秘地笑笑,“夫君我自有安排,小南千万莫急。” “我不急。”董小南露齿一笑,“我一点都不急,小南相信夫君,很相信夫君。” “从今天晚上开始,我要沐浴更衣,独坐静室,在这期间,你一定不可以打扰我。” “好。”董小南点头。 晚上,董小南给孙睿鸣烧好热水,服侍他洗澡,又把他换洗下来的衣服给收拾妥当,一样一样打理得十分清楚,看着孙睿鸣进了屋子。 董小南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灯下,缝着衣衫。 其实,孙睿鸣到底能做不做得成功,她都不在乎,她只希望他好好地。 孙睿鸣静静地安坐着,仿佛看到天地万物正在旋转,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要给自己和董小南的下一世,安排个怎样的出身呢? 小南,你想 要一个怎样的家? 小南,你想要一个怎样的童年? 如果可以,我想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好好地保护你,让你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等着我来娶你。 孙睿鸣的指尖在那幅画上轻轻地拨动着,想要寻找一处安稳的寄处,把董小南的灵魂给安置进去,可他左挑右选,始终都有些不妥当。 倘若两人从幼时便寄居一处,自然日久生情,尔后可以相伴一生。 我心爱的女子,我该把你放在哪里呢? 孙睿鸣的手有些抖颤。 最后,他还是放弃了。 放在哪里都不妥当,这红尘滚滚,太多的陷阱,太多的脏污,他都不希望她看到。 “小南!” 孙睿鸣踏出屋子的瞬间,董小南霍地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他。 “怎么了?” 孙睿鸣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怎么了?” 孙睿鸣摇头,努力地摇头。 董小南觉得十分地奇怪,不由又加重语气问道:“你怎么了?” “我不放心。” “什么?” “我不放心,一点都不放心,把你放在哪里,我都不放心,最好,你在我的身边,寸步都不要离开,我才可以保护你,我想保护你,很想很想。” “睿鸣?”董小南觉得十分地惊讶,她很少看他这个模样。 孙睿鸣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如果将来某天我不能保护你,你会不会恨我?” “啊?”董小南有些吃惊。 “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吗?” “我实在是怕,万丈红尘之中,会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我怕我们再入红尘之后,便忘记了今生的一切,更怕我不在的时候,你发生什么意外……” 董小南呆呆地看着他,有些无措。 “如果可以,我想你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可是,我也怕你学会保护自己以后,彻底地忘了我,小南,你会忘记我吗?” “我……”董小南也不知道该 怎么说才好。 会忘记他吗? 会不记得他是谁吗? “小南?”孙睿鸣摇摇她的手,“你怎么不说话?” “我……”董小南无言以对——她能说什么?她可以说什么? “你想要一个,怎样的人生呢?想落在什么样的人家里?是不是想要一个慈爱的母亲,一个性格刚强的父亲?” 董小南低着头,没有言语。 “你说话,”孙睿鸣近前,握起她的手,“丫头,你说话,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我……我想在一个很幽静的乡村里长大,是书香门第,我想要一个懂得琴棋诗画的母亲,想要一个顶天立地的父亲,倘若没有战乱,没有灾荒,那就更好了。” 孙睿鸣微微地笑:“那么,你希望在怎样的情况下,遇到一个我?” “我……”董小南偏着头——希望在怎样的情况下,遇着亲爱的一个他呢? 或者是浅浅青溪之上,桃花开满,一阵风吹来,花瓣纷纷扬扬,然后从那树林之中,走出一个白衣翩然的公子,上前牵起她的手:“姑娘,请问芳名?” 那个时候她会微微地笑,会安恬地偎在他的怀里,会跟着他走进一个新的桃花源,去过他们最甜美的日子,就是这样吧,就是这样的吧。 一个女人一生最完美的想象,就是有一个爱她的夫君,生一堆活泼可爱的孩子。 董小南潸然落下泪来。 “你别哭啊。”孙睿鸣赶紧替她拭去腮边的泪水,“丫头你别哭啊,再哭就不漂亮了。” 董小南仰头看着他:“如果有一天我变丑了,你是不是不会再认得我?” “当然不会。”孙睿鸣捧起她的脸庞,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唇角,“不管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的傻丫头。” “那么就行了。”董小南轻轻地偎进他的怀里,“不管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我都会等你的,我会带着我那颗心,一直等你,直到海枯石烂……” 第143章 印记 “那我们说好了,就这样,转世之时,各自随缘,凭着前世的印记,寻找彼此,好不好?” “嗯。”董小南点头,“那,我们以什么,来作为彼此的印记呢?” “这样吧,我在你手腕上画一朵小花,以后不管你走到哪儿,这朵小花都是我们的凭证,好不好?” “小花?”董小南微微仰起头,唇边绽出丝微笑,显然因为孙睿鸣这句话,而颇觉好奇。 “对,小花。” “嗯。”董小南点头,看着孙睿鸣走到桌边,提起一支笔,饱蘸了浓墨,在她的手腕上画上小小一朵花,他画得很仔细,很认真。 “好了。”孙睿鸣搁下笔,非常认真仔细地打量着她手腕上的花,表示满意,“记住了,有这朵花在,你一辈子都是我的,不能嫁给别人,不可以嫁给别人,如果你嫁了别人……” 他把她抱进怀里,抱得那么紧那么紧,一字一句,刻骨铭心:“我罚你一辈子心痛,很心痛很心痛……” “你可真坏!”董小南在他的鼻子上,重重地拧了一把。 “你觉得我很坏?”孙睿鸣吻吻她的额头,“你说我有多坏?” “不知道,你很坏!”董小南冲他吐吐舌头,转身跑开。 这天晚上,一起吃过饭后,他们坐在屋子外面的空地上,仰头看着天空。 “你看——”孙睿鸣抬手指着天空,“那就是咱们俩的本命星。” “本命星?”董小南眼里闪过几许好奇,“什么是本命星?” “其实,人托生于世,不过是一种幻象,今生里所经历的一切,也是幻象,人之生,死,皆有定数,但本命星却仍然在那里——当一个人的肉体消亡之后,灵魂脱离肉体,回到本命星上,在那里等待着进入下一个轮回。” “哦?”董小南点头,“听起来,很神秘。” “是啊。”孙睿 鸣把她的手拿过来,仔细看着那朵小花儿,“这是我给你做的印记,等你来世投胎之时,我一定会看到这朵印记,你会是我最爱的人。” “你会很爱我?我们会深深地相爱?” “是的,万丈红尘,无论你在何处,我都会与你,深深地相爱,无比地相爱,一次又一次激烈地相爱。” 一次又一次激烈的相爱? 董小南不由掩唇失笑——相爱还要很激烈? “你傻笑什么?”孙睿鸣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没什么。”董小南摇头,“只是觉得奇怪,觉得好奇怪,为什么相隔千万里的距离,还是阻止不了两个人彼此互相思念?” “这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千里姻缘,一线牵?” “嗯。”孙睿鸣点头,“傻丫头,我爱你,我很爱你,记住,我会一直爱你,一直一直很爱你。” “我知道了。”董小南的话刚说完,忽然感觉身体一阵发热,然后轻飘飘地朝空中飞去,那种感觉,真是奇怪极了,她看着自己飞向空中,飞向一个巨大的漩涡…… “夫君!” 孙睿鸣站起身来,指尖弹出朵火花,落在草屋顶上,立即燃烧起来,没一会儿,那熊熊的火光便吞没了一切…… 这是什么? 董小南惊讶至极地睁大双眼——破破烂烂的瓦房,躺在草丛里不停低吟的妇人,这都什么啊?董小南心中暗暗叫苦,睿鸣啊睿鸣,我的宝贝相公,不是说,给我安排一个很好的出身吗?难道你是想塑造一个女强人?我怕将来见了面,你认不出我,我更认不出你啊。 董小南呜呜哇哇哭了两声,便听到一声粗厉的震喝:“哭,你他娘的还知道哭,又是一个女儿,赔钱货!” 董小南瞬间瞪大了眼,这这这,什么跟什么?赔钱货?她重生好几次,还从来没有听到一个男人,如此诅 咒自己刚刚出生的女儿。 脸上忽然一点冰凉,却是女人的**,落到她的脸上,董小南伸过手去,抓起那两团柔软塞进嘴里,用力地吸吮起来,不管怎么样,都得先活下来。 男人离开了,女人抱着董小南,不住地淌眼抹泪,董小南心里难受,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努力地抬起小手,想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却听见女人一声低泣:“孩子,你真是命苦。” 董小南沉默,她并非一无所知的稚子,自然知道命苦是怎么一回事,光从这家人的家境来看,也是非常之凄惨,她不晓得自己到底有怎样一个父亲,又有怎样一个母亲,只是,一想到孙睿鸣,她心里就快乐起来,他一定不会食言,他肯定会来救自己的。 在他来救自己之前,自己一定得好好地活着,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呜呜呜呜。”董小南慢慢地蠕动着,向这个世界发出她的声音,她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名字。 女人喂了她一会儿,没有奶水了,抱着董小南站起身来,把她裹在一块布里包好,然后勉强下地,董小南看着她勉强的模样,心内不由一阵辛酸,刚刚小产,怎么着也该躺在床上休息,这女人却自个儿下了地,还得操持家务,有那么一瞬间,她多么希望自己可以立即长大,长得很大很大,可以帮助她的母亲,只是她太小了,纵然有心,也却无力。 快天黑时,男人醉醺醺地回来了,一进门便将女人推了个趔趄,然后走到锅台边,拿起锅盖,却见里面空空如也,便转头冲女人吼道:“饭呢?怎么没有饭?” “家里没米了。” “没米?”男人冲过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狠狠掼在墙上,“没米你不知道出去买啊?” “没有钱,上哪儿去买?” 男人斜着眼睛看她,然后在她胸脯前揉了一把 :“你跟那个米铺老板,年轻时不是有一腿吗?怎么,现在你老了,他不理你了?” 女人抬起头,双眼通红:“你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怎么不是人话了?”男人邪里邪气,“没有米,那你总得去想法子嘛。” 女人咬着嘴唇,没有言语。 男人哼了声,不再理睬女人,走到床边,仰头躺下,然后呼呼大睡过去。 等他睡熟了,女人才走到门边,看着外面黑糊糊的夜色,不住地抹眼泪。 董小南沉默了,她大概明白,上天把自己送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来了。 天啊,现在她该怎么办呢? 接下来的日子一直都是那样,毫无起色,男人天天出去喝酒,有时会提点东西回来,做好了自己吃,根本不理睬董小南和女人,女人十分胆小,直到男人吃完了,才敢自己偷偷弄一些饭菜吃,也喂董小南,董小南转动眼珠子,暗忖怎么可以帮到女人。 在这样的小破屋里,董小南天天挨饿,还是长大了,三岁的一天,她偷偷跑出去,到人家地里拔了个萝卜,还没送到口中,便被人追着打了回来,幸好董小南跑得很快,藏在一堆杂草里,等外面那人走远了,才从草丛里钻出来,抖抖身上的草叶子,就在那一刻,她看到了一个男孩子。 一个穿戴得十分齐整,正拿着一只鸡腿慢慢啃着的男孩子。 董小南的唾沫一下子涌到了唇边,盯着那只鸡腿傻看。 “你,”男孩子把鸡腿从嘴里拔出来,递给她,“要吃吗?” 董小南很努力地咽着唾沫,她确实十分地想吃,很想吃很想吃,可还是全力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倔强地转过头,一跛一跛地走了。 男孩子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然后又看看手里的鸡腿。 董小南饿着肚子回到家里,饿,很饿,真地很饿,她知道那个叫作爹爹的 男人不会给她什么好吃的,她也知道自己的母亲同样无能为力,她只能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天空。 “吱吱。”几只老鼠叫着在她身边蹿来蹿去,董小南尖叫一声,跳起来让到一旁,看着那只老鼠跑了过去。 “我不去啊。”一阵尖锐的哭声忽然传来,董小南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却见几个人正架着她的母亲,把她从屋子里拉出来,死拖硬拽走。 “娘!”董小南第一次发出呼声,冲过去抱住她母亲的腿,却被她爹一脚踢开,“少捣乱,要不老子把你一块儿卖了。” 董小南心里的怒火噌地蹿起来,张口咬在男人的手背上,男人痛得尖叫一声,把董小南重重地摔在地上。 董小南顽强地爬起来,又一次冲过去。 “嘿!”其中一个男人奇怪地看了董小南一眼,“这小丫头片子还真有股烈劲,阮老三,我看,不如把她也卖给咱们得了。” “行。”阮老三没有半丝犹豫,“给多少钱?” 一个男人蹲下身子来,抓过董小南,掰开她的嘴仔细看了看:“一口价,五两银子。” “六两!” “五两半!” 一阵讨价还价后,年仅三岁的董小南,就被卖给了一群不认识的男人。 他娘的,董小南在心中恶狠狠地骂,这什么爹?? 那伙男人把她和小南娘都送上马车,拉着他们离开了破草屋,送到城里一个小院子里,关在一个房间里。 枣花娘紧紧地抱着小枣花(这一世的董小南),缩在墙角里,就像护小鸡的老鹰。 “枣花,枣花。”枣花娘抱着小枣花,口中不停地喃喃道,“你可真是命苦,你怎么会如此命苦呢?” “娘。”董小南糯糯地叫了一声,“娘,你不要伤心啦,枣花会学本事,枣花会变得很厉害,厉害得足以保护娘亲。” “你——?” 第144章 想念小郎君 “你这个死丫头片子!”男人一把将匕首拔出来,对准枣花的胸口就要插下去,却见小枣花身子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一丝惧色! 男人愣了一下,大概也觉得胜之不武,把匕首丢了,有些泄气地道:“放了她,放了她。” “放了?大彪,前面掌柜可是指了名,要她去接客。” “我说放了,那就放了。” 男人有些不耐烦地道。 那几个打手对看一眼,倒真地把枣花娘给放了,然后转身朝外走去。 “等等!”小枣花忽然将他们叫住。 “丫头?”男人转头,疑惑地看着小枣花,“你有什么事?” “我爹,那个混蛋,把我们卖了多少钱?” “你想干什么?” “我为我和我娘自己赎身。” “赎身?”男人看看她,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拿什么给自己赎身?” “拿这个。”董小南提起匕首,对准自己的胸口,那男人顿时不作声了,上上下下地看着她,“小丫头,这样吧,赎身的银子,我们也不要了,你和你娘在这院子里干上五年的活,也就足够了,如何?” “五年的活?”董小南愣了愣。 “嗯,五年的活。” “好。”董小南点头,三岁大的孩子,说话却有一种成年人的凝重。 “大彪,你——” 那个高壮的男人摆摆手:“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看她们娘儿俩,也挺不容易的,还有那个阮老三,也太不是东西,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卖,算了吧。” “谢谢大叔!”其他人还没有说话,董小南已经趴在地上,冲那个男人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其他几个男人也愣住了,董小南这一个头磕下来,倒真没有什么人再敢为难她们娘儿俩。 男人们走了,枣花娘和枣花留在屋子里。 “小枣花,你——” 枣花娘难以置信地看着小枣花。 “娘,”小枣花握住枣花娘的手,“爹不可靠,娘,等咱们存上些银子,你就去向娘讨要一封休书,另外再找个老实可靠的男人 吧。” “枣花?” 小枣花微微一笑,看起来甚为坚强,眉宇之间甚至带着好几分倔强:“娘,枣花会好好地照顾自己,娘请放心吧。” “小枣花!”枣花娘不禁紧紧地抱着小枣花,纵声大哭起来。 “娘。”小枣花微笑着,那笑容愈发地灿烂,“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娘,你要坚强一些,要相信,好日子在后面等着咱们。” “娘听小枣花的。” 从第二天开始,枣花娘俩就开始在大院里认认真真地做活,老实说,这是城里一处暗娼,来来往往的大都是下三滥的男人,有好些男人对枣花娘不怀好意,都被大彪给捶走了。 慢慢地,枣花发现,大彪其实是一个好男人,只是人比较粗鲁,他开始默默地喜欢踏实勤快的枣花娘。 背着人,小枣花问枣花娘心里怎么想,枣花娘十分地不好意思,想她跟阮老三这些年,何尝得着男人半丝温暖与体贴,阮老三对她不是拳打,便是脚踢,渐渐地,枣花娘对男人也失了信心。 大彪经常给枣花娘带一些好吃的,好玩的,渐渐地,两个人越走越亲近,枣花心里也为娘高兴,于是经常给他们制造机会。 两个月后,大彪在院子里请了一桌酒,正式向所有人宣告了自己跟枣花娘的事,枣花也有了一个爹。 大彪对枣花娘很温柔,很体贴,带着她们搬出了大院,住到一个宽敞整洁的小院子里,枣花娘开心极了,每天都乐呵呵地,整个人开始发福。 小枣花再也不会饿肚子,可她心里还存着一件事——那就是寻找孙睿鸣,她要尽快找到已经转世的孙睿鸣。 也不知道自己夫君现在是什么模样。 小院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小枣花经常蹲在树下,看着天空发呆:睿鸣,睿鸣,你现在在哪儿呢?你可知道我在想你?我好想好想你—— 她经常挽起衣袖来,看着那朵小小的花儿发呆。 这是他亲自给她画下来的,说好了这一生,他一定会凭着印记,千山万水地找来。 睿鸣…… “枣花。”枣花娘走过来,蹲在她身边,拿起她的手仔细地看了看,“这是什么啊?” “这是我的——”董小南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娘,”董小南抬头,看着已经变得漂亮丰润的娘,“娘你现在快乐吗?” “娘很快乐。” “娘喜欢彪爹吗?” “喜欢。” 小枣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就好像完成一件大事似的:“娘,你幸福就好。” “枣花,你怎么这样啊。” “枣花你老是心事重重。” “嗯。”小枣花微微地笑,她也在心里惦记着自己的小郎君呢,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有没有被坏人欺负,不过,以小郎君的聪明,只会他欺负别人吧。 捂着嘴,董小南傻傻地笑了,好像看到孙睿鸣小时候的傻模样,还有见到他的第一眼。 上一辈子第一眼看到他,病歪歪地靠在床上,连喝口水都要人服侍,想起来心里就发酸,不知道这一生,还有没有人欺负小郎君,小郎君会托生在哪里呢?是大户人家,还是跟她一样,贫寒小户? 无论如何,她都相信她的睿鸣,相信她的睿鸣不会忘记前世的约定,相信她的睿鸣会万水千山地寻来,相信她的睿鸣…… 每每想到这些,董小南便甜甜地笑了——我的好郎君,我最爱的郎君,你什么时候,会来看我呢? “天上的星星闪啊闪,地上的花儿像太阳。” 晚上,枣花娘坐在树下,抱着小枣花,轻轻摇晃着,一面摇晃,一面唱着歌儿。 小枣花躺在她的怀里,睡得十分香甜。 枣花娘亲亲她的小脸蛋,抱着她站起身来。 大彪还在屋里吃着饭,看见她们娘儿俩进来,遂放下筷子:“怎么?孩子睡着了。” “是啊。”枣花娘点头。 “把孩子搁到床上去吧。”大彪说。 “嗯。”枣花娘走到床铺前,把小枣花放到床上,然后细细地替她盖好被子,又俯身吻吻她的额头。 “枣花乖,枣花乖,枣花乖乖。” “你啊,可真是有福气,生了个这样灵巧的丫头。”大彪把 一颗花生米扔进口中,又仰头灌下半杯酒。 “是啊,”枣花娘点头,“说来我家这丫头,倒跟其他丫头确实极为不同,也不知道她脑子里哪来这么些东西,就咱们的事儿,还是她给弄的呢。” “将来不知道是谁娶了她,定然可主掌江山呢。” “主掌江山?”枣花娘唇边扯出一丝笑,“难不成,咱们这丫头是娘娘命?” 大彪不说话,只是摸了把脸,嘿嘿地笑。 “我倒没有这么多的想法,只愿她找一个好相公,能够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女人的一生啊,还不都系在男人身上?外面打打杀杀,那都是男人的事。” 大彪看她一眼,没有言语。 时间一晃,枣花五岁了,这天,枣花娘带她上街赶集,娘儿俩正站在一处小摊前挑着布,后面一辆囚车驶来,两旁列着兵丁,行人纷纷闪避。 “你们看,你们看,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成囚徒?” “这你都不懂?那叫诛灭九族!” “诛灭九族?什么大的罪,轮得上诛灭九族?” “那就不知道了。” 当枣花看到那个男孩子的第一眼时,整个人就怔住了,任凭她思来想去,也万料不着,自己会在这样的景况下,再次见到他。 蓦然间,枣花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手足冰凉,眼前发黑。 “枣花,枣花。”枣花娘惊讶极了,拿起枣花的手不停摇晃,“枣花你怎么了?” 枣花没有言语,她虽然有着前世的记忆,但毕竟还是太小了,很多事无法自己做决定。 “娘。”她忽然转头,一把握住枣花娘的手,“咱们回家,咱们赶快回家。” “回家?”枣花娘一愣,还以为她是被吓住了,于是一把将她抱起,“好,咱们回家。” 娘儿俩回到家中,枣花立即跑到大彪跟前:“爹,你帮我打听个事儿。” “什么事?” “今天早上街上过来一趟囚车,我想让你帮我打听打听,那囚车里押的到底是什么人。” “囚车?”大彪微微一愣,他虽不怕事,但却 不想招惹官府的人,“丫头,你怎么想打听这事?” “爹,彪爹,”枣花抓着他的手,不住地摇晃,“就当枣花求你,好不好?” 大彪的眉头微微耸起,这枣花叫了他爹几年,还真没求过他什么事,哪知道一开口,便是这样大的一件事。 “爹,行不行嘛?” “好。”大彪点头,站起身来,“我这就出去问问,你们娘俩在家呆着,可千万别多作声。” 且说枣花娘和枣花在家里,一直等着,大彪出去半个小时后回来了,枣花立即围上去:“怎么样,怎么样?” “都打听清楚了,那是淮州府的知府,听说吞没漕银,数额巨大,被朝廷判了罪。” “吞没漕银?”枣花叫起来,“就算吞没漕银,也祸不及家眷啊。” 大彪惊异地看了她一眼:“丫头,你如何懂得这些?” 枣花一下子死死地咬住嘴唇,不管怎么说,她也做了几十年的宰相夫人,对于各种律令条文,那是相当熟悉,虽然年纪小,也知道这件事肯定有文章。 小郎君啊小郎君,你是怎么给自个儿选择栖身处的?倒是一个公候之家,怎么小小年纪,便经此大难? 大彪看着她,愈发觉得奇怪,暗道这丫头心里到底在揣摸什么呢。 为了不让大彪和枣花娘担心,枣花表面上只好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照常跟他们吃饭说笑,大彪只当她一时好奇,便也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天黑了。 枣花坐在树下,一个人想着心事——小郎君会怎么样?会哭吗?会难过吗?会不会被老鼠咬着脚趾头? 想起小郎君的模样,枣花就忍不住偷偷地笑,她真地好喜欢小郎君啊。 真想现在就见到他,告诉他千万不要慌张,不要难过,自己一定会想办法救他的,虽然现在自己也没什么办法,但,能陪在他身边也好啊。 小郎君,你不会泄气的,对不对? 枣花爱小郎君,枣花很爱小郎君,尤其是想起小郎君站在囚车里,却依然玉树临风的俏模样,枣花就忍不住阵阵发痛。 第145章 觉醒 “枣花,枣花。” 枣花娘凑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 “娘。”枣花转头看了她一眼。 “枣花,你这是怎么了?” 枣花摇头——她的心事,怎么能对娘说呢,即使说了,娘也不会明白的。 “你这个丫头。”枣花娘摸摸她的头,最近也觉得女儿愈发地奇怪,但又说不出来,到底奇怪在哪里。 “娘,你回屋吧,我不会有事的。” “好吧。”枣花娘迟迟疑疑地站起身来,回到屋子里,她本来就是一个没见识的妇人,从前跟着阮老三,总是挨打,现在跟着大彪,当然大彪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等娘走了,枣花蹲在树下,一个人默默地继续想着心事,看来,爹和娘都帮不上忙,要想知道小郎君到底出了什么事,还得靠自己,但她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枣花围着树不停地打转,打转,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她苦思无计,遂一个人悄悄从后门溜出去。 长街上冷冷清清的,白天里的那些卖吃的,卖穿的,全都没了人影,枣花左看右看,到底没能鼓起勇气朝小郎君的方向追去,这个时候,她开始异常怀念小郎君那身惊世骇俗的武艺,要是自己当年学得几成,现在也不会如此苦恼,只是,坐等也不是办法,她要如何,才能找到小郎君呢? 对了,都说大街上那个算命的孟瞎子很厉害,不如明天,自己花几个铜板去测个字吧。 枣花算计清楚了,才回到院子里,一个人躺在床上,悄悄地睡熟了,第二天蒙蒙亮,枣花便起了床,从枕头下摸出积攒多时的铜板,再次出了院子。 “孟大叔,孟大叔,帮我测个字。” 听见小女孩儿的声音,孟瞎子微微一愣:“测什么字?” “测一个,鸣字。” “鸣?”孟瞎子翻了翻眼皮,“小姑娘,你这是想找人啊。” “大叔你怎么知道?” “鸣,就是一只鸟儿在叫,这只鸟儿为什么叫呢,很明显,是为了想寻找另一只鸟儿。” “那,孟大叔你知道,另一只鸟儿在哪儿吗?” 孟瞎子抬手,朝东边指了指:“那边,你要找的人,离此五十里地。” “孟大叔,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他?” “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必能 见到你想要找的人。” “谢谢孟大叔。”放下卦金,小枣花一个人跑开了,可是回到家里,她又开始犯起了愁,毕竟她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单独去那么远的地方,谁都不会放心,如果告诉娘和彪爹,他们肯定不会同意。 该怎么办呢?枣花思前想后,决定给他们留一张纸条,然后自己离家寻找小郎君。 枣花翻箱倒柜,总算找到一张皱巴巴的白纸,还有一支秃了头的毛笔,并一锭墨汁,她鼓捣了许久,才磨了半砚磨,歪歪扭扭写了张纸条,用瓷碗压了,搁在桌上,做完这一切,枣花长长舒口气,起身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出门而去。 离开家后,她一路紧赶慢赶,不曾歇息,终于在第二天傍晚,走到一座名叫新邑的县城,进城之后,只见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繁华。 枣花根本无心观赏这些,却也不知怎么打听小郎君的下落,她心里略一转念,暗揣在县衙那里可能会有消息,于是,枣花一路打听,一路走到县衙门口,果然看见门外停着一长溜囚车,而她的小郎君,霍然正在车中! 枣花一颗心顿时怦怦乱跳起来,她本想立即靠过去打听究竟,但囚车四周都站着衙役,让她无计可施。 枣花心里真是急啊,不过,她向来聪明,也知道这个时候近前肯定不行,于是,她躲到一棵树后藏了起来,直到天黑,衙役们打着哈欠都离开了,枣花才从暗影里蹿出来,吱溜跑到囚车前,抬手抓住木栅栏,用力晃了晃。 被关在囚车里的男孩子瞪大眼,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你——”董小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脑子里念头一闪,挽起衣袖,把腕上那朵花露出来,男孩子盯着那朵花,眼里先是绽出丝光芒,继而又黯淡了。 董小南很是沮丧——小郎君,这是你亲自为我画下的,难道你都不认得了吗? “你快走!”男孩子忽然喊了一声。 董小南吓了一跳,转头看时,却见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衙役正朝这边走过来,她还在迟疑,却见男孩子满眸紧张:“快走啊!” 一丝甜蜜在董小南心中浮起——原来,他是在意她的! 深深地朝小郎君看了一眼,董小南方才转头跑开。 “ 你格姥姥的。”那差役走到小郎君跟前,狠狠一个耳光掴在他脸上,“还当自己是公子爷啊?” 小郎君的脸立即肿了半边,却仍然倔强地梗着脖子,董小南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衣摆,喉咙里阵阵发干发涩,她真想跑过去把那个衙役痛揍一顿,可最终,她忍住了。 男孩子似乎是朝她这边看了看,还绽出一丝微笑。 董小南只好蹲在角落时,继续等待,快半夜时,所有的差役终于再也忍不住,各处蹲在角落里,昏昏睡去,董小南再一次跑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两个热乎乎的烧饼,从木栅栏缝里塞进去:“给你。” 男孩子接过烧饼,忽然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郑逢奕。” “我叫枣花。”枣花加重语气道,“你要记住啊,我叫枣花,我叫枣花。” “我记住了。”郑逢奕重重地点头,“你叫枣花。” “你一定不会有事的。”董小南抬手指指天空,“老天爷会保佑你。” 郑逢奕脸上的笑愈发灿烂,让枣花依稀看见上一世的夫君。 “你要照顾好你自己,我一定会来找你,不管千山万水,我都会来找你。” 枣花眨巴眨巴眼,未来如何,她也看不分明,但她很清楚,自己一定会等着小郎君。 如果没有她,小郎君在这世上一定会很孤单很寂寞。 “你,你给我一样东西,留个念想吧。” “念想?”郑逢奕怔愣了许久,方才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我身上只有这个,你要是不嫌弃,那就拿着吧。” “嗯。”枣花点头,接过那柄刀,紧紧地捂在胸前,“郑……公子,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坚强地活着,一定要坚强地活着。” “嗯。”郑逢奕重重点头,“你的话,我都记住了。” 两人又默默地互相对视良久,枣花才慢慢地退到树后,她一直蹲在那里,直到看见一大群人把囚车押走了,才怅然若失地从树后走出来。 县衙前变得空空荡荡,只有几片零星的树叶从头顶飘落,枣花紧紧地将匕首捂在胸前,觉得心的某个位置,就那样空了。 枣花在新邑县城磨蹭了两个时辰,才勾着头慢慢往回来的路上走,快到家时,却看见一个人影子飞快地奔过来。 是彪爹! 彪爹冲到跟前,一 把将她抱住,满脸嗔责地道:“丫头,你跑去哪里了?” “我,我去逛庙会……” “庙会?”彪爹奇怪地看着她,“既然是逛庙会,怎么不跟我说,害得你娘白白担心,在家里不停地哭。” 枣花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大彪奇怪地看着这个孩子——自打他把这娘儿俩领进门开始,就发现枣花跟其他同年纪的女孩子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她总是喜欢一个人呆着,总是喜欢想心事,可每次无论他和枣花娘怎么问,她都不肯开口。 父女俩回到家中,枣花娘立即凑过来,拉起枣花的手上看下看,枣花的表现却十分地平静,只淡淡地道:“娘,我有些累了,睡觉去。” “你这孩子,先吃饭吧。” “不了。”枣花摇摇头,一个人回到屋子里,却听大彪在外面说,“这孩子好生奇怪,似乎有很重的心事,完全不像孩子。” “是啊。”枣花娘点头,“无论什么,她总是藏在心里,不愿同我说。” 枣花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房顶,有很多事,不是她不愿和枣花娘说,而是觉得根本没有意义,告诉她娘,又能怎样呢? 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似乎应该离开家,去寻找自己的“归宿”,抑或者,现在要是有一位侠客出现,她愿意立即跟他走,学一身本事,再去找小郎君! 想到这里,枣花立即变得兴奋起来,她猛然从床上跃起,孰料却一不小心栽倒在地,前额碰出偌大一个疱。 枣花却并不觉得痛,而是一溜烟跑出家门。 “嗳!”枣花娘端着一只粗瓷碗,站在屋门口将她叫住,“去哪里?” “街上!”枣花说完,麻溜奔出家门,又一次跑到孟瞎子的测字摊前。 “孟大叔,你再帮我一次,好不好?” 听到她的声音,孟瞎子抬手捋了捋胡须:“小姑娘,是你啊。” “是,大叔。” “这次又想测什么字?” “这次我不想测字,孟大叔,你想学本事,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位师傅。” “学本事?”她的话显然大大出乎孟瞎子意料。 “想学什么样的本事?” “观天文识地理,强筋健骨,能为常人所不能为。” “小姑娘,”孟瞎子听完,愈发乐呵,“你这话说得倒是蛮有意思 ,能会此几样者,可不是普通人。” “我——”枣花抬头,定定地看着他,“我不能学吗?” “能,当然能。”孟瞎子点头。 “那,我该怎么做?” “这样吧,从下个月起,每逢初九,你便去城东的白马庙,等一个演皮影子戏的老人,把你刚刚同我说过的话,再跟他说一遍,他若答应,这事便成,他若不答应,那谁都没法子。” “白马庙?”枣花微愣,然后挺直身体,朝孟瞎子深深地鞠了个躬,“多谢孟大叔。” 等到了第二个月的初七,枣花果然去了白马庙,可并没有瞧见什么演皮影子戏的老头,她并不着急,回家等着,第二个月又去,还是没有见着,枣花足足等了五个月,终于在一个白雪飘飘的冬天里,见到了那个演皮影子戏的老者。 老者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外袍,单从外表上看去,并无任何出奇处,他搭好了台子,慢慢地演着皮影子戏,台前蹲了几个闲人和一群孩子,个个看得津津有味。 枣花也站在那里,十分安静看着,老者演的是一台梁山伯与祝英台,可谓是唱作俱全,令人潸然泪下,遗憾的是闲人们却没有半点表示,看了也就看了,一笑而过。 老者也不着恼,待戏一演完,便自己安静地收了摊子,将皮影一张张放进木箱里。 “先生好。” 就在他背起箱子准备离去之时,身后忽然传来声童音,老者站住脚,转头看时,却见雪地里站着个穿小棉袄的姑娘,正敛袖朝他施礼。 老者呵呵地笑起来:“小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我想跟着先生学本领。” “本领?”老者目光闪了闪,摸摸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我一个落魄江湖,靠演皮影子戏讨生活的老头,能教你什么本领呢?” “先生觉得,能教枣花什么,那就教枣花什么吧。”枣花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分未改。 老者目光深了,忽然蹲下身子,从地上抓了一把雪,慢慢地揉成团子,递给枣花:“把这个吞下去。” 枣花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张嘴便把雪团子吞下了肚。 老者瞪大眼,仔细看了她许久,方才微微点头:“既如此,丫头,你每月十六,且从此处往西行五里地,在一片竹林里等我。” “多谢先生!” 第146章 习艺 “可以告诉我,你习艺的理由吗?” “为了,保护我最重要的人。” “你最重要的人?” “嗯。”枣花点头。 “那么,为了保护这个人,你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生命。” “当真?” “当真!” 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嗖”的一声,剑光划过,直抵枣花的喉咙,枣花却连眼睛都没有眨。 “丫头。”老者收起剑,面色变得和蔼,伸手摸摸枣花的头,“能让你如此维护,那个混小子还真有福气,将来有一天,一定要把他带到师傅面前,让师傅好好瞧瞧。” 脑海里闪过小郎君的俏模样,枣花不由抿唇而笑。 “那么,你觉得,如何才能帮到你的小郎君?” 枣花咬了咬嘴唇:“首先,我要习得精妙的剑术,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攻击他人,然后,我想习一技之长,养活我和母亲,再然后,我也想学观天文识地理,当然,有再多的本领,我也不嫌弃。” “丫头,你野心可是不小,向我学这么多东西,以何为报?” 枣花略愣了愣,然后站起身来,跪在老者面前,重重叩下头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傅日后若有差遣,枣花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好。”老者点头,“且看在你一颗忠诚之心的份儿上,老夫便把这一身本领教你,倘或有不解之处,你或者问,或者自己认真思考,但有一条,跟着老夫习艺,需每日技玉离身,时时勤加练习。” “枣花记下了。” “学习的过程会非常地枯燥乏味,你也不会厌倦?” “不会。” “需要的时候会很长,也许是十年,二十年,倘若无**成,你是否会放弃?” “不会。” “好。”对于枣花的回答,老者十分满意,于是开始教她初步的入门心法,枣花记得很快,也十分地用功,不知不觉间,已然是日暮时分。 “好了。”老者站起身来,“老夫游历江湖多年, 还是第三次收徒弟。” “第三次?” “嗯,你有一个师兄,一个师姐,将来有机会,或者会见着他们,至于现在,你就好好地练习本领吧。” “是,师傅。” “阿彪,你说咱们家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院里,枣花娘一面在灶前忙碌着,一面忍不住抱怨。 大彪正努力压水,听见枣花娘的话,非常淡然地道:“是你想得太多了吧,我瞧枣花那孩子,挺不错。” “你知道什么啊——”枣花娘忍不住抱怨。 “那,”大彪将一桶水倒进瓦缸里,“你且说说看,枣花哪里不对了?” 枣花娘仔细想,倒也不觉得哪里不对,于是纳闷道:“就感觉,她不像是咱们这种人家的孩子。” “你这话啊,却是说对了,”阿彪直起身来,“前儿个我去大街上问来着,那孟瞎子说,咱们家枣花,是贵人之命呢。” “贵人?”枣花娘却不相信,“是多贵的人?” “那哪是咱们小老百姓能够揣测的?总之,你别胡思乱想就成,孟瞎子的卦多准哪,他说咱们家枣花是贵人,肯定错不了。” 枣花娘仍然十分地迟疑,什么贵人不贵人,她从来没有想过,在她看来,一个女孩子只要平平安安地长大,找个爱她疼她的相公就成。 只是—— “你就别多想了,”大彪把水桶搁到一旁,“安静过几天清闲日子吧。” 枣花娘这才不言语了。 傍晚时分,枣花回到院子里,枣花娘看见她,这才不言语了。 晚间,吃过饭,枣花从怀中掏出一绽银子,递给枣花娘,枣花娘惊奇极了,拿起银子左看右看:“枣花,你这银子,是打哪里来的?” “下棋下来的。” “下棋?”枣花娘深觉惊讶,“下棋也能下出银子来?” “嗯,”枣花埋头扒着饭,“不单下棋能下出银子来,但凡烧瓷,鉴别古物,绣花,都能变成出银子来。” “这倒是新鲜。”枣花娘捧着那银子,简直不 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娘,”枣花抬起头,看着她微微一笑,“以后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在家里好好地享福吧,枣花一定会挣很多的银子。” 枣花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前世的太安来,也不知道太安后来怎么样,是不是娶了新媳妇,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要不要,自己也开一个酒楼呢? 枣花眼里闪过一丝光。 大彪和枣花娘自然不知道她心里有这么大的盘算,都觉得这丫头新奇着呢。 枣花看了他们一眼,知道他们是不懂得这些的,故此便打住了话头。 等吃过饭,枣花便起身回了屋里,大彪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半晌,道:“这丫头大了,心思也活络,将来不知道是谁娶了去,肯定会门丁兴旺。” “我也觉着,这丫头的心劲儿足,怕不是咱们能决断的。” 屋子里,枣花一个人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膝盖,默默地想着心事——小郎君说,要她在这儿等他,可是小郎君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等小郎君回来,她又变成了什么模样?难道真要这样一天天等下去吗? 嗯,倘若在小郎君回来之前,她先自己开一家酒楼,一家棋社,一家茶馆,如果可以,再开一个武馆,该有多好? 一想到这个庞大的计划,枣花整个人都兴奋起来,立即一咕噜坐起身来,拉开抽屉,找出一支毛笔和一叠纸,开始写写画画起来,要怎么做,才能实现这个庞大的目标呢? 首先,是要准备多多的银子,然后,便是要先定地方,再然后……她细一琢磨,脑袋里就冒出很多很多的花样。 那么,就从第一步开始吧,明天,就出去大笔大笔地挣银两。 次日清晨,枣花一大早起来,吃过饭先去棋社,往那正中主位上一座,棋手们三三两两进来,乍然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枣花自己却没笑,从坛中拈起一颗颗棋子,缓缓排在棋枰上,笑声渐渐地低了下去, 从内里走出一个三十开外的棋手,在枣花对面坐下,执子与她博奕起来。 两人棋力相当,至二十五手后方慢慢拉开距离,下到第三十手,男棋手弃子,离座向枣花认输。 接下来,又有三名棋手与枣花对弈,终以败北告终。 棋室里一片安寂,再没人能够言语。 这一天,枣花赢了足足两百银子,当她走出棋室时,所有人都用祟敬的目光看着她。 那还是只是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而且是个小女孩子,真不知道将来长大,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回到家里,枣花却只把其中五十两银子给了枣花娘,剩下的一百五十两自己收了起来,因为有了枣花挣的银子,家里的光景好起来,枣花娘脸上也有了笑意。 枣花还是每天出去挣银子,渐渐地,她的名气传扬开来,找她下棋的人越来越多,彩头也越来越多,最重的一次,达到了一千两。 枣花还是赢了。 到枣花十岁时,她手里已经存了很多的银子,枣花自己私下里盘算,够开一间小茶馆绰绰有余。 枣花便和枣花娘商议这事,奈何枣花娘从来没有见过市面,纵然商量也是白商量,大彪倒是有些意思,就是担心枣花一个人,能不能应付这样的场面。 枣花却是镇定自若,先出面去仔细考查一番,选定城中一处空闲的两层小楼,向房东盘了过来,然后挂招牌招人,生意便开张了,因为她之前在棋社圈的声誉实在太好,所以开张没两天,便来了许多的人,客人们借着喝茶的功夫向枣花讨教棋艺,倒也十分地相得益彰。 因为南来北往的人多了,枣花便向他们探听郑逢奕一家的事,终于,一个从京城来的客商说,郑家一家被判流刑,押往关外,枣花一听,整颗心都揪紧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关外? 那个地方,会是怎样一番苦寒模样?她的小郎君受得了折腾吗? 人虽然还在茶舍里,枣花一颗心却已经飞向 关外,她多么想立即结束这里的一切,也去关外啊。 但是眼下,还不能。 枣花每天打理着茶馆,晚间仍回院子里,枣花娘已经有了大彪的孩子,肚子鼓鼓的,枣花不想她太操劳,总是变着法子给她好吃的,并且要大彪仔细地照顾她,倘若枣花娘有一点不如意,枣花就会数落大彪,如此一来,倒弄得枣花娘十分地过意不去。 且说这日,枣花又在茶楼里忙碌,忽然一伙胡商进来,向她要了茶水慢慢喝着,枣花听他们聊起关外的事,像是十分熟悉,心内不禁一动,遂近前行了个礼:“几位客官,请问是打关外来吗?” “是。”其中一个商人转头,略觉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你这是——” “不知道诸位可知道关外的流徙之地?” “知道。” “那里……苦寒吗?” “流徙之地,自然比不得中原富庶。” “那,流徙的犯人,你们能见着吗?” “关外的人事倒也松,只要使上些银子,自然能见着。” “那,诸位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小姑娘是想?” “我有一位故人,也在关外,不知道诸位能不能帮我转达一下关怀之意?” “你有故人在关外?”胡商深感惊讶——这千里送鸿毛,可是礼轻情义重啊。 “嗯。”枣花点头,“这故人对我相当重要,所以想请诸位,能否帮个忙?” “好说。” “诸位何时离开此地?” “明天早上。” “好。”枣花点头,“今天晚上,我便写上一封书信,打理一包衣物,还有些银两,还请诸位行个方便,至于酬劳,好说。” “酬劳之事,倒也罢,只是你要转托的人是谁?” “他姓郑,叫逢奕,想来如今,也是十一二岁年纪了。” “一个小孩子?他有家人吗?” “有的。”枣花点头,“他和他家人一起,都在关外。” “成。”胡商点头,“小姑娘,你只管去准备罢,我们一定替你带到。” 第147章 有缘人 回到家中,枣花左思右想,写下一封言辞切切的信,自己仔细看了,觉得尚算满意,才掖入信封中,细细缄好,又取了一包散碎银两,唯独这衣服鞋袜,却着实犯愁,一来不知道郑逢奕的身量,二来她于针织女工上一窍不通,枣花想了许久,决定还是转托胡商给郑逢奕买几件棉袍,让他在关外御寒。 次日清早,枣花便带着信和银子带到茶舍,倚在门边眼巴巴地望着,待见到胡商前来,赶紧迎上去:“几位,里面请。” 胡商进了店中,先喝了几口茶,枣花取出物事交与他们,再三嘱咐,胡商承诺,胡商临出门时,枣花才道:“倘若他有回信,你们能捎带,那烦请捎带一个。” “枣花姑娘尽管放心,在下无论如何都会办妥。”胡商见她如此热忱,遂点头答应。 枣花亲自送胡商出门,看着他们走远,方才回到屋里,她心中着实有无限遐思,一桩桩一件件,都与郑逢奕有关,也不知道,小郎君最近怎么样了,有没有冷着,热着,磕着,绊着,枣花光这样想,便觉得心里阵阵发闷发痛。 “枣花姑娘。”小伙计凑过来,满脸关心地道,“你不要紧吧?” “没事。”枣花摇摇头,“你只管忙去吧。” 在茶馆里忙了一天,回到家里,枣花只觉得累,晚饭也没吃,便上床躺下,枣花娘看见,觉得心痛,端着一碗鸡汤走进房里,枣花看见,赶紧坐起身来:“娘。” “不管怎么样,这饭还是要吃的。”枣花娘将汤碗搁在桌上,轻声安慰道,“有什么事,跟娘说吧。” “只是有点累。”枣花把那碗汤端过来,凑到嘴边,慢慢地喝着。 “好喝吗?好喝我再去乘一碗。” “谢谢娘。”枣花看看娘那沉重的身子,“娘,您还是别忙碌了,如果要吃什么,喝什么,我会自个儿照顾自己的。” “傻孩子。”枣花娘点点她的鼻子头,“你是娘的心肝宝贝,娘疼你宠你都来不及,怎么会累呢。” “娘……”枣花握着她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枣花娘端着空碗出去了,枣花躺在床上,默默地想着心事。 又喝了两碗汤后,枣花觉得身子暖融融的,躺在床上安静地睡了过去,梦里似乎看见郑逢 奕拉着她的手,在天上像鸟儿一样飞,快活极了。 “咯咯。”枣花笑着醒来,却只看见眼前的一切都黑呼呼的,她掀开被子下床,点燃一支明烛,烛光把整个屋子照得温暖而明亮,她走到妆台前,拿起一只绣绷,仔细地看着,那上面有一对鸳鸯,歪歪扭扭的,绣得很糟,这还是她偷功夫学的,她在这上头,天分原本也有限。 指尖抚过那鸳鸯,枣花的神情有些怔忡,不由回想起前世,那些恩爱情长,耳鬓厮磨的时光,他们相对坐在桌边,吃着最简单的饭菜,他们互相依靠着坐在树上,仰头看着天空中的繁星。 逢奕,我们的感情,虽然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大生大死,可却有如细水长流,我们互相依偎着彼此,温暖着彼此,一直一直,不会分离。 把绣绷紧紧地抱在胸前,两滴晶莹的泪水从眸中滴落,浸湿绣绷上的鸳鸯,使得那丝线的色彩看上去更加明丽。 日子轻悄悄地向后移去,白天,枣花非常用心地经营着茶楼,夜里,她一个人坐在灯下,会把自己的心情记录下来,然后做一会儿针线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待着自己心上人的消息。 直到第三年的开春,关外传来一封信,竟然还是那个胡商带来的,收到信的那一天,枣花开心极了,一个人拿着信跑上阁楼,打开来一字一句地细读着,小郎君的字还是那般飘逸俊拔,透着一种内隐的刚健,读起来字字入心。 把信纸紧紧地抱在胸前,枣花异常幸福地笑了。 小郎君,总算你还没有忘记我。 回到家里,枣花的话也变得多起来,枣花娘深觉惊奇,忍不住道:“枣花,你今天这是捡了银子了?” 枣花摇头:“没有呀,我从来不捡任何银子,我的钱都是一分一分努力赚回来的。” “哦。”枣花娘点头,“既然不是捡银子了,那你——” “不告诉你。”枣花微微一笑,自己跑进了房间里,嗯,她要把这个秘密藏起来,好好地藏起来,等到小郎君来的那天,再告诉所有的人。 从那天开始,枣花觉得日子有了盼头,整个人也变得像春天里的柳树一样,蓬蓬勃勃地往外抽条子。 时光渐渐逝去,枣花已然长得婷巡玉立,虽还是十三四岁, 然已经有了美人的模样,不少小伙子,媒人婆子都在茶楼四周转来转去,且不说这个,况枣花还自己开了好几间铺子,有卖脂粉的,卖书的,卖杂货的,都交与人打理,自己只做一个总儿。 媒婆们忙里忙外,跑进跑出,争着要给她说一端好亲事,枣花却全都拒绝了,枣花娘甚感纳闷,暗揣一般的小姑娘到了这会儿功夫,都眼巴巴地想郎君,怎么自家这个老不开窍呢? 这天晚饭桌上,枣花娘终于忍不住问:“枣花,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郎君?” “娘,我的亲事,你别管了,我心中已经有人了。” “有人?”枣花娘吃了一惊,“什么人?哪会儿的事?” “娘,这世上太多事,你不会明白的,反正,我的亲事,你和彪爹都不许插手。” “可是——”枣花娘轻叹一口气,“女孩子大了,到底是要嫁人的。” “我知道呢。”枣花点头——这世上男人虽多,有谁及得上她心头那一个? “外间那些媒婆来,且怎么说?” “娘,我自有主张呢。” 枣花娘只好不再说什么了。 次日清晨,枣花便在院门上贴出一张纸,纸上画着条条框框,还有一些黑点,旁边写明,此乃上古棋局,能破此局者,再议亲事。 如此一来,媒婆们都傻眼了,她们都是一帮世俗浊物,哪里懂得这里头的玄机?至于城里那些二皮后生,更是不懂。 枣花的耳根子清净了,原本以为关于自己婚事的风波,就此压了下去,哪晓得这天傍晚,她刚要关茶馆,忽然来了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后生,进门也不说话,先上上下下把枣花打量了一番,然后道:“你就是枣花?” 枣花抬头,有些莫明其妙地看他一眼:“是。” “你的棋局,我破了。” “什么?”枣花略吃一惊,却见那青年将肩上的包袱放在桌上,慢慢打开,从里边取出一张棋盘,并两个瓷坛,一一摆放整齐,然后揭开盖子,从里面取出黑子白子,慢慢摁在棋盘上。 枣花在旁边凝神瞧着,不免越看越是惊讶——这棋局乃是前世孙睿鸣所亲自教她的,即使左近之人也从不曾得知,原以为天下间独一无二,难道说,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青年破了棋局,倒也不催 逼她,只在旁边袖手而立,看枣花如何回答。 枣花直起身来,先冲青年一抱拳:“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小可姓胡,名一清。” “***好。”枣花先蹲了个万福,“却不知***,是凭何解得这棋局?” “倘若我说,是凭自己一己之力,枣花姑娘可相信?” 枣花拿眼瞅瞅他,不言不语,世间聪慧之人本多,倘若遇着一个,倒也不奇怪。 “***看来,是棋中高手,不知可与小女子对阵几局?” “这个自然。” ***点头。 当下,枣花便亲自拿来一副棋子,摆在桌上,她执白先下一子,***应了一手,两人你来我往,对杀起来。 ***出手看似绵软,然则后劲十足,渐渐将枣花的棋给困住,下到第二十四手,枣花弃子认输,第二局,枣花下得十分用心,两人坐在桌边,谁都不说话,这一局棋足足下了一个半时辰,最后清子,却是平局。 “公子果然好棋艺。” “姑娘过奖。”***冲枣花一抱拳。 “公子且在此地,小住数日,如何?” “正有此意。” 两人促谈甚欢,枣花挽留,热情招待,然后将***引至城中一家客栈,吩咐掌柜给最好的上房。 自那以后,***每日必来茶馆,和枣花下棋,互有输赢。 眼见着一月光阴将至,枣花这一晚细细沉思半晌,对镜梳妆一番,次日亲自前往客栈,当***开门看见她的瞬间,整个人呆住,然后退到一旁:“枣花姑娘,请。” 枣花移步入内,但见房舍整洁,桌前还摆放着一本书,不由微微点头。 “今日此来,特为告诉公子一件事。” “哦?” “公子是真心要娶我吗?” “这个自然。” “公子为什么娶我?” “因为枣花姑娘慧质兰心,如此佳人,实在难求难觅。” “那么公子,从前可有过心爱之人?” “这个……”胡一清略一沉吟,还是决定如实作答,“确曾有过。” “公子与她,为何没有般配?” “因为,她长辈不同意。” “公子为何不努力争取?” “我争取过了,”***眼里闪过刹那黯然,“最后,没有成功。” “这可算是公子的一段伤心往事?” “自然。” “那么,公子凭 心而论,咱们之间的亲事能成吗?” “为何不能?” “倘若枣花实言相告,公子是否相信?” “当然,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信。” “那么,枣花要告诉公子,枣花心里有人了。” “有人?” “是。” “他现下在哪里?” “关外。” “枣花姑娘你没有骗我?” “没有。” “如此说来,”青年顿时明了,“你门上那张棋谱,其实是为了挡掉那些媒婆是吗?” “是。” 胡一清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方才一字一句地道:“倘若那人回不来,你当如何?” “他一日不来,我等他一日,一年不来,我等他一年,十年不来,我也等他十年,哪怕,是一生一世。” 没有想到,枣花会把话说得这样绝,胡一清一时无话可答。 还有什么需要再问呢? “我真是钦慕他,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能得着姑娘芳心。” “***,你相信前世今生的约定吗?” “前世?” “对。”枣花挽起衣袖,露出纤腕上的那朵小花,“这是他给我留下的,要我一定等着他,等着他。” 青年忽然间无言以对,然后朝枣花深深一揖:“姑娘情真意切,实在令胡某感佩,胡甘这便离去,至于从前所说婚配之言,胡某悉数收回。” “多谢***。”枣花亦深深地一揖,“***心胸宽厚,将来定有福报,老天定会赐你一位如花美眷。” “希望如此。”胡一清点头,却不免深深地看了枣花一眼,“红尘中能与姑娘相遇,算是一桩幸事,愿与姑娘,结一善缘。” “再谢***。”枣花又拜,“***倘若愿在此处小住,枣花会一应照料周全。” “枣花姑娘说笑了,胡某再不才,也是一男子,昂昂藏藏,行走于天地之间,岂有寄人衣食于他人者?” “***千万别误会。” “在下并不曾误会,谢姑娘美意,胡某原本是一举子,来此投亲,无意间瞧见姑娘门上的棋谱,故而来此,小试身手。” “原来如此。”枣花微微笑道,“如今像***这般有心之人,却也十分地少见了。” “将来,你我必有再会之日,希望那时,姑娘已与爱侣成双成对。” 枣花再三道谢,然后亲自将胡一清送出门外,看着他远去。 第148章 归来 枣花认认真真经营茶楼酒舍,日子越发过得红火。 胡商来过几次,给她捎带来郑逢奕的消息,让枣花觉得有了盼头,她深深地相信着小郎君,相信着小郎君有一天,一定会来的。 郎君,枣花会等着你,好好地等着你。 春天里,枣花娘又生了一个女孩子,大彪见了,心中略有些不喜,故此天天在外头喝酒,也不照顾枣花娘和小女孩儿,枣花几次回家里看见,心里未免生气,于是去找阿彪,和他理论,阿彪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只得又回家里。 这夜傍晚,枣花收拾了东西,关上店门,刚准备回院子,一条人影忽然扑上来,一把紧紧将她抱住,双手往她胸脯上乱摸,口中不三不四地道:“枣花,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 “放开。”枣花冷声低喝。 对方却不肯撒手。 “放开!”枣花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对方略一缩手,然后腆着脸凑上前来,枣花不再多言,一个手肘正中对方腋下,对方哀叫一声,滚倒在地,枣花转身,双目凛凛地直视着他。 男人跳起来,并不惊惧,却撒泼道:“明日清早起来,我便向全城的人叫嚷,说你跟我好过了!” “是吗?”枣花微微冷笑,从怀里摸出一柄匕首,凝空一划,锋利的刀尖自男人耳这擦过,那男人脸颊上立即多了条血痕,他不由得“嗷”地叫了一声,噔噔噔接连往后退,瞪大双眼震惊地看着这个女人。 枣花一步步踏前,手持利刃逼近他:“听着,天下女人不都好欺负,你给我记好了。” 男人打了一个寒颤,灰溜溜地走了。 枣花这才把匕首收好,一个人慢慢地朝小院子走去。 “枣花娘,跟你说个事儿。” 刚进院子,枣花便听见西边房间里传来说话声。 “什么?” “县尉家的公子看上了咱家枣花,想娶她过门呢。” “县尉家的公子?人你可见过?” “见过了,是个干净 利索的小伙子,模样性情倒都是好的。” “这事我可做不了主,枣花说她心里有人了。” “你听她瞎说,哪有什么人?再则自古以来婚姻大事,概由父母作主,她一个女孩子家,懂得什么?” “枣花她……” 枣花娘的声音还没落地,枣花已然冲到窗下,冲着里边大声喊道:“我说过了,我的事不许你们多管!若你们再多说一句,我立即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里面顿时鸦雀无声。 枣花站在窗下良久,确定彪爹他们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方才一个人回到房间里。 躺在床上,她又把那柄匕首拿出来,仔细地看着——小郎君你知道吗?我今天第一次动手伤了个男人,小郎君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我真地好想你。 明月照空庭,榴花轻许人。 寂寞梧桐夜,琴瑟默无声。 枣花越来越慵懒了,每日里不事梳洗,只是一心照顾着铺子,她的产业越来越大,赚的银子越来越多,当然,年纪也越来越大,城里的人开始议论纷纷,女孩子到了二十岁上还不出嫁,那可真是一桩笑话了。 枣花却仍然相当地沉得住气,看着自己的姐妹们一个接一个出嫁,她却仍旧稳如泰山一般。 这日,她站在柜台里,正在拨打着算盘,外头忽然走进来一个人。 抬头的瞬间,枣花听到一阵奇妙的声音,悠扬而动人。 那进门的男子朗眉星目,风度翩翩,腰间悬了一柄长剑,两人久久地对视着,刹那间忘却了所有的一切。 旁边的伙计也呆住了,他们实在没有见过这般俊俏的人,与此地凡夫俗子全然不同。 “关门。” 半晌,枣花只这样说,伙计手脚利索地赶紧关门。 待客店里只剩下两个人,枣花离开柜台,蓦地扑进对方怀里,抱住他的脖颈,用力地吻着:“逢奕,你来了……” 男人却哈哈地笑了,两手揽住她的**,在她脸颊上掐了一把:“小丫头,你怎 么知道,不曾认错人?” “纵然你化成灰,我还是会依然认得。”枣花微微地笑,眼里不禁滚下泪来,“你总算是来了。” “傻瓜。”男人左右看看,然后解下腰间长剑,轻轻搁在桌上。 “小郎君,你家的事?” “皇上大婚,颁下特赦令,所有的犯人都获得了释免,只是,我如今身无长物。” 枣花摇头,但笑不语。 郑逢奕也笑了。 这红尘不管多么冰冷,唯有她这里,是他最温暖的归宿。 于是,第二天伙计们异常惊喜地发现,他们多了一位新掌柜,这位新掌柜的手腕较旧掌柜更加犀利狠辣,简明利索,伙计们暗暗叫苦,从前旧掌柜握权时,他们尚能偷一点懒,如今新掌柜当家,他们愈发是连半点子耍懒的机会都没有了。 三天后,枣花带着新掌柜走进院子,那男子朝着彪爹和枣花娘一个鞠躬弯下腰去,却把枣花娘和彪爹都给吓呆了。 彪爹赶紧起来将男子扶住,枣花娘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坐,快坐。”枣花娘招呼他们坐,自己进厨房忙忙地烧水。 大彪坐在桌边擦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看得出来,这男人绝非寻常人,通身气度令人震惊。 “谢彪爹这些年来倾力照顾枣花,在下感激不尽。” “哪里,哪里。”大彪只是不住哆嗦。 枣花站在男人背后,默默不语,她的小郎君,不管是前世抑或今生,都是那般地光彩照人。 在小院里默坐了一瞬,枣花同着小郎君出了门。 小郎君回头看一眼,因道:“枣花,这儿好歹不是你的家,咱们还是另寻一处地儿,好好地过日子吧。” “嗯。”枣花点头,脸上尽是甜蜜的笑。 回到新院子里,两人开始商议成亲之事,枣花因道:“我在这里认识的人并不多,只在酒楼摆两三桌酒席即可,只是你那边,爹和娘,他们——” “我们先在此处办婚礼,待时机成熟,我再带你回湘 南拜见爹娘,可好?” “一切便依夫君。”枣花深深地弯下腰去,向他行了一礼。 郑逢奕的心踏实下来,拿过枣花的手,掀开她的衣袖,目露深情地看着那朵小花——前世种种,历历在目。 他不禁伸手,深深地将她揽入怀中,亲吻着她的额头:“幸好,幸好老天没有让我们错过。” “是啊。”枣花也点头,“不管是前世,抑或是今生,或者来世,我一定都会等你,等你在万丈红尘之中,一眼将我认出。” “枣花。”郑逢奕一把将她抱出,眸中不由落下泪来。 “从此齐眉举案,夫唱妇随,可好?” “好。”郑逢奕点头,“从此齐眉举案,夫唱妇随。” 又是半个月后,郑逢奕于酒舍中摆酒,相邀乡亲父老,城中不少乡绅纷纷往前,视其百年好合。 那日郑逢奕一身大红喜袍,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器宇轩昂,往堂前一站,羡煞无数人。 “来,喝酒,喝酒。” 酒桌上觥筹交错,人们说着笑着,纷纷称扬这一对金童玉女,真是璧人。 待宾客们退去,郑逢奕携枣花入洞房,只觉心中快慰无比。 长条桌案之上,两支龙凤喜烛默默地燃烧着,红绡帐中,两人面面相对。 “逢奕……”枣花抱紧他的脖颈。 “枣花。”男人在她额头上深深印下一个吻,然后除去她的鞋袜,吻住她的朱唇。 新婚燕尔,恩爱缠绵。 “这一世,我们仍要延续前世的传奇——无论你在哪里,抑或我在哪里,我们的心,都永远地在一起。” “是,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 “翠茗楼新店开张,凡进楼品茶者,均免费赠送茶叶一份,快看快看,这是什么?” 一座新修的楼阁前,人们纷纷驻足细看。 “走吧,进去尝尝,去尝尝。” 人们陆陆续续地进楼,伙计们满脸笑意地穿梭于其间,将新冲的茶叶送到各位客人们面前,客人们端起茶盏细尝了,纷纷点头 :“味道可真是不错。” 当下,便有客人向伙计打听,茶叶多少钱一斤,伙计们均微笑作答,枣花告诉他们,无论来了多少客人,或者客人从哪里来,都一一地仔细登记妥当,还有客人们的喜好,一切等等。 夜里,等伙计们离去,夫妻俩方才关了店门,仔细地盘点。 “枣花,你是打算开一家全国最大的茶店吗?” “夫君想做什么呢?” “嗯,”郑逢奕仔细想,“我其实是想开一家棋社。” “开棋社?”枣花点头,“这想法也挺不错。” “然后呢,武馆,你有了,还有什么来着,总之,慢慢来吧。” 夫妻俩盘算着,都觉得开心极了。 “总之。”枣花拿过他的手,紧紧握住,“夫君,我相信,只要咱们俩在一起,没有什么难题不能解决。” “当然了。”郑逢奕脸上全是笑,“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你家夫君?” 枣花就异常幸福地笑了。 是啊,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难倒她家夫君呢? “得啷个哟,得啷个哟,得哟,得哟,得哟……” 这天早晨,枣花刚出门,便听见大街上传来一阵小儿唱歌的声音,她站在门边,看着那些小孩子一溜烟地跑过去。 阳光洒下来,把大街上的一切照得分分明明。 真是一个晴朗的好天啊! 日子真好! 就是这样的好。 有了夫君,就好像有了一切。 转过身,枣花找来一面镜子,对着镜子细细梳理着头发,郑逢奕从后面走来,接过她手里的梳子,轻轻替她篦着头发。 “青丝如缎,人面桃花,娘子,你可真是美艳不可方物。” 枣花抿唇儿浅笑:“我有那么美吗?” “当然,我家娇妻是这天下间最美的女子。” 枣花轻轻地咬了咬唇角。 或许吧。 她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所以不欲任何人欺辱。 “夫君。”往后躺进男子怀中,枣花轻轻地咬了咬他的下颔,却被他的胡须扎得直痒痒。 第149章 我只有你了 “来,夫君。” 晚上,夫妻俩回到家中,枣花打来一盆热水,搁在郑逢奕的面前,然后用一条湿巾细细地浸湿了热水,一点一点地,枣花替郑逢奕拭去脸上的污渍,她的动作那样细腻而温柔,让郑逢奕眼里充满了感动,不等枣花把事情做完,他已经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要忙了,咱们先一起吃饭吧。” “好。”枣花点头一笑,“夫君请先上坐,我去厨房里把饭菜端出来。” “我去吧。”孙睿鸣却先她一步,进了厨房,把做好的饭菜端出来,搁在桌上,两个人相对而坐,慢慢地吃起来。 “最近筹算了一下,我们已经存了很多银子,故此我想,今年除夕,咱们便去湘南吧。” “夫君可是想念爹娘了?” 郑逢奕放下手中的竹筷:“倒也说不上,只是,不去看他们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你觉得呢?” “夫君觉得如何,那就如何吧。” “哦。” 郑逢奕点头,继续吃饭。 “咚咚。”房门忽然被人敲响,枣花打开门,却看见陈记米铺的老板站在外面,遂把他让了进来。 “陈老板你这是?” “不好意思啊。”陈老板脸上满是堆着笑,“最近手头有点紧,所以想找两位借点银子周转周转。” “借多少?” 陈老板竖起一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一,一百两。” 枣花“哦”了一声回到屋里,很快取了一百两出来,交给陈老板,陈老板接过银子,连连点头哈腰:“两位请放心,四个月后定当归还。” “没事。”枣花摆摆手,“陈老板这是还没有吃饭吧?要不一同吃点饭?” “不必了,不必了。”陈老板连连摆手,“家里娘子和小孩儿都还等着呢。” “那您慢走。”枣花便把陈老板给送了出去。 枣花回到桌边,仔细看郑逢奕,却见他仍旧四平八稳,明白他认可了此事,自己也便安定下来,在桌边坐下。 第二天,郑逢奕便寻了个功夫告诉枣花娘,说自己和枣花会离开些时日,枣花娘听罢,也不好言语什么 ,于是,郑逢奕和枣花忙碌了些时日,眼见着年关将近,便关了店铺,买了足够的货品,雇了辆马车往湘南而去。 坐在温暖的马车里,靠在郑逢奕怀中,枣花双眼微微阖拢:“感觉,好像回到了前世——” 郑逢奕驾着马车,唇角微微绽出丝笑:“快乐吗?” “很快乐。”枣花用力抱紧他,“只要跟夫君在一起,无论哪里,我都会很快乐很快乐。” 郑逢奕淡淡地“哦”了一声,轻轻地摩娑着她的脸庞:“丫头,能跟你在一起,我也很快乐。” “跟我说说,”枣花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你跟他们亲近吗?” “家里有父亲,母亲,一个哥哥,和两个妹妹。” “他们对你好吗?” “父亲很严格,母亲呢,性子十分冷淡,不怎么理会我们,哥哥是个好吃懒做的人,至于两个妹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听你这话,”枣花细心揣测,“他们跟你,似乎不太亲近啊。” “是啊,是不太亲近。”郑逢奕笑笑,“老实说,打一来到这世界,我就感觉心里缺了什么东西似的,就找啊找找啊找,直到那一天——那一天你从树后钻出来,站到我面前,我就知道,那是你了。” “傻子。”枣花怔了一怔,用力朝他怀里挤挤,“你真是个傻子。” “我是傻子吗?”郑逢奕摸摸自己的鼻子,“我很像傻子吗?” “嗯。”枣花微笑点头,“不过,我就喜欢这样的傻子。” 两个人说说笑笑间,只觉光阴如箭,马车穿过一座座村庄,一座座山岗,最后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镇上停下来,郑逢奕带着枣花下了车,拉着她走进院子里,枣花看时,院子里摆着把休闲椅,椅子上坐了个老头,正一面扇着扇子,仰头看着天空。 “来,见过父亲。”郑逢奕把她拉到近前,对老头子道,“父亲,儿子带媳妇回来看你了。” 老头儿抬起头,仔细地扫了他们一眼,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你娘在屋里呢,去瞧瞧吧。“ 郑逢 奕又把枣花带进了里屋,枣花看见一个老太太躺在榻上,正不停地抽着水烟袋子。 “见过娘亲。”枣花上前行礼。 过了许久,老太太方才把烟杆从嘴边拿开,朝着空中喷了一口烟,懒懒地“啊”了一声。 枣花一看这情形,便十分地不喜,但却只能强自隐忍着。 “娘亲,这是您的媳妇儿。” 老太太“嗯”了一声,略摆摆手,郑逢奕便带着枣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郑逢奕安排枣花住进东屋。 关上房门,他看枣花的脸色有些难看,便走过来轻声安慰道:“怎么了?心里觉得不舒服?” “嗯。”枣花点头,她确实觉得心里头很不舒服,十分地不舒服。 “我家里的人……”郑逢奕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一切离枣花的想象太远太远,但事实如此,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没事。”枣花很快摇摇头,她真是不想郑逢奕难过。 “回来看看,尽到心意,然后我们就走。” “好。”枣花点头。 晚上,倒是老爷子掏出钱来,准备了一桌子菜,算是为郑逢奕夫妻接风,席上郑逢奕的大哥和两个小妹只顾埋头吃饭,唯有老爷子,还能和郑逢奕攀谈两句,但意兴却也阑珊,及至郑逢奕拿出礼物来,众人的眼睛方亮了,齐齐围到桌边,郑逢奕把礼物一一分发给大家,众人虚虚地道了两句谢,便各自离开了。 “你家里的人——” 回到房间里,枣花不由抱怨:“怎么比外面的人还冷啊。” 郑逢奕无言以对,他也觉得自己非常地无辜,不晓得该怎么说。 枣花看他一眼,又不忍心责备,最后到底把所有的话给咽了回去。 算了。 第二天清早起来,枣花麻利地收拾着院子,很快将一切弄得井井有条,郑老夫人看见,倒也淡淡地赞扬了她几句。 只在郑家呆了三天,枣花便觉得再也撑不下去,便与郑逢奕商量告辞,郑逢奕带着她向父母亲辞别,郑老爷不过虚喧了几句,郑老夫人还是那副模样,似乎他们走或不走,都没有什么不同。 枣花和 郑逢奕离开了。 坐在马车里,枣花只觉一颗心实在堵得慌,于是看着车窗外的景色默默不语。 “丫头。”郑逢奕碰碰她的胳膊,“你怎么了?” “没事。”枣花摇头,“只是心里略有些难受罢。” “回家呆几天就好了。”郑逢奕轻声地安慰道。 “嗯。” 马车回到城里,却是深夜时分,枣花疲倦到极致,推开院门走进卧室,扑到床上便呼呼大睡过去,郑逢奕心痛她,亲自替她除去鞋袜,洗干净身子,才把她塞进被窝里。 枣花睡得很熟,一直一直没有醒来,郑逢奕坐在于床边,看着这样的她,只觉心中阵阵翻江倒海似地疼痛。 他甚至开始后悔,后悔不该带她回家,带累她生这样大一场气。 “怎么了?”枣花醒来,见郑逢奕还呆坐在床边,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凑近了他,压低嗓音,“夫君,你怎么?” “我让你难受了,是不是?” “不是夫君的错,夫君千万不要多想。”枣花柔声劝道。 “可是我——” “没事啦。”枣花拿过他的手,轻轻地摩娑着,“夫君,你不要多心,我就是有些累,躺一会儿就好。” “我。” “都让你别难过,快进被窝躺躺吧。”枣花把他拉进被窝里,亲了亲他的额头,“你乖一点。” 郑逢奕这才安静下来,觉得心里十分地快活,他躺在枣花身边,握紧她的手,只觉得股股暖流在心底里流淌。 “枣花。”侧过头,他亲亲枣花的脸庞,“这天下间,我只有你了。” “傻瓜。”枣花也亲亲他的脸颊,“别这样想,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一直陪着你,啊。” “嗯。”郑逢奕紧紧地把枣花搂进怀里,“对不起。” “什么?” “我……”郑逢奕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嗯?”枣花抬头,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看着他。 “我,我向阿娘打听过,她说小时候,你的日子很不好过,经常挨饿,挨打……” 郑逢奕说完,重重地一拳打在自己的脑门儿上:“看看这都是什么事儿,我原本 以为,凭自己的能力,可以给你安排一个好人家,很好很好的人家,可是我想错了。” “没事。”枣花赶紧一把握住他的手,“你已经做得很好,再说,无论如何,我有一个很好的阿娘啊,阿娘很爱我,小的时候,混蛋爹经常打我是不假,可是阿娘常把好吃的留下来,都给我。” “跟我细说说,”郑逢奕握紧她的手,“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是不是觉得很苦,很累?” “倒也没有,”枣花趴在他的怀里,一个一个慢慢地数着他的小指头,“我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因为我知道,夫君一定会来救我的。” “可,”郑逢奕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是用力揉着她的脸蛋,“丫头,事实是你救了我啊。” “别计较那么多。”枣花抬头,冲他嫣然一笑,“人生短短数十年,能在一起相亲相爱,已经非常难得。” “丫头。”郑逢奕低头,又开始吻她,这一次,他吻得十分地仔细,很仔细很仔细。 “逢奕……”枣花喃喃地叫着他的名字,“好舍不得你,真希望生生世世,都能和你做夫妻。” “行啊,”郑逢奕点头,“那你生生世世等着我,我一定去娶你,啊?” “嗯。”枣花点头,伸出一根小手指和他勾了勾,“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永不分离。”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永不分离。” 茶楼,酒楼,一切店铺第二日起正式恢复营业,夫妻俩仍然一个主内,一个忙外,配合得相当默契。 “老板。”这日,郑逢奕正在店内忙碌,一个人忽然走了进来。 “什么事?” “我想要一批礼盒,可以吗?” “哦。”郑逢奕点头,“什么价格的?” “这是清单。” 郑逢奕接过单子,仔细地看了看,点头:“成,先付三成银银子。” 对方二话不说,立即掏出四百两银票搁在桌上,郑逢奕看了一眼,再次点头:“成,礼盒四天之内给您备好,您什么时候来取?” “就第四天傍晚。” “嗯。” 第150章 丑妻俊夫 “枣花,今天接了笔大买卖。” “哦?”枣花拨打着算盘珠子,表情十分地镇定,“你拿主意就好。” 郑逢奕便不再多说什么了,自己去库房提货,将一切准备妥当,第四天傍晚,那客商果然准时前来提货,郑逢奕当着他的面,把一切清点清楚,一一交给客商,客商忽然抽出一盒来,撕掉封皮,掀开盖子,用指甲盖儿剔了些茶叶末儿,凑到鼻边仔细闻了闻,然后厉声言道:“好你个郑逢奕,竟然敢给我假货!” 假货?郑逢奕微微一愣,又挑了一撮茶叶儿细闻,果然是假的! 奇怪了,这货是自己亲自点的,当面交的,真的怎么会变成假的?郑逢奕对着客商上下仔细打量,也没瞧出破绽来,但倘若就此作罢,却又失了信誉,当下,郑逢奕仔细想了想,道:“或许是这批货出了问题,这样吧,请您跟我去库房一趟,当面交点清楚,如何?” 那客商没想到郑逢奕会这样说,一时不由愣住。 郑逢奕催促道:“怎么样?” 客商一直没言语。 郑逢奕又道:“要不这样,银票我给您,这趟买卖不做了,成不?” “不做?”看客商的意思,是打算还要索赔,不过,听郑逢奕这样说,他反而无话可答。 最后,客商撇撇嘴,冲郑逢奕一抱拳,告辞离去。 郑逢奕摇摇头,自己关上店门,和枣花相视一笑。 “回家,睡觉。” 两人收拾妥当铺子,回到家里,一起洗了澡,十分安静地睡下。 “逢奕。” “嗯?” “我有个想法。” “说说看。” “等过段时间,咱们关了铺子,到处走走,看看,怎么样?” “好啊。”郑逢奕点头,“我也正有这样的想法,关掉铺子,四处走走,瞧瞧,倒是比什么都强。” 两人计议妥当,呼吸均匀地睡去。 一夜安眠。 次日清晨,夫妻俩一同起身,开张店铺,洒扫庭院。 快正午时,大街上响起一阵鞭炮声,接着马蹄得得,店伙计好奇,都跑了出去,纷纷探头探脑张望,枣花还是站在柜台里,一动不动。 “看看, 人家这气派,真是当官的。”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最为快慰的。” “瞧你这模样,心动了?” “心动不如行动,”另一个伙计拍拍前头那个伙计的肩,“后街李寡妇还等着你呢,多多挣些银子,去会那个小寡妇吧。” “你才小寡妇呢。” 伙计们吵吵闹闹,说说笑笑。 “掌柜。”一名伙计忽然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新科状元冲我们这儿来了。” “是吗?”枣花抬起头来,却见一个身穿大红袍的男子迈步走进店中。 “店家娘子,我要最上好的茶叶。” “既然是状元及第,这样,我做主,送状元爷十盒好茶,十坛美酒。” “多谢店家娘子。”那状元爷说罢,从袖中摸出一张红帖,递到柜台前,“店家娘子请收下这个,两日后去我府上喝酒。” “恭喜状元爷。”枣花接过红帖,轻轻儿放在一旁,然后出柜台把状元送出门去。 恰在此时,外出采买的郑逢奕恰好回来,跳下马车,迈入店门,那新科状元瞅见他,顿时双眼闪亮:“逢奕!” 郑逢奕一愣,立即站住脚细细地打量他:“马冀云?是你?” “是啊是啊。”马冀云也开心极了,上前便给郑逢奕一拳,“你这个家伙,不是说好了,同我一起进京赶考的么?” 郑逢奕微微浅笑,不以为意:“如今我可是没那心劲儿了,什么赶考不赶考,都是年轻时的荒唐想法,如今啊,可是只想着抱老婆滚炕头。” “瞧你这话说的,抱老婆滚炕头,那也是一桩美事嘛,多少人想抱还抱不着呢。” “你——”郑逢奕看他上上下下一身行头,“是高中了今科状元?” “嗯。” “恭喜你啊,苦读多年,总算是得偿心愿,不像我,到如今仍旧一事无成。” “你要是去考,这状元哪轮得到我?”马冀云谦逊地道。 “马兄说笑了。” “状元爷,状元爷——”两人正说着话,不提防好几个媒婆挥着手帕子走进来,“状元爷啊,原来你在这儿,可把我们给找坏了。” “大婶子们找我何事?” “当然是说 媒了,赵财主家那丫头啊,长得可是天姿国色,要人物有人物,要财势有财势,堪配得上你状元爷。” “赵财主算什么?”旁边一个媒婆挤过来,先提着帕子,朝马冀云娇娇一笑,“我要给状元爷提的,可是前知府家的千金大小姐,那可是名门闺秀,比不得小家小户的丫头,上不得台面。” “你那才是小门小户的丫头呢。” 几个媒婆吵了起来,马冀云被他们闹得发昏,额上热汗直冒,正没个开交处,外面一个极丑的妇人走进来,猛然一声大喝:“你们吵什么吵?马小三是我的!” 媒婆们齐齐愣住,然后看着丑妇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媒婆拧着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马小三?马小三是谁?” “我说的马小三,就是他!”丑妇说完,走到马冀云身旁,伸手拧住他的耳朵,把他给硬拖了过去,“你们问问,要是他敢生二心,娶别人不娶我,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媒婆们齐齐鸦雀无声,拿眼去瞧马冀云,令人惊奇的是,马冀云竟然不作声,任由丑妇拿弄。 “状元爷,这女人真是,真是你妻子?” 马冀云愣了好一会儿,方才点头。 媒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无趣地离开了。 “菁菁。”更令伙计们大跌眼镜的是,马冀云握着女子的手,叫得亲热极了,“咱们回去吧。” 两人相携着离去,伙计因叹:“这世道好生不公,如此一个俊美的状元爷,却生是给丑妇糟蹋了。” “你知道什么?”枣花在柜台里道,“一世夫妻,哪里只能光看表面?你们现在只见着马冀云如何风光,却不晓得他从前,其实也是凄苦中过来,那时他这位夫人必定伴在他身侧,是以马状元至今不忘呢。” 众伙计默然,这样高深的道理,他们确实不知。 待伙计们散去,郑逢奕方才凑到枣花跟前,抬起头看她:“夫人,你如何知道马冀云从前许多不如意?” 枣花低头看了他一眼,不言语。 郑逢奕搔头,也觉得十分奇怪。 不过枣花的揣测确实是对的,马冀云从前确实 过得十分凄苦,家徒四壁,身无长物,那个时候,只有夏菁菁陪在他身边,夏菁菁虽然不通文墨,却是个心眼实在的妇人,不管马冀云说什么她都听,马冀云在外遭人数落,她经常是第一个冲出去的,故此,马冀云感怀在心,发誓今生若能发达,非夏菁菁不娶。 “这人世间的事……”郑逢奕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觉得十分地有滋有味,“真是难讲得很。” “大抵是各人得各人的吧。”枣花却是十分地淡然,“人世间谁能得到什么,失去什么,那都是有定数的,人力不可勉强。” “夫人这话我爱听。”郑逢奕笑,又朝枣花举了举杯子,“为夫人这句话,当浮一大 白。” 眼瞅着外面的天色渐至黑尽,枣花便关了店门,和郑逢奕一起回到院中,先将院落收拾清楚,然后各自一同做饭,吃饭,睡下。 半夜里枣花忽然觉得胃里阵阵泛酸,于是起来,到院子里吐出好些个脏物,郑逢奕听见动静,赶紧起身,披着衣服也走到院子,轻声问道:“怎么了?” 枣花摸摸自己的小腹,眉头微微蹙起:“好像是……有了。” “真的?”郑逢奕眼中顿时满含惊喜,上前一把将她扶住,“真的有了?明天找个大夫,且细瞧瞧吧。” “都是你闹的。”枣花转头,娇嗔地打了他一拳。 郑逢奕嘿嘿傻笑。 “现在好了,”枣花碎碎念,“等过段日子,身子变得重了,只怕店里店外所有的活计,都不能操持呢。” “这有什么。”郑逢奕拿起她的手,紧紧握住,“店里的事都交给我,你别管这些,大不了,把阿娘接过来,让她照看你。” “阿娘倒不必,”枣花微微一笑,“阿娘如今上了年纪,怕是不能照看我了,我想在外面雇一个,且让她照看我吧。” “成。”郑逢奕点头,宠溺地捏捏她的脸颊,“都依着你。” 郑逢奕抱起枣花,把她送回房中,塞进被窝里,亲了又亲,第二天起来,枣花却没见着郑逢奕,她披衣下地,还未走出屋子,郑逢奕便端着碗走进来:“看你看你,这是 做什么?” “我,我只是想活动活动。” “别乱动。”郑逢奕把她摁回床上,“你如今可怀着我郑家的骨肉,碰坏了怎生是好?” “哪那么容易坏?”枣花淡然一笑。 郑逢奕却不依她,把她送回床上,递给她一碗汤:“快些喝了吧,小心照看身子。” “嗯。”枣花知道,倘若不喝这汤,他定然又有许多说法,于是接过汤凑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郑逢奕还在旁边不住地问道:“咸不咸?味道怎么样?” “很好喝。”枣花笑得可欢快了,“夫君熬的汤,味道可真是一流。” “爱喝?” “嗯。” “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郑逢奕说完,拿着汤碗起身,进厨房盛了一碗出来,递与枣花,枣花喝得得知极了,郑逢奕看着她,也觉得格外开心。 夫妻俩闲叙了许久的话,郑逢奕方才把一切收拾妥当,叮嘱枣花在家好好歇息,自己一个人离开院子去开店,幸而店里的客人不多,且伙计倒也勤敬,故此郑逢奕觉得颇为省事,看着到了下午,客人渐渐地少了,郑逢奕便吩咐伙计看店,自己出了店,且往菜市去,他想买两尾鱼,给枣花炖汤喝,钱汤补身子,对大人和小孩子都很有好处,他不想枣花受太多的委屈,只想好好地宠着她。 丫头,我会好好地宠着你,一定会对你好的。 到得市集一看,果见着好几个摆鱼摊的,郑逢奕挑了两尾鱼,过秤付罢银子,提着鱼往回走,忽然迎面来了一人,将他叫住:“郑掌柜。” 郑逢奕定睛看时,但见是粮油店的胡掌柜,不由略觉奇怪,遂住了脚:“胡掌柜有何事?” “是这样,我闺女下个月出嫁,想在你家酒店办二十桌席面,如何?” “二十桌?”郑逢奕微愣,然后点头,“行,那你明日来店中下菜单吧。” 两人议定,然后各自丢开手,郑逢奕仍回院中,把那鱼收拾干净妥贴了,放锅里加上清水,熬成一锅汤,然后用碗盛了,端进房里,见枣花躺在床上睡得正香,便没有惊扰她,而是把汤碗搁在桌上,用个茶杯盖盖住。 第151章 天长地久 隔了大半个时辰,枣花醒来,郑逢奕立即凑到近前:“丫头,快喝碗汤。” 枣花抿唇儿一笑,接过汤碗,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着。 郑逢奕站在床边,满眸微笑地看着她。 等喝完汤,枣花方轻轻地把汤碗搁回桌上。 “小宝贝,”郑逢奕在床边蹲下,将脸颊贴到她的肚子上,轻轻地道,“听到爹爹的声音了吗?爹爹很爱你,爹爹很爱很爱你。” 枣花抿唇儿笑了笑,轻轻摩娑着他的头顶,心里觉得快乐已极。 “你说,”郑逢奕仰头看她,“这一世,咱们给宝贝取个什么名字呢?” 听郑逢奕说这话,枣花不由想起前世的皎儿来,幽幽一叹:“取什么名字都好,我只盼着他(她)健健康康地出生,健健康康地长大,无灾无难渡过一生。 “我也这么想。”郑逢奕点头,拿起枣花的手轻轻握住,“咱们家的宝贝,一定地好好地宠,不要再让他(她)吃任何的苦头。” 枣花把他抱进怀里,许久,夫妻俩再没有说话,屋子里洋溢着甜蜜而温馨的气氛。 “好喜欢。”郑逢奕紧紧地揽着枣花的腰,“好喜欢呆在你身边的感觉,很温暖很温暖。” “我也是这样觉得。”枣花低头,抬起手轻轻描摩着他的脸部轮廓,“只想跟在一起,天长地久,直到老去。” 两人缠绵恩爱许久,郑逢奕起身去开店,枣花一个人留在家中,先是找了许多布,裁剪成一小块一小块,打算做成婴儿的衣服,眼瞅着小衣服快成形,枣**边绽出丝温暖的笑,搁了剪子,对着小衣服发呆。 窗外明媚的阳光照进来,把屋子里的一切照得分分明明。 枣花心里妥贴,伸手拍拍小腹:“小家伙,知道吗?你啊,有一个英俊而帅气的爹爹,将来,你一定要像你爹爹一样,聪明,有学问。” 想着儿子的模样,枣花不由得笑了。 “咚咚。”就在枣花沉思的瞬间,院门忽然被人敲响,枣花愣了愣,随即站起身来,打开院门看时,却见一个青年男子站在外面。 枣花不由一怔,随即惊喜地叫起来:“ 你是——胡一清胡大哥?” “是啊,”胡一清脸上满是微笑,“枣花,很高兴见到你,你现在好吗?” “我,”枣花赶紧把他让进屋内,“胡大哥,快进屋子里喝杯茶。” 胡一清的视线落到她隆起的小腹上:“他回来了?” “嗯。”枣花抿抿唇。 “他现在——” “他在前面的茶楼里呢,晌午就到。” 胡一清听到这话,便站住脚:“既如此,那我还是晌午时再来吧。” “胡大哥不必如此,我家相公不是那样的人,胡大哥只管稍坐。” “好。”胡一清点点头,至桌边坐下,枣花遂沏了茶,端来放在桌上,胡一清端起茶盏,浅浅地啜着。 “大哥这一身风尘仆仆,料来是行了很多的路吧。” “是啊。”胡一清点头,“几年来南去北往,果然长了不少见识。” “胡大哥的胸襟气度,总是与常人不同。” “枣花妹子过奖了。” 两人谈得十分投契,不知不觉到了晌午,郑逢奕提着一篮子菜大步走进,看见家里忽然多了个陌生的男人,不由一怔。 “夫君。”枣花起身行礼,“这位是胡大哥。” “在下胡一清。”胡一清赶紧站起身来行礼。 “胡一清?”郑逢奕愣了愣,然后道,“不必多礼,内子曾多次与我说起,说你曾经破过我的棋谱。” “些微薄技,不足挂齿。”胡一清谦逊道。 “胡兄难得到此,请稍坐,待我整治酒菜,稍尽地主之谊。” “郑兄,我来吧。” 胡一清把菜篮子给他,两人一起进了厨房,收拾张罗起来,郑逢奕打理干净鱼,片成一片片,均匀地摆在白瓷盘里,看起来格外地漂亮。 枣花也走进厨房,郑逢奕瞧见她,因笑道:“丫头,你还是出去吧,只管在外面呆着,待菜好了,咱们细细地吃。” “我倒也乐得清闲。”枣花微笑,“不过,在这儿看你们做菜,却也是一种享受呢。” “瞧你这丫头说的。”两个大男人继续忙活。 不出半个时辰,果然弄了一桌子菜,三个人围在桌边,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谈天说地,郑逢奕和胡一清果然 投契,推杯换盏,不一会儿便肝胆相照,声气以投。 吃过饭,两个男人摆棋厮杀,枣花将碗筷等收回厨房。 “胡兄难得到此,不如小住些时日,你我结伴,外出游历一番,如何?” “这倒也甚妙。”胡一清朗声大笑,拍拍自己的大腿,“正合我意,只是,住在此处多有不便,我还是去外面客栈吧。” “也好。” 郑逢奕点头,把胡一清给送出去,亲自将他引至一家客栈,安置妥当,这才回到院里。 “这胡一清,倒是个非凡俗之辈。” “糟了。”枣花抓着茶盘,忽然道。 “怎么?” “我却忘了一事,不知道他娶亲没有。” “娶亲?”郑逢奕不由抬手抓抓头。 “嗯。” “像他那样的人,”郑逢奕默忖了一下,“只怕眼光奇高,寻常女子是瞧不上眼的。” “那倒也是,”枣花点头,“若非如此,他这些年在外头走动,只怕早有了意中人。” “这事不急。”郑逢奕因言道,“对于非世俗之人,要找一个理想的伴侣实在不易,强求不来。” “嗯。”枣花微微一笑,继续做着手上之事。 没过两日,胡一清又来,说是想和郑逢奕去登棋盘山,郑逢奕甚是开怀,便收拾一番同他去了。 两人一去便是五六日,枣花倒也不觉得如何难受,自己在家一样地操持家务,将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 至第七日傍晚,两个男人回来,肩上还扛了许多猎物,胡一清进门便喊:“妹子,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枣花正在里边擦灶台,听见这话,放下抹布出来,见胡一清手里提了只笼子,里面装了只羽毛斑斓的鸟儿。 “好漂亮的小鸟儿啊!”枣花不由跑过去,接过笼子,凑到跟前仔细地看着。 “知道吗?它还会学人讲话呢?” “是吗?”枣花大感惊讶,“让我来试试。” 说完,她凑到笼子边,对着那鸟儿说道:“吃饭喽,吃饭喽!” “吃饭!吃饭!”鸟儿果然学着她的腔调,怪怪地叫了几声,郑逢奕和胡一清听见,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枣花,把这鸟儿拎你屋 里去吧。”郑逢奕因道。 枣花便拎起笼子进了内屋,这边郑逢奕和胡一清把各种野兽或关进笼子,或挂在树上,不停地忙活来忙活去。 “想不到咱们这趟上山,收获倒颇丰富。”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确实是有一定道理的,等过些时日,咱们再去阮湖一带转转,不定可以打些鱼,挖几株药草。” “胡兄是想打这上头的主意?” 胡一清愣了愣:“什么是,打主意?” 郑逢奕赶紧摇手:“胡兄并非俗人,是我拿胡兄当俗人看了。” “没事。”胡一清也摆手,“世上本就俗人多,偶尔遇上一两个不俗的,弄不好最后也变成俗人了。” 两人相视一笑。 收拾停当院落,枣花已经炒花了菜,围着块抹布从厨房里出来,将菜和汤都搁在石头桌子上,招呼郑逢奕和胡一清:“来,快过来吃饭。” 胡一清和郑逢奕去井台边打了水,清洗干净手,用布擦干净了,坐到桌边。 枣花又开了一罐酒,给他们斟上:“来,尝尝,好好尝尝。” 胡一清先挟起颗五香蚕豆放进口中,“嘎嘣”一声咬碎,点头赞道:“这滋味,着实是不错。” “再尝尝我做的腌牛肉。”枣花又给他挟了另一块。 胡一清吃了牛肉,忽然抬头,看着枣花微微地笑,枣花倍觉奇怪,不由眨巴眨巴眼:“胡兄,你笑什么?” “我啊,”胡一清又端过酒杯来,大大地喝了一口,“如今是愈发地不想走了。” “哦?” “在你这儿,是住得舒心,吃得舒心,穿得舒心,样样舒心,你说,我为什么要走啊?” 枣花定定地看着他,生怕他又说出什么胡话来,郑逢奕一双眼睛在二人间穿来梭去,心里也不禁犯了疑窦。 “灶上还烧着汤呢,我去瞅瞅。”枣花低头,往厨房而去,胡一清的目光始终直勾勾地跟着她,郑逢奕看在眼里,倒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端过酒杯来喝了一口。 待吃过饭,郑逢奕亲自送胡一清回客栈,这一次他并没有走,而是跟着胡一清上了楼,走进客房。 “胡兄。” “郑兄。”郑逢奕的 舌头微有些打结,“什么事?” “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郑兄且说来。” “胡兄心里,是不是喜欢着内子?” 胡一清脸上蓦地变色,他向来以恃礼自许,非礼勿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乍然听得此话,不由怔住,可心下,他对那个女子,确实是念念不忘。 “胡兄,说实话吧。” 胡一清没有言语,他自问一生在任何事上都没有亏欠,但是这件事—— 郑逢奕不由轻轻叹息一声:“胡兄不必觉得为难,像枣花那样的女子,本也难寻难觅。” 胡一清叹息。 “胡兄是个性情中人,喜欢了,自然就在心里惦着想着,片刻无法忘怀,只是胡兄,想来枣花已然告诉过你——” “我知道。”胡一清摆手,打住他的话头,“我都知道,你和她乃是前生之约定,今生断不能罢手。” “便是这话。”郑逢奕也点头,“倘若是旁事,相让与胡兄也无妨,可枣花乃我心头至爱,我纵然舍弃性命,也断不肯将她放下。” 胡一清霍地抬头:“你所言是真?” “当然是真!”郑逢奕用力地拍拍胸脯,“倘若有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罢罢罢。”胡一清赶紧将他止住,“这样的誓,怎可胡说?” 郑逢奕便不言语,只定定地瞧着他。 “罢了。”胡一清叹息,“其实,当日我看那棋谱,便知你绝非是凡俗之人,只是还存了不忿之意,故此定要来瞧个清楚明白,如今全然清楚,也全然明白,自然,再没有放心不下的。” “胡兄。”郑逢奕也是满怀感慨,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肺腑之言,两个男人看着彼此,忽然都有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慨。 “愿郑兄和枣花,恩爱情长,白头到老。” “我会的。”郑逢奕深深点头,“我会爱她一生一世,直到终老。” “如此,我也可放心得下了。” 听到这句话,郑逢奕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轻轻地,轻轻地放下。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直觉全然不同,男人能够敏锐地判断男人在想什么,男人不会和任何其他男人,品判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第152章 爱子降世 送走胡一清,郑逢奕回到家里。 “胡大哥走了?” “走了。” 枣花淡淡地“哦”了一声,仍然坐在桌边,慢慢地绣着一双小鞋子。 “你,”郑逢奕走到她跟前,仔细地看看她的脸色,“可有着恼?” “着什么恼?”枣花抬头,略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曾着恼?”郑逢奕却俯下腰,故意要逗她,“真的没有着恼吗?” 枣花咬断线头,摇头:“没有。” “我还以为,”郑逢奕也在桌边坐下,“你会很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郑逢奕本来想说什么,却到底把后面的话给咽了回去。 “饭菜都做好了,在锅里呢。”枣花微微笑道,郑逢奕站起身来,走进厨房,揭开盖子看时,果见锅里煨着米饭,他拿了把铲子,铲起米饭和菜,慢慢地吃着。 等吃完了饭,郑逢奕又收拾好碗筷,重新走出来,见枣花还是坐在那里,一针一线地做着活计,便凑过去,仔细看时,却见她做的是一只虎头鞋。 郑逢奕拿起鞋,仔细地看着,心下只觉无比温馨:“这鞋子,可是做给咱们孩子的?” “当然。” “可真是乖巧。” “难不成,你还想穿?” “是啊,”郑逢奕在桌边坐下,手里仔细地把玩着那只鞋子,“可惜我今生,却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枣花细瞅他一眼:“要不过两日,我也做一双给你穿吧?” “真的?” “当然。” “娘子,还是你最好了。”郑逢奕忍不住小小地撒了一下娇,枣花看着他,异常开心地笑了。 夫妻俩说说笑笑,等收拾妥当一切,方才上床睡觉。 日子恢复了从前的平静,每天郑逢奕出去料理店铺,枣花在家安静做事,准备孩子的小衣服小鞋,把一切料理得妥妥当当。 盛夏已逝,天气一日日转凉,枣花又给郑逢奕做了新的袄子,重新纫了好几床被子,眼见着产期将近,枣花不再劳作,把阿娘接到身边,让她照顾自己,阿娘熬汤煎药,十分地勤敬。 这日枣花喝了一碗猪骨汤,只觉得有些乏累,于是进内室歇息,刚躺上床,小腹忽然一阵抽痛,枣花不由扶着床,哎哟哎哟地叫起来,阿娘听见,赶紧走进屋来:“怎么了?” “我——”枣花指着自己的肚子,“疼,好疼。” “你先忍着。”阿娘宽慰她,“我这就去叫逢奕回来。” 说话间,逢奕已经走进屋里,见枣花如此,倒半点不慌乱,他们俩本是两世夫妻,故此十分默契。 “枣花,你只管放心,我已然找了最好的产婆,一会儿就过来。” 枣花咬牙强忍着疼痛,点头答应。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略显肥胖的产婆果然走了进来,先近前细细搭了会儿枣花的脉,安慰小夫妻俩道:“别慌,都别慌,这孩子的胎位我查过,是顺产呢。” 小夫妻俩都宽下心来,枣花但觉身下一阵一阵疼得厉害,不由轻轻低吟了一声。 产婆走到床的另一头,撑开被子,鼓励枣**:“别慌,深呼吸,啊,深呼吸。” 枣花深深地呼吸了好几次,肚子抽痛得更加厉害。 “阿彪婶,”产婆因叫道,“快去烧滚滚的水来。” “早已备下了。”枣花娘也是个经过事的人,早已将热水,干净的棉布,婴儿的襁褓,什么都准备得齐齐全全的。 “郑大官人,”产婆又对郑逢奕道,“你且去外边候着吧。” 郑逢奕不说话,只定睛去瞧枣花,见她对自己点头,方才安心离去。 “用劲啊,用劲啊。”产婆开始鼓励枣花,其实,不用产婆说,枣花自己也十分地用劲。 幸而枣花身子素来强健,自嫁给郑逢奕之后又着力保养,于是生产进行得十分地顺利,没一会儿,但听得“哇”一声哭叫,胎儿平安落地。 “是个壮小子!”产妇抱着孩子,脸上笑得有如一朵花。 “快,”枣花伸出手去,“快给我细瞧瞧。” 产妇抱着孩子,凑到她近前,枣花见那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不由得微微地笑了,伸手欲将他接过来,产妇却躲开她的手:“我还得给孩子好好洗 洗呢。” “好。”枣花点点头,有些疲惫地合上眼,“拜托大婶了。” 产妇抱着孩子走了出去,没一会儿,郑逢奕走进来,坐在床边,拿起枣花的手,眸中满是感激:“枣花,辛苦你了。” “不。”枣花微微摇头,满眸深情地看着他,“能一次又一次地,与你延续生命,是我的幸福。” “枣花!”郑逢奕紧紧一把握住她的手,亲了又亲。 两人紧紧地相拥着,体会着彼此的心跳,过了许久,产妇抱着孩子走进来,见他们夫妻俩如此,倒不好近前打扰,在旁边默了一瞬方才近前:“郑官人,郑娘子,这便是你们的宝贝。” “宝贝!”枣花欢叫一声,从产妇手中接过孩子,先往他脸蛋上亲了好几下,才对郑逢奕道,“官人,你看咱们的宝贝。” 郑逢奕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拨弄着他的小脸蛋,口中啧啧有声,逗弄着幼儿。 “官人,这一次,又要劳你好生替他想想,姓甚名谁了。” “嗯。”郑逢奕点头,“自然是该这样。” 孩子嘟着小嘴,不停地吐着泡泡,然后转过头来,在枣花胸前拱来拱去。 “孩子肯定是饿了。”枣花解开衣襟,露出半边胸-脯,喂孩子喝奶,小孩子吃得啧啧有声。 娇妻,爱子,店铺,郑逢奕这一生,可谓是应有尽有了,晚间,郑逢奕陪在娇妻身旁,一会儿逗逗孩子,一会儿和枣花说笑,开心极了。 “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真是可爱。”郑逢奕抓着孩子的小手仔细地看了看,“明天我给他做把小剑,再教他兵法。” “兵法?”枣花不由扑哧笑了声,“现在又不是战时,为什么要教孩子学兵法?” “多学点本事,肯定没坏处,将来保护自己的妻儿也好,我郑逢奕的儿子,不能让人说没本事。” “那倒是。”枣花微微浅笑,“那便依你,怎么都依你。” 从第二日起,郑逢奕便减少了在铺子里的时间,多在家里陪着枣花和小孩子。 为了更好地照顾枣花和孩子,郑逢奕还特地雇了两个丫 环和一个老妈子,家里的事基本不用枣花忙碌。 枣花倒真是清闲了,一心一意只做她的郑家少奶奶,那新来的丫环和老妈子都少不得羡慕她,前前后后,殷勤极了。 孩子满月那日,郑逢奕在自家酒楼摆了十来桌,街坊邻居都请了过去,待大家都入了座,郑逢奕便将幼子抱出来抓周。 却说那孩子的手错过金元宝,书册,刀剑,最后却落在一本医典上,牢牢抓住,众人看了便道:“瞧这样,小少爷日后定然是位名医。” 只因瞧着郑逢奕素日厚道,众人都说些话来捧场,满月宴做得圆圆满满,至傍晚方散,夫妻俩觉得都有些疲惫,故携着幼子回到小院里,刚进门,奶妈便上前接过小少爷,一面拍着他的后背,一面逗哄道:“少爷嗳,乖乖少爷……” 听到“少爷”两字,枣花忽然一愣,不由得想起前世的事来,奶妈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花,赶紧赔罪:“少奶奶,是我多嘴。” “没有。”枣花摇头,“不关你的事,你先抱着少爷,好好地安睡去吧。” 奶妈连连点头,方抱着小少爷退了下去。 枣花这才同着郑逢奕一起,回到卧房。 “来,丫头。”郑逢奕把她摁到床边,然后半蹲下身子,拿起她的脚来,轻轻地揉捏着,枣花赶紧握住他的手肘,“夫君,这如何使得?” “我们从前,难道不是这样的?”郑逢奕不以为意,替她除去脚上的鞋袜,又端过来一盆热水,替她轻轻地揉搓着,“丫头,你是我在这世上,最爱之人,我不对你好,还对谁好呢?” 枣花抿抿唇中,眸中充满无限深情:“逢奕……” 郑逢奕把她的双脚细细洗净,又用抹布擦干,起身抱起她,走向床边,将她放进被窝里,又取来木梳,替她细细地梳理着发丝。 屋子里一时安静到极点,只听见两个人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世间夫妻,偏有那许多的磋磨,但是我们——” 郑逢奕执木梳的手停在她的腰际,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枣花却不言语了,她觉得自 己心的某个角落,已然被一种温暖所涨满。 那是自己最纯净的感情。 就像小溪水一样,渐渐地涨起来,涨起来…… “我好像拿出我的心……” “嗯?”郑逢奕掰过她的脸,深深望进她的眸中,“丫头你说什么?” “我说,好想,好想,好想……”枣花缓缓地抬起手,停在自己心脏的位置,“好想拿出我自己的心,仔细地看一看。” “我怎么舍得?”郑逢奕抬起手,把她的手慢慢地摁回去,“你的心啊,还是让它留在身体里吧,千万别拿出来,免得它疼。” 枣花浅浅一笑,偎进郑逢奕怀中。 “丫头。”郑逢奕一下一下,抚弄着她的头发。 “哇哇——”旁边摇篮里的孩子忽然挥手舞脚地痛哭起来,枣花赶紧起身,抱过小孩子,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宝宝乖,宝宝乖乖。” 不管枣花怎么哄,宝宝始终哭个不住,枣花觉得奇怪极了,把襁褓搁在床上,解开绳子仔细地看着,却见宝宝身上不知何时长满了红色的疙瘩,枣花不由一愣,赶紧招手叫过郑逢奕:“你看看,你看看这——” 郑逢奕仔细看了看,心道坏了,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不过,他向来比较镇定,于是淡然道:“无碍,你只管在家里呆着,我带孩子出去瞧瞧。” “我也去吧。”枣花赶紧道。 “没事。”郑逢奕宽慰她道,“料来无妨,你无须担心。” 枣花把郑逢奕送出门,自己回到屋子里,开始仔细地收拾东西,无论如何,孩子生了病,她这做娘亲的,始终都悬着一颗心。 宝宝,宝宝,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娘亲担心死你了。 思来想去,枣花又踱到观音菩萨像前,冲着观音像拜了又拜,口中喃喃道:“南无阿弥驮佛,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你可一定要保佑我的孩子长命百岁,无灾无难。” 枣花说完,便在观音像前跪了下来,冲着观音像重重叩头,她拜了又拜,拜了再拜,又跪在蒲团上喃喃自语,直到一柱香燃尽,方才站起身来。 第153章 无妄之灾 “吱呀”一声门响,郑逢奕推门而入,枣花赶紧站起来,赶紧凑上前:“怎么样?” “大夫说,只是湿疹,过段时间就好。” 枣花紧紧地看着他的双眼:“逢奕,不要骗我,说实话。” “真的。”郑逢奕满眸坦然,没有一丝轻慢之意,正是他这样认真的表情,倒真把枣花给定住了。 “没事。”郑逢奕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着她,“来,咱们进屋里去。” 夫妻俩回到屋中,郑逢奕把孩子放进摇篮里,轻轻替他盖好被子,才直起身来,走到枣花身边,替她掖了掖衣衫:“傻瓜,别担心了,啊?” “夫君……”枣花并没有多言语,只是伸出手去,紧紧地抱住郑逢奕的腰。 “先睡吧。”郑逢奕吻吻她的额头,“厨房里有热水吗?” “有。”枣花点头,转身走进厨房,不多会儿捧来一盆热水,服侍郑逢奕洗漱,郑逢奕把自己打理干净,才走进卧房里,见枣花还坐在灯前发呆,便走过去,两只手摁在她的肩上,柔声安慰道:“丫头,你怎么了?” 枣花抬头,深深地凝视着他的双眸——这是一双怎样的眸子啊,和前世一般深沉,一样清冽,一样满含着对她的关心,对她的爱护,对她的赞许,对她的包容。 她不该让他担心的,倘若他什么都不肯让她知道,那么,她也该快乐的,对不对? “逢奕。”枣花终于微笑起来,“咱们睡吧。” “嗯。”郑逢奕点点头,把孩子也抱到床上,才在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身边躺了下来,他一手紧紧地揽着妻子,一手抱着孩子。 偎在丈夫的怀抱里,枣花的心安定下来,合上眼的瞬间,她朝房顶看了一眼,默默地祈祷,观世间菩萨,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你听到了吗?我如此虔诚地祈祷,祈祷我的孩子能好起来,哪怕要我减寿十年,我也心甘情愿! 郑逢奕躺在她的身边,一动不敢动,他晓得枣花心里肯定异常难受,更明白自己无论怎样安慰她,也无济于事。 只有这样静静地等着,等她的心情平 复下来,可那,那毕竟是他们亲生的孩子啊,孩子倘若有什么,做父母的哪有不担心的? 这一夜,夫妻俩几乎难以成眠,第二日起来,枣花一下床便跑到摇篮边,想解开襁褓查看究竟,就在她的手握住系绳的刹那,郑逢奕的手从一旁伸来,将她握住:“不,不行。” “逢奕?”枣花微觉惊讶。 “还是,让我来照看康儿吧。” “康儿?”枣花重复了一遍。 “对,”郑逢奕点头,“昨天,就在回来的路上,我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永康,郑永康。” 永康? 一听这个名字,拳拳为父之心已然十分地明白,枣花心中一阵触动。 “他会一生一世很健康的。” “嗯。”郑逢奕点头,“我也这样深深地希望着,他会一生一世,很健康。” “逢奕,我们的铺子,你有好一段时间都没去瞧了,今天就去吧,家里的事交给我。” “不。”郑逢奕异常肯定地摇头,“你去看铺子,我来照顾家里。” “这一向,都是我主内,你主外的。” “咱们夫妻之间,何必说这样的话,”郑逢奕微微笑着,“我留在家里,你听我的,行么?” “夫……” 枣花还想说什么,郑逢奕已然沉下脸来:“怎么?夫人这是不信任我吗?” “当然不是。”枣花赶紧摇头,“只是。” “只是什么,好了。”郑逢奕把她推向门外,“丫头,你只管放心地去吧。” 见他执意如此,枣花倒也不好怎样,只得出门而去,她往前走出一段,却并没有走远,而是往拐角处隐住身形,探出头往回看,却见院门已然合拢,联系昨夜种种,枣花内心深处隐约升起浓浓的不安,她真地不想离开,一点都不想离开,可是再呆在家里,郑逢奕只怕—— 咬了咬嘴唇,枣花还是朝茶馆的方向而去,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院门方才再次开启,郑逢奕从院子里探出头来,往空荡荡的路口看了许久,这才回到房里,俯身抱起孩子,大步流星地出了门,径直朝医馆的方向而去。 “大夫,这孩子的病症 ,真地诊断不出来吗?” 医馆内室,郑逢奕满脸焦急。 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捋着胡须,轻轻点头。 “那,大夫可有内行高手推荐?” “阁下这是信不过在下的医术吗?” “可,可此事关系我家小儿性命,我能不着急吗?”郑逢奕也有些上火了。 “阁下请稍安勿躁,小公子这病确实来得奇,医书药典上都无记载,但并不一定十分凶险啊。” 郑逢奕听得稀里糊涂,欲要辩驳,却又不知该如何辩驳。 “阁下且放宽心,按照老夫开出的药方,先煎几剂让小公子服下,以观后效,如何?” 郑逢奕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郑公子千万不要忧心。”老大夫又劝,“自来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倘若公子是大富大贵之相,自可逢凶化吉,倘若——” 老大夫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到此打住了话头。 郑逢奕只能点头,抱起孩子出了门,按照大夫开出的药方,开了汤剂,然后提着药包回到家里,老远却看见家中炊烟袅袅,他不由深感奇怪,枣花不是去店里了吗?怎么又? 细思一瞬,郑逢奕闪在一旁,待心绪平静下来,方才迈着稳健的步伐,推门而入。 他先走进堂屋,但见四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桌子中央摆放着三个菜,一个汤,均是色香味俱全,郑逢奕心中的不安忽然间消失殆尽。 真好。 有家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他走进房里,把永康放进摇篮里,然后走进厨房,从身后揽住枣花的腰,凑唇亲了亲她的脖颈。 枣花的身子略僵了僵,然后动作熟练地铲起菜,放进铜盆里,轻轻搁在灶台上。 夫妻俩把饭菜端上桌,相对坐下。 “吃吧。” 郑逢奕端起碗来,慢慢地吃着。 “店里我看过了,都没什么事,你只管放心。” “哦。” 枣花看了他一眼,到底什么都没说。 待吃过饭,枣花收拾碗筷,郑逢奕把药包拿出来,解开系在上面的绳子,拿起药包走进厨房,寻了个瓦罐,打开纸包,把药草倒进去,然后加上水,放在灶上开始熬 煮,没一会儿,那药罐便开始咕嘟咕嘟冒起热气来,郑逢奕拿了一块湿毛巾,把药罐端起来,将里面的药汁倒进一只碗里,又用扇子扇凉了,方端进内室,坐在床边,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给小永康喝。 小永康喝了两口,大约是觉得太苦,小嘴撇了两下,哭起来,郑逢奕赶紧放下碗,拿过一张湿巾,轻轻拭去他唇边的药渍,口中不禁喃喃道:“乖儿子啊,你可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坚强,比你的父亲更坚强——这药啊,只能治标,可不能治本,你是你娘和你爹亲生的,你娘很爱你,你爹也很爱你,你爹,和你娘,都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好儿子,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一定要坚强勇敢地活下去!” 小永康撇撇嘴,终于不哭了,只是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大约,他也听懂了父亲的话。 郑逢奕笑了,拿起儿子的小手紧紧握住:“好孩子,你要记住,倘若你不坚强,没有人能替你坚强,倘若你不勇敢,没有人能替你勇敢,纵然老天要收了你的命去,你也得坚强地活着,和天斗,和人斗,和命斗,你,要让阎王都怕你,要让鬼神都惧你,明白吗?” “唔唔,唔唔——”小永康似乎是听明白了,挥舞着小手小脚叫起来,郑逢奕搁了碗,索性把他从摇篮里抱起来,放到地上,任由他两只小脚踩着地面,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逢奕,你这是做什么?”枣花恰好走进房间,看到这一幕,不由惊讶地叫起来,赶紧就要抢上前,却被郑逢奕用眼神止住,“你别帮忙,将来的路,得由他自己去走,我们帮得了他一时,却帮不了他一世!” 枣花愣住,她分明感觉,郑逢奕此时的神情,很有几分神圣的味道。 于是,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郑逢奕扶着小孩子,慢慢地朝前走。 “我的乖儿子,将来,你一定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管世人如何欺你,辱你,压你,迫害你,中伤你,非议你,你都得为自己活着,为自己堂堂正正地活着,活出一番风云争 霸的气概来!” “唔唔,唔唔。”小永康似乎是听懂了父亲的话,叫得更欢快了! 看着这样的他们,枣花的心也安定下来,或许,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奋斗不息。 转过身,枣花走出了房间,她感觉,自己对于生活,再次恢复了信心。 郑逢奕说得对,生命是这世上最珍贵的,所以,他们都应该好好地活着,为自己,为家人,勇敢而坚强地活着!! 也许,是上天当真听到了他们的祈祷,半个月后,小永康全身的红疙瘩奇迹般地消失了,就连医馆的大夫看了,都连称惊讶,他仔细地为小永康把过脉,说小永康已经恢复了健康,倘若没有意外,可以长命百岁,郑逢奕和枣花都开心极了,特地在酒楼摆了一天的宴席,请路人喝酒,为儿子祈福,还施粥舍米,广积善德。 晚上,枣花特地准备了贡品,放在香案上,朝着观世音菩萨再三叩拜: “谢菩萨慈悲,施惠于我儿,枣花此生当吃长斋念佛,与人为善,以还天恩。” 在郑逢奕和枣花精心的照料下,小永康一天天长大,越发地清俊可人,坊间的男女老少瞧见他,都少不得捏捏他的小脸颊,或者塞给他一块糖,尤其是一位老而无子的赵老爹,尤其喜欢小永康,总是给他糖葫芦吃,还给他讲故事,小永康也很喜欢赵老爹,没事就在他身前身后跑来跑去。 一晃眼,小永康七岁了,郑逢奕送他去私塾读书,小永康可认真了,无论先生教什么,他都学得很快,每次郑逢奕去私塾接他,先生总是交口称赞,说这孩子将来必定有大出息。 这天,郑逢奕接永康回家,路经医馆,小永康站住脚,好奇地朝里面瞅瞅,只看见一排排柜子,于是忍不住好奇地道:“爹爹,这是什么地方啊?怎么有那么多的人?他们在干嘛?” “他们啊,是生病了。” “病?”小永康疑惑地皱起眉头,“什么是病?” “病,就是身体感觉不舒服。” “身体为什么会不舒服呢?” “这个——”郑逢奕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第154章 学医 “爹爹,我想进去瞧瞧,可以吗?” 郑逢奕微微愣了一瞬,然后点头。 父子俩走进大堂中,小永康十分好奇,这里瞧瞧,那里瞧瞧,这里愀愀,那里瞅瞅,最后,他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透过门缝仔细地看着。 “去去去。”一个小药僮走出来,把他给撵走,“在这儿瞎瞅什么?” “那个——”小永康并没有离去,而是抬手指向里边,“那个人手上,拿的是什么?” 药僮又看了他一眼:“小孩子,别捣乱!” “我没有掏乱!”小永康梗着脖子,“让我看看,让我仔细看看!” “康儿。”郑逢奕走上前来,一把摁住他的肩膀,“别在这儿给人家添乱,咱们回去吧。” “爹爹,”小永康仰起头来,眸中满是委屈,“我真地只是好奇。” “走吧。”郑逢奕把他带出药堂,然而,郑永康却十分眷恋地,不住回头张望,他真地十分好奇,好想知道那些长长的银针**人的身体里,到底有什么用处。 “康儿,”郑逢奕将他带进路边一家茶铺,面色凝重,“你真地,很喜欢学医?” “是啊。”郑永康点头。 “那么明日,爹爹带你正式去拜师,可好?只是,学医是一条异常艰苦的道路,你能坚持下去吗?” “能!”郑永康重重点头。 晚上,回到家里,郑逢奕便把要送永康去学医的事,告诉了枣花,枣花倒也不反对,于是次日起来,郑逢奕便穿戴一新,带着永康去了仁寿堂,拜见严师父。 严医师名叫严龙和,年轻师游走四方,广闻博见,医术异常高明,但对于择徒,却也十分地苛刻。 郑逢奕带着郑永康直上二楼,见严龙和正襟危坐于案后,正在抄写药方子,郑逢奕赶紧推着郑永康上前行礼,严龙和抬起头来,目光淡淡从他们父子俩身上扫过,然后搁下手中的笔,双目定定地看着郑永康:“你想学医?” “是,师傅,”郑永康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朝着严龙和深深地拜伏下去,“弟子想学医,还请师傅教导。” 严龙和一摆手,示意郑逢奕出去,郑逢 奕知道这是医家的规矩,不敢多言,于是深深看了郑永康一眼,退了出去。 “你为什么想学医?” “我……”面对严龙和那双眼睛,郑永康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如果不把这个问题想清楚,那你就回去吧。”严龙和摆摆手。 “师傅。”郑逢奕在他的面前跪了下来,“弟子想以毕生之力,解救世间万众之疾苦。” 严龙和微微一愣,他显然想不到,这样的话,会从一个小孩子口中说出。 “你说,”严龙和从桌案后站了起来,慢慢地跺着步,“你想拯救世间疾苦?” “是。” “那么,在你看来,何为苦?” “身体疾病,无法行动自如,便是苦。” “那,你要如何去救他们?” “学针技,药石,一切,用世间可用之材,解万民之苦。” “不尽然。”严龙和摇摇头,“你这话说得容易,将来做起来,不知有多少烦难,到时你可能忍?” “弟子能忍。” “既如此,我这里有几本汤头歌,你先拿去,仔细背熟了,再来找我吧。” “是。”郑逢奕接过书册,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方转身走出。 “爹爹。” “好儿子。”郑逢奕心痛地摸摸他的头,“怎么样?严师傅答应收你了吗?” 郑永康摇头,举起书册向郑逢奕示意:“师傅要我背这个。” “哦?那你——” “爹爹不必担心,”郑龙和咬咬唇,“孩儿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得到。” “嗯。”郑逢奕也点头,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好儿子。” 父子俩回到家里,郑永康进了自己的房间,立即十分用功地攻读起来,直到傍晚时分,枣花做好了饭,进来叫小永康吃饭,小永康却混然不觉,仍然埋头苦读。 “这孩子——”枣花看了,不免心痛,“如此小的年纪。” “这是好事。”郑逢奕却很欣慰,“多学点本事,将来对他没有坏处。” “我是担心他的身子。” “他的身子棒着呢。” “可不管怎么说,饭却是要吃的啊。”枣花又道。 “先把饭菜给他焖在锅里吧,待他读完书,再吃 也不迟。” 两人说着走出屋,坐在桌边吃饭,枣花心里始终惦记着事,不停地转头朝屋里看。 “我都说,让你别担心了。” “不知道为什么,”枣花摸摸自己的胸口,“一看到这个孩子,我就觉得心痛。” 郑逢奕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路是孩子自己选的,当然是承担一切后果。 “你啊,就别多想了,孩子总是长大的,总是有他自己的人生要去走,咱们不可能帮他一生一世的。” 可不管郑逢奕怎么劝,枣花还是难受,草草吃了两碗饭,便搁下了碗筷,自己回到房间里躺下。 郑逢奕收拾了碗,再去书屋,见郑永康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胳膊肘下面还压着一本书,郑逢奕走过去,将书册从他手下轻轻地抽出,搁到一旁,抱起郑永康,把他放到床边,轻轻替他掖好被子,然后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小永康唇角微微朝上挑起,模样看起来十分地倔强,两只小拳头也攥得紧紧的。 郑逢奕眼中有些湿润,孩子啊孩子,生得如此倔强的脾气,将来也不知有多少苦头要吃。 起身出了屋子,郑逢奕回到自己的房间,脱衣躺下。 半夜里,郑逢奕起身小解时,却发现外面有灯光,推门一看,却见儿子伏在桌上,又开始努力用功了。 刹那之间,郑逢奕的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这孩子一片赤诚之心,可是天地可览?天地能鉴吗? “爹爹,”午饭桌上,郑永康非常严肃地道,“爹爹,孩儿有一件事要宣布。” “你说。” “从此以后,孩儿会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做事,孩儿希望爹爹,不要干涉孩儿。” “好啊。”郑永康点头,不但没有阻拦,反而觉得欣慰,“不错,作为男子汉,就是要堂堂正正地面对自己的人生,为自己的选择承担。” 枣花也不言语了,就算知道孩子挑选这条路,会很艰苦,但既然郑逢奕不反对,儿子也十分地喜欢,她也就同意了。 “爹爹,明天我自己去严师傅那儿。” “好。” 第二天一大早,小永康穿戴齐 整,去了仁寿药堂。 “你来了?”严师傅还是端坐在桌案后,双目凛凛。 “师傅。” “汤头歌背得怎么样了?” “回师傅的话,已经全部都会了。” “全都会了?”严龙和眼里闪过几许惊异——这些年来他收的弟子不下数百,能如此刻苦努力者,面前这小离子堪称第一。 “是,徒儿已经全部会了。” “很好。”严龙和点头,从其中挑了几首出来,郑永康竟然背得一字不差。 “很不错。”严龙和点点头,“就凭你这份勤奋,也是块可造之材。” “谢师傅夸奖,请问师傅还有什么吩咐?” “我教授徒弟,有一套十分严格的方法,或许你会受不了,但是你,相信为师吗?” “相信!”郑永康重重地点头。 “那好,从明天开始,你先学习辨识穴位,认准人全身各大处筋脉。” “是,师傅。” 自第二日起,郑永康每天一吃过早饭,便跑去仁寿药堂,钻在里面便不肯出来,不管旁人说什么,他全然都不理会。 渐渐地,郑逢奕也发现,自己的儿子变了,变得古里古怪,不管看着什么都会研究半天,这日傍晚,郑逢奕回到家里,见郑永康蹲在墙根下,对着一条肉乎乎的青虫仔细研究,郑逢奕惊奇极了,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却猛然听得郑永康一声低喝:“别动!” 郑逢奕吓了一大跳,赶紧闪在一旁。 郑永康对着青虫研究了很久,方才站起身来,走进屋子里。 枣花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正坐着等他们,见他们父子俩进来,赶紧起身道:“洗洗手,赶紧洗洗手,吃饭吧。” 不待郑逢奕开口,郑永康已然走到木架旁,将双手伸进水盆里,细细地洗干净,然后走到桌边坐下,枣花看着这样的他,觉得奇怪极了,忍不住问道:“康儿,你这是——” 郑永康两眼直愣愣地盯着碗里的米饭,忽然发一声喊,重重拍了掌桌子:“我明白了!” 说完,他起身调头便走,枣花追出来,朝着他的背影喊道:“康儿,你去哪里?” 郑永康却早已没了影。 枣花摇摇头,回到 屋里,将饭碗重重一搁,有些负气地道:“我看,康儿这医,是不能学下去了。” “为什么?”郑逢奕的表现倒很平静,端起碗来扒了一口饭,略觉惊讶。 “你看,把个好端端的孩子,都学成啥了?咱们康儿从前多活泼多伶俐,成天跳来跳去,无忧无虑,可是现在每天愁眉苦脸,抱着一本本医书研究来研究去,我怕他医没学成,人倒给闷坏了。” “你这话,”郑永康沉吟,“倒是说得十分地有理,不过,以小永康的心性,怕是不会听咱们劝的。” 枣花第一次来了气:“都是你闹的,让孩子去拜什么师傅,现在好了,我的康儿,我的康儿啊。” 郑逢奕也来了气:“你说学医不好,那倒是说说,让康儿学什么比较恰当?学宰猪杀羊?苦读诗书?这世上百十条道路,哪条路不苦?不苦能成材吗?你现在总宠着他,护着他,可将来怎么办?以后我们俩都不在了,谁宠他,谁护他?还不是他自己?” “我知道你说的话有理。”枣花不住地淌眼抹泪,“可我,我就是看不下去嘛。” 郑逢奕沉默,早在永康选择学医之时,他便预料到会有这样一日,于是,他心里不由生出个想法来,只是,倘若把这个主意同枣花说,枣花肯定不会同意。 慈母多败儿啊,郑逢奕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自己的妻子了。 小永康很晚才回来,不过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和从家里出去时大不一样。 “怎么?”郑逢奕淡淡扫他一眼,“严师傅表扬你了?” “是啊是啊。”小永康点头,“严师傅表扬我有悟性,把他传授的学问都研究透了,还要我下个月起,便开始坐堂听诊呢。” “坐堂?”郑逢奕微微吃了一惊,“这不是开玩笑吧,你才这么小。” “当然不是!”郑永康将小胸脯挺得笔直,“阿爹,你这是不相信我吗?” “我……”郑逢奕确实忧心忡忡,一来是担心康儿年纪太小,不懂得问诊的重要性,怕把人给看坏了,二来就是,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总而言之,就是有很多的不对劲。 第155章 倔脾气 但无论如何,郑逢奕是个开明的父亲,并没有阻止自己的儿子,反而在郑永康开堂坐诊那天前往医馆,陪了他一天,令郑逢奕吃惊的是,郑永康不但非常镇定,而且非常认真,经他处理的病例,没有一个不是交口称赞的,就连严龙和,也捋着胡须连连点头,说郑永康是一个可造之材。 等郑永康从医堂里出来,郑逢奕接着他,父子俩慢慢地往家里走,郑逢奕低着头,一直没有言语。 “怎么了?”郑逢奕站住脚,略觉惊奇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说话?” “爹爹——”郑永康抬头,略有些忐忑地看看他,“我有些话,不知能不能说。” “怎么了?” “我,我要离开仁寿堂。” “哦?”郑逢奕的眉头微微拧起,“为什么?是严师傅对你不好?” 郑永康摇头:“不,是儿子觉得,严师傅已经不能再教我什么了。” “哦?”郑逢奕这一惊,非同小可——儿子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严师傅再怎么说,也是这一带非常有名的大夫,康儿竟然说,他已经没什么可以教自己了。 “爹爹,”郑永康眼里闪过几许迟疑,“你是不是觉得,我太高看自己了?” 郑逢奕沉默,康儿所说是不是事实,他一时也难下决断。 郑永康低下了头,其实很多事,父亲已经帮不了他,前面的路,得靠自己走了。 郑逢奕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对医道一窍不通,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练到了何种境界,但康儿说这样的话,却似乎并不是胡为。 “康儿,”郑逢奕在他面前蹲下来,“那你打算怎么样呢?” 郑永康定定地看着他,不言不语,其实,他是想离开家,云游天下,见识更多的人,更多的事,他晓得唯有如此,才能成为真正的大材,真正的名医,真正融通百家终成名器。 “康儿?”郑逢奕摸摸他的脸蛋,鼓励他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康儿想离开家,云游四方。” 郑逢奕的手 不由抖了一下——这是他的儿子?如此小的年纪,便有如此的凌云壮志?云游四方?从此以后风雨漂泊,颠沛流离? “这个——”郑逢奕沉吟,“我实在做不了主,得回去问你的母亲。” 郑永康咬咬唇——问母亲,母亲一定不会同意的。 果不其然,父子俩回到家里,郑逢奕开口一说这件事,枣花就开始淌眼抹泪:“什么云游四方,纯粹胡扯,外面那么多坏人,要是康儿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她一向识大局知大体,甚少有这种时候,郑逢奕不由愣住,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母亲,”永康踏前一步,在枣花面前跪下,满眸诚挚,“母亲,请您成全康儿,好吗?要想成为一位名震天下的医者,康儿必须这样做。” “你——”康花两只手摁在他的肩上,呜呜直哭,“我实指望你娶房妻室,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吧,要做什么名医。” 郑永康咬着嘴唇,不说话。 “好了好了,康儿想青出于蓝,原也是件好事,你又何苦拦他?” “都是你,都是你,”枣花正满心怨气无处发作,此时用力捶着郑逢奕的胸脯,将长久以来压抑的怨气都发作出来,“都是你宠着他,如今不顾家,不顾父母,却只一心想远走,我没有儿子了,我没有儿子了……” 郑逢奕捉住她的手,将她紧紧地抱入怀中,不停地哄着她:“丫头,丫头,丫头,没事,还有我呢,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陪着。” 枣花不住地哭不住地哭,哭得嗓子都哑了,郑永康低垂着头,也不敢作声。 枣花哭累了,趴在郑逢奕怀里睡去,郑逢奕扶着她,将她送回房间,重新出来,看郑永康还跪在那里,近前将他扶起:“你母亲这也是一时气急,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等她气消了,我再好好劝解劝解她。” 郑永康咬着唇不说话,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回到房间,坐在床上发呆,他从小到大,还很少逆父母之意,只因为父慈母爱,她实在 不忍伤他们的心,可是这一次,事关自己终身,他不得不如此,若不趁着年轻时多去历练历练,长长见识,将来如何成得一番大事业? 郑永康甚至想过,打好包袱,自己一个人飘然远去,只是父母在堂,自己又别无兄弟姐妹,恐怕母亲会伤心过度。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呆呆地胡思乱想。 次日清晨,郑永康走出屋子,却不见母亲像往常那样在院子里操持,一时心里不禁有些发慌。 郑逢奕看见他,脸上也没了平时的笑意,显得十分地凝重,默默地出了门,郑永康站在那里,只觉得心里头难受极了,一时又委屈万分,却不晓得该向谁去诉说,这世上,还有谁能懂得自己的心事呢?或许,只有严老师了吧。 郑永康从家里出来,往仁寿堂而去,到得堂外,却见堂上人头攒动,男女老少排着队,急着让严大夫看诊,郑永康站在那里,不便上前打扰,直到晌午时分,人稍稍少了些,郑永康方才走进药堂,上了楼,却见严师傅正坐在桌边吃饭,他便走过去垂手而言,不言也不语。 严龙和挑了两口饭,转头瞅见他,面色倒十分和蔼,招手把他叫他近前:“来,坐。” 郑永康走过去,懵懵懂懂地坐下,神情显得十分地沮丧。 “怎么了?” “师傅,我心里好难受。” “怎么难受了?” “我,我想和师傅一样,外出游历一番,可是母亲不同意。” “外出游历?”严龙和转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多大?” “十,十二。” “你外出游历,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 “这些都没关系,我可以一边帮人看诊,一边继续游历啊。” “如果遇到坏人怎么办?” “爹爹教了我一些粗浅功夫,我不会被人欺负的。” “那么,”严龙和放下筷子,神情变得严厉起来,“倘若,你因为这个愚蠢的念头而送命了呢?” 郑永康霍地抬头——因为自己愚蠢的念头而送命?事情会这般严重吗? “康儿啊,”严龙和深深地叹气,“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师傅?” “但是,对于你这份胆色,师傅倒是十分地欣赏,自来做大事者,都有一番极大的磨难,否则便不算是什么大事,倘若你立志已定,那这天下,原本没有什么能阻拦你。” “可是,母亲她——?” “你有一个胸襟宽大的父亲,他一定会明白你这么做的意义,只是康儿,如此一来,你的命运和从前,可就大为不同了。” 郑永康咬咬唇:“康儿知道。” “任何一种选择,带来的结果有好与坏两方面,好的方面,是让你变得更加强大,可是坏的方面,也许会把你推向死路。” 郑永康不言语,一直认真地听着。 “你所选择的,乃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你是真的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即使,遇到很多的困难?” “即使,遇到很多的困难。” “即使,会付出生命为代价。” “即使,会付出生命为代价。” “那,”严龙和摇摇头,“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劝你的了,孩子,按照你自己的设想,大胆地去做吧,只是,千万别后悔。” “我不会后悔。”郑永康答得异常肯定,甚至从骨子里蹿起丝丝兴奋,仿佛看到一个广大的世界,在自己面前缓缓地展开。 严龙和不禁摇了摇头——看着这个孩子,就像看到从前的自己,一样地倔强,一样地不信邪,不肯服输,敢于尝试新鲜的事物,哪怕是惨败。 “罢了,人各有命,就这样吧。”严龙和站起身来,走进屋子里,取出一个医箱,然后重新回到堂中,把医箱交给郑永康,“拿好了,这是师傅年轻时漂泊江湖用的,你把它带在身边吧,或许会遇见什么故人,能助你一臂之力,也不一定。” “谢谢师傅。”郑永康接过医箱,站起身来,朝着严龙和深深一拜,“徒儿日后若有大的成就,必将永铭师恩!” 严龙和点头:“为师只希望,为师的选择是明智的 ,让天下多了位名医,将造福世间千万人!” “师傅,您只管放心,徒儿会造福万千人的!” 背着医箱,郑永康步履镇定地走出药堂,再看天时,只觉得天格外地高,再看到地,只觉得地格外地广阔,而他的心,就像那长了翅膀的鸟儿一样,蹭蹭直飞上云霄,从此以后,天和地都不样了,从此以后,他或许会成为一位传说中的人物,创造很多的传奇! 是的,只要不停地奋斗,生命就可以创造奇迹! “父亲!”郑永康兴冲冲地奔回家中,却没有见到父亲,只有母亲,呆呆地坐在桌边。 “母亲。”郑永康顿时放缓了脚步,眸中流露出几许怯意。 枣花的神情很冷淡,似乎连看都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 郑永康心里难受极了,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肯认错,年幼的他头一次觉得,这个昔日温暖的小院,就像一个囚笼,囚锁了他的心,囚锁了他的灵魂,让他没有法子呼吸。 “回来了?”父亲宽厚平和的声音忽然从后方传来。 “嗯。”郑永康舔舔嘴唇,退下一旁。 “你——”看着自己的儿子,郑永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儿子的追求没有丝毫错误,只是,他也十分体谅自己的妻子,毕竟,他们只有一个孩子,希望他在自己身边,原本也没什么错。 “爹爹,我进屋去了。” 孙永康回到屋里,不由抱着被子,呜呜地哭了,他难受,心里着实是十分地难受,哭声愈发地大了,最后竟有惊天动地之慨,左邻右舍都惊动了,纷纷跑过来,探头张望。 “郑大官人,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郑逢奕把他们让出去,关上院门,自己一个人来来回回不停地走着,他心里挂着儿子,忧着妻子,平生第一次如此作难,倘若强行留下康儿,他一定会记恨他们一辈子,怨他们耽误了他的大好前程,可倘若让康儿走了,谁又晓得,要哪一年哪一月,他才肯回来? 拳拳老父之心啊,着实是万分地纠结。 第156章 五妮子 枣花哭了很久,方才躺在桌边迷迷糊糊地睡去,郑逢奕起身把她抱回屋子里,自己思忖良久,出了屋子,走进儿子的房间:“康儿,我想跟你谈一谈。” “父亲。”郑永康站起身来,后背挺得笔直。 “康儿,”郑逢奕面色凝重,“你不是小孩子了,做事能不能谨慎些?” “父亲可是责怪孩儿,气倒了母亲?” “我也不是怪你,只是——”郑逢奕深感为难,若为了母亲责备儿子,实无理由,但若不责备…… “不管怎么样,她都是你的母亲,你应该好好地对她。” 郑永康低着头,没有言语,其实,他心里着实委屈得紧,甚至暗暗责怪母亲多心。 郑逢奕将一只手放在他肩上,语重心长:“你现在年纪小,不懂得父母的苦心,将来年纪大了,慢慢地,也就明白了,你母亲爱你,她很爱你。” “那,”郑永康终于做出让步,“我便捺着性子,在她身边再呆一段时间?” “嗯,这还像句人话。”郑逢奕点头,“记得,从明日开始,在你母亲面前,千万谨慎些,别再胡言乱语惹她生气,她已经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了。” “哦。”郑永康轻轻地捻弄着衣角,头埋得很低。 第二天起来,郑永康规规矩矩去向母亲请安,枣花看见他,又是气又是痛,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郑永康只说些笑话与她听,逗她开心。 枣花这才慢慢地高兴起来,像个孩子似地笑了。 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郑永康暂时收了想要外出的心,上午仍去医堂,下午在家侍奉母亲,他的名气渐渐传扬开来,人人都说他医术精绝,城里凡谁有个头痛脑热的,第一时间就是去找郑家的大公子。 只是每个夜晚,郑永康会看着天上的星空发呆,他控制不住自己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总觉得远方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呼唤自己,他要离开,要离开。 这天,郑永康终于憋不住,向枣花请示,他想去城郊逛逛庙会,枣花也觉得这段日子有些为难他,于是答应了,只是嘱他早去早去,郑永康从家里出来,立即像一匹脱缰野马似地快活极了,他像一阵风般朝城郊而去。 “永康哥哥,永康哥哥,”刚跑到小河边,后面忽然跟上来一个穿对襟褂子的小女孩儿,永康停下脚步,转头看她,“五妮子,你怎么也来了?” 五妮子娇娇一笑:“我也想去赶庙会 ,永康哥哥,你陪我好不好?” “好啊。”永康点头,五妮子是隔壁卢花匠的女儿,非常活泼可爱,他也很喜欢她,故此愿意和她亲近,两人一路说说笑笑,笑笑说说,眼见着快到庙会,后面一伙人拥上来,把五妮子挤倒在地,郑永康赶紧把五妮子扶起来,拍掉她身上的灰尘,满眸担心地道:“五妮子,你怎么样?要不要紧啊?” 五妮子摇头:“我没事,我真地没事,永康哥哥,我,”她深深地看着这个善良的男子,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傻丫头。”郑永康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丫头别犯傻,永康哥哥会保护你的。” “永康哥哥,你真地会保护我吗?” “傻丫头,看你说的,永康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五妮子破啼为笑,开心极了,两人手牵着手走到集市上,孙永康和身上仅有的几个铜板,给五妮子买了个棒棒糖,五妮子一面舔着棒棒糖,心里开怀极了。 两人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在一个买烤鸭的摊子前停住,五妮子拼命地咽着唾沫。 “怎么?你很想吃?” “嗯。”五妮子点头,郑永康在身上摸了摸,却只有半块碎银子,他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凑到摊子前,“老板,请称二两烤鸭。” “好咧。”摊主答应着,麻利地切下一块鸭肉,也不称,直接给了五妮。 “快吃吧。” “永康哥哥,你呢?”五妮子定定地看着他。 “傻丫头。”郑永康揉揉她的额头,“这是给你的。” 五妮子盯着他看了许久,还是倔强地把鸭肉分成两块,将其中一半递给郑永康:“永康哥哥,给。” 郑永康本来想拒绝,可看着她那双晶莹的眼眸,却又改了主意,接过鸭肉送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冲五妮子微微地笑:“好吃,很好吃。” “永康哥哥。”五妮子眸里忽然落下泪来,“你会一直对我这样好吗?” “当然。” “永康哥哥,”五妮子眨巴眨巴眼,“等我长大了,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你,你喜欢我?” “嗯。”五妮子重重地点头。 郑永康却打住了话头——他虽然很喜欢五妮子,可却贪恋着外面那片天空,他想去很远的地方瞧瞧,而这,是没有办法带着五妮子的。 “永康哥哥?”五妮子明显地察觉到他的神情变化,“你是怎么了?” “我。”郑永康无言以对,他已经伤了母亲的心, 实在不愿再伤五妮子的心,他只是抬起手来,摸了摸五妮子的脸颊,“妮子,你以后长大了,会记得永康哥哥吗?” “当然。”五妮子重重点头,“我会记得永康哥哥,一生一世都记得。” “我希望,”郑永康的声音很轻,“我希望自己,在你眼里,永远都是这般模样。” “永康哥哥?” “不管将来怎么样,我都很喜欢你,五妮子。”郑永康握起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丫头,你要勇敢,你要坚强,你要——” “永康哥哥!” “好了,我们先走吧。”郑永康握住她的手,朝前方走去,他的脚步迈得那样坚定,没有一丝迟疑,看着这样的他,五妮子心里只觉得暖融融的。 她好喜欢永康哥哥,希望能一直陪着他,好好地陪着她,永康哥哥你知道吗?五妮子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 带着五妮子在大街上转了一圈,郑永康才和她一起回到家中,他先把五妮子送回家,然后回到自己家里。 “康儿。”一进门,枣花便把他叫住,“今天玩得开心吗?” “嗯。”郑永康点点头,“娘亲,我有些累了,想回屋里睡会儿。” “好。”枣花点头,没有逆他的意思,儿子答应留在她身边,已是非常不易,她不想再让他难过。 永康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躺下,脑海里却总是不停浮出五妮子的身影,她那双漆黑的大眼睛,仿佛就会说话一般。 郑永康忽然打了一个寒颤,强令自己停住思绪——他这是怎么了?不是拿定主意,要外出游历,成为一代名医吗?难道,他的心志动摇了? 当然,永康的心志从来不会因为任何缘故而动摇,他记得师傅再三告诉自己,要想成为一代名医,必须要经历很多的磨难,痛苦,诱惑,灾劫,每一种选择带来的结果都会有所不同,倘若他有所动摇,很有可能就到达不了目标。 我不能怀疑我自己,不能放弃,郑永康在心中默默地念叨着,然后平静下来。 “奇怪。”枣花把饭菜摆上桌,忍不住抱怨道,“这孩子怎么回事。” “咱们先吃吧。”郑逢奕拿起筷子来,挟了一筷菜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着。 “你啊,也不关心关心咱家孩子,”枣花忍不住抱怨道,“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郑逢奕挟菜的手凝在半空:“你这话,说得很没有道理——我倒是想问问,你最近在想些什么,为什 么如此反感康儿离开家?康儿是男孩子,长大了自然有自己一番事业,你为什么非要把她绑在身边呢?这不是徒增他的痛苦和烦恼吗?” “我……”枣花也确实无言以对,她本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子,确实不那么在乎儿女情长,可是想到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儿子,她自然心里难过。 “你啊,好好想想吧。”郑逢奕言罢,继续吃饭。 晚上,枣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心里想着永康的事,越想越是懊恼,到底要怎么才好呢? “逢奕。”她捅了捅丈夫的后心。 郑逢奕翻过身来:“怎么?” “我想明白了,就让康儿出去增长见识吧,可康儿还这么小,身边总得有个人照顾,对了,”她忽然来了兴致,蓦地坐起身来,“不如,咱们收拾收拾,跟康儿一起云游天下,这样,一家人不是就用不着分开了吗?” 郑逢奕惊讶极了,暗道这样的事,自己从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怎么样怎么样?”枣花也兴奋起来,一咕噜地坐起身,双眸闪闪地看着郑逢奕。 “这个,”郑逢奕沉吟,“你且让我仔细想想。” “其实,”话既然起了头,枣花的话也变得多起来,“其实我一早就想出去走走,与其让康儿一个人漂泊在外,流离失所,不如咱们陪着他!” “你先别慌!”孙睿鸣将她摁住,“这件事,且让我仔细想想。” “好吧。”枣花重新躺倒在枕上,没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枣花是睡着了,郑逢奕心里却开始踌躇,按说,枣花这样的建议无可厚非,倘若自己带上孩子一起,那倒也行。 第二天午饭后,郑逢奕便进了永康的屋子,把枣花娘的意思同他说了。 “什么?”听罢他的话,郑永康不由挑起眉头,“爹爹,你的意思是,要和我,一起去云游天下?” “当然。”郑逢奕点头,“怎么,你不愿意?” “那倒不是,”郑永康咬咬唇,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你有什么顾虑?” “那咱们家的店?” “都先关了。” “好吧。”永康点头,认可了郑逢奕的方案,或者,有父亲和母亲陪在身边,不算什么坏事。 得到儿子的话,郑逢奕一颗心也安定下来,自己开始盘算开来,第一是要辞退店里的伙计,让他们各有各的去处,然后就是关了店门,再然后是筹备银子,雇马车,一切一切的事宜 ,幸而他从前也是经常出门的,故此对这方面并不陌生,很快便轻车熟路安排妥当一切。 五天后,一家人便坐上马车,离开了城里。 “逢奕,”枣花一面看着窗外的风景一面道,“这次我们去哪里?” “新化城吧,听说那儿有一位名医,咱们且去瞧瞧。” 第二天,马车到了新化城,郑逢奕先寻了家客栈,安排他们母子俩入住,一家人休息一番,然后才带着永康前往那位名医的医馆。 到得近前,却见馆门紧闭,一个人都没有,父子俩都颇感奇怪,近前一问方知,原来这位名医脾气甚怪,从来不在正堂接待病人,都是让病人到小窗口拿号,然后依序从侧门进后院,让名医诊治完毕,再出来。 “天下间竟还有这样的事。”郑逢奕深感奇怪,不过也颇觉为难,倘若如此,康儿要见这位名医,却是十分困难。 “爹爹无须懊恼,儿子有办法。” “你有办法?”郑逢奕深觉奇怪。 “嗯。”郑永康十分地有把握,拉住郑逢奕的手,“咱们明日再来吧。” 父子俩回到客栈,枣花问他们见名医之事,郑逢奕按实说了,枣花也觉得奇怪,但却没有多言。 一家人在客栈里住了一天,第二日又往医馆去,郑永康先在外头等着,看见一个病人过来,便将他拦住,满脸带笑地道:“这位大伯,您可是口中发苦,吃不下去饭?” “是啊是啊。”对方连连点头,然后满脸狐疑地看着这个小男孩儿,“你怎么知道?” “还有呢,你最近总是失眠,一旦睡着了,却又频频噩梦,而且盗汗失汗。” “对对对,正是这样,对方更觉惊讶。” “若佻回去,用黄柏四钱煎汤,每日服三剂,只需九日,便可痊愈。” 对方却不怎么信任,只是疑惑地看着他,郑永康倒也不强求,只是往后退了一步:“倘若您不相信,只管进医馆去细问问,便知端底。” 这个小孩子…… 对方眼中仍然满是疑惑,哼了一声迈步走进院子,没半柱香功夫出来,口内连连称奇:“你这孩子还真是神了,长孙大夫果然是这样说的。” 郑永康倒也不居功,微微一笑,退到一旁,接下来,每来一位病人,郑永康便会诊治一番,而病人进医馆后,拿到药方也与郑永康所言大致相同。 一来二去,情况热闹了,所有人都围在郑永康身边,听他替这个人诊断,那个人瞧病。 第157章 小神医 外面的动静终于惊扰到馆内的人,首先是两个大弟子出来,打探明白情况后回到屋中,向长孙大夫禀明情况。 “哦?竟有这等事?”长孙大夫捋捋胡须,起身走出,待看见在外面上演这出闹剧的是一个小孩子,也不禁怔了怔。 “师傅。”其中一个弟子正欲上前分开人群,却被长孙大夫止住,“且慢,先听听他说些什么。” 弟子于是凑在人群里,仔细听郑永康解说详尽,然后回到长孙大夫身边,向他说明白。 长孙大夫“哦”了一声,并不曾阻止,而是带着弟子回到屋里。 眼瞅着快到晌午,人群纷纷散开,郑永康正待离去,医馆内走出来一人,冲他抱拳:“小兄弟,请留步。” “何事?”郑永康站住脚步。 “师尊请你屋内说话。”对方谦逊有礼地道。 郑永康笑了笑,抬步迈进门内,跟在那弟子身后,穿过长长的弄道,直走进内室。 “师傅,我把人给您带来了。” “好。”长孙大夫点点头,“你且退下。” 待自己的弟子退去,长孙大夫方才抬起头来,锐利目光朝郑永康脸上扫了扫:“小兄弟是学医的?师出何门?” “晚辈乃是新河县严龙和严大夫的弟子。” “他的弟子?”长孙博的眉梢淡淡往上挑起,“怪道如此,不过,你既到此处,便该知道此处的规矩。” “是晚辈冲撞了前辈,还请前辈见谅。” “这倒不必。”长孙博摆手,“我倒也并非不乐见后进之人,不妨说明你的来意。” “弟子想跟随前辈习艺。” “跟着我?” “是。” “要想进我的门,须得先过六关,再守六矩,并且日后出门,倘若有行为不规矩者,视同背叛师门,你可遵从?” “弟子,但听前辈吩咐。” “元清,”长孙博唤 进一个弟子,“且领他下去。” 郑永康跟着元清出了内室,元清指着一间静室:“师傅所规定的六道考题,全在里边,你只要顺利破解了,即可出来面见师傅。” “谢元清师兄。” 元清淡淡地哼了一声,转头离去,很显然,他并没有把这个小萝卜头放在眼里。 郑永康进了屋子,仔细看时,却见墙上果然是悬着六条竖幅,上面写着六道考题,郑永康走到屋中条案后坐下,提笔凝思,一一作答。 直到他确定无误,方才从屋子里出来。 长孙博从徒儿手里接过考题,仔细看着,连连点头:“果然不错,下面,便是我门中六条规矩,你且细读了,牢牢记好,不可须臾有所违背,知道吗?” “是,师傅。” “明日开堂,行拜师大礼。” 得到长孙博的允可,郑永康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浑身也变得充满了力气,他从医馆里出来,高高兴兴地回到客栈,却不见郑逢奕和枣花,郑永康心中疑惑,于是出门找了一通,还是没有发现,他索性再次回到客栈里,自己拿了本医书,刻苦攻读。 晚间,郑逢奕与枣花回来,顺带买了许多东西。 “爹爹。”郑永康站起身来,挺得笔直。 “瞧你这模样,长孙大夫答应你了?” “是。”郑永康点头,“明日正式行拜师大礼。” “这可真是件大事。”郑逢奕因道,“刚好我也买了些礼物,你明日拿着,且去医馆吧。” “谢谢爹爹。” 郑永康怔了怔,又道:“爹爹,孩儿在这里恐怕要呆上些时日,爹爹和娘亲——” “你只管学你的医术,不用多管我们。” “是,爹爹。” 郑永康再拜。 第二日,郑永康便带着礼物前往医馆,向长孙博行礼,正式成为他的入门弟子,长孙博对郑永康仔细考验一番后 觉得十分满意,开始悉心传授他医术医道,郑永康学得认真极了。 “看来,这孩子是不用咱们照料了。”郑逢奕在一边细瞧着,道。 “枣花,不若咱们离开此处,四下云游一番如何?” “云游?”若是从前,枣花很有兴趣,此际却没什么心思了。 “与其云游,还不如回家经营店铺,歪好能给永康留下一些产业,将来纵然不靠他的医术,也断乎不会有衣食之忧。” “这样也好。”郑逢奕点头,计议妥当,这日便把郑永康叫来,言说此事,郑永康其实老早就想他们离开,只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表面上只淡淡地。 郑逢奕仔细叮嘱一番,又留下一百两银子与他,这才和枣花一起离开了。 待父亲母亲一走,郑永康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松快下来,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爱做什么,那就做什么了。 从这日开始,郑永康更加努力地学习医术,没多久便超过了同门师兄弟,边上人看在眼里,禁不住暗暗吃醋。 “嗳,你们说,”这天晚饭时分,几个师兄弟背地里议论,“你们瞧,自打他来了之后,师傅的心基本都偏着他,把什么《黄帝内经》《华佗秘术》统统都教给了他,不管怎么说,咱们好歹比他先入门,你说是不是?” 另一个人道:“就算教给你你又能怎样?根本不懂啊。” “那小子意志如此坚定,不管边上人说什么做什么,他每天就在那里研究医术,研究医术,难不成他将来真想名扬天下不成?” “你心里不痛快?” “那当然了,大家都在一个屋檐下,凭什么他能,我们不能?” “你要有他那个虔诚劲儿,自然也就成了。” 却说内中一个叫刘迟的,仗着自己入门早,经常欺负其他师兄弟,对于郑永康那过高的医术,他 确实早存嫉妒之心,一直想设个法子整治整治他。 可怎么整治呢? 这日恰好来了个急症病人,由长孙博的大弟子看过,开出药方,刘迟心内一动,便把药方交给郑永康,要他去药房抓药,郑永康拿着药方离去,很快抓好药出来,交给急症病人,病人接过药包正要离去,刘迟却忽然道:“慢着。” 众人均是一愣,刘迟皮笑肉不笑地走到病人跟前,向他要过药包,搁在桌上打开,从里面挑出几颗来,搁在柜台上,向众位师兄弟道:“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众人齐齐围过去一瞧,其中一人失声惊叫道:“这不是乌头吗?” 听说是乌头,其他人也惊乱了,一齐吵嚷起来,然后转头看着郑永康。 “这——”郑永康也觉得不敢相信,近前仔细看了看,确实是乌头无疑,可是,在药房里时,他根本没有拿过这药啊。 刘迟不说话,众人也不说话,一个个拿眼瞅着郑永康。 大弟子面色郑重地道:“事情太严重了,我不能作主,大伙儿都在这里等着,等师傅来了再说吧。” 药堂里一时安静到极点。 那个病人一看这架势,却不免吵嚷起来:“你们这是办得什么事?我好好地来拿药,如今出了这事,难道你们存心想害死我?” “请您稍安毋躁,”二师兄向来比较持重敦厚,站出来打圆场道,“我亲自给您再抓一副,马上熬了,当着您的面试饮,如何?” 对方看他如此,倒也无话可说。 二师兄去后堂抓药,大师兄让众人依旧各自做各自的事,唯在郑永康,非常认真地想着这事,他实在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出错了。 无意间,他眼角憋见刘迟唇边有一丝极浅极淡的笑,郑永康心内一动,隐隐察觉了什么——或许,是自己长久以来潜心习医, 反而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只怕这里,难容自己了。 一想到如此,郑永康心中不由有些黯然。 午后,长孙博出诊归来,大师兄便把这事禀报了长孙博,长孙博听罢,倒也不说什么,他对郑永康有一定了解,晓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只是这事,确实也有些蹊跷。 晚间,长孙博吃过饭,正俯案阅读医书,外面忽然传来郑永康的声音:“师傅,弟子求见。” “进来。” 郑永康推门而入,立于案前,长孙博的目光淡淡从他脸上扫过:“有什么话要说吗?” “师傅。”郑永康扑通跪下,朝着长孙博重重叩头,“弟子感念师傅悉心栽培教养之恩……” “你不必说了。”长孙博一摆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且站起身来说话吧。” “谢师傅。” 郑永康站起身来。 “为师知道,你是一个心有壮志的孩子,从前不肯屈居于人下,如今,我的医术你尽知九成,还有一成需要你自己细细地体悟,不管你今后要作出何等样的选择,为师都不会责怪。” “师傅……”郑永康不知道该什么。 “自来缘聚缘散,一切皆有定数,是强求不来的,也无须强求。”长孙博的目光还是那样和蔼,“你天资聪颖,又兼后天勤奋,将来必得大成,也无须委屈自己的心志,只要按照自己设想的去做便好。” “多谢师傅。”郑永康朝着长孙博深深一揖,“师傅教养之恩,徒儿永世不忘。” “你我师徒一场,份属难得,为师送你一句话,诚心做人,仁心施医。” “谢师傅。”郑永康再拜,方才起身离去。 晚间,郑永康在自己的屋子里收拾包袱,他把所有的一切打理好,只捡了干净衣服并一个药箱药篓带上。 从此以后,他将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演绎自己与众不同的人生。 第158章 芳心1 郑永康走得异常潇洒,甚至没有半分眷恋,他在长孙博门下虽习艺久,也只与几人有交情,况也浅薄,故此临去之时也没有什么儿女情长,况且,他自怀着一番大志向,觉得与众人不同。 却说他走走停停,这日至一个小县城,先寻了客栈住下,然后便在县城里兜逛起来。 “爹爹,爹爹,”这日行至一条巷道,忽听巷内有人啼哭,郑永康慢慢踱着步,过去一看,却见一户人家外围着一群人,正纷纷探头探脑张望。 “我说李大妹子,你还是赶快把你爹送去医馆吧,再晚只怕就来不及了。” 身着一袭普通衣裙的女孩子不住淌眼抹泪:“我家中无长物,如何求医?” 四舍邻居纷纷摇头,一时也是无计可施,要知道,这儿住的都是穷苦人,谁家也没有多余的银子。 女孩子正哭得悲伤,却听旁边有人说道:“大妹子,若不嫌弃,让我替你爹爹瞧瞧,如何?” 女孩子一愣,抬头看时,却见一个模样清俊的男子站在门前。 女孩子少出家门,做不得主意,正不知所措,旁边有人替她拿主意道:“李大妹子,我瞧这人面善,不如,你便让他细瞧瞧吧。” 女孩子点点头,看着那男子走到自己爹面前蹲下,先伸手搭搭他的脉,然后从腰间解下一个针袋,从里面抽出一根明晃晃亮闪闪的银针来,缓缓插入李老爹的穴道,慢慢地转动,众人也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半晌,男子轻轻地拔出针来,李老爹哼了一声,吐出口污血,缓缓坐起身来。 “爹!”女孩子惊喜地叫了一声,张臂将李老爹抱住,“你可是大好了?” 李老爹也像是打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双眼瞪得浑圆,用一双骨节突起的手,不停地摩挲着女儿的脸庞,眼中老泪纵横:“丫头,吓着你了吧?” “爹爹。”女孩子左一把泪水右一把鼻涕,“倘若你要是不在了,女儿该怎么办?” 李老爹也抱着自家女儿哭个不住。 “好了,好了 ,”旁边有善心的人过来,扶起李老爹,对女孩子道,“快把你爹送到屋里去,再熬两碗汤给他喝。” “正是这话,”先前为李老爹施针的那个男子也淡淡地道,“最好是放几枚桂圆红枣,培元固本。” 女孩子又向那男子道谢,然后扶着李老爹回了屋里。 男子并未停留,转头慢慢地走了,边上有心人瞅见,上前唤住他:“请问阁下可是大夫?” 男子含笑,略一点头。 “我家小儿夜夜啼哭,可否请先生仔细地瞧瞧?” 男子便让对方抱出小孩子来,仔细地看,然后开了一剂汤药给对方:“您且收好,去生药铺按方子抓了,回来煎好,让小孩子服下,吃上两三剂,把这肚里的虫子给打了,小孩自然不哭了。” “原来是我家小孩肚中有虫?” “嗯。”男子点头。 对方唯唯,退了下去。 眼瞅着没什么事,男子便转身离去,回到客栈里,他要了两个酒菜,慢慢地吃喝着,刚喝了两杯酒,灶房里忽然冲出一个人来,奔出门外就地一滚,众人看时,原来是他身上着了火,燎起一大片水泡子,看上去格外吓人。 众人纷纷吵嚷着让送医馆,那人却痛得满地打滚,哀嚎不止。 郑永康起身,向掌柜要了一罐醋并一把勺子,迈步跨出门,将醋倒在勺子里,均匀地涂在男子的伤口上,男子顿时安静下来。 “送他去医馆吧。”郑永康这才淡然地道。 众人这才抬起那伙计,把他送去医馆,郑永康转回桌后,慢慢地喝着酒。 “这倒霉的铁蛋,”老板搭着块帕子从里边走出,“平时做事便是这般顾前不顾后,有头没有尾的,现在总算是好了,自己寻了苦头吃。” 伙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也无话可说。 郑永康吃过饭,一人上了楼,让伙计送上来一盆热水,舒舒服服地洗了脚,脱衣睡下。 是时月上中天,照耀着大地上的一切,给人一种清新脱俗之慨,郑永康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整个人似乎都 飞上天去了,真是爽哉妙哉。 可惜他不是诗人,倒也吟不出什么漂亮的诗句来,心里只转着念头,不知道自己的愿望,何时方能达成。 第二日还未起身,却听得楼外人声喧哗,爆竹声声,郑永康一时好奇,起身走到窗户边,俯头往下看去,却见闹喧喧一支队伍过去,最前面是个新郎倌,面相清俊文秀,后面领着顶花轿。 “骑大马,戴金花,新郎倌儿人人夸……”一帮小孩子跟在后面,不停地跑啊跳啊,忽然,一颗爆竹从空中落下,刚好掉在一个男孩子头上,轰地炸开,那男孩子蓦然倒地,人群顿时惊乱,一个妇人扑出来,抱住那小孩子,拍着他的脸颊不住地啼哭:“儿子,我的好儿子。” 郑永康一见这情形,赶紧从楼上下去,步出店门,至那妇人跟前:“大婶,可以让我瞧瞧吗?” 妇人抹了两把眼泪,略一点头,郑永康仔细看时,却见那孩子满脸血污,双眸紧闭,他不敢托大,先从怀里取出条毛巾,细细拭去他脸上的血污,看清楚伤势,让旁边人取来两只鸡蛋,磕破了盛在碗里,取蛋清涂在男孩子的伤口上,鲜血立时止住。 “你送他去医馆吧。” “谢谢大兄弟。”妇人连连道谢,然后抱着孩子起身,往医馆而去。 “看兄弟这手法,”旁边一人凑过来,“似乎,是医家出身?” 郑永康站起身来,朝他做了一个揖:“确实学了几天,微有薄技在身。” “既如此,咱们去店里喝一杯,如何?” “正有此意。”郑永康将那人让进店里,让伙计准备酒菜,然后与对方推杯换盏,席间两人就歧黄之术细作推敲,相谈甚得。 “尊驾既有这身本事,为何不寻个地方坐馆?” “坐馆?” “对。” 郑永康淡然一笑:“这却没什么意味,我各处走走看看,原是为长见识,兄台手里倘若有那疑难杂症,或可与我解说一二。” 对方便挑了几个案例出来,与郑永康详谈,两人正说得入兴,门外 忽然传来一声娇唤:“爹爹。” 不知道为什么,听得这声音,郑永康的身子像是酥了半边,回头看时,却见一身着鹅黄衫儿的女孩子正轻移莲步,走进门来,未语人先笑。 “玉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娘呢?” “娘在家里拾掇屋子呢。” 那人把女孩子叫到身边,因向郑永康介绍道:“这是我的闺女,小名玉娥,今年十七了。” “玉娥姑娘好。”郑永康赶紧站起身来,朝曹玉娥行了个礼。 “公子好。”曹玉娥甚是知书达礼,羞答答地还了一礼。 曹阔双眼在两人间来来去去,忽然有了主意,但嘴上却不说破。 “郑小弟,我的医馆就在东街尽头,有空只管过去坐坐。” “是。”郑永康敛袖答道。 “玉娥,跟爹爹回去吧。”曹阔站起身来。 曹玉娥“嗳”了声,跟在自己父亲身朝外走去,快出门时却回头深深地看了郑永康一眼。 掌柜在旁瞅见,不禁笑道:“小伙子,你的艳遇来了。” “艳遇?”郑永康微觉惊讶。 “是啊,你可知道方才出去的那父女俩是谁?” “不知道。” “那可是咱们县有名的曹大夫,一手精妙医术,家中贤妻娇女,乃是个有福之人,除医馆外还经营着好大产业,倘若你肯入赘,这辈子自然是吃穿不愁。” “吃穿不愁?”郑永康笑笑,也不甚以为意,他一心学医,向来不把这些俗事放在眼中。 那掌柜见他兴致不大,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郑永康仍然安心在店里,若是闲了,便拿出两本医书来读,然后偶尔去各大医馆看看,见此地大夫却也平庸,便打算起身离去,哪晓得动身前一日,却收到曹大夫的请帖,帖上说请他过馆一叙。 郑永康颇觉惊讶,收拾一番前去,那曹大夫在后园设宴,亲自与他把盏,席上两人就医道之事深谈,颇为投趣,玉娥在一旁替两人师酒,郑永康觉得那鱼香茄子味道实在不错,便多吃了几块。 饭后,曹大夫殷勤留他小住,郑 永康因怕打扰人家,故而告辞出来,仍回客栈,未料刚到曹家大门没多远,后面曹玉娥追出来,含差带俏地将一个荷包塞给他,然后转身跑了。 郑永康拿着那荷包,呆愣愣立在街边,他倒不是完全不识情滋味,只是觉得这段缘分来得甚为奇妙,自己不过到曹家只一遭儿,这曹玉娥难道便将他看下了? 郑永康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心里头却不禁忆起五妮子来,记得在县城里的棉花树下,自己曾握着她的手许愿,今生非她不娶。 也不知道五妮子现在怎么样了,一想到她,郑永康便想肋下生出双翅膀来,飞回去好好瞧瞧。 原来,自己也有这样一份儿女情思,郑永康抬头看看天空,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才将荷包收进怀里,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却说曹玉娥回到家中,径直藏进闺房里,把自己捂入绣帐中,想起那个人的傻模样,却又不禁咯咯失笑,曹氏在外面听见,推门而入,隔着被褥摩娑她的头顶:“我儿,何时把你乐成这般?” “娘,”曹玉娥撒娇,“我的事,您就别管了。” “女儿大了,早晚得生外相,我怎么能不管呢。”曹氏生嗔,“说吧,看上那家小郎倌了?” “娘,”曹玉娥拿开被子,娇嗔地瞪了她一眼,“瞧你这话说的。” “难道,娘猜错了?” 曹玉娥却只顾一脸娇憨,拿过曹氏的手握住:“娘,还记得曾经答应过女儿的话吗?” “什么?” “女儿的亲事,得由着女儿自己作主。” “这个当然。”曹氏深觉奇怪,“我和你爹爹都是开明之人,你的婚事,不是你作主,却是谁作主?” “那就说定了。”曹玉娥一颗心却放在郑永康身上了,按说,她爹爹门下的徒弟也算不少,然则她一个都没有瞧上,孰料前日在酒楼一见郑永康,便被他那双慧灵的眼眸给慑住。 直觉告诉她,郑永康不但是个才华横溢之人,而且心胸宽厚,正是她的如意郎君之选! 第159章 芳心2 郑永康却不知道,自己竟然误惹了一场相思,他还没有考虑,是不是要留在此地。 回到客栈后,郑永康按照习惯,把今日所见所思全都细细地记录下来。 之后几天,郑永康游历各处,会晤各个医堂的大夫,却把曹玉娥的事给忘在了脑后,这日他回到客栈,远远地看见门前站着个人,郑永康走近了细瞧,才发现那是曹家的下人。 曹家下人看见他,异常高兴,忙忙地凑上前来:“郑公子,你总算回来了。” 郑永康略觉惊异地瞧了他一眼:“你找我?” “是啊,”曹家下人脸上全是笑,“我家老爷有请。” “好。”郑永康点头,“我收拾收拾,这就去。” 郑永康回到楼上,换了身衣服,跟着曹家下人一起,前往曹氏医馆,曹大夫仍然是在后堂接待了他。 “来,郑公子,坐下喝两杯。”曹大夫的脸色格外地和蔼。 “不不不。”郑永康赶紧摆手谦让。 “来吧。” 曹大夫再三招呼,郑永康才在他面前坐下,曹大夫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老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曹大夫但说无妨。” “是这样,未知郑小哥可打算在此地长居?” “长居?”郑永康深感奇怪,“曹大夫要我在此地长居?” “是啊。”曹大夫点头,“你年纪虽轻,但医术已经相当高明,所以,老夫想你坐馆,你看如何?” “前辈的美意,晚辈心领,只是晚辈一心想着游历天下,怕是要违了前辈的心意。” “游历天下?”曹大夫颇觉意外,“难道,你就没有打算成家吗?” “成家?”郑永康沉吟。 “怎么?难道你已有家室?或者有婚约?有意中人?” “老实说,只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意中人。” “那你可拿定主意娶她了?” “倒也没有,晚辈确实想游历天下,成为一代名医。” “可这和你成家,并不冲突啊。” “一旦成了家,便有妻室之累,”郑永康眉宇之间的神情显得很是坚 毅,“永康不才,怕是没有这等功夫陪伴娇妻,尽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 曹大夫沉默了,他知道这世间有些人的志向与众不同,向前着一种天高地阔的人生,确实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如此,我也只能祝小兄弟一切如意了。” “多谢前辈谅解。”郑永康举起杯子来。回敬了对方一杯,“永康深深敬佩前辈,愿与前辈结成忘年知交,未知前辈可应允否?” “这个自然。”曹大夫深深地点头,“来,咱们干了这一杯。” 两人便就别的话题聊了许久,直到曹大夫面现倦意,郑永康方才起身离去。 等院门一合拢,曹大夫便把曹玉娥从屏风后叫出来:“你都听到了?” “爹爹。”曹玉娥咬着嘴唇。 “那是个死性子的娃,你们纵然成亲,也是过不到一块儿的,还不如趁早忘了他。” “不!”曹玉娥重重地一咬唇瓣,“我今生就认定他了,非他不嫁!” “你说什么?”曹大夫拍案而起,指着曹玉娥的鼻子就想破口大骂,他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整个人抖得像风中落叶。 “爹爹!”曹玉娥赶紧上前将他扶住,“是女儿糊涂,是女儿任性,爹爹千万不要动怒!” 曹大夫手撑着桌面,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真是冤孽,早知道我说什么,也不会……真是冤孽。” “爹爹,你何不往好的方面去想?就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说明女儿和他有缘,合该做夫妻。” “可你有没有问过他的意思?” 曹玉娥沉默,是啊,她分明已经将荷包送给了郑永康,倘若郑永康对她有意,适才来的时候定然有所表示,可他从进屋到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 “女儿啊,这城里的好后生应有尽有,凭咱们家的财势,你要找什么样的人没有?何苦要跟着那郑永康。” “我就是不甘心。”曹玉娥扁着嘴,“从小到大,女儿就只喜欢了这么一个人。” “可是他——” “不管怎么样,女儿会为自己争取,明天,女儿就 去客栈找他。” “好好好。”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曹大夫也不再坚持,料来明日曹玉娥碰了钉子,或许也就自己放弃了。 第二日一大早起来,曹玉娥便收拾打扮,袅袅娜娜往客栈去,客栈的小伙计老远瞧见她,都捂着唇儿笑,曹玉娥进了店,便向伙计打听:“那个住在楼上客房里的郑公子呢?” “不巧得很,郑公子刚刚出去了。” “出去了?”曹玉娥愣了一瞬,继而在桌边坐下,“算了,你们给我沏壶茶,我就在这儿等他。” 伙计麻溜地端上一壶茶来,曹玉娥坐在那里,端着茶盏慢慢地喝着,可是直到正午,还是不见郑永康的影子,曹玉娥心中不由着急起来,暗道他不会未卜先知,晓得自己今天会过来,故此先藏起来了吧? 再看旁边伙计,已经在互相挤眉弄眼,曹玉娥双颊泛红,对郑永康不由暗间生出几分恨意来,她脑子里千百个念头齐转,末了还是坐在那里,直到太阳偏西,郑永康才同着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男子走进,伙计一看见他,赶紧迎了上去:“郑公子,曹小姐在这儿等你,已经很长时间了。” 郑永康哦了一声,目光转向曹玉娥:“实在不好意思,有劳曹小姐久等。” “无妨。”一见到心上之人,曹玉娥整个儿心花怒放,将先前的怨怼悉数抛在脑后。 “郑……公子。” 郑永康看了跟自己一起进店的那个男子一眼:“曾兄,请先去楼上稍等。” “好。”男人点点头,转身自己上楼去了。 郑永康这才走向曹玉娥,就在他准备开口之际,曹玉娥却鼓足勇气先说话了:“郑公子,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单独谈谈吗?” 郑永康还没有答话,旁边的伙计已然凑趣道:“行行行,两位,里边有包间,现在正空着。” “好吧。”郑永康便和曹玉娥一起,走进了包间,两人在桌边坐下,静静地看着彼此。 夕阳的霞光淡淡地从窗外映进来,照得曹玉娥眉目如画,楚楚动人。 郑永康那颗心顿时又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无论如何,他也是个年轻男子,自然也想和一个爱慕自己的异性这样相对坐着,安静说着话。 “郑公子……” 曹玉娥本是个十分得落之人,然到了郑永康面前,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满脸娇羞脉脉。 郑永康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用手掩住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郑公子……”曹玉娥恨得直想打自己的嘴,心里一个声音不停地道,说啊,快说啊,赶快说啊。 “曹小姐,”这次却是郑永康先开口,“曹小姐有想过,以后过怎样的生活吗?” 曹玉娥微微一怔。 “是想找个疼你爱你的丈夫,平平安安渡过这一生,是不是?” “……”曹玉娥低下头。 “永康不才,怕是无法胜任。” “为什么?”曹玉娥霍地抬头。 “因为永康,想在有生之年,走遍整个天下。” “难道你,就不能放弃吗?”曹玉娥语音里带了几分凄楚,“还是你觉得我,与你不般配?” “当然不是。”郑永康赶紧摇头,“小姐知书达礼,温柔贤惠,是难得的佳偶。” “既然如此——” “我说过了,永康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游历天下,成为一代名医!” “我可以陪你!”曹玉娥目露坚决,“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愿意陪你,陪你去天涯,陪你到海角,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跟着你!” “你——”郑永康满眸惊讶,“你不会后悔?在外餐风露宿,可不比得家中自由自在,倘若我有个照应不到。” “那都不是问题,”曹玉娥急急地道,“我拿定主意了,生我跟着你,死我也跟着你!” 郑永康蓦地屏住了呼吸。 一个女子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这份情谊已然比天更高比海更深,他已经找不到理由拒绝。 “曹小姐,此乃你的终身大事,希望你能好好地想想,再同曹大夫商议一下,纵然你愿意,曹大夫同意吗?” “爹爹不会同意的。” “想来曹夫人,也不会愿意 吧?毕竟,你是他们千娇万宠养出来的宝贝女儿,他们怎舍得看着你吃苦?倘若你跟我一起,千里万里,不知何年保月方能归家,又让他们情何以堪?” 曹玉娥沉默了,她确实没有想过这么多,她只是觉得,郑永康是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能让自己心动的男人,她好想和他,好想和他牵手共渡一生。 痴情的姑娘望着自己的情郎,似乎想把这一生一世的话都说尽,郑永康心里也有所触动,拿起她的手放在胸前,一字一句地道:“玉娥,无论如何,我这一生一世都会记得你,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 “你会把我放在心上吗?”曹玉娥忍不住道,“到死都不会忘记吗?” “不会!”郑永康异常肯定地道,“我到死也不会,不会忘记你的。” 曹玉娥再也没有言语,站起身来,捂着脸孔哭泣着转身跑走了。 郑永康坐在原处,呆呆地看着放在桌上的那杯茶,他第一次觉得,原来人生是这样的苦,这样的涩,这样的难以两全。 “郑公子,”恰好伙计进来收拾杯子,看见他的呆样,忍不住嗔道,“我说公子啊,人家曹小姐待你,那可是一片真心,你怎么能——” “是啊,”郑永康轻轻叹息,“倘若我这颗心,能够分成两半,那该有多好,一半留在这里,陪着她,另一半去看尽天下。” 伙计有些莫明其妙,他当然没有郑永那般宏伟的志向,是以觉得他无法理解——想想看,曹家家大业大,多少人梦寐以求,想攀都攀不上,他可倒好,得到人家姑娘的心,却不珍惜。 伙计只是跺脚:“倘若我是你啊,立马就应了这门婚事,请媒婆上门提亲,纵然倒插门,那也是一桩美事啊。” 郑永康却只能苦笑,世上人与人不同,没有一个人,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的选择,懂得另一个人的心思。 可是玉娥,你知道吗?我好希望你幸福,我真心地希望你幸福,你的幸福,将是我郑永康这一辈子以来,最快乐的事! 第160章 看病 曹玉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苦苦地思索着,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遇到如此难下决断的事,是毅然抛家舍亲,跟着郑永康远走天涯,还是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庸常的妇人? 曹玉娥觉得痛苦极了。 倘若为双亲着想,她当然该循规蹈矩,找一个老实敦厚的男人嫁了,从此以后和他相夫教子,踏实而稳妥地渡过这一生,可是,跟着郑永康——那是不可知的未来,或许会十分艰苦,但不知道为什么,曹玉娥心里却更想和郑永康在一起,因为她喜欢他,也许,对一个女孩子而言,一生一世能让她喜欢的男人,也只有一个,唯有他能让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唯有他能给她一种强大的吸引力,远远胜过一切,唯有他…… 为什么?女孩子既痛苦,又快乐着,这样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仿佛因为有了郑永康,便有了全世界,或许感情,就是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相爱中的男女往往是察觉不到危险所在的,他们只想全心全意地在一起,哪怕只是一分一秒,这样的感觉很奇怪。 想看着他,想听到她说话,想感受和他的一切,想和他分担分担一切面对一切,想热烈地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给他,正是因为了这样丰沛的感情,整个世界都变得鲜活起来。 永康,永康,你知道吗? 辗转思复一番后,曹玉娥冲出了房门,走到父母的门前,可抬起手的瞬间,她又迟疑了——父母年纪已大,倘若自己跟郑永康离去,还有可以见面的机会吗? 站在门外,曹玉娥静静地听着房门里的声音,哪怕有一点声音传出,或许也可以开释她心中的疑团啊,可是,没有,没有,屋子里静悄悄地,似乎父母都已经睡熟了。 曹玉娥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样子,这件事还是只有她自己下决断,并且决断的后果如何,都需要她自己全部承担。 慢慢地,曹玉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重新在床上躺下,在脑子里开始幻想—— 如果失去郑永康,结果会怎样?会痛苦得生不如死,还是心中一点遗憾? 曹玉娥用力地拉拽着自己的头发,这个时候的她,多么希望上天能派下来一位神仙,告诉她未来,但这世上是没有神仙的,正因为没有神仙,所以才有那么多的等待,甜蜜,痛苦,绝望,然后是梦想的破碎,重建…… 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会有很多很多的梦想,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注定了很多人的梦想都会破碎,而另一部分坚强的人,却会实现梦想,但大多数人的梦想仍然是破碎。 曹玉娥知道,自己站在了命运的一个关节口,往前,往后,往左,往右?听从父母之命,安生在家里待着,找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过上一生? 或者跟着郑永康浪迹天涯? 好痛苦,好难受…… 姑娘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再去看看郑永康——倘若能劝他留下来,是最好的,他那么优秀,爹爹也那样喜欢他,只要他肯留下来,所有的问题不都全解决了吗? 曹玉娥只觉心头一亮,打开门冲了出去,直奔客栈,她一径冲进客栈大门,甚至来不及和伙计打招呼,便直奔上二楼,但客房的门却紧紧地闭着,曹玉娥的心瞬间冰凉,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扇门,略一犹豫,折身朝楼下而去,一把抓住伙计,十分急切地道:“郑公子,郑公子呢?” “走了。”伙计淡淡的两个字,让曹玉娥浑身的鲜血瞬间冰冷。 “走了……”她喃喃自语了一句,后退数步,靠在柜台上,想哭,又想笑,感觉心里有个什么,正缓缓地碎裂。 “曹小姐……”伙计生怕她有个闪失,赶紧上前将她扶住,“曹小姐。” “我没事。”曹玉娥咬咬嘴唇,是的,她很想哭,十分十分地想哭,可理智告诉她,千万不能哭,不可以哭,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略一思忖,她又问伙计道:“郑公子他,走多久了?” “不久,也就一个时辰吧。” “一个时辰?”曹玉娥又 是一阵恍惚,一个时辰会发生太多太多的事,一个时辰,谁都不知道她最爱的人去了哪里,也许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再没人知道,也许…… 强烈的痛苦瞬间击中曹玉娥的心脏,她感觉自己再也支撑不住,赶紧冲出客栈,摇摇晃晃地朝家里走去,有医馆的伙计远远瞧见她,赶紧迎上来,见她面色苍白额冒冷汗,伙计二话不说,把她扶回馆中,径直送入内院。 曹大夫和曹夫人得到消息,也赶到女儿床前,看着一脸憔悴的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曹夫人只知道哭,曹大夫倒是镇定:“这样也好,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再过些日子,这孩子自然会好起来。” 曹大夫知道这个时候,孩子最需要的是镇定,故此他让曹夫在先出去,自己替女儿把脉,拿过银针在她的几处大穴上深扎了几针,又亲自煎了碗安神汤,让女儿服下,曹玉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曹大夫这才安下心来,收起银针,退出房门外。 “真是冤孽。”曹夫人坐在堂上,还在不停地淌眼抹泪,“咱们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死心眼的孩子呢?还有,也都是你不好,为什么要去同那个什么郑永康攀扯上?” “这都是命里注定的。”曹大夫宽慰她道,“你也别多想,这事是好是坏,也难料定。” “什么?”曹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都这会儿功夫了,你还有心思同我开玩笑?” “夫人,”曹大夫语重心长地劝道,“自来有得便有失,大失大得,大得大失,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坏。” 可不管曹大夫怎么说,曹夫人胸口就像是堵着一口闷气,呕得连饭都吃不下去。 曹大夫因为这件事,心里也硌得慌,连坐堂也无心,索性关了门。 最无辜的,大概是郑永康,倘若他知道自己的出现,会给曹家带来如此大的混乱,或者,他宁肯自己没有到过曹家,也从来不认识什么曹玉娥。 如今,他倒是轻轻松松地走了,曹玉娥和她的父亲母 亲,却要在痛苦忧伤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 就在曹家人百般纠结之时,郑永康已经在一般大船上,乘着船一路沿江而下,他端坐船头,看着两岸的风景,但觉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快慰。 这无边壮丽的江山,将会是他最大的舞台! 三天后,渡船在一个人流如织的码头停下,郑永康背起药箱,走下渡船。 “快来卖灵药啊,包治百病的灵药。”没走多远,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郑永康一愣,遂停下脚步,却见那男子手里举着个葫芦,正口沫横飞地向众人推荐他的“灵药”,行人三三两两围在他的身边,有的眸中流露出疑惑的目光,有的将信将疑。 “你这灵药是治什么的?”终于,人群里一个小伙子开口问道。 那男子神秘一笑:“保管让你身体康健,**欲死。” 他这八个字一出口,便有人按捺不住了:“多少银子一瓶?” 男子竖起一根手指头晃了晃。 “一两?” “不,十两。” “十两?”有人倒吸了一口寒气,更有人调头离去,根本不再理会。 “俗话说,一分钱,一分货,这好的货色,自然卖得贵。”汉子不以为意,将那药葫芦重新放到摊上。 一个身穿华丽衣袍的公子哥儿,却在这时走来,俯身拿起一个瓶子,凑到眼前仔细地看着,眼里闪过丝锐光,扔下十两银子起身离去。 那汉子收了银两,脸上俱是笑,转头瞅见郑永康,便道:“公子,要不,你也来一瓶试试?” 郑永康摇头,自打看到这汉子的第一眼起,他已然明白,此人是卖什么的,倘若是假药,他或可上前管一管,但倘若是这个,郑永康也只能丢手不理,转头便走。 沿路行来,所见所闻概莫是也,郑永康心里深觉失望,他觉得自己此前的想法未免太过浪漫了些。 罢了。 自己或者不该与这些世俗之人争什么长短,而应找个安静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 拿定主意,郑永康在城里逛了一圈 ,打算先赁个安静的院子,挂起招牌来,也问几天诊试试。 最后,他在城南选定了一个十分清幽的院子,摆放好东西,自己写了个幌子,挂在门前,便打算开堂问诊。 第二天,来了个妇人,带着个孩子,郑永康替孩子细细把脉,见他面容消瘦,双眼泛红,知道是肚里长了虫,便出了一剂药来,让妇人去生药铺抓药,回家熬煮后喂与孩子吃。 次日也是来了个女子,以轻纱覆面,行动婀娜娉婷,她往案前一坐,却不说话,只拿眼直勾勾地看着郑永康,郑永康被她看得心里发慌,暗道这小姑娘是怎么回事,同时又想起曹玉娥来,生怕自己再招惹一段情丝。 女子见他如此紧张,遂扑嗤笑了一声:“大夫,想不到你如此年轻,又长得这般——” 女子说罢,以丝帕掩唇,只是笑得花枝乱颤。 郑永康被她笑得心中发慌,很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才轻咳一声道:“姑娘,可是来瞧病的?” “是啊,”女子朝他抛了个媚眼,“就是来瞧病的,大夫,你且细瞧瞧,我这病在哪儿?” 郑永康拿眼仔细看着这女子,着实瞧不出她是何身份,只觉得她言止轻浮,与自己浑然不是一路,待要赶她出去,又觉违背医道,可倘若任她胡来。 “姑娘,”郑永康将药枕推过去,“请将玉腕放在这上头。” 女子又笑了两声,捋起锦袖,将雪白一段腕儿放在药枕上。 郑永康这才抬手,摁住她的脉门,细细地诊起来,可越是诊,他心下越是惊疑不定,半晌推开药枕,板正了面色道:“姑娘,你无灾无病,强健得很。” “是吗?”女子抬手,用绢帕捂着胸口,“可我最近为什么,总是胸口发闷,茶不思饭不香,夜夜难以成眠?” 郑永康无言以对,他从来并非轻佻之辈,也不好拿话去勾兑人家,只好一味正襟坐着。 “大夫?”女子又抛了一个媚眼。 郑永康觉得身上有些燥热,以手掩唇咳嗽了一声:“这个问题……” 第161章 良缘1 “怎么了嘛郑大夫?”女子索性起身,凑到郑永康身边,郑永康赶紧站起身来,往后退去,朝着女子连宫揖礼,“小姐,请自重。” “自重?”女子像是听见了什么大笑话一般,掩着唇儿娇躯直颤,“你跟我说自重?” 郑永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左右看看,无法可想,索性往后退入内室,将门一关。 女子倒真地愕然了,她在世上多年,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男子,居然对她的美色丝毫不屑一顾,简直让人怀疑,这男人是不是—— 女子站了半晌,深觉无趣,只好扭着腰肢儿一摇一摆地走了,直到确定屋外再无他人,郑永康方才再一次走出来,想起适才那一幕,他不由暗自汗颜——他虽然青春正盛,然自问绝不是一个水性杨花之人,对于曹小姐那样的端庄闺秀,他当然无疑冒犯,但也不想跟今日这位有任何的牵扯。 走到桌边,郑永康拿起手绢来,轻轻地拭着额头,暗揣适才那一幕要是传出去,必定成为他人的笑话,不过,他人笑话倒无妨,怕的是自己一世清誉,就此毁于一旦。 郑永康把桌上的杂物细细收拾妥当,然后又开始问诊,幸而这一天下来,倒也不曾有甚么不妥,晚间,郑永康关上院门,正要自己做饭,院门忽然被人敲得砰砰直响,郑永康深感奇怪,打开院门一看,却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正站在门外,看见郑永康开了门,他扬起头,唇边满是笑,将一只小小的竹篮子递到郑永康跟前:“郑大夫,这是我母亲要我给你的。” 郑永康非常认真地道了谢,接过篮子,合上院门重新回到屋子里,他把竹篮搁在桌上,又不禁想起父亲母亲来,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有没有想自己。 郑永康把竹篮提进厨房,拿出里边的菜搁在桌上,一刀一刀慢慢地切着,心内却有些恍惚。 从来没有哪一次,会觉得心里难受,说不出地难受,他又想起曹 玉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对自己已然死心,种种滋味在郑永康心里纠缠,又或者,自己确实该成个家,出来漂泊多年,经历了太多的风霜…… 郑永康想着想着,忽然一刀剁在自己手上,不禁“啊”地叫了一声,定睛看时,却见手上一条长长的血口,鲜血如注,他搁了菜刀,出屋子翻找出药箱,把自己的手细细地包扎起来。 因为这事,郑永康也无心做饭,自己一个人在医案边坐下,开始陷入沉思——到底是像普通人那般,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日子,还是继续浪迹天涯? 郑永康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立定,静静地看着空中冰泌的月亮,却久久难下决断。 罢了,或许自己不应该想得太多,一切随缘便好。 如此一想,心里的疙瘩倒也解开了,他遂细细地梳洗一番,回到床边躺下,没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去。 清晨,他尚未醒来,却听外面传来一阵急切的,敲打门扇的声音:“郑大夫,郑大夫。” 郑永康披衣而起,打开房门,却看见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外面,满头是汗。 “你是——”郑永康颇感奇怪。 “郑大夫,我家娘子生病了,劳您去瞧瞧。” “好。”郑永康点头,“我先进屋里收拾收拾,你稍等。” 郑永康说完回到屋里,拿起药箱,背起药篓,又走了出来,和那个男子一起,匆匆赶到他家里。 “你家娘子呢?” “在里屋呢。” “这——”郑永康颇觉为难。 “没事。”男子摆手,“咱们穷家小户,不讲究这许多。” 郑永康这才进了屋子,却见里面放了张简陋的木床,放着帐子,里面隐约可以看见个人影。 郑永康让男子撩开纱帐,自己过去坐下,伸手搭上女子的脉搏,细细地诊治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收回手,面容平静地道:“你家娘子并无大碍,只是最近生了些闲气闷在心里,吃些药发散发散也就好了。” “哦。”青年男子这 才放下心来。 郑永康点点头,起身走出屋子,在外屋的桌边坐下,从药箱里找出纸和笔,开了一剂汤药给青年男子,青年男子连连点头,付过诊金,又毕恭毕敬地将郑永康送出家门。 回到自己的小院里,郑永康继续接诊,一连多日的问诊,让他的名气已经慢慢地传扬开来,前来问诊的病人越来越多,甚至还引来一些同行围观。 不管面对什么样的事,郑永康始终那般从容有度,不惊不乱,胸有成竹地处理着所有的一切。 他的正直善良,赢得了很多人的好感,但同样的,也招致了不少人的嫉妒。 或许世间之事便是这样,你纵然拿定了主意不去招惹任何人,不去伤害任何人,但事实上,却对周围的人,周围的事,有着一定的影响,而你自己很难察觉罢了。 郑永康想,自己应该拿定主意,做一个真正优秀出色的大夫,所以,他始终禀持着自己的信念,自己的原则,正因为如此,没过多长时间,城里很多女孩子都悄悄地喜欢上了他,经常借故来医馆瞧病,其实并不为瞧病,只是想看这位俏郎君,媒婆们纷纷打听,这位郎君是否娶亲。 这日快到晌午时分,郑永康瞧着日头渐渐升上半空,便收拾一番,起身出去吃饭,到得常去的饭馆坐下,照例要了两个小菜,一碗肉汤,伙计把饭菜和汤端上来,却没有离去,只在半边立着,郑永康颇觉奇怪,于是瞧了那伙计一眼:“有事。” “这——”伙计也不知该怎么开口,“是这样的,郑大夫,我们掌柜有话同你说。” 郑永康淡淡地“哦”了一声,稍顷,酒楼掌柜果然近前,先给郑永康斟了一杯酒,脸上全是笑,旁边伙计也知趣地退了下去。 “徐掌柜这是?” “是这样的,郑大夫,我瞧你医术出神入化,性格儿也好,故此想将小女许配与大夫,未知大夫意下如何?” 又是一个来说姻缘的?郑永康微愣,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忽略了什么—— 纵然他全心全意只想云游天下,但旁人却觉得,他着实应该有个女人来照顾他。 这也是人家一番美意,自来乾坤和合,夫妻百年,方是人间正道。 “承蒙徐掌柜看得起,在下万分感激,只是,在下恐不会在此久住,倘若误了小姐一生,那该如何是好?” “郑大夫此言何意?”徐掌柜显然十分地不解,“郑大夫在此地经营得有声有色,如今信誉,名声,全都齐备,如何却说要弃?” 郑永康也不知该怎么解说,说自己志向远大? 徐掌柜见他犹豫,又道:“郑大夫无须如此,小女品貌贤良,一向唯夫君之命是从,不管郑大夫以后是就在此处,还是外出云游天下,小女都会跟随。”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郑永康实在避无可避了。 “徐掌柜,不知这桩姻缘,是徐掌柜的意思,还是令爱的意思?” “我已经与女儿商议过,她一向敬慕郑大夫的为人和医术医德,故此愿倾心相许。” “晚辈再谢徐掌柜,不过此事,还是容在下多作考虑吧。” “好。”徐掌柜倒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并不相强,站起身来,向郑永康深深揖了一礼,“既如此,还请郑大夫好好想想,千万别耽误了一桩好姻缘。” 徐掌柜去后,郑永康陷入苦恼之中,他当然明白,这徐小姐定然也是一位品貌极佳的良人,他实在是怕自己耽误了人家,可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罢了,不如一切就交与上天吧。 郑永康拿定主意,第二日便买了些礼物,亲自去酒楼,徐掌柜异常热情地接待了他:“徐掌柜,这件事我已经再三想过,自来姻缘天定,不若,我们就让上天来抉择吧。” “姻缘天定?”徐掌柜有些莫明其妙,暗道自己一个好端端的女儿家,难道还会玷污了你不成?但他确实经老了世故,因而十分镇定,“好,就依郑大夫,却不知要如何天定法?” “听说此地的月老祠甚是灵验,明日,我于辰时去月老庙中求一支签, 徐小姐于戌时去求一支签,倘若两支签文能合一,则说明我和徐小姐有缘,我当娶徐小姐无疑,倘若不是,那——” “好。”徐掌柜一口允诺,心中却道,倘若不是看在女儿一再苦苦相求,我才懒得理会你。 第二日,郑永康穿戴齐整,却去月老庙,却见月老手持红绳,满脸笑容,而庙中善男信女,来往不绝。 果然,世间男女情事大过天。 郑永康沐手持香,满心虔诚,至案前蒲团上跪了,朝着月老庙深深地拜下去。 “公子,可是来求签的?”旁边一个老道士,手持签筒靠过来。 郑永康略一点头,抬手掣了一支签出来,却见上面写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末了是四个小字,珠联璧合。” 见到如此签文,郑永康心内暗道,莫非真是自己的桃花姻缘到了?他谢了道士站起身来,拿着竹签往外走,然后在月老庙前的桂花村下立定,仰头看着天空。 一阵风吹来,满树红绳飘飘摇摇,把郑永康那颗“神仙心”收了泰半,凭添几许烟火气息。 沿着月老祠绕了一圈,郑永康方才折身返回自己的小院,一个人吃了饭,然后继续诊病,戌时刚尽,外面便闹哄哄拥进来一群人,领头是笑吟吟的徐掌柜:“贤婿,这回可是碰了个对子。” 郑永康赶紧站起身来,接过徐掌柜手里的签,相对一瞧,却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末了也是四个字:天作之合。 果然是碰了! “贤婿!”徐掌柜脸上满是笑,一时竟忘了形,上来扯住他的衣袖,“怎么样?我只说是绝佳的姻缘吧,你却偏不信,何苦折腾这些花样,赶紧着准备准备,收拾拜堂吧。” “对对对,择日不如撞日,就趁今儿个功夫,赶紧拜堂,拜堂!” 呼声此起彼伏,若是往常,郑永康尚能拿捏得,可是此刻却很有身不由己的意味,被几个媒婆拽进洞房,披上新簇新的衫子,推推搡搡地出了小院,直往酒楼。 第162章 良缘2 郑永康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人偶似地任人摆布,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新娘的长相,便被人推进了洞房。 或许人生真地是这样,不是每一个时刻,都能由自己完全地掌握。 桌案上双红喜烛啪啪地燃烧着,郑永康一阵口干舌燥,不由拉了拉自己的衣领,松开一颗扣子。 看看坐在床上的新娘子,他一阵犹豫,那双红喜巾下的,是怎样一张容颜,而挑开盖头之后,又会是怎样一段生活呢? 不过,既然已经成亲,对方便是自己的娘子,也是自己要相伴一生一世的人,郑永康终于拿起喜秤,慢慢走到新娘近前,轻轻咳嗽了一声,新娘微微抬头,双手却下意识地抓紧喜服的下摆。 “娘子,”郑永康想了想,放下喜秤,转头端起杯茶,“想来坐了许久,肯定累了,喝杯茶润润喉咙,可好?” 新娘点头,接过茶盏掩到喜帕下,仰头将那杯茶喝了下去。 “娘子。”郑永康接过茶盏搁到旁边的柜子上,“准备好了吗?为夫要掀盖头了。” 新娘又点点头,郑永康便拿起那喜秤,挑起盖头,烛火映出一张美丽动人的面容,虽算不上倾国倾城,却也娇羞可爱,郑永康顿时心花怒放,不知该怎生是好,凑到近前轻轻抬起女子的下颔:“娘子。” “夫君。” “娘子。”郑永康拿起女子的手,紧紧地握住,只愿这一刻天长地久,再不要任何人打扰。 四目相对,都有掩藏不住的惊喜,仿佛已经等待了彼此千百年。 郑永康的动作十分温柔,轻轻解开女子的衣襟,把她的外袍褪了下来,就在他准备脱去女子的小衣时,徐小姐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腕,定定地瞅着他:“夫君可是真心爱徐菀?” 郑永康愣了一瞬,方才重重地点头:“爱!真心爱。” 徐菀是个灵慧的女子,并不因为郑永康一句话,便相信了他,而是深深地看着他,看着他,仿佛要望进他的内心深处。 只见郑永康目 光澄澈,并无丝毫藏暇。 “夫君。”徐菀这才儇入他的怀中,轻轻地唤了一声。 “傻丫头。”郑永康轻轻将她推倒,滚入被褥之中,这一夜的风情万种,难以用言语述尽。 清晨,郑永康醒来时,却见徐菀已然坐在妆台前,对镜梳妆,她明丽的面容映在铜镜中,宛然若画。 郑永康披衣下床,走到她的身后,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拈起螺黛来,轻轻替她描着眉。 徐菀抿唇一笑,又从妆盒里拈起枚花钿,贴在眉心,往两腮上涂了胭脂,妆扮停当,两人一齐起身,出了屋子,且往酒楼去拜见徐掌柜,众人看见他们出来,不由齐齐喝了一声彩。 “真是新婚燕尔,眷眷情深啊。” “羡煞旁人。” 徐掌柜在桌边坐了,看着徐菀和郑永康端起茶盏,至自己跟前行礼,脸上满是笑容。 饮完茶,徐掌柜各自给了他们一个红包,要他们安心过日子,夫妻俩一齐点头。 “永康啊,”徐掌柜因道,“现在你是我的乘龙快婿,以前那小破院子就别住了吧,就搬到酒楼对面的铺子,你看如何?” 郑永康转头朝外瞧了眼,但见酒楼对面现是一家茶庄,不由不由微微皱起:“徐掌柜,这,这不太好吧。” 此言引来徐掌柜一声轻嗔:“还叫徐掌柜?” “不不,”郑永康赶紧道,“岳父大人。” “无妨,那茶庄老板本是租的店铺,年底也就到期了,届时我收回来,交给你经营,将来你们小夫妻,也可有自己的产业。” “多谢岳父大人。”既然徐掌柜盛意拳拳,郑永康也只好如此了。 “好了,你们小夫妻刚刚新婚,正该多多相处,且回去吧。”徐掌柜温声抚慰,“这里的事,不用过问。” 郑永康敛袖再拜,同徐菀出了酒楼,回到家中。 新房一切依旧,比起先时多了好些温馨之意。 “夫君,今日中午,妾身下厨,给你做几道好菜佐酒,如何?” “好啊。”郑永康点头,“正要一 试娘子手艺。” 两人一起走进厨房,徐菀挑了些时鲜的菜蔬,搁在砧板上细细地切了,然后升火做饭,不一会儿,令人沉醉的菜香便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徐莺把饭菜端上桌,郑永康道:“要不要等爹爹回来。” “也好,那我把这菜先给盖起来。”徐菀言罢,取了几个瓷碗,覆在菜盘子上,单等徐掌柜回来。 没多时,院门外传来徐掌柜爽朗的笑声:“白兄,你来得正好,且见见我的新女婿。” “哦?令爱出嫁了?” “是啊。” “何时的事?” “就在前日,可惜你不曾喝得喜酒。” “遗憾,遗憾,不过今日可补上。” 说话间,徐掌柜已然陪着一名身穿长衫的男子走进。 “爹爹。” “菀儿,康儿,来见过白叔叔。” “白叔叔。”徐菀蹲了个万福,中年男子赶紧示意她起身,又将目光转向郑永康,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果然是人中龙凤,一看这神采,便与众不同。” “白叔叔过奖。”郑永康抱拳作揖。 “今日来得匆急,不曾备得大礼,来日定当补上。” “你我弟兄之间,何必说此等见外之言,快入席。”徐掌柜十分热情地将男子让入席中,四人分宾主坐了,徐掌柜先给白姓男子斟了一杯酒,稳稳端起:“白兄,且先饮了这杯。” 白姓男子举杯饮罢,又拈起筷子来,挟了颗肉丸送入口中,慢慢地咀嚼着,随即赞道:“这味道可真是不错,小伙子,你好隆厚的福气。” 郑永康笑而不答,只是满眸宠溺地看了徐菀一眼。 白姓男子在旁看见他们小两口恩恩**,不由想起自己年轻时的事来,遂轻轻叹了口气,徐掌柜倒是个灵透人,赶紧劝道:“吃菜,吃菜。” 一时饭罢,徐掌柜引白姓男子去偏厅说话,徐菀收拾好碗筷,送进厨房里,郑永康从旁帮着。 “永康,”徐菀一面涮碗,一面道,“在家里还习惯吗?” 郑永康愣了一瞬:“当然习惯,你为何问 这话?” “我,只要你习惯便好。” “丫头别多想,”郑永康把一只碗放进橱子里,“我既然娶了你,自然会对你负责,对爹爹尽孝道,纵然有什么不满,也会隐忍的。” “永康!”徐菀不由动情地叫了一声,然后踮起脚尖来,吻住郑永康的唇,此举倒弄得郑永康颇不好意思,赶紧微微朝后退了一步,生嗔道,“现在是大白天呢,小心让爹爹看见。” “没事。”徐菀微微一笑,“爹爹很宠我,他才不会让我不开心呢。” 两人收拾好东西回到卧房里,很是恩爱缠绵了许久,郑永康让徐菀在家里好好歇息,自己去小院坐诊。 徐菀坐在窗下,手里拿着绣绷,想着郑永康的模样,心里满是甜蜜,眼角眉梢俱是幸福。 “菀儿。”徐氏撩帘而入。 “娘。”徐菀赶紧放下绣绷,站起身来。 “哦,正绣鸳鸯呢。”徐氏拿起绣绷来,仔细看了看,又瞅瞅徐菀,“瞧你这甜甜蜜蜜的模样,对新郎倌很满意吧。” “嗯。”徐菀低头,娇羞一笑。 “如此,娘亲便放心了。”徐氏悠悠一叹,“养你如许大,不过就是盼望你健康快乐,能有个如意郎君,而今见你这般,我和你父亲,也可放得下心了。” “女儿有劳母亲操心了。” “自此以后,你定要和夫君好好地过日子,倘若有什么争执,也不要轻易动怒。” “我记住了。” “你这孩子,哪里都好,看着便让人心疼。”徐氏抬手摸摸她的脸颊,“从小就让人省心。如今又——还好那郑永康算是个靠得住的,你就好生伴着他吧。” 母女俩正说着话儿,没多时郑永康从外面回来,瞧见徐氏,便上前行礼,徐氏起身还礼,然后退到一旁。 “母亲大人可是有什么训斥?” “没有。”徐氏摇头,“见着你们夫妻恩爱,我着实开怀,康儿啊,我只有菀儿这一个闺女,你定要好生地照顾她。” “这个自然。”郑永康点头,“菀儿是我的妻子 ,我会比世间任何一个人都更疼她。” “那便好了。”徐氏点头,深深看了他们一眼,才转头慢慢地去了。 “夫君。”徐菀这才把郑永康迎入房中,给他端来一盏茶,郑永康接过茶盏,凑到唇边慢慢地喝了,从怀里掏出个匣子,“来,菀儿,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徐莺接过匣子,打开仔细看时,但见里面放着一枚鸽子蛋大小,晶莹剔透的美玉,顿时爱不释手,把那枚玉拿起来,搁在堂中细细地把玩着:“夫君,这是什么?” “这个啊,叫暖玉,贴在胸口会微微地发热,我前儿个摸你的掌心,见有些泌寒,怕你体内有寒气,故此买了这块暖玉,替你护身。” “夫君……” “我实指望与你长命百岁,白头相守,菀儿,你可解得我这番苦心?” “夫君。”徐菀侧身坐进郑永康怀中,细细亲吻着他的脸颊,眸中满是感动, “你我能在这茫茫人海中相遇,着实不易,菀儿,我珍惜我们之间的一切,感念我们之间的一切,菀儿,我爱你,我很爱你。” “夫君……” 小夫妻俩甜甜蜜蜜,全然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但愿天地之间唯有你,唯有我,但愿你一生安康,无病无灾,但愿你心想事成,但愿你…… 我只希望,这一生能与你相依相许,定然不负相思之意。 “对了菀儿。”郑永康仔细想了想,又道,“我想带你回家探亲,你可愿意?” “回家?”徐菀略怔了怔。 “对啊,回家,想回家吗?见见爹娘。” “夫君怎么说,那便怎么样吧。” “嗯。”郑永康点头,“那我便去办此事了。” 晚饭桌上,郑永康便把欲携菀儿回家探亲之事告诉了徐掌柜,徐掌柜点头:“论理原该如此,这样吧,我准备些礼物,你一并带上,给亲家和亲家母送去,再请他们来此处作客,如何?” “多谢岳父。” 晚间回房,郑永康又和徐菀细细地商议了一番,觉得诸事妥当,这才安枕睡去。 第163章 良缘3 “菀儿。”郑永康将爱妻扶出来,登上马车。 “菀儿。”徐大夫从店铺里出来,再三叮嘱,“到了夫家,一定要孝顺公婆,切记切记。” “爹爹放心吧,女儿记住了。” 徐掌柜还是满眸担忧,玉娥这孩子自小在他身边长大,娇宠惯了,自然怕她出去受半点委屈,只是既然嫁了人,很多事便得去面对,郑永康也知道老岳父的心思,赶紧下来,朝着徐掌柜深深一礼:“岳父大人只管放心,我会好好地照看菀儿,倘若有什么差池,回来定当领受岳父大人申斥。” 徐掌柜再没有多言,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爹爹,”玉娥也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爹爹只管放心,女儿会照看好自己的。” 徐掌柜这才点点头,却仍然站在原地,话说人家千贵百娇养出一个女儿来,也十分地不容易。 郑永康这才回到马车上,令车夫启行。 马车慢慢驶离县城,直到行至一条黄土道上,远远地再瞧不见什么人,郑永康才把一颗心放下来,拿起玉娥的手有些忐忑地道:“适才……” “什么?” “岳父大人那双眼,就像利箭一样,看得我全身发冷。” “有吗?”徐菀撑不住笑了,她可没瞧出来,自己向来慈爱的父亲,竟如此厉害。 “你摸摸我胸口。”郑永康拿起她的手贴在胸前,“这会儿还跳得厉害呢。” 徐菀摸了摸,果然如此,便靠到他肩头笑道:“夫君,女婿见岳父,是什么心情?” 郑永康搔了搔后脑勺:“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你且细跟我说说。” “死丫头,”郑永康伸手捏了捏徐菀的鼻子,“你存心想看我出糗是不是?” “夫君,不管怎么样,我爹娘那儿,你也算是过关了,现在还有公公婆婆那里呢。” “我爹娘,”郑永康脑海里闪过父亲和母亲的影子,“他们都是极开明的人,只要我们俩过得好就成。” “哦。” 从内心里而言,徐菀并不是很担心这些,毕竟,好不会在郑家长住,自然也就不担心会不会跟婆婆处理好关系之类,再则,郑永康对她确实十分宠爱,也不会看她受什么罪。 马车缓缓地朝前行驶着,沿途风光甚是迷人,徐菀心情大好,口中轻轻哼起歌儿来,郑永康看着这样的她,也觉得格外开心,只想把她抱在怀里,好好地亲,好好地宠。 马车进城了,在一棵很大的槐树下停住,郑永康跳下车,把徐菀扶下来:“菀儿,咱们到家了。” 徐菀抬头看时,却见是一俯清静幽雅的院子,心内先自有了几分喜意。 郑永康上前,叩响门环,不一会儿,院门内传来脚步声,门扇**,里面站着一个仪态端庄的妇人。 “母亲。”郑永康施礼,“孩儿回来了。” 枣花眼中顿时满是惊喜:“康儿!” “娘亲!” 枣花伸出手来,抱住了自己的儿子,欣慰地抚摩着他的后背。 “母亲,”郑永康把枣花拉到近前,满脸笑容地道,“这是您的媳妇儿。” 徐菀腆着脸,叫了一声:“娘。” 枣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哎呀呀,好俊秀的丫头,快进来让我仔细瞧瞧。” 徐菀进了门,枣花拉着她的手,脸上满是笑容:“丫头,我家永康没有欺负你吧?” 徐菀摇头:“娘,永康对我很好。” “那就好。”枣花拉起徐菀的手朝屋里走,口中叫道,“夫君,你快出来瞧瞧,谁回来了?” 郑逢奕闻声而出,瞧见郑永康,快步走上前来,握住他的手:“康儿,几年不见,你都——” “爹爹,这是您的儿媳妇。”郑永康又把 徐菀拉到面前。 乍然看见如此一个婷婷玉立的小媳妇儿,郑逢奕双眸也是一亮,又去细看郑永康的脸色,一看便知,儿子对媳妇相当满意。 “看见你们,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郑逢奕大觉宽慰:“快去屋里。” 四个人进了屋,郑永康难免说在徐家所遇之事,郑逢奕点头:“如此说来,你是打算在岳丈家住下去?” “是,有这个打算,岳丈人极好,况且一家人在一处,也有个照应不是?” “论理是这么说。”其实郑逢奕实要劝郑永独立门户,但细想徐家就徐菀一个闺女,将来徐家的一切,也都是徐菀的,倒不必说这等生分的话,于是道,“这样也好,你在岳父岳母跟前,需要多尽些孝道。” “是,父亲,孩儿记下了。” “如今你既成了亲,也算是个大人,凡事须得自己拿主意。” “孩儿谨记。” “我和你母亲都极好,无须你挂怀,只要照顾好妻儿就成。” “是。” “既然归家,少不得住上三五日,陪着你母亲多说会儿话。” “知道了,爹爹。” 当下,郑逢奕便让下人收拾了几间客房,让郑逢奕和徐莺住了进去,徐菀休息一日,次晨起来洗手做羹汤,亲自呈与枣花。 枣花本是现代女子,也不太计较这些礼数,见徐菀事事周到,早已认可了她,满心里实指望她和郑永康和和顺顺,夫妻恩爱。 晚间饭后,枣花把徐菀带进房里,取出一对玉镯与她,嘱她务必疼惜郑永康,徐菀点头应承。 枣花瞧这女孩儿知书达礼,实在惹人疼爱,有无数的话想同她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娘亲可还有什么顾虑吗?” 枣花摇头:“算起来,我们两家都还殷实,倒不必为些油盐柴米事计较,你只要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想来我家永康,是可以顶门立户的。” “娘,您的话媳妇儿都记下了,媳妇会和永康恩恩**,一辈子白头偕老。” “这就好,这就好。”枣花拿起她的手握住,“永康这孩子,从小就要强,凡他要学的东西,没有不成的,你跟着他,一辈子断不会受苦遭罪。” “嗯。”徐菀抿抿唇。 “瞧着你们,我啊,就像瞧着年轻时的自己,菀儿,你是个好孩子,值得人疼,也值得人爱。” “嗯。”徐菀偷偷地笑了,一路之上那些担心烟消云散,她还一直想着,婆母会不会是个老古板,对她和永康的事横加干涉,不过目前看起来,完全不是那么一档子事。 婆媳二人又说了许久的话,果然是诸事妥当,枣花亲自送徐菀回屋,恰好看见郑永康从外面回来,便将他叫住:“康儿,你且到我怪里来。” 郑永康有些莫明其妙,仍然跟着母亲进了屋里。 “康儿,你们之间的事,母亲原不想多问,只一件,你和菀儿什么时候打算要孩子?” “孩子?”郑永康微微一怔,“这个事儿。” “怎么?” “我和菀儿都还小呢,目前没有打算要孩子,再则,医书上也都说了,女子在二十五岁左右要孩子,是最好不过的。” “你这话也有理。”枣花点头,“你啊,和徐菀都是好孩子,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料来你们都会照顾好自己的。” “这个自然。”郑永康不假思索地道,“我一定会把菀儿照顾得好好的。” 听见这话,枣花倒微微地笑了,想起他父亲新婚燕尔时,也是这般宠她。 “好孩子。”枣花替他拢了拢衣袍,“你从小做事就妥贴,现在更妥贴,就按照你想的去做吧,记住,千万照看好你家媳妇儿,别让她吃苦头,我瞧她也是一个好 人家的女儿,你可千万别错待了人家。” “我知道了。”郑永康点头,他对徐菀本就是千娇万宠,舍不得她吃苦头的,哪里还需要枣花叮嘱。 “娘,”郑永康握住枣花的手,发自肺腑地道,“你却不知道,我只愿一颗心都放在她身上,片刻不忍分离。” “这话我倒是爱听。”枣花点头,“既然如此说了,定要如此做,倘若日后我听见菀儿抱怨你,绝对不饶。” 郑永康嘿嘿地笑了。 “媳妇儿在房里呢,你去陪她吧。” “嗯。” 郑永康回到屋里,果然看见徐菀坐在窗下,一只手托着腮儿。 他便凑过去,细细地看着她的眉眼:“好菀儿,在想什么呢?” “没有呀。”徐菀转过头,看着他微微一笑,“夫君这是打哪里来?” “去外面转了转。”郑永康言罢,将一盒胭脂推到她面前,“你且细瞧瞧,这是什么?” 徐菀拿过来,打开盖子,凑到鼻边嗅了嗅:“好清雅的味道。” “喜欢吗?” “嗯。”徐菀点头,“你从哪里买的?” “玲珑阁。” “能调制此等胭脂,定然是个心灵手巧的妙人。” “瞧我家娘子说的,娘子若是做,定然比她好上十倍不止。” “夫君。”徐菀咬唇儿笑了,“夫君真是可爱。” “当然,我家娘子是这世上最好的。”郑永康摸摸她的脸颊,眸中满是笑意。 在郑家呆的这些时日,夫妻和顺,诸事妥贴,徐菀每日清晨和傍晚,都会毕恭毕敬地去叩见郑逢奕和枣花。 郑家上上下下,对徐菀都是交口称赞。 只是时间一长,徐菀未免有些惦家,这日晚饭后回房,她便把这事同郑永康说了。 “娘子想回家?” “嗯,是有那么些想爹娘。” “那,再过两三天,咱们就动身。” “嗯。” 第164章 良缘4 1**良缘4 原想着到怎么也得一两个月,郑氏夫妻才会赶到,哪知不到半月,郑氏夫妻便坐着马车来了,徐记酒楼顿时热闹起来,小院里更是人声沸腾,徐氏忙进忙出,接待客人,枣花进屋子照料徐菀,却把郑永康和郑逢奕都给撵了出去,只说爷们儿不当进内院。 第二天,郑永康便把这事同郑逢奕和枣花说了。 “回去?”枣花正想阻拦,却被郑永康用眼神止住,“按理说,也该当回去了,永康经营的药馆店铺都在那边呢,两个孩子也好。” 枣花轻轻叹了口气,也晓得孩子大了,终究是要离开的,便不再多说什么。 “几时动身?” “明日清早。” 枣花不禁忙乱起来,说要准备这,准备那,郑永康忙道:“娘,你无须操心,那边,都是应有尽有的。” 枣花一听这话,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倒从来没有忧虑过,儿子会没有媳妇,只是—— “娘,你只管放心在家呆着,和爹爹在一起吧。” “好好。” 却说小夫妻俩回到房里,便开始收拾东西,一样一样打包成行李,放到马车上,徐菀因见郑永康脸色不太好看,故此近前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怎么。”郑永康摇头,徐菀的表现无可挑剔,已经让他说不出什么来。 “夫君若是惦念着家里——” “不。”郑永康摆手,他如今心里只想着徐菀,想着时时处处跟她一起,想着温暖她的身心,想着她,片刻不能分离。 徐菀微微地笑了:“夫君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没有。”郑永康摇头,他其实爱极徐菀,自然事事不愿拂她之意。 晚间,枣花特地做了几个拿手好菜,一家人乐乐呵呵地吃了,第二天一大早,徐菀梳洗 妥当,前来向枣花告辞,枣花温言抚慰他们一番,任他们自去。 夫妻俩又一次坐上马车,马车缓缓地驶离郑家院子。 “夫君。”枣花因见郑永康的神情有些落寞,握住他的手,“你这是怎么了?” “没有啊。”郑永康摇头。 “瞧你,不说实话。” “怎么没有说实话?”郑永康看着她,微微地笑,“我现在很快乐,能跟夫人在一起,是我郑永康这一生,最幸运的事。” 徐菀便不言语了,儇在郑永康的肩上,紧紧地握住他手,看着窗外那一幕幕缓缓滑过的风景,徐菀心中也有些感慨。 “菀。” 郑永康忽然握紧她的手。 “怎么?” “你,会一生一世陪着我吗?”郑永康的呼吸变得有些急切。 “瞧你说的,当然会。” “可我怎么感觉,感觉自己就像是在一场梦里。” “怎么会是梦呢?”徐菀转头,深深望进他的眸中,“夫君,菀儿很爱你,菀儿愿意把一切最好的,都给夫君。” “菀儿!”郑永康不由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一颗心扑通乱跳。 夫妻俩紧紧地靠在一起,许久许久没有言语。 马车在徐家酒楼外停下,伙计们看见,都纷纷迎了出来:“姑爷,少夫人,你们回来了?” “是,我们回来了。”郑永康撩起帘子下了马车,吩咐伙计把车上的东西搬进里屋,自己去酒楼里拜见岳父大人,徐掌柜瞅见他,倒也没多说什么,目光只是看向跟在郑永康身后的徐菀,见她一脸平静,眉宇安然,这才点头,向郑永康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郑永康那颗悬着的心方才放下,暗道自己总算是完成一件大事,总算是没有辜负这位岳丈大人的期望。 徐家在当地也算是殷实人家,对于女儿的各方面,自然 都是娇着惯着,凡绣房里一应器用,无不精美妥当,可算得上掌上明珠,故此挑选夫婿的要求也极其严格,幸而有了个郑永康,才学,品性,医术,各方面皆是卓越的。 “菀儿,”郑永康又过来扶住菀儿,“一路风尘,你定然累了,先回房歇息去吧,外间的事且交给我。” 徐菀略一点头,回到自个儿院里,安枕而眠。 “大小姐。”贴近丫环红珠过来,替她轻轻地捶着腿,“大小姐一去多日,红珠真是惦念。” 徐菀靠着枕头,没有言语,回想起一路见闻,其实心下十分地宁定。 “大小姐,”红珠抿抿唇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 “姑爷他——” “他很好。”徐菀嗓音轻柔。 红珠便不再说什么了,半蹲下身子,用个小木槌,轻轻地捶打着徐菀的腿,没多时郑永康进来,徐菀方才站起身,却被郑永康摁住:“夫人便这样躺着吧。” 徐菀抿抿唇,没有动弹。 郑永康看着她,却只是笑。 “夫君你这是——”郑永康俯低身子凑到她耳畔,压低了嗓音道,“细看夫人,宛如一朵娇羞脉脉的解语海棠,让人越看越看。” “夫君。”徐菀用丝巾掩着唇儿,吃吃地笑起来。 郑永康被她笑得心慌意乱,遂在她身侧躺下,细细摩娑着她的脸庞:“夫人和我在一起,可觉得快活?” “这个自然。”徐菀点头,“若是不快活,做什么还要在一起呢?” “夫人这话说得极是。”郑永康细细梳理着她的发丝,眸中满含深情,“从此以后,但愿日日与夫人恩爱情长,不愿有半分口角之争。” “我也是这般地想。”徐菀更是温柔,偎进郑永康怀中,静静地贴着他的胸口,“我们要一生一世恩爱情浓。” “一生一世,恩爱情浓。” 自第二日起,郑永康仍去医馆坐诊,徐菀操持着家务,将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待郑永康回来,茶饭尽有,衣食无忧,把个郑永康乐得心花怒放,因为有了徐菀的照料,郑永抽出大量心力,研究他所喜欢的医术,他本来根基深厚,行医之时又佐仁道,是以很快口碑便传开,来往应诊者云集,郑永康渐渐地忙不过来,徐菀也不催促,反每日做好羹汤亲自送去,使郑永康能够安坐诊病。 酒馆茶楼的生意一日旺似一日,这一年初冬,徐菀又身怀有孕,郑永康和徐掌柜都分外高兴,便让徐氏接去所有内务,让徐菀只在房中静养,郑永康又怕她烦闷,故此买了许多的绣像戏本并小巧玩意儿给她解闷。 内外无事可忧,徐菀的身子一日好似一日,整个人也看着神清气爽起来。 郑永康每日都替她把脉,生怕她有任何闪失,偶有空闲,便陪在她的身畔,哄逗着她腹中的小胎儿。 这日徐氏做了鸡汤端进院内,因见小夫妻俩甜甜蜜蜜恩恩**,也不由勾起唇儿笑,她将鸡汤放在桌上,近前两步道:“康儿,你也太过小心了些。” “这个自然。”郑永康抬头,无限深情地看着徐菀,“菀儿和孩子是我心头的宝贝,自然得时时小心,处处留意。” 徐氏不禁感叹,自己女儿果然福气隆厚,能得此良婿,想徐掌柜年轻时,可没有这般的仔细周到。 “也罢,等这鸡汤稍凉,你使给菀儿喝了。” “嗯。”郑永康起身,端过汤碗凑到鼻边仔细闻了闻,道,“娘,我思忖着还得在这汤里加几味药材,替菀儿补气养血。” “依你,都依着你,反正铺子里有的是,你要什么,只管拿去,把菀儿和孩子照 顾好是正经。” 徐菀却只坐在桌边,看着他们忙碌,微笑不语。 她爱极这样的时光,可以静静和自己最爱的人在下一起。 “菀儿,你等着,啊。” 郑永康拿着碗,转身退了出去。 “菀儿啊,你这辈子可真是有福气。”徐氏近前,瞧着自家女儿道。 徐菀勾勾唇,异常欢快地笑了。 她有福气,很有福气,爹爹和娘都很爱她,如今又有了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她徐菀这一生,也算是别无所求了。 郑永康本来是个细致的人,素来体贴,把徐菀照顾得无微不至,徐菀的小腹一日日隆起。 徐氏和丫头们赶着做小孩子的衣服,男女各备了一套,丫环红珠开玩笑说:“老夫人,要是大小姐生的是个双胞胎,那可怎么处?” “你这丫头。”徐氏在她的额头上戳了一指,“还真会想。” “本来就是嘛,”红珠撇撇唇,“瞧咱们大小姐的肚子,只怕真是享生呢。” 这么一说,徐氏也有些发懵,暗道倘若真是孪生,那该怎么处。 红珠又道:“夫人不用担心啦,咱们多准备些布料,等小少爷出生了,倘若真是孪生,再准备也不迟。” “就这样。” 两人正说着话,徐掌柜进来,看着徐氏,道:“我这正有件事,想同你商议。” “何事?” “菀儿快生了,咱们是不是该给亲家公捎封信?” “该当如此。”徐氏站起身来,“我怎么把这岔儿给忘记了。” “若亲家知道,必然是要赶来这里的,咱们还得收拾出一进院子来,准备接待亲家。” “好,我立即命下人去料理。” 且说徐氏便立即吩咐了下人,让收拾院落,又去和郑永康说了此事,郑永康这才恍然大悟一般,立即手书一封信,让下人带去。 第165章 嫌隙 徐掌柜便陪着郑氏父子在前堂喝酒,言辞间对郑永康甚是称誉,郑逢奕也很是自得。 “亲家翁这次来,一定要多住些时日,”徐掌柜格外热情,“怎么说,也要等到菀儿生了,方才离去。” “我也是这意思。”郑逢奕点头,他也打算在此地小留些时日,看看有什么生意可以操持。 “街东边已经收拾出一进院子,亲家翁只管住去。” 待吃过饭,郑永康却拦下徐掌柜,自己把郑逢奕引至小院里,郑逢奕看时,见那小院倒也收拾得妥贴,当下在梧桐树下站定,并不让郑永康离去:“你在徐家,旁边人可有什么说法不成?” “没有。” “我瞧这徐老爷,倒是个心地宅厚之人,并不会与你计较太多,但是那些伙计们却是难讲。” “父亲大人您多心了。”郑永康微微一笑,“我在此处并非是叨着徐家的光,本也有自己的产业,无须为衣食操心的,只因岳父大人只有菀儿一个女儿,未免娇宠些,菀儿在家中也住习惯了,所以才一直在徐家,没有迁出来。” “这样便好。”郑逢奕微微点头,“我想你堂堂男儿大丈夫,立身于天地之间,也确实不会让旁人说什么。” 父子俩又闲叙了一会儿,这才出了院子,再往徐家去。 徐家十分殷勤地招待郑氏夫妻,又让郑永康作陪,只有徐菀儿因要养胎,故此从不出院子。 左右清净无事,郑逢奕便经常在街上转来转去,因瞧见一家布庄空着,便盘过来开了个小店,略做睦生意,以支付自己和妻子的日常花销。 除夕将近,大街上热闹起来,人们说说笑笑,穿上簇新的衣袍走来走去,小孩儿手上都拿着花炮,用香点燃扔向空中,轰地一声爆炸开来,孩子们又嘻笑着跑远。 这日清早,天空里纷纷扬 扬地下起雪,铺得满园子都是,清早起来,雪光映入房内,把一切照得分分明明。 徐菀儿倚在窗边,因见两个雀儿打架,一时便瞧住,看得有趣,忍不住扑嗤笑出声来。 “来。”郑永康端着一碗汤走来,“快把汤喝了。” “又是鸡汤啊。”徐菀转头瞅见,黛眉不禁轻轻扬起。 郑永康并不见恼,反而细细地哄她:“乖,快喝了,别饿着孩子。” 徐菀才接过碗,仰头喝了下去。 “来,”郑永康转头便汤碗搁在桌上,过来伸手摸着她的小腹,“让我瞧瞧,咱们孩子怎么样。” 徐菀吃吃地笑着,想要躲闪,却被郑永康逮个正着:“丫头,哪里逃。” 他把徐菀抱进内帏,探手在她的小腹上来回移动着:“小宝贝,听到爹爹的声音了吗?来,踢爹爹一小脚。” 瞧他如此娇憨,徐菀撑不住,扑嗤笑了声:“夫君,你可真逗——” 话音未落,她忽然娇呼一声,郑永丸赶紧抬头:“怎么了?怎么了?菀儿?” “没事,儿子在闹腾呢。” “他,他敢闹腾。”郑永康装出一副凶恶的模样,“以后爹爹打你小屁股。” 夫妻俩在房内逗着乐,总不理会外面的事,快晌午了,才有丫环送来汤饭,郑永康仔细看了,都是照自己的吩咐做的,遂点点头,让丫头们放下,自己服侍徐菀吃。 “夫君,这些日子,医馆里还好吧?” “都好。” 郑永康挟了一块鱼肉,剔去细刺,放进徐菀儿的碗里:“吃吧,这个是补身子的。” 徐菀点点头,挟起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吃起来。 “这是太湖上来的鱼,新鲜着呢。” “夫君,你也吃。” 两人一起用过饭,有丫环进来收了盘盏,徐菀起身替郑永康收拾妥贴衣袍,让他去医馆里,郑永康却只想腻在她身边,哪 里都不愿意去。 “夫君,这可不像从前的你。”徐菀未免生嗔。 “好菀儿,且让我偷一日懒吧。”郑永康抱着她,无论如何不肯松手,徐菀无赖,只得依了,两人相依相偎着,站在窗前,只絮絮地说着话,眼瞅着夕阳一点点落下去,肉人方才分开,却仍然不愿出屋子去。 “菀儿, 我让他们把饭菜送到屋里来,可好?” “嗯。” 郑永康便打起帘子,叫进来一个仆人,让他去厨房取饭取菜。 却说前堂,徐掌柜和郑氏夫妻都在,左等右等郑永康不至,徐掌柜便道:“也别等了,且吃饭吧。” 几个长辈相视一笑,倒也不使人去扰他们,一同开始吃饭。 饭罢,他们又聊了会儿家常,便各自散去。 “看来,儿媳妇和女婿的感情是越来越好了,这倒省了咱们不少事。” “是啊。”徐掌柜点头,“咱们操持一辈子,可不就盼站孩子们好吗?如今见他们这样,倒也能放得下心来了。” 徐氏也点头,故此第二日反告诉院内的人,无事不要去吵姑爷和大小姐,让他们只在屋里好好地呆着。 眼见着快到除夕夜,徐掌柜命人在酒楼里和院中各处都张贴出红红的纸花,悬挂上灯笼,虽是异地为客,郑逢奕和枣花也把院子布置了一番。 除夕夜到了,徐记酒楼人声鼎沸,客似云集,徐掌柜在县中本来就人缘极佳,再加之有了郑永康这么一个乘龙快婿,于是来往人众更多。 “红珠。” “大小姐。” 徐菀从锦帐里探出头来:“前院里是怎么回事?” “是老爷在大宴宾客呢。” 徐菀“哦”了声,转头推推身畔的郑永康:“阿康,你还是去一下吧,总在后院里怎么成。” “好吧。”郑永康掀开被子坐起身来,下榻拿过衣袍穿上,又回头在徐菀脸上亲 了下,方才出门而去,红珠一面收拾屋子,口内忍不住道:“大小姐,姑爷对你,可是再无二话。” “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赞他。” “这是实话嘛。”红珠小嘴儿微微嘟起,“大小姐你是不知道,这院里上下人等,可都羡慕着大小姐呢。” “哦,”徐菀支起下巴磕儿,“听这话,红珠你可是动心了?说说,瞧上哪家小子了,我替你作主。” 红珠白净的脸儿红了半边,轻啐一口:“小姐,怎么倒拿我说笑?” “怎么是说笑呢?”徐菀取过一方丝巾,在手里慢慢地揉弄着,“论理,我出阁,你也该找个小子了,这院子里的瞧不上,外头总是有的,说说看,瞧上哪个小子了?” 红珠抿抿唇,低下头去,神情也变得慎重起来:“说实话,倒真地没有呢。” “哦?”徐菀的唇角挑得愈发地高了,“如此看来,咱们家红珠的目光可真是挑剔,大街上那么多小子,竟一个都瞧不上?那你产说看,想要一个哪样的?” “嗯。”红珠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倘若我说,想要一个姑爷那样的呢?” “阿康?”徐菀一听这话,不由愣住,红珠赶紧在自己脸上轻拍一掌,“看我这张嘴,大小姐你可千万别多心。” “没有。”徐菀摇头,“阿康,确实是个好的。只是,我并不打算把他让与别人,红珠,你还是另挑一个吧。” 红珠“喏喏”两声,有些慌乱地退了出去。 徐菀躺在床上,心里却在叨咕这事,看红珠的模样,莫非真对永康上了心? 红珠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对于她的心性品格,她都非常了解,纵然把她给永康做个小妾,也没什么,只是,她心里硌得慌。 聪明的徐菀灵机一动——不若,借此事去试探一下郑永康。 晚间,郑永康回来,徐菀 言谈间便提起此事,当作一桩笑话。 郑永康听罢,埋着头久久不作声。 “永康?”徐菀轻轻地喊了一声。 郑永康抬头看她一眼:“你今日这话,好没来头,是想证明什么吗?” 徐菀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郑永康再没有言语,只是埋头吃饭,然后将碗筷搁到一旁,起身走了出去。 郑永康的反应确乎大大出了徐菀的意料,看他的样子,不像生气,也没有窃喜,是一种什么呢,说不上来。 徐菀瞧着那只空碗发了会儿呆,然后一个人站起,默默地收拾着桌子。 只因为这件事,三人间到底有了隔阂,晚间红珠也不便前来伺候,而是支使了另一个丫头来。 徐菀不由有些后悔,看来是自己言辞冒撞,不该做这等蠢事,她原来想和郑永康说些什么,可瞧郑永康一脸淡漠,又不知该什么才好了。 次日,却是红珠自己来,说是愿意去徐氏处,和徐氏的丫头对调,徐菀心下叹息,唤住她道:“红珠,你自幼跟我一起,我知道你心思纯净,纵然喜欢永康,也不会跟他有什么非礼之举,此事算我多心,以后你仍在我房里吧。” 红珠摇头:“大小姐,你的顾虑并非多余,自来男大当婚,女在当嫁,姑爷在房内,我起坐始终不便,还凭白地惹大小姐生气,还是早早出去为好。” “你可是生我气了?” “红珠不生小姐的气,红珠也不敢生小姐的气,红珠只是,想和小姐善始善终。” 当这四个字说出口的瞬间,徐菀心内不由一阵扯痛,她轻轻叹了口气:“老夫人那里,你也不必去,恰好公公那边缺一个人手,你便过去吧。” 红珠心内窃喜——倘若外出做事,倒合了她的愿,只是服侍小姐这些年,面上她却不愿带出一丝半点来,只敛袖施礼道:“便依小姐。” 第166章 经营布店 红珠去后,徐菀因身子沉重,行动不便,又寻了个叫欢儿的小丫头,这丫头只有十三岁,却极佼灵,一张小嘴儿极会讨人开心,徐菀向来是性格沉稳的人,有时也被这丫头哄得心花怒放。 郑永康仍然潜心医术,更多时间照顾徐菀。 眼见着产期一天天临近,满院里上下都忙活起来。 七月底,徐菀平安生下一个男孩子,取名郑百乐,百事康乐,小百乐长得虎头虎脑,颇得所有人欢喜。 “乐乐,乐乐,”郑永康有事没事,便把小百乐抱在怀里,亲着吻着,“你看,小乐乐真乖。” 郑永康坐在床前,把孩子递给徐菀细瞧。 “真像你。” 夫妻俩默默注视着怀中的稚子,一时间都异常开怀。 郑逢奕也时常过来,瞧见百乐,便要过来抱在怀里,用胡子扎他,小百乐便咯咯地笑。 满月那日,郑逢奕特地打了个银锁,端端正正地套在郑百乐的脖颈上,使得那孩子更添几分贵气。 不到两月功夫,徐菀的身体便恢复了,因为生养过孩子的关系,人倒显得更加珠圆玉润,楚楚动人,徐家院里的人也改了口,称郑少夫人。 这日,徐氏来到房中,一面逗弄小百乐,一面看着正在镜前整装的女儿,温声道:“菀儿啊,你可有打算,为百乐再生一个孩子?” “再生一个?”徐菀回过头来,淡淡看了母亲一眼,“娘觉得,一个孩子还不够吗?” “话倒不是这样说,自来在子嗣上面,多多益善地好,再说咱们这样的家业,倒也不怕养不起孩子。” 徐菀“哦”了一声:“此事且等永康回来,我同他商议吧。” “我只是提醒你。” “什么?” “你现在呢,是生过孩子的女人了,但永康还年轻,他在外面——” “娘。”徐菀打断徐氏的话,“以后这样的话,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提起。” “嗯?”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来破坏我和永康之间的感情。”徐菀掷地有声地说完四个字,便转头对着铜镜,再不言语,徐 氏在原处默坐半晌,觉得自家女儿与从前似乎有些不同了,她也不再说什么,站起身来“嗯”了声,转身走了出去。 徐菀一直站在镜前,默默看着自己,她还是那样美,或者说,比从前更美了,自打和郑永康成婚以来,两人间还从未有过任何的睚眦,两人心意通融,也不喜欢彼此间有什么误会。 “菀儿。”一双手从后方伸来,轻轻将她拥住,“你怎么?” “永康。”看着镜中的男子,徐菀有些恍惚。 “嗯。”男子侧头,吻吻她的脸颊。 “今天母亲告诉我说,想让我再给你生一个孩子,你要吗?” “你呢?”郑永康的声音很轻。 “我……不知道。” “你想生,咱们就生,不想生,咱们就不生,但首先最重要的,却是把你的身子给调理好。”郑永康一面说,一面轻轻摩挲着她的肩膀。 徐菀轻轻呼出一口气,到目前为止,对这段婚姻,她还没有任何的不满。 郑永康很爱她,她也很爱郑永康,用旁人的话来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如此深浓的眷恋,如此纯澈的感情,她不想任何世俗的东西来破坏。 “永康,”抱住男子的肩,徐菀一字一句地道,“我很爱你,所以,我希望今生,你,永不负我。” “我郑永康对天起誓,”郑永康竖起一只手,放在耳侧,“今生今世,绝不负徐菀,倘若违誓——” “不必了。”徐菀摁住他的唇,深深望进他的眸底,“我信你,今生今世,我只信你,我徐菀只信你郑永康。” 夫妻间这一场极其微小的波澜终于过去,他们依然和从前一样恩爱,甜蜜,郑永康尽自己的所能宠爱着徐菀,徐菀也细心替他打理着一切。 “老头子。” “什么事?”徐掌柜躺在椅中,慢慢地抽着水烟袋。 “你且说说,倘若咱们百年之后,女婿会不会变卦?” “什么叫作变卦?”徐掌柜有些不解,“我瞧永康不是那样的人。” “现在瞧着,倒也是。”徐氏沉吟,“可难保将来——” “你想 得太多了。”徐掌柜缓缓吐出一口烟来,“倘若男人想变心,早晚都会,不差这一时半刻,倘若不变心,那自然是一生一世,你看看我,这么些年对你,可**过外心?” 徐氏“嘁”了一声:“就你这模样,纵然生外心,又有多少人看得上?” “瞧你这话说得,”徐掌柜有些不乐意了,“要不,哪天我出去勾搭一个小媳妇给你瞧瞧。” “你敢。”徐氏两眼一瞪,徐掌柜倒也不恼,反而呵呵地笑了,伸过手来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你啊,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永康那孩子,挺好的,现在又有了小百乐,男人想要的,无非也就这些,他这一辈子,都是咱们家女儿的人了。” 徐氏这才定下心来,仍然操持内务,将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 眼瞅着又是一年冬天快到了,郑逢奕忽然来告辞,徐掌柜挽留道:“看亲家这话说得,既然亲家在这地方已经住得熟惯了,何不一直住下去呢?何必回去?”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只是原藉还有些家私,我得回去瞧瞧。” “既如此,我便不虚留你,去了瞧瞧,若无甚要紧,便赶快回来,咱们一家子在一处,却也乐呵。” 郑逢奕便答应去了,临行时还不忘叮嘱郑永康,左右也不过是那些话。 徐菀陪着郑永康,将郑氏夫妻送走,然后回到家中,见徐氏已经命家下人摆好晚饭,便走到桌边坐下,吃饭。 “爷爷。”小百乐挥舞着手,在徐掌柜身上爬来爬去,揪着他的山羊胡子,徐掌柜非但不怒,反而呵呵地笑着,把他抱起来,指着桌上的菜肴说,“乖宝贝,看看要吃什么,爷爷挟给你。” “我要吃鸡腿!” 徐掌柜便侠了一只鸡腿给他,小百乐啃着鸡腿,两只眼睛骨碌碌直转:“狗狗。” 他忽然叫了一声,把手里剩下的骨头丢下去,立即一条大黑狗摇着尾巴跑进来,拾起狗腿咔吧咔吧地嚼起来。 “狗狗,狗狗。”小百乐挣扎着要下地,旁边徐氏拦住,唤过奶妈,“快把小少爷 抱下去,别让他被狗伤着。” 奶妈应了一声,抱起小百乐退了下去,这厢徐氏道:“百乐一天天看着大了,你们该送他去学堂念私塾。” “这个我想过了,”郑永康道,“七岁之前还是我教他吧,等过了七岁,再送去私塾。” “也好。”徐氏点头。 一家人又说了些别的,徐菀和郑永康吃完了饭,搁下筷子,也起身回到厢房里。 “菀儿,我瞧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没有啊。”徐菀走到妆台前,将髻间的钗子拔出,轻轻搁到妆台上。 “你我夫妻之间,应该事事通明。” “那,或许是倦了吧,天天呆在家里,有些生厌,故此想去——对了,公公的布庄现在,不是无人料理吗?我过去瞧着,如何?” “倒也成。”郑永康这才明白过来,敢情他的小娘子是闷坏了,“再不然,也可以去我那儿。” “你那儿?”徐菀这一次真笑了,“你那儿还是免了吧,一屋子中药味,还有那些病人,我还是不去了,看着布店比较省心。” “那就这样,只是千万别累着自己,凡事要是忙不过来,就雇个人,咱们家不缺这点钱。” “我知道。” 第二日,徐菀一大早起来吃过饭,便出了家门前往布店,红珠正在店里摆放布匹,一眼瞅见她,赶紧迎上来,扎着手儿道:“大小姐。” “从今儿个起,我来同你作伴啦。”徐菀笑着道。 “求之不得呢。”红珠把她迎进门,徐菀沿着柜台,慢慢地走着,目光从一匹匹布上扫过,见货色还齐全,便暗暗点头。 “大小姐,”红珠还是这样习惯性地叫,“帐薄什么的,都在楼上,我一会儿给你。” “不急。”徐菀摆摆手,“你只管忙你的去。” 没一会儿,店门外走进来一人,挽着个篮子,走到柜台前,这里瞅瞅,那里看看,红珠过来招呼道:“大婶,您要点什么?” “扯上四五尺布,给我家闺女做身新衣裳。” “好咧,您看要什么样的?”对方却没言语,转头瞅见徐菀,眼里却 放出光来,“这不是徐掌柜的大小姐吗?瞧瞧,这一身的贵气,简直是仙女下凡啊,记得我还是你小时候见过一面,你爹抱在手里,之后便再没见着。” 徐菀瞧着这人,一时却想不起到底是谁来着,只好抿着唇儿站在一旁,任她自说自话完毕。 “徐大小姐可许人了?”妇人又道。 “已经出阁四年,连孩子都生了。” “出阁四年了?”妇人惊叹,“嫁的是哪家啊?” “算不上是嫁,仍在本城,我夫君便是乐安堂的大夫郑永康。” “原来是那个小伙子,不错不错。”妇人后退两步,瞅着徐菀连连感叹,“大小姐好福气,那么一个如意郎君,真是羡煞旁人。” “婶子过奖了。”徐菀素来不喜与这等世俗之人过从,不过虚虚应个景儿,红珠也知她家小姐最厌聒躁,于是忙过来,接过话岔道:“大婶子,还是先办您的事儿吧。” 那妇人却只是瞅着徐菀,仿佛有满腹的话想说,红珠心里连连叫苦,心想我的个妈,你到底是来买布的,还是来提亲的?纵然提亲,现在也不成啊,咱们小姐可是有夫之妇。 妇人挑挑捡捡好半天,终于拿着块小花布去了,红珠这才呼出一口长气,退回徐菀身旁,仔细瞅瞅她的脸色:“大小姐,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她们,她们就这样。” “没事。”徐菀摆摆手,她自来养在深闺,甚少在市井间走动,故此自带一股子书卷气息,与普通人家的女儿有极大的不同。 “大小姐若是觉得烦,且到楼上去,这里交给我照应便是。”红珠又道。 “倒还好。”徐菀出来本为散心,做不做得成生意且当别论,也不放在心上,只觉得适才那妇人颇为搞笑,自己如何,也她本无涉,却巴巴地凑上来,也不知为个什么。 徐菀把铺子里事无俱细料理妥当,眼瞅着外面天色黑下来,方才出了布店,回到家中,进厢房一看,郑永康也已经回来了,抬头瞅见她,赶紧上前握住她的手,细瞅她的脸色:“夫人,可曾累着?” 第167章 徐家主事人 “我没有你想的那般娇弱。”徐菀摇头,走到桌边,端起茶盏来轻轻喝了一口。 郑永康又凑过来道:“最近家里总无事,所以我想,我想带你出去走走。” “去哪里呢?” “你想去哪里?” 徐菀摇头:“这个我倒没有想过,是夫君觉得烦闷了?” “哪里,我是怕你——”郑永康凑到她跟前,柔声言道,“最近看夫人,总有些不愉,怕夫人心里有事,累出个什么好歹来。” “夫君说笑了。”徐菀淡然一笑,“我真没什么,倘若有什么,一定会告诉夫君。” “那是我多想了?” “也没有。”徐菀转身偎入郑永康怀中,“夫君体贴菀儿,是菀儿的福气,夫君若是想去哪里,便告诉菀儿。” “嗯。”郑永康点头,拿过她的手,轻轻地摩娑着,因而她手背上不知何时有了一块青淤,眉头不禁皱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徐菀斜瞥一眼,倒也没当一回事,淡淡道:“可能是在哪里碰着的吧。” “娘子怎么如此不小心,碰着了,为夫心痛。”郑永康赶紧找来一只匣子,从里面取出药瓶,挑出些药膏,替徐菀轻轻地涂上,然后放到唇边吹了又吹,看着这样的他,徐菀一时不由有些痴了,郑永康抬起头来,两人一时望住彼此,只觉心头均是一阵突突乱跳。 “你这丫头。”郑永康伸手点点她的鼻子,“都多大的人了,还是这般不小心。” 徐菀调皮地吐吐舌头,夫妻俩正柔情蜜意,外头传来丫头的喊声:“姑爷,少夫人,前厢摆饭了。” “咱们去吧。”两人携着手儿走出房间,至前厅坐下,徐氏夫妻瞅见他们俩,脸上俱是笑:“康儿菀儿,快过来坐下,吃饭。” 两人走到桌边坐定,各自拿起碗筷来,徐氏挟起一块鱼肉放进菀儿碗里:“快吃吧,这是你平时最爱的西湖醋鱼。” “娘,你也多吃点。” 一家子人其乐融融,父慈母爱女敬婿孝。 待吃过饭,仆人上来撤去碗盘,奉上香茶,一家子人围坐闲话,徐掌柜因道:“我这年纪也一天天大了,打算把外头的生意都交给一个可信的人,可身边一时却找不到,永康呢,有自己的医馆,菀儿又是个女孩子,总不好在外头抛头露面。” “爹爹,”徐菀略一思 忖,“我瞧着娘亲那几个内侄子倒不错,爹爹何妨叫一个来,打理外头的事?” “你娘亲的内侄子?”徐掌柜略愣了愣。 “是啊,其实外头酒楼铺面的事,倒也不复杂,只要人勤敬些,总能做得过来。” “倒也是。”徐掌柜点头,“我只怕你们夫妻二人心里存忌,道偌大一份产业,不与你们,却与外头的人。” 徐菀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她倒确从未想过,一则她自小在后院长大,托着父亲母亲萌庇,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快活日子,于这内院里的事,也不过只跟着徐氏偶尔搭一把手而已,徐氏因着是自己的亲闺女,当然不会数落她,故此徐菀书虽读得多,但要说打理事情,确乎不如徐氏。 “爹爹打算何时,不理外头的事呢?” 徐掌柜捶捶自己的腿:“我这腿脚,如今是愈发不灵便了,顶多支撑过上半年吧,下半年也该歇手了。” “爹爹,这件事,且容女儿计议。” “正是这话,我劳碌一辈子,挣下这产业,将来都是你们两个的,再怎么说,你们俩也该当出一分力。” “爹爹说得很是。”徐菀点头。 待回到房中,徐菀便坐在桌边,开始筹算此事。 “夫人,”闻永康过来,将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夫人可是想自己接下酒楼?” “有此打算,”徐菀点头,“爹爹的话着实没错,外头好大一摊子生意,总不好交与外人,纵然咱们俩个是不在乎财货之事,但是乐儿呢?” “你想得太过长远了,”郑永康在她身边坐下,“乐儿有自己的人生,说不定他不喜欢酒楼之类凡俗之事,就喜欢读书呢?” “话说如此说,”徐菀沉吟,最后一咬嘴唇,“夫君,倘若我拿定主意,要出去揽这一挑子事,你看如何?” 郑永康一愣,他确实没有想过,自己的妻子有这番宏愿。 “夫君,可是不愿我抛头露面?” “哪有的事,”郑永康摆手,“夫人想做,为夫高兴还来不及,只是怕累着夫人。” “不会。”徐菀脸上满是笑容,“我也正想借此机会,历练一下自己呢,实话说,爹爹当年也是从一家小饭馆经营起来的,如今掌管着数座酒楼和几家店号,才有咱们家这般殷实的光景,我,我其实很佩服爹爹,既然爹爹年纪大了,我 自然该接过这担子。” “我的好菀儿。”郑永康心里阵阵发紧,他其实也很想接过这摊子,奈何他于此道全然不通。 “夫君放心啦。”菀儿掰过他的脸,在他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菀儿一定会把诸事做得妥妥当当。” “好,好,好。”见她如此,郑永康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于是第二日,徐菀便告诉徐掌柜,她愿意出来主事,徐氏听了,当即表示反对:“你怎么说,如今已嫁为人妇,哪有天天跑出去,跟一堆男人打交道的理?呆在家中相夫教子才是正经。” “可是,”徐菀却看着父亲,“爹爹,你在乎这个吗?” 徐掌柜摇头:“我倒是不理论,只愿你越能干越精明越好,自来女孩儿在外做事的,却也多得很,无妨,无妨。” “那就这样说定了,”徐菀挽起衣袖,眸中亮光闪闪,大有要开创出一番天地来的气概,“明天我便去酒楼,爹爹有什么要交代的,只管说与我知道。” 是夜,徐菀一夜安枕,第二日起来,便同徐掌柜去了酒楼,果然,徐掌柜将楼中大小事宜统统教给她,而徐菀心领神会,竟是触类旁通,精明得不得了。 这下,轮到徐掌柜自己也吃惊了,在旁说道:“女儿,早知你有这等本事,为父早该把一切交给你。” 徐菀嫣然一笑,目光飞速地扫过帐本,很快归出一个总数,因为有了徐菀坐阵,酒楼里也有了不少的新气象,伙计们来往招呼客人也更加地麻利。 晚上回到家里,徐掌柜将自家女儿好一通夸奖,徐氏也十分地开怀,一家人便像又有了主心骨一般。 自第二日起,徐菀便正正经经走马上任,从父亲手里接过酒楼经营的权柄,将楼中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伙计们暗暗称奇,都说不晓得大小姐原来有这番能耐。 眼见着徐掌柜五十大寿将至,徐菀便和永康商议,给父亲好好地做一场,徐掌柜寿诞前两日,楼里便张灯挂彩起来,上上下下布置一新,及至寿诞这日,又在楼里摆下数十桌宴席,城里凡相熟的乡亲均坐了一堂,席间,郑永康陪着徐掌柜,至各桌轮番敬酒,乡亲们单捡那奉承话儿,说与徐掌柜听。 要说这徐掌柜呢,倒也福气极好,虽只生得一个女儿,但郑永康也算是千里挑一,人品材貌医术心 性,无一不佳,城中上下人等交口称赞。 徐掌柜自己也挺乐呵,心想活到这把年纪,凡生老病死一切,均已看得淡了,眼下女儿女婿孝顺,生活安乐幸福,便是他心头最大的事。 及晚间,宾客们散去,徐氏早已累得浑身酸软,回到房里检点礼,光礼金便有好几千两银子,徐氏倒不是见钱眼开之人,将银钱细细录帐,一一收拾妥当。 因着连日喜事,徐掌柜身体康健,红光满面,每日里都乐乐呵呵地,徐菀和郑永康一个忙着医馆,一个忙着药铺,把郑百乐搁在家里,由徐氏精心照料。 每日晚间,夫妻俩方回院中,徐菀收拾房屋,而郑永康教百乐读书认字,真个是夫妻和睦,举眉齐案。 却说这一日,郑永康因治愈一个疑难杂症的病人,便在外头小酒馆里多喝了两杯,回到家里时,却见徐菀坐在妆镜前对着镜子细细擦着面容,便凑过去细瞧,却见那映在镜里的人儿眉目楚楚如画,真可谓是人比花娇,他一时看得入了神,遂将两保手放在徐菀的肩上,俯身轻轻蹭着她的脸颊:“好菀儿,你怎地愈发动人了。” 菀儿掩唇,扑嗤一声笑:“夫君的嘴可真是甜。” “夫君我不是嘴甜,说的都是事实嘛。”郑永康言罢,且端过一碟荔枝来,摘下一个,剥掉外壳,露出那雪白晶莹的肉来,送到徐菀唇边,徐菀张嘴咽下,但觉**满口,不由赞道:“好吃,真是好吃,夫君,你也吃一个吧。” 郑永康依言,也摘了一个来吃。 等吃罢荔枝,两人便去院中,坐在石桌边,慢慢地饮着茶,是时空中一轮明月,边上一些荧荧星子,万籁俱寂,令人身心舒爽。 夫妻俩相对看着彼此,觉得人生再圆满不过。 在徐菀儿精心的打理下,徐氏酒楼愈发地兴隆,未料此举却引来旁人暗妒,却说这日徐菀正在酒馆二楼理帐,下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徐菀出来看时,却见一个人横在当地,正发着酒疯,旁边几个伙计扎煞着手,不知怎生是好。 徐菀儿本打算去瞧个仔细,谁料刚走到楼梯口,便被一个伙计拦住:“少夫人,我们已经通知了衙门,这人是市井中有名的泼皮无赖,倘或见了你,少不得更加地发起酒疯来,您还是楼上请吧。” 徐菀娥眉轻轻蹙起,她长 在内院,确实并无应对这等人事的经历,因此也颇觉棘手,但人家既闹上门来,她也不能坐视不理,没一会儿,衙门里与徐掌柜相熟的陈捕头便来了,先向那醉汉询问何故闹事,醉汉大敞着衣襟,指着柜台上的大酒缸子:“假的,那都是假的,徐家卖的都是假酒,里面掺了水……”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要知道,徐家酒远近驰名,人人饮后均赞不绝口,居然还有人说是假的。 “假酒?”陈捕头的眉梢也微微皱起,“本捕头也时常在徐家喝酒,他家的酒是真是假,难道本捕头会不知道?” 醉汉抬头,斜了他一眼:“我说这酒是假的,那就是假的。” “你——”陈捕头算是瞧明白了,原来这人纯粹找岔,他将手里的锁链一抖,沉声喝道,“再胡说八道,就把你给绑了,送去衙门!” 醉汉却半点不惧,反瞅着陈捕头“嘿嘿”地笑:“你唬谁呢?拿我去县衙,有用吗?” 陈捕头两眼一横:“有没有用,先把你提到县衙去,痛年几十板子,就知道了。” 醉汉却索性站起身来,趔趔趄趄往外走,完全把陈捕头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徐掌柜,告辞。”陈捕头冲徐菀一抱拳,又抚慰她道,“徐掌柜只管宽心,这件事我一定会处理好。” 徐菀略一点头,稍稍松了口气。 因为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徐菀始终心里头不太痛快,于是不等酒馆关门,便回转家中。 “怎么了??娘子?”快傍晚时,郑永康也回来,瞅见她坐在窗下发呆,便凑上前问道。 徐菀便把今日在酒楼发生的事细细与他说了,郑永康宽慰她道:“娘子,无须着恼,这件事并非你理亏,我和岳父会出面料理的。” “我……”徐菀垂着眉儿,也不知该怎么说,“从前爹爹料理酒楼时,从未出过这等事,孰料在我手中却——” “娘子你多心了。”郑永康实在见不得她难受,索性将她抱起来,放在膝上温声抚慰,“自来世间人上百种,也有那起专爱无事生非,挑三窝四的,你如何应付得过来?” 晚间,郑永康便把这事与徐掌柜说了,徐掌柜老于世故,晓得大概是怎么回事,但这等事却不便明说与徐菀,便告诉郑永康,自己会把这事平抚下去,要他好好宽慰徐菀,让她千万别多想。 第168章 争斗 因着醉汉一事,徐菀便在家休息了好几日,眼瞅着外面风平浪静了,方才回到酒馆,一切恢复如常。 然则徐掌柜心头也着实添了层顾虑,家业大了,倒也有那起市井小人专打歪心思,还有那些难缠的三亲六戚,待要不理会,定然有人说他徐福华刻薄,待要理会,这人一多了,却哪里顾得上来? 徐福华晓得自家女儿灵慧虽足,但待人未免仁善了些,世间仁善之人虽多,但势利之辈更多,在你这儿叨着光时,便把你吹捧得天上有地上无,倘若叨不着光,那又当是一番言辞,故而在这世间凡能活得通达的,无不暗藏一番手腕儿,当然,这手腕儿并非用来对付家里人,可倘若一家之主半点手腕儿皆无,又如何架得住下头人的口舌之争? 这日晚间,徐福记便把徐菀叫进自己房中,面授机宜:“菀儿,你出来主事,也有些时日了,因着你是我的爱女,所以下头人对你倒也忌惮着,可你毕竟是个女孩儿家,面软心活,有些事不好讲,是以爹爹便要教你,该仁时仁,该狠却需狠啊。” “爹爹?” “爹爹知你素来心善,但这世间之人,并不是个个值得你真心对待,且有一等人,把你的慈善当成软弱,任意践踏,遇着这等人,你不可示弱啊。” “爹爹——” 徐菀咬着唇,微觉委屈:“女儿不过是想踏踏实实做些事儿罢了,缘何就招惹他们了?” 徐福记咳嗽了一声,按说这丫头的话倒是半点不假,只是—— “倘若遇到那起猜忌你的,对你存着歪心思的人,又当如何?” “女儿只以礼相待罢了,倘若礼不行,左右还有法呢。” “倒也是这般,”徐福华点头,“女儿果然是个知书达礼的,爹爹看着喜欢,将来百乐长大,能有你这番胸怀,爹爹倒也慰怀了。” “爹爹。”徐菀也不知该怎么说,她细想自己自打理酒楼以来,应当不致出什么错,凡事也异常谨慎,怎么就招人闲话了? “好了。”徐福华瞅瞅她,也知有些事可以细细教导,有些事地是教导不来的,也还罢了,他只是日后会提携几个精灵的伙计,让他们帮衬着这丫头,怎么都是自家女儿,他不照顾谁照顾。 徐菀回到房里,左右想想这事,越想却越觉得委屈,她本是心高气傲之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奚落,一时便在心里添了堵,连饭也懒待出来吃。 晚间郑永康回来,见她一个人闭着眼儿躺在床上,便凑近了道:“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也没怎么。”徐菀抬手摸摸自己的胸口,“只微微有些发涨发闷。” “好了,夫人还把日前的事放在心上?” 徐菀睁开眼来,看着帐顶,不吱声。 “你这丫头啊,哪里都好,就是太爱逞强。”郑永康拿过她的手,再三宽慰,“不就是个醉汉闹事嘛,撵走就完事了。” “夫君。”徐菀睁眸瞅他一眼,“夫君可是觉得我——” 她也不知该怎么说,一时顿住。 “菀儿。”郑永康把她抱起来,一遍遍亲吻着她的脸颊,“你千万别难过,啊。” “我没难过。”徐菀心中纵有千百种委屈,看在郑永康的面上,倒也如云烟消散了。 “这就好了,我让厨房里熬了香米粥,你且起来,喝上几碗。” 郑永康言罢,取过一个枕头,垫在她腰后,又用一张巾帕托着瓷碗,送到她跟前,徐菀接过粥碗凑到唇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 等她喝完了,郑永康把碗接过去,搁在床头的柜子上,细细瞅着徐菀的眉眼,确定她真地没事了,这才安下心来。 “永康。”徐菀怕他多想,故此拿过他的手,轻声言道,“你只管放心,我真不会有事。” 郑永康却心里难受,纵然她说没事,可他却仍然难受,因为难受,总觉得该做些什么才好,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要不,明天咱们俩去戏院子逛逛?”郑永康轻轻地道,“听说来了个新戏班子,唱功演技都是一流的。” 徐菀本来想拒绝 ,但看他一脸赔着小心,一时不忍,便点头:“好。” 第二日傍晚,郑永康和徐菀一起到正厅吃过饭,然后回到屋里,徐菀便换了衣袍,整理妆容,把一切弄得妥当,和郑永康一起出了门,且往戏院子去。 到得戏院子一看,却见楼上楼下满满地全是人,挤挤挨挨,郑永小心翼翼地搀着徐菀,进戏楼子寻空位坐下,便有伙计提着大茶壶过来,给他们添上茶水,郑永康要了两碟瓜子并干果,问伙计今日唱什么戏,伙计说是西厢记,角儿的扮相唱功都是一流的。 没多时,听得一声锣响,帏幕缓缓拉开,露出内里的布景儿,却是清清雅雅一方院子,一棵桂花树,天幕上一轮月亮,院内小桥流流水俱全,花旦妆扮得婀娜停当,依在窗前,仰头看着空中的月轮,眸露叹息之意,没多时配角儿红娘上场,且上前传话儿,唱腔圆润,花旦作羞答答状,来回转了几个圈,便与红娘去院中桂树下立着,等着自己的心上之人。 密集鼓点儿敲响,小生登场,果然是人物风流,品貌端庄,急切切到得花旦跟前,两人眉来眼去,很快打得火热。 徐菀看至此处,不免掩唇儿娇笑,郑永康见她笑了,这才微微放下心来,凑近了道:“菀儿,我比那张生如何?” 徐菀抬眉细瞅他一眼,温声道:“夫君,你比张生可俏多了。” 郑永康听罢心中比喝了蜜还甜,不禁又向徐菀靠了靠,两人正在浓情蜜意之时,忽然听得楼外一片喧嚷,却是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闯将进来。 看客们不知发生了何时,一时全场寂然,戏园子的老板从后台出来,近前招呼:“豹爷,您这是?” “看戏。” “哦,原来是看戏,这边请,这边请。” 老板把领头的男人引至最前端的空桌边,亲自作陪,戏园子里这才安静下来,好戏再度开演。 豹爷双眼微微眯起,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花旦,目标十分地直接。 待到戏罢,余音久久绕梁,众看客 们纷纷将金瓜子,银锭子扔往台上,花旦和生旦走到前台谢了场,便转头往后台去,不曾想豹爷却突然道:“等等。” 生旦和花旦一时站住,略带不解地看着他。 豹爷站起身来,走**前,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花旦:“听说,你很会唱小曲儿?” “谢大爷抬举,小女确实会一两首。” “那,便唱两首来听听,倘若唱好了,爷打赏多多。” 生旦脸上微微变色,就要出头,却被花旦从后扯住。 花旦打叠起笑脸道:“大爷想听什么样的曲子?” “别的也不要,就一支《销魂窟》吧。” 生旦的眉头挑得更高,却被花旦给死死摁住。 “这《销魂窟》难登大雅之堂,还是请大爷换一支吧。” 豹爷却有些不耐烦起来,浓黑眉头往上一扬:“你不过是个戏子,便敢跟大爷装腔作势,大爷让你唱,你就得唱!” 花旦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攥紧了衣摆,银牙微咬,却始终不曾发作。 场面十分冷寂,下头有看热闹的,有唇角噙着丝衅笑的,也有暗暗生气的,总之,却无一人替这花旦出头。 花旦身份卑微,而豹爷却是这县城里有名的流氓恶霸,但凡他看上的女子,总是想方设法弄上手方才罢休,也算是这花旦背运,遇上这样一个主。 “怎么?”豹爷已然觉得很是不耐烦,“到底是唱啊,还是不唱?” 花旦咬着唇儿,往后退了两步,清清嗓子,委委婉婉地唱起来,她唱腕虽圆润,无奈那曲辞确实不太入耳,但底下很多男看客出身市井,却听得津津有味,甚至个个都用猥亵的目光看着那花旦。 一曲罢,花旦又**前谢场,这回豹爷倒还没为难她,果真是打赏了一百两银子,戏园老板见他出手阔绰,脸上满是笑容,唯唯诺诺地将这位大爷给礼送出去。 见一场风波止息,徐菀心中才松了口气,夫妻俩起身离开了戏院子,回到家中。 孰料第二日起来,徐菀去酒馆,才进厅门,便听得茶客们闹 哄哄一片,都在说戏园子里出了人命案,徐菀心下一惊,伫足旁听,方知那豹爷果然是没安好心,夜里又去了戏班子,点头要那花旦去他家唱堂会,花旦原是不肯,戏园老板再三相劝,方去了,谁晓得直到凌晨方才披头散发地回来,进园子后也不言语,回到自己屋里,良久不见出来,生旦心里忧虑,推门看时,却见花旦已然持剑自刎,鲜血淌了一地,生旦怒发如狂,当即拔剑便要冲去豹爷府宅,被众人硬生生给拽住。 徐菀听见这些话,心里扑通扑通狂跳不止,素来都说,戏子无情,而表子无义,看来,并非都如此啊,只是可怜那一对人,也不知心里是如何作想。 晚间,徐菀便将这事同郑永康说了,郑永康听罢,也只能叹息,世间之人全不把戏子当成一回事,再则这花旦并不是死在豹爷府上,而是回到戏园才自刎的,谁也拿豹爷没辙。 市井中这样的事本多,不上三五日,也就消停了,戏园里换了另一班人,看客们便当这事从未发生过。 豹爷还是在市井里横行,偶尔看见漂亮的良家妇女便要去调戏,故此城里大小媳妇姑娘们都离他远远的。 徐菀每日只在自家酒楼管理事务,原本以为与那豹爷也无甚牵扯,哪晓这日厨房里一位师傅忽然提了柄尖刀红着眼睛冲出去,众人吓得失声惊叫,徐菀怕出人命,赶紧让人去请陈捕头,幸而陈捕头到的及时,把师傅拦下,纵然如此,师傅也被豹爷的手下打断了两根肋骨。 徐菀不得已,让人扶师傅回家休息,又暗地里打听是怎么回事,才有伙计告诉她说,郝师傅有个女儿,刚刚及笄,长得也算是盗窃不俗,本来素日只在家料理家务,不想这日上街打油,竟然被豹爷撞见了,豹爷便起了歪心思,让手下在郝师傅家转悠了几圈,这日竟趁郝家只有那闺女一人,豹爷竟撞门而入,把闺女给糟蹋了,闺女在家每日啼哭,郝师傅气得怒火攻心,才会提刀砍人。 第169章 风波 徐菀心下不由有些愤慨,暗想这豹爷也实在太过分了些,戏子的事还说,可郝师傅的女儿,倒算是个良家女孩儿,也不知这事该如何处理。 郝师傅在家休息了半个月,伤势已复,仍来做事,只是人却变得消沉了许多,成日只闷头做事,也不说话。伙计们都离他远远地,生怕他把心里的怒火发作出来,殃及池鱼。 经历这许多事后,徐菀方才明白,爹爹的话果然很对,世间之人果然有善的,但也有恶的,碰着善的,算是你时正运足,倘若是遇上恶的,也只好认栽。 “爹爹,”这日晚间吃饭,徐菀忍不住道,“那豹爷到底有什么靠山,如此的凶横霸道?” 徐掌柜挟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慢慢地咀嚼着:“这个,说起来原本不是你们女人家该问的事,不过你既然在外头主事,少不得告诉了你,只因他兄长在吏部主事,颇有些势力,故此地方上的人都不敢开罪于他,前两任县官原不信这个邪,想将他锁拿法办,结果都丢了官,自此,豹爷便成了地方上的一霸。” 徐菀听罢,忍不住道:“照此说来,倘或有一天他欺到咱们头上,咱们也只能忍着?” 徐掌柜沉吟,也拿不定主意该怎么说,若一味忍着,当然只是凭白让人欺凌,但倘若不忍着,徐家产业只怕转眼飞灰,这豹爷所图,不过个女色,倘若他爱美宅,爱金银,后果更难预料。 “爹爹?”徐菀不由加重语气。 徐掌柜想了许久,才缓缓地道:“其实这样的事,我倒真没有想过,但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料来那豹爷也横行不了几日。” 徐菀听了无话可答,暗道爹爹也有这般怕事之时,再想那豹爷的行径,她也确实不知该怎么说。 晚间回到屋里,徐菀便和郑永康议及此事,郑永康却甚是淡然:“此事你不必操太多心,有我在呢,他倘若敢招惹你,夫君拼却一死也是会护你的。” 徐菀听得心内感动,却又赶紧将他摁住:“夫君快不要这样说,大不了,咱们搬离此地,也不愿去招惹那个混人。” 郑永康一想,觉得这也不错,遂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倘若真有那么一日,大不了咱们俩搬离此处,不去招惹他便是,爹爹在老家经营的店铺,也够咱们俩吃穿一辈子,不用操这些心。 ” 徐菀心内才安定下来,但想着豹爷的行径,还是有些心凉。 徐福华在地方上经营多年,好算歹算,也是个良民,从来不惹事生非,更不愿与人口角,待人待伙计都十分地和善,故此才能积累下这家业,但有时候,人在家中坐,祸自天上来,却说徐菀这日仍在店中理事,那豹爷却带着一大帮子人闯入门内,食客们看见他,纷纷起身走避,豹爷据案而坐,便有他的爪牙喊道:“来人,还不赶快给豹爷上酒上菜!” 伙计们有眼色的,赶紧上前伺候着,一名爪牙在旁边,替豹爷扇着扇子,豹爷双眼微微眯起,神情甚是惬意,待伙计上了菜,他拈起筷子来吃了两口,眉梢忽然一皱,将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扔:“你们掌柜呢?叫你们掌柜来!” 跑堂的伙计吓了一跳,赶紧近前:“可是哪里伺候得不好?” 豹爷扫了他一眼,鼻中发出声轻哼:“我不跟你说话,去叫你们掌柜来。” “大爷。”伙计的面色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这个——” “怎么?”豹爷斜他一眼,“难道本大爷不配和你家掌柜说话?还是你家掌柜藏头缩尾,不敢来见人?” “看豹爷说的。”伙计赶紧赔笑,正想着该怎么支个招,把这位爷请走,后面徐菀清冷冷的声音已然传来,“豹爷,是要见小女子么?” 豹爷转头瞅见徐菀,脸上顿时全是笑:“这位就是徐掌柜的千金?果然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风采照人,风采照人,呵呵。” 他一边说,一边笑,两只眼睛不停在徐菀脸上扫来扫去,徐菀心里腻恶,脸上却声色不动:“敢问豹爷有何指教?” “指教嘛,却不敢当,徐掌柜既然露了面,自然另有一番话说。” “哦?” 豹爷斜了伙计一眼,见他在旁探头探脑地看着,便咄了一口:“我同你家掌柜说话,你却探头探脑作甚?还不快走?” 伙计当然极是担心,只得退下一旁。 徐菀亭亭立在桌前,不惊不乱,她提过酒壶,满斟一杯,稳稳举起:“豹爷驾临,小店蓬荜生辉,且请饮了此杯。” “好好。”豹爷盯着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只觉浑身筋酥骨软,哪里还想得起旁的来,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豹爷想吃什么,喝什么,小店应有尽有,豹爷只管吩咐。”徐菀不温不火,语气 神态皆从容镇定,让人找不出一丝错处来,豹爷看着这样的她,纵然心痒难耐,倒也无从下手,只好干咳两声,“徐掌柜只管放心,我今日此来,只是——” 他话未说完,旁边忽然冲过来一人,一只锅铲正中豹爷的胳膊,豹爷吃痛,将凳子踢翻一条,蹬蹬蹬往后连退数步。 徐菀也惊得花容失色,转头看时,却见郝师傅像狼一般冲了上去,对着豹爷就要下毒手,却被豹爷的手下给拉开,豹爷大约也是头一次想见此事,面色涨红,想要叫人把郝师傅给收拾了,又碍着是在徐家酒馆里,于是只冷笑道:“好,好,好得很,原来这才是徐家的待客之道,咱们来日方长,走着瞧!” 豹爷说完,领着一帮子人扬长而去,扔下满店伙计不知所措。 “郝师傅,”内中一个伙计不禁抱怨道,“您看看,您看看,您现在倒是称心如意了,可是咱们的店,完了,完了,全完了,得罪了豹爷,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郝师傅两只手撑着桌面,鼻孔里呼哧呼哧喘着气,好半天才嗡声嗡声地道:“你们也无须如此,祸是我闯的,我自己承担便是!” “你自己承担?”内中一个伙计道,“话说得好轻巧,你自己承担?怎么承担?要是明天衙门里来人,把咱们店给查封了,那可如何是好?咱们还吃饭不吃?” 此言一出口,众人齐齐默然,要知道,这里头有不少人都是拖儿带口的,只因徐家酒楼口碑好,人客如潮,故而老板给的工钱也多,足够一个数口之家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倘若徐记酒楼出了什么事,他们都得挪地儿不说,工钱能不能及时到手,也很难说。 “大家不要惊慌。”徐菀看见这般场面,神情仍然镇定自若,“都安静下来,听我说,衙门里或许会畏惧豹爷的势力,但衙门里的差爷与咱们的交情也甚好,料来不会为难咱们,只是郝师傅,”徐菀看着郝师傅,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论理呢,这郝师傅原来是个厚道人,倘若不是因为女儿之事,也断乎不会如此,只是如今,却是骑虎难下。 “郝师傅,”徐菀仔细地忖度着,“你还是收拾了包袱,且去其他地方,避避风头吧。” 郝师傅沉默良久,才嗯了一声,自己转入厨房去了。 后两日,果然有公差前来,说是要带 郝师傅去衙门问话,徐菀推说郝师傅因为失去爱女,郁愤成疾,回乡下休养休养去了,衙差听完也没为难他们,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徐菀原本以为,豹爷至少会派人来扰事,哪知接下来却是风平浪静,并没有人来,徐菀一颗心也渐渐地放下,只因郝师傅不在,厨房缺了人手,故而她又请了一位师傅,酒楼的生意也依旧红红火火。 眼见着渐渐入冬,徐氏在家中领着众丫环准备过冬的冬衣,郑永康的医馆多了好些患寒疾的病人,徐菀便格外忙了许多,这日徐菀清算好帐目,正要吩咐伙计关门,外头忽然走进来一个满身雪絮的人来。 “客官,”伙计上前招呼,“您是要打尖,还是要住店?” 对方只双眼发愣,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客官,客官。”伙计不得不加重语气道。 对方仍不说话,转身走到一张桌子边坐下,伙计不明所以,便去看徐菀。 徐菀瞅对方模样,料来是个赶路之人,一定疲惫不堪,便吩咐伙计道:“去灶下给这位公子端碗热乎乎的肉汤来。” 伙计应声去了,不一会儿端来碗肉汤,放到桌上,对方端起汤碗来,也不顾烫,呼呼地喝了一下去,用手一抹嘴唇,便拊桌顿足大哭起来。 伙计目瞪口呆,徐菀倒还镇定,却也不阻止他,任他哭完,本以为他会离去,哪晓得对方却趴在桌上呼呼睡了过去。 “掌柜,你看这——” “罢了。”徐菀仍不以为意,“出门在外,谁没有个为难处?你且去取一床被褥来给他盖上,让他好生歇息。” “掌柜?”伙计颇感吃惊,徐菀还是那般气定神闲,“去吧。” 伙计便走进内堂,取出一床褥子,回到桌边,轻轻盖在那男子身上。 “你和小四留下看店,不要惊扰他,倘若他醒来,要什么只管与他,如果,”徐菀想了想,又道,“他身上银钱或有不便,你们也不要为难他。” “掌柜!”伙计们都惊异了,徐菀又摆手,“上天有悯生之德,就当我们助人于危难吧。” 伙计们点头,自去后房歇息,徐菀合上帐本,提着灯笼出门,回到自己家院中。 郑永康正站在檐下翘首相盼,看见她来,喜不自胜,赶紧迎出,亲自接住她:“菀儿,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来?让夫君我等得好心焦。” 徐 菀迈入房内,除去大氅,脸上漾起几许温存的笑:“是菀儿不好,让夫君担忧了。” 郑永康接过大氅,轻轻拍去上面的雪沫儿,因道:“难道是店里出了什么事?” “嗯。”徐菀点头,便把那风雪来人之事说了,郑永康点头,“你做得很是,凡人在这天地间,总有为难之时,你不与人计较,反与人为善,乃是大大的美德,夫人宅心仁厚,将来必得福报。” “福报不福报,我倒也不那么在乎,只是想起夫君你——” 郑永康闻言,眉梢不由微微挑起:“这话甚是奇了,如何又想起我来?” “夫君不是曾经餐风宿露,奔走四方来着吗?所以,菀儿就想,倘若人人在这世间,多怀一点悲悯之心,不是要少很多纷争吗?” “菀儿,你真是个活菩萨。” “不敢当。”徐菀微笑,“我得夫君,如得世间至宝,只怕惜福,与君深爱,不怨再有杀戳之念,夫君,我要为你,为乐儿,为徐家上下,广种善缘。” “夫人。”郑永康看着这样的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夫君施妙术惠济世人,必为万千人所赞颂,菀儿虽不及夫君万一,也愿时时存仁慈之念,温暖世间人心。” “好菀儿,果然有见识。” 夫妻俩回到屋里,又细细聊了一会儿,方去前院拜见徐氏夫妻,对于菀儿的所行所为,徐福华也很是称道。 第二日徐菀回到店里,却不见了那人,伙计告诉说,那人一大清早醒来,便甩袖出门而去,果然是身无长物,徐菀听了也只微微一笑,并不曾放在心上,仍是开门做生意。 孰料数日后,却有一顶大轿前来,内里走出个身着圆领官袍的男子,伙计们赶紧上前殷勤招待,对方目视他良久,忽然微微笑道:“小二哥,你难道不记得我了么?我前日在你家酒店夜宿,还不曾给钱呢。” 伙计吓了一大跳,定睛细看,然后失声道:“你,你,你是——” 对方但笑不语。 伙计赶紧紧跑到柜台前:“掌,掌柜,他,他,他——” 徐菀倒不曾见怪,脸上满是笑,从柜台里出来,朝对方施礼:“奴家见过官爷。” “请起。”对方赶紧还礼,口内感叹道,“卜某流离四方,一直未转时运,常遭世人白眼,谁知前日在掌柜店中,竟得此礼遇,着实难得,难得。” 第170章 百乐走失 “大人言重了。”徐菀再度施礼,“只因家夫乃医者,一生济世为怀,故而常言道,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有一颗仁心,仁心普照天下,所至之处所广布德泽。” “果然是大家风范。”卜姓官员点头,抱拳于胸,“蔽姓卜,单名一个魁字,如今便算是结识了,倘或来日有需要卜某之处,卜某必慷然赴之,绝无二言。” “卜大人。”徐菀屈身深谢,“大人高义,虽不知大人前番缘何困坐愁城,但观大人面相,却似有福之人,望大人发迹之后,勿忘今日之谊,也请勿记前嫌。” “好,好。”卜魁连连点头,“下官今日始信,天地间尚有仁心二字,掌柜高义,徐氏家业定当一世不衰!” “卜大人既至此处,且请坐下,喝一杯茶,伙计,上茶。” 卜魁倒也不推辞,便在桌边坐下,伙计奉上茶来,卜魁慢慢地饮了,方起身告辞。 卜魁离去后,徐菀收拾妥当酒馆,回到家中,便把这事与郑永康说了。 郑永康点头笑道;“这也算是结了一份善缘,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夫人,你此番功不可没。” “都是夫君教的好。” 郑永康却颇觉奇怪:“我何曾教过你来着?” 夫妻相视一笑,再无别话。 打这以后,徐氏酒楼果然顺风顺水,客似云来,再无市井闲杂前来挑扰滋事,徐菀本着“和气生财”四字用心经营,酒楼愈发地兴旺了。 郑百乐一天天长大,永康教的启蒙课程他基本已经熟惯,郑永康便把他送往城里私塾,跟随老先生继续攻读课业,小百乐甚是认真,和其他的富家少爷大为不同,此举甚得老先生宽慰,老先生时常说,小百乐将来定然是大富大贵之人,其实,如何大富大贵,郑永康和徐菀倒都没有想过,左右不过是盼他一生平安罢了。 这日半夜里,徐菀和郑永康睡得正香,忽听一阵痛哭之声传来,夫妻俩猛然一惊,倏地坐起身来,披衣下床,却听得哭声是打前院里传来,夫妻俩赶紧跑过去一看,却见徐掌柜躺在床上,不知何时已然没了气息! “爹爹!”徐菀扑倒在床前,放声痛哭,郑永康也颇觉 意外,上前替徐掌柜细细把完脉,却伸手将徐菀扶起来,温声抚慰道,“菀儿,你无须惊慌,爹爹他这是寿终正寝,你看,爹爹唇边还都是笑呢。” 徐菀拭去腮边泪水,定睛看时,确见爹爹面容安祥,似乎这世上所有事,都已经放得下了。 “母亲。”郑永康又去劝慰徐氏,“母亲请勿悲伤,爹爹这一生大富大贵,足享人间安乐,去得如此安详,实属难得。” “话虽如此说,可剩下我这么一个寡妇人家……” “不是还有我们吗?”郑永康不甚以为意。 不管他怎么说,徐氏还是哭个不住,郑永康也晓得一时是劝不好的,故只让徐菀相陪,自己出来,唤了管家,吟唱他去替郑老爷置办后事。 是日郑府停灵,哭祭,发丧,很是忙乱了一阵,徐氏因为此事也病卧在床,徐菀便把酒楼暂时交于一个靠得住的伙计,专心在家陪伴母亲,幸而郑永康也关了医馆,在家照应,总算是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出完殡回来,夫妻俩都觉得十分疲惫,故此躺在床上昏昏睡去,醒来时徐菀去厨房,让丫环备些羹汤,送与徐氏吃。 因着徐老爷逝去,徐家也算伤了元气,过了好些时日,方才恢复几许生机。 这日午间,一家人在正厅吃饭,徐氏瞅瞅徐菀,又瞅瞅郑永康:“这院子,却也空落得很,你们且再生一个孩子吧。” 生孩子? 徐菀和郑永康对视一眼,两人确乎并无这样的打算,但如今见着家里人丁凋零,确乎是该再生个孩子。 “母亲。”徐菀郑重其事,“您只管放心,这件事,菀儿会考虑的。” 夜里,两人回到房中,徐菀替郑永康除去外袍,道:“永康,你说——” “咱们生一个吧。”郑永康唇角全是笑,把徐菀揽入怀中,细细亲吻着她的脸颊,“我也好想,再要一个孩子。” 接下来一个月,两人便加意温存,只想早早地怀上一个孩子。 两个月后某天早晨,徐菀刚一坐到桌边,看着粥汤,便不禁捂住嘴唇干呕起来。 “少夫人。”丫环赶紧近前。 徐菀摆摆手,本来想把那股酸意给咽回去,却到底没有摁住,跑到墙角边大吐 特吐起来。 夫妻俩都是经过事之人,倒也临阵不乱,郑永康细细替徐菀把脉,觉得胎息纯正,放下心来,开出几剂方子,自己亲自抓了,替妻子调理,徐菀不过略休息了两日,因惦着酒楼中事,故此回去仔细料理一番,觉得诸事妥当,方才回到家中。 郑永康嘱她万事不要劳心,千万把孩子照看好,自己仍去医馆。 徐菀一面在家中养胎,一面做些小衣服小鞋子,一面与徐氏料理生计,日子倒也停当,不知不觉间,一年时间便过去了,徐菀顺顺利利,又生下一个儿子,徐氏开心极了,但郑永康却甚为不乐:“原本以为是个女儿,哪晓得又是儿子,将来也不知会不会为了争家产而打架。” “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徐菀颇为不满,“凭你的品性,能把儿子教成那样吗?” “不过说笑,夫人可千万别当真。”郑永康赶紧道。 “你还是想想,如何给儿子取个恰当的名儿吧。” “好。”郑永是夜遍查字典,最后给儿子取了一个响亮的大名——郑百泰,百事安泰。 百乐,百泰,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子,都甚得徐氏喜欢,因为有了新孙子,徐氏也渐渐地淡忘了徐掌柜去世的哀伤,徐家似乎还是从前的徐家。 眼瞅着又是一年腊月快到了,徐菀一面替两个孩子做着新衣,一面道:“咱们是不是也该带孩子去看看爹娘?” “很是。”郑永康放下手中的医书,“我也正这样想着。” 夫妻俩商议一番,觉得如果单留徐氏在家,又怕老人家一个人难过,不如一家人都走,于是,接下来又忙了好几天,准备礼物,收拾行礼,眼瞅着到了腊月中,郑氏夫妻俩,连同两个孩子,徐氏,徐氏的丫头,照顾孩子的奶妈,一共十几口子人,闹哄哄地坐了三大车,且往郑永康老家而去。 马车走到半途中,郑永康才想起一事来,暗道坏了,从前父亲来,也只他和母亲两人,再则郑家有自己的院子,不只一处,住下很便当,而自己这一去,却是一大家子人,也不知爹娘能不能对付过来,徐菀听他如此说,温声安慰道:“没事,到了你家,顶多租个院子,住上 三五个月,明年还回来,怕什么。” 郑永康细细一想,却也是这么个理,当下便把心给放了下来。 到了老家,郑逢奕一看热热闹闹一大群人,着实是吓了一大跳,赶紧把他们迎进院中仔细安排,又吩咐下人烧水备茶,郑永康让徐菀陪着徐氏在家里,自己立即出去找院子,不到半下午功夫便办妥了此事,领着徐家一大家子挪了出去。 因着徐家的到来,郑家也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尤其是当郑逢奕看见两个乖孙子,脸上乐得跟开了花似的,总是变着法子逗他们乐,郑永康固此每日只在家里陪着爹娘,岳母,孩子,热热闹闹一大群人,每日吃饭时都要坐上一大桌子。 除夕夜当晚,城里火树银花,到处鞭炮声声,大人小孩子都穿着簇新的衣服,大街小巷人头涌动,热闹非凡,郑永康携着妻子和两个孩子出门看灯,郑百泰还小,故此只趴在母亲怀里撒娇,郑百乐却像一只小袋鼠似地,在人堆里蹿来蹿去,徐菀不得不命奶母好生跟着。 眼见着快到子时,郑永康领着娇妻幼子折回家中,却单单不见了奶母和郑百乐,徐菀不禁慌起来,吩咐所有家人都出去找寻,然直到凌晨,只有奶母一脸惨白地回来了。 郑永康这一吓非同小可,赶紧问她是怎么回事,奶母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到底怎么回事,你讲清楚!”郑永康厉声斥道。 “小,小,小少爷不见了。”奶妈哆哆嗦嗦地道。 “怎么会不见了?” “我,我,我抽空去看了一个亲戚,就站在他家门口说了几句话,哪晓得一转头,小少爷就不见了。” “是在哪里走失的?” “槐,槐花巷。” “来人,立即去寻。” 这日郑家派出所有人,几乎把全城各个街道都找了一遍,却仍旧一无所获。 徐菀心里虽然发急,却十分沉得住气,郑永康仔细想了想,一时也猜不出来,自家的孩子到底去了哪里。 倒是徐氏,不住淌眼抹泪。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还是没有郑百乐的任何消息,郑氏夫妻也有些心灰意懒,想着自己好生生一个儿子,会不会就这样不见了? 因为郑百乐走失,两家人谁 也无心过年,郑永康和徐菀商量了一下,决定立即启行,赶回家去,徐菀甚至不免报怨郑永康,倘若没有回老家探望公婆,或者百乐现在还好好的,郑永康心里也难受,故此不管妻子如何报怨,他总是不开口。 郑逢奕本想挽留,但见他们小夫妻已然生了隔阂,倒也不好怎样,只能送他们离去,等小夫妻一走,郑逢奕回到家里,立即开始收拾行礼,枣花将他拦住,不解地道:“夫君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再怎么说,百乐是咱们的孙子,又是在咱们家走失的,这件事,我能不管么?” “可,可你毕竟一大把年纪了,要是有个好歹,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小南。”郑逢奕听见这话,放下包袱过来将她抱住,“且让我说你什么才好,咱们都已经两世为夫妻了,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吗?纵然我真有什么好歹,来世依然是夫妻啊,你又有什么可惦念的?” 枣花愣了愣:“来世依然是夫妻?” “是啊。”郑逢奕微微叹息,“难不成,倘若来世,你便不认我了?” “夫君。”枣花掩唇笑,“好吧,枣花记住了,来世枣花依然会等着夫君,从懵懂知事时便开始。” 郑逢奕大笑:“既如此,我郑逢奕一生足矣,这就去了。” 郑逢奕言罢,将包袱往后肩上一摔,大步流星出门而去。 却说郑逢奕一路餐风宿露,寻找小百乐,他虽上了年纪,走起路来依然呼呼生风,和大小伙子并无什么两样。 这日行至一座山神庙,郑逢奕决定进庙歇歇脚,并籍此机会好好地算上一算,他前世所学一桩桩一件件还映在脑海里,故此可以推演一卦,以知百乐的大概去向。 且说郑逢奕进山神庙,放下包袱,从内里取出一块油纸布铺在地上,盘膝而坐,双眸微微合拢,正要冥神细想,忽听门外专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月,快,快,快到山神庙里躲上一躲。” 庙门被人“吱”地一声推开,一男一女两个人,走进门里,看见郑逢奕,不由一怔。 女子见庙中有人,心下愈发慌乱,急声问男子道:“吴郎,现在可怎生是好?” “别,别急,去那山神像后。” 第171章 施恩 看着女子藏到神像后,男子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左右看看,自己钻进了香案下,把那破烂的帏布拉下来,勉强遮住自己的脸,至始至终,郑逢奕始终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没多久,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混杂着人的喊声:“那对狗男女定是躲到山神庙里去了,咱们进去瞧瞧。” 说话间,几个大汉手拿棍子闯了进来,不见什么狗男女,只看见一个老者端然而坐,大汉们一时愣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一个人踏前一步,躬身作揖:“老人家,可曾看见一对年轻男女进这山神庙?” 郑逢奕气定神闲,也不答言,只摇了摇头,众大汉狐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想这么一个糟老头子,料来也不会撤谎。 “张老大,看来你那媳妇果然不在此处,咱们还是别处找去吧。” 众人正待离去,张老大忽然爆喝一声:“等等。” 他忽然踏前一步,撩起桌布,一把将藏在底下混身发抖的男子给拖拽了出来,劈面便是一个耳光,重重掴在他脸上:“小月呢?” 男人捱了打,脾气却硬,梗着个脖子一言不发。 “再问你一句,”张老大一脚踹在他的小腹上,“小月呢?” “不知道!” “张老大,这家伙嘴倒是硬,别跟他多说,送到衙门里去。” “对对对,送去衙门,送去衙门。”众人纷纷吼道。 张老大面色微微一沉:“你当真不知?” “不知!” “好,我也不把你送去衙门,只把你一身衣服脱光,悬在村口的大柳树上,再在你胸口上写两个字,‘奸夫’,看你这一辈子还有没有脸做人!” 不管张老大如何威胁,恐吓,男子始终不言语,张老大也无计可施,便拉着他出去了,临迈出山神庙时,男子无限眷恋地回头朝神像后看了一眼。 等一众人走远,女子才从神像后出来,一下子扑倒在地,放声大哭,她一面哭, 一面走到山神像前,对着山神像一遍又一遍地叩头:“山神爷爷,如果您在天有灵,请救救亮哥,只要你愿意救他,我,我陆小月愿意一生不嫁,绝不食言。” “姑娘。” 陆小月话未说完,旁边一道淡淡的声线传来:“姑娘这话,似乎是严重了。” 陆小月听见这话,赶紧两下抹去脸上的泪水,转头看着郑逢奕,也顾不得许多,几步扑到他跟前:“大爷,求您,求您救救亮哥。” “姑娘,你何须如此?”郑逢奕伸手将她扶起,“好姑娘,且把你与那小伙子的事,细细说来听听。” 陆小月悲悲戚戚说来,原来她与那马亮自小相识,青梅竹马,十六岁上私下订了终身,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奈何天不从人愿,陆小月的父亲陆东原本是个老实的生意人,孰料因经营不善,不但折了许多银子,还外欠他人一笔钱,债主追到家里,陆东不得已,只好向张家借钱以抵外债,之后,陆东一直辛苦经营,想要补上这个空缺,哪晓得他时运太背,不管怎么经营,始终难见起色,而张家又开始催债,陆东无计可施,张家便道,那笔银两他们也不要,只要陆东将陆小月许给他便可。 按说,这张家倒也殷实,倘若陆小月心中无人,许了也就许了,但陆小月满心里只有一个马亮,故此死活不同意,张家哪管这许多,两日前设下喜堂,让人抬了花轿来迎娶陆小月,否则便要拉陆东去见官,陆小月一面不忍老父受罪,另一面也逃不过,只得忍悲出嫁,到了张家,谁知新婚之夜马亮翻墙而入,将她带走,两人一路私逃至此,才有今日之故事。 “原来如此,”郑逢奕点头,“既这般,你们便把那债还与张家,不就结了?” “论理是这样。”陆小月点头,“奈何数目太巨,一时难以凑齐。” 郑逢奕淡淡“哦”了声:“那是多少?” “白银,两百两。” 郑逢奕 便道:“既如此,我便替你还了这银子,你只管与马亮好生过日子便是。” 陆小月难以置信,听罢这话,跪在地上冲郑逢奕连连叩头:“倘若如此,大爷您便是我和亮哥的再生父母,此生定立个牌位一生祷告。” “你们也不必如此,”郑逢奕还是那般淡然,“只要以后夫妻互爱,和和气气便好。” “嗯。”陆小月喜出望外,自然是连连点头。 “你家住何处?”郑逢奕又道。 “东去二十里地,张家村。” “好,”郑逢奕点点头,“那你便在此处小住,待我去解决了问题,再来迎你。” “多谢大爷。” 且说郑逢奕出山神庙,一路往东而去,行不多远,果然看见一座村落,村口立着块石碑,上书“张家村”三字,此时村头那棵大梧桐树上,正悬挂着一人,却是马亮,果然被那帮人脱光了衣服,胸口写着“奸夫”二字,下头站了许多村人,正在议论纷纷。 郑逢奕看这情形,倒也不多说什么,迈步近前:“请问,哪位是张公子?” 众人听得他的声音,一齐转过头来,奇怪地瞅着他,暗道这个外乡人也不知是打哪里冒出来的。 郑逢奕又问了一句,内里走出来一个身穿锦袍,满脸横肉的男子,往郑逢奕面前一站:“我就是。” 郑逢奕上上下下一打量他,单刀直入:“你是要银子,还是要人?” 姓张的男子一听这话,却是一怔,脸上的横肉抖了两抖:“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倘若要银子,就把人家给放了,俗话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你这话说得倒轻松,我四处发喜帖,请酒,这村里的人,都知道陆小月那丫头是我媳妇,如今倒好,新婚之夜却跟人跑了,你说我这脸上如何下得来?” “那你想如何?” “要么,陆家赔我一千两银子,要么,陆小月嫁给我做小妾!” 一千两银子,小妾?人群里顿 时一阵议论纷纷,不少厚道的人都说,这张虎也太黑人了,张口就是一千两,谁家里有那么些?再则,这小妾二字,更是耸人听闻,这一村都是苦巴巴的穷人,攒两个钱娶媳妇都不容易,还说什么小妾,简直就是—— “一千两银子?”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外来的老头子却站得四平八稳,仿佛压根不当成一回事。 “是。”张虎牛眼睛一瞪,“一千两银子,你要是给得起,你立马放了他们,倘若给不起——” 众人原本以为,外来的老头子定然会一口拒绝,毕竟这件事跟他毫无关系,让人称奇的事却再一次发生了,老头子还是站得那样稳,就像一座泰山一般:“好,一千两,就一千两,你立即,把他给放下来,还要洗干净他胸口的字,然后站到那块大石头上去,向所有人发个誓,从今天起,陆小月和马亮跟你再无任何关系,从前所有的事,一笔勾销,倘若日后翻老帐,天打雷劈!” 听得这样的话,张虎却是一怔,他也是在地方恶霸惯了的人,万料不到老头子竟有如此一手,吭哧了半天方才点头,伸出一只手来:“银子呢?” 郑逢奕从内襟里取出一张千两银票递过去,张虎拿在手里,反反复复研究了许久,确定是真的,这才让几个混混把马亮给放了下来,替他洗干净胸口的字,自己又站到大石头上去,照郑逢奕适才交代的,大声重复了一遍。 “很好。”郑逢奕点头,“这件事,算是从此了结,马亮,陆小月还在山神庙,你快去吧。” 马亮二话不说,先跪在地上朝着郑逢类重重地叩了两个头,才起身一溜烟地去了,旁边张虎听见,“呸”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那骚娘们儿果然是在山神庙里,你这老杂种,竟然骗我!” 郑逢奕双目一凛,手掌一抬,张虎但觉一股极大的压力朝自己扑面而至,两眼外突呼吸急促,竟作声不得,旁边人并没看明 白发生了何事,只是觉得十分古怪。 直到张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呼哧呼哧不住喘气,郑逢奕方才放下手,脸上的表情仍然是那般淡淡的,既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悲。 张虎愣了许久方才回过神,一下子跳起来,脸上一阵儿青一阵儿白,然后慢慢往人群里退去。 人群三三两两散去,村口变得冷清,郑逢奕一直稳如泰山般站在那里,直到马亮拉着陆小月出现在村口那条小道上。 “大爷。”两人行至郑逢奕跟前,双双叩首,“谢谢大爷救命之恩,此生定当永记。” 郑逢奕微微点头:“你们二人能遇着我,也算是一番造化,以后安心过日子便是,不过,老夫劝你们一句,为免日后之患,你们二人还是迁离本村为上策。” “多谢大爷。” 郑逢奕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本书来,递给马亮:“一个男子汉,空生得七尺之躯,却无缚鸡之力可保妻子,这个给你,有时间好好研究研究,倘若学通人,自然没人敢欺辱你们。”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马亮感激不尽,又要屈膝跪地,却被郑逢奕拦住,“自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能随便跪求于人?我虽不指望你做个大英雄大豪杰,但也须坐得正,立得直。” “是。”马亮满怀感激,带着陆小月离去,郑逢奕这才放下心来,转头离开了张家村。 他一路走走停停,仍然朝着卦相所指之处,憋足一口气定然要找回孙儿,这日来到一座农庄,因看见好大一片瓜田,郑逢奕因觉口渴,于是站在田埂之上,向瓜农讨一只瓜吃。 瓜农直起腰,扒开蔓子,摘了一只瓜走向郑逢奕,递给他,郑逢奕用衣襟擦净外皮,又从怀里取出银刀,将西瓜剖开,便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没多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狗吠,瓜农听见这声音,抬头望了一眼,脸上流露出几许焦灼之色,郑逢奕看在眼里,放缓吃瓜的速度,也转头看去。 第172章 交易 没多时,一个身穿斜襟缎袍,歪嘴斜眼的男人走过来,远远地喊道:“陈八,你这一秋的瓜银,是不是也该交了?” 瓜农微微直起身,脸上满是谦卑的笑:“三爷,我这瓜刚熟,还没上市卖呢,哪有瓜银?” 三爷冷笑:“你这话说给谁听?这瓜又不是今年才卖,今年的没熟,那去年的呢?” 瓜农仍然一脸谦卑:“不瞒三爷,实是没有,还请三爷宽容几日。” “我宽容你?”三爷冷笑,“谁宽容我啊?”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瓜农也不好再吱声,只得道:“请三爷在这里稍坐,我且去去便来。” 三爷哼了一声,便立在那田埂上,立即有跑腿的放下张竹椅,三爷坐下,翘起二郎腿来,又有跑腿的跳到地里,摘了两个熟透的瓜上来,洗净了剖开递给三爷,三爷接在手里,慢条斯理地啃着。 “你们瞧瞧,这老大一片瓜田,每年得出多少斤瓜啊?” “少说也有两三千斤吧。” “两三斤,拉到市集上卖去,一斤瓜就算一分银子,算下来也有一二百两,收他五两银子的瓜银,居然还说多,真是不知死活!” “这些刁民,还不都这样,总想着能少给一个就少给一个,从来没有想想,这地是谁的?谁又在护着他们安生?” “不错,不错。”另一个狗腿子也点头附和,“说得很是,照我说,纵然收二十两,也是不过分的。” “你们看——”众人说着,忽然转了头,却见田埂那头,袅袅婷婷走来一个女孩子,身姿婀娜,步履轻盈。 “那是哪一家的?怎么从前不曾见过?” 众人看错漂亮女子,都不错眼儿,大约那女子也察觉到了,很是踌躇,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 这边便有人嘻笑道:“小娘子,怎么不过来?快过来啊,快过来,让大爷细瞧瞧,那细皮**的,小蛮腰。” 男人们嘻嘻哈哈说着笑话,女子羞得双颊绯红,赶紧转身跑走了,男人们犹不过意,互相使着眼色,咂巴着嘴唇:“真真是好一块肥肉,也不知将来会到谁嘴里。” “总之,不是你的。” “那也难讲。” “别废话,看,陈八来了。” 众人噤声,看着陈八走到三爷跟前,从一只麻布袋里掏出五两碎银,递到三爷手里,三爷遂站起身来;“这不就结了嘛,要大爷等这许多时候。” 陈八低垂着头:“劳三爷久等了。” “走。”三爷一挥手,领着一帮子人吆三喝四地去了,陈八等他们走远,才一脚将地上一块瓜皮给踢飞,恨恨骂道:“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 郑逢奕看他情绪不佳,况也吃过西瓜了,故将瓜皮扔进水沟里,却取出三两银子来,递与陈八。 陈八拿着银子,却是一怔,他虽气恼刚才那帮人,却也没有想过要收郑逢奕的钱。 “拿着吧,过日子倒也不容易。”郑逢奕紧了紧身上的包袱,转身朝前方走去,金色的阳光洒下来,照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别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郑逢奕穿街过村,翻山越岭,感觉自己又将是回到了前世——前世,那一段征战八方的岁月,他和陈青霄一起,联手指点江山,笑谈风云,何等快意,最后一个为帝,一个拜相,如今,都成了烟云。 站在高高的山岗上,任风从四面吹来,拂动自己的衣角,郑逢奕心里也不禁起了太多的感慨。 “丁铃铃,丁铃铃——” 后方,忽然一阵铃声传来,郑逢奕转头看时,却见一支商队缓缓而来,插在货车上的旗帜随风招展。 郑逢奕心内一动,然后霍地瞪大眼,那个被装在木笼子里,剃光了头发的男孩子,不是郑百乐,却又是谁?他怎生到了这帮人手里,又怎么会弄成这般模样?郑逢奕略一沉吟,随即闪在一块石头后,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商队的动静,直到商队完全过去,他才重新站起身来,沿着车辙追去。 商队一直沿着官道向前,最后进了一座名叫淳阳的小城,郑逢奕也跟着进城,在街边的小摊上买了顶草帽,往头上一戴,将帽沿压得极低,然后继续跟踪,看着商队进了一个小院,卸车的卸车,刷马的刷马,郑逢奕略一沉吟,在小院对面找了家客栈,要了间临窗的客房,继续观察着商队的 情形,只见他们进进出出,把许多箱笼搬来搬去,看样子在此处有些买卖。 郑逢奕倒也十分地沉得住气,直到夜阑更深,才从窗户里跳出去,像一只狸猫般踩着屋檐,轻轻落下院中,他绕过那些杂七杂八的货物,直到小木箱前,就着月光,郑逢奕看见可怜的孩子已经睡熟了,腮边还有一点泪光。 郑逢奕正要设法打开木箱,后面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他赶紧闪到一旁,将自己藏了起来。 “杭爷,你且好生瞧瞧这一次的货色。” 两个人影从夜色里浮出。 “就是这个?” “对。” 木箱被打开了,一只手把熟睡中的郑百乐给拉拽出来,抬起他的下颔。 “嗯。”另一个人点点头,“既这样,明天便把他送到庄上去。” “成,不过杭爷,最近风声有些紧,你看我们是不是?” “既然风声紧,那就过段时间再做。” 两人交谈完毕,朝外走去。 待院子里重新安寂下来,郑逢奕才又一次跳下来,奔到木笼前,伸手打开门,抱起郑百乐,就在他准备离去之时,院门处忽然涌进来一群人,个个手持火把,将这不大的院落照得透亮,但当领头之人瞧清楚,被他们困住的,不过是个老头子时,又深觉诧异了。 “安爷,这——” 安爷一摆手,两个手持利刃的男子立即走上前来,后话不说照着郑逢奕劈头砍下,郑逢奕将身子一侧,两柄刀刚好砍在他的后背上,顿时火星四迸,郑逢奕又一抬腿,将地面上两只筐子踢翻,里面咕噜噜滚出些核桃,洒得满院子都是,借这个机会,郑逢奕跃上房顶,迅疾朝远处奔去。 “不能让他逃了。”有人大声喊道,随即,几十号人拿起武器,追了出来,可是郑逢奕的速度实在太快了,虽然抱着孩子,他却行速如风,转瞬已经奔出几十里地。 高高的山岗上,清澈的月光照耀着大地上的一切,郑逢奕这才俯头看着怀中的稚子,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脸颊:“百乐,百乐。” 百乐瞪圆双眼,直楞楞地看着身边之人,好半天才缓过劲来:“爷爷!” “好孩子。”郑逢奕 亲亲他的脸颊,“你受苦了。” “呜呜呜呜。”郑百乐抱着郑百乐的脖子,哭得伤心极了,“爷爷,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快跟爷爷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郑百乐陷入回忆中,“奶娘抱着我看花灯,后来遇见一个穿花衣服的媳妇,奶娘便把我放下来,和那媳妇站在门口说话,我等得有些不耐烦,连拽了奶娘几下衣襟,奶娘都不理我,这时,街对面有个人,戴着一张面具,手里拿着一盏亮闪闪的灯笼逗我,我一时忍不住,就放开奶娘的手,跑了过去,那人把我引至角落里,给我吃了一颗糖,我就晕了过去,等醒来时,就已经被他们装在笼子里……爷爷,他们那里有好多好多的笼子,里面都是小孩子,他们好可怜。” 郑逢奕心中一动,暗自揣测,这些人要那么多的孩子干什么? “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什么?” “他们那儿有一些长胡子的野人,说的话我都听不懂,”郑百乐努力地想,但他毕竟是小孩子,有太多的事不明白。 郑逢奕拍拍他的小脑袋瓜,柔声抚慰道:“乐儿,你先好好睡觉,别去想其它的事。” 郑百乐合上双眼,没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郑逢奕抱着他,先紧赶慢赶,行至一座小镇,让大夫仔细给郑百乐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确定他没有任何意外,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郑逢奕随意找了个客栈住下,直到此时,他才有时间,厘清所有的思绪——仔细想来,对方似乎是一个异常庞大的组织,专门做这个勾当,只是不知道,他们弄那么多的孩子做什么。 如今,百乐已经安全,倘若他想置身事外,大可不理会此事,把百乐送回郑家,自己也可以回去见枣花了,只是,还有许多的孩子,郑逢奕一想,倘若不管这事,也不知道那些孩子会怎样,如果理会,要怎么理会呢? 郑逢奕颇觉无奈,左思右想之下,决定还是先把百乐给送回郑家,于是,郑逢奕又背起包袱连夜赶路,三天后回到郑家,郑永康和徐菀看到百乐,高兴得几乎发了疯,抱着 他又亲又吻。 郑逢奕不想他们担心,故此只说急着回去看枣花,就离开了郑家,其实却是赶回淳阳城,但是那伙子人已经不在了,郑逢奕想方设法打听,才知道那伙人已经起行,估摸着这会儿已经西出夏关了,郑逢奕不敢耽搁,买了匹快马日夜兼程,赶到童关,仍然不见商队,他不得已,出关继续追,终于在一大片黄沙漫漫间,看到了那支商队。 他并没有莽撞行事,而是化妆成番人,跟在商队后面,慢慢前行。 这日晚间,商队停了下来,升起几堆篝火,几名客商围在火堆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 “有了这批货物,大概可以向上面交差了。” “嗯。” “常吃小孩子的心肝,真地可以治愈王后的病吗?” “这个倒不知道,既然是天神所授,想来定然是有道理的。” 夜风把客商们的谈话吹进郑逢奕耳中,郑逢奕心中疑窦丛生——拿小孩子的心肝做药?还什么天神?番人可真是会想。 他仔细目测了一下,这支商队大概有好几百号人,而且对货物的看守极其严密,就算他豁出性命不要,也难以取胜,倘若等到了目的地,更是没有机会,郑逢奕想到此处,不由有些着急,这时远处忽然一阵马鸣声传来,郑逢奕心内一动,悄悄地靠过去,掏出一支火熠子,点燃其中一匹马的尾巴,那马吃痛,立即咴咴地叫起来,四蹄高扬,挣脱缰绳朝篝火的方向冲去,郑逢奕又将拴马的绳子悉数割断,整个商队顿时一片混乱。 “马群发疯了,快制马!”客商们纷纷跳起来,有的去拽马,有的翻身跳上马背。 郑百奕又一闪身,在一辆辆马车间来回跑动,终于发现其中三辆上全是孩子,一个个手脚被捆得死死的,嘴里塞着麻核桃,横七竖八地躺在车中,郑百奕一看这情形,顿时为难了,倘若只有一辆马车,那还好办,可现在是三辆,他就算是三头六臂,也应付不过来啊。 但他到底见惯风浪,很快冷静下来,左右看了看,藏进其中一辆装满货物的马车中,此处不便动手,只好等到了那什么罗孟国再说。 第173章 王妃 夜。 漆黑。 吱吱呀呀,马车车轮碾过长长的宫道。 郑逢奕闪身躲进一只高大的水缸后,将自己隐藏起来,看着那些晃动的人影,把一只只木箱抬进一间很大的宫殿。 一阵风吹来,夹杂着浓郁的血腥气息,郑逢奕不由挑了挑眉。 好难闻。 那群人一直忙碌了整整一天,使得郑逢奕根本没有办法执行自己的计划,他不得不捺住性子等,直到夜晚再一次来临,才从水缸后闪出,沿着宫殿来回了几圈,只见殿门深锁,内里不闻人声,唯有几许灯光在幽幽地闪烁。 郑逢奕左思右想,正不得计,殿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个人来,郑逢奕一看,顿时喜上心头,等对方走得稍远,上去一个手刀,半对方劈晕在地,然后三五两下脱掉对方的外袍,穿在自己身上,快步进殿,合上殿门。 举目环视,但见这是一座极大的殿阁,两侧的壁台上,竖着几十支明晃晃的蜡烛,将整个大殿照得一清二楚。 郑逢奕正在努力搜寻那些孩子的踪迹,忽听前方一道幽沉的声线传来:“我要的东西呢?” 郑逢奕一瞬怔愣,正想着如何面对这情景,忽然一道掌风扑面而至:“你是谁?” 郑逢奕闪身后退,在大殿中开始与对方交手,然而对方武功之高,超乎他的想象,几个照面间,郑逢奕便被逼得连连后退,眼见着藏无可藏,郑逢奕从腰间摸出一物,劈面扔出去:“看招!” 对方侧身一闪,郑逢奕借着这功夫,跃上窗台,一掌劈开窗扇,遁了出去,片刻,便听得身后喊声大作:“抓刺客,有刺客啊!” 宫中所有的侍卫都惊乱起来,纷纷包抄向宫殿的方向,郑逢奕心中暗暗叫苦,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走廊里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传来,郑逢奕心内一动,轻轻一跃跳过去,单手擒住一名女子,那女子手里拿着个漆盘,看模样是往某处送东西,冷不防一人跃出,花容失色:“啊——” “不要叫,”郑逢奕将她托到暗处,压低声音道,“告诉我,哪里可以出去。” “出,出去?”女子双 瞳微微放大。 “是,出去。” “从,从那里——”女子抬手指向前方。 郑逢奕却有些不放心,押着她走过去,要她带自己出宫,女子战战兢兢,将他引至角门处,郑逢奕这才说了声“得罪”,一指戳在她的脑后,闪身飞奔而出。 到得大街上,却见四处清寂无人,唯有天边淡淡一轮明月,郑逢奕不敢耽搁,只朝那繁华处而处,眼瞅着天渐渐地亮了起来,街上行人渐多,郑逢奕方转进一处茅厕,仔细将自己收拾了一下,等他再出来时,已经全然是另一番模样,任谁也瞧不出来,他这才四平八稳地走到街边一个小店里,向伙计要了碗羊肉汤面,坐在桌边慢慢地吃着,不多时,听得外边哗啦啦一阵响,接着行人们争相走避,伙计探头看了看,脸上变色:“是宫的侍卫,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竟出来一大群。” 郑逢奕忖度,定然是因为昨夜宫中发生之事,看来,这王都中只怕要乱上一阵子,宫中定然也加强了戒备,自己再要下手,却是难如登天。 他略一沉吟,放下几枚铜钱起身离去,寻了个客栈住下,默默等待,接下来三天里,王宫的侍卫搜寻了好几遭,仍然一无所获,只得作罢,郑逢奕忧心着宫里的那些孩子,也是坐立不安,他也没有闲着,一直在观察王宫周围的动静,最后将目标确定在几名负责采买的宫侍上,故伎重施,打晕一名宫侍后,化妆成他的样子,潜进王宫中,郑逢奕一面走,一面仔细观察着王宫的地形,从什么地方进,什么地方出,什么地方可以隐身,他都一一记在心头。 穿过长长的走廊时,他再次看见了那座神秘的宫殿,果然防守甚严,门外全是卫兵,要想强闯根本绝无可能,郑逢奕正想细看,后面一人推推他,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看什么看?快走!” 郑逢奕“哦”了一声,继续迈步朝前走,最后在一座十分普通的院落前停住,抬头看时,却见那院门上有一块匾,匾上写着一排弯弯扭扭的字,他却不认得。 和他一起的宫侍进了院子,把采买来 的货物一一放好,又兑证了腰牌,复又出了院子,回到住处,却是一排木头房子,被分搁成很多小间,郑逢奕走进“自己”那间,四下看了看,屋中陈设一目了然,没有丝毫出奇之处,他从怀中摸出纸笔,将王宫的地图画下来,然后苦苦思索,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救出那些孩子。 “波德,波德。” 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敲响,郑逢奕一怔,随即打开房门,却见一个高眉深目的男人站在外面。 “去,主殿。” 对方说了一句,郑逢奕跟着他一起走出,去库房取了两个金漆盒子,捧在手里,一同向主殿走去。 王宫实在太大,一条长廊接着一条长廊,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在一座极其辉煌的大殿前,两人停了下来,郑逢奕微微抬头,目光穿过敞开的殿门,看见里头的王椅之上,坐了一个满腮胡子的男人,怀中横抱着一个身穿紫色纱衣的女子。 郑逢奕两世为人,也算见过不少的绝**子,可谓过尽千红而无动于衷,然此际瞧清那女子面容,却不由一怔——好个姿容绝世的女子,完美得就像梦幻中人,白皙脸庞上一点朱唇,宛然若画。 男子看着自己的爱妃,也是心痛得不成模样,手掌一下下摩娑着她的头顶,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女子儇在他怀中,不停地哼哼。 “药呢?药呢?”男子拍案大叫。 一名宫侍手托玉盒,快步走进,将玉盒放在案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男子也不多看,将手伸进玉盒里,用银叉叉了一块红色的肉片,递到女子唇边,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噬咽下。 “爱妃,怎么样?” 女子蹙紧的眉头微微松开,看着男子嫣然一笑,那一瞬间整个殿阁里像是开满了妖娆的昙花。 男人快活起了,哪里顾得其它,打横抱起女子,快步转过殿侧,朝内帏走去。 立于案边的宫侍这才松了口气,捧起玉匣退开,郑逢奕看着这一切,深觉诡异,他本来想找个人仔细打听,不过看这些人的模样,肯定是不会说的。 这时一个戴着高帽的男人走到他们跟前,声音冰冷地 道:“把东西放下,你们可以回去了。” 郑逢奕跟着身旁之人一起行礼,放下漆盒退出大殿,走下最后一级石阶的刹那,他不禁回头朝后看了一眼,却被同伴一把扯住:“你不要命了?” 郑逢奕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故此紧走几步,压低声音道:“刚刚那个美人,就是王妃吗?” 同伴嗤了一声,拿眼睛瞄他一眼:“你是不是也被迷住了?” 郑逢奕不说话,只是吭吭地咳,那同伴却来了兴致:“其实,也难怪你被她迷住,这宫里上下人等,哪个看了王妃不是心潮涌动?否则咱们大王又岂会如此宠她?为了她宁肯花重金去做那等伤天害理之事?都说这世间从无完美之人,果然不假,王妃美则美矣,却有一桩怪病,每日须得啖食小儿心肝,方能活命,否则便会五脏绞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每日啖食小儿心肝?”郑逢奕佯作大惊状,“真是这般,那一年下来得吃多少?” “可不是这话,幸而她是大王宠妃,不然早就没命了。” 两人一路说着,一路已经回到小木屋前,郑逢奕仍然进了自己的屋子,他在床榻上躺下,想着这世间之事,真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可,也不能因为那王妃,就枉送如许多稚子的性命啊! 接下来几天,郑逢奕一直寻机在宫里走动,但却始终没有任何契机,一则宫中等级森严,纵然侍卫与宫女之间也是壁垒分明,绝对不能私相授受,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部庞大的机器,而他们不过是这机器上一个零件。 看来,自己得改变思路了。 夕阳缓缓地落下去,天边的火烧云将宫中的一切涂染得如诗如画,郑逢奕脚步轻敲地穿过长廊,直至一间华丽的殿阁前,透过四围垂落的轻纱,他隐约瞧见那横躺在榻上的女子,玉骨冰肌,楚楚动人。 郑逢奕一颗心忽然怦怦乱跳起来,按说他不是二十来岁情窦初开的少年,但身临其境,却仍然难免失了控制。 就在郑逢奕犹豫不绝之时,轻纱忽然被一只纤纤玉手撩起,露出王妃那张姿容倾世的脸。 唇角微微 勾起,绝代风姿缭乱人心,郑逢奕一阵头晕目眩,不知怎地便走了上去,他感觉自己脚下像是踩着棉絮,浑身酸软无力,四肢百赅都是暖融融的。 然而,不等他靠近那妖娆的女子,身畔忽然冲出来数十名侍卫,个个手执长戟,对准他的身体。 郑逢奕一激灵,整个人终于清醒了。 月光如洗,女子的笑靥仍然像开得最美的雨中芍药,让人疼惜。 “把他带下去。”男人冰冷的声音就像一柄利剑,破开夜色。 郑逢奕但觉身子一紧,已然被一条绳子紧紧缚住,推着搡着朝外走去,虽然如此,他仍不忘频频回头看着那女子,心中竟有无限眷恋。 是痴,是缠,是痛苦,是期待,是他从来不曾熟悉的奢望。 纵然当初逢着董小南,也从来没有这样的百般纠结,心痛如绞,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像是有一把烈火,从脚一直烧上头顶,将他整个焚成灰烬。 那女人仍旧妖娆地笑着,就像那云海中的海市蜃楼,永远可见而不可及。 直到被投进冰冷的大狱,郑逢奕才从自己那可笑的梦中醒来,他甚至无法记起,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突兀地,就那样发生了。 却让你生不出半分悔意,还十分地心甘情愿。 “又来了一个。” 黑暗里一声嗤笑响起,郑逢奕定睛看时,却见草丛里坐起来一个头发蓬乱,但五官却很是俊秀的男人。 郑逢奕没有搭理他,自己走到一旁,靠着冰冷的铁栅栏缓缓地坐下,阖上眼眸,脑海里清晰浮出的,却仍然是那女子的一颦一笑。 郑逢奕觉得,自己定然是疯了,为何临老却还犯这般花痴的病?怔怔然只是念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 就因为她长得倾国倾城? 或许这世上真有一种人,纵然他(她)害了你,甚至让你丢掉性命,你却仍然对他(她)死心踏地,生不出半分恨意,甚至觉得幸福。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嗳。”一个人爬到他身边,用满是污垢的手,碰碰他的胳膊,“你看到王妃了,是不是?” 郑逢奕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第174章 卜卦 “知道吗?”对方满脸神秘,“我也看到王妃了,所以才在这里。” 郑逢奕微微一愣,其实很多话,都不想跟旁人说,但是这个人—— “你看他们,”男人又朝旁边指了指,“都是曾经见过过王妃真容的人,结果,都被送到这里来了。” 一想起这件事,郑逢奕便觉得诡异,因为诡异,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 “世上有一种女人,生来就是为了对付男人的,就像王妃。”男子满眸痴迷地笑,“没有人能逃得出她的掌心。” 郑逢奕沉默。 男子忽然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然到了这里,你就永远都不要想出去了,乖乖在这里等死吧,也许只有等到灵魂和肉体分离,你才可以自由呢。” 郑逢奕不再理会他,自己走到一旁蹲了下来,盘膝而坐,宁神定心,排除所有的杂念。 他相信,自己可以做得到,一定可以做得到,无论外界发生了什么样惊天动地的事,他依然可以四平八稳。 直到心智渐渐恢复澄明,郑逢奕才从怀中摸出竹签子,十分泰然地开始卜卦。 卦相显示,大凶,只有最后一根,略有遇难呈祥之态,可是这祥从何处来呢? 不过,郑逢奕已经不着急去研究它了,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先脱离此处,联想起自己数日来的经历,他也不禁微微苦笑,原本只想救那些孩子,结果却把自己给套住,身陷囹圄,难道,这是上天给予的劫数? 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过道里传来脚步声,躺在草丛里的囚徒们纷纷睁开眼睛,看着有人打开铁栅栏门,把一个木桶搁在地上:“吃饭吧。” 囚徒们懒洋洋地爬起来,凑过去抓起饭菜放进口中,啪嗒啪嗒地吃起来,唯有郑逢奕,始终端坐不动,等那些囚徒都吃完了,他才凑过去,却见桶里只剩半块烙饼,郑逢奕拾起 那半块烙饼,轻轻拍去上面的灰尘,仔细看了许久,方才凑到唇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慢慢地咽了下去。 吃完烙饼,他回到草堆里,随便一躺,便鼻息均匀地睡了过去。 “哥们儿。”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人凑到他身边,压低嗓音道,“想走吗?” 郑逢奕没动。 “想走吗?”那人并没有死心,在后面絮絮叨叨地道,“只要你答应给我一颗宝石,我就有法子把你弄出去。” “一颗宝石?”郑逢奕终于转过头,淡淡扫他一眼,“这破地方,哪来的宝石?” “这我不管,”对方面容阴森,“不管你是偷的抢的还是如何,只要给我一颗宝石就成。” “只要一颗宝石?”郑逢奕一忖,“你真有法子?” “当然。” “我们如何交易?” “把你身上最重要的东西给我,我想法子让你出去,到了外面,你设法弄一颗宝石来,自然有人跟你接头,你先把宝石给他看,他验完货后,会进来取你的交托物,你们两个在宫外交换即可。” 原来,这里还有如此的门道。 郑逢奕暗叫精绝,便在自己全身上下搜索了一通,最后摸出来一份通关文碟,交与那男子:“这是通关文碟,上面有我的名字,籍贯,一切的一切,只要你拿着,我就无法离开罗孟国,这个可以作抵押么?” 男子拿过文碟,细细地看了一番,点头:“成,你现在好好地睡一觉,什么都别多想,半夜时分我叫你。” 郑逢奕点头,走到一旁躺下,没多久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半夜里果然被人摇醒,郑逢奕睁眼,便见那男人正双目凛凛地看着自己:“呆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乱动,不要叫,千万稳住了。” 郑逢奕刚要细问,后脑勺上忽然重重挨了一下,他当即晕了过去,等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呼吸困难,且眼 前一团漆黑,探手出去摸了摸,好像是坚硬的木板,而且身子一晃一晃,郑逢奕大惊,暗道自己这是在什么鬼地方,幸而他还记得那人的话,故此不言不语。 “做什么的?” “这几个人都死了,尸体都烂了。” “快走,快走。” 有人嫌恶地道。 身子再一次抖动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郑逢奕身子重重一沉,感觉是有什么人,把他给放到了地上。 “嘟嘟嘟,”木板上传来一阵敲击声:“出来吧。” 郑逢奕伸手一推,顶上的木板开了,他探出头一看,但见四周漆黑一片,唯有面前两人,手里拿着只灯笼,散发着惨淡的光,映出那椿树皮一样的面孔,乍然看上去,活像是地狱里两个鬼差。 “记住,一粒宝石,三天,只有三天。” 对方冷冷一笑,露出满口白晃晃的牙齿:“如果没有宝石,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我们翻出来,到那时,哼哼。” 对方哼哼完了,提着灯笼像鬼魅般飘走,郑逢奕一个人,在冷风里站了半晌,方才举目朝四周看去,只看见一片横七竖八,被烈火烧得焦黑的树林,底下堆累着一些白骨。 郑逢奕心下吃惊,强自定定神,分辩了一下方向,迈步朝前走,他一路穿过黑黢黢的树林,荒芜的平原,足足走了五六个时辰,方才重新回到城中,随便找了家客栈,他好好地换洗一番,又买了套新衣服换上,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再回想所经历的一切,有如一场噩梦。 眼瞅着外头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郑逢奕才从客栈里出来,找了家酒楼,要了饭菜慢慢地吃着,至于什么宝石,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凭他的身手,要弄一颗宝石实在太容易,令他倍感纳闷的,却是宫里那一连串诡异的事——妖异的王妃,昏庸的国王,惟命是从的侍卫,每个人都像是上了 发条的机器,按照某种既定的轨迹,上演站属于自己的戏,而他是那个清醒的局外人,看着这一切颇觉搞笑。 就像,就像什么呢? 傀儡! 郑逢奕心内一动,就是傀儡! 每个人都像是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驱使,自觉或不自觉地做着他们想做,或者不想做的事,也许是做着做着就成了习惯,就像刽子手习惯了鲜血,就像是商人习惯追逐利益,就像乞丐习惯了受人白眼,农民已经习惯了官府的压榨,侍卫们习惯了宫中弥漫的血腥,所有人都觉得,那一切都是正常的,倘若其间出现一两点反常的,那才是怪异。 那么,他该怎么办呢? 或许,侍卫们也知道,不该让他们的王妃继续吃人心,不该遵守那些不平等的条例,不该服从王室的暴戾,可一切不合理的现象存在得太久,就会变成合理。 而自己的出现,却像是一块石头,撞破了这表面的和谐。 郑逢奕久久地沉吟着,却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眼瞅着快到第三天傍晚,他正躺在客栈的床上,房门忽然被人敲响。 郑逢奕翻身跳下床,拉开房门,却见一个蒙着脸的人正站在外面。 “你是——” 对方伸出一只手来,却不言不语。 郑逢奕从怀里摸出一颗宝石在他面前晃了晃,对方点头,又退了出去。 第二天傍晚,那人又来了,还带来郑逢奕的通关文碟,郑逢奕和他作了交易,却不让他离开,突兀出声道:“如果,我给你十颗这样的宝石,你是否可以帮我一个忙?” 对方一怔。 “十颗宝石。”郑逢奕又加重语气道,“并且,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 对方这才点点头,走进屋子里,从杯子里蘸了茶水,在桌上缓缓写下几个字:“什么忙?” “你不会说话?” 对方点头。 最初的惊异之后,郑逢奕很 快恢复平静:“为什么?” 对方抬头,有些惊异地看着他。 “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那么死气沉沉,”郑逢奕来回走动着,“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会被那个王妃迷惑?为什么她想要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为什么?” 对方不言语,只是镇静地看着他。 “你懂我的意思吗?这一切,不正常,很不正常。”郑逢奕加重语气道。 对方眨巴眨巴眼,郑逢奕忽然间无力地发现,他竟然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或者,能体会到,却说不出来。 “那些孩子,是无辜的。”最后,他只能比着手势,这样说,“他们的父亲母亲,会心疼,他们,应该天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对方不说话,仿佛是在看一个怪胎般,看着郑逢奕。 “算了。”郑逢奕终于明白,和这样的人没有办法交流,大概他的脑袋里除了宝石,再也没有别的。 对方朝他行了一个礼后,转头走了出去。 郑逢奕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然后咚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大街上还是那样地热闹,穿着各色衣衫来来去,郑逢奕看着他们,还是有那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能透过他们的身体,看到那些凝在他们身上的痕迹,从他们的一言一行之中,他能清晰地判断出他们的未来,甚至一生。 站在十字街头,郑逢奕怔住,忽然遥遥想起前世的师傅,记得师傅曾经告诉过他,有一天,他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可达到这样的境界,不一定会是什么好事。 郑逢奕忽然觉得手心一阵痒痒,似乎是想伸出去,将什么东西拧断,可他还没来得及做,便有一队骑兵走了过来,在那群骑兵身后,有一个很大的,精铁铸成的笼子,里面坐了个男子,四肢上层层锁着铁链,头埋得深深的,篷乱的头发遮掉了他的脸,看不清面容。 第175章 叛逆者 整条长街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面无表情,眼睁睁地看着那支队伍走了过去。 郑逢奕心内一动,像是看到了一道灼目的光,他情不自禁地跟在那支队伍后,迈步朝前走去。 囚车一直驶到行刑场上,早有一队士兵在那儿,将整场地围了起来。 囚车打开,男人被带到刑台上,监斩官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正要下令行刑,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惊促的马蹄声,接着,一彪人马飞速冲过来,人群顿时大乱。 “快,快放箭!”监斩官面色大变,厉声嘶吼,士兵们举起张弓,放了一轮箭,然而那群人来得太快,不等士兵们准备第二轮箭矢,所有人的脑袋已经砍瓜切菜般落了地,百姓们纷纷四散逃蹿,为首之人冲到刑台上,手起刀落,已然将缚住男子的绳索给斩断。 “头领,快上马。”他低声说了一句,男人已然抓住马缰,翻身跃上马背,混在那一彪人当中,飞速冲出了士兵们的包围圈,很快刑场上安静下来,扔下一地垃圾,几具士兵的尸首。 令郑逢奕微觉奇怪的是,百姓们的反应仍然很冷淡,甚至那个监斩官都不怎么惶恐,反而像乐见其成似的,士兵们从地上爬起来,随意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收拾残局,各自悻悻离去。 郑逢奕略一思忖,隐匿了自己的踪迹,也往城外而去,他沿着马蹄印子一路尾随,终于在一条小河边,发现了那一彪人,此时,他们正围在一堆篝火旁。 那个被称作头领的男人光着臂膀,用树枝拨着火,双唇紧紧地抿着。 “头领,”旁边那个黑衣男子,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说王都的卫兵会不会很快发起反击?” “不会。”男人摇头,“我在监狱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知道王都的体制已经十分腐朽,卫兵们大多贪图禄银,官员们更是如此,并没有多少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全都是看着王的脸色行事。” “如此说来,咱们 现在很安全?” “是。” “头领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原本想,”头领摸摸鼻子,“直接在王都策划一场动乱,取代国王,但是现在看来——” “怎么?” “贵族们虽然腐化堕落,但对于已经到手的利益,他们是绝对不会放弃的,而且会拼死维护,我们倘若现在动手,必定要付出十分高昂的代价。” “头领的意思是?” “首先,我们得在百姓们中制造舆论,让他们意识到,王的统治是多么的独断专横;然后,我们得向民众施恩施惠,让他们觉得我们比王室更可靠,只有老百姓们得到他们想要的,才会死心踏地跟着我们走。” “确实如此,头领分析得对。”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把咱们的势力分散开来,隐伏,等待时机,只有时机成熟了,才能像豹子一样发起攻击。” “好。” “告诉所有人,千万注意隐藏,别被王和他身边的爪牙发现。” “是。” 其他人一阵热血沸腾,然后一个个调头离去,唯有头领依然坐在原地,目光坚毅地看着那一堆火。 潜伏在暗影里,郑逢奕看着那个神情刚毅的男子,心中竟不由一阵热血沸腾,就像是回到了前世,第一次遇到康河王陈青霄,那个男人身上,有着和俗世人等完全不同的气息。 果敢,隐忍,机智,冷静。 深具大将之风。 “大伙儿都去睡吧。”又沉思了一会儿,头领站起来,沉声吩咐道,看着所有人都离开了,他才一个人缓步走到小河边,倚在一棵树上,微微仰头,看着空中明净的月轮。 郑逢奕紧紧地屏住呼吸,他十分清楚,人世间敢于起来反抗还很强大势力的人,实在是佼佼者,就如当年他不忍看到陈青霄死于西番士兵手中,此刻也不忍看到这个男人被那个残暴的王所歼灭。 他是——遇到困难了吗? 直到确定所有人都睡着了,郑逢奕方才慢慢地靠过去,他先学着猫头鹰 叫了两声,引那头领低下头。 四目相对。 头领没有猜疑,没有畏惧,而是一种异乎常人的清冷,这种清冷说明他经历过很多的事,并且足以面对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 郑逢奕微微点头——作为一个出色的“领路人”,就是要有足够的机智,来应对和处理随时出现的问题。 “我是你的朋友。”他很清楚这类人的个性,在他们面前,你最好不要耍花招,更不要撤谎。 “朋友?”头领勾了勾唇角。 “是,”郑逢奕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您放心,我不会给您带来任何危险。” “哦。” “我们,可以谈谈吗?” “谈什么?” “我这儿,有一幅王宫的地图,想来,你一定会对它感兴趣。” 男子双眸一凛。 郑逢奕从怀中取出地图,恭恭敬敬地呈上,头领接过,打开来淡淡扫了一眼:“你是宫里的人?” “不是,我是中原人。”郑逢奕除掉自己的伪装,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 “中原人?”头领的戒心完全消除了,“为什么会来罗孟?” “有一批中原孩子,被带进了王宫,那个王妃,每天都要吃小离子的心肝。” “有你的孩子吗?” “没有。” “没有?!”头领显然不相信,故而加重语气问道。 “是。” “好吧,我姑且信你,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想借助你的力量,救出那些孩子,并把他们送回中原去。” “我能得到什么?” “我想,那些孩子的父母中间,不乏有有钱,或者官员,你可以得到他们的财力帮助,或者,武器,军队。” “我从来不和中原人打交道,中原人太狡猾,靠不住。” “那么,就请您以一颗王者之心,体谅一下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吧。” 头领皱了皱眉头,他原本想说,那些人与他何干,可他到底打住了话头,很明显,他的心并没有那么凉,也没有那么狠。 “将来,头领也会有自 己的孩子,以心比心,头领可希望看到他们如此小的年纪,便面对如此惨事?” 头领挑高了眉,不言不语,作为一个经历了很多凶险的造反者,他的心智比任何人都更坚忍,也使得他不容易相信任何人。 “很遗憾,你的话虽然冠冕堂皇,却没有打动我的力量,我要的,是实利,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那么,我可以用一笔财富,来换取您的帮助,看您目前的情形,也非常需要财物,是么?” “财物?”头领又挑了挑眉梢。 郑逢奕不得不感叹,他遇到了一个十分难缠的人,这个人,太过理智,无论你是用权利镇压,用美**惑,用情感感化,还是别的什么,他始终是那样坚持着内心独特的理念,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动摇,郑逢奕又是感慨,又是觉得颇为棘手。 “头领想要什么?”思来想去,郑逢奕不得不单刀直入。 “你很聪明,”头领将双手环在胸前,“聪明的你应该知道,我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难道,是国王的头颅?” 头领摇头:“他的头颅一文不值,我要的,是整王都的控制权。” 郑逢奕倒吸了一口寒气,却不得不感叹,这个人果然够狠,颇有大将之风。 “怎么样?能帮我拿到吗?” 郑逢奕脑海里飞快地计算着,这件事操作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王都的控制权,分散在三支军队的统领手里,只要控制了其中两人,这件事就基本搞定,王宫内卫队的首领是国王亲信,对于国王的忠诚度也最高,短时间内不可能争取,至于内城卫队和外城卫队的两名首领,郑逢奕倒是听宫中之人提起过,说是其中一人嗜好珠宝,另一人嗜好美酒,倒都不难对付。 头领往前走了两步:“倘若你能作我的线人,进城为我和卫队首领搭上线,我就可以通过宫的内应,暂时保护那些孩子。” “好。”郑逢奕没有多想,一口答应。 “这么爽快? ”头领转头,不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希望头领遵守承诺。” “当然。” 郑逢奕再一点头,转身走出了树林,快步朝王宫的方向而去。 回到王宫里,他以极快的速度找到内卫队首领和外卫队首领的府上,以中原商人的名义求见,说是想寻求门路与罗孟皇室搭上线,做几桩大的买卖,自然也不忘从中抽成给他们。 这两个首领也是世俗中人,自然对货殖之事甚为感兴趣,并没有多想便答应下来,郑逢奕又说,会找时间带自己的同伴再来拜见他们,办妥此事后,郑逢奕回到城外,再次找到头领。 看到他手中的文书,头领略感惊奇,但对于他的办事能力也相当满意,当下便派两名亲信跟着他再度进城,与那两位卫队首领搭上了线,一来二去,卫队首领和乱军竟成了好友,而头领也兑现诺言,传信让宫的内应,好好保护那些孩子。 事情办到这一步,郑逢奕方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暗道没想到自己临老,还会参加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谋争,不过看这大头领的为人作派,倒也颇值得信任。 因为有了郑逢奕的帮助,大头领计划得以顺利进行,所以对送逢奕也十分地礼遇,还就一些军事问题上再三请教郑逢奕,郑逢奕也赤诚相告。 眼见着时机成熟,大头领将那两名卫队头领给约出来,一声令下给帮了,然后露出真面目,问他们是愿意继续效忠国王,还是为叛军打开宫廷的大门,两个大头领吓得魂飞魄散,可面对大头领冰冷的刀锋,却又觉得浑身毛骨悚然,不得不咬着牙答应,大头领怕他们反悔,又让他们写下手书,留下印信作为凭证,这才放两个首领回去。 哪知道内卫队首领脱险之后,果然越想越恼,当真反悔,进宫向国王禀报,幸而大头领早有预料,派人在半途中将其截杀。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国王也得到了消息,提前通知内廷卫队,让他们立即全宫戒严。 第176章 王者之道 篝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 “头领,您说这次,国王会不会大动干戈?” “不会。”头领回答得异常肯定而果决。 “头领为何,这样说呢?” 大头领一声冷笑:“国王近年来贪纵美色,对于底下百姓的生死根本无动于衷,除了一心一意伺候他那个美貌的妖妃,哪里还记得其他?” 众人齐齐一怔,细想倒也是这么一回事。 郑逢奕坐在远处树下,默默听着这一切,心内一动——这大头领倒是个人物,如此的冷睿机敏。 大头领看了自己的部众一眼,再没有多说什么。 夜,渐渐地漆黑了。 待所有人睡去,大头领方站起身来,走到一棵树下,惯常地仰起头来,看着那邈远的天空。 “你在想什么?” 郑逢奕忽然出现在他身畔,嗓音平稳地问道。 “你这个人,”大头领转头看他一眼,目光有些深邃,“好生奇怪,所有人都想跟叛军撇清关系,你为什么却巴巴地凑上前来?” “我这个人,也超乎你的想象。”郑逢奕脸上全是笑,“大概在你心中,天下亡命之徒,只有你一人吧?” 大头领一愣。 “你觉得自己看透了世间人情人心,是以万事不萦心,是也不是?” “难道不是吗?” “今日败将,明朝王候,今日王候,明朝牢囚,这样的事,我看得比你多。” 大头领又是一怔。 “你难道,不怕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杀身?”郑逢奕冷笑,“人生不过只是一场梦而已,只要活得痛快潇洒便好,何须计较那许多?” 大头领愈发惊异。 “我晓得你不同俗辈,故也不以俗辈的目光看你,我也晓得你心怀壮志,必要在这天地施展出来,不妨跟我说说,你想做什么?是拿掉那国王的脑袋,将统治这一国百姓的权利给夺过来,还是,醇酒,豪宅,美人?儿子?” “刚刚还说不以凡俗人的目光来看好,现在怎么又世俗起来?” “那——”郑逢奕托着下巴,“你想要的,更大,更多?是彻底改天换地?” “你说对了,”大头领眉梢朝上一挑,“我要做这世间至高无上的王者!” “好气魄!那你有没有想过,如何完成这个目标?完成这个目标之后,又怎么做?” “首先,我要将整个王都的控制权,都握在我的手里,彻底孤立那个王,让他成为聋子,瞎子,然后,我会带领一路人马,杀进王宫去,当着他的面,宣告他的罪状,将他推上绞刑架,让天下所有人都看到,他最卑鄙,最无耻,最肮脏的一面,再然后,我要推翻他所建立的整个国家,重新创建属于我的一套规则,让所有人都听命于我!” “啪,啪,”郑逢奕连连鼓掌,“不错,不错,真是不错,果然是英雄气概,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在你大造其反的同时,你的手下也会造你的反?” 大头领目光一冷。 “你驾御整个王朝,甚至统一整个天下,又能如何?权国握在你手里,能有多长时间?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会不会有一天,当你占有大量的资源后,变得像现在的国王一样昏庸,无能,嗜好美色?” 郑逢奕咄咄逼人地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赋予了你这样的能耐?是什么锻造了你这样的体魄和肝胆?是什么让你宁肯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也不愿坐等任人宰割?” 大头领屏住了呼吸,怔怔地看着这个人。 “你没有想过是不是?”郑逢奕微微眯起,“大概,最初的最初,你想的不过是在这世上讨一碗饭吃,有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个爱自己的人,有自己的孩子,可是有一天,却有人把你仅有的饭都给抢光了,那个时候你开始感到深深的恐惧和绝望,你开始觉得痛苦,觉得愤怒,觉得四周的一切看在你眼里,都像是一个笑话——为什么有人拥有一切,而你却一无所有,你的痛苦和愤怒日日夜夜在胸中奔腾呼嚎,迫使你要去做一些与旁人并不相同的事,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你或许会很痛苦,很迷茫,或许找不到方向,甚至跌下深崖,但是你不肯放弃,不管如何艰难,还是挣扎着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并且想留下独特的,属于自己的痕迹,所以,你不断地强大自己,不断地挑战更多的困难,终于, 你越来越强悍,强悍得超乎所有人想象,到这时,你已然成为所有人仰望的对象,人们争相传说你的事迹,你,成了英雄……” 郑逢奕打住话头,静静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懂,因为他是那样地与众不同。 “你说得对。”青年微微地笑了,“我就是想证明自己与众不同,我就是想试一试,我到底,能不能从一个任人宰割的奴隶,变成一个真正的王者。” 他说着,踏前一步,双目凛凛地看着郑逢奕:“你永远不会知道,那种被人踏在脚下的滋味,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要卑躬屈膝地活着,为什么我的命运要交在他人手里?为什么他们让我生,我就得生,让我死,我就得死?” “哈哈哈哈。”郑逢奕仰天长笑,“终于说出你的心里话了,好小子,有气概!那么,我什么都不送你,只送你一样——就是一颗,永远不变的心。” “永远不变?” “是,不管你是成王,抑或败寇,就算你明天会被人送上断头台,我郑逢奕,一生服你!你放胆去做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郑逢奕?”大头领却是一怔,“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喜欢你,”郑逢奕将双手负在身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知道吗?在这个世上,能让我喜欢的人,那可真是太少了——大多数人都只能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委曲求全,只有你这样的人,可以活出一番人样来!” “你这话听起来,倒真是不错。”大头领却不见多少兴奋,“只是可惜,上断头台的人是我,不是你。” “怎么?”郑逢奕失笑,“你很怕上断头台?” “当然不是,”大头领摆摆手,“你看我只身一人,至今不肯成家,就是不为连累家人,想我斯烈奔在这天地之间,也只有一人尔,不管成功失败,死的都只是我一个。” 斯烈奔说着,眼里不由添了几分戚色。 “你把事情想得太悲观了,天下间有这等丈夫气概的,也不只你一个。” 斯烈奔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也是打险风恶浪里过来的,太过明白世态人心,故此对 其他的人与事,也早已不存希望。 作为一个奴隶,那就是成天活在凄风苦雨之中,每日要应付监工的皮鞭和沉重的劳役,什么样的壮志雄心,都会随着年岁的渐长,而变成淡淡云烟。 “年轻人,”郑逢奕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不要悲观,只要认真了,努力了,活过了,那就是这一生一世,最好的证明,你,至少对得起自己的昂藏七尺之躯。” “不说这个,”斯烈奔摆摆手,“毕竟这些,都是子无虚有之事,眼下我最大的难题,仍然是控制内廷卫队。” “你这话却说差了,”说起正经事来,郑逢奕同样比他更镇定,“你既然知道王宫内部已然腐朽,为何不等它一等?” “等?” “对,你可以带着你的人马暂时离开,找一处安静的地方隐避起来,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路应该怎样走,可不比你拿鸡蛋去碰石头要强?” “你觉得,”斯烈奔沉吟,“我现在,是在拿鸡蛋碰石头?” “应该,比鸡蛋强一点,”郑逢奕说了个冷笑话,“现在的国王也不是石头,而是一只纸老虎,还需要,一把火。” “一把火?” “对,一把,让民众愤怒起来的火。” “那是什么呢?” “想想看,一般,像造反这样的事,是谁在做?” 大头领一怔。 “一个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想着要去造反呢?” “一种,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反;二种,是有至亲至爱被伤害,故此造反。” “不错,想想看,倘若民众们无家,无业,甚至连活命的口粮都被夺走,他们会怎样?” 大头领沉吟:“你这个法子是不错,但是王室,似乎还不会做这样愚蠢的事。” “王室不会,那王室下面的人呢?” “你是说——卫队?” “是。” “卫队确实会骚扰良民,但那也只是很少一部分情况,良民们受了欺负,至多抱怨几句,倒也不至犯上作乱。” “一桩两桩当然不会,要是三桩四桩积累得多了呢?” “民怨?” “对,民怨。” “中原有句话,叫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 “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斯烈奔喃 喃重复。 “对,意思就是说,谁迎合了老百姓的意思,谁就能得到天下,反之,谁要是逆了老百姓的意思,谁就会失去天下。” “是吗?”斯烈奔沉吟,“可是,王室自创建至今,欺压,掳掠,践踏百姓的事,还做得少吗?但王室的地位,却至今稳若泰山。” “不错。”郑逢奕点头,“那么,在你看来,底层百姓活得是如意,还是不如意呢?” 大头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虽不如意,却也没有要与王室作对之意。” “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不愿与王室为敌?” “因为,造反的风险太大,他们怕失去原本拥有的一切。” “原本拥有的一切,又是指什么?” 郑逢奕如此层层递进,让大头领的思路变得清晰起来,但是他仍然十分地犹豫:“先生的意思,我都懂,可是目前,百姓与王室之间是有矛盾,但还并未到白热化的阶段。” “不错,你判断得很准确,可是你想过没有,只要有一柄锥子,扎破这层厚厚的冰,待冰一融化,底下的湍流就会瞬间变得湍急!从而冲毁整个王室的根基!” “先生要我等的,便是这一柄锥子吗?” “对。”郑逢奕点头,“我要你等的,便是这样一柄锥子。 “那么这柄锥子,什么时候会出现呢?” “眼下,还不好说。”郑逢奕沉吟,“我只是劝你,避免不必要的牺牲和流血。” “先生之言句句警心,斯烈奔记下了。”斯烈奔说完,朝郑逢奕深深鞠了一躬。 “我只希望,你能捺得住自己的性子,天底下太多的英雄豪杰,皆死于在不该露出锋芒时露出锋芒,过刚者易折,过强者易竭,要想改变原有的世界,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斯烈奔明白了。” 郑逢奕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男人转头离去的身影,目光和当初见到陈青霄时,一样地深沉诚恳。 对一个真正的王者而言,暂时的失败与暂时的成功,都不足虑,应该虑的,是整个盘面的布局。 斯烈奔,希望你能牢牢记住今日之言,此后一切行动,需要步步谨慎,稍有差池,就会让你苦心经营的一切付诸东流。 第177章 皇后 郑逢奕离开王都,找了个安静的村庄住下来,他现在倒是完全不急了——道理很简单,先前策划的事发,必定会引起国王高度的重视,即使他不担心自己国破家亡,也会平静一段日子,而这段日子,他没有什么心情去和他的爱妃风花雪月,那些孩子自然也是安全的,那么,他就算是达到目标了。 只要大头领掌握了整个王宫的控制权,无论出于哪方面,他都会把那些孩子送回中原去,目前看起来,他甚至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忧虑,而郑逢奕也想借此机会,看一看这个国家的风土人情,就算是长些见识好了。 罗孟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国家,有着丰富的矿产资源,只是多数掌握在贵族们手里,贵族们拥有矿山的开采权和管理权,并且掌握着庞大的贸易商团,其中一些人可以说是富可敌国,正因为如此,他们很乐意维系目前的局面,每年进贡大量的珠宝给王室,以换取王室的武力支持,王室的权利,和商人的财富,形成一个庞大的阶层,而底层百姓,则过着十分悲惨的生活。 郑逢奕挑了一座空寂的院子,每日只在市集上走走,观察着所有的动向,大约只有他才看得清,斯烈奔目前最大的敌人是王室,但是今后,怕是否这些既得利益者,他们虽然没有武装,但也可以及时将手上的财富转移走,进而给整个王国带来惨重的损失。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斯烈奔目前最重要的,仍然是强大自己的势力,然后寻机向王室发起攻击。 辉煌的王宫里。 国王米朗一个人站在高高的黄金台上,眺望着远方。 “大王。” 女子柔和的声音忽然传来。 米朗转头,脸上洋溢起几许浅笑:“王后。” “大王。” 王后眸中闪过丝迟疑。 夫妻俩久久地对视着,一时都没有言语。 “大王今 天看起来,似乎不太开心?” 米朗点点头,看着王后走到他身边,遂伸出手去,握住王后的手。 王后笑了。 那笑里却有几分寂凉。 “似乎很久了,大王再没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臣妾。” “是本王忽略了王后。”米朗握住王后的手,拉着她一同回到宫殿里,走到鹿皮椅边坐下,王后就势偎进他的怀中,满眸深情地看着他。 米朗忽然有些恍惚——想来这世间,大约也只有他的王后,会用这样柔情款款的目光看着他。 米朗不由俯下身去,在王后的额心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 两人忽然都失了言语。 遥遥想起新婚之初,如此的情深意浓,片刻不忍分离。 是什么时候起,王后所在的夜兰殿,一天天变得荒凉冷寂。 “阿娅。”米朗柔声地喊着王后的闺名,“你可恨我吗?” 阿娅摇头,笑得是那般动人,就连那眼角边的皱纹都消淡了许多:“阿娅不会恨大王的,能遇着大王,是阿娅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阿娅……”米朗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倘若不是因为近来整个王宫内廷的波澜,或许他永远都没有心思,再认真看一看,这个自己青年时认真爱过的女人。 那时,她也是像鲜花一般娇嫩,那时,她有着阳光一样的笑颜,那时,她会从树枝上摘下一朵朵花儿来,戴在他的鬓边,然后捂着唇吃吃地笑,可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一切都像梦幻一般消失无踪? “阿娅。”米朗深深吻着王后的唇,就在他有些动情之时,一阵细碎的铃铛声忽然传来,米朗的头顿时阵阵抽痛,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大王?!”阿娅花容失色,赶紧一把将他抱住,口吻急切地道,“大王,您,您怎么了?” “我,我,”米朗站起身来,面如白纸,呼吸急促,然后他倏地转过头去,只见玫瑰花丛 间,身着紫裙的女子正婷婷站在那里,嘴边衔着一朵玫瑰花。 米朗旋即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出去。 “大王!”阿娅也跟着站起,扑到殿柱边,一把紧紧抱住柱子,心中无限悲戚——还是拦不住吗?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拦不住吗? 夫妻十年,却不如那个女人唇边淡淡勾起的一抹浅笑,她只要远远地站着,不说,不动,还是会把他的魂魄给勾走。 他的魂魄啊,似乎从来没有着落在她的身上,身为他的妻子,却只有这样无助地看着她的丈夫,飞向另一个女人。 扶着殿柱,阿娅无比凄凉地笑了。 “母亲。” 男孩子淳厚的嗓音在耳畔响起,阿娅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绰慕,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母亲。”绰慕的面容很平静,仿佛早已明白整个事情的真相,“父王的心,早就不在你这儿了,母亲。” “不在我这儿?哈哈,不在我这儿。”阿娅浑身轻颤,“你说得对,他的心,早就不在我这儿。” “母亲。”绰慕于心不忍,“我扶您回去吧。” “绰慕。”阿娅忽然一把紧紧抓住他的手,“你说,世上所有的男人是不是都这样?” “母亲?” “他们,从来不懂得什么叫从一而终,对不对?你看到没有,看到没有,当那个妖精一样的女人走过,所有的男人都会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连姓什么叫什么都忘了,为什么,为什么?” “母亲。”绰慕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母亲这是在嫉妒她吗?” “嫉妒?”阿娅嘶声尖叫,“我嫉妒她,哼哼,我嫉妒她,我为什么要嫉妒她,她就是一只狐狸,一只骚狐狸,一只脏狐狸,一只天下最肮脏的狐狸!” 绰慕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她,需要的不是安慰,更不是声援,而是发 泄,他的母亲压抑得太久。 或许,每一个爱着的女人,倘若不能完整得到心爱男子的心,都会这般地疯狂吧。 绰慕不禁微微摇头叹息。 阿娅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终于筋疲力尽,在绰慕的搀扶下,回到自己的宫殿里。 一进殿门,阿娅便整个儿清醒了,忽然挺直后背:“绰慕。” 绰慕浑身猛地一震,他很明显地感觉到,母亲有话对自己说。 “你走吧。” “母亲?” “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吃人的宫殿,离那个妖精远一点,她已经祸害了你父王,我不想她再祸害你!” “母亲?” “听我说,”阿娅的眼里闪着坚韧的光,“去你姐姐那时,她会帮你的。” “姐姐?” “对。”阿娅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的父王,只怕命不久矣。” 绰慕大大吃了一惊:“母亲为什么这样说?” “直觉。”吐出这两个字后,阿娅变得更加冷静而理智,“她是一条吃人的蛇,不会放过这宫里任何一个人,她现在已经吃干净你父王的心肝,让他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不知道,母后在这宫里,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很多冤魂在哭泣,他们在空中飘来飘去,想逃出这深宫,可是一股无形的力量禁锢住了它们——绰慕,我的好孩子,现在你的身子是干净的,心灵也是洁净的,上天不会抛弃你,你走吧,去你姐姐那儿,学习如何做一个真正的王者。” 阿娅说到这里,蓦地闭上双眼,将一只手轻轻放在桌案上:“这座宫殿,正在摇摇欲坠中向地狱沉沦,想不被它拖入万丈深渊,唯一的方法是离开,我的好儿子,离开吧,去寻找真正属于你的天空,去像一只苍鹰一样飞翔,像烈马一样奔腾……” “母后!”绰慕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到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他的母后,绝不像表 面看起来的那样柔弱而无依,事实上,她非常地坚强,坚强地超乎任何一个人的想象! “我的好儿子,一个真正的王者,必须学会自己成长,必须自己面对一切,处理一切,这个世界是属于你的,可是这个世界也处处刀光剑影,孩子,未来,就靠你自己了。” “母后……”绰慕喃喃。 “不要犹豫了,走吧。”绰慕完全冷静了下来,她并不是自私的女子,更清楚一个男子要怎样才能成长为真正的王者,只有不惧怕天地间的风雨,才能将整个乾坤握在掌中! “母后!”绰慕屈膝跪了下来,“孩儿拜别,请母后在宫中等着孩儿归来!” “好!”阿娅将绰慕扶起来,轻轻将他额前的发丝捋到耳后,“记住母后一句话,只要心中还有梦想,那么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都不可以放弃,明白吗?” “我明白了。”绰慕重重点头。 “好,你走吧,今天晚上收拾一下,马上走。” “砰——”殿门却在这时被人撞开,数名卫兵冲了进来。 “你们想做什么?”阿娅脸色甫变,一把将绰慕护到身后。 “传大王之命,自即日起,王后和王子,不得离开夜兰殿一步!” “你们!你们!”阿娅的身躯一阵摇晃——她怎么想不到呢?那个女人岂会甘休?她必定是看到了刚才那一幕,是以怒气攻心,在米朗耳边吹了一阵枕头风,让他迷迷糊糊地下令,圈禁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圈禁! 一个被圈禁的王后,和一个被圈禁的王子,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光是想一想就明白。 阿娅面色灰败,绰慕却很平静,上前一步,轻轻握住阿娅的手:“母后,您不用惊慌,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阿娅转头,有些惊异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却见他一脸刚毅,眉宇之间全是从容镇定。 阿娅心内微微一动。 便不再作声。 第178章 历史 鲛纱垂落。 水晶榻上,米朗已经鼻息均匀地睡着了,女子白皙的五指,在他的身体上慢慢游移着。 “王妃。” “怎么样啊?”紫若的声音带着几分娇懒。 “已经依旧您的吩咐,将阿娅和绰慕圈禁在了夜兰宫。” 紫若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王妃?”侍卫统领抬头,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对母子……”紫若翘了翘兰花指,仔细回想着过往种种,自她入宫之后,阿娅倒没有为难过她,可也同她不亲近,这个很好理解,毕竟嘛,没有女人愿意同其他女人分享丈夫。 “你先下去。” 侍卫统领退了出去,紫若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说实话,她从来不想置阿娅母子于死地,本来,她进王宫,只是为了——紫若低下头,看着在自己怀中熟睡的男人,唇畔淡淡勾起一丝冷笑。 罗孟? 罗孟? 大概整个罗孟国的人都忘记了,一百五十年前,这个国家并不叫罗孟,而叫苍牧,它掌握在一个神秘的王族手中。 苍牧的最后一位国王,乃是个女子,她聪慧可人,从小在父亲的掌心里长大,年长后姿容绝世。 一次外出巡游,一个年轻的骑士窥见女国王的美貌,一路尾随至王宫外,苦苦跪地相求,直至筋疲力竭倒卧于地,女国王让人扶他进宫,给他干净的水和食物,未料那年轻骑士什么都不要,心心念念只想和她恩爱一生。 女国王相信了他,不顾王公大臣们的阻挠,同他结为夫妻,很快生下两个可爱的孩子,年轻骑士很宠爱公主,将她视为自己的掌上明珠,倍加疼惜。 不想这一年,女国王偶染风寒病卧于床,便将王杖和金印都交给骑士,要他负责管理整个苍牧,王夫接掌权利之后,倒也表现出相当的才干,将朝廷里大小事务料理得秩序井然,赢得了所有朝臣们的赞誉,王夫由此慢慢变得骄矜,不把女国王放在眼里,有意架空她的权利,女国王虽有所察觉,但因为深爱着王夫,所以也未加阻止,王夫的权利一天比一天壮大。 一次宫廷御宴上,外族来的公主当着众人的面,向王夫表达 自己的倾慕之意,而王夫也坦然地接受了,消息传到宫内,女国王大为震怒,当即下令,让近卫军收回了王杖和金印,剥夺王夫一切参政的权利,刚铡兴头了没两天的王夫这才冷静下来,意识到开罪女国王无论如何不是明智的选择,于是,他想方设法向女国王赔罪,想要修复两个人的感情,但是女国王对他已然产生了怀疑,本来不想原谅他,是两个孩子苦苦相求,所以,女国王和王夫重归旧好,仍然让他陪伴左右。 倘若王夫的贪婪到此为止,或许之后的悲剧便不会发生,可惜人心往往是不知满足的,尝过权利甜头的王夫一直想重新掌握整个主动权,为此他天天在女国王面前献殷勤,但女国王始终对他不怎么理睬,王夫既失望又愤怒,想要做什么吧,边上又有人盯着,迫不得已,他只好按捺着性子一等再等,直等到边境线上,传来外敌入侵的机会,女国王召开军事会议,商定由朝中一位名将领军出征,但却缺少一名督办粮饷的后勤主事,女国王颇觉为难,关键时刻,王夫站出来,自动请缨。 女国王左思右想,觉得或许只有如此,于是赋予王夫相应权利,让他随军督粮。 重新掌握权利后,王夫动了心思,决定克扣一笔粮饷,私饱中囊,以备他用。 同时在整个战役中,王夫出谋划策,赢得军中上下一致赞誉。 战事结束后,那位将军回到朝中,在女国王面前将王夫大肆称赞了一番,女国王心中甚感欣慰,王夫名利全收,也是春风得意,但此时的他,比起从前显得沉稳了许多,很会揣摸女国王的心思,处处逢迎女国王的喜好做事,渐渐地,女国王也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女国王年纪一天天大了,决定在两个王子间选立其一,最后决定由大王子继承王位。 在女国王的一手操持下,为大王子聘娶了一位贵族之女为王子妃,这位王子妃深得大王子的宠爱,不久还为他生下一位小王孙,孰料小王孙刚一岁,王子妃便染病去世,大王子也因之抑郁成疾,很快病卧在床,女国王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朝臣们见此情形,也建 议女国王改立王储,但王夫却极力反对。 女国王有些无所适从,决定去神庙求卜吉凶,希望上苍能给自己明示。 那一天,女国王在太庙呆了很久,至于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晓,只是,女国王三天后才回到王宫,自那以后,再没有提立储之事。 之后的一切比较纷乱,大王子病弱身亡,二王子在自己的宫殿里见到鬼怪,被吓得疯疯癫癫,女国王一次饮酒过量跌下王座,自此以后半边身子瘫痪,再没能爬起来。 王夫实际掌握了整个苍牧的权利,没有多久,他就宣布女国王将移居别宫静养,自己加冕称王。 之后,这位王夫开始了他骄奢淫侈的生活,他一共纳了二十四名妃子,这些妃子给他生下很多的孩子,有的封为王,有的流落他乡,有的远走天下。 十五年后,女国王在荒凉的寝殿里安然去世,临死前对着一面镜子喃喃自语,没有人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二十年后,那位王夫也去世了,跟随他的妃嫔风流云散,苍牧国却落到一位贵族手中。 这个贵族建立了一个短命的王朝,存在了也不过区区二十年,便被一位年轻的将领所颠覆。 这位英明的将领叫米达,他一手创立了罗孟王朝,并统一了周边几个小国家,奠定了罗孟的根基。 这些事,发生在一百年前。 或许,一百年的时间太长,长得足以让所有的人忘记,却终究有很少的人,记住了那个女国王的名字: 娑娜。 每个王室都有他的秘辛,这些秘辛发生在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尤其是王室男子与女子之间。 也许整个世界都是这样,只要有男人和女人,便有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紫若微微地笑了——仇恨,情爱,这些,在大多数人眼中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铭记。 一个王朝兴盛的历史,会随着王室的衰落而泯灭,再没有人记得。 她也不想记得。 如果不是意外得到那面奇异的镜子,她不会知道自己的血缘,不会知道,自己有那样一个骄傲的先祖。 苍牧的女国王娑娜。 在移居别宫的日子里,她和一位爱慕她多年的将军,生 下了一个女儿,将军把那个女孩子带出王宫,流落民间,那就是紫若的曾祖母。 时光,确乎是太长了,其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没有什么人愿意去翻,翻出来也是疮痍累累。 她紫若也没有想过,要替她那位不谙音容的先祖讨回什么公道,来到这王宫,只是想看看传说中的绮丽繁华。 她不爱米朗。 甚至不爱这里任何一个人。 她只是执念于心中那些华丽的幻影,要借助米朗手中的权力,让那一场昙花般的幻影继续盛开下去,为此她愿意付出一切,而凡是想破坏这场幻影的人,都会被她扫除干净。 紫若抬起手,看着自己纤白的指尖在阳光里来回穿梭。 她爱极这样的时光,这样不受打扰的时光,她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悲伤也好,痛苦也罢,都一个人独自品尝。 “美人儿,美人……”男子喃喃的声音将她的思绪唤回。 紫若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厌恶,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立即起身,飘然而去,从此隐遁山林,不知所踪。 说到到底,她也只是个任性的孩子啊,不愿意为任何人任何事羁绊住。 “美人儿……”男人的手束紧她的腰,然后攀上她前胸的丰满,紫若俯头含住他的唇,两人便在床榻上翻滚起来。 米朗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然后一翻身,将紫若紧紧地压在枕上,疯狂地吻。 紫若怔怔地看着帐顶,感觉整个心却是空的。 倘若对一个人没有交付心,是不是他做什么,都跟你没有太多的关系? 似乎,是这样吧。 “美人儿?”米朗抬头,眼里掠过几丝迷茫。 “没事。”紫若的嗓音很轻,“我没事,你继续。” 身体的极致**,却始终无法让紫若真地沉沦,她心里有个角落,始终是空的,没有被填满。 身上这个男人,大概也从来没有在意过,她在想什么吧? 紫若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米朗被她笑得莫明其妙,于是抬头锁住她的双眼,想从她眸中看到什么。 只是一汪深漩的漆黑。 米朗怔住,然后又开始疯狂索取。 直到男人彻底疲倦,再一次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紫若才有 了时间梳理自己的情绪。 现在,米朗已经完全是她手中的傀儡,可以任由她操控,她的话,在这王宫之中相当于王令。 可也正因为如此,她更明白自己其实是坐在一堆烈火之上,倘若明天米朗不在了,那些虎视眈眈的近卫军,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朝廷大臣们,就会冲进来,将她这个妖孽,祸水拖出去砍死。 想明白这一层,紫若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真是像银铃一般地好听呢——世间之事便是这样,多少大男人,拿不动枪,提不起剑,无法安邦,亦无法治国,却最喜欢拿女人说事,动辙女人这样不好,动辙女人那样不好。 王。 紫若的手指再次从米朗的下颌上划过,无论如何,这个男人可以给她最安心的感觉,可以让她吃得饱穿得暖,无忧无虑地活着,享受着世间最尊荣的一切。 是他给予了她一个女子最奢华的梦想,让她过着他人难以奢望的生活。 也许,一个女人来这世间,能要得到,也就这么些吧。 紫若低低地笑了,世人都爱做梦,就让自己也跟着做这么一场春秋大梦,不是很好吗? 埋下头,她把脸庞深深埋进男子的胸膛里,吸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感受着他的体温,从内心里倒也淡淡生出几许依恋来。 “美人儿?”男人终于再次睁开眼,抬起手,把她鬓边的头发掠到耳后,“本王饿了?” 紫若便伸手拉拉旁边的细绳,清脆的铃声在远处响起,没一会儿,两名身裹轻纱的宫女捧着大琉璃盘子走进,盘中装盛着食物。 宫女把盘子放在榻边一张短几上,又退了出去。 “美人儿,喂我。”紫若探出手,拈起一块糕点,轻轻放进米朗唇中,米朗偏着头,惬意地咀嚼着。 “大王,好吃吗?” “好吃。”米朗连连点头,两眼仍然看着紫若:“不过,却没有美人儿好吃。” “大王,你真坏。”紫若娇嗔一句,又拈起一片糕点放进米朗唇中。 不一会儿,米朗觉得口渴,紫若又拎过一只白玉茶壶,往杯子里注了清茶,送到米朗唇边,看着他饮下,这才抛了杯子,和米朗嘻嘻哈哈滚成一团。 第179章 王都 罗孟的统治阶层,分为王室,贵族,军官三级,其他的便是官员,富商,匠人,以及普通百姓。 这个拥有数百万人口的国家,以他们的国王为权力中心,也就是说,国王实际掌控着所有的一切,罗孟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王宫里堆满各种华丽的物品,拿出任何一件来,便够普通人家一生所用,纵然如此,各级官吏们的进贡每年还是源源不断。 百姓们并不热衷讨论他们的国王过着怎样奢侈的生活,他们更在乎的,只是眼前的温饱,以及明日的三餐,于是,这个国家的等级分化越来越严重,很多贫民出生的孩子,或许很有才华,但是一辈子难以出头,况且,在这样的体制下,纵然出头,你又能做什么呢? 不乏有志气的年轻人,通过各种途径进入王都,但他们很快便失望了,王都虽然繁华,但却绝不是他们这般身无分文者可以长期居留的,王都有罗孟最好的酒,最漂亮的女人,最有才华的男人,最有谋略的士者,却没有他们想要的希望。 在王都,一个人倘若没有权势,那便等于什么都没有。 所以,有很多年轻人兴高采烈地来,却伤痕累累地回去。 这就是王都,并不如罗孟普通百姓们所想的那样,是一个实现梦想的地方,反而有可能,是葬送梦想的地方。 世界是奇妙的。 或许,当一个国家的王都,呈现的不是奋发向上,那么就是它走向衰败的开始。 酒楼。 “衣不果腹酒常无,真是生不逢时啊。” 一个青年男子忽然感慨道。 旁边人听见,半分表情也无,吃饭的照旧吃饭,喝酒的仍然喝酒,还有人和漂亮的老板娘逗笑,倒是有几个身形高大的伙计,听见这话便靠了过去,看样子是要对青年男子采取“措施”。 郑逢奕眉梢微微一动。 “怎么?”那青年虽然落魄,眉宇间却自带几分英气,斜斜扫了那几个人一眼,“你们这班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也要欺到爷爷头上来么?” 几个伙计相对呶呶嘴,就要上去给他点颜色瞧瞧,青年男 子忽然拔出一柄腰刀来,“当”地拍在桌上。 伙计一愣。 “可值酒钱?” 几个伙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做不得主意,倒是那站柜台的老板娘,闲闲地靠过来,拿起刀看了看,却见那刀柄上镶着一颗灼目的红宝石,刀鞘更是纯金打造。 “这刀,”老板娘却不敢收,“你打哪儿来的?” “且不管是打哪儿来的,只问你,能不能值酒钱?” “对不起,我们酒楼不兴押东西。”老板娘把刀搁回去,“只要你把今天的酒饭钱付了便可。” 青年一时默然,正有些窘迫,旁边却站起来一人:“这酒钱,我替他付了。” 老板娘微愣,转头却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客商,手里托了个金铢子,老板娘便再没说什么,接了金铢子转头走了。 “多谢。”青年转头冲对方道谢,“敢问高姓大名。” “不必。”客商看他一眼,“出门在外,难免有个不方便处,小伙子不必放在心上。” 上下打量他几眼,客商又道:“王都已非谋事之处,我瞧阁下颇有胸襟,还是别处去吧。” 青年再度称谢,朝那客商深深施礼,然后两人一起联袂,走出了酒馆。 再看其他人,仍然满脸麻木地喝酒吃菜。 郑逢奕心内一动,遂亦结算酒钱起身,走出酒馆,一路跟在那青年身后,看着他手拿一壶酒,一面走一面狂饮,郑逢奕跟着他一直走到城外的破草亭边,青年终于停住脚,放下酒瓶子,转头看了郑逢奕一眼:“你这人好生奇怪,为何跟着我?” “先认识一下,蔽姓郑,乃是个外地客商。” “客商?”青年先打量他一番,见他相貌堂堂,不似那等猥琐之人,故此也当胸抱拳,“我叫皮胡。” “好。”郑逢奕一点头,也不废话,单刀直入,“阁下来王都所谋何事?” “不怕大哥笑话,我来王都,其实是想谋一官半职,养活一家老小,可笑身无分文,求了许多门路,连个看门小吏都没有混上。” 郑逢奕闻言,却不免哈哈大笑:“说不定老天给兄弟这番磨难,是要送兄弟一桩 更大的富贵呢。” “哦?”皮胡目光微闪,“我却是第一次,听人说这样的话,兄台若不见弃,咱们喝一杯如何?” 两人就在岸边坐下,青年顺意取了片树叶,做成只酒盏,斟满酒递给郑逢奕,郑逢奕也不见弃,接过便喝。 “大哥所言之富贵……” 郑逢奕不说话,只是拿眼睛上下打量他,似乎在忖度什么。 青年颇感奇怪,也不禁低头,疑惑地看着自己。 “自来大富贵,都有大风险,兄弟,不要只看到富贵,没有看到风险啊。” “风险?”青年更是觉得奇怪,“什么风险?” “我不知,兄弟心里想什么。” “我吗?” “是。” “兄弟若是只想此一生一世娇妻美宅,讨一碗饭吃,那便去吧,只当今日不曾见过我。” 青年听罢微愣,暗道这世上千万人等,所求无非如此,难道还有别的? “莫非,是我看错了人?”郑逢奕喃喃,“我所说的富贵,确实是大富贵,只是,却有性命之忧。” 青年听得稀里糊涂,想说愿闻其详吧,感觉郑逢奕又说得十分含糊。 “富贵中人,须有胆有识,有谋有略,若兄弟只想谋衣谋食,不如回家实在经营,或买几片草场,放几只牛羊,也可以活这一世。” “兄台倒真是小看了人。”青年一声冷嗤,“倘若我是这等人,又何必来王都?” “那么兄台自认,是哪等人呢?” “展鸿图,求霸业。” “这话空泛,十停人九停会说,不新鲜。” 青年脸上显出几许迷茫,他敏锐地感到,面前这老头子与常人不同,但一时却说不上心中的感受。 “先生是否可以教我?”青年因而虚心求教。 “你想要的,是什么?我看你根本没有想明白。” 青年眨眨眼。 “我这儿有一本书,你且拿回家去,好好细读,读明白了再出来,如果读不明白,就在家老实呆着,别出来瞎晃荡。” 郑逢奕说完,从怀里摸出一本书,抛给青年,青年接过,脸上流露出几许诚惶诚恐,然后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郑逢奕站在原地,不 由摇摇头,到底只是个稚子,不太明白事理,更看不清楚自己站在怎样一个局中。 世事好比一局棋,每个人只有看清楚自己的位置,懂得自己所掌握的是什么,才会明白下一步该怎么走,倘若茫然前行,所招致的,只有失败而已。 聪明的,知不知道,这世上能解你之局的,也只有你自己而已。 郑逢奕回了王都,他如今年岁已大,早不在乎成败胜衰之事,故此反而看得更加清楚明白。 罗孟国的颠覆只在早晚之间,只是那根导火索…… 似乎,是上苍都要眷顾他,不久之后,王都发生了一件大事。 数名大臣上书,要求国王册立王储,结果被国王给轰了出来,还有两个捱了打,这本来是一件非常小的事,不料却惹怒了一位老公爵,老翁爵坐着马车赶来王都,要求觐见国王,却被安置在别宫,一等半个月,却连国王的面都没见着,老公爵不得已,走出王宫,叩响大门外的金钟,米朗听见钟声,好半晌才从床榻上爬起来,穿上王袍,登殿接见这位公爵。 公爵看到国王,也不顾他脸上是下得来还是下不来,先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然后开始历数国王的罪责,国王捺着性子,面无表情地听着,原本以为老公爵说说就完,哪晓得老公爵却越来越气,竟踏上前去拉扯国王的衣袖,米朗勃然大怒,一掌将老公爵从丹墀上推下来,老公爵摔得当场吐血,被卫兵们抬了出去,当夜离开王都,没几日便传来其暴毙家中的消息。 出了这等事,王都中的贵族们个个寒心,而米朗却不以为意,仍然天天拉着紫若贵妃花天酒地,大臣们实在看不下去,待要进谏,却又畏惧王权威慑。 郑逢奕暗暗地旁观着,他知道,此刻看似平静的王都,其实就像一个火药桶,稍有震动便会引起极大的爆炸。 宠爱妖妃。 骄奢淫侈。 冷待忠臣。 一切的一切,都显示着这位帝王的昏庸,他正在自毁长城。 但是长城根基深厚,目前这些事还不足以造成巨大的动荡。 更为让人讶异的是,那紫 若王妃仿佛知道自己是引起这些矛盾的根源,故此也收敛了许多,还劝米朗视朝,于是米朗便上朝听政了数日,他精明的治政手腕,仍然令人惊叹,因此整个罗孟国,还是巍巍有如泰山一般。 “母后,你看孩儿这颗棋,下得如何?” 安静的偏殿里,绰慕拿起一颗棋子,轻轻落下某处。 阿娅淡淡地扫了一眼:“慕儿果然长进了。” 绰慕忽然抬头朝外看了一眼,伸手将桌上的棋局搅乱:“母后,有人来了。” 母子俩便装作闲聊,耳听得宫门“嗒”一声响,有士兵开门走了进来,嗓音粗重地道:“饭,吃饭了。” 母子俩仍然声色不动,看着卫兵提着一篮子饭走到近前,“哐”地一声搁在桌子上,震得棋子当当直跳。 等士兵离去,绰慕方才揭开篮子,却见里面放着几碗糙米饭,并几块咸干菜。 绰慕一看,顿时来了气——无论如何,他和阿娅都贵为王子和王后,只因一时不受国王待见,竟然被一小小士兵欺辱,绰慕正要去把士兵唤进来,让他换饭菜,却被阿娅轻轻摁住。 “母后?” “这样很好。”阿娅压低声音道,“就是要这样。” “母后?” “你听母后的。” 绰慕便不再多说什么,端起饭碗,拿起筷子,开始认真地吃起饭来。 “慕儿。” “嗯?” “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母后都希望慕儿不要忘了心中的鸿图大志,即使是吃着最恶劣的饭菜,在心中仍然要将自己当成一个国王,不要被眼前的困境吓住。” “孩儿记下了。” “倘若日后,”阿娅看看他,又道,“倘若日后真做了国王,也要记得今日之辱,今日之耻,今日之苦,加倍砥心励志,不可滥用物力,不可贪财好色,不可与俗人等结交,不可只求眼前之利。” “孩儿都记下了。” “现在,”阿娅转头朝外看了一眼,“咱们娘儿俩身处窘境,却暂无性命之忧。” “母后为何要这般说?” “紫若那个妖女,虽然缠着你的父王,却到底并非蛇蝎妇人,她不想多造杀孽——” 第180章 契机 “并非蛇蝎妇人?”绰慕觉得自己肯定听岔了,或者说,最近母后的表现,越来越出乎他的意料。 在他看来,所有的女人都是柔弱不堪的,外来轻轻一点力量,便会将她们粉碎,她们的命运,多半都系在男人的身上。 她们懦弱,喜欢争风吃醋,大惊小怪,只要宫中有一点风吹草动,她们就会全部动员起来,跑到男人跟前哭哭涕涕,要求这样要求那样,母后从前,似乎也是这样。 可是从哪一天开始,他的母后变了。 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喜欢打扮自己,也不再邀宠于父皇跟前,但也并没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所以,绰慕也并不觉得,母后的生,或者死,会对整个罗孟造成什么影响,可是今日,他已经不这样认为。 他的母后,刚强得令人难以想象。 “母后。”绰慕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阿娅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慕儿,你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希望,我一直都渴望着,你能成为一个真正英明的君主,领导罗孟走向繁荣和富强,可是慕儿,这条路很辛苦也很漫长,所以母后希望,能有一个人在你身边,陪着你去完成。” “母后。”绰慕握紧她的手,眼里满是感动,“会有那么一天的,母后,您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阿娅微微地笑了,她已经逐渐懂得,怎样的一个男人,才能算得上是贤明的君主,他必须坚毅果敢,必须拥有常人难及的一切品格。 “好孩子。” 有了母亲的鼓励,绰慕的心更加踏实,他每天仍然安静地呆在宫里,却从来没有放弃任何一点时间,他努力地学习着,看书,练剑,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没有人料到,他的力量正在不断增强。 销魂缠绵后,躺在紫若怀里,米若呼吸沉鼾地睡了过去,却仍然紧紧地抓着紫若的手。 紫若静静地看着怀中的男人,想着自己这几年的遭遇,恍然觉得就像是一场梦,当她从香车里走下,步步生莲,迈向那个王府上的男子,他眼里刹那闪过的亮光,已经让她明白,这个男人的心,将会一生一世掌控在她的手中。 得到他的心,便得到了 整个罗孟。 金珠玉器,华丽宫殿,山珍海味,平常人奢望得到的一切,她紫若已然招之既来,呼之则去。 呵呵。 我的王。 紫若抬起手来,指尖落在他精致的锁骨上。 “倘若我想毁灭你的江山,你可愿意?” 紫若很清楚,就算米朗将王印交给她,她掌权不过数日,也会被人夺去,她虽然会跳最倾城的舞,虽然有着绝代容姿,却并不懂得那些治国安邦的大道理。 她所做的,只是迷惑这个男人的心智而已。 可惜世间不是每个男人都会被迷惑,尤其是那些—— 紫若忽然笑了,很多年前她也曾见那样一个冷沉的男人,定定地立在数步开外,看着她倾国倾城的笑脸。 “你是个美人。” 男人的眸光很温柔。 “但我一生都不会爱上你。” “为什么?”紫若的笑,灿若春花。 “因为你的心,是空的,活在这世上的,不过一具躯体而已——世间男人爱这容颜,看在我眼里,却与一副白骨无异。” 紫若怔住。 那是第一次。 平生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口吻同自己说话,那么肆无忌惮地,将她的美貌化为烟末。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紫若终于明白,世间不是每个男人都一样,还是有那么些傻男人。 真实地爱着自己的女人。 令人疼得能落下泪来。 女人到底想要什么,或许只有女人自己才明白。 柔软的感情就像一汪纯净的水,哪怕掉进一粒沙子也十分地碍眼,却是这世间至尊至贵之物。 但她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没有了。 米朗很爱她,但和普通夫妻之间的爱,有着天大的区别。 紫若不由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也许有一天,她会老去,这张脸上会爬满皱纹,老得连她自己都不敢看,到那个时候,围在她身边的男人又在哪里呢? 或许,就像那早晨的露水,等太阳一出来,便立即没影儿了吧。 算了。 紫若轻轻一叹,像她这样的人,原本就不该想得太多,这世间谁的生命都有如朝露,转瞬即逝啊,帝王将相也好,贩夫走卒也罢。 大山深处。 “头领,附近一带的农田都已经开垦出来,种上了粮食,” “ 很好。”大头领点头——经过郑逢奕的提醒,他如今已不再那么性急,很能安心等下去,就算无法取罗孟王室而代之,至少,不会再手下这帮人没有好日子过。 他希望他们个个安居乐业,过着稳定富足的生活,那样的话,他就算是死,也没有遗憾了。 “大头领。”手下看着他,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大头领有没有想过,娶一房妻室。” “娶妻?”大头领微愣,娶妻?这还真有点像笑话呢。 “要是大头领,”手下想了想,才道,“想要一个女人的话,属下可以去山下找。” “算了。”大头领摆摆手,“这件事容后再想,你先退下去吧。” “是。”手下应了声,转身退下,大头领还是坐在树下,极目望去,可以看见层峦起伏的山峰,那掩映的树丛里,已然建起一幢幢小木屋,手下们偶尔去山外带上几个女人来,他看在眼里,也没有阻止。 至于他的女人,大头领还真地没有想过。 奇怪。 郑逢奕坐在面馆里,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心中忍不住琢磨,这王都,比起从前,怎么愈发地平静了? 再没有人生事,王公大臣们不进谏了,紫若王妃还是我行我素,郑逢奕暗忖,倘若那王妃不是喜欢吃小孩子心肝,没准这罗孟国还真地可以稳如泰山,毕竟,底层百姓从来不会在乎什么国王的更换,他们要的只是丰衣足食。 一支商队的到来,打破了王都的宁静。 这是一支庞大的商队,带来的不仅是美酒,宝石,还有漂亮的女人。 郑逢奕这才知道,罗孟竟然有买卖人口的习惯,并且习以为常。 这天清晨,郑逢奕刚刚醒来,便听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他慢条斯理穿好衣服,走出家门一看,却见十字路口处不知何时搭起一个高高的木台,上面站着八个女奴隶,身上只裹着一层布,可以隐隐看见里头的春光,无数男人围在下边,一个个仰头张望,对那些女奴隶品头论足。 “怎么样?怎么样?”一个包着头巾的商人挥舞着皮鞭,从女奴隶面前走过,伸手抬起她们的下颌,“年轻,漂亮,身体强健,谁要买?” “多少罗 孟币一个?” “五百。” “是不是太贵了?” “不贵不贵。”商人摇头晃脑,“物有所值,买回去你们就知道了。” 一番****后,陆续有五名女奴隶被人买走,木台上最后只剩下三个女奴隶。 “还有谁买?谁要买?” “一千二百币,这三个女奴隶我全要了。” 一个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众人纷纷转头,却见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驶来,车里坐着个身穿华丽衣袍的男人。 “一千二百币?”商人眼里闪过丝迟疑,接着打迭起笑脸道,“加一百币,如何?” “好。”对方看起来是个阔绰人,并不想多与他计较,凌空抛出一个钱袋来,恰好落在客商脚下。 客商连连点头哈腰,转头对那几名女奴隶道:“都听好了,从现在起,车上那位便是你们的主人,好好跟着他。” 三名女奴隶互相看了一眼,并没有作声,迈步走下高台,朝那辆华丽的马车走去,贵族命人取来绳子,将她们拴在马车后,随即就要驾着车离去。 “没好戏可看喽。”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所有人都散开了,有几个嘴碎的,不免议论着这些女奴隶,到了贵族府中,会如何如何。 就在这时,那已经走远的马车忽然又退了回来,众人颇觉意外,又一次围了上去,只见另一支人马走了过来,打前是二十匹清一色的白马,马上均坐着握刀的骑士。 老百姓们甚少见过这样的阵势,未免个个踮高了脚尖探头张望,却见先前买女奴的那个贵族稳稳坐在马车里,眉宇间却隐隐现出几丝怒色:“恺撒大人,为何拦住我的去路?” “你,买了我的家奴,我能不拦住你的马车吗?” 贵族闻言一怔:“您的家奴?” “是,”恺撒大人的神情看上去,略带几分刁悍,“你扒开她的衣裳看看,在她的胸前,烙着我卫司府的印记。” 贵族的面色更加难看,其实,不用验看,他也晓得,凭卫司大人尊贵的身份,断无说谎之理,只是这一口气,贵族不由紧紧地攥住了衣袖,半晌方道:“既然是卫司大人府上的,甘蓝也不敢留,来人,把人给卫司大人送过去。” 随即有卫兵 ,拽着那几个女奴隶,走向对面,那卫司大人接了人,居然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掉头便走。 等卫司府的人走完,甘蓝才悖然变色,挥鞭重重地敲击着车辕,喝斥手下人道:“还不快走!” 待甘蓝一行人离去之后,喧闹的集市安静下来,老百姓们仍然谋着自己的营生。 “嗳,”郑逢奕凑到旁边一个闲汉身边,“那个卫司府,什么来头?” “你连卫司府都不知道?”闲汉像看怪物似地打量着他,“卫司府掌管着罗孟所有的军队,其任职人员大多是贵族子弟,就连王室对他们都要礼让数分。” “哦?”郑逢奕不由摸了摸自己的下颌,他却是第一次听说,王都中还有这样一个势力庞大的组织,也难怪那个贵族在卫司大人面前一句话都不敢多言。 “不过,这些都跟咱们小老百姓沾不上边。”闲汉“嗤”地一声,转头走了。 郑逢奕在集市上随意买了些东西,也回到自己的院子,没过两天,忽然听闻卫司府的人跟外城卫队发生冲突,在王都广场上混战一番,双方都丢下数具尸体,又隐约听见,那个贵族是外城卫队某个队长的儿子,并且,外城卫队与卫府司之间的积怨由来已久。 为了平息事端,米朗将两边的人都召进了王宫中,好生抚慰一番,希望他们像从前一样和衷共济,矛盾总算是平息了。 郑逢奕却觉得,这或许是一个契机,于是他及时向隐藏在深山中的大头领传讯,要他通过安插在城内的暗线,继续挑拨外城卫队与卫府司之间的关系,然后再将自己的人给安插在合适的位置上,如此一来,不管什么时候起事,都有足够的兵力可以调用。 大头领接到郑逢奕的信后,仔细沉吟,觉得确实如此,便依计而行。 开满蔷薇的花园里,米朗静静地躺在榻上,紫若儇在他身边,十指灵动地剥着葡萄,剥完一颗,塞进他的嘴里。 “王,王上。”一个宫侍忽然闯了进来,扑倒在地,还未先禀报,浑身便已经颤抖个不停。 “什么事啊?”米朗仍然掩面躺着,显然对这个家伙的出现极为不满。 “是,是外廷的士兵在宫门外喧哗……” 第181章 聪慧的王后 宫侍的话尚未说完,米朗已经“噌”地坐了起来,眸中满是怒气:“这些王八羔子,成天吃饱了饭无事可做,就知道抢金银财宝和女人,抢完了又要划地盘,如今又争什么?惹得本王兴起,把他们统统都给宰了!” “大王。”紫若赶紧伸手将他摁住,“大王切勿急躁,小心贵体,贵体。” “还是王妃最懂得本王的心。”米朗拿起王妃的手,凑到嘴边,用力地亲了几口,然后转头看向宫侍,“说,什么事?” “他们说内卫府收了属于他们的金币。” “他们的金币?”米朗双眼瞪得浑圆,“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小的,小的也听得糊里糊涂,大意如此,好像是卫府司的人上门,收取了城里一些大铺子的税费,这笔钱原本是外城卫队的。” 米朗一听,更觉头痛,将手一挥:“把潘德给本王叫来。” “是。”宫侍答应着离去,没一会儿,王宫总管潘德便摇晃着肥胖的身躯走了过来,跪在石阶外毕恭毕敬地道:“大王,有何吩咐?” “我来问你,”米朗坐起半个身子,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前些日子给卫府司的赏赐送去了吗?” “已经送了。” “外城卫队的呢?” “也送了。” “那好,传本王的话,再赏外城卫队五千金币。” 听罢他的话,潘德却没有像从前那样着急离去,而是站在原地。 “怎么?” “大王,下臣觉得,此事不妥。” “怎么不妥?” “倘若赏了外城卫队,自然也要赏内城卫队,还有卫府司,对于这三方,大王不能厚此薄彼。” 米朗听罢这话,顿时一怔,头脑也稍稍变得清楚了:“那就一起赏。” “大王,内库现在只剩三万罗孟币,大王请想想,能赏几次?” “三万币?”米朗再次愣住,他天天坐在御花园里大吃大喝,和紫若王妃尽情享受人世间的荣华富贵,哪里懂得世间柴米油盐样样都是要钱的,纵然知道,他也不会料理这样事。 米朗头一次感到为难——大概连他都没 有想到,自己精心喂养的三只看家犬,有一天会成为三只野狼,转过头来目光凶狠地看着他。 “你,你先下去。”米朗摆摆手,潘德退了下去,米朗站起身来,也无心再去观赏紫若王妃的花容月貌,而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紫若王妃倒也体贴,搭着手儿坐在一旁,腔不开气不出。 米朗徘徊良久,始终没有想出什么好计策,却想起一个人来——他的王后阿娅。 记得成婚之后不久,米朗便将内宫主事权交给了阿娅,阿娅也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来没有出过差子。 “来人!” 宫侍闻声而至,米朗刚要说,去请王后,转头瞅见紫若,这才想起,自己的王后已经被囚禁起来,此时去请,她会理睬自己吗? 米朗不由有些懊恼,懊恼自己当时不该一时听紫若的话,把王后给关了起来,现在却怎么是好。 紫若把他的急态看在眼里,仍然不作声,她心里暗暗拿了个主意,要用这件事试试米朗,看他如何处置。 米朗干笑两声,走到紫若身边,低头吻吻她的脸颊:“宝贝,你先回寝宫去,在寝宫里等着本王,如何?” “大王不必焦虑。”紫若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漪,“宫外那些麻烦事,肯定会自己平息的。” “是吗?”听罢这话,米朗倍觉奇怪,但嘴上却什么都没说,只淡淡一笑,出门而去。 确定身后再没有人后,米朗立即叫来自己的贴身侍卫:“那个,王后现在在哪里?” “夜兰殿啊。”侍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大王吩咐,把王后圈禁在夜兰殿的吗?” 米朗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在,咳嗽一声:“你们不必跟着。” “是。” 待侍卫退下,米朗方才慢慢地朝夜兰殿的方向走去。 到了夜兰殿外,他却变得踯蹰起来——纵然现在见到王后,他又该说什么?说本王很想你?还是说本王现在遇到麻烦了,希望你可以帮助本王? 在殿外徘徊了许久,米朗方才鼓起勇气,走到殿门前,抬手轻轻叩了叩门环,半晌,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 出的宫女看见是他,吃惊不小,赶紧屈膝跪下:“拜见大王。” 米朗探头朝里看,却见夜兰殿中整洁如常,并没有衰败之相,顿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遂让宫女起身,十分和蔼地问道:“王后呢?” “王后她——”宫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王后她怎么?” “王后在后面看书。” “看书啊。”米朗愈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愧疚,是悔恨,还是什么呢? “大王。”宫女仔细瞧了他一眼,“您要进去见五岳吗?” 米朗僵在了那里,说不是吧,那他到这里做什么,说是吧,他又有何脸面见王后? 正在左右为难间,一个人影却从里边走了出来。 四目盯对,两人都齐齐怔住。 “拜见父王。”绰慕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慕儿……” “父王不在寝殿陪着王妃,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想见你母后。” “可是母后不想见你。” 米朗面色一沉,正要斥责他,一道轻柔的声线从后方传来:“慕儿。” “母后。”绰慕转过头去,扶住自己的母亲,脸上却又是另一副表情。 “阿娅。”米朗异常动情地叫了一声,借势迈进殿门,“我来看你了。” 瞅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阿娅眼里有一瞬间的怔忡,然后平静,微微蹲身:“拜见大王。” “免礼。”米朗赶紧将她扶起,携着她走向大殿正前方的软椅,双双坐下,才抬起手来,他本想将阿娅腮边的发丝捋到耳后,再细心温存一番,不料阿娅却抬手挡住了他,“慕儿还在这里呢。” “有吗?” 阿娅转过头去,却见大殿中空空如也,脸上不由浮起几抹红霞。 “阿娅,”米朗托着她的下巴,仔细地看着她,“知道吗?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地美,你很美,很美。” 阿娅浅浅地笑了,却觉得胸口闷闷地痛——对这个男人,她从前也曾寄与无限的希望,将一个女子满腔的柔情都系在他的身上。 或许世间之事便是这般地残酷,当你全心全意爱着一个人时,逢着的可能都是凄风苦 雨,直到有一天失去,才会发现对方的重要。 “阿娅。”米朗的眼中也浮出无限的真诚,“其实本王心中,一直都有你,本王好希望,能和你重温之前的一切,曾经,我们是那样地相爱,难道,不是吗?” 阿娅眸的笑淡了下去。 她不是傻子,自然明白米朗说这样的话,定然是有原因的。 爱吗? 不爱吗? 为什么她却觉得那样地冷,那样地冷。 她想抽出手去,甚至想给这个男人一记耳光,打掉他那张假惺惺的脸。 但她到底没有这样做,因为米朗的到来,也代表着某种转机。 “大王,是要臣妾为你做什么吗?” 米朗的心不由颤抖了一下——他的王后,和从前一样聪明。 “是这样,最近外城卫队和内府司闹得厉害,从前王后对他们,均有深恩,所以本王希望。” “臣妾明白了。”王后站起身来,朝着米朗深深下拜,“大王只管放心,这件事,臣妾一定会处理妥当。” “那就,”米朗如释重负,紧紧握住阿娅的手,“多谢王后。” “不过,”阿娅接着道,“臣妾想向大王讨要一样东西。” “什么?” “金箭。” “什么?”米朗的声音不由提高了八度,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金箭?” “是,臣妾要金箭。” 米朗本能地想拒绝,可仔细看看阿娅的脸色,不得不和缓口吻道:“那个,换成别的东西,好不好?” “那,”阿娅唇边不由勾起几丝冷笑,“大王想换成什么?” 米朗开始摸鼻子,他终于发现,自己这位王后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换成,一颗夜明珠?” 阿娅的脸色也冷了——事情既然已经摊开到桌面上来说,就不得不亮出各自的底牌:“大王这是没有诚意啊,那臣妾也无可奈何。” “阿娅,你——” 米朗的表情变得很难看,倏地站起身来,一拂衣袖:“你不要太得了意,本王也不是非你不可!” “是。”阿娅后退一步,表情还是那样地平静,“大王文武双全,又机智过人,什么样的难题到了大王 手中,都可以迎刃而解。” “你——”米朗气得胸口发闷,随手拿起桌上的果盘,重重扔在地上,那果盘随即四分五裂,但阿娅还是稳若泰山般地站立着,甚至连眼角都没有挑一下。 米朗来来回回地走着,倘若依他的性格,肯定一去不复返,但一想起宫外那些事,他又不得不捺住自己的性子,转头去哄阿娅:“再怎么样,咱们也是夫妻数年,当此急难时刻,你不帮本王,本王还能指望谁?” “夫妻?”紫若脸上浮起几许寂凉的笑,“大王还记得,我们是夫妻?” 她一面说,眼中不由落下泪来:“臣妾且问大王,下令将我和慕儿关进这夜兰殿时,可还记得我们是夫妻?再扪心自问,大王,这五六年来,你踏进过夜兰殿几次?可知道我……” “阿娅!”米朗伸手将她抱住,“你不要再说了,都是本王的错,是本王糊涂,是本王错待了你们母子,你要本王怎样,才能原谅本王?” “原谅你?”阿娅摇头,对于自己丈夫的心性,她已经再了解不过,晓得他一旦走出这个殿门,整颗心必然是着落在那小妖妃的身上。 她不想阻劝,也阻劝不了,只是对这段感情早已死心。 心冷如灰。 她确实不想再管宫中之事,只想安安静静地守着慕儿,享受天伦之乐,可是—— “阿娅,阿娅,”米朗抱着她,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就算本王求你,好不好?” “求我?”阿娅摇头,终于转开身,“大王不必求臣妾,大王想要的,臣妾都会给大王,大王只管去吧。” 米朗却只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她似乎就要飞起来,飞向那高高的空中,飞到他再也够不着的地方。 “阿娅!” 米朗不由踏前一步,伸手抓住阿娅的衣袖,却被阿娅轻轻推开,拖着长长的裙摆,阿娅一步步朝外走——她的心真是凉透了,也伤透了,或许世间男人都是这样,想你的时候千依百顺,甜言蜜语诉之不尽,当你真正需要他的时候,却连半个人影都不见。 第182章 痛苦 原来绕来绕去如许多年,风风雨雨如许多年,她有的,仍然只是自己。 只是自己一个人。 阿娅完全走出了米朗的视线。 那一瞬间,米朗却觉得浑身如坠冰窑,有什么东西,到底是碎裂了。 直到双腿阵阵酸麻胀痛,米朗才迈开步子朝外走,这天夜里他哪里都没有去,而是呆在自己的寝宫里,看着那张空荡荡的大床发呆。 就是在这里,他拉着阿娅的手,发下誓言,说好了要相守一生一世,原来他们没有一生一世,感情不知道什么灰飞烟灭,而他痛得浑身直抽。 “阿娅——”米朗不由喊了一声,朝着虚空伸出手去。却只握住满把的虚幻。 米朗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跪在地上,抱住自己簌簌发抖的身子,错了,错了,是他错了吗?是他不该贪恋那女子年轻而妖娆的容颜,而背弃自己的感情吗?是他舍弃了人世间最珍贵的一颗心吗? 所以上苍会惩罚他,是这样吗? 夜兰殿里,阿娅已经恢复了平静。 “母后。” “慕儿,你的机会来了。” “母后?”绰慕大为惊讶——难道刚刚的一切,母后都是在演戏,为了,只是和父王谈条件?倘若如此,那母后的心机—— “外城卫队,内城卫队,是守卫王城的力量,而卫府司掌管着整个罗孟的兵力,任何一方都不能失去。” “母后,您的意思是?” “你应该把这三支力量,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可是,我凭什么?” “凭你是王子,是罗孟唯一的王子!罗孟早晚有一天,是你的!” “可现在,”绰慕却有些迟疑,“现在有谁会买我的帐呢?” “会的,你去找甘蓝。” “甘蓝?” “嗯。”阿娅点点头,取下手腕上的一个玉镯,交给绰慕,“你拿着这个,去找卫府司找他,不过,一切都必须在暗地里 进行,不能惊动任何人。” “是。”绰慕重重点头,接过那只玉镯时,眼里却闪过几许疑惑,不过很快,他便把这疑惑给捺住了,转头走出宫殿。 禁卫森严的卫府司。 借着浓黑的夜色,绰慕行至卫府司门外,将玉镯交给他们,守卫接过玉镯,折身进了门,不一会儿匆匆走出:“请。” 跟在守卫身后,绰慕走进这传说中十分神秘的卫府司,一路曲曲绕绕,直至书房前。 “甘蓝大人就在里边,请吧。” 绰慕点点头,推开虚掩的门,却见甘蓝仰躺在一张软椅里,双眸微阖,绰慕放轻脚步,慢慢地走进去,在他面前立定:“甘蓝大人。” 甘蓝充耳不闻,半晌方才睁开眸子,淡淡扫了绰慕一眼:“王子殿下,深夜造访,所为何来?” “惊扰大人,还请见谅。” 甘蓝摆摆手,指指对面的软椅:“王子,请入座吧。” 绰慕沉落坐,甘蓝上下打量他半晌:“听说前些日子,大王下令,将王子和王后给软禁了?” “是这样。”绰慕点头,并不否认。 “大王糊涂,这是自毁长城啊。” 绰慕却没有作声。 “王子现下有何打算?” “还是和从前一样。” “哦?”甘蓝眼里闪过丝异光,“以静制动,这倒不失为一个良策,眼下王子的处境虽然尴尬,却并无性命之忧。” “为什么?” “王子觉得,你最大的敌人是谁?” “我最大的敌人?” “对。” 绰慕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没有敌人。” 甘蓝看他一眼,不再说话,然后伸手拿起一块柴,塞进壁炉里,看着那火毕毕剥剥地烧起来,才道:“没有敌人,那便是最大的敌人,身后一个国君,必须时时刻刻悬着一颗心,谨慎行事,才不致被他人钻了空子,得不到实利不说,反会成为他人的笑柄。” “我明白了。” “嗯。”甘蓝点点头,“王子只管放心回去吧,王都里所有的风波都会平息的。” “谢甘蓝大人。”绰慕站起身来,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甘蓝叫来管家,让他亲自送绰慕出去,自己还是坐在壁炉前,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管家方才折身回来:“主人。” “传下话去,自此以后,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轻举妄动。” “是,主人。” 王都里的风波果然是平静了下来,米朗既开心的同时,也非常惊讶,他渐渐地明白,自己的王后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文弱,明白这一点,他既是惊讶,却更是欣慰。 “大王。” 婀娜身影步步生莲,飘入殿中,若是从前,看到她米朗定然十分开心,但是此时此刻,他的情绪却很复杂。 紫若无视他的犹豫,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脖子,便重重往他脸上亲去:“大王,大王。” “乖。”米朗亲亲她的脸颊,“这几天你先好好地在玉薇殿里,等外面的中平息了,我再去看你。” “外面的事?”紫若翘翘唇角,“外面有什么事?” “你不懂。”米朗伸手刮刮她的瑶鼻,“先回去,等一会儿我让他们给你送新鲜的水果和珠宝玉石。” “人家不要那个。”紫若抱着他,开始撒娇,丰满的胸脯在米朗身上蹭来蹭去,“大王,陪我,陪我嘛。” “好好好。”米朗不住地哄她,“陪你,一定陪你,好好地陪你。” “大王,”紫若继续撒娇,“你这几天都不来看臣妾,臣妾好想你。” 米朗无奈,只得柔声哄她。 “对了大王,臣妾最近发现了一个很好玩的游戏,咱们一起玩,好不好?好不好嘛?” “游戏?”米朗眉头微微一皱,本能地想拒绝,但紫若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他浑身酥软,再也无力拒绝。 被龙涎香熏得醉人的锦帐,高高悬起 的夜明珠,美人的手拂过一寸寸肌肤,那般快活的滋味,让米朗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人都是有欲望的,并且很容易被欲望驱使,在欲望的诱哄下忘却自己的目标,以及承诺,甚至背叛灵魂,做出很多不耻的事来。 只是这一切,实在太美妙了啊,米朗禁不住叹息…… 直到紫若伏在他胸膛上睡去,米朗的神智才恢复几分清醒,目光却是茫然的——他刚刚,做什么了吗? 似乎是背叛了什么,又似乎是—— 米朗不由痛苦地闭上双眼,然后俯身看着怀里的佳人。 她还是那样地美,那样地美,都说美丽的女人是男人的天敌,果然如此。 美人一滴眼泪,都会让男人纠结难过,更何况,是这样的刻意温存。 “母后。” 绰慕走到阿娅身后,看着一身清冷的她,眸底不由掠过几丝黯然——我的母后,难道你就没有奢望过,男人的温存吗? 或许是想过吧,但最后都成了梦幻般的泡影。 “你回来了?”绰慕转头看着他,眸色重新变得澄明。 “母后。”绰慕看着她,欲言又止。 “好孩子。”阿娅拍拍他的肩,“你做得很好,总有一天,这个庞大的国家会属于你。” “母后,”绰慕看着她,情不自禁地问出口,“难道你就没有想过,离开父王,去过属于你自己的日子吗?” “离开……”绰慕喃喃自语,“你的父王?” “是啊,”绰慕微笑,“凭母后的才貌,应该能找到很好的男子,疼惜母后,爱护母后。” “是吗?”阿娅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或许吧,曾经有过这样的幻想,最后都归于零。 “母后,或许事情……” “不用说我。”阿娅摆摆手,“就说你吧,你,啊,你是个好孩子,一定要把握住属于自己的一切,万万不可以丢弃。” “是,孩儿知道了。” 绰慕终 于有些明白,不管自己说什么,母后大约是不会听进去的,大约年轻的时候被父王伤得太深,所以,不愿再相信这世间任何一个人。 可是母后,看着这样的你,我好心痛,好心痛…… 心痛到无法呼吸。 倘若可以,我真愿代替父王,给你一份完整的感情。 就在绰慕这样想着的时候,忽听阿娅幽幽一叹:“傻孩子,你知道吗?这个世上,有很多东西,失去了都能找回来,唯有生命、青春,和感情不能,生命结束了,那就什么都结束了,青春逝去了,就再也没有了,至于感情,一旦碎裂,谁都没有办法修补的。” “母后。”绰慕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阿娅看他一眼,继续自言自语地道:“不过,我什么都不怨,什么都不怪,毕竟,我和你父王,算是真正相爱过一场,背弃这段感情的,是他,不是我啊。” “母后!”绰慕不由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去吧,”阿娅拍拍他的后背,“去好好休息,别多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记住,若非万不得已,不要跟你的父王正面冲突,毕竟,他爱你,他是爱你的。” “嗯。”绰慕点头,“孩儿记下了。” 等绰慕离开,阿娅才往前走了几步,扑倒在椅中,细细地啜泣起来,当着绰慕的面,她自然不愿意流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绰慕从小到大,都没有享受过父亲的关爱,她不想让他再失去自己这个母亲。 作为一个女人,看着自己的丈夫改投其他女人怀抱,无论如何都是不愿意的,阿娅也曾痛苦过,疯狂过,甚至想过要杀了紫若,但最后,她仍然是控制住了自己。 杀了紫若,有用吗?男人变心了,那就是变心,杀了一个紫若,也会有其他女人出现。 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沉浸在紫若的怀抱里,直到生命逝去。 第183章 思念 早晨。 绰慕又一次走进夜兰殿,却没有看到自己的母后。 母后去哪里了?绰慕眼里掠过几丝讶异,他迈着缓慢的步子,穿过外殿,内殿,直到花园,却见他的母后坐在金银花架上,微微抬起头来,仰望着天空。 绰慕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安静的母后,就像是一幅画儿。 “母……”绰慕本来想近前,却到底止住脚步,只是那样看着她。 或许,这个时候的母后,不愿意任何人打扰她吧? 绰慕悄悄地退了出去。 阿娅心中,此际确实是异常宁静,平和,仿佛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也忘记了米朗。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有着最明丽最纯净的笑容,那个时候的她什么都不懂,也不愿意去懂,只是生活在自己缤纷的梦幻里,在那个梦里,并没有丈夫,没有国王,没有王国,也没有儿子,只是一团轻柔的,像云一样的浅光。 可那个时候的她,也是最美丽的。 阿娅忽然想,倘若现在还能回去,是不是整个人生可以重新来过?她会不会不嫁给米朗,而选择一个俗常的男子,和他过着最简单的生活? 但是这个世上没有如果,所有的一切,倘若该发生,就会发生。 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去想,什么都不愿意计较,什么都不想去面对。 她勾起唇角,笑得灿烂。 米朗一直躺在紫若的怀抱里,却感觉十分地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大王。” 女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米朗惊跳起来,瞬间坐直身体,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提着裙幅,缓缓从门外走进来的人,她穿着洁白的纱衣,就像天上的云朵一般。 就连一向自负美貌的紫若,也不由屏住了呼吸。 女子一步一步地走着,那么镇定,那么安静,十多年的时光,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你,”米朗瞪大双眼,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你来,做什么?” 女子微微一笑,灿若春花,朝米朗缓缓地拜伏下去:“阿娅来向你告别。” 她没有用敬称,也没有用“臣妾”二字,而那样地平淡,从容,仿佛她所站之地,不是什么王宫,也不是什么大殿,只是一片寻常的草地。 “拜别?”米朗的心瞬间漏跳一拍,“你说拜别,是什么意思?” “我累了。”阿娅的 声音很轻,“或许这个世界不适合我,所以我总是把自己搞得很狼狈,米朗,我仔细想过,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的原因不是我自己,我,一直活在某种虚幻的假象里——” “不不,”米朗站了起来,踏下丹墀,走向阿娅,想要握住她的手,阿娅却后退一步,躲开了,“米朗,我们夫妻十多年来了,你,可觉得我们像夫妻吗?” 米朗愣住。 “阿娅本来想做一个合格的王后,不过看样子很失败,或许阿娅本来就是草原上一缕不羁的风,却无意闯入这华丽的殿堂,阿娅原本想如己所愿地活着,好好地敬爱自己的丈夫,好好地扶养自己的孩子,可是——” 阿娅眸中忽然有了泪意,她再次向米朗深深地拜下去:“阿娅要走了,你好好地生活吧,阿娅只希望,以后你别为难我们的孩子,不要因为任何原因,而为难我们的孩子,绰慕是个好孩子。” 自始自终,米朗都那样看着她,就像看一个从天上飘下来的,虚幻的影子,直到阿娅飘然出了殿门,米朗才迈步追上去,大喊一声:“阿娅,你回来!” 那女子回头,看着她微微一笑,人已掠入花间,消失不见,米朗怔怔地站在殿门口,满脸怅然若失,过了许久他才回过头来:“走了,她就这样走了,如此绝情,如此绝情。” “大王。”紫若移步下了金阶,一步步走到米朗跟前,伸手将他扶住,米朗转头看她,两眼却是空的,“本王是不是错了?” 紫若扶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本王从来都不晓得,原来自己心中一直都有她,”米朗的神情万分失落,“原来本王——” 他推开紫若,几步冲到王椅前,扑进王椅之中,一面捶着扶手,一面放声痛哭:“本王从来不晓得,自己爱的是她,我爱的是她。” 紫若忽然间如遭雷击,整个人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他爱的是她?那么她在这场戏里,扮演的是一个怎样的角色?紫若忽然觉得自己好可笑,觉得那过去发生的一切好可笑,原来他们恩爱缠绵如许久,却从来没有走进过这个男人的心底。 拖拽着长长的裙裾,紫若走了。 想来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在男人如此真情流露之时,去打扰他吧。 阿娅王后就那样神奇地消失了,留给所有人的,是一个巨大的 疑问——尊贵的王后突然消失,国王变得意志消沉,却也从而疏远了紫若王妃。 米朗和从前一样,并不上朝听政,但是因为他收回对紫若的宠爱,无形间缓和了王宫中各种矛盾。 没有多久,大头领果然设法将那些孩子给救了出来,交到郑逢奕手里,郑逢奕如释重负,同时感觉这件事十分地匪夷所思——或许人世间便是这样,有些当时在你看来异常困难的事,转过身去,却在某处迎刃而解,但与此同时,又会诞生很多其他的问题。 作为答谢,郑逢奕无比忠恳地给了大头领一个建议,要他带着部众一直在大山里住下来,好好地经营——也许,每一个鸿图大略的人,都曾在年轻的时候,热血冲动地想要做一番事业,到最后却总是发现事与愿违。 现实往往十分地荒诞可笑,并且与你的意愿相去甚远,到这个时候需要变通。 大头领虽然十分地落寞,倒也没有固执,而是微笑朝郑逢奕道谢:“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 郑逢奕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在外面呆了这些时日,他早已归心似箭,很想回到枣花身边,好好地守着她,虽然已经老夫老妻了,他却仍然怀念守在她身边的时光,纯净,清爽,可以什么都不必去多想,枣花总是会那样亲切而体贴地为他安排好一切,让他可以尽情地享受生活的每一个瞬间。 “吁——”马车缓缓地启行了,将那座华丽的,梦幻般的王都扔在身后,一个来自中原的人,带走了一群属于中原的孩子,王都恢复了平静,一场暴风骤雨般的叛乱,未能成形,罗孟还是罗孟,王室还是王室,百姓们依然过着属于他们的日子,一切复归原样,和从前并无任何的不同。 “爷爷。”一个小男孩儿趴在郑逢奕的肩头上,看着前方那一支缓缓走过的庞大商队,“那是什么啊?” “是商队。” “商队是做什么的?” “运送货物,他们把南边的货物运到北边,西边的货物运到东边,然后卖给各个地方的人,借以获取利润。” “哦。”男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叫莫绍冲。” “还记得自己的家在哪儿吗?” “嗯。”男孩子点头。 “再过两三天,咱们就要入关了,你也可以回家了, 怎么样,开不开心?” 听完他的话,男孩子却沉默。 “怎么?”郑逢奕转头看他一眼,“你不乐意?” “姨娘好凶。” “什么?” “我有三个姨娘,个个都很凶,她们都讨厌我,所以我,不想回去。” “哦。”郑逢奕心中一紧——人世间不幸运的事,不幸运的人实在太多,这原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男孩子坐在他身边,忽然变得沉默,他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整个人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年幼的孩子。 郑逢奕不由一阵心痛,然后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子。 “爷爷,我可以趴在你怀里睡一会儿吗?” “好啊。”郑逢奕点头。 莫绍冲趴进他怀里,一只手紧紧地扯着他的衣襟,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他的小脸蛋上有着异常的满足,看着就让人怜惜。 郑逢奕微微叹了口气,仍然挥动马鞭,驱使着马车朝前驶去。 两天后,马车进了汜水关,继续朝前走,在十字路口处,郑逢奕把马车信字下来,让所有孩子下车,问他们是否认识回家的路,或者有没有识得的人,孩子们看看周围的情形,有些分辨出来,有些却很茫然,郑逢奕驾着车,先把那些识路的孩子一个个送回家中,亲人们见着自己的幼子,一个个都高兴坏了,捧着他们的脸蛋亲了又亲,然后拉着郑逢奕的手连声道谢。 又折腾了大半个月,车上只剩下最后两个孩子,一个是慕绍冲,还有一个叫田和。 莫绍冲的家离汜水关很远,而田和似乎已经记不起,自己的家到底在哪里,郑逢奕不得已,只得带着他们继续赶路,用了一个月时间,方才找到莫绍冲的家,当郑逢奕敲开莫家院门时,出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狗,大狗冲着郑逢奕龇牙咧嘴大喊大叫,莫绍冲则藏在郑逢奕身后,一只手紧紧地攥着郑逢奕的衣摆。 “有人吗?”郑逢奕喊了一声,半晌里边才走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十分冷漠地看他一眼,“你找谁?” 郑逢奕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把莫绍冲从身后给拽出来,那男人一看莫绍冲,脸上的表情却很古怪,似乎是难以置信,像尊雕像似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郑逢奕心下愈感惊奇,暗道这家人是怎么回事,看到走失的小孩子回来,非但没有半点表示, 似乎还很不乐意。 “大桑,什么事啊?”半晌,内院里又响起一个声音,接着走出来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一看到呆呆站在院子里的莫绍冲,也是一怔。 “这是你家吗?”郑逢奕不由看了莫绍冲一眼,眸里难掩怀疑。 莫绍冲咬咬唇,半晌点头。 “那——”郑逢奕不知道该说什么。 莫绍冲望望他,又望望那几个人,自己独自走向旁边一个很小很破的屋子,看着他瘦小而孤单的背影,郑逢奕心中忽然一阵酸楚,不由想起前世的自己来。 可,以他现在的身份,也不便随意介入他人的生活,于是,郑逢奕朝那个男人作了个揖,便转头走了。 离开莫家后,他始终觉得不放心,于是就在附近找了个客栈住下。 “爷爷。”田和拉拉他的衣袖,“我肚子饿了。” 郑逢奕转头看了他一眼:“好,咱们吃饭去。” 带着田和重新走到大街上,进了一家饭馆,郑逢奕要了两个菜,和一碗大白米饭,又从筷子筒里抽出一双竹筷,递给田和:“吃吧。” 田和接过筷子,埋头正吃得香,边上忽然冲过来一个乞丐,一把抓起盘子里的菜就跑,田和吓得尖叫一声,手里的筷子啪地坠地,这时,店伙计已经操起一根擀面杖冲出去,对着小乞丐大喊:“你个小叫花子,老子打死你!” “算了。”郑逢奕一放筷子,把伙计叫回来,给他另一份钱,“再去做个菜来。” “是是。”伙计接过钱,脸上全是笑,赶紧着进厨房去了。 田和却放下了筷子,看着桌上的饭菜,再也没有办法吃下去。 “怎么了?”郑逢奕略感奇怪地问道。 田和摇头,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那样地难受,很难受。 算了,孩子还小,以后总是会经历很多事,慢慢地会长大,会明白这个世界跟他想的不一样。 吃过饭,郑逢奕带着田和走出饭馆,回到客栈里,田和一个人躺在床上,始终有些闷闷不乐,郑逢奕倒也没有解劝他,心里却忧虑着另外一个孩子。 可是现在莫绍冲已然回到家中,说到底跟他再无半点关系,他又有什么理由,跑去过问人家的私事呢? 郑逢奕到底放心不下,这日清晨跑到莫家,绕着围墙转了一圈,却见莫家大门紧闭,也没个人进出,郑逢奕无计可施,又只得退回来。 第184章 回家了 “田和,你想家吗?”晚间吃饭时,郑逢奕问田和,田和摇头。 “不想?”郑逢奕微觉意外——很少有小孩子不想家的。 “你的父亲母亲呢?”田和眼里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摇头,“他们分开了。” 郑逢奕便不再言语,世间之事大多都是这样,成年人的世界和小孩子完全不同,虽然是成年人把小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却未必肯尽照顾他们的责任,大概成年人自己都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去创造一个生命。 田和的脸上有着与年纪不相称的忧伤,看样子也是经历过许多的事,郑逢奕很心痛,却又无可奈何。 “其实爷爷,”田和看了他一眼,才小心翼翼地道,“如果可以,我倒是想一个人过。” “一个人?”郑逢奕微怔,“一个人,怎么过?” “随便去哪里,找一个可以吃饱饭的工作,然后自己照顾自己,这就是一生了。” 蓦然听得一个小孩子如此说话,郑逢奕也不免觉得心生凄凉。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学一门手艺,赚钱养活自己。” “学一门手艺?”郑逢奕点头,“也好,那你想学什么手艺?” “目前还没有想好,爷爷可以带着我,四下走走看看吗?” “好。”郑逢奕点头答应下来,然后开始打点行李,准备返回家中,再在这里呆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却说郑逢奕收拾好一切,带着田和坐上马车,没行出半里地,却见一个小男孩子蹲在墙角,身边扔着个破包袱。 莫绍冲? 郑逢奕心中一怔,旋即停下马车:“绍冲。” 莫绍冲抬起头,神情恍惚地看了他一眼:“爷爷。” “你,你在这里?”郑逢奕奇怪极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莫绍冲笑了笑,却没有言语。 郑逢奕直觉有什么事发生,倒也没有说什么,一把将他拉起来:“好孩子,跟爷爷走吧。” “真的?”莫绍冲眼里顿时满是亮光,一把将郑逢奕抱住,“爷爷,冲儿以后只有你了。” 看着这个从小就饱历磨难的孩子,郑逢奕心中忽然无尽酸楚,再没有多说什么,把他带上马车,驾着马车朝前走去。 一路上走走停停,郑逢奕教他们识字辨物,了解沿途的风景人情,大约是经历的事太多,两个孩子的心情始终十分低落。 远远瞧见自家的院子,郑逢奕一颗心变得暖融融的,眼中也多了笑意,他把马车赶到院门前停下,然后带着两个孩子下车,伸手推开院门:“孩子们,进来吧。” 踏进 那干净整洁的院子,莫绍冲和田和俱是一怔,对于他们坎坷而窘迫的一生而言,或者,像郑家这样,便如天堂一般吧。 两个孩子走进院子,立在树下,都很有些手足无措。 “枣花,枣花。”郑逢奕喊了两声,“我回来了。” 可屋子里静悄悄地,半晌不闻声息,郑逢奕深觉惊讶,走进屋子四下看了看,却不见枣花的人影,奇怪了,她上哪里去了? 郑逢奕迟疑着退出来,先把两个孩子带到侧厢房,把他们安顿好,正忙碌间,却听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枣花!”郑逢奕赶紧冲出来,两个人紧紧地抱住彼此。 “逢奕!”枣花凝视着自己的男人,“你瘦了,看,都民这般模样。” “没事。”郑逢奕摇头,“丫头,我没事。” “来,快洗把脸,灶上炖着鱼汤,我马上给你盛一碗,是你最爱喝的。” “我就知道。”郑逢奕抬手在她的鼻头上刮了刮,然后紧紧地把她抱进怀里,“丫头,还是家里好,家里好。” 夫妻俩久久地拥抱在一起,一时间难以成言。 郑逢奕叫出两个孩子:“快,快来见过你们的奶奶。” 莫绍冲和田和对视一眼,对于“奶奶”这样的称呼,显然都觉得十分地陌生。 “奶奶。”田和走到枣花跟前,先怯怯地叫了一声,莫绍冲却只是双唇蠕动,无论如何叫不出口。 枣花也不以为意,甚至非常习惯丈夫冷不丁就带几个陌生人回来,她心里清楚,这些都是可怜人,就像从前在山里,孙睿鸣会毫不犹豫地救下那几个被人贩子拐卖的渔家姑娘一样。 打来一盆清水,让他们都洗干净手,安顿他们在院中石桌边坐下,枣花又去厨房里盛汤,她把玉白晶莹的鱼汤倒在一只瓷盆里,用布垫着端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又给他们拿来勺子和碗,分别搁在他们的面前。 “来,吃吧。”枣花的嗓音格外柔和,莫绍冲和田和对视一眼,各自捧着碗,慢慢地喝起来,大约是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东西,他们吃得可欢快了,等喝完两碗鱼汤,莫绍冲忽然丢了碗,蹲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 枣花大感意外,在他面前蹲下,抚摸着他的小脑袋瓜:“怎么了?孩子,你怎么了?” 莫绍冲却只是哭,他心里有太多的话,却说不出来。 “孩子,”枣花也不禁动了感情,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孩子别难过,从前的一切都过去了,你以后便跟着爷爷吧,爷爷很有本事,他懂得很多的大道理,爷爷会教你们, 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人。” “奶奶!”莫绍冲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张开双臂一把将枣花抱住,“奶奶!奶奶!” “傻孩子,”枣花用手摩娑着他的头顶,语重心长地道,“每个人活在这世间,都有很多的不容易,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这些不容易,就失去对生活的信心。” “对生活的信心?”莫绍冲觉得自己有些似懂非懂,为什么这样的话,从前都没有人跟自己说过? “或许,你从前经历了很多磨难,”枣花轻轻摩娑着他的脸庞,柔声安慰着他,“可是上天并没有抛弃你,你遇见了郑爷爷。” 莫绍冲久久地禀住了呼吸。 “郑爷爷伤害过你吗?” 莫绍冲摇头:“爷爷很好,我再没有见过,像爷爷这么好的人。” “那么,你是不是该做点什么,来回报爷爷呢?” “冲儿明白了。”莫绍冲呼地站起,向枣花深深地鞠了个躬,“奶奶请放心,冲儿以后努力跟着爷爷学本事,然后赚很多很多的银子。” “不是银子。”枣花赶紧打住他的话头,“是善意。” “善意?”莫绍冲愣住,对他而言,这两个字显然是陌生的,他知道自己的姨娘们爱吃爱穿喜欢漂亮的大房子,可是对他永远都是冷冰冰的,善意,是什么呢? “善意,就是珍视你身边每一个人。”枣花细细地解说道。 “珍视?” 莫绍冲还是不懂。 枣花知道,现在无论跟他说什么,他都不会明白,很多事,只有真正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其中的道理。 “奶奶。”莫绍冲想了一会儿,“你会嫌弃我吗?” “嫌弃你?”枣花摸摸他的头,“我为什么会嫌弃你呢?冲儿是个好孩子,很好的孩子,就算全天下的人嫌弃聪儿,奶奶还是不会啊。” “奶奶!”莫绍冲再一次抱住了她,从那一刻起,这个小男孩儿发下了一个誓言,会一生一世,把这个老人当成自己的奶奶,保护她,照顾她。 “奶奶,我帮你。”莫绍冲的脸上有了笑容,他主动地跑前跑后,帮着枣花收拾院子,帮着她摘菜,洗衣服,扫地,手脚十分地勤快和麻利。 “枣花。” 晚间,郑逢奕坐在床上,一面记着帐,一面慢慢地说道:“你介意咱们收养两个孩子吗?” “瞧你说的,凡是你做决定的事,我什么时候反对过?” “那倒是,”郑逢奕转头看了她一眼,眸中满是笑意,“这个世上大约只有你,才真正懂得我的心意。” “说起来,这两个孩子都可怜,这么小就无家可归 ,看着让人心疼。” 郑逢奕摇头,回想起前世所经历的一切,也觉得心下有几分凄然:“还好,老天把你送到我身边,让我感到这人世间的温暖。” 枣花把缝衣服的针往头上戳了几下,又把线放到唇边,轻抿了几口:“我想着明天给两个孩子做几身衣裳。” “行。”郑逢奕点头,“家里银子还够使吗?” “银子?”枣花愣了一瞬,“我倒是几乎忘记了这事,你离去这些日子,咱们的铺子照常营业,银钱是足够支使的。” “哦。”郑逢奕点头,“这样便好。” “你行了那么远的路,还是在家歇息几天吧,等养足了精神,再去铺子里,可好?” “听你的。”郑逢奕难得地露出笑脸,“这几日我便带冲儿和儿去大街上各处转转。” “好。” 第二天起来,枣花又给他们各做了一碗荷包蛋面,莫绍冲与小田和吃得开心极了,等吃过饭,枣花收拾碗筷,带着莫绍冲与小田和去了成衣铺,让裁缝细细给他们量好尺寸,做几身秋衣,然后又去菜市买了些米面肉,拎在手里回到家中,郑逢奕已经升了火,在厨房里做饭,枣花把柴米面拎进去,郑逢奕接过,分类放好,继续忙着手上的活儿。 在郑逢奕和枣花精心的照料下,两个孩子很快恢复了活泼的天性,渐渐淡忘过去的一切,在院子跑着跳着,笑着闹着,欢快极了。 郑逢奕一有空,便带他们出去逛街,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两个孩子也给郑逢奕带来了很多的乐趣,他们就像小时候的郑永康一样,有许多问不完的问题,尤其是莫绍冲,聪明异常,一拿起书便放不下,对于书里的学问很是精透,郑逢奕便带他去多家书院长了一番见识,莫绍冲最后决定,要认真努力读书,将来做状元。 对于他这个远大的理想,郑逢奕不置可否,他深知做状元不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但莫绍冲现在年纪小,故此郑逢奕不打击他的信心,反而鼓励他。 田和却不喜欢读书,更喜欢跑去木匠师傅那里,看他做活,在小田和看来,能够将一根木头,雕成一只孔雀,那简直是了不得的一件事。 郑逢奕也不反对,便送他去木匠师傅那里,正式拜师,并帝上厚礼,要木匠师傅好好教他手艺,小田和虽然天资不行,但却异常勤奋,通常人家下了工,他还拿着小刀小锯,对着木头琢磨来琢磨去,没多久也会雕一些小鸟小树,但大体还是不成模样,偶尔,田和看着自己的“佳作”,也十分地伤 心,好在郑逢奕一直不停地鼓励他,让他别泄气,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田和这才得以静下心来,认真研究自己的手艺。 两个孩子都十分地知道上进,这让郑逢奕和枣花都非常地开心,他们如今年纪大了,倒也不想那么多,只愿看到两个孩子成材。 这日两人正在院中说着话,门外忽然传来阵喧哗,接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冲了进来,一把抱住郑逢奕的腿:“爷爷!” 郑逢奕瞪大眼看他,却不认识,不由疑惑地皱起眉头。 “爹。”随后走进的青年男子,让郑逢奕恍然回过神来。 “康儿?”郑逢奕大喜过望,又凝神细细打量先前扑过来的那个孩子,“这是——泰儿?” “哈哈哈哈。”郑逢奕不由放声大笑,俯身将泰儿抱了起来,凑到唇边亲了又亲,“泰儿,真地是泰儿。” “爷爷,爷爷。”郑百泰快活地大叫,然后伸手去揪郑适奕的胡子,“爷爷你好笨哦,居然连泰儿都认不出来了。” “爷爷笨,爷爷笨,是爷爷太笨了。”郑逢奕不以为意,反而顺着郑百泰的话头说下去,“爷爷年纪大了,不记得泰儿呢。” “才不呢。”郑百泰撇撇小嘴,漆黑双瞳里全是笑,“爷爷是想逗康儿玩呢。” 郑逢奕抱着他,又转头去瞧郑永康:“这次你娘子可来了?还有亲家母呢?” “菀儿在家陪着岳母,只有我带了泰儿回来,瞧瞧父亲和母亲。” “这也很好,很好。”郑逢奕点头,“你原来住过的那屋子,到现在还空着,去吧。” 郑永康点头,正要带着泰儿进屋歇息,忽听一阵嘻笑声传来,接着,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一前一后飞奔而入。 看见家里来了陌生人,两个孩子方才定住,愣愣地看着郑永康。 “来,”郑逢奕招手将他们叫到近前,“见过你们的永康叔叔。” “永康叔叔?”田和眸中满是惊讶,仍在原地站着,倒是莫绍冲,进了两天学堂,已然和从前大为不同,近前两步,朝郑永康深深地鞠了一躬,“莫绍冲见过永康叔叔。” “这——”郑永康大为不解,转头看着郑逢奕。 “这是你的两个,嗯,小晚辈,”郑逢奕只能这样解释,“你且受了他们的礼吧。” “起来,起来。”郑永康面色宁和,伸手将莫绍冲扶起,定睛看了他许久,“都是一家人,以后不必多礼。” 莫绍冲又点点头,十分安静地退到一旁。 “冲儿。”枣花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快来看,奶奶给你们买什么了。” 第185章 天伦之乐 “奶奶!” 两个孩子立即奔了过去,接过枣花手里的纸包,又说了一声:“谢谢奶奶。” 然后转头跑到枣树下,打开纸包分享里面的食物。 “好吃,真好吃。” “奶奶。”另一个小男孩儿也跑上前去,拉着枣花的手不停地摇,“奶奶,我的呢,我的呢?” “泰儿!”看清面前这个胖乎乎的男孩子,枣花开心极了,一把将他抱起来,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 “泰儿,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一会儿。”郑百泰软软糯糯地说着,“啪”地在枣花脸上亲了一口,“奶奶,泰儿好想你。” “奶奶也想泰儿啊,”枣花说着,走到石桌前,将百泰放下地,亲切地摸摸他的脑袋,“乖乖在这儿呆着,奶奶去厨房里给你做好吃的,泰儿想吃什么?” “汤圆,泰儿最喜欢奶奶做的汤圆。” “好。”枣花痛快地答应下来,然后抬头数了数院子里的人,“还有谁要吃汤圆?” “你就煮一大锅吧。”郑逢奕慢慢地剥着花生,将一粒粒花生米搁到碗里,“反正这会儿,大家都饿了。” “好。”枣花走进厨房,系上围裙,动作麻利地开始煮汤圆,很快,锅里的水便烧开了,腾腾热气冒起来,一颗颗洁白晶莹的汤圆在锅里翻来翻去。 “娘。”郑永康走进厨房,“我帮您吧。” “你把橱子里的碗拿出来,都给涮干净了,摆在灶台上。” “嗯。”郑永康点头,打开碗橱,把摆在最上面一层的数十只大白瓷碗取出来,用井水洗干净了,擦干附着在其上的水渍,然后摆在黑漆木桌上。 枣花把锅子端到地上,用汤勺舀起一只只熟透的汤圆,放进大瓷碗里,再搁上白糖和桂花,阵阵清馨的香气随即在空中飘散开来。 “还是娘煮的汤圆最好吃。”郑逢奕由衷赞道,然后端起瓷碗,走出厨房,搁在院中的石头桌子上,三个正一起玩耍的孩子立即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伸着脏脏的小手,正要去端瓷碗,却被枣花一把打掉:“看这手脏的,去洗手,去洗手。” “来,洗手。”郑逢奕把三个孩子带到一旁,拿葫芦瓢舀了水,慢慢朝他们手上浇,三个孩子洗干净手,枣花又取来柔软的布,替他们把手擦干,才让他们回到桌边,又嘱他们慢一点,千万别烫伤了嘴。 三个孩子围坐在桌边,捧着碗吃得快活极了。 “泰儿。”枣花轻轻抚摸着百泰的头,“告诉奶奶,家里这段时间好吗?外婆和娘好吗?” “他们都很好。”郑百泰糯糯地答道。 “那就好。”枣花算是放下一颗心来。 “娘,您别只顾他们,赶紧着吃吧。”郑永康在一旁说道。 枣花点点头,这才坐下,开始吃汤圆。 等吃完汤圆,三个孩子又玩了一会儿,都觉得十分地疲倦。 “爹爹,”百泰揉着眼睛,跑到郑永康身旁,拉扯他的衣摆,“我好困,我要睡觉。” “娘,我带泰儿去睡觉了。” 郑永康俯身抱起百泰,把他送进厢房里,而枣花给莫绍冲和田和洗干净小手小脚,也把他们送进了屋子,然后回到院子里,却见郑逢奕正躺在软榻里,十分悠闲地磕着瓜子。 “夫君。”枣花拿了张小木桌,安放在他身边,提来一壶沏好的清茶搁在上面,又取了几个瓷杯。 “你倒是比从前懂得享受。” “是吗?”郑逢奕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然后剥了两粒瓜子递给枣花,枣花张嘴咽下,细细地咀嚼着,脸上不禁绽出笑来。 “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啊。”郑逢奕轻轻叹了一句。 “偷得浮生半日闲?”枣花抿唇儿笑,“我看夫君如今,是每时每刻都很闲嘛。” “是吗?” “难道不是?” “闲点好啊。”郑逢奕点头,“就是要这样闲着,坐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别是一番情致。” “夫君说得甚是。” “来。”郑逢奕拍拍自己的膝盖,“坐到我身上来。” “这不好吧。”枣花脸上浮起几许红晕,“孩子们都还在呢。” “都去睡了,你怕什么。” “还是不要了。”枣花摇头,“咱们都这把年纪了。” 郑逢奕瞅着她,嘿嘿地笑——这丫头,还是和刚见她时一样。 两人又闲坐了一会儿,枣花站起身:“我去做饭了。” “我也去。”郑逢奕跟着起身,他们俩向来是这样,夫唱妇随,有时候也是妇唱夫随。 “今天晚上做什么菜呢?”枣花把一样样菜蔬都摆上桌子,有青菜,豆腐,鱼,西葫芦,甜瓜。 “你的手艺,不管怎么做都是好吃的。”郑逢奕夸奖道。 “好吧。”枣花点点头,把一柄菜刀递给他,“切菜。” 郑逢奕手脚麻利地把菜给切好,这边枣花调好作料,升火烧热锅子,提过油壶来,倒了两勺菜油在锅里,不一会儿,油锅滋滋啦啦地 响起来,枣花利索地把切好的菜倒进锅中,翻炒起来,没多长时间,浓郁的菜香便在空中飘散开来。 “盘子。” 将炒好的菜铲进盘里,枣花又煮了一个汤,然后转头把桌子给擦干净,做好一切,郑逢奕走出门,站在院里,叫了一嗓子:“冲儿,百和,吃饭咧。” 没一会儿,郑永康和三个孩子都进了厨房,因厨房窄小,郑永康于是说道:“不如把这饭菜都端到院子里去吧。” “院里有蝇子。”枣花说。 “不妨事,”郑逢奕已经动手端起盘子,“点几堆艾草熏一熏,也就没事了。” 郑永康帮着父亲把饭菜端到院子里,摆放在石桌上,绍冲跑前跑后,摆布好碗筷,一家人这才相对坐下,开始吃饭。 “奶奶炒的菜,真是好吃。”小百泰由衷赞道,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吃得可开心了。 “乖乖吃,不够奶奶再去做。” “奶奶。”小百泰不禁想撒娇,跳下凳子就想过去把枣花给抱住,却被郑永康一把给拽回来,“乖乖吃饭。” “爹。”小百泰撒娇,郑百泰额头上不由长出几根黑线,这小家伙,竟然跟自己撒娇。 “吃饭,忘了你娘在家时怎么教的吗?” “爹。”郑百泰不满地吐泡泡,“爹。” “吃饭。”郑永康拿眼瞪他,见他不吃这一套,便哄他道,“乖乖把饭吃完,爹爹给你讲故事。” “真的?”郑百泰两眼像星星一样闪亮,“我要听故事,爹爹,给我讲大将军的故事,好不好?” “好。” 得到父亲的允可,郑百泰这才安安静静地吃饭,等吃过饭,莫绍冲立即跳下桌子,动作麻利地帮着枣花收拾碗筷,扫地。 “爹爹。”郑百泰给父亲端来一杯茶,搁在他面前,“开始讲故事吧。” “好。”郑永康点点头,“从前,有一位十分英勇善战的大将军,率领数十万人马与敌军交战,因为他用兵如神,让敌军吃尽苦头,所以,敌军一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吓得簌簌发抖。” 郑百泰一手支着下巴磕:“爹爹,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当然。” “那,我以后也做一个大将军,上阵杀敌去,好不好?” “好。”郑永康点头,摸摸他的小脑袋瓜,“只要是心存正气,正念,不管你做什么,爹爹都会支持。” “呜,呜!”郑百泰顿时跳了起来,拉过一张小凳子,当成马匹,在院子里冲来冲去,看 着这样生龙活虎的孙子,枣花不禁欣慰地笑了。 郑百泰在院子里玩了很久,才疲乏地松手,由郑永康领着,去厨房里洗干净手脚,回到卧室里。 郑永康给他脱掉外衣,鞋子,看着他睡熟了,才重新走出屋子,却见郑逢奕和枣花都坐在院中,仰头看着空中的月亮。 “父亲,母亲。” 郑永康走过去。 “康儿。”郑逢奕点点头,“你坐。” “父亲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你如今已成家,也算是事业小成,父亲心中十分欣慰,并无什么要交代,只不过,想传你几句话。” “父亲请明示。” “古语有云,死去元知万事空,一个人,不管怎么样,在这世上只能活几十年,几十年之后,就将尘归尘,土归土,原本,是照应不到儿孙辈的事。” 一听这话,郑永康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他知道,父亲一定有非常重要的话要交代,遂挺直后背。 “但我观星象,知我郑家兴荣发达,一百年间必有大富大贵者出,甚至……”郑逢奕顿住,“但无论如何,我希望我郑氏子孙能牢记一个字。” “何字?” “正。” “正?” “是,”郑逢奕也坐直身子,“无论做哪一行,须谨记这个正字,不管世事如何变化,也须谨记这个正字,纵然天下昏昏,郑氏子孙不可忘这个正字,纵然落魄于草莽,郑氏子孙也不可忘记这个正字,不管他人如何,郑氏子孙须得一生谨守这个正字,就算蒙冤受难,乃至受屈而死,也不可忘记这个正字!” “父亲!”郑永康扑通跪下,朝着郑逢奕深深地叩下头去,“孩儿受教了。” “你起来吧。”郑逢奕摆摆手,令他起身。 “如今你已为人父,将来还会为人之祖,须知代代传承,传的不是什么家产,而是一种精神,一种责任,一种悲天悯人的责任。” “是,父亲。” 郑逢奕这才微微叹了口气:“我的话,听起来或许是艰涩了些,又或许多年以后,世事将大变,或许与我之道完全背逆,那个时候,要守这个正字可是难上加难,纵然如此,我还是希望我的后代,能在心中禀持一点清明。” 郑永康听得似懂非懂,他只觉父亲的话非常地深奥,像是预示着某种玄机,带着一种穿越千年的沧桑。 他唯有遵从。 “你起来吧,你这一生活人无数,纵逢劫难,也会化吉,须知一个人在世上一 生,须得时时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否则必当惹人诟骂,凭添无穷后患。” “是,父亲。” “乐儿泰儿年纪还小,不明白这些大道理,你现在也无须说与他们听,且视他们的言行举止,度其雅量和志向,倘若他们立志做大事业,只要是行正道,你便倾家荡产,也得支持他们,明白不?” “是,父亲。”郑永康再次叩头,抬起脸来时,眉宇间隐现几分刚毅,“父亲请放心,孩儿历世数十载,每日皆反省其身,也曾扣问自己,有无行负天地神明之事,孩儿自问存心磊落,上不愧天,下不愧地!” “如此便好。”郑逢奕点头,颇感欣慰,“须知堂堂七尺男儿之身,只要存了一分正念,时刻行正事,纵然一时孤苦,半分漂离,但到最后,都是能修得正果的,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惩,不是不报,时刻未到。” “是。” “去睡吧。”郑逢奕微微一笑,表情总算是柔和下来,“你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虽不说有多高的天性,但确实仁心,仁德,仁术,不负我郑氏家风。” 得到父亲的首肯,郑永康也甚为开怀,站起身来,他不由动情地道:“您是一位开明的父亲,能有您这样的父亲,是孩儿平生之幸,孩儿愿一生谨记父亲之言,认真做人,做事。” 郑逢奕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安祥地闭上了眼。 “父子俩聊什么呢?”待郑永康离去,枣花从厨房里走出来,一面擦着手,一面道。 “都是些古板的话,你不爱听。” “这倒奇怪,你说的话,我什么时候不爱听了?” “爱听啊。”郑逢奕微微一笑,把她叫到近前,“爱听我就再说给你听听。” “你说吧,我听着。”枣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含笑看着他。 “你啊。”郑逢奕伸手在她额心点了一指,“还是和当年一样,那么纯朴,我说什么,便会听什么。” “当然了。”枣花儇进他的怀中,“你是我的夫君,我不听你的,听谁的?” “那,如果我说的是错的,做的,也是错事呢?” 枣花眼里闪过几丝狐疑:“夫君什么时候做错过事?”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完美?” “当然。”枣花答得干脆利落。 “哈哈哈哈。”郑逢奕不由大笑起来,一把将枣花拥进怀里,用力吻着她的脸颊,“你这傻丫头,果然是个宝贝,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夫复何求啊。” 第186章 另一个梦 1**另一个梦 “父亲。” 郑永康走进院子,看着坐在树下的郑逢奕。 郑逢奕淡地“嗯”了一声。 “孩儿带百泰,向父亲告辞。” “也该回去了。”郑逢奕点头,“到了徐家,替我们向亲家母问好,记住,一定要好好孝顺你的岳母,疼爱自己的妻子,明白吗?” “是,父亲。” “永康叔叔,”田和从厢房里飞奔而出,跑到他跟前,仰头看着他,“永康叔叔这就要走了吗?” “是。”郑永康点头,摸摸田和的小脑袋瓜子,“永康叔叔这就走了,你以后好生陪着爷爷奶奶,知道吗?” “嗯。”田和非常乖巧地点头,眨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眸,“我记住了。” 郑永康又深深地看了他几眼,这才抱起泰儿,走出院子。 “康儿。”郑逢奕忍不住喊了一声。 郑永康站住脚步,转过头来,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郑逢奕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那样深深地看着他。 父子俩久久地对于视着,眸中涌动着千言万语,有太多的话,难以说出口,有太多的人生风霜,在刹那间凝固。 “你走吧。”郑逢奕终于收回视线。 郑永康抱着郑百泰,站在门口迟疑了很久,方才转身走出去。 院子里安静下来,就连小田和,都看出郑逢奕的心情非常不好,再没有前来打扰他,而是一个人默默地走开了。 “夫君。”枣花端着一只漆盘,走到院子里,轻轻搁在石头桌子上。 郑逢奕看她一眼,忽然想笑。 院子里安静下来,辰光忽然在这一刻停住,头顶上树叶儿唰唰地响。 “感觉,好像过过去了几千年那么久……” 枣花没有言语。 “你说,人这一生,是不是就像一场梦?” 枣花还是不说话,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很不喜欢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陪着他。 “我突然有点困。” “那你好好躺着吧。” 枣花站起身来,朝厢房走去,郑逢奕就那样靠在枕上,没一会儿,就发出均匀的呼吸,枣花进了厢房,取出一条被褥,再回到院子里,轻轻给 郑逢奕盖在身上,就在她准备起身离开的瞬间,郑逢奕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留在这儿,陪我。” 枣花一愣,在她记忆中,郑逢奕很少有这种时候,她没有拒绝,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安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额头上已经长满皱纹的男子。 幼年,青年,中年,历历在目,却忽然间变得好遥远。 “枣花。”男子的声音有些飘缈。 “嗯。” “倘若,再也看不到咱们的孩子,你会,难受吗?” “不会。”枣花摇头,坦然一笑,“我知道,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会活得很好,康儿已经长大了,就像……” 枣花的笑忽然有些诡谲:“很多事,只有咱们两个才知道,说给旁人听,他们都不会相信的。” “是啊。”郑逢奕点头,“这世上确实有太多难以想象,难以揣测之事,那么,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枣花仔细地想了想,自己这一生,可算是完满,她于是摇头,“没有了。” “真没有了?” “真没有了。” “这可真是难得,很少有人再无心愿。” “可我已经没有了。” 枣花说得那么坦然,仿佛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可以一如从前,就像是老天有意要考验他们,空中忽然刮起了大风,乌云滚滚。 “这风——”郑逢奕仰头看了一眼,面色甫变,然后伸手去抓枣花的手,“快过来!” 枣花愣了一瞬间,扑进他怀里,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看着身下的男人,枣花忽然觉得啼笑皆非——如今自己已然“风烛残年”,居然还会玩这种年轻人的游戏。 “别笑。”虽然明知道事情很棘手,情况会很糟糕,可不知道为什么,郑逢奕看着近在眼前的妻子,只感到十分地好笑,“闭上眼睛。” 枣花听话地合上双眼,只感觉周身一会儿火热,一会儿冰凉,异常难受,唯一让她十分安心的是,那只大手一直紧紧地握着她。 “好了。” 当枣花睁开眼的刹那,整个人都愣住了——她这一生也算是见过许多诡异的景象,但再也没有 比眼前这景象更诡异。 面前站着的这个,穿蟒袍围玉带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吗?可为什么他的面容,看起来是那样地年轻? 枣花低头又看看自己,却见自己也是穿了一身华丽的锦袍,胸前还戴着一串晶莹的珠子。 “恭喜两位,寿终正寝。” “什么?”枣花忍不住叫起来,“什么寿终正寝?” “地王妃,刚刚在阳界时不是说,已然再无心愿吗?” “已然再无心愿,也并不等于,并不等于要我,”枣花有些激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倒是旁边的郑逢奕,轻轻拍拍她的手背,踏前一步,对那头戴翘帽,手捧法旨的令官道:“请勿见怪,拙荆实在太意外,所以才口出妄语。” “无妨。”令官一摆手,“本官在此恭候两位已有一百一十八年,总算是功德圆满,可以上天向神帝缴旨了。” 令官说完,袍袖一挥,便消失不见。 枣花瞪大双眼傻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拉着郑逢奕的手用力摇晃:“夫君,我不是花眼了吧?还是在做梦?” 郑逢奕斜瞥她一眼:“丫头,你跟着我几十年,做的梦还算少吗?情当这又是一场梦好了,赶快适应你的新角色吧。” “新角色?”枣花很配合地低下头,仔细看看自己,“这次我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地王妃。” “地王妃?地王妃是做什么的?” “呶,”郑逢奕呶呶嘴,“看到前面那本厚厚的书册了吗?过去好好瞧瞧,你该说什么,做什么,里面都有非常清楚的记载。” 枣花放开他的手,一步步近前,果然看见那方高高的汉白玉台上,放着一本纯金的书册,她抬起手来,刚想去翻,金册上却发出一阵金光,将她整个人给弹开。 枣花噌噌噌跳开好几步,看看自己的手指,再去看那本金册。 “这样是不行的。”男人醇厚的嗓音从旁边传来,“你必须,忘记前世所有的一切,只保有最初明净的明志,才能打开金册。” “忘记前世所有的一切?”枣花转头看着自己的夫君,有些似懂非懂。 “对 ,”郑逢奕眉宇间,浮动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我不再是你的夫君,我们之间,除神职外,没有任何关系。” “你说什么?”枣花吃了一惊,猛地折回郑逢奕身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没有听错吧?” 郑逢奕衣袍一甩,将她荡开:“你没有听错,如今天命已改,你我不再是世间凡俗的夫妻,而是各领其职。” “我不懂!”枣花第一次发了脾气,“哪有这样的事?我们在人世间原本好好地,为什么说……” 她形容不出心中的感受。 “你还是有执念,或者说,你仍然贪恋红尘中的一切?” 枣花沉默。 她不知道什么是贪恋,什么是执念,她只是不舍,她只是想着前世那个温文的男子,他何时变得如此陌生,如此不近人情? “我想回去。”枣花冲到郑逢奕身边,一把拉住他的手,“逢奕,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们回去,还是在那座小院子里,安静地坐在树下,看着头顶的天空,好不好?” “傻丫头,回不去了。”郑逢奕目光泌凉,“所有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怎么会呢?”枣花眼里流露出几许茫然,头一次觉得茫然,是那样地痛苦和茫然。 如果没有了感情,如果郑逢奕离开,那她自己—— 枣花站在原地愣愣出神,待她再次清醒时,面前已经没有了郑逢奕的影子,只有一座空荡荡的大殿。 枣花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感觉曾经在阳界经历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虚幻,她正在怔忡间,一阵悲切的哭声忽然从帐外传来,枣花一怔,随即抬头,却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轻飘飘走了进来。 “请王妃做主。”女子在案前跪下,形容悲戚。 枣花转头往前后左右看看——王妃,她喊的是谁? 正在她犹豫不决之时,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幕幕幻象,出生在贫穷农家的小女孩子,被卖到地主家做童养媳,然后被地主糟蹋,有了身影,被地主波赶出大宅门,贫病无依冻死在风雪之中…… 整件事确实很悲惨。 “你要我,为你做主?” “是。”女 子仰起头来,满眸泫然地看着她。 “那,你希望我怎么替你做主呢?” 女子眼里闪过几许恨意:“让他们死,让那些曾经羞辱过我的人,统统都死去。” 枣花却微微地笑了:“即使你不说,他们到最后,也会死啊。” “那,就让他们下一辈子做猪做狗,再不能为人。” “做猪做狗,就一定比做人悲惨吗?”枣花又问。 女子的表情凝固了,然后低下头去,看着地面:“难道说,我白死了?” “你相信命吗?”枣花蹲下身子,轻轻地问。 “命?” “对,你可相信,自己在这世上所遭遇的一切,在冥冥之中,都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操作?” “我不懂。”女子摇头,“我从小温婉娴淑,逆来顺受,不管身边的人如何对我,我都不哼不哈,任他们施为,可是为什么,老天却要这样对我?这样不肯放过我?” “真的,没有任何人对你好吗?那个世界,真地像你说的那样吗?” 女子愣住。 “逆来顺受,并不是什么很好的品性,任由他人施为而无动于衷,也不能说明你性格纯良,不过,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再计较也计较不出什么来,我现在只问你,倘若许你重生,你可愿再世为人?” “再世为人?”前生所经历过的一切,在女子脑海里闪过,那都是痛苦的,肮脏的,污浊的记忆。 “我不明白。” “什么?”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世间会是那样。” “那你觉得,人世间该是怎样?” “我……”女子无话可答。 “倘若你觉得上苍亏待了你,你可以去鸣冤台,将自己所受的冤枉一一记录下来,本宫……” 当这些话说出口的瞬间,连枣花自己都是一怔——什么时候,她居然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拥有了判决他人生死的能力? 枣花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来,定定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已然和从前不一样了,指间流溢着隐隐的金色光泽,=枣花奇怪极了,探出手去一抓,再收回来时,掌中已经多了一片金叶子! 第187章 异世奇遇 这是怎么回事?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而那个跪在地上的女子,也呆呆地看着她。 “本宫刚才说过的话,你可都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那就下去吧。” 待女子离去,枣花的脑子才变得澄明——她感觉自己身上,确实有了极大的变化。 难道,这都是接受神职给自己带来的? 这种感觉,可与从前完全不同,眨眼之间断人生死,是一种如何奇怪的力量呢? “洛姬求见地王妃。”一阵环佩声响,从殿门外传来,枣花一怔,旋即抬起头来,却见一容光绝世的女子,正缓步而来。 枣花遂站直身体,静待女子走到近前。 “拜见地王妃。” “免礼。” “洛姬即将临世,特来请地王妃关照。” “关照?”枣花不明所以,只是拿眼看着洛姬,洛姬掩唇笑了笑,退到一旁,后面遂有一美姬走上前来,手中托着个金漆盘子,恭恭敬敬地呈到枣花跟前,枣花定睛看时,却见那盘子里放着一枚色泽如火的果子,不由奇道:“这是?” “此乃丹灵果,在九冥烈火中长成,食一枚可增元寿万年,特地进献与地王妃,还请王妃笑纳。” 这,这算是行贿?枣花脑海里隐隐闪过一个念头,更不知自己该如何处置,收下吧,怕不妥,不收吧,这女子巧笑倩兮,怎么也不像会害人。 “果子,我留下了,至于关照,我研究研究。” “谢地王妃。”洛姬让侍婢放下金漆盘子,才转身娉娉婷婷地离去。 待她走远,枣花才回到桌案后,坐在椅中,对着那丹录果仔细研究——直到现在,她仍然没有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明,自己好好地跟逢奕坐在枣树下,为什么会突然来到这个奇怪的世界? 烦死了烦死了,枣花有些不耐烦地甩甩衣袖——自己还是出去瞅瞅,这到底是个什么奇怪的所在。 拿定主意,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殿门边, 伸手去推那殿门,殿门却严丝合缝,根本推不动,枣花试了好几下,始终没用,奇怪了,刚刚那些人是从哪里来的? 枣花不得已,只得退回桌案后,继续盯着那丹灵果发呆。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满,与尔同销万古愁!”枣花正愣怔间,一道宏亮的声音忽然传来,接着,一个大袖飘飘的男子走走进,乍然看清坐在桌案后的是个女子,不由“咦”了一声。 枣花站起,上下打量他,却见这男子面容俊秀,下颌上飘着几绺胡须,慨然洒脱,颇似当年身为太平宰相的孙睿鸣。 “你这小女子,好大的胆,竟敢窃居地王妃之位,就不怕黄泉业火,将你烧得尸骨无存?” “黄泉业火?”又是个新词。 “罢了。”那男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看你也不是正主,且在这里睡着,略等一等。” 男子说完倒头便睡,竟浑然不把枣花放在眼里,枣花也不去理会,任他自眠。 “地王妃。”半空中忽然响起一道严厉的声线。 枣花抬头,却见一尊威赫的神像显形于半空之中,竟双眸凛凛地看着她。 枣花愣住。 “为何人世间最近如此混乱,妖孽横生?地王妃竟然坐视不理吗?” “人世间妖孽横生?”枣花茫然地睁大眼,“这跟我有关系吗?” “当然有,只因地王妃疏懒懈怠,才致使人间鬼怪丛生,民怨沸腾,地王妃,再如此这样下去,本君必重罚于你。” “君上?”枣花从桌案后站起,下了丹墀,跪倒于地,“请君上教我。” 神君奇怪地“咦”了一声:“难道地王没有让你看金册吗?” “您说这个?”枣花抬手指指放在汉白玉石台上的金册。 “当然。”神君点头。 “枣花拙笨,到现在,也不知如何打开金册。” 神君闻听此言,不免上下多打量了她几眼,确定她并未说谎,这才捋须道:“看来,你在人世间的历练尚未尽,不该到此处来, 既如此,还是回你的红尘去吧!” 神君大手一挥,枣花只觉一股沉如泰山般的压力正中天灵盖,她整个人立即晕了过去。 臭,好臭,这是什么地方? 茫然睁开眼,枣花朝四处看了看,惊讶地发现自己躺在一堆烂瓦砾中,旁边放着一只破罐子,还有一根木棍。 她拿起破瓦罐仔细瞅了瞅,再细细一想,脑海里却全然没有关于前尘往事任何的记忆。 好奇怪啊。 董小南,21世纪,古代,孙家大院,孙睿鸣,金玉娥,孙睿龙,陈青霄,郑逢奕,郑永康……难道那些事,从来都是不存在的吗? “死丫头,钱呢?”几个彪悍的,满脸横肉的大汉,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钱?什么钱?”枣花满脸茫然,其中一个男人伸出手来,挑起她的下颌,仔细看了她几眼,“丫头,你不会真的把什么都给忘光了吧?” 枣花大睁着双眼,莫明其妙地看着他们。 “少跟她废话,让她给钱,不给就废了她!” “我,”枣花伸出手,左掏掏右掏掏,“我没钱。” “没钱是吧。”一只脚重重踩在她的小腿上,用力一压,腿骨咔嚓一声断了,枣花立即杀猪般叫起来。 “有没有钱?”男人再次压低声音问道。 “没有……” 男人正想再施暴力,一道人影忽然从后方冲来,一把将他推开:“不许欺负我姐姐!” 姐姐? 几个男人同时转头,看着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男孩子。 “臭小子,没钱还敢耍赖!看我不揍死你!” “我给你们钱!”男孩子一句话,让男人的手生生凝在半空。 “你给我们钱?”男人上上下下狐疑地看着他,“你这个小杂毛,哪来的钱?” “我去偷,去抢,去骗,总之,不管用什么样的法子,把钱还给你们就成,可以了吧?” “多长时间?”男子狞笑,“要是时间长了,爷们可不愿意等。” “十天。” “好,有担当,就再给你们十天。” 男人们说完,转头走了出去,只剩下小男孩子和枣花。 “姐姐,”男孩子凑到她身边,满眼心痛地看着她,“姐姐你没事吧?” 枣花摇头,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张全然陌生的面容:“你是——” “我是涛儿啊姐姐,”男孩子摸摸她的头,“姐姐,你不会连涛儿也给忘记了吧?” “涛儿?”枣花原本想照实说,末了还是闭上嘴,“刚刚那帮人,怎么回事?” “他们是一帮地皮流氓。” “我们怎么会欠他们钱呢?” “前些日子,我生病了,没钱请大夫,姐姐去赌场向人借了高利贷,后来,利息越滚越多,姐姐无力偿还,只能把家里唯一的一破院子和两块都给了他们,可还是差十两银子,他们就追到这里来了。” 原来是这样,枣花暗忖,也不知自己附在一个怎生倒霉的主儿身上,没来由先捱一顿打,又欠上一笔债,不过,看着面前这孩子,她却忽然笑了,伸手摸摸他的脸颊:“涛儿,你也别去偷,别去抢,这十两银子,姐姐有法子还的。” “姐姐?”小男孩儿惊愕地睁大眼,他明显感觉到,姐姐和从前不一样,很不一样。 “放心吧,”枣花拿起他的手,紧紧握住,“从今天开始,咱们姐弟两个相依为命,不管发生什么事,姐姐都会照顾你,保护你,好好地疼你,爱你,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姐姐!”涛儿惊喜地大叫一声,伸手将她抱住,不禁呜呜地哭起来。枣花眼里却闪过一丝幽光。 仔细想来,不管是前前世,前世,还是在任何一个地方,她都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 “现在,”她用力地咬咬唇瓣,“你扶我起来。” 涛儿扶着她,小心翼翼地站起。 “到外面去。” 涛儿的手却不禁抖了一下。 枣花转头看他:“怎么了?” “姐……”涛儿心中大约是有太多不好的记忆,但又不好告诉枣花。 “没关系。”枣花轻轻地 握了握他的手,“涛儿,你记清楚,从前的姐姐已经不在了,现在,我是你的姐姐,扶我到外面去。” 涛儿点点头,用力一咬牙,扶着枣花,将她搀出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当阳光洒下来的瞬间,枣花不由眯了眯眼,然后缓缓睁开。 她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 一堆破瓦砾。 看样子,是一座荒废了很久的院子,多半都已经倒塌。 “咱们就一直在这儿?” “嗯。”涛儿点头,眼里闪过几许愧疚。 枣花的表现却异常镇定,她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很轻:“没关系,这样也好,不必担心谁来偷盗咱们。” 涛儿不禁扑嗤笑了一声。 “找个干净点的地方,让我坐下。” 涛儿便把枣花扶到一块草地上,枣花盘膝而坐,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头脑瞬间变得清明起来。 “涛儿,你坐下。” 涛儿听话地坐下了。 “涛儿,你想变成有钱人吗?” “姐姐?”涛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想腰缠万贯,使奴唤婢,想登堂拜相,万人之上吗?” 涛儿沉默,然后摇头。 枣花看看这样的他,忽然笑了——傻孩子,你不是不想,大约,是从来没有见过吧。 没有见过高堂之上,雕栏玉砌,没有见过香马宝马,山珍海味,所以你现在童稚未启,不晓得人世间的风光富贵,是何等的模样。 没有贪欲,是件好事啊。 或许,等他年纪稍长,都会变的。 “好吧,现在咱们从最简单的开始,一日三餐,涛儿会做什么?” “我?”涛儿两只眼珠乱转,自己会做什么呢?掏鸟窝?找野菜,这些都是不上台面的。 “算了,”枣花瞧他那模样,也知道他天分如此,暂时勉强不来,“明天,咱们收拾收拾,去市集吧。” 听说去市集,涛儿脸上不见半分喜悦,反而一脸缄默,枣花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直到现在,她终于有所察觉,涛儿似乎一直竭力对自己隐瞒什么事。 第188章 老实人 “姐。”涛儿加重语气,“你真地,要去市集。” “当然,不去市集,如何做事?” “很多事,”涛儿抿抿唇,“涛儿可以代劳。” “不必了。”枣花摆手,“姐还应付得来。” 涛儿抿抿唇,只好什么都不说了。 当涛儿扶着她,走上街头,面对行人形形**的目光时,枣花才发现,情况似乎跟自己预想的不太一样。 奇怪,他们怎么会用那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枣花走到一个小摊前,刚要伸手拿起面铜镜,便被涛儿挡住:“姐姐。” 枣花倔强地扫了他一眼,仍然拿起铜镜。 那——枣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上面长满乌斑,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姐——” “没事。”枣花闭闭眼,慢慢地放下镜子,“这样也好。” 涛儿惊异地瞪大双眼,他没有听错吧,姐姐竟说,这样也好?世间女子最重视的,不都是自己的美貌吗?为什么姐姐会如此淡然?难道她就丝毫不在意? “姐?” “我们走。” 扶着涛儿的肩膀,枣花继续往前走,此时她的注意力已然从自己丑陋的容貌上移开,眼前最重要的,是找一份活命的工作。 自己可以做什么呢?算帐?浆洗衣服?做早点?很多她都会,不过不太实际。 忽然,枣花的目光停住了,前方,是一个木炭铺。 烧炭?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首先,精炭的价格历来比较贵,最重要的是,烧炭无须成本,只要去野山上伐木就可以了,枣花在脑海里飞快地盘算着,目前他们只剩九天时间,去山上伐木,筑窑……如果能找到废弃的旧窑,就能很快地解决问题,她心头顿时豁亮起来,一把握住涛儿的手:“我们走。” 九天后,那帮凶神恶煞的人一脚踹开废院的门:“钱呢?” 枣花的表情是那样平静:“涛儿,把钱给他们。” “是,姐。” 涛儿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个口袋,递给领头的人,领头的人接过,拿在手里掂了掂,脸上流露出几许喜色:“算你们识相。” 就在他们转头准备离去之时,枣花淡淡开口:“站住。 ” 对方微愣,转头有些莫明其妙地看着她。 “从此以后,咱们家的事,跟你们再无任何瓜葛,也不许你找我们兄妹麻烦,若不然,一纸诉状告到官府,有你们好受。” 对方再次愣住,对这个女孩子的处事之法略发觉得奇怪,半晌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涛儿。”枣花这才拿起涛儿的手,轻轻握住,抚摸着他掌心的水泡,“还痛吗?” “不。”涛儿摇头,“不痛,一点都不痛。” “涛儿是个好孩子。”枣花握着他的手,站起身来,“现在,咱们的债已然偿清,烧炭赚的钱虽多,但毕竟不是常计。” “姐姐?” “姐姐想——”枣花来回踱着步,现下第一件事,就是找个落脚之处,可是看这地方的人,罢了,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这个地方只怕是容他们姐弟不下,反正他们在这里也无根基,不若远走他乡。 “涛儿,愿意跟姐一起离开这儿吗?” “当然。”涛儿重重点头,“姐姐去哪儿,涛儿便去哪里。” “好,我们马上走。” 枣花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呆,于是带上涛儿,连夜离开了这座叫五平的小城。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最后选定一座叫卫都的大城市。 没有家,且身无分文,姐弟俩一切都得靠自己,只休息了一日,枣花便带着涛儿,找到新开业的客栈,给他们洗碗打杂,枣花叮嘱涛儿,一定要认真努力地工作,先不求多少银两,有个温饱便好,涛儿自然是点头答应,这些日子以来,看着姐姐所言所行,对这位姐姐,他心中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感激和敬佩,决心跟着姐姐,好好地过日子。 就这样,枣花赢得了她在异世的第一份工作,每天她都非常勤恳地上工,下工,对待客人尽心尽力,别的伙计时常偷懒,而枣花总是做到最后一个收工,老板看在眼里,第二个月上便给枣花涨了工钱,还在后院给他们姐弟俩腾了个屋子,让他们有个落脚处,枣花对老板感念异常。 屋里。 油灯如豆,枣花拿着支笔,细细地记着帐目,自己和弟弟每日挣了多少,存了多少,将来如何规划 。 “姐。”涛儿在旁边看见,道,“你这帐记得,可比掌柜还清楚。” 枣花淡然一笑,前世她好歹掌理好几家店铺商号,记这点帐不在话下。 “涛儿,姐姐想开一家……”枣花说完,又突兀地打住话头,毕竟还在人家这里打工,说什么独立的话,只怕不好。 但涛儿何等聪明,一下子便明白了她的心思:“不管姐姐要做什么,涛儿都会跟着姐姐。” “涛儿有没有想过,将来娶一个漂亮的媳妇儿?” “漂亮媳妇儿?”涛儿盯着她的脸,仔细看了半晌,摇头,“涛儿不要什么漂亮媳妇儿,涛儿要娶,便娶姐姐这样的。” “傻弟弟。”枣花抬手在他额上戳了一指,“尽说傻话。” “才不是。”涛儿嘟起嘴,“人家是真的,真的好想跟姐姐在一起——” 其实,他心中隐藏的秘密远不止一个,我的好姐姐,涛儿的心思现在也难同你讲,将来有一天,你肯定会明白的。 枣花倒没有多想,认认真真地看着帐本继续盘算,现在她和涛儿每天可以挣十个钱,花锁四个钱,留下六个钱,一个月下来有一百八十个钱,一年下来,嗯,居然也是二两银子呢! 她和涛儿现在才十来岁,存上五六年,倘若掌柜涨了工资,就可以有三两银子,只要存够二十两,就可以租下一个小店,卖什么呢?阳春面!简单,实惠,又好吃,想着自己开店的模样,枣花不由得欣慰地笑了。 自此,枣花和涛儿每天更加勤退地做工,掌柜果然给他们姐弟俩又涨了工资,姐弟俩原本想着,可以在店里长长久久地做下去,哪晓得伙计们看他姐弟太得掌柜喜欢,暗地里生了妒心,每逢临事,总是找姐弟俩的岔子,不是在他们洗好的菜里放青虫,便是往做好的菜里多搁盐,开始枣花没察觉,后来次数多了,她也就慢慢地体悟出来了。 涛儿几次也瞧见了,极想冲出去找人打架,都被枣花给拦住,有一次他实在生气,回到屋里忍不住抱怨道:“姐,他们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你怎么不言语?” “言语?言语有用吗?” “至少,可以 让他们收敛些。” “涛儿啊,”枣花把他拉到自己跟前,语重心长,“傻孩子,咱们现在是人在屋檐下,很多亏,不得不吃。” “可老这样,也不是办法。” “姐姐知道,但你总不能让老板为了咱们俩,把其他的伙计都给辞退吧。” “姐……” “你啊,”枣花抬手刮刮他的鼻子,“别想太多,昨日我去菜市买菜时,看见百味斋正在招伙计,我就凑进去——” 枣花正要备说详细,忽然听见外面有动静,于是便住了嘴,提高嗓音道:“明天的菜单子可都记下了?” “记下了。”涛儿也提高嗓音道,“新鲜的大黄鱼十斤,猪牛羊鱼肉各二十斤。” “好,既然如此,就洗洗睡吧。” 姐弟们俩洗漱睡觉,等躺在床上,枣花才咬着涛儿的耳朵道:“我已经向管事打听过了,他们很乐意咱们过去。” “真的?”涛儿双眼大亮,乐得几乎蹦了起来——这真是太好了,“百味斋的工钱很多,咱们过去,不上一年就可以存上五两银子了。” “嘘。”枣花赶紧摁住他的唇,“小声些,别让其他人听见了。” 第二天涛儿照常上工,把什么都做得仔仔细细,结果烧火工在菜碗上抹了香油,让涛儿上菜时打碎一碗刚出笼的红烧鱼,没一会儿,外头的客人吵嚷起来,老板皱着眉头走进厨房,看见涛儿正蹲在地上收拾,浓黑眉头不由微微挑起:“这怎么弄的?” “老板,是我不小心滑溜了手。” 老板看看他,倒没有刻薄,反道:“烫了手没有?” 听得这话,涛儿不由一愣,他原本以为老板会痛骂自己一番,然后克扣自己的功钱,孰料他的反应竟如此平静,涛儿收拾好了碎瓷碗,又把那条鱼装到旁边一只铁盆里,这才站起身来看着老板道:“要不,您从我工钱里扣吧。” “扣是要扣,”老板上下打量他,心里其实已然有数,这些天来伙计们在底下搞的花招,他也不是不明白,只是要看这对年幼的姐弟如何应对,但他们的反应确实出乎他意料,“现在立马请师傅做条鱼,赶紧给客人送去,另外,今天 晚上,你来帐房一趟。” “是,老板。” 待到晚间,酒馆关了门,涛儿上楼,站在帐房门外,抬手轻轻地扣了扣门。 “进来。” 涛儿推门而入,站在桌前,先毕恭毕敬地朝掌柜行了个礼,掌柜合拢帐册搁在一旁,然后抬头定定地看着他:“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是涛儿办事不力,请老板责罚。” “你倒没有办事不力,”老板摆摆手,“这样吧,从明日起,你和你姐姐负责采买,不必在厨房里了。” “负责采买?”涛儿不由吃了一惊,自来酒馆采买之事,都是由老板的亲信来做,一则因为采买之人掌管着大桩金银,很容易从中捞油水,中饱私囊,二则因为采办是独立于厨房而存在的,倘若揽了这桩善事,自此以后便不必看厨房那帮人的脸色行事。 “怎么?” “谢谢老板,谢谢老板。”涛儿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是朝着老板深深地行了个礼,“涛儿一定尽心竭力,把这事办得漂漂亮亮。” “嗯。”老板点头,“你是个实诚孩子,你姐姐呢,能写会算,也非常地明白事理,我希望你们姐弟们揽了这事,可以让我省些心。” “是。” 涛儿点头,待出了帐房,才满脸喜之不尽地下楼而去。 “姐姐!”他一路兴高采烈,回到小屋里,本想将这桩天大的喜讯告诉姐姐,却意外看见他的姐姐偎在床边,正看着一本书册久久出神。 姐姐何时会看书了? 涛儿深感奇怪,却没有贸然近前,只站在原地,瞅着枣花放下书册,方才慢慢地靠过去。 “姐。” “你回来了?” “是。” “有什么喜事吗?” “是这样,”涛儿便倍细将老板告诉自己的话给一一重复说出来。 “是这样啊。”枣花点头,下地,来回踱着步子,“倒也好,省得和他们斗气,闹心,咱们也原该独立出去。” “那,百味斋?” “既然老板待我们有义,我们自然该还报。”枣花非常判定地道,“从明天起,咱们先去同采办的人交涉,料理清楚帐目,不可有任何疏忽,然后再揽过这些事。” “是,姐姐。” 第189章 成算 1**成算 第二日,枣花便同着涛儿,和原先负责采买的人把从前帐目结算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那负责采买之人原本是老板的亲信,打量枣花姐弟俩年纪小,本来心存轻慢,谁知枣花一接过帐本,便一桩桩一件件说得清清楚楚,倒教那采买之人吃惊不小,遂也变得郑重了许多,向枣花交代清楚一切,枣花又领着涛儿去库房查点货物,姐弟俩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总算是把所有的一切都料理妥当了,又拿着帐本去向掌柜交差,掌柜仔细看过,在下面核实签字,枣花这才放下一颗心来,拿着帐本回到屋里。 自姐弟俩揽过采买之事后,酒楼里的人都发现,他们购买的菜蔬成色比原来强了多倍,且价格还便宜,厨师们不禁暗暗稀奇,犹其是枣花那个小丫头,年纪虽小,心眼子却活络,做起事来有板有眼,甚为恪矩守章。 掌柜得了他们姐弟俩,也如虎添翼,酒楼的生意越发兴隆,掌柜便思谋着在城中开第二家分店,他选好店址,又亲自领着工人们装修,在新店开张之前,特地叫来枣花,问她是否愿意去管理新店。 这正是枣花求之不得的,但在掌柜面前,她自知不该造次,于是表情谦恭地道:“枣花还是留在旧店里,多多锻炼吧。” 对于她的回答,掌柜甚是满意,微微点头:“也好,先就这样,等新店有了一定规模,你再过去。” 枣花答应着出来,回到房中,又和涛儿一起核实帐目,将一样一样料理妥当。 “涛儿。” 晚间,躲在床上,枣花轻轻地喊了一声。 “嗯。” “将来若是长大了,你做何打算?” “我?” “嗯。” “涛儿还没有想好。” “是吗?”枣花略觉失望,不由又想起郑逢奕来,跟在他身边,她有一种离奇的安全感,他每走一步,都是那样地有成算,胸有成竹,无论做什么事,都十分地妥贴,让人找不出错儿来,可是来到这异,却每桩每件,都要自己拿主意,做决策。 “姐。”涛儿伸手敲敲床栏,“你是不是,不喜欢涛儿了?” “怎么会?”枣花翻了个身,压得床板“咯吱”地响,“姐姐无论何时,都会喜欢涛儿的。” “可是涛儿觉得……” 涛儿也不知该怎么说,只是最近,他看着姐姐忙进忙出,感觉很累,非常地累。 涛儿心内一动,呼吸忽然变得急切起来,不过脑海里的念头只是刹那闪过,毕竟,他们现在的年纪都太小了。 枣花倒不清楚涛儿在想什么,她脑海里盘算的,却是另一件事——看样子再过不久,老 板就会让他们去管理新的酒楼,这件事早在意料之中,倒也没什么,只是枣花却想着,如何开一个自己的店,或者,到一定时候,她该向掌柜请辞,然后带涛儿离开。 但是当下,枣花依然非常认真地做着手上的事,尽量不给掌柜添任何的麻烦,不上两月,掌柜果然让他们姐弟俩去了新的酒楼,枣花重操旧业,一切做得十分顺当,很快赢得顾客,伙计的一致好评,新酒楼每天客似云来,而掌柜自然是乐得咧歪了嘴。 因为收入多,故此伙计和枣花姐弟的分红也多,为了让枣花更加卖力地做事,掌柜甚至私下里给了枣花一个大红包。 枣花回到屋里,打开来细看,见里面竟然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大感意外的同时,却也犯起了踌躇,倘若掌柜对他们姐弟不好,招之则来,呼之则去,她甩甩手就走,绝无半点留恋,可是掌柜对他们姐弟却可谓是仁至义尽。 “姐姐。”涛儿穿着一身新衣裳从外面走进,见枣花托着腮儿坐在桌前,便凑近了道,“在想什么呢?” “你看这个。”枣花把那张五十两的银票推到他面前,她也想借此,试探试探涛儿的反应。 “这是——”看清楚银票的面额,涛儿双眼微微一亮,“掌柜给的。” “嗯。”枣花点头。 涛儿不说话,只是拿眼上下打量她。 “怎么了?” “姐姐也该添几身像样的衣服,还有,买些胭脂水粉,好好妆扮下自己吧。” 听罢他的话,枣花颇觉意外,不由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忽然笑起来:“姐姐很丑吗?” “姐姐不丑,”涛儿细瞅她一眼,脸颊忽然红了,“姐姐很漂亮,正因为姐姐很漂亮,才应该更加用心地妆扮自己啊。” “傻涛儿。”枣花不由伸手,在他的鼻梁上刮了一下,“就知道捡好听的说。” “才不是呢。”涛儿赶紧道,“涛儿真地是想,是想替姐姐分忧。” 枣花终于笑了:“涛儿有这番心意,姐姐很开心,姐姐愿意听涛儿的话,那这笔钱?” “姐姐收着,准备开铺子用吧。” “好。”枣花点头,收起银票,她也正思忖着,应该去钱庄给自己开个户头,把银子都存起来,将来不拘做什么使。 “涛儿。”晚间吃饭时,枣花拿起涛儿的手,“我已经仔细想过了,先在酒楼里好好地做,再干一年,你说,好不好?” “都听姐姐的。” 接下来的日子,姐弟俩越发地勤勉,跑进跑出,张罗生意,当然自己也学到了很多本事,眼见着年关将近,酒楼掌柜一盘算,盈利多多,心里一高兴, 又多给枣花分了红。 回到家里,枣花坐在桌前仔细盘算银子,短短两年下来,已经存了二百两,倘若开个铺子,已然绰绰有余。 好啊,有银子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烛光照耀里,枣花笑得好甜蜜好甜蜜。 “姐。”涛儿凑过来,不禁在她脸上掐了一把,“瞧你,这小脸笑得跟朵花似的。” 枣花朝他龇牙:“怎么跟姐姐说话呢,这是?” “人家说得是实话嘛。”就着烛火看美人如花,涛儿心内不动,侧身在枣花身边坐下,揽过她的肩,嗅着她发间清香,觉得醉人极了。 “姐。”涛儿伸出手,迟疑了一下,才搂紧枣花的腰,侧脸贴着她的肩颈窝,“你说,咱们俩长长远远在一起,好不好?” “长长远远?”枣花听了这话微一怔愣,掰过他的脸细瞧,“我们已经是长长远远了啊。” “不。”涛儿抬手,细细将她腮边的乱发理到耳后,“涛儿的意思是,涛儿的意思是——” 看着身边这个少年,枣花心中忽然一阵恍惚,进而赶紧摇头——她一定是疯了,涛儿才十二岁,怎么会想这些事呢? 她赶紧站起身来,抖抖衣服;“夜已经深了,你快去睡吧。” “姐。”涛儿却一把扯住她的衣袖,眸露委屈,“涛儿想跟姐姐,想跟姐姐……” “你说什么?”枣花转头,却见涛儿双颊似火,润眸晶莹。 “我是你姐姐!”枣花的声音不由提高了八度,“你怎么能自己的姐姐……” “姐姐真地忘记了?”涛儿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蓦地喊起来,“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的!” “什么?”有一瞬间,枣花如遭雷击,身子不由晃了两下,难以置信地睁大眼——没有血缘关系? “跟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她不由一把抓住涛儿的衣襟,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姐姐。”涛儿握住她的手,努力咽了一口唾沫,“你真的忘记了吗?我是爹爹从河边捡回来的孩子,从小养在何家,可是我们,我们不是亲姐弟啊。” 枣花受这打击,可真是非同小可,退后几步跌坐在凳子上——他们不是亲姐弟,是她搞错了,还是上天有意捉弄?继而,枣花的眸色变得严厉起来:“如此说来,这些年,你,你根本在骗我?” “我没有骗姐姐。”涛儿定定地看着她,“只是从小相依为命,我们都习惯了,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习惯了……”枣花喃喃,可不是习惯了吗?就像乞丐习惯了乞丐窝,就像放羊家的小孩子习惯放羊,就像鱼儿习惯了在水里游。 呵呵,好一个习惯了 ,就连自己,都被这习惯给蒙了。 继而,她想起更多严重的事来:“既然如此,明天我就搬出去。” 涛儿顿时慌了,赶紧揪住她的衣袖——他主动揭破这层关系,实指望能与枣花更亲密,谁枣花听了非但不喜,看上去反而非常地懊恼。 “姐。”涛儿屈膝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拿起她的手紧紧握住,“是涛儿哪里不好吗?” “不是你不好,而是我们,我们年纪尚小,如何,如何说这等事?” 涛儿一颗心却慌得像猫挠似地。 “姐,我只是想跟姐在一起,涛儿没有别的意思,”涛儿慌乱地解释道,“涛儿想照顾姐,涛儿在这世上,只有姐一个亲人了。” “傻涛儿。”枣花捏捏他的脸颊,“以后我们仍然可以在一起啊,日子还和从前一样。” “不一样。”涛儿急得跺脚,眼里泪花闪闪,索性抱着枣花哭起来,“我要姐,我要姐,我要姐嘛。” 枣花抚摸着他的头顶,啼笑皆非,想不到他会有如此柔弱的一面。 “涛儿,”枣花只得柔声安慰他,“听姐姐说,让姐姐好好想想这事,成吗?” “姐姐要什么时候才肯答应涛儿呢?” 面对他那双充满渴盼的眼,枣花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劝他坚强一点?可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 “你起来吧。”枣花伸手把他扶起来,认真地看着他,“你现在年纪还小,或许今儿个说了什么,明儿个也就忘了,再则外面世界如此大,好女子也很多,倘若你一错眼,就看上哪家漂亮的姑娘了呢?” “姐这是不相信我?”涛儿咬咬唇瓣。 枣花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样吧涛儿,等……四年,四年后你十六岁,那个时候,咱们家的酒楼也开张了,你再想,是要跟姐在一起,还是。” “四年?”涛儿不满地嘟起嘴,“四年后涛儿还小,可是姐姐已经老了。” “你嫌姐姐老了啊。”枣花抿唇一笑。 涛儿赶紧摇头:“才不是呢,涛儿只是怕,这四年里,如果有人上门向姐姐提亲,那怎么?” “提亲?”枣花一怔,然后伸指在涛儿额头上一戳,“你怎么老是想这些不靠谱的事?” “我想的怎么不靠谱了?都是事实嘛。”涛儿也很不服气,“其实姐姐平时,就不怎么把涛儿放在眼里。” “你说什么啊。”枣花拿眼瞪他。 涛儿扁嘴。 “好了。”枣花拉拉他的衣襟,把他松开的纽子给系上,“听姐的话,快去睡觉。” “嗯。”涛儿闷闷地应了一声,方才转身走到自己的床边,脱掉衣服躺了上去。 这是一间不太宽敞,但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的下房,两张简陋的木床紧靠在一起,姐弟俩各睡了一张,在这之前,枣花一直以为涛儿和自己是亲姐弟,所以倒不觉得什么,可是今夜闹这么一出,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枣花强令自己冷静,但到底做不到,于是翻身下床,披了件衣服走出屋子,涛儿也跟着坐起来,却没有追出去,只在床上发呆。 姐…… 好想陪着姐,好想看到姐笑,姐的模样,是涛儿心里最惦念的。 他甚至开始懊恼,不该说出那些话,要是什么都没说,他还能和姐保持原来的关系。 涛儿自责,痛苦,无助。 院子里,枣花静静地坐在树下,仰望着星空。 清朗夜空里,星星还是那样明亮。 多好的夜啊。 枣花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也不知道逢奕现在怎么样了。 逢奕,提起那个人,枣花胸口便不由闷闷一阵痛。 不是说好了,要生生世世做夫妻的吗?这一生你可还会来找我?会吗? 隔着门缝,涛儿静静地看着那个女子,她身沐月华,皎洁得就像一滴荷叶上的露珠。 涛儿的心很暖,很柔,带着丝丝疼惜。 要是姐不快乐,他是不是该放弃? 可是姐,涛儿真地很想跟你在一起,涛儿想让你开心,让你开怀,让你微笑,让你把心里的痛苦高兴快乐烦恼都说出来。 姐。 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姐真地要离开涛儿吗?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那样的后果,涛儿就觉得痛不可抑。 直到月上中天,枣花才起身回到屋子里,一推门却见涛儿立在那里,正怔怔地看着她。 “涛儿?”枣花试探着喊了一声。 “姐,你是不是在责怪涛儿。” “没有。”枣花摇头,“姐不会怪涛儿的。” “那——” “姐,”枣花决定正视这件事,“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好好地想一想,涛儿,姐真地觉得,现在说这件事太早了,等过两年,咱们开了酒楼,赚足银子,姐带你到处走走,若真没有你满意的姑娘,我们再说这件事,好不好?” “好吧。”涛儿终于无可奈何地点头,赞同了枣花的话。 “去睡吧。” 本来枣花以为,涛儿一定会郁闷上一阵,谁知道接下来忙碌的日子,却把两人间这件事给岔开了。 涛儿自己有了活干,也卯得十足劲,枣花开始在城里各处来去,却发现城里开的酒楼已经不少,倘若自己也加进去,虽然凭着过去的经验足以取胜,但是—— 看样子,就算要开酒楼,自己也要带着涛儿离开,去另一个城市谋发展。 第190章 意料不到 “涛儿。” “嗯。” “你有想过,离开这里,去另一个地方吗?” “去另一个地方?”涛儿微觉意外,“姐打算去哪里?” “我也没有想好。”枣花靠在床栏上,开始回忆前世种种——有一条她倒是很清楚,凭她的本事,走到哪个城市,都可以再度落地生根。 “姐。”涛儿起身,走到她旁边坐下,这还是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枣花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你不喜欢这里了?” “不是不喜欢,只是,总觉得有些人情,比较麻烦。” “那倒也是。”涛儿点头,回想起昔时种种,都是十分不愉快的记忆,倘若能够全部删除,自然再好不过。 “我愿意跟姐走,姐去哪儿,涛儿便去哪里,我们在这世间相依为命。” 枣花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选择相信。 就算她无法对涛儿动感情,但是最起码,她却相信他,很相信很相信,因为,涛儿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就算没有血脉,仍然是唯一的亲人。 倘若没有亲人,活在这个世上会多么地孤单和寂寞。 “那,这件事也先别急,等我慢慢地计划着,准备好一切,就动身离开。” “好。” 却说枣花一天天长成,出落得清秀动人,这日她正站在柜台里算帐,外头走来一个身穿长袍的男子,走到柜台边,轻声问道:“请问,你们掌柜在吗?” 枣花霍然抬头,乍乍看清这人,不由吃了一惊,低呼一声:“逢奕?” “什么?” “没,没什么。”枣花赶紧摆手,又多看了他几眼,“你找掌柜?” “是。” “请稍等。”枣花说完,叫过来一名伙计,让他领着客人走到一边奉茶,自己转头上了二楼,却见掌柜正站在博古架前,欣赏摆在上面的玉件,枣花便屏住呼吸,直到掌柜回过头来,她才提步走进,先向掌柜蹲了个万福,“楼下来了位客人,指名要见您。” “是吗?”掌柜微愣,随即点点头,移步出了屋子,至大厅一看,果见窗边坐着个男人,正安静地喝着茶。 “谭哥儿,你怎么这会儿 来了?”掌柜眼中满是惊喜,几步近前,有些急切地道。 “表叔。”青年男子站起身,先向掌柜行了个礼。 “不必,不必。”掌柜摆摆手,拉着他坐下,“你不是去波**了吗,怎么这会儿功夫回来了?” “因家中有事,故此赶回。” “哦。”掌柜点头,“是何事?” 谭哥儿迟疑了一下,方道:“亲事。” “亲事?”掌柜微愣,然后捋着下巴的胡须,“这可是件大事,说定了谁家姑娘?” 谭哥儿却闭上嘴,默然不语。 掌柜细瞅他半晌:“怎么?看你这模样,像是对女家不满意?” 谭哥儿没言语。 “真的不满意?” “自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我置喙的余地。” 掌柜只好不说什么了。 “这是喜帖,请表叔到时务必亲至。” “好。”掌柜点头,收下喜帖,热情招呼道,“既来了,不妨在此处住上几日,如何?” “也好。”谭哥儿似有满怀心事,倒也答应下来,掌柜立即让伙计替他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偏房,谭哥儿便住了进去。 枣花素来不是多事之人,倒也没把这岔放在心上,仍然埋头做自己的活。 眼瞅着到了晚间,最后一名伙计离开,枣花理清了帐,把一就事物都收进柜台里,正要离去,那谭哥儿忽然从偏房里走出来,到得她面前:“姑娘,可以给小生一壶酒么?” 枣花点点头,弯腰拿起一壶酒,递给谭哥儿,课哥儿谢过,又要了一碟子茴香豆,自托着寻了张桌儿,慢慢地喝起来。 枣花最后一遍擦干净桌子,方出了柜台,走到桌前,向课哥儿轻轻一福:“敢问公子,今夜会在这里么?” “嗯。”谭哥儿点头,“姑娘只管自便。” “劳烦谭哥儿看店。”枣花说完,移步出了酒楼,沿着夜色弥漫的街道,回到自己家院中。 涛儿正倚门望候,看见她赶紧迎上前来,接她进屋,又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姐,快洗洗。” 枣花接过他手里的干净毛巾,擦了把脸,又拿过瓷盅子漱了漱口,转头见桌面上已经摆好饭菜,脸上 不禁流露出几许赞叹之意:“涛儿如今也懂持家之道了。” “那是当然,”涛儿一边给她盛汤一边道,“若是算帐做买卖,涛儿或许不如姐,可若说这打理家中杂务,姐姐却不一定比涛儿细致。” 枣花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可我听这话,怎么倒像是个女孩子说的?” “女孩子有什么不好?家里大事有姐姐作主,涛儿便只管这些,不就好了?” “成。”枣花点头,端起碗,又挟起一筷子菜,放进口中细嚼慢咽,果觉十分地甘美,细想到这里后,涛儿诸事细致,确实比她一个人要强些。 涛儿看着她,心里只是高兴,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说不出来。 “姐,前段时间你不是说,想搬去另一个地方吗?” “嗯。”枣花点头。 “我就想啊,干脆,咱们俩买一进清雅的院子,岂不妥当?” “清雅的院子?”枣花不由住了筷,脑海里浮出昔时那座小院的模样——枣树,木桌,茶炉子,她喜欢吃的干果,躺在榻上的逢奕。 “姐?”见她出神,涛儿不禁喊了一声。 “嗯?”枣花惊愣地回头。 “姐,你刚刚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 “我刚刚在想——你的话说得很是,我就想那样的一进小院子,里面最好有一棵树,树下有一张石头桌子,桌子上可以放个棋盘,放个茶炉子,我和你呢,围坐在桌边,慢慢地说着话,好不好?” “好!”涛忍不住叫起来,“姐姐想的,和涛儿想到一块儿去了。” “真的?”枣花脸上浮起多时未见的笑容,“我还以为,你会嫌闷呢。” “怎么会?”涛儿细瞅着她,“只要能跟姐姐在一起,涛儿做什么都愿意。” “真的?” “真的,骗人是小狗!” “好。”枣花总算是放下了一颗心,她什么都不怕,就怕涛儿有非同常人的心志,想去考功名做元帅什么的,那她还真是应付不来,或许这一世,换个活法也好,清清静静安稳一生,不求有什么大的富贵,只要和自己的亲人安静在一起。 姐弟俩说着话,全然忘记了一切。 吃过饭,涛 儿收拾碗筷,枣花出了屋子,在空院坝里来回走了两圈,觉得消了食,方才回到屋子里,脱衣躺下。 厨房里,涛儿欢快地哼着歌,他实在是太开心了,从很早以前开始,他最快活的事,便是跟姐在一起,平平淡淡,但是温温暖暖地渡过一生。 没有风,没有雨,也不求有多么的富贵,一切都是那样地顺其自然,是一种多么美妙的状态啊。 枣花坐在妆镜前,用湿巾细细地拭着脸颊,她也很开心。 因为心情好,第二日枣花走进酒楼时,整个人显得异常轻快而明亮,正在桌边吃早点的谭哥儿不由一怔,旋即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不知道为什么,从他看到枣花的第一眼起,就感觉这个女子很特别,十分地特别,她身上似乎没有俗常女子的花里胡哨,而是显得淡定从容。 “枣花姑娘,早。” 当枣花从他身边掠过时,谭哥儿主动跟她打了个招呼。 “早。”枣花淡然地点点头,然后飘进柜台里,埋头开始理账,谭哥儿就那样痴痴地瞧着她,不知不觉间入了神,放下杯子走到她跟前,却只那么安静地看着她。 安排妥当一日事宜,枣花抬头,冷不防撞进谭哥儿那双黑黝黝的眸子里,不由一怔:“谭公子?” “没,没事。”谭哥儿脸上浮起几许红霞,旋即转开头去。 “谭公子是需要什么吗?” 谭哥儿正要回答,却听后面传来“吭吭”两声咳,谭哥儿未免心虚,赶紧走开了。 枣花定睛看时,却是涛儿手拿一根葱,正倚在门边,拿眼瞅着她。 因为大堂里还有别的客人在,枣花也不好怎样,便低下头去,倦作整理柜台上的事物,直到确定涛儿已经离开,她方才再次抬起头来。 晚间,枣花回到家里,推门却见到处静悄悄的,浑不似往日那般。 “涛儿?”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却无人回答。 枣花摸索着走到桌边,拿起烛台和火石,点燃烛火同,却见涛儿坐在床上,手撑在两侧,双眼直愣愣地盯着窗户。 “涛儿。”枣花放下烛台,走到他身边坐下,抬手摸摸他的脸颊,“你这 是怎么了?” 涛儿哼了一声,别开头去。 “怎么了?”枣花将语音放得极轻极柔。 “那个姓谭的,不是好东西。” “他怎么不是好东西了?”枣花觉得他的话,非常可笑。 涛儿转过头来,拿眼死瞪着她:“你是装糊涂呢,还是跟他勾搭上了” “涛儿?” 枣花不由加重语气:“你怎么说话呢?” “难道不是?你看他长得斯文俊秀,一表人材,动了心思,对不对?” 枣花啼笑皆非:“你才多大点,成天心里想的,便是这些个?” “倘若是别人,我自然不想,可是你,你不是答应了,和我一起离开——”枣花不待他把话说完,便一把捂住他的嘴,“小声些,你怕别人听不到啊。” “听到又值什么?”涛儿却不理会,一把紧紧握住枣花的手,“姐,咱不理他们,咱走好不好?” “我也没理他啊,不过他来要东西,我总得招呼着吧。” “那,明天我去站柜台,总之,不许你再跟他——” “好。”枣花无可奈何,“可你会算帐吗?” “会……”涛儿赌气道,当然,要说算帐,他当然不及枣花十分之一,不过他怎么样,也是个男人,得为自己争一口气,要是在眼皮子底下,让自己未来的媳妇儿被人勾走,那他可是赔大了。 枣花拗不过他,只得依从,于是第二天,店里的伙计便发现,站柜台的换人了,伙计们倒也不觉得什么,只议论了几句,便各自去忙活,涛儿虽然是第一次站柜台,但因为一心想着挣表现,倒也把那帐理得一清二楚,只是这一站便到天色黄昏,很有些疲累罢了。 酒楼打烊后,涛儿回到家中,枣花也像往日他伺候自己那般,细细地伺候着他,给他打洗脸水,给他盛饭盛汤挟菜,把个涛儿高兴得几乎快飞上天去。 “姐!”待放下筷子,涛儿便不禁一把将她抱住,往她脸上亲去,“咱们以后天天这样,恩恩**,白头到老,好不好?” “什么恩恩**,白头到老?”枣花伸指在他额上一戳,“你何时学来这些话?” “那外面戏楼子里……” 第191章 无名飞醋 涛儿把话只说了一半,赶紧住嘴,低下头默默不语。 枣花拿眼瞪他,只恨不得在他额上戳出一个窟窿来。 “姐……”涛儿心中打着小鼓,他原本想逗枣花开心,哪知却抖出自己“底细”来。 枣花其实并不惦记这事,但想着要拿这个做做文章,故而板起脸来,涛儿更不敢言声了。 “去睡吧。”枣花伸手推他。 涛儿站起来,形容闷闷地,他多么想留在枣花身边,同她再多说几句话,只是,看枣花这模样,似乎断不肯容他,涛儿只得起身去了自己那边,一个人躺下,但觉好不孤寂,他辗转至半夜,仍然无法安枕,待要去枣花那边,恐又不妥,心里就像揣着窝小兔子,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却说枣花歪在枕上,脑子里却是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想。 这谭哥儿的出现,原本就在她意料之外,她也没觉出,他们之间以后会有什么关系,故此并没放在心上。 却说第二日起来,枣花还同往日那样去酒楼做事,谁想刚进门,便差点与一人撞上,枣花赶紧停住脚步:“谭公子。” “枣花姑娘。”谭哥儿一见着她,一双眼睛就像星星般闪亮,欲近不能,欲去不舍。 莫非……枣花瞧他行止,暗暗忖度,难道真如涛儿想的那样,他真是瞧上了自己?枣花不敢造次,向他福了一礼,旋即走开,谭哥儿站在原处,怅然若失。 “谭哥儿。”不提防掌柜走来,将他拍醒,“你迷迷瞪瞪地在这里,干嘛呢?” “我……”谭哥儿张口结舌,哪里还能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她,就心里发慌,寸步难行。” “她?”掌柜略觉奇怪,转头看了看已经走进柜台里的枣花,心下了然,又瞧瞧自家侄儿,观形看貌,倒真是一对,只是枣花这丫头,心里素来有主意,况且谭哥儿又是定了亲的人…… “表叔。”谭哥儿大着胆子,一扯住掌柜的衣袖,将他拉到角落里,急煎煎地道,“表叔心疼侄儿!” “你这话,从何处说来?” “我,我一见着她,一见着她,就失魂落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可你已经定亲了。” “自来男子三妻四妾,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只要我以后对她好,不就行了吗?” “要是其他的女人,”掌柜沉吟,“倒还也罢了,只是此女子心眼,却与其他女子不同。” “嗯。”谭哥儿重重点头,“我正是知她不同,才求表叔,表叔好歹与我说合说合,倘若不成,也是侄儿命里无这份福气,倘若成了,侄儿一生感念表叔!” 掌柜抬手摸了摸鼻子,从内心里而言,他是真地不愿揽这桩事,枣花虽说是他店里丫头,但从来大事小情,都有自己主张,最是憎恶旁人对她的事说三道四,倘若是她自己看上谭哥儿,这事自然是成了,倘若她并没瞧上,旁人跑去说合,反倒会坏事。 “表叔?” “罢罢。”掌柜摆手,“你且先回去,耐心等着,我仔细瞅个时机,与你提这桩事。” “谢过表叔。”谭哥儿深深地拜了下去,抬头的时候,不免朝枣花又多看了几眼,眸中满是不舍。 待谭哥儿离去,掌柜方慢步走到柜台前:“枣花,今天的帐算得怎么样了?” “掌柜,请过目。”枣花将帐本递与他,掌柜接过看了,微微点头,“果然是一清二楚,分毫不差,枣花,于这酒楼之事,你是愈发地出息了。” “掌柜过奖。”枣花深深地鞠了躬,然后轻轻将笔搁回架子上,“今日之事已闭,枣花想请半天假。” “请假?”掌柜心内一动,他正愁没有机会,让谭哥儿与枣花多接近,让他有机会向她透露自己的心声,不想枣花却自己说要请假。 “可是有什么事?” “只因快到冬天,故此想买些过冬的衣物。” “这也很好。”掌柜点头,“可要我着人陪你?” “不必。”枣花摆摆手,“就我和涛儿。” “涛儿也去?” “是。”掌柜一听这话,却颇觉为难,原本想着枣花一个人,谭哥儿才好接近,可是涛儿也去—— “怎么?掌柜可是有什么活,要安排涛儿去做?” “倒也不值什么,只是城西的秦县尉定了几桌酒席,我正想着个可靠之人送去。” “既如此,那就让涛儿去吧。”枣花不愠不火,“涛儿向来都是负责这些个的。” “可是他,他不是要陪你么?” “不打紧。”枣花摆摆手,“我会自己照顾好自 己的。” 掌柜如释重负:“那好,便是这样。” 晌午过后,店里的客人渐渐少了,枣花把柜台收拾齐整,出门而去,她一路慢慢行来,却见两旁店铺林立,因着有时间,枣花便一间间慢慢地逛着,谁想刚从一家鲜果铺里出来,却迎头撞上谭哥儿。 “枣花姑娘。” “谭哥儿,也出来逛街吗?” “正是呢。” “买什么?” “也不知该买什么,只是胡乱走走,姑娘呢?” “我想去买几身冬衣。” “那正好。”谭哥儿有些急切地道,“我也正好想买冬衣,听说前面不远的贺记成衣铺不错,咱们去瞧瞧?” 枣花点头,与他并肩同行,转过街角后,果见前方有一家成衣铺同,人来人往,热闹异常,两人便迈步走了进去,却见店里立着数排木架,其上悬着一件件簇新的衣袍。 枣花先挑选了一件醉红镶白花的,裹在身上,但觉舒服异常,可一问掌柜价格,却被唬住,卖价竟要十两银子!枣花暗暗啧舌,刚要放下衣服,那厢谭哥儿已然道:“掌柜,这是十两银子。” “好咧。”掌柜满脸笑容,接过银子。 枣花眉梢微微一挑,她本想阻止,可碍着身旁人众,故而不愿,只看着伙计默默收了那棉袄,又给涛儿也挑选了两套,让伙计包起来。 等走出成衣铺时,两人手里已经多了两个大大的包袱,谭哥儿看她行动很不便,伸手招过来一辆马车,两人提着包袱上了车,枣花略略松了一口气,才道:“谭公子,谢谢。” 谭哥儿第一次跟心爱的女子坐在一起,浑身觉得十分地不自在,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枣花姑娘,能冒昧地问下,您今年,十几了?” “十四。” “可曾想过,想过,终身大事?” “还没有。” “为什么?” “想等两年再说。” 谭哥儿淡淡地“哦”了一声,略觉失望。 枣花转头看着外面缓缓滑过的街景,心中却是一片平静,波澜不兴。 一阵风吹来,枣花不由打了个喷嚏,谭哥儿见机,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袍,正要给枣花披上,枣花却打开了包袱,从里面取出新买的袄子,穿上了手,谭哥儿的手顿时僵在半空。 看来,她 是不中意自己。 倘若枣花喜欢自己,必定会借此机会有所表示,或者菀尔浅笑偎入她怀中,可是她却—— 谭哥儿眼里闪过几许失落,收回了外袍。 马车在酒楼门外停下,枣花向谭哥儿道了谢,提着包袱下车,谭哥儿却在车厢里默坐了片刻,方才掀起帘子下车。 他闷闷地走进酒楼里,随意挑了张桌子坐,也不言语,伙计走上前来,招呼道:“谭公子,要吃点什么?” “随意。”谭哥儿淡淡地道,伙计应了一声,转头跑开,没一会儿,便端来一壶酒,几盘菜,搁在桌上,“公子请慢用。” 谭公子嗯了声,拿过一双干净竹筷,慢慢地吃起来,回想着白天里经历的一切,他越是想,越是懊恼,看样子,自己这分明只是一场单相思,人家却从来半点不领情。 何苦来,还是收拾收拾,明早便打道回府吧。 自来婚娶之事,都是双方你情我愿,岂有一方上赶着贴另一方的冷屁股的? 谭哥儿闷吃闷喝半晌,回到厢房里,仰头便睡,第二日起来,便去向掌柜辞行,细瞅着他脸色,掌柜没有多问,也已然知道结果,便口头上安慰他几句,道:“或许缘分未至,也是有的。” 谭哥儿心里发闷,拎了包袱走到门边,却到底不舍,呆呆地看着门前的大街,却见人来人往,哪里有佳人的影子? 就在他失望到极致之时,却见佳人翩翩自长街那头而至,谭哥儿顿时开心极了,赶紧着凑上前去,十分热情地喊了一声:“枣花!” 他这一声喊得动情之至,引得街上无数人驻足观看,枣花也是一愣,然后抬头细细地瞅着他:“谭公子,这是要走了吗?” “嗯。” “愿谭公子多珍重。”枣花侧身福了一礼,迈步从他身边走过,谭哥儿想了许久,终究忍不住道,“你难道,便没有旁的话,同我说吗?” “旁的话?”枣花又愣了好一会儿,仍然只一蹲身,“送谭公子。” 谭哥儿犹不死心:“可以告诉我,是为什么?” “枣花……并不想与人分享丈夫。” 枣花说完,迈步便朝酒楼里走去,谭哥儿如遭雷击,站在原地作声不得。 不想与人分享丈夫! 不想与人分享丈夫! 刹那之 间,他想哭,想笑,却又觉得老天不公,待想退回去拉住枣花,说自己可以退亲……但那样的话,他到底说不出口,退亲不是件小事,父母不允且是小节,况且,女方并无大过,他如何能退亲? 难道他这一生的情缘,便要如此生生断送? 谭哥儿但觉瞬间天昏地暗,仿佛魂灵出了窍,直到一声锣响骤然传来,才将他从幻梦中唤醒。 “新大老爷上任,行人闪避!” “新大老爷上任,行人闪避!” 谭哥儿退到一旁,却见一顶湘蓝色的官轿,在一班衙役的簇拥下,前呼后拥地走了过去。 若是从前,他还有兴致停下来仔细观赏一番,可此际却只觉心内烦乱,根本无暇理会,略站了站,便迈步走了。 谭哥儿走了,枣花依然过着从前的最最,每日里在酒楼里做事,她原本以为,这事跟自己没多大关系,哪晓得数月之后,酒楼门外忽然来了一抬轿子,轿帘掀起,里面走出个美娇娥来,伙计赶紧上前招呼。 女子走进酒楼,明眸一扫,很快锁定在柜台里:“你,就是枣花?” 枣花愣住,暗道今儿个这是唱的哪一出?自己似乎并没有招惹什么人。 不过,她也不怯场火,迈步出了柜台,亭亭而立:“不错,我便是枣花。” “好你个狐狸精!”女子倒也不多言,上前来劈面便是一个耳光,重重抽在枣花脸上,枣花捂着脸颊,后退数步,靠在柜台上,死死咬着唇瓣。 里头的厨工们闻见动静,纷纷跑出来,都闹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枣花在酒楼里做事,一向安分守己,这狐狸精三字从何说起? 众人正迟疑,外头一个男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把扯住女子衣服:“雪娇,你,你好端端地跑这儿来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女子双手往腰间一叉,“我金雪娇就是要来看看,你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她一面说,一面走到柜台边立定,媚眼儿四下里一扫:“大伙儿且瞧瞧,论模样,论身段,她哪点比我强?” 众人不言语,有几个伙计掩唇偷偷地笑,当然,若纯以外貌论,枣花确乎不如这位金雪娇姑娘,可若是说性情品格,却不知要高出其多少倍。 第192章 新家 “雪娇!”男子上前扯住金雪娇,“你在这里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快跟我回去!” “放手!”金雪娇一把甩开他的手,忽然笑了笑,反一把将他拽到柜台前,“你不是魂里梦里,都念着这个女人吗?怎么,到了她跟前,反而不敢开口了?” 金玉娥毫无半点大小姐的风范,在大堂里吵闹不休,客人们有的嫌絮烦,掉头便走,有的站在一旁看笑话。 枣花愣住。 她实在不明白,这狐狸精二字从何说起,自己跟谭哥儿之间明明清清楚楚,可是金玉娥却口口声声。 “谁说我姐是狐狸精?”正吵闹间,一个人忽然提了把菜刀,气势汹汹闯将进来,整个大堂顿时鸦雀无声。 金玉娥一瞬愣住,被那男子满身的杀气所慑。 “是你吗?”已经长成少年的涛儿大步流星走到她跟前,手中菜刀一比划,“说我姐是狐狸精?” “勾引人家相公,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我姐勾引谁了?你哪只眼睛看到的?或者还有谁看到了?” 金玉娥怔住。 她指责枣花是狐狸精,原本无实据,只因谭哥儿虽与她成亲,但金玉娥却感觉,他的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开始她弄不明白,刻意捺着性子装温存,直到一次睡梦中听谭哥儿喊着枣花的名字,她才晓得自家男人心中有别人。 金雪娇出身于富家,从小养成娇惯的性子,哪里受得了这口气,当即揪住谭哥儿,要他把话说明白,谭哥儿哪里讲得清楚,心中发苦,只能又是下跪又是叩头,求自家媳妇原谅。 见他情状可怜,金雪娇方才作罢,哪晓得不过三五日,谭哥儿还是想着枣花,金雪娇真地忍无可忍,这才打上门来。 “谭公子,”涛儿冷笑,“既然已经娶亲,为何还要惦念我姐姐?” 谭哥儿却只怔怔地看着枣花,那情状旁边人一目了然。 “啪!”金雪娇重重一个耳光抽在谭哥儿脸上,“你既如此爱她,那就给我一封休书,让我回家去,我回家去!” “休书?”谭哥儿凄然一笑,“好,我与你休书。” “你还真敢休我啊?”金玉娥立即大叫起来,扭住谭哥儿又是撒泼又是胡闹,将眼泪鼻涕都往他身上抹,谭哥儿却浑无半点知觉,一双眼只是 定定地看着枣花。 “姐,你先上楼去。”涛儿怕枣花心软,于是将她推上了楼,枣花咬咬牙,提裙上了二楼,却仍然听得金玉娥哭闹不休。 “谭公子,带着你媳妇回家去吧。”涛儿满脸不悦,“还请谭公子以后和谭夫人好好过日子。” 谭哥儿面如死灰,转头迈步朝外走,也不理睬金玉娥,更不理睬其他的人,他心里痛苦,如何说得出来? 待他们夫妻离去许久,酒楼里方才安静下来,客人们纷纷回到座位上,喝酒吃菜,偶尔也议论议论此事。 枣花站在窗前,手扶窗棂,默默不语。 “姐。”涛儿走过来,立在她的身后。 “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姐,”涛儿却异常不满,“你就是心太软,看不得人受苦,他如今这般下场,也是自找!” “涛儿。”枣花转头,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能如此说话?” “我难道说错了?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答应,岂不是白白耽误人家女孩子吗?” 枣花不言语,只觉头一阵阵抽痛,涛儿赶紧上前将她扶住,满眼体贴地道:“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给他们气着了?我给你好好地揉揉。“ 枣花摆手:“涛儿,你也出去吧,姐想一个人,安静安静。” “姐,让我陪着你。” 枣花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自己靠在椅背上,阖拢双眼,今日这一出,着实是出乎她意料,而谭哥儿的遭际,也令她心酸。 见她闷闷不乐,谭哥儿心中也异常地难受,他思忖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姐,要不,咱们走吧,明天就走,好不好?” “明天走?”枣花微觉意外,这倒是个好法子,或许,只有她离开,才能完全平息这场风波。 “好吧。”终于,枣花点头。 第二天,枣花没去酒楼里,说是病了,在家里养着,掌柜也知道了金雪娇来吵闹之事,也没有为难她。 涛儿还是非常勤恳地做事,直到打烊后,才找到掌柜,说自己想和枣花离开。 “这是怎么说?”掌柜极力挽留,“你们姐弟俩在我这酒楼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涛儿摆手:“掌柜,不是这话,谭哥儿本来您的侄儿,金雪娇又是那种模样,我和阿姐若留下,日后难保生 事,还是离开的好。” 掌柜叹气,又道:“既这么着,你和枣花先去别的地儿住上一阵,待事态平息了,再回来,好不好?” “就这样吧。”涛儿也清楚,这不过是一句说辞罢了,但是碍着情面,却不好说破。 “你且等等,我把这个月的工钱结算给你们。” 结算清楚工钱,涛儿便上楼将枣花扶下来,带着她回到了小院里,只让她坐着,自己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他们姐弟俩素来清寒,也没有多少器什可以收拾,不过几件衣衫而已,涛儿都打点好了,放进一口大木箱里。 忙完一切,他才回到枣花身边:“姐。” “嗯?” “姐不高兴吗?” “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枣花的表情很淡,水眸晶莹,怔怔地看着烛火。 “姐。”已经长成的涛儿比不起原来,浑身透露着几分阳刚之气,索性端了张凳子在枣花身畔坐下,伸手揽住她的腰。 枣花吃了一惊,呼地坐直身体,侧头看着他:“你——” “姐。”涛儿这次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把握住她的手,“不是说好了吗?从此咱们俩相依为命,一起在这世上过活,好不好?” 枣花还是没有言语。 “姐!”涛儿等不得,索性一把将她抱住,双手落在她的胸脯上,轻轻地揉捏着。 枣花心中剧震,握住涛儿的手,想要把他推开,哪知涛儿力气居然大得惊人,似乎铁了心一般。 “啪!” 一个重重的耳光,抽在涛儿脸上,涛儿一怔,然后缓缓地松开了手。 “这,”枣花一边整理着零乱的衣衫,一边道,“这种不正经的事,你跟谁学的?” 涛儿捱了打,自然满心不忿,也不搭理枣花,坐在一旁呼哧呼哧喘气,枣花自己也懊恼,索性扑倒在被子里,呜呜大哭起来。 涛儿见她哭,这才慌了手脚,赶紧凑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肩膀不住安慰:“姐,涛儿知道错了,涛儿知错了。” “别碰我!”枣花一声断喝,涛儿立即住了手,站在床前跟一根桩子似的,好半晌才喃喃道,“姐,我只是想让你开心,只是想让你开心,你真地不喜欢涛儿吗?涛儿哪点做得不好吗?” “涛儿。”枣花拉过被子盖在脸上,只觉得头一阵阵抽痛, 不是哪里不好,也不是哪里不舒服,而是她—— 枣花忽然把被子拉开,涛儿眼里闪过丝亮光,赶紧凑上前来:“姐好了?赶紧跟涛儿说说话。” 枣花慢慢地坐起身来,她发现,有些事情,确实应该和涛儿好好地讲讲。 将额前碎发捋到耳后,枣花一字一句地道:“涛儿,姐要是说了实话,你……” 她瞅着涛儿,有些拿不定主意,涛儿也瞪大双眼,定定地看着她。 “如果姐告诉你,姐心里有人了,涛儿会怎么样?” “有人了?”涛儿面色陡变,“姐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有人了?那个人是谁?那个人在哪里?” “涛儿!”枣花伸手将他拉住,“你听姐细说。” “你难道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姐记不得以前的事,也从来不提以前的事?” “这——姐不是摔坏了脑子么?” “姐的脑子没有坏,其实姐,并不是你原来那个姐。” “啊?”涛儿惊奇地张大嘴,可再一细想这几年来发生的事,也颇感奇怪。 “你,相信人有魂魄吗?” “魂魄?” “对。”枣花点点头,“其实我,是一缕魂魄,附着在你姐姐的身上,故而,没有你姐姐的记忆。” 涛儿这一惊非同小可,迅疾往后退了数步,然后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枣花:“阿姐,你,你确定没有说谎?” “姐不会撒谎。”枣花笑容明净,“姐说的,都是事实。” 涛儿摇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这也怨不得他,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相信这般奇怪的说辞。 “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是涛儿,你好好想想,你原来的阿姐,可会做我能做的事?” 涛儿思忖了良久,继而摇头。 “我的故事很长,今天夜里不可能一下子全说明白,所以,等咱们离开,再细细地说给涛儿听,好不好?” “好吧。”涛儿终于点头。 姐弟俩睡了一晚,次日起来,便收拾齐整所有的一切,安放在马车上,涛儿检查完毕,确定再无遗漏,方才上了马车,赶着马车出了城。 “姐,咱们现在去哪里?” “听说登云城风物秀美,民风也淳朴,不若,咱们便去那里吧。” “好。”涛儿说完一甩马鞭,马车立即得得地朝前奔去。 六天之后,两人到了登云城,涛儿先寻了一座干净院子,和枣花搬进去,仔细收拾箱笼衣柜,将整个院子布置得干净雅洁,眼瞅着到了中午,枣花便进厨房做饭。 不一会儿,她端着三菜一汤出来,摆放在桌上,涛儿拿来碗筷,姐弟俩相对坐着,慢慢地吃起来。 是时清风徐来,树枝摇曳,斯情斯景,两人心里都十分地宁静,枣花那颗因谭哥儿之事被搅乱的心,终于完全地平定了。 “姐。”涛儿瞧她脸上有了笑模样,心下也十分地快活,“喜欢这儿,是吗?” “嗯。”枣花点头,“我确实很喜欢这儿。” “看那儿——等有空了,我再搭个葡萄架,种上几棵葡萄,阿姐,你说,好不好?” “好。”枣花点头,“你要怎么样都好。” “姐。”看着这样的她,涛儿只是笑,不停地笑,他真地好喜欢跟姐在一起的感受,特别地安心。 吃过饭,枣花收拾碗筷,将一样一样摆放清楚,其实,她也喜欢一个人在家里,细细打点一切,不受外界丝毫的干扰。 这儿只有她,还有涛儿,让她感觉好温暖,好舒适。 “姐。”晚上临睡前,涛儿忽然将她叫住,“姐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家?” “家?”枣花微愣,略略思忖片刻道,“嗯,有一个干净的院子,可以自由地种种花,看看书,做什么都好,也可以两个人坐在树下,仰头看着天空,就那样吹着风,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可以吗?” “当然。”涛儿点头,“那也是我想要的,在外面劳累了一天,回到家里,只想安安静静地坐着,对不对?” “对。”枣**角抿起淡淡一丝笑,转头看着那温暖明亮的烛火,眸中满是笑意,“就是这样,安安静静地,平平淡淡的。” “会的。”涛儿近前,摸摸她的脸颊,“姐,相信涛儿,会那样地。” “嗯。”枣花点点头,“去睡吧涛儿,已经很晚了。” “姐,你也早点睡。” 涛儿仔细看了她很久,方才调头离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枣花坐在妆镜前,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啊,还是那么清纯,那样美丽。 董小南啊董小南,希望你从此以后平平安安,事事遂心。 逢奕,你也会好好地,对不对? 第193章 恶徒 第二天,枣花等涛儿出去,自己在院里搭了个葡萄架子,她喜欢这样安静的生活,不受任何人打扰,或者这样也好。 涛儿出去买东西了,枣花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样一样地放好。 快到中午时,涛儿回来了,一见院子里的情形,顿时十分地高兴,他忙着把所有的菜蔬都放进厨房里,然后开始手脚麻利地择菜,洗菜,切菜。 日子便是这样,清清淡淡,安安静静。 “姐,我们以后在此处,以何为营生呢?” “就开一家小小的酒楼吧,可好?” “听姐的。”涛儿点头,“我今天去看过了,城里好几处店铺都比合适,姐下午也坐马车出去转转。” “好。”枣花点点头,吃过饭与涛儿一同出去,挑了家铺面,商定租金,姐弟俩便忙碌起来,因为都是熟惯之事,故此上手十分地容易,只是店名颇费了些心思,最后定为“菜香居”。 “菜香居?”一看到这个店名,涛儿便忍不住满心欢喜,“正是这样,菜香居,菜香居,一看到就让馋涎欲滴。” “你也觉得好?那明日便去找人,细细地装起来,挂在门上。” “嗯。”姐弟俩忙碌数日,菜时居粗粗有了模样,开始挂牌经营。 因为暂时没有师傅,枣花只好自己掌勺,幸而她厨艺本也精良,做出来的菜令人赞不绝口,客人们走了一拨又来一拨。 晚间,涛儿盘点银钱,把帐目登记清楚,才合拢店门,和枣花回到院子里。 “姐,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吗?” “很好。”枣花点头,从县城里出来时,她已经拿定主意,这一世,只要太平安宁,她不想和任何人争什么,也不愿和任何人争什么,只要经营着一家小店,和涛儿在一起,安静一生便好。 活在这世上,谁不想图个稳妥呢?倘若没有十分必要,或许没有人愿意改变原来的生活方式,一般都是这样,身边的人如何活着,他们就会如何活着,从来不会多加思考。 但也许, 上天就是喜欢跟她开玩笑,新店开张不到十日,这天傍晚,最后一位客人离去,枣花正要关上店门打烊,外头忽然走进来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将手里的刀重重往桌上一搁:“店家,来一壶酒,三个热菜。” 枣花应了声,进厨房张罗,没一会儿端出三个菜来搁在桌子上,那人拿起筷子来,挟了菜送进口里,慢慢地咀嚼着,双眉紧锁。 枣花不打扰他,仍然回到柜台里,客人吃完酒菜,起身走到柜台边,正要结帐,外面忽然闯进来一帮衙役,大汉双目一棱,旋即伸手一把抓住枣花,将刀横在她脖子上,双目凛凛地看着那些衙役,口中喝道:“都别过来!” 衙役们一愣,却将整个酒店围得水泄不通,顿时引来不少人观看。 “姐!”涛儿刚好扛着一袋面粉从外头进来,乍然看见店内情形,不由得大叫一声,正要扑上前,却被枣花用眼神止住。 “全部给我退出去,再牵一匹马来!”大汉沉声说道。 衙役头子双手环胸,上上下下地扫视着他:“朱一贵,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 “当然知道。” “你这是罪加一等,难道就不怕死吗?” “死?”朱一贵眉梢微微朝上挑起,“老子怕个屁!老子已经连杀十人,难道还怕再多一个吗?” “你今天就算是烧了这家店,我们也不会再让你溜走。”捕头冷冷一笑。 “这位大姐,”朱一贵转头看了枣花一眼,“如此看来,只能怨你命薄了。” 出乎他意料,枣花的脸色却异常平静,仿佛已将生死看透。 朱一贵不由“咦”了一声:“大姐,你难道不怕死吗?” “死?”枣花竟然笑了,“不怕。” 朱一贵吃了一惊:“世人都怕死,大姐如何不怕?” 枣花摇头,反倒看他一眼:“瞧这情形,你纵然杀了我,也离不开此处,可想明白了?” “想——明白?” “对,你在这世上,可还有什么可惦记之人?可惦记之事?” “可惦记之人,可 惦记之事?”朱一贵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头,“没有了,这世上,再无朱某惦记之人,惦记之事。” “既如此。”枣花也微微挺直脖子,“你便下刀吧,记住一条,千万别迟疑,我怕痛。” 别说朱一贵,就连那些衙役,也看得一愣一愣地,他们身在衙门,面对的穷凶极恶之徒不知多少,凡临死之时,皆不如枣花这般坦然,未料一女子,却有这般的底气。 朱一贵提着刀,却始终下不去手,他也不是十恶不赦之徒,从前杀人,或为财,或为私怨,至于这般无缘无故杀一个人,还真是头一次。 末了,他在枣花肩上重重一拍,身子已然飞向空中,极速攀上二楼,瞬间消失无踪。 “上!”衙役们一声低呼,随即在捕头的带领下,蜂捅而上,追上二楼。 “姐!”涛儿冲到枣花身边,一把将她紧紧抱住,“姐,你这是做什么?你干嘛要这样?” “不是没事吗?”枣花还是那般从容自若,若是前世的自己,或者会惊慌,会大叫,可是今世的自己,一颗心早已冷凉,即使涛儿火一样的热情,相对她,也只是温淡的水流。 有一种过尽沧桑的悲凉,有如一道冰墙,将她整颗心给牢牢地封冻住了。 “姐!”涛儿十分不满地看着她。 “好了,好了。”枣花摆摆手,“你不要太当一回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啊。” 涛儿嘟着嘴,一肚子火气,他甚至很想冲上前去,把枣花用力给摇醒,然而枣花还是那样淡然。 因着出了这件事,下半天里店里没有一个客人来,冷冷清清,枣花也不以为意,便关了店门,和涛儿回到院子里。 “姐,” 一进院子,涛儿便把枣花摁坐在椅子上,“你歇着,我去煮一碗桂圆红枣茶来,给你压压惊。” 枣花不忍拂了他的意,便走到桌边坐下,看着那石头桌子上的树影发呆。 说实话,对于今天这一遭儿事,她确实没有半点反应。 生或者死,在她看来,似乎都成了一 瞬间的事。 或者吧,当你对这红尘再无任何依恋,或者是生,或者是死,那都不太重要了,难道,不是吗? 甚至,枣花暗暗地想,如果给枣花找一房媳妇,自己是不是能很看得开,可以安静地离去。 却说涛儿在厨房里煮着桂圆红枣茶,心里却堵得难受,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他煮着煮着,一个人却出了神,灶堂里的火越来越旺,最后竟然把锅里的汤汁全都给煮干了。 看着那烧成焦炭的桂圆红枣,涛儿哭笑不得,索**不煮了,丢开锅铲,拉过来一张凳子,坐在灶前发呆。 两个人一个在厨房里,一个在院中,谁都没有理睬谁,直到天色完全黑尽,肚子咕咕地叫起来,枣花才站起身,迈着机械的步伐走进厨房,却见涛儿一支手撑着下巴,不知何时已然睡熟了。 这孩子—— 枣花眼里不禁掠过几许痛惜——一直以来,在枣花心中,更多的是把涛儿当成一个孩子,他太天真,太单纯,不懂世事,只是出于一股天然的依恋,深深地喜欢着自己。 无论如何,他喜欢自己,这总没有错,只是她感觉自己的心境有些苍老,所以,在涛儿说着感情之事时,枣花总有些无所适从,抑或许,是因为前世的郑逢奕,他们两个感情太好,其他人很难取代郑逢奕在她心中的位置。 有谁能取代呢? 两世夫妻,还有谁可以代? 俯下身子,枣花把涛儿给抱了起来,送进卧房里,她动作温柔地为他除掉衣服鞋袜,放进被褥之中,又拉过被子细细替他盖好。 “姐……”涛儿咕哝一句,转身抱住她的腰,“不要走,以后涛儿不惹姐生气,姐不走,陪着涛儿,好吗?” “好。”枣花点头,握住他冰冷的指尖,“姐就在这儿,哪里都不去,姐好好地陪着涛儿,啊。” “涛儿好喜欢姐,姐身上有栀子花的清香,很好闻。” 真是个傻孩子。 如果自己真是他姐,一定会非常容易接受他这份纯净的感情。 安顿好 涛儿,枣花起身出了屋子,走进厨房,把锅里的残骸洗涮干净,舀了几勺清水,引燃了火慢慢熬汤,她打算煮一锅山药汤,涛儿最喜欢吃了。 没一会儿,汤烧开了,腾腾的热气冒起来,顶得锅子一跳一跳,枣花看看火候差不多,便揭开锅盖,妥了一碗汤搁在灶台上。 涛儿醒来时,只觉屋子里一片清净,空气里有淡淡的香气萦绕,他掀开被子坐起身,下了地穿上鞋子走出屋,看见枣花正在灶前忙碌,涛儿怔住。 想要近前,又怕惹枣花不高兴,于是只站在门外,呆呆地看着枣花。 “你醒啦?”不知过了多久,枣花转过头来,看着他微微一笑。 “姐。” “快喝汤吧,刚熬好的山药汤,你最爱喝的。” 涛儿走过去,端起碗来,拿起勺子,慢慢地喝着。 “姐。” “嗯?” 枣花抬起头来,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午间那一段风波仿佛已经成了过去,被尘沙掩埋。 喝完了汤,涛儿将碗搁回灶台上,抹了一把嘴唇。 “你要是觉得累,”枣花转头看着灶膛,“那就回去继续睡吧,这儿有我照看着。” “姐。”涛儿拉过一张凳子,坐在她面前,“陪我说会儿话,好么?” “涛儿想说什么?” “姐,你上次不是说,心里有人了吗?涛儿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他长什么模样?姐为什么会喜欢他?” “你说他啊。”枣花双眼微微有些迷醉,该怎么形容呢,他永远都是那副不愠不火的模样,什么事都成竹在胸,什么难题都难不倒他,只是,那些称王图霸的过往,如何讲与这个孩子听呢?涛儿和逢奕,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根本无法搭边。 “姐。”涛儿满含期待地看着她,“你怎么不说了?” “他——”枣花想了想,还是拿定主意不说为妙,很多事,不是寻常人可以理解的,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道路,道不同,一辈子都不会走到一起的。 第194章 心平如镜 “姐?”涛儿疑惑地看着她,姐怎么又不说了? 枣花摇头,站起身来:“你去睡吧。” 涛儿满脸莫明其妙,他确实觉得,阿姐这段时间心事重重,但又民想不明白。 是的,因为枣花那不一样的经历,涛儿想不明白,也很自然。 洗漱完毕,枣花回到自己屋子里,躺下蒙头便睡,涛儿在她门外立了半晌,终究是转头去了。 确定屋子外面没有动静,枣花方才坐起身来,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在院中树下坐着,怔怔地看着天空发呆。 月亮还是和从前一样,晶莹透亮。 前世,今生,诸般种种混在一起,枣花忽然间想笑,但又笑不出来,而是觉出一种苍凉的意境。 这种意境也是她从前没有体会过的,是什么样的感觉呢?难以形容。 冷冷清清一个人,望尽红尘。 或许,一个人的感觉,也非常地舒服,不与任何人争,不与任何人说笑,不与任何人…… 想要这样的境界? 好像是,这样的境界也非常地舒服。 涛儿披衣起身,却见枣花坐在院中树下,身影清冷而孤寂,但却不是他所想象的苍凉或者其它。 她的身上似乎有一层奇怪的,淡淡光晕,笼罩着她的身体。 阿姐在想什么呢? 涛儿忍不住揣测。 却没想明白。 人的心思,有时候不是那么容易想明白的,看着是至亲之人,可你也未必能搞得清,他(她)到底在想什么。 默立良久,涛儿到底是回了自己的房间。 枣花仍然躺在椅子里,感觉灵魂仿佛已经飞上了天空,就像一团云,忽忽悠悠地,轻轻柔柔地,飘啊,飘啊。 好像回到了童年,在那条小河边,她撒着腿儿飞奔,手里还拽着一只风筝。 好像回到了元霄节,和郑逢奕一起观看花灯,携手在人群里穿梭来去。 甜的,酸的,苦的,辣的,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尝尽了,还有什么可以想,可以盼的呢?或许没有了吧。 似乎,这世间无论什么,对她都再没有了诱惑力,没有涛儿,她也可以一个人静静地活在这世上。 枣花忽然 想笑,却没能笑出来。 只是感觉自己像在一个个梦里穿行,却到底看不透,老天这样做的意义。 直到倦意微微涌上心头,枣花方才站起身,回到自己屋子,安然躺下,没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次晨醒来,仍然开店做生意,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客人们照常往来,吃吃喝喝,枣花看着他们,不由想起一句话来,太阳底下再没有任何新鲜的事。 是啊,太阳底下会有什么新鲜的事呢?左右不过都是那样。 劳累一天,晚间打烊,枣花收拾妥当东西,锁上店门,刚要离去,外面忽然走来一个看上去形容非常落魄的男子,双目无神面容惨白,像是刚落到水井里去,浑身不住地抖索着。 “掌柜,可以,可以煮碗热汤面吗?” “行。”枣花点头,将对方让进酒店里,那人随意挑了个座位,怔怔然坐下,枣花先给他倒了杯热茶,轻声道,“客官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男子端起茶杯来,凑到唇边浅浅地喝了一小口,脸上淡淡泛起几丝血色来,再抬眸看着枣花时,眼里不由多了几分感激。 枣花走进厨房,没一会儿,便煮了碗热汤面出来,递给那男子,男子接过面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埋头一阵狼吞虎咽,风残云卷,看样子是饿了很长一段时间。 转过身,枣花走进厨房,又端出来一碗热热的面汤,男子接过汤碗,呼噜噜喝下去,然后才定定地看着枣花:“不好意思,我,我身上没银子,不知道可不可以——” 至始至终,枣花都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似乎不管他说出什么来,她都可以坦然接受。 “掌柜的,”男子低头看着桌面,“我可以,可以给你洗碗吗?” “洗碗?” “对,我,我身上现在一个子儿都没有,所以——” “好吧,我管你一天两顿饭,后面有间厨房,你就留下来吧。” 男子大喜过望,站起身来,后退两步,朝枣花深深鞠了一个躬:“掌柜,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做。” “慢着。”枣花又将他叫住。 “嗯?” “瞧 你这一身,还是赶紧去洗洗吧,洗干净了,明天我再给你一套衣服换上。” 第二天,客人们便发现酒店里多了一个手脚麻利的伙计,这伙计跑前跑后,几乎把店里的事全给揽了,尤其重要的是,枣花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很多事不等枣花吩咐,他也会自己主动去坐。 对于店里莫明其妙站出来的这个人,老实说,打一开始,涛儿很是排斥,可是当新伙计主动迎出门来,接过他手里的面粉袋子,并一气扛进厨房时,涛儿不再说什么了。 因为有了这个新的伙计,涛儿和枣花都觉得肩上的担子轻松了很多,枣花便吩咐涛儿,要他抽空去城里几家大的酒楼,向他们好好地学学做菜的手艺,研究一些新的菜式,回来做给客人们品尝,涛儿依言而为,自己的厨艺提高得非常快,为酒店赢得越来越多的客源,客人们都很喜欢涛儿做的菜。 这天,涛儿正在厨下做菜,新伙计劈完了菜,洗干净手凑到厨房门口,隔着门扇,满眸羡慕地看着他。 涛儿全神贯注地盯着锅子,一把铁铲上下翻飞,很快做好一盆青椒肉丝,待他端着盘子走出厨房时,新伙计赶紧闪在一旁,看着他去了大堂,自己想要进厨房细瞧瞧,却又不敢。 没一会儿,涛儿回到后院,走到水缸边,用葫芦瓢舀了水,慢慢地冲洗着,借着这会儿功夫,新伙计慢慢地靠过去,忐忑不安地道:“二掌柜,我能不能,能不能也跟你学做菜?” “你学做菜?”涛儿转头,唇角浮起几丝嘲讽,显然对他的话很不以为然,“你知道什么是刀工,火工,什么是红案,白案吗?” 新伙计摇头。 “想学做菜,还是先老实地做好一个伙计吧。”涛儿说完,把葫芦瓢扔回水缸里,溅起的水滴飞到新伙计脸上,让他一阵怔愣。 想学做菜,还是先老实地做好一个伙计吧! 晚间,所有人都离开后,周力蹲在水缸边,脑海里全是涛儿那张略带嘲讽的脸。 翻过手来,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上面结着厚厚的茧子,他原本是一个出身凄苦 的孩子,从很小的时候起,父亲便去世了,母亲改嫁他人,继父家穷,故此对他很不好,总是有一顿没一顿,有时候他吃得多了,母亲就会挨揍。 周力终于看不下去,也忍不下去,一天晚上,从母亲手里接过两张大饼,就那样出来了。 一路上,他扛过石头,拉过船,也帮人修房上屋,做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却没有挣下几个钱。 前段时间,他跟着一个木匠给一个大户人家打家具,家具才打到一半,木匠不知道什么事,卷了银子跑了,留下他和几个凿子工,主家不依,揪住他们送官,官府也不知如何判决,不过是把他们打了一顿板子,然后令他们自去。 周力实在气苦,一时又没了维生之计,只得四方飘离,寄身在一座破神庙里过夜,风呼雨狂,淋得像个落汤鸡似地,好容易待到傍晚,天终于放晴,他熬得难受,出了破神庙,一路走走停停,来到这菜香斋,嗅到从门里飘出来的阵阵香味,顿时觉得走不动路,于是推门而入,原本想着会被主家打出来,孰料这主家还真是个宅心仁厚之人,不但收留了他,还管他吃管他住,故此周力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地做。 但他虽然憨实,却也不笨不傻,知道光是做伙计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所以,他一直都想拜涛儿为师,认真学习做菜,将来有门手艺,走到哪里也可以傍身,只是,看涛儿这情形。 周力心里很难受。 他这一生,走到哪里都受人践踏,猥猥琐琐,活得很不像人样,倒不是他不想出人头地,而是,可能时不来运不转吧,他每次跟人做事,次次倒霉,次次不顺。 蹲在地上,周力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头。 “怎么啦?” 不知何时,耳畔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 周力转身一看,双眼顿时大亮:“掌柜。” “遇着什么烦心的事了?” “也不算。”周力仔细想了想,“本来想跟二掌柜学炒菜,可是,”他抿了抿自己那两片厚厚的唇,“可能二掌柜嫌我笨手笨脚吧,不想教我。” 枣花“哦”了一声:“你也没 在意,涛弟就那么一个脾气,其实他心眼子倒不坏,你跟他多相处相处,也就好了。” “是吗?”周力低下头。 “你要想学做菜,得先从甩锅子开始。” “甩锅子?”周力睁大眼。 “嗯。”枣花点点头,站起身来,你跟我进屋吧。 周力站起身来,跟着她诚惶诚恐地进了屋子,看见枣花站在灶台边,一手拿锅,一手拿铲子,稳稳地站着:“你看好了。” 周力瞪大眼,连眨也不敢眨,却见枣花将锅子甩得飞快,甩完一圈,枣花放下锅子,回到院里,又找来一口废锅,从地上抓起把沙子放进锅里,周力看着她左颠右颠,无论怎么甩,沙还是在锅子里,竟然没有半点飞出去。 “你来试试。”枣花把锅子递给他。 周力拿着锅子,只甩了两下,沙子便全给颠了出去。 “你这样不行。”枣花从旁相劝,“你得保证锅里的沙子一点都不会掉出去,才算成功。” 周力倒吸一口气,心想这个却是困难。 “梅花香自苦寒来,倘若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名厨,不下苦功是不成的。” “我知道。” “你先练着吧。”枣花说完,便退了出去。 却说周力托着锅子,果然十分认真而踏实地练着,丝毫不敢加以马虎,月亮升起来了,院落里静悄悄地,星星在天空里一闪一闪,这个傻傻笨笨的男人,就站在那里不停地甩锅,甩锅,甩锅,他的额头上渗出一颗颗汗珠子,手臂酸软,可他仍旧咬牙坚持着,脑海里不停重复枣花的话:“要努力,要努力,要努力。” 直到凌晨,周力才放下那口锅子,一个人回到空房里默默地睡着了。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周力都做着同样的事,甩锅,甩锅,甩锅。 两个月后的一天,枣花正坐在柜台后面算帐,周力忽然兴冲冲地跑进来:“掌柜,掌柜,我可以,可以——” 枣花微微地笑着,看他满脸兴奋,便知道他肯定是已经练成功了。 她很少看到,一个如此诚心的人,始终不肯放弃自己的目标,有这股坚持的劲,纵然石头,也会被融化吧。 第195章 认真的厨师 “掌,掌柜,”见枣花不说话,周力舌头打结,“我我我我,真真真——” “我相信。”枣花轻轻的一句话,打消了周力的顾虑,“我相信,你已经练成功了,接下来,你要练习刀功,不过这件事,急不来的,你先等等,我去同涛儿说说。” “掌掌掌柜,真真,真地可以吗?”周力兴奋着双颊泛红。 “放心吧。” 晚上,回到家里,枣花便把这事跟周力说了,涛儿听完却很犹豫:“姐,你的心是不是太好了一点?他不过就一个外来之人,跟咱们非亲非故,何苦这般帮他?” “涛儿。”枣花微微沉下脸来,“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为人要厚道,况且,周力他那样勤恳,你就该仔细教他。” 涛儿嘟着嘴,显然对她的话并不赞同。 “涛儿。”枣花将一只手放到他的肩上,“你想想看,倘若没有杨掌柜,会有咱们姐弟的今天吗?杨掌柜是怎么待咱们的?原来店里的人,又是怎么待咱们的?” 涛儿这才不作声了。 “是,眼下看来,周力确实是外路客,跟咱们也非亲非故,但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不图他报恩,倘若因此,让他感受到人世间一点希望,让他竖立起对生活的信心,不也很好吗?” “姐,总是你说的有理,涛儿听姐的。” 第二天,涛儿便主动把周力叫进厨房里,周力开心极了,眼里满是祟拜的光。 “所谓刀功,”涛儿拿起一把菜刀,在空中比划了两下,“讲究的是三个字——快,准,狠,快,指的是速度,”说完,他拿过一根萝卜,放在砧板上,唰唰唰几下,那萝卜全成了片。“所谓准,是指菜的厚薄,大小,都要均匀。” 周力目不转睛地细瞧着,涛儿一连表演了数手绝活儿,才转过头,却见周力站在那儿,呆呆不能语。 “试试。”涛儿取下另一把没有开刃的刀,递给他,“先用这个,免得伤了自己,也不要真切菜,就对着这块菜板儿,削,剁,劈,砍,墩,片,自己慢慢体悟。” “多谢二掌柜。”周力眼中满是感激,同时忍不住道,“二掌柜,昨天,那个——” “没事。”涛儿摆摆手,“你先练着吧。” 就这样,周力在菜香斋里,每天跟着枣花学坐堂,管理,跟着涛儿学厨艺,从买菜, 择菜,挑菜,洗菜,刀工,火工,甩锅,一样一样,涛儿事无俱细教给周力,周力也学得认真极了。 他确实比较拙笨,很多细节处要涛儿反复讲解数次才能悟破,好在他十分地勤奋,每精进一层,便欢欣鼓舞,在院子里或者是跳,或者是唱,或者是叫,引得无数人观看,不久之后,四周的客人都知道,菜根斋不但菜肴精美,而且有一个周疯子。 “师傅,”这天,涛儿在炒菜时,周力凑到门前,有些小心翼翼地道,“可不可以让我试试?” 涛儿端着炒好的菜走出来,看了他一眼:“成,里面什么都有,你自己试吧。” 周力喜之不尽,走进厨房,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对里面的一切喜欢得不得了,最后,他选了一块五**,决定先炒个青椒肉丝,他先把肉清洗好,片成薄丝,又拌好料酒,佐味品,又往锅里倒了酒,温热,再把肉丝下到锅里,认真地翻炒起来,不一会儿,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青椒肉丝便做好了,周力将青椒肉丝端上桌,自己拿过双竹筷,仔细尝了一口,眉梢顿时挑了起来——这青椒肉丝的味,怎么吃着不对啊?他赶紧仔细检查,看是哪一步出了问题,最后发现自己放错了料酒——涛儿曾经跟他说过,炒什么菜,炒什么风味的菜,用的料酒都是不同的。 不得已,周力把那碗菜放进橱子里,准备晚上自己一个人享用。 没多时,涛儿收拾碗筷回到厨房里,周力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道:“师傅,我有个不行之请。” “什么?”涛儿把一盘盘剩菜放进橱子里。 “我想,以后多尝尝师傅做的菜,好知道自己的手艺差在哪里。” “行。”涛儿点头。 于是第二天起,周力更加用心地学习,不管走到哪里,总是能看见他刻苦用功,说来也奇怪,自从开始学厨艺之后,周力整个人精神焕发了许多,大约是因为心里惦记着事儿,所以他可以走到哪里,学到哪里,在市集,他能对着一条活鱼研究半天,从哪里下刀,怎么做可以让味道更鲜美,应该配以什么样的作料,卖鱼的人见他这般,都笑他痴傻,周力自己却不以为意,有时候,他去菜摊,香油摊,遇着什么事,或听着什么,也都放在心上。 再没多久,一个县里的人都知道了,城里有个周呆子,极喜 欢做菜,成天就是菜谱,刀工,配料。 最后,连涛儿都忍不住叹气:“姐,我看这个人,八成是疯了。” 枣花一边拨着算盘珠子,一边瞅了眼正坐在桌边研究一盘剩菜的周力:“你可别小瞧他,此人全神贯注,将来必精于此道。” 涛儿一愣。 眼瞅着快到年关,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人们都换上簇新的衣物,枣花也想着,给周力和涛儿添置一套衣服,孰料周力听了这话,却半晌不言语。 “怎么?”枣花奇怪地瞅他,“人人都有新衣服穿,你怎么不要?” “我不新衣服,掌柜,”周力舔舔嘴唇,说得有些小心翼翼,“可不可以,给我一套厨具?” “厨具?”枣花先是一怔,继而点头,“行,厨具,买给你,不过这新衣服嘛,也要买给你。” “多谢掌柜,多谢掌柜。”周力从心底深处感激涕零。 没过几日,枣花果然践诺,将一套新厨具给了周力,周力喜之不尽,带着厨具回屋,也没人知道他在捣腾什么。 “喂,你们听说了吗?” 这日,忽然来了几个食客,围坐在桌边,慢慢地吃着菜。 “什么?” “庆阳城里十几家酒楼联合起来,说是要举办什么厨艺大赛。” “哟,这可是件大事,要是能在这大赛里头拔得头筹,不但奖品丰厚,而且所在酒楼一下子就出了名,获胜的厨师更是到处受人礼遇,风光无限啊。” “厨艺大赛?”涛儿在一旁听着,心中也是一动,便赶紧走上前去,“客官,能不能打听一下,这厨艺大赛何时何地举行?报名者需要什么条件,或者要求吗?” 客人放下筷子,转头瞅他一眼:“这位,就是菜香斋的掌勺吧?” “正是不才。” 那客人上下打量他良久,道:“恕我直言,就你这样的水平,恐怕不成。” “什么?”涛儿心中一股怒气噌地蹿了上来——竟然敢小觑他! “要不要,我说个子丑寅卯出来?”客人见他面色有些难看,便又挟起一筷菜来,放进口中细细咀嚼一番,道。 涛儿硬起头皮:“您请说。” 那客人方清清嗓子:“你这手艺,要搁一般的小饭馆,也算是拔尖了,可要说是去参赛,还真是不行,”他说着,夹起一块青笋,在诸人面前晃了一圈,“就单看这笋,第一,选材不够精良,青笋炒肉,最好是 新鲜的,两个月左右的嫩笋,取其中段切片,这片要均匀,厚薄适中,这样口感才能达到最佳;第二,就是料酒,要醇,要厚,应该是窑藏五年以上的老陈黄酒;第三,炒的时候呢,要快,下锅翻炒五六个来回,即便起锅,如此可以保证菜肴在最大程度上保持原味;第四……” 他没说完,涛儿却已经听得是目瞪口呆,他只以为自己哪方面的功夫都已经臻于一流,可此际方才明白,原来自己不过是一只井底之蛙,只在这菜香斋里夜郎自大。 客人见他面露窘色,遂放下了筷子,不再言语。 “不,”涛儿赶紧站起来,端了一杯酒,向那客人致意,“您请细说,涛儿认真听着。” “真要我说完?” 涛儿一摆手:“您只管说,今儿这桌酒菜,算我请客,不收诸位的钱了。” 枣花站在柜台里看着,略略点头,涛儿能这般,说明他已经有了一定的胸襟和气量,堪能造就。 “再说这道菜,”客人又把筷子伸向另一道,“油搁得太多,腻味,这道菜,醋太重,冲了鱼的鲜味,这道菜,蒸的时候跑了气,显老,这道菜……” 他一口气评点完所有的菜,客人们都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却又个个点头称是。 “谢谢您!请问客官尊姓大名?”涛儿双手抱拳于胸,朝着那位客人深深一揖。 “蔽姓谢,单名一个南字。” “谢南?”内中一名客人不由失声叫了起来,“难道是那位响誉华北诸省的美食家?能在这儿见到您,可真是难得,难得。” 涛儿心头也是一阵突突乱跳,倘若此前对这位客人的指责,他还有些腹诽的话,那么此际,他却是完全心服口服了。 “涛儿愿拜您为师!请老师收下徒儿!”涛儿也是个聪慧之人,赶紧屈膝跪地,便朝那谢南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起来,起来。”谢南离座,亲自将他扶起,用勉励的口吻道,“你这几道菜呢,在年轻一辈之中,也算是小成,但离真正的名厨,还相差得很远,当然,你要拜我为师,也并非不可,但我师门规矩极严,就是不知道,你吃不吃得了这个苦?” “涛儿能吃!” “好吧。”谢南从怀里摸出张纸,递到涛儿手里,“我这里有一道菜,你且拿去,好好地琢磨琢磨,下次来的时候,做给我品尝,这可 算是一道考题哦,倘若不过关,那只能说明,我们师徒无缘了。” “是,师傅。”涛儿站起,恭恭敬敬地接过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揣进怀中。 一时,等谢南等人离去,涛儿开始收拾桌子,想着刚刚的事,他也不由出了神。 “姐,我真没有想到,世上竟有此等人物。” “你也太小器了,要是去参加厨艺大赛,不知还要遇上多少高手,这算什么?” “姐。”涛儿看看她,十分地不好意思,“从前的事,我向你道歉。” “道什么歉?” “姐说得对,就是应该有,那个,什么大家风范,凡是做大事的人,都应该有大家风范,对不对?” “对。”看涛儿如此上进,枣花心里也异常开心,她宁可涛儿花心思去钻研厨艺,也不愿意他成天围着自己转——男人嘛,就应该有男人的事业,怎么能成天婆婆妈妈絮絮叨叨呢? “姐。”涛儿有些摩拳擦掌,“我真地好想去看看,那个什么厨艺大赛。” “好啊。”枣花点头,“要想成为强中之强,是应该多出去走走,看看,长长见识,才能练出你自己一番惊天动地的本事,姐支持你!不过现在呢,你最重要的事,就是先好好地完成谢师傅给你的考题,记住哦,这位师傅可是难得,你一定要好好地把握机会!” “是,姐。” 再说周力,在后厨房里把这一切听在耳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他也多么想拜那位谢南师傅为师啊,他一张口,便能说出那么多做菜的道理,绝对是个中高手,要是自己也能—— 周力啊周力,他又用力拍拍自己的脑袋——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现在,自己好不容易有口饭吃,应该安于眼前的情景,不不不,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是应该出去看一看,结识更多的人,进一步提高自己的厨艺,或许将来有一天,他也会成为传说中的“厨神”,想到这里,周力不由有些出神了。 接下来几天,涛儿一直在厨房里研究那道菜。 菜很简单:豆腐汤。 如果不是学过厨艺的人,一定会觉得,这豆腐汤有什么难做的,不过就是用豆腐煮汤吗?可涛儿却明白,越是简单的菜,要想做出特色来,便越难,答案很简单,你用豆腐做汤,人家也用豆腐做汤,如何保证你的豆腐汤,和人家的豆腐汤不一样呢? 第196章 一炮打响 鱼豆腐,夹心豆腐,白菜豆腐,一种又一种的做法,瞬间从涛儿心中闪过,可他都觉得十分地不妥当,这些菜谢师傅肯定都尝过,根本不放在心上,要一道什么样的菜,才能在谢师傅心上,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呢? 豆腐汤,豆腐汤,豆腐汤,涛儿心里念叨着,走出厨房,却见周力正蹲在树根下发呆,这呆子,又看到什么了?涛儿一时好奇,便头顶过去细瞅,却见周力正对着一条虫子喃喃自语。 “嗳。”涛儿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掌,“在研究什么呢?” “这条虫子。”周力用树枝点点那条虫子,“研究该怎么吃,从哪里下嘴,如何做法。” “你这傻子,”涛儿也蹲下来,“虫子如何做菜?” “我觉得,”周力眼里闪过一道光,“应该可以。” “是吗?”见他一副认真的表情,涛儿只好不再打击他,若是从前,不了解周力的性格,他或许会嘲讽他,但是现在,他却不会了,他发现他这个徒弟真地是个宝贝,但凡他认准的事,便没有做不成的。 “好吧,等你研究明白了,来告诉我一声。” “嗯。”周力点头,又继续去研究虫子。 “对了,”涛儿佯作随意地道,“如果要你用豆腐做汤,你会做什么汤?” “豆腐吗?” “对,就是豆腐。” “可以试试冻豆腐。” “什么?”涛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是冻豆腐?” 周力抬头看了他一眼,拿不定主意是该说,还是不该说,涛儿却有些急切:“说啊,你快说啊。” “师傅应该吃过甲鱼汤吧?” 涛儿双眸顿时大亮——甲鱼汤! “我明白了!”没有等周力说下去,涛儿已经站起身来,风风火火地冲出后院,横穿过整个前厅,前厅里本来还有很多的客人,不提防猛然看见里面一个人出来,不由都吃了一惊。 “那不是,涛儿厨师吗?”终于有人忍不住,吃惊地道。 “奇怪,他刚才跑那么快——” “理他呢。” 涛儿却什么都顾不得,一径飞冲到集市上,找到买海鲜的地方:“甲鱼,我要最新鲜的甲鱼!” “好咧。”鱼贩子答应着,从水里捞起两只最新鲜的甲鱼,装进网兜里,递给涛儿,涛儿把那网兜提在手里,十分开心地左看右看,那甲鱼尚在活蹦乱跳。 涛儿 提着甲鱼回到客栈,奔进厨房里,将甲鱼倒出来,按从前的法子去壳,掏出内脏,细细地洗干净,再切成一小片一小片,又搁上食醋去掉土腥味,再放上青盐腌制了一会儿,再在锅里加上清水,煮沸,过滤了好几片,才将切好的甲鱼片放进锅里。 不一会儿,锅子咕嘟咕嘟地响起来,鱼汤的香气在空中飘散开来,涛儿又取了只碗,用勺子舀了汤,细细地品尝了好几口,觉得味道十分地不错,这才点点头,取下锅子放在地上,让其慢慢地冷凝,转身又出去买了几块新鲜的豆腐,当他再回到厨房里时,却发现汤锅掀倒,汤汁流了一地,一只猫儿正蹲在那里舔着鲜美的甲鱼汤,涛儿这一气非同小可,转身拿起一把竹扫帚,对着猫儿就是一阵乱抽,猫儿发出声声惨叫,弓腰跳出门外,吱溜钻进柴堆里,仍然喵喵叫个不停。 枣花听见后院的动静,从前堂赶来:“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没事。”涛儿擦掉额上的汗,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无论如何,汤已经被打翻,只能重新熬煮。 “阿姐,你去前堂忙吧,这儿有我呢。” 枣花看了他一眼,略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朝前堂而去。 涛儿回到屋里,看着地上的脏渍,不由连连叹气,拿了把墩布来,把那些脏渍一点点全都擦干净了,收拾妥当,才再一次出门。 卖甲鱼的老板看见他又来了,不觉惊奇:“何师傅,您这是?” “瞎忙活呗。”涛儿不好意思说实情,只得一摆手,“再给我两只新鲜甲鱼。” “好咧。”老板利落地答应着,很快给他称好两只甲鱼,仍然是装在网兜里,递给涛儿,涛儿提在手里掂了掂,付了银子,提着甲鱼回到酒馆,又重新做了一锅甲鱼汤,这次他一直在旁边盯着,寸步不离,当甲鱼汤熬煮好后,涛儿把汤锅端下来,放到地面上,看着那咕嘟嘟冒泡的汤汁,他心中忽然一动,从碗橱里取出那盘白玉似的豆腐,一古脑儿下到锅里,再盖上盖子。 涛儿又将汤锅端到灶台上,用一块磨刀石压紧了,然后才走出屋子,到前堂招呼客人。 半个时辰后,涛儿回到厨房里,揭开盖子一看,却见那汤已经冻得一片晶莹剔透,宛如水晶一般,中间镶嵌着几块豆腐,卖相可谓一绝。 他又拿过把勺子来,挖了一小块放进嘴里,舌尖一触,那冻汤便化开了,其鲜美可口,从嘴里直到心脾里。 真是人间美味! 涛儿禁不住感慨,又多尝了两口,然后才兴冲冲地跑到堂前,拉着枣花,把她拽进厨房。 “阿姐,你来,你快来。” 涛儿将枣花扯到灶台前,把手里的勺子递给她,枣花舀了一小块,放进口中细细地品尝着,旋即竖起大拇指:“鲜,鲜极了!” “姐,你也觉得好吃?” “当然,”枣花连连点头,“姐还从来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菜,涛儿,这真是你做的?” “当然了,”涛儿骄傲地扬起头,“难道姐不信?” “信,当然信,涛儿说什么,姐都相信。”枣花脸上满是笑容,她确实没有想到,自己的弟弟竟然能做出这样的菜来。 “其实,”涛儿迟疑了一下,才道,“其实这个主意是周力先想的。” “他?”枣花确实有些出乎意料,“果然是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我就说了,老天不会辜负任何一个有心之人。” “姐。”涛儿紧紧地握住枣花的手,“你说得真是太好了,从前我一直以为……” 涛儿笑了笑,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呀。”枣花伸手在他额上戳了一指,“确实是跟着世上有些人学坏了。” “姐。”涛儿扭着身子,显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心中的喜悦之情。 “好了,别撒娇了。”枣花伸手刮刮他的鼻子,“这道菜啊,谢师傅吃了,肯定满意。” 他们两人都这样想,所以,十分兴高采烈地等着谢师傅来。 等谢师傅来的那天,涛儿特地用最精美的食具,装盛了甲鱼豆腐汤,恭恭敬敬地呈到谢师傅面前。 谢师傅揭开盖子,并不急着吃,而是先仔细地看了看,点点头,然后才用一只勺子,舀起块汤冻,放进口中细细地品尝着。 “怎么样?”涛儿满眸喜悦地看着他。 谢师傅并不言语,半晌方才慢慢地放下勺子,抬手摸了摸下颌上的几根胡须:“按说呢,汤鲜,味美,是一道极佳的菜肴,可是——” “可是什么?”涛儿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 “可是,”谢师傅瞥了他一眼——这小弟子果然心急,却不知道心急从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 “可是,我让你做的是豆腐汤,不是甲鱼汤,你再尝 尝这道菜,半点豆腐的味道都尝不出来。” 乍然听见这话,枣花和涛儿都不由怔住——这分明是故意找岔嘛,但细一转念,确实十分地有道理,谢师傅让做的,可不就是甲鱼汤吗? 涛儿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垂着头看地面,两只手不安地捏着衣角:“师傅,那我——” 谢师傅脸上这才流露出一丝笑容:“过关了。” “真的?”涛儿顿时开心极了,猛地跳起来,想狂呼,想欢叫,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的人知道。 “师傅!”他猛地跪倒在地,冲着谢南叩头,“徒儿拜谢师傅,徒儿以后定当尽心竭力,做好每一道菜。” “正是这话呢。”谢南起身,伸手将他扶起,眸含欺诈地看着他,“知道吗,涛儿,为师这些年走南闯北,也曾多次动过收弟子的心思,却终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知道是为什么吗?” “请师傅赐教。” “所有的人,都把厨艺想得太简单了,在他们看来,所谓厨艺,不过就是把食材拿来做熟了,从来不去深究,可惜了好食材,可惜了这人间珍馐啊。”谢南说着,甚至忍不住捶胸而嚎。 枣花和涛儿相顾茫然,都没有想到,谢南忽然会流露出这般的真性情来。 涛儿本来想相劝,却被枣花扯住。 姐弟俩安静站在一旁,待谢南哭完了,方才劝慰道:“师傅切莫如此,纵然世间愚蠢辈甚多,但徒儿原承师傅衣钵,一定将厨艺练得出神入化。” “好孩子。”谢南这才止泣,摸摸涛儿的头,“我也是看在你这份对厨艺的至诚之心上,实话告诉你吧,世上从来没有任何难成之事,皆要看此人心志如何,俗话说,苦心人天不负,涛儿,你得我衣钵,须得谨遵师门所训,明白吗?” “徒儿明白。” “师傅一生所得,尽在此书之中,”谢南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册,交与涛儿,涛儿因见那册面污损不堪,且到处沾着油渍,心下很是踌躇,幸而枣花及时在旁边推了他一把,涛儿这才恭恭敬敬地受了,连声道谢。 姐弟俩好生招待谢南,供他吃,供他喝,任他纵情哭笑,谢南也十分地潇洒,吃完饭起身飘飘然去了,剩下姐弟俩在店铺里。 “姐。”看着手上那本脏兮兮的册子,涛儿忍不住抱怨,“这,主算什么?” “涛儿!”枣花面 色一凛,“你难道忘记了,刚才的誓言了吗?” 涛儿吓了一大跳,赶紧正言正形。 “既入师门,时刻须听师傅训教,哪有弟子怀疑师长的道理?” “阿姐教训得是。” “这书册你先给我。”枣花知他肉眼凡胎,有买椟还珠之嫌,怕他糟蹋了好东西,把那书册接过去,“等我把它好好地整理整理,明日再与你。” “姐,你这是不相信我嘛,”涛儿面现微恼,重新接过那帐薄册去,翻开细观,只看了一页,便全身心被吸引进去了。 “食之道,在就其地,取其材,适彼此之口,成彼地之味。”乍然看了一行字,涛儿便觉大悟,竟将从前一切疑惑都给解开了,心头豁然大亮,竟匍匐于地,冲着天空连连叩了好几个头。 枣花吓了一大跳,不过心中倒也踏实下来——瞧涛儿这模样,对谢师傅已然是心服口服,既然如此,她反倒能放心了。 自来从一师,有如从一道,善其始,亦善其终,方为上道,她怕涛儿心浮气躁,废了自己功夫不错,也辜负谢师傅满腔心血。 “姐,”涛儿双眸闪闪,“我已经拿定主意,今生一定要做一个一流的厨师,我要将我的所学,扬诸四海!” 枣花惊住,她实在不知道,涛儿何时有了这等样的心思! “涛儿,有这般雄心壮志倒是好的,只是自来成大功者,所经磨难也多。” “涛儿明白!” 涛儿眼中的光芒,是前所未有的热切:“涛儿愿将毕生心血,都倾注在这厨艺之中,若今生不能创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品牌,涛儿……涛儿……” “好了。”枣花将他摁住,“你的心思,阿姐已经再明白不过,阿姐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只是你不能急,这种事,只能慢慢地来。” “我知道,”涛儿点头,“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涛儿都不会放弃,阿姐,你要鼓励我。” “当然!” 枣花也很乐意看他这样,很乐意涛儿有自己真正所爱,很乐意看到他走向真正的成功——真正的成功,是发自内心对于目标的追逐,对于目标的执着,对于自己内心理念的永不放弃! 没有人知道,这条路会通向哪里,会不会成功,只是沿途之上你会遇到很多的事——成功,磨难,痛苦,羞辱,甚至是死路,可是只要你咬着牙坚持下去,就会看到光明和未来! 第197章 师恩如山 从那以后,涛儿果然发奋极了,几乎没日没夜钻在厨房里,也不出来吃饭,更不理会旁边的人,客店里的人几乎以为他发疯了。 只是,当客人们品尝到涛儿做的菜时,越来越赞不绝口,无论火候,刀工,品相,俱皆一流。 晚上,枣花走进厨房里,看见涛儿趴在灶前的小凳子上睡着了,可手里仍旧紧紧地攥着那本书,怎么都不肯放松。 枣花摇摇头,走过去把书从他手里抽出来,脱在外衣披在他的身上,蹲下身子,深深地凝视着他。 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面目轮廓,开始变得像少年一般英武,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 涛儿啊涛儿,枣花异常感动,从袖中抽出手绢,细细擦拭着他额头的汗渍。 “干贝,我的干贝呢?”涛儿忽然一声大喊,跳了起来,却见枣花站在一旁,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姐……”枣花有一瞬间的怔愣,抬手去拭唇角的污渍,原本干净的一张脸,却被他弄得像大花猫一般。 枣花禁不住叹气,摇头,替他擦去污渍,眸中满是嗔责之意:“涛儿,你也太用功了些,快回屋子去休息吧。” “姐,我在琢磨这道菜。” “菜,菜,你现在满脑子都是菜。” 枣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折腾坏了身子,姐会心疼的。” “姐,我知道。”涛儿微微地笑,“阿姐待我好,涛儿都记在心头,点点滴滴,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 涛儿说完,一把紧紧地握住枣花的手:“姐,这辈子有姐陪着,是涛儿此生最大的福气,涛儿爱姐,涛儿……对了,姐,等涛儿赢了厨艺比赛,咱们就成亲,好不好?咱们成亲,涛儿会一生一世照顾姐的。” “好。”枣花点头,涛儿整个人都活泼起来,又跑又跳又叫,冲出厨房朝着天空大声喊道,“啊!我涛儿要成亲了,这个世上终于有一个人爱我了!” 倚在厨房门边,看着那样的涛儿,枣花眼里不由泛起星星点点的泪光——逢奕,或许,你也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吧?毕竟,他是如此真诚地爱着我,如此地真诚,不含半分虚假,涛儿爱我,爱我,那样强烈的,被人需要,也需要别人的感觉,和从前任何一种体验都不同! 有了枣花的从旁鼓励,涛儿的厨艺愈发精湛,菜香斋更是声名远扬,客 似云来。 “诸位,快来品尝,快来品尝,本店大厨新出的菜品!”在姐弟俩的带动下,周力也变得活泼了许多,每天一大清早就托着盘子在店里穿来穿去。 “这菜的味道可真是不错。” “是啊是啊,不错,不错。” “掌柜,”坐在窗户边的一位客人放下筷子,“能不能请你们家的大厨出来,与大家见个面?” “是啊。” “好。”枣花微笑点头,转身进了内堂,将涛儿带了出来,涛儿腰衣围着抹裙,脸上带着谦和的笑容,至前堂朝众人团团一抱拳,“诸位好,对我的菜有什么建议,请说。” “看你年纪不大,这手上的功夫,可真是实在。” “是啊是啊,小兄弟,好能耐啊。” “过奖,过奖。” “我走南闯北多年,吃过的美味佳肴不计其数,还没有哪家店的菜,能给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小兄弟,前途无量。” “前途无量。” “多谢。”涛儿眸中满是感慨,甚至禁不住哭了,他等了多少年,努力了多少年,想得到的,不过是这样一句发自肺腑的赞誉。 “不过呢,胜不可骄,败不可馁,小兄弟,自古有言,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有这手功夫,固然可喜,但应当精益求精,成为我们城的第一名厨!” “对!” 涛儿兴奋得脸上泛起淡淡的红霞,手也不禁哆嗦起来,原来成功的感觉是如此美妙,总算不辜负他多年努力。 一时客人散去,涛儿走到枣花身边,不禁一把将她抱住:“姐,你知道吗?很多次,我都觉得谢师傅对我太苛刻,但是今天,我终于明白,所有的付出和努力,都是值得的。” “好样的。”枣花拍拍他的肩膀,“我的好弟弟,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想想看,从前咱们姐弟两个,流落在外,像乞丐一般,处处受人欺凌,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或许有一天,咱们姐弟俩也有出头之日,不会再被人羞辱,可以顶天立地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姐!”姐弟俩紧紧地抱在一起,任由泪水扑簌簌直往下落。 是的,多少的忍耐,多少的痛苦,多少的辛酸,都在这一刻像火山一样迸发出来,或许,当初是什么模样,何等凄凉无助,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吧。 “姐,会好起来的。”涛儿紧紧地抱着枣花,“以后,会更好的。 ” 周力站在门外,默默地听着这一切,也只觉心头一阵汹涌澎湃。 “上天。”他合掌在胸,真诚地表示祝福,“他们是一对好人,一对真正的好人,请成全他们吧。” 花开花落,三年时间过去了。 枣花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而涛儿的个子,已经蹿高一大截,他的厨艺已然远近驰名。 傍晚,夕阳如火,枣花站在柜台里,正盘点头帐目,外头忽然走进来一个人,于夜色里轩然而立。 “谢师傅!” 乍然看清楚这人,枣花高兴极了,忙忙地从柜台里出来,一把握住谢师傅的手:“您,您怎么来了?快,快请坐,请坐。” 枣花忙忙地擦干净桌子,请谢师傅坐下,又给他沏了一壶茶水。 谢师傅环顾四周,眼里浮出几许感慨:“还是这里好啊,真有家的感觉。” “师傅,您要是喜欢,就在这儿住下,让涛儿多做些菜,好好地孝敬您。” “对了,涛儿呢?” “他——他回屋里睡觉去了,这几天客似云来,涛儿他,很累。” “哦。”谢师傅点头,慢慢喝着茶,“那就不用叫他了,明日再说吧。” “我这就去给您收拾卧房。” 谢师傅点点头。 当夜,谢师傅在酒楼的客房里安寝,第二天清早醒来,打开房门,却见涛儿毕恭毕敬地跪在外面。 谢师傅吃了一惊,赶紧上前将他扶起:“涛儿,你这是?” “多谢师傅教诲,倘若没有师傅,就没有涛儿的今天。” “好孩子。”谢师傅亲自将他扶起来,拍着他的肩膀,“为师看到你,也觉满怀欣慰,来,把你学到的手艺,都展示给为师看。” “是。” 师徒俩进了厨房,涛儿先从簸箕里拿起棵白菜,运刀如飞,转瞬将白菜切成了丝,没等谢师傅回神,一盘色香味俱全的凉拌菜心已然完成,谢师傅拿起竹筷,拈了一筷送到口边品尝,随即点头,竖起大拇指:“妙!真是妙!” “师傅!”涛儿兴奋得脸颊泛红,“真地可以吗?” “不是可以!这已经,”谢师傅异常开心,不停地走来走去,“简直是,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你这菜,尽得老夫真传,妙,非常妙!” “师傅!” “去参赛吧。”谢师傅没有丝毫犹豫,“拿出你全副的本事,去参赛,把你所学的,展示给千千万万人看,老夫相信 ,你一定可以独占鳌头!” “师傅!”涛儿屈膝跪地,朝着谢师傅重重叩头,“师傅对弟子,有天高地厚,再造之恩,涛儿一生铭记,绝不敢忘!此生若违师门训示,必天打雷劈!” “快起来!”谢师傅也动了感情,伸手将他扶起,“看你,如此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竟然会哭成这般,有甚好哭的,你要记住一条,我教你厨艺,一是能让你在这世上,有一个好好的安身立命处,第二,是要将我师门绝艺发扬光大,第三,就是要你造福于千千万万人,倘若你今生能自创一个属于自己的品牌,能研究出一套属于自己的菜式,则为师,死可瞑目!” “师傅,徒儿一定会的。” “嗯,好好努力。” “师傅难得来,一定要在酒馆里多住些时日,让徒儿好好尽孝。” “傻孩子,师傅萍踪浪迹惯了,一向晨厌虚礼,人生在世,重要的是要有一颗诚心,时刻不忘自己的理想,记住,不管遭到多大的核试验,一定不可以忘记理想,那高在云端的理想,是照耀你一生的太阳,明白吗?” “谢师傅教诲。” “好徒儿。” 是夜师徒俩把酒言欢,枣花在旁为他们斟酒。 “师傅云游多年,可否与我说说,当今世上,有哪些名厨,他们的绝活又是什么?” “这名厨嘛,倒也很多,但师傅眼里看来,却只三人。” “三人?” “嗯,第一个,就是许海家传的涮羊肉,可谓一绝,你到时自己品尝,便即知晓,第二个,是东郭芍的醉鸭,第三个,”谢师傅说到这儿,难得卖了个关子,挟了一筷菜,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许久方道,“第三个,是个女子。” “女子?”涛儿和枣花都不免吃了一惊。 “这女子,倒也身世凄苦,从小家贫,无以为炊,她天天上山采野菜为食,孰料这样,却让心细的她,研究出一套子名菜来,全以山珍为食材,从汤,菜,蒸,煮,炒,无不尽善尽美,就连皇上吃了她的菜,都要竖起大拇指呢。” “哦?”涛儿目光一闪,“怪道师傅常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嗯,涛儿,行走世上,师傅还有一事要叮嘱你。” “师傅请讲。” “不管有多大的本事,不管取得了多大的成就,始终不能忘记谦,诚,信,等美德,为人应当守诚,重诺 ,勤奋,更应存一份仁爱之心,方可保己福久远。” “是,师傅。” “这做人啊,有很多的道理,在贫病潦倒之时,不可失去志气,在富贵得意之时,不可以势压人,否则必然招损,我的徒儿,不单要有一手好厨艺,更应有健全的人格,明白吗?” “人格?”这无疑又是一个新鲜词儿,但是,涛儿如今对师傅的话,已然深信不疑,不管谢师傅说什么,他一概恭敬应承之。 是夜,回到家中,枣花开始细细地替涛儿打理行装,涛儿则坐在床上,默然瞑想。 “涛儿,”枣花系好包袱,走到床前,定定地看着他,“是不是觉得压力有些大?” “是啊,”涛儿点点头,“师傅的教诲,阿姐的帮助,周力的鼓励,大家的热望,还有我自己。” 涛儿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立定,默默地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阿姐。” “你想说什么?”枣花也走过来,在他身旁立定,鼓励他,“想说你就说出来吧。” “没什么了。”涛儿摇头,“从前,我还总是怀疑自己,怕自己做不成功,反惹他人笑话,但是现在,我已然不怕了。” “为什么?” “今天谢师傅的话,让我感慨颇深,谢师傅走南闯北如许多年,他说可以,就一定可以的,我可以不相信这世上很多人,但是不会不相信谢师傅。” “对,”枣花点头,对他的话表示首肯,“你应当相信谢师傅,他对你一片赤诚之心,你今生绝不可辜负。” “阿姐。”涛儿重重点头,“我对阿姐,也是一片赤诚之心。” 涛儿还想说什么,枣花已经伸手将他拦住:“我信你,涛儿,阿姐相信你,你这次厨艺大赛归来,无论得胜与否,我们立即成婚。” “真的?”涛儿大喜过望——这可是,可比他大赛夺魁,更加振奋人心。 握住枣花的手,涛儿无比动情地道:“阿姐,我一定会给你争光,给菜香斋争光!” “比赛那天,要我陪着你去吗?” “不,”涛儿摇头,“我可以的。” 大赛前夜,枣花把整间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取出一坛子老酒,叫上周力,为涛儿加油,互相之间便说了些勉**话。 “师傅,明天,我可以跟你一同去吗?” “嗯。”涛儿点点头,心想让他去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周力顿时开始心极了。 第198章 残酷的比赛 次日清晨,师徒两个都穿上体面的衣服,周力替涛儿挑着担子,往赛场的方面而去。 到了赛场一看,却见里三层外三层,人们围得水泄不通,周力不由暗暗咂舌。 有两名身穿制服的男子走出来,将一张纸糊在墙上,人们顿时围了过去,却见上面写着参赛者名单,后面的小括号里还标着籍贯。 “师傅,快看,你的名字。” “嗯。”涛儿点点头,他眼力不差,自然是看见了,虽说已经有了十足准备,但到了这个节骨眼,涛儿手心里还是捏着一把汗。 “参赛者进场!”守在门口的人拖长着嗓音喊了一声,厨师们提着行李箱,一个接一个进场,进门却见一片极开阔之地,四周全是石头台子,每一个台子挂着木牌,上面写着参赛者的名字。 周力双腿有些发软,涛儿扫他一眼,他这才挺直身子,迈着沉稳的步伐,涛儿走向自己的台子,让周力把东西一样一样摆好。 “华北自来为五谷丰登地,故人才辈出,常言道,三百五十六行,行行出状元,我辈之中,也不乏英才,列位从各州各县赶来,为的是一展身手,显名于人前,使家门耀采。” 站在上方胖头圆耳,穿戴气派的男子声音豁亮地说出一番话来,慑住场中所有人。 “本次厨神大赛,分初赛,复赛,决赛,三轮赛事的题目皆不相同,参赛者必须根据题目做菜,凡逾矩者,视为自动弃权,各位参赛者请先仔细参看规则。” 主持者说完,将手一挥,身后落下来一张长长的条幅,上面白纸黑字,整齐排列了数条规则。 “下面,介绍本次大赛的评委。”主持人又一摆手,高台上立即站起数名评委,都是各大酒楼的掌柜,下头的厨师们屏息静气,有的看着自己的砧板,有的仔细研读规则,有的似乎另有思索。 “第一场比赛的题目是——汤。” 汤?看到题目的瞬间,涛儿怔了一怔,又是汤? “当”,一声锣响,场子里顿时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师傅。”周力拿眼看着涛儿,却见他一动不动,呆呆地立在那里。 “师傅!”周力加重语气喊了声。 “别说话。”涛儿出声打断他,“你去那边,让我一个人呆着。” 周力“哦”了一声,退到旁边,涛儿仍然站在台前,闭上了眼。 师傅说过,要想将厨艺发挥到出神入化的境界,靠的并不是眼耳口鼻,更重要的,是心。 只有当一个厨师心纳天地,他做出来 的菜,才有可能是最美味的。 周力看见自己的师傅举起了刀,就好像古代战场上的武士,举起长矛,他的心不由哆嗦了一下。 涛儿一刀挥下去,正中一块肉的中间,没有人看清他如何运刀,那肉已然分成一片片,整整齐齐地码在桌案上。 烧水,过滤,跑油,所有的一切一气呵成,然后,涛儿将一锅还未煮熟的汤倒进罐子里,居然不再去理会。 “当——” 又是一阵锣响,评委们下了台子,依次品尝,因为初赛人多,所以评委们的速度也非常之快,他们品尝过后,如果觉得可以的,便将一面绿牌放在台案上,如果不行,则放红牌,最后数牌子,绿牌多,留下,红牌多,则出场。 周力真地是紧张极了,他怕师傅这关过不了,但涛儿淡淡的,一个坚定的眼神,让他的心安宁下来。 绿牌!绿牌!绿牌!凡是品尝过汤的人,留下的都是绿牌!周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面露喜色,只有最后一名评委,品尝过汤后,先仔细看了看桌上那一排绿牌,才放下手中红牌,涛儿却不以为意,反而抬头朝他笑了笑,对方也笑了笑。 “红牌多者出场,请至侧门领一份纪念品。” 主持人又拉长着嗓音道。 那些落败出场者,有的失望,有的懊恼,有的却如释重负,甚至转头略带同情地看了留在场中者一眼。 是啊,这是一场多么残酷的比赛,稍有疏忽,就会前功尽弃。 待最后一位初赛失败者出场,听得当一声锣响,大门关闭,周力仔细扫了一眼,场中只剩下三十六人。 初赛时一共一百三十六七,这一次淘汰,就是一百零一人,剩下的人继续比赛。 “第二场复赛,题目是,鱼羹。” 鱼羹? 听得这个题目,周力却是微微松了口气,师傅最拿手的菜式,可不就是鱼羹吗? 但涛儿全神贯注,一点都不敢拿大,他先精挑细选了一尾活鱼,看也不看,便直接丢进了锅里,旁边一个厨师瞧见,不由吃了一惊,暗道这个人怎会如此做汤,他正暗暗开心,涛儿接下来的做法,却让他目瞪口呆——在活鱼跃起来的一瞬间,他出刀飞快,转眼竟将活鱼的鳞片内脏去除干净,晶莹剔透的鱼身再次跌入汤中! 好!妙!不错! 乳白的鱼汤,化得不见的鱼,什么作料都没有,看上去宛如一块白玉。 这次,因为人相对较少,由三十六名厨师捧着各自的菜肴上场,评委们拿起面前的银勺,面无表情地逐个品尝, 凡是过关的,便捧到一边,不过关的,直接挥挥手,让他们端走。 其中有个厨师实在挺不住这样的压力,手一抖,竟然将菜肴给打翻了,自然认输,就在涛儿捧着汤羹近前时,旁边一个厨师凑过来,恰好撞中他的手肘,汤碗猛烈晃动,幸好涛好平时也练过几下把式,赶紧护着汤碗闪避,但汤汁还是飞溅了几滴出来。 待汤面重新平静,涛儿才把汤碗轻轻地搁在桌上,评委们拿起银勺来仔细品尝,却良久没有说话。 “殷老板,你觉得如何?” 坐在正中间那个圆脸浓眉的酒楼老板捋了捋下颌上的胡须:“汤,是好汤,可惜破坏了味道。” 听了这话,周力在下边急得直跺脚,暗道那根本不是师傅的事,分明是有人使坏。 评委们一时难下定论,因而交头接耳,半晌,其中一人定定地看着涛儿:“倘若,此次判你不过,你会如何?” “小人会回去努力,总结自己的得失成败,加倍用功。” “嗯。”对方见他一脸虔诚,点点头,“看得出来,你是个有志气之人,这次,就算你过关。” 他说完,又转头朝方才那个使坏的厨师瞥了一眼:“记住,只要是真正努力,老天一定不会辜负。” “谢评判。” “你下去吧,准备第三场决赛。” “是。” 涛儿端着汤碗走下高台,周力赶紧迎上前道:“师傅,我来。” 涛儿将托盘递给他,自己身子也有些摇摇晃晃。 头上的阳光洒下来,惨白惨白地,不过,他依然迈着沉稳的步伐,回到自己的方台边。 “所有复寒不过者,请离场。”主审官再次面无表情地道。 复赛不过者逐一离去,其中一人含恨带嫉地死盯了涛儿一眼,涛儿却很有些莫明其妙,自己并不记得,何时便得罪了这样一个人。 但他现在没有功夫想这些,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准备决赛。 决赛啊。 复赛之后,场上只剩下八个人,依据大赛的规则,八人中最后决出三人,也是状元,探花,榜眼,和会试没有任何不同。 此次大赛的状元,获得赏金为白银两万两,而且可以随意进入任何一家酒楼捏任首席大厨师,这是任何一个厨师想都不敢想的事。 榜眼可得银一万两,并黄金缀锋的厨具一套,探花得银三千两,另外是一只玉壶,至于剩下五人,各得银五百两。 五百两和两万两,差距不言而喻。 更重要的是,奖品已然摆出,全部放在高台之上,阳光洒下来,照得烨烨 生彩。 涛儿不知道的是,现在场外几乎所有的观众都激动了。 普通人难得见到这样的阵势,很多家里有闺女的人,更是想着如何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新任厨神,想想看,一代厨神,那多风光啊,闺女嫁过去,自然不愁吃,不愁穿,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涛儿却闭上了眼,师傅说过,在最关键的时候,尤其不能外物所惑,一定要牢记自己的目标,只有达成目标,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细枝末节。 八个人。 风清雅静。 “这是决赛,”主审官的声音响起,却再没有适才的严厉,而是变得异常柔和,“诸位,能进入此个环节的,都是人中龙凤,诸位经此一役,已然扬名立万,站在此处仍然吃立不倒的,绝对是手上一流的功夫,诸位都是系出名门,望各位珍之,重之。” “谢主审官。” “这最后一赛,不限题,不限材,且拿出你们的真本事来,好好做一道菜,半个时辰内完成,期间谁完成了,就可以呈上来,我们一定会仔细品尝,各位,开始吧。” 不限题,不限材,看似最轻松,最自由,给了他们最大的权限,也给了他们最大的难题。 涛儿的目光环视一圈,只发现一个人,就是那个以涮羊肉出名的厨师,他果然使出了绝技——涮羊肉。 不知道为什么,涛儿一看到这个人,就暗叫糟糕,有时候,人内心的感应,真是一件非常奇怪的,说不明白的事,就像世上很多男人,对某个女人一见衷情一样,特别地不可理喻。 一看到那个人,涛儿立即知道,这场比赛,自己占不到魁首了,但他整个人反而显得很平静。 因为,能杀到决赛一关,他已经比较满足,毕竟,他还只有十七岁,这样的年纪,有这样的手艺,已经足令人震惊。 因为存了这样的心思,涛儿反而非常镇定,略一思忖,决定做一道炒什锦。 这道菜看似普通,其实内藏许多的玄机,而且他的炒什锦,味道一定是特别地不同。 主意拿定,涛儿立即选材,调味,周力在一旁替他打下手,同时仔细观摩他的手法,看涛儿灵活地切菜,引火,那火十分地旺盛,把一口锅子烧得滋滋啦啦地响。 倒入谷物混和油,看着锅里蹿起一丝火苗,涛儿把什锦放进锅里翻炒一遍,又用铁勺舀起来,在芝麻酱,花生酱,醋碗,酱油碗里各搅了一遍,这才将所有的食材再次下到锅子里,炒得香气四溢,然后盛进盘子里,周力只是 远远地闻着,都不禁口舌生津。 已经有两位厨师端着自己的作品走上前去,评委们细细地尝过,却什么都没说,只各自在自己的记分板上写下分数,然后仍然将记分板给翻过去,不使结果走漏。 最后一轮只有八个人,所以务必光明磊落,八个参赛者,八个评委,每个评委都给自己给出评分,这样,即使其中一位评委和参赛者有什么特殊关系,也起不了什么独特的作用。 “师傅。”周力在旁边轻轻地喊了一声。 涛儿点点头,托着盘子走出方台,稳步踏上石阶,又至评审台前。 当他放下套碗的瞬间,其中一个评委看着他,微微一笑。 涛儿鞠了个躬,方才朝后退去。 评委们开始评尝,然后表情却大为迥异,其中一个评委甚至忍不住道:“这,这是怎么做的?” 旁边一个评委斜了他一眼,那人这才清清嗓子:“不好意思,失态,失态了。” 其他评委吃完,也若有所思。 等所有评委吃完,涛儿才退了下去。 “所有决赛者都留在场内,稍作休息。” 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所有参赛者都呈上了自己精心烹制的佳肴。 又是一刻钟过去,评委们将八个人又叫上高台,分别给了他们三个牌子:“现在,请你们自己,也来互相品尝一下,选出你们心中的一二三名,在旁边摆上金牌、银牌,和铜牌。” 这一下确实出乎八位参赛者的意外,不过他们也很开心,这样可以多增长见识。 涛儿拿起筷子,逐个品尝,不得不说,道道精美绝伦,与自己的菜肴只在伯仲之间。 但是其中两道,还是引起了他的高度注意——一道就是那个涮羊肉,他从来没有想过,羊肉居然能做出千百种味道来,蘸醋吃是味,就这样吃是一味,蘸蒜吃又是一味,更奇妙的是,这羊肉一放进嘴里,便会立即化开,连一点渣都不剩,如此绝妙的口感,堪称世间少有,涛儿不由朝那个厨师多看了两眼。 另一道却是极简单的琥珀杏仁,这是一道酒店常做的凉菜,用红糖抖香油,细细地裹好,放进油锅里炸,但这样做出来的琥珀杏仁,通常都有一股生油味,会影响食材本身的味道,可眼前这道菜却丝毫都没有,那花生脆得,就像刚从太阳地里收回来,咬得嘎嘣响,糖汁微甜,却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在舌尖萦绕,是什么呢?涛儿久久地沉思着,良久脑海里方赫然一亮:是莲花!只有莲花,才有这般清新脱俗的味道! 第199章 厨神 思忖许久,涛儿到底是把金牌放在涮羊肉的锅边,银牌放在琥珀花生旁边,铜牌放在自己那道炒什锦旁边,主审官看见,微微点头。 再看其他的厨师,也大都吃完,也各自放下金牌,评审点数,涮羊肉旁边八枚金牌,果然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琥珀花生旁边却是四枚银牌,三枚铜牌,而涛儿的炒什锦旁边,是四枚铜牌,三枚银牌。 主审官清点完毕,眸光缓缓从他们八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涛儿脸上:“我有一个问题。” “请问。” “你为何,不将自己的银牌给自己?倘若如此,你不就胜出了?” 涛儿默然不语——是啊,为什么不徇那么一点私情,将银牌给自己呢? “若这次你只拿到铜牌,就一点都不后悔吗?” “不后悔。” “好,”主审官清清嗓子,“可知道最后的比赛结果?” 众位厨师顿时一愣,那位做涮羊肉的厨师徐海最为镇定,毕竟,台面上的事,已然非常地清楚。 “好,”主审官似乎故意要掉他们胃口,将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诸位都听清楚了,此次比赛的结果——状元,许海,榜眼,何涛,探花,程童青!” 厨师先是互相看了看,然后就认同了这个审评结果。 “对这个结果,大家可有异议?” “没有异议。” “好,下面,有请上任厨神醉鸭东郭芍为大家颁奖!” 一阵掌声后,坐在评审台右边第二位的一个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冲大家团团一抱拳:“众位小友好!” “好!”涛儿满眸祟敬地看着他——这就是传说中有一手秘制醉鸭绝活的东郭芍,真是看不出! 当东郭芍将两万两银子的银票颁给徐海时,却并不见他有如何兴奋,反而表情十分地平静,两人相视一笑 ,眸中隐藏无限深意。 比赛结束后,厨师们鱼贯走出赛场,枣花立即迎了上去:“辛苦你了,涛儿。” “没事。”涛儿摇摇头,近前替枣花拢了拢衣袍,“姐一直在外面等着?” “嗯。” “让姐操心了。” “哪里的话,”枣花摇头,“我就知道,涛儿不会让姐失望的。” “也不知道,对这样的结果,谢师傅是否满意。”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枣花微笑着表扬他,“将来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让你的厨艺变得更加精湛。” “姐说得是。” 两人便和周力一起上了马车,正要离去,却见一个人匆匆走来,唤道:“何掌柜,何掌柜请留步。” 涛儿一怔,乍然听见别人叫他“何掌柜”,确实有些不习惯。 “我家掌柜邀请八位参加决赛的名厨,还有八位评审共聚一堂,何掌柜,请吧。” 涛儿微微有些迟疑,转头看了枣花一眼:“姐,这——” “能参加这样的宴会,是好事,你去吧,姐先回酒馆。” “谢谢姐。”涛儿言罢,向周力交代了两句,下了马车,跟在那人身后,朝斜前方一座大酒楼走去。 这座酒楼上下共三层,并且后面还连着老大一座院子,可谓是气派非凡,涛儿跟在那人身后,一径上了二楼,却见楼中已然坐了十五人,单等他一个。 涛儿抱拳于胸,团团作揖,然后才沉身坐下,其他十五人见他气度不凡,不由连连点头。 内中一人便道:“蔽姓吴,乃是这附近四海居的老板,徐兄要是有意,可到我的酒楼任职,我必以重金聘之。” “多谢吴掌柜抬爱。”涛儿赶紧抱拳还礼,“此事,还要与家姐仔细商议。” “也好。”吴掌柜点头,“徐掌柜少年英才,将来定当名扬四海。” “谢吴掌柜 廖奖。” 席上的气氛甚是程度,诸位厨师都是来自各州各县,见惯了大世面,也深知在座诸人都非凡俗辈,故此言谈都十分地和气。 论起做菜,美食,众人更是兴致勃勃。 从众人口中,涛儿方才得知,原来这厨神大神每三年才举行一次,每届评出一位厨神,三十年时间共有十位,如今有四位已然谢世,四位在京城御厨房供职,剩下的两位,一位是东郭芍,因为继承家族事业,故此守在原籍,并未上京,另一位便是刚刚评选出来的徐海,如今已经被聘为这座白鹿楼的首席大厨师。 涛儿自从投在谢师傅门下,跟他学艺后,倒也增长了不少见识,已然脱胎换骨,有了一代名家的风范,虽然年少,众人倒也不小觑,只以同辈论之。 吃过饭,众人闲坐喝茶,白鹿楼的老板,也是此次大赛的发起者,彭掌柜细问诸人去处,众人一一备细作答,彭掌柜财大气粗,又好结人缘,出手便是每人一套上好的茶具,众人领受了,纷纷道谢。 眼瞅着快到傍晚,彭掌柜才亲自送他们离去,见涛儿没有马车,便又为他拦下一辆,涛儿坐在马车里,听车轮轧着地面呀呀地响,目光扫过外面繁华的街市,忽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曾几何时,他流落街头,无依无靠,连吃一只肉包子,都要看人脸色,曾几何时,他和阿姐在凄风苦雨之中度日,那个时候,压根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所有人都当他们姐弟是路边野狗,奔走避之不急,谁能想到,他们终究可以苦尽甘来? 涛儿正在感慨间,忽然听见外面有哭泣之声传来,他不由一怔,旋即勒住马缰,撩起车帘看时,却见一个衣衫破烂的女孩子,正站在墙角边哀哀哭泣,涛儿心内一动,遂下了马车,走到 那女女孩子跟前,女孩子抬头看见他,将手从腮边拿开,止住哭泣。 “你为什么啼哭不止?” “我……肚子饿。” “你爹娘呢?” “爹娘?”女孩子双眸闪了闪,“爹和娘,都不要我了。” “他们为什么不要你?” “他们,嫌弃我是女孩儿。” “嫌弃你是女孩儿?”涛儿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看着这个站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的女孩子,他似乎是看到了当年的阿姐。 “那,你愿意跟哥哥回家吗?” “哥哥?”女孩儿抬头看他,眸中满是不确定。 “对。” “我愿意。”女孩儿咧开嘴,甜甜地笑了。 涛儿也不嫌她脏,脱下外衣包住她那瘦弱的身体,把她抱上马车,马车微微地颠簸着,慢慢朝前方驶去。 大堂里空无一人,涛儿带着小女孩儿,直接进了内院,却见枣花正和周力一起整理厨房,他先打来一盆水,给小女孩儿洗干净手脚,又给了她一碗饭,一盘菜,小女孩儿立即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周力在里边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却见院子里多了个人,不由愣住。 “她一个女孩子,流落在外,挺可怜的。”涛儿解释道。 “哦。”周力不以为意,他在菜香斋这些天,也变得宽厚仁和,大度从容。 “哥哥。”小女孩儿抹抹嘴唇,站起身来,“我吃饱了。” “吃饱了,那就先洗个澡吧,把身上这的污垢都洗了,变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再好好地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不好?” “谢谢哥哥!”女孩儿冲着涛儿,周力,和枣花都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大哥哥,大姐姐,草儿可以不睡觉,草儿可以做活,草儿什么活都能做。” “做活儿?”看着这个懂事的孩子,枣花不由有些心疼,“你也别 着急做活儿,先去睡一晚,明天再说吧。” “大姐姐。”草儿很急着挣表现,证明自己有用,“草儿可以什么都做。” 这孩子,以前一定是苦惯了。 枣花越是想,越是心疼,遂上前把她拉到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傻孩子,到这儿就是你的家,不会有人欺负你,羞辱你,我们都是你可以相信的人,有什么事,有什么困难,你也可以告诉大姐姐,告诉大哥哥,我们都会帮你,倘若外面有什么人欺负你,也只管大姐姐,姐姐给你评理去!” “大姐姐!”草儿紧紧地将她抱住,呜呜大哭起来。 “草儿啊,以后会让你做事,但姐姐不会刻薄你,安排你做的事,做完就好,现在去睡吧。” “是。”草儿这才擦干净腮边的泪水,向旁边的空房子走去。 “周力,”枣花转头看看周力,从前他一个人住在客栈,倒也不妨,只是眼下,孤男寡女,草儿虽说只是个孩子,但是—— “周力,你和涛儿一起回家去吧。” “姐,怎么能这样,”涛儿立即反对,“你和草儿回家去,我和周力在店里守着。” “是啊。”周力也说,“大掌柜,还是我们在这儿守着,你和草儿回去吧。” 枣花点点头,走进屋子,把草儿给叫出来,带着她回家。 回到院子里,草儿实在太困,没一会儿就趴在枕上呼呼睡去。 清晨的阳光洒进院子里,枣花起来打开门,却看见院子里干干净净,连一片树叶子都不见,她微微一怔,转头却看见草儿正蹲在水缸边劈材,她把树桩子劈开后,一根根码得整整齐齐。 这孩子,也不知老天为何不睁眼,会让她落到那般境地。 枣花也没多说什么,进厨房仔细做了顿早餐,端到堂屋里:“草儿,快过来吃吧。” 第200章 进京 “嗳。”草儿放下锄头,起身进了屋子,面容却很是忐忑。 枣花瞧她一眼:“吃啊,做什么不吃?” “姐,有,有剩饭吗?” “这儿有做好的饭,为什么要吃剩饭?”枣花微觉奇怪。 “我,我还是吃剩饭吧。” “草儿。”枣花站起身来,把她摁到桌边,“听姐的话,好好坐着,吃饭。” 枣花把一双竹筷塞进草儿手里,草儿迟疑了很久,才拿起筷子慢慢地吃饭。 看样子,这孩子要适合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改掉过去的习性。 吃过了饭,草儿不等枣花吩咐,已然手脚麻利地收拾桌椅碗筷,厨房里的事一应不让枣花动手。 这孩子,还真是勤谨。 待屋子里收拾妥当,枣花带着草儿出了院子,前往酒楼。 草儿进门看见周力正在收拾桌椅,她赶紧过去帮忙,枣花便走进厨房里,见他已经恢复淡然,和从前一样,认真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身边的三个人,都如此知上进,识进退,枣花心里真是开心极了。 “姐,”涛儿一面整理菜蔬一面道,“谢师傅说得很对,我应该好好地想想,如何开创一派只属于我的菜。” “哦。”枣花点头,“那你想到什么了?” “还没主意,”涛儿有些出神,“姐,我想去京城看一看,感觉这个地方的厨师,已经——” “你有这想法,不错,这样吧,你这几日好好教教周力,让他可以胜任掌厨,你就去京城吧。” “真的?”涛儿眼里放出光来,接着又道,“还有一事,就是咱们俩,是不是应该,成亲了?” 听涛儿这般说,枣花瞬间沉默。 “姐,你——” “好。”枣花点头,“咱们成亲,好歹也算是件大事,只怕左右乡邻也会来,得好好准备,自然。” 晚上吃饭时,两人便把这消息告诉了周力和枣花,对于他们俩的事,周力早就了然于心,是以并不怎么觉得奇怪,但心里还是有一点失落,枣花细瞅瞅周力:“你 啊,年纪也不算小了,如今又学得一门手艺,城里的姑娘,倘若你看上谁,抑或人家对你有意思,只管开口求去,纵然人家不允,也不算什么。” 周力咬着筷头,没有言语。 “怎么?”枣花转头看他,“你可有什么顾虑?” 周力一直没言语,他心中确实装着事,但不是亲事,若是从前,他也会觉得自己心中那些妄想太不可思议,可是参加过厨神大赛之后,他显然不这么认为了。 既然做了一个厨师,那自然要成为最好最拔尖的,怎么能半途而废。 “你怎么不说话?” “掌柜,如果我说实话,你会生气吗?” “当然不会。” “我,”周力一说话,却变得口吃起来,面色涨得通红,“我也想和师傅一样,把厨艺炼得出神入化,然后去京师,去海上。” “嗬嗬。”枣花忍不住笑起来,“周力啊,和原来比起来,你也算是脱胎换骨了,不错,这话很有见地,我支持,倘若你不急着成亲之事,那也没关系,爱怎么样都好。” “多谢掌柜。”周力开心极了,他还怕掌柜不同意,或者一力阻止,其实枣花姐弟那是那样的人,纵然涛儿从前确实有些小家子气,但眼下也已然不计较了。 接下来几日,涛儿手把手地教周力做菜,草儿包揽了店中所有的杂事,就连倒溲水这种脏活累活,她也抢着干,枣花得以全心清理酒店的帐目,一分一厘,打算得清清楚楚,店里四个人,却有如千军万马,枣花也觉得十分地顺心。 “此次去京师,你打算如何?” “首先,我想去京中各大酒楼走走看看,仔细品尝一下他们的菜,再听听百姓们是怎么说,若有机缘,再结识一两位名厨,或者,拜访一下前代厨神。” “这也很是。”枣花点头,“你虽非厨神,但在厨神大赛上能拿到第二,也已然不错,我便收拾一下行装,你择日上路吧。” “是,阿姐。” 涛儿打点清楚一切,收拾妥当,坐 着辆马车离开了客栈。 周力暂做菜香斋的掌厨,十分地仔细,做出来的菜肴让人赞不绝口,菜香斋的生意一如从前。 “对了。”这日枣花正算着帐,一个身穿花大褂,脸上涂着厚厚一层**的妇人走到柜台前,仰头看着枣花,“何掌柜啊,听说你家的周大厨师,还未曾娶妻?” 枣花愣了一瞬,方点点头:“是。” “你看这样,我给他介绍一房好亲事,如何?” 枣花摇头,伸手拿了个果子给她:“大婶子费心了,我家周大厨师一心研究厨艺,无法分身顾及此事呢。” “这是怎么说。”那大婶子却有些尖刻,“自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有到了年纪不成婚之理,难不成——” 枣花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自来她便不爱搭理这事,人家私事,旁人原是不好过问的,但她知道这起世俗之人没别的嗜好,便是口舌如剑,自己成日里没甚事做,最喜议论人是非,尤其是男女事,只是,倘若此事不说定,日后也不知要招惹多少的是非。 “大婶子,是这样的,我家周掌厨想自己挑选媳妇,这两个人一起过日子,总是脾气,禀性,一切都能合得来不是?” “话是这么说,”对方看起来十分地热心,却不知道是真热心,还是假热心,总而言之就是十分地热心,“那齐家姑娘,模样儿品性儿,在这方圆百里,也是一等一的。” 枣花还是微微笑着,自来这种事,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倘若事情能成,自然欢欢喜喜,但媒人这种,向来什么都不能保证的,枣花自己也推祟情投意合,更希望周力得着一个真正疼他的女子。 “大婶子,您的菜来了。”恰好草儿端着菜出来,枣花便热情地招呼着,并且出了柜台,亲自将大婶引到桌边,妇人这才坐下,拿起筷子来,两眼又开始在草儿身上打转:“奇怪,这酒楼里什么时候多了个细妮子?” “婶子慢用。”草儿十分规规矩矩行过礼, 转头进了厨房,早先,她要出来做事时,枣花便叮嘱过她,凡事多听,多看,少说话,尤其不能得罪客人,草儿十分地聪慧,事无俱细,统统记住,件件办得十分漂亮,让枣花确实十分地省心。 那妇人本有满腹牢骚,可是看枣花待她如此,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便只坐在那里吃饭吃菜。 午后,客人稀少,草儿开始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收拾,却在地上拾到一个锦囊,用手掂了掂,里面大概有几十两银子,草儿不敢藏私,走到柜台前,交给枣花。 枣花点头,却将钱袋放在一旁。 没多时,一个人满头大汗地闯进来,劈头便问:“掌柜,可曾看见一个藏青色的锦囊。 “不知里面装了何物?” “有,”对方迟疑了一下,方才道,“有白银四十两,另外还有两颗夜明珠,价值——” “还有什么特殊的标记吗?” “有,”客人镇定下来,“翻开荷包口,可以看见一只用丝线绣成的玉瓶。” 枣花这才把荷包拿出来,并不去清点里面的银两,只是打开绳子,翻开了一下,内里果然绣着只玉瓶。 “客官,请仔细收好。”枣花将锦囊递给那客人,客人感激不尽,当下取出十两银子作谢,枣花却坚持不受。 “真没想到,”客官跌足,“我走南闯北数十年,所经历的风波无数,着实没有想到,天下间竟有这样的店!” “客官,你说笑了。”枣花还是淡然一笑,“本店的宗旨是诚信经营,凡客人的财物,不管是轻是贱,只要我们拾到,都会好好地保管,客官到此,有如到自个儿家中。” “好好好。”客官连连点头,“我此一去,必定在朋友之中大为宣传,姑娘,你这般经营,将来获利非凡。” “我在此经营,一为获利,二来,也是为南来北往的客人,提供方便,客人们凡到我处,能随意安心,我喜之不尽。” 客人满怀感激,不免说了很多好话,这才拿着荷包离去,枣花还 是定定地站在柜台里。 草儿收拾完东西,走到柜台边立定,满眸敬佩地看着枣花——她是自己的姐姐,就像太阳一样朗照大地,她的心胸,就像天空一样宽广,她的品格,就像荷叶上的露珠一样清澄,这样的姐姐,自己真是打心底里深爱。 那一瞬间,草儿拿定主意,此生此世,不管发生什么,都要跟着自己的阿姐,照顾她,支持她,相信她。 天色尽黑,枣花收拾妥当一切,和草儿一起回到后院,却见周力已经把四下收拾得干干净净。 “姐。” “嗯?” “我,我也可以学着做菜吗?” “你想学做菜?” “嗯。”草儿肯定地点头。 “做菜很苦的,大夏天的时候,挥汗如雨,可你得站在灶台前,一刻不停地炒菜,大冬天的时候,地上结起厚厚一层冰,你仍然不可以放弃,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努力研究菜蔬,这些,你都能帮到吗?” “我能做到!”草儿重重地点头,“草儿想像何大哥哥,周二哥哥那样。” “好,周力,”枣花又转头看着周力,“你可愿意教她?” “行。”周力利落地应道。 “草儿,从明天开始,你就给周掌厨打下手,不管他叫你做什么,你都必须马上去做,明白吗?” “是,阿姐!”草儿重重地点头。 厨房里,油烟弥漫。 草儿被辣椒熏得直流眼泪。 “草儿,要不你出去吧。” “不。”草儿一脸倔强,“我说过了,会好好地学做菜,眼前这点困难,怎么能害怕呢?” 周力便不作声了,他拿着锅铲,把锅里的辣椒给压扁,搁上几粒子盐,再铲起来放到盘里,然后让草儿把剥开的松花蛋给放进去。 师徒俩齐心协力,很快做好四五道菜,草儿洗干净手,把菜端进大堂,送到客人桌上。 不得不说,对于菜香斋的服务态度,菜味,一切的一切,客人们都相当满意,也不乏有些挑剔的客人,但枣花仍然做到尽善尽美,此举深受客人们的赞誉。 第201章 大主顾 这天,三个人正在店里忙碌着,外面忽然停了一抬官轿,里面走出来一个器宇轩昂的男子。 草儿见了,赶紧麻溜上前斟茶递水,客人环顾一圈,颇觉满意,遂点点头,撩袍在桌边坐下。 “客官,”枣花亲自出柜台招呼,“想吃点什么菜?” “把你的菜单子给我瞧瞧。” 客人伸手接过菜单,仔细瞅了瞅,点定两道菜,枣花吩咐草儿,去后厨里让周力忙活。 “客官,请先喝茶。” 对方点头,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客官,您要的菜。”没一会儿,草儿捧着菜走出,放到客人桌上,客人略一点头,拿起筷子来,挟了一筷菜送到唇边,细细地咀嚼。 草儿又端来一盆汤:“客人,这是免费送您的,请您只管仔细品尝。” 客人舀了一小勺,凑到嘴边慢慢地吞咽下去:“不错,确实非常不错,这样,掌柜,我要在你这儿,订二十桌酒席,你说,预付多少银两?” 枣花微微一惊:“二十桌?” “怎么?”对方抬头看她一眼,“有问题吗?” “没没没。”枣花赶紧摆手,“只是,此事重大,客人可否告知住处,待我仔细核算,然后再给客官一个满意的答复?” “也好。”客人点点头,“我就住在方家胡同的畅竹园,倘若你们议定了,便遣人来告诉我一声。” 客人说完,也再没吃菜,只放下一锭银子,起身去了。 待客人出了门,草儿才近前把那银子给拿在手里,微叹道:“这位客人真是好大的气魄。” 枣花沉吟,对于这些事,她倒是都看得多了,只是此人的气度,确实有些与众不同,怕是来头不小。 “草儿,今天若无客人,早些关门。” “是,大姐姐。” 晚间,待关了店门,枣花把周力叫到近前:“二十桌酒席,你可做得过来?” 周力面现难色。 “不要勉强自己,说实话。” “做是做得过来,只是菜太多,怕失了水准。” “既然这般,那我们就放弃。” “什么?”周力吃惊不小,“掌柜,这二十桌酒宴做下来,可能赚不少银子呢。” “银子 是能赚,但咱们有哪个金刚钻吗?千万不可见利忘义,否则砸了咱们的招牌,那该如何?” “掌柜是信不过周力吗?” “你信得过你自己吗?” 周力沉吟,他确实很想独立将这桩大事情给揽下来,但又恐做不周全,故此十分地为难。 “阿力,咱们做人,就应当老实本分,有什么说什么,能做什么便做什么,倘若不能做,岂不是招人笑话?” “是,掌柜。” “今天就先这样吧,明天我亲自登门向客人致歉。” “掌柜,”周力霍地站起身来,“掌柜能不能等一下。” “等一下?”枣花眼里掠过几许迟疑,“等什么?” “我想。”周力咬咬唇,忽然屈膝跪了下去,“请掌柜给我一次机会,两天时间,我好好地想想办法,倘若可以,我想试试。” “好。”枣花点头,“难为你这片诚心,且让你试试。” 却说第二天,周力大早晨便起来,十分认真地做菜,一直忙活到下午,瞅着大堂里已无客人,又看厨房里还有些菜肴,这才出门而去,直奔离菜香斋不远的四喜堂。 上次和涛儿去参赛时,他无意结识了一位四喜堂的掌厨,四喜堂的掌厨姓鲍,做得一手好凉菜,上次也已经进入决赛,手艺在这城里,已然算是拔尖的。 周力心中仔细盘算了一下,倘若自己的热菜,加上鲍师傅的凉菜,再加上何掌柜的汤菜,完全可以将这二十桌酒宴办得漂漂亮亮,有声有色,可惜何掌柜不在,找鲍掌柜,人家也不知道是否愿意帮忙,再则,鲍掌柜本是四喜堂的人,四喜堂的生意,比起菜香斋也不遑多让,周力心中踌躇,脚下步子却不停,一径走到四喜堂前,却见门外停了一排马车,里面宾客满堂,周力一看这情形,心里顿时犯了踌躇,这个进修去,只怕是不合适,他正待要离去,里头一个伙计已然看见他,走出来热情地招呼道:“客官,要吃点什么?” 周力略一思忖,遂走进大堂,要了一个炒菜,并一碗白米饭,一碗香粥。 “好咧。”伙计答应着,将帕子往肩上一甩,“您只管等着。” 伙计说完进了内里,没一会儿,便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给端了上来,周力从筷筒里抽出筷子,慢慢地吃着,见伙计没事,只是仔细地擦抹着桌椅,周力便作十分随意地道:“你们掌厨现在在吗?” “掌厨啊,这会儿已经在后院休息了。” “哦,”周力点点头,“能不能劳你进去替我说一声,就说外面有位客人,想见见他。” “你想见我们掌厨?”伙计一听这话,却变得警惕起来,放下手中的抹布,转头定定地注视着周力,却见仍然四平八稳地会在那里,伙计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一则,自鲍掌厨参加厨神大赛之后,慕名前来寻他的人越来越多,动机也各个不同,掌柜看在眼里,心中不免起了嘀咕。 “我曾和你家掌厨一同参赛。”周力脸上浮起几许谦和的笑,“算来有几分故人之谊。” “原来是这般,您稍等。” 这伙计还算是通情达理,故而转身入内,不一会儿复出,对周力道:“您请,掌厨在后院等您。” 周力步入四喜楼的后院,却见鲍掌厨正坐在竹椅中,一口接一口慢慢地抽着水烟袋子,周力倒也不敢托大,上前恭恭敬敬见礼:“鲍掌厨。” “是周力啊。”鲍掌厨看见是他,慢慢地坐起身来,将水烟袋子轻轻搁到一旁,“快坐,快坐。” 他一面说着,一面转头对屋里道:“春早,赶快沏壶茶来。” “嗳。”屋里传出妇人的声音,没一会儿,妇人托着个茶盘走出来,将一壶茶轻轻搁在石桌上,“请慢饮。” 鲍掌柜又“啪嗬”抽了两口烟,才看着周力慢悠悠地道:“有什么事,说吧?” “是这样,”周力仔细想了想,“有位大主顾,订下二十桌酒席,我,我应付不来。” “哦。” “所以,想请鲍掌厨帮忙。” “你要我帮忙?”鲍掌厨眉梢一挑。 “是,”周力赶紧言道,“至于酬金什么的,都好说。” “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还未定下。” “这个,”鲍掌厨沉吟,“我倒也不是不愿意帮你的忙,只是眼下正是旺季,四喜楼客源不断,应付不过来。” “我知道。” 鲍掌柜看看他,忽然一笑:“我知道你是个本分人,又是第一次向我开口,怎么着我也该答应你,这样吧,你且回去,仔细打探打探,我也问问掌柜,几方再合计合计。” “多谢鲍掌厨。” 得实鲍堂厨的信儿,周力心中踏实下来,出了四喜堂,四菜香斋,一进门便找到枣花:“掌柜,鲍掌厨已经允了,只是要看看四喜堂最近的安排。” “想不到。”枣花微叹,“这鲍掌厨倒是个能急人之难的。” “是啊,”周力点点头,“是以,明日我想去方家胡同走上一趟,仔细问问那位官人的意思,再作安排。” “就这样吧。”枣花点头。 次日,周力忙完自己分内事,便去方家胡同,他近前叩开院门,有仆人出来,将他引入院内。 是时,那官员正坐在堤边钓鱼,手里握着根长长的竿子,身旁摆了张小木桌,他双目微阖,气定神闲,周力走到他身边,毕恭毕敬立定:“见过官人。” “你是——”官人转头,略扫了他一眼。 “小的是菜香斋的掌厨。” 对方淡淡地“嗯”了声:“怎么样?” “不知大人打算,在何日举行宴席?” “五日后。” “大人,打算用何等规格?” “一百两银子一桌,其他的,我一应不管。” 听见这话,周力不由吃了一惊,当时的行价,一般酒席十两银子一桌,每桌十个荤菜,十个素菜,中等席面三十两银子一桌,只是用的器具和食略有不同,另外添了燕窝,甲鱼等物,上等酒席至多八十两银子,不但器具须上等花瓷,筷子是象牙筷,酒杯是琉璃盏,那菜更是大有讲究,什么金玉满堂,富贵花开,双凤呈祥,往往为普通人家数十年难得一见,而这位官人开口便是百两纹银一桌,周力确乎是有些迟疑。 “怎么?”官人看他一眼,“做不出来还是?” “能,能。”周力赶紧点头。 “你去吧。” 官爷一摆手,不再多言。 周力出了大院,心头立即盘算开来,这一百两银子一桌,二十桌就是两千两,怎么也能赚三四百两,相当于酒店正 常经营一月的获利,只是,要如何做呢? 他一头走,一头沉思,却听前方一声叫卖传来:“鲈鱼,新鲜的鲈鱼,刚从江里掏上来。” 周力心内一动——都说这鲈鱼味极美极鲜,且价格昂贵,不若,便用这鲈鱼,做宴席上的主菜,他盘算着回到酒馆,当下便将这事与枣花说了。 “我觉得这样不妥。” “为何?” “历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你想做出来的菜得那位官爷喜欢,其一是要和他亲近的人搞好关系,弄明白这位官爷喜欢什么口味的菜,清淡的,麻辣的,甜香的,还有就是他所请客人,大致是什么年纪,来自哪些地方,也都喜欢吃什么菜,这样做足了准备功夫,方能凑效。” “掌柜说得对。”周力心中豁然开朗,可不是这样吗?自己就应该做做这些功夫。 于是第二天,周力又去了方家胡同,这次却没找那位官爷,而是随意站在大门口,和几个门子套近乎,因为他态度谦恭,故此门子们都很喜欢和他厮近,便事无俱细同他说了,周力也是个有心之人,便把这些都记在心中,已然拟出张菜谱来。 办妥当顾客这边的事,他又去找鲍掌柜,鲍掌柜说,自己倒能抽出半天时间来,也只是半天,周力开心极了,可唯一发愁的,就是汤菜上。 “这个不难,你去隔壁县跑一趟,请徐海的大徒弟来,他熬出来的大骨汤可谓一绝,别处是万万品尝不到的。” “徐师傅的大弟子?”周力一怔,“这个——” “无妨。”鲍掌厨摆摆手,“你只管去,说是捎我的话,请他徒弟出来练练,徐海这个人,训徒甚严,又极爱面子,其弟子未学成之前,一律不许上灶,他那大弟子我见过,其实也是个勤奋孩子,心痒多年,一直没什么机会,这次,你过去先找着他,私下和他说好了,再去面禀徐海,记住,一定要谦恭,执弟子礼,徐海那个人,如今脾气是愈发大了,从来不把人放在眼里。” “他——”周力眼里掠过徐海的面容,“徐师傅一手绝技,性子骄傲些,原也难免,弟子依礼便是。” 第202章 高徒 回到酒馆里,周力一五一十同枣花说了这些事,枣花也同意了。 次日周力特地准备了礼品,再坐马车前往邻县,到了地头儿,他果然先依鲍掌厨之言,找着徐海的大徒弟田二顺。 是时田三顺正在菜场里买场,拉着一辆小车,堆得满实满在。 “老板,你这黄花鱼怎么卖啊?” “五钱银子一斤。” “五钱银子?”田二顺顺手抓了条鱼,掰开鱼腮细看了看,然后丢回货摊上,“三钱银子。” 鱼贩子双目一凛,本来想发作,抬头看清楚是他,立即换上笑脸:“原来是田爷,看我这没眼色的,三钱就三钱。” “给我称上十斤。” 提过一大网鱼放进车中,田二顺付了银子,推着小车继续朝前走。 “这位就是田大哥吧?” 不防一个年轻男子迎面走上前来,热情地同他打招呼,田二顺一愣,随即站住脚,定定地看着他:“你是?” “田大哥目光如此犀利,挑选食材的手法,果然干净利落。” 田二顺便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他。 “田哥如果方便,咱们到那边店里喝一杯如何?听说那家的杏花酿,向来最为出名。” 田二顺别的没什么,尤其爱酒,周力早将这些都打听清楚,故此一见着他,便邀他喝酒。 果然,田二顺一听喝酒,双眼大亮,推着小车和周力走进了斜对面的酒店。 两人寻了张空桌坐下,老板立即过来,替他们倒上一角子酒。 “这杏花酿,就是与其他的酒大为不同。”周力品尝了一口,也不禁连连称赞。 “现在,可以告诉我,阁下的真名了吧?” “在下姓周,名力。” “周力?”田二顺眼珠一转——他似乎不记得,自己的交往圈子里,有这么一个人。 “我是冲田哥的名气来的。” “我的名气?”田二顺微愣。 “当然,听说田哥做得一手好汤,不知道能不能让小弟尝尝?” 田二顺这才长长地“哦”了一声,彻底放下心来:“原来是为这个,没问题,我家 就在前面不远处的小巷子里,足下若不见弃,便请前往一叙。” “好啊。”周力正求之不得,自然满口允诺,两人便起了身,可周力一看小车,又犯起了踌躇,“我还得先把这车菜送回酒楼呢。” “没事。”周力摆手,“田哥只管忙你的去,我且在这集市上逛逛,慢慢踱到您家去。” “也好。”田二顺点点头,拉起小车走了,周力坐在原处,慢慢将酒喝尽,然后掏出酒钱放在桌子上,这才站起身来,在集市上缓缓地转了一圈,但见小摊上货物琳琅,有些在别处不曾见着,他便买了几样揣在兜里,方慢慢地走到田二顺家所在的巷子前,在巷口等着他。 没一会儿,田二顺走来,两人寒喧几句,便一同进了巷子,田二顺将他引至一座院子前,推门而入。 周力定睛看时,见这是一座简陋但是干净的院子,四围土墙上都刷着**,院中天井里种着葫芦,葫芦藤沿着竹竿子一路往上爬,碧油油地覆盖了满院子。 “来,请坐。”田二顺将周力请进正堂,两人在桌边坐下,周力方道明来意,田二顺听罢,久久沉吟。 周力细观他面色:“怎么?田哥觉得为难?” “倒也不是,”田力摇摇头,“只怕师傅不允。” 周力不由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果然是这样。 “田哥自己,便半点作不得主意?” “师傅规矩甚严,倘若违规,重则被驱出现师门,轻则三年内不许碰锅灶,你应该明白,对于一个厨师而言,这两条无疑都是非常致命的。” “那倒也是。”周力点头。 “这件事,”田二顺微谈,“我不能轻易地答应你。” “无妨。”周力虽然觉得失望,倒也没怎么,他晓得此事不可强求,于是只道,“一切随先生自便,周某不敢强求。” 他来这里,本来就是寻求支援的,但俗话说,人活在这世上,谁都没有帮助另一个人的义务,是以,周力原先也没有全指望着田二顺,而是改言道:“不知田大哥相识之人中, 可有会汤菜的。” “汤菜么,”田二顺略略沉吟,看起来,他倒像是实诚之人,无意隐瞒,“这县里也就聚珍楼的莫掌厨,还能拿得上台面。” “多谢田哥。”周力说完,站起身来,正要离去,却听田二顺又道,“不过此事你也别急,我再想想法子。” “好。” 周力去后,田二顺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他在徐海手下习艺多年,早已想在人前试试身手,只是徐海教徒甚严,倘若他那一关过不了,绝不肯让他们上灶。 汤。 汤。 田二顺久久地沉吟着,心中忽然一亮——倘若自己做一道汤让师傅好好品尝品尝,如果师傅觉得满意了——他心头豁然顿亮,无论如何,该为自己争取不是? 田二顺立即兴头起来,自己进屋换穿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出了屋子直奔酒楼,至后厨看时,却见厨房里几个小工正忙活不停,而他的师傅,像尊大神似地站在灶台上,气定神闲地做着手上的活儿。 不知道为什么,田二顺每次看见师傅,一颗心就会怦怦乱跳个不停。难道是因为师威所积? 徐海转头瞅见他,因问:“去哪里了?“ “回师傅话,刚刚在市集上,采买新鲜的菜蔬。“ “嗯。”徐海点点头,“你买回来的菜我看过了,确实不错。” “谢师傅过奖。” “我这儿暂时不缺人手,你先去歇歇吧。” “嗯。”徐海有些忙乱地点头,他来这里,原本是想借酒楼的地盘和食材,好好做一道汤,明日再孝敬给师傅,没准儿师傅吃了,心花怒放,他就可以趁机进言,请师傅放他成行,去菜香斋一试身手。 只是看这情形……田二顺并不是傻子,他略一转念,暗忖自己不如等打烊之后再来,酒中无人,自己也好操作,主意拿定,田二顺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合衣躺下,脑子里开始琢磨,要做一道什么样的汤,才能打动师傅的心思,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傍晚。 看窗外的天色一黑尽,田二顺立即翻身而起,走 出房间,却见师兄师弟,还有店里的伙计都正陪着师傅吃饭,田二顺开心极了,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动作麻利地选好食材,立即开始忙碌起来。 洗菜,切菜,涮锅,烧汤,下菜,拌料…… 就在一切顺利,即将大功告成之时,一道黑影忽然闪至田二顺身后,在他肩上拍了一记:“好啊田师兄,你竟然一个人在这里吃独食!” 田二顺吃这一惊,手里的铲子“啪”地坠地,转头嗔怒地看了对方一眼:“小师弟,你这是干嘛?” 年轻小伙子嘻嘻笑道:“怪道说大师兄的厨艺越来越精湛,原来每天晚上自己开小灶,怎么不捎带上师弟我?” “师弟说笑话了,师弟的手艺如今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虽如此说,但与师兄相比,还是相差太远。”小师弟说着,瞅了一眼锅子,“不知是否可以品尝一下?” “汤还没好呢。”田二顺很不乐意走漏风声,故此推委。 小伙子仍然嘻嘻笑着:“大师兄是打算藏私啊。” “藏什么私?” 田二顺心里确实十分地着恼,他本来想慢慢地把这事给做成了,再去向师傅禀报,哪晓得这个小师弟突然闯进来,分明是要坏他的事。 小师弟眼珠子咕噜噜直转,见田二顺有些不乐意,情知他心中生了隔阂,倒也没有多留下来,便随意说了两句笑话,便退出来。 看着他出了门,田二顺松了口大气,转头继续盯着自己的锅子,在心中不停地嘀咕:“熟啊,快熟啊,赶快熟啊。” 他左等右等,汤终于煮熟了,田二顺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拿于胸前,半晌方伸手去揭盖子,盖子刚一揭开,一股浓郁的香气便扑面而至。 田二顺心头大亮,知自己大功告成,他不敢耽搁,忙忙地将锅子里从灶上端下来,急步出了屋子,往徐海的卧房而去,路过偏厢时,却听见小师弟在里面跟人碎话:“你们知道吗?我刚刚啊,看见大师兄正在厨房里做汤。” “大师兄做汤?” “是啊,你 看看,咱们同时拜在一个师傅门下,可大师兄最得师傅宠爱,一手厨艺出神入化,可他却丝毫不知足,每天仍是这般勤敬。” “唉,咱们大师兄啊,将来是要继承师傅衣钵,当上厨神的。” “你说咱们这么些人,怎么师傅就从来不看在眼里呢?” “谁说师傅没看在眼里?你们且瞧瞧,大师兄那用功的狠劲,似乎不超过我们所有人……” “嘘,大师兄哪里是想超过我们所有人,我看他分明是想超过天下人嘛。” 略一顿足后,田二顺又继续迈步朝前走,他确实是有完全继承徐海衣钵的想法,不过,同在一个师傅门下,凭的也是各自的本事嘛。 在徐海门外,田二顺收住脚步,屏息而立,良久方抬手敲了敲门板:“师傅。” 半晌,里面响起一阵悉缩之声,徐海打开门,就着夜色看清田二顺的脸,以及他手里的托盘:“你——” “弟子做了一道汤,特地来请师傅品尝。” “进来吧。”徐海让他进了屋子,看着他将漆盘放在桌上,方伸手揭开盖子,仔细看那汤,晶莹似玉,似乎反射着珍珠般的光芒。 “师傅,请品尝。”田二顺恭恭敬敬地将一柄银勺递给徐海,徐海接过勺子,往那盆里舀了一勺,放入口中,慢慢地咽下去,眉眼顿时舒开了。 田二顺仔细瞅着他的脸色,微微地放下一颗心来,他知道,自己这道汤,已然得到了师傅的认同。 徐师傅清清嗓子:“这几年,你日夜不停地用功,果然长进甚大。” “都是师傅教导得好。”田二顺丝毫不敢托大,身形挺得笔直。 “有这样的手艺,”徐海又细细地尝了一口,“倒也可上得灶了,只是,离最高境界尚还差很远一段距离。” “弟子会努力的。” “我晓得。”徐福点头,“你这个时候,送这么一碗汤来,想必有话同我讲,那不妨说说看。” “师傅,昨日菜香斋的掌厨来邀我掌灶,弟子,弟子——” “你想去?”徐海目光一闪。 “是。” 第203章 仿御膳 这一次,徐海许久没有说话,定定地注视着他,良久方点头道:“我知道,你在我门下习艺多年,早已按捺不住,从前我之所以压着你,就是觉得时候未到,不过现在。”徐海一咬牙,仿佛下了某种决心,衣袖一拂,“去吧,你去吧。” 得到师傅的许可,不知道为什么,田二顺心里却并没有之前想的喜悦,而是一种淡淡的失落,他向着徐海深深地鞠了一躬:“师傅可还有什么要教弟子的吗?” “没有了。”徐海转过头,面壁而立,“剩下的道路,从此以后需要你一个人去走,记住你的目标,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轻言放弃,而且,不要让身边之人,操纵你的命运,在这个世界上,要想成为强者,必须要经历很多的磨难。” “是,师傅。” 田二顺转身走了出去,徐海仍然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不过,田二顺毕竟年轻,所以兴奋多于惶恐,回到自己的房里,他仔细收拾了包袱,第二天做完自己的事,便又回到小院里,收拾了一番,叮嘱媳妇好好照看院子,这才出门去找周力,却说周力在客栈里,已经等得格外地焦躁不安——离约定好的时间只剩下两天了,回到菜香斋,他还得和鲍师傅一起研讨菜式。 周力第一次单独出来主持这样的事,心里很是没底,见着田二顺,他着实地松了一口气,当下,两人坐着马车,折返菜香斋。 菜香斋已然挂出暂停营业的牌子,对于枣花而言,这一次二十桌的宴席,也算是笔大买卖,她也不得不打点起全副精神应对。 看见周力和田二顺从车里出来,枣花开心极了,亲自迎出,将两人接入酒楼之中。 “田师傅远来是客,先请楼上歇息。”枣花热情地招呼道。 “不必了,”田二顺也是头一回出来做场子,故此非常热情,“我还是赶紧和周掌厨房商量菜式吧,毕竟,时间已经不多了。” “好,你们立马去做你们的事,其他一应不要照管 。”枣药利落地道。 周力引着田二顺上了二楼,先让他稍坐歇息,慢慢地喝口茶,自己去四喜楼请鲍掌厨。 幸而事先知会过,是以鲍掌厨容光焕发,整个人神采奕奕,跟着周力很快来到菜香斋。 三人坐定,周力立即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逐一分析,列出一张菜单,田鲍二人又从旁修订一番,互相都觉得妥当了,才接着谈下一步。 “下一步,就是分工,我做热菜,田掌厨做汤菜,鲍师傅做凉菜,可惜还缺一位统筹的。” 正说话间,草儿忽然咚咚咚跑上来,一张脸兴奋得发红,周力心里正紧张得不行,张嘴想骂人,却听草儿道:“周,周大哥哥,谢,谢师傅来了!” “真是天助我也!”周力重重一拍桌案,挺身站起,“正愁着少一位全面坐阵指挥之人,不曾想谢师傅便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对于谢南此人,田鲍二人也是闻名许久,极想结识,却一直苦无机缘,此刻听到他的大名,都不由浑身一震,两人正因为周力资历尚浅,今次便主持这样的事,怕出纰漏,恰好谢南来了,宛如春雨甘霖一般。 “哈哈哈哈!”谢南朗声大笑,咚咚咚大踏步上楼,围坐在桌边的三人一同站起,脸上均是无比热情:“谢师傅……” “师祖。”周力从桌后站出来,脸上带着几许忐忑,“师祖能来,徒孙真是……” “不必多说了。”谢南大手一挥,拿过菜谱,只淡淡扫了眼,那眉头便皱了起来,“这样的菜,如何使得?” 周鲍三人面面相觑,他们都以为,这份菜谱已然尽善尽美,不曾想,谢南随口,便挑出多个毛病出来。 “师祖,那不知?” “要知道,”谢南的面色很凝重,“这次来的客人,可都是一方人物,所以那卢敬亭才花如此大的价钱,不惜血本,借为他父亲视寿之机,实则是广开人脉,为自己今后的仕途铺平道路。” “仕途?”周力一时反应不过来,“仕途?” “是,这个人, 目前已然是龙渊阁大学士,只要一出阁,便可封候拜相。” “封候?拜相?”周力努力地吞了吞唾沫,方才明白,自己这一次接待的,到底是一位怎样尊贵的客人。 “你这菜谱得改,而且得大改,这样吧,老夫写几道仿御膳,你们且做做看。” “仿御膳?”周田鲍三人又是一怔,尤其是田二顺,他自问跟在徐师傅身边,走南闯北,广闻博见,也算是佼佼者,怎么从谢师傅口中说出来的那些事,他竟然是一个都不曾听闻? “所谓御膳呢,是只能宫中宴饮用,禁止传入百姓之家,方显皇室尊贵,但仿御膳却不同,这今御膳呢,却是那些曾经享受过赐宴殊荣的有心人,回到家中后,凭记忆和口舌,自己细细揣摸,推敲而出的御膳秘制之法,或着书立言,或言诸子侄,进而做出一道道菜肴来,因为不是得宫中御厨真传,故称‘仿御膳’,这真御膳,是名至实归,但‘仿御膳’吃的,却主要是个名头,是个气派,仿御膳在京中,也是大有来头——” 周鲍田三人都听得呆了,他们原以为自己所学也足够称霸一方,到此际才发现不过井底之蛙,遂都聚精会神,听着谢师傅继续说下去。 “京中达官贵人多不胜数,上品者,能够经常品尝真御膳,故此对仿御膳不屑一顾,故此,仿御膳一般是在新贵,外来者,以及一帮京城旧叟之间盛行,而学做这仿御膳的店铺,京中也不下千家,其中最有名的,却只有‘德福’,‘鸿铭’,‘鼎食’三家,其中又以‘鼎食’为魁首,其做出来的仿御膳,不但可以乱真,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据说皇帝曾经微服出宫,至‘鼎食’细品其菜肴,但觉其味美肥甘,令人食后数月难忘。” “谢师傅,”田二顺到底性急,故此忍不住道,“您可品尝过‘鼎食’的菜肴?” 谢南点头:“尝过,却只有三次,每一次都是回味无穷。” 看着他陶醉的模样,周力不禁在心中 微叹,也不知要何等样的技法,才能令谢师傅这般挑剔之人,也心服口服。 “那,”鲍掌厨到底实在些,“以谢师傅的目光来看,我等现在的技法,可能达到‘鼎食’的水准?” 谢南沉吟,目光缓缓从他们三人脸上扫过:“倘若分开,肯定不能,若是合你们三人之力,没准能创造奇迹。” “奇迹?”三人双眼都是一亮,不由齐刷刷地道,“什么奇迹?” 谢师傅微微地笑了,定睛看着周力,忽然说了句题外话:“你师傅呢?” 周力不提防他猛然如此问,不由吃了一惊,然后下意识地道:“师傅他……去京城了。” “去京城好啊。”谢南点头,“他应该去京城多练练,多受些磨难,反而对他很有进益。” 周力从前也听何涛说过类似的话,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磨难对于一个真正想做事的人而言,有时候反倒是幸运? 但是眼下,他有更急切的事要做。 “谢师傅,我们是不是——” “嗯,回到正题,还是说明天的菜肴,记住,是仿御膳,对了,小周你想用鲈鱼做主菜,是吗?” ““是。” “鲈鱼虽然味美,却十分地考较刀工,火工,你们三人中,谁的刀工最为上乘。” “我。”鲍掌厨毫不犹豫地道。 其实也不奇怪,他最拿手的是凉菜,故此刀工远胜一般厨师。 “好,那就是你了,明天你负责理鱼,片鱼,”谢师傅脸上流露出几丝神秘的笑容,“就让我们联手,给这位卢大学士整治二十桌鲈鱼宴!” 二十桌鲈鱼宴! 消息传出,几乎整个县城都轰动了,尤其是那几家排头的大酒楼,试想想看,谁有如此大的气魄,一起手便是二十桌的鲈鱼宴?人力物力财力方面的投入已然不言而喻,更可贵的是那掌厨之人,因为,要想完成的酒宴,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厨师无法做到的! 可是,当他们打听清楚,这次主厨的“团队”时,所有人都不再觉得意外,而是翘首以盼,于是, 好端端一场寿宴,却凭白地多了无数的喙头。 周力三人却觉得压力重大,他们原本想着三人联手,将这一场子盛事对付过去便成,谁晓得消息竟然像滚雪球一般地传了出去,引起巨大的轰动效应,这些天来菜香斋门前车水马龙,多了不少探头控脑之人,个个都想知道,菜香斋是不是吞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如此做。 却说寿宴当日,卢敬亭便派了管事前来,查看宴席准备的情况,周力恭恭敬敬将其请入内厨房,管事仔细品尝了样菜,连连点头,对周力竖起大拇指,周力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眼瞅着快到正午时分,宾客里陆续走进菜香斋,枣花领着穿戴一新的草儿在门口亲自相迎,引各位宾客入座。 待宾客们坐得差不多了,门外忽然一声长唱:“老太爷到!” 宾客们纷纷起身,却见一个头发已然花白,戴着四四方方员外帽,拄着龙头拐杖的老者,颤巍巍被卢敬亭扶进来。 “卢太爷,卢太爷。”宾客们纷纷与之见礼,卢敬亭将卢太爷扶到正中主位上,卢太爷把拐杖交给旁边一位子侄背,挺直后背,脸上泛出红光,清清嗓子道:“我卢修能活到今日,再见诸位,实乃人生之大幸,俗话说,人生自来七十稀,老朽今年,已经活了八十!” 众人啧啧称奇,未免个个佩服,有些便要近前,向卢太爷讨教长寿之法。 “我卢修半生风云,膝下却子嗣凋零,唯有敬亭一子,幸得大家爱护,能成长至亲,倒也能令我卢家门楣增辉。” 卢老太爷又客套了一番,方与众人分宾主落定。 “噼噼啪啪——”门外却又响起一阵鞭炮声,待鞭炮声停住,卢敬亭方才将手一摆,店里的伙计流水价端上菜来。 盖子一打开,立即满屋子飘香,众宾客看着那晶莹的鱼汤,个个不禁食指大动,但仍然看着卢太爷。 待卢太爷动了第一筷,众人方才开吃。 一时之间,店中静得出奇,半晌才有宾客赞道:“绝,真是绝!” 第204章 享誉四方 枣花又亲自奉上花雕,众人端过酒杯,喝着酒,吃着鲈鱼,但觉人生快意,莫过于此。 卢敬亭位高威重,本来不常喜形于色,但当此节下,也不禁面露几许得色。 酒席从中午至傍晚,宾客们方才尽兴离去,个个高兴得手舞足蹈。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卢敬亭又搀着卢老太爷上了马车,单留下马管事与枣花会帐。 马管事取出两千两银票递与枣花,又说要见掌厨之人,四位师傅从后厨里出来,马管事也不多言,从袖中摸出一个匣子来,搁在柜台上打开,里面各是一尊栩栩如生的灶神金像。 四人一看,都不由怔住,却见马管事微微笑道:“四位只知道,这四尊金像的来历?” 四人皆摇头。 “这还是我家大人中状元时,诚王爷请他过府赴宴,大人无意间看到诚王爷的博古架上,有这一套灶神像,大感兴趣,诚王爷在宴后,便将此套社神像转赠我家大人,这些年来,大人一直将其收在库中,从来不曾验看,直到今日晨,我先来品尝了样菜,回去向大人禀报,大人听我赞不绝口,便让我带上这四尊灶神金像,倘若贵斋之菜名如其实,大人便将这四尊灶神像转赠。” 四人皆是齐齐一怔,尤其是周力,身子不由哆嗦起来。 “谢师傅,这个,就交给你了。”马管事将匣子交予谢南,谢南接过,稳稳地托在手里,非常郑重地向马管事道谢,马管事这才当胸一抱拳,去了。 待马管事离去,谢南才呼出一口气,转头看着三人:“果然是,付出必有回报,这四尊金像,算是对你们的奖励,现在,各自取一尊吧。” 三人却都不动,互相看着彼此,倒是田二顺,最按捺不住,在看到金像的那一瞬间,他已然心动了。 把这金像拿回去,让师傅好好瞧瞧,证明自己此行不虚! “我来!”田二顺第一个伸出手来,小心翼翼捧起一樽金像,脸上满是笑容,似乎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鲍师傅?” 鲍掌厨的表现,却要比其他人平静太多,轻轻拿起一尊金像,谢师傅取走自己的,把最后一樽金像连同匣子一起,交给周力:“待你师傅回来,让他好好瞧瞧。” “谢师祖。”周力接过匣子,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 “此事办妥,老夫也深觉欣慰,枣花。” “枣花在。” “你这小店,将来定然会名扬四海,难道就没有想过,将其发扬光大吗?” “这个么——”枣花沉吟,其实,开店之初,她倒没想过要做多大,只是后来,涛儿愈发上进,又有了周力,草儿,她也在思考,是不是应该开一家分店什么的。 其他三人也满眸热切地看着她,枣花却颇感为难:“这件事,还是等涛儿回来,再做细议吧。” “嗯。”谢南点头,“你的话,也十分有理,倘若日后有需要,可放飞鸽,老夫纵在千里之外,也必然赶来!” “多谢谢师傅!” “哈哈哈哈。”谢南又是一阵大笑,拂袖 出门而去。 “鲍师傅,田师傅,这是二位的酬金。”枣花各与鲍师傅和田师傅五十两银子作为答谢。 鲍掌厨还好,微微笑纳,田二顺却有些迟疑:“何掌柜,这,这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自来酬金,只有嫌少的,岂有嫌多之理?”枣花微笑。 “我,我只是个厨工,并不是正式的厨师。” “无妨,倘若不是田掌厨仗义出手,今日这宴席,岂能如此风光?” 田二顺还要推辞,枣花已然道:“田掌厨不必如此,将来有事相请,还望田师傅鼎力支持。” “嗳,嗳。”田二顺这才受了,怀揣着金像,喜滋滋告辞而去,枣花又亲自送鲍掌厨出去,然后折身回到店里,却蓦地一阵头晕,险些栽倒在地,周力赶紧近前将她扶住,“掌柜,你是不是太过操劳了?赶紧回去歇歇吧。” “无妨。”枣花摆摆手,也觉得心里有些憋闷,遂在一张桌子边坐了,稍稍歇息片刻,方起身走进柜台里,拉开抽屉,取出三十肉银子,放在柜台上,招手将周力叫到近前,“这个,你拿去。” “掌柜?” “拿去吧。”枣花微微一笑,“虽说你在我店里,做的是长工,但如今,既然有了手艺,该拿的钱,也要拿的,再说,你要买衣服,要置买宅子,娶妻生子,是不是?日后上京城,也需要这些花销。” “那我就不再推辞了。”周力这才接过银子,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你这次的表现,非常不错,希望你以后继续努力。” “谢掌柜。” 枣花安排妥当一切,又和草儿周力一起,把整个酒店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才和草儿一起回转家中,周力一个人躺在房间里,想着这几天的事,越想越是兴奋——终于,自己也可以做一番事业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学成厨技,然后去京城,好好地闯荡一番,混出个名堂来! 当涛儿从马车里走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繁华的街市,整个人仍然一下子怔住。 素来只是听说京都繁华,但他从未想见,会如此地繁华,繁华得超乎他的想象。 可是,这人海茫茫,自己却一个人都不认识,该往哪里去呢?涛儿用力地晃晃脑袋,让自己变得清醒,对,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个院子,他又上了马车,在城里转悠一圈,直到晌午时分,才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找到一间房子。 把所有的东西搬进去,好好整顿一番,涛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坐在床上仔细盘算,下一步,就是到各大酒楼踩点子,熟悉环境,再探寻门路,拜见前辈高人,或者参加京师举办的厨艺大赛,如此一想,机会倒也多得难以计数。 涛儿忍不住笑了。 无论如何,自己来京师,总算是来对了地方,这里物华鼎盛,定然有杰出之士。 稍作休息后,涛儿便按照自己的安排,逐一去京城各个酒楼。 京师到底不比他处,每家酒楼都人客纷纭,到处都是外来口音之人,在这片土地上寻找机会,有的人找到的,有的人 许久都找不到,只能带着一肚子的懊丧回去,也有的客居他乡,根本无法回家。 最初几家,尝着倒也平常,但一家名叫云斋的酒楼,地引起了涛儿的注意,云斋的菜和他处不同,全是素菜,而且口味奇特,不像是中原地方的味道,初入口时觉得微苦,再细品尝,却也微甜,待外层化去,内里却十分地鲜,每吃一次,便是一次的味道,十次便是十次,涛儿几日内连去,却没有一回吃腻过。 很多次,他都想看看那后厨的掌勺,但京都不比外地,酒楼规矩繁多,他不敢贸然造次,只得暂时放弃,继续品尝美酒佳肴,涛儿住了不上半月,便觉眼界大开,京城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任何一个细节都尽逐完美。 “听说了吗?皇宫又要招御厨了?” 这天,涛儿刚刚从一家酒楼出来,忽然听得有人说道。 “御厨?真的?” “是啊,不过,此次征选御厨,各个酒楼,甚至各位厨师的反应都很平静。” “哦,这却是为何?” “在外省的人看来,这御厨是个香饽饽,但只有皇城根下的人,才知晓个中厉害,给皇帝家做饭,不过是名气大些,倘若皇帝吃了觉着好,不过是多给几个打赏,倘若是觉得不好,或者是冲撞了皇帝的什么忌讳,立即拖出去,挥刀问斩,到时候连累妻子儿女,也未可知。” “是啊是啊,”另一人点头,“凡事有一利,便有一弊,不能光只看到好的一面,不往坏处想。” “是啊,所以,此次应征者,大都是外省来的,在京都里有根有底者,反倒都不想去碰这火中熟栗。” 涛儿听罢这话,也细细地揣度起来,他稍作思忖,旋即起身,走过去向那两人抱拳行礼:“敢问二位,这御厨大赛于何时举行,在何地举行?” 几个茶客抬头看了他一眼,其中一人便道:“外省来的吧?” “正是。”涛儿点头。 “想参加御厨大赛?” “小人自忖,还没那个资格。” “这御厨大赛,赛场定在大内,一般人肯定是见不着的,除非。”其中一人沉吟着。 涛儿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若有人领你去,或者你要参加,那倒是成了。” “这个么——”涛儿自忖是新人,在这京城之中人生地不熟,没有门路,倒也不敢乱闯,他此次倒没想参加什么比赛,不过是瞧个热闹,多认识几个人而已。 茶客们喝完茶,已然站起身来,出了茶肆,涛儿无可奈何,昏昏然出来,回到自己租的小房子里,细思到京城后所遇之事,感觉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 比如这御厨大赛,他原本以为所有人定会趋之若鹜,哪晓得竟然门庭冷落,再想厨师们的反应,似乎也全在意料之中。 如果不参加御厨大赛,就这样回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他原本从未出过家门,也没有这样大的决断,一时又想起枣花,心里一团乱麻。 自己还没和阿姐成亲呢,倘若有个什么,阿姐该怎么办? 涛儿有些犹豫了,他原本就 不是什么做大事的材料,走到这一步,情况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就在这时,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笃笃的响声,涛儿吓了一大跳,赶紧翻身下床,拉开房门,却见外边站着两个面相凶恶的兵卒,手里提着朴刀,其中一人还拿着条锁链。 “二位官爷这是?” “搜拿逃犯。”其中一人说完,抖开一张纸,对着涛儿上下细看,确定不是之后,又将纸抻开,对涛儿道,“你可瞧清楚了?这是朝廷通缉的要犯,重犯,死刑犯,倘若遇上,立时通报官府,明白么?” “是,是。”涛儿后背被冷汗浸湿,连连点头,他虽自小是个流浪儿,但自问是良民,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 兵卒这才点点头,转身离去。 涛儿赶紧回到屋子里,重重掩上门,走到床边躺下,因为出了这档子事,他来京师时的豪情壮志被一扫而空,才发现这个世界果然和自己揣想的不太一样,给人一种很荒凉,很冰冷的感觉,涛儿忽然很思念家,思念那个小小的酒店,他甚至想立即打道回府,和姐在一起,好好地生活,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再也不要去想什么创立菜系之类的事,或许那样的事,压根儿不是他能做的。 转瞬间,谢师傅那双满含殷切的眸子又从他脑海里闪过,怎能忘记师傅的一番心血?怎能忘记自己曾经如何努力,难道说,因为这小小的挫折,便放弃了? 涛儿心中再次升起热情,他跳下床,正欲奔出去寻找门路,顶梁上忽然翻下来一个人,浑身鲜血,横躺于地。 涛儿大惊,旋即急往后退,定睛看时,却见那人面色雪白,涛儿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冰凉。 难道是死了? 他绕着这个人来回走了两圈,那张脸愈看愈熟,蓦然想起,原来就是那张图影上了男人! 涛儿这一惊非同小可,浑身冷汗嗖地从各个毛孔倾泻而出,他来不及多想,拔腿便朝往奔,哪晓得脚踝却被一只大手扯住:“不,不许去。” 涛儿用力挣扎,却发现对方的力气大得出奇,他伸手抓住门栓,正要失声惊喊,那人五指一用力,涛儿立即跌倒在地,前额撞在坚硬的地板上,金星乱冒,立即昏死过去。 待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手足被缚,拴在一张椅子上,昏黄的油灯映出个身穿黑色紧身衣的男子。 涛儿张嘴想叫,却发现自己口中也被塞了东西,作不得声。 “我不杀你。” 蓦地,他听见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但你最好也别动弹,否则大爷性子一起,立马将你灭了。” 涛儿屏住呼吸,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瞬间,他心里有的不是恐惧,不是慌乱,反而出奇镇定,脑海清明。 那人似乎没什么精神,不过恐吓他几句,又靠在床榻上呼噜呼噜睡去。 夜,静得出奇,涛儿用力地挣扎了几下,却发现身上的绳索区别勒得极紧,不管他如何挣扎,始终无济于事。 索性,涛儿脑袋一歪,靠在桌腿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他 睁开眼醒来,却发现屋子里空空如也,那个黑衣人竟然不在了,而他的面前扔着一把刀。 涛儿努力地弯下腰,将刀柄衔在嘴里,十分费劲地割着身上的绳子,一寸,两寸,三寸…… 绳子终于断开,涛儿脱困,一下子全身酸软,扑倒在床上,很快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的梦,梦里有各种样奇怪的情形,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醒过来。 “着火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大喊,涛儿猛地醒来,却见滚滚浓烟从门缝里钻进来,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不敢多想,抓起被子浸进墙边的水桶里,然后捂着自己的口鼻,急匆匆朝外奔去。 原本狭窄的巷道里,此时到处是人影,孩子的哭叫声,野狗汪汪乱吠,还有巡城的兵卒,情况说有多混乱,就有多混乱,涛儿不辩东南西北,只朝开阔处奔去,到了一处空地,定神细看,才发现自己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中衣,而行李什么的,全都被火海给吞没了! 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涛儿真恨不得放声痛哭——难道自己今年时乖命蹇,竟然会这般? 他茫然无计,随意寻了棵树,在树根儿下蹲了一夜,待天明城里的人都起来走动了,他方才拖着酸软的双腿朝前走去,此时的涛儿,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蓬头垢面,凄惶不堪。 行至一处拐角处,迎面走来主仆俩,丫环随意扔了两枚铜钱给他,伴着自家小姐,匆匆地走了。 涛儿站住脚,把那两枚铜钱拾起来,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欲哭无泪。 但是很快,他便变得坚强起来,毕竟,他早年就是一苦孩子,什么样的日子没有过过?拾野菜,掏鸟蛋,遭人白眼,那么艰难的困境都挺过来了,难道还熬不过眼下的难关吗? 深吸一口气,涛儿让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里快速地想着办法,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寻一个落角处,这京师地,酒楼林立,自己大可以找个地方,哪怕是洗碗择菜也好,挣俩钱活命吧。 主意拿定,他将自己上下收拾一番,迈步朝前走去。 原以为此事会很顺当,哪里知道,这京都之中,连洗碗也是有讲究的,一般的大酒楼,连洗碗工都不招外地的。 涛儿气苦不堪,但仍不肯放弃,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一条背街的巷子里,寻到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店。 这酒店里只有一个中年男子,家什什么都齐全,卖卖炒面烤关肉串什么的,这要是从前的何涛,断然看不上,但是他现在,身无分文,死挺下去不是办法。 于是,和老板一达到协议,涛儿便留了下来,先把一大堆脏碗脏盆洗干净,然后再收拾器什,中年男子很快发现,他的这个新伙计,手脚麻利极了。 “小兄弟,”他一边用竹签子串着羊肉,一边道,“你从前做过这些?” “是啊,”涛儿点头,“家里,曾经开过酒馆。” 中年男子“哦”了声:“那你到京城来做什么?” “长见识呗。” 第205章 洗碗工 “长见识?”中年男子很不以为然,“这地方,米珠薪贵,有什么见识好长?” 涛儿不搭言。 他一向不怎么出门,也不与外人说话,却也晓得这世上千人万人,各个的想法完全不同。 “既然是来长见识的,又怎么会——” 中年男子上下打量他。 “一场大火,烧了行李。”涛儿并不想多作解释,而是尽力让自己显得谦卑,无论如何,自己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哦。”中年男子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老板。”这时,一个青年男子走了进来,“煮碗热汤面吃。” “知道了。”中年男子站起身,把两只手往抹裙上擦了擦,便走到锅台边,用手抓起一把面,也不待水烧滚,便丢进锅里,涛儿看得直皱眉头,暗忖这汤面如何能吃得下去。 待面条煮熟,店老板便把面条给捞进一只大粗瓷碗里,随意搁上点油盐,葱花,便让涛儿端给客人。 青年男子看来是饿极了,也不挑剔,操起筷子一阵狼吞虎咽,涛儿在一旁看着,连眼都不眨。 一时,客人吃完面,放下五枚铜钱,起身离去,涛儿收拾了碗筷,转身回到锅灶边,放下碗筷。 随后又零零散散来了些客人,老板也是如此作法,不过这些客人看起来,只是寻常的贩夫走卒,故此对这粗劣的饭食半点不挑剔,吃得甚香。 等客人去尽了,涛儿才略有些犹豫地道:“老板,我可不可以,自己做碗面吃?” “行。”中年男子点头,“呆会儿你吃完了面,把这里好好地收拾干净。 涛儿环顾这小小的面馆,脸上流露出几许迟疑:“我们,住哪里?” “就这儿啊。”老板抬手指了指靠在墙边的几块门板,“等店门一关,咱们把这门板往长凳子上一搭,再盖上被褥,不就可以将就了吗?” 涛儿只好喏喏。 他终于晓得,自己“沦落”到如何不堪的境地,权当,就回到多年以前,那艰苦卓绝的童年吧。 还有什么,比睡破庙,乱坟岗子,与野狗争食更栖惶呢? 老板看样子很累了,故此坐在桌边,趴在桌子上,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发出低低的鼾声,涛儿把灶台细细地收拾了一下,将瓶瓶罐罐摆整齐,可以用的放在一旁,不可以用的放在另一边,然后,他给自己下了一碗汤面。 吃着自己做的 汤面,涛儿心里这才踏实了些,他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 这一衣一食,一针一线,都得靠自己。 吃完饭,他又把东西收拾好,关了店门,将几条凳子放整齐,搭上门板,细瞅旁边有一个棉絮卷,他便拖过来打开,然后走到桌边,轻轻地拍拍老板的肩:“老板,可以睡了。” 老板咕哝一声站起,走到“床”边,看也不看,便往上躺倒,涛儿细细地替他盖好被子,自己脱掉衣服,也钻进被窝里,他瞪大双眼,看着黑糊糊的房顶,心里筹算着,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呢? 是继续在京城里呆下去,还是回家? 谢师傅的影子再次从脑海里闪过,他瞬间拿定主意——不管如何艰难,他一定要在京城里呆下去,混出个名堂来! 那么,接下来第一步,就是结识那些大厨师,最好能找到一位“厨神”,说明自己的来历,与对方拉拉关系,那就太好了。 只是,自己既然答应了在这里帮工,又该怎么做呢? 第二天,涛儿清早便起来,收拾屋子,整理菜蔬,店老板却睡到中午方才起身,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看涛儿把一切都收拾好了,这才点点头:“开工吧。” 他走到一边,打开装菜的竹篓看了看,却见里面空空如也,眉头皱了起来。 老板拿起竹篓,走到屋外,把里面的残叶全给倒了,然后背起竹篓朝小巷里走去。 涛儿自己留在店里拾掇着,快中午的时候,来了两位客人,说是要吃阳春面,涛儿便给做了两碗,客人一吃,顿时都愣住了,然后奇怪地看着他,涛儿还以为自己哪里出了问题,便赶紧上前赔笑道:“两位,可是有哪里不妥?” “不是不妥,这汤面。”其中一人低下头,看着那碗面,似乎难以置信。 “这汤面怎么?” “你是这店里的伙计?” “是。” “这等手艺,却在这样的面馆,小兄弟,你这是暴殄天物啊。” 涛儿微愣,他也晓得京都是藏龙卧虎之地,随便街边一个小人物,都不可小瞧。 他有些腼腆地搓搓手:“这个,一言难尽。” “这京都大酒楼里,到处都在收厨师,你怎么不去试试?” “我,我所有的行李都被大火吞了,没有任何凭信在身上。” “哦,”其中一人点头,“这样是比较麻烦,那你可以去任 何一家大酒楼,做个洗碗工,混熟了地头,找准时机露一手,不就成了吗?” “就算是洗碗工,也要人举存,我一个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谁会帮我?” “没事,你要乐意,今天下午便跟我走吧。” “啊?”涛儿大感意外。 “怎么?” “好是好,但得等老板回来,亲自给他说明白了,才好离开。” “你倒是个讲信誉之人。”对方点点头,“论理该当如此,你就在这里等着,和老板商议妥当了,到西来胡同,米记卤肉铺找我就成。” “是。”涛儿送走客人,自己心下却十分地忐忑,看来,这天底下的事,着实难说得很。 涛儿继续在店里忙碌,心里却有些乱糟糟的。 没一会儿,店老板背着一大篓子菜回来了,涛儿迎上前去,接过竹篓放在地上,又把卖得的面铺给他,老板接过,也没细数,一并抄在口袋里。 涛儿本来想把午时的事与老板说,但转念又一想,自己何不把这事给做定了,再说呢。 主意拿定,他还是十分沉稳地做着事。 歇息一日,第三天起来,涛儿看老板又要出去买菜,伸手先抢过背篓:“老板,今天我去买菜吧。” “好。”老板点头,给了他五十钱,交代他买姜蒜大抽,花生油,酱油,以及新鲜的青菜,笋子,另外有些什么合适的,便都买回来,涛儿一一应承,然后背起竹篓子出了小面馆。 他先在菜市转了一圈,一面看一面细算,照老板开出的单逐一买下来,需要一百钱,可老板只给了五十,涛儿一时不由有些头痛。 他心里一盘算,决定先不买,去西来胡同,他向路人打听明白,便直奔西来胡同而去,到得米记卤肉铺一看,果见前日那人提了杆秤,正站在铺子里做买卖。 “兄台。”涛儿过去同他打招呼。 “小兄弟,是你啊。”对方看见他,脸上全是笑,“怎么,想清楚了?” “我这心里有些不踏实,”涛儿面露忐忑,“是不是,先把这事说定了。” 对方淡淡看他一眼:“这事,你信不过我?” “不是。”涛儿左思右想,该怎么说呢,他可不想白白地开恩人,虽然那个小酒馆是很破很旧很糟糕,但老板歪好有一颗善心,愿意收留他这么一个落难之人,他应当心存感激,这样一撂手就走了,已然是非常地不地道,更何况 ,去酒楼帮工的事尚未说定。 “你担心得太多了,一个洗碗工而已。”米老板十分不以为意,“这样吧,我给你打个包票,倘若那家大酒楼不要你,你直接来我这儿,跟着我做吧。” 涛儿的心这才踏实下来,冲着米老板连连作揖。 “小伙子,你倒是个实诚人。”米老板微微地笑,“如今的京城,这样的实诚人可是不多。” 得了这个信,涛儿的心真踏实了,然后又有些喏喏地道:“老板,今日菜钱短少,想向米老板借一百文。” “不值什么。”米老板伸手从口袋里掏出半锭碎银子给他,“拿着花吧。” 涛儿攥着那银子,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转身便走去了。 有了银子,什么事都好办,他只挑那些中等的货色,一一备办齐全,装了满满一篓子,背着竹篓回到面馆。 老板拿眼一打量,唇边却多了些意味不明的笑:“小伙子,你这人,做得不地道。” “怎么不地道?” “这些货加起来,得花一百二十五文。” 听他报出数字,涛儿暗暗咂舌,暗道这老板人虽懒散,且半点不讲究,眼神儿却好使。 “我却没这些钱给你。” “知道,”涛儿搓手,“全当是我孝敬老板的,感谢老板这些日子的收留。” 老板一愣,敏锐地道:“你要走?” “嗯。” “罢。”老板点头,“打你一进门儿,我便知道你这孩子派头着实不小,看着像是大家子出身,且去吧。” “多谢老板,老板是个善心之人。”涛儿朝老板深深一揖,甩手甩脚出了面馆,又往西来胡同而去。 那米记卤肉铺的老板果然是个说话算话之人,先将他安置到一间下房,又给他预支了半个月薪水,要他去买身新衣服,穿戴齐整再去大酒楼应聘。 涛儿一径都听米老板安排,第二天,米老板便带他去了城中最折有酒楼——鼎食楼。 “元管事。”米老板一进门,便同一个方面阔耳的男子大声打着招呼,“我给你带新人来了。” “哦,欢迎欢迎。”元管事伸出手来和他握了握,“让他去厨房上工吧,我这儿正缺人呢。” 涛儿暗自咂舌,也不知这米老板和元管事是何等的铁关系,竟然一不问来历,二不问名姓,说用便用。 那姓元的管事见他尚自怔愣,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哈哈笑道:“小兄弟, 别多心,我就算不信天下人,也不会不信米老板,我和他,那是出生入死的铁哥们儿!” 涛儿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朝元掌柜行了个礼,进厨房去了。 一进厨房,他整个人都惊呆了,原以为四喜楼的厨房已然够大,哪晓得与此处一比,完全拙陋。 眼前这厨房,与当初厨神大赛的场地竟然不遑多让,沿边一溜儿灶台,每个灶台上都有人忙碌,每个灶台都是独立的,涛儿只觉眼花缭乱,正走神儿间,旁边一个戴着白帽的人走过来,碰了碰他的胳膊:“新来的?” “是。” “干什么的?” “洗,洗碗。” “那儿。”对方朝角落处一指,涛儿定睛看时,见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池子,里面盘子碗碟堆得小山也似,他赶紧走过去,戴上手套,立即埋头干起来。 “你也是今天才来的?” 一个柔和的声音忽然响起。 涛儿“嗯”了一声,擦去额上的汗。 “这儿挺不错的。”对方似乎要宽慰他的心,故此言道。 “我知道。”涛儿点头。 两人便不再说话,埋头洗碗。 忙活了大半天,才把一池子的碗洗完,又一个个擦拭干净,整整齐齐地放进竹筐里,这才算是完成了所有的工作。 没一会儿,验工的人走过来,从每一摞盘子里抽出几个来,仔细地检查一番,满意地点点头:“可以了,去领今天的工钱吧。” 领工钱?涛儿一怔愣,这就可以领工钱了? “愣着做什么?”旁边那人碰碰他的胳膊,“去领工钱吧,鼎食楼都是这样,工钱按天结算。” 按天结算? 拿着二十个钱走出后厨,涛儿仍然有些懵懂,一天二十个钱,算下来一个月六百钱,这在洗碗工里,也算是好的了。 对了,昨天米老板给了自己半块碎银子,精精算来值两百个钱,自己应当先把这两百钱给还上,不管怎样,还是自力更生吧。 虽然身上很累,心里却十分地踏实,涛儿把钱放进衣袋子里,走出鼎食楼,回到米记卤肉铺,米老板老远瞅见他,笑嘻嘻地道:“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多谢米老板。”涛踏前两步,朝米老板深深鞠了一躬,“米老板的恩情,何涛一生不忘。” “看你说的,好像很大一件事似的。”米老板伸手将他扶住,“不打紧,只身在外,谁没有难处?你好好努力吧。” 第206章 八位名厨 次日,涛儿从中午一直洗到晚上,总算把所有的碗盘都洗干净了,他直起腰,捶捶酸痛的后背,走到一位掌灶师傅身旁,神情谦恭地道:“师傅,不知是否可以到处走走,看看?” “当然可以,随便看。” 涛儿一听,可高兴了,先在厨房里转悠了一圈,见掌勺师傅们的活儿,那叫一绝,所有的灶具也收拾得妥妥贴贴,插在架子上的刀也灼灼闪亮。 涛儿又至前堂,将那大堂,和第二层也细细地瞧了瞧,鼎食楼一共有四层,底层和二层,都是给一般客人的,三层是包房,至于第四层,则很神秘,据说没有老板的许可,任何人都不能上去瞧,否则会被立即解雇。 对于这个新的东家,涛儿心中十分满意,也有心想尝尝师傅们的手艺到底如何,于是从第四日开始,他洗碗的时候便多了个心眼,那就是仔细观察师傅们的动作,要是碰着有收进来的剩饭剩菜,他也会悄悄地尝一口,幸而这鼎食楼的老板向来倒是大度,从席上撤下来的菜,允许伙计们分着吃,偶尔,伙计们也会去拍某位师傅的马屁,拍得他们心花怒放了,顺手炒一个菜,让他们饱口福。 一来二去,涛儿对鼎食楼的人已经非常熟悉——鼎食楼有八位师傅,按照资历从大师傅排到八师傅,除大师傅外,其他七位师傅,涛儿也渐渐地熟了,单那位大师傅,占着名号,却从未露过面,听楼里的伙计吹嘘,这位师傅一手厨艺早登化境,普通客人他不会给面子,除非是单点他的菜,掌柜还得下帖子先去请,大师傅来或不来,还得看他的心情,倘若他心情不佳,便一口回绝,倘若他心情极妙,就会晃晃悠悠地前来,随手炒上几个菜,让众人好好地乐呵乐呵。 涛儿把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却一句不说,只是每天用功钻研,粗粗评来,自己的水平与排名七八的师傅在伯仲之间,与五六师傅尚可一拼,但排名前四的师傅,他已经很难逾越了。 有了这样的认知,涛儿更加谦虚,决定在鼎食楼扎下根来,好好地学,他觉得,自己应该把从前在菜香斋的一切全都忘掉,从选材,配菜,刀工,火工,调料,全都得重新来过。 这天,他正站在案台前,看着一道炒青菜怔怔出神,后面 忽然走来一人:“怎么?饿了?” “盐太多。”涛儿突兀地冒出一句来。 “你说什么?” “哦。”涛儿蓦地回神,赶紧掩过自己真实的想法,“没什么。” 说完,他赶紧转头走开,生怕露了自己的心事。 六师傅看着那个年轻男子的背影,陷入深思之中,但是很快,他便回过神来,他可从来不认为,一个洗碗工会偷学什么的。 但世上之事,往往便是这样的奇怪。 英雄向来起自微末处,因为他们肯比寻常人花更多的功夫去钻研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在旁人眼里或许全无意义,但看在他们眼里,却全然是另一码事。 深夜,酒楼里一片寂静,涛儿躺在床上,大睁着双眼,却怎么都睡不着,脑海里全是白天在鼎食楼里的情景,更重要的是,他的手开始发痒。 很痒。 有多久没做菜了? 再不做菜,手艺都快废了,那砧板上的功夫,刀刃上的功夫,向来不是看出来的。 涛儿砰地一声坐起——干脆,过两天自己向掌柜请个假,去米老板家里,细细做一桌子菜,让米老板好好地品尝,他既然与鼎食楼的管事如此相熟,想必一定是鼎食的常客,如果自己做出来的菜能过他那关,就证明水平有所提高,否则,那就需要继续努力。 努力工作几天后,涛儿便向掌柜请了假,领取了二十天的工钱,管事因他勤谨,额外多给了他五十钱,于是算下来一共有四百三十钱,揣着这四百三十个钱,涛儿心中也有了底气,出鼎食楼后,在大街上买了些食材,然后直奔米记卤肉铺。 米记肉铺已经关门,涛儿踏上石阶,敲响门板,没一会儿,一个小伙计打开门扇,瞧见是他,便把他给引了进去。 “涛儿,回来啦。” “米老板,”涛儿脸上满是笑容,“今天晚上我来陪你喝一杯,如何?” “好!”米老板原本就是个豪爽之人,自然满口答应,“正好一试你的厨艺。 厨房里,灯火通明,涛儿腰上围着抹布,运铲如飞,很快炒好几盘菜,搁在桌上。 “蒜苔肉丝,麻婆豆腐。东坡肉,狮子头,这个是——” “老板你猜猜。” “猜不出来。”米老板满脸笑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不过我现在腥中馋虫大叫,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我 啊,今晚要开杯畅饮,喝他个痛快!” 米老板说完,拿起一双竹筷,先挟了一筷蒜苔肉丝放进嘴里,细细一品,立即大叫起来:“好吃!好吃!” 涛儿立在一旁,微笑不语。 作为厨师,最快乐的事,就是自己的菜有人欣赏,有人喜欢,有人拍案叫绝。 “如此手艺,却屈居洗碗,真是难为你了。” “哪里的话,米老板谬奖了,我自忖与大师傅他们相去甚远。” “大师傅?”米老板放下筷子,“你是说,鼎食楼的大师傅?” “正是。”涛儿眼里闪过丝期许,“难不成,米老板认识他?” “这个人——”米老板沉吟,“确实不同凡响。” 涛儿顿时来了兴趣:“怎么不同凡响?” “他不是中原人,而是一个海外来客。” “什么?”单这一条,便让涛儿吃惊不小。 “我还是两年前,远远地见过他一面,那次是淳王爷宴客,指名要他的全鹿宴,故此看到了他,”米老板双眸微眯,像是陷入了什么十分久远的回忆,“他穿一件黑色的长袍,腰间围着一圈皮囊,里全插满了厨具,从刀,勺,铲,砧,灶,整个儿一套,都在身上。” “什么?”涛儿又是一惊,他做厨师多年,倒还真没有听见过这样的事,一个厨师,竟然将一整套厨具全都系在身上? “此人做菜,都是现场取材,现场烹制,新鲜,而且别具一格,他用海外来的一种油脂为燃料,小锅小灶,可以煎,煮,炖,炸,炒,可惜那次的全鹿宴,我没有资格品尝,只在撒宴时偷尝了一块,”米老板说着,无限神往,“虽然已经没有新鲜时的味道,但仍旧是,奥妙无穷,奥妙无穷啊。” 涛儿无限神往,如此传奇的一个人,如此传奇的厨艺,如此骇人听闻的绝技,怎能不让人心向往之? “那样的人,四海之内,也难寻难觅,故此,鼎食楼的司徒大老板以年薪一万两黄金礼聘之,据说他住在城西一座宽敞的院子里,甚少接受外客的拜访。” “他……”涛儿怔然,忽地冒出一句,“想来,他已然成神了。” “成神?”米老板回过味来,摸摸下巴上的胡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这话,说得果然有趣,可不是成神了吗?” “我要有他那样的绝技——”涛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 米老板沉默,人世间很多事,往往都是意想不到的。 “或许,你可以试试。” “试试?” “对,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许在不知不觉间,你也开创出自己的独门秘笈,那个时候,四方八面的人,都会来朝拜你。” 涛儿怦然心动。 他忽然有很多肺腑之言,想对米老板说。 “一个月前,我因旅居胡同,行李被烧,故此想打退堂鼓,却没有想到,会遇到米掌柜您,而您,又会给我这么多的启发,啊,”涛儿不由无比深情地感慨了一句,“人世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能做自己真正所爱之事,能爱自己真正所爱之人,我何涛今生今世两样俱全,妙哉,妙哉。” “哈哈哈哈,小兄弟年纪虽小,说话却极有趣。”米老板端起酒盏来,“咱们痛饮一杯。” 当下,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笑,一边谈天,一边讲地,不知不觉间,已是夜深时分,方才各自回房歇息。 直到躺上床,涛儿才发现,自己有一事忘记了,他不由重重地一拍脑门,居然忘记了问,那鼎食楼大师傅姓甚名谁,倘若哪天有机缘见着,向他讨教一二,岂不好吗? 次日清晨,涛儿起来,心里仍然惦记着这事,走出自己的屋子,想找米师傅细问,谁知出门一看,门前买肉的人排成长队,涛儿无可奈何,只得出了米记卤肉铺,回到鼎食楼。 他走进厨房时,却发现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同,伙计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正在商议什么。 “喂,怎么回事?”他信步走到一个伙计身边,压低声音道。 “今天,”那个伙计兴奋得直抖,“宫里派了人来。” “宫里?”涛儿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他赶紧打住,仔细听。 “宫里派了人来,说是要咱们鼎食楼准备状元宴,到时,今科所有进士,以及三位主考官,都会来鼎食楼。” 天!这还真是一件大事,特别大的事! “状元宴,这在咱们鼎食楼,是第三回了吧?” 众人正议论纷纷,忽然听见一声咳嗽,众人的身子顿时挺得笔直,偌大的厨房一片静默。 “管事呢?” 大厨房的管事立即走到近前,毕恭毕敬。 “从今日起,把整个大厨房彻底进行清扫,每个旮旯角都不许错过,今日下午会有裁缝前来,给你们量尺寸— —掌厨、掌勺、二厨、小工、洗碗工,全都分开,清明,不许逾位,记住没有?” “是。” “俞管事,这里所有的人,我都交给你,所有的事,也都交给你。” “是。” 待老板转身离去,众人这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司徒老板的话,可都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 “自即日起,整个大厨房进入高级备战阶段,每一俱都必须恪守自己的本职,倘若出了纰漏,那不单是赔银子的问题,更是砸了整个鼎食楼的招牌!” “是!” 因为状元宴,司徒老板一声令下,整个鼎食楼从上到下全都忙碌起来。 这天,趁着洗碗的功夫,涛儿悄悄地同一个小工打听道:“这一次,大师傅会来吗?” 小工摇头。 涛儿看他一脸茫然,知道自己是问道于盲,鼎食楼虽然是京城中一等一的食府,却不等于其中每个人都会兢兢业业,像一般来这里的洗碗工,不过是想要那每日二十个钱而已,哪里会对什么做菜,什么掌勺师傅感兴趣。 涛儿迟疑了一会儿,脑海里飞速闪着念头,目光最后落在六师傅身上。 不过,他不敢造次,先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又看六师傅已经在休息,故此方磨磨蹭蹭地靠过去。 “六师傅,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嗯?”六师傅靠在竹榻上,手里拿了两个核桃,搓得哗哗直响。 “这次状元宴,大师傅他,会来吗?” “小子!”六师傅忽然睁眼,拿旱烟杆子敲了敲他的头,涛儿不由吓了一大跳,他自小虽然流落在外,但被人敲打的次数却极少。 “做你该做的事,其它少问!” 涛儿一瞬怔住,他想过很多次,却没有料到,六师傅会有这样的反应,他心中很是不快,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转头怏怏地离开。 六师傅仍然坐在原处,不紧不慢地抽着烟,两眼却如灼火真金一般,狠盯着涛儿的后背。 这伢子,好沉重的心思! 涛儿确实在生着闷气,而且他觉得,六师傅的反应很奇怪,似乎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左思右想,涛儿还是琢磨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只是,他并没有因六师傅的责怪,就放下心头的执念,反而越来越想见识一下那位海外大师傅的真容,倘若他可以收自己为徒……涛儿整个迷醉了。 第207章 大师傅图戈 别人都按照老板的吩咐,做着老板交代的事,但涛儿自己却动了心思。 无论如何,自己都一定要认识大师傅,跟着他才有出息!这是涛儿的第一直觉。 状元宴定在一月后,但鼎食楼上下已然忙碌起来,伙计们跑进跑出,人员流动频繁,消息更是层出不穷,七位掌厨师傅也是各个摩拳擦掌,要将自己的功夫悉数施展出来。 各个行业之间,都存在着一定的竞争,几位掌勺师傅自然也不例外,他们虽问难望大师傅项背,但彼此间切磋起来,那是能尝试一下的。 涛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思也活络起来,他一面旁观着几位师傅,一面心里也在琢磨自己的菜式。 这天回到米记卤肉铺里,涛儿做了几道菜给米老板吃,米老板尝过,不禁惊喜地赞叹:“不错,真是不错,小兄弟,你如今的手艺,要胜任掌勺,已然绰绰有余,有没有考虑,找个机会表现一下?” 涛儿沉吟,对于自己的手艺,他当然信得过,可是再细想鼎食楼中的情形,他却有些不确定了。 “怎么?怀疑你自己?” “不。”涛儿面露微笑,“我是不想鸣则已,一鸣惊人。”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嗯。” “你这个想法,不错,”米老板挟起一筷菜,放进口中,细细地咀嚼着,“倘若是在一般的省城,凭你的厨艺,自然早已一鸣惊人,可是你想过没有,这是何处?京都,京都,这里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出来,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各有一身本领。” “我知道。”涛儿眼里闪过几许兴奋的光,“所以也很庆幸,自己来对了地方,增长了见识,改变了过去的很多事,但我自忖,可以与排名最后的三位师傅一决高下。” “那能一鸣惊人吗?”米老板不客气地道,“最多也只是个一流厨师。” “难道,”涛儿的心紧缩成一团,“要达到大师傅那样的水 准?” “不是达到,是超过,超过你明白吗?” “超过?”涛儿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你自问没有这个可能?” “我……” “如果,一个鼎食楼的大师傅,就把你给吓住,那说起神厨,你会不会发昏?” “神厨?”涛儿这次是真晕了,厨神已经很吓人,神厨是什么? “你啊,”米老板微微摇头,“还是有太多事,根本看不透,自己回去,好好地悟过几年,才说吧。” “米老板,”涛儿站起身来,屈膝跪倒于地,朝着米老板重重叩头,“老板教我。” “快起来。”米老板将他扶起,“我这也是看你勤奋,上进,从来没有骄矜之心,故此教导于你,须知这世上任何一行,想要达到极致,都是非常困难的,往往最易之事,却最难,最难之事,也最易,你懂吗?” “是。” “今晚你回去,好好地想想,此生想要达到一个怎样的境界,想做出什么样的菜来,更重要的是,你的菜,为什么会与其他人不同,如何有自己的特色,如何,在这世上立稳脚跟!” “是!” 听了米老板的话,涛儿心中大悟,回到房里,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便上床陷入沉思——米老板说得不错,自己想创立一个怎样的,他人无法替代的菜系呢? 自己出身贫赛,而世上大多数人也出身贫寒,倘若他的菜好吃又实惠,而且取材都是平常普通之物,自然很容易得到世上大多数人的认可。 涛儿兴奋起来,脑海里闪过许多的食材,米、面、肉、笋、豆腐,若是从前,他会对这些食材不屑一顾,可是现在,他很清楚,所有的食材其实都有他们独特的价值,只要烹调得当,便是绝顶的美味,涛儿不免兴奋起来,跳下床走进厨房里,他找了个锅,盛了半锅水,放在灶上慢慢烧着,然后毫无意识地把一些生的菜蔬加进锅里,又放进两盘子肉片,用筷子慢慢地搅动着。 很多年后,涛儿想起那个神奇的夜晚,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就像身在梦魇里一般,于无意之中,创造了一个奇迹。 月光从门外洒进来,照在全神贯注的涛儿身上,直到锅里滚热的蒸汽烫伤了手,他才蓦然回过神来,呀地叫了一声,然后低头去看锅里的菜。 这么香……味道吃起来,一定非常不错。 涛儿拿了一只碗,自己挟了几筷菜,送到唇边慢慢地品尝着,不错,确实不错。 美味极了! 真是人世间少见的美味! 如果,涛儿心内一动,再加些调料,他立即依照自己的想法做起来,这样新鲜的尝试,让他感到无比的开怀。 这是一种与此样公式化做菜全然不同的体验,因为他走南闯北,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菜,而且这菜,涛儿双眼扫过桌案,心内已然是大亮! 那一瞬间他知道,一个伟大的菜系,将从这个世界上诞生,这个菜系,用具简便,取材简便,可在家做,可于野地里操作,可以一个人吃,可以数人吃,可以百人吃千人吃,可以酸可以辣可以甜可以香,可以烹熊掌也可以煮野菜! 兴奋至极的涛儿熄了火,呆呆地看着锅子。 没有想到,自己千思万想,始终琢磨不透的难题,居然在如此无意之间,便悉数破开了。 他的生命,从此将与众不同。 而他的名字,不久之后更是将传遍天下。 转过头来的瞬间,涛儿看了一眼夜空中那圆圆的月亮,月亮和从前并无不同,但他却感觉,自己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接下来的几天,涛儿仍然勤勤恳恳地洗碗,一有空功夫便立即琢磨他发明的菜——叫什么呢?锅菜?炖菜?汤菜?涮锅? 好像都不妥贴。 “大师傅来了!” 这天,他正蹲在一个旮旯里发着呆,大堂外忽然传来一声喊,立即,所有人全扔了手上家伙,齐刷刷跑了出去,只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酒楼外,车帘掀起处,一个身 穿奇装异服的男子走了出来。 “那就是大师傅?” “是啊,听说就是大师傅。” “他的模样——”众人议论纷纷,大师傅目不斜视,从众人间穿过,直登上三楼。 直到他影子都没了,众人这才收回视线,各自回归原位。 涛儿一颗心却怎么都定不下来,这天他洗碗洗得有些不专心,一洗完碗便溜到前堂,朝楼上张望。 “你看什么呢?”一个伙计凑过来,撞撞他的胳膊。 “看到大师傅了吗?” “你说大师傅啊,在楼上呢。” 两人正说着话,一名伙计端着个茶盘走过来,上面放着四杯香菜,涛儿心内一动,伸出手去:“给我吧。” 伙计很狐疑地看他一眼。 “我,”涛儿的神情很诚挚,“我就是想借这个机会,认识一下大师傅。” “好吧。”伙计把茶盘给他,涛儿托着茶盘,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上了楼,屏声静气立在竹帘外。 “此次状元宴,非同小可,图戈师傅的客人,却只有六位,就是三位主考官,和状元、榜眼,探花,不知道图戈师傅心中可有数算?” “明白。”大师傅用僵硬的语气道。 “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这是两千两银子,大师傅请收下。” “多谢司徒老板。” “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待到里面的谈话告一段落,涛儿才轻轻地咳嗽一声:“茶来了。” “进来。” 听到司徒老板那威严的声音,涛儿方才迈进门内,头埋得低低的,一径走到桌前,非常仔细地将茶盏搁在在座的四位客人身上,眼角余光飞速扫了一圈。 司徒老板,一位官员,图戈大师傅,还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却面生得很。 何涛不敢造次,送完茶后便安静地退到一旁。 “辛卫先生,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此次状元宴,关系我鼎食楼未来三年,甚至十余年声名,一定不能疏忽。” “晚辈知道。” “ 除了大师傅之外,三楼四十五名进士,也是来自全国各省的风云人物,眼下虽未进前三,但未来如何,却难方讲,故此,三楼六桌酒席,二楼十八桌酒席,均也得做出本楼的特色来,另外,此次状元大宴,只怕会轰动半个京城,定然有同行、官场、商场,各道人士汇集于此,探听消息,倘或对我酒楼的酒菜有半点非议处,影响颇大,故此本次状元宴,宁可多花了功夫,甚至赔本经营,也得给我做出气势来!” “是,前辈。” “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便让大厨房里开始出菜谱,十天后出样菜,我们在此品尝,二十天后再出一次样菜,宴前一晚最后出样菜,品尝三次,确定无误,就可以报与礼部备案了。” 涛儿在一旁听了,暗暗咂舌,他实在没有想过,这次状元之宴,竟然得鼎食楼老板如此重视。 “嗯。”四个人一齐点头,“就是这般。” “左大人,我送您。”司徒老板站起身来,先将那名官员送出去,桌边剩下白发老者,和大师傅图戈。 “大师傅,”老者捋捋胡子,“来中原多少年了?” “十六年了。” “大师傅的手艺,已登造化之境,难道就没有想过,收一徒弟傍身么?” “我倒也想收,只是如今的孩子,一个个心浮气躁,眼高于顶,却半点没有务实之风,如何能成得大器?” “话也不能这样说,或许那贫寒人家之中,能得一英才。” “非也。”大师傅摇头,“贫寒人家出身的孩子,虽然勤奋踏实,却缺少见识,但凡遇上什么事,便惊慌失措,应对不来,更缺少一种凌驾于万万人之上的志向,我也算观尽天下,这些孩子,若为一斋一楼的掌厨,尚还罢了,倘若想成为一代宗师,只怕,千万人中难觅一个。” “那是大师傅眼光太高了。” “我自负一生绝学,断不肯亲授于人,倘若不能过我之眼,宁可带进坟墓里去!” 第208章 破境界 “大师傅!”老者刚要劝言,司徒老板却已回来,蓦然听得这话,不由一怔,随即上前缓声道:“大师傅不必如此绝望,我中原人才济济,不说其他,单我这楼内七位师傅,大师傅觉得如何?” “尚可。”图戈淡淡扔出两个字来,楼内瞬间沉默。 “在下告辞。”图戈冲司徒定和那白发老者一抱拳,转身洒洒然而去,涛儿拿着茶盘,埋低了头跟在他身后,也下了楼。 他把茶盘还到柜台上,便跟着大师傅出了酒楼大门,一直尾随在那马车后,神情有如痴情男子看到自己的意中人,神情恍惚,仿佛灵魂已然出窍。 马车转过两条胡同后,停了下来,车夫跳下辕马,走到涛儿跟前:“我家主人问你,为何跟着马车,始终紧缀不去?” “小,小的斗胆,求见图戈大师傅。”涛儿说完,双手抱拳,深深一躬。 “我家主人素来不与凡俗之人过从。”车夫脸色平板,显然不欲与他多话。 “厨为百味之先,聚气生灵,灵之者,赤诚也。”涛儿忽然大喊道。 车夫吃了一惊,正要把他赶开,四围已经有不少路人围过来。 “秦四,让他过来。” 马车里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何涛走到马车前,毕恭毕敬地立定。 “为何习厨?” “平生所爱。” “爱?” 车帘飞过处,涛儿只看见半边面部轮廓。 “是。” “跪下。” 涛儿惊了一跳,却当街跪下。 马蹄得得,马车竟然就那么走了。 涛儿呆呆地跪在原地,不知所措。 是自己冒犯了大师傅?还是他觉得自己不合格? 街上人来人往,无数人看着这个男子,对他指指点点,涛儿跪在太阳底下,身形挺得笔直。 “这个人,莫不是傻了?” 有人议论道。 天黑了,人们慢慢地散去,只有涛儿,还是跪在那里。 “何涛。”鼎食楼一个小伙计走来,看见他当街下跪,好奇地凑上前,“你这是做什么?” 涛儿看他一眼,却不言语。 “不去楼里洗碗了?” 涛儿缓缓地摇头。 伙计看看他,实在不 明白他到底搞什么,只得摇摇头,走了。 就那样,涛儿从半下午跪到次日清晨,又从次日清晨一直跪到傍晚。 “他一直在那里跪着?” “是,主人。” “没想到,此人竟有这般的毅力。” “主人,您看是不是?” “别急,你先去。”图戈将仆从叫到面前,与他低语几句,仆从点点头,转身走出院子。 涛儿两眼已然有些发黑,朦朦胧胧间看见一人走过来。 “你跟我来吧。” 听到这句话,涛儿紧绷的身子顿时松了,站起身跟在那人身后,朝前走去,那人将他引至一座院子里,涛儿定睛看时,却见那院里有石桌,木墩,以及很多奇怪的东西。 “这是主人平时练功的地方。” 涛儿微微吃了一惊,再去细看眼前的一切,心中忽然五味杂陈——石墩子上放着的菜墩,上面纵横交错全是刀痕,旁边堆着上百柄破菜刀,再往旁边是水缸,还有菜筐子。 引他前来的人一边走动,一边指着那些东西,仔细地介绍道:“主人说了,你先学习,认识和掌握一百种食材的性质,懂得如何用它们做菜,如何搭配为上,然后再将它们做成菜,一道一道地试吃,做出最好的菜肴给主人,倘若主人认为通过,你就成为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 涛儿却已经傻了,今日所遇之情形,显然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师傅能是大师傅,为什么这京都里所有的厨师,与他不是一个级别。 这就是厨神! 厨神之所以为神,并不是因为他比正常人厉害,而是因为他比正常人花的功夫更多更深。 “怎么?”仆从像是瞧穿了他的心思,淡淡扫他一眼,“倘若你觉得很辛苦,可以立即离开,没有人勉强。” “不。”涛儿眼里闪过几许毅色,“我就在这里,一定会做出令大师傅满意的菜来。” 仆从像是见得太多像他这样的人,略一点头便走了。 涛儿一个人留在空寂的院子里,看着面前那一大摊东西怔愣了许久,方才移步走到那堆菜前,开始挑选食材, 他知道,大 师傅的眼力非同凡人,小小的纰漏也会被他察觉,故此,每一个细节他都做得十分仔细,从选材,刀工,火工,每一步都尽善尽美。 “第几天了?” “回禀主人,已经第十天了。” “好,你去看看他,走了没有。” “是,主人。” 仆从得令出去,前往那个大杂院,他并没有进院子,而是透过门缝望进去,却见涛儿背对着他用功,隐隐可以闻到,菜的香味。 回到家中,仆从将一切细细地告诉了图戈,图戈心中暗暗吃惊——看来,这小子果然有异于常人,有股子狠劲猛劲牛劲,一扎在那里便没人能改变他的心意。 “主人,你看,是不是?” “不。”图戈摆摆手,“世间之事,凡想精通一道,且欲后世留名者,无不要经历诸多磨难,且天长日久也不能放弃,否则所有的功夫都是白做,再观察他一些日子。” 这一观察,便是整整半年,鼎食楼的人,已经渐渐淡忘,那个曾经在大厨房里洗过碗的小伙计,就连米记卤肉铺的米老板,也觉得十分地好奇,实在弄不明白,何涛到底去了哪里。 时间一天天过去,何涛遗忘了整个世界,整个世界也将他遗忘,很少有人懂得,只有甘于寂寞之人,才能脚踏实地地完成那些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直到这一天,何涛站在灶台前,看着自己新做出来的菜发呆,那只是一碗面,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面,只有吃过它的人,才会明白其中的精华所在。 忽然,何涛发一声喊,捧起面碗就冲出院门,直奔图戈师傅的住处。 图戈师傅正站在院中的树下,看见他来,也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甚至没有品尝他做的面,只淡淡扫了一眼,便抬步往屋里走去:“跟我来吧。” 何涛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在图戈身后进了屋子,却见图戈师傅往正中墙壁前一站,冷着脸沉声喝道:“何涛听命!” 何涛惊了一跳,赶紧屈膝脆下,却听图师傅一字一句地道:“自今日起,你便是我图戈在这世上唯一的关门弟子,面对师尊,时刻要牢记一个 诚字,不可有任何隐瞒。” “是,师尊。” “从前师从何人?” “谢南。” “他教你什么?” “厨技。” “那么,从今日起,你须得将从前所学悉数忘记。” “忘记?”涛儿一怔——自己辛苦学艺多年,才略有小成,怎么说忘记就能忘记? “怎么?无法忘记?那你就站起来,从我这门里立即走出去!“ “不!徒儿会忘记,会努力忘记。” “不是努力,是尽快!” “是!师尊!” “现在,我教你入门第一决窍。”图戈说完,踏前一步,紧紧地望着涛儿的双眼,“站在你面前的,是谁?” “是——”涛儿茫然不解,“是师尊。” “不。”图戈摇头,“是你。” “是我?” “对,是你。”图戈说完,抬手指指自己的头,自己的双手,自己的双腿,然后伸出舌头让涛儿瞧了瞧,最后将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师傅的意思,是亲历亲为?” “这只是一部分,回去好好想想,给你三天时间,不要做菜,也不要增尝菜,每天只喝清水,食米粥,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涛儿似懂非懂,而且他感觉,自己自打跟着图戈师傅之后,就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很多他都想不明白,而且感觉自己越来越糊涂。 他本来还想问什么,图戈师傅已然转过身,面壁而立,看样子是不想理会他了。 涛儿无可奈何,只得闷闷地走了出去,再次回到那个大杂院里,面对冰冷的锅台,开始回想。 他学着图戈师傅那样,抬起手从自己的头顶摸到脚,却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 图戈师傅说,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我。 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我,那么站在图戈师傅面前的,又是谁呢?图戈师傅告诉自己这些话,仿佛含着无穷深奥的玄机与奥秘。 玄机?奥秘?涛儿觉得,心里有很多念头像闪电一般蹿来蹿去,他却一个都抓不住。 “啊。”苦思无计,他不由大叫一声,揪住自己的头发用力拉扯,狠狠捶着自己的额头,你为什么这么笨?笨得就是猜不透? 我 不笨,我一定可以做到,一定可以。 涛儿在院子里不停地团团乱转着,直到天空完全黑沉下去。 夜晚,繁星满天,涛儿一个人盘膝坐在树下,仰头看着空中的月轮,我是谁?我是谁?我是何涛?然何涛又是谁?为什么想做菜?因为喜欢,因为非常喜欢。 为什么会非常喜欢? 就是非常喜欢! 何涛忽然蹦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有一点想明白了,那就是,他和图戈师傅一样,都非常地喜欢做菜,因为喜欢,所以心甘情愿地付出,不会觉得累,不会觉得苦,不会觉得难以忍受。 因为喜欢,所以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唯有如此,才能做得出最好吃的菜!涛儿跳了起来——事情如此简单,却被他自己搞得复杂了,就是因为喜欢做菜,才去做菜。 是爱。 爱会创造奇迹! 爱做菜,所以可达到出神入化的最高境界! 涛儿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再一次冲向院门,却见图戈师傅正站在门口,眸带浅笑地看着他。 “当你全心全意做一件事,全心全意爱一个人时,便是最幸福的时候。” “师傅?” “你已经得道了。”图戈师傅一步步走到他跟前,立定,“接下来要做的,只是积累,把你所感受到的一切,积存在心里,去除其中杂芫的一切,只保留最业绩的,提炼成精华,便是成功。” “就这样简单吗?” “对。”图戈师傅说完,忽然“哗”地一声脱掉外袍,腰间那一圈厨具立即显露在何涛的面前。 何涛惊诧地瞪大双眼,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神器”,自然要瞧个仔细。 “世间并无传奇,所谓的传奇,不过是化腐朽为金玉。” 图戈说着,掌心一翻,掌中已然多了只鼎,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是将那鼎举向空中,片刻递到何涛跟前:“你摸摸看。” 何涛伸手摸了摸,立即龊牙咧嘴:“烫,好烫。” “看。”图戈师傅揭开盖子,何涛定睛细看,却见那鼎中盛着红色的液体,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其中浮着几片肉。 “去拿双筷子来,尝尝看。” 第209章 极度痛苦 涛儿并没有动,手指一动,指间已经多了双筷子,他小心翼翼地将筷子探进锅中,挟起一块来,送进唇间细细有咀嚼着。 那奇妙的感觉,从心里直扩散到四肢百骸。 图戈深深地注视着他的面容,知道他已经悟得,便不再说什么。 图戈师傅走了。 涛儿一个人静静地呆在院子里。 整个人像是变成一根木桩子。 只是一块肉,已然让他尝出天与地的距离。 却又是心悦诚服。 他说不出来。 世间真正奇妙之事,都是眼睛能看到,却根本无法形容。 师傅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简单,简单到就像是出乎自然,发乎本心,水到渠成,一气呵成。 可为什么看在他眼里。 涛儿颓然地坐倒在地,怔怔地看着身边的一切——自己和师傅相比,到底是差在哪里呢?为什么师傅的每一招每一式,都给他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就像是一缕清风,从山野间飘荡而来,就像是一缕阳光,从枝圳间轻轻地投下,就像是鸟儿飞过天空,就像是水波,一切都无迹可寻,一切,也有迹可查。 玄之又玄,妙之又妙。 却有一种泱泱大家之风,让人不敢冒犯,也,学不会。 难道自己这一生,都无法超越师傅吗?自己到底差了什么?差了什么? 最后看了一眼院子,涛儿迈着脚步走了出去,他把头迈得很低,步履迈得那样地慢,那样地慢,懊丧,痛苦,无奈,更多的,是挫败,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被一股力量彻底压碎了。 他茫茫然昏昏然,感觉天与地似乎整个都变了颜色,强大的绝望就像泰山一般,压在他的肩头,强迫他下跪,可他却仍旧咬牙强挺着。 不能屈服。 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纵然失败了,也不可以屈服。 “唉。”对面忽然走过来一个人,将他拦住,“你是怎么了?” 涛儿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失魂落魄地朝前走。 “这个人,莫不是疯了?” 一直走到一座巍峨的寺庙前,隐隐听得寺里传出来的钟声,涛儿方才停下脚步,如梦方醒般抬头,却见那大殿门前写着两行对联:来无来处,去无去地,物我两忘,方知洪荒。 “来无来处,去无去地;物我两忘,方知洪荒。” 涛儿喃喃地念叨头,心中像是豁然,却也像是更糊涂了。 “施主。”一个和尚从庙里走出来,向他打了个揖。 “师父好。” “施主随幸。” 和尚 面色淡然,拿着一把笤帚,走到一旁开始扫落叶,涛儿不言语,两眼却跟着那竹笤帚移动,看着他把那些叶子全给扫干净。 “我懂了。”他忽然跳起来,也将手伸向空中,那和尚抬头,有些莫明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涛儿却欣喜异常,一径冲到后山里去了,他奔跑,跳跃,目光犀利地从一棵棵树间扫过,搜寻着自己想要的一切。 蘑菇,山菜,青笋,地菌。 把这些收集到一起后,他开始引火点燃,开始烧煮食物,自己席地而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的感觉,一切出自自然,出自本心。 本心,便是天地,本心容纳天地,随处可取菜,随处都是酒楼,你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的客人,你所做的每一道菜,都是珍馐,至于那些厨具,不过是借外物而展现自己的功力而已。 涛儿觉得自己顿悟了。 “这都两年多过去了。”枣花拨着算盘珠子,抬头朝外看了一眼。 “我说掌柜,”周力已经娶了草儿,下巴上长着胡须,他搭着一条帕子走到柜台前,“何二掌柜一去不返,难道您就半点不着急?” “着什么急?” 周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两年跟在枣花身边,看着她为人做事,周力觉得自己悟出了很多,但细想又说不上来,对于门外那个车水马龙的世界,她似乎从来不关心,管他是赢,管他是输,都与她没有丝毫的关系。 如今菜香斋的名号已然非常响亮,城里远近闻名,客似云来,接连开了四家分店,伙计多了,师傅也多了,但枣花还是枣花,似乎和从前并没有任何不同。 但是伙计们看到她,却不免多了许多的尊敬。 也有人前前后后提及她的亲事,只被枣花淡淡一句给顶了回去:“我等着涛儿。” 她与常人本不如何亲近,故此大家也不怎么敢说。 枣花始终形容那样淡淡的。 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够引起她的兴趣了。 晚间,枣花自己盘点清楚帐目,关门。 如今周力和草儿已经自己置买了院子,搬了出去,她并不想回院里,故此只在酒楼里呆着。 点燃蜡烛,枣花慢慢地清点着酒楼中的一切,这是她做惯的事。 “嘟嘟。” 店门被人敲响。 枣花打开门一看,却见一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男子立在外面,她不由一怔:“你是?” 男人抬头,目光呆滞地看了她一眼。 “涛儿?”枣花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恢复淡然 ,伸手把涛儿给拉进来,“快洗洗吧。” 涛儿这次回来,和从前大有不同,整个人神情古怪,怎么看着都不对劲。 枣花让他吃,他就吃,枣花让他睡,他就睡,枣花让他坐下,他就坐下。 枣花倒也不以为意,仍然尽心尽力地照顾他,洗完脸脚,涛儿回到屋子里,倒头便睡,枣花一直守在他的身畔。 看着熟睡中的男人,枣花心中略一思忖,起身出了屋子,打开店门,挂出一个停业的牌子,然后才回到屋中。 涛儿这一睡,三天三夜。 第四天清晨他醒来,睁眼看着窗户纸。 枣花安静地坐在他身边。 她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也不问他遇到了什么,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姐。” “嗯。” “我想休息。” “好的。” “我想休息很长的时间。” “好的。” 停业五天后,菜香斋再次开始营业,客人们照样来来往往。 夜里。 枣花仔细地盘算银两。 他们赚的银子,已经足够他们关店歇业不做,两个人也可以衣食无忧。 倘若涛儿真地不想做,她半点都不勉强。 “涛儿。”晚间,枣花回到屋里,便与涛儿商议,“你不想开店了,是不是?” “嗯。”涛儿点头。 “那咱们就关了店门,去你想去的地方,说说看,想去哪里?” “姐,”这次回来,涛儿的性子确实变了很多,“我只是想一个人呆着,哪儿都不去,一个人呆着。” “一个人?” “嗯。” “连我都不要吗?” “嗯。” 涛儿第一次点头,枣花也不觉得如何难受,起身走了出去。 昏暗的房间里,涛儿一个人静静地躺着,脑海里不断闪过在京师经历的那些事。 他知道自己失败了。 这并不要紧。 更严重的是,他压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败。 他为什么会失败呢? 脑海里闪过图戈师傅的一招一式,涛儿心中痛创,忽然捶着床榻大声痛哭起来,他一直哭一直哭,说不上是为什么,就是难受,很难受。 他哭啊哭,不住地哭,直哭到嗓子都哑了,方才住声。 他觉得自己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这辈子,只怕都不能做菜了。 不能做菜,他还可以做什么呢? 如果他精心数年的厨艺,似乎无法达到理想的极致,那么这世间的一切,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这种五内俱焚的感觉,寻常是难以体会的,也没有办法向任何人说。 倘若是人力,或可一搏,只是—— 涛 儿再一次走出菜香斋的门,已是半个月后。 他刚站到门口,便有一人凑过来:“这不是何二掌柜吗?” “嗯。”何涛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好。” “何掌柜不做菜了?” “不做了。” “那真是可惜,尝不到何掌柜的好手艺了。” “多谢你捧场,菜香斋以后会继续营业。” 对方“哦”了一声,转头走了。 涛儿慢慢地走着,一路穿过繁华的街市,看着周围的物事,有很多和从前一样,也有一些和从前不一样,倘若从前,他多少会有这些有些兴趣,但是今番,他和从前有极大的不同,也说不上是哪里不一样,反正到处都不一样。 最后,涛儿的目光忽然定在街角几个乞丐身上,那几个乞丐正在争抢一只馒头,涛儿看着看着,心内一动。 记得谢师傅说过,民以食为天,也就是说,世间每一个人,都是要吃饭的,无论食物是优,还是劣,最起码的就是要填饱肚子。 填饱肚子……他恍惚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 在大街上晃荡一圈之后,涛儿回到菜斋,隔着门扇听到一个人的声音,顿时,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那,那是谢师傅的声音。就像是沙漠里的人,逢着甘霖,涛儿一个箭步冲进去,刹那间偈是恢复了年少时的开朗与畅怀。 “师傅!” 涛儿直扑入谢师傅怀中,谢师傅伸手摸着他的头,呵呵笑起来:“乖徒儿,你几时回来的?” “有,有些日子了。”涛儿眸中满是泪水,能在这个时候看见谢师傅,对他而言,是一件令人异常开心的事。 “徒儿辛苦了。” “涛儿不辛苦。”涛儿摇头,努力地摇头,只是趴在谢师傅怀中呜呜地哭,枣花在旁边瞅着,心下已然明白,自己这次是找对人了,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来医,这世间能解开涛儿心中那个结的人,大概也只有谢师傅了。 “好徒儿,”谢师傅拍着涛儿的肩膀,“快站起来,让师傅好好瞧瞧,别顾着哭。” “师傅。” “我们去后院说吧。” 到了清净无人的后院,谢师傅这才深深地看着他,语重心长地道:“此处无人,有什么话,你可对师傅说了。” 涛儿这才细细将在京师时所遭遇之事,一件一件同谢师傅说了。 “鼎食楼的大师傅?”听涛儿竟然拜了图戈为师傅,谢南微感意外,再听他细述接下来发生之事,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照你说来,此人已入无形无神之 境。” “无形无神之境?那是什么?” 谢财看他一眼,也说不上来,他也只是约摸听闻过那种传说中的境界,哪里是俗常之人能够达到的? “师傅也不能替我解惑吗?” 康南沉默,他才晓得自家徒儿遇到的,不是一般棘手的问题。 “他的功夫,不是世间之人可以模仿的。” “啊?” “你放弃吧,放弃是比较明智的选择。” “放弃?” “是。”康南的面色十分郑重,“这是老夫第一次劝你放弃,千万不要自讨苦吃。” “我不明白,才入门时,师傅不是说,既然走上这条道,就一定要坚持到底吗?” “天下厨艺虽是一道,”谢南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慢慢踱着步,“但仔细揣摸,又绝非一道,但凡终成名家者,都是自己的一道,外人是无法窥知其精要的。” “无法窥知?” “是啊,世间三百六十五行,行行状元,但状元们的境界,非寻常人可以达到,故此,非常之人,非常之技,到最后往往都会失传,五千世界,原本就是普通人,普通厨师,占多数啊。” “师傅的意思,是劝我放弃?” “不是放弃厨艺,而是放弃他那条道,去找另一条属于你的道,且只属于你的道。” 涛儿心头猛然剧震! 要放弃图戈师傅的道?这似乎,有违自己的初衷,然,又正是自己的初衷! “不管做什么事,都不要忘记自己初衷,一旦违背初衷,你就无法达到目标了。” “目标?初衷?”涛儿喃喃,他感觉自己像是陷在一个巨大的圆圈里,不管怎么走,都始终都走不出去。 “你心里现在一定很难受,明明可以看到,可以感受到,却始终说不出来,对不对?” “嗯。”涛儿点头,“确实如此,弟子现在的感觉就是这般,什么事都通了,什么道理都懂了,但最后还差什么。” “那你觉得,是差什么呢?” “……”涛儿怔怔地出神,他心内有所感,嘴上却说不出什么来,感觉像是有块大石头,沉沉地压着。 “无妨。”谢南摆摆手,“刚好我过些日子要去东域,你不如,跟我一起去好了。” “东域?”涛儿一怔,他自来只听说西域,南番,北疆,什么时候有东域了? “那是一块新发现的地方,中原人甚少去过,他们的进食之法与中原大为迥异,你不若出去瞧瞧,开开眼界,散散心,或许就把那些想不明白的事,统统都想明白了。“ “是,师傅。” 第210章 长司府 坐在桌边,看着面容已经变得刚毅的弟弟,枣花眼里掠过几许宽慰:“涛儿,你终于长大了。” “阿姐,谢谢你这些日子的辛苦操持。”涛儿看着枣花,眸中满是暖色,“再过几天,我想跟随谢师傅游走东域。” “去吧。”枣花微笑点头,丝毫不以为意,“你是应该到处多走走,看看,别老是闷着,小心心里闷出事来。” “谢谢姐。” 于是,收拾一番后,何涛跟着谢师傅又一次离开了,有那起不明白的伙计,便忍不住道:“这何二掌柜怎么回事啊,一个大男人,怎么老是扔下老婆说走便走。” “你这就不懂了,所谓小别胜新新婚嘛。” 伙计们的议论,枣花全当没听在耳里,只是专心专意地做自己的事,有涛儿在,和没涛儿在,对她而言,并没有多少不同,反倒让她感觉更加自在些,很多人事她都可以随意安排。 “无量寿佛。” 这天,枣花正站在柜台里,细细地擦拭着器具,外面忽然走进来一个道士,双手合在胸前,冲她行了个礼。 “道长,想吃点什么?” “老道路过此地,想讨一口素斋吃,不知女施主可否方便。” “伙计,”枣花立即爽落地道,“去厨里立即拿些素斋来。” “是。”伙计答应着,转头去了,不多会儿捧着一盘互不包子走出来,谁知道那道长看了,却十分不喜,衣袖一拂便要走人,枣花赶紧朝伙计使了个眼色,然后上前殷勤招呼道:“下面的人不懂事,道长请勿见怪,请,请。” 那道长大大咧咧,走到旁边一张木桌旁坐下,解下后背上的酒葫芦,往当中一搁。 不多时,伙计端着四个炒好的素菜出来,一样一样搁在桌上,枣花又吩咐伙计取酒,而且要最好的状元红,这回那道长却发话了:“状元红还是留给名利场中之人喝吧,老道要的,只是一坛米酒而已。” “好,取米酒。” 道长吃好喝好,临走,枣花又让他揣上素饼,带着上袋子枣儿,并给他灌满酒壶,亲自礼送出门。 待枣花折回来,伙计便忍不住报怨道:“掌柜,这无利可图之人,你为何待他——” 枣花斜他一眼,伙计顿时不作声了。 却说这天夜里,却忽然乌云滚滚,狂风大作,竟然下起冰雹来,枣花在家里,听见四围一片喧哗声,她本来想出去,但刚走到门边,那密密的风,飘泼的雨便从门缝里灌进来,她只得作罢。 黎明时分,狂风急雨总算是消停了,太阳从薄薄的云雾里钻出来,清清朗朗地照着大地。 枣花打开店门,却见街坊们都围在店 前,指指点点。 这怎么回事? 枣花定睛细看,才发现四周围所有的店铺,房舍全都遭了殃,唯有她家安然无恙。 枣花原不是常人,一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邻居们却不懂,甚至有那起人胡乱猜测。 “何掌柜,我看你不是常人吧,”终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走出来,上下打量着枣花,眼里流露出几许敬畏。 “老伯,你多想了。”枣花生怕解释不清,赶紧道,“这或许,只是个意外。” 可是有些事,你不解释还好,倘若解释,只是越描越黑,于是不久,枣花会神术的谣言便在坊间不胫而走,弄得枣花反而灰头土脸。 世上原本有些玄妙之事,不是平常之人能够弄明白的,因为弄不明白,所以胡乱猜测,你跟他们解释,也是白搭。 枣花左右一寻思,索性将菜香斋交给一个勤敬的伙计,自己偷着闲功夫,出去游山玩水去了。 “师傅,那就是东域人吗?”涛儿掀起车帘,满脸好奇。 “对。”谢师傅点头,“他们都是东域人。” “东域人,和咱们那里,有什么不同呢?” “这个么,”谢师傅拈了拈胡须,“就要你自己仔细观察了。” 马车一路走走停停,最后在一家看起来非常气派的客栈前停下。 师徒俩从马车里出来,涛儿立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还从来没有做过这么长时间的马车,确实有些难受。 “啊,谢师傅,”一个戴高帽子的东域人迎上来,紧紧握着谢师傅的手,用力摇晃,“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南淮先生,我也很高兴见到您。”谢南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住地晃动着。 “来,请到我的施舍里来。”南淮先生非常热情洋溢地将他们引进施舍之中,给他们端来奶茶,又给他们奉上最鲜的水果。 “南淮先生,多时不见,您还是这般地风采依旧啊。” “谢师傅,您也一样。” 两人是故友相见,分外开怀。 “谢师傅,请问您这位小友是?” “他是我的弟子,叫何涛。” “南淮先生,您好。”何涛站起身来,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你好你好。”南淮先生凝神仔细地打量他,然后目露赞赏之色,“不错不错,年轻人,跟着谢师傅,很有前途啊。” “是,我一定会用心学习的。” “南淮先生,您也是东域有名的美食家,不知道可否听说,东域最近几个月,有什么大的赛事没有?我这位小弟子很想去见识见识。” “大的赛事?”南淮先生眉头微微皱起,思忖了半晌方道,“若说赛事,倒还真有一个,不过距离此处比较远。” “无妨。”康南摆摆手,不以为意,“现在最主要的,是让我这位徒弟好好地长长见识,他心里尚有许多的疑惑,正需要找人开解呢。” “哦,是这样啊。”南淮先生点点头,“那你们便去赤慕城吧。” “赤慕城?那是一个什么地方?” “你们去了便知。” 南淮先生有意卖关子,反而引起了师徒俩的好奇,于是第二天清早起来,师徒俩便梳洗完毕上路,一路打听一路朝赤慕城而去。 离赤慕城还有很远一段距离,便见城外人来人往,热闹异常。 “想不到,这东域之地,也有如此繁华的城市。” “那是你没见识了。”谢南师傅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却不把眼前的景象放在心上。 他们一路非常顺畅地进了赤慕城,却见城中的景象与他处却又大不相同。 谢南先生还是带着他去了一家客舍,也同样受到非常热情的欢迎,何涛心中暗觉惊讶,心想师傅的人脉是不是也太广了些,似乎每到一处,都有他的故交和朋友。 听他们说明来意,掌柜非常乐呵:“两位来得可真是时候,再过十天,就是咱们赤慕城主女儿出嫁的吉日,会有一场盛大的厨艺比赛,两位可前往观赛,不过现在,还是在这里好好地洗洗睡,休整一番吧。” 南淮先生之言正合了师徒俩的心意,师徒俩便在客舍里住了下来,客舍里一切设施都非常地妥当细致,令人有一种宾至如归之感。 宽大的浴池里,空气中弥漫着水菡气,涛儿靠在池沿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舒服,太舒服了,心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惦记。 忽然间,他脑海里闪过一道亮光,裸着身子跳上池沿,连衣服都不穿,便奔了出去。 “涛儿!”谢师傅这一惊非同小可,也赶紧起身,紧跟在涛儿身上追了出去,却见他三五两下穿上衣服,迅疾奔了出去。 这孩子,到底要干什么啊?谢师傅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冲上街,买锅买油买醋买铲,乱七八糟买了一堆东西,然后寻了个空地便开始忙碌起来,他也顾不得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全身心沉醉在自己手里正做的事中。 切菜,洗菜,下锅,几乎是一气呵成,当理想中的菜肴出现在锅中时,涛儿如释重负地笑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原来,这就是自己寻找多年,一直梦寐以求的,就是这样。 路人们纷纷围过来,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满脸污垢的人。 “你看他做出来的那道菜,似乎很好吃,我真想尝尝。” 一个小男孩儿道,身后一个身披长纱的妇女却将他摁住。 涛儿不以为意,自己伸手挟了一筷,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很快,他奇怪的举动便引来了很多人的侧目,一队巡城的士兵恰好经过这里,便停了下来。 领兵的队长分开众人,走到涛儿面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用手指挟几根菜放嘴里,两只眼睛顿时亮了,他甚至不等涛儿有任何的反应,抢过他手里的筷子,倒转筷身挟起菜就是一阵风残云卷,甚至最后连汤汁都喝得一滴不剩。 “好,好。”队长连连地打着饱嗝,伸手点着涛儿的额头,“你,叫什么名字?” “何涛。” “好,”队长点头,“立即,跟我去长司府。” “去长司府?”涛儿仍然没有明白过来,“去长司府做什么?” “我们长司,会喜欢你,会喜欢你做的菜。” “可是,可是我师傅还在客舍里。” “没关系。”队长大手一挥,随即将他整个儿给抓了过来,“小子,跟我走吧。” 有几个路人跟在他们身后,尾随着他们到长司府,那队长性子甚急,直接将涛儿扯进了长司府。 “长司大人,长司大人。”队长一行走,一行嚷嚷,“我给您带来一个厨师,呱呱叫的厨师。” 长司大人正在花园里打拳,听见这话站稳身形,转头看了队长一眼:“你吃过他做的菜?” “嗯。” “那就让他去厨房吧。” “长司大人。”涛儿好容易逮着一个说话的机会,从队长手里挣脱,往前迈出一大步,冲那位长司大人抱拳行礼,“小民见过长司大人。” “既然是厨师,那就去厨房,站在这里磨蹭什么。” “小的,小的并无意留在长司府啊。” “无意留在长司府?”长司大人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瞧他那眼神,似乎是怀疑涛儿脑袋有没有问题,长司府都瞧不上,那他还想去哪里? “小的可以做菜给长司大人品尝,但小的确实不想留在长司府。” “别给脸不要脸。”引他前来的那队长怕他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赶紧阻拦,长司大人却摆手止住他,神情和蔼地看着涛儿,“没关系,不妨说说看,你想做什么?” “小民到赤慕城来,只想参加厨艺大赛。” “哦,原来是这样。”长司大人点头,“那你也可以留在长司府厨房,先做菜给本官吃,然后再参加厨艺大赛,也不错。” “好,好吧。”涛儿只得勉强同意。 “你这小子啊,这长司府厨房,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呢,你竟然还拿大。”那队长一边走,一边嚷嚷,涛儿心里却沉甸甸地压着事,感觉有些苦涩和异样。 两人一路进了长司府厨房,涛儿 却见灶边已经有很多人在忙碌。 厨师们看见那队长,纷纷同他打招呼。 队长把涛儿引至一个灶台前,伸手敲了敲台面:“好,就是这张台子,从今天起,归你了。” “是。”涛儿点点头,挽起衣袖便开始埋头干活,他先把灶台从里到外都拾掇干净了,然后开始做菜。 眼瞅着到了午时,厨师们端着自己的菜肴,挨个儿排在长廊里,涛儿因为是新到的,故此排在最后,有穿着白色镶金边长袍的侍从走过来,一道道接过他们手中的菜。 进完宴后,厨师们回到厨房里,有的闲聊天,有的找地方小憩,涛儿不太明白这里的规矩,故此也不敢随便搭话,只是十分安静地听着。 没多时,一名侍者走来,大声叫了一个厨师的名字,将一块金饼递给他,立即,所有人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那个厨师。 晚饭过后,涛儿闲来无事,在花园里转悠,恰好遇上白天引自己进长司府的那个队长,队长一看到他,立即走了过来,当胸给他一拳:“金饼呢?” “什么金饼?” “你没得到金饼吗?” “金饼?”涛儿满脑子雾子。 “我看你这个人,”队长挑高眉梢,“做起菜来头头是道,怎么一说奖赏之事,却糊里糊涂呢。” “糊涂?”涛儿是真糊涂了。 “老实说,你到底拿到金饼没有?” 队长疑他藏私,故此不得不出声恫吓。 “我真地没有金饼。”涛儿表现得异常老实,张开双臂,“否则,你搜搜看。” “你这个人。”队长伸手在他身上左摸右摸,“真地没有?” “没有。” “奇怪了,”队长托着下巴磕儿,“以你做菜的水平,应该不至于啊,这样,等我去问问。” 队长说完,扔下他就朝长司府走去,涛儿站在原地,却对这件事无动于衷。 “长司大人。”却说队长一径冲到偏厅里,长司大人正在喝茶,听见他这么叫,先是呛了一口,然后用力地拍拍胸脯,“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长司大人,小的冒失。”队长先行了个礼,然后道,“是这样,小的昨日带来的那个厨师,他做的菜,长司大人可尝过?” “不是已经将他留在厨房了吗?”长司大人看上去,心绪十分地不佳,似乎正有什么心事。 队长一看他这样,顿时收敛了些,他本想再问,却见旁边一个跟他素来相好的侍从频频朝他使眼色,队长便打住话头,退了出来。 等他再次走到园子里时,却发现整个园子空空如也,何涛已然不知去向。 “这个家伙。”队长咕哝一句,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转身走了。 第211章 远大抱负 涛儿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树下,看着天空。 “怎么了?”谢师傅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没什么。”涛儿摇头,“师傅,您不必担心我,徒儿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会谨记自己应该做的一切。” 谢师傅点头。 倘若是从前,涛儿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定然不信,可是现在,他却深深地相信了。 这个孩子的心性,在历经磨难之后,反而越来越坚贞,越来越冷静,越来越机智,对于目标以外的事,从来不会分心。 “你能这样,”谢南拍拍他的肩膀,“师傅很开心,对于你这些日子所做的一切,师傅一件一件都看在眼里,只是徒儿,你也要牢牢地记住一条,欲速则不达,过强,则易折,倘若你想达至心中理想之地,有的时候,也需要迂缓,绕行。” “多谢师傅。”徒儿仔细一思忖,还是将金饼之事告诉了谢师傅。 “你的意思,是有人抢了你的功劳?” “徒儿只是这样推测。”涛儿微微一笑,“或许,并没有这样的事。” “你这孩子,确实与凡俗之人不同,有一颗宽大的心,能容人,更能吃苦,你心里在意吗?” 涛儿摇头:“涛儿不在意。” “这就对了。”谢南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目标在哪里,身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对你造成任何的影响。” “是。”涛儿答得异常坦然,“不管发生什么事,没有人能阻止我朝理想靠近。” “很好。”谢师傅微微地笑了,“你已然悟得其中之道,师傅也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了。” 休息一夜之后,涛儿回到长司府,仍然和从前一样,安静地做事,中午,厨师们还是按照从前的秩序,依次上菜,进宴结束之后,仍然是昨天那个厨师,得到了金饼。 如此一来,厨师们开始窃窃私语——这个人平时看着,也半点不出奇啊,怎么他老是能拿到金饼呢?也有旁的厨师在旁边瞧他做菜,也没看出他的菜有哪点高明。 第三天,第四天,仍然如此,直到第七天头上,长司大人忽然传下话来,说是要单独宴请客人,让这些日子一直得金饼的泰比厨师单独去做菜。 泰比厨师的脸一下子白了。 等传话的人一走,他才跑到涛儿跟前,二话不说,扑通一声便跑了下去:“何师傅,您要帮我,您一定要帮我。” 众人这才瞧出名堂来——敢情这小子前些天都是冒用别人的菜啊。 “泰比,你这也太不地道了。”当下便有人道,“咱们做厨师的,可不兴这个。” “是啊,自来在一 处吃饭,靠的都是各自的真本事,怎么能这样做呢?” 泰比面如死灰,听着大家的话,却咬着唇一句不发。 “泰比师傅,”涛儿伸手将他扶起来,“您先起来,这件事,您打算怎么做?” 泰比听他答应,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也犯起了难,是啊,长司大人身边那些侍从,都是认识自己的,倘若这次去的人,不是拿金饼者,那—— “这样吧,”泰比师傅急中生智,“咱们俩一起去。” “好。” 边上人听见了,忍不住抱怨:“何师傅,您这也太傻了,前些日子他一直冒领了你的金饼,你做什么还理睬他?” “是啊,是啊。”边上人一阵起哄,泰比师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何涛的脸色却一丝不变。 “谢谢诸位。”何涛微微一笑,“急人所难,乃是一种美德,不管怎么样,我和泰比师傅,也算是同僚。” 众人这才不作声了。 泰比师傅自然是感激涕零,和涛儿并肩而出,朝大厅的方向而去。 刚至大门外,便听得一阵笑语纷然,泰比师傅的双腿不由晃了一晃,却被涛儿轻轻地握住手掌。 “快进来。”一名侍从走过来,将他们引进大厅。 “今日诸位欢聚于些,本官也没有别的可以招待,特地叫来我府上最出色的厨师,让他给大家烹制菜肴。” 众人轰然叫好,齐刷刷地朝涛儿和泰比看过来,泰比一颗心怦怦乱跳。 “这里,食材,厨具,锅灶,一应齐全,可以开始了吗?“长司大人威严的目光扫过来。 “镇定。”何涛在泰比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泰比这才放松下来,走到临时找寻的灶台边立定,先冲宾客们团团一抱拳,然后目光扫过台面上放着的那些食材,对于自己的水准,他自己很清楚,是以眼角余光频频看向涛儿。 涛儿拿起一把勺子,指了指一样菜蔬,泰比赶紧拿过筐子,装了一点,就这样,涛儿暗指,泰比操作,开始泰比还有些心慌,但是他很快看出,涛儿确实真心帮他,也就踏实下来,一切都照涛儿的暗示做。 涛儿心中也在思忖,别的还好,可这火功和翻炒的功夫,却是隐瞒不过去的,应该怎么办呢? 他忽然灵机一动,在泰比拿起锅子时,轻轻摁住他的胳膊,泰比大感奇怪,转头看了他一眼,从涛儿的眼神里,他明白了他的心思,可自己却猛然大惊——他让自己往锅里加水,这什么意思?他要做的是炒菜! 涛儿不便说话,只是拼命给他打眼色,泰比开始拿不定主意——这一次试身手,可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倘若做出来的菜让长司 大人不满,那他会顷刻间人头落地! 两人扯着锅子相持不下,几个机灵的宾客看出了蹊跷,不由鼓噪。 涛儿将牙一咬,上前接过锅子:“泰师傅,这点小事,让我来吧。” 涛儿说完,把锅子放在灶上,又往里边加了几勺子,然后点火烧沸,接下来的时间,泰比师傅感觉自己大脑一片混乱,只是僵硬地按照涛儿的暗示,往锅子里加菜,加调料,加一切,然后盖上盖子。 半刻钟后,涛儿示意泰比师傅揭开盖子,一股奇异的香气立时在空中飘散开来。 “好香啊。”客人们纷纷发出惊叹之声。 立即有两名侍者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抬起锅子,呈到长司大人面前,长司大人拿起筷子来,尝了一口,立即拍案叫绝:“这菜果然不同凡响,那个什么。” “小的叫泰比。” “泰比,你从前怎么没有做过?” “小的,不敢造次。”泰比自然不敢实说,于是深深地低下头去。 “来,你们尝尝看。”长司大人令人将那锅菜分传至每个人席上,宾客们分散了注意力,再没有人在意泰比和涛儿,泰比看自己这一关已经过了,心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脸上绽出笑容来。 一场宴席,宾主尽欢。 长司大人得了脸,赏下五个金饼,两人告辞出来,这一回,泰比不敢再挟私,把五个金饼全给了涛儿,涛儿却只收了两个,将另外三个交给泰比:“一个泰比师傅自己留着,另外两个,分给厨房的师傅们吧,大家在一起做事,都不容易。” “何师傅,你——”泰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到此时,他方才看清何涛的心,泰师傅不由叹道,“我在世上多年,也见过各形各色之人,像小兄弟这样的,倒是平生未见,你这个兄弟,我交了。” 他重重拍了何涛一掌:“你这个朋友,我交了,从此以后,只要是在这长司府,不,在这赤慕城,你说一句话,不管什么事,我都会替你去做。” 何涛笑了,张开双臂抱住泰比:“人生一世,最难得的,便是朋友二字,何涛能与泰比师傅结识一场,也算人生一大幸事,何涛之志,在创立属于自己的菜系,并使之广诸四海八方,何涛为这个志向,万死莫辞,还请泰比师傅日后帮忙。” “好说。” 两人回到厨房里,泰比师傅取出两只金饼,给大伙儿分了,众人这才暗暗惊讶,道何涛这小子果然并非常人,居然对财货也半点不贪恋。 厨房里每个人都得了保涛的好处,自然对他种种不再说什么,从那以后,何涛需要什么,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到位,当他 说要参加厨艺大赛时,众人更是纷纷表示会前往捧场。 厨艺大赛当日,涛儿收拾家什去赛场,却见到处人山人海,各色人等俱全,东域人,西番人。北海人,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人,他们说着笑着,热闹非凡。 何涛寻了个僻静处,开始搭自己的台子,汇集在这里的,有很多名厨,不单有他们的亲人,弟子,甚至还有许多的追随者,唯有涛儿这里,冷冷清清的,倒不是没有人给他捧场——开始比赛前,谢师傅便说要来,却被涛儿拦住。 “涛儿想试试自己的能耐。”简简单单一句话,便阴住了谢师傅。 谢师傅凝视他良久,只轻轻说出一句话:“千万,别太在意结果” “我知道。” 所以,涛儿站在这里,不率不火地收拾着一切,仿佛是一员大桨,指挥着千军万马对决疆场。 “当——”一声沉重的锣响,让整个赛场安静下来。 “比赛开始,各位厨师可尽情发挥自己的水平,或菜,或汤,或是饺子面条馄钝馒头,不管是世上有的,还是世上没有的,都可以做出来,行人随意品尝,若是喜欢,就放下一枚铢钱,若是不喜欢,转身便走,终场计钱论输赢。” 这个法子,倒也是十分地得趣,涛儿切菜,剁菜,调味,下锅,炒,水到渠成,手法干净而利落。 第一位客人过来了,只尝了一口,立即大叫起来:“太好吃了!” 所有的客人闻讯蜂涌而至,很快将涛儿的摊子围得水泄不通,铢钱一枚接一枚像雨点似地落在涛儿面前。 “当——”又是一声锣响,所有厨师都停了下来。 “现在,开始清场!”主裁判的声音拖得很长很长,立即有八个人下台,从第一个摊子起,开始清点铁钱,然后统计出数目,悬在摊子前。 如此一来,比赛成绩倒也一目了然。 “大赛第一名,是来自波罗国的察蜜大师,大赛第二名,是来自中原的宋守清大师,大赛第三名,是来自中原的何涛大师!” 终审官给出评判结果,全场顿时哗然。 夜风朔朔。 涛儿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站着,默默回想着参赛以来所经历的一切,有一种奇怪的情绪,在心头一点一滴地仳开。 或许,对于旁人而言,看到的,只是一个结果,但对于他何涛而言,却是一个全新的飞越。 “恭喜你,何师傅。”一个身穿华服的男子走过来,将一袋金币递给他。 何涛接过金币,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谢谢。” “不用谢,这是你该得的,何师傅,年纪轻轻,便有这等手艺,将来前途无量。” “多谢。”何涛再拜 ,感觉自己心中充满一种难以言喻的自豪——谢师傅说得对,比赛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已然尽了全力。 他深深地喜欢着这样的感觉,爱这样的感觉,看着自己的想法一点一点实现,然后得到他人的认同。 这是一种什么样奇怪的感觉呢? 他说不出来,只是能够感觉得到。 “涛儿,你要相信你自己,可以做出天下间最好吃的菜,可以成为世界一流的名厨!” 我可以成为世界一流的名厨? 我可以成为世界一流的名厨! 也许,许多的奇迹都诞生于普通,甚至平凡,整个过程淡然无痕,只有当它们跃上半空,绽放出来之时,方才能让世人看见,那一瞬间的灿烂。 梅花香自苦寒来,有心人天不负。 涛儿觉得心里安宁极了,他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了赛场。 谢师傅正站在场外等着他。 “师傅。” “好。”谢南点头,眸中满是感慨,“从此以后,师傅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前面的道路很漫长,需要你一个人去走,记住你的初衷,一直一直,不要忘记。” “是,师傅。” “觉得苦吗?” “不。”涛儿摇头。 “那说说看,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 “很踏实,十分地踏实,从来没有过的踏实,师傅,原来,为自己的理想而活着,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 “不错。”谢师傅也点头,“为理想而活,确实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尤其是,当你遇到知音,遇到真正欣赏你的人,看到自己的想法慢慢地变成现实,那种感觉,是其他一切难以替代的,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你不可避免地,要遇到很多的磨难,你会跌倒,你会受世人耳笑,他们会一致认为,你是个神经病,或者,你那些异想天开的念头,经常会遭遇现实的扼杀,你会困惑,你会茫然,你会无措,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败,然而世界就是如此残酷,它会让你不断地失败,失败,也许有一天,你会走到死角,前后左右没有一条路是通的,到那个时候,你只能依靠你自己,依靠你自己强大的心志,继续坚持下去,因为只有坚持下去,才会更大地成功,不断地成功。” “是,师傅。” “不过,在这条路上,不管是成功,抑或是失败,都没有价值,有价值的,是你持续不断地奋斗,是你朝着下一个目标继续努力,奋发,向上,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但你得坚持向前,前方,抑或是悬崖,抑或是深渊,但你要找的东西,或许就在里面。” “是,师傅。” 第212章 心愿已了 赤慕城的比赛结束了,谢师傅带着涛儿,继续游走,参加各种大大小小的比赛,涛儿的名气越来越响亮,时间不长,几乎整个东域的人都知道了,有这样一位名厨,贵族之家纷纷以请他去做菜为荣。 渐渐地,涛儿有些骄傲,谢师傅看在眼里,心中微微有些着急。 涛儿毕竟年幼,不知世间险恶,倘若以为眼前这点成绩,便足以让他骄傲自大,将来肯定是要栽大跟头的。 谢师傅左思右想,却也有点无可奈何,毕竟涛儿现在的功力确实异常强悍,寻常的厨师已然不是他的对手,纵然是他,自忖也无法打掉涛儿的气焰。 倘若不能,那便得从别处着手,可从哪里着手呢?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涛儿名气一响,各处便来人相请,更有不少厨师捧着礼物,想要拜入涛儿门下,涛儿自己开始晕晕乎乎,难免各处收徒,卖弄一番。 看这样子,如今唯一能阻止他的,只有枣花了。 这日,一位贵族请涛儿去府上烹饪,对他出神入化的厨艺赞不绝口,尤其是那位贵族的女儿,更是对他心仪不已。 一时,涛儿做完菜,领了赏出来,正要离去,那个贵族之女追出来:“何,何家哥可。” 涛儿一怔,旋即站住脚步,转头细看时,却见女子眉目楚楚,丹朱宛若豆蔻一般,姿容绝代。 “何家哥哥。”女子走到近前,款款下拜,“见过何家哥哥。” “见过小姐。” “何家哥哥,”女子满眸含情,“何家哥哥这就要走吗?” “嗯。” 涛儿点头。 “哥哥为何不在此处多留些日子呢?” “我,我想到处走走,看看。” “何家哥哥。”女子实在满怀娇羞,可是看着他,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她真地是好喜欢这位英俊潇洒,并且身怀绝技的男子,只是不知道。 “何家哥哥。”在涛儿迈步即将离去的瞬间,女子踏前一步,拉住他的胳膊,“琳姬喜欢你。” 涛儿蓦地怔住。 他忽然不敢去看那女子的眼。 “何家哥哥民。”女子又唤了一声。 “琳姬小姐。”涛儿看着她,微微一笑,“我家中已有妻室了。” “原来是这个啊。”琳姬闻言,却丝毫不以为意,“自来男子三妻四妾,毫不鲜见,况且以哥哥的身手,养活几个妾室,该当不是问题吧。” “不是能不能养活的问题,而是我曾 经在神前许过愿,此生只爱她一人。” “何家哥哥。”琳姬美丽的眼眸里顿时满是晶莹的泪水,她深深地望进涛儿的眼底,许久,许久,见涛儿神情坦然,知他与妻子必定情意甚笃,故此微微有些黯然。 “何家哥哥。”见涛儿转身欲行,琳姬追上一步,“何家哥哥是澡愿在琳姬家中多住些时日?” 见涛儿不答,她又加了一句:“就在赤慕城多呆些时日,也是好的。” 涛儿本欲拒绝,可是看她目光楚楚,心中着实不忍,便轻轻点了点头,这才转身走了。 涛儿过于出色厨艺,为他巨大的声誉,也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仿佛一瞬间,他成了炙手可热之人,身边来来去去的,都是些达官贵族,高门贵妇。 谢师傅看着他来往于各色人等之间,渐渐忘了老本行,心里不由有些着急——孩子啊孩子,你怎能如此耐不得寂寞?须知前方道路其险且长,你怎么可以…… 枣花到得赤慕城的那日,涛儿正好去了长司府,枣花进店见着谢师傅,先向他问明近况,听说涛儿无事,方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怎么?”谢师傅细瞅她一眼,“你似乎对涛儿骄矜的行径不以为然?”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涛儿这一路走来,历经多少辛苦磨难,相信谢师傅比我,更加清楚吧?” “是。”谢师傅点头,“正因为清楚,所以我不希望看到他半途而废,而不希望他被那帮人迷乱了心智!” “谢师傅,”枣花微微叹息,“您的话枣花很清楚,可是谢师傅,您难道不觉得,成为一代神厨的路,实在太寂寞太漫长了吗?如果涛儿走不下去,或者压力太大,生生夭折,那岂不更可惜?” “你这样说,倒也不无道理。”谢师傅点头,“是该给他缓口气的功夫。” “是啊,让他好好地放松吧,谢师傅,倘若没有什么大的事,不必告诉他来了此处。” “倘若,”谢师傅却微微有些迟疑,“倘若他一不小心误入歧途,该当如何是好?” “我信涛儿。”枣花的面容还是那般淡然,“谢师傅,您走南闯北多年,觉得这人生一世,还有什么,比死更大呢?” “想不到,何夫人您如此通达,倒远为老夫所不及。” “不是为谢师傅不及,而是师傅关心则乱,师傅怕涛儿有个闪失,浪掷了您一生心血。” “即如此,咱们也不 妨,暂作静观。” 穿着一身新衣,捧着贵族们给自己的诸多赏赐,涛儿走出长司府大门,来往路人都用异常羡慕的目光看着他。 “看见了吗?就是那个人,听说厨艺了得,连赤慕城的城主,都把他奉为上宾呢。” “好清俊的一个小伙子,不知道娶了亲没有?” “娶了亲,那又何妨?” “怎么?你家有闺女想嫁给他啊?” “倒是这么想,只怕人家不愿意。” “何公子。” 一辆华丽的马车忽然驶来,在何涛面前停下,内中一人掀起车帘来,仔细地看看他:“你就是那个厨艺精绝的大厨?” “不敢当。” “瞧你这年纪,倒也不大,居然学得这般神通手段,来来来,快上车来。” 涛儿还是本本分分地立在原地:“不敢造次。” “上来吧。”华服公子亲自下车,将涛儿给拉上马车,马蹄得得,朝前方而去。 自从厨艺大赛之后,涛儿也敏锐地发现,自己身边很多事,很多人,似乎都起了变化,让他有种奇异的感觉。 说不不清楚的感觉。 就像一个人在山里被关了二十年,某次出山时,却有人告诉他,你已经成为执掌天下的君王,那样的感觉,着实是奇怪极了。 或许,对世间每个人而言,成为王者的感觉都非常地舒适,就像浮在云端一样,看什么都是通透的,可以凌驾于世上万万人之上,不再受任何人意志所操控,摆布。 但是这种感觉太久,或许真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上天给那些真正优秀的人,总是要制造很多很多的磨难,因为太多时候,磨难和打击,挫折,都不是什么坏事。 这天,涛儿刚从一位贵族府里出来,转过街角,后面忽然冲上来几个人,用一个包袱当头将他罩住,然后摁倒在地,恶狠狠一顿胖揍,临了还残忍地踩断了他的右手胫骨,涛儿痛呼着接连打了好几个滚,昏死过去。 “头儿,”一个人实在看不过去,伸手将行凶者摁住,“咱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早看这厮不顺眼,耀武扬威的,以为做几道菜就很了不起啊,呸!” 那人又往涛儿身上重重踢了几脚,方才转身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涛儿幽幽醒来,却见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被窝里,身边一张小桌子,桌上一灯如豆,桌子旁边坐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涛儿用力挣了挣,坐起身来:“ 姐。” 枣花转过身,目光温静地看着他。 “姐——”涛儿嘴一咧,不由哭出声来。 “傻子。”枣花凑到近前,张臂将他抱进怀里,“傻子别哭。” “姐,我。”涛儿抬起手来,“我以后再也不能做菜了。” “傻子。”枣花低头,深深地吻着他的唇畔,“不会做菜有什么关系?可以我来做,你在旁边看着就行。” “姐!”涛儿紧紧地抱着她,泪水潸潸。 “很早就说过了,咱们姐弟俩相依为命,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都要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姐。”涛儿幸福地笑了。 是啊,就算失去一切又有什么关系?他还有姐,还有姐会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姐会心疼他,会鼓励他,会安慰他,会保护他。 “姐,咱们回去吧。” “想家了?”枣花亲亲他的额头。 “是。”涛儿点头,“涛儿想家了,好想好想,家里那么温暖,那么舒适,还是家里好。” 枣花细细拭去他腮边的泪水:“好,咱们回家。” 咱们回家。 枣花说完,细细替涛儿理好被褥,让他好生歇息,自己开始收拾行李,待枣花收拾完毕,推门而出时,却见康师傅立在栏杆旁,微微抬头,看着群星晶莹的夜空。 “谢师傅。”枣花走到他身边,曲膝行了个礼。 “嗯。”谢师傅捋捋胡须,转头看她一眼,“枣花,你确实不是寻常人。” “师傅为何如此说?” “倘若寻常之人,遇上这样的境况,必定已经哭哭嘀嘀,寻死觅活,而你却如此地从容不迫,丝毫不乱,不得不让人刮目以对。” “谢师傅过誉了。” 谢师傅转头,定睛看她:“我瞧你年纪也不大,为何却有如此的胸怀呢?” 枣花沉吟。 老实说,从当初那个少不更事的小女生,到后来孙睿鸣身边的小丫环,再成为孙家夫人,丞相夫人,然后又是第二世,地王妃,她感觉自己所有的经历,就像做梦一般,有什么还没有经历过呢?这人生,原本就是一场幻梦啊,痛苦也罢,悲伤也好,甜蜜也罢,真地,感觉都太难以形容了。 “无欲无求,无牵无挂。”谢师傅深深地凝目注视着她,“宠辱不惊,波澜不兴,何夫人,你的心胸,比天还高,比海还宽啊。” “谢师傅过誉了。” “这一生能遇着你,实在是涛儿的福气,倘若涛儿能平安渡过此劫,自然能修得大 造化。” “我会的。”枣花微微浅笑,“不管涛儿最后是能修得正果,还是不能修得正果,我都会陪着他,直到生命结束。” “哈哈哈哈。”谢师傅忽然仰天长笑,挥挥衣袖洒然而去。 枣花始终静静地站在原地,默默目送他的背影。 她知道,从此以后,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这位传奇人物,他就像一缕淡淡的清风,一朵缈缈的浮云,淡然逝去,不留痕迹。 “姐。” “嗯。” 枣花斟了一杯茶,走到床边,伸手将涛儿扶起来,然后将茶盏凑到他唇边,柔声说道:“喝吧。” 涛儿慢慢地啜着茶,双眼却始终紧紧地凝着枣花。 “怎么了?”枣花把他鬓边的发丝悉数拢到耳后。 “没事。”涛儿摇头,“只是想看看姐,好好地看看。” “再看,姐都老了。” “就算姐再老,涛儿还是爱看。” “你真是个傻瓜。”枣花捏捏他的鼻子,“手还疼吗?” “有姐照顾,已经不疼了。” “那,咱们明天就回家?” “嗯,”涛儿点头,“谢师傅呢?” “谢师傅,走了。” “走了?”涛儿猛地坐起来,却扯得手腕一阵剧痛,“谢师傅走了?他真地走了?他怎么能走了呢?” “天下原就没有不散的宴席,更何况谢师傅的性子,是不惯受这羁束的,他有他的来处,也有他的去处,你又何必执着呢?” “姐。”涛儿趴在她的怀里,“我只是难受,如果没有谢师傅,涛儿也不会学做菜。” “你若不学做菜,就不会跟着谢师傅走南闯北,你若不跟着谢师傅走南闯北,也就不会招人嫉妒,被人……” 枣花说着,蓦地打住话头。 “姐的意思,是怨责我吗?” “当然没有。” “涛儿曾在谢师傅面前发过誓,今生无论如何,都会开创出属于自己的菜系。” “你还惦记着这事啊?” 枣花虽然性子冷然,此际也不禁为涛儿的执着感到惊讶。 “我不会忘记的。”涛儿眼里掠过几许毅色,“别说残了一只手,就算是半身瘫痪,我也不会忘记!” 枣花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到此际,她方才认清他的心,原来他认定的事,果然是不肯干休的。 “姐,”涛儿拉起她的手,摇了摇,“姐会生我的气吗?” “不。”枣花摇头,“相反,看到你这样,我很高兴,非常地高兴,这才是我喜欢的涛儿!” 第213章 菜根香 姐弟俩回到菜香斋,却见楼中一切依然,宾客来往。 “姐。”涛儿躺在床上,看着枣花收拾东西,“我想,搬到城郊去住。” “去城郊?”枣花先是一愣,然后点头,“这样也好。” 于是,枣花便在城郊寻了个僻静的院子,和涛儿搬了进去。 涛儿不再做菜,枣花也不理会酒楼之事,两人静静相伴。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姐妹俩一同在破院里,看着天空,看着四周所有的一切,什么都没有改变,但什么都改变了。 经历这一番波折后,涛儿开始变得更加冷静,更加沉着,他开始细细地分析,自己为什么会失败,为什么会惨败,还被人打断了手。若是从前的涛儿,必定气恼异常,可是如今,他却整个都平静下来,已经不爱理会外面的一切。 “姐。” 这天,枣花正在洗衣服,坐在树下的涛儿忽然开口了。 “什么事?” “我想,用左手做菜。” “用左手做菜?”枣花直起腰来,看了他一眼。 “是。” “好吧,可以试试。”枣花洗干净手上的泡沫,“你想做什么菜?” “姐你不用管我。”涛儿止住她,站起身来,朝厨房走去。 从中午到晚上,涛儿一直没有出来,只听见厨房里传出阵乒乒乓乓的响声。 夕阳一点点向西沉去,涛儿端着菜盘子,走出厨房,行至院中树下,把菜盘子轻轻地搁在石桌上:“姐,你尝尝。” 枣花应了声,拿起筷子,挟了一筷菜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一言不发。 涛儿看看她的脸色,也什么都不说。 “吃饭。”最后,枣花只是抬起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两人洗干净手,坐在树下吃饭。 院子里静悄悄地,连树枝上鸟儿的叫声都听得见。 啾啾,啾啾。 “姐,明天,我想到处走走,看看,可以吗?” “行。” 晚间,涛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礼,第二天清晨就独自离开了院子,他一路走一路看,想要寻找启开自己内心深处机智的事物。 这些天来,其他的景象渐渐淡去,倒是图戈 师傅的身形越来越清晰,涛儿在一棵树下立定,看着树干出神,为什么图戈师傅每次出手,看上去如行云流水般淡然,但是取得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效果,而自己和他之间,到底又区别在哪里呢?为什么图戈师傅能化腐朽为神奇,而他却不能? 为什么? 为什么? 涛儿扔掉包袱,忽然在田埂上放足飞奔起来,他觉得内心深处充胎着一股奇异的力量,需要他宣泄,更需要他去掌握! 究竟,成为一代厨神真正的奥妙在哪里? 在哪里? 涛儿不由仰天大叫起来,他的呼声在山野之间久久地回荡,惊起无数飞鸟。 吼完之后,涛儿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用双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头,适才在家里,因为有枣花在,所以,他心里不管再苦闷,也不便告诉任何人,再难受,也不能说出来,他不想增加阿姐的负担,不想阿姐难过。 这种痛苦,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他难过的不是右手为什么会被人打断,他难过的是,感觉自己离图戈师傅很近,却又离图戈师傅很远,明明,图戈师傅所做的一切,如此简单,可是在他看来,为什么却又很困难? 难者,易之至也,易者,难之至也。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句话从脑海里一闪而过。 难者,易之至也,易者,难之至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往往最难的事,其实是最容易的,最容易的事,往往是最难的,而这难易之间,又隐藏着怎样的玄机呢? “扑——”一泡粪便忽然从天空中掉下来,刚好落在涛儿头上,然涛儿却依然怔怔出神。 “这是我的!” “我的!” 后方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争吵之声。 涛儿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头看过去,目光穿过草叶的缝隙,却见两个叫花子正扭成一团,在草丛里不住地翻滚着,忽然,其中一个小孩子顺手抓起块石头,在另一个叫花子头上狠狠一敲,那个叫花子立即“哇”地大叫起来,捂着血淋淋的面容跑开,而另一个叫花子,抓起地上的白薯,兴高采烈地跑走了。 剩下那 个小乞丐木呆呆地站在原地,忽然间发声痛哭,他哭得那么厉害,连空中的阳光几乎都黯淡下来。 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呢?涛儿忍不住猜测。 小乞丐哭了很久,慢慢走到池塘边蹲下,呆呆地看着池水,然后伸手抓起一把泥土,扔向湖水之中。 他不会——涛儿的心不由紧张起来,赶紧着站起来,蹑手蹑脚地靠过去,在小乞丐即将跳水的瞬间,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乞丐回头,怔愣地看他一眼。 “这世上除了白薯,还有土豆,除了土豆,还有野菜,除了野菜,还有地瓜,为什么一定要死盯着白薯呢?” “你的话,”小乞丐摇头,“我听不懂。” “=你刚刚,为什么和那个乞丐抢白薯?” “因为我饿。”小乞丐低下头。 “你饿?”涛儿看看他,忽然笑了,“你饿,可以去水里摸鱼,可以去树上捉鸟,可以摘野菜,可以做很多事啊。” 小乞丐眼里燃起几许亮光,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你的意思是,我不会被饿死?” “傻子。”涛儿又拍了拍他的脸颊,“你当然不会被饿死,不但不会被饿死,而且会活得好好地,难道,你就不想,要比白薯更好的东西?” “比白薯更好的?那是什么?” 涛儿手掌一翻,掌心里已然多出两枚红色的果实,小乞丐迟疑了一下,伸手拿起一颗凑到嘴边,只轻轻咬了一小口,便塞进嘴里大吃起来。 “好吃,真好吃,”他一边吃,一边看着涛儿道,“大哥哥,这是什么?” “野果。”涛儿转身,朝后边一棵树指了指,“看见那棵树了吗?树上全是这种果子,你想吃多少,便有多少,还有,不单是野果,这一带啊,还有野菜,野山芋,野萝卜,野鱼,野兔子,野鸡,野鸭,你啊,多动动脑子吧,想吃什么,就可以拿到什么。” “真的?”小乞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真的。” 于是这一天,涛儿带着小乞丐上树摘野果,下水捞鱼,捉兔子,到了傍晚,涛儿又生了一堆火,烤鱼,烤兔子,烤野鸡。 “啊, ”小乞丐狼吞虎咽,“我从来,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好饭好菜,大哥哥,你真地好有本事啊。” “是吗?”涛儿冲他挤挤眼,也觉得快活极了,他走南闯北多年,见过的人虽然多,但大都是势利之辈,蝇蝇苟苟之徒,像这小孩子一般聪颖的,那可真是少之又少。 “小家伙,和你在一起,我也是全无戒心,哈哈哈哈。”涛儿快活地大笑着,“以后想做什么?” “我也想做厨师!”小乞丐立即兴奋地道。 “想做厨师?”涛儿挑挑眉头,“厨师好啊,厨师好,厨师是一个幸福的职业,世人只要活着,就得吃饭,所以,作为一个厨师,是永远不必担心没有饭吃的。” “活着,就是为了吃饭?”小乞丐笑了。 “哈哈哈哈。”两人爽朗的笑声在湖边飘漾开去。 直到天色黑尽,涛儿才回到院子里,枣花看他一身的泥,却半句不多问,和寻常一样,非常细致妥贴地照顾着他。 涛儿显得很开心,忘记了所有的愁苦烦闷,和枣花有说有笑。 清晨,涛儿赖在床上打盹,枣花在院子里,清扫着树叶,偶尔抬起头来,看着那湛蓝的天空,天空很清澈,阳光明亮,白云袅袅,飞鸟成群结队地盘旋着,这一切,都是那样地安静。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乾坤。”枣花拄住扫帚,忽然说了一句。 “什么?”涛儿在屋里听见这话,不由得坐起身来,“阿姐你说什么?” “我何尝说什么来着?” “阿姐。”涛儿穿好衣服,走出屋子去,一边系着衣服上的带子,“你刚刚,想到了什么?” “我之所想,和你之所想,都是同想。” “同想?”涛儿来来回回地走动着,觉得心里有什么疑惑突然就解开了,但却又蒙上了另外一层什么,说不清楚。 枣花也不去扰他,且由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涛儿一会喃喃自语,一会儿快步转圈,一会儿手舞足蹈,然后又冲进厨房里去了。 从那天起,枣花每天都能吃到不同口味的饭菜,人养得越来越健旺,最令人称奇的是,涛儿 的右手不知何时自己竟然痊愈了! 这样喜上加喜之事,两人都不欲对外声张。 “姐。” “嗯。” “我的菜系已经想好了。” “是什么?” “菜根香。” “菜根香?”枣花一愣。 “姐,你能领会我的意思吗?” “能。”枣花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就好。”涛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就怕自己的姐姐不理解,不支持,不明白,倘若如此,那他的麻烦可就大了。 涛儿损挖来很多的菜根,一种种仔细研究,发现每种菜根的味道都有所不同,两种菜根合起来吃,是一种味道,三种菜根合起来吃,又是另一种味道,倘若搁上盐,醋,香油,辣子,或许,又是另一种味道,如此,简简单单一小碗菜根,滋味却有上百种之多。 给这种新鲜的菜式,涛儿取了一个很简单的名字:何氏菜根香。 待到用菜根做菜一系列成熟,涛儿才把周力和草儿,以及菜香斋的伙计们叫来,大家先仔细地品尝,一致认同,涛儿方才拟出个方案,先在菜香斋里免费附送,让顾客里品尝,倘若顾客喜欢,再进行推广。 次日,涛儿回到酒楼里,再次开始掌灶,他将菜根或腌制,或炒肉片,或炖汤,每一道菜都让人无可挑剔,口舌生津。 果然,食客们品尝之后,个个赞不绝口,不出半个月,才上酒楼来时,便指名要这一系列的菜,其他酒楼听说过,也纷纷过来,要求从菜根香这里取菜。 一传十,十传百,菜根香的名气越来越响,涛儿索性连开了五家酒楼,主菜仍然是原来的那些家常菜,却将菜根香这一系列,进行了丰富和改变,让它得到更多人的喜欢。 但是,菜根香的火爆,也暗暗引起其他酒楼和厨师的妒恨,他们纷纷效仿,却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做出来的菜,和菜香斋相比,差距总是十分巨大。 面对越来越多的赞誉,涛儿这一次,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而是显得更加沉稳,他不断地搜集顾客的意见,不断地改进自己的菜式,兢兢业业,精益求精。 第214章 店庆 这天晚上,算好了帐,枣花把算盘搁到一旁,走进厨房,看涛儿还在灶边忙碌,心里不由有些酸楚,走近前轻轻从后方揽住他的腰:“涛儿,歇一歇吧。” 涛儿很少得她如此关爱,一时不由怔住,放下手里的勺子,什么都不说,任由枣花轻轻地抱着自己。 厨房里一时非常地安谧,静悄悄地,只听得见两个人轻轻的呼吸之声。 “来。”枣花拿走他手里的铲子,把他拉到一旁,摁进椅中,“今儿个,你只管好好地歇着,什么都别做,什么也别多想,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看我做得怎么样,如何?” “姐,你不用如此。” “且试试。”枣花不许他起身,自己走到灶台前,看了看那些菜蔬,已然有了主意,她把菜一样样洗好,切好,或者煮,或者蒸,或者炸,约摸花了大半个时辰,做出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出来,一样一样搁到涛儿面前,“大师傅,请检验一下成果吧。” 涛儿拿起筷子来,依次慢慢品尝,脸上流露出会心的笑容:“果然是不错,阿姐好手艺。” “阿姐的手艺再好,也不及涛儿。”枣花脸上也全是笑意。 “哪里,阿姐的手艺,走到哪里都是一流的。” “对了,”茶花盛了碗白米饭,一面慢慢地吃着,一面道,“咱们菜香斋开业也有八年了吧?” 涛儿略一思忖:“好像是。” “我思谋着,搞一个店庆。” “店庆?”涛儿听着颇感新奇。 “对,就是店庆,”枣花一面仔细想着,一面将自己脑海里的那些主意,一个个说给涛儿听,涛儿不住地点头,“这样倒也很好。” 于是,傍晚吃过饭后,枣花便把所有得力的伙计叫来,告诉他们要搞一个店庆,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推广菜根香菜式。 到了店庆那日,菜根香前前后后妆点一新,主柜台上摆出新出的菜式,欢迎各路顾客随意品尝,不收取任何的费用。 这一天,菜根香热闹异常,宾客如云而至,有来往的客商,有经常光顾的食客,有城里的老少爷们儿,还有各大酒楼的掌柜,伙计,管事,就连外面的乞丐,枣花也让人取了菜,每人给了一份。 “这菜根香的老板,果然好手笔,”一个顾客吃着饭,忍不住赞道,“有大家风范。” “他们家的菜,伙计,服务的态度皆是一流。” “上品,上品啊。” “何掌柜。” 午时过了,客人们 纷纷离去,其中有三位却留了下来。 “三位,有什么事?”枣花脸上满是微笑。 “掌柜,倘若我们想加盟您这菜式,不知可不可以?” “哦。”枣花脸上仍然满是笑容,“你们想学做这菜根香?” “是啊,如此精美的菜肴,应当广诸天下,为亿兆生灵所品尝才是。” “对啊对啊。”旁边两人也跟着点头。 “多谢客官的赞赏。”枣花含笑点头,“倘若几位想加盟,不若先在城中寻一处客栈住下,再进一步仔细商议。” 几位老板见枣花应承下来,方才松了口气,各自告辞离去。 伙计们收拾完店铺,各自离去,枣花和涛儿回到院子里,仔细盘点。 “你对那几位加盟的酒楼掌柜,觉得如何?” “未曾深谈,不知底细。” “那,你是不是要单独和他们见下面?” “有这个打算。” 涛儿点头。 “过两日,咱们请他们吃一顿饭。” “好。” 第二天、三天,枣花宣布停业整顿,放了伙计和厨师们假,让他们各自去歇息。 四天,枣花特地在酒楼里准备了一桌子酒席,相请那几位加盟的客商,客商们喜之不尽,席上未免说了许多兴头的话,枣花听在耳中,却仍然沉静。 酒喝完,菜吃尽,接下来,正式进入合谈的阶段。 “说说吧,各位请先说说自己的想法。” “我想在长州一带,开一家菜根香店试试,倘若做得好,才多开几家。” “我也是这个意思。” 其他几个掌柜纷纷点头。 “接下来,就是合作的方式——不知道各位的取材在当地是否方便?” “方便是方便,可是何掌厨的秘法——”掌柜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谁心里都很清楚,这才是最关键的一点,菜根随处可找,随处可觅,但是制作之法,却非常人能懂,倘若制作不得法,便与何氏菜根香完全不是一个味道,但何涛是否会将制作菜根香的秘诀告诉他们呢?那毕竟,是人家花了一辈子心血,好不容易才研制成功的。 掌柜们细瞧何涛,却见他正襟危坐,不言不语。 掌柜们也只好不做声。 许久,方听何涛慢慢地道:“掌柜们可曾细尝过何涛的菜?” 诸位掌柜尽皆点头。 “好,滋味如何?” “不错。” “上佳。” “极品。” “那么,诸位且细想一想,各位楼中的掌厨们,是否能做出这样的菜来?” 掌柜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继而摇头。 “这样吧,首先,掌柜们认可了我的菜,那么,请诸位先回去,派自己楼中最得力的师傅前来,何涛必倾力相授,让他们各自回去,做给掌柜们尝尝,掌柜们若是觉得满意了,再考虑是否经营何氏菜根香,如何?” “好,就依何掌柜。” 商谈好所有细节后,掌柜们方告辞离去,涛儿觉得有些疲倦,便起身至屋内歇息。 枣花煮了碗安神汤给他,涛儿靠在床上,慢慢地将一碗汤呷尽。 “你要是觉得累,便把这些事交给我吧。” 涛儿看着她,微微一笑,却没有言语,枣花本来想劝他,但瞧清楚他眸中的倔强后,旋即作罢,她心里很清楚,不管她说什么,涛儿都会坚持自己的计划,她唯一能做的,只是从旁相助而已。 明白这一层,枣花拿着汤碗站起身来,刚走到桌边,胃里忽然泛起一阵酸意,枣花赶紧丢了碗,冲进茅厕,一阵呕吐。 “姐。”涛儿跟过来,一把将她扶住,“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事。”枣花轻轻将他推开,“我没事,只不过心里有些难受。” “该不会是。”涛儿细瞅着她的脸色,“有了?” 枣花抬起手,轻轻落在自己的小腹上——有了?难道真是有了? 涛儿脸上浮起幸福的笑意,拉起枣花的手:“从此以后,你只管在家好好地歇着,外面的事全交给我。” “你怎么忙得过来?”枣花眸露嗔色。 “忙不过来,不是还有周力,还有草儿吗?姐,你就不要担心太多啦。” 枣花无奈,只得依从。 自那以后,涛儿什么都不做,每日里只是尽心伺候着枣花,要她好好地吃,好好地睡,事无俱细,面面俱到,把枣花当成了一个活宝贝。 “掌柜的。” 这天,涛儿正在院子收拾一条大鲫鱼,准备给枣花美美地做一锅鱼汤,让她好好地补补身子,一个伙计忽然推门而入。 “什么事?”涛儿头也不抬,继续打理着手上的鱼。 “楼里来了好些位厨师。” “厨师?”涛儿略一沉吟,“来得这么快?” “掌柜的?” “没事。”涛和起身走到水缸边,拿葫芦瓢舀了水,慢慢地将手上的鱼鳞冲洗干净,“你先去招呼着,我马上就来。” “是。”伙计应声离去。 涛儿将打理了一半的鱼再次放进水桶里,进屋换了身衣服,方出门往酒楼而去,到酒楼里看时,却见里面已经坐了好些位厨师, 正天南地北地聊着天,看见他进来,先是一愣,然后一齐站起身:“这位就是何掌厨吧?” “免礼,免礼。”何涛摆摆手,脸上满是笑意,“大家远道而来,辛苦,辛苦,先请稍坐,伙计们,上酒上菜,好生招呼着。” 里头伙计们答应一声,流水价送上美酒佳肴。 “各位想必都深得掌柜们青睐,先尝尝我这菜的滋味如何?” 何涛脸上仍然是那样温文而从容的笑,掌厨们这才拿起筷子来,一面品尝一面点头。 何涛仔细观察着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神,谢南师傅说过,这世上厨师虽多,但在厨艺上有过人造诣者,却少之又少,原因之一,是因为人心浮躁,急功近利,甫入道便以为自己大功告成,其实不然,他们离大功告成四个字,还差很远。 二者,此道是否功成,也与各人的悟性有着极大的关系,有的人悟性差,纵然用功,也难及成功者万一,有的人天资聪颖,虽然入道的日子浅,却进展迅速。 见有伙计们在一旁探头探脑,何涛将衣袖一甩,示意他们离去,这才微微笑着,目视众位厨:“不知有哪一位,能说出这菜的奥妙所在?或者,是什么样的菜根,搭配什么样的菜根?是如何制成的?” 众掌厨停止咀嚼,一时默然。 孰优孰劣,孰高孰下,在这一瞬间,辩之洞然。 “我,我能说吗?”好半晌过去,角落里才站起来一个神情腼腆之人。 “嗯。”何涛点头。 “我这一碟,”对方指了指自己面前的菜碟子,“是用萝卜根,篙子根,以及竹笋制成,拌了花生油,香油,还有一种……” 他仔细舔了舔嘴唇,才恍然大悟地道:“是花椒油!” 众位掌厨听他这么一说,都不由暗暗吃惊,心道这人一张嘴倒也绝了,竟能吃出这么多的文章出来。 那人见大伙儿都瞧他,颇觉不好意思,于是搔搔头,定定地看着何涛:“何师傅,你说得对吗?” “对,非常对。”何涛脸上浮起几许赞赏的笑意。 其他厨师却有些不好意思,为什么同桌吃饭,一个小厨师能吃出这么多文章来,他们却浑然没有半丝感觉? 一时,众位厨师们离去,涛儿单将小厨师叫到后厨。 “你多大年纪?” “今年二十。” “不错,为什么学厨?” “我……”小厨师脸上有些红,“我可以说实话吗?” “当然,我要听的,也就是实话。” “俺, 俺娘很喜欢吃我做的菜,”小厨师说着,眼里忽然落下泪来,“可是那个时候家里穷,总是吃不饭,我,我……” “好了。”涛儿摆摆手,打住他的话头,“你之心诚,我也尽知,上天必定会怜悯你这片诚意,你且留在此处,我会尽心教你烹制之法。” “真,真的?”小厨师高兴得直打哆嗦,“到这里之前,我,我就听说过关于何掌厨很多的事,都说何掌,何掌,厨,厉,厉害……” 不知道为什么,小厨师一说话,整个人都忍不住口吃。 “倒也不是厉害,只是心诚而已,记住,心诚万试万灵,倘若用心不诚,你迟早会被他人淘汰。” “是,小的明白了,小的一定会尽心竭力,学习厨艺。” “要想学好厨艺,靠的不仅是练,更重要的,是心。” “心?”小厨师抬手摸摸自己的胸口。 “是的,用心,用你的心,去感知天地间所有的一切,不要为外物所挟持。” “什么是被外物所挟持?”小厨师明显有些不懂。 “这个却难以说明白——譬如,你做出来一道菜,你吃着非常可口,但是人家却不赞同,那么,你是相信他,还是相信你自己?” “我,我。”小厨师明显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于是有些瞠目结舌。 “记住,要想成为一位真正,卓越的厨师,你面前的道路艰辛而漫长,我也不知道,你能走到哪一步,但最主要的,就是对得起自己的心,一定要,对得起自己的心。” “我的心?”小厨师再次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口。 “人的心,是这天地间最神妙之物,最不可说之物,人心中藏着太多的奥妙,就像浩渺无垠的宇宙。” “哦。”小厨师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却觉得,面前这位大师傅说的话,十分地有道理。 “或许很多事,你现在想不明白,但是等经历了一些磨难,你再去仔细想,就会豁然开朗了,所以,倘若真地是遇到很大的困难,也不必急着立即去解决,而要沉思,思考,认真的思索,会给你带来无穷的进益。” 小厨师静静地看着这位师傅,良久,忽然屈膝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下头去:“师傅,徒儿愿跟着您,一生一世,好好地练习厨艺,好好地做人。” “好吧。”涛儿点头,“我也愿意收下你,这样,再过数日,便是新一度的厨神大赛,你和我一道去吧。” “哎!”小厨师喜之不尽,立马答应。 第215章 隐居 时隔六年,又是一次厨神大赛,涛儿带着自己的新弟子走进赛场,小厨师满眼兴奋,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涛儿却已经是波澜不兴。 赛事和六年前并没多大不同,仍然是三场,三场比赛下来,涛儿毫无悬念地夺了第一,新弟子杨平欢喜雀跃,涛儿却淡然得不能再淡然,脸上甚至没有半分欣喜,好可惜,可惜像东郭芍,徐海那样的大厨都没有来,所以才让自己拔得头筹。 “何大师。”高台上站起一人,冲他抱拳,“请上台领奖吧。”何涛微微一笑,迈着沉稳的步伐迈上高台,从吴老板手里接过两万两银两银票,以及一樽金光灿灿的厨神像。 “六年不见,何大师的手艺,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令天下人侧目啊。” “过奖。”何涛当胸一抱拳,朝着吴老板施礼,“四海居现在,也是名满天下了。” 两人相视一笑。 欢庆宴上,后进厨师们围着何涛轮番进酒,何涛原本是历经沧桑之人,对于世间诸般也已经见惯不怪,但因为这热闹的气氛,心中还是有了些微澜。 他终于,成为了一代厨神。 欢庆宴结束后,何涛带着杨平回到客栈,掏出一百两银子与他:“你且到处走走逛逛,若有那喜欢的,便买下,想吃什么,想用什么,也只管买去。” “师傅。”杨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何涛摆摆手:“去吧。” 待杨平离去,何涛一个人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那么璀璨,那么明亮,他不由合上了双眼,对他而言,这是一个难得的,平静的夜晚,他不用再去多想任何的事,可以静守内心。 何涛感觉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和一种难言的满足,一生就这样了吧,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小乞丐,到酒楼学徒,再到厨师,再到菜香斋的掌厨,拜师傅,学厨艺,参加大赛,成为厨神 ,凡是能做的,他都做了。 涛儿忽然觉得有些疲倦,也有些累乏,便趴在桌上朦朦胧胧地睡去,迷迷糊糊中,一个人朝自己走来,头戴高冠,腰悬蟒带,双目炯然。 “何涛。” “你是?”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您请讲。” “对于这样的安排,这样的人生,你可还觉得满意?” “我很满意。” “那就好。”对方点点头,“你今生的福禄已全,不可再生贪念,以后只要持心平静度日,便可一生功德圆满。” “是。” 对方说完,定定看了他许久,方道:“你妻子她,还好吗?” 何涛一愣,心道这人的话好没来由,但出于礼貌,他仍然非常谦恭地答道:“一向安康。” “你要好好地照顾她,保护她。” “何涛明白。” 对方又看了他许久,方才闪身隐入蒙蒙雾气中。 一阵凉风吹来,涛儿不由打了个喷嚏,旋即睁开双眼,却见外面的夜色已然黑尽。 “师傅。”杨平欣喜至极的声音响起,“您看,我买了什么?” 何涛站起身,凝目细看,却见杨平手里提着一只式样十分奇怪的炉子。 “你这是——” “师傅,这是炭火炉,可以烧烤。” “烧烤?”何涛微微一愣,这倒是个新词儿。 “师傅您不知道吧,”杨平有意卖弄,故在涛儿身边坐下,“集市上来了些好些外番人,他们将羊肉和牛肉切成很薄的薄片,用竹签子串上,把这炉子烧热了,就搁在上面翻烤,烤的香味大老远就能闻到呢。” “是这样。”涛儿点头,“看样子你一定尝过了?” “尝过了。”涛儿点头。 “好吃吗?” “味道非常不错。” “这样做菜的方式从前倒是没有听说过,但你可以尝试一下。” “是,师傅。” “在城里还有没有看到什么新鲜事?” “其他的,”杨平 仔细地想了想,“倒没有了。” “那,先去睡吧。”何涛十分平静地道。 杨平点点头,起身走出房间,自去安睡,何涛也坐在窗边,一时却难以成眠,便自己泡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 师徒俩又在庆阳城逗留了一些日子,方才折回家中,一踏进院子,枣花便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包袱:“回来了?” “嗯。”涛儿微笑着点点头,见院子收拾得干净整洁,心下十分地开怀,不由得张臂抱住枣花,在她脸上接连亲了好几下,然后低下头,静静地抵在她的胸前,“姐,真是太好了,我最喜欢的,还是这里。” “是吗?”枣花合上院门,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他们两人。 “姐。”涛儿仰头看着天空,“经历了太多的事,心里常常觉得累,可是在姐这儿,永远都是最温暖的,这一辈子有姐陪着涛儿,涛儿很满足。” “傻孩子。”枣花轻轻地摩娑着他的脸颊。 “姐,再过段日子,咱们俩搬走,去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好不好?” “行。”枣花点头,她已然习惯了,习惯了跟涛儿在一起的日子,习惯了走到哪里两个人在一起,习惯了,一切都习惯了。 “杨平,你过来。” “师傅。” “从今天起,我会把我所有的厨艺都教给你,你愿意学吗?” “徒儿愿意。”杨平眼里满是喜悦。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无论哪一行,都是一样的,我只能传授你技巧技法,但你能学到哪个境界,却要靠你自己,明白吗?” “明白。” 从那天起,涛儿将自己和杨平单独关在院子里,就像多年以前图戈师傅教他一样,当他将厨具运用得出神入化,很快做好一盘菜时,杨平眼里也是充满了钦佩。 “接下来,就要看你自己了。”涛儿搁下心爱的,摆弄了一辈子的厨具,洗干净手转身走了出去。 白 云渺渺,湛蓝的天空中一丝风都没有,涛儿的心中却是出奇宁静,仰头看着天空,忽然就有一种沧桑历尽的感慨。 一群鸟儿鸣叫飞远,涛儿忽然间笑了。 在一个晨雾蒙蒙的朝上,涛儿和枣花离开了,没有惊动任何人。 马车缓缓地行驶着,外边的风景缓缓自眼底滑过。 “姐,咱们挑个山青水秀,人烟稀少的地方住下,你种各自菜,养养花,我呢,起个院子,天天烧菜给你吃,好不好?” “好,就是那样。” 枣花靠进涛儿怀中,微微地笑,她的心里,觉得好温暖好温暖,是那种真实的,从内心深处溢出来的温暖。 终于,可以两个人平平静静地在一起生活,什么都不用去多想,什么也不用去防范。 “姐,你看前面那座山。” 或许,连上天都要眷顾他们,一座翠竹葱茏的山出现在前方,茂林修竹,碧草青青。 “咱们就在这儿安家吧。” 涛儿把马车驶过去,马车在山脚下停住,两人下了马车,找了一片开阔地,涛儿拿出工具去砍伐树木,枣花用锄头在原处挖了个坑,搭起锅灶,准备烧火做饭。 “阿姐。” 不多时,涛儿兴高采烈地跑回来:“你看我采到了什么?” “野蘑菇?” “对,野蘑菇,那边还有好多呢,对了,还有野菜,草药,看来,咱们以后有好日子过了。” “嗯。”枣花微笑着点,把野蘑菇拿到溪边洗干净,然后撕成一小条一小条,待锅里的水烧开了,把野蘑菇下到锅里。 野蘑菇在汤锅里起起伏伏,腾腾香气很快在空中飘散开来。 “啊。”枣花双掌合于胸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迷醉的神情,“真是上天赐福,上天赐福。” 看着这样的她,涛儿心中也十分地开心,他取来两只瓷碗,舀了一碗汤出来,搁在草地上,等汤凉了,才凑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慢 慢地喝着。 “在这样的地方,喝着这样美味的汤,真是一种无上的感受。”枣花不由得由衷地感叹道,“上天待我们真是不薄。” “是啊。”涛儿脸上也满是笑容,“我也好喜欢这样的日子。” “很喜欢吗?” “很喜欢。” “可是天快黑了,”枣花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太阳已经沉下去了,“今天晚上咱们俩怎么办呢?” “去马车里睡吧,我会保护姐的。” “看你说的。”枣花抿抿唇,不过还是接受了涛儿的安排,收拾整齐家什,上了马车。 涛儿在四周巡视了一圈,确定没有任何危险,方才也上了马车,一放下帘子,马车里变得昏暗下来, “姐,你冷吗?”涛儿凑到枣花身边,握住她的手。 “不冷。” 涛儿凑过去将她抱住:“躺在我怀里睡吧,也不知道宝宝怎么样了。” 他说完,伸手搭上枣花的小腹,轻轻地抚摸着:“小宝贝,能听得见爹爹的声音吗?爹爹很喜欢你很喜欢你,你出生以后,一定要好好地孝敬你的娘亲,知道吗?” “好了。”枣花捉住他的手,“他现在还小呢,哪里就懂得这些个?” 夫妻俩又絮叨了一会儿闲话,枣花方才靠在涛儿怀里,呼吸均匀地睡去,涛儿轻轻地摩娑着她的脸颊,眸中满是疼宠。 很少。 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光,如此安静地看着枣花,也许是枣花把他照顾得太细致的缘故,从很小的时候起,涛儿对枣花就是敬爱的成分多,怜爱的成分少,在他看来,枣花几乎无所不能,她总是那样坚强,那样勇敢,那样镇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可以从容应对,是以,在涛儿心中,似乎经常忘记,她是一个女子的事实。 “阿姐。”低下头,他轻轻地亲吻着她的脸颊,一遍又一遍,“阿姐,从今以后,涛儿一定会好好地保护阿姐,不让阿姐受到任何伤害。” 第216章 野孩子 枣花睡着了,她睡得很香甜很香甜,隐隐约约间,她好像看到郑逢奕站在她面前,正看着她微微地笑。 “逢奕!”枣花不由喊了一声,伸手去抓他的胳膊,摸到的却只是满手空气。 “逢奕!”枣花蓦地坐起身来,“等等我,逢奕!” “阿姐!”一只手抓住了她,却不是郑逢奕。 枣花怔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眼里却不由掠过几丝失望:“是你啊,涛儿。” “阿姐,阿姐你怎么?” 枣花抿抿唇:“没什么。” 她推开涛儿,准备“下床”,却发现自己是在马车上,她把自己挪到一旁,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然后把满头乱发都拢在耳后。 涛儿在一旁,一直紧紧地盯着她。 他想问她逢奕是谁,为什么她总是叫着他的名字,而且,阿姐喊着那个人名字时,与喊他的名字完全不一样。 直到此际,涛儿方才隐隐地意识到,其实在阿姐内心深处,有太多他不知晓,也没有去过的地方,那个地方,是他从前一直没有注意到的。 要对一个陌生人隐藏心思,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但倘若要对一个熟悉之人,甚至是至爱之人,却是相当困难的。 “我去车外一下。”枣花掀起帘子,下了马车,沿着空旷的草地一直往前走。 月光清澄,照着大地上的一切,草地上飘漾着薄薄的雾气,微微有些寒意,枣花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她抬起手抱住自己的双肩,一双手从后方伸来,替她裹上一件布袍子。 枣花本来想再次往前走去,不知道为什么,双脚却不听使唤地停了下来。 “涛儿。” 转过头,她看着身后的男子。 “阿姐。”涛儿眼里闪过几许期待,他好希望,好希望阿姐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还记得吗?”枣花往 前走了两步,“从前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很爱很爱一个男人。” “是那个,什么逢奕吗?” “对。” 涛儿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他是我的夫君。” 枣花脸上漾起几许甜蜜的笑,让此时的她看上去,格外动人。 瞧着这样的她,涛儿失神了,他和阿姐在一起如许多年,却从来不曾见过她如此模样。 “这世上有一种情感,是任何事物都无法取代的,纵然经过了千百年,还是无法从心底抹去。” 枣花抬头看着夜空,陷入深邃的思念之中:“我怀念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完美,无可挑剔,就像这空中的月儿一样。” 涛儿往前踏了一步,伸出手去,想去触摸她的肩膀,指尖却凝在空中,此时的阿姐看上去,就像一团虚浮的影子,那么清雅,那么高贵,就像那空中流溢的月华。 两颗晶莹的泪水,沿着枣花白皙的脸颊滚落。 痛苦,悲伤,寂寞,无助,脆弱,此时的她,就像一个孩子,丝毫不掩饰自己任何的情绪。 涛儿久久地屏住了呼吸。 他也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甚至形容不出来,那样奇异的感受。 一片乌云悄悄地飘过来,掩住了月轮,枣花这才收回目光,却发现涛儿一直站在身后,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哦,回去吧。”枣花冲他淡然一笑,上了马车,合衣躺下,涛儿也上了马车,不知道为什么,内心却十分地不安,人虽然靠在车壁上,却始终注视着枣花那白净的脸庞。 这一夜,枣花没有主动靠近涛儿,而是双手交握,放在双腿上,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小南,小南。” 半梦半醒间,她似听见一个声音在叫自己。 “嗯?”枣花想要睁开眼,却发现那异常地困难。 “小南。”那个声音又开 始唤她,“你能感受到我的存在吗?” “逢奕?” “我是孙睿鸣,也是郑逢奕,更是那个一直爱你的,守护你的人,小南。” “逢奕……” “傻瓜,别哭。”枣花感觉有个人出现在自己身后,轻轻将一只手搁在她的肩上,“小南,你在想我,是不是?” 枣花没有言语。 “你想我,可以和草说,和水说,和竹说,和树说,和身边任何一样有灵气的物事说,他们都会听见的。” “是吗?” “我有骗过你吗?” 枣花忽然间想笑,好想笑好想笑,她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拿着一串糖葫芦,穿过长长的小巷,小巷口永远有一棵桂花树,茂密的枝叶间开满一朵朵淡黄色的小花,清香四溢,她好喜欢那些花啊,总是吵着嚷着,要娘亲把那些花儿摘下来,放到面粉里,做成桂花糕,甜甜的,糯糯的,睿鸣也很喜欢吃桂花糕,她总是那样做给他吃。 “小南。”他喜欢从后面搂着她,轻轻亲吻她的脖颈,他喜欢拉着她的手在田埂上飞跑,后来,经历了好多的事,发生了好多的变故,但是他们的感情,从来都没有变过。 “你悲伤的时候,我感觉得到,你欢乐的时候,我感觉得到,你痛苦的时候,你愤怒的时候,你委屈的时候,不管是哪一个瞬间,我都会深深地体会,小南,我爱你,这份爱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改变。” “你爱我?”枣花一下子兴奋起来,但也很困惑,她努力努力地想要睁开双眼,却感觉一股柔和的力量托着她的全身上下,让她暖洋洋地,不愿意醒来。 “丫头,丫头。”他喜欢搂着她的腰,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叫她,不管她做了什么事,他都还是那样喜欢着她。 “丫头。”男人的双眼像星辰一样闪亮,“怎么样 ?对我安排的一切还算满意吗?” 枣花没有说话,跟何涛在一起的感觉,和与郑逢奕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 郑逢奕总是让她觉得很安全,有种被保护,被宠爱的感觉,而何涛不管长到多大,在她看来仍然是一个孩子。 “小南。”男人贴在她耳边,轻轻地吹了口气,“你生气了?” “没有。”小南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很久没有这样跟他撒娇,真是一种奇异的感受。 她其实好想赖在他的怀里,一直一直都不要醒来。 “逢奕。”她静静地偎在他的胸前,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肢,“不要离开,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傻丫头。”男人伸手在她的鼻子上刮了刮,侧身在她旁边坐下,“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啊,我一直都在照顾你,疼爱你,难道你没有半点察觉吗?” “我。”枣花嘟起小嘴,侧头看着他,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英俊,一样帅气。 枣花非常快乐地笑了。 “傻丫头。”郑逢奕伸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我很傻吗?”枣花不满意地皱起眉头。 “你不傻,那谁傻?” “当然是你傻。” “好吧,我傻。”郑逢奕倒也不跟她争论了。 “对,你和何涛那小子还不错吧?” “很好啦。” 两人一时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没有什么话说。 “天快亮了。”终于,男人转头朝东边天空看了一眼,“我该走了。” “你——你以后还会来吗?” “你希望我来吗?”男人半蹲下身子,“如果你希望我来,我就会来,如果你不希望我来,我就不来。” 枣花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一旁,不满地咕哝:“这个家伙,什么时候变了。” 可不是吗?变得没正经,变得油嘴滑舌,更重要的是,希望他来的时候,他都不在,不希望 他来的时候,偏偏就跑出来了。 枣花还想跟郑逢奕说些什么,就在此际,马车忽然一阵剧烈的晃动,将她从睡梦中震醒。 “涛儿!”枣花一睁眼,下意识地打起帘子,却听涛儿在外边喊道,“姐,你呆在马车里,别下来!” 从天空中投下来的月光,将大地上的一切照得格外分明——涛儿正挥舞着菜刀,和一头巨大的野狼斗成一团! 野狼? 枣花不由一把捂住双唇,一颗心顿时咚咚乱跳起来。 野狼两只眼睛像灯笼一般闪烁,扑向涛儿,将他摁倒在地。 枣花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左看右看,忽然看到放在一旁的火熠子,她心中顿时有了主意,拿起火熠子,点燃一件衣服,凌空扔了出去,野狼素性最怕火,看见火光,跳起来飞一般地逃走了,枣花这才从马车里出来,一把扶起涛儿,仔细查看着他的身体,满脸焦急地道:“涛儿,涛儿,你没事吧?” “我没事。”涛儿摇头,“姐,还好你出手及时。” “快上马车。”枣花仍然觉得十分地不妥,转头朝四周围看看,天已经快亮了,薄薄的曙光在天边燃起。 两人上了马车,枣花略一思忖,下定决心:“咱们先离开这儿,找个安全的地方。” “不在这里隐居了?” “以后再说吧。” 两人驾着马车一路前行,不多时看见前边有一个小村镇。 有村镇,有人,就说明危险不大了。 两人停下来。 “姐,要我去找户人家吗?” “不必了。”枣花摆摆手,“咱们俩就在这儿呆着,最好别去惊扰任何人。” “好。”涛儿点头。 想起刚才那一幕,枣花的心兀自咚咚乱跳,她怎么就没有料到,树林里可能藏着有野狼呢?还好涛儿没事,涛儿倘若有事,她肯定会后悔自责死了。 第217章 苏醒 “姐。”涛儿怕她难过,赶紧出声安慰她,“我没事,姐你别担心。” “没有。”枣花倒真是半点不怕自己出事,却担心着涛儿。 “你要是,不想在这里,就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儿。” “姐。”涛儿的眉头皱了起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枣花抿抿唇,不言语,转头又看向窗外。 天渐渐地亮了,有外出做活的村民看见路边多了辆马车,都纷纷地围过来看稀奇,但更多的人,只是略一驻足便离去,因为他们实在有太多的事要做——地里的野草要锄,屋里的鸡鸭要喂,或者闺女要出嫁,或者儿子要娶媳妇,在他们看来,可都是比这辆马车更重要的事。 “涛儿,咱们俩去野地吧。” “好。”涛儿应了声,将马车赶到野地里。 枣花下了车,把车上的东西也下到地面上,挖了灶,架起炉子,两人开始烧煮东西,不一会儿,食物的香气飘散开来,引来几个蓬头垢面的孩子,远远地看着。 乡下孩子到底老实,虽然对鲜美的食物垂涎三尺,但却不敢乱动弹,只是傻盯着。 终于,一个孩子按捺不住走上前来,抹了一把脸,瞪着枣花。 枣花割了一块肉,用树叶裹着,轻轻放到草丛里,男孩子疑惑地看看她,再看看那块肉,然后飞快地跑过来,捡起肉转身又跑走了。 他拿着那块肉,在其他孩子们面前比划了一下,孩子们看到了肉,个个眼里蹿火,也跟着围了过来。 枣花慢条斯理地割肉,把一块块肉包起来,放到草丛里,男孩子们各自上来取肉,然后欢呼雀跃着跑走。 快下午的时候,却有一个孩子走了回来,是上午时一个穿得最破烂的男孩子。 “怎么?”枣花看他一眼,“肚子还饿?” 男孩子摇头,轻轻地道:“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枣花一愣,忽然笑了。 “我能做很多事,钓鱼,砍柴,拉马车,都行的。”男孩子急切地表现着自己。 “你过来。”枣花把他叫到近前,“那我问你,这是什么地方?” “西河村。” “村里有多少户人家?” 男孩子开始搔头,然后摇了摇脑袋。 “会读书吗?” “书?”男孩子一愣,“那是什么?” “你有名字吗?” “有。” “叫什么?” “臭蛋。” “臭蛋这个名字好吗?” 男孩子眼里闪过几许疑惑,显然,在他的意识里,没有什么好与坏之分,似乎,他生来就是该叫臭蛋。 “你平时都做些什么?” “下河,摸 虾,上树,掏鸟蛋。” “那你长大以后,准备做什么?” “修个房子,娶个媳妇儿,生个娃。” “好吧。”枣花拍拍他的头,“那你就这样吧。” 世人打小都是这样过的。 修个房子,娶个媳妇,生个娃,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生了。 男孩子开始搔脑袋,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这村子里边的人,都是这样的啊,男人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儿,小媳妇儿呢,喜欢那些长得帅的男人,可以打到很多鱼的人,将来他长大了,也可以去打很多鱼,攒很多钱,然后娶媳妇儿生孩子。 在他看来,这一切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男孩子确实没想明白,于是他一个人转头走了。 “姐,你这是打算点化他吗?” 枣花摇头:“我是看他心中尚有一点明智,故此试他一试。” “可是,”涛儿微叹,“在这样一个地方,你纵然将他点醒,又有何用呢?” “是啊,纵然将他点醒,又有何用?” 臭蛋回到村里,仍然躺在破稻草丛里,咬着一根草杆儿,他确实没有细想过,自己脑海里的念头有什么错误。 他没有爹爹,娘亲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他一个人在这世间漂泊,受尽世人冷眼。 这是个很穷的地方,因为穷,所以人与人之间总充满了争斗,为了一条鱼,可以打个死去活来,他也这样干过,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成天穿着破烂的衣服,和那群孩子混在一起,或者下河摸虾子,或者上树掏鸟蛋,男孩子们最爱做的,就是揪女孩子的辫子,或者将一个弱小的女孩子堵在角落里,干一些促狭的事。 从前,他一直都觉得,这些事都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今夜他觉得,心里有个地方,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第二天天没亮,二蛋又跑去河边,却看见昨天给自己肉吃的那个女子,正坐在河边的草地上。 “姨,姨。”他跑过去,在枣花身边坐下,“姨,很多人,欺负一个人,不对,是不是?” “你说呢?” 臭蛋不言语,他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也说不出什么来。 “姨,你给我改个名字吧。” “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嗯,”男孩子抬头看着天空,“像星星,我的名字要像星星一样闪亮。” “那就叫——启曜吧,对了,你姓什么?” “我不知道。” “跟我姓,你愿意吗?” “我愿意。”男孩子重重点头。 “那么,”枣花点头,“你记清楚,从今日开始,你姓何,叫何启曜。” “姓何 ?”涛儿猛地跳起来,沿着河岸飞奔,那一瞬间,他的心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所击中,他挥舞着手脚,发出欢快的喊声,“我姓何,我叫何启曜!” 枣花静静地看着那个孩子,其实,他还有太多的事不明白,不过,世间的风雨会让他长大。 孩子,你所长大的环境,并不足以成为你的阻拦,你心志所向,一切困难都会被你击倒。 记住,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要保护你心中那一缕亮光,不可以让它被任何人,任何事所覆灭,改变,你会看到奇迹发生。 人世间最柔弱的,是心,人世间最坚强的,也是心,当你的心不再为任何外物所修改,那就是你自己。 何启曜感觉自己的人生全部变了,他不愿意再混在那一堆小孩子中间,他渴望读书,渴望知识,渴望和有学问的人,有修养的人交往,他渴望知道村子以外的世界。 可是在村子里的人看来,这个孩子却越来越古怪了,他总是喜欢坐在大树下面,看着星空发呆,总是会做很多平常人不去做的事。 所有的孩子也发现,臭蛋渐渐地变了,他总是爱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总是离他们很远,在他们欺负女孩子的时候,他也会出来把他们赶开,将女孩子送回家里去,因此,何启曜没少挨揍。 一次,几个坏孩子商议好,合起伙来,将何启曜骗到小树林里,一顿狠揍,打得他满脸是血,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揍完了人,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走了。 何启曜站起身来,抹掉脸上的血迹,跛着腿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一个人走到一棵树下,孤零零地蹲下来,看着天空。 夜空清澈如水,星星还是那样闪亮,何启曜觉得,身上的伤痛好了很多,只是心里,微微觉得有些难受。 “启曜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女孩子走到他身边,将一条干净的花手帕递给他,“启曜哥哥,你擦擦吧。” 何启曜接过手帕,一点点将脸上的血渍拭净,他没有把手帕还给女孩子,而是揣进了自己怀里:“明天,等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启曜哥哥,你真勇敢。”女孩子忽然说。 “你说什么?”何启曜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你说什么?” “启曜哥哥你真勇敢,你是芸儿心中的大英雄!” 大英雄? 何启曜腾地跳了起来,一把抓住芸儿的手:“你从哪里看到的?” “是一个老爷爷说的。” “老爷爷,什么老爷爷?哪里来的老爷爷?” “我也不知道。”芸儿眨巴着眼 ,“就是,住在村子东边那个石洞里的老爷爷,每次我给他送山桃去,他就会给我讲故事,有西天取经的和尚,有仗剑天涯的侠客,有劫富济贫的英雄,还有,老爷爷经常说,真正的男子汉,是不会欺负女孩子的。” 真正的男子汉,是不会欺负女孩子的! 仿佛是一记天雷,正中额头,何启曜感觉,刹那之间,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 “跟我来。”他一把拉起芸儿的手,加快脚步朝村子东边的石洞跑去,到得石洞前,果然看见一个老爷爷,正佝偻着腰,侍弄蔬菜。 “老爷爷。”何启曜几步跑过去,满脸热情地道,“听说您会很多故事,您讲给我听,讲给我听,好不好?” 老爷爷直起腰来,略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想听故事?” “是,我想听故事。” “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呢?” “我想听——大英雄的故事。” 从那一天开始,何启曜的人生真地改变了,他几乎每一天都呆在山洞前,听老爷爷给他讲故事,故事里有一位大英雄,他总是不惧怕任何的邪恶势力,他艺高胆大,仗剑江湖,扶危济困,得到了所有人的喜欢,可是这样的一位英雄,最后却被官府抓住,砍掉了脑袋。 “启曜,”老爷爷往烟枪里装了一袋子烟,慢悠悠地抽了一口,“你现在,还想做大英雄吗?” 何启曜久久地沉默。 老爷爷口中的那个世界,与自己平日所见完全不同——他是老实呆在这村子里,娶一房媳妇,从此平静一生,还是出去闯荡,做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呢? 老爷爷那双眼睛,像是瞧穿了世间千百年的沧桑,微微眯缝着,看着远处的山峦。 何启曜没有说什么,而是站起身来,一个人默默地回去了。 还是那堆破稻草,四周仍然有很多老鼠吱吱乱叫,何启曜躺在稻草堆里,脑海里很多影像转来转去,最后剩下两个人的形容,一个,是那位给自己肉吃的何家阿姨,另一位,便是这个住在岩洞里的老爷爷。 他们不同,他们很不同,在他们的眼里,有一种和平常人完全不一样的光芒,清澈,明亮,让人觉得温暖。 何启曜觉得自己那颗冰冷的心,似乎被火光点燃。 但他仍然是犹豫的,一则,他自己从小没有学过什么本事;二则,外面的世界什么模样,他也不清楚,或许会比村子里更糟糕,老爷爷的故事里也说,外面有土匪,有恶霸,有强盗,有恶官,有昏吏。 不,何启曜跳了起来,他不能就这 样出去闯荡,至少不能这般全无把握,他要学本事,他一定要学本事! 要学本事,就得找师傅,可他上哪里去找这样厉害的师傅呢? 何启曜像只热锅上的老鼠一样蹿来蹿去,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但是却说不出来。 不等天明,何启曜一跃而起,又冲到山洞前,老远便喊:“石爷爷,石爷爷。” 却没听见人应声,何启曜奇怪极了,走进石洞里仔细看了看,却只见锅灶清冷,不见人影,石爷爷去哪里了呢?何启曜左右转了个圈,最后只在石爷爷的枕头边找到一本书,他翻开书页,却见上面画着画,下面写着字,那些字他自然不认得,但画却能看明白,看着看着,何启曜不由入了神,整个人倚在床边,浑然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就是这儿了。”外面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何启曜一惊,从床上跳起来,几步闪到一个破柜子后,定睛朝屋外看去,没多时,两个人便走了进来。 “奇怪,石将军怎么不在?” “没想到,石将军一生征战沙场,令无数人闻风丧胆,却落得在这里隐居避仇。” “自古以来,凡立大功大业者,自然也极易惹大是大非,**大折,司空见惯便好。 “此次,朝廷有意启用石将军,你我二人力保之,却不知道,石老将军是否愿意重披铠甲。” 这两个人一番对话,是从前的何启曜根本没有听过的,什么将军,朝廷,他只是蓦地一阵热血冲动,双手紧紧地抠着柜子,不敢出声。 直到洞外的天色完全黑了下去,石爷爷方才回来,看见两个意外来客,不由愣了愣:“你们怎么来了?” “老石,不欢迎我们啊?故友相见,怎么着,也该坐下来喝一口吧?” “我这地方太小,怕是容不下二位。” “老将军,您这不是纯粹让我们难堪吗?” “将军二字,快莫提起。”石老头子摆摆手,“既然来了,且请喝一杯。” 他拿了几只碗,几双筷子摆在桌上,又提来一壶老酒,便和二人开杯对饮起来。 “将军,眼下西胡兵犯境,朝廷意欲启用将军,我和魏明兄一力保举将军,还请将军不要推辞。” “喝酒。”石老头子似乎不欲买他们的帐,拿起酒碗来喝了一口。 “老将军,”其中一个年轻点的按捺不住,拍案而起,“老将军这是何意?想当年老将军千里走单骑,闯敌营救陈老将军,那等的英雄豪壮,难道都忘记了?” 何启曜紧紧地屏住呼吸,他自小长在山野,哪里见过如此的争论,只能傻听着。 第218章 英雄梦 石老头子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杯子,骨节突出。 “老将军。”其中一人伸手摁住他的手,“我知老将军不图功名富贵,但眼下国家危难,正需要老将军,前方的将士,也迫切希望将军的到来!” 两人说完,同时离座,单膝朝石老头子跪下。 半晌,石老头子才叹了一口气,搁下手中的杯子:“你二人当知,我与当朝丞相大人不和,自来将相不和,乃兵之重忌。” 两人沉默。 将军最主要的职责,是领军御敌,或者征战,至于庙堂之争,向来不是他们二人能管的。 “两位请回吧。” 终于,石老头子轻轻地说道。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只得起身离去。 石老头子坐在原处,默然良久,方才端起碗来,慢慢地喝了一口。 何启曜一颗心怦怦乱跳着,直感觉眼前这一切完全是他莫明其妙,见所未见,他想不明白,但又非常想弄明白。 “出来吧。” 猛然听得石老头子一声冷喝,何启曜打了个颤,赶紧走出来,屏息立在桌前。 石老头子看着这个年轻的孩子,眼里的神情却很复杂。 何启曜二话不说,咚一声跪在地上,冲石老头子磕了两个响头:“将军,请您收我为徒吧。” “你这小子,倒是学得快。” 石老头子伸手将他搀起来,上下打量着他:“收你为徒?想学什么?” “我,我什么都愿意学。” “学了之后呢?” “可以外出闯荡。” “闯荡?” 石老头子摸摸他的脑袋,语重心长:“外面的世界,不是你想的那样,人世,不是故事,故事是故事,真实是真实,故事和真实,有时候完全不同。” 何启曜听得糊里糊涂,他明显地感觉到,石老头子的话,显然有着更深的意思,只是他想不明白。 石老头子也不理会他,开始喝 酒,左一口右一口,何启曜只能站在那里,半句不言声。 “想喝酒吗?”石老头子将葫芦递给他,何启曜接过酒葫芦,往嘴里灌了一口,然后抹了一把脸,一张脸却开始慢慢地变红。 “小子,有种,记住爷爷一句话,男人活在这世上,就是要一个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堂堂正正,问心无愧?何启曜似懂非懂。 石老头子摇头,到底是太小了,不明白,跟他说得越多,他越糊涂。 “回去吧,回去吧。” 何启曜灰溜溜地从山洞里出来,心情十分地低落,他甚至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错了,或者是石老头子心情欠佳。 何启曜去后,石老头子左一口右一口地接着喝酒,直到烂醉如泥,他是一个经历了太多人情险恶的老者,深深看得清世间什么模样——前方将士出生入死,换来太平江山,后方朝廷里那一帮权贵却成天锦衣玉食,外带抱着成打成打的美女,除了争附权势,狗屁不通,倘若有一天外敌杀至京城底下,必定个个怕死,一旦抢起金银美女来,却又个个像红了眼睛的兔子似的。 正因为如此,他才宁肯终老于此,也不愿出去建什么功,立什么业了。 有什么意思呢?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他早已功成,又何必看着他人枉送性命? 何启曜想的,却是自己的心事,他感觉,前方那条隐隐约约看得见的路,再一次被封死了,他痛苦,他茫然,他甚至愤怒,为什么石老爷子前两天还壮怀凛冽地跟自己说大英雄的故事,而今日却又——是老爷爷变了,还是? 年纪尚小的何启曜,哪里懂得人世间真正的风风雨雨,从此以后,他将要经历得更多,看得更多,方才知晓人心是个什么。 何启曜痛苦的是,他明明已经看到了另一种生活,却不得不暂时被 逼退回来,再次过着从前浑浑噩噩的日子。 “何……大哥。”这天,一个曾经同他为掏鸟蛋打了一架的男孩子凑到他面前,满脸神秘地看着他,“都说你跟着人学本事了,学得如何?表演几手咱们看看?” “是啊。”其他几个男孩子闲极无聊,也纷纷地围了过来,“看看,让咱们看看嘛。” “走开。”何启曜不耐烦地低喝一声,他心里正犯着嘀咕,不晓得未来如何,哪里有精神理会他们,其他男孩子一听,个个心中来气,其中一个便挽起衣袖道:“我说何臭蛋,你别给脸不要脸,不要以为改了个名字就很威武神壮,老子照样抽得你满地找牙。” “对。”身边一群人跟着起哄,“早就看你不顺眼,他娘的,一个人装得神神叨叨的,神气什么?揍他!” 所有人一哄而上,骑在何启曜身上,有的拧他耳朵,有的拽他头发,有的踢他屁股,何启曜一言不发,咬牙强忍着。 那伙子小破孩儿撒完了气,这才起身一个个哼哼哈哈地走了,何启曜翻了个身,仰头看着天空,任由泪水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哭吧。 哭吧。 每一个真正的英雄,都会流下眼泪,只有内心深处剧烈的痛苦,会让一个人迅速地长大。 何臭蛋凶狠地哭泣着,直到耳畔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启曜哥哥。” 何启曜蓦地停住了抽泣,他纵然再不如意,心里再委屈,也不会在她的面前哭。 “他们……”女孩子在他身边坐下,从袖里拿出一方帕子,轻轻拭去他腮边的泪痕,“他们坏,启曜哥哥你别难受了。” “我没难受。”何启曜摇摇头,他也不会为那帮了小孩子感到难受,他是什么呢?他觉得自己也说不出来。 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何启曜忽然道:“芸儿,你说我以后能做将军吗?” “什么?”芸儿吃了一惊。 “你说,”何启曜加重语气重复道,“我以后能做将军吗?” “启曜哥哥,想做将军?” “嗯。”何启曜重重点头,“听说,做了将军可以率领千军万马,驰聘疆场,那个时候,再没有人能欺负我了。” 芸儿沉默,她不知道该说是,还是该说不是,只因为启曜这个想法和一般人太过不同,所以她不能不惊讶。 何启曜瞅了她一眼:“你做什么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 “启曜哥哥以后若是做了将军,会忘记芸儿吗?” “不会。”何启曜重重地摇头,“绝对不会,相反,我会……” 何启曜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转开头去。 两个人沉默了好久。 “可是,要怎么,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将军呢?” “我也不知道。”何启曜眼里闪过几许茫然——豪言壮志是一回事,但真正做起来,完全又是另一回事,他想做将军,可是,如何做将军?难道将军就是天天去掏鸟蛋?当然不是。 “你再去求求石爷爷吧,或许,他会答应你的。” “嗯。” 两人商议妥当了,何启曜亲自将芸儿送回家,然后自己回到破草堆里,又开始看着天空想心事。 在这个安静的夜晚,长在乡间的男孩子,想明白了一件事,不管将来的道路如何艰难,如何漫长,他都要做一位,像传奇中那样的大将军! 自来伟大,都是诞生于平凡,寻常人某一瞬间的决断,也许就此注定他一生的命运,很多事当时不觉得,后来一想,却让人颇有些刻骨铭心。 天亮了。 石老头子走出石洞,却破天荒地看见何启曜跪在石洞前,身子挺得像一尊石雕。 “你这小子,又来做什么?” “我想当将军!”何启曜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 “当将军?你确定?” “我确 定。” 没等何启曜回过神,石老头子唰地一声脱掉上衣,半身裸露,但见其上刀伤,剑痕,一条重着一条。 “看看,看看,你现在还要当将军吗?” 何启曜瞬间目瞪口呆。 石老头子也不言语,就那样光着膀子,然后回洞里拿出一壶酒来,不停地喝着。 何启曜双眼不停地眨动。 他毕竟年纪小,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事,排山倒海般的压力,让他根本无法喘息。 石老头子喝完酒,将葫芦一摔,穿好衣裳正要进洞,却听身后那男孩子一字一句地道:“我,要,当,将,军!” 石老头子倏然回头,惊讶地看着那个男孩子,仿佛是瞅见了什么怪胎。 他的眉宇之间尽是刚毅之色,垂在身侧的十指尽攥。 “你真要当将军?” “是!” “好,”石老头子半蹲下身子,竖起三根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从今天开始,不管我说什么,要你做什么,都必须无条件遵从,不许多问一个字,倘若多问,就放弃你做将军的梦,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明白吗?” “是!” 石老头子转身回到石洞里,拎出一把破斧子来,扔在何启曜的脚下:“从今天起,每天上山砍一百斤柴,砍不完,不许下岗吃饭!” 一百斤? 何启曜先是吓了一大跳,继而闭嘴,朝石老头子鞠了一个躬,俯身拾起斧子,转身就朝朝山上奔去。 石伯越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天空还是和从前一样,但又有一些不一样了。 一个偏僻乡野的孩童,可以成长为一代将材吗? 将军。 威震天下的大将军,是天下多少男儿的壮志梦想,可有谁知道,这条路上白骨累累,最后成功的,廖廖无几。 这傻小子,为什么一颗心死钻着要当将军呢? 算了,料来他坚持不到数日,自然会放弃,自己何必多管? 第219章 命运的改变 一天。 两天。 三天。 何启曜确实再没有出现,石老爷子的耳根真地清静了,却也略略觉得有些遗憾。 这一日,石伯越掀开腌肉盖子,发现里边已经空了,他略愣了一愣,然后收拾家伙进山。 沿着熟悉的道路一直往前走,行不多远,却见一片空地上堆着一捆捆柴,已经叠得像小山一般高,石伯越不由怔了怔,继续朝前走,穿过丛丛树林,却听得女子娇柔的声音:“启曜哥哥,你再砍下去,这山里的柴都被你砍光了。” “没关系,这片山砍完了,咱们就去东边那片山,东边那片山砍完了,再去西边那片山。” “我陪着启曜哥哥。” 站在山道上,石伯越久久地怔住——好小子,心坚意定,远非寻常人可及啊。 “启曜哥哥,只要每天上山砍柴,就可以做大将军了吗?” “我不知道,石爷爷是这样说的,我就要这样做。” “你相信石爷爷?” “是,我相信石爷爷。”何启曜抬头朝四周看了看,“石爷爷一定不会骗我,再说。” “再说什么?” “就算他骗我,这砍柴,也有益于身心健康,砍下来的柴,你可以拿去卖了,卖了柴,可以补贴家用的。” “启曜哥哥!” 石伯越忽然想流泪。 好样的。 有恒心,只是成功的第一步,一个真正的将军,还必须有一颗天地仁心,知道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石伯越隐身进了山深处。 这段日子,何启曜觉得自己的体力得到了极大的提高,他已经能非常轻松地运用斧子子,砍柴的速度也大为提高,砍百斤柴,由原来的一天时间,现在只用不到三个时辰,只是,这座山上的柴,确实已经被他砍得差不多了。 这日,他提着斧子下山,刚走到路口,却发现一个人站在夕阳里,正静静地等着他。 “石爷爷?” 老人慢慢地转过头来,目光异常凝重:“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再砍柴了。” “石爷爷?” “我开始教你练功。” “是。” “要想成为一名出色的将军,就必须有一身过人的武艺,蹲好了。” 石伯越绕着何启曜不断走动,倘若不满意,便“啪”地给他背后来那么一腿,最开始,何启曜老是被跌出去,摔个嘴啃泥,但他很快站起来,继续蹲好。 “不错,小子,算你有种。” “第一步,打好你的下盘功夫;第二,拳法,第三,枪技,第四步, 刀法,第五步,棍法,第六步,阵法,第七步,兵书,第八步,战阵,第九步:韬略,你听明白了没有?” “是!” 何启曜一步也不敢打马虎眼。 “好好给我蹲着,在太阳下山之前,不许动。” 石伯越走了,何启曜稳稳地站在太阳底下,半丝不敢动。 天色沉黑,石伯越从屋子里出来,看那个傻小子还是蹲着马步,满意地点点头:“可以了,过来吃饭。” “嗳。”何启曜脆生生地答应着,擦去额头上的汗,走进石洞里,见石伯越已然摆好了碗筷,他也不挑剔,拿过碗筷来便吃。 “我再问你一次。” “什么?” “当真要做将军?” “是。” “就算有一天,沙场染血,马革裹尸?” “就算有一天,沙场染血,马革裹尸!”何启曜答得毫不犹豫。 “好小子!”石伯越终于笑了,在他胸口重重地擂了一拳,“有你石爷爷当年风范,你要好生记着,沙场之上,若要想取胜,更多时候,靠的是坚忍不拔之毅力,你的毅力,就像一柄刀,随时指向敌人的胸口,让他们不寒而栗!” “是!” 看着这个孩子,石伯越眼里浮起几许怜爱,倘若他能继承自己未尽的事业,倒也算是苍天见怜。 少年何启曜的命运,就这样改变了,他先是遇到了善良的何枣花,然后又遇到隐居山野的石伯越大将军,但最重要的是,他有一颗永不服输的心! 这个少年,在****中不断成长,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他始终不曾放弃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壮志,十年之后,已经成长的他领导一支军队,所向无敌,横扫乾坤,令整个中原大陆所有的人闻风丧胆。 他枭傲的个性,英挺的身姿,谱写了一曲曲惊天传奇。 “启曜哥哥!”少女提着一篮子野菜,蹦蹦跳跳地跑到石洞前,却见何启曜正四平八稳地蹲在那里,双目炯炯,平视前方。 “启……”少女刚喊了一声,却发现石伯越老爷爷在跟她打眼色,芸儿立即止住呼声,跑到石爷爷跟前,“爷爷,启曜哥哥他,他在做什么?” “练功,记住,以后在这个时候,千万不可以去打你的启曜哥哥,让他分心,只有集中全部的注意力,他才可以破除横挡在自己面前的关卡。” “是这样?”芸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足尖,“石爷爷,启曜哥哥他,真地可以成为一位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吗?” “这就要看 他个人了。”石伯越眸光深沉,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备,何启曜虽然勤奋,但,他前面的道路,还很漫长很漫长。 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一只船缓缓地飘着。 “这儿的风景真美。”看着四周,枣花不由由衷地赞道。 “确实。”涛儿翻了个身,趴在船舷上,扯动鱼竿,水面一阵剧烈地晃荡,鱼儿咬钩了,涛儿一下子把它拉上来,鱼儿在船板上跳跃着,甩着尾巴,打得船板“啪啪”地响。 “今天晚上,又有好吃的了。” “是啊。”枣花也笑得好开心,“有好吃的了,这次,咱们做一锅火锅鱼吧。” “好咧。” 涛儿将小船划到岸边,提着鱼和枣花一起下了船,将鱼收拾干净,用石锅子煮了,那鱼汤极其地鲜美,汤色晶莹,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枣花盛了一碗,凑到嘴边慢慢地喝着。 “滋味如何?” “很不错。” 待喝完了汤,两人一起收拾碗碟,然后回到小木屋里。 涛儿一靠上床板,没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熟了。 枣花却有些难以成眠,自己穿衣服下了榻,走出屋外,却见月华如洗,朗照着整个乾坤。 她走到河边坐下,双手握着自己的脚,默默看着远处的风景。 好喜欢。 这样的感觉好喜欢。 远处,有悠扬的笛声传来,枣花不由站起身来,慢慢地走过去。 却看见柳树下,站着一个少年,手里握着支柳笛,正缓缓地吹奏着。 俗话说,言为心声,枣花一时间不由听得呆了。 一曲终了。 少年朝她走过来:“干娘。” “是启曜啊。”枣花笑了,“这么晚还没有回家?” “我没有家。”何启曜十分沉稳地道,脸上没有丝毫自卑之色。 “没事。”枣花摆摆手,“以后,你可以把这里当成你的家,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来。” “干娘。”何启曜十分开心地笑了,“谢谢你,干娘。” “做什么谢我?”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干娘这么好的人。” “是啊,这或许是你的幸运。”枣花脸上满是笑意,抬手把他叫到近前,拍拍他的肩膀,“学武很苦吧?” “嗯。”何启曜重重点头,“但是,我愿意。” “好好跟着教你的人。” “是,干娘。” “去吧。” 目送何启曜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柳林里,枣花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真是个好孩子。 出色的好孩子。 有志气 ,有胆魄,有毅力。 “想不到,一个乡野孩子,竟然这般有志气。” 枣花回到屋子里,忍不住感叹。 “那都是阿姐你教导得好。”涛儿坐起身来,由衷地赞道,“谁跟着阿姐,那都非常地有福气。” “梅花香自苦寒来,我瞧何启曜这孩子,年纪虽小,却一身傲骨,多历练历练,绝对是一个驰骋疆场的料子!” “我也这么想。”枣花欣慰地点点头。 “何哥哥,”这天,何启曜正站在河边,默默地想着兵书上的话,芸儿忽然蹦蹦跳跳地从后面奔来,“何哥哥,知道吗?村子里来了一班唱戏的,说是今天晚上,要演出《将军令》呢。” “《将军令》?”何启曜双眼顿亮,“真地吗?” “当然是真的!”芸儿连连点头,“听说很好看,哥哥,咱们也去瞧瞧吧。” 何启曜本来想拒绝,可是看着芸儿那满含希冀的眼,又于心不忍,便拉起她的手:“好,我们去瞧瞧。” 两人一起朝村口的方向走去,却见那儿已经搭了一个高高的木台子,前方围着一大群人,正各个伸长了脑袋看稀奇。 看大戏,这对荒僻村子里的人而言,还是头一遭,男女老少皆围在底下,不少大姑娘小伙子牵手的牵手,拉勾的挟勾,眉目传情的眉目传情。 芸儿心中忍不住突突乱跳,她小心翼翼地朝心上人身边靠拢——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些日子,她一看到何启曜就心儿怦怦乱跳,总想和他在一起,永远都不要分离。 何哥哥和村子里其他的人都不一样,尤其是他学过武之后,那双眼睛炯炯有神,看着她心里麻乱乱的。 隔何启曜还有一段距离,芸儿已然能感觉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强烈的阳刚气息,凛冽,劲杀。 镗! 但听得一声锣响,两个武生翻着跟斗打上台子,随着密集的鼓点,互相举着短搠枪,你来我往,杀得烟尘滚滚,底下看客们大声叫好。 “何哥哥,好看吗?”芸儿笑着,凝目注视着身边的男子,却见他一脸从容而淡泊的笑意。 “何……”芸儿忽然不知该怎么开口。 这样的戏,对付村子里的普通百姓,或许已然足够,若是数年前的何启曜见了,也会欢欣雀跃,可是如今的他,修为与从前已经大为不同,这戏虽然热闹,但是在他看来,已然是一般,只是不想扫芸儿的兴,于是陪她在这里站着。 芸儿心中暗暗忖度,却始终猜 不透何启曜的心思。 从前,看到何启曜,她总是觉得很高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她的心情却越来越有些糟糕,何启曜身上的光华一日强胜一日,芸儿偶尔靠近,都感觉他身上有一股暗敛的凛冽之威,让人无法靠近。 她不禁暗暗纳闷,为什么相同的山,相同的水,却养出来完全不同的人呢? 对于自己身上的变化,何启曜自己却没有什么感觉,从表面上看去,他还和从前一样,但是从内心里而言,何启曜,确实不是从前的何启曜了,虽然还没有上战场,虽然还没有指挥千军万马,但是他的心智,已经较普通人,有了极大的不同。 “曜儿!接剑!” 对于何启曜的变化,最高兴的,莫过于石伯越,他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对于何启曜的要求却越来越严格,甚至半分不肯松泄,不管他提出什么样苛刻的要求,何启曜一概照办,甚至付出得比石伯越要求的更多。 这个孩子,果然是铁了心,铁了心要成为一代名将。 好,苦心人天不负,老夫,成全你! 惊雷,电闪,少年光着身子,站在疾风暴雨之中。 “四个时辰,倘若你能屹立四个时辰而不倒,这一关,便算你过了。” 蹲身,沉膝,瞑目,屏气,少年每一步都做得完美而到位,不敢有丝毫分心。 石伯越看着这样的他,微微点头。 数年苦练,总算是略有小成,待再过些日子,他就能破大关了。 一代将神,终将临世。 这些日子以来,边关战报频频,石伯越听在耳里,心中已有盘算,他年纪大了,确实不便再披铠甲上战场,但是何启曜,看着那个屹立在****中的男子,石伯越暗暗地有了决断。 或许,他可以把这个孩子送到战场上去,他可以改变一切,甚至,改变整个世界! “启曜哥哥。”女孩子藏在树后,双手死死地捂着双唇,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傻孩子。”石伯越走过去,把她从树后拉出来。 芸儿用力挣扎,想要朝何启曜跑过去,却被石伯越摁住肩膀:“你想坏他大事吗?” “石爷爷,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对启曜哥哥这样?他做错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是自己心甘情愿这样的!” “我不明白!你是坏人!”芸大哭大叫起来,“我要带启曜哥哥走,不要他再去什么打仗了!我宁肯他不是什么将军,我,我只要他平安幸福快乐!” 第220章 儿女情长 “可是你知道,你的启曜哥哥他心里,要的是什么吗?他走到今天,有多么不容易,你知道吗?你难道要他之前的功夫,都付诸流水吗?” 石伯越也大声喊道。 芸儿不冷静,只是哭,不住地哭,越哭越厉害,石伯越实在没有法子,只好一掌将她拍晕。 风,愈发地大了,雨,愈发地狂,少年仍旧屹立如山。 看着这样的他,石伯越眼里闪过丝欣慰。 孩子,这世间越是难为之事,越是易为,越是易为之事,也越是难为,只要天长日久地坚持下去,你就一定会成功的。 终于,天放晴了,太阳从云里钻出来。 何启曜一脸沉静,吐气纳息,半晌方慢慢地收功。回身走到石伯越面前,屈下双膝,叩头及地:“谢师傅导引大恩。” “你起来。”石伯越伸手将他扶起,“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可得靠个人,你如今大功已成,是时候上阵杀敌了。” “上阵?”虽然已经准备了很久,但乍然听到这句话,何启曜还是微微吃了一惊。 “怎么?你害怕?” “不。”何启曜摇头,“弟子习艺数年,为的便是上战场杀敌立功,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 “好,”石伯越点头,“我这修书一封与你,你带着信函,连夜投奔蒋州大营主帅吴靖鹏,他必定会收下你,但切记,一定要从普通士兵做起,一级级军功慢慢积累,不可盲目焦躁,不可恃艺凌人,不可贪功忘苦,不可懈怠,胜而不骄,败而不馁,不可轻敌,不可草率,每日检思己过,明白不?” “是,师傅。” 石伯越微微点头:“你是我亲传弟子,你的本事有多大,我清楚,我也知道,你现在可统三军,可领百万雄师,然则逐鹿天下,绝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明白吗?” “是,师傅。” “去吧,还有什么未办之事,都一一交代清楚了。” “是,师傅。” 不管石伯越说什么,何启曜始终毕恭毕敬地听着。 待石伯越说完,他才鞠躬行了个礼,慢慢地退了出去。 行不 多远,却看见芸儿站在远处一棵树下,正不住地淌眼抹泪。 何启曜走过去,在她身后立定,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道:“芸儿。” “启曜哥哥。”芸儿转身将他抱住,情不自禁地“呜呜”大哭起来。 “好芸儿。”何启曜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眼中也满是感慨,“我如今大功已成……” “大功?你就只晓得你的大功吗?”芸儿嚷了一句,忽然撒腿跑走了,何启曜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处,不言,亦不语。 他觉得,芸儿心里有气,有怨,只是,他一颗心如今已经飞到沙场之上,只想着杀敌建功,对于芸儿,确实没有从前用心了。 只是,芸儿这些日子一直全心全意地陪着他,伴着他,依依不舍,这份情意,他确实难忘。 想他何启曜,本是一个山野孩子,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只是因为遇对了人,所以,一步步改变了命运。 可即使如此,他亦看不清,前方等待他的,是封候拜相,还是沙场裹尸,倘若此时答应了芸儿,他又要立即远去,该怎么办呢? 好芸儿,我觉得,你似乎应该就在本地,找一个本分老实的男人嫁了,也许这个男人不会上战场,不会动刀枪,可是他可以好好地照顾你啊。 至于我何启曜,已经铁了心,此生不建一番大功业,誓不罢休,就算马革裹尸,就算万箭穿心,我也没有丝毫的畏惧! 何启曜想到这儿,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河水安静地淌着,无数鱼儿在里面游来淳去。 何启曜站在河岸之上,静静地看着远方。 “是启曜啊。”枣花从船舱里探出半边身子,朝他微笑,“怎么不过来?” “干娘。”何启曜足尖略一点地,整个人已然飞落到船头。 “好小子。”枣花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如今是略发地出息了。” “都是干娘教导得好。”何启曜脸上流露出几许笑意,“我来帮干娘吧。” 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进了船舱。 “干大呢?” “去下游了。” “干娘和干大的生活好惬意,或许将来,我 也会有这么一天。” “放心吧,会有这么一天的。”枣花一面将篓子里的鱼倒进水桶里,一面道。 “干娘,我就要上战场了。” “上战场?”枣花微微一愣。 “嗯。” 看着这个墩实的孩子,枣花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很久以前,她陪在孙睿鸣身边,看着他和陈青霄一干人等出生入死攻打天下,两军对垒,生死决战,什么样的波澜没有经历过。 可是面前这个孩子,却像一张白婚,或许,对于那方铁马萧萧的战场,他十分地向往,却也十分地陌生。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大概,五天后吧。” “好。”枣花点头,“走之前你来我这儿一趟,我有东西给你。” “是,干娘。” “今晚留下来,吃顿饭吧。” “干娘,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您。” “说吧。” “是芸儿。”何启曜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怕自己走后,她被人欺负。” “既这么着,你为什么不自己跟她说?或者,干脆娶了她?” “我这一出征,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 枣花摆手拦住了他:“傻子,凡事总要往好处想。” “我实在不想芸儿为我耽误青春,所以。” “这件事啊,”枣花整理着架子上的鱼网,“你最好去跟芸儿说,不过我看呢,倘若你将来大功告成,做了大将军,身旁自然不会少娇妻美妾,那个时候是否记得你的芸儿,却也难说。” “那,干娘的意思是?” “去问芸儿自己吧,倘若她愿意等你,那便等,倘若她不愿意等你——”枣花没有把话说完,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自来欲建大功大业者,都必须有大的牺牲,我知道你心里有芸儿,却又怕芸儿为等你空耗青春,索性…… 树林前,何启曜一个人,默默地站立着。 回想着数年以来经历的一切,一幕幕像电影般自脑海里划过。 那个曾经被人摁在地上痛揍的少年,如今已经没人敢招惹。 他学成了一身惊世骇俗的本领。 夕阳缓缓地沉下山 峦,何启曜感觉自己的内心格外地寂凉,暮色里他仿佛看到一个人朝自己走来,忍不住喊了一声:“芸儿!” 来的不是芸儿,而是村子里另外一个姑娘。 “何启曜,这是芸儿给你的信。”那姑娘走到他跟前,将一封信交给他,然后转头走了。 何启曜接过信,拿在手里,过了许久方才打开,却见上面只写着几行字:“启曜哥哥,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永远,不会……” 信里并没有别的言语,何启曜久久地怔住,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直到此时,他方才发现,自己心里果然是有芸儿的,不知何时,她的身影已经扎得很深,很深。 何启曜一个人在树下默默地坐了下来,望着天空发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他的感觉很奇异。 他很想跑到芸儿身边去,一把将她抱住,像从前一样,和她说着悄悄话,像村子里其他男男女女一样,可是,如此一来,他怎么可能还有心思上战场,杀敌,建功呢? 一方是自己心爱的恋人,另一方是未知的天下,何启曜第一次开始觉得左右为难,他应该如何选择呢?是去找芸儿,和她走到一起,从此过着幸福而安宁的生活,还是—— 远方,远方,那马鸣风萧,战鼓催动,始终对他有着更为强大的吸引力。 何启曜站了起来,朝着天空挥了挥手臂,大声喊道:“我要做将军,我要做大将军!我要做一个驰骋疆场的大将军!” 他的喊声惊天动地,震得无数的鸟儿飞上天去! 村子里,芸儿一个人站在窗前,默默看着外面黑糊糊的夜。 “死丫头。”一个粗鲁的男人忽然走上前来,一脚踢在她的小腿上,“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去煮饭。” 芸儿擦干净脸上的泪水,转开头去,走进厨房里开始做饭,其实,她此刻的心思,全在何启曜身上,哪有什么心思做饭。 “死丫头,”男人坐在桌边,就着一碟子苗香豆,喝着老酒,“今天村长来提亲了,你爹已经答应,过两天,你便跟你男人走吧。” “啪嗒”一声,芸儿手里的铁铲掉落在地,她忽然想大哭大叫大喊,说她不要嫁人宁愿跟着何启曜去上战场! 可她到底只是双唇轻轻地蠕动着,不言,亦不语。 人生,有的时候便是这样,昨天的选择,决定你的未来。 芸儿只是一个十六岁的乡下姑娘,她从小接受的一切,就是女孩子长大了要嫁人,女孩子一生的命运,都在自家男人手里,她没有想过要做什么将军夫人,也没有想过要什么荣华富贵,她想要的,只是陪在启曜哥哥身边,因为她知道,只要有启曜哥哥在,没有人敢欺负她。 可是,启曜哥哥要上战场杀敌,而她能做什么?就这样被逼嫁人,生个孩子,了此一生吗? 芸儿不知道,她心里难受极了,她也想找个人说说话,只是,看了一眼桌边的男人,芸儿还是把一锅饭做熟了,盛在碗里递给爹,才一个人默默地走到门边,倚门而立,看着外面黑黢黢的夜。 她的脑海里,不断闪过跟何启曜在一起的每一个片段,心,忽然疼得厉害。 启曜哥哥,你这一走,我们今后是不是再也不能见面?我们是不是? 姑娘心中好生难受,她多么想立即跑过去,找她的启曜哥哥,把心里所有的话都告诉他,但是,却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能说什么呢?劝他留下,不要去上战场,不要建功,不要立业?那不可能的,启曜哥哥努力了那么多年,就是想,就是想做大将军。 那么她呢?她该怎么办? 芸儿回到自己屋子里躺下,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第二天起来,她红着双眼就去找何启曜,可何启曜却不在。 何启曜一个人登上了山巅,眺望着下方连绵起伏的山脉,他很想大吼几声,以宣泄自己内心深处澎湃的情感,可看着那一座座熟悉的院子,他却忽然间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叫不出来。 走了。 再过两日,他就要离开这生他养他的地方,过另一种生活,或者刀光剑影,或者战鼓萧鸣,或者狂风落叶,或者登高台,戴金刀,前途未知,凶险难料。 第221章 未来的将军夫人1 我走了。 人生将从此完全不同。 我走了。 豪情万丈,直取天下。 我走了。 从此人世间将多一位大英雄大豪杰,而少了一个伏地求全的野孩子。 男人。 一个真正的男人。 终于,长大了。 何启曜走得很安静,没有一个人相送,他似乎,也并不在乎谁,如今的他,有一身的好武艺,好胆色,知兵善战,那方疆场,天生就是为他准备的! 我来了! 村子还是从前的村子,宁静依旧。 芸儿端着一盆子脏衣服走出院子,朝河边而去。 她走到河边,放下盆子,把衣服拿出来,浸泡在河水里,用棰子敲了几下,正要清洗,一个形容轻佻的男人忽然从后方走来,在她身边蹲下。 “你干嘛?”芸儿厌恶地看他一眼,将头转向一旁。 “你说我干嘛?”男人腻歪着,又往她身边靠了靠,还把鼻子凑到她身边,用力地闻。 芸儿涨红了脸,蓦地站起身来,端着盆子就走。 男人遭到嫌弃,不由恼怒,站在河沿子上吼道:“我们两个已经订亲了,闻闻你怎么了?就算我,就算我……” “无耻!”芸儿转头瞪他一眼,迈着大步走开了,她一面走,一面不停地抹着眼泪,从前何启曜在时,根本没人敢惹她,现在何启曜刚走,便有人开始欺负她。 芸儿忽然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她说什么也愿意跟何启曜走,哪怕是死在战场上呢,也比受这些鸟人的窝囊气要好! 年轻的女孩子啊,毕竟对山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恐惧,毕竟不愿意冒多大的风险,毕竟不愿意…… “启曜哥哥,”芸儿再也顾不得什么衣服,扔了盆子就朝何启曜的小木屋冲过去。 “启曜哥哥,”她用力地拍着门板,“我愿意跟你走,不管你去哪儿,芸儿都愿意跟着你,芸儿都愿意啊!” “芸儿?”不提防何启曜的声音却从后方传来。 “启曜哥哥!”芸儿欢叫一声,猛地冲过去,一把将何启曜牢牢抱住,“启曜哥哥你总算是回来了。” “傻丫头。”何启曜爱怜地拭去她脸上泪水,“傻丫头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没,没人。”芸儿破啼为笑,“看到启曜哥哥,芸儿的心里就踏实了。” “真是个傻丫头。”何启曜握紧她的手,将她带进屋子里,让芸儿坐在桌边,这才提过茶壶来,给她斟了一杯茶,搁在她面前,“傻丫头,慢慢喝,别着急,仔细把话说清楚。” “启曜哥哥。”芸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已经想好了。” “什么?” “我,愿意跟启曜哥哥走。” “跟我走?”何启曜一愣,“可是,可是我这是去投军。” “或许……”芸儿略略迟疑,“女子也可以投军啊。” “女子投军?”何启曜吃惊不小,什么时候,自己的芸儿也长了个心眼? “怎么样?启曜哥哥,我也可以的,是不是?” “这——”何启曜的脑袋有些乱,他倒从来没有想过,芸儿会有这般的胆色。 “这件事,你不要急,”何启曜赶紧安抚住她,“让我好好想想,对了,你要是投军,家里会答应吗?” 芸儿一张脸挣得通红,想起爹爹的模样,她心里就来气。 “怎么了?” 芸儿只是咬嘴,两只腮帮一鼓一鼓。 “丫头。”何启曜走到她身边坐下,拿起她的手握住,“这件事,且让我仔细考虑考虑。” “启曜哥哥。”芸儿却着急起来,“你,你不会不要我吧?” “丫头。”何启曜也有些着忙,这件事确实十分地重大,带芸儿去参军?他压根就没有想过,一则芸儿从来不会武艺;二则军队之中,女子确实行动相当地不便。 芸儿开始呜呜地哭起来:“启曜哥哥,你变了,你明明说过,要照顾我一生一世地,可是你为什么改主意了?你嫌弃我了?” “我。”何启曜无从辩驳,大约他也没有想到,或许有一天,曾经的两情相悦,也会变成两相束缚。 这还没从军呢,就已经乱糟糟成一团了。 “你让我冷静一下!” 芸儿的哭声戛然而止,瞪着双眼看着他。 何启曜略略思索了一番:“这样吧,你先在村子里,等我去军营安顿好了,或者做个小官,然后再来接你,好不好?” “可是,可是我爹已经答应村长了。” “什么?”何启曜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昨天。” “你,你不愿意嫁给村长的儿子?” “你说呢?”芸儿腾地一声跳了起来,“枉费人家对你一片心思。” “你确实想好了?”何启曜的脸色却变得凝重起来,“倘若跟我走,我之生死也难料,倘若我战死沙场呢?” “那我就给你陪葬!” 芸儿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让何启曜怔在当场。 倘若一段感情许以生死,或许,再不会有任何的顾虑了吧。 “好。”何启曜的神色终于变得坚毅,拉起芸儿的手,几步走出屋外,扑通跪下,竖起右手放在耳边:“我何启曜,对天盟誓,今生娶段小芸为妻,无论贫贱富贵,生 老疾病,一生绝不相负!” “我段小芸,”段小芸看了旁边男人一眼,心中满是甜蜜,往他身边靠了靠,方才道,“对天盟誓,今生只爱何启曜一人,倘若有违,天地神明共诛!” 两人发完誓,但觉心头都是一片沉寂。 “咱们这叫,”何启曜看看天又看看地,“私订终身?” “就是私订终身。”段小芸看着他,脸上浮起几许红霞,“启曜哥哥,从今日起,我段小芸可就是你的人了,纵然将来,也是要入你何家祠堂的。” “啊?”何启曜吃了一惊,“小芸,你什么时候这般有见识起来?” “启曜哥哥将来是要登台拜将的,我能没有这点见识吗?” “好吧。”何启曜一颗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看起来,他平时似乎小瞧了这丫头。 “你要真想跟我去军营,以后可不要叫苦。” “跟着启曜哥哥,芸儿一点都不苦。”此时的芸儿,全身心沉浸在相爱的甜蜜之中,哪里还想得起旁的来? “启曜哥哥,芸儿跟着你,就算是……总之,芸儿绝对不会后悔就是。” “你这丫头。”何启曜不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罢了,倘若老天注定,他们两人一定要一生一世牵扯在一起,他何启曜也只好认了。 “我只怕你爹知道,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启曜哥哥打算怎么做?” “算了。”何启曜略一思忖,“你先回家里去,记住,千万不要走露任何风声,从前做什么,还做什么,后天晚上过了戌时,在村口的大梧桐树下等我。” “唉!”芸儿脆声声地答应着,手也不抖了,心也不慌了,整个人都踏实下来。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她的启曜哥哥更加重要呢?她的启曜哥哥,简直就是上天派下来的金甲神将,是会给她一辈子带来好运的。 “瞧你这小模样。”何启曜忍不住又伸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说实话,他确实是担心她走露风声,只因这小丫头在村子里长大,格外地单纯,旁边人诈上一诈,她便把什么都给说了。 “你啊,要是被你爹抓住了,我可救不了你。” “不会的。”芸儿冲他吐舌头,“回到家里,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一切和从前一样。” “好丫头。”何启曜摸摸她的脑袋,“以后上了战场,你还有很多的事要学习,首先记住一条,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沉住气,明白吗?” “是,启曜哥哥。” 芸儿脆生生地答应,然后又靠在何启曜怀中腻歪了一会儿,方才回家。 回到家里,她果 然咬紧牙关,一个字都没跟自家爹爹说,段小芸的爹是个醉鬼,成年只晓得喝酒,无心营业,前几年老婆便拿了休书,自己改嫁他人了,剩下段小芸和段醉鬼相依为命。 段醉鬼一向不喜欢女孩子,觉得女儿家碍事,都是赔钱货,哪里及得儿子,可以养来防老,他早看自己家闺女不顺眼,心里盘算着找个有根底的男人嫁出去,也好讨得几文彩礼钱,故此,昨日村长一来提亲,段醉鬼立马便同意了。 在他看来,女儿就是自家养的一只兔子,想卖给谁,那就卖给谁。 段醉鬼心里算盘打得精响,自然料不到芸儿这丫头自打跟何启曜好上后,心里早已有了自己的主意,她倒也不想什么荣华富贵,只是觉得,跟着村里那些男人一辈子,还不如孤独终老的好。 今日得了何启曜的准信儿,女孩子一颗心都踏实下来——她宁愿跟着何启曜去杀场送死,也好过在村里一生。 芸儿心里盘算着,要带些什么走,至于这个家,她从来就没有半分留恋。 “芸儿。”段醉鬼一掌拍在桌上,“去,去给我打些酒来。” 芸儿走到桌边,拿起酒葫芦就朝外走,段醉鬼仍然一颗颗吃着茴香豆。 芸儿走到村里唯一的酒店里,打了一角子酒,开酒店的赵三瞅见她,不免多了一句嘴:“芸儿,听说你要嫁给村长家……” 他话刚说了半句,便蓦地闭上嘴,只因村长的癞皮儿子正一颠一颠走过来,瞧见芸儿,立即腻歪着上前,想要抓她的手,口中不三不四地道:“好芸儿,让我亲一口。” 芸儿哪里理会他,掉头便走,那癞皮追上前来,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强将她搂进怀里:“怎么着?嫌弃我啊?怎么嫌弃,你是我婆婆姨,将来还得给我打水洗脚呢!” 芸儿实在按捺不住,本来想举起手里的葫芦照他脸上来这么一下子,却又想起启曜哥哥教她的话,千万不要在这个关键时刻节外生枝。 芸儿将一口气强咽了回去,转身仍然朝前走,癞皮男人跟上前来,还是拉扯她,芸儿只得扔了葫芦,加快脚步便走,好容易将那癞皮男人给扔掉,跑到一个僻静处,仰头看着天空,好半晌,任由眼泪一滴滴滚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芸儿在心中终于暗暗地发誓,无论如何,就算是死,也要跟着启曜哥哥! 天色擦黑了,芸儿方才回到家里,她前脚才进门,段醉鬼便道:“酒呢?” “酒。”芸儿捋了捋头发,“路上丢了。” “丢了?”段醉鬼二话不 说,顺手抄起旁边一把笤帚,便劈头盖脸地打在芸儿身上,“你这个败家子,孽财星,就知道败老子的家。” 芸儿咬牙强忍着,一言不发。 段醉鬼打完了,才把竹笤帚一扔,冲芸儿大声吼道:“滚出去,老子再也不要见到你。” 芸儿倔强地抿抿唇,眼含泪水,一个人默默地出了家门。 她蹲在墙角里,看着顶上黑漆漆的夜空。 “汪汪——” 一只野狗惊叫着,从路上蹿了过去。 芸儿一直蹲在那里。 别的女孩子在这个时候,或许会哭,或许会想娘,或许会……但芸儿什么都没有想,或者,她在想何启曜,想他温暖的眉眼,想他坚毅的神情,想和他相关的一切,芸儿想着想着,便不由得出了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芸儿睡着了,睡梦里她感觉自己被一个人拥入怀中,他咬着她的耳朵,一声接一声地喊着:“芸儿,芸儿。” 芸儿睁开眼,便看见何启曜正含笑看着她。 “启曜哥哥!”芸儿不由得喊了一声,张臂将他抱住。 何启曜打横将她抱起来,转身就走,芸儿的爹他也见过,压根看不上眼。 如果他不是芸儿的爹,或许他早一拳打过去,将对方揍成猪头。 芸儿的心踏实了。 抱着她的是何启曜,是她最爱的何家哥哥。 他英武不凡,功夫一流,堂堂正正,就像空中的太阳一样,朗照着整个乾坤。 何启曜就那样,把段芸儿抱回了自己家中,把她放进被窝里,捂好她的手脚,烛光下,段芸儿睁开眼,看着他微微地笑。 “那个混蛋打你了?”何启曜瞅她一眼。 原本想着,也捱不过几日功夫,就可以带着芸儿远走高飞,是以他还无暇去理会段醉鬼之流。 芸儿没有说话。 “疼吗?”何启曜伸过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不太疼。” “你说,将来希望我怎么对你爹?” “我爹?”芸儿舔了舔嘴唇——怎么对她爹?是捉起来暴打一顿,然后扔到山旮旯里去,还是? “算了吧。”芸儿坐起身来,凑到启曜身边,亲了亲他的脸颊,“都说大人不计小人过,启曜哥哥,咱们以后不理他就是,好不好?” “嗯。”何启曜微微地笑了,心疼地看着怀中女子,“等有一天,你做了将军夫人,便没有人再敢欺负你了。” “将军夫人?”芸儿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咯咯咯咯地笑了,“我要做将军夫人?” “是的,你一定会成为将军夫人。” 烛光下,何启曜看着芸儿,一字一句地道。 第222章 未来的将军夫人2 何启曜和芸儿是悄悄走的,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 直到他们离开后两日,段醉鬼才发现问题不对,村长家儿子更是气急败坏,村头村尾找了一通,却不见半个人影,也只得对着村口那棵大梧桐树痛骂一番了事。 何启曜走了,段芸儿也走了,村里的人既觉得奇怪,也觉得不奇怪,他们只晓得何启曜这些日子神神叨叨的,每天跟着城子东边破山洞里的石老子搞一些神神秘秘的事,但村子里都是老实人,自然不明白那是什么,对他们而言,地里的庄稼,或者说是挂在门口的一串干辣椒,永远都要重要得多。 “启曜走了。”枣花躺在船头,仰面看着夜空。 “怎么?”涛儿翻了个身。 “也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这地方有些无聊。” “那咱们就去另一个地方。”涛儿不以为意地笑笑,他如今也习惯了这种四海为家的日子,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就在这里吧。”枣花轻轻地叹了口气,“反正,咱们不跟他们来往便是。” “也对。”涛儿点头。 两人还是和从前一样,过着平静的日子,不管身边发生了什么,甚至全天下发生了什么,他们都是一样的。 长长的驿道上,风尘仆仆。 “启曜哥哥,你累吗?”芸儿拿着一张手帕,替何启曜轻轻地拭去腮边汗渍。 “不累。”何启曜冲她一笑,“终于离开家了,离开你爹了,你高兴吗?” “高兴,当然高兴!”芸儿连连点头,“最让我高兴的是,我还和启曜在一起,我感觉好幸福,真地好幸福!” “我也是!”看着前方迢迢的官道,何启曜也分外开心,他终于可以放马乾坤,去看看这无边辽阔的天下了。 天下,我来了! “娘,娘。”碧绿的草地上,两个孩子快活地跑来跑去。 “钧儿萱儿,你们俩小心点。”枣花提着个竹篮子跟在后面。 男孩子回过头,冲她做怪脸。 枣花也不以为意,仍然走到地头,看那青菜碧油油的,已经长到七八寸高,便弯腰拔了几棵,放进篮子里,准备晚饭煮汤喝。 回到屋里,何涛却已经把米煮好了。 “爹。”两个孩子围过去,扯着何涛的衣服又拖又拽,“爹,娘亲今天摘了好多菜,我还下河捞鱼来着呢。” “好,好。”何涛疼爱地摸着他们俩的小脑袋瓜子, “你们都是好样的,爹给你们做好吃的。” “谢谢爹,谢谢爹。”两个孩子高兴极了,在屋子里不停地跑来跑去,转悠来转悠去。 何涛接过枣花手里的篮子,揭开篮盖一看,但见里边装着各色菜蔬,还有鲜活的鱼儿,他赶紧把篮子提到灶台上,开始忙活起来。 “对了。”枣花走到桌边,提起茶壶来,往杯中注满茶,送到唇边浅浅地啜了口,“跟你商量件事儿。” “什么?” “我想把两个孩子交给石伯越。” “石伯越?”涛儿的手顿了顿,“那是——” “你相信我吗?” “当然。”涛儿毫不迟疑地点头,“这世上我不相信你,我还相信谁呢?” “那行,两个孩子明天交给我。”枣花无比肯定地道。 第二天,枣花便带着两个孩子去了石洞,却见石伯越正躺在一块大青石上睡觉,枣花并不敢惊扰他,直到他睡着了,这才带着两个孩子上前行礼:“石老先生。” “你——”石伯越转头看她一眼,“做什么来?” “这两个孩子,想交给老先生。” “他们?”石伯越瞅瞅萱儿和钧儿,两个孩子赶紧上前行礼,“见过先生。” “免了。”石伯越摆摆手,站起身来,“我素来不与俗世之人过从,这两个孩子,你还是领回去吧。” “老先生可是觉得,这两个孩子不堪造就?” “我可没有那个意思。”石伯越瞅瞅两个活泼的孩子。 “教育事大,关系着一个孩子的终身,倘若教坏了,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老先生说笑了,”枣花摸摸钧儿的头,“带妹妹去玩。” 钧儿抬头看看她,再看看石伯越,小孩子心里也在思忖着,聪明的钧儿知道,事关自己一生的时刻到了。 他忽然几步近前,扑通跪倒在地,冲石伯越连连叩头:“先生请收下我,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 石伯越任他叩头,也不去理会他,枣花只在一旁站着。 直到钧儿额头上渗出血来,石伯越这才一把将他扶起,然后又将他给摔了出去,钧儿摔了个满嘴啃泥,可是一咕噜立即又爬了回来,规规矩矩在石伯越面前跪好,眨着黑漆漆的双眼道:“师傅再摔。” 石伯越“咦”了一声,坐直身体,这才第一次认真仔细地打量这个孩子,然后站起身绕着他转了几圈,搔着后脑勺道;“老夫一直以为,天下就 何启曜那家伙是个傻瓜,难道你也傻了不成?” 石伯越说完,又抬头看着枣花:“夫人,你好生了得啊,不愠不火,不言不语地,便教出两个傻瓜来,不不不,我看你身边那个男人,叫什么来着,也是个傻瓜。” “那就请,”枣花中规中矩地行了一个大礼,“请先生看在傻的份上,收下这个弟子吧。” “你,已经让老夫动念,培养了一个将军,这个孩子是什么?皇帝?将相?还是富商?” “这……”枣花沉吟,“先让他长些见识吧,至于他自己想做什么,且让他自己选择,只是要让他懂得,不后悔这三个字。” “有意思。”石伯越不住点头,“你说得对,这人世间最重要的三个字,便是——不后悔。须知这人世间来来往往,世相千奇,若是懂得这不后悔三个字,便能少走很多的弯路,好吧,我就收下两个小孩子了。” 石伯越说完,又开始绕着两个小孩子走来走去,两只眼睛贼闪贼闪地,仔细打量着他们。 “小男娃嘛,不错,长得虎头虎脑,非常地可爱,教什么都好,你呢,小女娃,如果是想学针织女工,那就跟着你娘回家去。” “我和哥哥一样,也要学行军打仗。” “小女娃,”石伯越下颌上的胡须一翘一翘,“学什么行军打仗,回去,行军打仗非同儿戏,哪里是女孩子能懂的。” “我就不嘛!”小萱儿强烈地表示不满,“为什么女孩子不能学行打仗?为什么?” “女孩子,”石伯越来回走动,“女孩子学了这些玩意儿,没什么好处。” “至少可以不被人欺负。”萱儿将腰一挺。 石伯越不由“咦”了声:“谁欺负你?难道你自己以后不会找个好相公啊?” “相公?”萱儿仔细地想了想,继而立即大摇其头,“萱儿不要相公,萱儿要学本事!” “哈哈哈哈!”石伯越朗声大笑,揪着下巴上的胡子,“有意思有意思,好了何夫人,这两个孩子我都收下,不过话可说在前头,在我这儿学功夫,苦得很,要是你家娃娃回去告状,说是缺吃少喝,或者挨打了,挨饿了,抑或者更加严重,你可不许怨我。” “不怨。”枣花脸上却浮起真诚的笑容,“送他们到先生这儿来,真的是让他们长长见识,学本事,岂有怕吃苦之道理?” “算是个明理之人。”石伯 越点头,伸手朝旁边一指,“不过,要真正成为我的徒弟,还是必须得先过我三关,现在,你们俩给我跪到那儿去,不到太阳下山,绝不许起来,倘若中间谁起身了,自己回家去。” “是,师傅。” 两个孩子齐声应声,自己跑到旁边的青石板上,曲膝跪倒。 “何夫人,请回吧。”石伯越又对枣花做了个请的手势,枣花朝那两个孩子看了一眼,才调头慢慢地走开了。 “怎么样?”她刚一迈进家门,何涛便迎上来,有些迫不及待地道,“留下了。” 枣花走到桌边,提起茶壶来,斟了一杯,凑到唇边慢慢地喝着。 涛儿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看空荡荡的屋子:“以后这屋里,清净得令人发慌。” “你可以继续研究你的菜式。”枣花有条不紊地收拾家什。 “我也正有这个打算。”涛儿点点头,“话说过些日子,我还想去山下看看,倘若有合适的店面便盘下来,再开个小酒店,倒也不为赚什么钱,只是活得踏实点。” “成。”对于这样的建议,枣花当然全力配合。 于是第二日,涛儿便驾着船,带着枣花一路沿河而下,到了一个比较大的镇子,两人下了船,在大街上闲逛了一圈,却见人来人往,各色店铺林立。 涛儿便选了一家空店铺,签了合约,盘下铺子,和枣花便在店里忙碌起来,没半天功夫,便将一个店子收拾得齐齐整整,窗明几净,涛儿又去各处购买了必要的家什,悬出招牌来。 夜里,夫妻俩个就在店中宿下,涛儿搂着枣花,亲吻着她的脸颊:“感觉就像回到了过去,咱们新开店的那些日子。” “是吗?”枣花抬手,轻轻地摩娑着涛儿下颌上的胡须,“一晃眼,多少年都过去了。” “是啊,多少年过去了。”涛儿点头,“咱们可是什么样的风雨,那都经历过了。” 夫妻俩说了半宿的话,方才入睡,早晨起来,涛儿见枣花还睡着,没有惊动她,自己出来开了店门,拿盆子和了面粉,拉了一大堆面条,就开始张罗生意。 没多时,客人们陆陆续续来了,枣花也起了身,夫妻俩一起在店里忙活着,涛儿麻利地煮着面,然后将一碗碗面端给客人,客人吃得眉开眼笑,连声称赞味道真是不错,然后放下面钱离去。 快中午时,人略发地多了,枣花累得腰酸,但仍旧强 撑着,和涛儿忙活到半下午,眼见着客人少了,涛儿方才扶着她到一边,让她赶紧休息,自己继续做面。 枣花略喘了两口气,忽然看见有一个小乞丐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 枣花想了想,起身拿了只碗,从锅里捞了两筷剩下的面,走到门边,递给那乞丐,小乞丐接过,开心极了,冲着枣花连连鞠了几个躬,然后捧着碗小心翼翼地离去。 枣花本来以为,这事到此为止,哪晓得没片刻功夫,门前来了一大群乞丐,个个拖长鼻涕看着她。 枣花有些无奈,便进店摸了一把铜钱散与他们,要他们各自去买食儿吃。 从这以后,小乞丐们似乎就瞄上了她的铺子,天天来晃悠,枣花也没一次让他们空着饿着,乞丐们得了甜头,当然对枣花也是言听计从,倘若枣花要他们买个姜买个葱买个蒜什么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天,面铺关门时,那群乞丐又来了,枣花这次没与他们东西吃,而是将他们叫进后院里。 乞丐们站成一排,个个屏声静气,默默地看着她。 “你们一个个,有手有脚,难道打算,就这样一辈子乞讨度日吗?” “枣花姨,”小乞丐们低垂着头,“我们倒也想挣钱养活自己,可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啊。” “不知道该做什么?”枣花粉面微沉,“真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枣花姨,您说我们能做什么?” “好,我这里缺少跑堂的伙计,有谁愿意来?” “我来,我来。”顿时有几个小乞丐举手。 “后街面粉铺,缺少扛面粉的人,谁去?” 枣花接连说了好几个地方,乞丐们纷纷点头。 枣花这才清清嗓音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今天,我每人给你们十吊钱,回去给我买一身新衣服穿好,明天都来店里上工,做得好的,留下,做得不好的,该上哪儿,就上哪儿去。” 清早,何涛刚一开门,外边便涌进来十几个叫花子,不过今天看起来,嗯,也不是什么叫花子了。 “大家安静安静。”还好,何涛也算是见过“很多世面”之人,再则,自己从前也做过“叫花子”的本行,晓得他们“急于求成”的心理,更明白这是做事之大忌。 “听好了,我这店虽然小,但做事的手脚也必须干净稳妥,不能让客人们挑出丝毫的错来,明白吗?” “是。” “现在开始上工。” 第223章 另一个世界 涛儿挑了个机灵点的出来,让他领着小乞丐们收拾板凳,桌椅,招呼客人,让他们记清楚每位客人的口味,脾性,然后自己主管灶台上的事,别看小乞丐们虽然新来,但做起事却非常地有条理,一天下来,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待到傍晚关了店门,涛儿每人给了五文钱,小乞丐们欢天喜地地去了,涛儿也觉得,比较轻松。 “涛儿,”枣花买菜回来,推门而入,“今天还好吗?” “还好。” “有没有出什么岔子?” “那倒没有。”涛儿摇头。 枣花闻言,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来:“真是太好了,我就怕他们给你惹什么麻烦。” “瞧你说的,我还怕麻烦吗?” “要是累了,过来好生歇着,晚饭交给我。” 涛儿便坐了下来,枣花给他揉了会儿肩,自己走到灶台边开始做饭,她先炒了几个小菜,又打了碗汤,枣花把汤菜摆上桌子,刚刚准备吃,外面忽然传来震天价的敲门声。 枣花愣了愣,起身打开门,却见一个小乞丐站在外面,满脸焦急。 “怎么了?” “是,是小蚱蜢,他被野狗咬了。”小乞丐脸上发白,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被野狗咬了?”枣花回头放下碗筷,“那赶紧送药堂啊。” “我,我们没钱……” “这个时候,还讲这些个。”枣花说完,人已经出了店门,“小蚱蜢在哪里?” “后,后街的破院子里。” 枣花立即和小乞丐一起,赶往破院子里,果然看见小蚱蜢睡在草丛里哼哼着,她赶紧俯身抱起小蚱蜢,一阵飞奔至镇上的药堂里,让药堂师傅给小乞丐治伤。 付过药费,枣花抱着小蚱蜢,直接回了小饭馆,小乞丐跟在她身后,不住地淌眼抹泪:“枣花姨,幸好还有你,不然,小蚱蜢就,就——” “没事。”枣花柔声宽慰道,“小蚱蜢 已经上过药了,明天就会好起来。” 小乞丐还是不停地哭。 枣花回到小饭馆里,把小蚱蜢轻轻地放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然后把另一个小乞丐叫到跟前,抚摸着他的脑袋,轻声说道:“小冬瓜,你怎么了?” “我想娘了。” “你娘呢?” “我娘她,她……”小冬瓜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是眼泪叭嗒叭嗒不住地往下掉。 枣花蹲下身子,用手帕轻轻拭去他腮边的泪水,柔声劝道:“你娘不管怎么样,都希望你可以活得好好的,像个男子汉一样,顶天立地地活着。” “嗯。”小冬瓜重重地点头,“我听姨的话,我以后一定会堂堂正正地活着,活出个人样来!” “这就对了。”枣花把他抱进怀里,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串红色的珠子,递到他手里,“或许,你以后会遇到很多的困难,很多的麻烦,但是你一定要记得,在这个世上,也不乏好人,不乏温暖。” “姨,我记住了。”小冬瓜重重地点头,把那串珠子紧紧地攥在手里,“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记得姨,记得姨曾经对我这样地好过。” 枣花再没有言语,而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饭馆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小乞丐们有了落脚处,再不像从前那般,饥一顿饱一顿,倘若刮风下雨,也有了蔽身之所,枣花索性在面馆旁边又起了三间瓦房,专门收容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此举无疑赢得了镇子上很多人的赞誉,人们纷纷舍钱舍米,周济这些孩子。 枣花并没有察觉到,她的一言一行,给镇子上带来了一行列的变化,人们走过那三间瓦房时,都会好奇地往里看看。 闲暇的时候,枣花便教小乞丐们读书,识字,小乞丐们也学得认真极了,这天,枣花正在店里忙碌着,外面忽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爹,娘!” 枣花闻声出门,却见 萱儿一身大红绸衣,旁边的钧儿也打扮得玉树临风,往街上一站,立即引来无数人的侧目。 “好俊俏的丫头,好帅气的公子。” 小乞丐们也愣住了,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呢。 “萱儿,钧儿,你们几时来的?”枣花脸上满是笑意,“快进来,让娘好生瞧瞧。” 萱儿和钧儿走进店里,枣花把他们拉到近前,仔仔细细地瞧着,然后猛地一把将他们拉进怀里:“有多少日子不见了?真是想死娘了。” “娘。”萱儿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娘真地很想萱儿吗?” “当然了。”枣花重重地点头,“难不成,你觉得娘在骗你们?” 萱儿却嘟起嘴来:“娘既然想萱儿,为什么不去瞧萱儿呢?” “因为,萱儿要跟着石先生学本事啊,对不对?” “娘,我告诉你,前几天,师傅带我们上山了,山上有好大好大的瀑布,从天上倒挂下来,壮观极了,师傅还要哥哥脱干净衣服站在瀑布里,最开始几天啊,哥哥连站都站不稳,可是现在,他不仅能站在水里,还可以舞剑呢。” “哦?”枣花微笑着点头,“如此说来,萱儿和钧儿都有进步?” “当然了。” “在石先生那儿,觉得苦吗?” “不苦,一点都不苦。” “那就好。”枣花将两个孩子唤进店里,围上抹裙,立马给他们做了两碗他们最爱吃的汤圆,钧儿一面吃着汤圆,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娘的汤圆,还是和从前一样地好吃。” “好吃那就多吃点。” 枣花忙碌着灶上的活,微笑着说道。 小乞丐们围在店前,对着萱儿和钧儿指指点点。 “娘,我们今天晚上在哪儿睡啊?” “你们呢?” “我们想去镇上的客栈。” “行,枣花点点头。” 钧儿就拉着萱儿站起身来:“娘,我带妹妹到处看看,等晚上再回来陪您 。” “好。”枣花点头答应,目送两个孩子出门而去。 “枣花姨。”钧儿和萱儿刚刚离去,一个小乞丐便凑上前来,拉着枣花的手腕异常热情地道,“刚刚那两人是?” “他们啊,是我的两个孩子,女孩子叫萱儿,男孩子叫钧儿。” 小乞丐两眼像星星一样闪亮:“我,我好羡慕他们。” “为什么?” “他们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我说不上来,但是感觉得到。” 枣花笑了。 这世上之人,各有各的命运,各有各的所得,倘若活得快乐幸福,首先不要胡觊觎他人的东西。 别人的,始终都是别人的,不会变成你的。 小乞丐见从她这里问不出什么来,微觉扫兴,便调头离去了。 晚间。 十几个小乞丐窝在瓦房里,有的在捉跳蚤,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吃东西,有的在下棋,只有一个叫水安的小乞丐,一个人倚在门边,看着天幕上的星星。 “水安啊。”另一个小乞丐打着呵欠,凑到他身边,用胳膊碰碰他,“你在看什么?” “星星。” 小乞丐抬起头来,也朝天空看了一眼,他看见的,只是一颗颗闪亮的星星。 “奇怪,星星有什么好看的?”小乞丐咕哝一句。 水安没有答话,脑子里却闪过萱儿和钧儿的影子,直觉告诉他,那两个孩子,和这些小乞丐全然不同,很不同。 他忽然间很想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明天,明天要是能见到他们,他一定会跑上去,跟他们搭话。 或许,连老天都不忍辜负那些有心之人,第二天,水安正在饭馆里扫过,萱儿和钧儿说笑着从门外走进来,水安赶紧迎上去:“你们是来找掌柜的吗?” 萱儿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点头:“对,我来找掌柜的,对了,我娘呢?” “掌柜的出去送面了。”水安眨巴眨巴眼,“你们先坐一会 儿吧,掌柜一会儿就回来。” 他说完,麻利地擦着桌子,又给他们各倒了一杯茶,萱儿捧着茶杯,双眼却在他脸上不停地打着转:“你这个人,倒是挺有趣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水安。”水安赶紧道。 “哦。”萱儿点点头,她本来是个生性善良活泼的丫头,从来不会刻薄任何人,但也不是很情愿,和这些“底层人”打交道。 水安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出口,只能那样干巴巴地站着。 萱儿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度,让人不好靠近。 “娘。” 就在水安费尽脑子,努力措辞时,萱儿已经站起身来。 水安转头看见枣花手里拎着东西,赶紧上前接过,提到里间。 “这两天,玩得还开心吗?” “开心!”萱儿点头,“娘,等找齐师傅要的东西,我们就要回村子里了。” “好。”枣花点头。 “还有一件事,”萱儿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脸上满是笑意,“启曜哥哥回来了?” “什么?!”枣花不由得吃了一惊,刹那间她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萱儿重复了一句:“启曜哥哥回来了,他在边城打了大胜仗,被朝廷封了官,这次是回来向段叔叔求亲的。” “向段叔叔?”枣花略愣了愣,“是段小芸家?” “对,就是段小芸家,启曜哥哥向段小芸家提亲了,说是还要在村子里大摆宴席呢。” “真的?”枣花顿时开心极了,“如此说来,他们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我见过芸儿姐了,如今出落得就如贵夫人一般,已经有一种将军夫人的气度了。” “真好,”枣花点头,“那你们可要像他们学习,尤其是你,钧儿,好生向启曜哥哥讨教,如何行军,如何打仗。” “这个,我自然晓得。”涛儿连连点头。 水安站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地。 第224章 非常之人 什么将军,什么打仗,什么这个,什么那个,他一点都不明白,可是他,却也很想试一试。 午时,枣花做了饭,萱儿与钧儿吃过饭,便向枣花告辞,起身离去。 水安一直在他们身后,默默地跟着他们。 直到村外的三岔路边,萱儿停下来,奇怪地看着身后那个人:“水安,你做什么一直跟着我们?” “我,我也想本事。” “你也想学本事?” “是。” “你确定想学本事?” “我确定。” 萱儿转头去看钧儿,钧儿的眉头微微皱起,眸中有着明显的不同意。 是啊,石师傅收徒弟素来严格,连他们,他都是不太愿意收的,如今又来了这么一个愣头愣脑的人。 “哎。”萱儿不禁轻轻叹气,“师傅一再叮嘱,说咱们在外面,不可走露形迹,只是,看来这山下,咱们以后还是少来为妙。” 钧儿也点头,表示同意。 就在他们准备离去之际,水安紧追几步,曲膝在他们面前跪下,重重叩头及地:“请两位务必相信我,我水安在此发誓,不管两位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真的?”萱儿转头,看了他一眼。 “是!” “那好。”萱儿从锦囊里掏出一枚铜钱,随手扔进旁边的臭水沟子里,“你,马上下去,给我捡起来。” 水安没有丝毫犹豫,转头便下到臭水沟子里,很努力地摸索着,半晌,他找到那枚铜钱,异常欣喜地拿在手里,上岸递给萱儿。 “这钱脏了。”萱儿却随手扔在一旁,并且用脚狠狠踏踩,水安面色微变,却仍然一声不吭。 “大哥,我们走。”萱儿拉起钧儿的手,继续朝前。 他们行出一段,再回头看时,却见那傻小子还是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着。 “你说这小子——” “算了,回到山洞前再说。” “你说,师傅会不会怪咱们哪?” 钧儿不敢答应,不晓得说是,还是说不是。 远远看见山洞了,两人悄悄舒了口气,然后走到山洞外,屈膝跪倒。 快天黑时,石伯越才背着一只竹筐子从山道上走来,远远地看见那两个孩子,遂站住脚,静静地看着他们。 萱儿和钧儿后背挺得笔直,不敢打马虎 眼,石伯越独个儿进了山洞。 半夜了,水安一个人蹲在树后,看着跪在山洞前的那两个人,脑海里飞快地打着转,萱儿和钧儿不动,他也不敢动,直到将近凌晨,水安才打了个呵欠,迷迷蒙蒙地睡过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睁开眼来,却发现山洞前已经没了人影,水安一惊,正要四下寻找,却听见一阵奇异的风声从头顶上方传来,他抬头看去,却见钧儿和萱儿盘膝坐在树上,周身华光缭绕,竟似有祥云护体。 水安瞪大了双眼,整个人兴奋得直抖抖,他想欢叫,想跳跃,却又尽力克制着自己。 他只是隐隐地感觉到,一个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 萱儿和钧儿练完了功,自树梢上缓缓地落下,并肩而立,宛若世外仙人。 “师傅。” “想不到,”坐在木头桩子上的老人慢慢地吸了一口烟,“你两人进阶竟然如此迅速,再过几日,便可大功告成了,只是这些天必须呆在山里,哪儿都不许去,明白吗?” “是,师傅。” 石伯越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明白了?他授徒不少,却极少有人成功,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耐不住寂寞,只因为外面的世界过于繁华,他们未及练到相当境界,便想显名于世,结果不是身遭横死,便是被人所废,尤其在这关键时刻,更是不能分神。 “萱儿,钧儿。” “师傅。” “接下来最后的关口,需要你们各自分开练,切忌分神,不可见人,不可走漏风声,须得自己静心参悟,不可被外物移了性情,明白吗?” “是,师傅。” 石伯越眸中却满是忧虑,他真地十分担忧,担心他们控制不住自己,一时走火入魔,到时神仙难救。 “去吧,寻一个安静的处所,绝对要屏开所有的人。” “是,师傅。” 待萱儿和钧儿离开,石伯越方转头看向水安藏身的地方:“给我出来。” 水安从草丛里站起来,满眸忐忑地走到石伯越跟前,立定。 “你小子,不知道偷艺是死罪吗?” 水安闻听此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石伯越重重叩头:“师傅教我!师傅教我!” 石伯越没有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从他那 双眼眸里,看清和判断什么什么。 水安也就那样定定地看着他,没有丝毫闪避。 “啪”,石伯越忽然飞起一脚,重重将水安踹翻在地,水安只是一愣神,立即爬起,后背挺得笔直。 石伯越一共踹了他十次,每一次水安都是更加快速地爬起来,再次挺得笔直。 好小子。 石伯越眼里闪过丝异色——话说今年自己倒也奇怪了,接连碰上几个好苗子,个顶个地棒。 “想学什么?” “师傅教什么,徒儿便学什么。” “好,那你上山劈柴吧。”石伯越将一柄斧子扔给他,“上山去,每天劈一百斤柴,什么时候让你停了,你再下山。” “是,师傅。”水安并不敢多言,拎起斧子转身走了。 石伯越坐在洞子前,一口一口不住地吸着烟。 这些小毛头,倒还真有些本事。 “枣花姨。” “嗯。” “水安去哪里了?” “是啊。”乞丐们围在店门前,个个伸长了脖子呱噪,“水安呢?水安去哪里了?” “水安他,出去学本事了。”枣花只能如此解释。 “学本事?”小乞丐们都有些不乐意,“水安学本事,怎么不带上我们?” “是啊,他应该带上我们嘛。” 看着面前这一双双渴盼的眼睛,枣花却只能沉默。 石伯越那种非人的教学方式,她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一次,是绝对难以相信的。 也只有他那么“狠毒”的人,才能教出像何启曜那样的学生,如今,萱儿,钧儿,还有那个水安,只怕也要在他手上,吃尽苦头。 不过,梅花香自苦寒来,枣花深深地相信,凡是从石伯越手上历练出来的人,必定个个改头换面,与从前大为不同。 只是很多话,她是不能同这些小乞丐说的。 “枣花姨。”内中一个小乞丐实在忍不住,“难道不能告诉我们吗?” “不能告诉我们吗?”小乞丐们七嘴八舌,枣花还是只能沉默。 “等水安回来,你们自己问他吧。” 水安在山里,拿着一把锄头,不停地砍柴,他是个真正的老实孩子,不像钧儿那么多的心思,师傅叫他砍柴,他就扎扎实实地砍柴,没有一点虚功夫。 在一天天砍柴里,水安的体格越来越强健 ,他渐渐感觉有一股庞大的气流在身体里蕴积起来,走起路来身轻体健,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不过他仍然砍柴,直到有一天,石伯越出现在他的面前。 “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再砍柴了,跟我去山顶。” 水安放下锄头,跟在石伯越身后,登上山顶,俯瞰着那茫茫云海,水安心头一阵热血激荡。 “你都看到了?” “是。” “看到了什么?” “看到——”水安眼里掠过几丝疑惑,他觉得自己平时想说的那些话,似乎都不对。 “好好在这儿。”石伯越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地看,什么时候看明白了,再下山来找我。” 石伯越走了,水安一个人蹲在山巅上,看着那渺渺浮云发呆,他似乎感觉到,乾坤,天地,万物,苍生,在自己眼中,都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另一个他所不认识的,但却又真实存在的模样。 他隐隐地感觉到,在那乾坤的中心,仿佛有一团巨大的光在闪耀,可是他瞧不清楚,那团光环之中,到底包含了什么。 他明明感觉得到,却无法形容出来。 “来呐,您的面。”一个小孩子捧着面碗,穿过过道,走到一个客人面前,放下碗。 客人接过碗,看着小孩子笑了笑。 站在腾腾的热气里,枣花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和从前没有任何的不同。 安静,从容,俗世人生,就是这般。 “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打死你。” 长街那头忽然传来吵闹之声,众人纷纷跑出去,探头观看,却见一个妇人正挥着笤帚,追打自己的孩子。 旁边有人拉住她,劝道:“桂花嫂,我看就算了吧,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滚开!”桂花嫂大吼,一笤帚扫开来人,仍然指着那个小孩子,“小破孩儿成天只知道埋头读书……” 她这话没骂完,边上的人便奇怪了:“读书是好事啊,桂花嫂子你怎么还打孩子呢?” “是啊,”旁边人更不解了,“多少富人老爷,变着法儿要自家孩子读书,他们还不读呢,你怎么还——” “他读书也就罢了,老是把饭给烧糊,每次让他出去买酱油,结果买回来的都是醋,这还不算 ,但凡有几个钱,都拿去换书了……” 桂花嫂口沫横飞,愈发骂得起劲。 枣花实在忍不住,站出去道:“你是讨厌他读书?” “当然,”桂花嫂将腰一挺,“这年头,读书管个屁用,书里又不会变银子出来,也不能置田产,不能换官位,读他做什么?” 枣花只能摇头叹息,看着那孩子目露痛楚,或许,一个好好的苗子,就要这样被世俗给毁了吧。 孩子啊孩子,你面前的道路,还太漫长太漫长。 对于你而言,前面的道路上有重重的考验,你是否能坚持住呢? 那孩子站起来,瞪大双眼看着自己的娘,他显然很是无措,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他委屈得两只眼里全是泪水,想哭,却哭不出来。 枣花很想走上前去,把他拉进怀里,好好地安慰他,说他没有错,错的是那些世俗之人,可她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她相信,那个孩子懂的,他都懂的,以他的聪明和智慧,不会不懂。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实在太难。 “娘。”那孩子却突然跪了下来,朝枣花重重地叩了一个头,“你不喜欢我读书,是不是?” “我。”桂花嫂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在你看来,那些金子银子,都比我重要,是不是?” 男孩子一句一句,就像重锤一般,敲击着所有人的心。 男孩子举起手来,放在耳侧:“那么,我金子林在此发誓,此生定然富贵,但富贵之后,我要,改名换姓,或者,我现在就可以迁出家门,自己养活自己,自己一个人读书,一个人生活,不再惹你烦心,但娘亲你得发个誓,从此以后,不管我是贫穷还是富贵,你都不可以来寻我,我从此不再姓金,也不再认你做娘。” 桂花嫂悬在半空的手久凝固住,那一刻她仿佛感觉整个天空都黯淡下来。 太阳改变了颜色。 所有人也安静地看着这个孩子。 看着这个奇怪的孩子。 他就那样安静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从此以后,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安静地读书,不许我读书的人,便不与他们来往。” 孩子说完这句话,站起身走了,他的身影那么弱小,却又那般高大。 第225章 惹是生非 “我说桂花嫂子。”旁边便有人过来劝说道,“你这又何必呢?那孩子爱读书,并非坏事,你做什么不让他读呢?” 桂花嫂无言可答。 一场风波平息了,大伙儿各自回到屋里。 “我倒是想去看看那孩子。”枣花回到锅灶边,煮了一碗面,“那个孩子,将来会有大出息的。” “说得对。”涛儿点头,“那你便去瞧瞧他,给他些钱,也是好的。” “嗯。” 到了晚间,枣花瞅左近无人,自己做了好几样小菜,放在篮子里提着,自己出了店门,沿着小巷一路往前,在一间破屋前停住,隔着门扇,她看见金子林仍然在伏头用功,枣花心内一乱,便抬手敲了敲门。 没一会儿,金子玉起身打开门,有些疑惑地看看她:“您是?” “小子玉啊,姨来看看你。”枣花脸上满是微笑,“汤面还热,赶紧趁热吃了吧。” 金子玉垂手而立,不言也不语。 “怎么?你嫌弃啊?” “不。”金子玉摇头,“虽是一饭一食之恩,子玉不敢领受。” “你这孩子。”枣花站起身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子,“偏生有这许多的讲究,小小年纪,哪里就有这许多的说法,快来吃。” “真的。”金子林看着她,轻轻点头,“枣花姨,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子玉不能吃这面,今日我吃了这面,明日面却从哪里来?” “那你,可以帮我算帐,可以去帮吴掌柜,何掌柜,张掌柜啊。” 金子林摇头。 “怎么了?” “我不想做这些事。” 枣花轻轻地“哦”了一声:“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考状元。” “行。”枣花拍拍他的肩膀,“不错,小子林有志气,是个考状元的好苗子。” “子林谢谢姨。”金子林说完,朝枣花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回到桌边,又开始努力读书。 见他始终不肯接受自己的馈赠,枣花也无可奈何,只得提起篮子出了门。 她左思右想,第二天找到粥铺的老板,给了他一些银子,嘱他好好照看金子林,倘若金子林日后有什么难处,一定不可以屈待他,掌柜连连答应。 枣花回到店中,回想起这件事,心里又有些难受,实在是怕金子林 冻着饿着,又怜他用功太甚,有心要帮他,但是金子林年纪虽小,却傲骨凛冽,断乎不肯屈膝求人的。 唉,这世间,有人为了一点子利益斗得死去活来,也有人对近在咫尺的富贵瞅也不瞅,枣花轻轻叹息。 “怎么了?” “我在想金子林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我瞧着挺好啊。” “是啊,确实是个非常好的孩子,好得让人心痛呢。” “只是他那性子……唉。” “你也不要太忧虑。”涛儿拍拍她的肩,轻声安慰,“老天一定会保佑他的。” “是。”枣花重重地点头,“我也相信,老天一定会保佑那个孩子的。” 却说枣花夫妻在镇子上,仍然踏实地做着自己的买卖,而萱儿和钧儿在山上,功力也是一日日增进。 “钧儿,萱儿!” “弟子在!” “为师令你们,即刻赶往绥州大营,襄助靖绥将军!” “是,师傅!” 习艺数年,终于可以下山一试身手了,钧儿兴奋得满脸发红,萱儿的心也是怦怦乱跳。 “记住,此次前往军营,不可随意生事,不可仗势凌人,不可违法乱纪,知道吗?” “是,师傅!” 萱儿和钧儿齐声答应。 “在离去之前,还有什么要办的,就赶紧去办吧。” 告别了师傅,两人回到山洞里,收拾东西。 “大哥,我们是不是该去镇上一趟,告诉娘亲?” “当然。”钧儿把所有的一切打理成包袱,束好,“咱们这就去告诉娘亲。” 两人便下了山,来到镇上,见小饭馆的生意还和从前一样好。 “娘亲。” “哟,是萱儿啊,萱儿回来了。” “是,娘亲,我回来了。” 枣花抬起头来,看着自家女儿微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娘亲,我和大哥就要上战场了。” “上战场?”枣花先是一愣,继而点头,“行,在山上习艺多年,是该出去一试身手了。” 中午,枣花炒了好几个菜,一家人围在桌边吃饭,不知道为什么,萱儿看着自己的娘亲,忽然间觉得很遥远。 真地很遥远。 有太多的事,再也想不起来,也没有法子再想起来。 或许,他们都变了。 萱儿和钧儿吃完饭,便告辞离去,枣花一面收拾着碗 筷,心里却略略有些不是滋味。 “怎么了?”涛儿凑过来,碰碰她的肩膀,“你看上去,有些不太高兴?” “是啊,萱儿和钧儿,如今已经长大了,变得有自己的见识,有自己的能耐,已经不需要咱们了。” “这不很好吗?孩子都会长大的,就像小鸟儿有了翅膀,就该飞向远方的天空。” “你说得很对。”枣花将一只只洗干净的碗放进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好,“鸟儿有了翅膀,确实应该飞向远方的天空。” “你就是爱瞎想,咱们的孩子,个个都是好样的。” “好,很好。”枣花点头,“我们也是时候,什么都不必再过问了。” 却说萱儿和钧儿离开小镇后,一路打马狂奔,就像出了笼子的鸟,飞得快活极了。 “啊,啊,啊。”萱儿策马而驰,忍不住大声喊叫道,“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哈哈哈哈。”钧儿在旁边也忍不住仰天大笑,“看把你给乐得。” “哥,看着我的马。”萱儿索性扔了马鞭,一路飞纵,足尖踩着草丛,像一抹光影般掠向远处。 “丫头,乖乖地听哥的话,有你的好处。” 前方草丛里,忽然传来一阵异动,萱儿停了下来,将双手环在胸前,静静地看着。 “唔,唔……”似有女子在挣扎。 就在那男人准备使坏时,萱儿走过去,一把将男人给提了起来,劈面便是一拳头,男人顿时躺倒在草丛里,半天没有爬起来。 “喂,”萱儿瞅瞅那个花容失色的丫头,“你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 “谁喜欢他?”女子一面整理着零乱的衣衫,一面坐起身来,“他就是个无赖!” “他真是无赖?”萱儿伸手托起男人的下巴磕儿,左看右看,长得呢,是歪眉斜眼,确实很欠揍。 “要不,我一刀把他给杀了?” “女,女侠。”男人吓得面如土色,舌头不停地打着转,“请,请你,请你饶了我,我家里……” “算了。”萱儿厌恶地把他扔到一旁,拍了拍手走开,这样的脏人,还不配她动手。 女孩子这才翻身而起,冲着萱儿接连叩了几个头:“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别叫得那么甜。”萱儿仔细地瞅瞅她,“保护不了自己 ,以后别出来乱晃悠,找个男人吧。” 说完,转头就走,剩下萱儿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处。 “唉,我真不想管这些闲事。”萱儿收剑回鞘,一个人走得飞快,把钧儿撂下一大截,她其实在哪里都是一样,不太爱理人。 前方,是一座车水马龙的城市。 萱儿挑了家饭铺,走进去坐下,将佩剑放在桌上。 “姑娘。”伙计立即跑了过来,“要吃点什么?” “有什么好吃的,只管拿上来。” “好咧。”伙计答应着,很快把酒啊鱼啊肉啊一气儿送了上来,萱儿大马金刀地开吃,没一会儿,旁边凑过来几个小混混:“美人儿,一个人喝酒岂不寂寞,让你陪陪你,如何?” 萱儿头也不抬,照吃照喝不误。 一个混混在她身边坐下,抬手就去摸她的脸,却听“铮”的一声,长剑出鞘,寒冰冰冷泌泌,横在那人的脖子上,对方顿时面如土色,起身一溜烟就走了,萱儿还是坐在那里,慢慢地喝酒,吃饭。 “女侠果然好身手。”一道清亮的声线传来。 萱儿还是吃饭。 “女侠,可介意在下陪坐么?” “嗯。” 对方在她面前坐下,仔细看看她,再看看她手边那柄剑,一时却揣测不来她的身份。 “刚才那几个人……”其实这男子倒是一番好心,想提醒她那几个混混不好惹,谁知他的话不没有说出口,一个大马金刀的男人便进来了。 “那娘们儿在哪里?” 酒店里顿时一片死寂,甚至有胆小的客人,端起碗偷偷往外溜。 “你怎么不走?”萱儿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斜了男子一眼。 “姑娘尚且不惧,我一个大男人,又有何惧?” “就是你?” 那满脸大疤子的男人凑上前来,对着萱儿左看右看:“确实长得标致,干嘛一副凶相,小美人儿,让爷跟你亲近亲近。” 疤子脸刚靠过来,萱儿手掌一拍,两根筷子飞起来,刚好**疤子男人的鼻孔里,强大的气劲让男人噌噌噌后退了好几步,方才一屁股坐进一把椅子里,动弹不得。 “你——”男人把筷子揪出来,满脸的气急败坏,他像兔子一样跳起来,刚要叫嚣一句,“给我上!” 脖子忽然一凉,眼前已经多了把 雪澄澄的剑。 男人立即不出声了,瞪大眼睛骨碌碌直转。 “带上你的人,都给我滚!”站在他身后的年轻男人一声震喝。 “是是是。”疤子脸答应个不迭,赶紧带着自己所有的手下,灰溜溜地走了。 “萱儿妹,不好意思,打扰你喝酒的兴致。” “大哥,你来的可真是时候。”萱儿微微一笑,那美丽的面容,令整个酒店刹那间多了层光彩。 “二位。”年轻男子站起身来,朝萱儿和钧儿团团抱拳,“在下有幸,是否可与两位结识?” “在下姓何,名钧。” “我也姓何,名萱。” “你我有幸,能在此处相识,也算是一场缘分,赵宇不才,愿与两位成为至交,不知可否?” “人生相见,贵在义气相投四字,咱们自今日起,便是好友!” 三人各自执杯,仰头饮尽。 “坐。” 年轻男子抹了把唇,又请萱儿和钧儿坐下,让掌柜立即上酒,在人把酒言欢,相谈甚快,年轻男子便问萱儿和钧儿,目下欲往哪里去,萱儿与钧儿也不隐瞒,以实相告。 “两位是要投军?”赵宇略略一愣,便道,“不知可否捎带上小弟?” “行,想来靖绥将军手下,正缺人手呢,我等便一同前去。” 三人议定,便结伴同往绥州而去。 到得绥州城,却见一切秩序井然,百姓安乐,偶有几个士兵出来走动买菜,却从无欺市霸市之事发生。 “看来,这绥州军果然与别处不同,是个值得投效的去处。” 三人这才整装,朝辕门走去,在辕门外,三人却被拦了下来。 “哪来的?” 钧儿刚要取出石师傅的推荐信,萱儿心内一动,上前将他拦住,使了个眼色,钧儿心下会意,于是便道:“我等是附近乡民,想来投军。” “投军?”对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几眼,“跟我进来吧。” 三人跟在军士身后进了大营,却见到处尘土飞扬,都是士兵们在操练。 对方将他们引至一座帐篷前,双手环胸:“纪校尉,有人来投军。” 片刻,却听帐帘“哗啦”一声响,里面走出个人来。 “你们是来投军的?” “是。” “都会什么?” “拳脚,刀剑,骑射,都会。” “跟我来。” 第226章 军心 军中作风向来硬朗,有本事就上,没本事就下。 当三人表演完一套拳法,那千夫长二话没说,便拍板将他们收下了,随即编在新兵营里,还各自分给他们一套铠甲。 晚上,三人便从伙头营那里领到了馒头,蹲在一个角落里吃。 “我瞧两位身手不凡,这到军营里,该不会只做个马前卒吧。” “吃你的馒头。”萱儿伸手在赵宇头上敲了一记,“别多问,行不行?” 赵宇摆摆手,不再多说什么。 “哥,你说,凭咱们俩的真本事,能不能做上将军?” “那当然是肯定的。”钧儿毫不迟疑地点头,“不过我想的,不是做什么将军。” “那是什么?” “保家,卫国。”钧儿无比肯定地道。 萱儿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咱们俩在这里打仗,也不知道爹娘在家怎么样了,会不会担心咱们。” “你想多了。”钧儿拍拍她的手背,“爹娘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他们一定会理解咱们的,你该不会是想家了吧?” 萱儿摇头:“我一点都不想家。” “杀!” “杀!” “杀!” 操演场上,尘土飞扬,士兵们手拿长枪,正在冲刺,搏击。 “嗒嗒,嗒嗒嗒。”几匹快马忽然冲了进来,“报,报——” 士兵们正要停下,却听得负责训练的百夫长一声断喝:“往哪里看?都给我把头转过来!” 士兵们顿时齐齐一阵,又集中注意力开始训练。 直到训练完毕,休息时分,士兵们这才开始窃窃私议:“是不是要开战啊?” “对,看这情形,像是要开战。” 号角声忽然响起,士兵们纷纷跳了起来,拿起各自的武器,跑步向空地集中。 不多时,却见几名将军从帅帐里走出,翻身跃上各自的马背,走到广场中央, 整个训练场一片死寂。 “敌军来犯,现离绥州不足二十里,第一营,第二营,随本将出城迎敌!” “是!” 两营两千名士兵,随着将领浩浩荡荡出门,在城下沿城墙排开。不一会儿,但见前方烟尘滚滚,数十铁骑呼啸而至。 “准备——”将军高高地举起手上长剑,剑身反射出清澈的阳光,“出击!” 弓箭手们拉弓便射,顿时箭雨如蝗,骑兵们似乎有所预料,分散开来,让射出的箭没了目标,然后分从两翼包抄而至。 他们想凭借强大的冲击力,进行近身肉搏战!而这,恰恰是绥州步兵的弱点! 毕竟,骑兵们高高在上,战骑速度飞快,手中的刀有如狂风扫落叶,片刻间就会置人于死地! 有些士兵们眼里闪过恐惧,但更多的士兵却勇敢地迎了上去。 钧儿沉稳地站在原地,厉目扫过一匹匹铁骑。 他在寻找一个人。 在任何一支队伍中,都有一个灵魂人物,是这个人物主导了一切。 只要把这个人物给揪出来,整支队伍就会自溃而散。 就算是最训练有素的军队,当***物被擒住,至少可以让他慌乱一阵。 只是,眼前的骑兵们都穿着相同的服饰,且佩戴着相同的腰刀,作战动作整齐划一,要如何,才能找出那个灵魂人物,一击命中! 没有时间了! 日光昏暗,钧儿腾身而起,稳稳落在一匹马背上,甚至没有人看清楚,他的刀,已然抵住了对方的喉咙。 “三太子!”骑兵中有人没有忍住,失声叫起来,然后飞速冲回,想要抢夺被钧儿控制的人质。 “马上后退!”钧儿冷声下令,“否则我杀了他!” “不许后退!”人质的声音同样地冷,“原地待命。” 骑兵们重新集结,在原地静候,这突然出现的 状况,也让绥州兵大吃了一惊,个个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处,领军出城的颜偏将更是大感意外——自己军中,何时出了如此武艺高强之人? “你可以杀了我。”人质的声音缓和下来,“但是杀我之后,我敢保证,绥州城将不复存在。” 钧儿淡淡地哦了一声,接着道:“我不杀你,但你要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问。” “东剌骑兵这次一共来了多少人?” “十万。” “准备做什么?” “当然是,踏平绥州城。” “你现在在我手上,准备用什么,来交换自己的性命?” 人质合上双眼,脸上竟浮出几许视死如归的凛冽:“落入敌军手中,唯死而已。” “三太子!”骑兵中顿时有人着急了。 三太子抬起手来,轻轻摆了摆:“谁再聒躁,军法处置。” 钧儿一刹那怔住,想不到自己头次上阵,便遇上了一个硬茬儿,这男人,面对如此兵威,刀剑横颈,居然毫无惧色,确实是一条真正的汉子。 但对方越强,他也越头痛。 像这种人,一旦放回去,必成大患,可是在此际杀了他,一则绥州城确实岌岌可危,二则,钧儿心中竟然有几分不忍。 左思右想,钧儿调转马头,挟着三太子回到城下,朝颜偏将一抱拳:“请将军处置。” “嗯。”颜偏将点点头,随即将手一摆,“绑了。” 立即上来几名兵卒,将三太子五花大绑,押进城内。 “三太子!”一名骑兵真地忍不住,冲上前来,却听三太子厉声吼道,“给我滚回去!没有主帅命令,谁都不可胡来!” 号角长鸣,绥州军缓缓回营,听说绑了三东剌三太子,个个都跑出来看稀奇,而那三太子一脸凛然,虽然身为俘虏,但气势却半点不馁。 “都说东剌三太子英 武过人,如今一见,果然非同寻常。”靖绥将军走到他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三太子,由衷赞道。 “将军过誉。” “来人,请三太子入偏营,好生照看着。” 看着亲兵将三太子给带走,靖绥将军这才捋了捋胡须:“是哪位英雄,擒住三太子的?” “是这小子。”颜将军伸手将钧儿给提了过去。 靖绥将军上下仔细地打量他,然后点头:“确实是一员虎将,叫什么名字?” “小的姓何,名何钧。” “何钧?”靖绥将军略一愣神,这名字怎么听上去,很耳熟啊。 不过,他毕竟是贵人,更是大忙人,事情太多,也照管不过来,当下只是拍拍何钧的肩膀:“好样的,认真干,将来会有大出息。” “谢将军。” 靖绥将军叫过颜偏将,和他一边商议,一边朝帅帐走去。 “何钧,”赵宇走上前来,拍拍他的肩膀,“干得不错啊。” “漂亮极了。”在新兵营里认识的几个人,也纷纷走上前来,热情地拍着何钧的肩膀,“帅小子,厉害。” 何钧转过身去,只是摸了摸自己的鼻梁。 是的,他很厉害,一眼便认出敌军的灵魂人物,还动手将其擒了过来。 主帐营里,几个将军却是面面相觑。 “没有想到,第一仗就擒住了东剌的三太子,也算是给敌军一个下马威。” “只是,这东剌三太子,我们要如何处理?是直接送往京城,交给朝廷?还是,以他为人质,和东剌军进行谈判,要他们撒军?” “东剌人凶悍,失去一个三太子,绝对不会让他们罢手,再则,就算把三太子给放回去,那又如何?到时候他们仍然会领兵来犯。” “沐将军说得对,这三太子,不能放。” “既不能放,又不能送往京城,留他在宫中 ,岂不是一个祸患?” “诸位。”上首的沐将军摆摆手,“诸位请先回,待我仔细思虑,再作计较。” 待将军们离开帅帐,沐将军才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今日之战,确乎是出了他的意料,未曾想到,一个小小的兵卒,竟然能擒住敌方太子。 如此一来,东剌无论如何都会有所顾忌,不敢再强闯绥州,绥州可保无虞。 是啊,沐将军重重一拍自己脑门——他怎么就没有想过呢?只要有三太子在,东剌就会投鼠忌器,三太子在,绥州城便在,他可以随意用军,指挥若定。 这些年来,他领兵出征在外,对于朝廷的情形,渐渐疏远,但却并非不明白,如今的朝廷,外面看着烈火烹油,其实内囊却空损厉害,满朝文武尸位素餐者多,深谋远虑者少,而皇帝本人,虽不是什么耽于**辈,但也喜欢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居其安业,不思明日之危。 他一个靖边守将,除了履行自己的职责,又能做什么呢? 沐连锐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回想自己一生,征战数百次,罕有败迹,仰不愧天,俯也不愧地,再在这绥州城呆上几年,便可以卸甲归田,去过几天安稳日子了。 罢了,就好生宽待那位东剌三太子。 “听说,那就是东剌三太子?” “是啊是啊,说起来也真是英武非凡,利剑横颈,却没有一丝惧色。” “人家是太子嘛。” 几个士兵在营帐外探头探脑。 钧儿叨着根草棍,倚在一根马桩上,眸沉如水。 “喂。”赵宇走过来,碰碰他的肩膀,“在想什么?” “已经三次了。” “你说什么?” “已经是第三拨人,给那位太子爷,送被子,送床褥,送美酒……只差,没有送美人,我看他在这里,活得比在东剌还舒服。” 第227章 骄傲的女人 “怎么?”赵宇又给了他一拳,“看着心里不舒服?是不是也想——” 钧儿转头瞪了他一眼,赵宇立时不作声了。 钧儿自个儿走向一边去了。 他知道,很多事情,是解释不清楚的,或者说,不是赵宇那个层次能想明白的。 “哥。”萱儿也走过来,“你在想什么?” “我在奇怪,大将军对三太子的态度。”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照理说,东剌三太子在我们这儿是俘虏,可是你何曾见过,谁会对俘虏这样好的?” “这——”萱儿也愣住,她确实不怎么思考这些问题。 “算了。”钧儿摆摆手,甚至忍不住暗揣,倘若师傅在这儿就好了,如果师傅在这里,以他老人家的明睿,是一定可以看出其中关窍的。 “何钧,何钧。” 钧儿正在沉思,一个亲兵忽然撩起布帘走进来:“主帅叫你去。” 何钧“哦”了一声,跟着那士兵出了营帐,至帅帐前立定。 “你先在这儿等着。”亲兵瞥了他一眼,方才走进帐篷里,向主帅禀报:“沐将军,那个叫何钧的人,带来了。” “好。”沐将军点头,摆摆手,“你先下去,叫他进来。” 亲兵退了出去,让何钧进帐。 何钧进得帐篷,屏息立在案前,身形挺得笔直。 “你就是何钧?” “是,小的是何钧。” 沐将军下了阶级,绕着他来回走了两圈,方道:“你小小年纪,便智计过人,确实难得,现在在何人营中?” “启禀主帅,现在颜将军麾下。” “好,”沐连锐点点头,“你一定要好好效命。” “是,主帅。” “这次智擒三太子,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小的,”何钧略一沉吟,方道,“小的想讨个百夫长做。” “百夫长?好,准了。” “不过,这一百个士兵,小的想自己挑选。” “哦?”何钧这一番话,却出乎沐连锐意料,让他更加仔细地打量了何钧好几眼,“想,自立门户?” “也算,小的,是想有一支精锐队伍。” “好,”沐连锐当胸给了他一拳,“本帅答应你,从即日起,你就是百夫长,明天去校场,自己在新军中挑选一百人,倘若有自愿投奔你的,也可以收下。” “是!将军!” “妹,”钧儿满脸兴奋地回到宿帐里,“我打算建立一支冲锋军,妹,你也来参加,好不好?” “ 当然。”萱儿毫不迟疑地答应,“你是我哥,我自然跟着你。” “还有我。”赵宇在一旁听见,立即兴冲冲地跑过来。 “好。”何钧重重点头,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现在,咱们已经是三个人了,明天再去挑选九十八个人,一定要精良,心连在一起的。” 第二天,三个人便一起前往新兵操演场地,看见何钧,不少人围过来,只因为他当时在城下显露那一手,确实是震撼了不少人。 “诸位,”何钧先团团一抱拳,“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军队首要的是纪律,然后便是义气,我何钧不才,想建立一只冲锋军,以后每逢战役,我都会主动向大帅请缨,让咱们冲在最前头,当然,立军功最多的是咱们,但是牺牲和付出最多的,也是咱们,有谁愿意跟着我?” “我!我!”新兵里立即出来了二十几个人,何钧的目光一一从他们身上扫过,不错,都是极棒的小伙子,身上有一股阳光和朝气。 “好。”他也没想着一下子将人选齐,初次筛选,有多少算多少,哪怕是一个人,他也要操演起来。 晚上,回到帐篷里,何钧立即沉下心来研究,将士兵们的脾气禀性逐个做了研究,然后排上序号,他暗暗地打算着,要将这些人统统培养成以一敌十,甚至以一敌百的强者,将来有一天,从其中任选出一个来,也可以指挥千军万马! 次日起,何钧就带着他的小分队,开始了艰苦卓绝的训练,他让士兵们扛沙包,打沙袋,跳木马,刺枪,越野赛,有多少苦就受多少苦,其中有三个士兵熬不住,抱怨道:“人家不过也就刺刺枪,扎扎马步,咱们为什么要下这许多功夫?” 何钧听见这话,便站住脚,单把他叫了出来:“觉得很苦,是不是?” 那人耷拉着头,不说话。 “我不勉强你,”何钧十分平静地扫了他一眼,他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但不会强迫别人跟他一起干,“如果你觉得苦,觉得累,觉得到兵营只是为了混一碗饭吃,就回去吧。” 那人搔了搔头,想走,却又挪不动步,一来是因为旁边站着十几条汉子,他这么一走,岂不是让人给看扁了?倘若不走,他觉得自己两条小细腿都快断了。 士兵苦着一张脸,也不知道是该走,还是不该走。 “今天你就不必参加训练了。”钧儿淡淡开口,举起右手一挥,“其他人,跟我来。” 士 兵们迈着矫健有力的步伐,跟着钧儿走了。 “那个何钧,还真有一套法子,这才几天功夫,就把一帮大老爷们儿收拾得服服帖帖,将来定然是个将材。” “嗯。”沐连锐摸摸下颌,“我也正想着,给他更多的人马,让他训练。” “大哥,你又在琢磨什么呢?” “阵法。”何钧摆弄着桌上的筷子,“你来看看,这是师傅们教咱们的,我觉得,对付东剌骑兵再恰当不过,下次那帮东剌人再来,咱们就狠狠地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不错。”萱儿点头,“这阵法确实是对付东剌骑兵的上上之策。” “何钧。”赵宇忽然掀起帐帘进来,“白天那个闹情绪的士兵来了。” “让他进来。” 士兵进来了,毕恭毕敬地站在何钧面前。 “怎么样?” “我已经想好了,何统领,我愿意跟着你。” “你确定?” “我确定。” “好。”何钧点头,“明天清早,自己去校场。” “是。” 等士兵离去,三人又坐在桌子前,开始研究阵法。 这天,操练完毕,何钧正跟几个士兵拉家常,一个其他营的士兵忽然急匆匆奔来:“何统领,东剌人又来了,颜将军让你准备迎战呢。” 何钧倏地站起身来,胸膛挺起:“传令所有人,立即装备完毕,到校场集合!” “是!” 在其他营士兵集合完全之前,何钧的冲锋队已经准备完成,笔直地站在辕门前。 颜将军大步走过来,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不错,何钧,你们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平日只是操演,看不出什么成果,现在,拿起你们的武器,对阵厮杀去吧!” “是!”何钧响亮地应了一声,将手一挥,“弟兄们,跟我来!” 辕门打**,何钧率领所有人,器宇轩昂地走了出去。 城池,还是从前那座城池,城外的黄沙地上,烟尘滚滚,隐约可以看见一支队伍从远处而来。 步兵? 何钧微觉奇怪,东剌人擅长奔袭,很少用步兵,可是这次—— 东剌步兵在城下一字排开,中间让出一条道来,缓缓走出两骑,白马雕鞍,气派非凡,更令人吃惊的是,左边那个,竟然是个女子。 “我要见你们主帅!”女子马鞭往前一指,嗓音响脆。 “敢问这位姑娘,有何要事见我方主帅?”何钧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嗓音平和地问道。 “你是谁?”女子疑惑地扫他一眼,“我不跟小兵说话。” “ 我是冲锋队的队长。” “什么破队长?”女子趾高气昂,显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沐连锐呢?我要见沐连锐!” “姑娘好生无礼。”何钧的眉头微微皱起,“哪有阵前直呼主帅大名之理?” “我怎么无礼了?名字取来,便是给人叫的,再说,这是战场,以武艺论胜负,纵然叫嚣,那又如何?” “我家主帅正在城中排兵布阵,无暇理会。” “是吗?”女子黛眉微微朝上扬起,继而从背后取下一张小弓,张弓搭箭,箭矢如飞,竟然铮地命中城楼上的旗帜! 绥州军不由一阵哗噪,旗帜离东剌军队有一百余丈,孰料这女子甫一张弓,一搭箭,居然能将其射下来! 绥州军齐齐沉默。 何钧也是一愣,他本来想还招,可见那女子唇角微微扬起,一脸俏皮,心头竟然漾起丝丝热流,却是作声不得。 “怎么?”女子见已然得手,眸中骄矜之色更甚,“沐连锐到底出不出来?” “姑娘好生无礼,”何钧的脾性微微被其激发,黑眸邃冷,“来到这绥州城下,只顾叫嚣,难道当我绥州无人么?” “有人吗?我怎么没有看见?” “且让我以一杆长枪,会会姑娘。”何钧说完,跃上马背,提枪纵出,奔向那女子。 女子正欲应战,旁边一个男子伸手将她挡住:“珠妹,还是我去吧。” “不用你。”女子白了他一眼,单骑奔出,一条长鞭出神入化,挟带着呼啸风声,直取何钧面门,何钧不敢懈怠,举枪应战,鞭枪一接,何钧便觉对方的力道不单浑厚,而且灵巧,像一条蛇般,蔓延弯曲,层层缠绕,让他无法躲避。 女子一声清啸,长鞭抽中何钧的右臂,硬生生带出一道长长的血口,何钧吃痛,不由打马往后连退数步,方才惊觉,这女子比他想象中的,难对付太多! “下去!”女子一声娇咤,挥鞭抽中何钧的坐骑,马儿高高地扬起前腿,险些将何钧给硬生生摔下去,何钧当即出了身冷汗,赶紧后退,回到自己的军阵前,打马来来回回地徘徊着。 好厉害的女人,好利落的身手! 女子倒也见好就收,拨马往后退了几步,面容如霜:“放了我烨赫哥哥,不然踏平你们绥州城!” 绥州军一片死寂。 “我们走!”女子一声娇咤,领着所有东剌骑兵,缓步退离。 何钧一直静默地站立着,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还是没能回过神来。 “大 哥。”萱儿走上前来,轻轻地碰了碰何钧的胳膊,“你不会是被她给吓傻了吧?” 何钧始终没有半点表情,良久才轻轻地叹息一声:“为什么,会是敌人?” “大哥?”萱儿没有忍住,扑嗤笑了,“你该不会是动了怜香惜玉之心吧?可是人家一鞭子,抽得你鲜血直流。” “是啊是啊,”后边的士兵们忍不住起哄,“何统领,那娘们儿也太凶悍了,就算娶回去,只怕也降不住。” 何钧沉默,久久地沉默,他自觉和师傅习艺以来,所见之人都是豪杰,自己也全力习武,只道天下罕逢敌手,孰料今日却被一个女人在阵前教训了一顿,他心里确实很有些不是滋味,但最重要的是,他终于意识到,天下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东剌区区一个女流之辈,便有这等非凡身手,更何况是其他雄姿英发的将领? 晚间,何钧躺在草地上,叨着根草棍儿,看着天空那轮月亮发呆。 “大哥。”萱儿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你真被她给打击了?” 何钧一直看着天空,没有说话。 “大……” “别烦我。” “什么?”萱儿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大哥露出这样的表情,她到底是闭上嘴,自己悄悄地离开了。 何钧躺在草地上,始终看着天空,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子的身影,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如果打败他的,是一个男人,他肯定会恨得牙根儿直痒痒,但对方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这种感觉怎么就这样奇怪呢? 十分地难以形容——想象不到?意料之外?还是什么? 他居然开始敬佩她,何钧练过武艺,知道要经历怎样的磨炼,才能炼出那样惊天泣地的手法。 干净,利落,简明,果决,没有一丝回转的余地。 她怒,她笑,她喜,她悲,都太鲜明,让人忍不住想去爱,想去呵护。 或者,女人强大,和男人强大,完全是两种结果,女人强大,给人的感觉不是害怕,而是想去怜爱,男人强大,则让人容易起敬佩之情。 而他,对于那个女人,心中的感情好生复杂。 何钧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一定是在山上呆得太久,没有见过女人,所以乍见女人总是忍不住心潮澎湃,摸着肩膀上的鞭口中,他心里竟然泛起丝丝甜蜜。 甜蜜?何钧翻身而起,然后站在夜色里,仰头望着天空。 他内心里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再看看她,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第228章 出其不意 ***出其不意 何钧一个人悄悄地出了城,遣往东剌大军军营,他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他只是好想见到那个女人,很想,很想。 夜色漆黑,难以辨物,何钧凭借自己过人的武艺,以及在暗夜里养成的技能,慢慢地靠近东剌军营帐,他一座座营帐仔细辨认着,最后在一座宽大的营帐外停了下来。 “看情形,那帮南蛮子大抵不会把三太子给放出来。” “那就打。” “绥州城坚固无比,我军粮草不足,只怕此仗难有胜算。” “如果,用其他的办法呢?” “郡主有好计策?” “倘若我们半夜派兵,趁他们不注意,悄悄地挖他们墙角,然后塞上黑火药……” “郡主这个法子果然好生厉害。” 何钧在外听了,也是一惊,这女人好歹毒的心机! 他来之前那些绮念消失得一干二净,赶紧着慢慢后退,不提防远处一匹马咴咴地叫起来,引来几个巡逻的士兵。 何钧潜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待那些士兵走开,他才再次直起身子来,朝帐篷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转身迅疾离去。 “主帅。” 沐连锐刚刚醒来,何钧便大步走进帐中。 沐连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事?” “齐禀主帅,敌军打算挖墙埋炸药。” “你说什么?”沐连锐不由得吃了一惊,然后定睛看他,“你如何知道?” 何钧沉默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小的昨夜潜去了东剌军营。” “你去过了东剌军营?”沐连锐这一惊,比何钧探查到了最新的敌情更加震撼。 “是。” “全身而退?” “是。” 沐连锐眯起双眼,面前这个人,显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好毒的计策。” 沐连锐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倘若对方正面来攻,或者夜袭,或者其他都好,可是挖人墙脚再埋炸药,这实在匪夷所思。 “来人。” “将军。” “将所有千夫长都叫来,还有,你,也留下。” 当千夫长们得知这个消息,也是微微一怔。 “从今夜起,每夜派一支队伍在城下巡逻。” “不。”沐连锐的话刚完,何钧便站了出来。 “你有何计策?” “将 军,与其日防夜防,不如,咱们将计就计,他们不是要来挖墙角吗?咱们就先在墙下挖些大坑,伪装成陷阱,让他们自动上钩,如何?” “好计啊。”千夫长们纷纷点头,“只是此事得尽快。” “对,得尽快。” 沐连锐火速命令下去,一些人挖坑,另一些人寻找东西做伪装。 第三天夜里,一支东剌军队果然悄悄地靠近了绥州城。 领首的头目抬脸往绥州城头看了看,黑夜下的绥州城就像一头怪兽,静悄悄地没有半点声息。 头目向后挥挥手,领着所有人朝城墙根下靠过去。 “呜呜——” 暗夜里传来几声野狗的呼唤。 骑兵们终于到了城楼下,正想着挖坑,忽然听前方传来“扑通”声响。 “有陷阱!”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但已然迟了,除了最后两名骑兵得以逃脱,其余的东剌兵全部跌入陷阱中。 “什么?”纥珠瞪大双眼,看着站在案前的两个人,“绥州军早有准备?” “是的,郡主。” 纥珠蓦地站起,眼里有着明显的怒气——这是她最新拟定的计划,如何会被他人得知? 奇怪呀,真是奇怪呀。 不过,纥珠并非普通女子,很快定下心神,略一摆手,让士兵退去,自己坐回椅中。 “郡主,”一名将领走过来,“难道我们军中有内奸?” 纥珠沉默不语,凝思良久方道:“传我命令,拔营退离。” “退兵?那三太子呢?” “我说退军,那就退军。”纥珠的口吻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报——东剌骑兵撤退了。” “撤退了?”站在堂上的骑兵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沐连锐沉默半晌,命令所有人原地退回,各守其位。 “大哥。”萱儿跑到何钧身边,碰了碰他的胳膊,脸上满是不满,“你这几天怎么老是疑神疑鬼的,也不爱理人?” “你懂什么。”何钧侧开头,“一个人玩去吧。” “有什么心事?”萱儿没有说话,反而在他身边坐下,“好歹跟我说说,不定我还能替你排解排解。” “你替我排解?”何钧睨她一眼。 “是。” 何钧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何萱上下打量他,她自小跟兄长在 一起,自然有很多事都是明白的。 “哦,我知道了,”她抬手指着何钧的鼻子,“你该不会是,看上那个东剌丫头了吧?” 何钧脸色涨得微红。 “当真看上她了?” “哎哟我的哥哥,”何萱跳了起来,“你怎么敌我不人分?她是东剌人!是咱们的敌国。” “我知道。”何钧轻轻叹了口气,“我也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不去想她,可是还是忍不住,萱儿,我心里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乱糟糟的,说不清楚为什么。” “啊?”何萱也迷乱了,“那大哥你打算怎么样?” 何钧合上双眼,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能怎么样,自然是忘掉她。” “忘掉?” “嗯,”何钧点头,“我想试试,试试自己能不能忘掉她,可不可以忘掉她。” “大哥……” “放心吧。”何钧在她的肩膀上捶了一拳,“你大哥不是那样脆弱的人,很快会变得坚强,变得无比坚强。” 萱儿“哦”了一声,又道:“其实我觉得真没什么意思。” “嗯?” “咱们还没上阵呢,仗就打完了,多没意思啊。” “仗打完了不好吗?至少城里的军民,都有安生日子过。”何钧白了她一眼。 “不跟你说了。”萱儿一甩手,站起身来,走了。 何钧仍然坐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仗虽然是赢了,他却觉得很不是滋味,喉咙里就像是梗着根鱼刺,想吞吞不下,想吐,又吐不出。 东剌骑兵一去就是五个月,居然再没有出现,而三太子的表现也甚是让人奇怪,虽然身为俘虏,他却半点不慌不乱,和士兵一起下棋,吃饭,偶尔教他们相马,话说这位东剌三太子,在相马上十分地高明,经他相过的马,那都是千里挑一,所以他渐渐跟几位百夫长也熟了,正因为如此,这位东剌三太子在绥州营中渐渐获得了一定的自由,他开始可以随意走动,偶尔还能开个小灶。 就在所有人都渐渐放松警惕之时,一个月黑风高夜,东剌三太子借着出去解手的机会,拽住从城墙上搭下来的一条绳子,就那样飞遁了,等士兵们发现,叫嚷起来,三太子早已没了影儿。 “一 帮蠢材!”沐连锐气得在营帐里冲来冲去,发泄着胸中的怒火。 下头负责看守的士兵木木地跪在地上,半句不敢搭话。 谁能想到呢?谁能想到尊贵的东剌三太子,会用这样不体面的方法逃走?谁又能料到,原来东剌人从未放弃他们的三太子,他们只是用了舍近求远的法子,先让绥州军慢慢地松懈,然后再—— 何钧默默地站立着,脑海里总是浮闪着那个女子的身影,刚毅,果决,唇角总是若有若无地挑着一丝笑。 他忽然觉得寒冷,又觉得开心。 人生,真是复杂。 “都给我下去。”沐连锐一挥手,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何钧也回到自己的帐篷里。 “大哥。” “嗯?” “你说,东剌军还会来吗?” “不知道。”何钧摇头。 “要是他们不来了,咱们不是没仗可打了吗?” “那正好,”何钧的表情却很平静,“咱们正好收拾包袱回家,爹和娘一定都很想咱们了。” “是啊,”萱儿点头,“我也好想吃娘的热汤面,真地好想尝尝。” “那咱们明天便收拾东西,向沐将军辞行吧。” “你们要走?”沐连锐仔细地看了看面前的两个年轻人。 “是,将军。” “在军中不顺心?” “现在绥州城敌情已解,短时间内不会有战事,所以我们兄妹俩想——” “敌情已解?”沐连锐却笑了笑,从桌上拿起封信函,示意旁边的亲兵递给他们。 何钧心中微感奇怪,接过信函,拆开细阅,然后眉头微微地皱起来。 “大哥。”萱儿凑过来,却见上面是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详细记叙了东剌境内最近的动向,原来东剌自分成几部之后,各部之间为了抢夺地盘互相厮杀,老汗王也陷于这种斗争中无暇分身,三太子此次回东剌腹地,也是为了继位一事,眼下看起来,是没有功夫进攻中原了。 “这不是好事吗?”萱儿到底是女孩子,不明白个中厉害,只晓得当下绥州城是没有危险的。 但何钧显然想得更加深远——倘若是三太子统一了东剌各部,再率领骑兵南下进攻绥州,情况只怕会变得更加险恶。 何钧正这样想着,却听沐连 锐慢悠悠地道:“怕只怕他们根本不进攻绥州。” 何钧的面色刹那变了。 不进攻绥州? 大堂里也是一片死寂。 有些将领不明白其中的厉害,也不觉得这事跟自己有何相干,只要守着原来的位置,拿饷银吃饭即可。 “你们先退下吧,何钧,你留下。” 所有人都走了,议事厅里只留下沐连锐和何钧。 “你有什么想法?” “将军呢?” “我老了。”沐连锐微微一叹,“不瞒你,其实我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在绥州城安稳地等到御甲归田,可以享受一下林泉之乐。” “可老将军想过没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说得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到底是年轻人,说,想怎么做?” “倘若是末将,会派一支人乔装混进东剌腹地,伺机制造混乱,甚至,寻隙杀了三太子烨赫!” “看来,你倒是很瞧得上那个烨赫三太子?” “当然,此人深知兵法,韬略,而且,他很有野心,一个喜欢老婆孩子的男人不可怕,但是一只奔跑在草原上的野狼,却非常可怕!” “你把烨赫比喻成野狼,倒也恰当,野狼凶残,剿杀不易,你可知此举艰难?” “末将愿往!” “真的?” “是!” “好,”沐连锐终于点头,“本帅便将你的冲锋队交给你,让你可以随意调配。” 何钧却站着没动。 “怎么了?” “我带冲锋队去东剌,可是这饷银……” “三倍拨给你!” “是!”何钧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倍! 这小子,还跟我谈条件。 从大堂里出来,何钧立即把所有的冲锋队成员召集到一起,宣布了接下来的行动计划,问是否有人要退出,冲锋队员们先还有些犹豫,但末了一听饷银,顿时都不做声了。 看来人性皆是如此,有钱能使鬼推磨啊,纵然军中也难免。 何钧咳嗽一声:“这银子,也不是好拿的,你们都听好了,在行动的时候,必须统一听我安排,不许惹是生非,不许胡说八道,不许做任何违法乱纪之事,明白吗?” “是!统领。” “倘若还有什么未尽之事,各自下去安排,两天后整队出发!” “是!统领!” 第229章 情愫 “大哥。” 何钧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却见萱儿穿上一套东剌人的衣服,正走来走去,何钧的眉头不由竖了起来:“萱儿,你这是做什么?” “大哥不是要率领冲锋队去东剌吗?我也去。” “你也去?” “对,说不定啊,”萱儿将发辫在指间绕来绕去,“还可以钓到一个东剌王子呢。” “那上次烨赫王子在这儿,你怎么不钓他去?” “嘘——”萱儿赶紧凑过来,用一根食指摁住何钧的唇,“大哥你忘记了,这是在军营,我怎么能以女儿家的面目示人呢?” “这倒也是。”钧儿点头,“看,我把这事都给忘记了。” “怎么样,大哥,带不带我去?”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自然得带上你。” 兄妹俩一面说笑,一面收拾好东西,又休息了两日,第三天上午,所有队员在校场集合,最后进行了一次操演,何钧将他们分成十六个小组,每一组都化妆成不再的人,分批次混进东剌腹地,有扮成牧民的,有扮成难民的,有扮成乞丐的,有扮成客商的,总而言之,形形**什么都有。 “记住,进入东剌腹地之后,千万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按照事先的约定进行联络,明白吗?” “是!” 仔细检查一番,确定万无一失之后,这支队伍终于出发了。 “大将军,”颜副将走到沐连锐身边,“你说他们,能够取胜吗?” 沐连锐沉默不语。 这支队伍就像一柄没有出鞘的匕首,深深剌入东剌的心脏,至于它会发生什么样的效用,没有人清楚。 何钧特意把何萱和赵宇编在自己一组里,一来是因为互相之间很是熟悉,配合默契,二来是因为方便彼此照顾,此时,看着身边化妆成东剌人的妹妹,何钧也颇觉搞笑。 “妹,你看你这一脸大胡子,要是真被东剌王子给看到,人家也认不出你来啊。” “这不更好?”何钧俏皮地哼哼鼻子,“就让我潜伏着,去观察那些东剌王子, 看中了再下手,一抓一个准儿!” “哈哈哈哈。” 旁边的赵宇听了,心里却颇有几分不是滋味—— 最开始那段日子,他一直以为萱儿是男子,所以不曾留意她,哪知之后再瞧出来,原来萱儿竟然是女扮男装,混在一大群士兵中间,天长日久过去,赵宇一颗心早已跳得乱七八糟。 有意无意地,他也爱在何萱跟前卖个好,谁知道何萱只是把他当哥们儿看,似乎没有那方面的意愿,赵宇心里开始难受。 这次去东剌,让他意识到是个好机会,他一定要好好地把握。 “你们看——”何钧忽然勒住缰绳,抬手往前方一指。 何萱定睛细看,却见一支骑兵正缓缓地走过,当中一辆金黄色的缁车。 “那,那是——” “看情形,似乎是东剌汗王的车驾。” “汗王车驾?”何萱一兴奋,就要朝前方冲去,却被何钧给拦住。 三人不进,反而远远地退开,待汗王的车驾走远,才重新从草丛里走出来,赵宇转头,看了一眼面色凝重的何钧:“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何钧沉吟,“咱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搞清楚东剌的情形。” “有道理,那你准备怎么做?” “走走随意看吧。” 三人继续前行,一边走一边慢慢地细看,只见连绵起伏的草原上,有很多的帐篷,在蓝色天幕下看去,就像一朵朵雨后蘑菇,牧人们赶着马儿,牛羊,慢慢地走着,偶尔有清越的歌声传来,十分动听。 “大爷,可以讨口奶酒喝吗?”何钧打马,在一处羊圈边停了下来,亮声喊道。 “哪里来的小伙子?下马歇歇吧。”东剌人热情爽朗,十分好客,而且普通牧民也没有骑兵身上的杀气。 五人翻身下马,走到帐篷前席地而坐,牧民很快端出来奶酒、羊肉,以及葡萄干。 “大爷您是土生土长的东剌人?” “是啊。” “平日都靠什么为生呢?” “牧羊,你们不知道,这羊啊,可是好宝贝,羊毛可以织成毯子 ,绳子,羊血可以喝,羊奶养人,至于这羊肉嘛,更不用说了,可以熬汤喝,可以做成羊肉干,可以招待客人,更可以烤熟了吃,味道特别地鲜美。” 何钧点头微笑,抓起一块羊肉干放进口中,大吃大嚼起来。 “阿叶图大爷,”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小伙子的声音,“帐篷里来客人了?” “是啊。”阿叶图大爷抬起头来,朝那个小伙子招手,“快过来坐。” 小伙子也不拒绝,几步飞奔到木桌边,盘膝而坐,抓过一只烤羊腿,便大吃大嚼起来。 “你们是哪个部族的?”他扫了一眼何钧几个人,十分随意地道。 “他塔族的。” “不对吧?”小伙子眼里闪过一丝疑惑的光,“他塔族现在正跟果淳族打着呢,你们如此年轻,不参战,却在外头闲逛?” “我们去其他地方放牧了,这不,得到消息,正往族地赶呢。” 小伙子“哦”了声,继续啃着羊腿:“可惜,等你们赶回去,估计仗也打完了。” 何萱三人不言语,他们原本就不是正道,说多了反而坏事。 “大爷,”小伙子啃了一口肉,又道,“再过几日,您只怕要从这儿搬走了。” “为什么?”大爷颇觉奇怪。 “因为这里,也要开战了。” 听罢这话,大爷深深地叹口气:“这些贵族,成天吃饱了饭,就知道你打我,我打你,根本没有人,理会咱们牧民的死活。” 何钧听了这话,心内一动:“大爷,听您这口气,似乎很痛恨打仗?” “谁不痛恨打仗?大概也只有那些腰里揣着金块儿的骑兵们,才喜欢打仗,因为打了仗,他们就有军功,有了军功,就可以分得草地,女人,美酒,可是我们牧民,却总是被逼迫着迁徙流离,从这里,到那里,每个地方,都没有我们的安身之所。” 阿叶图大爷说着,不禁抬头朝远处看了一眼,眸中浮起几许悲凉。 围坐在桌边的几个人一起沉默,他们都是小人物,改变不了什么。 “大爷,您 还是向长生天乞求,让它保佑您的母羊,多产几只小羊吧。” “产得再多小羊有什么用。”阿叶图大爷深重地叹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哪个贵族给拉走了,草原上的牧民,就像这些羊儿一样,任人宰割。” 老人家的叹息就像沉重的磨盘,压在几个人的心上。 “难道,东剌从前也是这样?” “一直都是这样,东剌向来四分五裂,以武力决胜负,倘若哪个部族强大了,便可以统领一时,倘若衰落了,马上就会被其他部族首领取代。” 何钧沉默不语,作为东剌的敌人,他当然希望东剌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因为这样,东剌对中原的威胁小得多,可是对于东剌人而言,他们却深深地渴盼着一个英明的王者,统一各个部族,平息东剌内部所有的纷争,让牧民们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不必再受迁徙流离的痛苦。 何钧沉默着,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也沉默着,一时间谁都没有言语。 眼见着天色快黄错,小伙子站起身:“阿叶图大爷,让我替您把这些牛羊都赶回圈里吧。” “谢谢你啊,小伙子。” 何钧他们也站起身来,帮着阿叶图,把所有的牛羊都赶回了圈中,为了感谢他们,阿叶图不仅请他们留下来吃晚饭,而且还让他们在帐篷里就宿。 晚上,何钧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却怎么都睡不着,他的脑海里在思考很多的问题,尤其是临行之前,师傅告诉自己的那四个字——止戈为武。 止戈为武,师傅的意思是什么呢? 是说所有的战争都是不正当的?是说人们都希望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是说每个人在这世上,都应该活得快乐? 照师傅的意思来讲,动武,实在是一种逼不得已的行为,而动武的目的,则是为了休兵,让双方的百姓们都能安宁。 那么东剌愿意休兵吗? 从目前的形势来分析,东剌内部的纷争,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平息,而战争,不管是内战,还是外战,都是相当损耗 元气的,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不愿意看到。 难道说,自己应当结交一些东剌贵族,让他们去左右王者,让东剌的王者放弃中原的打算? 不。 何钧隐隐地意识到,东剌是否南侵,并不是威胁朝廷的根本原因,中原国力衰弱的原因,应该是在朝廷内部。 他觉得,这些问题都太大了,是从前的自己根本没有想,也根本没有意识到的。 试想,倘若中原十分强大,东剌就是想侵略,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 何钧觉得,这一趟来东剌,他看到了很多,也想到了很多,更认识到了很多从前没有想过的事。 东剌从结束纷争,到创立一个全新的集权国家,必定要经历太多的波折,时间会很长,也许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那个时候,朝廷变成什么模样,谁都说不准,所以,他现在应该做的…… “萱儿……”何钧正想得出神,旁边的赵宇忽然翻了个身,将一条胳膊压在何钧的胸膛上。 何钧的思绪被打断了——他刚刚在喊什么?萱儿? 这小子,难道是在打萱儿的主意? 天渐渐地亮了,何钧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嘹亮的歌声,他心内一动,赶紧坐起身来。 “什,什么?”赵宇也坐起身来。 “是萱儿,你个笨蛋。”何钧擂了他一拳,“萱儿那丫头在跟人对唱情歌。” “什么?”赵宇顿时来了气力,猛地起身,抓起袍子披上身,撒腿便奔了出去。 清新的阳光下,何萱和昨天那个小伙子手拉着手,正在河边结伴跳舞,何萱笑得欢快极了,何钧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妹妹会露出那样的笑容。 赵宇的脸却一下子黑了。 他魂牵梦萦如许久,竟然会被另一个人抢了先,不公平,真是不公平。 “小子。”何钧使劲捅他,“赶紧过去啊,愣在这儿做什么?” 赵宇咬咬唇:“我不想破坏他们之间的美好。” “你说什么?”何钧简直是恨铁不成钢,“难道你想看着萱儿被东剌人抢走?” 第230章 相思 赵宇双眼乱闪,欲近不舍,欲走又不能。 “你到底去不去?”何萱在后面又踢了他一脚。 赵宇往前蹿了两步,快到河边时仍然停下,只是那样呆呆地看着萱儿。 那是他爱慕许久的女子,一看到她他就浑身难受,可是上前去他又能说什么? 此时的萱儿却全身心沉浸在快乐里,和那个男子载歌载舞。 直到后面传来羊群的叫声,两人方才停下来。 “萱儿,我去放羊了,中午再回来,给你烤羊腿吃。”小伙子说完,异常欢快地走了。 萱儿这才甩着辫子回到何钧身边,朝他眨眼:“哥,怎么样?我跳得怎么样?” 何钧不说话,把头转开,一个人走了,临走前还使劲瞪了赵宇一眼。 等何钧走开,赵宇立即近前,他此时两眼发直,一颗心扑通乱跳,哪里又能说得出一个字来? 萱儿冲他哼哼鼻子,转身就走了,赵宇一个人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很有些无措。 “哥,我们今天去哪里?” 何钧有心想成全他们,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萱儿,你先回帐篷里去换身衣服吧。” 待萱儿离去,何钧才走回赵宇身边,看着满脸失落的他道:“萱儿从小被惯坏了,你千万不要泄气,再接再厉就是。” 赵宇低垂着头,很明显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萱儿不喜欢我。 “你也别急。”何钧抬头看看他,赶紧劝慰道,“等有空了,我去打探下消息。” 两个人又议论了一些别的事,方才分开。 何钧回到帐篷里时,萱儿已经换上了新衣服,正对着镜子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仪容。 “萱儿。”何钧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你对赵宇,心里怎么想?” “赵宇?哥,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他很喜欢你。”何钧索性直截了当地道。 何萱垂下头,不说话。 “你怎么想?” “我……要考验他。” “哦?”何钧顿 时开心起来,“如此说来,你心中有他?” 何萱轻轻地哼了声:“哥,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你觉得我会这样随随便便把自己给嫁了吗?” “那倒也是。”何钧点头,“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的考验太苛刻,把人家给吓走了,那怎么办?” “那只能说明他不合格。”何萱却半点不容情。 “我啊,”何钧不由加重了语气,“是怕你将来后悔!” “我后悔?哥,在你眼里,赵宇就那么好吗?” “他,”何钧沉默,这种事,实在难说,有的女孩子喜欢踏实的男人,可以相守一生,有的女孩子喜欢大智大勇,可以给她们带来荣华富贵的男人,有的女孩子喜欢浪漫的男人,有的女孩子喜欢油嘴滑舌的男人,“我觉得吧,赵宇是个好人。” “哥,是好人就很适合在一起吗?如果他婆婆妈妈不求上进呢?” “赵宇不会不求上进。”何钧只好代好朋友解释。 何萱却轻轻地哼了一声。 “那,阿妹,你说自己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现在还小呢。”何萱却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多玩几年再说。” “好吧。”何钧只好认同了她的说法。 “对了大哥,你现在接下来打算如何?” “去东剌腹地。” “好啊。”萱儿顿时双眼闪亮,很明显,说这件事的诱惑力,比赵宇可大得多。 何钧只好叹气,难道他们何家会出一位女将军? “萱儿,”何钧站起身来,“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好好地考虑一下,毕竟女儿家……” “女儿家怎么了?”萱儿将手里的脂粉盒重重往桌上一砸,“从前我就说过,不爱听这话,大哥要是觉得我烦,我可以单独行动。” 何钧瞬间沉默。 他相信,他的小妹向来说得道,便做得道,凭她的本事,确实也可以在东剌腹地来去自如,不定还会生出不少的是非来 。 唉,赵宇啊赵宇,爱上我的宝贝妹妹,有你的苦头吃了。 四个人休息一番后,便整顿收拾行李开始上路,直奔东剌腹地,路上他们见着许许多多的人,偶尔也遇见几个冲锋队队员,不过大家都互相装着不认识的模样。 快近东剌腹地时,何钧命令放慢速度,然后找了座毡包住下,他让萱儿四人稍事休息,自己出门买东西,刚一上街,他忽然愣住了,只因为长街那头,一个女子正挥舞着马鞭徐徐而来。 何钧的双瞳瞬间瞪大,身体猛然僵住,然后赶紧把脸侧到一旁。 女子哼着歌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纥珠郡主,纥珠郡主。” 两旁有不少的人跟那丫头打招呼,丫头却不怎么爱理会,飘然而过。 何钧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快极了,情不自禁地便跟了过去,跟在纥珠郡主身后,行至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前,看着纥珠郡主进了院子。 何钧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心下颇为吃惊,没有想到,这东剌腹地,居然还有这样的院子,跟中原相差不离。 他本想进去看看,却又怕身份暴露,故此只得绕着院子左晃一圈右晃一圈,然后又在墙根儿下立住,听得里面传出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何钧只觉自己阵阵头痛,匕珠郡主的影子不住在眼前晃来晃去。 “纥珠……”他不由喊了一声。 何钧就那样失魂落魄地站在墙根下,舍不得离去,也不肯离去,他多么希望,能再见她一眼,哪怕一眼也好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风吹来,何钧才从幻梦中醒来,慢慢地朝回走。 他一脸落寞地回到毡包里,放下东西便坐在一边发呆,萱儿见他不言不语,走过来碰碰他的胳膊:“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走开。”何钧异常烦躁地摆摆手。 “奇怪。”何萱双手叉腰,不禁对他叫嚷道,“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何钧索性转开头,压 根儿不理她。 “你啊,别去招惹他。”赵宇过来把何萱拉开,“他今天肯定是撞到命中煞星了。” “什么命中煞星?”何萱一瞪眼,“你又知道什么?” 赵宇也朝她瞪眼:“不知道啊,就是那个什么什么郡,什么什么珠来着。” “纥珠郡主?”何萱顿时恍然大悟,拍手大叫,“原来是她!” 何萱说完,非但不觉得怎么样,反而围绕着赵宇又是跑又是跳又是闹:“哥,你英雄一世,怎么看到那个纥珠就糊涂了?” “是啊是啊。”何钧瞪起两眼吼,“我就是看到她犯糊涂,怎么样。” 说完,何钧气呼呼地就冲了出去。 赵宇和何萱站在原地,都有些讪然。 “你也是,”赵宇便道,“何苦来,惹他不痛快。” “我……”何萱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何钧冲出了毡包,一个人站在大街上,却第一次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能往哪里去,天地之间茫茫然一片,看什么都是糊里糊涂的。 “嗒嗒嗒。”几十匹快马忽然冲了过来,上面坐着的,都是东剌贵族,何钧浑身一震,这才清醒过来,暗责自己这是怎么了?居然会被一段儿女情事弄得昏头涨脑,他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然后飞步奔去。 骑兵们一径冲至郊外一大片林地上,各自分散开来,或张弓或拉箭。 原来是打猎。 何钧心内一动,索性找了个地方猫下腰来,只露出半个头,仔细地看着。 这狩猎,在贵族们眼中虽是游戏,可也能看出太多的东西来。 东剌人素来精于骑射,贵族男子更是以此为荣耀,很快,牧场上便一片生龙活虎,贵族们打着马儿各自跑开。 嗖—— 不知哪里射来一支冷箭,将其中一名身穿皮袍的男子射翻于马下,立即有亲兵冲了过去,将其扶起,大声喊道:“王爷,您怎么样?” “没事。”皮袍男子镇定如常,强咬着牙,伸手将臂 上的利箭给拔了出来,可一看那箭尖,他立即变了脸色,仰头喷出口鲜血:“有毒。” 说完便晕了过去。 “王爷,王爷。” 牧场顿时一片混乱,贵族们纷纷围过来。 “扶王爷去医帐。”最镇定的,仍然是烨赫三太子,他低沉着声音吩咐了一句,亲兵们立即扶起皮袍男子,匆匆离去。 出了这样的事,贵族们也没了打猎的兴致,带着各自的人马离去,何钧心内一动,遂悄悄地潜伏着,尾随着烨赫的队伍。 行至一处偏僻的树林,烨赫让其他人散去,单带着自己的亲兵队长行至河边,猛然一声震喝:“跪下!” 亲兵队长吃了一惊,当即沉膝跪下。 “是你做的?”烨赫的双眸像狼一样闪亮。 亲兵队长没有言语。 两人都沉默着,就像两尊石像。 “蠢货!既然要做,就把事给做绝!现在事情败露,他有了防备,咱们以后下手就难了。” “是,”亲兵队长叩头及地,“是属下办事不力,请太子饶恕。” 烨赫太子哼了声,将头转向一旁。 伏在草地里的何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下沉思,看这情形,似乎是那个什么王爷,一直在跟烨赫争位,不过,那王爷的权势,要大到什么地步,才能让烨赫如此忌惮?竟然趁着狩猎之机下手? 有意思。 突然间,另一道身影走进了何钧的视线,他整颗心顿时怦怦乱跳起来。 是纥珠! “烨赫哥哥。” 三太子收了眸中冷漠,整个人变得温煦怡人,上前轻轻将纥珠拥入怀中,而何钧的心,却是一阵刺痛。 他怎么就忘了,那日纥珠发飚,就是为了烨赫! 他们三个人——烨赫领军侵犯绥州,他出手擒住烨赫,引得纥珠率兵前来,然后,他自己却爱上了敌人的女人! 烨赫啊烨赫,你好大的福气! 老天待你可真是不薄! 像纥珠这样的女人,为你所有,只怕这东剌,唾手可得! 第231章 摔跤 就在何钧伏在草丛里羡慕嫉妒恨时,那两人却卿卿我我好不甜蜜。 何钧看得眼内**,实在忍不了,只得一个人走了。 他气呼呼地跑到山岗上,发疯般大吼大叫了一阵,然后一屁股坐在山石上,看着天空发呆。 他爱的女人! 他何钧平生唯一所爱的女人! 老天啊老天,你为什么要如此地捉弄我?为什么? 何钧怒发冲冠气愤难平汹涌澎湃诸如此类。 随着夜色一点点变得黯沉,何钧的气也渐渐地消了。 看来这一辈子,纥珠他是没有指望了。 干点别的吧,给烨赫那个小子煽点阴风,吹点鬼火也是好的。 何钧拿定了主意,立即下山,叫来五个人,开始布置任务,不过是注意东剌内部各种矛盾,挑拨,离间,激发他们内部的各种冲突,让他们内讧,最后是斗得所有人都趴下。 决策完毕,大伙儿都睡觉去了,何萱这才走到何钧身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哥,你不会公报私仇吧?” 何钧抬头,露出一口白牙:“我就公报私仇了,怎么着?” “嘿嘿。”何萱只能傻笑,她终于发现,其实自己的哥哥狠起来也挺邪恶的。 “不过,那个烨赫三太子,绝非等闲人物,大哥,你还是掂量着点。” 何钧哼哼,然后来了一句:“你还是先搞定自己的事吧。” “我的事?”何萱眼珠子一转,“我有什么事?” “自然是你跟赵宇的事。” “我跟赵宇……”何萱说到这里,忽然一顿,像发现新大陆似地道,“大哥,要不这样,我呢,去勾引烨赫三太子,这样,你和纥珠不就可以……” “你?”何钧看了她一眼,立即摇头,“我的事情已经够乱够多,你少给我找麻烦。” “嘿嘿。”何萱龇牙,“不愿意啊,那就算了呗。” “一切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何钧交代了一句,便自己躺下睡觉了。 何萱自个儿出了门,其实啊,她倒是非常愿意给别人捣捣乱什么的,东剌越乱越好,越乱越热闹。 她刚走到街头,忽然看见一彪人过来,呼呼喝喝的,何萱便站住脚,让开一旁。 其中一个人,走到拴在路边的一匹马旁边,单手掰过马头,仔细地看了看,然后问一边蔫头搭脑的牧民:“ 这马怎么卖?” 牧民竖起五根手指比划了一下,那人有些不屑:“就这样的货色,你也敢卖五两银子?” “那您看着给个价吧。” “三两。” “好呐。”那牧民倒也答得爽脆,接过那人手里的银子,揣进衣袋里,看着那人牵着马,走了。 行不多远,那马忽然仰头叫了一声,把旁边一筐梨给踢翻了,卖梨的人上前将牵马的汉子拽住,要他赔钱,汉子转过头,看着他笑了笑:“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卖梨的看样子也比较冲,“你碰坏了我的梨,就得赔钱!” “对,赔钱,赔钱。”边上的人也跟着起哄。 “真要我赔钱?”汉子脸上扯出几丝笑来。 “当然。” “好。”汉子点头,“这钱,我赔。” 他说完,从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来,递与那卖梨之人。 卖梨之人倒也实诚,接过银子掂了掂:“多了。” 他说完,伸手在衣袋里掏啊掏,掏出来几十枚铜子,全部给了汉子,卖梨之人不知道,他这个举动,实在是救了自己一命,汉子脸上的戾气消了下去,接过铜子,转身走了。 等他走远,边上才有一个看闲事的人道:“你可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 “谁?” “他就是北原大王。” “大?大王?”卖梨的下巴差点坠地。 边上的人走了,卖梨的仍然怔愣在原处。 他大抵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招惹到一个大王吧。 “大王,为何刚刚,不给那无知小民一点颜色看看?” “你都知道他是无知小民了,”北原大王的脸色很平静,“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大王心胸宽广,属下不及。” 北原大王什么都没说,继续慢步朝前走。 何萱在一旁瞅着,心下暗暗纳罕,此人与他人,果然不同。 东剌人中素来藏龙卧虎,尤其男儿,个个好胆,何萱一行走,目光在众人间来回穿梭着,却见人群里有不少带刀之人。 东剌祟尚武力,每遇部族纷争,通常都是以武力决出胜负。 再往前走不远,便见空地处圈了一溜木栅栏,几个光着上身的武士正在里边练跤,此时他们互相抓着彼此的肩膀,额头顶着额头,正在角力。 何萱便在一旁看住。 “呼嗬,呼嗬,呼嗬! ”旁边一行人纷纷大吼,比那角力之人更加热情四溢。 看来人性皆是如此,喜好争斗。 未几,一人胜出,被众人高高地捧起来,送上天空之中,顿时,鲜花,菜果,纷纷朝空中扔去!更有那漂亮的女子,立即迎了上去,将手中的轻纱送与胜者。 这生龙活虎的场面,却很是感染了何萱,她暗叹自己不是男儿,否则也可以下场与之一较高低。 她正这样想着,又有一个武士脱光了上衣走进栅栏里,何萱定睛细看,却见此人虎背熊腰,浑身健肉,正是冲锋队其中一员,何萱不由微微吃了一惊——大哥再三交代,叮嘱所有的冲锋队员不得率意行事,但这个人—— “来啊,谁跟我较量。”对方一拍胸脯,大声吼道。 “我来!”立即有一名东剌武士走出,两人开始互相对摔,未几,东剌武士被摔翻在地,幸而此人心胸比较宽广,腾身而起,冲对方一抱拳,便转头走了出去。 “还有谁要试?” 陆续有几名东剌武士进场,都被摔倒在地,人群安静下来,一个个都将目光投向先前胜出的那个武士。 武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光着膀子上阵,两人便捉对厮杀起来。 何萱在旁细观,论气力,技法,这两人都是棋鼓相当,可谓是不分伯仲间。 你来我往数十个回合后,东剌武士蓦然一声大喝,重重将冲锋队队员摔翻在地,四周的观众们顿时大声叫好。 冲锋队队员也不见恼,冲东剌武士抱拳:“领教了。” 然后转头出了场子。 何萱心内一动,遂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一直到一座小酒馆,看见对方进了酒馆,何萱方才跟进去。 “何二。”冲锋队员要了壶酒,挑张桌子坐下,用暗语和何萱接头。 “如何?”何萱坐到他身边,轻轻地道。 “很严密。” “什么意思?” “东剌贵族看似四分五裂,在对待中原的问题上,却是相当统一,不好贸然下手,倘若让东剌人有所察觉,反而麻烦。” “有理。”何萱点头。 “我觉得,原来的计划,要重新改变一下。” “我知道。”何萱点头。 两人沟通好后,何萱起身离去,回到毡包,却不见何钧,毡包里只有赵宇一人。 听见何萱的声音,赵宇双眼蓦然一 亮,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阿萱。” 何萱愣住。 她本来想离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停了下来。 “阿萱。”赵宇受到鼓励,立即欺身近前,“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 “可是你知道我要什么吗?”何萱却突兀地打断他的话头。 “啊?”赵宇愣住。 “我想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难道咱们现在,不自由吗?” “你觉得自由吗?” “哪点不自由了?” “我也说不出来。”何萱摇头,“总而言之,心里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在推着我向前走,有的时候,我也是身不由己。” 赵宇怔愣地看着她,严格地说来,他搞不太懂她在想什么,说什么。 “你觉得很奇怪,是不是?”何萱两盯着帐壁,第一次跟赵宇说心里话,“其实很多时候,我也觉得十分地奇怪,心里总是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说,去另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 “去另一个地方?”赵宇更加地不明白了,“那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何萱摇摇头,“赵宇,你有想过,去很遥远的地方吗?” “是哪里呢?” “不知道是哪里,就咱们两个人,沿着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一直走下去,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赵宇,你说我这种奇怪的思想,是不是很傻?” “不是。”赵宇摇头,“相反,我很愿意听你心里的话,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爱听,我都愿意听。” “宇?”何萱眼里闪过丝异光,她的这些心里,连大哥都从来没有说过,因为大哥会觉得她很傻。 可她太多时候,都宁愿自己是这样一个傻乎乎的女孩子。 “唉,”赵宇凑到她耳边,“不如这样吧,反正最近没事,咱们俩偷偷地跑出去,好不好?” “偷跑?”何萱双眼顿亮。 “怎么样?”赵宇心中一阵热血沸腾。 “好。”何萱点头,“这样吧,等今天晚上,大哥回来,我们先瞅瞅情况,如果大哥心情很好,那说明没事儿,咱们收拾一下,明天开溜,怎么样?” “好。”赵宇自然是巴不得她这一声儿,赶紧点头。 两人便在毡包里,哪都没去,快黄昏时,何钧回来了,何萱便把白天打探到的事告诉了他 ,何钧眉头微微皱起——情况和他预想的一样。 “看来,咱们是得另行采取措施了。” “大哥打算采取什么样的措施?”何萱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嗯,”何钧沉吟,“我还没想好。” “不着急,那大哥你慢慢想,我们先走了。” “嗳。”何钧终于意识到什么不对劲,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扫视着,“你,们——” “我们什么事儿都没有。”何萱赶紧说道,却很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不老实。”何钧拿眼瞪他们,明知道两个人有猫腻,却终究没有揭破,一来,他是打心眼里希望两个人能走到一起,二来,他自己想着纥珠,始终牵绊着难以放下。 “大哥,我们出去了,你一个人好好想想。”何萱拉起赵宇就走,待出了毡包,两人绕到一个僻静处,捂着嘴唇吃吃地笑。 “你笑什么?”赵宇伸过手来,在她的胳肢窝下搔了搔。 “没笑什么。”何萱止住笑,面色重新变得正经八百。 郑宇却用很狐疑的目光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他总感觉两人的心思像是近了许多,有时候何萱一个眼神,他也能明白她在想什么。 “你这小子,我现在瞧着,是越来越喜欢了。”何萱伸手拧了拧他的耳朵,赵宇立即怪叫,心里却甜得跟喝了蜜似的。 “阿萱。”他心里一暖,不禁伸手抱住何萱,凑唇在她脸蛋上亲了亲,“我现在是越来越离不开你了呢,挑个好日子,咱们成亲吧。” “你疯了吧你。”何萱伸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一记,“成个鬼亲,人家还没有想好呢。” “那你在想什么?”赵宇奇怪地瞅着她,“看我这小身材,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你不嫁我嫁谁?” 何萱嗤地笑了一声,转开头去:“臭美吧你,赶紧回去睡觉。” “真的?”赵宇却冲她不住地眨眼睛,“真地要我走?” “当然了。”何萱伸手将他推开,“死东西,快走啦。” 赵宇这才非常不情愿地走开了,等赵宇走开,何萱这才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她从包袱里翻出面小镜子,仔细照着自己的脸,很美,很漂亮,很可爱。 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就应该让男人好好地疼着爱着,不是吗? 第232章 感悟 嫁了吧。 有个人疼着爱着,也是好的。 何萱这样想着,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她并非排斥赵宇,只是之前,也一直有些五心不定。 赵宇能力太过平常,他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只是想带着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而何萱其实挺讨厌普通的日子,她想四处走走,看看。 哼,傻小子,先试试你,看你明天敢不敢跟我一起走,要是你不来,嘿嘿,那就不要怪我把你踢出局。 何萱想清楚了,才回到屋子里睡下。 一大清早,何萱醒来,没顾上吃饭,只梳了两下头发,便跑到帐篷外,她正探头张望着,忽然看见赵宇一溜烟地跑了过来。 “死人。”何萱迎上前去,重重捶了他一拳,又朝他大抛媚眼,赵宇乐得一颗心快摔成了八半,脸上净是笑。 “喂。”何萱把他扯到一旁,“想清楚没有,咱们走了。” “走。” 赵宇接过何萱手里的包袱,两人就甩开大步朝前走去,不一会儿便没了影。 一路行去,所见大抵相同,也是草原,毡包,羊群。 “你看——”何萱忽然停住,抬手指向前方,赵宇定睛看时,却见两支骑兵正在厮杀。 他赶紧将何萱护到身后:“萱儿,咱们俩还是避一避。” “嗯。” 两人绕到一丛胡杨后躲了起来,定睛细看,终于,一方人马取胜,将另一方人马全都剿杀干净,然后才撤走。 直到四周一切全都平息下来,两人才从胡杨树后走出来,一步步走到荒地上。 看着那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何萱面色沉静,脑海里不由闪现出师傅说过的话: 止戈为武。 止戈为武。 从前,她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要止戈为武呢?既然两军对垒,自然是要杀得你死我活,自来敌我难以两立,可是这一刻,她心中的感觉却全然不同。 这些人,这些躺在地上没有了呼吸的人,就在前一刻,他们都还好好地,活蹦乱跳,也许,在他们家中,有他们的妻子,儿 女,在等着他们。 何萱默默地站立着。 “萱。”见她面色有些苍白,赵宇赶紧过来将她扶住,“你怎么样?” “宇,你说,战争是不是错误?” “啊?”赵宇微觉奇怪,“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你看这些人,你觉得他们该死吗?生命不是这个世上最珍贵的吗?可是为什么他们没有得到幸福快乐的生活,而是,而是埋骨荒草?” 赵宇愣住,搔了搔后脑勺——这样的问题,他还从来没有想过。 人都是这样,对于身边所发生的一切,慢慢地会习以为常,也不会去想,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这样,人们总是习惯忍着耐着,慢慢地,会好起来的,除非万不得已,他们不会主动去改变现状。 何萱眉宇之间隐隐浮起几许不耐——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喜欢这个男人了,因为他甘于默守陈规,讨厌变化,更讨厌挑战新的东西,而何萱的性格,恰恰与他相反。 赵宇有些抓僵,他晓得自己惹何萱不开心了,但他实在是无辜得很——两军打仗,自然是要死人,这不奇怪啊,为什么一个问题,看在两个人眼里,完全不同。 何萱一个人走开了,她不想再跟这个男人说什么。 这个时候,她多么希望有一个出色的男人在身边,他思想深邃,从来不人云亦云,他的心胸像大海一样宽广,他的意志像青松一样坚韧,他果敢,勇武,而且大仁大义。 何萱这样想着,不由有些走神了。 仿佛老天也听到了她的心声,这时,另一个男人从荒原的那一头走来,他脚步沉稳,双眸沉黑,视线扫过一具具尸体,然后半蹲下身子,向那些死去的士兵深深地敬了个礼,拿出一柄铲子,开始挖坑。 他一直默默埋头地挖着,不去管脸上流下的汗,终于,一个大坑挖好了,男人站起身来,抱起一具尸体,放进坑中。 “我来帮你吧。” 男人抬头,看了何萱一眼,没有说话,算是 认同了她的义援,何萱和他一起,抬起一具具尸体,走向那个大坑。 赵宇也走了过去,既然何萱都出手了,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在旁边看着。 将最后一位士兵放进坑里,男人并没有离去,而是立在坑边,默默地看着那些年轻的士兵们,他的眼中满是悲悯,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才开始挥动铲子,把沙土默默地铲进坑里,他做得那样认真,仔细,就像在完成一件神圣而伟大的使命。 终于,土坑被填平了,男人站起身来,搬过来一块石头,放在大土坡前,挥刀在上面刻下几行字,以及年月日,然后转身朝何萱敬了一个礼,这才调头离去。 “这个人,”何萱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那个人的背影,“有一种高贵的品格,他懂得什么是生命的尊严,更懂得如何敬畏生命。” “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赵宇仍然很糊涂。 何萱转头瞪了他一眼,她终于明白,两具人的差距在哪里了——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思维总是在一些表面的东西上打转,根本无法上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度,你跟他说什么都是白搭。 他只晓得仗打赢了,或者输了,得到了多少战利品,而不具备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 对赵宇而言,他确实非常地莫明其妙——打仗就要死人,死了人就要埋掉,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很多年后,他们会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此时,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骑兵,但是将来,他却会统一整个东剌,并使这个民族真正地发达起来。 当然,这是后话,不管如何,赵宇很沮丧,他跟着何萱出来,本来是想让她散心,哪晓得却遇上这样一个莫明其妙的男人。 “阿萱?”赵宇不由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赵宇,”何萱第一次转身,握住赵宇的手,“你跟我来。” 她把赵宇带到一条小河边,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现在,我们两个认真地谈一谈。” “谈什么?” “你有想过将 来吗?” “将来?”赵宇擦擦手,“不就是回老家去,买个院子种块地,咱们俩过小生活,不是吗?” “你就打算这样一生?” “不然怎么样?” 何萱沉默。 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很赞同赵宇这种务实的想法,可是,当她看到那个男人,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全然有了另一种感觉。 她觉得,那个男人,似乎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他的身上,有一种高贵的气度,让人信服,不愿意去诋毁,不愿意去伤害,而愿意默默地陪伴。 “我想去找他。” “你说什么?”赵宇一把拉住她的手,“你发疯了?去找他做什么?” “我就是想找他。” “你跟他又不认识!”赵宇眼中怒火升腾。 “我会认识他的。”何萱无比坚定地道,然后甩开赵宇的手,坚定不移地朝前走去。 “你——”赵宇气得直跺脚,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臣服,他觉得,是何萱错了,是何萱胡思乱想——原本嘛,那就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她居然就那样跑过去了。 何萱冲过了河流,不知道为什么,脚步却变得格外地轻松,感觉前方就像有一团光在照耀着自己,分外温暖。 她脚步匆促地穿过一片树林,果然看见了那个男人,他正站在一匹马前,拽着马缰喃喃自语。 “嗳!”何萱大喊一声,匆匆跑到他跟前,“我能认识你吗?我叫何萱!” 男人转头看了她一眼,眸中有种上位者的尊严。 何萱一下子定住:“刚刚,那个,在草地上。” “嗯。”男人略略点头,“我叫托律。” “我想请问你一件事。” “说吧。” “你,你很同情那些士兵,是不是?” “嗯。” “你,你觉得这场战争不该发生是不是?” “不是这场战争,”男人目光悠远地看着前方,“而是很多战争,很多纷争,都不应该发生——东剌动荡得太久了,需要和平,如此打来打去,死的,都是百姓和士兵。” 何萱深深地 看着这个男人,刹那间,她感觉自己像是找到了心灵深处的知己。 “你,你能告诉我,什么是止戈为武吗?” “止戈为武?”男人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这似乎,不是一个姑娘家应该问的。” “姑娘家怎么了?”何萱有些不服气,“东剌的塔娅女王,鲁蕾女王,不都是女人吗?” “你知道的事还真不少。”男人来了兴趣,一边梳理着鬃马毛,一边缓缓地道,“还知道什么,都说吧,说说看。” “我还知道,东剌自两百年前就存在了,开始是一些从各地迁徙来的流民组成,然后形成了一个强大的族群,曾经有一位伟大的汗王,一统整个东剌,但是之后不久,东剌再次分裂,由十几个小部族首领所统治,各个部族之间互相争斗,厮杀,你抢我夺,但遭殃的,都是老百姓。” 男人的神情愈发变得惊异:“不错,确实如此。” “所以,长期以来,东剌人民都希望有一位英明的汗王,可以统一各个部族,但他们不明白,其实,让东剌分裂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土地,牛羊,女人,而是——” “而是什么?”男人的双眼突地一跳,一时激动,竟忍不住伸手抓住了她的腕,“你说。” “是文明。” “什么?” “是文明,东剌从来没有自己的文明,没有自己的文字,没有自己的信仰,更没有伦理,凡是看到好的东西,就无所顾忌地去抢,去夺,这样的部族联盟,怎么可能长久呢?” 男人震惊地看着她。 就像是在看一个天外来客。 没有自己的文明,没有自己的文化,没有自己的信仰,没有自己的钱币,甚至没有一套很完整的体系,这样的部族联盟,确实有如散沙,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发生危机,纵然短时间内合并在一起,之后仍然会分裂。 “姑娘,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我叫何萱。” “中原人?”男子又是一怔。 “是的,我是中原人。” 第233章 矛盾 男子的目光变得深邃:“东剌强大,对中原更具威胁,你却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 “不。”何萱摇头,“中原是弱是强,与东剌的关系并不大,倘若中原强,东剌自然不敢侵犯,倘若中原弱,纵然没有东剌,也同样会四分五裂。” “你这理论倒是奇怪,我也闻所未闻。” “或许吧,”何萱轻轻一叹,举目望向高空,“我只是觉得,这普天之下,所有的土地,山川,树木,并不只属于中原人,只属于东剌人,或者只属于某位王者,任何的君王,任何的伟大壮举,都只是人类存在的一部分,历史会掩埋所有的一切,我只是希望,先活着的人,能够为后活着的人带去福祉。” “你——”男人震惊地看着她,然后上前一把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你说得太好了,说得太好了,姑娘,你可不可以留下来,帮我一起统一东剌?” “你想统一东剌吗?” “是的,我想统一东剌!” “这将是一条非常痛苦,而且不被人理解的道路,你真地能走下去?” “我愿意走下去,哪怕失败。” 何萱再没有言语,而是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她的心里忽然开出花来。 等了多少年,盼了多少年,她终于等到了这样的一个男人,不畏惧前进路途上任何的艰难,如此执着于心中的信念。 “你会成功的。”她握紧男子的手,“你会成功的。” “我也相信,我会成功的。”男人情不自禁,将她拥入自己的怀抱,深深亲吻着何萱的额头,“我好高兴,上天会让我在这儿遇见你。” “我也同样。” 此时的何萱,全然忘记了自己曾经答应过赵宇什么,而全身心沉浸在与这男人相识相知的欢悦之中。 “来。”男人跳上马背,将一只手伸给她,何萱紧紧握住,被男人带上马背,急速朝前驰+去。 男人带着她,飞奔过一座座山岗,一条条河流,一片片树林,最后来到一座小毡包前。 “这就是我的家。”男人翻身跳下马背,将她带入毡包中。 是一 个再普通不过的毡包,陈设简朴到极致。 何萱环视一圈:“怎么,这个家到现在,都没有女主人吗?” “我没有女人。”男人答得很淡然,“准确地说,是没有女人愿意跟着我。” “怎么可能。”何萱笑了,“像你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没有女人愿意跟呢?” “很简单,所有的女人都喜欢华丽的衣饰,美酒,佳肴,却没有女人喜欢跟着一个男人东征西讨,上阵,杀敌,流血,拼命。” “我愿意。”何萱非常坦然地答道,并且上前一把将男人抱住,深深地吻上他的唇,“我愿意跟着你,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叫绰昂。” “绰昂?”阿萱眸中的笑意更深,“好,我记住了,你是绰昂,是我何萱这一辈子,最爱的男人。” “真的?” “真的。”何萱重重点头。 男人紧紧地抱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两个人厮守在一起,忘记了天,也忘记了地,直到外面的光线黯淡下去,男人方才起声,重重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瞧我这记性,你应该饿了吧?” “有那么一点。” “好,今天晚上我就来给你表演一手烤全羊。” “全羊?”阿萱叫起来,“我们两个人,哪里吃得了那么多,随便做点什么吃就好了。” “你是我尊贵的客人,怎么能随便呢?”绰昂轻轻摩娑着她的脸庞,然后跳下床榻,“你等着。” 何萱坐在原处没有动弹,看着绰昂出了帐篷,方才往后靠在帐壁上,直到此时,她才想起赵宇来,也不知道赵宇那小子怎么样了,会不会难过,会不会伤心,只是,这些事,她又怎么好与赵宇说呢? 不一会儿,绰昂喜滋滋地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只瓷盅子,里面盛着乳白晶莹的液体。 “来,快趁热喝。” “这是什么?” “你尝尝试就知道了,快喝。”绰昂轻声哄着她。 何萱接过杯子,凑到唇边浅浅地啜了口,眉头立即皱了起来:“好腥啊。” “再尝尝。”何萱又轻轻地尝了一口,“还有……蜂 蜜的味道。” “嗯,喜欢吗?” “喜欢,那就多喝一点。” 这一晚,两个人互相依偎在一起,说了很多很多的话,这一晚,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隔阂,心与心之间,隔得那么近。 “等我将来做了汗王,你就是我的汗王妃。” “我倒不稀罕你做什么汗王,不过是希望你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 “我会很开心,也会很快乐,只要有你在我身边。”绰昂轻轻地说道。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一直,一直。” 天色黑尽了,赵宇一个人站在小树林里,仰头看着天空,风吹来,很冷,但是他却丝毫不觉得,心中的痛苦与寂寞像黑色的海浪一样翻卷。 她走了。 就这样没有丝毫犹豫地走了。 赵宇忽然想发疯,想大叫,想大吼,可是就算叫就算吼,又有谁能听到呢? 终于,他一个人静静地沿着树干坐下来,看着天空发呆,任由泪水默默地淌了满脸。 “赵宇和何队长回来了吗?” “报告统领,没有。” “奇怪。”何钧浓眉微微皱起,“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关键时候给我玩消失啊?” “要不,小的出去找找?” “不用了,”何钧摆手,“他们不是小孩子,到时候会回来的。” “是。”手下应了声,掉头离去。 何钧这才走到桌边坐下,看着烛火发呆,他这几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食不安寝不宁的,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纥珠。 天!他不由往自己脑门儿上重重地锤了一记:何钧你能不能争气一点,别再去想她,那姑娘不会是自己的,不会的。 可人的感情是不受控制的,晚上,一躺进被窝里,他还是忍不住去想,甚至想得连睡都睡不着,爬起来走出帐篷,却见空中一轮圆月,映得满地如霜。 “珠儿……”他不由轻轻地喊了一声,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就在这时,何钧忽然听见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他转头去看,却见赵宇满脸垂头丧气地走来。 “赵宇。”何钧出声将他叫住,“你这是怎么了?萱儿呢,她怎么没有跟你 一起回来?” “萱儿她。”赵宇咬咬唇,“她跟人走了。” “嗯?仔细说,怎么回事。” “萱儿跟人走了。” “她跟什么人走了?” “一个东剌人。” 何钧奇怪地瞅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跟东剌人走了?” “是。” 赵宇从何钧身边擦过,一个人进了帐篷,随意躺下,再也没有爬起来。 奇怪了,这次东剌一行,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何钧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也进帐篷闷头闷脑地睡下。 直到十天后,何萱方才回来,何钧一看见她,便伸手将她扯住,劈头便问:“丫头,你这算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何萱一耸眉头,显然很不以为意。 “说清楚。” “我喜欢上了一个东剌人。”何萱却半点不忌讳,掷地有声地道。 “然后呢?” “我打算留下来,跟他在一起。” “你要嫁给东剌人?” “不可以吗?” 何钧倒吸了一口寒气,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能说出口。 “你已经决定了?” “是,我决定了。” “好吧。”何钧也无可奈何,“既然你已经想清楚了,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从今天开始,你将不再是冲锋队的成员。” “我知道了。”何萱点点头,又深深地看了何钧一眼,“大哥,你还是决定执行原来的计划吗?” 何钧沉默。 “其实,你何不换一种想法呢?” “什么?” “想想看,倘若东剌现在出现了一个人,想要统一东剌,这场战争至少要进行十年以上,有了这十年的时间,中原足够休生养息,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何钧唇边却淡淡浮起丝冷笑:“怎么,人还没嫁过去,就开始全心全意地为夫家作想了?” 何萱沉默,半晌方道:“我这话,确是为夫家着想,可也是为大哥你好啊。” “怎么说?” “大哥就算让东剌四分五裂,对东剌千万百姓而言,大哥是罪人,于朝廷而言,大哥也未必得着半分好处。” “好处?萱儿,你大概忘了,到东剌来的初 衷了吧?” “初衷?” “对,我们来东剌的初衷,是在东剌内部制造更大的混乱,可是你呢,见着了一个东剌男子,便头晕眼花得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大哥,”面对何钧的指责,何萱却表现得十分地镇定,“倘若你也见过他,便不会说这样的话。” “哦?” “大哥可愿见他一面?” 何钧沉默,若是往常,他一定会非常痛快地答应,可是这几日,纥珠的事,烨赫的事,赵宇的事,种种事情加在一块儿,让他懊恼异常。 “不愿意。”何钧冷冰冰地答道,“你愿意上哪儿去,便上哪儿去,我管不着。” 何萱再次沉默,她隐隐地感觉到,大哥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处处包容她,忍让她,爱护她的大哥,他的胸膛里似乎塞着子弹,随时准备***,把周围的人穿个窟窿。 何萱终于打住了话头,直觉告诉她,现在时机不对。 “大哥,希望你好好保重。”何萱说完,便掉头出了门,等她出门一段距离,才发现赵宇一直跟在后面,何萱站住脚,转头望着他:“赵宇,你是想说什么吗?” “是。” 赵宇走上前来:“你真地决定,跟那个东剌人在一起?” “是。” “他对你好吗?” “很好。” “这便好。”赵宇点点头,正要转身回去,却听何萱道,“宇,对不起。” 赵宇浑身一震,后背蓦地挺直。 “我是喜欢你,”赵宇顿了顿,方才加重语气,“但始终无法全心全意地投入。”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何萱摇头,抬手指了指天空,“抑或者,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上天安排我遇见绰昂,成为他的妻子。” “真不知道,那个男人有什么好。” “不是好,或者不好,我只能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我爱他,很爱,只有他,才完全懂得我的心。” “你的心?” “是的。”阿萱点头,“或许,对男人而言,女人的心并不重要,可是对我而言,心却很重要,他不但可以保护我的心,而且可以读懂我全部的感情。” 第234章 巫师 赵宇怔住,对何萱这一番话,他理解起来显然有些吃力,何萱也不想再多解释什么。 站在原地,目送何萱走远,赵宇方才回到帐篷里,却见何钧正坐在桌案后,默默地沉思着。 “她走了。” “人各有志。” 何钧以简单四个字概括。 “可她是你妹妹!” “那又怎么样?萱儿的脾气很倔强,凡是她认定的事,必定会去做,谁都拦不住。” 赵宇忽然间无言以对。 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对何萱的感情,终究是水流花谢了。 “那咱们的计划呢?” “暂时停止。”一说到行动之事,何钧便恢复了理智,不管何萱作出什么样的选择,至少不会让她影响大局,倘若那个男人真有她说的那么好,就让她嫁给那个男人,也是行的。 赵宇真正地沉默了。 “先去吃饭吧。”何钧站起身来,迈步朝外走去,赵宇跟随在他身后,两人带着几个冲锋队队员,随意寻了家酒铺坐下,要了几个菜,和一坛酒酿,便慢慢地吃喝起来。 “奇怪,”其中一个冲锋队员将一块牛肉脯塞进嘴里,“何队长去哪里了?” “她……”何钧略一思忖,决定为妹妹打个掩护,“她单独执行命令去了。” 几个冲锋队队员互相狐疑地看了一眼,给然有疑惑,但当着何钧的面,还是不好直说。 待吃过饭,何钧和赵宇回到帐篷里,互相看着彼此,也很觉无趣,便随意洗漱睡下。 次日,何钧恢复了精神,经过一番仔细思索,传出话去,让所有的冲锋队员各自潜伏下来,化妆成普通百姓,暂时不要插手东剌的内务,队员们个个乐得清闲。 何钧也清闲下来,他扮成一个东剌的青年男子,每日在集市上走动,借机认识一些东剌贵族男子。 这天,他行至一处集市,忽听前方传来喧哗之声,凑过去一看,原来是几个戴着面具的巫师正在跳神。 东剌人信奉日神,认为自己是太阳 的儿子,故此巫师们戴的面具也是太阳形状的,何钧正看得有趣,几匹快马忽然冲了过来,人群顿时哄散,其中一匹马跑得太快,眼看就要踩着一个孩子,一名戴着面具的巫师忽然跳了起来,抱住那个孩子,几个起落间飞跃至一旁,然后轻轻将孩子放到地面,那骑手调转头来,扫了一眼孩子,扔下锭金子就走了。 “出手就是锭金子,还真阔绰。”人群里有人说道。 巫师弯腰拾起金子,塞进小孩子手里,替他拭净脸上的泪水,柔声说道:“去吧孩子。” “谢谢默罕。”那孩子显然十分地有教养,站直身体向巫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这才转身离去。 何钧两眼一直看着那个巫师,直觉告诉他,这个巫师不是普通人。 对方也朝他看过来。 人群散去后,那人走过来,冲何钧一抱拳:“壮士,借步说话,如何?” “请。” 两人在附近挑了家酒铺,入内坐下,那人叫了酒菜,什么话都不说,先和何钧对饮三杯:“在下与人相交,贵在义气二字,先不问利,但问志趣投与不投。” “此话甚合我意。”何钧点头,“为君此言,当浮一大白。” 两人举杯相碰,滋一声干了,对方方才慢慢地道:“未知兄台是做什么买卖的?” “买地卖地。” “买地卖地?”对方微愕,继而呵呵地笑起来,“有趣,着实有趣得很。” “兄台呢?” “彼此彼此。” 两人便天南地北胡诌了一通,说得倒也意气风发,很是投机,直到酒菜干菜尽,何钧站起身来,却听对方沉声道:“等等。” “兄台?”何钧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在下有个不行之请。” “什么?” “倘若将来你我二人,或者共事,或者为敌,希望都是明面上的较量,不会毁了你我之间的情义。” “情义?”何钧一怔,继而觉得这人说话倒是十分地有趣。 “人人来这世上,所争不过为利 ,为何阁下却不同?” “难道世间千万人,便要个个相同吗?”对方反诘。 何钧凝目注视他良久,方才敛肃面容,当胸抱拳:“既然如此,便依尊驾,不管将来如何,我会谨守你我二人之间的情义。” “人生得一知己,足已,足已。”听罢何钧的话,对方站起身来,大笑着扬长而去。 何钧心中原本郁闷难禁,和这人对谈一番后,倒也觉得豁然了不少,也起身出了铺子,往毡包走去,快到毡包时,却见赵宇正怀抱着一个女子调笑,何钧一怔,遂站住了脚步。 赵宇和那女子的形容甚为亲密,两人耳鬓厮磨,也不知赵宇许了那女子什么,女子含差带俏地走了,何钧走过去,淡淡扫了赵宇一眼,迈步进了毡包,他今天暂时放下纥珠的事,故此做事有条理了许多,把屋子里的事物收拾得整整齐齐,妥妥贴贴,然后在桌案边坐下,拿起纸笔,正要将今日所见所思所议之事记下来,赵宇进来了,也不理会他,倒头便睡。 何钧看他一眼,还是不说话,继续着自己手上的事,然后吹灯睡下,忽然听得赵宇猛地坐起身来:“你怎么就不问一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何钧不提防他发这么大脾气,倒颇感意外。 “我……”赵宇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是不是皮痒了?”何钧沉声道,“萱儿一天不在,你就这副德性?” 赵宇瞬间没了精神头。 何钧这才慢悠悠地道:“你和那个东剌女子,怎么回事?想把她娶回家?” “没这个打算。” “只是玩玩?” 赵宇不言语了。 “你要是心里苦闷,那就去草原上骑马,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别怪我没有事先警告你,东剌女人不好招惹,倘若人家家里有男人,那更麻烦。” “她没有男人。” “那你想怎么着?” “就一时兴起。” 何钧便淡淡地“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何钧。”赵宇的面色忽然变 得郑重起来。 “怎么?” “我想回中原。” “哦?” “我想回老家。” “成。”何钧并不留拦,他向来相信那句人各有志的话,很多事,是不能够勉强的,就像何萱坚持要嫁给那个什么绰昂,何萱走了,赵宇心里自然不痛快,他不痛快,就要找个地方撒火,离开这地方也好,省得触目伤情。 “你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走吧。” “好。”赵宇如蒙大赦,往后躺进被褥里,呼呼大睡过去。 他睡着了,何钧却看着烛火陷入了深思,或者人生就是有这许多的无奈,有太多的事,不可以强求,也无法强求。 第二天一大清早,何钧醒来时,对面的床铺已然空了,何钧心里不由有些萧索,想当初带着冲锋队来东刺,原本想着给他们搞点破坏,制造一下内乱,谁知内乱没能制造成功,反而赔上了妹妹,气走了好友,而自己的心,也遗失在一个东剌女子的身上。 唉,世事难料,果然是世事难料啊。 干脆,自己明天也一个人,学学独行僧,到处走走看看,全当散散心。 次日清晨,何钧便收拾了包袱,坐上马儿扬鞭而去,他漫无目的地在辽阔的东剌大地上行走,看到了很多老人,孩子,以及贵族,还有正在打仗的骑兵们,整个东剌到处充斥着躁动不安的气息,人们动辄拔刀相向。 如此的东剌,纵然自己不去挑拨离间,料来想取成一团,只怕也十分地不容易。 何钧想,自己是不是可以这样回去向沐连锐交差,因为至少目前看来,东剌对中原构不成任何的威胁。 这天他行至一片河滩边,任马儿饮水,自己在河边慢慢地走着,看着那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感觉心里难以言喻地舒适——或者,就这样卸甲归田,天涯独行,也算是一种不错的生活。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身后的草丛里传来一阵异动,何钧一怔,转头看时,却见草丛里坐起来一对****的男女 ,何钧赶紧将头转向一旁,迈步走开。 没多会儿,一阵奇异的香风从后方飘来,女子娉娉婷婷走上前来,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吐气如兰:“哥哥,要玩吗?只要十个铢币就成。” 玩?何钧的眉头皱了起来,随即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她,目光落在她那丰满的胸脯上,也不由顿了一顿,自己脸上有些燥热,赶紧转开头去。 “哟,哥哥还是个正经人哪,”女人摇着腰姿,朝何钧脸上吐了一口气,“哥哥,来嘛,妹妹一定会让你很快活的。” 何钧推开了她。 “怎么?”女子遭到拒绝,立即变颜变色,“觉得老娘脏啊?你看不起老娘,老娘还看不起你呢。” 说完,女子转头气呼呼地走了,单留下何钧一个人站在原地。 看着那青粼粼的河水,何钧唯有苦笑,好好的心情也全被搅散了。 若是从前,看到这样的事,他定然然会吃惊什么,可是如今,却有一种过尽千帆的淡然。 河边终于安静下来,何钧一个人默默地坐下,看着那河水,又开始想念纥珠,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见过纥珠那出神入化的身手之后,对于其他女子,他完全失去了兴趣。 “珠儿,珠儿。”这个名字,或许他只有在心里默默地叫叫,恍惚间,何钧仿佛看见纥珠一脸冷然,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眼眸中无波无澜,清澄而明净。 “珠儿!”何钧猛地跳了起来,朝前扑去,然而他抓到的,只是满把的空气。 没有珠儿,什么都没有,他只能颓然地坐下来,呆呆地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 直到天色黑尽,何钧方才慢腾腾地朝毡包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很慢,很慢,快到毡包时,一个人忽然迎面走来,将他拦住:“何统领。” 何钧一愣,旋即停下脚步:“你是?” “请跟我来。” 对方的神情十分神秘,将何钧扯到僻静处,方才吐出一句话来:“沐帅有令,命你们立即撤回中原。” 第235章 盗贼 “什么?”何钧大大地吃了一惊,随即敏感地道,“朝中有变?” “到底是什么事,沐帅并没有交代,总之,你带着所有人,赶紧回去吧。” “是。”不知道为什么,何钧却很是松了一口气,真好,他也正想放下这副沉重的担子。 回到毡包后,何钧立即发出号令,令所有冲锋队员分批次回返绥州,处理好所有的一切,他这才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他的好妹妹,何萱。 无论如何,他得叫上何萱,既然是他把何萱给带出来的,怎么也得带回去。 只是,那丫头临走之时,也不曾给自己留下一个具体的地址,要如何去找呢? 经过一番仔细的思索后,何钧出门上马,随意而去,沿途打听有没有一个叫绰昂的人,最后终于寻到一片开阔的草地上,远远地,他便看见一座低矮的毡包,门外拴着几匹马,圈着几十只羊,何钧正在怔愣间,忽听有欢快的笑声传来,他循声望去,却见一个黑发飘扬的男人携着自己何萱,正飞速而来。 他的妹妹,他从小宠大的妹妹,此时就像一朵怒绽的鲜花,笑靥动人。 看得出来,她非常幸福,也非常快乐。 “大哥!”何萱远远地瞅见他,不禁喊叫起来,绰昂催动马匹飞奔而至,在何钧面前翻身落地。 “你是何钧?” 何钧没有答话,仍然高踞于马背之上,视线自绰昂脸上扫过,然后微微地笑了,这才跳下马背来,当胸给了绰昂一拳:“你个好小子,我妹妹从来心高气傲,居然会……” “大哥难得来,赶紧进屋里喝酒吧。”绰昂落落大方地道。 三人进了毡包,绰昂端出来酒菜,和何钧兄妹俩开杯畅饮。 “大哥,你今天怎么到这儿来了?”何萱颇觉奇怪。 “我接到沐帅命令,即刻回绥州城,此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先来看看你。” “哦?”何萱双瞳一跳,“沐帅让你回城?” “是。” “那大哥如何打算?” “当然是回去,倘若绥州和东剌这段时间没有战端,我就回小镇去,陪着爹娘。” “也好。”何萱点头,“那你捎句话给爹娘,就说他们的宝贝女儿,已经把自己给嫁出去了。” “幸而咱爹咱娘都是不计较的人,否则,肯定会被你气死。” “怎么会?”何萱 很洒脱地摇摇头,“没有我们,爹和娘肯定活得更开心,其实我最想念的,却是师傅。” “是啊,”何钧点头,“也不知师傅新收的那些徒弟怎么样了,还有启曜哥哥,芸儿姐姐,我真地好想他们,好想……” “我会回去一一拜访他们的,萱儿,你真地不回去了吗?” “这段时间没有这个打算,”何萱抿抿唇,“跟绰昂在一起,我很快乐,其他的事我不愿意再多想。” “好吧。”何钧端起酒杯来,再次喝了一口,“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也不再勉强了,绰昂,我妹妹就拜托你了,相信凭你的本事,没有人能欺负她。” “这个自然。”绰昂爽朗一笑,伸手搭上何萱的肩膀,“她是我的女人,有谁敢欺负她?” “好。”何钧点头,“我家妹子的眼光果然不错,终身得靠,且借这一杯水酒,预祝你们两位白头偕老。” 三人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处理好何萱的事,何钧再无旁的牵挂,连夜回到城中,第二日清早便离开了东剌,回了绥州城。 沐连锐接见了他,对于他在东剌的败绩竟然不置可否,反而温言相劝,、复完命从议事堂出来,看着四周似曾相识的一切,何钧心中却觉得十分地异样。 问题出在哪里呢? 士气。 绥州军的士气,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校场上空空如也,只有几只鸟儿在飞来飞去,根本不见半个士兵操练。 这是怎么回事? 何钧进了大营,随意找了士兵询问情况,那士兵掏着耳屎,懒洋洋地道:“训练,做什么要训练?如今的上官只顾着吃空子,什么军备战阵,早已抛在脑后了。” 何钧听罢,心中不由一惊,他暗暗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说不出来。 就现在的情况看来,朝廷有如一盘散沙,从上到下皆是尸位素餐者多,而东剌也是四分五裂,两相比较,正是半斤八两。 绰昂的影子蓦然从脑海里闪过,何钧隐隐感觉到,倘若那个男人在有生之年,果然能实现自己的心志,一统东剌各个部落,那结果会怎样呢? 或许,在朝廷不曾意识之间,已然养大了一个强敌,而中原之人还碌碌无知,纵然绰昂不会南侵,绰昂的子女也不会南侵,但之后如何,就难说了。 何钧用力地摇了摇头——或许,是自己多想了吧, 至少,东剌和中原表面上的和平,能够维持很长一段时间。 罢了,自己能得闲便得闲,何苦一定要双方起纷争呢?只是,师傅的一番教导,如今怕要尽数化为泡影了。 石师傅想让他以一身本事报效朝廷,结果眼下的朝廷根本不需要他报效,他又何苦再留在这里呢? 想明白这一层,何钧自己也有些灰心,便到帐篷里收拾了包袱,次日向沐连锐请辞,沐连锐倒也没有挽留他,而是亲自将他送出辕门,看着他上马扬鞭而去。 离开绥州城后,看着驿道两旁相同的风景,何钧忽然间变得无比轻松,从此,可以仗剑天涯行,了无牵挂了。 仗剑天涯行,了无牵挂。 这个念头一起,何钧怎么也控制不住,他索性放缓马速,任由马儿慢慢地走着。 天色渐渐擦黑,何钧四顾一看,不见半座房屋,左近也无破庙等栖身处。 他也不甚以为意,索性将马匹拴在一棵树上,自己上了树,就在树杈上躺了下来,看着天空发呆。 深邃的天空就像一块黑色的大玻璃,无数的星子熠熠闪烁。 何钧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却觉得爽快无比,他舒展开四肢,迷糊间正要睡去,却听树下一阵悉悉索索地响,何钧遂坐起身来,看见一个黑影正牵拽马儿的缰绳,马儿呼呼直喘气。 何钧并不理会,索性仍然蹲在树杈上,看着他如何施为,那人见马匹如山一般动也不动,十分着恼,嘴里咕咕噜噜地骂着,却从只布袋里掏出什么来,凑到马嘴前,马儿张口便吃,然后居然跟着那个人走了。 何钧实在觉得好笑,待对方行出一段距离,他方才呼地从树上跳下来,跟上那人,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本来就做贼心虚,顿时发出声尖叫,然后瞪大眼睛看着何钧。 “兄台,你这样做,是不是也太不地道了?” “我。”对方目光闪了两下,然后胆气变得充足,“我走我的路,与你何干?” 何钧“哦”了声,撮唇吹声口哨,马儿立即四蹄高扬,把那人踢翻在地,对方摔了个嘴啃泥,翻身而起,狼狈逃走。 何钧倒也不理论,牵着马儿仍回到原处,还是把马拴在树上,为防再有人来,他长了个心眼,从包袱里翻出一根金丝绳,牢牢地拴住马笼头,另一端系在自己腰上,如此一来,倘若有 人盗马,定然会把自己也给扯下来。 好在下半夜还算宁静,没有人来吵他,何钧在树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觉,直到清晨,一缕阳光穿过云层,淡淡投到他的脸上。 何钧伸了个懒腰,一声清啸,从树上跃下,稳稳落在马背上,索性纵绺而去,任由马儿在田间阡陌上行走着。 “嘀嘀嗒嗒,嘀嘀嗒嗒。” 一阵喜乐忽然从前方传来,何钧让到一旁,任由那长长的队伍过去。 “女儿,我的女儿……”田垄那头忽然跑来一个妇人,发髻散乱,满脸泪痕,后面还跟着几个汉子,像是要把她给抓住。 何钧不由轻轻地“咦”了一声,奇怪,这自来闺女出嫁,都是喜事,为何这妇人却如此形容? “秦大嫂,这胳膊拧不过大腿,闺女大了,始终都是要嫁人的,何苦将她掖在家中,迟早生事,还不如嫁出去。” 妇人哪里听劝,只是不住地哭。 何钧虽有些好奇,但却并不想过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仍然打着马儿往前走,经过那妇人身边时,却听她一声惨呼,跪倒在地,朝着天空大声吼道:“老天啊,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家女儿吧。” 何钧愣住,便问旁人道:“这怎么回事?” 边上人哎了声,摇头:“我说兄弟,不该你管的事,就千万别多管,走吧,走吧。” 何钧仔细想了想,觉得从妇人这里或许打听不出什么来,索性调转马头,跟着那轿子一径朝前走,看着轿子过了石桥,在一座庭院前停下。 那庭院大门上贴着大红喜字,无数人进进出出,门口站着个满脸红光的男人,正冲着宾客们团团作揖。 “新娘子来呐。”喜娘扭着腰肢,脸上全是盈盈笑意,一张花手帕舞得像朵花似的,鞭炮声,乐声同时大作,男人上前打起轿帘,正要将新娘扶出,脸色忽然变了,转头对喜娘怒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喜娘莫明其妙,转头一看轿中,脸色顿时也变了:“这这这,何老爷,这可跟我不相干啊。” “跟你不相干?”何老爷冷然一笑,“那跟谁相干?让你去接新娘,你却给我抬个……这不是寻我晦气吗?” “何老爷,”喜娘吓得面白如纸,说话直哆嗦,“这这这这,这……” 旁边的宾客们也安静下来,有眼尖的早就看出苗头不对。 “老 爷,”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上前来,“事已至此,不宜张扬,不如把轿子抬到偏院去,打发走宾客,再作计较。” “也好。”何老爷显然也是见过世面的,略一点头,许可了管家的话,叫来几个家丁,让他们抬走轿子,自己阴沉着一张脸,走进院内。 风吹来,扬起满地的纸屑,两班喜乐也停了,师傅们站在树荫子下头,各自掏弄各自的器什。 何钧略一思索,待那几个家丁离开偏院,自己将马匹拴在一块石头上,跃墙进了侧院,却见那顶喜轿停在院中,他近前掀开轿帘一看,却见新娘子全身着红,靠在轿壁上,却面白发青,唇角带血,已然气绝! 何钧不由轻轻地倒抽了口冷气,到底是何等的深怨巨恨,使得这娇弱女子竟然以这般激烈的方式抗婚? 瞧她的模样,只十八九岁年纪,清秀可人,怎么也不该如此短命,何钧探手搭上她的脉搏,却觉得似乎隐有跳动,他不及多想,索性将新娘给抱了出来,跃出院墙,骑马而去。 他纵马疾驰,直至一个全然陌生的城镇,方才停下来,雇了辆马车,将那女子给放进去,行至僻静处,方才仔细检查她的身体。 幸而石师傅曾经教过他简单的医理,是以能对这女子施救。 何钧先取银针探穴,见针尖血渍发黑,知道这女子是服用了砒霜。 只是奇怪,照理说,砒霜毒性剧烈,这女子断无存活之理,难不成苍天见怜,欲活这女子一命? 何钧从腰间锦囊里取出两枚解毒丸,捏开女子的下颌,喂进她嘴里,强迫她咽下去,然后又单掌摁在她的后背上,让其呕吐。 折腾了好一番,女子仍然毫无生气,何钧也不慌张,轻轻地将她平放在座椅上,然后才撩帘下车。 邓娇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噩梦,怎么都醒不来的噩梦,每每醒来,就会看见父亲那张贪馋的脸,母亲哭得通红的泪眼,以及自己未婚夫远去的背影…… 五指紧攥,捂住自己的胸口,两行泪水自眼角潸然而落——她的命真苦,老天为什么要如此地折磨她,让她生在贫寒小户也就罢了,父亲贪爱钱财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让她有一个懦弱无能的未婚夫? 都说红颜薄命,可她并非红颜,只是稍微比寻常女子长得水灵些罢了,缘何也如此薄命? 第236章 烈性新娘 还是在马车里?邓娇睁大双眼,仔细看了看四周,然后又摸摸自己的胳膊和四肢,热乎乎的,并没有死。 不对啊,自己明明服食了砒霜,怎么会没有死呢?怎么可能呢? 没死,然后呢,会怎样? “姑娘。” 这时,她听车外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 邓娇死死地攥着衣襟,听外面的人又喊了一声:“姑娘。” 这个声音……好陌生。 “姑娘,你醒了吗?” 邓娇还是不作声,外面的声音消失了。 邓娇仍然一个人躺在轿中,将许多事情翻来覆去地想,非常认真地想,然后又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车帘外透进来淡淡的亮光,邓娇小心翼翼地掀起帘子,举目望出去,却只见前方一条静静的河,自己竟然是在一片小树林里,四周空寂无人。 邓娇不由眨巴眨巴眼——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看错了吗? 确定四周非常安全,邓娇才从轿里出来,慢慢地朝前走,忽然看见一个人蹲在河边,正在钓鱼。 是个非常年轻的男子,邓娇心里异常茫然,死而复生的感觉,给这个女孩子带来了全新的感受。 她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受。 不知什么时候,男人提起一尾鱼,走到她身边:“姑娘,可好些了?” “嗯。”邓娇略一点头,看着面前这男子,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姑娘眼下有何打算?” 邓娇沉默,像她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以打算呢? “要在下送姑娘回家吗?” “家?”邓娇脸上浮起几许茫然,她还有家吗? “想去很远的地方,忘掉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邓娇这样说道。 “哦。”何钧点头,她这样说,确实也是实情,更是最好的法子。 “姑娘想去哪里?” “随便哪里都好。” “姑娘家中似乎还有母亲,难道不同她打个招呼吗?” 邓娇默然半晌,然后摇头——母亲?母亲虽然心疼她,但迫于父亲的淫威,从来都是不敢做什么的。 她就像这世间一片树叶,在风中零乱 ,漂泊无依。 “那,走吧。” 何钧让她上了马车,自己骑上马背,赶着马车缓缓朝前走去,离原来的家越远,邓娇的心越平静,她感觉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渐渐地远离了自己。 那些痛苦而虐心的记忆,她不愿意去碰触,也不愿意去回忆,只想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删掉。 她讨厌,很讨厌。 何钧一路上走走停停,把邓娇照顾得十分妥贴。 及至回到小镇上,枣花看见他,自然是高兴异常,何钧又让邓娇拜见枣花。邓娇性子本来温婉,也十分易与人相处,见自己儿子路见不平领了个人回来,枣花也十分坦然,就像前世郑逢奕,总是急人危难一样。 邓娇惊奇地发现,这家人和自己家里的人有很大的区别,他们待人平和,毫不刻薄,互相之间谦让有礼,甚少给人不舒服的感觉。 邓娇是个勤奋的女子,帮着枣花收拾桌椅凳子,做菜做饭,渐渐地,她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脸上也有了笑容。 “钧儿。” “娘。” “你妹妹呢?” 这天晚上一家人围在桌边,正吃着饭,枣花忽然说。 “妹子她,嫁人了。” “嫁人了?”枣花略略一怔,“嫁谁了?” “一个东剌人。” “哦。”枣花也丝毫不感觉惊奇。 “话说回来,”旁边的何涛接过话头,他如今也是下巴上长了许多胡须的中年男子了,眉宇之间再没有年幼时的稚气,“你也该娶房媳妇了,要是看上了哪家姑娘,说与爹听,爹给你提亲去。” “这事,不急。”何钧沉吟,“这两年,我想先去山上,跟师傅呆一段时间,然后各地转转。” “好。”何涛点头,“你喜欢怎么样,那就怎么样。” 在小镇上休息了一晚,何钧起身去了山上,却见石洞中空空如也,石伯越竟然不在,何钧也不甚以为意,自己将石洞收拾了一番,便住了下来。 是夜星河灿烂,万籁俱寂,何钧索性出了树洞,躺于大青石上,默默地仰望着天空,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飞出了躯体,在浩渺苍穹中 遨游,那种感觉,也是前所未有的。 何钧在山上呆了七天,石伯越方才回来,整个人看上去精神焕发,仿佛年轻了十岁。 何钧看到他,不禁又惊又喜:“师傅。” “呵呵。”石伯越爽朗地大笑着,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已经有七天了。” “真亏你耐得住寂寞,来来来,跟师傅谈讲谈讲,在山下都遇到了什么。” “如今东剌内部仍然四分五裂,各股势力盘杂,而中原朝廷掌权者醉生梦死,军队纪律涣散,人人贪恋财禄,无心做事,但是两相抵消,危机恐怕是在二十年之后才会暴发。” “好小子,目光如炬,居然看到了二十年之后的事。” “正因为看得远,所以眼下,反倒是无用武之地,也不需要我等为国效力,故此,徒儿想回山上来,继续陪着师傅。” “也好。”石伯越笑了,“为师正好也寂寞得很,你便在此处与我做伴,咱们师徒俩闲谈古今,以消郁闷。” 何钧在山上一住便是小半年,白天里与石伯越一同上山,或者打猎,或者采草药,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闲看那风景,晚上则回石洞里,继续闲坐练功,吐气纳息,他如今的境界已与普通人大有不同,却是这山上更加适合他一些。 眼见着到了初夏,因见满山草木葱茏,何钧动了心思,欲往各处闲游,便向师傅告辞,一个人闲闲背了个包袱,慢悠悠下山而去。 他无目的,也无去处,走到哪里便是哪里,所见无非男女老少,世俗人情,这日因听闻漱江早潮甚为不错,何钧便一个人包了艘游船,沿江而下,那艄公甚是风趣,一边走一边介绍,倒是让何钧开了不少的眼界。 行至一处长长的堤岸,何钧付了船费,弃舟登岸,站在石堤上一望,但见白茫茫一片大水,眼下还甚是平静,并不见什么浪潮,他不着急,信步走到旁边一座石亭里坐了。 “逝者如斯乎,汤汤漾漾,无所止,无所息……” 一声长吟忽然传来,何钧微微 一怔,遂出了亭子,举目看时,却见一男子立于礁石上,衣袍被风吹起,宛若谪神。 “兄台好兴致。” 何钧走过去,同他打了个招呼。 对方转头,冲他一抱拳。 “快看,潮来了。” 蓦然,听得远处鸣声大作,有如万马奔腾,层层巨浪宛若千堆之雪,浩浩汤汤而来。 “哈哈哈哈。”那人蓦地仰天长笑,“能看到如斯盛景,纵然是死了,倒也了无遗憾。” 何钧听他这话说得不祥,正要细问端底,一帮人忽然呼啸而至,将书生团团围住:“孟慕京,看你这次往哪里逃?” “逃?”孟慕京转头,唇边淡淡勾起一丝戏谑的笑,“谁说我要逃?你们想要的,不过就是这个吗?” 说完,他从怀里抽出一件物事,在那群人面前抖开。 何钧定睛看时,却见一幅字画,那笔力雄健,一旦便是名家风采。 “把《晴雨帖》交出来,你自可离去。” “你们这些人,也配碰它?”未料孟慕京仰天又是一阵大笑,“我宁可与此帖同坠江中,也绝不会便宜你们!” 孟慕京言罢,竟怀抱字帖,踏前一步,便要跳入江中。 “孟兄!”何钧在一旁看得真切,立即出声喊道,“这又何苦?” “你不懂,”孟慕京转头看他一眼,“世间千人万人皆惜命,而我爱此帖胜命,誓与此帖同存亡!” 孟慕京正要跳时,却听得一个汉子道:“罢了罢了,孟慕京,你也不需如此,且让这《晴雨帖》留在你手里。” 言罢,将手一挥,把所有人都带走了。 孟慕京不由惊奇地“咦”了一声,然后慢条斯理将《晴雨帖》给收好,脸上的神情仍旧平静如常。 “孟兄,”何钧踏前一步,“不知可否将那《晴雨帖》与我看看?” “这个自然。” 孟慕京当即将那幅字画递与何钧,何钧看罢,连声叫绝:“怪道孟兄将此帖视若性命,只是,倘若真为此物送掉性命,怕也不当。” 孟慕京却微笑不语。 “在下想与孟兄结识,未知可否?” “好。”孟慕京点 头,“刚好我家就在这附近,不如一起去看看,顺便喝个酒,如何?” “好。” 两人意气相投,一起朝前走去,行不多久,便至一草庐前,何钧进草庐一看,但见四壁徒然,家无长物,孟慕京却丝毫不以为意,自取竹帚扫去长案上的浮尘,取出来几碟子霉干菜,一盘西瓜子,还有一壶米酒,便与何钧开杯畅饮起来。 言谈之间,何钧但觉此人见识行止,与俗人全然不同,不由道:“孟兄这是不善经营呢,还是无心俗务?” “何兄这话的意思是?” “孟兄手里一幅字帖,价值数万两黄金,却甘心住在这样的破屋之中,毫不觉寒碜。” “何兄觉得跟我在一起很寒碜?” “哪里。”何钧也不晓得该怎么说,或许人世间便有一些奇人异人,与俗人全然不同。 “我活在这世上,求的不过是洒脱随意四字而已,何必成天忙忙碌碌,求名求利?” “孟兄这话甚合我心意,那也可以做个担风袖月之人,不与世俗之人争那些蝇头小利。” 两人说了笑,笑了说,待困倦了便卧在席上抵足而眠。 因与孟慕京意气相投,何钧便在孟家多呆了些时日,方才晓得孟慕京双亲早亡,自己也是娶过亲的,只是妻子怨他寒苦,不营世事,故此跟人走了,孟慕京也不甚理会,只是死死地将家传下来的《晴雨帖》攥在手里,未知如此也会招来灾祸,只因新任县官想要巴结上官,而这位上官又极喜欢书法字帖,故此县官便令师爷等仗势来取,无奈孟慕京却最是个倔脾气之人,无论如何不肯给,故此才有了之前一出。 孟慕京说得轻描淡写,何钧心中却震撼不已,寻常百姓见了官员,皆是个个畏惧,居然有人敢以死抗之,着实难以想象。 “孟兄视此帖如命,连妻子亦能舍得,在下佩服,望孟兄好好保藏此帖。” 孟慕京却猛地打住话头,定定地看着何钧。 “怎么?孟兄有话想说?” “是,”孟慕京给他斟了一杯酒,方才慢慢地道出个中缘故。 第237章 性情中人 “何兄当真以为,我是想和那权势之人抗拒吗?” “难道不是?” “我是怕那起小人,污了这字帖。” 何钧又是一震,却见孟慕京站起身来:“自来世间名器,名画,非知己不能与之,倘若是真识货之人,便是一分银两俱无,我也是肯给,若是给那起势利小人用去巴结上官获取进身之益,那我宁肯烧了这字帖。” 何钧沉默了,端起酒盏来又喝了一口,方才懂得孟慕京的良苦用心,但他却摇头叹息道:“如此一来,你岂非为它,得罪了地方势力?” “确实如此。”孟慕京点头,“好在我身无长物,倒也不忌惮这些个。” “只怕他们背后算计你,倒也未可知,我劝尊兄还是早些离开此处,免生祸端,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便是这样的道理。” “多谢何兄。”孟慕京笑得坦然,“只是我心朗朗,有如天上明月,倒也不惧他们,只是这字帖, 虽然我嘴上说得刚硬,却半分难舍下它,不若何兄告诉我家住何处,将来到了万不得已时,也好将这字帖交与何兄。” 没有想到,甫一见面,对方竟以如此重大之事托之,何钧倍觉信赖的同时,赶紧摇手:“使不得,使不得。” 孟慕京却是坦然一笑:“人之一世,好比昙花,转眼即逝,有什么使不得,还望何兄不要见弃。” 何钧仔细想了想,站起身来,走到一旁,写下自己的地址,折好了交与孟慕京:“孟兄倘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来此处找我。” “好。”孟慕京点头。 两人又闲叙了一番,何钧方起身告辞离去。 他一路走走停停,闲看风景,实想寻一二知己,或结伴同游,或畅谈天下,或坐观风云,可惜市井中多是俗人,镇日奔走忙碌于生活,哪里还有余力理会其他。 这日何钧行至一处小镇,因听闻此地的石锅狗肉甚为出名,便寻了一家坐下,独自要了一间包房,一锅狗肉,一壶酒,慢慢地喝起来。 他刚喝了两杯酒,外头忽然传来咿咿呀呀唱 曲儿的声音,何钧不甚留意,继续慢慢地喝着。 忽然,外面的歌声变成了叫喊,何钧眉梢微微一挑,搁下酒盏出了厢门,定睛看时,却见两个油头粉面的男子,正围着那歌女大肆调戏。 “小丫头,可惜了好模样,何必在这里卖唱,跟大爷回家吧,要吃什么喝什么,应有尽有。” 何钧原本想上前阻止,孰料没等他动手,旁边厢已然站起来一个年轻公子,淡淡喝道:“住手。” 那两人愣了愣,大约是想不到,会有人出面管他们的闲事,故此转头,上下打量着那年轻公子,肚子里暗暗盘算,有没有能耐将对方一次性“拿下”。 那年轻公子自有一股子慑人的气度,两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忖度了片刻,也怕惹是非,便嘟嘟哝哝地走了。 歌女拭去脸上泪痕,怀抱琵琶,往前走了两步,朝那年轻公子福身款拜:“多谢公子搭救。” “无事。”年轻公子凝目看了她一眼,“你日后在外面,还是小心些好,如今这世道不太平,女孩儿家,做什么不嫁个好男人呢?” 歌女听见如此说,反问道:“依公子看,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好男人?” 年轻公子却不意她如此问,却是一怔。 “世间男子虽多,却个个贪财好色,哪有个品行好的,知上进的?奴家虽然卖笑求生,倒也强过委身于人又遭抛弃。” 年轻公子不说话,然后轻叹一口气,从腰间锦囊里掏出颗珍珠,递与那歌女:“这个,你先好生收着,将来遇着可以依靠终身之人,便嫁与他吧。” “多谢公子,今日蒙公子出手搭救,小女子已然不胜感激,至于明珠,却是不敢收的,公子倘若有意,不知是否,可将腰间荷包赠与小女?” 公子闻言却是一怔,舍明珠而取荷包,这女子锦心妙眸,着实难得,他默一思忖,解下腰间荷包,递与歌女:“人生际遇,有如飘萍,姑娘,好生保重。” “多谢公子。”歌女怀抱琵琶,朝着那公子款款一拜,这才抱着琵琶缓步下楼而去。 “可惜, 可惜。”年轻公子看着她的背影,不由轻叹,“如此佳人,却如斯薄命。” 何钧听见,不由在旁笑道:“公子如此雅情,何不将她娶回去,早晚相对,好好疼惜?却也免了她红尘飘离。” 当时何钧说这话,倒真没有存别的意思,他也料不到,眼前这年轻公子乃是个“伪郎”。 对方瞅瞅他,妙目一闪:“看来,公子也是个懂得怜香惜玉之人,如何不自己去娶?” “我一向只身飘离惯了,不喜这俗事。” “我与尊兄倒是同道。” “既如此,何妨结伴一游?” “尊兄想往哪里去?” “何处景美,人美,物美,便往哪里去。” “好,那你我二人便骑两匹马,随兴而游,如何?” “甚好。” 两人相谈甚欢,便结算了酒钱一起出来,骑上马出了小镇,沿着长长的黄土路徐徐前行,但见两旁稻田葱茏,有不少农人正弯腰忙碌着。 “却不知兄台高姓大名,以何为生?” “小可姓莫,单名一个蔚字,家里有几间铺子,几亩闲田,算是个中等人家,只是我生性散漫,不喜与俗人过从,故此将家里事务都交与堂兄,自己出来游山玩水。” “莫兄果然是神仙一流人物。”何钧忍不住道,“如此人生,倒也算得上是称意快活。” “兄台呢?” “小姓何,家父是厨师,母亲搭旁手眼通天,从过军,打过仗。” “哦?”莫蔚目光闪了闪,上下仔细打量着何钧,眸底隐有一丝狡黠,何钧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我哪里说错了?” “不是,何兄说自己曾经从过军,可是我观何兄,却半点杀气也无——”两人正说着话,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很多人抬着尊石像走了过来,后边还有个笼子,里面装着一个人。 一个少年。 一个脸上长着块块红鳞的少年。 “奇怪。”莫蔚不由嘟哝了一声,然后转头看看何钧,“要不要过去仔细瞧瞧?” “也好。” 两人便跟着那支队伍,一路行至江岸边,看着他们架起一个火堆, 然后将少年绑在火堆上,又在石像前设了香案,匍匐在地喃喃祷告,又有几名巫师模样打扮的人载歌载舞。 “时辰到——” 一个满腮花白胡须的老者,颤巍巍向空中举起一碗血酒,拖长着嘶哑的嗓门喊了一声,然后缓缓沉膝跪倒,将那碗血酒浇在地面上。 “点火!” 有村民们近前,用燃烧的火把点燃柴堆,顿时浓烟滚滚,火堆燃烧起来,直到此时,那少年方才满眼恐惧地呜呜叫起来。 “不好。” 莫蔚发出声低呼:“他被人堵住了嘴巴。” “你如何知道?”何钧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莫蔚并没有回答,整个人已然跃起,从那些村民们头顶跃过,抓住捆绑少年的木桩,将其整个儿提了起来。 “妖怪!妖怪!”村民们纷纷大喊着,抱头鼠蹿,莫蔚哪里理会他们,径直回到马前上,冲何钧喊了一声“快走”,迅疾打马狂奔,两人接连跃过数道山岗,确定足够安全,莫蔚方才将那少年放下来,仔细检查他的身子,确实他不曾受伤,这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少年眼里满是恐惧,惊怔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莫蔚伸手,从他嘴里抠出个麻核,随手扔在一旁,这才问他道:“他们为什么要烧死你?” 少年眼中的惊惧之意并未散去,而是慢慢地朝后退去。 “你不说,算了。”莫蔚无所谓地甩甩头,“我走了。” 见他们打马要走,少年方才呀呀地叫起来,莫蔚折回他身边,少年翻身而起,跪在地上,冲莫蔚磕了一个头,再抬起脸来时,眸中泪光莹莹。 “要跟我一起走吗?” 少年不答话,只是连连点头,莫蔚便伸手将他捞上马背,这才放绺而去。 三人两绮,行至一处岔路口,莫蔚朝何钧一抱拳:“何兄告辞,有缘再见。” “告辞。” 何钧停在原地,目送莫蔚远去,直到莫蔚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他方才转头,继续自己的旅程。 却说这日行至一个小镇上,何钧寻了个客栈住下。 半夜里却听得隔壁有两人在商议: “明天,咱们便寻个地方,把这丫头给卖了,怎么也值百八十两银子,到时你我分了,各去各的地儿,如何?” “好。” 何钧听了心中暗惊,难道自己遇上了人贩子?他也不作声,一面休息,一面注意着隔壁的动静,耳听得那两人起了床,自己也动身,隔着门缝儿一看,见那两人一前一后下楼而去,他赶紧出了屋子,用刀撬开隔壁的门扇,却见地上放着个大白布袋,何钧上前打开布袋,却见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姑娘躺在里边,乍然看见他,眼里满是惊恐。 何钧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不要作声,然后把她打横抱起,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然后解开缚住她双手的绳子。 “姑娘,可愿意跟我走?” 女孩子连连点头。 “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千万别乱走乱叫。”何钧吩咐妥当,自己下了楼,至柜台上结算房钱,然后又出门雇了辆马车,这才重新回到楼上,取出一套男装让女孩子换上,带着他下了楼,坐上马车匆匆离去。 待离开了小镇很远,何钧才细问究竟,方知这姑娘是附近一户贫寒农家的女儿,因父母早亡,舅舅心思歹毒,竟将她卖给人伢子,人伢子带着她,一路行至此处,就是想找家青楼出货。 何钧听了苦笑,暗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运气,反正每次出门,总是遇上这样的事,或者有人被拐,或者有人被仇杀,或者这样或者那样,总之,事故多多。 也不知道如今的官府是怎么回事,似乎根本不理会百姓们的死活,任由他们在凄风苦雨之中挣扎。 人心不古,天理不存。 “姑娘眼下有何打算?” 女孩子呆着一张脸,她能有什么打算呢? “姑娘若不嫌弃,我可送姑娘去一个地方。” “便依大哥吧。” 何钧又连日赶路,将这姑娘送回小镇,仍然交给枣花,自己再去四面游走。 说实话,他再也不愿看到这样的事,再也不想遇着这世上可怜之人。 只是天下太平四个字,似乎历来是最艰难的。 第238章 世间 每当何钧兴趣极佳,或观风景或赏草木时,总是会杀出几个人来,或者是玩弄种种骗术,想要诈取人钱财,或者是持刀抢劫,或者是强者欺凌弱者,或者是这样,那样。 难道这就是现实世界?正义公理寸步难行,而权势和金钱极为猖獗? 每每看到这些世态人情,何钧总是觉得,自己应该回山上去,山上比较清净,和石师傅在一起,不理会人世间乱糟糟的一切。 这是一个毫无秩序的世界,人人所为,不过是金银二字,看得多了,人心就会渐渐地变得麻木。 时令快入冬了,天空里的云层压得极低,偶尔一阵风刮过,挟裹着零星的碎雪。 何钧将双手笼在袖中,慢慢地走着。 “捉住了捉住了。”前方忽然传来欢快的喊声,何钧站住脚,定睛看去,却见薄薄的冰面上,有几个光着上身的孩子,正趴在冰窟窿上,其中一个甚至在冰水里出没,怀中抱着一条金色的鲤鱼。 这是? 何钧站住脚,十分安静地看着,那男孩子抱着鲤鱼登上岸,虽然后背上冻出一条条的血口,眼里却闪着亮光,对旁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儿道:“宝妹,有了这条金鲤,我们可以换很多的银子,有了银子,就可以给娘治病,还可以给你买一身过冬的棉衣。” “勇哥哥,你真好。”女孩子仰起头,看着男孩子微微地笑,阳光洒下来,照在他们的身上。 两个孩子抱着金鲤鱼走了,更多的孩子趴在冰上,继续寻找下一条金鲤鱼。 何钧沿着一条小土路,慢慢地走进村子里——这是一座小小的鱼村,家家户户门上都悬挂着鱼网,鱼民们在编织着鱼,或者翻晒着东西,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鱼腥味。 还有那些跑动的孩子,一个个衣衫褴褛,纵然大冬天,也没有穿鞋子, 光着脚跑来跑去。 男孩子捧着那条金鲤鱼,走到一个叨着烟斗,满口金牙的男人跟前,怯怯地 看着他:“我要卖鱼。” 对方瞅瞅他,把烟杆拔出来,接过金鲤鱼放进竹筐里,然后瞧了眼秤星,从腰里的布袋中抠出五两银子递给男孩子,男孩子接过银子,立即欢天喜地地跑走了。 没多会儿,陆续又有几个小孩子走过来,卖金鲤鱼。 很快,男人收了一大筐金鲤鱼,自己看着大概觉得差不多了,便收起秤来,正要走时,却听后方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这个,可以卖给你吗?” 收鱼的商贩转头一看,整个人顿时怔住——那是,一尾银色的鱼,额心还有一颗红色的珠子,在太阳照耀下反射着灼目的光。 商贩不由屏住呼吸,压抑住心中的狂喜——发财了,自己这下可是发大财了。 不过,他很沉得住气,清清嗓子道:“你这鱼,打算怎么卖?” “我,我也说不好。”女子看上去十分实诚,“您看着给吧。” 商贩搓搓手,咬牙吞了口唾沫,像是下了极大决心似地道:“这样吧,就二十两银子,我收了这鱼,如何?” “好。”妇女将鱼给了商贩,商贩正要付银子,旁边一人忽然走过来,“慢着。” 商贩和妇女皆是一怔,然后转头看着说话之人。 “这鱼,我要了。”对方说完,伸手便将鱼提了过去。 商贩的眉头皱了起来:“我说尊驾,凡事总得讲个先来后到,你怎么能这样。” “这鱼,我要了。”何钧无比肯定地道,然后拿出一百两子,每人给了他们五十两,商贩得了银子,自然不吵不闹了,妇人拿了银子,自然是喜出望外,朝着何钧连声道谢,转头走了。 何钧提着银鱼转身走开,一直走到江岸边,那商贩心里觉得好奇,背着鱼篓子,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也走到江边。 “鱼儿啊鱼儿,”何钧蹲下身子,看着鱼儿的双眼,“你快游进大江大河里去吧,记住,以后没有事,千万别靠近江岸,更不要让有坏心的人抓到你,明白吗? ” 鱼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不断地扭着尾巴,何钧又叹了一口气,方才将鱼儿放进江中,看着它游走,才站起身来,却见商贩站在后方,满脸奇怪地看着他。 “你买这条鱼,原来是为了放生?” “上天有好生之德,像这样的鱼,原本是不能做菜的。”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对方莫明其妙地看着他,“我走南闯北多年,也算见过不少世面,这世上太多的人为了求财不择手段,你倒好,一百两银子打了水漂。” “银子?”何钧唇边浮起几许冷笑,“难道你的眼里,便只有银子吗?” “你这话奇怪了,”对方竖起两只眼睛,“我奔走四方餐风露宿,不是为了求财,那还是为了什么?” “要知道,天地万物皆有灵,不知餍足,该当遭天谴。” “天,天谴?”对方唇边扯开一丝笑,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什么天谴?你唬我完吧?这世上贪官污吏,杀人放火者无算,他们不遭天谴,怎么我却遭天谴。” 何钧仍然冷笑,哼了一声拂袖而去,那商贩心里不痛快,冲着何钧嚷叫几句,然后走了。 何钧离开了渔村,一路前行,走了没多远,看见一座庙宇,门前跪着无数男女老少,正无比虔诚地叩头祷告。 “龙王爷啊,”一个头发胡须花白,形容枯槁的老者嘶声喊道,“已经整整三个月滴雨未下了,您这是要渴死我们啊。” “是啊龙王爷,请您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何钧眉头微微一皱,旋即抬头看了看天空,明明云色很重,但却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乡亲们,”这时人群里忽然站起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别在这儿求了,再求龙王爷也不会睁眼的,这坐在石案上的,只是一尊石像,他没有感情,没有心肠,如何看得见这民间的疾苦?” “小三子,”一个男人伸手扯扯他的裤脚,“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赶快给我跪下,跪下!” 年轻人却十分地不服气:“你们跪他,我偏不跪,我宁肯外出闯荡去!” “小三子你给我住嘴!”旁边站起来一个汉子,劈面给了年轻人一个耳光,年轻人捱了打,捂着面容蹬蹬蹬倒退数步,那倔强的眼神却一分未改:“你打我?你们都讨厌我,都讨厌我是不是?好,我就离开这村子,我去外面,我去流浪,不信普天之下,便没有我陆清荣活命之处!” 年轻人说完,扬长而去。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小子。” “是啊,年纪轻轻,哪里晓得龙王爷的厉害。” “龙王爷可掌管着天下亿万人的生死呢,咱们还是回家去,献米献粮,乞求龙王爷保佑吧。” 何钧安静地看着这一幕,那个小伙子身上,有一股阴狠的怪劲儿。 “陆清荣。” 在村子外,何钧叫住了那个出走的小伙子。 “你是——”陆清荣转头看看他。 “所有的人都在拜龙王爷,你为什么不肯拜他?” “拜他有用吗?” 陆清荣直剌剌地道。 “那你觉得,怎么做才有用呢?” 陆清荣茫然,半晌摇头:“我也不知道,但直觉告诉我,拜龙王爷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而且解决不了任何的现实问题。” “很不错。”何钧点头,“那么你觉得,渔村的问题出在哪里?是因为天干物燥,鱼虾都快死完了?” “不是。”陆清荣摇头,脑子里旋即浮出村人们的面容,那些眼睛里,满是对未来的恐惧,对命运的恐惧。 “你一个人走了,却要留一大堆人陷入绝望之中吗?” “我——” “如果现在我有法子,让你能求来一场雨,你会怎样?” “我不会求的。”陆清荣无比坚决地道。 “为什么?” “一场雨根本解决不了鱼村的问题。” “鱼村有什么问题?” “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有侥幸心理,他们觉得,只要对龙王爷臣服下跪,龙王爷就会顺应他们的心愿。” “难 道不是?” “不是!”陆清荣无比肯定地道。 “那,应该怎么做?” “应该改变渔民的生存方式。” “哦?” “渔民们原本可以外出谋生,可以替人撑船,可以通商贸,可以——晒盐。” 陆清荣坚决有力地吐出两个字来,却让何钧的心霍地一跳。 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有胆有识的人,而且十分地有气魄。 “你既然有此想法,为什么不告诉村里的人。” 陆清荣闭闭眼,脸上流露出十分痛苦的神情:“他们不相信我,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他们觉得,我是一个荒诞不经的人。” “可是我相信你啊。” “你相信我,没用,你不是这儿的人,你无法了解,他们脑海里那些固有的观念,他们宁可饿死渴死,也还是要跪在地上救龙王爷。” “哈哈哈哈。”何钧笑了,抬手折拍他的肩膀,“小子,你知道吗?你已经向成功迈出了一步。” “成功?” “是的,这世间任何一种改变,变法,最开始时都异常地艰难,虽然我不太清楚,你内心里真正向往的是什么,但你应该迈着坚定的步伐朝前走,你一定可以在这世上,找到相信你的人,支持你的人,了解你的人,他们会帮助你的。” “谢谢你。”陆清荣脸上终于绽露出笑容,握住何钧的手,“虽然,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不过,我也相信你,甚至很感谢老天让我遇见你。” “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不过你的勇敢,会为你带来很多磨难,甚至是杀身之祸,你会害怕吗?你会退缩吗?你会因为困难,而放弃理想吗?” “我不会。”陆清荣无比坚定地答道。 很多年后,他依然无法忘记,这一段有关命运的对话,他在这个世界上,终于找到了一个完全理解他的人,相信他的人,从此,这个叫陆清荣的男人走出了渔村,走向另一片属于他的天空。 他将开创出一番新的事业,震烁乾坤。 第239章 神君 “何钧哥哥。” 何钧甫踏入店门,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便迎上来,脸上满是笑意:“你回来了?” 何钧一愣,看着这女子怔然无语,过了半晌方才认出来,对方原来是邓娇。 他遂嗯了一声,摘下佩剑放在桌上,邓娇赶紧过来接了,将长剑捧进房内,然后复又走出:“何钧哥哥,要吃碗热汤面吗?” “嗯。”何钧点头。 邓娇手脚麻利地煮好一碗面,端给何钧,何钧拿过双竹筷,埋头慢慢地吃面,心里想着一路之上的种种见闻,邓娇站在一旁,不错眼珠地看着这个男人。 她在店里这些日子,看到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感觉何老板一家人,都跟其他的人完全不同,她再不觉得痛苦,不觉得难受,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过,女孩子自己也动了心思——倘若要是能长久留在这里,该有多好,只是,她该以什么样的身份,留在这里呢? “你怎么了?”不提防何钧抬起头来,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邓娇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她的心确实跳得快极了,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何钧,她总是觉得欢喜无限,仿佛他能带给她无穷多的惊喜。 “面,面好吃吗?”邓娇拢拢自己腮边的发丝,面带娇羞。 “很好吃啊。”何钧却没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或者是听出来了,但并没往心里去。 “还要,再来一碗吗?” “不用了。”何钧站起身来,朝她微微一笑,“你先忙着,我去山上了。” 待他走出店门,邓娇追出来,满眸不舍:“何钧哥哥,你真地,真地,不要再多呆一会儿吗?” 何钧转头,再次奇怪地瞅了她一眼——这丫头似乎有满怀心事,一双漆黑的大眼欲泣还诉,惹人怜爱,何钧心内一动,难不成她? 另一双眼睛却浮了出来,漆黑寒邃,宛若黎明天空中的星辰,却并不是女子的,而是——莫蔚。 奇怪了,何希不 由摇摇头,自己怎么会想起他来? “娇妹,你好生照看着店。”对邓娇淡然一笑,何钧转头走了。 邓娇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只感觉自己的心慢慢像是沉到了谷底。 是她表达得还不够明确吗?为什么何钧哥哥的反应,和她想的有些出入? 草木葱茏的山道上,何钧步伐迈得沉稳有力,很多事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但没有一件和儿女私情有关,这也怪不得他,他和其他的俗常男子着实有太大的区别,一来是何涛和枣花教导有方,二来何家富庶,不用为柴米油盐等俗事操心,三来石伯越也非凡人,是以何钧的胸襟吞五湖四海,观天下风云,在他看来,儿女私情全成小事了。 更重要的是,自从被纥珠抽了一鞭子,他整个人都像着了魔似的,成天只想着那个火辣辣的女人,她的身影,她的娇俏,她的眼眸,她的一切,都深深地吸引着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始终忘不掉,可惜的是,那样的女人,却不能属于他。 何钧心痛,难受,但他把所有的痛苦都捱了下来,选择以其他的方式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这并不等于,他可以忘记自己那一刻的心动。 当然,何钧也十分地清楚,像纥珠那样的女人,可遇而不可求,是以,他并不着急,也没有想过要让其他女子来替代她的位置。 只是,想起莫蔚是怎么回事?自己和莫蔚不过意气相投而已。 算了,别多想,还是先去山上见师傅吧。 到得山腰一看,发现四周的景象又一次全变了,树洞被整个儿封死,草地被平整过了,铺着石板,上面画着太极图像,何钧一怔,师傅这是想—— “徒儿。”猛可里,何钧听得一声长呼,转头看时,见师傅正大袖飘飘而来,后方跟着一个人,身着道袍,皓发银须,飘然**。 “师傅。”何钧近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嗯。”石钧点头,捋 了捋下巴上的胡须,转头对道士道,“道兄,未知此处如何?” 道士绕着太极图绕行两圈,微微颔首:“甚妥。” “我为道兄护法,请道兄只管安心修炼。” “多谢。” 道士看了何钧一眼,自己迈入太极图中,盘膝而坐,双掌合什,嘴唇轻轻地蠕动着,没一会儿,他身子四周升腾起股股热气,整个人缓缓地朝天空中升去。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白日飞升?何钧不由惊异地瞪大双眼,他想自己也算是见多识广,却仍然被这景象震了一跳。 道士在离地约九十九尺的地方停下,太极图中间冒出一条金柱,稳稳地托着道士的身体,面向朝阳,吸纳着光华。 何钧看得目瞪口呆,正要发话,却被师傅狠狠一眼瞪过来,他赶紧闭嘴。 他晓得世间有些高人,在修练内功心法时,最忌有人打扰,倘若这期间有人打扰,他们轻则会走火入魔,重则生命垂危,数十年修行亏于一旦。 天色黑尽。 道士稳踞于空中,纹丝不动,石伯越盘膝坐在于一旁,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道士,何钧不敢打扰,一个人默默地走开了。 接下来整整九天,石伯越和道士谁都没有停下来,不吃饭,也不喝水,基本进入了神仙的阶段,幸而何钧自己带了干粮,不至于被饿死,不过他也没有闲着,一直在圈外守着,替他们驱赶虎狼,偶尔有柴夫前来,也被何钧给打发走。 第十天清晨,太阳缓缓地自东方升起,朗照乾坤,道士一声清咤,浑身的衣袍忽然鼓胀起来,像是充满强大的气流,随即衣衫破裂,露出肉色肌肤,而满头白发和银须,也尽数转黑! 他在空中站了许久,方才慢慢地,脚踩云气慢慢落回地面,亲自将石伯越扶起:“老弟,辛苦你了。” “不敢。”石越先跪在地上行了个礼,方才慢慢地站起来,“恭喜神君大功告成。” “从此以后,我可 以担风袖月,脱离这红尘俗世之苦了。” “神君将往哪里去?” “遨游九州,化归神境。” “神君可还有何喻示?” “世间种种,不过镜**月,千万勿为其所迷,失了本心,否则一身修行,终将被毁。” “弟已知晓,请神君放心,弟会谨持本心,再勿有失。” “如此,我也可放心得下。”神君说完,转头看着何钧,温声道,“你过来。” 何钧怔了怔,赶紧近前。 那神君双目中似有温润水流,看得他浑身舒适异常。 “小子根骨清奇,将来必有大遇,只是在此之前,还有大劫。” “弟子有何劫?” 神君掐指算了算:“此劫当是应在女子身上。” “女子?” “嗯,”神君脸上浮起几许浅笑,“自来天机不可泄露,我也不敢轻易示人,若真到了那生机关头,你只要沉心想一想,自己真正最爱便成。” 何钧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仍然点头:“弟子记下了。” “好。”神君又从腰间取出一个碧油油的葫芦,递与何钧,“且收着吧,或许用得着。” “谢神君。”何钧埋首行礼,将葫芦细细收好,恭恭敬敬地送神君离去。 待神君去得远了,何钧这才向石伯越道:“师傅,这人是谁?” “说起这人,也是个异数。”石伯越眸含深色,“他窥破天地造化的玄机,已入神境,其中因由,远非寻常人可懂。” 何钧却听得有些稀里糊涂:“师傅可也是想修神?” “我早年间造的杀孽太重,怕是此生到不了神境了,如今唯求长生二字。” “这也是造化。” “你下山一趟,有些什么收获?” 何钧便把自己连日所遇之事,细细告诉给了石伯越。 “如今朝堂紊乱,各地吏治败坏,正是大败之象的前兆。” “大败之象?”何钧心中一震,“师傅的意思是?”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天 下即将大乱,各地英雄趁势而起,或许,也有你的一番遭际。” “师傅是要弟子出世,做一番功业吗?” “是否做功业,都无所谓,我只要你多结善缘,多行善事即可。” “是,弟子谨记。” 石伯越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忽然又叹:“只怕,妖魔乱舞,人心不古,道义缺失,天柱将倾。” 何钧听得稀里糊涂,却只有唯诺称是。 “你去吧,从此以后,若无要事,不必进山了。” “师傅可是要往哪里去吗?” “萍踪浪迹,四海为家,走到哪里,那便是哪里吧。” “愿师傅多多保重。” 师徒俩又闲叙了很久,方才各自离去。 下山的路上,何钧一直在细思石伯越的话,天下大乱将起,也不知道是如何乱法,他自小生于太平之际,民间最多缺衣少食,倒不曾见过刀兵之险,难不成这眼前的盛世太平,竟然是过眼昙花?到那时,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小院。 梧桐的树荫遮蔽着这小小一方庭院。 何涛眯缝着双眼,靠坐在安乐椅上,手里捏着两个核桃,慢慢地转动着,他如今上了年纪,已没有了年轻时的热血冲动,将世间种种也慢慢地看得淡了,枣花坐在石桌另一边,正慢慢地剥着杏仁。 “何钧哥哥,”还是邓娇替何钧开了门,迎他进来,“你回来了?” “嗯。”何钧点点头,见院子里的情形甚是恬和,心下顿时一松,走过去先向何涛施了个礼,“父亲。” 何涛微微地点头,过了许久方睁眼朝他脸上看了看:“气色不错,看来在外面并没吃什么苦。” “父亲多虑了,儿子行走天下,有如在自己家中一般。” “甚好。”何涛再次点头,“男儿家就该四处多走走,看看,不要拘泥于一时一处。” “是。” 父子俩十分闲适地聊着家常,邓娇坐在一旁听了小会儿,起身走进厨房,端出一锅已经炖煮好的汤来。 第240章 婚姻大事 自从邓娇到何家以后,何家后院的饭菜基本是她一个人全包了,邓娇这姑娘心灵手巧,凡煎炒煮炸样样俱会,何涛夫妻俩也十分喜欢她做的饭菜。 “**啊,洗洗手,过来吃饭吧。” “嗳。”邓娇响脆地答应着,去水缸边舀水洗了手,方才移步走到石桌旁坐下,端起碗,拿起竹筷,慢慢吃着。 枣花的视线来回在她和何钧之间穿梭,忽然心内一动。 吃罢饭,邓娇主动收拾了碗筷,何钧正欲起身回自己的房,却被枣花叫住:“钧儿,你到娘房里来一下。” 何钧莫明其妙,跟着枣花进了她的房间。 “钧儿,你可曾想过娶妻?” “娶妻?”何钧一怔,“母亲好端端地,怎么却提起这事来?” “自古有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成婚乃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大事,你就没有仔细想过吗?” 何钧沉默,低下头去,半晌方抬起:“孩儿尚未遇到可心之人。” “哦?”枣花略一思忖,“那你觉得,**那丫头如何?” “**温柔贤惠,是个好妻子,却不是我想要的女人。”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 “请母亲原谅孩儿,孩儿尚没有找到可心之人。” 枣花默然,倘若是旁的父母,在孩子年满二十之后,定然急得不得了,但枣花毕竟几世为人,晓得这桩事最是勉强不来,倘若两个人在一起,又过不下去,岂不平白害了人家孩子? “倘若你对**无心,我便要为她另行择嫁。” “一切都随母亲。”何钧答得十分淡然,他对于**的事,确实不怎么上心,一则邓娇是那种小家碧玉型,做事丝毫没有自己的主见,凡种种事情,皆是由着旁人安排,旁人如何,她便如何,并不是何钧理想的类型。 一提亲事,何钧总是忍不住想起纥珠,意气风发,鞭法凌厉,巾帼英雄,豪气过人。 或许,世上千娇百媚,女子之中,也不乏干练过人辈。 “母亲。”何钧思及此处,大着胆子道,“孩儿想找一个有见识,懂武艺的女子,不知道母亲以为如何?” “有见识,还懂武艺?”枣花略怔, “可是这样的女子,却哪里去寻?” “母亲无须忧虑,天下人多了去,自然不乏有才识出众辈,孩儿来去如风,定然能够找见。” “既如此,便依你。”枣花也不勉强。 何钧从枣花房里出来,便回自己房中安睡,邓娇却揣着心事,怎么也睡不着,半夜里悄悄起来,行至何钧门前,望着那窗儿屏息而立——她有太多话想对何钧说,钧哥哥,你知道吗?我虽没有见识,可也愿跟着你学啊,你知道吗?娇儿也渴望着外面的天空,娇儿也想学本事,只是娇儿自小长在贫穷农家,娇儿自己也无可奈何啊。 邓娇想着心事,不禁泪水潸潸,她怅望良久,终觉无趣,本想离去,房门却在这时吱一声打开了。 “娇儿?”何钧披衣而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在这里?” 邓娇的双颊顿时羞得绯红,捂着面容转身匆匆地跑开了,何钧愣了一瞬,方才往茅厕的方向而去。 接下来好几日,邓娇都神思不属,做饭时不是把饭烧焦了,便是往菜里搁醋,搁辣子,渐渐地,枣花也看出来她的心事,却只能暗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自来男女之间的事,最不好解释,也分说不清,只能各得各的缘分。 她见邓娇始终悒郁不乐,便劝慰道:“听说镇子东头那座月老祠的香火甚好,你便去逛逛,也是好的。” 枣花说完,又给了她一两银子,让她自己可以随意支使,邓娇感激不尽,收了银子,过了两天便梳洗一新,自己挎了个蓝布包袱,且往月老庙去,一路之上,但见有不少穿红着绿的姑娘,有戴着帷纱的,有轻施薄粉的,有乘马车,有坐轿,有骑驴,还有的由哥哥弟弟陪着,唯她自己孤身一人,邓娇不由心酸,又感叹自己命薄,幸而遇见了何氏一家人,否则还不知是怎生结局。 待到了月老庙前,却见门外一棵粗大的桂树,上面系满了红绳,有很多女孩子正非常虔诚地抛着。 邓娇进了月老庙,先至像前,拈了两根香点燃,跪倒于蒲团上,虔诚叩拜。 “女施主。”她刚拜完,旁边一个道士,便拿着签筒走过来,“要 求签吗?” 邓娇点头,先舍了功德钱,然后掣出一支签来,仔细看时,但见其上写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邓娇读书不多,并不解得这话的含意,那道士却打拱作揖:“恭喜姑娘,贺喜姑娘,看来姑娘的姻缘,不日便会到了。” “真的?”邓娇双眼顿时一亮。 “姑娘的姻缘不仅到了,而且必主贵婿。” “贵婿?”邓娇再拜,“我倒没有那样的心思,只要是个知疼着热的便成。” “姑娘放心,姑娘这桩姻缘,乃是十全十美。” 邓娇虽不深信,却仍然是再舍了功德钱,又向着那月老像拜了三拜,方才起身出了月老庙。 行至集市上,看着小摊上的胭脂水粉,她心内萌动,自来女孩子,没有不爱这些个的,她自小长在贫寒人家,连吃饭尚不够,哪里有闲钱弄这些个? 可是,女孩子真地很想要,很想要很想要,邓娇在一个脂粉铺前停住,拿起一盒脂粉来,打开了盒盖,挑了一指甲,凑到鼻边轻轻地嗅闻着,那清馨的花香直入肺腑,让她觉得舒适极了。 “老板,这个——” “五钱银子。” 邓娇又看了那盒胭脂一眼,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下,正待转头要走,却听得身后响起一道温凉如水的声音:“这胭脂,我买了。” “好咧。”摊主爽脆地答应着,取了张锡纸将胭脂盒包起来,递与那公子,那公子接过胭脂拿在手里,继而转头朝邓娇笑道,“姑娘,这盒胭脂转赠姑娘。” “啊?”邓娇微怔,脸上继而浮起几许红霞,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朵含羞带俏的芍药,别是动人。 “这如何使得?” “无妨。”对方微微一笑,“姑娘只管收下便是。” 邓娇正要再推辞,摊主发话了:“自来鲜花赠美人,宝剑配英雄,我观这位公子面相儒雅,且对姑娘一腔诚意,姑娘不妨领了这情吧。” 邓娇这才侧身一福,接过胭脂,心里却甜得跟浸了蜜似的。 青年公了见她收了胭脂,也略略松了口气:“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公子请。” 两人走到一旁站定。 那青年公子上 下打量邓娇,愈看愈是喜欢,便忍不住道:“不知姑娘芳名?家住何处?” “奴家姓邓,单名一个娇字,现寄居在何家面馆。” “哦。”青年公子点头,又从袖中摸出一柄折扇来,彬彬有礼地递与邓娇,“今日出来得匆忙,身边别无长物,惟有此扇,有我的亲笔题字,且与姑娘,做个留表。” “哦。”邓娇一颗心扑通乱跳,晓得对一个女子而言,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到了。 “谢谢公子。” “周澜。”这时,一声长呼忽然传来,几个年轻公子结伴而至,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对周澜当胸一拳,“好你个周澜,说好了出来登山,却又在这里攀扯人家小女子。” “姑娘,你请先行一步。”周澜看上去,对邓娇甚是维护,不想其他人冒犯她,故此踏前一步,却把邓娇护到身后,其他男人看见,不禁嘻哈笑起来,邓娇自己也觉得很是害臊,便拿着扇子快步走开了。 “我说周澜,你小子真是有艳福啊,这是第几个了?” 不提防后面随风吹来的一句话,却让邓娇那颗火热的心蓦地冰凉,她当即站住脚步,隐身于树后,侧耳倾听。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周澜显然非常恼怒,“我是那样的人吗?” “有什么关系嘛,你们周家家大业大,多娶几房妻妾,也没人说什么。” “我说没有,那就没有。”周澜看上去十分生气,加快步伐走了。 因为心里揣了事,邓娇看什么都觉得沉甸甸的,她不想在集市上多呆,便加快脚步离去了。 回到何氏面馆里,她先进自个儿的房间细细收拾一通,又将那盒胭脂和折扇都藏好了,方才从房间里出来。 枣花正在灶台煮面条,腾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 邓娇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勺子:“我来吧。” 枣花正好有些累,便解了腰上的围裙,走到一旁,看着邓娇手脚麻利地煮面条,搁卤浆,再撒上葱花,浇了香油,端过去给客人。 “**,你的手艺可是越来越好了。”客人们吃着面条,忍不住赞道。 “谢谢。”**脸上尽是笑意,又回到灶边忙碌。 “枣花婶。 ”这时,一声响亮的呼声忽然传来,引得客人们纷纷转头去瞧。 “水安?”看清楚来人,枣花顿时也开心极了,站起身来。 “枣花婶,”水安一身锦袍,用玉簪子绾了头发,看上去和从前大为不同,他走到桌边,将两个纸包放在桌上,“您看看,我给您带什么来了。” 枣花依然那般温文而从容地笑着,看着他打开纸包。 “这一包啊,是老山参,炖汤喝也滋补人了,这一包,是鹿茸,这个是——”水安正在说着,转头忽然瞅见正端着面条打他身边经过的邓娇,双眼顿时一亮。 枣花瞅见他那傻样,不由抿唇笑了笑。 水安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邓娇,看着她把面碗搁到客人面前,然后又折回灶边,才收回视线,继续对枣**:“还有这个,是天虫草,听说吃了之后,可以让女子保持容颜美丽。” “哈哈。”枣花忍不住失笑,“水安啊,你出去一趟,果然是长了见识,什么参啊虫啊草啊,都被你弄来了。” 水安搔着头,不好意思地笑。 “好,你的心意我都收下了,刚好你何钧哥哥的房间还空着,不如,你便住下来吧。” “好咧。”水安爽快地答应着,又帮枣花收拾桌椅碗筷。 借着洗碗的功夫,水安又不由多看了邓娇几眼,愈看愈是喜欢,待面馆关了门,他便悄悄地找到枣花。 “枣花婶,跟你打听个事儿。” “什么?” “那个,煮面条的姑娘是谁?” “你说她?” “嗯。” “她叫邓娇,是你何钧哥哥救回来的一个苦命孩子。” “那,她和何钧哥哥是不是?” “我问过你何钧哥哥了,他眼光高着呢,不太喜欢邓娇。” “既然这样,那,枣花婶,你替我说说,如何?” “这才第一面,就喜欢上了?” “是啊,”水安摸着自己的胸口,“枣花婶,你不知道,我这心里头实在麻乱得很呢,看见她就情不自禁地兴奋,你帮我说说,啊。” “成。”枣花点头,应承下来,“不过人家姑娘愿不愿意,我可不知道。” “行,”水安兴奋得满脸通红,“要是成了,我给枣花婶磕头。” 第241章 任性妄为 “这个,”枣花婶默了一晌,“却不敢打包票。” “无妨,只要您对她说。” “好吧。” 次日,饭馆关门后,枣花寻了个空隙,把邓娇叫进屋内。 邓娇站在那里,晓得枣花有话要说,故此非常局促不安地捏着衣摆。 “**啊,”枣花看着她,微微地笑,“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你在我们家也有些日子了,有没有想过,自己终身?” 邓娇脸上浮起几抹红云,垂着默默不语。 “到底怎么着?” “枣花婶,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只是**,**……” “你怎么?” “**有心上人了。” “哦?”枣花愣了一瞬,在她记忆里,**甚少去外面,更少与他人接触,怎么说话间的功夫,就有心上人了? “**真地有心上人了。”**怕她不信,加重语气道。 “好吧。”枣花轻轻叹口气,“那我就替你,把他给回绝了。” “嗯。”**一颗心平静下来,告辞从屋子里退了出去。 多好的一个姑娘。 可惜了。 却说邓娇回到自己屋里,十分地忐忑,也不晓得周澜是怎么回事,他说会来找自己,真地会来吗?会不会丢了自己不再管,会不会只是一时兴起?会不会? 肯定不会,肯定不会的。 因为心里揣了这桩事,邓娇做事情自然有些粗疏了,枣花看在眼里,索性让她回房里呆着。 邓娇回到房中,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艰难地熬到第六天早上,邓娇正起身对着妆镜梳洗,忽然听得外面传来男子的声音:“请问,这是何家面馆吗?” “是。” “请问邓娇姑娘可是寄居于此处?” “正是。”邓娇一颗心顿时扑通乱跳起来,几步扑到门边,双手紧紧地抱着门框,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 “公子,请问您是?” “我来看她。” “公子请稍坐。”枣花说完,移步入内,瞅着邓娇微微一笑,“**,是不是你心头的那个人来了?” **将鬓边发丝捋到耳后,羞涩 地笑。 “要让他进来吗?” “嗯。” 枣花便把两人送至内院,给他们端了茶果,两人默默坐在桌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许久,邓娇才举起一杯茶来:“周公子,请喝茶。” 周澜接过茶盏,浅浅地啜了一口,赶紧又将茶盏搁回桌上,怕被烫着了似的。 两人互相看着彼此,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此际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你,”周澜思忖了很久,方才抬头,看定邓娇的双眼,“倘若愿意,我便选遣媒婆来,依例提亲,纳彩,大红花轿接你过门,可好?” “嗯。”邓娇仍然垂着头,十指紧紧地绞着衣摆,周澜顿时整个人都激动起来,手不停地哆嗦着,见他如此,邓娇反而掩唇轻笑。 得了邓娇的许可,周澜自然是高兴坏了,又凑过来拥着她说了很久的闲话,然后才起身恋恋不舍地去了,临去之时却一步三回头,频频看着邓娇。 待周澜离去,枣花进来,拍手笑道:“乖乖隆的咚,邓娇,如今你可算是得偿心愿了,那个傻小子,果然是你的良配。” 邓娇站起身来,第一次中规中矩地向枣花行了个礼:“**多谢枣花婶,谢枣花婶这些日子的看顾,**无以为报,唯有来生结草衔环。” “瞧你这孩子。”枣花轻轻叹息,“那周澜是个谦诚君子,将来定然会好好地待你,你只管去吧,我会像嫁亲生女儿那般,为你操持婚事。” “谢枣花婶。” 却说数日之后,周澜果然先请媒婆前来说合,再有彩礼于后,再有大红花轿,一应礼数半点不少,热热闹闹压了半条街,行人见之,无不惊羡。 枣花亲自为邓娇梳了妆,描画眉眼,覆上双凤喜巾,搀着她上了花轿,一路吹吹打打而去。 送走邓娇,转头却见水安立在门边,痴呆呆地看着,枣花便走过去,轻斥一声:“瞧什么瞧,人都走了。” “为什么?”水安觉得心里难受不已,“为什么?” “哎。”枣花叹息,“人世间情缘二字,乃是最难琢磨的,各人该得各人的,何必 强求呢。” “我只是心里难受。”水安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枣花拍拍他的肩膀,“你不必懊恼,不必痛苦,去吧。” 水安转头去了,枣花还是在铺子里收拾碗筷,她却不晓得,水安一个人跟去了周家庄,直到看着邓娇和周澜拜堂成亲了,方才悒郁不乐地回来。 因为这事,水安郁结在心,往常喜欢的事一件也不做了,枣花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劝慰他。 这日何钧周游归来,不见了**,因向枣花问起,枣花便一五一十地说了,何钧点头:“如此甚好。” “钧儿啊,你的事——” “请娘不要过问。” “好。” 何钧自己回了房间,心里也有些乱,他思来想去,也没个头绪,忽然想起之前神君说过,自己最近有一劫,应在女子身上。 不过,会是哪个女子呢? 在家里闲呆了两日,何钧仍然出去游逛,这日在江边,因见几个人网鱼,他便驻足细瞧。 “兀那小子,往哪里逃?”猛可里一声大喊传来,何钧转头看时,却见一个男子正快步朝自己冲过来,莫蔚? 何钧几乎想都没想,便冲了上去,一把将莫蔚护到身后,说时迟那时快,十几个人已经冲上前来,团团将他们两人围住。 “姓莫的,识相的话,就赶快跟我们走。” “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莫蔚探出头来,冲他们吐舌头。 “你砸了我们的武馆,难道就想这样一走了之吗?” “那是你们的武馆自己卖假药,我看不过意才砸的。” “你他娘的还有理了?”其中一个汉子竖起两眼,瞪得溜圆,莫蔚根本不畏惧,朝他频频地吐舌头。 对方“哐啷”一声冲出长剑,只往前踏了一步,何钧伸手一掌,那人只觉一股大力扑面而来,顿时蹬蹬蹬直往后退,立足不稳。 “你,”那人朝四周扫了一眼,“一起上!” 顿时,所有人都挥舞着棍棒,刀枪,朝两人围了过来。 莫蔚丝毫不惧,只是压低声音问何钧:“能打吗?” “这些小杂毛。”何钧当然丝毫不放在眼里。 于是 ,看客们看见了一幕很惊奇的景象,两个大男人站着不动,却把十几条大汉都摔飞了出去! “哈哈哈哈,痛快,真是痛快。”莫蔚拍着手,又跳又叫,然后她抱着何钧,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才发现自己的动作似乎有些—— 莫蔚赶紧把头转开,何钧也觉得很是莫明其妙,不过他倒没有多想,闲闲地将剑挂回腰上,拉着莫蔚转头就走。 “小心!”后面不知道是谁高喊了一声,何钧猛然觉得后脑勺剧痛,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他最后听到的,是莫蔚的喊声:“何钧!” 何钧醒来时,鼻中隐隐闻得几许馨香,睁眼却见自己躺在青纱帐中,外面似有一道人影。 他掀帐而起,整个人却呆住,那立在窗边的人,青丝如瀑……怎么会? 听到身后的动静,莫蔚迅疾回头,赶紧把帽子慌乱地戴回头上,却终究暴露了身份。 “原,原来……”何钧有些语无伦次,“你,你竟然——” 莫蔚没有言语,只是低下头去。 何钧走过去,携起她的手:“既如此,为何作男儿打扮?” 莫蔚抬头,深深地看着他:“你可有胆量,听我说真话?” “当然。” “倘若我告诉你,我是从南荒逃回来的,现在正被朝廷四处追缉,你有什么想法?” “啊?”何钧微吃了一惊。 “刚才那些人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想以此要挟我。”莫蔚唇边淡淡勾起丝冷笑,“可我是什么样的人,哪里容得他们放肆!” “丫头。”何钧握紧她的手,“你不必害怕,我会保护你。” 莫蔚忽然笑了。 明眸闪亮。 她哪里需要这个傻子保护,不过是探探他是否真心罢了。 “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何钧不假思索地道。 莫蔚跟着他出了门,一径往山上而去,直到半山腰上,两人停了下来。 “这里很安全,绝对不会有人来。”何钧果决地道。 “嗯。”莫蔚转头朝四周看看,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那我就在这儿?” “嗯。”何钧点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到 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父亲原本是朝中御史,因为上奏书得罪了皇帝,一怒之下,皇帝下令将我们全家发配南荒充军,我跟着父亲到了南荒,不想当地一个土豪的儿子看上了我,欲纳我为妾,我拼死不从,就一个人逃走了,也不知道爹爹和娘亲现在怎么样。” 南荒?何钧确实有点吃惊,对他而言,那是一个太遥远,不可想象的地方,况且,私逃乃是重罪,倘若被朝廷抓住…… “怎么?你害怕了?” 何钧摇头,要是一般的男人或许会害怕,可是他经历的事太多了,之前也深觉如今的朝廷昏溃黑暗,实在并不值得效忠。 “倘若你改名换姓呢?”何钧想了想,如此言道。 “改名换姓?” “是啊。”何钧耸耸肩膀,“留在南荒的,无非就是你的父母嘛,这个容易,我过去瞧瞧便是,至于你,愿意呆哪儿就呆哪儿,我的力量,绝对可以保护你,倘若哪天得到大赦,或者不是大赦……世上之事,难说得很。” “你,你竟然半点不在乎?” 何钧耸耸肩膀:“我只知道自己喜欢你,其他的不用理会。” 莫蔚笑了,忽然想起父亲说的话来——倘若有一天,她遇着一个人,不因为任何原因而嫌弃她,那么一定要抓牢了。 “何钧!”莫蔚跳起来,一把将他紧紧抱住,“我爱你,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生生世世和你在一起!” “傻丫头。”何钧揉了揉她的头发,用宠溺的口吻道,“别担心得太多,这世上哪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容易解决得很。” “好。”莫蔚终于不再纠结了,“我相信你。” “你先在山上呆几天,我去把那帮人给打发了,至于以后呢,你想去南荒,我便陪你去南荒,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嗯。”莫蔚点头,开心得不得了,啊啊啊啊,这个世上终于有一个人,支持她胡作非为了,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哈哈哈哈,莫蔚真地好开心好开心。 她就是喜欢那种心无芥蒂的感觉,她就是喜欢我行我素。 哈哈哈哈。 第242章 勇敢而坚强的人 “何钧我好爱你,何钧我好喜欢你。”莫蔚围着何钧,跑来跑去,得到心爱女子的赞誉,何钧自己也开心得不得了,感觉就像鸟儿挣脱了束缚,在天空里飞来飞去。 “放心吧,只要我们在一起,这世上便什么能阻止我们!” “嗯。”莫蔚重重地点头,简直要狂呼雀跃。 两个人呆在山上,看着彼此傻笑,直到天黑时,何钧方才下山,走到半道上又实在不放心,怕莫蔚在山上一个人难受,孤单,或者被野狼豺豹欺负了,于是又折回来,拉着莫蔚道:“你还是跟我一块儿走吧,我实在放心不下。” 莫蔚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罗嗦起来?” “我真放心不下,你还是跟我走吧。” “真不放心啊?” “当然。” “好吧。”莫蔚点头,“我跟你一起去山下,不过,你千万不能欺负我,倘若你欺负我,哼哼。” 莫蔚一边说,一边捏起小粉拳,在何钧的肩膀上敲了几记。 何钧咧嘴傻笑。 两人联袂下山,何钧也没有惊动家里的人,而是另找了个院子,让莫蔚住在里边,却仍然不放心,索性在院子里守着,开始苦恼地思索两个人之间的问题——论理说,自己应该三书六聘娶莫蔚回家,但如此一来,必定惊动官府,要是给莫蔚带来麻烦,反而不妥,可如此掩掩藏藏,又何时是尽头? 这时,何钧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似乎是忘记了,朝廷的律令,所管之处只是中原各省,倘若自己带着莫蔚去东剌。对啊,他们可以去东剌,依莫蔚的性格,会很喜欢东剌。 她会喜欢东剌的。 何钧心中突地一跳,对,就是东剌! 他们可以去找何萱,跟何萱绰昂生活在一起。 对,就是这样。 男子在院中踱着步,想着一切,安排着一切。 天亮了。 莫蔚揉着双眼,从屋子里出来,抬眸便见何钧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由愣住。 “阿蔚。”何钧却已经无比开怀地跑过来, 一把握住她的手,无比热切地道,“我们,我们立即去东剌。” “东剌?”莫蔚一怔,“我们去东剌?” “是的。”何钧无比肯定地点头,“昨天,我已经非常仔细地想过了,朝廷的律令,只能管辖中原一带,却对东剌没有丝毫效力。 “这倒也是。”莫蔚点头,心中也是豁然一亮,是啊,为什么不去东剌呢? “那好,我们马上走。”两个人手牵着手,脚步飞快。 莫蔚还没回过神,已然被何钧扯着跑出老远。 何钧带着她冲到马市,买了两匹快马,两人翻身跃上马背,便一径飞奔而去。 “哦,哦,哦!” 他们就那样冲出了边城,冲向大片的草原。 “啊,啊,我自由了!”莫蔚兴奋得大喊大叫,眼前那无边辽阔的草原,清澈的天空,就让她感觉舒服极了。 我自由了! 莫蔚一甩马鞭,马儿得得地朝前狂奔,沿途有很多牧民,纷纷抬起头来,惊奇地看着这两个年轻人。 “年轻真是好。”一个牧民忍不住感叹道。 草原上,有年轻的男女在对唱情歌,有成群的牛羊来去着。 两人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走了一大圈,然后在一条长长的河边停了下来。 莫蔚跃下马背,冲到河边,然后看着那河水,屈膝跪了下来,面朝天空喃喃自语。 何钧站在一旁,没有上前打扰她,他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一层圣洁的光芒。 “谢苍天赐我以重生。”莫蔚深深地拜了下去,“谢苍天,赐我一切!” 待她站起身来,回到何钧身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从这一刻开始,我会好好地爱你,认真地爱你,我们要在一起,努力地生活,面对未来。” “嗯。”何钧重重点头,虽然生活对他们而言,还有太多的不如意,但他们会努力,会努力地改变所有的一切! 傍晚。 天渐渐地黑了。 何钧携起莫蔚的手:“走,我们去见何萱。” 两人再次骑上马背,沿着河边一路往前,往前。 看到突然出现的他们, 何萱先是开心极了,然后整个人猛地扑上来,一把将何钧给抱住:“大哥!” 兄妹相见,欢喜异常,何钧又把莫蔚给拉过来:“看,这是你们的新嫂子。” “嫂子?”这一下,何萱真地是大出意外,拉着莫蔚的手又跳又叫,“知道吗?我大哥一直不喜欢女人,老单身着,我们都怀疑,他是不是有问题。” “什么话?”何钧一听这个,顿时不乐意了,当胸给了何萱一记重拳,“有这么说话的吗?” 何萱傻笑,把两人引进帐篷里,何钧仔细看时,却见帐篷和上次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添了很多布置,显得更加舒适怡人。 “这有了女人啊,和没有女人就是不同。”何钧忍不住道。 “是啊,”绰昂点头,“真是感谢苍天,给了我阿萱,我们在一起,很幸福。” “幸福就好。” 四个人坐在一处喝酒,对于其他的事一应不照,何钧偶然提起莫蔚逃罪之事,绰昂却一笑嗤之:“只有你们中原才有这许多的麻烦,一人获罪,便及全家,无碍,你们在东剌,只要不杀人放火抢劫,愿意怎么着,那就怎么着。” “如何?”何钧朝莫蔚挤挤眼,意思很明显——我说的不错吧? 莫蔚含笑不语。 “明天我就给你们俩搭帐篷,你们只管住着,没事。”绰昂当即打了包票。 莫蔚很开心,于是喝了很多酒,喝醉了跑到帐篷外面唱歌,又是大跳,又是大叫,没有人去管她。 “想不到,嫂子个性如此活泼。” “是啊。”何钧打了个响指,“我就是喜欢她这性子,洒脱不羁,像一匹奔马。” “合了你的性。” 直闹到半夜,方各自去睡,第二天起来,绰昂果然开始给他们搭帐篷,用了大半天时间,帐篷便搭成了,两个人进了帐篷,相视而笑。 “对了,”何钧又道,“我们还要办一场婚礼。” “婚礼?” “对啊,婚礼。” “嗯,好。” “明天我就和绰昂商议此事。” “明天再说吧。” 两人 睡下。 第二天何钧便找绰昂说这件事,绰昂二话没说立即打了包票,于是操办起来。 莫蔚换上东剌新娘的服装,整个人看上去异常漂亮,何钧兴奋地在外面转来转去,何蒙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好了大哥,你不要这样了。” 何钧只是嘻嘻地笑,他确实非常喜欢莫蔚,看到她就觉得异常开心。 婚礼那天,莫蔚坐在帐篷里,何钧一身新衣,骑着马儿在草场上走了一圈,然后回到帐篷前。 何萱举着鞭子站在帐篷前:“哪里来的阿哥?做什么使?” “来娶你家小阿妹。”何钧用东剌话说道。 “先接我三鞭!”何萱说完,便开始挥鞭子,鞭子挟带着呼呼的风声,向何钧抽去,何钧却非常轻巧地接住,何萱抽了几鞭不中,便退开一旁,看着何钧撩开帐幔进了帐篷,俯身抱起莫蔚,大步走出。 “哦,哦。”草场上立即响起年轻小伙子们欢快的喊声。 何钧抱着自己的新娘,骑在马背上朝远处走去,他唱着幸福而快乐的歌儿,莫蔚依在他的怀里,笑得是那样快乐而灿烂。 “大哥终于找到了他的幸福。”何萱站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深深地感叹道。 “大家都会很幸福。”绰昂也说道。 “是啊,”何萱深深地感叹,“每个人都在渴望着属于他们的幸福,愿苍天见怜,赐地上每个人,都能实现他们的愿望。” “会的。”绰昂点头,拿起她的手放在掌中,“我,会实现你全部的愿望。” “是吗?”何萱心中顿时满是惊喜,双眼不停地闪亮。 “是。” 他们并肩而立,看着远处流动的风景。 成群的牛羊走过,牧人们纷纷唱着欢快而幸福的歌。 何钧带着莫蔚这一去,很多天再没有回来,何萱和绰昂也不理论,继续忙着他们的事,这段时间,绰昂已经由小队长升至大队长,掌管着数百名骑兵,他偶尔在家之外,便是训练那些兵卒,战法,战阵,无不精良。 闲暇时,绰昂非常努力地读书,学习 ,学习很多地方的文化,何萱总是怕他累坏了,细心地照顾着他,让绰昂感觉十分地快乐和幸福。 他总是夸赞何萱是他的贤内助,他总是深深地喜欢着这个女孩子,两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春天来了,河里的冰层解冻了,很多人在河里捞鱼,捞上来的鱼儿又肥美又鲜嫩,他们把这些鱼提回去,好好地烹煮,做成一道道美味的菜肴。 何萱已经怀了身孕,小腹处微微突起,不过她的身子还算健康,所以绰昂十分地省事。 快到夏天时,何钧和莫萱回来了,莫萱也怀了孩子,两个女人便单独住在一个帐篷里,偶尔也有个照应。 幸而何钧没什么紧要之事,故此十分精心地照料着两个女子。 东剌草原舒适的生活,让莫蔚渐渐地忘记了过去所有的一切,她忘记了自己曾经怎样地痛苦过,也忘记了在南荒经历的一切。 何钧也十分地开心,因为可以和自己最爱的人守在一起。 他们默默地守着彼此,忘记了外界所有的一切。 冬天来了,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人们不再摸鱼,各自呆在屋子里,莫蔚和何萱生下两个漂亮的小男孩儿,四个人都很开心,就在他们以为轻松平静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之时,东剌忽然爆发了大规模的内乱。 当惊急的马蹄响起的瞬间,绰昂蓦地跳了起来。 “队长,队长。” “怎么回事?” “大汗让你立即带领骑兵前往王廷。” “知道了。”绰昂的脸色还是那般平静,答应了一句,折身返回帐篷里,开始穿衣服。 “怎么了?”何萱也惊动了,坐起身来,旁边的小孩子则呜呜地哭起来。 “没事。”绰昂一摆手,“你回去好好躺着,我没有回来之前,不要到处走动。” 何萱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她听他的,不管他说什么,她都听他的。 “何钧。”绰昂又把何钧给叫出来,“照顾一下女人和孩子。” “知道。”何钧简洁而利索地应了一声,“你放心去吧。” 第243章 妻凭夫贵 绰昂走了。 何萱心里忽然阵阵**,但表面上仍旧声色不动,她把孩子紧紧地裹好,抱在怀里,然后走出帐篷看了看马匹,见马儿好端端地,便松了一口气。 “大哥,你去照顾嫂子吧,我不会有事。” “好。”何钧点点头,“倘若有事,你只管叫我。” “嗯。”两人商议妥当,各回帐篷。 不知道为什么,小孩子始终哭得十分地厉害,何萱只好不停地哄他,逗他,他才慢慢地安静下来。 绰昂这一去,直到五天后才回来,面色十分地严峻,何萱迎上去:“怎么样?” 绰昂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晚上,吃过饭后,绰昂把何钧叫出来,两人去了河边。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最担心的一切,还是发生了。” “什么?” “几个部族首领,果然向三太子发难了。” “哦。”何钧的眉头微微皱起,不置可否,他本来就是外人,不想插手东剌的内政,也不愿插手东剌的内政,但是因为绰昂成为了何萱的丈夫,所以他不能不关心此事。 “你打算怎么做?” “我相信,三太子一定能平息此次内乱,顺利接位。” “你支持三太子?” “是的。”绰昂非常肯定地点头,“我看过了,所有的东剌贵族,只有三太子能够胸怀大局,带领东剌走向富强。” 何钧沉默。 不可否认,绰昂的判断非常之正确,如今整个东剌,能够开创新局面的,唯有三太子烨赫一人。 “你呢?” “这样吧,我把何萱母子,莫蔚母子都带走,让你可以安心地帮助三太子,如何?” “真是太好了。”其实,在回来的路上,绰昂便一直有这个想法,只是怕何钧不同意,故而没有提起,此刻何钧自己说出来,他自然高兴异常。 两人商议好,各自回到帐篷里,温声抚慰自己的女人,让她们定下心来,第二天一早,何钧便驾着马车,带着两对母子离去了。 直到离开东剌腹地很远,何钧才停下马车,找了块开阔的空地,开始搭帐篷。 莫蔚过来搭手,两人很快把帐篷给搭好了。 晚上,何钧架起篝火,烧烤食物,和莫蔚他们分食,然后让他们母子去安睡,自己在草地四周巡视了一圈,确定没有任何的险情,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何萱哄好了孩子,走出帐篷,看见何钧还在那里拨弄篝火,便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大哥。” “嗯?”何钧转头看了她一眼,“怎么?” “我有些担心。” “你担心是正常的,不担心才奇怪,不过,绰昂的事你不用担心,他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事。” “那是什么?” “说不出来。”何萱摇摇头,“其实,以绰昂的本领,在哪里都行。我就是怕他逞强。” “或许他从前会逞强,但现在肯定不会了,因为他有了你和孩子,有了孩子的男人,心里都会有牵挂,他会自己小心的。” “希望如此吧。”何萱终于认可了他的说法,只是眸中仍然隐着一丝忧虑。 “我们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安静地等在这里,别给他添麻烦。” 时间一晃就是半年。 孩子们一天天地大了,会在草地上奔跑,跳跃,可爱极了。 何萱经常带着两个孩子在河边奔跑,偶尔也会失神地看着远方,她多么希望见到绰昂的身影,和他说说心里的话。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绰昂竟然回来了,听到马鸣的瞬间,何萱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没有多想,拔腿便冲了过去。 浓黑的夜色里,只见男人一身湿气,直直地站立着。 “绰昂!”何萱也顾不得许多,冲上去一把将他抱住。 “傻丫头。”绰昂捧着她的下颌,用力地亲亲她的脸颊。 “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快进屋里去。” 何萱把他拉进屋里,替他脱掉外衣,又拢了拢炉火,帐篷里变得温暖而明亮。 “阿爸。”小桑吉跑过来,抱住绰昂的双腿,“阿爸,我想你了。” 绰昂弯下腰,轻轻摸摸他的小脑袋瓜,一把将他抱起来,在他脸上重重地亲了好几口:“阿爸也想你啊。” “好了。”何萱把小绰昂接过来,“别吵你阿爸,他很累。” “嗯。”绰昂乖乖地点头,一个人走 开,钻进被窝里。 “王廷的事,怎么样了?” “三太子已经是大汗了。”绰昂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何萱那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再过不久,咱们就可以回王廷,可以住进新的大房子里,有很多的奴仆服侍你们。” 何萱沉默。 “怎么?”绰昂看她一眼,“你不喜欢那些吗?” “比起那些,我更在意你的安危。”何萱紧紧地抱着他,把头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 “傻丫头。”绰昂揉了揉她的秀发,柔声道,“还记得相见的最初吗?那个时候你看着我,说愿意帮助我达成愿望。” 何萱嘟着嘴:“说是这样说,可是整个东剌,又怎么能比得上你呢?” “我不会有事的,长生天会保佑我。”绰昂笑了,把她拉到烛火前,从怀里取出一个匣子递给她,“这个给你,替我好好地收着。” “这是什么?”何萱眼里掠过几许好奇,接过匣子打开看时,见里面安静地躺着一颗白色的药丸,乍见毫不出奇。 “这是九转还魂丹,你一定要好好地存着。” 何萱一听这话,赶紧把匣子紧紧地攥着,重重点头道:“你放心,就算豁出命不要,我也会保护好它的。” 绰昂深深地看着她,许久才抬起手来,轻轻地摩娑着她的脸颊:“阿萱,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记住,你和孩子,是我绰昂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不可以失去你们。” “嗯。”何萱重重地点头,“我记住了,我永远地记住了。” 两人紧紧地偎在一起,许久没有说话。 没过几日,从王廷果然来了宣令官,赦封绰昂为南原大王,乍然听到这个消息,何萱自然是重重地吃了一惊,她想过烨赫会重赏绰昂,但却没有料到,是这般的重赏。 “看来,烨赫太子很重视你。” “应该是吧。”绰昂穿上簇新的王袍,整个人看上去精神焕发,何萱替他收拾打理着衣衫,理平衣服上的褶子,又替他系上黄金腰带。 “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当绰昂走出帐篷的那一瞬间,听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叩拜之声,他狭长双眸微微眯起,迈步走 向那匹系着大红花的健马,翻身骑上马背。 奴婢们服侍着何萱和小桑吉上了马车,每个人显得都是那样地小心翼翼,只怕接待不周,就连何钧夫妻也跟着沾了光,坐上最豪华的马车,缓缓朝王廷而去。 华宅,美服,众人羡慕而嫉妒的目光,在这一刻,何萱都深切地感受到了,那种奇异的变化,的确非常地难以形容。 直到走进那豪华的大宅子里,何萱仍然感觉,自己似乎身在梦中。 谁说不是呢,就像王宝钏在寒窑苦守了二十年,等着薛平贵的归来,就像那些得中状元的士子,回乡迎娶自己的心上之人,就像…… “阿妹,你选夫婿的目光,果然是一流的。” 何萱握着小桑吉的手,久久不语。 “你怎么了?对眼下的境况,仍然感觉不满意?” 何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确实是因为,因为绰昂是个心怀壮志的男子,所以爱上了他,我知道他满腹韬略,将来必定会惊震整个东剌,他会握重权,掌重兵,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不好吗?” “不知道。”何萱的表现出乎何钧意料,“任何一件事,有好的一面,就会有不好的一面,如今绰昂权重,必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我怕他将来应酬,以及很多事,极难脱得开身。” “你这也说得不错。”何钧微微叹息,“但凡每一件事,世人皆嗜其利,如此能镇定思考的人,倒真是少之又少。” “不错,”对于兄长之言,何萱显然深表赞同,“我爱绰昂,无论他是成功,抑或失败,甚至是上断头台,我都会陪着他。” “这才是绰昂的福气呢,纵然倾世繁华,又哪里及得上,在人生最困苦时,仍然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呢。” “看来,大哥也有不少的感慨。” “不错,其实很多时候,我也想过另一种生活,什么事都不管,潇洒淡然**,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诸般种种,都令其远去。” “其实,大哥这个愿望,也很好实现啊。” “哦?” “我瞧嫂子也非一般凡俗人等,没有凡俗之念,大哥倘若携她远遁天涯,嫂子不 会有什么不满的。” “说得好。”何钧微笑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宠辱不惊,去留随意。” “记得在山上时,师傅就曾经反复告诫我们,自古以来,能成大功者易,能功成身亦退者,难。俗话说,上虎背容易,下虎背难,便是这样的道理。” “嗯。” “不过眼下看来,绰昂权势熏天,投在他门下之人,只怕数以万计,他对东剌的影响,也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强。” “我知道。”何萱微微点头,“我会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当他悲伤的时候鼓励他,当他喜悦的时候提醒他,当他痛苦的时候安慰他,当他孤独的时候安慰他。” “甚好。” “大王。” 奴仆们的喊声让两个人清醒过来,抬头看去,绰昂意气风发大步走进,直至何萱跟前:“萱儿,我回来了。” “昂。”何萱近前,替他脱掉外袍,携着他走进内室,夫妻俩相对而坐,绰昂把朝堂上的事略说了两件与何萱听,何萱听完,微微地点头。 “夫君下一步,有何打算?” “如今三太子初掌大权,朝事纷乱,他正需要一批年轻的后进之人来辅助,想来王廷之中将有一番大的变局,或者,我满怀的韬略,也可以借此逐一实施了。 “如此甚好。”何萱点头,“只愿夫君从此以后万事遂心。”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绰昂淡然一笑,“东剌不是我的,也不是汗王的,整个东剌目前仍然存在多股势力,互相较劲,厮杀,稍不留意,自己就会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以夫君的才智,应当能够对付。” “我确实能对付,但却不希望因此,把你和孩子都牵扯进来。” “不牵扯,那是不可能的。”何萱的表情还是那样平静,“夫君放心,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和桑吉都会陪着夫君,夫君只管安心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不必有所顾忌。” 绰昂这才不再说什么,端过茶杯来,浅浅地啜了一口。 茶水很苦,很涩,却有一股淡淡的,花香气息。 “这是我为夫君专门调制的安神茶,夫君觉得如何?” “甚妥。” 第244章 忧虑 侧院里。 何钧静静地坐在石桌旁。 莫蔚端着一碗参汤走来,轻轻将漆盘搁在石桌上,把参汤递给何钧:“夫君在想什么?” “东剌。” “夫君觉得……” “如今烨赫已统一东刺,只怕数年间东剌就将兴盛壮大。” “这不好吗?” “如果我是东剌人,看到这样的情形,自然会很开心,只是东剌强大,对中原必定构成威胁,如果东剌贵族满足于眼下的情形,不打算扩张,那还罢了,如果东剌贵族有野心,想趁中原政局动荡,伺机南下,只怕情况不太妙。” “原来夫君,是在为中原担忧?” “可不是?”何钧抬头看了她一眼,“无论如何,咱们的亲人,朋友,都还在中原呢,倘若战火一起,有谁能豁免呢?” “那,夫君打算如何?” “我只能向绰昂谏言,请他力主休养生息之策,”何钧言罢,起身在庭院里慢慢地踱着步,“可如此一来,中原眼下的刀兵可免,但日后,还是会被东剌吞并。” “夫君为何总是不看好中原?” “你父亲在朝为官,他看好朝廷吗?” 莫蔚不言语了。 “如今的中原,吏治昏馈,贤良方正之士损于下野,在朝者皆是贪恋富贵,不思进取,你觉得这样的中原朝廷,会是东剌的对手吗?” “其实,中原朝廷亡或不亡,都不是我关心的,可怜的是那些百姓,本来生计便艰难,官吏盘剥,外寇入侵,老失所恃,幼失所养,饿殍遍野,哀鸿满地……” “这个。” 莫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跟着父亲,从繁华的京师,到贫瘠的南荒,所见所经历,倒也颇为奇特,对于何钧洞察危机一说,自然是信的。 “中原原本就是一盘散沙,经东剌一击,必定四分五裂,或者是东剌统一中原,或是中原各地势力纷纷崛起,逐鹿九鼎,王者之位最后归谁,却是难说,难说。” “夫君打算如何?” “要么,把母亲他们都接过来,咱们定居东剌,不再理会这些事,要么就是回去,和中原并存亡。” 莫蔚没有搭话。 对中原,她本来也没什么感情,回去,或者不回去,都关系不大。 “夫君要怎么安排都好,我听夫君的。” “好。”何钧点头,“那你只管安心带着孩子,外面的事,有**持,我的初衷,还是先找绰昂,听听他的口风再说,眼下情势虽险,却还没有到迫在眉睫的关头。” 到了夜里,何萱着使女过来相请,何钧夫妇应约前往,席上言谈倒也甚欢,待吃过饭,两个女子退了下去,两个男人对坐,何钧细看了看绰昂的面色,方才道:“看来,你在王廷之中 的威信,已然确立。” “不知何兄为何如此说?” “看你的气色便知。” “何兄倒是快人快语。” “如今,烨赫掌权,朝中气象必为之一新。” “是啊。”绰昂点头,站起身来,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东剌自两百年前创建,一直风雨飘摇,始终四分五裂,幸而如今有了三太子,各方势力纷纷来投,渐成统一之趋势,况太子年盛,正是执掌一国之大好时机,对了,汗王已经择定吉日,五天会将会册封纥珠郡主为汗王妃。” 纥珠? 乍然听闻这个名字,何钧的心还是忍不住一阵微微扯痛。 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不料,还是难受。 他的一番心思,自然从来没有机会对她提起过,但是—— “汗王英明,王妃也是女中巾帼,这东剌在他们手上,一定可以发展壮大。” “看来,烨赫太子对你甚是信赖?” “嗯。”绰昂点头,“确实如此,太子几次单独召见我,要我日夜操演东剌骑兵,不可有半日懈怠。” “那,”何钧沉吟了一下,方才有些小心翼翼地道,“依你看,烨赫太子是否有南侵之意?” “暂时没有,以后难说。” 何钧只好沉默了。 “好吧,目前形势一片大好,你只要做好本职工作,想得到烨赫太子的提拔赏识,定然不难。” “我也这么想。”绰昂点头。 “咱们就先好好地过过这安乐日子。”何钧言罢,扬声喊道,“萱儿,炒几个拿手菜出来,咱们好好地喝他个痛快。” “炒什么菜啊。”何萱从厨房里走出来,“依我说,还不如涮锅呢,恰好今儿个厨房宰得好肥羊。” “那就涮锅。” 当下,何萱便按中原的做法,弄了只大汤锅,各种底料都加足了,底下烧了火,热气腾腾一大锅端上来,摆上桌面。 莫蔚又提来几坛子好酒,四人围坐,有酒,有菜,有美女,真可谓人生一大乐事。 “绰昂,”何钧一边挟起羊肉片在锅里涮,一边说道,“我们这可都是沾了你的光,因为你做了王爷,所以咱们才有酒喝,有肉吃,更难的是,有两位佳人。” “对,俗话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来,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众人你来我往,气氛异常地喧闹,就在这时,府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好香的酒肉,看来,本王来得正好。” 绰昂一听这个声音,赶紧起身相迎,少顷,已经成为东剌汗王的烨赫,以及一身王妃裙装的纥珠,气度从容地走进屋中。 一见到纥珠,何钧整个人都怔住了,心里顿时五味杂陈,昔年那一股心事,不禁又带了出来。 “大王 ,请上座。” 烨赫落座,目光却先落到何钧身上,先是一愣,接着道:“真是不打不相识啊,一直风闻得何统领寓居在南原王府,还不太相信,不料今日却在此相见。” “见过大王。”何钧起身,冲烨赫一抱拳,然后转向纥珠,敛袖施礼,“见过王妃。” “免礼,大家坐,大家坐。”烨赫脸上浮起雍荣的笑,先挟起一块羊肉,放进涮锅里慢慢地涮着,然后蘸了调料送到嘴边,细细地咀嚼起来。 “味道果然不错,肥而不腻,咸淡适中。” 莫蔚又给他加了一盘羊肉:“大王既然喜欢,那就多吃点。” 烨赫一面吃肉,一面喝酒,感觉异常舒适,席上的气氛也甚是和睦。 一时酒席罢,众人分宾主坐了,莫蔚又送上刚切好的香瓜,众人各拈一片,慢慢地咀嚼着。 何钧细观烨赫,大约是因为做了汗王的缘故,整个人显得雍荣有度,全然没有了从前那种凌人的劲气。 烨赫见何钧打量他,便转头看着他一笑:“怎么,何统领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我是觉得,如今的汗王,和从前不同了。” “怎么个不同法?” “没有了,杀气。” “是吗?”烨赫笑了,“或许是吧。” 休息半晌后,烨赫并着纥珠离去,他们前脚一出门,何萱便朝何钧挤眼睛,何钧却只当没看见,待绰昂送烨赫归来,何钧便道:“镇日在王廷无所事事,我想带莫蔚和孩子回一趟中原。” “回中原?”何萱和绰昂皆是一愣,紧接着,何萱才恍然大悟般地道,“是啊,我也是该回中原了。” “还是再过段时间吧。”绰昂沉吟。 “为什么?” “总而言之,再过段时间吧。” “好。”何萱总算是点头答应。 到了夜里,夫妻俩回到房中,何萱还是忍不住小小地抱怨:“你为什么要拦我?” “你回中原做什么?无非就是看望你的父亲和母亲,大不了我派辆车把他们接过来,难道还不行?” “你如今当了大王,果然事事财大气粗起来,动辄就是拿车接,了不起啊,行,那你就派辆车,把我父亲母亲接过来好了。” “乖乖,”绰昂把她搂进怀里,亲吻着她的脸蛋,“生气啦?” “我哪敢同你生气,大王。”何萱拖长声音道。 “丫头,尽使坏。”绰昂捏着她的鼻子,朝她挤眼睛,“我不是不准你去,而是再过段时间,再过段时间好不好?” “过段时间,那是多长时间?” “等朝廷里的风波都平息了,就带你一起回中原,好吗?” “好吧。”何萱终于表示妥协,“啪”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听你的,都听你的。” 安抚好了 何萱,绰昂心中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其实,他还有层忧虑一直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朝廷里的人,多有对他权位不满者,想找岔儿把他给排挤出去,他绰昂战功彪炳,自然没什么文章好作,可何萱乃中原女子,这就很成问题。 从前他绰昂只是一个小小的队长,他爱娶什么样的女人就娶什么样的女人,但如今他贵为王爷,王妃是外族,自然惹人非议,不过幸而绰昂是不在意这个的,但他也同样不希望,因为这事再扯出什么麻烦来。 何萱自然没有深思这一层,还当一切和从前一样,绰昂还是绰昂,他们还是那一对恩爱的夫妻。 其实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是一成不变的,很多事都会变,而且瞬间变化极快,尤其是人的心思,上一秒还对你千般恩爱,或许下一刻便翻脸无情。 何萱安安静静地睡着了,绰昂却辗转反复许久,方才睡下。 “阿蔚。” “嗯。” “你有想你的家人吗?” “我的家人?”莫蔚先是一怔,继而非常肯定地摇头,“不想。” “为什么不想?” “总而言之就是不想,你别多问,好吗?” “成。”何钧点头,“那就咱们俩,好好地过。” “嗯。” “恰好近日无事,我带你和孩子到处走走,好吗?” “成,我也觉得,老呆在王廷怪闷的。” 夫妻俩商议妥当,第二日,何钧便来向绰昂辞行。 “你要离开?” “是。” “觉得这儿住得不舒服?” “倒也不是,或者我洒脱随意惯了,想到处走走,看看。” “那也成。”绰昂点头,“你现在倒是可以闲云野鹤,比我潇洒多了。” “你要是想潇洒,肯定能比我更潇洒。” “成,”绰昂点头,“去吧,去找一个有山有水,世外桃园般的地方,到了那里好好养着,说不定哪一天呢,我就会带着阿萱去找你们,对了,需要什么,只管去库房里取。” “是。”两人商谈完毕,何钧便去库房里取了些常用之物,放上马车,莫蔚已经打点好行礼,带着孩子上了马车,何钧也坐上车,扬长而去。 马车离开王廷后,沿着宽阔的大草原漫无目的地前行。 “阿爹,”小何真拉拉何钧的衣袖,“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到处走走,看看,好吗?” “好。”何真乖乖地点头,可爱极了。 远处有牧民们嘹亮的歌声传来,悠扬而动人。 “阿钧,不如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定居吧。” “好的。” 他们一边走一边前行,终于找到一片明净的湖泊,湖泊边是大片碧绿的草地,何钧停下马车:“看来,这个地方很适合我们。” “哦— —哦——”马车刚一停稳,小何真便冲了出去,不停地飞奔着,挥舞着小手。 何真从马车里把帐篷等物事搬下来,莫蔚在一旁帮忙,等他们把帐篷搭好,整个天空也昏暗下来。 “肚子饿了没有?”何真心痛地看看她,“我做饭。” “我哪有那么娇弱。”莫蔚无所谓地笑笑,拿出锅子开始熟练地烧水煮饭,很快,米饭的香味便在空中扩散开来。 “真儿,快回来。”莫蔚扬声喊道,何真飞快地跑回来,手里却提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鱼。 “好真儿。”莫蔚伸手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子,“在哪里捉到的?” “在那边的水洼里,有好多好多的鱼呢。”小何真两腮一鼓一鼓,“娘,我们以后有好日子过了,我们可以每天吃鱼。” “真儿喜欢吃鱼?” “嗯。”何真重重地点头,“真儿很喜欢吃鱼,真儿最爱吃娘做的红烧鱼。” “好,从今天开始,娘每天都做红烧鱼给真儿吃。” “哦,有鱼吃喽,有鱼吃喽。”何真顿时开心极了。 晚上,莫蔚果然用家常之法,做了很美味的鱼,父子俩吃得开心极了。 “阿爹,我想骑马,从明天开始,你教我骑马,好不好?” “成。”何钧满口答应,“阿爹教钧儿骑马。” 第二天清晨,何萱刚刚起床,便听外面的草地上传来父子俩欢快的笑声,莫蔚唇边不由浮起淡淡几许笑意,披了件长袍走出,却见何真骑在一匹小马背上,跑得飞快,嘴里不停地喊着:“得儿,驾,得儿,驾。” 莫蔚心里开心极了,走到何钧身边,轻轻将他抱住,将头枕在他肩上:“阿钧,谢谢你。” “嗯?”阿钧转过头来,满眸深情地看了她一眼,“怎么?” “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如此幸福快乐的生活。” “小丫头,让你快乐,我也很快乐啊。”何钧摸摸她的脑袋,“对我而言,你和孩子,现在是我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人。” “我们会天长地久地在一起,对不对?” “对,我们会天长地久地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其实这样很好。”莫蔚紧紧地将何钧抱住,“希望再没有人,会打扰我们的生活,我们会健康,幸福,快乐地活着。” “确实。”何钧点头,他也觉得,这样的日子很省心,再没有人在耳朵边聒噪,你不该做这样,你不许做那样。 他们可以像风一样,在天空里飘来荡去,可以像云一样,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像蝴蝶一样在花丛中飞舞,像梦幻一样,无形无迹。 他们可以从容地做任何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不必再接受任何人的约束。 这种感觉真是好啊。 何萱幸福至极地笑了。 第245章 突如其来 河水静静地流淌着。 何钧抱着莫蔚,莫蔚抱着小何真,一家人坐在马背上,看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峦。 “阿爹,你说,我可以长出一双翅膀吗?” 何钧摸摸儿子的头:“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我好羡慕天上的老鹰,更想像老鹰一样飞翔。” “会的。”何钧点头,“真儿会像老鹰一样,长出自己最矫健的翅膀。” “真的吗?” “真的。” 每行至一处风景优美之处,何钧就会停下来,让他们母子俩尽情地玩乐,何真是个天真好动的孩子,最喜欢撒开脚丫,在碧绿的草地上跑来跑去。 “真儿,真儿。”莫蔚总是喊着他的名字,紧追慢赶。 何钧呢,就会在草地上坐下来,拿出笛子慢慢地吹奏着,任那悠扬的笛声在空中飘散开去。 “阿爹。”偶尔,何真跑累了,会趴在他的膝头上,微微仰头看他,“给我讲一个故事好不好?很好听的故事?” “真儿想听什么样的故事呢?” “嗯,勇士的故事吧,我最爱听勇士的故事了。” “好。”何钧点头,于是开始缓缓地讲述,故事里有英武的勇士,不畏惧天地间任何的敌人,他们总是那样强大,可以打败很多的人,最后成为国王。 “阿爹,国王,就是烨赫叔叔吗?” “奇怪,”何钧摸摸他的小脑袋,“你为什么总管烨赫叫叔叔呢?” “我喜欢他。”何真毫不迟疑地道。 “你喜欢他?” “嗯。” “喜欢他什么?” “嗯,”何真思索了很久,才慢慢地道,“烨赫叔叔就像那飞翔在天空中的鹰,就像那空中的太阳,他可以照亮世间所有的一切。” “是吗?” “嗯,”何真重重地点头,“所以,我好喜欢烨赫叔叔,很喜欢很喜欢。” “那,你就要努力地练习骑马,练习射箭,这样,才可以长 大以后,成为像你烨赫叔叔那样的人。” “我知道了。”何真一骨碌站起来,在何钧面前挺得笔直,“我一定会努力的。” “哦咦咦,哦咦咦——”远处忽然传来牧民的声音,将所有的羊儿召集到一起。 “好多羊,好多羊。”小何真拍着手掌,大喊大叫。 何钧微笑看着他,看着他奔向那一群羊,看着他围着羊奔跑,跳跃。 “哪里来的小家伙,真可爱。” 何真抱住一只小羊羔,亲了又亲。 “巴罕。”老人走过来,热情地同何钧打招呼。 “阿亚从哪里来?” “山那边。” “山那边的风景美吗?” “很美。” “愿长生天保佑您。”何钧站起身来,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也愿长生天保佑您。”牧民也弯腰还礼。 牧人赶着羊群离去了,何钧唤回何真,时间已经很晚,他们该回家了。 回到自己的帐篷里,莫蔚已经做好一锅拌饭,放在小木桌上,一家三口坐在桌边,美美地吃起来。 “阿娘,”小何真不停地往嘴里扒着饭,两腮一鼓一鼓,“真儿想吃全羊。” “好。”莫蔚点头,“明天就让你阿爹宰一只羊,咱们好好地烤。” “阿娘,我想姑姑了。” “怎么又想姑姑了?” “我还想绰昂叔叔,图吉弟弟。” 莫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确实,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要不,咱们赶车回去瞧瞧?” “这样,明天先让飞雪回去看看。” “也行。” 吃完饭,莫蔚收拾碗筷,让父子梳洗干净上床睡觉,自己走出帐篷,把飞雪从笼子里放出来,再将一个小竹筒绑在它红色的爪子上,拍拍它的脑瓜:“飞雪啊飞雪,去王廷吧,去王廷好好看看,看看他们还好吗?” 飞雪仰起头,长唤一声,拍着翅膀飞走了,莫蔚又对于着天空沉思良久,方才转身回 到帐篷里,却见何真已经睡熟,而何钧还就着烛火看书。 “瞧什么呢?”莫蔚走过去,把书拿过来,却见上面写着一行行弯弯曲曲的字,“这是什么?” “古东剌文。” “你从哪儿拿到的?” “绰昂那里。” “你什么时候对这个感兴趣了?” “不是,其中有一段,记载了有关中原的事。” “什么事?” “好像是预言中原未来——”何钧打住了话头,书上的话,虽然很有意思,但离他们的生活,还是非常遥远。 “怎么不说了?” “觉得跟咱们,似乎关系不大,于是就不说了。” “我喜欢听,你说吧。”莫蔚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说中原五十年之内,将有一位邪君出现,此人会让中原兴盛一时,同时横征暴敛,中原百姓将深受其苦。” “哦。”莫蔚点头,“这样的预言,怎么会出现在东剌的书册里?” “我也很奇怪,”何钧摸了摸下巴,“所以想仔细地研究一下。” “行,那你什么时候研究出结果来了,告诉我一声。” “行。” 夫妻俩又聊了一会儿,然后各自躺下,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对于何钧夫妻而言,他们的生活是平静而顺心的,东剌王廷也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首先,烨赫破除传来的陈规,提拔了很多贫寒牧民的儿子,形成新贵阶层,这个阶层锐气勃发,对于朝政,文化,吏治,都十分地有兴趣,他们甚至建议烨赫,让人派人去中原都城,学习那里的文化,官制,还有中原的农耕技术,纺织技术,学成之后回东剌,让整个东剌更加繁荣兴盛。 烨赫同意了他们的建议,先后派出三批年轻人前往中原都城元京,这些人到中原后结交权贵,走**间,凡是觉得有价值的,统统都认真去学习,认真去研究,然后再回东剌,烨赫必给予相应官职,提 升重用,使得整个东剌的国力大大提升。 何钧是被绰昂派人请回王廷的,因为何萱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 当何钧踏上王廷时,眼前熟悉而又不熟悉的一切,让他惊住。 变了。 王廷的变化十分巨大,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东一座西一座的帐篷,而是修建起了楼房,临街开了商铺,铺子里有各色的货物出售,绫罗啦,绸缎啦,衣服啦,茶叶啦,还有各色小吃,火锅,等等等等。 “阿爹,好漂亮的泥娃娃。”何真欢呼雀跃着,跑到一个小摊前,伸手便去拿木架子上的泥娃娃,何钧赶紧上前将他拽住。 “阿爹,我要,我要嘛。”何真跺脚。 “这泥人多少钱一个?” “五文钱一个,八文钱两个。” 价钱还算公道,何钧点点头,取出钱来,买了两个给何真,何真拿着泥娃娃亲了又亲,开心极了。 “阿娘。” 不远处,一个衣衫破烂的小女孩儿咬着手指,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何真手里的泥人儿:“阿娘,我也想要。” 妇人一句话不说,拉起小女孩儿就走,小女孩儿不停地回过头来,看着何真手里的泥人儿,眼里泛起星莹泪光。 “阿爹,”何真靠近何钧,仰头看着他,“她好像,很喜欢小泥人,可是她阿娘为什么不给她买呢?” 何钧没有说话,只是摸摸小何真的头——这世上有很多事,原本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的。 何真从小在他身边长大,有他和莫蔚照顾着,自然没有吃过苦,也不明白,不是每个孩子都像他一样幸福。 他之所以幸福,是因为他出生在何家,是因为有他这样一个父亲。 但何钧,也不想给他幼小的心灵留**影,因此对于世间很多事,只是浅浅带过。 “阿爹,”何真仰起头,无比认真地道,“如果有下次,我可以把小泥人送给她吗?” “真儿 想把泥人儿送给她,为什么呢?” “因为——”何真眨巴着眼,很认真地想,“我想让她开心,我想看到她的笑脸。” “可以的,”何钧点头,“这样做,说明你是个心胸开阔的好孩子。” “哦。” 带儿子在街上逛了一圈后,父子俩回到王府,才进门,奴仆们便毕恭毕敬地迎了上来。 何钧朝他们略一点头,带着小何真走进内院,却见绰昂坐在椅中,正气定神闲地品着茶。 “绰昂叔叔。”小何真欢欣鼓舞地跑了过去,绰昂伸臂把他抱进怀里,用胡子扎他的小脸蛋,何真咯咯咯咯地笑起来。 “怎么样,还是王廷比较舒服吧?” “嗯。”小何真点头。 “我说你啊,还是搬回王廷来吧,现在的王廷,和从前是大不一样了。” “确实。”何钧点头,就算他再挑剔,面对如今的王廷,也再挑不出什么来,“看来,汗王真是一位贤明之主。” “不但贤明,而且治家治国,皆有良策。”绰昂一面逗弄着小何真,一面十分平静地道,“你要是愿意,我可以给你安排一官半职。” “这却免了。”何钧淡然一笑,“你应该清楚,我并非贪恋禄位之人。” “正因为如此,才觉你更加难得,我啊,是想为东剌,留住你这个人材。” “多谢了。”何钧在石桌边坐下,拿过茶壶自斟一杯,凑到唇边慢慢地喝下。 “不管你怎么选择,咱们俩始终都是好朋友。” “当然。” “聊什么呢?” 何萱端着一盘子切好的香瓜走来。 “没有,随便聊聊而已。”绰昂看着她,微微一笑。 “王爷。”管家忽然在这个时候走进来。 “什么事?” “宗赞新猎了一只猛虎,请您过府赏宴。” “猛虎?”绰昂眼里闪过一丝光,“这可真是难得,你告诉他,我知道了,准时过去。” 管家这才退了下去。 第246章 猛虎宴 “怎么样?”绰昂转头看看何昂,“有没有兴趣去瞧瞧?” “我要去我要去。” 何钧还没有开口,何真却先大叫大嚷起来。 “好吧,我去。”何钧不得已,只好答应。 于是,绰昂便让管家安排了两辆马车,自己带了何萱母子坐在前面一辆车里,又让何钧带着莫蔚母子,坐在后一辆车中,穿过繁华的街道,朝宗赞府而去。 马车在宗赞府门前停下,绰昂和何钧刚一下车,便有奴仆出来,接他们进府。 迈进门槛,却见是一个好大的花园子,各色花卉争奇斗艳,当中是一条笔直的**,**尽头连着石阶,沿石阶而上,是一座华丽的殿堂。 院落是新修的,完全仿造中原的造型和格局,故此让何钧觉得分外地亲切,他携着儿子的手步入堂内。 “哈哈哈,”原本坐在主案后的男子站起身来,大笑迎出,“南原大王大驾光临,真是幸会,幸会,快请,快请。” 宗赞亲自将两人引至桌案后坐下,这才回到案后,拍响手掌,立即有数名奴仆,各自抬着桌案鱼贯而入,全羊,全鸡,全鸭,全鱼。 “诸位,”宗赞举起手里的杯子,“这只瓷杯里装盛的,乃是专程从中原运来的葡萄美酒,味甘冽,今日与诸位同饮。” 众人纷纷举杯,仰头喝下,随即席上响起一片啧啧叹声。 “上菜。”宗赞又一摆手,立即有仆从们捧着刀叉,分好了肉,捧在手里,一一送至宾客们面前。 “歌舞助兴。”宗赞又拍拍手掌,立即有一队胡姬旋舞着飘来,衣香鬓影,令人沉醉。 “奇怪,不是说猛虎宴吗?怎么尽是美酒佳肴妙歌曼舞,却不见猛虎?” 有宾客发出议论之声。 宗赞听在耳里,不由哈哈一笑:“看来,有人捺不住性子了,既如此,来人,请猛虎。” 胡姬们退入屏风后,未几,蓦然听得一声虎啸,整个殿堂震得簌簌直抖,屋上的瓦不停地往下掉。 十二个壮汉合力,抬着一只巨大的笼子行至阶下,“咚”地一声将笼子放到地上,众人定睛看时,却见那笼中确实束着一只猛虎,花斑皮毛,两眼圆瞪,前爪搭在铁栏上,用力地抓挠着。 “好一只猛虎,不知宗赞打算如何?” “我也正为难呢,如此巨虎,实属罕见,倘若以凡俗之法宰了,怕是暴殄天物,若是放它归去,却又心中难舍,故此想问诸君,有何法子可制此物?” “未知宗赞大人,是打算让它死呢,还是让它活?” “当然是活虎,一只死虎有何价值?” “此虎如此巨大,每日里只怕要啖肉数十斤,饲养它也是一件十分困难之事,况且俗语有云,养虎为患,早晚必生事端,故此小人觉得,不如将此虎移去东郊猎场。” “说得对。”立即有宾客表示赞同,“应当将此猛虎移往东郊猎场,只有在那里,猛虎一可交配繁殖,二可使猎场中的野物更加活跃,三来嘛,说不定哪天大汗喜欢,也去看看这只虎。” “对,对。”宾客们纷纷表示赞同,然而宗赞却未置可否,反转头看着何钧,“何先生,你的意思呢?” 何钧原本只是个陪客,未料宗赞居然点出他的名姓来单问他一个,不由感觉奇怪极了,但仍然十分镇静地答道:“在下也觉得,刚才的建议甚妥 ,甚妥。” “你也觉得妥当?” “是。” “那便这样吧。”宗赞微叹,“只是从此以后,再也见不着此种猛虎了。” 正说着,那猛虎忽然一声长啸,竟然硬生生撞翻了铁笼,一跃而出! 堂上宾客众皆变色,纷纷大叫大嚷着,或闪避或兴奋,宗赞也是吃了一惊,却并不慌乱,反掣起桌上的短刀,抬手便掷了出去! 短刀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后,正中猛虎的右眼,顿时鲜血长流,猛虎吃痛,顿时仰天长啸,震得屋瓦纷纷跌落,继而朝离它最近的一个侍卫扑过去,侍卫抽出腰刀本欲砍向猛虎,却被猛虎一爪掀翻在地。 猛虎喉咙里发出一声声低啸,左眼之中满是萧杀恨意,正欲俯身咬断侍卫喉咙,众人但觉眼前一花,猛虎跟前已经多了个人,双手架住猛虎的两条腿,与之搏斗。 猛虎奋力挣扎,啸声越渐嘶烈,然而那人两手却有如铁钳一般,让猛虎无法动弹。 一声巨吼之后,猛虎张开嘴便向那人咬下,众宾客纷纷变颜变色,均以为这次完蛋了,谁知却听砰一声响,那人奋臂将猛虎揪翻在地,猛虎前额撞在铁笼上,一阵眩晕,当场昏厥。 堂上顿时欢声雷动。 侍卫们赶紧上前,将那只昏厥的猛虎给抬进笼子里,小何真冲出大堂,一把将何钧抱住:“阿爹,你真棒!” 何钧把他抱起来,亲亲他的小脸蛋,然后抱着他走回堂上。 “想不到何先生竟身怀绝技,却不知是师从哪位高人?” “请恕在下无可奉告。”何钧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隐瞒事情的真相。 宾客们微觉失望,纷纷回归原座。 “夫君。”莫蔚凑过来,黛眉微微颦起,显然对方才的事,略觉生气。 “让夫人担心了。”何钧握了握她的手,低声解释道,“适才救人心切,也没有思考,就这样冲上去,还请夫人见谅。” “你啊,就是爱逞能。”莫蔚微微嘟起嘴。 “下次不会了。” “喝酒,大家喝酒。”宗赞再次举起杯子,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宾客们这才纷纷停止议论,仍然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 眼瞅着快黄昏,宾客们才纷纷告辞离去,宗赞却单留下绰昂,绰昂便让人先护送何钧夫妇离开。 送走最后一名宾客,宗赞才同着绰昂进了书房。 “宗赞大人,可是有要事同我商议。” “是。”比莫宗赞定定地看着他,“汗王打算对中原用兵,所以让我先跟你透透气。” “对中原用兵?”绰昂吃了一惊,随即下意识地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我全然不知?” “你看这个。” 比莫宗赞将一封信柬递给他,绰昂接过看了,面色微变,不过旋即很快平静下来:“这算什么?无稽之谈尔,岂能当真?” “无稽之谈?倘若事情是真的呢?” 绰昂沉默。 “眼下居安,也必须时时思危,中原目前看似一片散沙,但中原的人太多了!其中只要涌现一二英才辈,便足可逆转整个乾坤!”比莫宗赞说着,从桌案后绕出,一步步慢慢地踱着步,“我东剌不单失去了进攻中原最好的机会,而且反会被中原所觊觎,既然早晚必有一战,为何不主动出击呢?” 早晚必有一战? “可我觉得,中原和东剌,是可以和平平存的。” “和平?并存?”比莫 宗赞倏地转身,“你这样认为?” “是。”绰昂眉头轻轻皱起,“至少目前,我没有看到,中原会对我东剌,构成任何的威胁!” “可叹,真可叹,你身为东剌的南原大王,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的话是事实,”绰昂身形挺得笔直,丝毫不退让,“纵然中原和东剌之间有一战,那也绝对是三十年之后的事!而现在的东剌,根本不能战!” “为何不能战?” “你忘记了?”绰昂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东剌自建国以来,大多数时间都是四分五裂,各个部族之间你争我夺,你抢我杀,牧民们却苦不堪言,他们希望过上稳定的生活,希望有自己的帐篷,有自己的妻子和儿女,这就是一个普通牧民最大的愿望,可是你呢,却想挑起兵衅!打仗是要死人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宗赞的眼神也有些阴戾,“可这,也是汗王的意思,汗王主战!” “我去和汗王说。”绰昂言罢,转头便走,却听比莫宗赞在后面阴沉沉地道,“难道王爷就一点不担心,自己的禄位吗?” “嗯?”绰昂霍地抬头,恰恰对上比莫宗赞那双冷锐的眼,很冷,真地很冷。 “我,会细加斟酌的。”绰昂说完,调头而去。 回府的途中,绰昂一直在想这件事,越是想,心里越是像赌了个疙瘩似的。 他和比莫宗赞虽同廷为臣,但彼此之间并无私交,但从前,也没有任何龃龉,而今日这场猛虎宴,却似乎像是比莫宗赞故意为他所设,只是为了震慑他似的。 到底是谁,授意他如此呢?难道,是烨赫? 绰昂的心不由突突一阵乱跳。 在绰昂看来,烨赫是位好君主,非常贤明的君主,御下也算是开明,但他似乎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再贤明的君主,那也是君主,是君主都会有自己的逆鳞和底线,那都是触碰不得的。 想着想着,绰昂心中忽然突突一跳——昔年在绥州城下,烨赫曾为何钧所擒,对于年少气盛的烨赫而言,这确实是一桩奇耻大辱,虽然长久以来,烨赫都不曾有什么表示,但俗话说,君心难测,倘若烨赫要对何钧清前帐,怕只怕—— 绰昂越想,越是觉得自己顾虑得有理,回到府中,便立即找到何钧,要他再次带着莫蔚母子离开王廷,而且最好是回中原去。 对于绰昂前后态度剧烈的变化,何钧心中不是不生疑,而是隐隐地揣测到了什么。 他倒也没有再停留,而是带上莫蔚母子,立即收拾马车走人了。 “阿爹。”小何真趴在何钧的膝头上,仰头看他,“你是不是很不开心?” “嗯?”何钧伸手摸摸他的小脑袋瓜。 “绰昂叔叔……”小何真吸了吸鼻子,“他赶我们走,那我们是不是没有家了?” “别乱说话。”莫蔚把他拉过去,抱在怀里,她看得出来,现在何钧心里确实有些疙瘩。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猛虎宴,绰昂的暗示,一切的一切串连起来——何钧心中蓦然巨震——是烨赫将对中原用兵!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那个温文可人的太子,那个看似毫无杀伤力的东剌汗王,真是那么好对付的人吗?从他平定东剌内乱,顺利登位,选用贤才,整顿军备,哪一招哪一式,不是一个英明君主的决策? 而此时东剌 的国力确实蒸蒸日上。 可是他们,缺少一个出兵的理由啊。 在东剌的这些日子,何钧也看得很清楚,东剌的牧民们只想过上稳定的生活,贵族当中少数主战,多数安于现状。 只是,以烨赫强悍的性格来看,他若执意要对中原动武,是不愁找不到理由的, 倘若烨赫对中原动武,他的目标是什么?他想得到什么? 倘若兵衅一起,首当其冲的,仍然是绥州城,那么,自己现在是立即赶到绥州城去,仗义向守军呈言,要他们小心,还是? 现在兵锋未起,倘若自己茫然去前奏,只怕一方面起不到任何的效果,另一方面,反而会被旁人摁上“谎报军情”的罪名,那么,他不如先去绥州城,找个地方安静地住下,然后再做打算。 主意拿动,何钧立即驾着马车,前往绥州城。 “阿爹,”何真透过窗帘,看着外面的景色,“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绥州。” 何钧简单地答道。 日末时分,他们到达了绥州城。 从外观上看去,这座边城和五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五年。 只是五年,但这五年里,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多得让何钧逐一去回想。 马车在城门外被拦了下来。 “做什么的?” “进城探亲。” “亲戚是哪一家?” “文华巷巷口卖豆腐的李小四。” “放行。” 马车进城之后,何钧找到一位原来的熟人,赁了间院子,让莫蔚母子俩住下,自己出来,在大街上闲逛着。 “这不是何统领吗?” “何统领。”刚巧几个士兵从酒肆出来,看到他立即凑过来,热情地招呼道。 何钧细看了一下,但见都是昔时冲锋营里的士兵,故人相见,有许多的话要聊,故此便一起进了酒肆。 “何统领,您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您知道吗?我们可是真想你啊。” “是啊,何统领,你怎么一去,就再没有音信了呢?” “我在东剌。” “东剌?”士兵们一听,都怔住了。 “对了,现在绥州谁领军?” “怎么?何统领还想再进军营?” “那倒不是,”何钧摇头,“我如今已经闲散惯了,不再受军营的约束,只是——” 何钧很是犹豫,论理,他一个小老百姓,确实管不到军营里的事,而且也不妥当。 “何统领不必犹豫,”一个士兵接过话头,“统领想问什么,直说吧。” “绥州军现在的情形如何?” “哎,”士兵们叹了口气,“原来统领想打听的是这个,那就是三个字。” “哪三个字?” “更黑了。” 何钧沉默,他原本在军中呆过一段时日,故此对军营的情形半点不陌生,倘若绥州军还是老样子,东剌突兀杀来,后果可想而知。 思及此处,何钧不由深深地看了士兵们一眼,士兵们被他瞧得毛骨悚然,继而互相对视,似乎自己头上突然长出来两只角似的。 “何统领,”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道,“咱们知道您是个高人,有什么事,不妨明言。” “是啊。”士兵们纷纷附和。 何钧叹了口气,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了四个字:小心东剌。 士兵们一看,顿时了然。 “我不便多坐,先去了。”何钧说完,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待他离开,士兵们便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来:“看何统 领这欲言又止的模样,难道说,东剌会立时打来吗?” “一时半会儿可能不会,但是——” 其中一个士兵多长了个心眼,回去之后每天夜里总是掖一把刀在枕头下。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因为半个月后,一个漆黑的夜晚,东剌大军忽然冲杀而至,不废吹灰之力便冲开了绥州的城门,许多士兵在睡梦之中,已然做了刀下亡魂,而那个枕戈待旦的士兵,却浴血冲出,逃得性命。 更难得的是,这个士兵逃得性命之后,并没有流亡,而是奔至最近的衡州,向守备示警,守备大惊,一面传令立即整军备战,另一面立即将军情上报朝廷。 东剌来了! 平静了五年的边城,再次燃起滚滚狼烟,而京城之中,高官显贵们却或者互比豪奢,或者坐拥美妾。 绥州兵败? 绥州离京城太远了,远得让权贵们不屑一顾! 丢一个绥州算什么?大卫朝多的是千里沃土,于是东剌骑兵一路横扫数十个县郡,抢得大批财物美女之后扬长而去。 直到此时,各地频频传来的战报,才真地震动了那个在深宫之中锦衣玉食的男人。 他叫皇帝。 是大卫皇朝最高的统治者,也是决定这块土地上无数人命运的人。 丞相连夜进宫,禀报说:“皇上,东剌打来了。” 皇帝放开怀中的美人,从锦帐里微微探出头来:“打到哪儿了?” “已经回去了。” “那不就结了吗?”皇帝几乎暴怒了,将一个枕头扔出来,“你没事拿朕开涮啊?” 丞相拾起枕头,恭恭敬敬地放在一旁,然后屈膝跪地:“微臣告退,以后不会再惊扰皇上的美梦。” 这位丞相离去时,听到的,是美人一声**。 “我军进中原后,一路势如破竹,竟未遭遇半分阻拦,连下数十城,这是洗掠回来的物资清单。” 侍卫降阶,从将领手中接过清单,上呈御前,烨赫打开清单瞧过,唇边淡淡勾起几丝冷笑。 两军对阵,两方的皇帝相隔千万里之遥,或许终其一生,他们都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但这样的两个人之间,却偏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励精图治,野心勃勃的东剌君主,对阵安享逸乐的中原帝王,结果会如何呢? “大汗,依此情形看,我军可****,直取大卫都城元京,擒住大卫皇帝,那么中原数十万里锦锈河山,将尽为我东剌所有。” “慢。”烨赫竖起一只手掌,示意他噤声,然后徐步下阶,“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汗王?”将军表示不解。 “中原的皇帝好糊弄,可是朝中仍有一批干练之臣,草莽中更是多英杰之辈,倘若我军再入中原,必定会遭遇他们的全力阻杀。” “面对我东剌铁骑,再多的阻挠又有何用?不过螳臂挡车耳。” “对,扈八将军所言有理,大卫的正规王牌军尚且不堪一击,草莽之人又能如何?” “你们不能大意,试想想,我东剌自建国以来,和中原大国之间的征战,不下百起,有哪一次,是可以获得全胜的?中原有很多蠢材是不假,可中原太大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的鸟只会呱呱乱叫,有的鸟却能一飞冲天。” “那,大王的意思是?” “三路人马,分别进攻交州,泰州,泉州!”烨赫掷地有声地道。 “末将领命!” 第247章 上兵伐谋 “东剌人杀来了!” 一夜之间,边境上烽烟四起,百姓们携老扶幼,纷纷遁逃。 “莫蔚。”何钧大步走进院中,“收拾东西,咱们立即赶回兰溪镇!” “夫君。”莫蔚脸上却未见惊乱,只是站起身来,“立即就走?” “立即走。”何钧没有丝毫迟疑,立即收拾行礼,夫妻俩带着儿子,上了马车,何钧驾着往城外而去,沿途但见百姓们闹闹哄哄,像没头苍蝇似地蹿来蹿去。 “他们会打到青溪镇去吗?” “应该不会。” “为什么东剌大军入侵,竟没有遇到丝毫阻击?” 何钧听见这话,只是挑了挑眉头,不言语,朝廷军队纪律涣散,原本就不是东剌骑兵的对手,再加上皇帝昏聩,成日里耽于享乐,根本不懂什么是治国,什么是安邦,像师傅那样的将材,竟然弃之荒野不用,这样的军队,如何能是东剌人的对手? “夫君为何不说话?” “无话可说。”何希挑挑眉头。 幸而他们回兰溪的路上,都还算平静,未遇阻挠。 乍然看见自己的儿子,枣花开心极了,尤其是当她看到何真时,简直兴奋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把小何真抱进怀里,亲了又亲,抱了又抱。 “娘亲,你和爹爹都还好吧?” “还好还好。” 枣花已经五十开外,但整个人看上去仍然十分地健朗。 一家人闲叙了一会儿话,何钧因道:“东剌大军入侵,也不知道会不会打到兰溪镇,母亲,我想带着您和爹爹,先搬去山上住几日。” “去山上?” “对,去山上。” “没有这个必要。”枣花摇头,“我和你爹爹在山下呆惯了,再则,东剌人再厉害,估计一时半会儿打不到这里,就算是打到这里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母亲?” “我啊,活到这个岁数,什么都足够了,还有什么可忧虑的?不去了,不折腾了,他们爱来的来,爱走的走,你也不用多管,只带着莫蔚和孩子走吧。” 想不到枣花竟然是这么个态度,何钧心头一松的同时,却也觉得有些说不清楚。 “你放心吧。”枣花宽慰他,“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 “好吧。”何钧点头,“既 如此,我先在家里休息几日,再去山上瞧瞧,看师傅怎么说。” “嗯。”枣花点头。 却说何钧和莫蔚便在家里小憩了数日,边境线上已经闹纷纷,但此地却甚是平静,百姓们仍然太太平平地过着日子。 第四日,何钧起早便往山上去,没有见着石伯越,他有些怅然,便在山上闲逛了一圈,实在觉得无趣,正打算离去,忽然看见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个年轻男子,正拿着一根藤条比比划划,何钧心中疑惑,凑上去细看,青年男子比划一通之后,又从怀中取出纸笔,仔细地画图。 做好这一切,他把图揣进怀里,站起身正欲离去,却看见何钧正探头探脑地看他,便当胸一抱拳:“请问阁下,可是本地人?” “是。” “对此地熟悉吗?” “还算熟悉。” “未知此地,可有什么险要之处?” “险要处?”何钧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若说险要处,却也有几个,只是,阁下打听这个做什么?” “恕我此刻无可奉告。” 何钧沉默了一下,方道:“离此地往东五余里,有个响水峡,山深草密,做什么事都使得。” “好。”青年男子点点头,然后迈步走了。 何钧也站在原处,前后左右看了看,心中略一转念,已然明白了太多,但他并没有多作停留,而是折身离去,本来想下山,谁知打石洞前经过时,却碰见了石伯越,还有另外两个人。 他并不陌生的人。 “沐将军?” 何钧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上前打招呼。 “是何统领啊。”沐连锐的表现却十分平静,“能在此地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沐将军。”何钧当胸抱拳,朝他行礼。 “时间紧促,闲话少叙,开始吧。” 五个人围在桌边,其中一个穿黑袍的男子立即开始分析形势:“东剌军分三路侵袭我边城,然后两路扫荡十余座城池,其中一路直奔元京,看这情形,东剌这位汗王有吞并我整个中原之野心啊。” “他好大的胃口。”另外一名青袍男子道,“却也不怕硌了自己的牙。” “东剌大军来势汹汹,确实不好对付。” “硬碰硬肯定不行,但咱们也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东剌人悍武好战,但对于计谋权变却十分地生疏,咱们可以设圈套诱使他们上钩,然后逐一破之。” “使圈套?如何使圈套?” “东剌人向来最好美酒,咱们可以从这上面下手,再则,他们的坐骑,千里远行必定啃食野草,你们想——” “可这并非什么正途。”石伯越眉头微微皱起,显然十分地不赞同。 “正途?”黑袍男子微微冷笑,“难道骑着高头大马闯进别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那便是正途?” “亦明此言,确也有理。”青袍男子点头,“咱们不妨一试。” “石老将军,既然如此,我们暂行离去,倘若他日有所需,还请石老将军鼎力相助。” “一定,一定。”石伯越当胸抱拳,亲自送他们离去。 何钧一直坐在原处,看着桌面沉思。 “怎么?”石伯越送客归来,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瞧你这模样,似乎心思很沉重啊。” “师傅,”何钧抬头,十分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不知师傅对眼下的战局,有何看法?” “你是说,东剌和中原?” “对。” “那就要看东剌这位汗王的用心了。” “用心?” “对,”石伯越点头,“倘若他想的是吞并整个中原,那么,只怕有大苦头吃了。” “大苦头?” “眼下,东剌虽然势盛,中原虽然一盘散沙,可那只是表面现象,东剌势盛,却人稀,纵倾全国兵力,也无法长线作战,而中原则不同,每一城每一池,皆可分散兵力,倘若每一处地方都开成战场,你觉得,东剌又有多少的兵力可以补充进来呢?” 何钧沉默。 “但倘若,烨赫想的是逐步吞并,先狠狠地打,重打,逼迫皇帝岁贡,割地,则情况将变得十分危险。” 何钧眉心突地一跳。 “原本,东剌人不懂政治,也不熟悉中原的很多事,在他们眼里,武力是征服天下的唯一法宝,但是近几年来,烨赫频频派出学子,到元京认真学习了中原的文化,并且在东剌国内也首次开创了文官制度,简拔人材,许多在中原朝廷不得意的士子,为了谋求进身之途,或者只为觅立锥之地,皆改投去了烨赫朝廷,对于我大华朝而言,不得不 说是一个重大的损失。” 石伯越言罢,站起身来,绕着石桌缓缓地踱着步:“烨赫是个英明的汗王,怕只怕还没有问鼎天下的器局。” “师傅高论,让徒儿有如醍醐灌顶。” “依我看来,东剌和朝廷这一战,要么是两败俱伤,要么就是东剌要求朝廷割地,岁贡,一步步蚕食中原,而掌权的贵人们贪图安乐,必定不愿惹起战火,更乐意息事宁人,所以啊,我估计东剌军再打几个胜仗后,烨赫必定会遣人前来,要求和谈。” 石伯越目光如炬,确乎不是何钧所能料想的。 “依师傅此言,我中原大地终归为东剌人所有?” “未必。”石伯越摇头,“这天下可大得很,我们何必做井底之蛙?也不妨作乐观一点想,元都皇室或无英才,但各地支脉,却未必肯看着他们荣氏江山任人蹂躏!” 或许真是应了石伯越的话,何钧回到镇上没两日,便听得流言,说是江西赵王荣英城亲带护卫离开封地,扬言要将东剌人全给赶回去。 蓦然听闻此事,何钧大大地吃了一惊,自来藩王擅离封地,便是死罪,皇帝或许不会去管在自己国土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东剌人,但对一个敢起兵衅的藩王绝对会下死手! 对于他们而言,东剌只是外患,不到最后关头,不足以威胁他们的皇位,但藩王则不同,藩王倘若做大,皇帝将极难驾御。 此次说来也怪,对于赵王的行为,皇帝竟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理会,于是赵王带着自己的卫队,先后和东剌人对战了数次,胜多负少,真把其中一支东剌骑兵给逐出了中原。 消息传开,赵王声名剧震,颇得民间百姓的拥戴,但朝堂上的权贵们,对此却很是漠然,但令人奇怪的仍然是,没有人向皇帝进言,应该对赵王采取什么样的措施。 于是,赵王在剿杀了一通东剌贼寇之后,风风光光地回到了自己的封地,但他并没有趾高气昂,反而闭门谢客,不再接风任何人,另外一路东剌骑兵在简阳城为守军所阻,接连攻打数次无果后掉头而去,而中路东剌军竟势如破竹,一直杀到离元都不远的威化城。 皇帝闻听消息,大惊失色,连夜从龙 榻上爬起来,立即召开御前会议,那些个平时耀武扬威的大臣王公们却个个噤声,反而是几个年轻的御史义愤填膺,要以书生之躯领武职。 皇帝虽然骄奢,但还没有傻彻底,晓得书生领兵定败无疑,故此传旨立召沐连锐一干武将星夜进京。 沐连锐并无多言,立即整装起行,却在元京城外被东剌骑兵所阻,险些丧命于其手,幸而沐连锐一向机敏过人,以金蝉计脱身,连夜潜进京中,皇帝看到他,兴奋得直掉眼泪,就像看到了亲爹一般,立即任命沐连锐为上将军,接管京城一切防务。 沐连锐掌权之后,立调元京周围五大兵营三十万雄兵,据外城以抗议东剌骑兵,东剌骑兵远途作战,本来已经疲惫不堪,到得元京城下望了望,晓得自己啃不了这块硬骨头,倒也没有拖延,只在京郊骚扰了一番,打算满载而归,而被沐连锐两支奇兵杀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而去。 东剌王廷。 “看来,本王实在是小觑了中原朝廷。” 看着手上的战报,烨赫不惊不怒,神色十分地平静。 底下两班贵族们屏息而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们都下去吧。”烨赫将手一挥,令众人退去,脑海里不禁闪出个英武的影子来。 犹记得绥州城下,那年轻将领一跃而上马背,横刀抵住他的喉咙,虽然让他觉得十分地不舒服,但是仔细想来,似乎天底下能让他打心里钦服的,却只有此一人。 为什么自己手下,皆是酒囊饭袋之辈? “大汗。” 烨赫走进后帐,却见纥珠正坐在床边,抚弄着孩子,他便走过去,也在她身边坐下。 “大汗郁郁不乐,可是有什么心事?” “是啊。”烨赫点头,“三路大军,三路皆败,实在出乎我意料。” “请恕臣妾直言。” “嗯?” “臣妾不明白,大汗为什么一定要攻打中原呢?” “你也觉得,攻打中原是一种错误的行为?”烨赫随手端起茶杯,凑到唇边慢慢地啜着。 “臣妾只是觉得,师出无名,数百年来,中原和东剌虽摩擦不断,但中原王师却从来不曾入侵过东剌,如果只因为大王的野心,而致使战火燎原,臣妾觉得,似有不妥。” 第248章 战之信仰 “不妥?”烨赫捏着杯子,慢慢地转动着。 纥珠眼里闪过丝疑惑,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烨赫成功握权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夫君变了,变得踌躇满志,变得难以接近,也变得……有些好大喜功。 或许,任何一个君主都难免如此,尤其是,那些已然成功的君,总是希望自己的战绩更加彪炳,动辄与某位明君相比等等。 但纥珠,却聪明地隐而不发。 “你去睡吧。”烨赫将杯子搁到桌上。 纥珠福身再拜,方退了下去。 凝神看着桌上的地图,烨赫陷入沉思之中——其实,攻打中原,他是另有目的的——中原地域辽阔,所辖之地大多富庶,而东剌贫寒,很多物资无法完全自给,必须依靠中原供给,两国之间虽有边贸,但都是民间自行发起的,从未有过国与国之间的交涉,一来,因为东剌本是游牧民族,不懂,也不屑于商道,凡有所需,不是抢掠,便是豪夺,长此以往,中原人都不愿与东剌过从,给东剌人造成极大的困扰。 此时,中原内政混乱,尚未有雄主出现,就好比一头睡熟了的狮子,可以任人宰割,倘若此时不多占几块地盘,等到有英雄人物横刀而出,那便棘手了。 只是,情况和他所预料的似乎不太一样,他没有想到,中原之中竟然有人敢与东剌骑兵一战,而且还打赢了。 如此一来,他原来的计划遭到了破坏,再派东剌骑兵大规模犯境不太现实。 看来,自己拓展疆域的目光,只能转向其他地方。 烨赫看着桌上的地图,深深地沉思着。 南原王府。 “图吉,把弓拿好了,”绰昂拿着弓箭,一板一眼地教导儿子射箭。 小图吉马步扎得稳稳当当,拉开弓箭,瞄准百步开外的箭靶,然后蓦地松手,却听“嗖”地一声,弓箭正中靶心! “好啊,绰昂,想不到你如此好兴致,竟在这里教导儿子射箭。” “大王。”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绰昂转身,冲烨赫一抱拳。 “好小子。”烨赫走过来,拍拍小图吉的肩膀,“将来 长大了,定是我东剌一员猛将。” “多谢大王夸奖。”小图吉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 “图吉,去找你阿娘。”绰昂知道,烨赫来此,必定有重要的事商议,于是先让图吉自己去玩,图吉乖乖地点头,拿着小弓箭跑了出去。 “大王,请。” “不了。”烨赫走到石桌边,拿起上面的弓箭,对准远处的箭靶,“正好,本王今天也十分地有兴致,南原大王,可愿与本王比试箭法?” “臣下遵命。”绰昂言罢,也拿起一张弓来,烨赫对准远处的箭靶看了许久,拉开弓弦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他犹觉不足,一连射了十支箭,箭箭命中! “大王真是好身手。” “可惜了。”烨赫放下弓箭,面色淡然,“再怎么好的身手,只能用来射射靶,打打猎物,而不能叱咤于疆场,岂不扫兴?” “看来,大王豪情,不减当年。” “你来试试。” 绰昂屏息而立,拉开弓弦,也是十箭十中。 “哈哈哈哈,”烨赫不禁朗声大笑,“看来这东剌王廷之中,还是你最对我的脾气,好,很好,无比好,十分好!” “大王见笑了。” 比过箭,两人这才走到石桌边坐下。 “你是否也觉得,本王此次发兵,太过莽撞?” “下臣不敢冒揣上意,至于此次进攻中原,”绰昂沉吟了一下,方道,“下臣觉得,不是士兵战斗力的问题,而是,战心。” “何为战心?” “下臣近来熟读中原兵法,颇有心得,以前,下臣从来不把这些书面上的玩意儿放在眼里,觉得凡战,那就是提刀上阵,面对面真刀真枪地厮杀,可是最近,下臣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 “哦?”烨赫眼里闪过几许异色,“那在你看来,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东剌骑兵虽然剽悍善战,但为何而战?为金钱,为土地,为女人,中原士兵为何而战?为保卫他们的家园和土地,甚至是一国之尊严,一个民族的气节,这是完全不同的。” 烨赫听得津津有味:“不错,你接着再说下去。” “自来为利而战 ,不见利,其战即止,为志而战,不管遭到何等样的打击,总是可以迅速给予反击。” “为利而战?为志而战?你这个说法,倒颇为新奇。” 绰昂轻轻叹了口气:“或许在汗王看来,此议颇为迂腐,然则人心,却确实是这样一回事——大王试想,我东剌数百年来,为何始终内乱不止?就是因为没有统一的文化,没有统一的价值观念,没有统一的法令条文,没有统一的……信仰。” 当绰昂吐出那两个神秘的字时,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 “没有统一的信仰?”烨赫似乎明白了什么,是啊,他派出去攻打中原的骑兵,为何而战?不就是为了利吗? 为图其利,故而穷兵黩武,然则,这样的军队,当获得利益时,战斗力自然会消退,完全与中原军队之战不同。 东剌骑兵,是一支没有信仰的军队。 没有信仰的军队,无法成为常胜之师。 烨赫终于有些明白,自己的不足之处在哪里了。 “可是,你要让一群人看清楚利害攸关很容易,要在他们心中建立信仰,则很难。” “确实如此,”绰昂点头,“趋使大多人行动的原因,都是利益。” “是啊,”烨赫叹息,“可信仰的建立,绝非一天一时之功,本王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做才好。” 绰昂也沉默。 “照你这般说来,东剌和中原之战,将永无胜利之时?” “那倒不是,胜,肯定会胜,但凭武力打下来的江山,绝对无法长期稳固,比如,我们今天依靠蛮力抢劫了邻居家的财物,明天邻居家孩子强大了,又会抢回去,如此抢来抢去,终究是无止境的。” “那该怎么办呢?” “和平,即使不能和平,那也该术生养息,不要空耗国力,百姓们不喜欢打仗。” “本王知道了。”烨赫点头,他并不是一个固执的君主,也很愿意听取臣下的意见。 绰昂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起身告辞。 “怎么样?”才回到家里,何萱便凑上前来,满脸关切地道。 “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打了。” “哦。”何 萱点头,“那就好。” 一场风波就此止息,中原的皇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继续于深宫之中做着他的太平天子,中原的百姓们也松了一口气——真好,大家都可以回去抱孩子了。 “边患解了。”何钧端着茶杯,慢慢地啜着茶,看着坐在桌边的莫蔚和小何真,“你们俩,是想继续留在中原,还是去东剌?” “爹,我想读书。” “读书?”何钧愣了愣,然后点头,“读书好,读书很好,读书十分好,行,明天爹就送你去私塾。” “孩儿不去私塾,孩儿要去书院,要去天下最大的书院!” “书院?”何钧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然后转头看着莫蔚,“你什么时候教儿子读书了?” “也没有啊。”莫蔚也觉得奇怪。 “不是娘教的,”小何真嘟着一张嘴,“是绰昂叔叔和萱姨教的。” “哦。”何钧恍然大悟,“读书是件好事,真儿想读什么书?” “什么书真儿都要读,天文,地理,兵法,战阵,凡世上之书,我都要读。” “真儿这是想学成大家啊?” “当然。”何真咯咯地笑起来,“怎么样?爹爹。” “好。”何钧心里一转念——他早年师从石伯越,所学乃武道,至于文道,这左近乡里,他还真不知道谁是个中高手,得先找个饱学之士,来考考自家这孩子,摸清楚他的水平。 “这样,”何钧略一沉吟,“阿蔚,这几日你在家照看孩子,我出去走走看看,倘若有文名显赫者,便带咱们家孩子去试试。” “成。” 于是,吃过饭后,何钧便离开了家里,他在脑子里仔细思索,这一带也不见什么人有此大材,看来,只能往别处去寻。 他索性骑上马匹,一路前行,细细打听,最后终于找到一个姓田的秀才,据说此人曾经中过探花,文名显赫于一时。 何钧想了想,买了礼物掂在手里,方才上门,谁知到地头儿一看,却是个极破的屋子,门扉大开,里面黑咕隆咚,散发着一股恶臭。 何钧不由怔住,暗道这会是探花郎所住之地? 倘若是寻常人等,定会讥笑,然后拂袖而去,只是何钧师从石伯越,又东南西北转了一通,早已脱离俗道,更明白有些腹有才学之人,最好以此等面目示人,以拒俗人,是以,何钧并不轻待,而是提步入内,却见一个中年男子正仰面躺在床上,舒展四技呼呼大睡。 “状元公。”何钧敛袖而拜,对方毫无动静。 “状元公。” 他连唤数声,对方缓缓睁开眼眸,往他脸上扫了一眼:“何事?” “是这样,家有稚子,欲从文道,故此在下想,先寻名师。” “名师?”对方慢慢地坐起身来,惨白的光里,浮出一张枯瘦的脸,“你瞧我这模样,像是名师吗?” 何钧先是一愣,继而仍旧敛袖而拜:“是名师。” “你多半,是听了外面那些风言风议来的吧?”田状元半点不买帐。 “未知状元公此话何意?” 对方不说话,只是抬头定定地看了何钧几眼,但见何钧一脸淡然,田状元忽然笑了:“你看看我,家徒四壁,身无长物,哪里还敢做人家的老师?” “状元公说笑了。”何钧一脸正容,“自来有真才学之人,对于世俗之利,都是不屑一顾的。” 田状元“呵呵”地笑了:“你这话,倒是颇合我的胃口,来,坐下来,喝酒,喝酒。” 田状元招呼何钧坐下,两人便天南地北地聊起来,田状元的文采及惊人见解,谈论天下如探囊中的风骨,令何钧大感惊异。 “状元公大才,为何不去朝廷中谋求一官半职?” “朝廷?”田状元冷嗤,“如今之朝廷,是可以共事之朝廷吗?御外寇无策,搜刮民脂得力,朱门酒肉之臭,野有饿殍伏地。” 他一面喝酒,一面指着何钧:“你可知道,每个进京寻门路的寒士,需要多少进身之资吗?而得到了官位,又能如何?只能仰人鼻息,其实——” 何钧心内一动,定定地看着他。 “其实我早有念头,去东剌!”田状元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中原之主昏庸无道,为何侍他?” 第249章 神童 “状元公这话说笑了。”何钧站起身来,朝田状元深深一揖,“我观状元公,绝非世俗功名之辈,否则——” 田状元闻言,不由定定看了他几眼,忽然朗声大笑:“你这人着实有趣,世人皆好谈利,你倒是比他们高一个境界。” “承蒙状元公抬爱。”何钧拱手,“在下想让犬子修文,并不是想让他将来出将入相,或登庙堂之高,实为修身养性,明德持理。” “修身?养性?明德?持理?好,好,既如此,在下便同你走一趟。” 何钧大喜过望,当即服侍着田状元,和他一同出了门,乘车往兰溪镇的方向而去。 到得兰溪镇上,何钧先亲自摆下接风宴,为田状元洗尘,然后把何真叫出来。 何真眨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非常认真地看着田状元:“您是状元公?” “聊得虚名尔。” “学生最近作得几首诗,想请老师品鉴。” 小何真身子站得笔直,毕恭毕敬地向田状元行了个礼,然后恭敬奉上自己的诗作。 田状元接过那诗稿,翻开细看,一边看一边点头,最后竟手舞足蹈起来:“小子,果然是一块美玉,古语有云,玉不琢,不成器,便让我来琢你成器!” “学生拜见老师!” 何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田状元连连叩头。 “既认我为师,须得遵师门之戒,”田状元面色一正。 “是。” 田状元又转头看了看何钧:“我之教导之策,与常人有异,甚为酷烈,未知何君可有异议?” “绝无异议。”何钧赶紧表态,“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真儿,你自己说,可否愿随先生修习文道?” “孩儿愿遵师傅教诲,绝不敢有半点叫苦。” “好。”田状元将衣袍一拂,径直登上正堂落座,“那你先向我九拜,入我师门。” “是。” 何真走过去,毕恭毕敬地跪下 ,朝着田状元深拜。 “记住,我今日第一讲,乃是立志,为师且问你,心存何志?” “徒儿想文可治天下,武可定江山!” 孰料何真一句话,却让两个男人同时怔住。 田状元霍然而起!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小孩子! 文可治天下,武可定江山! 田状元来来回回走了两圈,然后目视何钧:“此子顽劣,此子顽劣,在下不教了。” 田状元说完,竟就那样迈步走了出去。 父子俩一时呆呆立在原处,何钧把儿子拉过来,很想劈面给他一个耳光,手掌扬到空中,却又慢慢地收了回去。 倘若他不是历世甚多,自然想把自己儿子狠揍一顿——什么定山平天下? 父子俩就那样互相看着彼此,你瞪我我瞪你。 “爹爹?” “你这些心思,倒是谁教的?” “不用人教,我自己明白的。”何真仰起自己的小脑袋。 “你——”何钧点着自己儿子的额头,“你想气死你老子啊?” “爹,我哪里错了?” “你——你你。”何钧有些焦躁,然后将手一收,“我不管你了。” 何真一直站在那里,昂着脖子。 拜未成,消息很快传扬开去,邻里都知道了,何家有个奇怪的小孩子。 “我就纳闷了。”晚间,何钧在饭桌上忍不住叹息,“按说我从来没有教过他这些,他怎么就?” 莫蔚看他一眼:“儿子哪错了?我看哪都没错!是你自己胆子太小,怎么能怪自己儿子呢?还不许他吃饭!” 莫蔚说完,“啪”地扔了筷子,咚咚跑出去,把小何真给拉进来:“乖儿子,你爹不理你,娘理你,来,吃饭。” 小何真鼓着腮帮子,两眼瞪得溜圆,眸中却有晶莹的泪水,忍而不发。 “好了,别跟你爹呕气。”莫蔚心里难受,也不理会何钧,一把将何真抱在怀里,“爹不疼你,娘疼你,你想要做什么,只管去 做。” 何钧瘪着嘴,忽然间放声大哭,然后转头跑了出去! 莫蔚立即像被猫抓了似地追出去,一面追一面不停地骂何钧:“你看看,你看看,都是你闹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责怪儿子?” 何真一路疯跑着,他只觉得心里堵了一口气,始终没有办法发作出来,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他冲到河边,最后终于顿住了,抱住一棵树发疯似地嚎哭。 哭了很久,却听旁边有个声音悠悠地道:“徒儿何必如此?” 何真一下子停住抽噎,转头看着那个衣衫破烂的男人。 “师傅?” “你这个孩子。”田博涛上前,轻轻拭去他脸上泪水,“不过些许委屈,你便受不得,将来如何去平天下?” “师傅?”何真破啼为笑,“师傅相信徒儿?” “为师不是凡俗之人,更不是你的爹娘,小小孩童,如此大志,可知天下大事难为?” “天下大事,真地难为吗?”何真偏头看着这个和蔼可亲的男子。 “可以告诉老师,为何有此壮志吗?” “是——”何真沉吟了一下,才道,“是绰昂叔叔教我的,他说,身为一个男儿,就应该有气吞乾坤的胆色!我觉得,他说得对,他说得很对。” “气吞乾坤?好,好。”田博涛朗声大笑,站起身来,张开双臂朝天空高呼,“上苍赐了我一个好徒弟啊!” 说完,他再次蹲身,抚摸着小何真的脑袋:“不要责怪你的父亲和母亲,他们都是凡俗之人。” “师傅,那您刚才为什么?” “我是在试探你啊,试探你会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放弃你想坚持的。” “我想坚持的?” “一个人,但凡想做成与普通人完全不同的大事,就必须有所坚持,不坚持,怎么可能成功呢?” “师傅……” “你想学的一切,为师会逐一教导给你,但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却必须靠个人 ,你知道吗?” “徒儿明白,徒儿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师傅的话!” “好孩子。”田博涛心中满是感慨,“在人生的道路上,你会跌倒,你会痛苦,你会绝望,你甚至会看不到未来,找不到方向,或者会被其他人挟持着,走错了道路,但每当你扪心自问,或者,你会发现,属于自己的那条道。” “是。” 何真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己的师傅,他毕竟太年幼了,虽然和寻常孩子有很大区别,但总体说来,对这个世界,还缺少自己更为精准的判断,他需要成长,不断地成长。 “好孩子。”田博涛心中满是欣慰,“为师再问你,将来有何志?” “文可以安天下,武可以定乾坤!”何真挺起小胸脯,毫不迟疑地道。 “那你要记住了,而且一生一世,不可以忘记。” “我记住了,我一生一世不会忘记!” 从此,这个叫田博涛的男子,为小何真打开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与凡俗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里,有竞争,有厮杀,有智谋,有乾坤,在那里,有很多看得见的,看不见的。 “真儿,不管达至何等境界,你都要记住,前方还有更进一重境界,等你去完成,世界是永无尽头的,你需要一刻不停地,朝着你的终极目标努力,不管挡在你面前的是泰山,是黄河,是长江,还是什么,只要你看到了,就要努力,就要去追寻,不要放弃,不要放弃,不要放弃!” “是!” 何钧闷头闷脑地坐在桌边,他着实没有想到,一个田博涛会给自己的儿子带来如此强大的变化,小何真原来很天真很烂漫,也很活泼好动,时常在他和枣花面前蹿来蹿去,调皮捣蛋,但是师从田博涛之后,一切都变了,他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读书,然后每天拿着剑出去砍砍杀杀,偶尔爬山,晚上观天文识地理,小镇上 的人都说这个孩子发疯了,幸而枣花和何涛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晓得这孩子非同寻常,非但不加责怪,反而倾力培养。 小何真一天天长大了,比同龄的孩子聪慧许多,很多时候,何钧也不知道该把自己这个孩子怎么办,他总是会问很多古怪的问题,总是会做许多和正常人不同的事,总是这里跑跑那里跳跳,但何钧也不以为意。 这一天,小何真,说小,倒也不小了,已经十四岁,跑出去玩了很久,直到天黑时还没有回家,何钧深感奇怪,正准备出去寻找,何涛却叫住了他:“不用了。” “父亲?” “这孩子你不必束他太紧,将来会有自己一番遭际。”何涛抽着旱烟,慢悠悠地道。 何钧只好不说什么了。 何真莫明其妙失踪,就是十天,十天后他回来了,身上却穿着一身铠甲,何钧一见,不由惊了一跳:“真儿你这是?” “爹,我要从军!”何真无比肯定地道。 “从军?”何钧沉默了一下,道,“好,那你就去从军吧。” “爹。”何真往前踏了两步,屈膝跪倒,朝何钧深深地叩了一个头,“孩儿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来,还请爹娘多多保重。” “真儿。”何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如今确实是大了,爹爹也管你不住,你爱做什么,那便做什么吧,只是一条,在外面不管做了什么事,都要自己一个人负责任。” “是,爹爹。” 何真蓦地站起身来,转头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真是想不到。”转头看着身边的妻子,何钧眼里满是感慨,“一恍眼,咱们的儿子也这般大了。” “钧儿将来也许会犯错,不过总体上说来,他会是个好孩子,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我也这样认为。”何钧点头,“我真地好希望,他可以得到他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会得到的。” 第250章 少年老成 赵王府。 十四岁的何真站在一群少年里,后背背着一把弓箭,身子挺得笔直。 “从即日起,你们就是赵王的亲兵,必须无条件地听从赵王号令,明白吗?” “是!” “这间院子是你们休息的地方,你们每天要做的事,就是集中训练,要不怕吃苦,不怕艰难,每天坚持,明白吗?” “是!” 等分散开来,几个青年凑在一起,互相打听对方的身份背景:“你是哪的?” “我是长阳县的。” “我是西芜郡的。” “我是河南的。” “我是淮北的。” 他们来自四面八方,却效忠同一位主人,那就是赵王殿下。 “听说赵王殿下少年英武,咱们跟着他,以后一定有大出息的。” “是啊是啊。”少年们纷纷点头。 晚间,所有的人都睡下了,何真却感觉到心中有什么在涌动,他实在躺不住,便起身出了屋子,行至中院,倚在桂树上,但见空中一轮明月如洗,何真不由又想起师傅的话来,师傅说,他近年将有际遇,得贵人相携,说来也奇,上次他外出游玩,随意一箭射出,天空里落下两只鸟儿,刚好掉在出行的赵王面前,赵王让侍从拾起鸟儿还给他,含笑问他是否愿跟他走。 只是短暂一愕,何真便无比肯定地点头,眼前这个青年男子,给他一种温文博大,气度从容之概。 就这样,少年何真进了赵王府,成为赵王的亲兵。 进赵王府后不久,何真便发现,赵王府总是灯火通明,人流如潮,赵王喜召有识之士于大厅论辩,若有真才实学,便会立即予以重用。 何真在这里学到了很多,也看到了很多,他很喜欢这里的氛围,因为他可以跟人讨论兵法,战阵,也可以跟人友好地切磋武艺,每个人都待他很真诚,和外面的圈子万全不同,何真交到了很多的朋友,他们个个胸藏块垒,何真学习得非常认真,也相当地刻苦,通常,每当旁边人还在睡梦中时,他已经非常努力地在用功了。 少年何真飞速地成长着,他比一般人长得更快,懂得更多,学得更迅速,他的褪变是显而易见的,也很快引起了赵王的注意。 赵王经常单独召见他,带着他出席各种的宴会,参与各种大事要事的决策与讨论,何真总是能精准地 发表自己的意见。 但是,生活在赵王府这方世界里的人,都没有察觉到,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向他们靠近。 京城。 听着臣下的汇报,皇帝的脸色很难看。 “赵王这是想干嘛?” “齐禀皇上,只怕赵王有不臣之心。” “不臣之心?”荣英耀双眉高挑,“他这是想干什么?” “皇上,倘若藩王势大,必将威及帝位,皇上不可不察。” “朕知道了。”荣英耀阴沉着一张脸,摆手令人退下。 官员退离之后,荣英耀才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前次赵王擅自率兵离开封地,已然让他十分地恼火,只是因为荣英城确实率人将东剌人打走了,所以他不得不暂时隐忍,如今,赵王荣英城不知收敛,反而借机大敛人材,广招兵丁,他这般做,不臣之心已然昭昭。 荣英耀五脏起火,拿起桌上一只玉麒麟握在掌中,慢慢地捻弄着。 想不到,自己一时不察,竟然养虎为患。 如今要想再除掉荣英城,只怕困难。 这荣英耀确实是个昏人,不但昏,而且极端无能,身为帝上,只知隐于深宫耽于享乐,不思进取,任由东剌骑兵纵深入腹地,来去自如,鱼肉百姓,百姓们对其确有众多的不满,而赵王荣英城则顺应民心,不顾危险率兵打走东剌,保卫了百姓,相形之下,荣英耀确实太窝囊了。 不过荣英耀自己也非常纳闷,明明对赵王的势力控制得非常严格,为什么还是让他长出了翅膀?这对翅膀若是成形,只怕谁都控制不了。 即使再蠢,荣英耀也感觉到了,来自自己弟弟那庞大的压力。 紧紧皱着眉头,荣英耀回到后宫中。 “皇上。”贵妃杨氏迎了上来,“皇上何事烦忧?” 荣英耀看看她。 杨氏还是和从前一样年轻,美貌,但这些吸引荣英耀的因素,在此刻看来,都变得是那样地微不足道。 他开始隐隐地后悔。 后悔这些年一直耽于深宫,忘记了潜在的危险——是啊,那么好的条件,有吃,有喝,有良臣,有良师,为什么他在和赵王的对决中,却处于下风了? 为什么那个叫荣英城的男人如此阴险,如此内敛,他一直悄悄地蛰伏着,看似声色不动,却将所有人的动作尽收眼中,在最紧要的关头,发起凶残一击。 荣英耀从来没 有想过,自己那个弟弟,那个好弟弟,拥有如此庞大而坚韧的毅力,他一直磨砺着自己的爪子,雷打不动,风劈不倒,山呼海啸也没有用,他始终坚守着什么。 荣英耀第一次觉得,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可怕的对手……虽然站在金殿之上,荣英耀还是能感觉到,那来自荣英城的庞大杀意。 是杀意。 如今,应该怎么做呢?是立即下令,召他入宫?还是发兵将其剿灭? “皇上。”一个褐衣宫侍忽然凑上前来,“斗鸡已经准备好了。” “去去去去。”荣英耀摆手,若是从前,他会非常地有兴趣,但是如今,他一看到这些事,就会觉得烦,很烦。 那近侍耷拉着眼皮,头也不抬:“皇上可是在为赵王之事烦心?” “你怎么知道?” “奴婢却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御赐。” “御赐?”乍然听到这两个字,荣英耀蓦地一怔,他自小长在深宫,对于种种阴毒伎俩自然是耳熟能详。 那近侍说了这两个字后便退了出去,荣英耀却站在原地久久发呆。 连他都没有想过,居然可以用御赐这个法子。 但荣英耀最终否决了这个方案,而决定,非万不得已,绝不能用此策。 荣英耀自然有着自己深深的顾虑,皇帝对藩王用这一招,那都是万不得已而行,相当于皇帝对藩王图穷匕见,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御赐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倘若藩王享御赐,藩王自己死,倘若藩王不肯接御赐,那就是摆明了要造反,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然是真刀真枪对阵厮杀。 荣英耀默默地掂量着自己的对手,若是数年前,他或许会认为,那个二十来岁的年轻,根本没有丝毫力量对他对决,可是如今,荣英耀再没有了这样强大的自信,他几乎能看见荣英城站在自己的面前,用一柄锋利的宝剑,指着自己的喉咙。 荣英耀第一次感觉到深深的绝望,从未有过的强大绝望。 他是皇帝,却对一个手下如此的无可奈何。 赵王府。 后花园里。 荣英城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池塘边,看着水面上的飘萍。 花园里十分静谧,让他可以闭上眼,去想很多的事,很多很多的事,他想自己从小受到的种种屈辱,想起山河飘摇的中原,想起朝廷之上那些贪 恋禄位却丝毫不作为的官员们,想起东剌骑兵铁蹄下的百姓们…… 荣英城并不贪恋荣华富贵,他甚至希望着,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兄可以英明一点,睿断一点,这些,他即使被迫害死,也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庞大的大华王朝,却掌握在这样一个废物手里?当朝二十年,他从来没有任何作为,只是一味享乐,视民生疾苦为无物,难道自己,竟要一生受这样的废物所欺压吗? “王爷。” 身后传来一声轻呼。 “嗯?” “这是从京城传来的消息。” “给我。”荣英城接过信函,打开细观,眉梢微微扬起——没有半点反应?奇怪,还真是奇怪。 “王爷?” 荣英城摆手:“你退下。” 侍从退了出去,荣英城仍然看着安静的池水。 当此节下,也没有人告诉他能怎么做,该怎么做,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可以随意地操控。 荣英城却沉默着。 他很沉默,非常地沉默。 晚间。 赵王府灯火通明,人们来来往往,喝着美酒,谈论着最近的要事,正事。 荣英城坐在席上,一动不动,似乎眼前的一切,跟他没有丝毫的关系。 何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隔着舞动的美姬,看着荣英城。 最近,赵王府上上下下有很多的议论,赵王却没有丝毫反应,王府里没有一个人,能揣透这位王爷的心思。 何真却没有去猜测,他选择相信。 相信他的主子,是一个真正磊落的人,光明的人,是可以掌握整个天下的人。 王爷,您一定可以成为一代雄主。 但是眼下,京城很安静,东剌消停了,荣英城基本处于没事可做的阶段,每天只是养养花看看草,偶尔去军营巡视一两圈,亲兵们仍然十分努力地操演着,丝毫没有放松。 表面上看起来,矛盾不会激化。 只是这样平静的日子过得太久,让人似乎有些腻烦,于是,某一天何真离开了王府,到大街上闲逛。 昌阳郡在荣英城的治理下,可谓是井井有条,百姓们安居乐业,是个真正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地方,你前脚掉了十两金子,后面立即有人捡起来还给你。 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惜死,如此的昌阳郡,想不繁荣,不富强都不行。 何真真正地觉得无聊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却突然盼望,不如哪里出点事还好,可以让他上去表演身手,或救某人脱离危难什么的。 但是没有,治安条件太好的昌阳郡,没有半点给他施展的机会,于是何真只好去戏楼子听戏。 这戏楼装潢一流,菜式一流,连跑堂的小二也是个个俊朗帅气,何真要了一壶酒,一碟子菜,慢慢地吃着喝着。 宛转的唱声从戏台上传来,字字动心,底下的人一阵喊赏,把许多铜钱银锞子丢上台前。 何真几乎要羡慕生活在昌阳郡的人,他们在这里长大,从来没有见过人世间的黑暗,或许在他们看来,一切再理所当然不过。 何真也在想,或许自己在东剌见到的一切,在边城见到的一切,都宛如一场梦,他进而想,倘若整个大华王朝都能像这样,那该多好,再没有人挨冻受饿,再没有人痛哭哀嚎,再没有人失去自己至亲至爱之人…… 王爷,为什么不称雄天下呢?为什么不带领所有人走向繁荣富强呢? 王爷,您是大伙儿心中最尊敬的王爷啊,你拥有一颗耀如九天旭日般光辉灿烂的心,你的气度,你的胸怀,足可以照亮整个乾坤! 何真这样想着,不由冲动起来,搁下茶钱下了楼,直奔王府,他觉得,自己心中有太多的话,想同王爷说。 “何校尉。” 但在大门外,他却被人拦了下来:“何校尉这是做什么去?” “我要见王爷。” “王爷出府了。” “出府了?”何真眉头微微一挑,“去哪里了?” “王爷一个人骑着马,出去了。”看门的人这样说。 何真悬着一颗心,真地放不下,于是他也赶紧着牵了一匹马,追了出去,等到了十字路口,他才想起,自己居然也没问清楚,赵王究竟去了何处,便这样追了出来。 不过无所谓,何真想,自己一定可以找到赵王的,以赵王的心性,他最喜欢去的,莫过于郊外,和……龙澄湖畔。 骑着马儿,穿过一条条巷道,行至一片树林外,隔着几棵树,何真已然看见,赵王负手立在湖边。 何真屏住呼吸,没有近前打扰,蓦然听得赵王仰天长叹:“江山如斯乎,谁主沉浮?” 何真心内一动:“有德者居之。” 赵王闻言,转头看住他:“你方才说什么?” “有德者居之。” 第251章 游山玩水 “有德者居之?” “是。”何钧无比肯定地道。 “为何,你不说有权者居之,有势者居之,而说有德者居之?” “古往今来,有权有势者多如过江之鲫,但能青史留名者,却又何如?” 赵王深深地看着他。 “王爷。”何真当胸抱拳,“一个人在这世上的遭际,或者痛苦,或者不甘,或者愤闷,或者冤屈,但无论如何,一个人最终的用心,终究会大白于天下的。” “你这话,说得好生深奥。” “难道不是?” “当然是,”赵王点头,“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如此小的年纪,却能说出这般深沉的话来?” “是我师傅说的。” “你师傅?” “是,我师傅,是一位满腹经纶的才子,却始终不为朝廷所重用。” 听罢此言,赵王却只淡淡一哂:“古往今来,怀才不遇者比比皆是,你师傅的遭际,又能说明什么?” “确实。”何真点头,“师傅也曾说,但凡真正的人才,都会有怪脾气,或者不愿与俗人过从,或者贬损世态人情,但他们对于即将发生的事,却有一种惊人的洞察力,远非常人可比。” “确是如此。”赵王亦点头,“世间龙凤者,往往会被小人所诬毁,但青史留名者,仍只有这些熠熠闪光的将星,文星,如你所言,但凡最后能成就一番功业者,必不与小人同,与世俗同。” “那么王爷心中所惑,还有什么呢?” “是争,与不争。” “争,与不争?” “是。”赵王点头,“或许在你们看来,我应当打破眼下之僵局,或起兵,或称王,但我看来,百姓们仍思安定,不愿意背弃今上,或者说,龙椅之上端坐着的是谁,和他们半点关系都没有。” “对。”何真点头,“师傅也说过了,寻常百姓所求,不过一瓢食,一箪饮,他们只要能填饱肚子,能抱着娇妻,能睡在热炕头上,是宁愿做井底之蛙,不愿去管天下大局的。 “那么你呢?” “真愿追随王爷,倘若王爷想建大功大业,真鞍前马后效劳,倘若王爷想归隐泉下 ,真愿作王爷之羽翼,之盾牌。” “之羽翼,之盾牌,”赵王点头,“说得好,说得真好。” 说完话后,何真静了下来,他很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那么目前,”赵王看着何真,淡然一笑,“我只想保持现状。” “哦?” 赵王说完,整个人都轻松下来,迈步朝树林外走去,何**随其后。 “何真啊,你看这山,这水,静谧,雅致,比人的世界,是不是要好很多?” “大王?” “争,争,每天起来,一睁眼你看到的就是争,可是争来争去,最后又都得到了什么?” “大王心胸坦荡,远非寻常人可比。” 赵王不言语。 然后,他却略感疲惫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王为何叹息?” “权势,财富,皆世人所爱也,因为持此二者,可以操控无数人的命运,但相反的,正因为如此,此二者也为世上大多数人所觊觎,围绕此二者展开的纷争,阴谋,更是层出不穷,天下人人为私利者多,为公心者少,是以,本王时常也觉得累,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不再过问人世间的俗务。” 何真一时愣住,他毕竟年纪太小,对于赵王这样深沉的感慨极是不解。 赵王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然后洒脱地朝前走去。 小子啊,到底太年幼,对于人世间的环节,尚还执着。 何真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原地,他似乎懂得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懂得。 “今日,”赵王高坐在案后,举起手中的杯子,“邀诸位至此欢聚,共谋一醉,欢宴之后,赠诸位各十金,诸位愿往何处去,便往何处去。” 宾客们一怔,然后互相看着彼此,像是糊涂了。 赵王淡然地笑,自己先饮尽杯中之酒,然后召进美姬歌舞助兴,这一天,对于所有的宾客们而言,那都是欢喜异常,人人大醉,到得傍晚,赵王府更是灯火通明,帐房捧出银子来,与各位宾客各十金,有宾客想入内向赵王道谢,皆被婉拒。 夜。 深沉。 赵王一个人站在栏杆边,眺望着层 层飞阙,此时的他,心内一片苍凉。 风吹来,拂动他的衣衫,让他整个人简直欲飞上天去。 赵王忽然笑了。 这样也好,放得下红尘中的一切,便可入深山修道去,与林泉为伴,山叟为友,至于这谁称王谁霸世,皆与他无碍了。 赵王“哈哈哈”朗笑数声,迈步下阶,刚走出大门,后面一人却追了出来:“王爷。” “你来做甚?”赵王转头瞅他。 “属下愿陪着大王。” “我这一去,并不是进京为帝,而是遁迹山野,茅屋草舍,寒窘一生,也是可能的。” “王爷多虑了,何真说过,不管王爷做什么,小的都会跟着王爷。” 赵王看他一眼,忽然笑了,迈开大步继续前行:“好好好,那你就跟来吧。” 两人相携而去,从此,不知所踪。 “什么?赵王不知去向了?” “是,大王。” “这可真是件异事。”荣英耀满脸喜色,在丹墀之上走来走去,他正愁着没法子收拾荣英城,这倒好,他自己退场了,岂不是意味着,他可以继续安稳地做他的皇帝,他的帝位将稳如泰山? “恭喜皇上,恭喜皇上。” 兴奋至极的荣英耀立即传令大摆宴席,召来伶人,后妃相逐宴饮,美酒佳酿,美人雅乐,对于这位君王而言,已然享受着人世间最好的一切。 宴罢,荣英耀携两位美人同入红绡帐,将那人生最巅峰的滋味领遍。 或许天下,永远都是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树林幽静。 荣英城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在他身后不远处,何真抱剑而立。 此时的荣英城,面容平静无波,全无往日的英气,倒真像一个山叟了。 其实这样也好,放下一切,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回头看那人世间,有什么是他放不下的,有什么是他牵挂的?都没有了吧。 “我今日方才悟得,原来这样痛快淋漓,丝毫不受外物影响的人生,也是一种境界。” 何真没有言语,他自问还达不到赵王那样的境界,他自问心中还有外物搁不下,他自问…… “欲寻一山深草密处,结庐 而居,何如?” “甚好。” “不回去瞧瞧你的父母?” “不回去也罢。”何真仔细想了想,其实母亲和父亲都是十分洒性淡然之人。 “好,那从此以后,你我二人结伴同行,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便依赵王。” 一叶扁舟沿江而上,赵王坐在船头,何真仍然是立在身后,赵王手持一根钓竿,正聚精会神地钓鱼。 “王爷。” “自即日,王爷二字还免了,就叫我荣五吧。” “荣五?”何真先是愣了一瞬,然后转思自家王爷素来是个散诞不经的性子,也即点头称是。 未几,忽然听得前方一阵喧哗声传来,举目望去,却见是偌大一座庄园,依山而建,气势凌人,石阶上有无数人来来去去。 赵王岿然不动,原本打算就这样飘过去,迎面忽然来了一艘花船,站在甲板上的人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原来是娶亲,怪道如此,赵王仍不以为意,忽然听那花船上有人唤道:“对面可是赵王爷?” 赵王一怔,举目望去,却见船上立着一中年男子,正朝他抱拳施礼。 “张言?”赵王微微愕住。 那花船却已经靠过来:“不想竟在此处逢着赵王,还请上山庄一晤。” “我如今已非赵王,只是一寻常百姓,”赵王却洒然一笑,“不在那名利场中,尔与我过从,无利可图,不若省些力气,去会那些为官作宰的人吧?” 张言闻言,脸上先是一僵,继而哈哈笑道:“赵王此言差矣,人生际遇,贵在投缘二字,赵王何必说此等生分之言?” “好吧。”赵王抛了鱼竿,让小舟登岸,“让我去,也非不可,只一条,俗务不谈,俗事不论,俗人不理。” “好好好。”张言亲自作陪,引二人沿着石阶一路往上,进了山庄,却见宾朋满座,各色人等皆有,张言因知赵王不喜俗事,因此将他引进侧厢茶室,单独奉茶相迎,倒是深合赵王之心,赵王便在那竹榻上坐了,慢慢地品着茶。 “赵王请稍待,张言暂去。” 赵王略一点头,目送他离去,转头招呼何真道:“这茶味道不 错,你且也过来品品。” 何真便也至桌边坐下,捧起那茶盏来,浅浅地啜了一口,他原本不好此道,也品不出什么来,唯觉那茶水里搀着几许芬芳,十分怡人罢了。 赵王倒也不同他细说,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坐着。 未几,张言复入,朝赵王抱拳:“慢怠之处,还请见谅。” “无妨。”赵王浅笑,“我来此处,本就叨扰,有何见谅不见谅之说。” “此地府宅甚大,王爷要是有兴致,便请各处去逛逛。” “好。”赵王放下杯子,站起身来,徐步出了屋子,沿着那石级慢慢往上,行走在葱蔚林间,赵王也觉得,一切舒适至极。 “王爷看这庄园建得如何?” “果然是龙盘凤踞,好个风水宝地。” “王爷可愿在此地小住数日?” “在此地小住?” “是。” “我观王爷,最近也无甚要事,既然是游山玩水,住在哪里有甚区别?” 赵王没有言语。 “王爷,还犹豫什么呢?” “罢了,如有那清雅的院子,小住数日便是。” 当下,张言引二人至一极清幽的住处,园子里种满绿竹,十分怡人,赵王迈步走进室内,在轩窗前坐了,见窗下摆着围棋,便近前拈起一颗来,在指间轻轻地摩娑着。 “二位,对此住处可还满意?” “嗯。”赵王点头,“只是一条,我素来最厌与世俗人等过从,凡有那计**爵的,打听朝廷动向的,以为是我王爷,前来厮近的,统统都打发走吧。” “是,王爷。” 待张言退去,赵王方看着何真道:“你要是觉得此处不便,可自往一处去。” “小的就在此,陪伴王爷。” 且说赵王在庄园中一连住了十数日,果然无人前来搅扰他,偶尔一个仆人前来送饭送菜,也是规规矩矩的,默不作声。 “看来,这庄园中的人,还算不错。” 何真没有说话。 自打跟着赵王之后,他学会了很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知而不言。 很多事情,不管你说与不说,它们都会发生,不会以你的意志为转移,对此等事情,只好视而不见。 第252章 龙 “听说,赵王在此处闲居?” “是。” “我不太明白,”屏风后旋出一白衣男子,修眉漆目,风度翩然,“他既有退隐之意,你为什么还要引他入庄园?” “听公子的意思,是不欲与赵王交结?” “无伤大雅。”青年男子淡然一笑,“我之意,只在掌管天下金脉,一个赵王,来与不来,有何干系?” “公子错了,公子布的棋局,看似与朝堂甚远,然则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寻常人看不到,但公子不能不看到。” “怎么说?” “倘若朝廷易主,或者天下大乱,必定会冲击公子布成的棋局。” “那也可相时而动,难道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一个赵王身上?” “公子不是押筹码,不过是多备一条道而已。” “多一条道?”那年轻公子恍然大悟,“张管事果然利目如炬。” 张言却笑了:“世间太多事,寻常人都看不到,所以寻常人得利都小,可公子不同啊,公子乃人世间之龙之凤,岂可与凡俗辈同语之?” “谢了,那就按你说的去做,尽心款待这位赵王。” “其实,”张言微微一笑,“赵王本非池中之物,迟早都是要升天化龙的,无论公子助他,还是不助他,无伤大局,公子于此际助他,不过将来可以占一人情罢了,再则,赵王在此处,定然停留不了三五十日,便会离去。” 于是,自那以后,张言细心服侍赵王和何真二人,二人也心安理得地享受,到得十日上,赵王果然留下一封书柬,携着何真洒然而去。 一个安静的小市集,贩夫走卒叫卖这声此起彼伏,一个中年男子,一个抱剑的青年男子,坐在桌边,慢慢地喝着豆腐脑。 “齐老四,”忽然,一帮人咋咋呼呼地走来,“你家老大呢?” 煮豆腐脑的老板抬起头来,非常淡漠地看了对方一眼:“走了。” “去哪里了?” “不知道。” “你不知道?”最前方一个大汉,伸手将齐老四的衣领给揪住,恶狠狠地瞪着他,“真不知道?” “不知道。” 砰,对方一个拳头砸来,齐老三便立即横着飞了出去,就在那齐老三准备继续逞凶之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挡住了他。 “你小子是谁?”对方恶狠狠地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 “什么事,不能好好 说?非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动脚?” “我动手动脚跟你有什么相干?”对方又是一拳打过来,却感觉自己的拳头像是碰在铁板上,痛得龇牙裂嘴,而面前的男人却仍旧稳若泰山。 “你他妈——”男人骂了一句脏嘴,一挥拳头,“给我上。” 所有人一拥而上,朝着年轻男子一顿狠揍,然而众人看到的是,那年轻男子压根儿连动都没动,所有人便横七竖八地跌了出去。 “这小子,真他妈邪乎了。”那人往掌心吐了一口唾沫,又扑上来,年轻男子索性双手环胸,根本不予理会,任他打,任他骂,任他踹,男人累得趴倒在地。 “我说马老大,不就是一百两银子吗?你何必跟他们在这儿费劲呢?” 男人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直喘气。 “还打吗?” “不,不打了。”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领着那帮人走了,年轻男子方才退回到自己那张桌子上。 中年男子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仿佛对一切的因果早有意料。 “五爷,扰了您的兴致,要不,咱们去别处吃?” “嗯。”中年男子看样子也不想惹事生非,放下银子站起身来,同着青年男子站起身来。 刚往前走了数步,忽然呼啦啦围拢来一群人,个个手里拿着棍棒,刀枪,目光凶狠地看着他们。 中年男子仍然一脸木桅,青年男子也只是挑了挑眉头。 “我说小子。”最前头一个男人捋起袖子,用棍子指着青年男子的鼻头,“你横什么横?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能让你随便乱横吗?” 青年男子一动不动,似乎都懒得看他一眼,那人气极,挥起棍子就向青年男子劈面挥落。 青年男子还是一动不动,而那棍子在离他头部尚有半寸的地方,忽然变成了粉末! 男人的脸色刹那惨白,像见鬼一般看着面前的青年男子,他大约自打娘胎以来,就从未见过这样耸人听闻之事,故此站在那里默然不语。 这男人全然不知道,他已然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遭,幸而何真不想杀人,他若是想杀人,面前早已血流成河。 那男人终于晓得厉害,咕噜一句转头走了,众人这才轰地散去。 “走吧。” “五爷,”安静的客栈里,何真坐在桌边,有些不解地看着赵王,“虽然小的知道,不该问,但小的还是忍不住 想问一句,五爷这是想做什么?” 五爷看了他许久,忽然笑了:“你觉得,一个怎样的皇帝,才能算是好皇帝?” 何真微吃了一惊,他度量千万遍,也没想到,赵王是在转这样的心思。 “五爷,原来是从未放下?” “放下?不放下?”赵王淡然一笑,“以为你离我最近,故此能看清整个局面,结果仍是半个傻子。” “小的,”何真搔头,“小的如何就成傻子了?” “皇帝这个职业,和寻常职业有所不同,寻常的职业,你可做,也不可做,便从老板那里临时领一份薪水便成,可是皇帝呢?说是天底下最大的头目,炙手可热,可一旦出了金銮殿,又是什么?” 何真听得稀里糊涂,不明不白,想要明白,却又糊涂,若不糊涂,其实明白。 “皇帝是一条不归路。”赵王终于淡然地开口了,“皇帝的命运,掌握在他自己手中,从而影响他身边所有人,物的运势,譬如你,倘若我一旦为帝,你肯定飞黄腾达,你身边的人,也跟着你飞黄腾达,可是你想过没有,倘若我事败,或者被擒,或者被杀,你也跟着倒霉,这就是皇帝。” “小的不管那么多。”何真两腮一鼓,“小的只是和五爷一条心,五爷做什么,小的便做什么。” “傻小子。”荣英诚笑了,“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傻小子,好,咱们主仆俩,一生一世,紧紧相随。” “小的一生侍奉五爷!” “好吧,眼下,咱们随意找间草庐安顿下来。” “是。” 两人出城郊十里,果然寻着一座废弃的草庐,略作收拾后,两人便住了下来。 “你只管去四处走走,看看。” 待何真离去,荣英城自取纸笔,把沿途所思所见所闻,悉数记录了下来,他一面沉思,一面运笔如飞,一幅天下图景很快成形。 而此时,远在元京里的荣英耀,仍然过着他醉生梦死的生活。 龙椅之上的皇帝,享受着上苍赐予他的一切,朝堂之外另一个皇帝,却对他子民的心意,天下大局的走势,边境线上的变化,甚至每一州每一郡每一县的规制,了然于心。 如此的两个人,不对阵还好,倘若对阵,谁能胜出呢? 荣英城默默地做着所有的一切,毫不虚夸,他心里有一杆秤,可以均匀地称出身边每件事,每个人的重量。 而他记录的这本《九韬》,不久之后将成为所有帝王必修之课业。 何真抱着一捆柴走回来,看见他的主子安然地躺在椅中,面前摆着一叠纸,何真放下柴,趋步近前,将那叠纸和笔墨一同收拾好,放在一旁,他用一种钦佩的目光,看着这个中年男子。 王爷,自从跟随您的那一刻起,小的就从未怀疑过,你将是一代英明的君主,小的敬佩您,敬佩您的从容,您的伟岸,您的智慧,您高瞻远瞩,胸怀天下的所有作为。 当然,这些话,睡熟的赵王是听不到见,赵王所忧虑的,仍然是整个天下。 如今吏治昏庸,朝中大臣们各自结党营私,蝇蝇苟苟器量狭小,打击人材弃置贤良,耽于享乐不思进取。 东剌人来了,烧杀抢掠一通之后,又耀武扬威地去了,中原看似胜,其实是败,而他又该何去何从,方能实现自己的鸿图霸业呢? 出由为龙,隐则无迹,这是荣英城对自己一向的要求,他观测时局,探知险机,视整个天下尽在己手,望穿天地之间的玄机,是为大智大慧。 正因为如此,他也断无寻常人之机心,从来不以房舍妻女为念,潇洒淡然磊落不羁。 是的。 他便是这样一个人,为整个中原的人谋着福利,他本想,倘若皇帝可以持衡制天下,泽备苍生,那么他可以放手不顾,将整个天下奉送,可是目前看起来,那个帝王似乎对到手的江山毫不顾念,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又还要谦让呢? 赵王慢慢地睁开眼,注视着自己的掌心,白皙,干净,纹路清晰。 赵王忽然笑了。 想起多年以前某个道士斟命时所说的话,犹觉搞笑,九五之尊的宿命,岂是寻常人可以掌断的? 我命由我,不由天。 “皇上。” “何本启奏?”荣英耀打着哈欠,扫了一眼立在阶下的臣子。 “微臣有本启奏。” “何本?” “微臣之言,尽在本中。”那人恭恭敬敬呈上奏折,便有近待降阶,接了过去,复上丹墀,轻轻地放在御案上。 荣英耀拿起奏本,打开来只淡淡扫了一眼,顿时勃然大怒,将那奏本劈面给扔了回去,拍案怒喝道:“好大的胆子,你这是想让朕,同室操戈吗?” 臣子脸上不见半点惧色:“皇上,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望皇上三思。” “朕知 道了。”荣英耀一摆手,显然对那臣子相当恼火——好不容易,荣英城消停了,刚可以睡个好觉,不曾想,下臣们偏有这许多话说。 回到内宫中,荣英耀坐在貂皮椅中默默凝思,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段掌故来——那时他还不是太子,与荣英城同在御书房进学,一日父皇亲自来考较他们的学问,荣英耀素来贪玩,最不喜读书,故此,皇帝问了几个问题,他都答不上来,皇帝非常失望,转头去问站在一旁的荣英城,结果荣英城身形挺得笔直,一板一眼,答得条理分明,令皇帝击桌而叹,当下便言:“此子人中之龙也。”并赐荣英城金鼎一只。 自那以后,宫中人纷纷传言,荣英城必定是将来的皇位继承者,故此围在荣英城身边的宫侍,宫女,甚至是一些外官,无不对他奉承巴结,反而冷落了身为三皇子的荣英耀,让荣英耀老大一段时间非常地不痛快。 本来,他们俩一个是三皇子,一个是五皇子,皇位传承,自然是两个人都轮不上,谁知大皇子长到十岁上,出天花夭折了,二皇子十五岁时被立为储君,却因调戏皇帝的妃嫔而被废,故此,荣英耀,荣英城,还有四皇子荣英文,都很有继位之可能。 但荣英文自小半痴半傻,连生活自理都困难,于是便剩下荣英耀和荣英文…… 这些都是老皇历了,已然过去二十载,鲜少有人记得,但荣英耀不知道为什么,却始终对这件耿耿于怀。 倘若没有人提起,荣英耀或许就忘记了,但乍然一提起,荣英耀忽然有些后背生寒。 我的好五弟,你如今,是在打什么算盘呢?他是该赐下御品,还是—— 荣英耀越是想,越是心烦,又没有人可商议。 他总感觉,站在自己对面的那个人,不会如此简单。 事情的真相,也符合了荣英耀的判断。 荣英耀这个人,总体来说确实是比较傻,比较蠢,但他对自己的皇位,还是在乎的。 没有皇位,就没有佳人,没有美酒,没有人把他当成一回事。 这就是一个皇帝的悲哀。 当你还坐在皇位上,当你还是皇帝之时,所有人都会围着你团团乱转,跟你要东,跟你要西,讨好你,巴结你,奉承你,可当你失去一切,他们就会露出自己狰狞的面孔,踩你,挤你,压你,迫害你,咒骂你。 第253章 皇帝的悲哀 荣英耀自小生活在珠围翠绕之中,长大后接替皇位也并不费劲,所以,对于深宫底层的倾轧,他的感受并不深刻,也不晓得沦落街头被人喊打的滋味是什么。 之所以防备荣英城,那几乎是一种潜在的恐惧。 他讨厌荣英城,于是在即位之初,便远远地将荣英城给打发去了封地,但荣英耀这个人,虽然昏庸无能,却也有一个少见的长处,那便是宅心仁厚。 宅心仁厚,这对于一个君王而言,实在是太难得。 自来皇位的争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偏这位仁兄,只是把荣英城给打发走了,想着从此以后天远地遥,一生一世永不相见,也便罢了。 倘若不是东剌犯境,倘若不是荣英城出来多管了一趟闲事,或许荣英耀永远都不会注意到,那个偏居一隅的弟弟。 按说,荣英城击退东剌军一事,对于百姓那是大大的好事,可对于他自己却非常不利,那就是他暴露了一直隐藏的真正实力,而这实力,无疑让龙椅之上的荣英耀震撼并且手痒。 震撼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手痒是想在此人羽翼完满之前彻底铲除。 故此,千里之外的荣英城观察着他的百姓们,未料高堂之上,也有一双眼睛,在冷冷地注视着他。 那么,在荣英城心中,又是怎样思量这位皇兄的呢? 很简单。 他没有感觉。 在他看来,那个坐在高位之上的荣英耀,完全是个毫无杀伤力的庸才,他不懂治国,不晓安邦,任由一帮小人撺掇,今儿个让他往东,他便往东,明儿个让他往西,他便往西,这哪是一国之君之道?有如小儿辈反复无常,难以达信,更何谈计安天下? 总体说来,荣英城是混没有把荣英耀放在眼里,甚至根本没有把朝堂之上那一帮人放在眼里,只是一个人慢慢地布着自己的棋。 他不想杀荣英耀,但也绝不容许他在那里发号施令胡作非为。 荣英城有着极大的力量,也有着极大的势力,但他从来不曾动用,他更希望自己的皇兄能够有智慧一些,治国安邦,兴盛大华皇朝。 总而言之,在外人看来,这完全是一个揣摸不透的男人,喜怒不形于色,对外物全无半点感知。 好吧,不晓得看官们是否判断懂了局势?或者根本没有任何的判断 能力。 荣英城和荣英耀完全不是一个段位的对手,也没有任何较量的可能。 若说荣英耀还有什么王牌的话,那就是他占了皇帝这个名号,有了皇帝这个名号,就会得到所有朝臣,和天下读书人的尊奉,至少,是表面上的,所有人见着他,都得下跪,口呼一声万岁。 倘若荣英耀本人有些危机感,晓得自己四周杀声震天,或许他会收敛一点,振作一点,励精图治笼络人心,使他的地位稳若泰山。 可惜的是,这位仁兄似乎不太愿意花力气去搞这些工程,每日里仍然醇酒美人不亦乐乎,哪怕宫墙之外便是饥民啼嚎,也与他无干。 皇帝做到这个份儿上,也快是孤家寡人了。 只是荣英耀不太明白,当他大吃大喝享尽齐人之福时,四周的人会很绝望——同样是人,凭什么你可以三宫六院七十妃,我却连一个老婆都娶不上? 一个民众的愤怒撼动不了什么,但十个百个的民众愤怒起来,却绝对可以摧毁一个皇帝。 于是,继东剌入侵之后,大华王朝各地爆发了数十起动乱,动乱的原因很简单——灾年,吃不上饭,妻子被恶霸强占,高额的税收,贪官,污吏,种种黑暗,最先造反的,自然是那样埋头拼命干活却终年填不饱肚子的百姓们。 但他们只是流民。 流民造反,无组织无纪律搞不清楚天下大势,他们造反的理由很简单——要吃饭,于是,操起棍棒可以打家劫舍,上山落草,下海为寇,今天抢了这家,就跑,明天抢了那家,再跑,最终结局,一个是被朝廷招安,一个是被官兵打散,一个是自相残杀,总之,最终能修成正果的,没有。 修成正果是什么? 那就是做皇帝。 开玩笑。 天下就一方,皇位就一个,你要是来坐了,那我上哪凉快去? 所以,当百姓开始和皇帝抢饭吃,皇帝的反应很简单,打,压,杀,捆,绑,判刑,流放,总之,能有多黑暗就有多黑暗。 桌子上只一碗饭,你吃了,我就没有,不打你打谁? 荣英耀再蠢再傻,也看得见四周的刀光剑影,甚至在他周围,也有人举剑对着他的心脏,荣英耀是不乐意在这样的情况束手就擒的,所以他要反抗。 只是他一时判断不清,自己的对手到底是谁,是那些各地风云而起的乱民 ,还是那个一直在微微浅笑的五皇弟。 人生就是这样,不到紧要关头,你是永远都看不清,自己身边到底有些什么的。 倘若你之前判断失误,那么对不起,只怕你这局棋很快就会下完蛋。 荣英耀并不是一个很出色的棋手,所以他总是输。 当最后,他发现自己能够控制的地盘只剩下一小块一小块,而其他都已经被人蚕食殆尽时,荣英耀愤怒了。 愤怒的荣英耀打算采取行动,于是他叫来内侍,传出一道谕旨,让人带着御赐,前往赵王府。 返回来的消息是,赵王不在。 荣英耀有些傻眼,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不在呢? 于是开始派出大量的近卫军四下寻找,答案是,找不到。 确实找不到。 赵王就像是事前有了准备,隐匿于深山大河,从此踪迹全无。 神了。 每次,荣英耀看着自己面前那张地图,都时常有种不寒而栗之感——仿佛有很多敌人在上面活动,但当你凑过去仔细看,却发现一个都不存在。 有了危机感的荣英耀第一次非常认真地反思自己过去种种所为,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真薄待了那些子民,是以让他们对自己心生不满,而他又该怎么办呢? 荣英耀不再去后宫了,而开始一个人闭关深思——要怎么样,才能让自己的帝位更加巩固,这个时候他开始想起从前那些忠臣们的耿耿谏言,他们要他日日视朝,赶紧处理那堆积如山的政务,要他选拔良材,任用那些有才有德之人,让他们管理百姓,他们要他不听信小人之言,推行忠义之行。 礼,义,廉,耻,这些从来不被荣英耀重视的东东,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如此重要。 荣英耀终于意识到,要统治天下人心,或者靠的不仅仅是利益,爵位,俸禄,还有什么呢? 他忽然开始思念那些忠臣良将,他们说的话很不中听,而且偏捡他最不喜欢的,可是为什么,他却突然感觉,自己正是需要这样的人,需要他们的坚持,需要他们的不放弃,需要他们的大义凛然,需要他们的理念,原则。 荣英耀觉得自己有些崩溃,而看着身边这些人,他更崩溃。 他有很多老婆,但是可能没有一颗真心。 这就是皇帝的孤独。 荣英耀开始觉得痛苦,寂寞,无奈,他想大喊大叫,觉得这幢华丽 的宫殿就像一个巨大的笼子,而那些华美的衣食,珠宝玉器,在这一刻突然都变得毫无价值。 荣英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很久以后,殿外传来敲门声。 荣英耀还是不动。 然后,一个人推门走了进来。 是郑贵妃,她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定定地看着他。 “皇上。” 荣英耀一动不动。 “皇上这是怎么了?” “你出去。” “皇上……”郑贵妃靠过去,想撒娇,却猛然听得荣英耀一声断喝,“你出去!” 郑贵妃吓了一大跳,赶紧站起来,不敢耽搁,忙忙地退了出去。 荣英耀仍然一言不发地跪着,跪着,他此刻什么都不想,只感觉过去种种,就好似一场幻梦,或许某一天梦醒了,就什么都不复存在。 “来吧。”荣英耀低下头,低低地笑了,“让所有的一切都来吧。” 他可以平静地面对一切,无论是断头台,还是什么。 想清楚这一切,荣英耀站了起来,十分平静地走出殿阁。 从那一天开始,宫侍们惊异地发现,他们的皇帝变了,不再随意开设宴会,不再召歌舞助兴,将所有精美的器物全都封了起来,自己每天开始视朝,理事。 大臣觉得十分地惊异,但最初的高兴之后,他们发现,这位皇帝不治事还好,一治事纯粹是胡搞,他对底下的一套全都不清楚,却又偏偏喜欢干涉,他不再信任吏部所选用的官员,自己拟定名单,但大华王朝实在是太大了,他哪里有精力处处都照管到,所谓选用良材,不过是一时好恶。 而对于大华王朝那一个个漏洞,脓包,他却视而不见,或许他已经看见了,看见了依恃丞相的那一帮人为非作歹,搜刮民脂民膏,看见了依恃太师的一帮人买卖官衔,看见了工部的人在偷工减料,户部的人在苛刻税收。 但,那又如何? 这位打算振作的皇帝发现自己要面对的情形千疮百孔,危机一触即发。 而他的身周居然变得有如铁桶一般。 当他不作为时,有很多人上书进言要他振作,他把他们贬的贬流的流放的放,当他真正打算要振作时,却发现整个朝政已然被小人所控制。 小人最擅长的是什么?追逐利益,什么对他们有利,他们就趋之若鹜,什么对他们无利,他们便弃若蔽履,不管百姓们的死活, 不管整个天下的安危,只计较于他们个人的得失。 皇帝由谁做,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只要讨好皇帝,得到他们的实利即可。 荣英耀愤怒了。 他终于明白,过去的自己是在用大量银钱养了一群白眼狼,他们迎合着他的喜好,引诱他堕落,自己大把捞着油水,还把污名扣在他的头上。 荣英耀连颁数道诏书,想要召回那些被他冤杀的大臣,想要力挽狂澜,然而,迟了,太迟了,那些大臣们一个个不是冤死,便是穷死,再么就是被人害死。 朝廷上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作为一个忠臣,光忠还不够,得有与奸臣同样的智慧,才能一直甘心屈居于其下,被其打压,被其迫害,并且要隐忍不发韬光养晦,这实在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 于是,荣英耀有些绝望地发现他被孤立了,被自己的臣子们所抛弃了! 皇帝做到这个份儿上,是非常悲哀的,他应该照管的百姓,被他抛弃了,他应该统御的群臣,架空了他,荣英耀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傀儡,什么都做不了的傀儡。 经过一番痛苦的思索后,荣英耀决定,他要做一件非常伟大的事。 传旨,召赵王荣英城进京。 下一步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就是,禅位。 荣英耀作出决定的第二天,消息便被传了出去,于是,京城的那些大臣都震动了。 荣英城是什么人,他们并不了解,一贯善于趋炎附势,只关注自己利益,看到当权者就上去巴结,遇到倒霉者就去踩上几脚的他们,当然不会费心思去观察一个偏远之地的王爷。 在他们看来,这位王爷完全是一个无关大局的人物。 只是,皇帝召藩王进京,这意谓着什么?老谋深算的他们不可能没有任何觉察。 于是,围绕皇帝的这一决策,底下的人展开一连串的谋划,首先就是要打探荣英城的底细,弄清楚他的喜好,爱美女咱们送他美女,爱金银咱们送他金银,爱豪宅咱们送他豪宅,很快消息传回来了。 对于荣英城的一切喜好脾性,未知。 大臣们沉默了。 然后有人想,是不是想搞个仪仗队去欢迎一下,毕竟人家是藩王,但令他们目瞪口呆的是,当等他们搞清楚,荣英城已然进了宫。 是的,他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只带着一个随从,就那样进宫了! 第254章 意想不到 两人相见,都是感慨万端,荣英耀拉着荣英城的手,不免说了很多体己话,大约就是,从此以后,这方天下就看你的了,我把这个位置交给你了,你好好干吧。 而荣英城的反应则是平淡得不能再平淡,而他的回答,更是出乎荣英耀意料:“事,我可以帮你做,不过这皇位,还是由你来做。” 荣英耀懵了,他大概没有想到,天底下会有这般好说话之人,于是呆呆地看着荣英城,见他一脸认真,方才确定,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好歹,这大华王朝是我荣家东山,岂容旁胡来。” 听到这样的话,荣英耀心中大觉妥贴,舒服,很舒服,然后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道:“可是皇弟,他们,他们人很多……” “但你是皇帝。”荣英城轻轻的一句话,终结了荣英耀所有的犹豫。 是啊,他是皇帝,有权利决定所有的事,所有的人,包括他们的生死。 “右丞相,年纪已长,应令其致仕,六部尚书中或有渎职者,或有贪腐者,该查的查,该贬的贬,该囚的囚,绝不心慈手软。” 掷地有声的一席话,彻底打消了荣英耀心中的顾虑。 次日,荣英耀即在金殿之上,赐封荣英城为摄政王,正式掌管代理所有的朝政。 荣英耀甫一上任,便连续整治了右丞相,六部,京都九大衙门,便整个元京的气象为之一新,何真也因此忙碌得不行,成天在各个衙门之间穿梭,来去,递送公文,捆绑犯人,保护摄政王。 不出两月,何真升职为御前带刀三品护卫,带领两支卫队,一支保护摄政王荣英城,另一支则负责整个京城的安全。 “想不到,中原的变化,竟然是落在这个赵王身上。” 千里之外,东剌。 看着手里的信函,烨赫良久沉默。 事情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没有想到荣英耀与荣英城竟能捐弃前嫌,携手共同面对复杂的朝局。 既然是荣英城主政,以他的手腕,声望,一切的一切,足以完全反控制住整个东剌。 看来,他侵掠中原的野心,只怕是要缓上了一缓了。 中原不能去了,其他三边的小部落也已然荡平,他这个汗王,也只能暂时享受安乐与和平。 “父王。”一个小小的孩童跑了进来。 “颂儿。”烨赫招手将他叫到自己 跟前,“你做什么去了?” “儿臣打猎去了?” “哦?”烨赫眸中亮光一闪,“都猎到什么了?” “嗯。”慕颂吸了吸鼻子,“儿臣什么都没猎到。” “心里不高兴了?”烨赫瞅着他。 “没有。”慕颂摇头,“儿臣会努力的,下次一定会打到一头老虎。” “很好。”烨赫点头,疼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好小子,你将来的路还很漫长很漫长,希望你能一直坚定地走下去,你要面对的敌人,不是什么猛虎豹子,而是—— 烨赫还是没有言语,他决定暂时对这个小孩子隐瞒真相,让他多去历练历练,自然会懂得许多的道理。 “对了,再过几天,父汗要去西夷诸部落巡察,你要和父汗同往吗?” “孩儿愿去。”小慕颂点头。 “今夜先去你母妃哪里,好好歇息,养足了精神,明日同你的父汗一起出发。” “是,父汗。” 次晨清早,烨赫带着自己的儿子,还有一队侍卫,轻车简从地出了王廷,如今的王廷,蛮荒之意尽去,而隐隐透露出几许雍荣大度,慕颂坐在马背上,看着四周的一切,黑色的眼眸里满是喜悦和好奇。 出王廷后,辽阔的草原在他们眼前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来。 “父汗,你看,那是什么?”小慕颂忽然抬手朝前方指去,烨赫定睛往前看去,却见很多人正围着一个巨大的火堆,正在载歌载舞。 “他们在庆祝呢。” “我们可以过去瞧瞧吗?” “可以,只要远远地瞧着便好。” 烨赫打马近前,看清一个年长的,满颔胡须的男子,站在高高的木台上,手里举着一碗酒:“今日,是我波夜长子湛若成亲的大好日子,大伙儿只管吃,只管喝。” 底下一片叫好之声,顿时,喜悦的鼓点,欢乐的歌声响了起来,人们载歌载舞,享受这美好的一切。 “父汗。”慕颂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我可以加入他们吗?” “当然。”烨赫点头,看着他一蹦一跳地朝人群跑过去,不由又想起自己的妻子,纥珠来,曾经,他们也像风一样,在大草原上奔来跑去,在河边追逐,跳跃,享受着最美好的感情。 如今,他们的儿子,也一天天地长大了,极目望着远方,烨赫心中无限感慨——属于他的时代,已经快要结束了,小雏鹰会长大,会拥有他们的天空,他们可以 展开翅膀,在无边无际的天空里飞翔,烨赫忽然来了兴致,一拍马背,朝远方奔驰而去,侍卫们吓了一跳,却听烨赫大声喊道:“都给我站在那里,不许过来!” 侍卫们不得已,看着他们的汗王单人单骑,消失在远处,烨赫急速奔驰着,感受着大自然带给他的一切——这天地如此广袤浩荡,似乎每一缕自耳边吹来的风,都会带给他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整个世界近在咫尺。 “尊敬的汗王。” 这时,一个柔和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烨赫一怔,旋即转头去看,却见一个年轻妖娆的女子,正手捧一只皮囊,仰望着自己。 “姑娘你是?” “这是我家自己酿造的奶酒,请汗王品尝。” 烨赫点点头,拿起皮囊,拔掉塞子,凑到唇边仰脖喝了一口,果觉甘冽之中又夹带着浓郁的香气,不由点头:“不错,是好酒。” “汗王,您喝了我的酒,不知可否留下您腰间的短刀?” 蓦然听得这话,烨赫却是一怔。 很简单,在东剌,民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倘若哪个年轻男子将自己的腰刀赠与某位姑娘,那就是说,他对这位姑娘心生好感,想娶她。 烨赫即位虽然已有十年,但后帐之中始终只有纥珠一人,因为他深爱纥珠,不忍看到她受到半点伤害,所以,也从未动过娶纳他人之意,不过今日,不知道是这女孩子太过年轻清纯,还是别的什么,烨赫心中却是一动。 “汗王?”女子唇边的笑更加明艳动人。 烨赫抬起手,放在腰间,正打算摘下匕首,脑海里纥珠含娇带俏的眼眸闪过,他立时改变了主意,看着那姑娘道:“多谢你的心意,只是,我已经有了自己心爱的人,姑娘,在这大草原上,也会有一位勇士属于你,并且只属于你。” 姑娘眼里闪过一丝失落,然后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足尖:“是因为兰娜姿容丑陋,配不上汗王吗?” “不,你很美,很美,”烨赫不忍她失落,“只是,真正的感情是属于两个人,两颗心的,倘若加入第三个人,你觉得会快乐吗?” 兰娜没有说话,然后喃喃地道:“我好羡慕,好羡慕纥珠王妃,她可以完全得到汗王的心。” 烨赫看着她,一直没有说话。 兰娜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定定地看着烨赫:“愿长生天保佑我王,保佑王妃,愿 你们从此以后太平安康幸福。” “好,你去吧。” 真是个聪慧的姑娘啊,烨赫目送她离去,心中不由深深地感慨道。 “父汗,父汗。”远处传来小慕颂的喊声,烨赫转头看去,却见慕颂一身大汗纵马而至,烨赫遂抬手摸摸他的头:“怎么?欢庆结束了。” “没有,慕颂不见父汗,有些担心,故此跑过来。” “没事。”慕颂摇头,“我很好。” “父汗,我们走吧。” “嗯。”烨赫点点头,和慕颂一起并肩朝前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不想在这里呆着,一分一秒都不想,想离开,很想离开。 “颂儿。” “父汗?” “咱们俩来赛马,如何?” “好。”慕颂点点头,一拍马背朝前飞奔而去,烨赫却没有动,仍然坐在马背上,看着慕颂跑远,慕颂见烨赫一直没有跟前,觉得没趣极了,打马跑回来:“父汗?” “你去吧。”烨赫的面色依然十分地镇定,“这整片草原,都是你的。” “都是我的?”小慕颂怔住。 “对,都是你的。” “可是,”小慕颂皱着眉头,“我想像小时候一样,和父汗在草地上奔跑,嬉戏。” “父汗老了,不能陪你了。”烨赫的面色相当平静,就算何钧见了,只怕也难以相信,眼前这个眸色沉静的男人,会是当年那个率领东剌骑兵闯攻绥州城的少年王子。 自古英雄,出少年,这话,确实不假。 一个人倘若在年轻的时候,干不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来,那么等到老去,肯定是一事无成,一生磋砣,转眼之间,所有的人都老了,每一个人都会老去,而新的力量会成长起来。 慕颂很郁闷,父汗的不加管教,非但没有让他开心,反而让他觉得难过,为什么父汗不再管他了? 眼前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地,是他的?会是他的吗?可他为什么不觉得开心呢?慕颂骑着马,一个人慢慢地朝前走着,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向哪里去,只是这样茫然地走着。 “救命啊!”一声尖叫忽然传来,慕颂浑身一震,打马飞纵而去,却见一个男孩子在河里挣扎,而旁边站着另外几个男孩子,似乎对他的死活全然不在意。 慕颂没有多想,从马背上跳下来,便猛地冲了过去,将手里的马鞭甩给那男子:“快抓住!” 就在他即将把那个男孩子拉上 来时,旁边两人摁住了他的肩膀:“做什么?” “你们没看到,他快淹死了吗?”慕颂双眼瞪得浑圆。 “那又怎么样?”其中一个长得像铁塔一般的男人朝他扬了扬拳头,“敢管我们的闲事,小心我们把你揍死!” 从小到大,这还是慕颂第一次受到如此赤-裸裸的威胁,他的眼里却没有丝毫畏惧,仍然对那掉在河里的男孩子道:“抓紧了,我拉你上来。” “叫你多管闲事。”适才威胁他的男孩子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男孩子原本以为,慕颂一定会掉进河里大喊大叫,谁知慕颂却扎得稳如泰山,硬是把那个男孩子给拉了上来。 岸上的男孩子齐齐围了上去,慕颂将自己救上来的那个孩子护在身后,独自面对这一大群孩子。 领着那个孩子满脸狞笑,扑上来抓住慕颂的衣服,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把他给硬生生地摔出去,谁知慕颂却一动不动,稳稳地扎在原地。 对方“咦”了一声,看看自己的拳头再看看慕颂,然后搔了搔自己的脑袋。 “大伙儿,一起上。”大孩子一摆手。 “你,你快走。”被慕颂护住的那个孩子道,“快走,不要管我,你打不过他们的。” 慕颂转过头,异常镇定地看了他一眼:“放心,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管。” “你他妈还逞英雄,让你逞英雄,让你逞英雄!” 孩子们扑了上去,用牙齿咬,用嘴撕,总之,用尽方法,但慕颂还是那样直挺挺地站立着,不管他们如何施为,始终稳如泰山,终于,所有的孩子都累得趴下了,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 慕颂双目一凛,冷然道:“打够了么?打够本了么?” 那个大孩子抬起头,像瞧怪物一般看着他。 “你打够了,现在轮到我出手!”慕颂说完,飞起一脚就把那个大孩子踹进了河里! 其他孩子看见了,发一声喊,转身四散奔逃! 拖岩呆呆地看着这个男孩子,这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很多年后,他仍然无法忘记他那坚毅的眼神,挺直的脊梁。 “你还能走吗?” 猛可里,他听到一个声音。 “还能。”拖岩立即毫不迟疑地道。 “跟我来。”慕颂转头朝前走去,拖岩紧跟在他身后,从这一刻起,他坚定了一个信念,纵然刀山火海,他也要跟定这个男人,这个勇敢而无畏的男人! 第255章 祖孙三代 “走吧。”慕颂压根儿没有将那些人放在眼里,转过头,“我们走。” 拖岩跟着他走了。 当他看见那一列长长的队伍,以及那个高坐在马车上的男子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他在草原上生活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父汗。”慕颂一直走到马前,单膝盖跪下,“父汗。” “好儿子。”烨赫微微地笑着,示意他起身。 “父汗,这是我带回来的人。” “既然是你带回来的人,那么从此以后就归你了。” “快叩谢汗王。” “小的叩谢汗王。”拖岩赶紧曲膝跪倒,冲着烨赫重重叩头。 “咱们也该回去了。”烨赫一摆手,示意慕颂上马,然后一行人缓缓地回到王廷。 “母妃。”慕颂一到王廷,便跳下马背,飞冲进后帐。 “颂儿。”纥珠弯下腰,一把将他抱起来,吻了又吻。 “母妃,我想你了。”慕颂将前额紧紧地贴在纥珠胸前,深深嗅着她身上的香气,“母妃你知道吗?颂儿好想你,好想好想你。 “母妃也想颂儿。”纥珠正要把他他抱起来,慕颂却推开她,往后移去。 “怎么了?” “父汗说,我如今已经大了,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该再留恋母妃的怀抱。” “好吧。”做了母亲的纥珠,显然得比从前柔和,宽厚,温良,也没有了那股子任性,而是显得恬淡而从容,“跟母妃说说看,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嗯,我看到了羊群,牧民,河流,还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对了他们还会点燃篝火载歌载舞。” “哦。”纥珠点头,“颂儿喜欢咱们的草原吗?” “喜欢。” “想要咱们的草原一直这样繁荣富强吗?” “当然。”慕颂高高地仰起下巴,“我要努力地学习,学习文化,弓马,刀枪,射箭,算术,天文,地理,一 切的一切,我要成为一位英武的汗王!” “好。”纥珠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顶,她觉得,自己这一生真是太完满了,她的丈夫和儿子,都是如此地优秀。 “你们娘儿俩聊什么,聊得这般开心?” 他们正说着话,烨赫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父汗!”慕颂立即冲过去,一把将烨赫抱住。 “我的好儿子。”烨赫也把他抱起来,在屋子里不停地转着圈,然后在他脸蛋上重重地亲了几口,“让你父汗好好看看。” 纥珠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对父子,心里充满了甜蜜和幸福。 “小子,想学什么?想要什么?想得到什么?父汗都给你,这大草原上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 “我要父汗,我要母妃!我要我们永永远远,天长地久地生活在一起!” “好。”烨赫点头,“会那样的,一定会那样的。” “汗王,晚宴已经摆好了。” “咱们走。” 一只手拉着儿子,一只手拉着纥珠,烨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外面,明亮的篝火毕毕剥剥地燃烧着,木架上悬挂着全羊,两个士兵正站在一旁烘烤,旁边的桌案后,围坐着东剌的贵族们,看到烨赫,他们都站了起来,向这位王者行礼:“见过大汗。” “见过大汗。” “免礼。”烨赫一摆手,“诸位请坐。” 众人再次坐下,看着烨赫到最中间的主位上坐下,慕颂和纥珠陪伴在他的身侧。 烨赫举起手中的酒杯,朝向众人:“诸位,如今烨赫风调雨顺,百姓们生活富足,想来诸位的生活,也十分地安逸,为长生天赐予咱们这样的福祉,同饮一杯。” “同饮一杯!”众人也举起杯子来,和烨赫额手为庆。 烨赫站起身来,徐步绕出桌案:“东剌自建国以来,始终四分五裂,国势不稳,如今,总算是太平了。”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 四周响起一片欢呼之声。 “与诸位同庆。” 烨赫又复敬他们一杯,方才道:“但是大家也应当看到,南边的中原,正日斩壮大,眼下,他们并没有侵略我东剌之意,但难保将来——” “大王的意思是?” “本王的意思,就是希望诸位安枕的同时,好好地想一想,将来如何,你们现在,可以享受着眼下的一切,但随时心里也得绷着一根弦,明白吗?” “是,大王。” “今夜,我们载歌载舞,尽情享受长生天赐予我们的一切!” “载歌载舞,载歌载舞!” 草原上顿时一片欢腾。 数千里之外。 元京。 御花园的芙蓉花开得正锦灿,荣英城与荣英耀慢慢地踱着步。 “皇上。” 荣英城看他一眼,脸上满是笑意:“皇弟,你近日在京城中雷厉风行的措施,真可谓大快人心,皇兄真是后悔,后悔没有早些把你召回来。” “微臣所作所为,其实皇兄也可为之,只是皇兄……”荣英城打住话头,没有说下去。 “以后啊,这朝堂之上的事,朕就全部交给你,只要是对大华朝好的,你想怎么做,那就怎么做,别再顾忌朕身边那一群佞人,小人!” “谢皇兄支持。”荣英城心中也是满怀感动,“臣弟一生所愿,只是我荣氏江山兴盛,若能实现心中理想,臣弟纵然粉身碎骨,也再无别念。” “臣弟你言重了。”荣英耀拍拍他的肩膀,“以前呢,是朕屈待了臣弟,疑心臣弟会不会夺朕皇位。” 荣英耀说到这里,别有深意地看了荣英城一眼:“还记得小时候吗?” “小时候?” “是的,那个时候,咱们一同在上书房里读书,结果你样样比我出色,我当时非常地不满,常常在你背后搞小动作,但你从来不理我,只是埋头读书。” “原来,皇兄一直记得这事?” “是。 ”荣英耀点头,“这两年,东剌人闹腾得厉害,朝中重臣们皆无策以对,你却亲自率领亲兵击退贼寇,朕不如你,朕不如你啊。” “皇兄谬奖了。” “还好,你回来了,一切都好了。”荣英耀眸中满是感情,“对于此前种种,朕都不想再计较,只希望从此以后与皇弟并肩而战。” “臣弟,遵命。” 兰溪镇。 何钧享受了一段难得的太平时光。 真地太太平了。 一切大吉。 东剌大军走了,百姓们过着他们幸福而宁静的生活,该吃饭的吃饭,该做生意的做生意,该嘛嘛的嘛嘛。 院子里静悄悄地。 何涛躺在竹椅上呼吸均匀地睡着了,他如今已是个白发老翁,但精神劲还十分地健旺,时常这里走走,那里看看。 “爹!”一声响亮的呼唤忽然从门外传来,何钧睁眼看时,却见何真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祖孙三代,一齐在这院子里,无疑心里都开怀极了。 “爷爷。”何真跑到何涛跟着,像小时候那样做着怪脸,“我回来看您了。” “是小真儿啊。”何钧也十分地开心,“果然,长得越来越帅气了,这个时候怎么舍得回来了?” “爷爷,你不知道,我啊,跟着赵王去了元京,还进了皇宫呢。” “你进皇宫了?” “是,我进皇宫了,看到了皇帝,看到了好多好多的东西,爷爷,原来天下好大好大,比咱们兰溪镇可大多了。” “你这个孩子。”何涛伸手在他额头上点了点,“天下当然比你想象的大多了,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感想很多,不过最重要的是,咱们赵王是个有本事的人,他可以做好多的事,能够打退东剌人,能够帮助皇帝处理政事,我感觉,赵王似乎无所不能呢。” “瞧你美得那样。”何涛斜瞥了他一眼,要知道,他这一生见过的世面也着实不少, 却也不像自己孙子这般好卖弄。 “爷爷,你说咱们大华朝,是不是还要兴盛很久?” “当然。”何涛点头,捋捋胡须,他在这片大地上生活了七十余年,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曾经也担心东剌会打进来,不过现在看起来,他的担心确实比较多余。 “如今朝廷里有了赵王,就像有了主心骨,什么都有条理了,估计一时半会儿,东剌人也不敢来。” “这样说,那我是不是可以撒欢了?” “对啊,你可以撒欢了,你爱怎么撒欢,那就怎么撒欢!” “哦,哦!”何真不由惊喜地叫起来,在园子里又蹦又跳又叫,“我可以游山玩水喽,天下之大,哪儿都可以去了。” 看着他,何涛笑得开心极了。 去吧,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像雄鹰张开飞翔的翅膀,像骏马在蓝天下奔跑。 何家很欢乐。 这片大地亿万人家都很欢乐。 他们欢乐地享受着一切。 他们欢乐着属于自己的欢乐。 这是一个真正意义的太平盛世。 家家户户都很快乐,大家都生活在圆满和幸福里。 赵王,那个一直蛰伏在王府里的男子,真地改变了所有的一切,减免赋税,救济灾民,扶危济困,任用贤良,获得了朝野内外一致的称誉。 何真这些天来跟着赵王进进出出,确实也增长了不少见识,所有人都称赞他,有的时候,何真也不免飘飘**,觉得自己像个人物了。 夜。 赵王端坐在案后,批示公文,何真怀抱长剑,守候在门边。 “岂有此理!”里面忽然传出砰的一声响,何真赶紧迈进屋里,却见赵王正将一本文书扔在地上,何希吓了一大跳,赶紧近前将那本文册拾起来,拍掉上面的灰尘。 “你去,去怀清县,调查一下案卷上所言之事。” “是。” “夜已经深了,你回去休息吧。”赵王站起身来。 第256章 盛世太平 何真略一点头,退了出去,回到房间里,他打开文本细看,方见上面记录着怀清县县令贪赃枉法之事,所录条条有理,何真看过,心中有数,当下收拾了包袱,次日清晨便离开了摄政王府,一路往怀清县而去。 到得怀清县,却见四处倒也井然有序,单从表面上看去,并无任何不妥,何真并没有公开亮出身份,而是随意找了家客店住下,他打算先厮磨两三天,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仔细观察一下这个地方。 略略休息一夜后,第二天何真下楼吃饭,听见临桌几个客人说,现下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也不知道年底有没有银钱回家。 内中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便道:“听说隔壁阜阳县的麻布很不错,咱们且去收些来,再折卖出去,当会赚进不少银钱。” “我也正打这个主意,”另外一个年轻些的男子说道,“只是此地关卡的赋税极重,只怕抽完税后,到咱们手里已然剩不下几个钱,只是穷忙活罢了。” “是不是穷忙活,总得试了才知道,好过在此地坐吃山空。” 这边厢众人正说着话,忽听店门外一阵脚步响,进来几个县衙门的差役,行至柜台前,敲了敲桌面:“这个月的税呢?” 店主没有多说什么,从抽屉里取出银子来,递给皂隶,皂隶接在手里掂了掂,脸上流露出几笑来:“算你还识相,免了哥几个麻烦。” 皂隶说完,转头出了店门,堂中的客人们始终没有作声,直到皂隶们去得远了,才有人道:“这帮天杀的,只知道欺负百姓,倘若真有贼匪为患,或者外敌入侵,全部溜得连影子都不见。”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另外一个人道。 “我。” “君子背后不说人,小人专好背后议论。” 几个客商互相掰扯几句后离去,何真端起汤碗来, 浅浅呷了口,叫过老板:“像这店,多久收一次税钱?” 老板擦着手,面色很是踌躇,像要犯什么天大错误似的:“大约,每半个月一次吧。” 何真瞧了一眼他的脸色,晓得他不会告诉自己实话,倒也不多说,搁下一大锭银子站起身来,那老板瞅见了,也不见喜,只淡淡地道:“用不了这许多。” “收着吧,给我送汤送水,勤谨些。”何真说完,起身飘然而去,剩下那老板呆呆地站在原处,他实在很少见着这样的人。 何真出客店后,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沿途的风物,气象,皆入眼内,走着走着,便到了衙门前,却见两个汉子正在那里攀扯,何真旋即看住。 “这分明是我的壶。” “我的。” “我的。” “吵什么吵?”里面走出来一个衙役,手拿一支竹签剔着牙。 “官爷,他偷了我家的壶。” 那衙役斜他们一眼,眸中有着明显的不耐烦:“不就是一只壶吗?也值得如此计较?” “官爷,你说得好轻松,小的家里穷,这只壶是最值钱的。”衙役欲笑不笑,“你们来击鼓鸣冤,惊了县大老爷的好觉,就只为这一只壶?” “是,是。” “这好办,将此壶充公,不就一切了然了。”那衙役说完,劈手便来夺壶。 持壶之人赶紧后退,将壶掖到身后:“这状,我们不告了,不告了。” 衙役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看着他们俩离去,然后重重地关上了县衙大门。 何真静静地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略一思忖,倘若直接找上门去,必定难以打听到真相,不若夜里,自己只身一人,跃上房梁,且探他个究竟。 拿定主意,何真便回到客栈里,那店家一看见他,果然立马殷勤地送上来饭菜,热水,看起来,那锭银子的功效十分明显。 何真躺了半日,养足精神,夜 里穿上行头,打开窗扇飞掠而出,踩着屋脊一径飞奔至县衙,他半卧在屋脊上,俯身看去,却见后院里只书房亮着一盏灯,窗内有个影子,正在走来走去。 没多时,房门吱呀一声响,有人走进去。 何真从房梁上跳下来,轻轻行至窗处,贴着墙根儿细听。 “大人,这是现银五千两,是湖里送来的。” “他们想做什么?” “借道。” “运什么?” “盐。” “多少?” “大约两千斤。” “胆量可真不小,不过他们运两千斤盐,就只给本官这么些?” “大人,这不少了。” “哼。” “大人是否同意?” “且依他们一遭,你明天便让户曹开出凭据去,不过不能留下破绽,一切需要悄悄地进行。” “是,大人。” 何真在外面听得真切,暗道这马县令果然心大胆黑,竟然敢合着人走私盐,看来平时为非作歹之事干得绝对不少,只是,若拿不着证据,一切都是惘然。 若是从前,他铁定会冲进去,揪住那马县令立即宰了,不过如今,何真已经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冷静,更理智,更沉着,更老辣。 马县令如此行事,肯定不只他一个人,倘若不把和他相干连的一伙人全给扒拉出来,此事便绝不了根。 于是,何真仍然悄悄遁去,回到客店里。 表面上看去,他和平常没有两样,甚至比平常更加地平常,表面上看去,和普通人无异。 只是…… “店家,你们这附近,可有河道?” “有啊。” “往来船只多吗?” “客官不知道,咱们怀清县啊,就指着这条怀清河吃饭呢,怀清河是沅江的分支,直连着京城和南海,南来北往的船只,可都要从这里经过。” 何真淡淡地哦了一声:“如此说来,这里应当非常繁荣才对。” “确实是非常地繁荣,只是—— ”那店家欲笑不笑,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却掩着掖着。 “有什么话,不方便说吗?” “客官是个痛快人,论理,我不该疑心你,可是怀清县这个地方,也许咱们这儿说一句话,明天便传到了有些人的耳里,反为不美。” “无碍。”何真摆手,“我不为难你,你只当什么都没说过,什么都不曾提起。” “多谢客官,多谢客官。”那店家连连作揖,对何真充满了感激,然后退下。 何真沉思,看来想搞清楚此地真正的情况,还是得依靠自己。 何真思虑清楚,站起身来,走出客店,又沿着大街又开始散步,最后行至一处开阔的码头上。 站在码头边极目望去,但见白茫茫一片大水,连接着浩渺云天,无数船只来往穿梭不停,船上还插着各式各样的旗帜。 要想在这么些船里,找到装载私盐的那只船,真是难上加难。 何真略一思忖,便朝岸边走去。 “老人家。”何真在一个白发船夫面前弯下腰来,热情地同他打招呼,“老人家今年高寿?” 老人抬起昏浊的双眼,往他脸上看了看:“六十九了。” “可是本地人?” “是啊。” “对这河面上的情形熟悉吗?” 何真的话虽然很柔和,却引起了老人的警惕:“你是——” “我是一个外地来的客商,想雇佣船只运送货物,故此向老人家打听。” “原来是这样,”老人的脸色这才柔和了些,“不知你想运送多少货物?” “看情况而定,具体不清楚。” “运送什么样的货物,去哪里?” “粮食,布匹。” “这些,可都是惧水之物,客官为什么不走旱路呢?” “水路快,而且运费低。” “那是在别的地方,倘若是在怀清,恕老儿直言,客官还是走旱路吧。” “那,请问这一带是否有何风物秀丽之处? 在下想前往一观。” “你这个人。”老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眼里有着明显的怀疑,何真也不解释,任他看。 “客官想去哪里?” “请老人家推荐。” “你若肯给五钱银子,我便载你去黄龙洞。”老头儿把“五钱银子”咬得死紧。 何真笑了。 “我给你一两银子,咱们走吧。” 老头儿先吓了一跳,然后站起身来,带着何真上了船。 这是一只很破,很旧的小船,充满了鱼腥味,何真倒也不嫌弃,随意在舱板上铺了块毡子,看着老头摇橹,船缓缓地向前驶去,两岸风物后退,何真极目远眺夕阳如画,一时不由忘却了整个凡尘。 没有人了。 老头儿的话却多了起来:“其实,怀清河从前很繁华,你看那儿,那儿,到处都是楼,曾经都是住过人的,或开酒肆,或开客栈,我曾经还在河边卖过两年烤鸭呢。” “哦,”何真感兴趣地听着,“那,老人家后来为什么没有卖了?” “因为马县令来了。” “马县令来,和你卖不卖烤鸭,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马县令来的第一年,所有店家的税收便增了一成,第二年三成,第三年五成,客官你想想,我卖一只烤鸭赚一钱银子,官府就要收走五十文钱,让老小儿怎么活?” 何真沉默了。 又是苛税,又是走私私盐,马县令,你还真当这怀清县是你的后花园,要刮地三尺啊。 何真便转开头去,瞅着那青粼粼的河水不言语。 “客官再看这河道之上,设了多处关卡,每只船的过路费,不下十两银子,大船甚至有百两之多,倘若不是大宗买卖,都不会行此道的。” “我知道了。”何真点头,“先去黄龙洞。” “哎。”船家应了一声,继续朝前划,远远忽然看见一支船队过来,船家吓得变了脸色,赶紧将船摇向一旁。 第257章 真龙 “怎么了?” “那,那是水匪的船。” “水匪?”何真却坐直身体,非常认真地看去。 “这怀清河里还有匪?” “当然有,他们可凶着呢。” “打劫平常百姓?” “那倒没有,他们做什么生意,是从来不对外宣称的,不过曾经有好几次,渔民们和他们撞上了,都是被他们带到大船上,打个半死然后扔到湖里喂鱼了。” “他们如此行事,难道官府不问?” “官府?哪个官府?客官指的可是县衙?他们非但不会准状子,反而和水匪沆瀣一气,水匪们不管做什么,得到的银钱,都会有县里一份,衙门里上上下下得到财物,自然个个噤声。” “难道,没有百姓去省城诉冤?” “这个小老儿就不知道了,不过此地贫苦,咱们穷人家,只求有口饭吃,哪有功夫折腾这些个。”船客说完,忽地打住话头,“客官,黄龙洞到了。” 何真抬头看时,却见前方一个半圆形的洞口,被水淹了大半。 “船可以划进去吗?” “可以。”船家撑着长篙,缓缓将船驶进洞中,何真仰头看时,却见四壁皆是黄色的硬岩,顶上一只巨大的龙头。对上那两只灯笼般的大眼,何真心中猛然一凛! “这条龙,可真有气势。”他忍不住说了一句。 “确实。”船家继续将船往里划,“正因为这里有这样一条洞,从前洞,中洞,一直延伸到后洞,龙头龙-身龙尾龙鳞龙爪,形神俱备,好像就要飞上天去。” “好啊,好啊。”何真连声称赞,然后又道,“只可惜,是条瞌睡龙。” “怎么是瞌睡龙了?” “倘若他有眼,怎会纵容恶徒在此行邪佞之事?倘若他有魂,怎么会坐听万千百姓哀嚎?倘若他有知,怎么 会不降下——” 何真的话尚未说完,整个黄龙洞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石头哗哗哗直往下降,船家吓得脸色都变了,赶紧道:“客官,您,您赶紧打住,龙王爷发怒了,我们俩都逃不掉。” “哈哈哈哈。”何真反而仰天长笑,“如此睡龙,不惧它也怕!” 船家苦着脸,正准备劝他,忽然听黄龙洞深处传出一个声音:“后生,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诋毁上天正神。” “龙王爷。”船家赶紧抛了桨,扑通跪在船上,冲着里面连连叩头,“饶命啊龙王爷,小的,小的无心冒犯。” 何真却昂然而立:“难道我说错了吗?你若真能显灵,岂能坐视此等贪污吏鱼肉百姓?” “人世间正邪善恶,自有公道,你一小小凡夫俗子,懂得什么?” “我不懂什么,只晓得男儿大丈夫立世,当行仁义之道,当存仁义之念,当禀万夫莫挡之气势,汝即为王,乃是天地之间的神兽,荡涤乾坤污浊之气,乃是汝的职责。” “世人无道,为活己之命,伏地乞饶,其奈我何?他们对贪官之暴行,熟视而无睹,他们对世间最纯净的一切,视若不存,却因心之贪欲,一味苦求,你只知道那贪官好利,然则普通百姓,便不好利了吗?” “好利,有仁义之利,不仁之利,不仁之利,断不可取,然仁义之利,纵千万取之何妨?” “你这话确实有理,但,何为仁义之利,何为不仁之利?你就那么辨识得清吗?” “是。”何真后背挺得笔直,“我能分辨得清。” 洞中良久寂然,然后那声音再度响起:“你确实是天地间一磊落之人,赤子之心苍天可鉴,否则本神早已发难,将你送进这湖底喂鱼,你在此地当有一劫,不过如今,你要做什 么,只管做去,本神自会护你。” 何真冷嗤:“你好大的口气。” “小子,不要不甘落进退,你纵然浑身是胆,也只是个孤胆英雄,小人与英雄素来不能亲和,倘若你身边小人太多,必定会给厄难。” “我知道了。”何真收敛了傲气,他并非完全不识进退,只是跟从赵王日久,胸中早已养成浩荡任侠之气,最是容不得促狭之事,故此适才不免狂纵了些。 “小子,算来你和本神也算有缘。”洞中传出的声音愈发柔和,“你骨骼清奇,血气方刚,禀仁义之念,行仁义之事,遵仁义之道,将来必在人世间有一番大作为,但你性子急躁,却又鲁莽,千万记得收敛,不要为自己徒惹祸端。” 何真沉默了。 他自入世以来,倒也见过不少的人,因为是在何涛身边长大,所见之人大抵皆是正人君子,再如赵王,更是天地间的王者。 “去吧。” 水波忽然涌动起来,将小船推出洞外,仰头一轮明月,照着浩浩水天。 猛可里,何真仰天一声清啸! 船家吓得一愣一愣,这简直是个疯子。 “划船。”何真交代了一句,自己走到船头,负手而立,开始冷静地思考马县令之事,赵王令他前来彻查,他看到的却是马县令和一干人等互相勾结,蝇蝇苟苟,为求私利中饱私囊,却让他如何查起? 倘若是查,肯定会牵出无数的事来,绝非他能够应付的? 他需要帮手。 去哪里找个人帮自己呢? 何真也觉得非常的痛苦。 小船靠岸后,他又付给船家五钱银子,才让他离去,然后一个人上了岸,慢慢朝客店的方向而去。 一道人影忽然闪过,抢了他的包袱就走,何真哪里容他走脱,急追几步,一把摁住对方的肩膀:“嗯? ” “他妈的。”那人大概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不由转头瞪了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拿来。”何希把包袱取了回去,就着月光看见这人贼眉鼠眼,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体判断去,这个人,不是什么寻常窃贼。 “兄弟,如此好的功夫,为何为贼?” “嘿嘿,”对方冷笑,“如今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做贼怎么了?” “你即便要做贼,也得盗亦有道,为何不去偷富户,达官贵人?只是冲贫民百姓下手,算什么本事?不是恃强凌弱吗?” “盗,亦有道?”对方似乎是不曾听见过这样的新闻,瞪大眼睛看着他。 “难道不是?” “来,”何真继续拍着他的肩膀,“兄弟,咱们喝酒去。” 何真的反应显然大大出乎对方意料,对方大概想不到,他偷了人家东西,这个人非但不数落他,没有把他揪去送官府,反而邀他喝酒,这样的气度,确实不是寻常人。 两人便去了何真暂住的那家客店,店家看着何真,就像看到财神爷,忙里忙外,但凡何真要什么,总是一步到位。 何真要了壶酒,几个小菜,便和那人喝起来。 “就算这年头日子难混,也不能做贼不是?” “兄弟这话,说得对,那我从此以后,跟着兄弟混,兄弟要我做什么?” “你喜欢偷东西不是?”想起他那灵活矫健的身手,何真心内一动,何不让他先去探探路呢? “嘿嘿,嘿嘿。”对方只好傻笑。 “这样吧,你去马县令后院里,看见有什么好的,只管捎出来,倘若能拿到什么黑帐本自然更好。” 对方一听这话,酒意顿时全醒了,瞪圆了眼睛看着何真:“你,你要我去偷马县令?” “怎么?”何真楞他一眼,“ 你个龟儿子,做下三滥的事那么上劲,轮到动真格的,你小子就怕了?” “我。”对方开始搔脑袋,“马甲五那个东西,赚银子狠,防范也狠,要说偷呢,自然也能上手,只是,偷了之后不清净,只怕千里之外都会被追缉,这桩买卖干不得。” “真不愿意干?” “不愿意。” “好吧,”何真摸摸鼻子,“我也不勉强你,等吃完这顿饭,你自己起开吧,愿意上哪去就上哪去。” 对方皱着个眉头,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深吸一口气:“我说兄弟,你到底是干嘛的?瞧你也不像缺银子花,怎么就打上马甲五的主意了呢?” “怎么,”何真摸着下巴,“我就打马甲五的主意,才不像你,只会找一些软蛋下手,却对硬货无能为力,像你这种人,在道上也混不长。” “你——”那人被他激得腮帮一鼓一鼓,许久才道,“懒得理你。” 说完,他起身就走了,何真还是坐在原处,慢慢地喝着酒,吃着肉。 好酒喝着,大块肉吃着,日子才叫美。 “客官。”店家走过来,慢慢地收拾家伙,好心地对何真道,“我说你怎么跟那个家伙搭上线了?” “怎么?”何真睨他一眼,“你认识那家伙?” “他是后街出了名的二晃子,手脚不干净。” 何真肚里暗笑,他要是手脚干净,估计还干不了他说的活儿。 店家揣摸不清他的意图,但还是把桌子抹干净。 “给我送一盆热水来。”何真起身上楼,撂下句话。 “好咧。”店家爽快地应承。 进了房间,何真脱掉鞋子往床上一躺,舒服地吸了口气,爽,真爽,想不到出去一趟,竟有这么多的收获,好个马县令,真是敛财有方啊,如果今天那小偷不愿意接岔子,那他—— 第258章 仗义之人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何真舒舒服服地躺下,没一会儿,店家便送来热水,何真洗了个脚,躺在床上,开始想怀清县的事。 这马县令估计身边很有一批狐朋狗友,故此胡作非为祸害一方,自己要怎么样,才能不动声色地将其扳倒呢。 接下来几天,何真仍然十分地安静,和寻常一样吃饭睡觉。 这天夜里,他刚睡下,房门忽然被人咚咚敲响,何真打开门,却见前日那偷儿正站在门外。 “怎么?” “我想通了,跟你合作。” “哦?”何真眉头微微掀起,“想通了?” “是的,想通了。” “进来说。” 何真将他让到屋内,两人在桌边坐下,偷儿因见桌上有酒有菜,也不客套,端起杯子来就喝,抓起肉就吃,何真任他吃,任他喝,也不搭言。 吃饱喝足了,那人才道:“就冲你敢对付马甲五,不管你是好人还是歹人,不管将来会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都跟着你。” “成,”何真点头,“你要跟我,也成,但须得约法三章。” “那三章?” “第一,自今日起,我让你偷谁,你才能偷谁,我若不让你偷,你便绝对连一根指头都不能动。” “成。” “第二,我是做什么的,从哪里来,你不能问,该告诉你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行。” “第三,你从前叫什么名字?” “做我们这行的,哪有什么正经名字,”对方愣了愣,“难不成,您要给我改名?” “是,”何真定定地看着他,“我要给你改名。” “改什么名?” “千义,何千义。” “何千义?” 对方只是略愣了愣,立即点头:“何千义就何千义。” “行,五天之内,你寻个功夫下手,去马甲五那里偷东西,金银财物你爱拿什么只管拿,尤其注意帐本。” “是。” “我要的只是帐本,至于你另外偷了些什么出来,跟我全无干系。” “成。” 安排好一切,何真便仍然去床上休息,何千义离开客栈,回了自己的破屋,猫了两宿后,第三宿果然飞檐走壁进了县衙门,打开马甲五的保险柜一看,里面果然金银器物 房契地契一应皆有,偏偏没有帐本。 若以何千义的脾气,早已卷了东西走人,偏他虽品行不端,却算是个重义守信之人,故此反关上柜门,隐身至床帐后,这次,他决定先当一回窃听客。 “宝贝儿。”没一会儿,外面传来马甲五的声音,恶心得让人打跌,何千义晚上刚吃的饭菜差点没有吐出来,隔着屏风,他看见马甲五拥着一个娇美的女子走进屋里,两人同入鸳鸯锦帐,马甲五替女子脱去外衣,一双贼手摸上摸下,何千义只当免费看了一场春-宫。 一番****,马甲五收兵歇阵,自己翻倒一旁睡了,他那里香甜,何千义却暗自咬牙,原本以为马甲五面红耳赤之时,会说上几句贴心话,不小心抖些什么出来,未料却半点风声不露,看来自己这趟是白跑了,何千义正待离去,却见马甲五忽然坐了起来,翻身下地,穿上鞋子走到东墙前,他伸手在墙上摁了摁,那悬在墙上的图画立即缓缓朝上滑去,露出后面一个方洞,里面搁着个匣子,马甲五把匣子拿起来,打开了盖,从里面取出一本帐册,细细地翻看着。 原来在这里,难怪找不到,这马甲五的心机,真他娘地沉。 马甲五把帐册抱在怀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嘴里碎碎念叨着:“宝贝,我的宝贝,我的好宝贝,有你我就万事大吉。” 他来回走了很多遍,才把帐册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再合摁下机关,将一切恢复原状,这才回到床边重新躺下。 何千义看得真切,肚里忍不住闷笑,然后一闪身,从窗户穿了出去。 因了有了影子,何千义不免又犯了**病,去那窑子里找了几个相好的姐儿,吃,喝,睡,一应俱全,他原本想着,自己闹出这么大一桩事,县衙那边至少会有一番动作,谁知道几天下来却是风清雅静,居然无人理会。 何千义反是自己忍不住,跑去客栈找何真,客房里空空如也,何真竟不在。 何千义复又下楼,揪住老板细问,老板说我哪里知道,总之是不在。 何千义不得已,又出去在大街上晃荡了一圈,吃吃喝喝睡睡笑笑,快傍晚时,他再次回到 客栈,却见何真摇摇晃晃地回来了,何千义赶紧迎上去:“何爷。” 何真抬头扫了他一眼,但见他满眼酒色之气,晓得他做了些什么好事,但因在大街上,不便细问,于是迈步走进客栈里:“楼上细说。” 何千义跟着他上了二楼,进得客房,不等何真发言相问,便一五一十事无俱细地全都说了。 “看来,那马甲五果然是个行事谨慎之人。” “何爷?” “慢着。”何真一摆手,“你以后只记住一句话,我让你干什么,你便干什么,旁的话,一句不许多言,一句不许多问。” “是。” “这一趟,你的油水也捞够了,所以,我不给你发工钱。” “是。” 何千义其实是悬着一颗心,何真让他偷马甲五,他偷是偷了,却极担心马甲五认真追查。 “你难道怕马甲五?”何真转脸睨他一眼,“他有何可怕?再则,你现在有了银钱傍身,哪里不可去得?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是,是。” “我想你在此地,也无亲眷,是吧?” “是。” “现在呢,你银子已经到手,倘若想离去,可以随时走,我绝不留拦你,以后的风险,你也不必再冒。” “何爷?”何千义一听这话,眉头却皱了起来,“您这可是瞧不上我吗?” “不算瞧不瞧得上,只是实话实说,世人都是只想得大便宜,不愿意担风险。” 何千义一拍桌子,反倒坐了下来:“没错,世人都是这般,但我何千义不是,何千义说过了,既然跟了爷,那就一心一意跟到底,爷上刀山,我上刀山,爷下火海,我下火海,何千义要是皱一下眉头,便不是汉子!” “好。”何真一拍桌子,“这话说得好,就冲你这话,我交了你这朋友,听我说,明天晚上——” 次日晚间,马甲五在床上正睡得香甜,忽听外面有人大喊:“起火了!” 马甲五翻身而起,趿着鞋忙忙慌慌就朝外奔,却见对面西厢房已然被大火吞没,他心内一动,正要返回房里取贵重物品,忽然一个仆人奔过来,大声喊道:“大人,有人劫囚!” “什么?”马甲五面色大变,有些弄不明白了, 今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愣着做什么?立即去追啊。”他略一定神,还是惦记着房里的东西,草草打发走下属,便回到卧房里,马甲五没有多想,走到东壁前摁下机关,然后,他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壁画后的暗阁里空空如也,所有的帐册不翼而飞了! 客栈。 “爷,您看,这就是马甲五历年来的黑帐。”何千义虽不识数,但还是被帐本上那些字给惊了一跳。 何真的神色却很平静,在来之前,他已然对案情有些了解,是以有了心理准备。 粗粗算了算,马甲五这些年来贪赃枉法,外加苛捐杂税,黑白通吃各项收入,加起来约有百万两银子,不过,他还有一本帐册,就是打通关节的,就用了七十余万两。 何真让何千义出去,自己仔细看着那帐册,越看越是心惊,都以为赵王掌政,天下吏治为之一清,孰料,看来这人内心的贪念一起,果然是什么都挡不住啊。 纵然名儿姓儿,似乎都忘记了,如此一来,必惹祸灾。 何真轻叹一口气,合上帐册,搁在一旁。 这本帐册要是递到赵王那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只是,递,还是不递呢? 递。 何真拿定主意,便开始收拾包袱。 次日清早,何真下楼吃饭,吃完饭上街去找何千义,寻了一转都没瞅见他,只得又回到客栈里,他仔细思忖了一下,写就一封信,交给客栈老板,要他好好保管,待何千义来了转交与他,老板点头答应,何真这才离去,谁知刚迈出门,却见何千义迎面走来,何真便站住脚。 “爷。”何千义赶紧走上前来。 “你今天又是去哪里了?” “这个,”何千义搔搔脑袋,“去赌场摸了两把。” 何真也不说话,把包袱抱在怀里,绕着他走了两圈:“妓院,赌场,我说何千义,你能不能争气一点?” “爷,我,我就这个德性。” “德性?”何真转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如此说来,你是不肯改了?” 何千义原本也是个最惯耍混的,要是旁人如此,他不定早已发作,可偏偏在何真面前,他却半句都不敢吱声,只能愣愣地站在那 里。 “为什么不说话?” “爷……我。” “算了。”何真提起剑,迈步前行,“我也不管你,先走了。” “爷。”何千义跟上来,“爷,您这别啊,不是说了吗?小的从此以后跟着您,给您牵马坠镫,小的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不敢有半句虚言?”何真瞪了他一眼,真想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末了仍然收手,“算了,此地民风如此,也出不了什么高人,你还是回你的市井吧。” 何真说完,转身就走,何千义捱了打,却并无怨言,紧跑几步追上去,口中喊道:“爷,我跟您啊,我跟着您啊,爷,您可不能过河拆桥,就这样扔下我不管了。” 何真哪里理会他,继续骑着马朝前走,何千义不舍不离,直着脖子叫唤,终于,何真听得不耐,勒住马缰绳,翻身跳下马背,折回何千义身边:“你这又在叫唤什么?” “我……”何千义搔着脑袋,“我知道自己品行不端难上台面,但是爷,你教我,你教教我不就成了吗?” 何真上下打量他——哪是教?只能直接把他塞回娘肚子里重新改造,不过,或有一人,能够教他,不晓得这人到了赵王府,能不能有所改进。 “好吧,你且跟着我,待到了前面集市,自寻一匹马骑着。” “嗳。”何千义重重地点头,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到得下一处集市,何千义果然自己买了匹马骑上,乐颠颠地跟着何真,两人一路紧赶慢赶,于七日后抵达元京。 “乖乖隆的咚,”一看那巍峨城墙,笔直官道,豪奢酒楼,何千义便忍不住感叹,“这京城果然就是京城,气派,气派啊。” 何真领着他,一径至摄政王府,递了腰牌,看门的护卫放他们进去,何真将何千义领到自己的房间,嘱他安分守己地呆着,不许乱动,然后自己出门,去向赵王禀报。 赵王今日未上朝,一身便服,稳坐在鱼池边,静静地看着池中之鱼。 “王爷。”何真移步近前。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回王爷的话,那马县令果然贪赃枉法,为一己私利大肆敛财,但——” “但什么?”赵王抬头,看向何真。 第259章 犹豫 何真确实非常地犹豫。 他跟在赵王身边多年,深知他心中所念,就是澄清天下吏治,赵王生性耿直,向来最容不得挟私之事,更何况像马县令这样的世贪。 自赵王掌权之后,采用各种措施整顿吏治,安抚百姓,就是希望大华王朝能够兴盛,倘若自己告诉他,不仅马县令自己贪,而且牵出来的还有一帮贪官,王爷会如何想呢? “你怎么不说话?可是有事对本王隐瞒?” 何真仍然踌躇。 “你是想本王听了,心里不痛快?” “王爷。” “天下,本就清浊混杂,倘若处处皆清明如水,何须本王?所以,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何真并没有言语,而是从怀里掏出那本帐册递了过去,赵王打开一看,面色倏然巨变,手也不禁抖了起来:“好啊,真是好啊,原来一个个的,当着本王面都是贤明,自持,背着本王便行此等作为,真真可气!” “王爷且勿动怒。” “你不必多说了,”赵王将手一挥,“本王一定要好好地想想,如何制裁这一班贪官,污吏!” 何真只好默默地退了下去。 第二日,赵王果然在朝堂之上,向皇帝进了一本,其实,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要做什么,大可自己拿主意,只是这次事件中,牵挂到了两个人,一个是薛贵妃的胞弟,另一个,则是二皇子的管家。 其实赵王很清楚,朝政之坏,根本在于皇帝本人——倘若皇帝不是喜欢享受,喜欢醇酒美人,下面的人何须想方设法巴结,讨好? 正因为皇帝嗜好美服华食,是以满朝上下争相效仿之,从海外传来的云锦每匹价黄金十两,可是富贵人家却拿它来围柱子,而京城四周那些贫寒人家,却缸无余粮,每日只能对天嚎啼。 皇帝是看不到这些的,如今他虽说收敛,但对于后妃,对于皇子公主,对于一干皇亲国戚,却是宠溺日盛,在京城里,有一条专门的朱雀大街,住的便是这些人,那些在街巷中奔走来去之人,哪个不是有一定的背景?又哪个不是手里攥着几千几万两银子? 倘若打通其中一条道,或者攀附上哪位皇亲,富贵简直是指日可待,多少 人来来往往,钻营其间,不都是为此? 此刻,皇帝攒着眉头,下方众臣鸦雀无声。 许久,皇帝才抬起头来,看着赵王:“依王弟的意思,此事该当如何?” “抓,刑,囚,办,关,流放,严重的,斩刑。” “这——”皇帝沉吟,然后合上奏本,摆摆手,“此事再议,再议。” “微臣,遵旨。” 摄政王府。 荣英城仍然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椅中。 如今,他也比不得从前了,经历的事一多,人就会变得老辣,而老辣的代价便是要对世间很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是五年前的自己,没准儿在朝堂上,就会同荣英耀争执起来,非达己目的不罢休。 但是,他此时已然没有这种心劲儿,或者有,但是内敛了。 远处,隔着一丛美人蕉,何千义探头探脑。 何真走过来,摁住他的肩膀:“你干什么?” “嘿嘿。”何千义转头朝他笑,“没有见过王爷长什么样,所以好好地瞧瞧,瞧瞧。”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在府里随便瞎晃荡。”何真把他拖到一旁,“走,我带你去演武场。” 何真说完,朝鱼池的方向瞧了一眼,然后拉着何千义走了。 “嘿,嘿!” 宽阔的演武场里,王府的护卫们正在进行艰苦的训练。 “想下场试试身手吗?” “好啊。”何千义脱掉外袍往地上一甩,大步走向前方,直挺挺一站。 “你们。”何真向两个人招招手,“过来。” 那两个人立即走了过来。 “陪他练练。” “是。” 护卫转身面对着何千义:“用什么武器?” “武器?”何千义咧嘴笑了笑,他素来都是“空手道”,哪里需要什么武器。 “你们随意。” 两名护卫互相看了一眼,退到一旁,一个取了条棍棒,另一个拿了柄铜锤,分左右朝何千义攻来。 “来得好!”何千义猛然跃上半空,绕到其中一人身后,伸手在他腋下戳了一指,十分灵巧地便把对方的武器给夺了过来,另外一人大吼一声,挥棍扫向何千义的下盘,何千义腰一弯,避至他的侧面,擒住他的手腕略一使劲,对方只觉酸麻不已,手中棍棒已然落地。 两名护卫 显然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打法,一时服也不是,不服也不是,只能站在那里呼呼喘气。 何千义却浑然不当一回事,从怀里摸出个苹果来,在手里一掂一掂,然后送到嘴边大吃大嚼起来。 两名护卫回想他适才神出鬼没的身法,越想越是心惊:“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告诉你。”何千义又啃了两口,转头得意洋洋地走了。 “何统领,这人,”其中一名护卫眉头微微皱起,“这人你从哪儿找来的?” “大街上捡的。”何真随口开了句玩笑,然后挥挥手,“你们接着练。” 中午,何真特地让人备了酒菜,请何千义吃喝。 “我想把你留在王府里,你愿意不?” “留我在王府?” “对。” “这——”何千义嘻嘻一笑,“照理说,何爷盛情,我应当领情才是,但小的野惯了,怕只怕将来惹出什么祸端来,反而误了咱们俩的情义,不瞒何爷您,这些年来千义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不少世态人情,唯有何爷是真正对千义好,千义并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是以诚心与何爷结交,不愿,真地不愿。” 何真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这几日,我会呆在王府里,但是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王府。” “去哪里?” “随便哪里,”何千义微笑,“还是托了何爷的福,从马甲五处取来的银子,足够小的用上三五年,是以,找个妓院栖身……” “你为什么不能正经找个女人呢?” 何真突如其来地道。 “正经找个女人?”何千义却像看怪物似地瞅着他。 “怎么?我说错了?” “何爷没错,按说,一个男人到了我这样的年纪,确实应该正经找个女人,问题是,我很快会烦。” “烦?” “是,”何千义端起酒杯,“滋”地喝了一口,“我烦女人,更烦孩子,成天哭闹不休,你说我这有酒有肉有女人的,日子过得多舒服,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一个圈?” 何真摇头。 他走南闯北,什么样的人都见过,持何千义这种说法的,倒也不少见。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老了怎么办?” “如果老了,我就自己找个地方,把自 己好好地养起来,只要手上有银子,难道还缺人伺候我吗?” “好吧。”何真耸耸眉头,终于不再同他争论,更何况,这种问题争论下去也没有结果,“我尊重你个人的选择,只是,倘若日后我要找你,怎么办呢?” “这个容易,”何千义淡然一笑,“何爷只需要在街上随便找个乞儿,给他几个铜子,半只烧鸡,让他唱两句歌谣,不出半日功夫,我准到。” 何真哑然。 明显想不到,世上原来还有此种传讯之法。 两人谈妥,何千义起身一抱拳,潇洒而去。 何真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坐了半晌,眼瞅着外面的天色渐渐地黑实了,肚子也咕咕地叫起来,便想着去叫厨房的人做汤做饭吃,忽然看见一名近卫来:“何统领,王爷有事着你去。” 何真点头,随着近卫朝正堂走去,到得正堂门外一看,却见里面烛火辉煌,荣英城正来回走动着,何真心内一动,让近卫离去,自己迈步登上石阶。 “王爷。” “你来了。”荣英城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眸中似有忧色。 “王爷……” “本王问你话,须得实言相告。” “是。” “依你看,怀清县的百姓如何?” “苦不堪言。” “是因为马县令?” “马县令的原因,要占八九成。” “那你说,倘若本王撤换马县令呢?” “撤换?”何真有些糊涂,他不懂朝廷律令,也不知道这件事,应该如何判处,是以并无发言权。 “王爷,对于这件事……小的,无可谏言。” “没有谏言?”荣英城微叹,“罢了,其实好多时候,本王都想亲自去看一看。” “王爷,不可。”何真赶紧劝阻。 “为何不可?” “大爷千金之躯,如何能去那荒蛮苦寒之地?倘若有所差驰,只怕之前一切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啊。” “在你看来,怀清县一县百姓,只是件小事?” “不是小事,但也不必王爷亲自动手,王爷可派朝中一名得力干臣,下去处理马县令之事。” 赵王默然。 真是一天真之论,天真之言。 也罢,以何真的角度,是无法理解朝局之复杂,皇帝的心思,对他而言,这一切 还是太远了。 “何真,”赵王想了想,又道,“本王想派你微服民间,将所见所闻详实记录,不得有半句虚言。” “是,王爷。” “你也可趁此机会,回一趟兰溪镇,再去一趟封地,探问民情,风俗,顺便探望你的父亲,母亲。” “是,王爷。” “本王是担心——” “王爷担心什么?” “本王是担心——本王上有政策,下面的官员便有对策,鱼肉百姓的依然鱼肉百姓,那些不法之徒们,反而可以利用本王大做文章,如此,本王一腔心血,岂不付诸东流?” “大王……” “何真啊,”赵王看了他一眼,“你跟着本王,已有数年,在你看来,本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王爷贤明,爱民如子,胸怀大志,刚直不阿,是何真心中的大英雄!” “本王怕只怕,一世英名,毁于小人之手。” “王爷?” “可惜,本王左近已无人,能与本王对弈,或者,拨点本王一二,对了,你此去,另外还要注意的一件事,便是寻访高人,那些精擅奇谋,能与小人斗法之人,把他们请回王府来,本王要予以重用!知道吗?” “是,大王。” 何真叩头离去,荣英城却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就在昨日,皇帝召他进宫,再次提及情清县一案,要他只处理马县令一人。 言下之意便是,其他的人,一概要赦免,要放过。 表面上,赵王唯唯诺诺,不敢说半个不字,但是心底里,却已然看清了荣英耀的真面目,说到底,他只是一个贪图享乐的皇帝,只要天下太平无事,他仍然可以稳居宫中,安享尊荣富贵。 他宠爱他的美人,不希望她们受到任何委屈,娇滴滴的美人只要在他面前一哭一闹,荣英耀立即缴械投降——道理很简单,反正底下贪民污吏们搜刮的钱财也不是他的,更或许,他自己还有一份呢,既然如此,何必再追究呢? 至于百姓,或许在这位于珠围翠绕中长大的帝王眼中看来,就好比草地上的绵羊,可以任由他拿着大剪子剪羊毛吧。 天子天子,上天的儿子,上天派他下来掌管这些百姓,难道他们不该为他贡献一些血汗吗? 第260章 谋士 荣英耀不知道,所谓物极必反也,百姓们虽弱,但也无法忍受长期之**,寻常百姓或伏地乞饶,但百姓中不乏有聪明睿智者,自然晓得聚众之力以抗**。 荣英城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兄长,他心里明白,不管此时自己说什么,荣英耀都不会听进去。 马县令之案虽弱,但却让百姓们看清一件事,那就是朝廷的腐败。 而给贵族们也透露了一个信息,那就是他们可以胡作非为,且不必受到任何处罚,长此以往,权贵们骄奢之气渐长,而百姓们却痛苦得没有任何活路。 “皇弟为何不说话?” “皇兄,可是一味孤行?护定了那一干人?” “皇弟,”荣英耀面色慈和,“朕也知道,皇弟拳拳之心,实为江山社稷,可是皇弟也要体谅皇兄,郑贵妃天天在朕耳朵边哭闹不休——” “皇上,是贵妃重要,还是天下万民之信任更重要?皇兄可还记得,早些年父皇曾多次训戒,说我荣氏江山得之不易,水能载舟,仰能覆舟,天下,并不是皇兄一人之天下。” “你——”荣英耀两只眼睛竖了起来,“荣英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面训斥于朕!” “皇兄,臣弟不敢,臣弟只是一片肺腑之言,望皇兄采纳。” “下次吧,下次吧。”荣英耀摆摆手,眼里有着明显的不耐烦。 “臣弟告退。”荣英城俯身施礼,转头离殿而去。 “皇上,”旁边一个内侍凑上前来,“这摄政王是越来越不知道收敛了,竟敢当面顶撞皇上。” “嗯?”荣英耀却横他一眼,那内侍赶紧闭嘴。 他原本是想拍荣英耀马屁,不过看这情形,像是拍到了马蹄子上。 “你下去。” 荣英耀摆手。 内侍退了出去,荣英耀看着那煌煌烛火,陷入深沉之中——若是从前,他定然会允许左近之人诋毁荣英城,不定他自己听着还挺舒服,可是这些时日以来,他看着府库逐渐丰盈,看着朝堂的气象为之一新,看着荣英城日夜为国政 操劳,心里并非没有感激,相反,他很是欣赏自己的皇弟,只是欣赏归欣赏,他也没有让贤的意思。 毕竟,做着皇帝一日,他就可以享受属于他的一切,醇酒美人,他荣英耀一生别无所求,也就这点子嗜好了。 却说那后宫之中,已有不少人非议荣英城,擅权,误国,贪功,好利,沽名钓誉,等等等等,荣英耀全都置之不理,只是此次,荣英城上书要彻查怀清县马县令一事,荣英耀很是为难,查吧,他耳朵根子不得清净,郑贵妃要来哭诉,二皇子要来搅吵,估计朝堂上那帮人对于赵王也必定诸多攻讦。 皇弟,朕不让你查,也是为你好,你在朝堂之上大兴变法,已然得罪了不少权贵,倘若他们联合起来,只怕事情难办,你何不后退一步,暂相屈从呢? 摄政王府,看着桌上的文书,荣英城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他对朝堂之事,也算洞若观火,如今,他虽然掌政,但整个大裕王朝泰半权力,仍然掌握在那些世贵手中,他们不但不肯放权,反而更加滥用手中的权力,盘剥百姓,倘若欲变法,就必须削弱这些人的势力。 只是,他一个人势单力孤,要想完成这个宏伟的计划,谈何容易? “王爷。”一名仆从忽然匆匆奔进。 “何事?”荣英城抬起头来。 “门外,有一个中年文士求见。” “中年文士?”荣英城略略一愣,“请至偏厅奉茶。” 仆役领命而去,不多时再来回复,说已经安置妥当,荣英城这才理了理衣衫,徐步而出,却见偏厅之中,果然坐着一个两鬓微霜的男子,正襟而坐。 “请问阁下是?”荣英城上前抱拳。 “见过摄政王。” “请。” 两人分宾主坐下,荣英城举盏浅啜一口,然后将茶盏放回桌上。 “未知先生过府,有何见教?” “恭喜王爷得掌要职,有机会一展胸中抱负。” “哦。”这也是老生常谈,荣英城并不以为意。 “可是王爷可知,目前新政尚未施行, 便要面对重重压力?” “不错。”荣英城点头,“本王时常觉得异常地吃力。” “王爷为何不寻帮手?” “依你看来,朝中文武,有谁可为本王臂膀?” “朝中没有,但朝外有,王爷可建一座广文院,收纳天下文才之士,这些人当中,或有人有真知灼见,或有人敢为天下之先,或有人感王爷之诚,或有胸怀天下者,王爷何不用之?” 荣英城先是一怔,然后眉头微微皱起,神色愈加谨慎:“请问尊驾高姓大名?” “小可不才,乃京郊普云寺一介过客,姓元,名随兴。” 荣英城认真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人,但见对方眸色清澄,眉宇间一股正气沛然,不由暗暗点头:“我王府中正需要人材,未知阁下可愿屈就?” “愿凭王爷所遣。” “请问先生擅长什么?” “无所不长。” “先生的口气倒是不小。” 对方只是淡然一笑,未置可否。 当下,荣英城便叫了仆役进来,要他收拾出一间厢房来,让元随兴住下,每日里与其变讲,但觉其机锋内敛,器局全非寻常人,不由便留上了意。 却说这日,荣英城在朝堂之上,又与那班权贵攀扯起来,一时心中不忿,不由骂了两句,气呼呼退了朝,回到府里,却见元随兴正负手立于梧桐树下,仰头看着天空。 “元先生倒是雅兴。” 元随兴先抱拳施礼,面色仍然淡定:“王爷可是与人起了纷执?” “你如何知道?” 元随兴淡然一笑:“王爷欲推行新政,却屡被小人所阻,心中气恼,是也不是?” “确实。”荣英城走到院中石桌边坐下,提起茶壶来,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凑到嘴边慢慢地喝着。 “王爷可知新政为何受阻?” “那还用说吗?自然是因为触犯了他们的利益。” “那王爷何不反过来想想,倘若新政非但不会触犯他们的利益,反而能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利益呢?” “这,如何可能?” “如何不可能?”元随兴站起身来,慢 慢在屋子里踱着步,“朝廷之旧法,王公贵族们的爵位,只能传其长子,而其他子女丝毫得不着实惠,倘若王爷能提出‘普惠法’,给予一定优抚,让王公大臣的子女,可以通过适当的途径,进入京城各大衙门任职,并且让他们有自由经营酒肆,茶楼的权利,不是蜗居在家,只靠父荫过活,这些人有了忙碌的劲头,对王爷只会感佩在心,如何还会再搅乱王爷新政?” 荣英城怔怔不语,暗道这确实是个好法子,如此不但削弱了老一辈权贵的势力,而且还能培养一班新进之贵,让他们对自己感恩戴德。 “先生之言,果然高明。” “不敢。” “不知先生之法,可有什么说头?” “自来天下者,便是为私利者多,为公利者少,然私利,也分小利,中利,大利,以中利博小利,中利胜,以大利搏中利,大利胜,如此然也。” “好个如此然也!”荣英城霍然开朗,不由得站起,冲元随兴深深一躬,“先生之心,可昭日月乾坤,先生之智,有如当空丽日,我得先生,新政可成。” “莫急。”元随兴却摆手止住他,“王爷性急了,自来变法之难,世人有目共睹之,变法之难,一难在于人心,二难在于时势,三难在于……时机,此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之。” “是啊。”荣英城点头,心中感慨颇深,“本王立于那朝堂之上,常有牵一发而动全身,被千丝万缕层层缚住之感。” “那么,王爷可有细思,缚住王爷手脚的,都是什么呢?” 荣英城一瞬愣住,和元随兴四目相对,两人眼里似都有流火蹿过。 “止议,止议。”荣英城摆手,先行离去。 回到卧房里,荣英城来回踱步,仔细沉思,**适才之言,可谓字字警心。 缚住他的是什么? 皇权。 王公大臣如何?朝廷卿贰如何?若然皇权在手,那时推行新政,便如摧枯拉朽一般。 只是。 如何动得?如何能动? 荣英城久久地沉思着,他感 觉自己就像进入了一条死胡同,不管怎么走,都是异常地痛苦。 要想推行新政,他就必须取荣英耀而代之,那么,是和平政变,还是—— 大裕朝堂,已经经不起这样的腥风血雨了。 如果他不能取荣英耀而代之,那么,新政只会失败,所采用的一切措施,都不过是修补边角,没有丝毫的意义。 这位英明睿断的王爷,陷入前所未有的烦恼之中。 经过一番思索后,荣英城决定,先简拔一批年轻官员,放到各部衙门进行历练,等他们成长起来,以后再作计较。 荣英城开始按照自己的计划逐步实施,虽有一些小小的阻挠,但大体上,对他的计划构不成任何的冲击力。 半个月后,何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如何?” “齐禀王爷,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办妥,贤士们正在纷纷赶来京城的路上。” “很好。”荣英城点头,从桌上拿起一份图纸,递给何真,“刚好本王打算在城北修建一座广文院,你便去负责监工吧。” “监工?”何真颇觉意外。 “是的,倘若派他人去,本王着实不放心。” “是,王爷。” “对了,你这一路所见所闻如何?” “好坏参半。” “怎么说?” “百姓们的生活未见好转,反倒是一些不法之徒更加猖獗。” “哦?”荣英城停下脚步,转头定定地看着他,“难道是本王的号令,没有落到实处?” “那倒不是,各地官员们都是遵循王爷的条令办事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官场暮气过于沉重,拉帮结派之风盛行,而脚踏实地做事的人很少。” “哦。”荣英城倒也不觉得意外。“要是这帮人晓得什么是奉公守法,勤谨严明,那倒是奇怪了。” “王爷——” 荣英城摆手止住他:“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大裕皇朝混浊了这么些年,想要澄清它,谈何容易?不过本王决定了,再怎么困难,也要走下去。” “是,小人拿定主意,跟着王爷。” 第261章 告状 “好小子。”荣英城拍拍他的肩膀,“本王已经想过了,我们需要一些帮手,首先,如今最重要的事,便是召集一帮人,一帮衷心为国做事,为民分忧之人。” “王爷。”何**随其后,“这样的人很多,可是王爷,他们也有自己的顾虑。” “什么顾虑?” “他们大都是从前倍受打压的士子,或者因得罪上司被贬放的官员,这些人对王爷倒是忠心耿耿,但他们当中,更多却是为了保身家性命,或者谋求前途富贵,难有真正做事之人啊,王爷。” “说得对。”荣英城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他,“所以,本王要招一批死士,心腹,心腹之人,你知道吗?作为摄政王府最高级的慕僚,必须知根知底,对于对方的脾气禀性一技之长,都要了解到位,最重要的,便是其至诚之心,倘若不是能和衷共事之人,绝对不要。” “是,王爷。” “至于其他人,”荣英城淡淡一笑,“或者打,或者用,或者拉,或者淡化处之,不要使其干扰我们的计划进程便是。” “是。” 摄政王府沸腾了。 荣英城发布了招贤榜,广纳各地贤士,同时连修广文、广钧、诚修三大书院,对于各地来京城的贫寒士子寄予优抚,一时之间,元京城挤满了各地来的年轻俊杰,或纵谈**,或发表自己的独特见解,倒也是一种全新的气象。 “左相大人。” 淳德斋。 虽在京中久负盛誉,但这座食楼却一向是最安静的,因为往来于其间的客人都是有身份的,不太与寻常之人过从。 “怎么样?” “摄政王府车水马龙,看来摄政王确实想要大干特干一番。” “大干特干?”左相商清泰唇边淡淡浮起丝嘲讽,“且让他兴头几天吧。” “左相大人?”站在面前这位年轻公子显然不太明白。 “你去吧。” 商清泰摆摆手,示意他离去,然后往后躺进舒适柔软,铺着皮褥的椅中。 商清泰。 两朝元老,在大裕朝堂经营四十年之久,可谓树大根深,朝内朝外盘根错节,三亲六戚外加门生几乎遍布整个天下。 老实说,商清泰并不是一个坏人,而且很 早就想过退隐田园,就在他准备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现时,荣英耀忽然召回了远在封地的荣英城,并且没多久便任命其为摄政王,总摄朝政。 对于荣英城大刀阔斧的改革,商清泰并不觉得反感,并且大力支持,只是,当荣英城的剑锋指向商家势力时,商清泰瞧出了苗头。 来者不善啊。 现下他还在位,荣英城便如此咄咄逼人,日后他若离去,那整个大裕皇朝,岂不都成了荣英城的天下? 商清泰的担忧不无道理,但他也不愿和荣英城对着干,一则,他年纪大了,干也干不动;二则,荣英城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倘若对付不了他,反而让荣英城羽翼丰满,那么他商家必将后患无穷;三则,商清泰心里很清楚,荣英城采取的所有措施都是正确的,大裕皇朝若想中兴,必须这样改革。 倘若为国家计,商清泰本应大力支持荣英城,但他年纪大了,不能不顾念儿孙,是以,商清泰打的如意算盘是,先运用手里的势力,把荣英城打压得无法还手,再出面和荣英城和谈,与他进行交换,倘若双方能达到势均力敌,他再从商家挑一个顶梁柱出来,撑起整个商家,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成功身退了。 论理,商清泰的主意确实不错,但就是不知道,荣英城如何出招。 “诸位。” 广钧书院,荣英城端坐在正中主位,目光淡淡扫过下方一众士子:“未知诸位对当今天下之时局,有何看法?” “启禀王爷,如今天下最紧要之事,莫过于苛政,各地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打着朝廷的招牌,其实收上来的银子却全都进了某些官员自己的腰包。” “对,对。” “那么,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底下的人却是一阵沉默。 谁都知道税苛是件十分麻烦的事,但要如何根除这个痼瘤,却远比想象的麻烦。 “小的倒有一法。” 底下站出来一个年轻的士子。 “哦?” “朝廷可颁布明令于天下,昭告每种税的定额,再派官员暗访,若何地的税收超出了额度,则治该地官员之过。” “这法子,倒也不错。”荣英城点头,“你且近前来。” “是。”那个士 子应了一声,踏前数,荣英城凝目注视他,半晌,微笑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可姓姚,名春鸿。” “可愿入朝为官?” “小可愿意跟着王爷。” “成,明日你便去户部报道。” “是,王爷。” 荣英城又与他们商议了一些要事,大事,方才令士子们散去,自己起身离开广钧院,坐着官轿回府,刚转过一条巷道,忽听前面传来一声嘶喊:“王爷,民女冤枉。” “大胆民女,如何敢惊扰王爷,还不赶快退下!” “等等。”荣英城吩咐住轿,撩起轿帘来,却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跪在地上,头上顶着一本诉状。 “你是何人?” “小女乃漳南县杨平村沐氏,现有状纸,状告里长之子逼良为娼。” “逼良之娼?”荣英城的眉头皱了起来,看了一眼侍卫,“你去,把她手里的状纸给本王接过来。” “是,王爷。” 侍卫躬身行了一个礼,迈步过去,接过女子手中的状纸,复折回荣英城身边,荣英城接过状纸,打开扫了一眼,但见其上一字一句写得清楚分明,且言辞犀利之致,挟着一股愤慨之气,直冲云霄。 “这状纸,是你写的?” “不是,是村里一位秀才代笔。” “哦,此事本王已然尽知,会着令漳南县的县令处理此事,你且回去吧。” 姚氏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怎么了?” “王爷,小女并不畏死,只怕死得不明不白。” “如何死得不明不白?” “里长乃是县令的侄子,平时与县令多有走动,故此,小女是担心,自己回到乡里不到半日,便有变故。” “这样。”荣英城沉吟,这时旁边站出来一位侍卫,“王爷,不若让小的护送这位姑娘回漳南县,再实地问查,未知王爷意下如何?” “好。”荣英城点头,“就这样吧。” 待回到府中,却又见客厅,偏厅晨坐满了人,有从前故交,有各地来回话的要员,也有一些自动来投的贤士。 荣英城一时忙不过来,便让人请了元随兴前来作陪,元随兴素来长袖善舞,在众宾客间周旋来去,甚为相得益彰。 晚间,荣英城又设晚宴,招待一人宾客, 宴后闲谈了一些各地的人事,便着人领着他们各去安歇,待处理完一切事宜,回到后院,已是半夜时分,王妃俞氏闻着他一身酒气,不禁抱怨:“王爷,你为了大裕朝廷操碎了心,却甚少有人领你的情,照我说,还不如在封地的好。” “妇道人家,知道什么?”荣英城轻嗔一声,俞王妃这才不言语了。 荣英城休息一日,第二天仍去上朝,走到金銮殿外,却见朝臣们围在殿门外,正闹哄哄地议论着什么。 一见到他,众人顿时不言语了,一个个身形挺得笔直。 “诸位这是在说什么?” “昨日,吴江发大水,淹了九个县。” “什么?”荣英城面色遽变,本想说“本王如何不知。” 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于是打住,道:“皇上知道吗?” “应该是知道了吧。” “嗡——” 金钟恰在此时撞响,荣英城整了整衣衫,领着文武群臣鱼贯而入,但见金阶之上,荣英耀已经稳稳在坐。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遂有户部尚书杨越出列:“皇上,吴江大水,连淹了九个县城,还请皇上定夺。” 荣英耀闻言,立即将目光瞧向荣英城:“皇弟,你看这——” “请皇上立即派大臣前往视察,调令当地官员赈灾,安排百姓。” “此事,朕就交给你了。”荣英耀顺势道,昨夜他与两名妃子一夕欢娱,现在身子正倦乏得紧,哪里有功夫理会什么水灾,索性全推给荣英城。 “臣弟领旨。” “诸位爱卿,有什么事,只管禀与摄政王。”荣英耀言罢,龙袖一摆,旁边的宫侍立即拖长了嗓音道,“退朝。” 及待荣英耀离去,众臣这才窃窃私语,如今看来,这皇帝纯粹是个摆设,朝令均出于荣英城之手。 有那起性急的,只想着做实事的臣子,已然向荣英城递交了奏本,而另一些人则在察言观色,心下暗暗忖度。 荣英城却并不作这些想,他仍然非常勤谨地处理事宜,把自己该办的事务一件不落地办好。 晚上,荣英城回到王府里,却见元随兴 正坐在桌边打谱,他便凑过去一看,却见盘面之上黑子白子错落,正互相胶着。 荣英城便坐下,拿起一颗黑子来,放至一处。 “王爷,你这一手,可是救活了整条大龙,但是,五手之后,大龙仍然劫数难逃。” “何以见得?” “那,不信咱们试试。” “嗯。”荣英城点头,又下了第二手。 三手,四手,到第五手时,荣英城停了下来,看着盘面怔然不语。 “王爷?” “元随兴,你的局果然巧妙啊,未知这天下可收在你眼里?” “天下尽在随兴眼。” “哦?”荣英城一挑眉梢,弃了黑子,“且说说看。” “画龙,需点睛。” “你这话,说了跟没说无甚区别,况且本王也说过了,现在时机不对。” “再过半载,时机就成熟了。” “哦?”荣英城双目一跳,“为何?” 元随兴笑而不答,只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荣英城死盯着他看,良久一叹:“随兴,尔乃神人也,我远远不及。” “王爷不是不及,而是心慈。” “心慈?” “对,王爷心存慈悲,不欲痛下决断,否则这步棋也不至摁至今天仍不行之。” 荣英城便不说话了。 “王爷,夜宵来了。”恰在此时,仆役的声音传来。 “端进来。”荣英城一摆手。 仆役端着一只托盘走进来,将里面的酒菜摆放在桌上,阮随兴定睛看时,但见里边有上好的花雕、东坡肉,西湖醋鱼,八宝烤鸡,一时不由来了兴致,先撕下一只鸡腿,塞进口中大吃大嚼起来,然后又拿过花雕启了封,自己倒了碗,一饮而尽,连呼美酒。 荣英城有心事,故而喝起酒来也不甚痛快。 “王爷,不用忧虑。”元随兴眸中满是笑意,“一切只待水到渠成便可。” “水到?渠就可成?” “是。”元随兴点头,“世人都心急,看见一件宝贝,便立即想弄到手,却不知越是如此,越是得不到,俗话说,好事多磨,难得之事难失去,易得之事易失去,王爷可不是寻常人,难道要在那易得之事上打转吗?” 荣英城深深地看着自己这位谋士,只感觉他那双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智慧的灵光。 第262章 皇帝驾崩 “皇上。”俞贵妃轻轻地揉着荣英耀的胸口,“你,你就真那么放心,让摄政王掌管整个朝政?” “怎么?”荣英耀斜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臣妾是担心,以后朝廷里的人,都成了摄政王的了。” 荣英耀睁眸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俞贵妃心中一寒。 从前,她还真没有见过荣英耀这样的目光。 “皇上?” “以后朝廷上的事,你不许再多问。”荣英耀淡淡地说了一句,便转身睡了过去,俞贵妃一直深深地凝视着他,半晌,自己侧身躺下。 天气阴沉沉的,荣英耀一个人站在廊下,看着御花园里盛开的雏菊,只觉得满眸清冷。 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孤寂。 “皇上。”一名内侍近前。 “去,传摄政王进宫。” “是,皇上。” 内侍匆匆离去。 闻听皇帝召唤,荣英城略感惊讶,不过很快穿戴齐整进了宫,却见荣英耀一个人坐在桌边,若有所思。 “皇上。” “臣弟,你来了?” “皇上。”荣英城仔细看他的脸色,“皇上气色不太好,要注意保养龙体。” “臣弟不必担心。”荣英耀还是那般平静,“今日叫你来,只为有一事。” “什么事?” “朕……”荣英耀朝四周围看了看,从怀里摸出一张锦帕,交给荣英城。 对于荣英耀今天的作为,荣英城大感疑惑,不过还是接了过来。 “时辰太晚,不多留你了,你且去吧。” “臣弟告退。” 荣英城揣着那张锦帕,转身出了皇宫,一路之上脚步不停留,直到坐上马车,方打开绢帕细看,却见上面是荣英耀的亲笔,下头盖着玉玺,竟是一道禅位诏书! 荣英城惊了一跳,再联想起荣英耀的面色,内心隐隐觉出某种不祥,遂一拍车壁:“停车!” “王爷?”车夫停下马车。 荣英城下了马车,站在街边茫然四顾——自己此时就算回去皇宫,又能做什么呢?荣英耀为什么会莫明其妙给自己这 样一纸诏书? 辗转思复片刻,他又上了马车,马车载着他,再次往前驶去。 一回到王府,荣英城立即吩咐四门紧闭,单独将元随兴一人叫进书房。 “先生,”荣英城定定地看着他,他心里很清楚,此事攸关重大,若是元随兴有半句走露,后果难料。 元随兴也瞧出来了,蓦地跪倒在地,一收平素的嬉笑之色:“自从踏进王府的第一天起,随兴这条命便是王爷的,王爷生,随兴生,王爷死,随兴死!” “好。”荣英城一摆手,“你且起来。” 待元随兴起身,他才将手里的锦帕递给他,元随兴接过一看,眼中先是掠过丝惊喜,继而淡然:“这是——” “这是皇上今晨召我去御花园独对,交给我的。” “皇上给您这个,”元随兴沉吟,“看来,宫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王爷可知道?” 荣英耀摇头。 “难道王爷就没有仔细观察?” “观察过了,皇上的表情很平静,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小的谏言,请王爷做好承继大宝前的一切准备。” “会有危险吗?” “任何事都会有风险,承接大宝更是如此,不过料想王爷是不会惧怕的。” “本王当然不惧怕。”荣英城眸色冰冷,“只是——” “王爷无须忧虑,且容小的布局。” “布局?” “是,王爷最近,宜再进宫一次,我想,皇上如此安排,定然会还有东西交给王爷。” “哦。” 荣英城点头:“此事绝秘,绝对不可外泄。” “是,王爷。” 次日,荣英城上殿,却见荣英耀端坐在龙椅上,根本一动不动,仿佛对下面臣工们任何的举动视而不见,只是坐了坐,便返回内宫之中。 荣英城本想寻机觐见,转念却又觉得不妥,于是处理完事宜后便离开皇宫,回到王府。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辗转思复许久,外面的天色渐渐地黑了,仆从送来饭菜:“王爷。” “进来。” 仆从进了屋子,将饭菜放在桌上 ,荣英城挥手让他退去,然后自己坐在桌边,拿过碗筷来,慢慢地吃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框忽然被人敲响,荣英城一愣,放下筷子凑到窗边,打开窗扇,却只看见一轮冰冷冷的月亮,旁边悬着几颗星子。 一阵风吹来,荣英城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然后,他回到屋里,披了件衣服,复出门去。 庆文殿。 密室之中,荣英耀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皇上。” “英城!”荣英耀伸手将他扶起,眸中满是感慨。 “皇兄。”荣英城也不禁动了感情。 “这是——兵符,还有黄金令,你一定要好好地收着,记住,我荣氏江山,以后就靠皇弟了。” “皇上何出此言?” 荣英耀只是瞪大了眼看他,似有许多的话要说,最终却只默然。 “你去吧。”慢慢地,荣英耀抽回了手,神情显得异常疲倦。 荣英城看了他许久,却仍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只得敛袖离去。 走出宫门的那一瞬,半空里忽然一道惊雷,接着乌云滚滚而至,荣英城猛地抬起头来,只看见半轮血红的太阳掩在云里。 夜。 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荣英城紧紧地握着虎符,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王爷。” “情况如何?” “已经买通了内外城九名高级军官,一旦有事,他们会和我们互通消息的,王爷,要——” “再等等吧。” “我很担心。” “什么?” “怕只怕——” 元随兴刚说了两个字,外面便传来一阵梆子声,接着似有无数的马蹄声自远处而来。 荣英城双瞳睁大,映出那一点烛火。 “摄政王,接旨。” 宫侍的声音拖得老天,听上去动魄而惊心。 荣英城正要迈步而出,却被元随兴一把给摁住:“王爷。” “嗯?” “不可以出去啊王爷。” “什么?” “不可以出去。” “……”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元随兴定定地看着荣英城,“待小的去处理。” 荣英城站 在原地没动,看着元随兴出了门。 夜,依然很安静,然而这安静里却涌动着惊涛骇浪。 当太阳从东方升起,朝臣们鱼贯进殿时,看见的却是空空的龙椅,以及,那个站在丹墀下的男子,他的脸色很冷,很冷,冷得像冰一样。 “王爷?” 众人正在惊愕间,荣英城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却让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皇上,驾崩了。” 皇上,驾崩了。 金殿之上,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内中有个最灵醒的,赶紧一屈膝跪倒在地,冲着荣英城连连叩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他人也明白过来,一齐冲着荣英城叩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顿时,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混乱而不堪,荣英城登位,清理后宫,将先帝的妃子们全迁往别宫,俞王妃顺利晋为皇后,最令人头痛的,便是那几个皇子的处置。 至于皇帝是怎么死的,那几个皇子结局如何,根本无人理会,所有人都争着在新皇面前走动,卖乖,讨好,奉迎,媚态百出,荣英城冷冷地看着下方一切,却根本不屑理会。 他们拜的是龙椅,不是他,他心里很清楚。 等白昼的喧哗淡去,穿着新龙袍的荣英城方才一个人走进大殿,半跪于棺材前,怔怔地看着那个牌位,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那里面躺着的,不是荣英耀,而是他自己。 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没有看透呢? 帝王将相,到最后也只是尘土一堆。 “皇兄。”荣英城淡淡地笑了,“很快,很快臣弟就会去跟你作伴。”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慢慢地朝外走去。 摄政王府中却是一片灯火辉煌,昔日的门客们正在商议着,这一次新帝登基,定然会大肆封赏。 自己可以捞个什么官,什么爵呢? 就连一向最沉得住气的元随兴,此刻也不禁有些飘飘然。 待众人散去,元随兴回到自己屋里,还没进门,一个丫环便从后面闪出来,一把将他抱住: “元爷,你可回来了。” 元随兴转头,在她那光滑的小脸蛋上摸了一把:“好珠儿,今天晚上爷定然让你**欲死。” 元随兴说完,推开房门,便将珠儿给抱了进去,着急地宽衣解带。 元随兴这人什么都好,只有一条便是嗜女色,和王府很多丫环都有勾搭,只是有些丫环胆小,不敢跟他明着来,这巧儿却是个胆大的,故此敢来厮近。 两人在鸳鸯锦被里滚了几个来回,巧儿偎在元随兴怀中,轻轻捻弄着他垂在胸前的发丝,似嗔非嗔地道:“元爷,现在王爷做了皇帝,你又一直为他奔走四方,会得着一个什么封号呢?” “小丫头片子,你还惦记着这事哪。” “我当然惦记着了。”珠儿不满地撅着嘴,“我跟元爷这么久,元爷也不能亏待珠儿,是不是?” “不亏待,当然不亏待,小丫头想要什么?” “我嘛,只想做你的正室夫人。” 元随兴面色微微一沉,暗想这丫头好不识趣,居然想做他的正室夫人,想他元随兴是什么人,将来虽不说是三妻六妾,但怎么也得娶个大家闺秀,怎么可能老跟一个丫头攀扯不清? 珠儿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往他怀里偎去,元随兴一双手在她身上游走,口中哼哼唧唧,却半句实话都没有。 珠儿并不知道自己一腔情意托错了人,只道元随兴已经惦记好了,自己也做着美梦。 没多久荣英城传下旨来,果然满府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升了官,王府中人走到大街上,也一个个耀武扬威,自有不少的人上来巴结。 夜色深凝。 处理完正事的荣英城回到寝宫,却见俞皇后正坐在床边,静候着他。 听见荣英城的脚步声,俞皇后睁开眼,赶紧起身,迎上前来,握住他的手:“皇上。” “菁媛。”荣英城叫着她的小名,携着她走到床边坐下,满眸深情地看着她,倒看得俞皇后两腮上浮起两朵淡淡的红云。 “你我夫妻至今,有十六载了吧?” “是,夫君。” 第263章 光阴似箭 十六载。 荣英城眼中不禁浮起丝丝感慨。 “菁媛,你觉得这些年,我对你好吗?” “很好,夫君,是菁媛在这世上,最信赖的人,最爱的人。” 荣英城再没有言语,得她一句话,已然足够。 “自此以后,我会护你,一生一世。” 菁媛点头,伏在他的怀中。 就是这样深沉的感情,可以替代所有的一切,哪怕世间****,有你我便足够了。 “夫君如今贵为皇上,难道就没有想过,纳妃之事?” “我此生绝不动此念,唯爱夫人一人。” “皇上。” “嗯?” “皇上如今大功告成,小的请辞,想去宫外,走走,看看。” “哦。”荣英城放下手中书册,深深地看着他,“你是打算,一去不回了吗?” “不,小的一生追随皇上,今生绝不后悔。” 君臣俩久久地对视着,许久没有言语。 “皇上,能得到您的信任,是何真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何真,一生效忠于皇上,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万箭穿心!” “你无须发此毒誓。”荣英城站起身,一步步踱到他面前,往昔历历,一幕幕从他的眼前闪过,“除了皇后,你是朕在这世上,最为信任的人,朕,可以将所有的事,悉数交托给你。” “微臣,暂请告退。” “嗯。”荣英城点头,“对了,还有一事。” “皇上请讲。” “你一路此去,不但是省亲,且要替朕留意民间动向,还有简拔贤才,任用良吏,主不平之事,代朕巡幸天下,体察万物苍生之痛,时刻心怀慈悲,切记,切记。” “微臣遵旨。” “朕赐你金牌一枚,方行之地方,皆可亮牌,见此金牌,如朕亲临,从此,你便是一个真正的钦差大臣,天下不平之事,你皆可管得。” “是。” 何真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接过金牌。 回 到自己的值室,何真收拾东西,两个宫侍在外探头探脑。 这些宫侍早听得动静,知何真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所以走到哪里都想过来巴结讨好,只是何真素来性子耿介,除皇帝之外,不与他人亲近,是以异常难以高攀,宫侍们也只能瞅瞅他。 却说何真只收拾了几件衣服,便骑着马离开了皇宫。 沿路,他仍然看见有倒在路边的乞丐,有横行不法的污吏,有贪财之奸商,但更多的,依然是寻常之人,他们只是,为了一口饭吃,所以艰辛地活在这世上。 何真的心境,已然与从前不同了,从前,他只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所有的一切,然则如今,他的心中更增一分悲悯。 皇上说得不错,世道多艰,是以帝领天下之养,当惠泽天下。 “父亲,孩儿回来了。” 何钧仍然安静地坐在石桌边,手里捏着枚棋子,似乎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良久方才回过神,淡淡扫他一眼:“回来了?” “是,父亲。” “你如今,声震寰宇,四海皆知,羽翼已丰,天下可去,去吧我的孩子,这片辽阔的国土,都是你的。” “父亲?”何真跪在地上,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 “你此一番历世,必定感慨多多,去者去,来者来,自己详加斟酌吧。” “是,父亲。” “只是,光明之心,光明之念,一时一刻不可放下。” “是,父亲。” 何真站起身来,转头出了屋子,他的脚步沉稳而淡然,眼里的神色是那样坚毅,那样果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他是一个勇敢的人,一个坚定的人,一个出的人,一个对自己信念分毫不动摇的人。 他叫何真。 大裕王朝皇帝近侍,后爵袭定国候。 举朝皆知,何真个性耿介,于皇帝驾前也敢大胆陈辞,指斥利弊,丝毫不留余地。 这个性情光明,胸怀磊落的 男人,将会赢得苍天之赞誉,亿民之仰戴。 他将无愧一生。 风,从何真的脸上扫过,他感到一股乾坤浩博之气,正在自己的胸腑间游走,他代皇帝体察万民之疾苦,享誉世间。 苍生执剑,海上明月,大地昭然,飞鹰长唳。 一个男人不屈不灭的心志,涤荡天地之间的污秽之气! 夜。 深邃。 路边一堆稻草里,伏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小乞丐,瞪大双眼,看着一只老鼠。 好饿,真地好饿啊,饿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 他艰难地动了动自己的身子,想温暖自己的手脚。 一丝微弱的火光忽然亮起,小乞丐瞪大双眼看去,却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想吃东西吗?” 小乞丐一直就那样看着他。 “我可以给你东西吃,但是,你要用什么,来换我手里的东西呢?” 小乞丐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想过,将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小乞丐很迷惑,他现在连肚子都填不饱,如何说将来做人? “我的话,或许你现在不太明白,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现在,给你三个包子,十文钱,你必须在这些东西用完之前,找到活干,挣钱养活你自己,还得是干净的钱。” “干净的钱?”小乞丐有些不太明白。 “是的,这世上有很多条道,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有的人呢,靠攀附别人成功,有的人呢,靠旁门左道成功,还有的人呢,是踏踏实实自己做事,然后走向成功,而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乞丐还是满眼糊涂。 “没事,将来你会明白的,你会遇见很多事,很多人,但是这些人,这些事,或者会让你很糊涂,或者会迷惑你的心志,但是其中也有一些正确的人,他们会指引你走向正确的方向。” 何真深深地注视着这个孩子,他很清楚,现在跟他 说得太多,他都不会明白的,不过将来,他希望他可以懂得。 “拿着这块小小的石头,无论何时,都不要丢掉它,牢牢地保护它,石头会告诉你一切。” “石头?”小乞丐接过石头,又接过十文钱,还有三个包子,然后疑惑地看着这个人,他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莫明其妙地跟他说这些事,但他从他的眼眸里看到善意。 纯净的,没有丝毫杂质的善意。 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只是凭感觉,想靠近这个人,想靠近那一缕光明。 “我。”小乞丐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 这样说,“像成为你那样的人。” 是的,我想成为你那样的人,我想和你一样,堂堂正正地站在整个世界面前。 是给一个人,暂时的一口饭吃重要,还是救活一颗心,更为重要? 何真继续在大地上行走着,挥洒恩泽,救渡普通大众的苦难,他始终牢记自己的职责,没有一天松懈过,他记得自己是天子近臣,记得要让整个乾坤清朗明净,他记得,时刻都记得。 繁华的街道。 一个男人打长街上穿过。 旁边楼上,忽然跳下来一个女子,男人伸手接住,还没站稳,后方便跑过来几个凶神恶煞之人:“韩六娘,你好大的胆子,你父亲已经将你卖给我们春香楼,你居然敢——” “我父亲是我父亲。”韩六娘从何真怀里挣脱,看着那几个男人就破口大骂,“你们给了他多少钱,找他要去,和我有什么相干?” “我说你这个毛丫头,”对方几个人顿时不依了,撸袖揎臂凑上前来,朝她挥拳头,“死丫头你找打啊。” “我就找打!”韩六娘将胸脯一挺,脸上没有丝毫惧色,“有本事你们就冲老娘来啊。” 何真瞪大了双眸,眼珠都快掉了下来——他原本以为自己接住的是一个温柔似水的大姑娘,孰料对方竟 如此泼辣。 看样子,不用自己管闲事了。 何真当下往旁边一站,却看这丫头要如何。 几个大男人冲上前来,一把将韩六娘摁住,韩六娘抬起头来,眼里闪过丝阴狠:“你们不就要我接客吗?好,我就去接客,信不信我往那酒水里放了砒霜,毒死那些有钱人,让你们春香楼关门大吉!” “嘿你个死丫头。”一名壮汉抡起拳头,就朝韩六娘脸上揍过去,却被何真出手拦住,“你想干什么?逼良为娼你还有理了?” “什么逼良为娼,老子可是给了钱的。” “给多少钱?” “十,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就想买走人家干净女儿身?” “你瞧瞧她这样的货色,十两银子还算看得起她。” “十两银子我给。” 本来以为,对方会就此息事宁人,哪知对方却倏然变脸:“哪有如此便宜之事,十两银子买进这个丫头,现在要一百两。” “你他妈的宰人啊。”韩六娘立即蹦了起来,两眼瞪得溜圆。 “一句话,要么给一百两银子,要么见官去。” “见官?”何真冷笑,“行啊,那就见官去,我倒想看看,那官老爷会如何判决呢。” 对方一看何真竟然不怕事,不由得愣住,定定看了他许久,自己抽抽鼻子:“算了,看你这个人,就给五十两。” “就十两。”何真竖起一个手指头,“我只给十两,要么,我带这丫头走,要么,留她在你们春香楼里,砸你们的招牌,说得不好听一点,你们或许敢下死手把她弄死,不过出了人命案,到时候谁的损失更大还不一定。” 俗话说,横的怕刁的,刁的怕不怕死的,何真这几句撂出来,倒真是轰倒了一片人。 “算老子今天倒霉,十两就十两,拿来吧。” 何真当即从怀里摸出十两银子来,递给那人,那人收了银子,领着所有人离去了。 第264章 烈女子 2**烈女子 “多谢恩人相救。”韩六娘转头,跪在地上,冲何真叩头。 何真伸手将她扶起来,神色淡然:“你也不必如此,看来你家境必定不好。” “是。”韩六娘眉宇之间竟不见一丝戚色,反而坦然,“家父嗜酒如命,六娘之命,在他眼里有如草芥。” “姑娘眼下,有何打算?” 韩六娘没有言语,只是抬头朝那明朗的天空看了一眼,或许苍天有眼,或许,苍天亦无道。 “姑娘,京城中有大户人家招收侍婢,姑娘可愿前往一试?” “恩人?” “或者,姑娘也可开一小店,自己谋生。” “开店?” “是。” “姑娘会煮面,会做菜吗?” “会。” “我资助姑娘二十两银子,姑娘可离开此处,往他处谋生,只是从此以后,一切需要姑娘自己打理了。” “多谢恩人,恩人再生之德,小女铭记于心。” “姑娘,世道艰难,以后记住,切勿与闲杂人等过从,一门心思只做自己份内之事,切勿理会旁门左道,明白吗?” “是,恩人。” 何真便与她二十两银子,左右看看,又不甚放心,但他只能力尽于此。 韩六娘再三辞别何真,两人分手。 何真一路前行,所见之风物,所见之民风,并不像在京城中想象的那般,而是处处透露着杀机,与一种深沉的无奈。 “啊,杀人了,杀人了。” 这天,何真因觉着一家酒楼的酒味道不错,因而多喝了两口,从酒楼里出来时,天色已然黑尽,他正待穿过一条长长的巷道,忽听前方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喊,何真顿时收束住脚步,在原地站定,不多会儿,便看见一个人篷头乱发地跑过来,险些撞在他的身上。 后面却是一片漆黑。 奇怪了。 应该不会有事吧? 何真站在原地,愣了小片刻,才朝那个人影走去, 却见人影缩在一堆茅草后,簌簌地发着抖。 “没事了。”何真嗓音柔和地道,“你出来吧。” 许久,那人才从稻草丛后探出半颗脑袋来。 淡淡月光下,何真瞧得分明,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 “你——” “嘘——”妇人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何真噤声。 “有人追杀你?” 那妇人脸色难看,却紧闭着嘴,不与他说。 “你怎么?” “……”妇人还是不说话。 “你不用怕,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我能帮你。” 妇人定定地看着他。 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要不,我先送你回去?” “不,谢谢。”妇人摇头,垂下眸子。 何真后退了一步。 妇人犹豫了很久,才从后面出来,慢慢地朝前走。 不知道为什么,何真忽然觉得沉重,他想追上去,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可他到底没有,因为他很清楚,这世上有很多事,不太好解决。 于是何真站在原地,一直站着,很久才离去。 天,渐渐地亮了。 街市恢复了繁华,何真坐在一个小摊前,静静地喝着豆腐脑。 “听说了吗?昨天夜里,桐花巷里出了桩血案,张裁缝把他的老婆给杀了。” “什么?他把老婆杀了?” “是啊,好多人围着看热闹呢,县里的衙役也去了。” 何真放下铜钱站起身来,也朝后巷而去,却见昨天夜里他经过的那条巷子里,正静静横躺着一具女尸,正是昨天他见过的那个妇人。 何真的头顿时大了,赶紧走过去,弯下腰细探那女子的鼻息。 已经冰凉。 他静静地蹲在那里,脑海里不停闪过昨天的画面,明明,一条鲜活的生命,怎么会容许她就这样消失了呢? 何真站起身来,看见两个衙役已经将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给押了起来,他走过去,低沉着声音道:“为什么杀人? ” 那男人眼里满是惊恐,抬头看了他一眼,只是不住地摇头:“我,我没有杀人。” “没有?”何真将双手笼在袖里,目光泌寒,“真的没有?” “真地没有。” 两个衙役正在办案,不提防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来,眉头都不由皱起。 “先把他带到县衙去。” 何真一脸淡然。 两个衙役更加不解,暗揣这个男人是打哪里来的,凭什么管他的闲事? 何真也不愿意插手,于是站在一旁,看着衙役将那个裁缝给带走了。 何真在原地仔细查看了一通,然后又走进屋里,四下环视一圈,然后提着剑重新走出来,直奔县衙而去。 一阵杀威棒敲响后,县官升堂,传令带上犯人,无非是问他为何杀妻,张裁缝哆哆嗦嗦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县令异常恼火,宣布退堂,然后让衙役将其带下去。 待退了堂,县令回到后厅,默然而言,久久不语。 “大人,此案证据确凿,大人为何不当廷宣判?” “判什么?”县令面色冷然。 “当然是——” “本县身为父母官,怎可如此草率行事?” “大人?” “你且退下去吧,此案本县要好好地审理。” 县令言罢,徐步走到座椅边坐下,开始细细地思考整个案子的前后脉络,很多事情便一目了然了。 不多时,衙差打听明白,回来回话:“大人,那个张裁缝平时为人倒也猥琐,不与左邻右舍争执,只是听说,其妻好像与东街另一个裁缝不太清楚。” “不太清楚?那是因情杀人?” “小的,不敢断定。” “下去。” 待差役离去,县令自己换了身便服,走出县衙大门,沿着街道朝桐花巷而去。 何真瞅见他出来,便默默地跟在其后,他也想瞧瞧,这县令要如何处理这件案子,案件虽小,但却很能说明问题。 县令到 了铜花巷,先仔细询问一众邻里,众人都答说,张裁缝平时闷声不响,虽偶与其妻有所争执,但总体而言,也不见有什么大动静。 县令又问其妻平时行为是否检点,众人沉默不言。 这些事情,一众百姓虽然最好交议,但毕竟事涉人命,故此个个噤若寒蝉。 县令倒也不着急,继续慢慢地走,慢慢地寻找,慢慢地探问究里。 但是这件案子,左思右想,都非常地蹊跷,那张裁缝更不像是个会拿刀杀人的人。 县令一路沉思着,回到县衙里,想了一会儿,他又自己去了牢房,找了个脾气个性极好的牢头,让他慢慢跟张裁缝套近乎,把他掖在心里的话给套出来。 做完这一切,县令才回到后堂,心里还是忖度着这事,他坐在案后,看了会儿文书,不一会儿便鼻息均匀地睡着了。 待县令醒来,已是黄昏时分,底下人送来汤食,县令慢慢地吃了,喝了,然后依在桌边,又开始小睡。 一阵幽风吹来,好像有道影子闪过,县令悚然而惊,倏地坐直身体,却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正站在面前,瞪大双眼,目光幽怨地看着他,两行血水汩汩而下:“我死得冤枉,我死得冤枉——” 卢县令定定地看着她,倒也无惊无惧:“你有何冤?不妨说与本县听。” “我死得冤枉,死得冤枉。” 女子只是不住地重复。 “不是张裁缝杀了你?” 女子不吵了。 卢县令将手一挥:“你且去吧,此事本县会仔细调查。” 女子飘飘袅袅地去了。 卢县令这才醒来,不由浑身抖了抖,回想适才的情形,宛然如在梦中。 那女子口口声声冤枉,莫非真不是张裁缝杀了她? 卢县令又思考了一会儿,方起身朝床边走去,合衣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卢县令正在洗脸 ,牢头忽然来了,站在门外。 卢县令放下洗脸帕,朝他招手:“你且进来。” 牢头走进屋子,还是那样定定地站立着。 “有什么事?” “齐禀大人,那个张裁缝哭得很委屈,说他老婆背着他,和他人有染。” 卢县令哦了一声:“可有问清楚,和什么人有染?” “是前街的吴二裁缝。” 卢县令点头,令牢役离去,自己又换上身便装,出门往前街而去,到得吴二裁缝铺子外面一瞅,却见大门紧闭,连个人影都没有,卢县令近前,抬手拍了拍门板,不多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个形容潦倒的男子。 “干什么?”男人的脸色很难看。 “做衣服。” “当家的不在。” “不在?” “是,不在。” 卢县令也不多问,转头便走了。 看来这件事情,只有找到吴二裁缝本人,才能问得清楚。 不得已,卢县令只好暂时将张裁缝押在牢里,让牢役好好地看着。 其实何真一直在关注这件事的动静,在他看来,这位卢县令当真是位贤明的县令,竟然能够按捺得住自己的脾气,丝毫不发威,不动怒。 只是,那吴二裁缝不出现,此事便成了悬案。 料来一时半会儿倒也破它不得。 何真并不着急,在县里晃悠两圈后,离开了,继续他的行程。 走走,看看,各处风景都很不错。 这日到了一条河边,却蓦然惊闻一阵喊声,何真停住脚,抬头看去,却见河中水花翻腾,一条大鱼死死咬住一个人的腿,用力往水里拽,何真不及细想,凌空飞起,看准大鱼的死穴一掌拍下,将大鱼硬生生震晕,然后把那汉子给带了出来,放在岸上。 见他面色苍白,呼吸困难,何真遂将双掌放在他的胸前,轻轻摁压着,不一会儿,那汉子吐出腹中积水,坐起身来,看着何真连声道谢。 第265章 英雄 “多谢先生出手相救,小的便是这附近的村民,先生,若不嫌弃,请到舍下用顿便饭。” “你的伤怎么样?” “还好,还好,能逃得出命来,已经不错了。” “要我找人来救你吗?” “不用。”对方摆摆手。 “我扶你回去吧。”何真把他搀起来,扶着他往回走。 到得地头一看,却见是一座十分破旧的屋子,门扇半开着。 何真把他搀进去,将他放到床上,又打来干净水,替他洗净伤口。 “恩人,真是谢谢你。”那人眼里满是感激。 “你怎么会跑到水里去?” “恩人你不知道,咱们这条河,叫洗玉河,河里盛产玉石,价值昂贵,所以,村子里的人都下河摸玉石,拿到省城去卖钱。” “原来是这样,不过我看那鱼,倒是十分地凶悍。” “那种鱼叫鳄,河里大概有五六条,平时他们都不怎么出来,只偶尔会遇上。” 何真摇头。 这桩买卖不是好做的,倘若弄不好,还会把命搭上去。 但他并没有劝说这个人,毕竟,人活于世,倘若想过上舒心日子,确实要付出一些代价。 “等伤好了,你还会去摸玉石吗?” “不去不行啊,”对方悠悠一叹,“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干了这一行,要是不摸,老婆孩子都得饿死。” 何真不再说话了。 只稍坐了一坐,便站起身来:“既如此,在下先告辞。” “恩公,你请等等。”那人强撑着下地,走到一边,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裹,回到何真面前,将包裹递与他,“小人家中一贫如洗,别无珍物,便以此相送恩公吧。” “不。”何真当即推了回去,“这个你自己收好,有时间去省城换些银子花吧。” 对方坚持,何真也坚持不受。 “像恩公这样的人,真是天下少见,伍安虽是个粗人,也知道感恩戴德,待恩公去后,必定立一个长生牌位,日日夜夜祭奠恩公。” “这也不必 ,只要你今后诚心正意活在这世上,便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 伍安连连道谢,亲自将何真送了出去。 离开溪塘村后,何真继续往前走,他决定,要东西南北游历一番,然后再回宫中去。 “哈哈哈,今日打得一只鹿,真是难得,大家喝,喝。” 这日行至一片树林外,蓦然听得深处语声喧哗。 何真本欲不理,忽然一支冷箭嗖地射来,何真旋身跳到一旁,那箭“笃”地钉在树上,尾端不住地颤抖。 “什么人?” 树林里钻出一个戴头巾的男人。 “过路的。”何真淡然答道。 对方棱起两只眼,上上下下地瞅着他,何真任他瞅,然后转头正待离去,忽听对方冷冷地道:“等等。” 何真便停了下来,对方走到他面前,来回绕了两个回合,双眼盯着他背后的剑囊,突如其来地冒出一句话:“官府密探?” “阁下何出此言?” 那人脸上的横肉抖了抖,二话不说,飞起一腿踹向何真,何真轻轻一纵,跃至一旁,稳稳地站立着。 对方惊讶地看他一眼,然后打了声唿哨,然后树林里嗖嗖跑出好几十条汉子,个个手拿刀剑,对着何真。 打群架? 何真冷然一笑,在对方还没有出招之前跃上半空,旋身一扫,汉子们手中的刀剑顿时噼噼啪啪全落了地,一个个瞬间石化。 过了许久,中间领头之人方一抱拳:“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何真。” “何真?” 所有人全都跪下了,其中一个甚至忍不住颤抖:“可是皇帝陛下驾前一品带刀护卫,何真?” 何真没有言语,只是负手站在那里,面如沉水。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何护卫见谅。” 一众人等皆趴在地上。 “你们,取啸在此处,作甚?” 头领脸上流露出几许愧色:“只因谋生艰难,所以聚集于此处……偶尔劫劫附近的船只,或者——进山打猎。” “哦。”何真不置可否,淡淡哼了声。 “何护卫, 这边请。” 那统领将他引至树林中,摆上好酒好菜盛情招待,何真倒也不见外,坐下便吃。 “何护卫好俊的功夫。” 何真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他的经历,自然不与世谷人相同。 席上,领头之人举起杯子,诚心求教:“我等也知在此地并非长策,未知何护卫可有法子相教我等?” “我瞧诸位皆是年轻力壮,为何不成立一家镖行,帮南来北往的客商押送货物,如此,也可养活一帮人。” “镖行?”大头领愣住,然后摸着下巴,点头,“这个主意确实不错,待我等仔细商议,再作计较。” 酒醉饭饱,何真又略坐了一坐,便要告离去,头领苦苦相求,何真执意要去,头领只好亲自相送,看着何真飘然而去。 “这人真是个大丈夫。”内中有人言道。 “确实。” 元京。 看着各地奏上来的文书,荣英城点头微笑,这何真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每到一处,都能积下一两桩功德之事,或架桥修桥,或扶危济困,更难得的是,他行善从不留名,更不徇私。 真希望,人世间能多一些这样的人。 这日何真一路行来,看见前方一府峻岭,挺拔陡峭,其顶**入云端,何真来了兴致,便沿着石道一路往上。 行至半山腰上,对面忽然来了个和尚,远远冲何真喊道:“施主,可要贫僧替你看个相?” “看相?”何真便站在那里,任他近前来。 和尚眯缝着双眼,上上下下地瞅着他:“施主印堂明亮,前额饱满,乃是个大富大贵之相。” “我有多富,我有多贵?” “施主眼下已是天子近臣,将来必定封侯,只是一条,施主万不可与檀姓女子婚配。” “这却是为何?” “只因那檀姓女子命太硬,白虎占星,乃克夫之相,施主命贵,娶其女虽不至有陨命之危,但福泽大损。” 何真却十分地淡然,从怀中掏出五两银子,递与对方:“谢师傅赐教。” 那老和尚瞅着 他,似还有话要说。 “师傅还有何事?” “施主难道就不想,”老和尚双眼眯起,眸中亮光烨烨,“让自己的命更好?” “如何更好?” “只要,”老和尚绕着何真走了两圈,“只要施主肯给贫僧三百两香油钱,日日在菩萨面前供奉香火,施主之命必定大富大贵。” 听罢此言,何真微微冷笑:“如此说来,世人便什么都不做,只要每日在那庙中跪地祈福,乞丐便可成皇帝了?” “我说你这么个人。”老和尚的眼睛顿时吊了起来,“这是怎么说话?我好心诚意与你说,你倒这般排揎我。” “多谢师傅。”何真依旧那般冷然,尔后仰天一声长啸,“我命由我,不由天!” 喊完,迈步便走,老和尚站在原地,傻住了。 “哈哈哈哈——”何真的笑声远远从山道之上飘来,似是在嘲讽那世俗之人精鄙不堪,也像是看透了世间所有的一切。 好山,好水,好地方,好灵气,可不愿再看见一个俗人,行那等污秽之事。 何真沿着山径一路往上,快到山巅时,忽然听见一阵清越的琴声,随风漾至。 何真立在山壁边,只觉心中一片空明,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方才继续前行,没多久,却见一名白衣男子坐在山崖边,膝上放着一把弦琴。 “敢问,高士大名?”何真双手抱拳于胸。 “无名无姓之人,无须下问。” “高士琴声意趣清远,定然心怀大才,如何不为国效命?” “为国效命?”对方哂然一笑,“你自红尘中来,当知红尘中事,且看那红尘之中,有何事可为?” 何真心中巨震。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坟一堆早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在与君日日好,君去又随人去了……” “照阁下这般说来,世间熙熙攘攘,全都是不知所谓了?” 那人抬头,朝茫茫虚空中看了一眼:“世间熙熙,皆为利来, 世间攘攘,皆为利往,如此而已,有何看法?不去,也罢。” 何真再定睛看时,山崖之上空空如也,竟然没了人影。 何真立在石阶上,怔立良久,感觉自己的魂灵似乎飞出了躯壳,对对方之言似有极深的感悟,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再看这遍山红叶,他自己的心境也与从前大为不同——或许,他也想过,放下世间所有的一切,从此来去无牵无挂。 只是,一想起自己从前认识的那些人,想起皇帝的殷殷嘱托,何真似乎又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未曾做完,于是,他仍然前行,却在山巅的树林里,看见一间破庙,何真进了破庙,见那香案之上,供奉着一座二郎神君像,何真拂去蒲团上的尘土,盘膝而坐。 这地方可是个风水宝地,他只觉灵气充沛,头脑清明,甚是适合修行。 何真正闭目调息,一只野狼忽然从门外走进来。 一人一狼四目相对,不知道那狼是不是从来没有见过人,还是觉得何真毫无杀伤力,抑或者,是他自己觉得,很疲惫很疲惫。 灰狼并没有惊动何真,而是走到一旁,拱开一堆草,何真这才发现,那堆草里竟然还卧着两只小狼,似是受了伤,双眼紧闭。 灰狼仔细地舔着小狼,喉中发出呜呜之声,十分悲切。 何真心内一动,索性站起身来,慢慢地凑上前去,弯下身子仔细一看,却见那小狼后背上有一道伤口,已经化了脓,正往外面渗着血。 何真从怀中掏出棉纱,药瓶,先替小狼轻轻拭净脓水,再将药粉轻轻地撒在伤口上,灰狼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它不会有事的。”何真做完了这一切,抬手拍拍灰狼的头,冲他笑了笑。 灰狼低低叫了两声,然后退了出去。 何真看着那两只小狼,只觉得其分外可爱,便从旁边抱过一堆草,轻轻地覆盖在它们的身上。 小狼,小狼,你们一定要赶快好起来,只有赶快好起来,你们的妈妈才放心呢。 第266章 檀姓女子 照顾完小狼,何真回到草堆边坐下,他觉得有些疲倦,故此想盘膝运功,调理内息,刚刚合上眼没一会儿,他就感觉有团毛茸茸的物事正碰着自己的小腿,何真睁眼一看,却见适才那只灰狼正站在自己面前,嘴里叼着一只银光闪闪的壶。 它,这算是报答自己? 何真眉头微微挑了挑,灰狼放下银壶,转身走开了,何真把那银壶拿起来,拿在手里掂了掂。 是一把好壶,很好的壶。 没有想到,这灰狼还挺懂得知恩图报。 何真朝灰狼笑了笑,然后阖上双眼,继续练功。 清晨,何真醒来,看见灰狼卧在草堆边睡熟了,何真没有惊动他,自己出了庙门,举目看去,但见远处白雾茫茫,所有的树都笼罩在深浓的雾气里。 何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只感觉五脏六腑间灵气充沛,他轻轻一跃,已然腾上树梢,远远近近的景色尽收入眼底。 半个时辰后,太阳升了起来,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将一切植物,动物,都照得纤毫毕现。 好漂亮的风景啊,何真不由由衷地赞叹道。 真想就这样躺下来,安静地欣赏一切。 他真这样坐了,在一块大青石上躺下,静静地听着四周的风声,感受着所有的一切。 不知道过了多久,何真忽然有些困倦,索性合上了眼帘,呼吸均匀地睡去,隐隐约约间,他似乎听见有人在说:“咦,这儿怎么有个人,好生奇怪。” “我观此人面相,甚有佛根,不若咱们点化他吧。” “他已然悟了,再点化并无意义。” 何真听得稀里糊涂,本想睁眼与之搭讪,但不知道为什么,眼皮却十分沉重,怎么也睁不开,不知道过了多久,何真醒来,却只见月上中天,旁边点缀着几颗星星,还有那只灰狼,蹲在不远处,正静静地守着自己。 何真不由得笑了,仔细想了想,他起身走进小树林里。 树林里很安静,虫儿低鸣,鸟儿啾啾,一切都听得那么清楚。 何真觉得,心中那股杀戾之气忽 然淡了,只余空明。 很安静。 过了许久,何真才从树林里出来,却不见了灰狼,何真不以为意,背着剑朝山下而去,自此以后,他的精神再次又上了一个境界,想那万丈红尘之中,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迷惑他了。 “喂。” 三岔道口,一匹马飞速而来,马上女子扬声喊道:“前面那个人。” 何真定住脚,立于道旁,转头看她一眼:“啊?” “去左家庄怎么走?” “左家庄?”何真摇头,“我不知道。” 女子哼了一声,拍马打他面前飞驰而过,何真不以为意,继续朝前走,没过多会儿,只看见前方一片竹林,竹林当中簇拥着一座庄院,门楣上悬着牌匾,上书“左家庄”三个字。 何真仍然不以为意,想打这里经过,忽听里边传出声娇咤:“你们这些无耻之徒,难道就只会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吗?” 紧接着,院门大开,里面一件物事飞出来,何真闪避不及,只好将其接在手里,然后轻轻放下,却见是一张春凳,再看时,院里站着几个大汉,正围着一对母子,适才见过的那少女正叉腰而立,柳眉倒竖。 “你个死丫头,管什么闲事?滚一边儿去,不然爷爷连你一起收拾了。” “那就收拾我啊。”谁知那女子却半分不惧,脊梁挺得笔直。 “死——”那人撸着衣袖,正想上去教训那女子,旁边一个人伸过手来将他扯住,“何必跟一个丫头过不去,办咱们的正事要紧。” 那人清清嗓子,看着那妇人道:“这地契上写的,是邢秋的名字,如今邢秋已经死了,这宅子自然是归族里所有,三年前你就该从这里搬出去,不过是怜你一个妇道人家,又有孝在身,故此没跟你计较,现在三年守教期已满,你怎么也该走了吧?” 妇人面色异常平静:“邢秋是死了,可他的儿子还在呢。” 那几个人大约也觉得理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接着,其中一个贼眉鼠眼的人道:“这样吧,邢岳可以留 下,由族里的人抚养,你呢,自己回娘家去,可自配嫁人。” 妇人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忽然转身,冲到那牌位前,扑通一声跪下,便号啕大哭起来:“邢秋,你睁眼看看啊,这些邢家的人,说是你亲戚,你一死,他们便三天两头来闹事,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 “嗳嗳嗳,”其中一人有些不耐烦地道,“你怎么还哭上了?你年纪还轻,难道要守着他的牌位过一辈子吗?就不打算嫁人了?” 妇人站起身来,眉宇之间一抹凛冽,从发间拔出支簪子,重重往地上一扔,那簪子立即断成两截,妇人一字一句地道:“我今儿个便发下重誓,此生决不离开邢家,也绝不再嫁任何人。” 那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觉此事棘手,但倘若硬将邢娘子给撵出去,又恐生事端,不得已,只好去了。 待他们离开,少女朝邢娘子竖起一根指头:“姐,你可真够厉害的。” 邢娘子看她一眼,忽然往地上一蹲,大放悲声。 少女吓了一跳,赶紧上去拉她:“姐,你这是怎么了?” “你说我是怎么了?”邢娘子心中无限悲苦,“爹爹为图五百两银子的聘礼,将我许给一个痨病鬼,过门不到两载,男人就死了,族里所有的人都说我克夫,要把我和这孩子撵出去,你自己看看,这孩子才多大?” 邢娘子一边说,一边把小邢岳给拉过来:“你瞧瞧瞧瞧,就这么个小伢子,他们还成天算计着,咒他哪天死了,好霸占这座院子。” 女子瞬间沉默。 “菲儿,”妇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姐这辈子,算是完了,毁在咱爹手里,你可记住了,倘若那贪财的爹再这么着,你一定不能答应,女人一辈子就这一次,倘若嫁错了人,那就永远都抬不起头来了。” “姐,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女子低下头,紧紧地抱住妇人,自己也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姐妹两个哭了许久,女子才拭净脸上的泪水:“姐,要不以后我来给你做伴吧?” “不 用。”妇人摆手,“这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是过来,被那起无赖盯上更麻烦。” “可,可如果没有我,他们,他们要是——” “没事。”妇人淡定一笑,“再苦,也就是这些年而已,我已经想好了,顶多,把这宅子卖了,卖了干净,带着岳儿去另一个地方住,给他寻个好师傅,教他一身本事,等学成归来,再好好地教训他们。” “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女子眼里也多了丝坚毅。 “姐,那你好好在家,我,我先走了。” “嗯。”妇人点头。 女子走出院门,见何真一直站在那里,顿时柳眉一扬:“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天下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何真很是无辜,但也不想跟她计较,后退了一步,女子哼了声,骑上马走了。 看来,一场风波终究是过去了,何真摸摸鼻子,正想离去,忽然看见围墙外面有个男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见左近无人,他绕至大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谁?”门里传出邢娘子冷然的声音。 “你二叔。” “滚。” “我说大妹子,我也是好心好意地来看你,你怎么能叫我滚呢?” “滚。” “大妹子,我可以帮你做很多事,什么洒扫庭院,担水砍柴,我都能做。” 一把破笤帚从门里扔了出来,恰好砸在那汉子的头上,那汉子骂了两句,只好捂着脸走了。 何真摇摇头,他其实也有心上前帮那韩娘子一把,不过看起来,那韩娘子未必领情。 何真心内一动,从怀里掏出纸笔,飞速写了几行字,团成一个团子,扔进院里,然后才转身走了。 眼见着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何真腹中饥饿,便走进路边一家饭馆,要了碗面慢慢地吃着,刚吃到一半,忽听门外传来一声断喝:“好你个郑三汉,弄大我女儿肚子,难道想就这么算了?” 边上人最好听这样的新闻,立即围了上去。 那煮面的汉子将手中铁勺一摔,瞪起两眼道:“你那女儿不知与多少人好过,怎么却 算在我头上?我哪里知道是不是我的?” 对方脸上顿时红一片白一片,四围已经是窃窃私议成一片了。 老头没有讨着便宜,反遭一顿羞辱,不得已掉头就走,内里却有人道:“不好,陈老头脾气向来死倔,这一回去,只怕是要拿自家女儿出气。” 又有人道:“郑三汉,不管怎么说,你也算与那女子好过一场,难道竟不管人家死活?” 郑三汉脸色阴沉:“他教训自家女儿,与我何干?” “你说这话可是没良心。” “良心?”郑三汉冷然,“如今良心值几个钱?再说他女儿什么德性,远近皆知,如今肚子大了,算在我头上,谁肯背这样的锅?” 何真尚没有动,一个红衣女子却已经冲了出去。 是她! 何真不便耽搁,放下面钱也跟了出去,跟在那女子身后,一径穿过好几条街巷,最后在一个破败的农家小院前停住,果然看见先前那老汉正挥着笤帚,追打一个女孩子,那女子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头发散乱,嗷嗷哭叫着乱跑乱跳。 红衣女子跳进去,一把捉住老汉的胳膊,两眼死死地瞪住他,怒声喝道:“你干什么?” “我教训自己闺女,与你何干?” “你还知道她是你闺女?”红衣女子冷然,“外人欺负她也就罢了,你是她亲爹,不与她讨公道,反而如此凌虐亲生女儿,是何道理?” “我说你这个人,”老汉抬起头来,目露凶光地盯着女子,“我家的闲事,何时轮着你管了?” “我原也不想管,只是实在看不下去。” 老汉呼哧喘了两口气,扔掉手里的破笤帚,忽然往地上一蹲,也捂着老脸号啕大哭起来:“我不管了,我什么都不管了,我一个孤寡老头管这些事做什么啊,大家死了得了,死了干净。” “你要死自己死去。”红衣女子料这样的破男人也不会去死,索性懒得理会他,转头将女子扶起来,“你当真怀孕了?” 女子低头看着地面,不言语。 “孩子是谁的?” 女子还是不言语。 第267章 多管闲事 “难道这孩子的爹是谁,你竟然不知道?”红衣女子也有些上火了。 “我的事不用你们管。”女子漠然地说了一句,迈步朝外走。 红衣女子本来想再出声骂她,可是看着她那倔强而清冷的背影,眼里却不知怎地有了泪光。 在原地默然良久后,红衣女子自己也走了出去。 她沿着灰尘扑扑的黄土路一路往前,往前,像是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能往哪里去。 何真心里觉得不妙,也跟了出去,不过他跟的不是红衣女子,却是之前那个。 他一路尾随着她,看着她走到河边,立定,看着下方湍急的河水。 “姑娘!”何真不由叫了一声,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女子抬头,朝他恍惚一笑:“你说,人活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意思呢?” “姑娘,你年纪还轻,何必有这样的想法?” “年纪还轻?”女子涩然一笑,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可我怎么觉得,像是一生一世都过完了。” “姑娘?” “女人哪,女人哪,为什么要是女人呢?”女子惨然一笑,挣脱何真的手,仍然往河里跳。 “你就这样死了,又有何用?”何真不由大声地喊道,“不是让人家痛快吗?我若是你,就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告诉他他爹是谁,让他去杀了他爹,替你出气!” 听得这样的话,女子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整个人为之一震。 许久才道:“倘若,是个女儿呢?” “女儿?”何真发愣——这年头女人不好混出头,除非是嫁进达官贵人家中,男人可以拼搏闯荡,做一番事业从而翻身,但是女人—— “你怎么不说话了?” 何真很头大。 女人。 生下来唯一的宿命就是嫁人,嫁了个好男人还成,嫁了个瘪男人窝囊一生,要是遇着个不争气的更加倒霉。 “你怎么不说话了?”女人微微地笑,带着一种已知宿命的苍凉,“我的话也没错吧?” “这——”何真似乎意识 到了什么,却产不上来,这个世界留给女人的活路确实比男人少,男人可以出门经商,男人可以考取功名,男人可以……但对于世间大多数人而言,他们的人生,注定是平淡无奇的,注定只能默默无闻地生,又默默无闻地死。 何真忽然打了一个颤。 “我可以告诉你。”后面忽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 “生个女娃儿,还可以上山做贼!” “什么?”何真和那妇人同时怔住。 “这太平盛世,什么贼不贼的,姑娘,你且勿乱说。” “我怎么乱说了?”红衣少女双手环抱于胸前,一脸淡然,“本来就是,世间不给人活路,人可以自己寻活路,或者,女扮男装也成,做买卖,去海外,愿意干嘛干嘛。” “是啊,何真也好言相劝,世上活路极多,你何苦偏要挑一条死路呢?” 妇人原本是真心求一死的,未料这两个人你说我说,倒把她的心给劝活了。 “好吧,我会活下去,多谢两位。” “你那老爹是个混帐东西,靠不得的,你还是收拾收拾,去附近山上的尼姑庵吧,她们自然是不肯收容你这样的人,你只要苦求那个主持,请她让你住在旁边的小木屋里,每天替她们做些粗活,足可维持生计,只有一条,千万别招惹男人,倘若招惹了男人,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是非来。” “我知道了。”妇人点头,何真又给了她一些银钱,妇人接过钱,行了一礼,这才转身去了。 “想不到你这个人,倒有一副好心肠,与世间其他男人全然不同。”红衣女子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何真。 “你不是说,世间没有一个好男人吗?” “你是个例外。”红衣女子点头,然后走过来,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像你这样的男人,确实很少见。” “你也很少见。”何真联想起她种种所为,心里也十分惊异,“看你并不像个常年呆在闺中,无知无识的女子,眼下打算去哪里?” “四处走走。” “哦,那后会有期。”何 真冲她一抱拳。 “后会有期。” 两人在道边分了手,各往各的去处。 何真沿途行来,但见世间无非鸡鸣狗盗,鼠窃狗偷,欺男霸女,要说那真正能光明人心之事,确实少之又少,大多数人,只为了一碗吃食,十分焦迫地活着,或者奴颜侍人,或者卖儿卖女,或者这样,或者那样,反正,都是看不上眼的居多。 何真觉得很无趣,这日行至一条大河边,却见河面上挨挨挤挤全是船只,他便在岸边站住,定睛细看,因见旁边有一个年轻男子正在整理缆绳,便凑近前问道:“小哥,今日是何盛会,如此热闹?” 那小哥抬起头来,扫了他一眼:“这位客官,您是外地来的吧?” “嗯。” “这是我们这里传统的赛船会,每三年一次,可热闹着呢。” 何真淡淡地“哦”了一声,忽然来了兴致:“只许外地人参赛?” “那倒不是。”年轻人摇头,“不拘是哪里人,都可以参加,奖品丰厚。” “那这船——” “岸边有人出租,十两银子一只。” 何真移步过去,果然看见码头边有人租船,他便掏出十两银子租了一只船,跃上船头,两手握浆,将船划了出去。 猛然听得一阵锣响,顿时千船齐发,何真将船划得飞快,很快超过一个个对手,他双眼死死地盯着最后那个目标——近了,近了,快近了。 然而,另一个人却抢在了他的前头,一只快船如箭也似。 最后,那人夺得了放在浮木塔上的金龙,河面上顿时一片欢声雷动。 “阁下,好俊的身手!”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从旁边水榭里走出,冲那人当胸一抱拳。 “前辈过奖。”那人也甚为得意。 “尊驾,里边请。”老者亲自将那人引进水榭里,转头又看着何真,“这位公子,也请进来吧。” 何真走进水榭里,定睛看时,却见和他一起被请进水榭的,一共有六个人。 “诸位,”那老者行至主席上,端起杯子,朝他们团团一拱手,“诸位都 是少年英才,身手不凡,老朽今日得见,不胜荣幸之至。” 左右不过是说了些场面话,那老者捧出六封银子来,各与他们。 就在诸位以为,此间事毕之事,那老者捋捋胡须,忽然一笑:“老夫生年七十有四,对于世间种种,也算已然看透看尽,唯一放不下的,乃是膝下一孙女,如今芳龄十九,正待出阁,故此想借这赛船盛事,寻一良婿,不知诸位可有意?” 六人面面相觑,似是想不到会有此一说。 “当然,倘若家中已有妻室,那便免了。” “不知,可否请出小姐一观?”有个后生大着胆子着。 “嗯。”老者点头,拍响手掌,却听门外环佩叮当,不多时走进一位佳人来,身姿婀娜,乌云叠髻,面若桃李,冷若冰霜。 六个男子一时默然。 “这婚姻大事,讲究的乃是缘分二字,倘若无缘,不必强求。” 六个男子还没说话,那女子眸光淡淡从他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何真身上。 “薇儿?” 女子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何真,良久蹲身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老者再次举杯,与六名男子对饮。 少时宴罢,其他五名男子离去,老者独把何真留下,叫进室内。 “何公子,对薇儿印象如何?” 何真定在那里,作声不得。 “何公子?” “冒昧问一句,贵府尊姓?” “檀。” “檀?”何真顿时想起在山上时,所见那个和尚,当时只以为他是胡诌,未料自己还真碰上了一户姓檀的人家。 “怎么?”老者捋着胡须,“难道阁下觉得,我檀家辱没了你?” “那倒不是。”何真摇头,“我是怕小姐——” “薇儿已经看上你了,何公子倘若有什么为难处,不妨直言。” “倒也没有什么为难处,只是此事,在下还要仔细斟酌。” “斟酌?”檀翁略略一愣,旋即点头,“好,便随公子,公子既然来到此处,且请至内室歇息,晚间还要设宴招待公子。” 何真谢过,便至内室,见那 内室陈设繁华,自己褪了衣袍,躺在床榻上,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醒来时见外面已经夕阳西下,淡淡的霞光映进来,给人一种特别舒适的感觉,何真仍然躺在床上,双眼微微眯起。 “笃笃。” 房门忽然被人扣响。 何真下了床,打开门看时,却见那檀小姐正站在外面,粉面含娇,两人门里门外,一时愣住。 “檀小姐。”过了许久,何真方才回过神来,赶紧抱拳施礼,“有何见赐?” “不敢。”檀小姐露齿一笑,“适才在宴席上冷颜以对公子,也不知是否冷了公子之心。” “那倒没有。” “是这样,公子……可有意中之人?” “暂无。” “那公子觉得——” “小姐面前,在下不敢造次。” “若是论及婚嫁,公子会答应吗?” “应当回家向父母请示。” 檀小姐淡淡地“哦”了一声:“那就依公子吧。” 檀小姐说完便转头离开了。 没多久,便有人来,请何真去前厅用饭,何真自己拾掇了一下,往前厅而去。 前厅中摆设华丽,宾客们围在方桌边。 有仆役过来,替何真安排了位置。 一切都静悄悄地,井然有序。 大户人家的规矩,果然与别处不同。 何真细看众宾客,见他们都先用漱口水漱口,然后才拿起刀叉来,慢慢地吃着,偶尔说起一些旁的事,何真也非常认真地听着。 不得不说,在檀家,与别处的感觉完全不同,檀府上下洋溢着一股浓郁的书香气息,檀府中男女老少,一个个知书达礼,与市井民间的气象大为不同。 看来,这是一个氏家大族,这是何真初步得出的印象。 饭罢,檀老翁和一众人等坐谈,教导他们一些做人处事之道理,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眼看着二更将近,檀老翁才让众人离去,何真起身出了屋子,回到自己房间,心内作出一个决定——他决定先在檀家多呆些日子,看看这个家的情况,倘若真是一个书香门第之居,他愿意,他愿意入赘。 第268章 珠联璧合 檀翁坐在太师椅中,慢慢地啜着茶。 何真坐在下首,一言不发。 “何公子,考虑得如何了?” “晚辈已然想过,愿与令千金成婚,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檀翁摸着胡须,呵呵地笑起来,似乎对何真的话丝毫不觉得意外。 想想看,檀家在当地本是豪门巨富,他家的女儿,多少人指望着想高攀,都没有人高攀得上,招赘一个女婿,自然是非常容易,只是檀翁眼界也高,寻常男子,哪里能入得眼去? 打自己宝贝孙女十五及笄起,檀翁便着力物色佳婿,只是眼前多少人过去,未有一人入目,寻常男人不是獐头鼠目,便是心胸狭小,再则毫无远见,或者贪欢享乐。 唯独这何真,通体一身正气,傲然于尘世之间,给人一种高山仰止之慨。 男儿大丈夫,是也。 檀翁给出这样的品判,故此欲招此人为婿。 现实证明,他的目力是精准的。这个男子不但通文习武,品格高尚,且年纪轻轻,便为天子近臣,当然,这些都是檀老翁后来才知晓的,在他看来,还当何真只是草莽之中的明珠。 于是,第二日,檀老翁大排宴席,向外宣称,将招何真为媚。 檀家在当地乃名门大族,多少人难之项背,如今消息传出,人人惊震,都争相来瞧这新女婿是何等人物,待见到何真相貌堂堂,不由得个个称叹,都道檀翁好福气。 “爷爷。”这日,何真迈步走进正堂,向檀翁行礼,“真儿有一事,想向爷爷请示。” “你说吧。”看着自己这个女婿,檀翁也欣喜异常。 “真儿想回家一趟,请父亲和母亲前来主持婚仪。” “这也是应当的。”檀翁点头,“要老夫着人同你一起去么?” “也好。” 当下,檀翁便打点了一车礼物,吩咐了数个仆役,让他们陪着何真一路北上。 那几个仆役也是见过世面的,见何真大家公子作派,丝毫不显寒酸之气,心中暗暗揣度,待进京一看,见何府也是普通院子,并不见丝毫起眼,这几个仆役倒也是沉得住气的,倘若是那一般人等,不定早吵闹起来。 何真进府,先四下看了看,却不见父亲和母亲,他心中存疑,便出来先招呼几个人坐下,然后奉上茶水,自己在旁陪坐,未几,何钧与莫蔚联袂而入,乍见堂上坐了如许多的人,不由愣了愣:“真儿,你这是——” “父亲,母亲。”何真站起身来,先冲父亲躬身施礼,“孩儿远归,向父亲和母亲请安。” “嗯。”何钧点头,目光转向旁边那几人,“他们是?” “这几位,是媳妇家的人。” “媳妇?”何钧眉头微微皱起——真儿这一错眼,就有媳妇了? “何老爷。”旁边一名管家站起身来,将一封信函递与何钧,“这是家主的书信。” 何钧接过书信,打开细看,却见上面字字句句写得清楚明白不过,何真如何参赛,如何位居前列,如何被檀小姐相中,如何愿入赘檀府为婿,等等等等。 何钧看罢,久久不语,其实,以他们何家的地位,要娶什么样的女子都容易,只是,真儿既然答应入赘,想来定是有一定缘由。 “此事,真儿若满意,我们并无别话。” “上禀父亲母亲,此次,便是要接父亲母亲过去,主持婚仪的。” “也好。”何钧点头,看了莫蔚一眼,“那咱们就走一遭。” 何钧言罢,行至正堂上坐了,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唇露浅笑,想不到真儿出去一趟,倒当真寻着一门好亲。 其实,檀家的人尚在云里雾里之中,这何家到底是做什么的? “诸位,还请至客房歇息。”莫蔚听罢,站起身来,且引一众人等下去歇息。 “真儿。” “爹?” “你的婚事,怕应当向皇上禀报吧?” “嗯。”何真点头,“真儿自己也是这么个意思。”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进宫?檀家的人是否知道?” “真儿没有说。” “这便是你不对了,我瞧这檀家像是书香门第,并不见得愿意攀权附贵。” “父亲的意思是,我应当向檀翁说明?” “这个自然。” “孩儿,明天且先问问管家的意思。” “也好。” 晚间,何钧设宴招待檀家一行人等,然后,何真仍然招呼他们休息。 次日清晨,何真单把管家叫出来,将自己真实的身份告诉他,管家听完,着实惊了一跳:“原来,原来公子竟然是天子近臣,檀家失仪了。” “那倒不是,之前没告诉檀翁,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管家您觉得,檀翁和小姐,会接受何真这样的身份吗?” “这个,这个。”管家也很是踌躇,倘若说能接受吧,感觉檀家确实有攀龙附凤之嫌,若说因此就解除婚约吧,那倒真是—— “管家可回去向檀老爷禀报,看檀翁的意思。” “这,这。”管家眉头微微蹙起,他只道自己檀家已然财雄势大,却未曾想过,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样的道理,他确乎很想想象,像何真这般年纪轻轻,如何便有如此的背景? 皇帝面前一品带刀护卫,那可是红得发紫,灼手可热的人物,怎么会成了他家姑爷? 管家不禁在心里有些小小抱怨——这估家姑爷在檀府时,为何却半句不言声呢? “瞧你的意思,”何真淡淡扫他一眼,“似乎,很是作难?” “不是。”管家摇头,“姑爷,您——” 他瞅瞅何真,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能说什么呢?抱怨人家条件太好?? “管家,在我面前,您有什么,便只管说什么吧。” “姑爷,可否容小的,先回去一趟?” “去哪里? ” “檀府。” “好吧。”何真点头,“我便在京城等着你,你回去和檀翁好好地商议,倘或有什么,再来告诉我。” “是。” 管家吩咐其他仆役留下,自己先打道回了檀府,将何真之事细细禀与檀翁知晓,檀香翁听罢,久久无言。 他也没有想到,自己冷眼瞅中的这个男子,竟然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按说一般人听了这话,毕竟欣喜异常,谁个不想着攀龙附凤呢?偏生这檀老爷,确实也存着极重的心思,也不知该怎么说。 他退入内帏,叫出檀薇,如是这般与她说了。 檀香薇听罢,垂头不语。 “你怎么个意思?” “爷爷无须多虑,薇儿自然认定了是他,那就是他,他是皇亲我跟着他,他是乞丐,我也跟着他。” 檀翁的心落到了实地,捋须而叹:“好啊,这才是我檀家的好孙女儿呢,不错,真是不错。” 檀薇敛袖退到一旁,檀翁立即叫来管家,如是这般告诉了他,管家听了心头欢悦,赶紧套了马车又去了。 回到京城里,管家把这事说与何真听,何家父子均点头,算是认可了檀家这门亲事,然后,何真连夜进宫,向皇帝禀奏了此事,皇帝龙心大悦,御笔一批,下旨赐婚,如此一来,檀声势俱隆,如日中天。 来往于檀府,何家的人络绎不绝,贺喜的贺喜,套近乎的套近乎,想要借此搞好关系。 何钧和莫蔚都是过来人,回想半生经历,个个感慨。 “真儿。”晚间,何钧将何真叫进房里,面色沉凝,“真儿,为父有句话要交代你。” “父亲请讲。” “如今,你便要上门做人家女婿,檀家算个大户,自然不会亏待于你,去了檀家,要事事谨慎,更要照顾好人家女孩儿,人家养大一个女孩子不容易,一定要仔细地照顾着。” “是,父亲。” “男儿大丈夫,自该 屹立于天地之间,做一番大事业,这个,父亲已不必再教导你。” “是,父亲。” 不管何钧说什么,何真都是非常认真地听着。 看着这个儿子,何钧也觉得十分地满意,然后点头:“你去吧。” “是,父亲。” 从父亲房里出来,何钧仰头看着天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啊,老天待他可真是不薄,送来如此一位娇妻。 想起檀小姐,何钧心中无尽甜蜜,真想立即跑到她身边去,好好地陪着她,疼着她,宠着她。 我很爱你,很爱很爱你。 清晨,何府门外,已然备好了马车,何家人欢欢喜喜地坐上马车,直奔檀府而去,檀翁闻言,大开中门相迎。 亲家握手言欢,何家对檀府,无疑相当地满意,而檀家对何家,自然也没有话说,于是便为一对小儿女举办了婚事,可以说是恩恩**,夫妻和顺,甜甜蜜蜜,万事如意。 皇帝赐婚,家世富裕,郎才女貌,对于何真而言,人生从未如此快乐过。 良震美景,奈何天。 喜房之中,何真拿着喜秤,来回走动着,檀薇不由掀起盖头一角,奇怪地瞅了他一眼:“夫君你这是做什么?” “我,我,”何真兴奋得满脸通红,像个小孩子一样,欲近不敢,欲远不舍,“娘子等得不耐烦了是么?” 他拿起喜秤近前,挑开锦帕,却见鸳鸯盖头下,檀薇一张俏脸丽如芙蓉,何真的心不由扑通乱跳:“娘,娘子……” “夫君无须如此。”檀薇拿起手放半掩住唇,莞尔一笑,“你我如今已是夫妻,夫君,夫君……” “娘子。”何真赶紧近前,将她扶住,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娘子,你我从此永结白头恩爱到老,可好?” “好。”檀薇深深地偎进他的怀里,将脸庞贴在何真的胸膛上。 窗外的月儿静静地照着他们,照着这一对璧人。 第269章 生生不息 清早。 檀翁、何钧,莫蔚,都端坐在堂上。 何真携着妆扮一新的檀薇走出卧房,向何钧及莫蔚敬茶。 三个长辈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了他们红包。 “如今,看到你们小夫妻和和顺顺,我们这心里,比喝了蜜还开心。” “是啊是啊。”檀翁随声附和,“自此,你们小夫妻一定要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 何真微微地笑着,不言不语。 拜别父母回到房里,何真对檀薇千娇百宠,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夫君,日后你愿行何事皆可,薇一定会陪着夫君。” “好。” 一家人和和美美,檀翁放下一桩心事,没几日便坐上小船,悠游江湖去了。 何钧和莫蔚却在檀府住了下来,舒舒服服地享受着这湖光山色,锦绣风光。 “爹爹。”这日,何真休息一夜,从新房里出来,“明日,我想带薇儿回兰溪镇。” “兰溪镇?”何钧怔了怔,“论理,也确实该当回去,好吧,那,过两天我们一起回去。” “好。” 当下商议好,一家人收拾包裹,第二日便一起启程回兰溪。 马车里,司徒薇偎在何真怀中,眼眸微微合着。 “阿薇,你可觉得不舒服?” “没有。”司徒薇抬头,朝他浅浅一笑,“我很开心。” “你知道吗?兰溪镇很美,有山,有水,有清澈的河流,对了,那儿还有一家小面馆,里面住着我的爷爷和奶奶。” “你一定很爱他们吧?” “是的。”何真点头,“我很爱爷爷,爱奶奶,爱那儿所有的人,他们都很淳朴,也很善良。” “嗯。”司徒薇唇角淡淡挑起一丝浅笑,她的笑容那么明丽,就像天边初升的朝阳。 马车缓缓地驶进兰溪镇,何真发现,镇子上和从前没有任何的不同,青石板的街道,来来往往的行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真诚的笑容。 “这不是何家小公子吗?” 论理,何真在兰溪镇呆的时间不长,倒是何真,自小在这儿长大,经 历了很多的事。 何家那个小面馆已经不见了,何真仔细打听,才知道母亲和父亲已经搬到山脚下的庄园去了,他们开垦了一片好大的荒地,种上竹子,菊花,各色瓜菜,过上了普通的农耕生活,他们的生活已经无忧。 何真赶着马车过去,果然看见一带山下,一垄垄田,四周有竹子,瓜菜。 “没有想到,世上竟有如此优美的地方。:司徒薇虽然是大家小姐,但是看到这样的景色,也不由呆住。 “来。”何真拉起她的手,踏上那一条小石子道,一径往里走。 倘或是别的农家,定然会养着恶狗,可偏偏这一带便这样大开大敞着,任人进出。 何真进了院子,四下看了看,出来对父亲道:“爹爹,爷爷奶奶都不在。” “那他们一定是上山去了,咱们先在这里坐着休息休息。” “好。” 一行人等便在院中石桌边坐下,但见这院子虽小,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奶奶还是那样,和爷爷在一起,过着好幸福的生活。” “是啊。”何钧点头,“他们真是一对神仙眷侣,我长这么大,从来不曾见爹爹和娘亲吵一句嘴,他们总是那样恩爱,也不羡慕人家富贵,也不抱怨自己贫窘,当然,咱们家也说不上什么贫窘。” 何真脸上尽是宁谧的笑容,他喜欢这样的氛围,喜欢读书,喜欢农耕,喜欢勤奋而踏实地活着,喜欢做自己的事。 “钧儿。” 一对头发已然花白的夫妻从院门外走进,乍然看见屋内如此多的人,都不由一怔。 “爹爹。” “娘亲。” “爷爷,奶奶。” 枣花笑了,联想起自己几生几世的经历,心中不由添了许多的感慨。 青山绿水之间,四世同堂的和睦,他们所传导的,乃是一种博大的精神。 “好啊,好。”何涛点头,看着自己的妻子,儿女,眸中满是感慨,想他这一生,可谓圆满,妻子枣花,贤良淑德,儿子何钧,少年英武,孙儿何真,天子近臣,何 氏满门,荣哉幸哉。 “我很高兴。”何涛居中而坐,看着自己家人,“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便是光明磊落,你看我何家百年,先后经大动大乱之世,边城烽烟四起,中原生民流离,赵王意欲中兴,后登基为帝,钧儿少时,习艺,报效朝廷,投军效力,擒东剌太子,逼其退军,后又弃军职赋衔,可不论做什么,却始终禀持了一颗忠义之心,忠义之魂,忠义之念,这是何家男儿,世代传陈之精神。” 何钧和钶真都禀息听着。 “男儿大丈夫在这世上,便该有一番凌云壮志,或习文,或通武,或仰观天地,或扶危济困,乃有一腔仁义之念。” “是,父亲。” “如今我老了,不过看到你们成材,我心里也很高兴。”何涛眸中满是感慨,“钧儿。” “父亲。” “你年少时,跟着石伯越老将军习艺,老将军教你功夫之时,想必也教过你做人之道,是吧?” “是。” “你将你平生所学,一一记录下来,传诸后世,作为何氏家训,倘有那不孝子孙,因贪,因欲,而误入旁道,须得以此书矫其行,正其心,明其志,以正视听。” “是,父亲。” 晚间,枣花与莫蔚婆婿两个,做了一大桌子菜,一家人团坐在一起,吃饭,聊天。 “咱们能有今天,也是托今上之福,仿上乃仁君,也是明君,真儿,你要好生辅助君上,禀忠义之心。” “是,父亲。” “今生若行仁义之道,中原或可兴盛百年,但百年之后,却也难讲。” “父亲为何有此感慨?” “生生不息,乃天地万物之大道,变则通,通则久,若不通,则难久,今上虽是雄材,但后世子孙如何,却也难讲。” “父亲过于忧虑了。”相比之下,何钧却显得淡然,“早年师傅曾经说过,世间万物,皆有其存在之价值,妖氛或可一时,但绝不能长久,盛极衰,衰极盛,盛盛衰衰,衰衰盛,皆是万物运行之道,天地之间,本就一个极圆 ,万物运行于其间,若持王道者不仁,自有英睿取代之。” “你师傅竟然如此教你?”何钧看他一眼。 “是,父亲。” “这也算是大道。”何涛点头,“自来帝王将相,本既无种,有能者居之。” 一家人说话完,又喝了会儿茶,便各去安歇,何真到底年轻,与司徒薇温存一番后,便起身披衣而出,站在庭院中,仰望着空中一轮皎洁明月。 “夫君。”司徒薇走出,将一件衣服披在何真肩上,“夫君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明月朗照世间,是否能辨忠奸,分正邪?” “当然能。”司徒薇微微浅笑,“爷爷经常教导我,做人当怀一颗仁爱之心,仁爱之念,度化苍生,爱人人,所以人人爱我。” “哦?” “邪道一时猖獗,正道伏于其下,久久难申其冤,但其人若禀正之念,其光明之心,自可朗照日月乾坤。” “薇儿。”何真拿起她的手,久久握住。 “夫君。” “天下能知我心者,大约只有夫人了。” 檀薇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凝视着他。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清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阿真,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嗯。” 两人肩并着肩,一同朝外走去。 明月当空,朗照着大地上所有的一切。 田地,山川,原野。 “小的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个最心爱的人陪在身边,一起看着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静静地听着河水流动的声音,静静地看着鸟儿飞过,一切都好和谐好完美……你知道吗?这就是我的世界。” “现在不都是这样了吗?” “是啊,期待了很多年,就是这样吧。” 他们一起静静地坐在小溪边。 “哎,你看,”何真抬手指了指河里,“那儿有好多鱼呢。” “是啊。”檀薇也看了看,拿起一颗石子投进水中,水花四溅,鱼儿们纷纷逃 蹿,檀薇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不许笑。”何真伸手胳肢她,两个人闹成一团。 “别吵了,说不定啊,哪里跑出来一只野鬼,把你咬成一块块。” “要是有野鬼,也是先咬你,咬你。” “对了,这附近这么美,咱们俩先到处玩,怎么样?” “不回孟京了?” “你呢?你想在哪里啊?” “嗯,只要跟你在一起,哪里都好。” “真的?” “真的。” 他们回到家里,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来,何真看见家人们坐在客厅里吃早餐,他也走过去,坐下来吃早餐。 “爷爷。” “嗯?” “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没有?” “好玩?”何涛看看他,“你怎么?” “我想带薇儿上山,四处转转,薇儿,你也想出去玩,是不是?” “嗯。”司徒薇点头。 “成,你们想去哪里去哪里。” 何涛点头:“这儿到处都很好玩,风景优美,空气清新。” “哦,哦!”何真立即像个孩子似地大叫起来,接起檀薇兴高采烈地就飞奔了出去。 “你跑慢点,跑慢点哪。”檀薇撅着嘴,显然很不开心。 “慢不下来!”何真索性放开她的手,撒腿一阵疯跑,风拂过他的衣衫,猎猎飞扬,在这一瞬间,何真仿佛变成了那个十七岁的少年,任性,侠气,不羁,率性。 看着这样的他,檀薇不由得幸福而快乐地笑了。 原来,跟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是如此幸福的感觉。 我想跟你在一起,一生一世。 永远不要分离。 你是我最爱的人。 最爱最的人。 有一天,我们会快乐得忘记整个世界。 何真冲上了高高的山岗,站在峰巅之上,冲着下方高喊:“我好快乐!我好幸福!我好快乐!我好幸福!” 林氏无利园 此园无偿对外开放,旨在宣扬我国老子的文化精神,无为而治。 无利亦安。 冷静一下,我好像每次一出去,精神上的东西就会被打破,回来的时候得重新凝聚。 第270章 琴瑟合鸣 檀薇看着他,脸上流露出笑容。 亲爱的人,我愿意这样陪着你,一生一世。 他们在山上渡过了一段很长的时光,忘记了山下所有的一切。 山里的空气是清新的,每天天亮的时候,可以听到鸟儿在空中鸣叫,可以看到彩虹悬挂在天边,可以感受到阳光扑在脸上,是那样地舒适。 只是,檀薇到底跟莫蔚有太大区别,这种过于天然的生活,她享受不了,她更喜欢呆在家里的舒适与安逸,于是,几天之后,何真带着檀薇,回到了小院里。 “真。” “嗯?” “我想回家了。” “好。”何真轻声安慰她,“再过几天,咱们就回檀府。” “好。” 次日清晨起来,檀薇洗手做羹汤,把枣花和莫蔚都伺候得很好,幸而两人都是十分好伺候的人,故此,对檀薇并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但檀薇在她们面前总是表现得小心翼翼,似乎不愿与他们为难,她刻意控制着自己的本性,看得何真心里有些不舒服。 或许吧,不管多么亲密的人,在一起呆久了,总是会出现这样那样的矛盾,于是,何真决定,带檀薇回檀家,毕竟,她在那里已经住习惯了,而且也非常地舒适。 这天清早起来,何真便把此事同何涛说了,何涛点头同意。 于是,夫妻俩又略住了一宿后,便坐着马车离开了。 回到檀府,舒适的环境,以及优越的条件,让檀薇很是松了一口气,毕竟,在檀府里,她一直过着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凡事不必亲自操持,都有下人打理,而何家没有这样的习惯,提倡自己动手,何家没有下人,也不请下人,家里凡衣食住行,都要自己劳作。 晚间,檀薇特地命丫环烧了香汤,架起屏风 ,将自己隔在里面,脱掉衣衫,细细地洗着自己柔嫩的肌肤。 何真在外面候着,心里的感觉很是异样,这种异样从他见到檀薇第一面起,就十分地强烈——不管檀薇量不是他的妻子,甚至成亲多年,他一看到她,仍然异常地冲动,只想过去好好地呵护她。 何真也无法形容,这是为什么,或许这世上有些事的判断出自纯天然,没有理由可以解释,不管檀薇如何,他还是相信她,始终相信她。 “夫君。”未几,檀薇穿着一身丝制寝衣走出来,看着眼前这窈窕可人的女子,何涛整颗心都醉了,情不自禁地凑上前,一把将她抱住,就往她上重重地亲去,“薇儿,薇儿,薇儿……” “阿真。”檀薇也热烈地回应着他。 他们互相紧紧地拥抱着彼此,再次感受到新婚燕尔之时的甜蜜,与醇美。 恩爱情浓,与其他完全不同。 “我一生有你,便已满足。” 躺在床上,何**紧地拥着檀薇,一字一句地道。 “我一生有你,也很满足。” “咱们从此以后,便可以淡看春花秋月,不必再忧及其他,是吗?” “是的,从此以后,我们闲看春花秋月,再不必忧虑其他。” 夜风轻轻地拂动着帘纱,檀薇端坐在春凳上,面前搁着一张琴,轻挑丝弦,耳听声声有如鸣泉,清越宛转而动人。 “凤兮凤兮归故乡,翱游四海求其凰……” 何真沉醉了。 这也是他一直深深向往的境界,喜欢这样的感受,喜欢这样毫无芥蒂地贴近她的心,喜欢握住她的手,在这冰冷红尘间来去,喜欢,她喜欢的一切,他也都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一曲罢。 檀薇收手,起身走到何真身边,坐了下来,深深地看着他。 “夫君,我琴 中之意,你可明白?” “明白。”何真深深地点头,抬手抚了抚她的发丝,“你琴声幽婉,诉说着自己无尽的心事,我听得再清楚,再明白不过。” “夫君。”檀薇紧紧地抱着他,再不曾言语。 爷爷说得对,这是上苍送给她的良人,她怎可不取?怎可不取? 广韵楼。 筝、琴、箫、鼓,样样俱全。 檀薇撩起珠帘走进,老板一见,立即站起身来:“檀小姐。” “过来看看,近来生意还好吗?” “还行。”老板脸上尽是笑,“新到了一张凤尾琴,檀小姐看看可还喜欢。” 老板一摆手,便有人捧出琴来,搁在檀薇面前,檀薇仔细看进,却见那琴造型古朴,琴头上还镶嵌着绿色的玉石,她随手拨了拨,只觉声音婉转动听。 “如何?” “是张好琴,不知售价几何?” “倘若他人,售价千金,小姐乃我店中常客,便收九百金。” “成。”檀薇点头,“你派人去我府上帐房支取。” “是。”老板连连点头哈腰,“我这就着人,替小姐打包起来。” “嗯。”檀薇点头,“最近,店中可有上好的琴师?” “之前,倒是来过一个,只是此人架子太大,要的价太高,没有谈成,便走了。” “此人叫什么名字?” “岱广。” “家住何处?” “并无家,四海飘游,像是个无家无业之人。” 檀薇又“哦”了一声,却在心中将此事记下,她晓得世人中不凡高者,因为技术艺超凡脱俗,反而为一般人所不容,倘若埋没,那便不好了。 檀薇买到称手的琴,从铺子里出来,一路正要往家里去,忽听到远处楼上一阵弦声传来,她心为之动,不由住步,抬头看去,却见那高楼之上,一男子白衣胜雪, 正双手拂动琴弦,那琴音淙淙错错,丝毫没有世俗的气息。 “你们且先回去。”檀薇动了兴致,一定要过去瞧清楚。 “夫人,”管家劝阻,“这只怕不好吧?小姐如今比不得从前。” “有什么不好?”檀薇眉头微微皱起来,“我偏要去瞧个清楚仔细。” 管家自小看着檀薇长大,明白她的心性,只能由着她。 檀薇一步步朝那座楼上走去,拾级上楼,在顶层里,她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白衣男子,清俊得有如一张画,坐在琴桌后。 檀薇没有说话,只是一个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 仿佛能看到他的心里去。 然后,檀薇转身走了。 身后又是一阵琴声响起。 檀薇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带走,什么都没有留下。 管家莫明其妙地看着她。 自家小姐喜欢做莫明其妙的事,他知道,但小姐这也太莫明其妙了。 回到家里,檀薇脱掉衣服,吩咐丫环抬了香汤来,沐浴更衣,然后操琴一首,自己将琴谱记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海里总是出现那个男子的身影,檀薇想了想,站起身来,正欲再度出去,何真却掀帘而入:“薇儿。” 檀薇愣了愣,下意识地将手中琴谱掖到身后,何真目光一闪,却没有说什么。 “夫君,我想出去一趟。” “薇儿。”何真将她叫住。 檀薇站住脚。 其实,何真好想告诉她,想告诉她,有什么事可以告诉自己,只是看檀薇这模样,似乎不太相信他。 檀薇想了想,到底将手中的琴谱递给他,何真将琴谱拿在手里,仔细地瞅着。 不懂。 看不明白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其实也怨不得他,他虽然文武双全,但于乐理上却是半点不透,有 时候甚至想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用。 “你拿这个,去给谁?” “我不知道他是谁。”檀薇定定地看着他,决定同他说实话,“我只是相信他,相信他能看懂我的琴谱,相信他能弹出我写的曲子,相信他能读懂我的心。” “可我是你的夫君。”何真有些气恼。 檀薇低下头,她和何真的成长环境完全不同,她自小饱读诗书,才学惊人,按着何真人也不差,只是这些年走南闯北,见多了人情与世故,不太喜欢子无虚有的东西。 “你不喜欢。”檀薇轻轻地叹,“你不喜欢,我也不勉强你,只是何苦拦我?” “我不是拦你。”何真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嫉妒?是羡慕,还是别的? “我就出去一会儿。”檀薇到底是迈步跟了出去,何真又不好跟上去,心中懊恼。 揣着琴谱,檀薇的脚步迈得快极了,直觉告诉她,那个男人一定可以解她心中诸多疑惑,而且,他的心里藏着奇怪的东西,很奇怪。 只是,当她赶到妙音楼下时,那个男子却已经不在了,楼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张琴,檀薇怅然若失,走到桌边,将琴谱轻轻地搁下,然后坐在琴桌边,伸出双手,轻挑慢拢,一曲琴音自指尖流泻而出。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矜,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廓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跟着檀薇跑出来的何真惊呆了。 他从来不曾见过自己的妻子那种模样,千种柔情,万般相思,只是与从前的她大为不同。 奇怪了。 他们明明是夫妻,为什么她的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不告诉他,跑出来跟别的男人勾勾搭搭,这算什么? 何真懊恼得无以复加。 第271章 机缘 一曲罢,檀薇怔怔地落下泪来。 多少的痛苦,悲伤,绝望,长夜漫漫里无穷无尽的等待,在这一刻忽然都化作**的海水奔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把一切的一切,都融进了琴音里。 远处,另一缕琴音传来,在空中融合,交汇,路边人纷纷驻足,仿佛看见无数只蝴蝶凌空飞起,翩翩起舞,然后展翅飞走。 百花开放,百鸟齐鸣。 人世间,原来还有这般奇妙的事? 阿真,阿真,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这就是我想要的啊。 琴声止住,檀薇扑到栏杆边,怔怔地望着远方,在那千人万人之中,她似乎仍然能听到一个声音,声声叩击着她的心弦。 檀薇仿佛看见自己飞了起来,飘向那个人。 在她下楼的瞬间,何真却先跑了过来,一把将她抱住,呼吸急切地道:“阿薇,不要去,跟我回家,回家。” “不。”司徒薇用力地摇头,“我要去找他。” “你说什么?”何真愤怒了,他甚至暗恨,自己为什么要把她放出来,见到外面的人。 “跟我回家。”他用力地拽她。 檀薇使劲摇头:“我不回家,我不回家。” “跟我回家!”何真心中怒火升腾,一把将她抱起来,不容她挣扎,闪避,近乎野蛮地道,“跟我回家。” “我不回家!”檀薇一声嘶叫,竟然一口咬住他的胳膊,从何真怀里挣出来,朝那个声音的来源处追去。 何真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受伤的胳膊,他还从来没有被她如此地拒绝过! 为什么? 阿薇为什么,那只是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 檀薇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停止挣扎,转头定定地看着他——这是她的丈夫,是她的良人,是她一生一世应该去爱的人, 她爱他不是吗? 可她不想说对不起。 真地不想。 “真。”檀薇抱住他的脖颈,“我没有办法告诉你,我内心真正的感受。” “为什么没有办法?你可以说啊,可以说给我听,我都愿意听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的。” “我,我能看到他的心——” “你能看到他的心?” “是,他有一颗很纯净的心,天地之间最纯净的心。” “然后呢?” “不过那颗心里,有一道伤痕,很深的伤痕,我想治愈它。” “用什么治呢?” “琴,琴声,音律,音律是一个人的心曲,凡是心病,只能用心药去医。” “可我不明白。”何真深深望进她的眼底,“你跟他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替他治?” “我想让他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光明和希望——我想温暖他的心,你明白吗?” “想温暖他的心?” “是。” “好吧。”虽然何真还是有些糊涂,不过却打算赞同檀薇的做法,也许这是她的一个心愿,他决定成全。 “只是,现在我们要怎么去找他?” “琴声,我相信,他一定还会弹琴的,我们只要跟着琴声,就一定可以找到他。” “好吧。”何真点头,紧紧握住她的手。 两人一齐肩并着肩朝前走去。 他们穿过喧哗的市集,穿过一条条街道,穿过郊外的树林,果然再次听到了那琴声。 这次,琴声是从一只小船里飘出来的。 两人行至河岸边,檀薇示意何真站住脚,然后一个人走到那条船边,环拱双手:“公子妙曲,只是为何如此凄伤呢?公子倘若有什么难言之事,不妨坦然相告。” “夫人能来此处,孟玉已十分开心。” “孟玉?” “是,在下孟玉。” 竹帘挑起处,一个身着布衣的男子走出,朝 檀薇一抱拳,檀薇定睛看他,但见他眉目朗如星月,神情十分地坦荡,乍然看着,倒也不像十分落魄,或者其它,不由略感惊诧。 “我听公子琴声,似有无限心事,为何——” “世人谁无心事?”孟玉负手而立,“两位,可否入内小坐?” 檀薇点头,和何真一起进了小船,却见那茶几之上,放着三杯茶,雾气袅袅。 檀薇微觉奇怪:“公子,莫非知道我们二人要来?” “是。”孟玉点头,“在下会一点卜算之术,知道今日将有贵客至。” “我们三人能在此相遇,也算是一场缘分。”檀薇微微浅笑,“公子漂离于世,或者所见所闻太多,冷了心肠,也未可知,不如说与我夫妻二人知晓。” “那倒没有。”孟玉替他们再斟一杯茶,“两位请慢慢喝。” 于是,当下三人慢慢地品着茶,但觉时光清远。 “公子琴艺如此卓绝,何不开一坊授人谋生?” “授人?”孟玉唇边却淡淡挑起丝嘲谑之意,“世间粗蠢之人甚多,能够静心习我道者几人?既然无人,不如束之高阁,任其蒙尘。” “这倒也是。”檀薇点头,“自来曲高寡合,孟公子目下无人,怕也如此,可惜了孟公子之琴艺,怕是再无传人了。” 孟玉听罢此言,久久不语,他的眼眸中,有一种穿透千年的深邃。 “公子。” “嗯?” “我倒有一议,不知公子肯接受否?” “夫人请讲。” “公子可将心中之曲录成谱子,我将重金购之,刊印于世,倘若世人偶有所得,从中获益,岂不比任其流轶强?” 孟玉忽然屏住了呼吸。 然后怔怔然落下泪来。 “公子?” 檀薇吓了一大跳,赶紧站起。 “没事。”孟玉拭去腮边泪水,“玉本以为,一生心事当 世无人知晓,日日痛苦难耐,今日得夫人一言,玉虽身死,已然无憾。” “公子言重了。”檀薇赶紧起身,“想来公子满腔才华,却为俗务所累,其实,世间像公子这股的人实在太多,倘公子自问大才,万勿自弃,纵美玉蒙尘,明珠弃世,然,终有昭然之日,公子何须自苦?” “多谢夫人之言。” “公子啊。”檀薇眸中也满是感慨,“薇乃公子知音,薇欲助公子,公子请勿质疑。” “玉从不敢怀疑夫人。” “可允我之诺否?” “自然,便依夫人。” “敢问公子,现下住于何处?” “暂居菩提寺。” “寺庙寒苦,恐对公子身体不利,不若搬至舍下,早晚请教之,未知公子意下如何?” “啊?”孟玉再次深深觉得意外,他为了习琴,置家中所有人等不顾,在外漂离数年,亦不归家。 只是因为家中之人聒噪,每以俗事俗务相累,孟玉深觉不堪,故此干脆抛了一切,只带着一张琴便出来,偶尔去一处搭班献艺,谋得银钱无数,倒也足够养活自己,但是这样的人生,终非了局。 但是孟玉,似乎没有想过要依附权贵。 “怎么了?薇诚心相邀,绝无他意。” “多谢夫人厚爱。”孟玉略一沉吟,“只是生性散漫,不与俗人之人过从,还请夫人见谅。 “公子这话,却是生分了,我檀家书香门第,是不用操心生活用度的,公子去了,只管安心谱曲,至于红尘中事,皆有府中下人打理,何劳公子亲力?” “夫人如此言,玉若再不允,便是玉简慢了,既如此,玉愿随夫人回府。” 当下,檀薇便领着孟玉回了檀家,嘱咐家下人务必好生招待,万不可怠慢,若是寻常人家,见这人成天不做事,只是弹琴,必定迟早生 厌,幸而这檀家确乃大户,即便一个扫地的家仆,也是见过市面的,懂得执礼相待。 于是,以这孟玉耿介的性子,不务俗事之态,呆在檀家竟然相得益彰。 六月里。 莲花盛开。 亭亭婀娜,檀薇最喜欢穿了薄薄的衫子,依在栏边,任那晚风吹拂脸颊。 何真则爱在对面的水榭里静静地看着她,他喜欢这个时候的她,没有丝毫的掩饰,那么纯净,那么淡然。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更妙的是,孟玉也喜欢在后面另一方亭子里操琴,弦弦错错,有如淙淙流水一般。 纯粹是天然的画。 也似美妙的诗。 好诗,好画。 很多时候,何真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成全他们,可是他怎么能成全他们呢?那是他最爱的女人,好爱好爱。 爱到心坎儿里去了。 我不可以,不可以没有你。 何真第一次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这天,当檀薇又在那里和孟玉组成风景画时,何真终于忍不住,冲了过去,一把将檀薇抱住,冲她大声喊道:“你看着我,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檀薇抬头,有些莫明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了?” “你是我的妻子!”何真终于忍不住大声吼道,“你——” “我怎么?”檀薇很是莫明其妙。 “你的心里,应该只有我!” “我心里?”檀薇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要我心里只有你?” “当然!” “可我欣赏孟玉的琴艺,难道这也错了?” 何真噎住。 “我欣赏孟玉的琴艺。”檀薇抬起头来,非常淡定地看着他,“我更爱孟玉的为人,因为他身上,没有丝毫世俗的气息,就像这池塘里的莲花,雅洁,淡然,宛如一幅水墨之画,你难道忍心,看见这幅画上,有任何的污点吗?” 第272章 过洁世同嫌 “我不懂。”何真叫嚷道,“我不懂什么诗啊画啊,我只知道,你,你不守妇德!” 妇德?这两个字甫一出口,何真看见檀薇的脸色全变了,她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索性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不守妇德? 何真怔然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是他说错了什么吗?为什么她如此生气? 檀薇确实非常生气,她从小便洒脱不羁惯了,何尝愿意接受任何人的约束? 就连一向疼爱她的爷爷,也都不去压制她,任由她按着自己的喜好来,她喜欢画,檀翁便聘高人教她习画,她喜欢诗,檀翁也是请来当世一流的文人雅士,故此,檀薇自小饱读诗书,学成一身才气,乃是位琴棋书画四绝的才女。 自来才女必然心傲,心傲不肯伏低,那是一种通体贵华之气,是旁人完全学不来的。 檀薇喜欢一切雅士之享受——听琴,观画,看花,围棋,象棋,博奕,向来最厌俗人钻营,故此少与一般人来往,眼界极高。 如今虽嫁了何真,但因为是在自己家中,诸事独立,在她看来,延请像孟玉这样的朋友来家中小坐,根本无须向何真请示,而何真却觉得,檀薇在无视他的权力。 何真真地是动了气。 他气檀薇不将他放在眼里,更气她心高气傲,恨得牙痒。 索性,何真一把将旁边一只小石狮子捏得粉碎。 孟玉在水榭里,将这一切默默地收在眼里。 他并无意破坏檀薇和何真之间纯美的感情,相反,他一直深深感谢檀薇对他的青睐,如果不是檀薇,或许他现在还流落街头,无所依凭,凄风苦雨地挣扎,因为有了檀薇,他可以安心呆在檀家,将自己历年来的琴稿进行细细地整理,统一分门别类。 这段时间里,他把所有的工作都完成了,对于何真夫妻也深表感谢。 于是,在一个安静的夜里,这位逸人高士留下一封书信和一叠琴谱,飘然离去。 因为与何真置气,檀薇这些天和何真一直分房睡,半夜里,她忽然醒来,看见窗外一轮淡淡的月亮,心内忽然一动,便想起那位寓居在客房的孟琴师来,檀薇披衣下床,缓缓步出,朝客房而去,是时月明星稀,照着她一抹纤细的身影。 推开客房门的瞬间,檀薇怔住,客房之中竟然空空如也,不见半个人影,只有那空桌上,有一叠琴谱,上面还有一封信柬。 檀薇走过去,拿起信柬打开,目光扫过上面一行行字迹,眼里忽然浮起淡淡几许忧伤。 多么冰雪聪明的男子,多么高洁的品行,为什么这俗世人间,竟容不得他这样的人呢? 难道真是过洁世同嫌吗? 放下信柬,檀薇不由得追了出去。 “孟公子,孟公子。” 檀薇一直追到角门边,却只看见一个斜倚着门睡觉的小厮。 听到檀薇的脚步声,小厮醒来,揉了揉眼睛,赶紧近前行礼:“小姐。” “你,你有没有看见孟琴师?” “什么孟琴师?”小厮一脸不明白。 “哎。”檀薇急得直跺脚,一把推开小厮追了出去,却只看见一轮月亮,照耀着空荡荡的街道,那个超凡脱俗的男子,竟然真不知去向。 “孟琴师,孟琴师。”檀薇迈步又往前追,后方一个人跟了出来。 “阿薇。” 檀薇看他一眼,眸中不由浮起几许厌色:“现在好了,你把孟琴师给气走了。” “孟琴师孟琴师。”何真也忍不住大叫,“现在你心里便完全只有他吗?还有没有我的位置?你把我放哪里了?” 檀薇非常气恼地看了 他一眼:“何真,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你已经是我的相公了,我的人,我的心都是你的,你还要什么?还要吵什么?” “你的心是我的?”何真看着她,“为什么我没有感觉?为什么?”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感觉?” “我……”何真也说不出来,是啊,他想要什么样的感觉? “我有些累了。”檀薇非常地冷淡,“想回房休息。” 她一个人走了,把何真留在原地,何真孤零零地,只感觉前路黑暗,为什么,为什么她自从见到孟玉之后,就和从前不一样了?自己哪一点不如孟玉呢?哪一点? 何真上下左右仔细地看着自己,可是他并不觉得自己和从前有什么不同,他还是他,檀薇变了。 也许,他从前根本没有走进过檀薇的心底,是以并不明白她真正在想什么。 她说,孟玉可以了解她的心,而他不能,可檀薇的心是什么? 回到自己的房里,檀薇倒下便睡。 丫环小莲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替她捶着腿。 “小姐,你是不是跟姑爷吵架了?” “这不**的事。”檀薇的表情很冷然。 “可是,从前小姐和姑爷,不是一直好好的吗?为什么自从孟琴师出现之后,小姐就开始对姑爷冷淡了?” “是吗?”檀薇坐起身来,“你也觉得是这样?” “嗯。”小莲点头,“小姐,你,你不是很喜欢姑爷的吗?而且姑爷待你,没有半分不好啊?” 檀薇心中一阵焦躁,不由得站起身来——是啊,所有的人都说,何真对她很好,很好,可是她却觉得,在何真身上,有些找不到她想的东西。 为什么? 她感觉看到孟玉心里很温暖,看到何真,却感觉,很生硬。 是的。 没有遇到孟玉之前,她觉得何真还可以将就,可是当她看到孟玉之后,也许是因为有了比较,也许是因为其他,是孟玉冷凉的气质,勾逗出她少女的心事? 少女心事? 也许,在每个少女心中,都曾经怀有那样一个热切的梦想,想和自己最爱的人,琴瑟和鸣,享受人生最快乐的,最幸福的,最美满的一切。 荷塘月色,冬雪秋菊,那是她檀薇的世界,而何真的世界是什么呢? 他,任侠仗义,磊落不羁,胸怀坦荡,这些都不错,可是有些事,他是做不来的,他不懂佛学深奥的精义,他不懂一曲传世琴谱的价值,他不晓得很多事博大精深,他不喜欢她下围棋,不喜欢她看太多的书,不喜欢她老是去摆弄一些他不喜欢的东西。 而孟玉不同,他们在一起,总是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他们的世界很完满,很完满很完满,孟玉超尘拔俗的气质,丰富的学识,细腻的情感,无疑填补了她心中的空白。 所以,自打孟玉出现的那一刻,檀薇就情不自禁地想要去追逐,想要去爱,男女之间的感情应该是出自天然的,难道,不是吗? 檀薇讨厌世俗而功利的一切,她的感情世界里,容不得丝毫暇疵。 是的。 但是这些话,她无法当面对何真说出来,因为说出来没有什么意义。 有的时候,感觉夫妻间就像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根本无法搭边。 在她谈诗论赋的时候,何真在旁边摆弄刀枪剑戟,在她执棋对枰之时,何真在那里谈论**政要。 从小不同的生活环境,会让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不好收场。 “我想出去走走。” 简短交代下一句话,檀薇起身走了出去。 “小姐,要我让人跟着吗?” “不必。” 檀薇披着衣服,快速穿过曲廊,荷塘,直奔院子的角门而去,她出了檀府,走进繁华的市井。 从小到大,檀薇很少一个人上街,她需要的一切,基本都是由下人买回来,她只管享用就好。 “油条呐,包子呐,又香又甜的糖葫芦——”大街两旁,叫卖声此起彼伏。 檀薇的脚步渐渐地慢下来,她忽然又感觉,自己好孤独。 孤独得只剩自己一个人。 脚下这条街道,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望不到边。 “姑娘。” 几个嬉皮笑脸的浮浪子弟忽然围了过来。 檀薇站住,定定地看着他们。 “姑娘,陪哥几个玩会儿,怎么样?”为首一个脸上长着黑痣的男人嬉皮笑脸地道,然后伸出一只手来,摸檀薇的脸颊。 “滚开!”檀薇厌恶地喊了一声,“你再这样,我就叫巡捕了。” “你叫啊,你叫啊。”对方腆着一张脸,露着大板牙,笑得贼极了,“你叫,你叫,你叫得越响,大爷越开心。” “呸!”檀薇往他脸上吐了口唾沫,迈步继续朝前走,却被那男子一把拉进怀里。 “来,让大爷亲亲。”疤脸男人说完俯下身子,一张臭嘴亲向檀薇。 檀薇伸手拔下发簪,一簪刺向那男人的胸口,男人顿时杀猪般尖叫起来,伸手一个耳光,重重搁在檀薇脸上,檀薇立即趔趄着倒向地面,就在那男人准备再次行凶之时,刀光闪过,他的手被整个削断,飞了出去! 顿时,整条长街一片死寂,所有人齐刷刷地围过来,其实有不怀好意的,有看笑话的,有凑热闹的。 何真站在那里,手中握着一把剑,脸色像冰一样冷。 疤子脸站起来,本来想冲上去和何真干一场,却被他一身的冷煞所慑,居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何真根本没有功夫理会他,只是深深地看着檀薇。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檀薇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扑进他怀里寻求援助,而是起身一个人飞快地跑开了。 她的泪水在空中飞舞,裙袂飘扬。 “阿薇!”何真喊了一声,一脚将疤脸男子踢飞,拔步追了出去。 “阿薇!阿薇!” 檀薇跑得快极了,从小到大,她还没有遭受过这样的羞辱,痛苦和不甘充斥着她的胸膛,她感觉好难受,好难受。 如果爷爷还在,一定会把那家伙连同他的七大姑八大姨一起,统统赶出朴明县。 是,她要去找爷爷,要爷爷给她主持公道! “阿薇!”何真加快脚步追上她,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却乍然对上她那双冷傲的眼眸。 何真不由吃了一惊。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的眼神。 很冷。 像冰一样冷。 “阿——” “你走。”檀薇冷冷地道。 “我是你相公,你让我上哪儿去?” “你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我管不着。” “阿薇!”何真口吻里满是恼怒,“我,我已经——” “我的事不要你管!”檀薇忽然喊了一声,掉头便走。 “我不管你谁管你啊。”何真心中也很气愤,他真想提起剑冲回去,把那个男人砍成肉酱! 檀薇却已经迈开大步走了。 她走得快急了。 快得难以想象。 脚步匆促地穿过大街小巷,直到一条河边,立住,看着那冰冷刺骨的河水。 檀薇呆呆地看着河水,那一瞬间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在想什么,感觉好奇怪,好奇怪。 潺潺的琴声,便在这个时候传来,温暖她的心扉。 孟玉? 檀薇那颗冰冷的心,忽然突突地狂跳起来,她转过头,只见树林之中,一抹清影若隐若现。 不知道为什么,一 看到那个影子,檀薇心里就充满了奇异的感受,她慢慢移不走过去。 干净。 这是檀薇看到孟玉时,第一眼的感觉。 他很干净。 他面前那块地也很干净。 扫得连一片落叶都不剩。 他盘膝坐在那里,全神贯注,手指拂动琴弦。 檀薇坐下来,任由泪水一颗颗从眸中滚出,直到她哭完了,孟玉才放开琴,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边,蹲下身子,拿出绢帕,替她一颗颗拭去腮边的泪水。 “为什么?” 孟玉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然后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他的身上有着淡淡茶花的清香,醉人而温暖。 檀薇将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像孩子一样哭泣。 随后赶来的何真惊呆了,看着那样的画面,甚至失去了上前打扰他们的勇气,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许久,许久,方才离开。 “真想——一直这样下去,不要醒来。” 孟玉收束臂膀,更加用力地抱紧她。 “我……”檀薇忽然抬头,定定地看着他,“如果我跟你走,你愿不愿意?” 孟玉一怔。 “我无法让你,像在檀家那样,过着优越的生活……” “没有关系。”檀薇微微地笑,“我们完全可以找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不再理睬这个世界上任何人,就我们两个,孟玉,你说好不好?” “可是他呢?” “他——”檀薇的神情有些恍惚。 “你不是很爱他吗?不是很喜欢他吗?你们不是也曾有过,新婚燕尔,夫妻情浓之时吗?” “……”檀薇没有说话。 “或许,我们很适合在一起,但是,我们相遇得太晚了。” 太晚了吗? 檀薇抬起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为什么,我能感觉到你的心,它鲜活地跳着,跳动着,你在想什么,我一目了然,可是为什么他却不能?” “傻瓜。”何真戳戳她的额头,“你真是一个傻瓜。” “我很傻吗?” “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傻的丫头,傻得可爱,傻得动人,阿薇,倘若有来生,我们再相遇,在杏花春雨的河边,在碧竹依依的山野,好不好?” “来生吗?” “对,来生。” “好,我们来生相遇。”檀薇说完,不错眼珠地看着他,“我要在你身上,留下一个记号。” “记号?” “嗯。”檀薇点头,“你怕痛吗?” “不怕。” 檀薇就从头上拔下一根发簪来,褪开孟玉的外袍,在他的肩膀上,十分细致地,刺下一朵盛开的蔷薇花。 “好了。”合上他的衣衫,檀薇轻轻一笑,“如此一来,再也不必担心,你会走掉了,记住,将来到了泉下,你不可以喝孟婆汤,一定要在桥那头等着我,好吗?” “嗯。”孟玉重重点头,“可是,我又要怎么,给你留一个记号呢?” “你希望怎样都好。” “可是我舍不得。”孟玉轻轻摩娑着她的脸庞,“舍不得,好舍不得,舍不得你难过,舍不得你受伤,哪怕你受到任何伤害,我都会好难过……” 檀薇再没有言语,抬头深深吻住他的唇,辗转反复,许久以后方才撤离。 “阿薇……” 当她离去的瞬间,檀薇听到后方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喊。 檀薇没有回头,反而跑得快极了。 风声飒飒,从她耳边掠过。 檀薇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一片高高的山岗上,站在悬崖边,看着下方的深涧,眸中泪洒如雨。 这世上有些感情,总是在不该发生的时候发生。 有些悲伤,总是那样地无奈和彷徨,如果当初相见的是你和我,结局会不 会不一样? 孟玉,或许从此以后我会深深地想念你,想念你的明亮,你的纯净,你一切的一切。 天黑了。 风声呜咽,孟玉缩在一棵树下,抱着自己的肩膀,哪里都不想去。 她只想一个人。 只要一个人。 在这天地之间,谁都不要去理会,也不要看见这世上任何一个人。 她讨厌他们。 很讨厌。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琴音从山下传来,旋律很熟悉,但指法却十分地生涩,断断续续,续续断断。 檀薇愣怔了许久,方才移步往山下而去,只见道旁,那男子盘膝而坐,身边一点烛火如萤。 他弹得那么认真,那么专注,那么细致。 檀薇不由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非常认真地看着他。 很仔细地看着他。 这是他的男人。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模样是如此地好看,很好看。 夫妻俩一时都没有言语。 或许,情感是最脆弱的,也是最坚韧的,是最短暂的,也是最恒久的。 何真一直弹,直到手指头渗出血来,檀薇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何真抬头,定定地看着她。 檀薇深吸一口气,偎进他的怀里。 两个人一起抬头,看着天空。 那儿很黑暗。 一颗星光都没有。 十分地黑暗。 “我想一直这样,坐到天亮。” “那我陪你。”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依偎着彼此。 夜风吹来,檀薇觉得有些冷,何真脱下外袍,将她紧紧地裹住,白天里发生的一切,突然间离他们好遥远遥远。 “那些事,我绝不会再让它们发生。” “嗯。” “从此以后,我会好好地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 “嗯。” “你会不开心吗?” “不。” “那,我们在一起,天长地久好不好?” “嗯。” 当黎明到来时,何真发现,他的小女人已经偎在他怀里,甜甜地睡熟了。 她睡得好香好甜,似乎忘记了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 这个时候的檀薇,无疑是最美最美的。 她很美。 眉心结着几许忧伤,让人心痛。 何真捧起她的脸颊,细细地亲吻着,一时忘了情。 丫头。 你就是我整个的世界,我会保护你,一生一世。 再没有人。 再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没有人能够欺辱你。 没有人可以轻视你。 没有人。 在我这儿,你是绝对安全的。 何真抱紧了檀薇,就像抱紧属于他的一切。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世界里,他们这儿却是安全的,可以依赖的,可以彼此互相信任的。 清早。 檀府看家的家丁发现了一件奇异的事,他们家的姑爷,抱着他们的小姐走回来。 小姐睡得很香甜,两腮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让人心酸而又怜惜。 “少……” “嘘——”家丁还没有开口,便被何真止住,他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从家丁身边走过,进了檀府大门,一直走进闺房里,把檀薇放在床上,然后打来一盆水,用锦帕蘸湿了,细细地擦拭着她的脸。 薇儿。 薇儿。 你是我的。 我怎么容许任何人伤害你,怎么会容许? 何真擦着她的脸,眼里不禁落下泪来,然后转头跑了出去,照着墙壁就是狠狠的一拳! “疤哥。” “什么事?” “我劝你还是赶快走吧。” “怎么?” “你知道前天调戏的是谁吗?” “谁?”疤子脸脸上闪过几许警惕。 “那,那是檀家的小姐。” “什么?”疤子脸也吓了一跳,他可能没听过别的,但却知道檀家。 “你赶快走吧,若不然,我担心你明白就被人给剁了。” 第273章 相约来生 “啊?”疤子脸赶紧从床上跳下来,“我知道了,立即走。” 他说罢,立即开始收拾东西,草草打了一个包,就飞奔了出去。 他不知道,第二天他那间破屋就被人抄了,但是什么都没有抄出来。 经历一次风波后,檀府沉静了,檀薇的性子愈渐沉默,每日只是在窗前观花,绣花,余事不理,将管辖整个檀家的权利,交给了何真。 次年春天,檀薇有了身孕。 她开始穿着深色而宽大的衣裳,柔软的绸料裹着她的腰身,她喜欢在院子里养一些小猫小狗,看着它们活泼地跑来跑去。 她喜欢种花,养草,喜欢做一切自己喜欢的事。 偶尔的偶尔,她也会划着船,去湖里逛逛。 但大多数时候,这位檀家小姐深居简出,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或许,那些年少的时光,已经离她很远很远,远到不可企及。 红尘中那些淡淡的哀伤,她决定选择忘记。 不再记得谁,不再爱谁。 院里的梨树,每年都会开洁白的花,每年,也都会结出青青的果子,然后渐渐地变黄。 当何钧再次走进檀府时,他们已经多了一个小孙子。 很活泼很健康的小孙子。 喜欢拿着拨浪鼓,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喜欢逗小鸡小狗小猫。 而檀薇,确实和从前全然不同了。 再没有了少女时期的任性,而变得沉静,内敛。 岁月就这样悄悄地流逝着,没有人会注意到它带来的变化。 枣花静静地躺在椅中,看着天空。 白云悠悠地飘浮着。 “小南,小南……”她依稀听见一个声音在叫。 “嗯。”枣花睁开眼,恍惚看见一个身穿红衣的男子站在面前,笑容温暖。 “睿鸣……” 好遥远的名字,好遥远的时光,好不可以想象的一段历程。 那是什么时候,她站在桌边,替他研墨,看着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个墨黑的字? 是什么时候,听着外面传来一个个关于他的消息。 是什么时候,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是,但她只是那样安静地守着,因为她相信,相信他有一天,会回来,温暖她照顾她。 “睿鸣……” 时光太长,长得像是忘记了一切。 大雪纷飞。 窗内,一室温暖, 烛火明亮地照耀着一切。 夫妻俩静静地对坐在窗前,互相依靠着。 “我,我忽然想回老家去。” “那咱们便回去吧。” 吱吱呀呀,一辆马车碾碎路上的薄雪,缓缓朝前行驶。 乡村,还是和从前一样,宛若水墨。 可他们已经两鬓霜然。 田间的小路很长,两人互相搀扶着彼此,慢慢地走着。 “哦,哦。”孩童们奔走呼叫,却并不识得这两个人。 枣花和何涛也不以为意,脚步迈得很慢,很慢。 “砰,砰。” 前面忽然传来一阵鞭炮的声响。 “新娘子,新娘子来喽。” 小孩子们欢快地大叫大嚷着,快活极了。 “大爷,大娘,去喝喜酒吧,对,去喝喜酒吧。” 有年轻的小伙子,出来招呼他们。 “要去喝喜酒吗?”枣花转头看了何涛一眼。 “走吧,咱们喝喜酒去。”何涛握紧她的手,和她一起,朝前方走去。 高楼,大堂,到处贴着大红的喜字,中门大开,喜娘来来去去,扯着大嗓门喊叫。 新郎倌站在门前迎客,宾客们络绎不绝。 或许,人世间永远都是这样的喧闹,过着各自红红火火的日子。 你争,我吵,柴米,油盐,夫妻,父子,妯娌,亲戚,没有谁的日子可能很遂心。 吃过饭,枣花便和何涛一起离开了。 他们去了老院子,可惜那儿已经不存在了,被整个拆平,盖起了另一座新院子,也住进了别的人。 他们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院外静静地看着。 “枣花,如果人生重来一次,你——” “我还是愿意和你在一起。”枣花非常坦然地道。 “我也愿意。” 他们看着彼此,微微地笑了。 这世间最完美的事,莫过于找一个人深爱的人,天长地久,白头偕老,也许,到了你们很老很老的时候,再回头看过去的一切,会觉得是那样地美好。 很美好。 十分地美好。 就在这时,脚下的大地忽然一阵颤抖,远处的山也剧烈地晃动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人们纷纷从屋子里跑出来,惊慌失措地大叫着。 何涛扶稳枣花,正想找个地方闪避,大地又是一阵颤抖,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两人齐齐坠了下去—— 速度很快,很快,快 到难以想象。 “何涛!” 枣花惊惶地大叫了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何涛的手,却感觉一股巨力袭来,将她整个人反震了出去。 待枣花再次站稳身形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高台上,旁边站着牛头马面,中间还有一个穿着红袍的判官,正拿着一本帐薄,嘴里叼着毛笔,在那里勾勾画画。 “你是何人啊?”判官的话调很阴沉。 枣花抬起头来,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他。 “奇怪。”判官又咬了咬毛笔,“你阳寿未尽,如何却到这里来了?” “我也不知道。”枣花摊摊手。 判官仔细翻看着帐薄:“嗯,你此三世积善甚多,非但没减阳寿,反而添了两旬,可愿再回人间去?” “回人间?”枣花愣了一瞬,“我是和相公一起来的,如果我回人间,相公可以一起回去吗?” “你相公是谁?” “他,他叫——” 枣花的话尚未说完,旁边忽然有小鬼大叫起来:“判官大人,不好了,有一个魂魄跑进妖道里去了。” “什么?”那判官大吃一惊,赶紧跑过去,踢了那小鬼一脚,“你们是怎么看的?竟然会让生魂溜进妖道?” “小的,小的没留意,他就跑进去了。” “还不赶快跟踪调查。” 判官着了急,也顾不上枣花,赶紧跑到轮回台去查看情况,枣花站在原地,觉得十分地不好玩,于是转身走向一旁。 “喂。”后面忽然跑过来一个大汉,硬生生将她撞开,朝奈何桥的方向冲过去。 “喂。”牛头追过来,甩出一根绳索,将那个人给套住,“你前世罪大恶极,论断,这一生该投畜牲断,被人割肉分食。” “不要啊!”那个人满脸惊惶地大叫,“我不要啊,我不要去畜牲道!” “谁让你前世作恶多端,现在后悔,晚了!” “我不要啊。”那个生魂却只是抱住旁边一根铜柱,无论牛头如何用力,竟然拽他不下来。 竟然如此怙恶不悛! 牛头将嘴一张,口中喷**来,烧得那个生魂吱吱乱叫,枣花实在看不下去,出声斥责道:“俗话说,人死如灯灭,他前世作恶再多,也不该受此折磨,你便放了他吧。” 牛头合上嘴,转头看她一眼:“你 倒是好心,说放人便放人,那地府的条规例陈该当如何?倘若什么人犯了罪,说开脱便可以开脱,那地府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枣花眉头紧紧地拧着,只好不言语了。 这时那个生魂已经被烧得奄奄一息,掉落于地,牛头拖起他,走了。 之后又来了几个魂魄,也是不愿意投畜牲道的,也有前世倍受苦楚,不愿意再做人,下辈子投胎做妖的。 枣花在一旁看着,倒也觉得,十分有趣。蓦然,一阵怒吼之声传来,竟然震得整座大殿齐齐晃动起来。 红衣判官脸上变色:“这个冤孽,想不到又来了。” 枣花转头看去,只见一团乌云滚滚而至,云里似乎隐着一个高大的影子,而先前还践高气昂的牛头马面,这会儿却不禁簌簌发起抖来。 “大,大人,这——” 判官摇头:“也不知神帝是怎么搞的,这个魔头一出现,必定弄得地府大乱,鸡犬不宁,不知道又有多少生魂会捡了便宜。” “大人?” 一只拳头蓦然从半空伸来,先打倒了判官,再捶扁了牛头马面,最后将轮回盘击得粉碎! 乱了。 乱了。 一切全都乱了。 无数生魂奔走,欢呼,跳跃。 “哈哈哈哈,尔等都同随我去人间快活吧。” 一阵儿风呼啸,枣花只感觉自己整个儿飞了起来,吸向那团乌云的中心,她隐约看见身边还有无数的光点,也被一同吸了进去! 等枣花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一只鸟窝里,她张开嘴,发出的却是唧唧的叫声,枣花几乎被吓昏了,瞪大眼细看,才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麻雀,而前世的一切,已然不复存在。 什么嘛? 老天总是喜欢这样跟自己开玩笑。 嘿嘿。 枣花隐约听见一个人在笑,不跟你开玩笑,那跟谁开玩笑? 她试着扭动自己的身子,却发现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丝毫力气。 也难怪,刚刚从蛋壳里出来,怎么会有力气呢? 扑楞楞—— 一只**飞过来,停在巢边的树枝上,嘴里衔着虫子,一条条塞进小鸟的嘴中。 虫子? 好恶心。 枣花下意识地转开头去,还是被塞进来一条虫子。 肉乎乎,软绵绵,枣花张嘴吐掉,却听见那只**呱地叫了 一声,用翅膀拍她的脑袋。 想想看,辛苦寻觅了半天,才找到这么几条小虫子,自己的孩子还不领情,张嘴就吐掉了,真是气死她了。 枣花瘪着嘴,不管怎么样,就是不肯再吃虫子。 **接连打了她好几下,没有用,一挥翅膀,将枣花从窝里扫落到地面。 好痛啊! 枣花刚要尖叫,旁边一只狼飞蹿过来,张口啊呜! 完蛋了! 枣花不由紧紧地闭上眼,另一条长长的鼻子却伸过来,把她凌空卷起。 枣花瞪圆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好憨厚的大象爷爷,枣花高兴得吱吱乱叫。 爷爷爷爷,你救我了? 大象爷爷很慈爱地摸摸她的脑袋,却拿眼瞪野狼,野狼只好灰头土脸地走了。 大象爷爷把小枣花带回了树林深处,不知道为什么,小枣花感觉自己像是能听懂他说的每一个字。 “你为什么不肯吃鸟妈妈的虫子?不知道这是一种不好的习惯吗?” 枣花嘟着嘴,看着脚尖:“我不吃虫子哪。” “那你想吃什么?” “我,我想吃苹果。” 如果是其他动物听见枣花的话,一定会嘲讽她,可是大象爷爷依然那么和气:“你在这儿等等,我去摘苹果。” “大象爷爷。”枣花怯怯地叫了一声。 “嗯?” “你会不会觉得枣花很讨厌?” “怎么会呢?”大象爷爷摇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嘛。” “大象爷爷,你真好。”枣花不由伸手抱住大象爷爷长长的鼻子,开心地笑了。 “没事。”大象爷爷始终那样慈爱。 安顿好枣花,大象爷爷走进了树林深处,没一会儿果然找来一堆苹果。 “孩子。”大象爷爷用长鼻子抚摸着枣花的头,“吃吧,好好地吃吧。” “谢谢大象爷爷。”枣花开心极了,跳到一个苹果上,嘟嘟啄了几口,欢蹦乱跳着。 大象爷爷真地非常慈爱,尽心照顾着小枣花,小枣花那颗冰冷的心,渐渐变得温暖,她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了光明,有了依靠。 小枣花一天天长大,有一天,她蹲在树墩上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忽然偏着头问道:“大象爷爷,你见过人吗?” “人?”大象微觉奇怪,“人是什么?” 第274章 善良的女孩儿 “大象爷爷?”枣花更加奇怪,“难道您没有见过人吗?” “人?”大象爷爷仔细地在脑海里搜索着,然后摇头,“没有见过。” “大象爷爷怎么会没有见过人呢?”枣花奇怪极了。 “你见过人?” “嗯。”枣花点头。 “还讨论这个问题吧。”大象觉得有些疲倦,拍拍枣花的脑袋,转身走开了,枣花呆呆地站在木墩上,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 很严重的伤害。 大象爷爷不相信她。 不相信她见过人,还是不相信她…… 人。 睿鸣,逢奕,何涛,何钧,金玉娥,孙睿龙,陈青霄,代世容,那些人,似乎都离她好遥远好遥远。 枣花不由抽了抽鼻子,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翅膀。 忽然间,她愣住了,因为她发现自己身上有很多亮光闪闪的羽毛。 好漂亮的羽毛啊! 枣花扑腾了两下翅膀,飞了起来,她飞过一丛丛树梢,然后,她又看到了那只曾经为难她的大野狼。 “唧唧,唧唧。”枣花落下来,故意在大野狼头上啄了两口,大野狼气极了,抬起头来,朝空中挥舞着爪子。 “唧唧,唧唧。”枣花围着它飞来飞去,但是大野狼再也够不着她。 哈哈,枣花心里好快活啊,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很奇异的感觉。 原来自己有一天,可以变得无比强大。 哈哈,我再也不怕你了,大野狼! 枣花在大野狼头上做怪相,吐舌头,嬉皮笑脸,嘿嘿嘿嘿,大野狼气得爬树,扒在树干上拼命地挠爪子——叫你能,叫你能,如果有一天你落下来,我要把你嘎吧嘎吧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可是,枣花拍了两下翅膀,飞走了,剩下大野狼还在那儿挠爪子。 枣花飞过了丛林,飞过了小溪,飞过山庄,田园,啊,她看见人了 ! 就像看见了曾经那片土地! 看到了那些她曾经爱过的人,曾经恨过的人,曾经讨厌过的人! 叽叽,叽叽,枣花飞过去,落在一根树枝上,朝着下面几个小男孩儿喳喳地叫。 “打它!” “一只麻雀,也敢在这儿叫嚷。” “打它!”其中一个小男孩儿说完,拿起弹弓,正要射枣花,另一个小女孩儿伸手摁住了他的胳膊,“为什么要伤害它呢?你看它那么可爱。” “是啊,”边上的小孩子也道,“它好可爱的,我们不应该伤害它。” 之前那个男孩子只好放下了弹弓。 枣花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那个小女孩儿——她好善良。 善良的孩子,老天会保佑你的。 等所有人都离开了,女孩子方才跑过来,朝枣花招手,枣花轻轻地飞落到她的掌心里,啄着她的手指。 “小鸟儿,你真地好可爱。”女孩子定定地看着她,“离开这儿吧,不要让它们伤害你。” “嗯?” “离这儿远远的。”女孩子轻轻梳理着它的羽毛,“知道吗?你要保护你自己,好好地保护你自己。” “咕咕。”枣花叫了两声,低下头亲亲她,然后才展开翅膀飞走了。 女孩子一直怔怔地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她。 枣花也知道,现在的自己确实应该远离人群,它知道有些人很讨厌小鸟,总是伤害它们,用猎枪打它们。 太阳渐渐升上了半空,枣花觉得好口渴,恰好看见远处有一条河流,于是,她展翅飞过去,恰好落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枣花低头看着河面上自己的倒影——灰灰的羽毛,小小的脑袋,好难看啊。 枣花有一瞬间觉得好难过,她怎么会如此难看呢? “呜呜。”这时,她听见旁边的柳树背后,传来一阵哭声,枣花一蹦一跳地凑过去,看见一个女孩子正 捂着脸流泪。 她怎么了? 枣花碰碰她的小腿。 女孩子仍然只是哭。 她伤心极了,难过极了。 可是她为什么如此伤心,如此难过呢? 枣花抬头看着她,有些不明白。 过了很久,女孩子才擦干脸上的泪水,慢慢地走开了,枣花心里很好奇,也跟着她走回去,看见她站在一座小院门前,几次想抬手扣门,却又几次将手缩了回来。 最后,女孩子还是低下头,默默地走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枣花觉得好辛酸,好难受,看着她真想哭。 女孩子找了棵树,一个人爬上去,躺在树上就那样睡着了,月光照着她的面庞,就像一抹影子。 枣花飞到树上,低头看去,才瞧清那女孩子脸上有很大一块疤。 她是因为这个,被人嘲笑,所以感到难过吗? 枣花也十分地难受,多好的一个女孩子,可为什么老天会给她一条疤呢? 枣花忍不住哭了,泪水一滴滴落到女子的脸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女孩子睁开眼来,奇怪地瞧了她一眼,然后伸出一只手:“你是谁啊?” “唧唧,唧唧。”枣花很快活地叫。 “我好喜欢你。”女孩子露出洁白的牙齿,“大概,只有你会陪着我,不会嫌弃我,对不对?” “唧唧,唧唧。” “他们都说我丑,你说,我是不是很丑?” 枣花没有说话,而是飞到她的肩膀上,用头擦擦她。 女孩子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 “你不嫌我丑,是不是?” 枣花看着她,不说话。 “你觉得我很可爱,是不是?” “唧唧。”枣花点头。 “我也很喜欢你。”女孩子拿起枣花的小翅膀,扇了扇,“我好开心,今天,我终于有一个朋友了。” “唧唧唧唧。”枣花快活地叫起来。 “你也愿意跟我做朋友,是不是?” “ 是一生一世的好朋友,对不对?” “你不会嘲笑我,不会挖苦我,对不对?” “好啊,我终于有朋友了,小麻雀,你叫什么名字呀?” 枣花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啾啾啾啾地叫。 “没关系,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就叫你凤凰,好不好?” “凤凰?”枣花顿时激动了,连连拍着翅膀。 “凤凰,你以后,一定是一只好美丽好美丽的凤凰。” 枣花飞了起来,在空中旋了个圈,然后拍拍翅膀飞走了。 等她飞远了,女孩子方才从树上跳下来,她的心情很好,因为,她终于有了一个朋友,一个真心对她好的朋友。 它叫凤凰。 女孩子无比真诚地相信,它会成为一只凤凰。 “死丫头!” 女孩子还没走近家门,一把笤帚就飞了过来,刚好打在她的额角上,女孩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额头上渗出血来。 “好你个贼丫头。”一个腰圆体肥的妇人冲上前来,一把拧住女孩子的耳朵,“走,跟我去家里。” 等到了院子里,妇人立即松开手,脸上流露出笑容,朝着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点头哈腰:“马员外,这就是我家那丫头。” 马员外淡淡扫了女孩子一眼,眼皮往上一翻:“这身材嘛,还可以,就脸上这块疤——怕是值不了十两银子吧?” “瞧您说的,我家丫头就是脸上有块疤,不然早嫁进大户人家做少奶奶的,怎么会甘心给人家当姨太太?” “娘。”女孩子终于忍不住叫起来,“你要把我卖给他?” “怎么了?”妇人转头扫她一眼,“就把你卖给他,怎么了?” “娘!”女孩子终于忍不住叫起来,“我是你的亲生女儿!” 妇人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僵,随即将女孩子推开,继续点头哈腰地接待那位马员外: “我家丫头,就这点脾气不太好,请您见谅,见谅。” “脾气嘛。”马员外围着女孩子走了两圈,伸手在她后腰上捏了一把,贼贼笑道,“就是要火辣点才好,越辣越够味道。” “拿开你的脏手!”女孩子叫起来,顺手抄起桌上的杯子,淋了那马员外一脸的水。 妇人,马员外,都怔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女孩子。 “滚!”女孩子大吼,“给我滚出去!” “咦。”马员外将两只手拢在袖中,眼里满是不屑,“就你这模样,给爷提鞋都不要!怎么着,跟着爷还嫌委屈你了?” 女孩子死死地咬紧双唇,强令自己不许哭出声来,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她疯狂地狂奔着,冲出一座座山岗,一条条河流,跑啊,跑,最后来到一片明净的湖边。 女孩子在湖边蹲了下来,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她的脸上还是有那样一块疤,很难看的一块疤。 也许,这块疤会跟着她一辈子吧。 让她无法嫁人,难以嫁人,没有面目面对世上任何人,倍受讥讽,嘲笑,虐待,伤害。 远远地,枣花听到女孩子的哭声,心里难受极了,它左找找,右找找,只找到一枚红彤彤的野果子,枣花叼着野果子,飞到女孩子身边,放下那枚野果子。 女孩子听到枣花的叫声,转过头来,拿起那枚野果子,见枣花一直不停地冲她点头,女孩子就把野果放进嘴里,慢慢地吃起来。 好甜。 真好吃。 好甜的果子。 女孩子笑了,枣花也笑了,枣花努力地眨巴着双眼,其实,它好想告诉她,将来她会遇到一个很爱很爱她的男人,那个男人可以改变她的命运,可以带她去很远的地方,开始崭新的生活。 “你是要告诉我什么吗?”女孩子偏头看着枣花,枣花连连点头。 第275章 麻雀变凤凰 女孩子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枣花,他能敏锐地感觉到,枣花有很多的话想说。 “你要告诉我什么吗?” 枣花连连啄着她的手背。 “你在安慰我吗?” 枣花点头。 “你要我不要伤心不要难过,要,勇敢地活下去,是不是这样?” 枣花欢腾了,挥舞着翅膀跳来跳去。 女孩子弯腰把它捧起来,紧紧地捧在掌心里,吻着它尖尖的长喙:“我都听懂了,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非常努力地活下去,我相信,老天一定会眷顾我的,你说,对不对?” 枣花更加卖力地点头。 “你真是一只善良的小鸟,非常善良的小鸟,老天一定会眷顾你的。” 枣花异常开心地笑了。 她能听懂它的话,真好,真好,真好。 “嗯,以后伤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好不好?” 枣花重重地点头。 “有人来了。”女孩子听到后方的脚步声,赶紧放开枣花,看着它扑楞楞飞走。 女孩子转头,看见一个男子正站在那里,呆愣愣地瞧着她。 女孩子下意识地低头,抬手拂了拂脸庞,她的眼里,有着明显的自卑和哀伤。 “你不用这样。”男孩子走过来,“其实,你很漂亮。” “是吗?”女孩子眼里闪过丝惊喜,这还是从小到大,她第一次听人说,她很漂亮。 “我真地很漂亮吗?” “是,你真地很漂亮。” “谢谢你的夸奖。” “我叫才生。”男孩子双眼弯成月芽。 “我叫菜花。” 或许,人世间任何一对男女相爱的过程都非常简单,也非常地朴素,男人爱上了女人,女人爱上了男人,他们会走到一起,互相牵着彼此的手,直到永远。 脚下的路或许会很漫长,或许会有风,有雨,这个时候,男人会站在女人面前,替她挡风遮雨,而女人会在寒冷的夜里,温暖男子的心。 甜蜜,幸福,快乐,直到永远。 枣花开心极了。 啊,虽然是一只 鸟儿,可是她仍旧能帮助别人,能帮助别人,便是这世间最快乐幸福的事。 枣花回到了山林里,却发现大象伯伯病了,病得很严重,躺在山洞里动弹不得。 枣花十分难过,日以继夜地守在大象伯伯身边,希望他可以好起来。 “大象伯伯,你一定要好起来。” 枣花守在大象伯伯身边,不停地道:“伯伯你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枣花去拿,枣花去找。” “枣花。”大象伯伯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沙哑的声音。 “大象伯伯。” “你不用伤心,也不用难过,每一只动物,都会年轻过,然后慢慢地老去,死亡,是最终的结局。” “大象伯伯……” “很高兴,很高兴,看到你长这么大,大象伯伯很高兴,小麻雀,我知道你和其他的麻雀不一样,你有自己的想法,以后,你就按自己的想法好好过日子吧,你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你会遇见很多的野兽,有的野兽想***,有的野兽会保护你,但最重要的,是你一定要爱惜自己的生命,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要想办法克服,知道吗?” “我知道了,伯伯。”虽然如此说,但枣花眼里的泪水还是啪嗒啪嗒往下掉。 那天夜里,大象伯伯闭上了眼睛,他去得很安静,很安静很安静,许多大象都来为它送别,枣花看着大象们抬起象伯伯,把他送进树林深处的山洞,枣花知道,大象爷爷在那儿,会获得最终的安宁。 晚上,枣花一个人蹲在树杈上,又禁不住开始想大象爷爷。 天空的星星不停地眨啊眨。 大象爷爷。 大象爷爷。 大象爷爷要她别伤心,大象爷爷还说,每一个生命都不会彻底消失,而是选择以别的方式再次来到这个世界,或许有一天,他们还可以相遇,大象爷爷或许变成了小松鼠,或许是路边一株野草。 大象爷爷说,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 所以,枣花不难过了,她每天吃树上的野果子,去溪边喝水,看着 自己的羽毛一天天变得亮光闪闪,它喜欢在河边跳舞,耳边有风轻轻地吹过。 这天,枣花正在跳舞的时候,旁边忽然钻出来一个乌鸦,它贪婪地看着枣花的羽毛,然后跑过去,一把揪住枣花:“我要你的羽毛,我要你的羽毛!” 枣花吓得呆了,开始用力地挣扎,惨叫,可是没有人理会她,是啊,大象爷爷不在了,这个世上还有谁会照顾她,保护她呢? 乌鸦拔走了枣花身上所有发光的羽毛,然后把她扔在草丛里,枣花浑身鲜血淋漓,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天空默默地流着眼泪。 枣花好难过。 她甚至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为什么这个树林里总是有那么多可怕的事发生? 好多坏鸟。 它们飞过来,在枣花头上拉屎拉尿,它们大声地嘲讽它,讥笑它,奚落它,完了还往枣花身上扔石头。 枣花心里难受极了。 一直等到天黑了,枣花才拖着残破的身子走出草丛,一直走到河边,它站在河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影子。 为什么那些羽毛都没有了?它明明可以长成一只好漂亮好漂亮的鸟,它明明可以变身的,可是为什么,转瞬之间它就从天堂掉进地狱? “大象爷爷……” 枣花蹲下来,看着流淌的河水哭泣。 “为什么他们那么坏?为什么他们都欺负我?我该怎么办?” 河水仍然静静地流淌着。 “小麻雀。”一个人忽然在这个时候走过来,弯腰把它抱起,心痛地看着枣花身上的伤,“你怎么会搞成这样?” 枣花已经筋疲力尽,只能躺在她怀里,微微地睁着眼。 “你好可怜,我带你回家去,好不好?” 枣花不言语。 菜花把枣花抱回家中,轻轻地替它整理羽毛,为它治疗伤口,轻轻地哄它,逗它,还把它放进最温暖最干净的被窝里,体贴地温暖它。 最开始几天,枣花都气息奄奄地,她感觉自己快死了,生命就像泉水一样从它的身体里泄去。 可是,它听到了大象爷爷的 声音。 “小麻雀,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你一定可以长大,可以长得很大很大,会有很多人爱你……” 小麻雀啪嗒啪嗒掉眼泪。 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羽毛。 “奇怪,这儿怎么会有一只鸟?” “你别碰它!” “你怎么把鸟放在床上?” “我说过了,你别碰它!” 男子不满地嘟哝一句,走开了。 菜花还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枣花,喂它吃,喂它喝,晚上还抱着它睡觉。 枣花的羽毛又渐渐地有了光泽,开始吃东西了,它感觉自己有了力气,于是经常在菜花睡着的时候从被子里钻出来,飞到外面去,叼回很多的野果子,整整齐齐地码在桌上,才生回来看见,惊奇极了:“这些果子是从哪里来的?” “是小麻雀叼的。”菜花无比骄傲地道。 “原来它还会叼果子啊。”才生更加惊讶。 “小麻雀什么都会做,”菜花仰着头,“它能听懂我说的话,还会跳舞呢。” “是吗?” “嗯。”菜花点头,“小麻雀,你快跳个舞吧。” 枣花挥舞着翅膀,在地上旋转着圈,果然跳了个很漂亮的舞。 “真好看真好看。”才生不由得大叫起来。 枣花在菜花家里过着幸福而快乐的生活,才生和菜花都很宝贝它,每天都会喂它吃很多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他们从来不嫌弃它只是一只麻雀,而是把它当成一家人。 枣花一天天地长大了,开始看着外面的天空发呆——它又开始想念从前那些人,想念一切,想念碧绿的山野,清清的河流。 这天晚上,枣花最后摘了一大堆果子放在桌上,然后挥舞着翅膀飞走了。 这一次她飞了很远,很远很远,无数的鸟儿围着它叽叽喳喳地叫:快看,快看,这是一只多么漂亮的鹦鹉啊。 鹦鹉?枣花很迷惑?它就是一只麻雀啊要,怎么会变成鹦鹉呢? 它飞到一丛竹林里停了下来,低头仔细地看着自己,可不是吗?它的身上到处长出一片片五彩缤纷的羽 毛,其中一片甚至金光灿烂。 这怎么回事? 枣花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快乐,它决定还是和从前一样,觅食,看花,偶尔在云中穿梭。 “看啊。”地面上总是有很多人抬起头来,惊喜地叫,“那儿有一只好漂亮的鸟。” 是啊,一只好漂亮的鸟,好漂亮好漂亮的鸟。 “你们说那是什么?” “锦**。” “锦鸡不会那么小。” “斑鸠吧?” “不像啊。” 枣花摇摆了几下脑袋,又飞走了。 这天晚上,它正蹲在树上睡觉,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喊声,枣花惊跳起来,睁开双眼,却见远处火光冲天。 不好! 是山火! 枣花没有多想,挥舞着翅膀飞过去,果然听见有人叫喊:“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被困在火里了!” 枣花没有多想,俯头便冲了进去,看见一个孩子躺在地上。 枣花好着急啊,它想救他,它真地想救他,可是她的力量太小了,没有办法救它啊。 枣花跳到男孩子身边,不停地跳来跳去,转来转去,唧唧叫着。 风吹过,山风燎原,火势凶猛。 终于,一缕火苗跳到枣花的翅膀上,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枣花并不怕痛,她想了想,飞到那个男孩子身上,用力啄他的耳朵,边啄边叫:“醒醒啊,醒醒啊,醒醒啊。” 男孩子醒过来了,看清眼前的情形,却只会哇哇大哭。 “你别哭,别哭。”枣花安慰他,“别哭了啊。” 可是男孩子听不明白她的话,还是哭。 山火越来越大了,枣花没有办法,只好在它面前蹲下来。 男孩子惊奇地看着它,他看见这只小小的麻雀身子忽然长大了数倍,足以让他骑上去。 男孩子想了一会儿,便骑上枣花,枣花一声清啸,振翅飞向天空! “出来了!出来了!” 地上无数人惊喜地欢叫,跳跃,跑动:“快看,快看。” 枣花把男孩子放到地面上,转头默默地走开,它发现自己的身子又变小了。 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呢? 第276章 浴火凤凰 不过,枣花并没有认真研究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它还是和从前一样,安静地找虫子吃,安静地做着自己爱做的事。倘若遇见什么人有困难,它也会毫不迟疑地上前帮忙,枣花没有发现,它身上的亮羽越来越多,越来越美。 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枣花一个人默默地躲在山岩上的石洞里,看着外面滂沱的大雨。 没有慌张,没有惊乱,而是平静,异常地平静。她很平静,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半空里一道雷火闪过,击中山脚下的小山庄,然后烈火升腾,人们在呼叫,在奔走,在呼嚎,他们互相攀扯着,想要逃**海,但是火太大了,蔓延开来,无边无际。枣花飞了起来,俯冲而下,投入大火之中。它的翅膀张开来,像天幕一般宽阔,她的双眼,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它的爪子,它的一切,都宛如神祗。 “凤凰。”人们惊喜地大叫,“快看啊,是凤凰,是神鸟凤凰。” 宽阔的翅膀掀起阵阵狂风,扑灭了大火,人们获救了,他们奔走相告,喜极而泣。看着那些人,枣花眼里忽然多了几许悲悯。众生皆苦,或许,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不容易,所以,对于他们的每一个心愿,倘若合理,都应当成全。 枣花转头飞走了。它回到了树林里,安静地躺在树枝上,默默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忽然听见身边有很多叽叽喳喳的叫声。 “大王。” “大王!” “大王……” 它们在叫谁?枣花惊疑不定地睁开眼,却看见无数的鸟儿围在自己身边,有麻雀,有黄鹂,有鹦鹉,有百灵。它们都看着自己,眼里满是祟拜,狂喜,震惊。 凤凰? 枣花低头看着自己,然后惊呆了,它真地变成了凤凰。 一只金光闪闪的凤凰。 可是它还记得,自己是怎样被一团阴风带到这个世界上,怎样投身在一只麻雀的身上,怎样被大象爷爷救起,象爷爷又是如何教她的。象爷爷说,枣花,这个世上有很多动物,有些动物很坏,它们想吃了你,可有些动物很善良,它们只想保护你,枣花,你要爱你的动物。它碰见过野狼,野狼想吃 了它,它碰见过乌鸦,乌鸦拔走了它的羽毛,它碰见过很多坏鸟,它们往她身上扔石子,骂她,讥笑她,嘲讽她。 可她始终都是枣花,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 “凤凰。”一只百灵转着身体,挥舞翅膀,“我可以做凤凰吗?” 枣花看了它一眼,没有说话。或许,现在所有的鸟儿,只看得见它是凤凰,它们会选择忘记,忘记它是怎样在凄风苦雨里挣扎,忘记它是如何躺在草丛里奄奄一息,忘记它投身火海,然后重生。 它是凤凰了。并且永远都是凤凰。 它将以凤凰的影像,留在世人的脑海里,世人会知道,人世间,曾经有一只这样骄傲的凤凰飞过。也许很多年很多年以后,还会有无数的鸟儿,想学习它,想知道如何从一只平凡的鸟,变成光华璀璨的凤凰。而枣花的眼眸,像泉水一般纯净,没有丝毫杂质,它唯一惦念的,是菜花,是才生,是那座抚平它伤痕的小屋。它想飞回去看他们,可是他们,还认得它吗?认得它是那只小小的麻雀吗? 会吗? “对不起,我要飞走了。”枣花脸上绽露出一丝笑容,然后张开了翅膀,一时间,所有的鸟儿只觉眼前一阵大亮,枣花已经飞向空中,它通身的光华,就像一轮明月,朗照整个乾坤。 “好漂亮啊!”鸟儿们大叫,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要像它一样。” “我要像它一样……” 枣花飞起来了,越过重重的山岗,沐着月光。从此以后,整个天下都是它的。它再也不必担心乌鸦会扑上来,它再也不必担心任何的风雨了。 因为它是凤凰,它走到哪里,人们都欢欣鼓舞,敲锣打鼓地迎接它。 因为它是凤凰。它不畏惧人世间任何的黑暗,痛苦,磨难。 因为它是凤凰,它是传说中的神祗。 凤凰。 京城,车马繁华。城西一座府宅里,一个妇人躺在帏帐之中,呼吸困难,脸白如纸,产婆在床榻前焦急地走来走去。 “怎么回事?怎么还是生不下来?怎么还是生不下来?” 外面的客厅里,一个中年男子手执线香,正在菩萨面前虔诚叩拜:“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请您务必保佑 内子,若能平安生产,陈恩务必广修庙宇,广积功德。” 蓦然,一声清鸣,陈恩瞪大眼,只见一只凤凰从外面飞进,没入卧室之内,接着产婆惊喜地大叫道:“老爷,生了,生了。” 陈恩万般惊喜地跑进去,无比急切地道:“生了?” “是。”产婆怀里抱着一个襁褓,“老爷您瞧瞧,是一个好漂亮的千金小姐。” 陈恩接过来,仔细地看,却见那小女孩儿**嫩的脸庞,一双眼睛宛若点漆,眉宇之间一颗胭脂痣,不由欢喜得手舞足蹈:“我得贵女,我得贵女。” 再联想起适才那一道灼目的凤华,陈恩心中更是惊疑不定——想他陈恩,虽然家中殷实,从不缺衣少食,但也从未动过攀龙附凤之念,这个女孩子,倒是好生奇怪啊! 是的,他不能不奇怪。 若他知道十九年后,自己的女儿将入主皇宫,诞下皇子,并会成为一代威名赫赫的皇太后,或许,他再不会奇怪那道凤华因何而来。 凤华惊天啊! 枣花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世界,很平静。 这一世,她的名字叫舜华。 皎皎其华,不落凡家。自五岁起,她过目不忘,持书诵读朗朗上口,十岁即能赋诗,十二岁诗名远扬,十五岁被召入皇宫,在那里,她遇到了自己一生的良人。 上官青渊,那是一个温文的,从容的,淡定的男子,有着清水般的气质,他会吹奏萧笙,精通音律,习诗文。他们的相逢毫不传奇,遵徇了传统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上官青渊那个时候还并不是皇子,手中并无实权,他的府宅坐落在皇宫西北边,但他的母亲,乃是后宫中最为得宠的田贵妃。故此,陈舜华与上官青渊的婚礼十分地隆重,长长的锦毯从街道这头,一直铺陈到那头,望不到边,几乎整个京城的人都轰动了,纷纷跑出来看这样宏大的一场戏。 执子之手,与子成说。 他们的故事,曾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数男女仰慕的,渴盼的,他们热切地讨论着他们,热切地诉说着他们之间的风流情事。其实,只有陈舜华自己才知道,他们的生活其实淡然无味,上官青渊是一个敦厚的男子,他的长成,都按 照宫中对皇子的教导,一板一眼,一规一矩。对于陈舜华,他十分地体贴。 很体贴,仔细地照顾着她,生怕她有任何不满。 琼花开满枝头,陈舜华一个人坐在树下,慢慢地勾挑着琴弦,琴声宛转而动听。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一世,安逸而闲适,再无衣食之忧,贫窘之态,不必看人脸色,不必俯仰侍人。 上天待自己,果然不薄。 “夫人。”上官青渊移步走入。 “相公,你下朝了?”陈舜华收回手指,站起身来,近前替上官清渊除去袍服,拉着他走进内室。 “相公,你好生歇息。” 上官青渊微微地笑着,看着她去端茶来,轻轻搁在自己面前。 “夫人这一向在家,可好啊?” “很好。”陈舜华点头。 上官青渊凝目看着她,许久许久,他的心中很是踌躇。 这些年来,他们的生活一直都是平静的,十分平静,上官青渊也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有一条,他是皇子。所以,免不了会有三妻四妾。 上官青渊对陈舜华,当然是有感情的,但还没有到从一而终的地步,他并不介意纳妾,更何况,这一次,父皇指定的人选,是相府千金。婚事是他的母亲田贵妃,苦苦向皇帝求来的,只为了他今后登位更加顺利,此前,田贵妃也询求了他的意见,上官青渊并没有反对,可是,当他面对沉静如水的陈舜华时,却发现,自己竟然是那样地难以开口。陈舜华自打入门之后,事事谦和恭顺,无论是对他,对下人,对所有人等,均无可挑剔,他甚至不知,该怎么提起,要纳妾之事。 “相公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上官青渊默然,良久只是叹息一声,起身离去。他一个人进了书房,关上门,开始认真地想,论理,他应该拒绝母妃的要求,对于那个皇位,他并不那么在乎,他更看重和陈舜华之间的感情,只是,他要如何拒绝母妃呢? 上官青渊一直静默着,犹豫难决。这一夜,他没有去妻子房中,而是独自安寝。 “什么?你要拒绝与相府千金成婚?”田贵妃难以置信地看着上官青渊——这,这还是她自己的 儿子吗?还是吗? “你肯定是疯了。”田贵妃恨恨地看着他——这个不争气的逆子,大好的机会,岂能拱手让人? “你可知道,如果你不与相府千金联姻,其他皇子就会趁虚而入,你明不明白?要是被他们抢了先,或许那个皇位就不是你的。” “皇位就那么重要吗?” “你说什么?”田贵妃恨恨地瞪着他,“你说皇位不重要?你脑子进水了?只要成了皇帝,你可以有很多女人。” “可我只爱舜华一个。” “啪。”一个重重的耳光落到上官青渊脸上。 “你给我滚出去。”田贵妃柳眉倒竖,厉声喝斥。 “母妃,请你听我把话说完。”上官青渊捂着脸颊,眼里的倔强一丝不减,“从小到大,我都听你的安排,你要我做什么,我从来没有反抗过,但是这一次,我决定为自己争取,我爱舜华,我决意做她最好的夫君,即使,做不成皇帝。” “那个女人给你喝迷-药了?迷得你神思不属?那我明天就下一道旨,赐她白绫,要她自尽。” 田贵妃以为,如此一来,上官青渊必然屈服,谁知道他竟然淡淡地笑了:“倘若母妃执意如此,将失去的,会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媳妇,还有,你的孙子,或者孙女。” “什么?”田贵妃真地震住了,“她,她已经有身孕了?” “是,她有身孕了。” “有身孕。”田贵妃沉吟了一下,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这么说,这么说,那,那就算了吧,和相府联姻之事,暂且延后,延后。” 上官青渊狡黠地笑了。 其实,陈舜华腹中空空如也,所谓怀孕只是子无虚有,但他想,很快,很快他们就有一个漂亮的宝贝。 皇子府中,陈舜华默然而立。 “贵女啊!”贴身侍婢云欢在她身边着急地走来走去,“你知不知道,外面都似遍了,说三皇子要与相府千金联姻,你到底有没有为自己想过啊?” “想什么?” “当然是,去跟三皇子说啊,要他别娶相府千金。” “你觉得,我去说,会有用吗?” 云欢瞪大了双眼瞧她,就像在瞧一个傻子,在她看来,自家小姐肯定是疯了傻了,所以,连相公都不要了。 第277章 淡然一笑 陈舜华还是那样沉默。 她心里很明白,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上官青渊,我不是不爱你,倘若,你更在乎其他,那,我也只愿看到你成功,不愿看到你失败。 “三皇子。”云欢忽然颠颠地跑过去,“三皇子您回来了?” 上官青渊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个女人,看着他的妻子。 云欢倒也乖觉,一个人默默地退了出去。 上官青渊走到陈舜华身边,握起她的手。 “我……没有。” 陈舜华什么都没说,只是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陈舜华还是那样淡然,“你能站在这里,已然说明了所有的一切。” “我们……” “我们和从前一样。”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感觉是那样地甜蜜,和幸福。 “你过来。”上官青渊把她拉进屋子里,贴着她的耳朵道,“我和母后说,你有孕了。” “什么?”陈舜华瞪大双眼,有些娇嗔地看着他,“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怎么?”上官青渊细瞅着她的眉眼,“我这样说,你不开心?” “可是——” “没事儿。”上官青渊握紧她的手,“这段日子我在家多陪陪你,不就有了?” 陈舜华低下了头。 她是一个聪慧的女子,知道田贵妃未必会因此而罢休,但她更相信上官青渊,相信他一定会维护她的。 有这样一个丈夫,她应该很幸福。 陈舜华紧紧地抱着这个男人。 这是她的男人。 他们安谧地在一起,忘记了世间所有的一切。 次年冬天,陈舜华果然生下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子,皇子府里到处是欢声笑语,田贵妃亲自降驾来看过了,对陈舜华褒奖多多,赏赐多多,可陈舜华却依然那样镇定。 皇亲贵戚?达官显亲?王公亲贰?她见得太多太多。 又一年之后,皇帝驾崩,五皇子凭借自己在朝内的势力,登上皇位,三天后即传下圣旨,封三皇子为豫王,要他立即启程离京。 做一个藩王意味着什么 ,所有人都很清楚,是以,三皇子走得很从容,也十分地镇定,他一身布衣,寻常装束,只带着自己的妻儿,一风尘仆仆。 离开了京城,意味着再不能过从前那样温暖舒适的生活,再没有仆从伺候。 “舜华。”上官青渊拿过她的手,放在掌中细细地看着,“你可抱怨我?不会钻营,放弃了皇位,沦落到这般境地?” “不会。”舜华微微地笑,抬手拭去他脸上的泥土,“外面的世界如何繁华,怎及得你我夫妻二人一世真情?” “舜华。” 是啊,外面的世界如何繁华,怎及得他们一世深情? “我陈舜华跟着夫君,此一生一世,不移此志。” 两人紧紧地依靠在一起。 从繁华京师,到苦寒之地,日子似乎是变了,也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陈舜华依然尽心尽力地操持着所有的一切,仿佛世间任何事,都不会挑起她什么改变。 安静的小院子里。 “聪儿。”陈舜华将一颗珠子拿在手里,把儿子叫到跟前,“你看这是什么?” “玛瑙啊。” “喜欢吗?” “不喜欢。”上官云聪吧唧了一下嘴,“我喜欢上树掏鸟蛋。” “好,等你爹回来了,让他带你上树掏鸟蛋。” “爹才不会掏鸟蛋呢。”上官云聪晃着小脑袋,“爹只会让我读书,读书,认真读书。” “聪儿不喜欢读书吗?” “嗯。”上官聪很认真地想,“可是书上说的,有很多,跟身边的世界恰恰相反。” “哦?怎么相反了?” “比如,”上官云聪后退两步,将手负在身后,学着他父亲的模样,十分老成地来回走了两步,“书上说,一个人应该诚实,不管对什么样的人,都该说实话。” “然后呢?” “可是,聪儿发现身边的很多人,每天都在说假话。” “他们怎么说假话了?” “昨天,我看见小五钻进厨房里,偷了一条鸡腿,被厨房二师傅给逮住了,二师傅问他是不是偷鸡腿吃了,小五却怎么都不肯承认,这不是说假话吗?还有,隔壁家的大虎哥, 明明喜欢香水街的赵丫头,可每次看着赵丫头,却总是沉着一张脸,这不是说假话吗?” “哈哈。”枣花不禁乐了,把小云聪拉进怀里,亲吻着他的额头,“好聪儿,乖聪儿,你真是太聪明了。” “耶。 ”云聪冲枣花吐舌头,伸舌头,做怪相,“所以,我才不要读书呢,书上说的都没用。” “那聪儿想做什么?” “嗯。”云聪偏着脑袋,很认真地想,但脑袋里空空如也,也想不出什么来,这也怪不得他,他从小跟着舜华和上官青渊在乡下长大,自然没有见过世面,平日所见,也是杀猪宰牛辈,再高级一些的就没有了。 看着这个聪明的孩子,陈舜华陷入深思——她和上官青渊到底经历了诸番变故,世态人情也都看尽,倒不怎么着,可是上官云聪却没有见过,倘若是让孩子在这里耽搁了,反而不好。 晚间,陈舜华便向上官青渊道:“如今聪儿也慢慢地长大了,我们得为他找一位好师傅。” 上官青渊点头:“确实应该如此,只是乡野之地,好的师傅难觅。” “你自己不就是一个吗?” 上官青渊微愣:“不过我看云聪这孩子,好武不好文,况且他那个小脑袋瓜子,总是有许多奇怪的念头,爱问什么鱼为什么不会上树,小鸟儿为什么会飞?你看他那些问题,谁能回答?” “我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习惯。”陈舜华微微地笑,“我只觉得聪儿伶俐可爱,不能让那些世俗的师傅教他,反而坏了他的本性。” “是啊。”上官青渊点头,“昔时在宫里,太傅也曾大力提倡,因材施教,譬如二哥爱画,那就让他去画,四弟喜欢韵律,就让他去学音律,六弟喜欢弓马骑射,七弟喜欢读圣贤书,只是咱们这宝贝儿子,现在看不出来,他喜欢什么。” “无碍,带他多拜访几位师傅便好。” “左右无事,咱们明日,便带聪儿四下走动,让他长长见识。” 夫妻俩议定,次日上官青渊起来,便自己收拾了一切,带着儿子和陈舜华离开了 家,四下里走着,看着。 一路上他们见到很多的人,有铁匠,厨师,乐师,画家,但云聪都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兴趣,最后,云聪却在一个寺庙前停了下来。 寺庙前是一块开阔的空地,一群武僧正手持棍棒,呼呼生风地舞动着,云欢站在那里,看得津津有味。 “欢儿。”陈舜华半蹲下身子,轻轻替他拭去脸上的污渍,“欢儿喜欢舞刀弄枪?” “嗯。”上官云欢点头,“娘,我想像他们一样。” “既如此,便带你去拜访少林寺的师傅,看看他们是不是愿意收下你。” 陈舜华站起身,叫过上官青渊:“寺庙之地,女子出入不便,夫君且一个人去吧。” “好。”上官青渊点头,“夫人且在填充外稍等。” 上官青渊说完,移步朝寺庙大门走去,接引僧人通禀后,将上官青渊恭恭敬敬地请入寺内。 在偏厅里,上官青渊见到了知客僧人。 “大师傅好。”上官青渊拱手作揖。 “施主好。” “大师傅,贵寺的武僧,果然是一等一的。” “施主过奖。” “未知,贵寺可收纳俗家弟子?” “也收,每年大约十来个。” “在下有一犬子,想入寺习武,未知——” “且请施主将令公子带来,贫僧略骋一观。” 上官青渊从庙里出来,便将上官云欢引入寺中,知客僧自己不敢擅自作主,将上官云欢引至方丈面前,方丈细观上官云欢面容,又摸了摸他的根骨,点头道:“确是一块习武的好材料。” “师傅。”上官云欢倒也乖觉,扑通一声跪下,冲着方丈连连叩头。 “好孩子。”方丈脸上满是笑容,“你不要答应得太早,习武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 “云欢不怕苦。” “既这么着,智恒,你先领他去客房安歇,且试上十日,记住,这十日内每天清早便要动身,跟着师傅们上山挑水,师傅们挑多少水,你就得挑多少,师傅们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明白吗?” “云欢明白。” “还有,两位施主,敝寺规矩森严,既 入敝寺,须得遵守敝寺之清规戒律,不可动忘念,贪念,邪念,恶念,不可懒惰,不可骄奢,必须每日用功不辍,打坐,念经,礼佛,寺庙里的日子非常清苦,小公子可能承受?” 云欢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仍然鸡啄米般点头,方丈点头:“既如此,下去吧。” “欢儿。”走到庭院里,上官青渊将云欢唤到跟前,“既然拜了师傅,就必须一切听从师傅教导,不可胡来,明白吗?” “嗯。”上官云欢重重地点头。 陈舜华深深地看着他,这个孩子虽然从小跟在自己身边,过得也算简朴,但他好歹没有经历那些最痛苦的日子,腥风血雨的日子,关于世间真相,他还有太多的不明白。 我的好儿子,倒也不指望你成什么龙,变什么凤,我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地活着,希望你懂得,生命真正的价值和意义,是爱。 我的好儿子,或许你在这个世上,会遇到很多的磨难,痛苦,但对于你最该坚持的,一定不可以放弃。 我的好儿子,母亲有很多的话想跟你说,但是你,未必能懂得,很多事只有你自己亲生经历过了,才会明白什么是人生。 我的好儿子……陈舜华深深地看着他。 上官云欢也深深地看着她。 想了很久,陈舜华才蹲下身子,将上官云欢抱进怀里,一字一句地道:“记住,人生最可怕的,不是贫穷,不是富贵,不是他人的践踏,羞辱,追捧,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幻象,人生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是你自己那颗,永远不变的心,你明白吗?” “娘?”上官云欢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他不明白,他到底还太小了,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 陈舜华才没有言语,只是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子。 “娘,”上官云欢的眉头微微蹙起,“孩儿听不明白娘说的话,但是孩儿,一定会牢牢记住娘的话,孩儿不会忘记的,孩儿会做一个光明的人,磊落的人,一个有出息的人。” “我的好儿子。”陈舜华紧紧地将他抱进怀里,眼中泪珠滚滚。 第278章 武神 “走吧。”上官青渊蹲下身子,轻声劝慰,“儿子在这里,会很好。” 陈舜华看着上官青渊,眼里珠泪滚滚,她很清楚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可怕的事,可是她不想劝阻自己的孩子,因为她清楚,一个孩子倘若想长成惊天巨树,一定会经历很多的磨难,坎坷,挫折,惨败,她不能代他承受,只有他尝过所有一切,仍然坚强而独立地活着,那才算是成功。 “我们走吧。”上官青渊心有不忍,扶起她走了出去,步出寺庙门,陈舜华到底忍不住,又跑了回去,扒在门边,她真地还想再看一眼儿子,再看一眼他,她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他,能不能。 还能吗?我的欢儿,或许,等你再从那座寺庙里走出来,将变得完全不同,他柔嫩的筋骨经历捶打之后,将如铜铁一般,你的眼神会变得锐利,凶狠,你的意志会远远强过世间千千万万人。 或许,你真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但你也要失去很多。 “舜华。”上官青渊用力拽她的胳膊,“既然作出这样的抉择,就要有勇气面对和承担,我们不会失去他的。” “不。”舜华摇头,伸手去推寺门,“我想看看他,再看看他,哪怕是最后一眼。” “舜华。”上官青渊的眉头皱了起来,“你怎么能有这样的妇人之仁呢?” “我不是妇人之仁!”陈舜华大喊,她的心好痛,好痛,感觉自己就要失去儿子了,她的云欢,云欢。 “走吧!”上官青渊用力地拖拽她,终于把她带走了。 上官云欢莫明其妙地看着眼见这群人,他不知道他们要对他做什么,但是他的感觉很不妙。 “小子。”其中一名武僧拍拍手,“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什么?” “先给你讲一讲,咱们少林寺的规矩,每个入门的弟子,在寺中习艺,不得低于十年,十年间,可以挑棍,棒,枪,戟,刀,也可以挑内功,外功,拳法,长腿,短腿。” 那个武僧一面讲解,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十年之内,不得 见自己的亲人,不得见任何外人,艺成之后,必须和寺内的铜人过招,倘若打不过,那就得再练十年,小子,这种非人的折磨,不是一个普通人能承受的,吃不了这个苦,就趁早回去。” 上官云欢不由打了一个抖,双脚微微有些发软。 “小子。”对方咔吧咔吧捏着拳头,“想练武是一回事,真正练起来,那又是另一码事,很多人笑着进来,哭着出去,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为了不让你爹妈脸上太难看,你可以现在走。” 上官云欢真地有些抖,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觉悟,只是感觉,能像武僧那样耍两下威风很帅气,自己也想成绝代高手。 “看你这模样,还是有些不明白,那行,今天就先让你尝尝滋味,兄弟们,上。” 武僧一挥手,立即有七八个身材健壮的武僧手持棍棒,朝上官云欢冲了过去,照得他一顿拳打脚踢。 当武僧们散去,上官云欢满脸鲜血地倒在地上。 “起来。”武僧双手环胸,站在他面前,语气冷漠到了极点。 上官云欢双手撑地,努力了好几下,始终爬不起来。 四周响起一片哄笑声。 那武僧低下头,抬起他的下颌,深深望进他的眼底:“小子,连这第一关你都过不了,还学什么?” 咬着牙,使劲地咬着牙,身体摇晃着,上官云欢一点点地站了起来。 武僧们发出一声轻喟:“咦,这小子还真有点明堂。” “来吧。”小小的上官云欢,擦掉脸上的血渍,呸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来!” 又是三名武僧围了上去,对着他一顿暴打。 第二次,五名。 第三次,七名。 这一天,上官云欢尽挨揍。 最后,他终于趴在地上,像死鱼般一动不动。 这个时候,教他习艺的武僧师傅才走到他身边,半蹲下身子,用手指拨了拨他的头发:“小子,还学不?” “学!”上官云欢抬起头来,眼里一丝倔强,一丝阴狠。 武僧倒吸一口气,收回手去,开始另行思量,眼神复又冷冽:“那行,小子,这可是你自己找的 ,别怨他人!” “我不怨!” “行,从明天开始,这样的日子要持续一百天,一百天之后,当你的身上找不到一条伤口,当你不再是这般惨样,那就算过关了。” 上官云欢埋下头去,没有说话。 他就那样躺在那里,许久许久,没有人理睬他。 夜色黑了,月亮升起来,上官云欢翻了个身,看着空中的月亮,两行泪水方才潸然而落,然后,他爬起来,艰难地朝角落里走去。 “疼吗?” 一个声音忽然传来他的耳里,上官云欢转头,却见一个光头小和尚正看着自己。 “疼。” “你——”小和尚看了他许久,忽然道,“你比我勇敢。” “嗯?” “我以前也想学武,但只挨了九十天的打,便再也受不了,你知道吗?最开始他们用拳脚,用木棍,最后,他们使铁棒,铁锤,你不怕被他们打死吗?” “他们打不死我。”上官云欢非常果决地道。 “啊?” “你放心。”上官云欢拍拍他的肩膀,眼里闪过一丝狠色,“这世上,还没有人能收走我的命。” 小和尚惊讶地张大了嘴。 从那以后,他亲眼见证了所有的一切——上官云欢挨打,挨揍,寺庙中那片空地上,血迹斑斑。 每一次被揍倒,他总是能很快地爬起来,被揍倒,再爬起来,再被揍倒,再爬起来,直到最后,所有的武僧都累得气喘吁吁,然而上官云欢却完好无损地躺在地上,完全跟没事人似的。 “来啊!”他躺在那里,仰天大喊,“有本事的,你们就来啊,来啊,来打我啊!” 终于有一天,武僧不再打他,他的师傅走到他面前,脸色很凝重:“不错,你过关了。” “啊?” “不过,接下来的一切,更难做。”武僧说完,站起身来,“跟我来。” 上官云欢莫明其妙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把自己带到一棵树下,树上挂着个绳套。 “这是——” “你相信我吗?”师傅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 “相信。”上官云欢重重地点头。 “ 那好,呆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顶住一口气,记住,我不放你下来,你绝对不可以自己下来,明白吗?” 上官云欢看看自己,看看师傅,再看看树上那个绳套,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别相信他!”那个小和尚终于忍不住,发疯一般跑了过来,揪住上官云欢的衣服,“你发疯了?他在骗你!” 上官云欢眼里闪过一刹那的犹豫,但转瞬就变得坚定起来:“师傅,我相信你。” “好。”武僧拍拍他的肩膀,“站上去。” “云欢。”小和尚真地着急了,围着上官云欢又跳又叫,“你发傻了?你发疯了?这样的话你也相信?” “我,相信他。”上官云欢转头,看了小和尚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站上凳子,把自己的脖颈套进绳圈里。 “准备好了。”武僧吼了一句,然后伸腿将上官云欢脚下的凳子给踢开,并吩咐所有人道,“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放他下来。” 上官云欢被吊在了那里,武僧们围着他指指点点,这样的练功法子,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小和尚围着树转来转去,又把手伸到上官云欢鼻端探了探,确定他还有呼吸,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好,真是好。 夜深了,武僧们都回房吃饭,只有一个很有心计,且诚心想学武的和尚,拿着馒头站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上官云欢——为什么师傅要把他吊起来?上吊不是一种寻死的办法吗?要是死了呢?要是他就这样被吊死了呢? 夜,渐渐地沉寂了,所有人都回房安睡,只有上官云欢,还被吊在那树上。 第一次,他被吊了一天,完好无损地下来,第二次,吊了三天,第三次,吊了五天,但他都熬过来了。 神了! 整个寺庙的人都轰动了,跑出来看稀奇,然而他们看到的,却依然是一个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上官云欢。 这次武僧们心中开始有了些小佩服。 “从明天开始,你可以学习兵器了。”师傅的表情仍然那般平静。 “是。” 上官云欢在罗汉堂呆了三年,讲 经堂呆了三年,伏魔堂呆了三年。 最后一年,师傅要他独自闭关,不许见任何人,也不许接触外界的任何事物,要他自己单独悟出一套功夫来,若他以自己悟出的功夫,打败十八铜人,那就算是过关了。 上官云欢不知道,经过如此一番折腾的他,可以说已经脱胎换骨,与一般人有着极大的差别,但凡他出手,不出则已,一出必是杀招。 上官云欢一个人坐在石壁下,面对着坚硬的崖壁,渴了喝一点水,饿了啃一点干粮,寺庙里每隔半个月,会有人给他送水送粮食,但不给他衣服,也不让他理发,上官云欢唯一要做的,就是坐在那石壁前,悟道。 一个阴云沉沉的暗夜,武僧们蓦然听得后山上一阵虎啸,顿时一个个光着脚全从僧舍里奔了出来,却见上官云欢全身裸着,大踏步而来。 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没有人敢去招惹了。 智博看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深知此子大功已成,但于这人世间,到底是福,抑或是祸,尚未可知。 “十八铜人阵。”武僧师傅抬手朝寺中最高的铁塔一指,“就在塔中,你自己先沿着外塔檐,一直攀上最顶层,然后进入塔内,从最顶层,一直打出最底一层,便是成功,倘若打不过,那就是失败,你还得回罗汉堂,继续修炼十年。” “是,师傅,徒儿遵命。”上官云欢脸上没有一丝惧色,迈着沉稳的步伐,朝铁塔走去,所有人都为他捏着一把汗,他们看着上官云欢脚踏飞檐,飞快地攀上塔顶,消失在塔中。 “师傅,他,他真能打过十八铜人吗?” “十八铜人,乃少林寺祖师广钧所创,蕴含无穷变化,凡入此阵中,如果不是绝顶高手,根本无法脱出,咱们就安静地等着吧。” 小和尚呆呆地站在檐角下,一颗心紧紧揪住。 哦,他如今已不是小和尚了,该是青年和尚了。 十年。 十年里他亲眼目睹上官云欢如何从一个小小的孩子,成长为一代武僧。 他的痛苦,他的绝望,他的无奈,他都看在眼里。 第279章 民间太子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个人,可以心坚意定如此,没有丝毫的走移,他稳定,他沉着,他出招如风,迅疾如雨,快如电闪,势若奔雷,动如蛟龙,静如**。 只是,那样的身手是如何养成,只有他才清楚。 上官云欢。 上官云欢。 你不要有事。 我不希望你有事。 小和尚感觉自己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第四天中午,和尚们正在吃饭,忽然听得铁塔那边传来砰一声巨响,底层大门粉碎,无数碎片挟裹着一道人影,像遽风般冲了出来! 武僧们手里的碗当当当当全落在地上,依稀恍惚间他们看见一个人,稳步走出,他的眉宇和神情,是那样地平静。 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你跟他说什么,他都不会再有丝毫的感觉。 大功告成了。 却没有人贺喜。 高处寒渊,冷得彻骨。 武僧们纷纷朝后退去,他们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然不是眼前这个人。 不,是眼前这尊佛的对手。 他是武神。 站在那里一口气能吹倒一片人。 小和尚呆呆地看着这个人。 他已经很难相信,这是一个人了。 或许,他根本不是个人。 所有武僧分列于两边,静静地看着他,目送他离去。 上官云欢走出了少林寺,他站在山腰上,举目望去,但见层云涤荡,山河秀丽。 山,还是那座山,云,还是那些云,只是他已经变了。 不再以物喜,不再以己悲,漫看天边云卷云舒,这人世之间,再没有任何,能困锁他的心智了。 上官云欢笑了。 沿着石阶慢慢地走下去,走下去。 他走过市井,走过一条条河流,走过一座座山川,他并不打算回家,而是想各处看看,这里瞅瞅,那里瞅瞅,这里瞧瞧,那里瞧瞧。 山川多锦绣,日月风华,尽在我手。 这天,上官云欢终于回到那座小院。 只是,院中空无一人,只有满地的落叶,萧萧簌簌。 父亲呢?母亲呢? 上官云欢心中一阵空茫,只得又离开家,像一片树叶般,东飘西荡。 这天,他路过一条长街时,却发现有人在死死地盯着他看,上官云欢转头,有些莫明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对方迟疑了很久,方才走上前来:“你,你可是复姓上官?” “如何?” “我观尊驾面相,贵不可言,如何在这里?” 上官云欢很淡然,对于这些人,他一般不爱搭理。 对方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乱诌两句,走了。 上官云欢继续飘流。 这日行至一块水塘边,忽然听得有孩子在尖叫,上官云欢一怔,随即身形腾起,伸手将那孩子给捞了起来。 “永儿,永儿。”一个妇人惊叫着飞奔过来,一把将小孩子抱住,然后瞪大双眼看着上官云欢。 “娘,是这位大哥哥救了我。” “哦。”那妇人竟然也不道谢,拉起小孩子便走,上官云欢并不计较,转身也走了。 “兄弟,且请留步。” 一道声线忽然传来。 上官云欢停下脚步,转头细看,却见一个气度不凡的老者朝自己走来,他当即停下脚步,静候那老者走到自己跟前。 老者绕着他,细观良久,然后满脸疑惑地道:“你,你,你可是姓上官?” “是,我姓上官。” 老者倒吸了一口气,目瞪口呆。 他着实有些吃不准,这个人和那个人,到底有没有关系。 “小兄弟,寒舍便在附近,可以移驾,前往一叙否?” 上官云欢点头,同那老者行至竹林边一院院落内,那老者将他请进屋内,奉茶,命人好生招待。 “小兄弟,你可去过京城?” “去过。” “你……”那老者愈发地惊疑 不定,只能不住搓手,倘若此人与那人有什么关系,这,这。 “老人家?”上官云欢微微一笑,“您,您这是怎么?” “我,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老者摇头,“实在不敢相信。” “为何不敢相信?” 老人却只是不住地摇头,说不出话来。 “老人家请放宽心。”上官云欢微微点头,“云欢心胸有如大海般宽阔,决计不会为难老人家的。” 老人却不知该如何言语。 “老人家。”上官云欢笑得十分地坦然,“您是一个厚道之人,老天会保佑你的。” 老者却只是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倘若老人家别无他事,云欢告辞。” 上官云欢言罢,站起身来,朝老者作了个揖,起身离去。 “父亲……” 一个青年男子从内屋走出来,有些不解地看着老者:“您,您一个致仕的尚书,在这地方上,还是很有些声望,如何竟对一个晚辈后生,如此执礼?” “你懂什么?”老者冲他一声低吼,“你可知道刚刚那人是谁?” 年轻男子不由打了一个颤,他还从来不曾,见过父亲发如此大的火气。 “他是太子!他是太子!”老人家伸出枯瘦的手,点着年轻男子的鼻梁:“你明白吗?那是太子啊。” “太子?”年轻男子吓了一跳,非同小可,“怎么会是太子呢?父亲您看错了吧?太子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我看错了,”老者抬手指着自己的眼眶,“你就把我这双眼睛给挖出来,那也不会看错,他他他,他跟今上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今上?”年轻男子这次可是真的呆了。 “从来没有想到,太子竟会出现在这样的乡野之地。” “可,可他既是太子,为何不在宫中?” “我怎么知道。”老者拈着下巴上的胡 须,也感觉这事太不可思议。 “除非,太子并不知道,他的父亲如今已经做了皇帝。” 老者揣测。 “这怎么可能?” 老者摇头,他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透着诡异,和不可琢磨。 上官云欢当然不知道,就在他于少林寺中修行的这些年,朝中剧变,端亲王因想夺位,发起宫变,手刃亲兄,登上皇位,还没有坐稳,却突然暴毙身亡,大臣们商定,恭请豫王入京主持政事,不久之后承位为帝。 人世间的际遇,兴衰荣辱,原本不是那么确定的,你很难想象,也许一觉醒来,身边的世界全然改变了模样。 此时还在民间的上官云欢,自然不晓得,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个声名显赫的帝王,他唯一记得的,是母亲那双流泪的眼睛。 母亲哭,哭得很厉害。 那个时候,他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那样伤心,那样难过,直到他在少林寺里熬过整整十年,方才懂得,其中的悲辛与磨难,如今的上官云欢,已然与从前有极大的不同。 只是,他依然过着简朴的生活,也不祟尚任何华丽的享受,他还是那样安静,安静得像一泓温润的泉水。 上官云欢往来于世间,见惯各种世态人情。 这天,他正在黄土路上行走,一辆华丽的马车忽然在他身畔停下,一只玉手撩起帘子,内里探出一张皎好的面容:“公子,要上车吗?我可以捎带你一程?” “不必了。”上官云欢摆摆手,他独来独往惯了,对于身边的一切,都不怎么在意。 “公子,”那女子再三诚意相邀,“请上车吧,你看这长路迢迢的,你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啊?” “姑娘只身一人,只怕不便,在下还是徒步赶路吧。” 女子深深凝眸注视着他,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清俊的,高 贵的,温文的公子,他通体贵华,双目炯炯,带着一种穿透整个人生的智慧。 “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上官云欢。” “小女名唤卓绮蕊,未知将来,还能见公子否?” “人生际遇,有如飘萍,姑娘,有缘再会。” “公子。”看着上官云欢远去的身影,卓绮蕊满眸感慨,她真地好想,好想陪在他的身边。 混在人群里,上官云欢走进了皇城大门,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皇城,他只是感觉,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在推动着他。 皇城,与其他城邑有着极大的区别,这里的一砖一瓦,都透着一种富贵的气息。 沿着墙根儿,上官云欢慢慢地走着。 一队卫兵忽然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领头的看见他,沉声冷喝道:“干什么的?为何在此探头探脑?” 上官云欢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那卫兵冷着一张脸,正要训斥他,后面一个人忽然打马走上前来,伸手止住他,然后跳下马步,走到上官青渊面前,上下打量他:“尔乃何人?” “在下上官云欢。” “上官?”单是这两个字,便将对方吓了一跳。 “是。” 那个骑兵统领显然也注意到了,勒住马缰,定定地打量着上官青渊。 他们都很惊疑不定。 “请问公子,现在下榻何处?” “暂无居处。” “这位公子,能否移居我家中?” “这——萍水相逢,只怕多有不便。” “甚妥。”对方却十分殷勤,“公子只管去,在小必好好款待。” 其实,上官云欢自己也有所觉察,自打他北上一路以来,已经有不少人对他表示好奇,那好奇并不是因为他乃独行客,也不是因为这,或者那,更多的是一种震惊,和难以置信。 奇怪,他还是上官青渊,为什么所有人看起来,都那么奇怪? 第280章 心志 也许,自己能从这个人身上,找到答案。 上官云欢略一点头,退至一旁,那人跳下马背,复又牵过来一匹马:“公子,请将就坐。” 上官云欢也不推迟,跃上马背,和对方并绺而行,沿途经过一座座华丽的屋舍,对方都会指点他,告诉他这是谁谁家,这是谁谁家,但上官青渊的反应都很平静。 及至到了家里,对方立即命人烹羊宰牛,热情款待,酒过三巡,上官云欢方才试探着道:“能不能请尊驾详细解说解说,为何看到我,就觉得这般惊讶?” 卫兵首领相当地拿不定主意,此事确实太过重大,他唯有先上禀天子,再作计较。 “公子请勿惊乱,在舍下好生歇息,待明日,一切自有分晓。” “哦?” “公子想来已经疲乏,先至后堂沐浴更衣。”卫兵队长脸上尽是讨好的笑。 上官云欢一抱拳,起身行至后堂,陆统领已然命丫环给他准备好一盆热水,上官云欢褪去衣袍,迈进水桶里,沉身坐下,合上双眼,靠在桶壁上,但觉丝丝热流从身体表面浸入,那种感觉,确实美妙极了。 就在上官云欢尽情享受之时,一双柔软的手忽然搭上他的肩膀,轻轻地揉捏着,上官云欢身子不由一僵,赶紧敛神:“这位姑娘,可以请你出去吗?在下不太习惯让人伺候。” 侍女微微愣住,大概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姑娘?” “公子,真地不要奴婢伺候吗?” “不要。” “公子可是觉得,奴婢哪里伺候得不周吗?” “不是。” “那,奴婢告退了。” 待她离去,上官云欢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在少林寺十年,从未亲近女色,当然不晓男女之事个中滋味,下山后倒也经过几家妓院,但他自己从不肯涉足其间,只因他在少林寺中已然养成一身刚直之气,非 自己青睐之人,怎可与之有肌肤之亲? 洗干净身子,上官云欢站起来,用一块毛巾轻轻地擦拭着干净身上的水渍,再穿上锦袍。 当他踏出房门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陆统领,他差点屈膝下跪,口呼万岁。 “卫统领,你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这这这。”卫统领舌头打颤,直觉告诉他,不应该把这个人再留在府上,当立即进宫面禀皇上,请万岁定夺,但卫统领此人心眼子活,转念一想,自己何不给今上一个惊喜呢? 思及此处,卫统领先将上官云欢请至侧厢,要他好好休息,然后自己回到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反复思量此事。 看起来,上官云欢并不知道,自己跟今上的关系,既如此,那只有自己替他们安排了。 卫统领想了这许久,心中已有主意。 第二日,卫统领找着机会,禀告皇帝,说京郊普云寺的白海棠花开了,甚是动人。皇帝听了心内一动——皇后这些天一直呆在宫里,却也乏闷,不如携她到宫外走走。 回到后宫,皇帝便将此事同皇后说了,皇后心中也动念,于是命礼部准备,三日后启驾普云寺。 那一天,长街两旁站满了人,个个瞻仰着这天家富贵,无数少女更是探头探脑,看着那马背上一个个鲜衣怒马的侍卫。 长长的辇队在普云寺外停下,宫侍扶着帝后下辇,徐步走进寺里,老方丈亲自出迎。 “舜华,你看这满寺海棠,果然开得丰姿动人。”皇帝握着皇后的手,徐步走着。 在后院门边,皇后却停了下来,转头往院中瞧去。 “舜华?”皇帝奇怪地叫了一声,也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却见一株梧桐树下,立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正和一名僧人说着什么。 “舜华?”皇帝又叫了一声,然而陈皇后的脚却似生了根一般。 “来人,去看 看。”皇帝吩咐身后的宫侍,宫侍正要往前,那男子却转回头来。 一刹那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倘若不是那男子穿着白衣,倘若不是他年纪太轻,他们几乎要惊疑,有两个皇帝同时出现! 猛地看到皇帝,男子也是一惊,心中动了疑猜。 那宫侍本来想近前喝斥男子,责他不识礼数,但瞧清楚男子面目,也是一怔。 “你,你。”陈皇后没能忍住,踉踉跄跄奔至男子跟前,一把紧紧握住他的手,“你,你是欢儿?” 一声“欢儿”,勾起男子幼年时的记忆。 “母亲?”男子眼中满是惊喜,“你是母亲?” “欢儿!”陈舜华大叫一声,蓦地抱住男子,终于忍不住哭起来,“欢儿,欢儿。”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恭喜太子,太子千岁!” 四周有那起机灵的,齐齐跪倒在地,朝他们叩拜。 “母亲。”上官云欢眼里满是惊喜,以至于忽略了其他的细节。 “欢儿,你,你。”陈舜华眸中满是感慨。 上官云欢后退一步,朝陈舜华伏身下拜:“孩儿上官云欢,拜见母亲。” “快起来,快起来。”陈舜华将他扶起,仔细地打量他,“你这些年,是怎么渡过的?” “母亲放心吧,孩儿一切很好。”上官云欢眸中满是笑意,隐去少林寺习艺一段不提,他觉得,那些事,只要自己知道就好。 “青渊,你来看。”陈舜华将上官云欢引至上官舜华面前,“你好好看看,这是咱们的孩子。” 上官青渊只是慈爱地笑着,是的,这是他的孩子,是他最爱的孩子。 普云寺一游,成就了一段佳话,帝后寻回他们多年示见的儿子,卫统领借此得以升官发财,巩固君宠,上官云欢恢复太子身份,声势显隆。 上官云欢回宫后的第二天,便有消息灵通之人得知了,一个个纷纷跑到东宫庆 贺,上官云欢一切温文接待,却不收任何礼品。 晚间,上官云欢打发走一切人等,站在空荡荡的殿阁里,看着正中间那幅飞龙图,心中忽然增添了无限感慨。 人生际遇,果然是难以预料,或许上一刻,你还在街边苦苦哀嚎,下一刻便黄袍加身,做了皇帝。 那又如何呢? 在他心底铭刻最深的,依然是在少林寺那些辛苦习艺的日子。 接下来一年时间,上官云欢基本都是在大宴,小宴,各种宴会里渡过,他所看到的,都是人们的笑脸,渐渐地,上官云欢有些志得意满,甚至忘记了少林寺中师傅的教导。 这天,他喝完酒回来,刚踏进殿门,便隐约闻见一股香气,从床帐中发出。 上官云欢哈哈笑了两声,走进床榻,伸手撩开纱帐,看见一个美人儿倚在枕上。 “美人儿。”上官云欢叫了一声,扑上前去,一把抱住美人儿,便往她脸上亲去。 “太子。”美人儿撒娇,上官云欢更是心急难奈,抱着她正要求欢,脑海里忽然闪出个人影来。 竟然是少林寺中那个小和尚。 奇怪。 上官云欢吃了一惊,赶紧撒手。 “太子。”美人儿缠上前来,抱住他的腰。 “你,你出去。” “太子。”女子娇嗔,“太子这是怎么了嘛?” “你出去。”上官云欢一声断喝,女子吓了一跳,赶紧起身,脚步零乱地奔了出去。 上官云欢静静地坐在那里,一会儿想起这个,一会儿想起那个,一会儿又想起,自己在少林寺渡过的那些日子。 好奇怪的感觉。 照理说,人人都向往荣华富贵的生活,可是他,他为什么? “徒儿,你须牢牢记住,肥甘丧节,淡泊明志的道理。” “肥甘丧节,淡泊明志?”上官云欢就像是被打了一记强心针,立即想起自己从前渡过的那些苦日子,如今想来,却丝 毫不觉得苦,而有一种,从内心深处品出来的甜,很甜,说不出来的甜,那是一种奇异的滋味。 尤其是小和尚那双真诚的眼睛,那是在这皇城之中,极少看到的。 我不能这样下去,心里有个声音说。 上官云欢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你说,你要搬到一座偏僻的殿阁里去住,而且,还不用人伺候?” “是,父皇。” “可以告诉父皇,这是为什么吗?” “孩儿觉得,若是住在现在的宫殿中,孩儿会慢慢地丧失斗志,孩儿会觉得,一切荣华富贵都是应当的。” 上官青渊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许久没有言语。 “答应他吧。” 舜华从屋内走出,眸中满是肯定:“云欢说得对,太过舒服的生活,只会让他的心志有所松懈,从而忘记更加远大的志向。而一个没有了斗志的王者,根本不配做王者。” “既如此,朕就答应你,从此以后,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在宫中行事。” “是,父皇。” 从那以后,宫中多了一桩奇事,皇太子自愿搬去最清冷的殿阁,吃着最简单的饭菜,偶尔还自己动手,不用人侍候,他只娶了一位妻子,便是那位在路上偶遇的卓绮蕊卓姑娘。 两人相敬如宾,从来不为任何事吵架,他们默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踏实,诚恳,勤劳。 不久之后,上官青渊便退位了,将皇权交与上官云欢。 这场权利的交接异常平静,与从前数任交接时的刀光剑影完全不同,波澜不惊。 就这样,上官云欢从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变成少林寺中的学徒,又从学徒到游走世间之人,然后是太子,皇帝。 可不管怎么变,他始终都是上官云欢,他的心,依然朴直,真诚,而善良,他善待他的子民,爱护他的百姓,他泽备万物苍生,赢得了千古流芳之美名。 第281章 如同相信我自己 “母后,您在想什么?” 高高的倚天阁上,陈舜华默默地站立着。 “我在看风景。” 上官云欢奇怪地朝远处看了一眼,为什么他却什么风景都没有看到?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是啊。”上官云欢点头。 “那是因为,每个人心里装的事物不同。” “心里装的事物不同?”上官云欢略感惊诧。 “是的。”陈舜华的神情很镇定,“你相不相信,这世上有一种奇怪的力量,你心里在想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是吗?”上官云欢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母后是在跟他说笑话吗? “你觉得,我在骗你,对不对?” 上官云欢默然,他确实有这样的感觉。 “以后你会明白的。”陈舜华不想跟他多说,而是转身走开了。 上官云欢一直非常安静地看着她。 他觉得母后每一句话里,都含着深深的玄机,却说不明白那是什么。 陈舜华回到宫里时,看见上官青渊正站在池边看鲤鱼,她便走过去,在他身后立定。 上官青渊手里攥着把鱼食,正在逗那些鱼儿,鱼儿们争相跃起,搅动得水花四溅。 “你回来了?”上官青渊转头看她一眼。 “嗯。”陈舜华点头。 “自从儿子回来之后,你变得沉默多了。” “有吗?” “嗯。” “沉默不好吗?” “你就是太沉默了。” “可我觉得,什么事只要去做就好了,何必多说呢。” “你啊,永远都是这样的性子。”上官青渊不由心疼地看了她一眼,“知道吗,第一眼看到你起,我就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很心痛,十分强烈的心痛。” “我知道。”陈舜华点头。 “你和其他女孩子,完全不同,你的眼里,没有她们的贪婪,欲望,而是一种自信,和坚强,舜华,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吧。” “还记得那一次吗?母妃要我娶一位平妻,就是,宰相家的千金。” “我记得。”陈舜华点头。 “倘若当时,我答应了母妃,你待怎样?” “我会离开你。”陈舜华毫不犹豫地道。 “不会再给我半点机会吗?” “不会。” 上官青渊沉默,他心里很清楚,这果然是她的答案,也是她能想得出来的答案。 “幸好。”上官青渊低下头,继续看着水里的鱼,“幸好我没有失去你,幸好,我没有误判你。” “ 我也很庆幸,自己有你这样一位夫君,天地间最难得的事,便是能找到一个,能全心全意让自己相信的人,上官青渊,”陈舜华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 上官青渊震惊地看着这个女子,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的妻子是如此坚强,如此勇敢,如此地……刚毅。 他们静静地看着彼此,发现彼此眼里都有太多的话。 太多了。 他们肩并着肩,站在那里,任由清澈的阳光洒满他们的全身。 许久以后他们转过头,一步一步慢慢地朝寝殿的方向走去,无数的宫侍安静地看着他们。 横亘在他们之间那一段纯净的感情,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看得见。 远处,有另一个人,也在静静地看着他们,那是他们的儿子,上官云欢,他看着那对夫妻,眸中有着深浓的感佩。 他爱他们,希望他们幸福,更希望他们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也想着有那么一天,自己或许能有那么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如此便足够了,如此,他将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皇上。” 一个女子走到他身边,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绮蕊。”上官云欢轻轻地喊了一声。 “嗳。” “倘若有一天,我失去一切,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失去一切?”卓绮蕊眼里浮起几许茫然,“皇上指的,是什么?” 是什么? 上官云欢没有回答,而是抬头望向极高远的天空,那里,看似什么都没有,似乎又有什么,在记录着大地上真实发生的一切。 “你知道吗?”上官云欢嗓音很轻,“少林寺的师傅曾经告诉我说,这世上,其实是有神明的。” “嗯?” “人心里的每一动念,都会被神明真实地看在眼里,一个人或许能欺骗世人,却无法欺骗神明,当他们的生命结束之时,他们所做过的每一件事,都会原型毕露。” 卓绮蕊疑惑地看着他,感觉他的话,好深奥好深奥。 她也抬头看了看天空,可惜,她什么都没看到。 于是,上官云欢就笑了,他知道,这个女人的眼里,还是被世俗蒙上了一层纸。 世俗之人对于身边的一切都是有定价的,无价的人,很难找。 他的父皇和母后,已经达到了一个常人难认想象的境界。 “我们回去吧。”上官云欢并不想责怪谁,他知道,世上有些人,永远会被现实给困住 ,而有些人,则可以走很远,一直走到全世界的人,都难以达到的尽头。 “嗯。”卓绮蕊点头,她虽然不懂上官云欢在想什么,但是她愿意陪着他,愿意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皇上,皇后。” 才走进寝殿,小宫女便凑了上来。 “娘娘有些疲倦了,扶她去歇息吧。” “遵旨。”小宫女说完,过来扶着卓绮蕊,卓绮蕊却不动,拿两眼看着上官云欢,“皇上呢?” “朕还想去批阅奏折。” “那,蕊儿陪着皇上,蕊儿陪皇上一起看奏折。” 听了这话,上官云欢却不觉得开心,眉头反而微微地皱起来。 “皇上?”卓绮蕊低头看看自己,“是蕊儿哪里做得不对吗?” 上官云欢轻轻地叹口气:“你懂**吗?” 卓绮蕊脸上顿时一片菲红,低下头去:“蕊儿不懂,可是,蕊儿可以学啊。” “好吧。”上官云欢实在不忍拂她之意,便携着她的手,走出寝殿,走进御书房。 御书房的桌案上,已经堆了一大堆奏折。 “这些,皇上都要批阅完吗?”卓绮蕊眼里闪过一丝心痛。 “嗯。”上官云欢点头。 “蕊儿可以帮皇上的。” 卓绮蕊走过去,把奏折分门别类地整理好,然后又拈起一锭墨来,在砚台里轻轻地旋磨着。 上官云欢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心中也慢慢地化开一阵暖意。 不管怎么说,她的用心总是好的。 上官云欢走到桌案后坐定,拿起笔来,开始慢慢地批阅一本本奏折。 他批得非常认真,也非常地仔细。 长夜漫漫,一更一更地过去,可卓绮蕊还是守着,守着。 “蕊儿。”上官云欢放下手中的笔,“你去睡吧,别累着。” “不,”卓绮蕊摇头,控制住自己的困意,“蕊儿陪着皇上,就在这里陪着皇上。” 上官云欢索性放下笔,站起身来:“来,蕊儿,我陪你去歇息。” “皇上不看奏折了?皇上,不要因为臣妾耽误正事,臣妾不要紧的。” “你就是我的正事。”上官云欢没有一丝迟疑,“走吧。” 见他这么说,卓绮蕊方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和他一起进了东暖阁,东暖阁的床上铺着貂皮褥子,底下烧着火坑,上官云欢将卓绮蕊抱上床,轻轻替她除掉鞋袜,帮她暖脚。 “皇上。”卓绮蕊眸中满含感动,“您不必这样。” “睡吧。”上官云欢看着她,眸中满是感动,“ 蕊儿,好好地睡一觉,等明天天亮,朕陪你去看白荷花,池塘里的白荷花,一定都开了。” “嗯。”卓绮蕊笑得甜蜜极了,然后合上双眼,睡了过去。 待她睡熟,上官云欢拿起被子,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然后才起身离去。 站在殿门边,上官云欢安静地看着空中的月轮,此时,他的心中一片空明。 他看到了太多。 或许,一切都太安静了。 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吧。 “皇上……” 不知什么时候,后方传来一声轻呼。 “蕊儿。”上官云欢起身走回去,站在床边,安静地注视着那个女子。 “皇上。”卓绮蕊微微地睁着眼眸,朝他微笑,“皇上,你不会厌弃臣妾的,对不对?” “傻瓜。”上官云欢在她身边坐下来,亲吻着她的脸庞,“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不管在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厌弃你的。” “真的?” “真的。”上官云欢点头,再次弯下腰,细细地亲吻着她,“你是我上官云欢这一辈子,最爱的人。” “永远都不会改变吗?” “永远都不会。” “以后,皇宫里会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皇上也不会变心吗?” “不会。”上官云欢吻她,“丫头,别胡思乱想,乖乖地陪在朕的身边,朕会疼你,爱你,一生一世,永不改变?” 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卓绮蕊眸中渗出,她抬手勾着上官云欢的脖子:“你知道吗?这是绮蕊这一生,听到的最动听的话,绮蕊也爱皇上,很爱很爱,绮蕊爱皇上的心,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改变,在绮雯心中,皇上永远都是最完美的。” “傻瓜。” 上官云欢紧紧地抱着她,亲她,吻她,温暖她。 “蕊儿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皇上一个亲人了,如果皇上不要蕊儿,蕊儿会很孤单,会很寂寞。” “放心吧,我爱蕊儿,也是一生一世,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改变,就算有一天,有人想对蕊儿不利,我也会拼出一切保护蕊儿,因为,蕊儿是我最重要的人。” “皇上。” 在这个安静的夜里,卓绮蕊得到了上官云欢的心,她知道,从此以后,这个男人会成为她的保护神,照顾她一生一世。 天渐渐地亮了,明媚的阳光洒下来,照出重重飞阙。 卓绮蕊躺在水晶帘里,耳听得外面的钟声遥遥传来,她最近越来越喜欢这样的感觉,躺在温暖舒适的 床上,安恬地享受着时光。 也许,每个女人从内心深处,都渴望被人疼着,爱着,当有人疼着,爱着她们的时候,她们会感觉很安全,会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那个人。 上官云欢,你就是我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我愿意跟你分享生命里所有的一切,痛苦,快乐,悲伤,绝望,我都愿意告诉你,当我觉得冷的时候,我会告诉你,当我难过的时候,我会告诉你,当我受委屈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同样的,当你觉得孤独的时候,我会陪伴你,当你痛苦的时候,我会抚慰你。 “也不知道,云欢和绮蕊之间的感情会怎么样。” “他们会很好的。”上官青渊握住陈舜华的手,“你不要多想,这个世上,每个人都会有属于每个人的幸福。” “那你呢?”陈舜华深深地望着他,“你觉得自己幸福吗?” “我很幸福啊。”上官青渊唇角边勾起一丝浅浅的笑,“我真地很幸福。” “我知道。”陈舜华偎进他的怀里,“当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便是最幸福的事。” “所以啊,你也要相信,他们也可以得到幸福的,你要相信你的孩子。” “嗯。”陈舜华点头,“这些天,我经常看着外面的月亮,许下自己最真诚的愿望,希望月亮可以保佑咱们的孩子,保佑他们都得到他们自己想要的一切。” “会得到的。” 窗外,月亮很明净,星星像璀璨的宝石,照耀着大地上的每一个人。 每个人都想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上天会不会给他们呢? 上天一定会给他们的。 只要他们诚心祈求,认认真真地去做,上天会给他们更多。 “快啊,快啊。” 寝殿之中,产婆们跑进跑出,格外忙碌。 “娘娘就要生了,都不许耽误,手脚麻利点。” “吴嬷嬷,这,皇后要什么时候,才能生下小皇子啊?” “这个不是你该问的。”吴嬷嬷的脸色像冰一样冷,也难怪她,已经九个时辰了,卓皇后痛得在床上大喊大叫,可是胎儿却始终不肯落地。 “再这样下去不行啊。”另一名医官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咱们得另外想法子。” “有什么法子可以想呢?” “要不,再给皇后娘娘服一剂汤药吧?” 他们正在举棋不定,内帏忽然传出一声尖锐的婴儿啼声:“哇,哇——” “生了,生了。” 顿时,满宫里都沸腾起来。 第282章 凤心(大结局) 陈舜华默默地站立着。 眼前,无边江山铺展开去。 白云幽幽,千载浩荡。 世界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正如她所经历过的一切一样,更像是一场幻影。 这就是人生?一个人长长的一生,偶尔回头,却发现是如此短暂,不轻易间,已然到了收尾之时。 “舜华。”皇帝温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青渊。” “嗯。” 陈舜偎进他的怀里,十分安恬地看着四周的一切。 江山依旧多娇,几度夕阳红。 “忽然间,我们都老了。” “是啊。”上官青渊点头,“忽然间,我们都老了。” “忽然好想念——” 陈舜华的目光穿透万里关山,似乎看见了那座小小的村 庄,一切都没变,一切也都变了。 “青渊。” “嗯?” “我有些疲倦。” “那你在我怀里,好好地睡一觉吧。”上官青渊把她搂进怀里。 陈舜华偎在他的怀中,没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她睡得那么安恬,仿佛外面就算****,天崩地裂,都不会再醒来…… “皇——”一名宫侍想要近前,却被上官青渊止住。 “让她好好地睡吧。” 看着怀中女子,上官青渊眸中满是怜惜。 她累了,她真地累了。 “皇上。”宫侍忽然惊讶地叫起来,所有人瞪大眼,却看见一只凤凰自陈舜华体内飞出,朝远方而去。 “皇上!”宫侍失声惊呼。 上官青渊却站立不动,仿佛已经预料 到这样的结局。 再怎么天长地久的感情,也会有尽头。 有时一转眼,一错身,便是一生,一世。 不过,他们如此深深地相爱过,便再没有任何遗憾了,是吗? 凤凰清鸣,在空中久久地盘旋,看着下方绵延起伏的山峦。 有一天,我还会再回来。 有一天,我还会回到这人间。 人间几度,花开花谢。 忽然弹指间,关山已远。 春去,春又来,花谢,花又开。 世间锦瑟年华的女子,心中总是怀着最锦灿的梦,思慕自己的良人。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 但愿,所有的女孩子们,都能得其所归,成其所愿。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21世纪。 如语咖 啡馆。 桌上放着一杯香浓的咖啡,旁边坐着两个女孩子。 她们很年轻。 非常年轻。 白皙的脸庞上,还没有任何岁月的影子。 “小南,下一个故事是什么呢?” “我还没想好呢?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呢?” “嗯。”对面的女孩子托着下巴,“我想,在兵荒马乱的时节,遇着一个骑着白马的英雄……” “俗气。” “可每个女孩子都很喜欢这样俗气的故事,难道,不是吗?” 难道,不是吗? 是的。 每个女孩子,都会情不自禁地喜欢这种俗套的故事,因为,她们倾尽一生,都在等待,属于她们的,英雄。 或许,在她们的青春岁月里,可以遇着一位英雄,携她们看尽江山如画 ,阅尽这人世间的风光,或许,她们终其一生,都找不到她们想要的人,但这,都不重要了。 因为,她们曾经青春过,快乐过,美丽过。 在她们的青春里,或者爱过那样的一个人,愿意为了她们的梦想去拼搏,或者,只有她们自己。 我只想,祝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得能得其所爱。 其实每个女子,都有一颗欲为凤凰的心,尘世的烈火会慢慢噬尽她们的风华,有的女孩子,会无助地放弃她们曾经的梦想,但是有的女孩子,会在梦想的路上,越走越远。 每一个亲近文字的人,都是有梦想的人,梦想,就是凤凰的翅膀,一个女孩子有了翅膀,就可以飞向远方,很远很远的地方。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