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外也会有恋爱脑吗?》 第1章 任务开始 出大事了。 “出大事了!” 发小徐正清一屁股坐在羿玉旁边的空座位上,顾及着图书馆里认真学习的其他同学,压低了声音,用气声说:“学校里死人了你知道吗?” 学校里死人了——这种骇人听闻的小道消息不用一个小时就能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就连羿玉这种不热衷于八卦的人也不例外,谁让他有一个堪称社交悍匪的发小呢。 “……怎么回事?”羿玉皱了皱眉,冷白的肤色在冷白的灯光下又苍白了几分,漂亮得有几分不真实。 【叮!】 【任务正式开始,请找出真正的杀人凶手。】 【任务进度:0%】 听到任务内容,羿玉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这个世界的任务居然是找出杀人凶手,比起之前的两次任务,难度可以说是史诗级加强。 这就不得不提羿玉的身份了。他是一名任务者,在濒死之际被主神选中,只要能够完成九个任务,就能摆脱必死的宿命。 反之,就得回到现实世界面对那辆迎面而来的满载货车。 他已经完成了两次任务。第一次任务是帮邻居完成心愿,第二次任务是抚养一只幼年东北虎,前两次任务温馨平和得像是童话故事,没想到第三次任务就要直接面对凶杀案了。 “喏。” 这个时候徐正清指了一下座位旁窗户对面的科教楼。 “就在科教楼四楼实验室,一把手术刀直插心脏,发现尸体的清洁工大爷把手术刀拔出来了,据说血喷得到处都是……” 羿玉下意识地看向窗外,蓝白外墙的教学楼静静伫立在夜色中,隐约可以听到风中飘来的警笛声。 “估计是警察快到了。”徐正清也听到了警笛声,图书馆里的其他人接二连三的从厚厚的练习题中抬起头,神色各异。 警察到了之后会封锁现场,之后再想接近现场会很困难,羿玉想到这里,咬了咬牙,胡乱整理了自己东西,起身就往外走。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徐正清一愣,连忙跟上。 “小玉,你要回宿舍了吗?别害怕,凶手很快就会被抓到的,这段时间我们别分开,万一是个变态连环杀手也好有个照应。” 羿玉虽然只是任务者,但是进入任务世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期间徐正清帮了他很多,现在他也不想让正常的大学生牵扯到这种命案里,所以特地停下脚步,转身认真看着他。 “我想自己走走,你先回宿舍。” 他站在楼梯上,糟糕的顶光落在身上却如同天使的光环,微卷的黑发柔软蓬松,看上去手感很好。 徐正清一哽:“死人了!你还瞎跑什么!” 警笛声越来越近,羿玉不再耽搁,抬腿小跑着下楼,徐正清叹着气跟了上去。 · 科教楼下已经围了一圈的人,穿着蓝色衬衫的保安挡在门口,校领导不停地擦冷汗,辅导员们低头摆弄着手机,学生们交头接耳: “真死了……”“刚才有人一身血地跑下来,被保安制服了”“遇害的是谁……” 羿玉从人群中挤过去,看到门口堵了一圈人就知道现场肯定是进不去了。 落后两步的徐正清看了一眼科教楼大门,诧异地小声嘀咕:“来这儿干嘛……这热闹可不兴看啊。” 羿玉这才发现他居然跟上来了,伸手将他拽过来,低声问:“你怎么知道科教楼死人了,你中午不是说要出去包夜的吗?” “我去了,但是群里都在传这件事,还有人担心凶手会慌不择路跑到其他地方。我一想到你就在图书馆,直接扫了车骑回来的,到现在车还没还呢。” 说到这里徐正清脸色一变,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租车APP,咬牙切齿:“玛德,抢钱啊!” 羿玉也在看手机,他迅速翻看过班级群、年级群、社团群等各种群的聊天记录,梳理了一下信息。 据说死者和羿玉一样也是大三的学生,已经提前找好了研究生导师,昨天来给导师帮忙的,结果今天才被发现死在了实验室里。 其他的和徐正清说得大差不差,诸如当胸插了一把手术刀,被清洁工发现之类的,也有更离谱的,不过那些就不太可信了。 “不行,我得去还车,再扣下去明天就得喝西北风了。”徐正清扯了一下还在看手机的羿玉,“我们一起,别呆在这儿了,瘆得慌。” 警车驶了过来,校领导和辅导员连忙迎了过去,羿玉想留在这里,就对徐正清道:“我看看是怎么回事,你先去还车,待会直接回寝室吧,不用来找我。” 徐正清拗不过他,叮嘱了几句让他别落单才匆匆忙忙离开。 羿玉不动声色地挤到警车旁边,本想偷听校领导和警察说话,却忽然被一只铁铸般的手按住肩膀,直接给带到了一边。 “诶,这位同学,干嘛呢?” 身形高大的警察挡在他身前,面容英俊硬朗,浓眉挺鼻,一双锐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右手还搭在羿玉肩膀上,现在没有使力,但看架势随时能把五体不勤的大学生撂倒。 “现在是看热闹的时候吗?我看你就差钻进警察堆里了,怎么,你有想知道的事情,对案子这么好奇?” 羿玉想了想,垂眸乖巧道:“对不起,警察叔叔,我错了。” 警察叔叔一顿,又瞅了羿玉两眼,慢慢松开了手:“你叫什么?哪个专业哪个班的?” 羿玉老老实实回答:“羿玉,后羿的羿,贾宝玉的玉,中文211班的。” 警察叔叔这才放过他,羿玉看着警察叔叔走进警察堆里,位置很靠前,似乎是这次带队的警察,进入科教楼前还回头看了羿玉一眼。 羿玉倒是不担心自己被怀疑有嫌疑,他这两天基本都在图书馆,行程很清晰,不乏人证物证。 问题在于,他该怎么获取关于凶杀案的信息,他连死者都不知道是谁,怎么找杀人凶手…… …… 羿玉在楼下站了很久,看着一批又一批的警察进进出出,单从他们的表情来看,这案子似乎很棘手,他甚至看到有个警察提了一袋子的红牛和咖啡。 今夜注定无眠。 最后尸体被运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这个点儿旁观的学生基本上都散了。 羿玉站在树下,看着几个警察提着裹尸袋从科教楼里出来,其中有个很眼熟的警察往羿玉这边看了一眼,随即吆喝一声: “那个贾宝玉——来,过来一下。” 第2章 死者是他 羿玉往科教楼门口走,提着裹尸袋的几个警察向一旁停着的警车那边走,几人处于同一水平线的时候,裹尸袋的拉链忽然自己开了。 一张苍白到极致的脸出现在羿玉的眼中。 头发很黑,像是特意染过的黑色,睫毛浓密纤长,闭眼的时候如同睡着了似的安详恬静,嘴唇一点血色也无,轻轻地抿着。 很好看的长相,死相也不狰狞,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人羿玉认识。 就住在他对面宿舍的同学,化学系的康宁,和羿玉属于点头之交,在学校里遇见能互相点个头的那种点头之交。 遇害的人居然是他。 提着裹尸袋的警察没有注意到裹尸袋拉链开了,几人快步将裹尸袋放进法医车里。 “贾宝玉,你怎么还没走?”带队的警察叔叔走到羿玉面前,瞥了一眼开走的法医车,眼神里带了几分探究。 羿玉回过神,下意识反驳:“我不叫贾宝玉。” 警察叔叔笑了一声:“这么记方便……那好吧,同学,你怎么还没走?这都十二点了,看热闹需要看到这个时候吗?” “对不起,警察叔叔,我现在就走。” 羿玉转身就走,那位警察叔叔没有拦他。 · 回到宿舍的时候,另外三个室友还没睡,看到羿玉进来就是一阵大呼小叫。 “老二,你再不回来我们都要以为遇害的是你了!” 羿玉一路上跑回来的,这会儿还在平复呼吸,闻言摆了摆手,忽然想到什么,瞅着三人的表情说:“不是我,是对面宿舍的康宁。” 三人目瞪口呆: “康宁?!”“卧槽……”“……” 见三人脸上的表情都不似作伪,羿玉心里松了口气。 他有一个想法,既然死者是他认识的,那么杀人凶手很有可能也是他认识的人,这才符合一个破案副本的逻辑。 否则一个大学几万人,怎么找? 三个室友的嫌疑被初步排除了,羿玉实在不愿去想今晚需要和杀人凶手同处一室的可能性。 等到他洗漱完回来,三个室友还没缓过来,直接将羿玉拉到椅子上坐下,询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羿玉没说自己看到了裹尸袋里的尸体。 说实在的,拉链突然自己打开太奇怪了,还很惊悚,他只说是听到几个辅导员的谈话,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 “既然学校里没通报,我们也别外传了。”羿玉打了个补丁,又观察了一圈室友的表情,实在看不出什么,只好放弃了。 “应该的应该的。”老大连连点头。 这个时候已经过了一点了,四人也都不再闲聊,尽管学校里出了命案,可是也没消息通知明天的早八可以不上。 唉,还是睡觉吧。对于大学生来说,没有什么是睡一觉不能解决的。 羿玉躺在床上,习惯性地将枕头调整到紧贴墙壁的最里侧,手机放在枕侧。 他本以为今晚会睡不着,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几乎是刚刚挨到枕头就有些犯困了。 任谁站了好几个小时,期间不停地动脑都会累到不行的。 深秋寒凉,睡梦中的青年紧了紧被子,蜷缩在床铺内侧。一阵微风吹过,窗帘被卷起来些许,青年似乎有些冷,又蜷了蜷,像是仍在母体中的婴儿一般。 电脑椅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有人坐在上面。 幽冷月色下,来不及整理的桌面一点一点变得整洁起来,每一样东西摆放的位置都与羿玉的习惯吻合,连室友忘记拿走的书本都被放回去了。 又是一声咯吱声,电脑椅的椅面回弹,不速之客似乎离开了。 可是羿玉感觉更冷了。 他侧卧在床上,被子挡住了大半张脸,天生自然卷的黑发像是被什么东西拨弄了一下,随即有什么冰凉的触感擦过脸颊,羿玉无意识地轻颤了一下,那冰凉的东西缓缓离开了。 · 次日。 “小玉,你感冒了吗?” 徐正清有些担忧地递过去一瓶热牛奶,他刚刚听到羿玉打了两个喷嚏了,嘴唇也有些干燥,不复平时的柔润。 “谢谢。”羿玉恹恹地接过热牛奶,有些许的昏沉,眼睛半睁半合,“可能是吧,昨晚好像降温了,感觉半夜特别冷。” “这边不供暖,跟你室友商量一下,晚上睡觉开空调吧。” 徐正清的宿舍在羿玉楼上,他们并不是一个专业的,但在一个学院,都归一个辅导员管。 说话间已经到了岔路口,羿玉跟徐正清告别,随着人流一起走进教学楼。 走进教室找了个空位坐下,正要拿书的时候,羿玉忽然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糟糕,昨晚忘记整理书包了,现在里面放着的还是昨晚在图书馆做的题目。 正想着是现在回去拿书还是跟同学借看,习惯性伸进书包的手却顿住了,羿玉垂眸一看,书包里放着的赫然是今天早八要用的选修课专业书。 “……我昨晚整理书包了?”羿玉自言自语。 他又看了一眼书包,将专业书放到桌子上,喝完了剩下的牛奶,起身去扔垃圾。 书本无风自动,哗哗作响,翻来覆去好几遍,最终缓缓合上。 或许是真的有点感冒,羿玉一堂课上得迷迷糊糊的,中间还差点睡着,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别说去图书馆了,连走路都有点轻飘飘的。 他和室友的选修课不完全一样,下了课就准备独自回宿舍,正顺着人流往外走,就听到一道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声音在喊他。 “羿玉。” 羿玉循声望去,瞧见一道高挑挺拔的人影立在教室门口。 那人穿着浅栗色的长款风衣,里面是纯白色的衬衫和西装裤,皮鞋锃亮,每一根头发丝都整齐不已,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眉眼冷峻。 “……栾老师?” 羿玉在记忆里翻了许久才翻出此人的身影,中文系的辅导员栾良弼。 按照他抵达任务世界之前的原身记忆来看,“羿玉”上一次见到这位辅导员还是这学期刚开学的时候,算算时间……已经是两个月之前的事了。 怪不得声音有点耳熟,但又不是很耳熟。 栾良弼点了下头,侧身道:“跟我来一下?” 他的态度很自然,从教室离开的同学都没察觉出什么异样,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随意点头应下。 羿玉却心头一跳,因为他觉得栾良弼找他……和凶杀案有关。 “好的。”羿玉背起书包,走到栾良弼身旁。 栾良弼的目光在他有些苍白的面色上停顿一二,转身时问:“身体不舒服吗?” 羿玉落后他半步,回答说:“昨晚睡觉忘记关窗户了,有点着凉。” “待会去校医院看看,别不当回事。”栾良弼看着冷淡,辅导员却也当得像模像样。 羿玉说“好”,过了一会儿才问:“栾老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栾良弼沉默两秒,转头看了羿玉一眼,这位出了名不喜欢身体接触的辅导员居然屈尊降纡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警察有点事需要询问你,你如实回答就好,不要担心,也不用害怕。” 果然是凶杀案相关的事! 羿玉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如果这是一场副本游戏,那么现在就是“侦探”介入案件的时候了。 他有些兴奋,又有点焦虑,更多的却是担忧。 他能找到杀人凶手吗? 第3章 多喝热水 大学校园里发生的恶性杀人案件。 舆论压力沉甸甸地落在警队身上。 纪泽坐在学校提供的一间办公室里,眼下有些青黑,长出来的胡茬没有时间刮,让他显得有些落拓不羁。 警局里其他的同事也是一样。上面要求他们尽快破案,大家伙都没有休息时间,昨晚一宿没睡,好在发现了一些线索,不算是在白白浪费生命。 办公室的门就在这时被人推开,刑侦支队的张飞云快步走进来,神情严肃: “纪队,栾老师和那个学生来了。” 纪泽将茶几上剩下的半罐咖啡喝完,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皱巴的衣服,然后对张飞云说:“让他们进来。” 片刻后,两个人跟在张飞云身后走进办公室。 张飞云站定在门口,顺手关上了门,视线扫向前方两人,目光里带了点探究。 前面的是之前见过的中文系辅导员栾良弼。 后面的是个身形清瘦的大学生,看起来还带着几分青春昂扬的少年气,生的精致漂亮,最妙的是那种内敛冷淡的气质,有点高岭之花的味道。 变态最喜欢折服的类型。 “栾老师,羿同学。”纪泽态度很正式,出示了相关的证件文件,关了门后走过来的张飞云身上携带了执法记录仪。 “纪队长,这位就是羿玉羿同学。羿玉,这是刑侦支队的队长纪泽,这位是刑侦支队的张飞云张警官。”栾良弼给双方做了简单的介绍。 随即他轻轻将手搭在羿玉肩膀上,以近乎一种保护的姿势,语气温和有礼:“纪队长,请问接下来的询问,我可以在一旁陪同吗?” 纪泽笑道:“羿玉同学已经成年了,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对羿玉同学进行单独的询问,请栾老师谅解。” 栾良弼表示理解,然后看向羿玉:“羿玉,我在外面等你。” 羿玉还在看纪泽,昨晚的警察叔叔,闻言点点头:“好,谢谢老师。” “不客气。” 栾良弼向屋里两个警察打过招呼便离开了,关门的动作很轻。 · 隔着一张茶几,羿玉和两个警察相对而坐。 “羿玉同学,我们今天过来是想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希望你能够如实回答。当然,如果有任何问题让你感到不适,你可以拒绝回答。” 纪泽说着,视线左右扫了扫,定格在饮水机上,起身过去倒了一杯热水,放到羿玉面前。 他放水的时候,羿玉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咖啡味,估计从昨晚到现在没少喝,都快腌入味了。 “我明白。”羿玉很配合,他也希望能够从警方这里得到一些关于凶杀案的信息。 接下来纪泽开始询问,张飞云做笔录。 “请问你认识康宁吗?” “认识,他住在我对面的宿舍。” “你们的关系怎么样?” “一般,见面会打个招呼。” “上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羿玉想了一下:“应该是在昨天早上,我从宿舍出来的时候好像看到他了。” “你们当时有聊天吗?” “没有。昨天有早八,我跑着下楼的,没时间聊天。” “你最近有没有感觉康宁哪里不太对劲?” “……我不知道什么算不对劲。” “例如,感觉遇到他的频率变高了,或者交集变多了之类的。”纪泽斟酌着措辞,目光紧紧注视着对面的年轻男孩。 羿玉听了有些茫然,纪泽认为的“不对劲”和他一开始设想的似乎不太一样,他还以为纪泽指的是康宁有没有和谁起过冲突、有没有言行反常之类的。 而且他一开始以为警察找自己只是在例行调查死者的关系网,可是现在听着,感觉不太对劲,怎么问的都是关于他自己的问题。 他努力将自己来的这一个月与之前记忆里的做对比,有些不太确定:“……没有,你说的那些好像都没有。” 纪泽与张飞云对视一眼,张飞云放下笔,从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沓照片,放在中间的茶几上。 羿玉还没看,纪泽就突然伸手按住了照片,对着羿玉看过来的疑惑目光,努力缓和语气:“小同学,无论你待会看到了什么,都不要害怕,警察叔叔们一定会保护你的,相信我们。” 不知怎么回事,办公室里一下变得很冷。 纪泽皱眉,往窗外看了一眼,乌云遮住了太阳,天色变得阴沉沉的。 “好。”茶几对面的大学生轻轻道。 纪泽回头,打量了一下羿玉的神色,慢慢松开了手,看着对方拿起照片,表情顿时就僵住了,然后飞快地扫过一张张的照片。 办案经验丰富的纪队长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知道羿玉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因为那一沓照片的主人翁全部都是羿玉。 上课时认真听课的羿玉,走在校园里戴着耳机听音乐的羿玉、在食堂看到草莓麻婆豆腐一脸古怪的羿玉……甚至是游泳馆更衣室里擦拭身体的羿玉。 漂亮精致的青年在照片里有一种魔力,所有看到照片的人都会惊叹于他的美丽。 拍摄者一定对他心存爱慕。 然而这种爱慕,一定是不正常的。 因为拍摄者是在用镜头描绘他的身体,乌黑柔软的卷发、冷白透亮的皮肤、润泽浅淡的嘴唇、纤长柔美的体态……拍摄者全部都了然于心。 纪泽带出来的这些照片只是全部照片中的一小部分,尺度也很谨慎,更加过分的他已经封存了,除了办案需要以外,不会被任何人看到。 “这些照片是……”羿玉的声音很紧绷,抬眼看向纪泽,手指紧紧攥着照片,几乎要将那些照片撕碎。 纪泽发誓,他用自己平生最温柔的声音在说话。 “这些照片都是从康宁的手机里发现的。” 羿玉有些失语。 康宁? 那个总是神色匆匆,根本没什么交集的人为什么要偷拍他?甚至还有游泳馆里的照片…… 纪泽用热水替换了他手里的照片:“喝点热水,慢慢放松情绪。” 照片被放到茶几上,略微有些散乱,一个个羿玉在照片中做着自己的事情,丝毫不知道暗处有一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 真实世界里的羿玉没有喝水,他忽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每一张照片左下方都有拍摄时间,这一沓照片里最早的拍摄时间是……三十天前。 ——任务者羿玉来到任务世界第二天。 第4章 疯狂的计划 “羿同学,你还好吗?” 纪泽误会了羿玉的沉默,他试探地喊了一下,见对面的大学生迟迟没有反应,犹豫着伸手拍了拍对方的手臂。 羿玉蓦地回神,略微瞪大眼睛看着纪泽。 “别害怕,是我。”纪泽连忙安抚,收回了手,表示自己是无害的。 他很能理解羿玉。 任谁突然之间被告知有人一直在跟踪、偷窥、偷拍自己的时候都会产生生理性的不适。 羿玉当然也会,可是实际上,他刚才发呆的原因是另外一件事。 ——拍摄开始时间与羿玉抵达任务世界的时间几乎重合,这是一个巧合吗? 如果考虑到要跟踪偷拍一个人的前期准备,那么几乎是羿玉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康宁就决定跟踪偷拍他,并且在第二天付诸行动。 羿玉脑袋里挤满了乱糟糟的想法,眼下却不是思考的好时机。 他拿起握在手里的一次性纸杯,不知是不是心里安慰,喝了几口热水之后,羿玉确实感觉好受了许多。 再次看向纪泽和张飞云的时候,羿玉已经平静下来了:“我没事,纪队长,你给我看这些照片,应该是有原因的吧?” 纪泽看他确实冷静了下来才笑笑:“你很聪明。是这样的,康宁这几天基本上都会去科教楼四楼的实验室帮忙,但是实际上,他另有目的。” 羿玉想起自己常坐的座位旁边就有一扇正对着科教楼的窗户,表情有些不自然:“你是说……” “是的。”纪泽点头,“他是去看你的。” 所以在他低头写字,抬眼看讲课视频的时候,康宁一直在对面的科教楼凝视他。 羿玉手指微动,握紧了一次性纸杯。 “有一件事我觉得需要你知情。”纪泽干脆将所有事情一次性交代完,“康宁一开始是被迷晕了,在昏迷状态被一把手术刀直插心脏。警局的一位侧写专家认为,这种杀人方式体现了一定的仪式性,像是一种……惩罚。” 羿玉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惩罚。” “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康宁是一个社交圈很小的人,平时也没有与其他人发生过严重的冲突,唯一能跟‘惩罚’联系上的不当行为只有一件。”纪泽表情很认真,“就是跟踪偷拍你。” 羿玉一下明白了纪泽的意思,表情细微之处一下变得很古怪。 康宁看起来已经够变态了,但他身边可能还潜伏着另外一个更变态的人。 这个人足够凶狠,能够犯下杀人的罪行,并且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证据,否则纪泽不会将侧写专家的一种猜测说给羿玉听。 “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纪泽开始整理茶几上的照片,三两下整理好后,将照片塞进信封里,“之所以告诉你,是希望你能够留意身边的人,还有就是,保护好你自己。” · 保护好自己。 羿玉坐在操场的塑胶跑道旁,若有所思地想着纪泽对他的嘱咐。 或许是最近的压力太大了,想着想着,他心里逐渐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如果真的存在那么一个“惩罚”了康宁的杀人凶手,他或者她,连康宁对羿玉的觊觎都无法忍受,直接杀人灭口,至少说明凶手的独占欲很强,嫉妒心很重,手段很残忍。 那么,要是羿玉表现出了对他人明显的青睐……凶手能够忍受吗? 这绝对是一个疯狂的想法,其中的不可控因素太多了。 凶手心理不正常,很有可能恼羞成怒直接对羿玉下手,更有可能对羿玉青睐的对象下手。 如果是第一种可能,按照凶手杀人时表现出来的仪式感,绝对有可能会在动手的时候露面,当面审判羿玉的“罪行”。这样一来,羿玉就能知道杀人凶手是谁了。 第二种可能就很难办,这里是任务世界,可是每一个人都那么鲜活,羿玉很难将他们看成什么NPC或者虚假的生命。 他无法拿任务世界的人冒险,随便将什么人当做心仪之人,然后让凶手注意到她,直面危险。 ……这样一来,如果想要执行这个计划,就只有一种方式了。 羿玉在操场里坐了很久,错过了午饭,到下午饥肠辘辘的时候才下定了决心。 他要试一试。 如果侧写专家的猜测是错误的,他没有任何损失。如果是正确的,他就能够找到杀人凶手,完成任务。 羿玉裹紧了外套,身体因为长时间坐在室外有些僵硬,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会儿身体,慢慢地走回宿舍。 刚看到宿舍楼,前方就有一个人狂奔过来。 深秋时节,那人只穿了一件短夹克,拉链都没拉上,跑动的时候敞着怀,看起来都冷。 “小玉!” 狂奔而来的人是徐正清,他头发乱糟糟的,眉头轻皱,平日里总是大大咧咧的人却悄然咽下了满腹的担忧,只一声不吭地脱下短夹克披在羿玉身上,站到羿玉身边帮他挡风。 “正清。”羿玉没有拒绝徐正清的好意,反正已经到宿舍楼下了,徐正清又是能在冬天冬游的狠人,区区秋风,奈何不了他,“你在等我吗?” 徐正清眉头紧皱,却是有问必答:“我听说遇害的人住你对面,给你发信息没回,宿舍里也没有人……” 羿玉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手机,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看,没电自动关机了。 他正要解释,忽然想到自己的计划,到嘴边的话便转了转了一个弯:“……我之前在操场思考人生。” “啊?”徐正清都顾不得别扭了,扭头去看羿玉,发现他似乎不是在开玩笑,“那你思考的怎么了?” “很糟糕。” 两人走进宿舍楼,一边爬楼梯一边说话。 羿玉其实有点羞耻,因为他的计划就是虚构出一个暗恋对象,并把自己暗恋某个人的事情传播出去,但这实在是有点考验他的演技。 “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他问徐正清。 徐正清呆了一下,差点一脚踩空,站稳之后有些哭笑不得:“这是什么新的凡尔赛话术吗?你是咱们学校论坛一票一票投出来的校草好不好,还长得怎么样,我听到你这个问题都感到羞愧。” 一连串的话说下来,羿玉差点演不下去,勉强撑住表情:“重点不是这个,那你觉得,我如果想追一个人能追到吗?” 徐正清的笑顿时僵住了。 第5章 巧合 羿玉本以为徐正清会大惊小怪或者打趣他,可是徐正清没说话。 他的表情还维持着刚才的轻松浅笑,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羿玉,瞳孔很黑,就那么看着羿玉,像是发生了故障的机器人。 羿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有些紧张地看着徐正清。 他才刚开始计划的第一步——跟身边亲近的朋友透露自己的心事,难道就这么把人钓出来了?不会这么巧吧…… “……卧槽?” 就在羿玉想要把任务界面调出来以防万一的时候,徐正清忽然从宕机的状态恢复了,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不是做梦,你来真的啊小玉?” 他好像没有注意到羿玉之前的后退,一下凑上前,几乎将羿玉笼罩于自己阴影里,语气里透着兴奋,像是看到了瓜的猹。 “什么时候有的情况啊?那人我认不认识?那必须得是个天仙才能配得上小玉,你说出来是谁,我给你参谋参谋。” 一般情况下,白天的宿舍楼走廊、楼梯间里都不开灯。这会儿外面的天有点阴,光线不甚明亮,连带着楼梯间里也阴沉沉的。 羿玉看着近在咫尺的徐正清,狂跳的心脏一点点平复。 徐正清从小运动神经就发达,高中的时候甚至当过两年体育生,后来高二文化课成绩不知怎得提上来了就没走那条路,可是底子很雄厚。 比起只是偶尔游泳锻炼的羿玉,徐正清显得更加健壮,不到大块头那种地步,但是熟悉的人都知道,那薄薄的布料之下尽是紧实有力的肌肉、打熬磨砺过的筋骨。 换言之,他绝对拥有制服一个成年男性的能力,也绝对能将手术刀笔直地插入人的心脏里。 杀人可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 “没有。”羿玉侧开脸,看起来就像是不好意思了一样,“我只是随便问问。” “真的假的?”徐正清一副哥俩儿好的模样,往羿玉身上凑,非要看他的表情,“跟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别吊我胃口了。” 他像只热情的大狗,一个劲地往羿玉身上扑。羿玉只好推开他,扭头往楼上走。 “真没有,我好冷,想回宿舍了。” 身后的脚步声也跟了上来,一同传来的还有徐正清的声音:“切,不说算了,不过下次再吊我胃口我可就没那么容易放过你了。” 一切恢复如常。 羿玉很在意徐正清刚才的沉默,但是那种沉默说是震惊也能说得过去。 或许是他因为纪泽的话而变得有些过于敏感了。 回到宿舍,徐正清拿回了自己的短夹克,正要继续上楼,又想到什么折返了回来。 “小玉,你中午是不是没吃饭?” 他不提还好,一提羿玉就感觉腹中饥饿,开门的动作都慢了下来:“我待会吃泡面。” 红烧牛肉的,还是香辣牛肉的呢? “别吃泡面了,我中午也没怎么吃,我们出去吃吧。火锅怎么样?天冷了就该吃火锅。”徐正清人高腿长,三两步走到羿玉身边,不让他开门,拉拉扯扯地往外走。 羿玉本来有些警惕他,被这么连拉带扯的也生不起来什么警惕了,无奈地收回了钥匙,转身的时候不经意间往对面宿舍看了一眼。 却见半掩的门缝间有一只眼睛。 羿玉猛地刹住脚步,一瞬间冷汗都出来了,呼吸急促,瞪大了眼睛,然而下一秒,门缝里又是昏沉一片,不见什么眼睛。 “怎么了?”徐正清疑惑地看向脚下生根一般的羿玉,发现他脸色煞白,瞳孔有些放大,立刻察觉不对劲,一把将他按到自己身后,警觉地四处张望。 这个时间点,走廊里很少有人。徐正清看了一圈连根毛也没发现,回头问羿玉:“小玉,你怎么了?” “……门缝里,”羿玉声音干涩,艰难地继续道,“有人在看我们。” 徐正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脸色就是一变,那正是康宁的宿舍,他示意羿玉站在原地别动,自己上前,轻轻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宿舍门被推开,里面空无一人,大开的窗户微风阵阵,窗帘飞舞。 宿舍里有点乱,少了好多东西,像是里面的人紧急搬走了。 羿玉没有缩在后面,稍微缓过来一些之后走进了宿舍,看到宿舍里的景象,心中了然。 康宁死了,他原本的宿舍或许存在什么线索,而且宿舍其他三个人不一定敢继续住在这里,临时搬到其他地方很合理。 可是如果宿舍里没有人的话,门缝里那双眼睛又是怎么一回事。 徐正清走到窗户旁,拉开窗帘,玻璃上赫然贴着一张当红女团成员的海报,一双布灵布灵的大眼睛甜美可爱。 风吹过来,窗帘飞舞,海报就露了出来。风缓的时候窗帘垂下,便遮挡了海报。 而宿舍的门恰好斜对着窗户。 “啧。”徐正清撇嘴,粗暴地将窗户关上,“走吧,巧合而已。” 羿玉又看了一圈宿舍内,记忆中属于康宁的座位上已经空了,估计所有东西都被警察带走了,他呼出一口气,转身离开康宁的宿舍。 门被徐正清关上。 封闭的空间里,窗帘无风自动,海报上那双眼睛似乎转动了一下,看向紧闭的房门。 · 羿玉和徐正清到学校附近的商场里吃了老北京火锅,吃完之后又去打了会儿电动,天快黑的时候才回学校。 “小玉。”徐正清揪了一片树叶,用指甲掐来掐去,“你来我宿舍住吧,我们俩挤挤。” 羿玉双手抄兜,闻言投过去一个眼神:“为什么?” “康宁原本不是住你们宿舍对面吗,他室友都搬走了……”徐正清欲言又止,只说,“有点晦气,而且你不是说半夜冷得睡不着吗?我火力旺,给你暖被窝。” 羿玉笑了一下,眼睛弯弯的。 徐正清见他笑了,也忍不住跟着笑,顺手将破破烂烂的树叶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没两步就贴着羿玉的肩膀走路,差点把羿玉挤到绿化带里。 “我说真的,你来我宿舍,或者我们出去租个房子。” 羿玉想到下午看到的眼睛,虽然最后被证明是意外,但是心里还是有些发怵,他想了想,最后道:“明天再说吧,我先问问室友。” 就算要搬出去,也得提前和室友通气。 徐正清有些不满意这个答案,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第6章 室友们 回到宿舍之后,羿玉就感觉太阳穴突突地疼。 今天一天过得太丰富了,白天又吹了许久的冷风,一回到熟悉的环境里,所有的不利因素导致的不适都变得明显起来。 他蹙眉,坐到座位上,揉着眉心放松。 “老二。” 已经上床了的老大从床帘里探出头,对羿玉道:“对面的人都搬走了,听说旁边的宿舍也不愿意继续住在这里。” 打游戏的老三,写作业的老四都看向羿玉,他们在羿玉回来之前就已经讨论过一轮这个话题了。 羿玉睁开眼,眉眼之间有点疲惫:“你们是怎么想的?” 老四合上笔盖:“康宁的室友搬走了,旁边的宿舍也要搬走,我们也有这个意思,到最后估计这一层楼、这一栋楼都会人心惶惶的。” 人是从众的。 “如果确定要搬宿舍,我们得抓紧才行。”老四看了一圈三人,“搬吧,搬了都能安心点儿。” 羿玉又忍不住回忆起了门缝里的那双眼睛,他按了按指节,将这件事告诉了室友。 “……我现在就给辅导员发信息。”老三拿起手机,迅速找到了栾良弼的聊天窗口,手指在屏幕上快到飞起。 老四连人带椅滑到羿玉身边,往他手里塞了一块巧克力,声音没什么起伏:“你还好吗。” 羿玉剥开巧克力的包装,一口口吃下去,慢吞吞地摇了摇头,没有张口说话,因为不想一张口露出黑牙黑舌头。 老四也没说话,在羿玉吃完巧克力之后又给了他另外一个口味的,这个更甜一点。 “谢谢。”羿玉接过来,继续吃。 老四起身倒了杯水,放在羿玉手边。 羿玉感激地笑笑。 他很幸运,三个室友性格各异,但是彼此相处很融洽。 老大上学晚,比他们大两岁,性格稳重仔细,被戏称为“老妈子”。 老二是羿玉本人,外人看来有点不好相处,其实是因为是个i人。 老三最为活跃,参加了很多学生社团,也是行动力最强的一个。 老四年纪最小,但是最靠谱,不爱说话,但是跟羿玉不太一样,他是纯粹不喜欢说,性格并不冷。 老四放完水之后就拖着自己的电脑椅回去了,他目前在修双学位,比其他三个人忙很多。 笔记本屏幕在他眼前闪烁,各种光映在脸上,让他的神情有些不甚清晰。 羿玉吃完第二块巧克力的时候,老三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辅导员说这栋楼许多人都要换宿舍,他们得商量一下怎么安排,让我们先等两天。” 床上的老大也唉声叹气:“可能等到最后就不让搬了,我们学校哪有空的宿舍楼?要是有的能搬,有的不能搬,绝对会吵起来的,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老三两眼发直:“租房子得到校外租,离教室和食堂都远,早八得起更早……” 两人一唱一和,俨然一副前路无光的架势。 老四安慰道:“按辅导员说的,先等等吧。” 羿玉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发了会儿呆,按照明天的课表整理书包,作业回头再写,反正不急着交。 临睡前,羿玉和老大老三老四商量了一下,把空调打开了,窗户留一条小缝,保证空气清新。 老三把门关上,犹豫了一下,没有锁上。 “如果有什么情况,直接开门就走了,不耽误时间。”他语焉不详地说道。 老大瑟瑟发抖,老四却淡定地瞥了一眼门锁:“那外面的人不就可以直接开门进来了。” 老三呆了呆,默默把门锁上了,发出“啪嗒”一声。 虽然老大和老三表现得有点怂,可实际上他们没多久就睡着了,羿玉躺在床上,忍不住一遍遍回忆门缝里的眼睛,还有自己打开的裹尸袋。 他逐渐有些不确定,这个任务世界究竟是侦探推理类的,还是灵异类的…… 胡思乱想了许久,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睡梦中的羿玉头发都蔫儿了,软软地堆在枕头上,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有些浅浅的凹痕。 夜半时分,羿玉眉心的褶皱被轻轻抚开,一个冰冷的臂弯隔着被子将他拢住,被面上被压出清晰的痕迹,将沉睡的青年困在其中。 羿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挣扎推拒了几下。 困住他的东西无比牢固,吞下了所有的抗拒,就在羿玉快要醒来的时候,冰冷含糊的吐息落在他白皙精致的耳垂旁边,似乎是两个字。 有人对他道: “晚安。” 羿玉陷入了更加黑沉的梦乡。 · 第二天上午没有课,羿玉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 室友们陆续从食堂回来的声响惊醒了他。 跟室友们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人。 栾良弼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西装,外套黑色翻领大衣,走路都带风。他一进宿舍就跟刚刚从床上坐起来的羿玉对上了视线。 羿玉侧脸上还有几道压痕,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眼神茫然无助,和辅导员对视了两秒后他又躺了回去,顺手拉上了床帘。 栾良弼:“……” 他推了下眼镜,看了憋笑的老大一眼,径直走到了阳台上。 只见男大学生的裤衩正在阳台飘舞,栾良弼脚步一转,又撤了回来,站在阳台门口,不动弹了。 老大踩着床梯,拍了拍被子,小声道:“起来吧,辅导员是来看你的。” 羿玉掀开被子,在床上换了衣服,稍微扒拉了两下头发,从床上爬下来,又跟栾良弼对了下视线,他抿了抿唇,快步走进卫生间。 麻烦栾老师再等等吧,至少让他刷牙洗脸之后再说话。 三分钟之后,羿玉鬓角还挂着水珠就从卫生间出来了。 “栾老师。” 栾良弼态度很自然,仿佛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亲切地同羿玉交谈:“今天起这么晚,是感冒还没好吗?” 第7章 红玫瑰 羿玉之前只是有感冒的征兆,后来其实并没有真的生病,不过栾良弼既然这么问了,他也没有反驳:“可能是。那个……栾老师,你找我有事吗?” 栾良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认真端详着羿玉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听说,你昨天被吓到了。” 这个“听说”应该是听老三说。 昨晚老三跟栾良弼说想要换宿舍,肯定会多增加一些筹码,好让栾良弼答应。 况且门缝里的海报眼睛本身也不是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羿玉没有让室友保密。 可羿玉没想到,栾良弼会因为这件事特意来看望他。 “是有一点。”羿玉下意识看了一眼宿舍门的方向,那里正对着康宁的宿舍,他有些心有余悸,嘴里却道,“不过只是个意外而已。” 栾良弼的眉梢似乎动了一下,不太明显。 他问:“羿玉,你也想要搬宿舍吗?” 羿玉有些奇怪,他们一整个宿舍都想搬走,昨晚老三应该跟栾良弼说了才对,栾良弼为什么这么问。 他瞄了栾良弼一眼。辅导员长身玉立,衣品又好,实在不像个辅导员,倒像是什么模特一般。 此刻栾良弼正耐心地看着他,并不厌烦于羿玉的迟缓的回答,若是他平时也这么对待其他学生,恐怕办公室里要络绎不绝了。 “想。”羿玉诚实地回答。 得到回答的栾良弼沉吟片刻,瞥了一下旁边竖着耳朵在听的老大,最终颔首道:“五号宿舍楼有几间空宿舍,你们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搬过去。” “谢谢老师!”老大猛地弹跳起来,兴奋得想要冲过去给栾良弼一个拥抱,被辅导员一个眼神制止了,脚步一转挂到了羿玉身上,像个大号的挂件。 羿玉拍拍他的背,示意他冷静一下,从老大颈侧探出头对栾良弼一笑:“谢谢栾老师。” 栾良弼还是那副不动如山的表情:“没事。不过你们不要太大张旗鼓,关于其他人搬不搬的问题,学校里还在讨论。” 羿玉和老大都明白,连连保证绝对会低调行事。 栾良弼过来似乎就是为了搬宿舍的事情,交代完也没有多待,离开的时候却专门留下一句话。 “羿玉,有问题的话直接联系我。” 他深深地看了羿玉一眼,然后离开了。 这下羿玉也分不清,栾良弼过来一趟究竟是为了让他们换宿舍还是为了跟他说这句话。 羿玉感觉,栾良弼似乎知道点什么。 “辅导员什么意思啊?”老大的手臂还勾在羿玉肩膀上,搓着下巴十分不解,“感觉他话里有话。” 羿玉也想知道。 “不知道。先收拾东西吧,早点搬走。”羿玉看了一眼时间,撕开身上的老大,准备出去觅食,他昨晚就吃了两块巧克力,快要饿坏了。 他离开的时候,老大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一个人也能搞出来如火如荼的架势。 羿玉关上门,转身的时候视线落在了对面的宿舍门上。 宿舍门严丝合缝地关闭着。 他莫名感觉轻松许多,潜意识里有什么重负减轻了,脚步轻快地往食堂去。 青年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一声轻微的“咯吱”声,康宁宿舍的门打开了一条细缝,甜美可人的大眼睛注视着门外。 · 收拾宿舍只用了大半天,傍晚的时候,羿玉从宿管那里取了钥匙,都是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来回两趟就能搬空宿舍,更别提还有不请自来的徐正清。 楼上楼下走了几趟,徐正清热得脱了外套,里面是一件黑色的长袖,布料不算贴身柔软,却被紧致的身躯撑得满满当当。 他左右各扛了一个尼龙大袋子,浓眉轻拧,有些不大痛快,一路上都跟羿玉嘀嘀咕咕着。 “我们出去租房子多好,租个两居室,方便还清净,也方便你考研。”他睨了一眼前方的老大老三老四,活似个给皇帝上眼药的妖妃。 羿玉情绪很稳定,他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拎了两个大袋子,熟练地顺毛撸:“租房子要到校外,我现在每天还有课呢,不方便。” 徐正清眼睛一亮,急切问道:“那课少了之后呢?” 他们现在是大三上学期,到了下学期课就很少了。 羿玉不知道自己会在任务世界停留多久,前两个任务用时分别是三天和一年,这次的任务……不好说,他更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任务世界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只能搪塞敷衍:“再说吧。” 徐正清皱了皱脸,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不过这时候几人已经到五号宿舍楼下了,前后距离比较近,他也就没再继续纠缠。 新宿舍楼层不高,在二楼,到门前一看,金属牌子着刻着三个熟悉——520。 挺有意思的宿舍号。 打开门,宿舍里面居然挺干净,像是被人提前打扫过一样,瓷砖都反光。 “五号宿舍楼的阿姨这么好啊。”老三发出梦幻般的感叹,“回头给阿姨送点水果饮料,太感动了。” 羿玉也很感动。大小伙子又不是不会累,原来的宿舍楼和五号宿舍楼离得并不近,一个个包裹扛过来也是会累的,这时候发现宿舍干净整洁,不需要花时间打扫就能直接入住,可谓是雪中送炭。 他习惯性地想要把东西放到靠近阳台的位子上,他在原来的宿舍就是睡这儿的。 还没走过去,羿玉就听到徐正清有些低沉的声音。 “这是什么?” 羿玉看过去,上床下桌的桌面上放着一枝红玫瑰。 旁边放着一张贺卡,上面是两个打印出来的黑体字。 ——晚安。 不知为何,羿玉倏然感觉耳畔一凉,不是温度低的凉,而是一种阴冷,像是刮过来的一阵轻风,吹拂过搭在耳尖的黑色卷发。 这绝不是巧合。 红玫瑰的花瓣舒展饱满,像是刚刚从温室里剪下来放在这里的,一点也没蔫儿,鲜艳欲滴。 显然,有人知道羿玉搬宿舍,提前放了一朵玫瑰和贺卡在他会选择的位子上。 羿玉的嘴唇轻轻颤抖了下。 被纪泽说中了,他的身边确实潜藏着一个比康宁还要变态的人,在杀死康宁之后,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那个人……不愿选择忍耐了。 第8章 田螺姑娘 新宿舍乱糟糟的,室友在收拾东西,徐正清已经回去了,羿玉站在阳台上,拨通了电话。 “喂,哪位?” 通话另一端的男声嗓音有些低哑,仅凭声音也能听出来他的疲惫,但是他说话吐字都很清晰,给人一种很能信服的感觉。 “纪队长,是我,羿玉。”羿玉关上了阳台的门,宿舍里的声响一下就听不见了,徐徐夜风打在身上,有些寒凉。 纪泽那边静默了一瞬,随后是走动的声音,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更加清晰:“羿同学,发生了什么事?” 敏锐的“嗅觉”让他闻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羿玉现在很冷静。 刚看到红玫瑰与贺卡时,他确实很惊惶。 可是徐正清的反应更大,他像是被激怒的雄狮,整个人都炸毛了,怀疑而愤怒的目光扫过了宿舍里除他与羿玉之外的所有人,握住羿玉的手腕就要带他离开。 羿玉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制止劝服了徐正清。 徐正清走的时候都是被羿玉推着走开的,满心不情愿,但是拗不过羿玉。 羿玉想得很清楚。 如果放玫瑰和贺卡的人就在宿舍里,徐正清的反应肯定已经激怒了他,羿玉再和徐正清一起离开,那个人绝对会发狂。 虽然羿玉很有可能直接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他总觉得放东西的人不是老大老三老四中的一个,因为他们没有时间。 从栾良弼允许他们搬宿舍开始,他们一整个宿舍的人都在一起收拾东西,没有人单独离开过比较长的时间。 学校又因为凶杀案的事,对校外人员的进出管理很严格,基本可以排除外卖跑腿帮忙的可能性。 如果放东西的人不是宿舍里的一员,羿玉更没必要在这个时候任由徐正清和老大老三老四站到对立面去,会造成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当然,还要考虑到徐正清贼喊捉贼的可能性。 总之,无论是哪一种可能,羿玉都不会和徐正清一起走,但是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坐以待毙,所以他给纪泽打了一通电话。 羿玉简单讲了一遍进入新宿舍之后发生的事情,然后轻轻叹了口气:“纪队长,你觉得今晚这件事和侧写专家的猜测有关吗?” 耳畔响起打火机开关的脆响,纪泽似乎在吸烟,吐息声很明显,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时居然还带了点轻笑:“或许,但也有可能只是你的一个追求者,别紧张。” 羿玉知道,纪泽说的不是他的真实想法。 扶着栏杆的手指在冰凉的金属上摩擦了几下,羿玉看着黑沉沉的天空,忽然说:“明天要下雨了。” 纪泽自然地跟上了话题:“是啊,一场秋雨一场寒,明天多穿点,当心别生病了。” 羿玉“嗯”了一声:“我没什么事了,早点休息。” 正要挂断电话,却听见纪泽有些急促的声音,仿佛是突然之间做出了什么决定:“等等……羿玉,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安排警员保护你。” 羿玉没有答应,他的计划刚开始了第一步,心有所属的消息还没有散播出去,如果警察一直跟在他身边,肯定会察觉到他想要做什么。 警方不会让他这么冒险的。 “目前不需要,谢谢你,纪队长。”羿玉的声音很轻,他不想让别人听到自己通话的内容,无论是宿舍里的三人,还是左右两边紧挨着的阳台。 警局里的纪泽已经抽完了一整根烟,英俊的眉眼笼罩在烟雾里,他将烟头按在烟灰缸里,微不可察地摇了下头。 “有任何需要,随时打给我,我手机二十四小时不关机。” “谢谢。” 结束通话,羿玉在阳台吹了一会儿冷风,脸颊都冰凉凉的,身后的玻璃门被人扣响。 老四正站在玻璃门另一侧,拉开玻璃门,用读书一样平板的语气问:“你不冷吗。” “是有一点。” 羿玉步入室内,暖气缠绕在四肢百骸,他一下就暖和起来了。 宿舍里已经没那么乱了,羿玉走到自己的位子旁,只见所有东西都归置得井井有条,他的心里一下酸软了起来。 “谢谢啊,明天请你们吃饭。” “虽然有人请吃饭是很不错,但是,”老大一边叠衣服,一边问,“是有什么喜事吗?” 羿玉这才感觉有些不对劲:“我是说,谢谢你们帮我收拾东西。” “没有。”老四就站在他旁边,随意地投来一个眼神,“你刚才不都已经收拾好了。” 老三在上面铺床,声音遥遥传来:“都怪那个痴汉,老二气得都意识不清了。” 羿玉刚刚暖和起来的身体顿感如坠冰窖,他看着整齐的桌面、蓬松柔软的床铺、干净有序的衣柜……脑袋像是被打了一样木木的。 有着自然卷的青年僵硬地转过身,认真地看着离他最近的老四,声音有些艰涩:“徐正清离开之后我就去阳台了,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你们、别逗我了。” 老四轻微地皱眉,也看向羿玉。 他脸色苍白,比从室外刚进来的时候还要白,说话的时候嘴唇在轻颤,有种平时很少见的脆弱感,仿佛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他破碎。 老四又分别看了看老大和老三,他们也都停下了动作,宿舍里一时变得很安静。 “我们没有在开玩笑。”老四道。 老三从床上爬下来,揽住羿玉的肩膀,有意打趣道:“你刚才收拾东西的时候在想事情吧,所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羿玉闭了下眼。 “你们都没有收拾好,我却收拾完了所有东西,还能去阳台吹风,这不奇怪吗?” 他并不算是个手脚麻利的人,相反,他做事很慢,尤其是铺床,每次换床单都要折腾半天,今天却是全宿舍第一个收拾好的,其他人居然都没有觉得奇怪。 “哈哈。”老三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那个,你今天动作是挺快哈。” 然后他也笑不出来了。 ……今晚这事确实有点奇怪,老三仔细想了想,感觉背后一阵发凉,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好在什么都没有,自己吓自己而已。 这个时候确认了时间的老四道:“门禁了,要出去住的话得翻窗。” 他看着羿玉,好像在说,有需要的话他可以帮忙。 第9章 林荫大道 “小玉,这样可以吗?” “小玉,你身上好凉,我给你暖暖。” “小玉,我们说会儿话呗。” 狭窄的单人床上,徐正清侧躺着,忙活得热火朝天。 一会儿给羿玉掖掖被角,一会儿摸摸羿玉的体温,嘴里更是没闲下来过。 被他这么一折腾,羿玉心中残存的惊惧也渐渐消退了,重新感受到了热乎气儿,却也有点不自在。 “嘘。”羿玉动作很轻地翻身,正对着徐正清,低声道,“你室友都睡了,小点声。” 徐正清这才意犹未尽地闭上嘴,手臂横在羿玉身上,又被推开,他委屈地拱到羿玉颈侧,小声嚷嚷:“你推开我干嘛。” 羿玉叹了口气:“很重,我会睡不着的。要是挤不下的话,我还是出去住吧。” 宿舍里多了个不请自来的“田螺姑娘”,所有人今晚都不愿意在那里睡,老大老三老四到校外开房间去了,羿玉却没去成,因为徐正清当时正在楼下揪树叶,正好碰到一行人翻窗户跳楼。 听说了宿舍里的“田螺姑娘”之后,徐正清就要羿玉去他寝室挤挤。一方面是宿舍楼里男生多,阳气重,另一方面是他觉得说不定“田螺姑娘”就藏在老大老三老四里。 当然,吃一堑长一智,徐正清这次用词委婉多了。 然而领会到他意思的老大老三老四也反击回去了。首先,徐正清的宿舍楼刚死过人,阳气重这一点存疑。其次,“田螺姑娘”同样有可能是徐正清。最后,徐正清一直在楼下,疑点重重。 一对三,双方僵持不下。 羿玉一个头两个大,让他们猜拳,结果是徐正清赢了。 这才有了开头时的一幕。 “能睡下!”徐正清声音提高了点,对上昏暗光线下羿玉的目光又自觉压低了声音,“这么冷的天,还大半夜的,别出去了。” 羿玉有时候真的觉得徐正清像什么大型犬,还是格外容易兴奋激动的那种。 他轻轻应了一声,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单人床太窄,两人的呼吸不可避免地交缠在一起,羿玉又翻了个身,背对着徐正清,面朝墙壁,这才感觉舒服一点。 说实在的,身边睡着个源源不断散发热量的活人感觉好多了。 羿玉不得不面对现实,这个任务世界或许真的有非自然力量,他必须更加审慎地对待这次的任务,之前所有的考虑都得推翻…… 唉。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徐正清就睡着了,呼吸声变得平稳而悠长,羿玉听着他的呼吸声,心绪逐渐变得平稳。 天亮之后,羿玉和徐正清随便吃了点早饭,然后就去安保处调监控。 当然不能说碰到灵异事件了,羿玉只说自己搬宿舍的时候丢了块手表,似乎是被人趁乱拿走了。 安保处的保安跟栾良弼确认过他们的身份,这才带他们去调监控。 监控画面显示,从中午到晚上,除了羿玉宿舍的四个人和徐正清之外,没有人去过五号楼520宿舍。 保安道:“估计是你们搬东西的时候拿错了,回去问问你室友吧。” 其实保安心里觉得,是这个同学的室友偷了手表,不过不好直言。 羿玉和徐正清对视一眼,无言离开了安保处。 枯黄的树叶簌簌落下,羿玉目光没有焦点地盯着道路前方,慢慢地,他感觉有些不对劲,似乎有人一直在看着他。 那道视线存在感很强,几乎黏着在他的身上,从上到下,从下到上。 羿玉步伐放慢了些,手心发凉,强装镇定地跟徐正清说话:“你认识租房子的中介吗?” 徐正清没有说话。 余光里身旁那道高大的身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僵硬,行走之时更加明显,像是生锈的机器人,每个动作都一顿一顿的。 羿玉差点忘记呼吸,他昨晚刚刚认清这个世界有非自然力量的事实,今天这股力量就直白地出现在他面前,不留一点缓和的余地。 旁边的人不说话,羿玉也不敢再问,更不敢看他,慌乱的视线四处游曳,想要找出一条逃生的路。 可是这条路无比笔直,左右两列参天大树,天热的时候是自然的绿荫,天冷的时候别有一番滋味,此时却像是一具天然的棺材,牢牢地困住了羿玉。 就这么一直往前走,羿玉感觉他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每一步都是挪动的。 深秋时节,他硬是出了一身的汗,呼吸又热又急,一张嘴都能呼出白雾。旁边的人却依旧保持着之前的步频,呼吸声都不明显……也有可能是压根没有。 再这么走下去,羿玉会活活累死的。 “正、正清。”羿玉丝毫不意外自己的声音变得嘶哑、微弱,几乎有些听不清。 徐正清没有回答,他继续往前走,羿玉却一点也走不动了,他捋开湿透的发丝,腿一软,摔倒在了地上。 徐正清从他身旁经过,僵硬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完全看不见了。 萧瑟的枯叶徐徐落下,羿玉坐在空无一人的林间大道里,目之所及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 呼…… 呼…… 羿玉在想一件事,刚才徐正清走远的时候,他看的很清楚,对方是有影子的。 转念一想,他又不确定影子能否作为判断活人的依据,谁知道这个任务世界讲不讲究基本法,万一它自成一个世界观呢。 天色一下阴了,羿玉能够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窥视着他,几乎要破开血肉,紧紧贴着内脏滑动。 空气越发稀薄,羿玉刚刚平复下来的呼吸变得短促而急切,忍不住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眼睛一下就湿了,生理性的泪水盈满了眼眶。 ——羿玉。 天际传来一声模糊而遥远的呼唤。 ——羿玉。 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得如同雷鸣。 这声音实在陌生,吐字生涩,几乎无法辨认声线,像是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形成的。 那些声音大喊:“羿玉!” 羿玉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10章 平衡 再次醒来的时候,入目所及是苍白的天花板,鼻尖嗅到的是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道。 医院。 羿玉意识到自己身处医院的时候,差点情绪失控到哭出来。 他之前被困在那条永无止境的林荫大道上,重复的景色和异样的同行者不停地增加他的心理压力,到最后几乎有些麻木了。 好在,他回来了。 羿玉将眼泪逼回去,清透的眼眸被泪水冲刷过,显得愈发明亮晶莹,比宝石还要炫目。 他完全能够确认,这是一个灵异世界,有鬼在作祟。 细细想来,从凶杀案发生的那天晚上就开始不对劲,裹尸袋自动打开,之后就是记忆中没有整理过的书包、门缝里的眼睛、他与室友矛盾的记忆……最后是永无止境的林荫大道和被控制的徐正清。 鬼从一开始就盯上了他。 羿玉呼吸一滞,在心底默念了一个名字——康宁。 一切的异样都是从他的死亡开始的。 结合他生前一直在跟踪偷拍羿玉,所以是他死后化鬼,纠缠羿玉……? 不,不对! 如果鬼是康宁,他最先做的不应该是复仇吗?康宁是被谋杀的,他就是再恋爱脑,也不可能放过杀死自己的人。 可是被缠上的只有羿玉,或者说已知的只有羿玉。 还是说,鬼才是杀人凶手,他杀死了康宁,剧情从这里开始,他的力量越来越强,行事也越来越不顾忌? 无数纷杂的思绪挤在脑海里,刚从昏睡中苏醒的大脑显然有些招架不住,羿玉开始感到头疼,他面色苍白,嘴唇一丝血色都无,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灰尘在阳光里闪烁着,静静漂浮在空气中。 病房门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开了,羿玉睁开眼,瞧见一道人影背光而来,步伐先是缓慢,而后又飞快地移到他的病床旁。 “小玉。” 活生生的、一点也不僵硬的徐正清出现在羿玉的眼前,他胡茬都长出来了,看上去成熟了好几岁,一双眼睛熬得通红。 “小玉,你醒了!” “……正清。” 羿玉其实看到他心里还有些发凉。永无止境的那几个小时给他造成了很严重的心理阴影,他恐怕得有一段时间不愿再走那条路,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和徐正清正常相处。 徐正清手里拎着好几个袋子,里面什么都有,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把他的手心都勒出了红痕,他浑然不觉,坐在病床边,调整病床上半部分的角度,方便羿玉坐起来。 “正清,”羿玉强迫自己直视徐正清,“我之前是怎么了?” 徐正清给他掖好被子,娓娓道来:“昨天我们从保安处出来的时候,你晕倒了。我送你到医院,医生说你有点贫血,小玉,你昏了整整一天,吓死我了。” 不一样,羿玉心想,和他的经历完全不一样。 羿玉想和徐正清倾诉他遭遇了什么,可是他不敢,他不知道那东西现在究竟在不在附近。 也许他正看着他。 只要想到这里,羿玉就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身体渐渐失去了温度。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关于昨天的事一个字也没提及。 他得想想办法。 食不知味地吃完饭,羿玉终于有了点头绪。 无论这是一个任务、游戏,亦或者副本,都没有绝对必输的可能性。既然存在鬼,就一定存在能够对抗鬼的力量,否则这个世界就是不平衡的,甚至是不合格的。 能够对抗鬼的存在,羿玉最先想到的就是道观寺庙一类的地方。 “小玉,我帮你向辅导员请了两天假,我们回家吧,回家好好休养两天。” 徐正清显然被羿玉吓得不轻,他从没听说过贫血会昏迷一整天的,可能是这边的医生医术不精,他得带羿玉回去好好检查一遍。 羿玉摇头:“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学校。” 徐正清没有丝毫犹豫:“那我们私奔。” 羿玉:“……什么?” 徐正清回神,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找补道:“我的意思是,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出去散散心也好。” 可是羿玉不想和他待一起。 “……不要。”羿玉避开他的视线,毫无自知地露出修长脆弱的脖颈,“我想自己一个人静静。” 徐正清像是被抛弃了的大狗,一瞬间连身上的色彩都没有了,灰白灰白的,他缓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可是你之前才昏迷一整天过,自己一个人怎么能行……” 羿玉态度很坚决,任由徐正清怎么缠人都不松口,出院之后他友好地抱了一下徐正清,拍了拍男生的肩膀,然后道:“你回学校吧,回去好好睡一觉。” 徐正清不愿意,几乎是哀求地看着羿玉,周围路过的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眼光。 羿玉被这么多人看着,连手都不知道放哪,瞪了一眼徐正清,转头就走。 徐正清立刻跟上,两人一路拉拉扯扯地走到出租车停放入口,羿玉将徐正清塞进出租车里,看着出租车远去,终于松了一口气。 和徐正清独处太过煎熬了,他总是会想到徐正清僵硬的背影。 他的逃避有些对不住徐正清,但是只要他找到抗衡鬼的方法,再回到学校找出杀人凶手,届时任务完成,羿玉进入下一个任务世界,这个世界应该就会恢复正常,徐正清真正的发小就会回来。 到时候,一切重新回到正轨。 从始至终,羿玉都没考虑过这个世界会是虚假的。 羿玉站在人群里,沐浴在阳光下,这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第11章 佛珠 羿玉上大学的城市是个一线城市,当下所在的区里就有一座很是闻名的寺庙。 他直接坐地铁去了寺庙。 这座寺庙在山上,名叫三空寺,非旅游季的工作日游客也很多,人来人往,一眼望去全是人。 羿玉见到这么多人却觉得心安,他目不斜视,穿过重重人群,直接进了寺里。 三空寺主要供奉的是一位菩萨,金身高大,慈眉善目。殿中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檀香,却不浓烈刺鼻,反而淡淡的,像是温暖和蔼的手掌在轻抚发丝。 羿玉学着其他人的模样上前,却远比他们虔诚。 他从前不说是个唯物主义战士,也能说是不信鬼神,如今却不信不行,有些事,当真说不清楚。 在功德箱里放入自己的心意,羿玉走到殿门旁,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和尚正守在那里。 “大师。” 和尚看过来,目光平静而包容。 他看了羿玉一会儿,道:“施主请跟我来。” 羿玉一怔,心下狂喜,遇到真大师了! 和尚引着羿玉走出大殿,进入旁边的一间平房,这里似乎是什么办公室,不过里面没有人。 “施主遇到了什么事情,请详细道来。”和尚此时表情有些严肃,甚至称得上是凝重。 在他的视野里,眼前的年轻人周身被浅淡的黑雾包裹着,黑雾时隐时现,时浓时淡。每当和尚看过去的时候,黑雾总会笼罩住羿玉,雾气涌动,藏着什么东西。 这可是在寺庙里,这东西居然还能跟进来。 邪,太邪了。 羿玉看不到黑雾,也感受不到黑雾,他将学校里发生凶杀案之后的所有诡异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和尚。 和尚阖眼听完,末了叹了口气:“施主,他已经缠上你了,你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你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羿玉面白如纸,他看着和尚,张嘴欲问,和尚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轻轻点了点虚空。 意思很明显,他就在这里。 “大师,有没有办法……”羿玉有些绝望,这东西连寺庙都敢堂而皇之地进来,连菩萨金身当面都不畏惧,得是个什么道行的厉鬼啊…… 和尚在羿玉绝望又满含期冀的目光中缓缓摇头:“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毫无头绪。” 所有的办法在那东西跟进寺庙的时候就不必再尝试了,免得激怒了他。 羿玉闭上眼睛,睁开时眸光暗淡许多,他道了声谢,准备离开这里。 “施主稍等。” 和尚没让失魂落魄的羿玉就这么离开,他迅速走出平房,大概五分钟之后才回来,递给羿玉一串佛珠。 佛珠莹润玉透,泛着饱满的光泽。 “这是我师傅生前使用的法器,不能帮施主彻底解决问题,但是在遇到危险情况的时候,或许能够帮到施主。”和尚又看了一眼那串佛珠,对羿玉道,“戴上吧,不要离身。” 羿玉握着那串佛珠,用力点了点头,抖着手将佛珠戴在腕间,尺寸恰巧合适。 他想要付钱,和尚却拒绝了。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放在我这里也是蒙尘,能帮到施主才有意义。” “施主,这是缘分。” 羿玉在三空寺待了半天,从和尚这里得知了很多有用的信息,虽然没能找到真正能够对抗恶鬼的办法,但已收获颇丰。 下午三点,和尚亲自送羿玉离开三空寺。 明媚日光下,青年的身影消失在山道里,和尚站在檐下,眼神空茫了一瞬。 大殿中宝相庄严的菩萨目光遥遥望向远方,唇畔隐约闪过一抹笑意,不待被人察觉,金身便又恢复如常。 一切不过是,鬼迷心窍。 · 羿玉从三空寺离开之后没有回学校,接下来的三天里,他走遍了周边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 大部分的寺庙道观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异常,小部分的寺庙道观能看出来他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只有极少数的寺庙道观才知道那东西有多邪性。 无一个寺庙道观能够解决羿玉的问题。 唯一一个说或许能够帮到他的还是三空寺的和尚,他赠与了羿玉一串佛珠,正戴在羿玉腕间。 不知是不是那串佛珠起了作用,羿玉确实没再遇到过什么灵异事件。 或许和尚说得对,佛珠无法彻底解决他的问题,但是能够在短时间内压制住那东西,而羿玉要做的,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找到杀人凶手,完成任务。 羿玉现在并不觉得缠上他的鬼是康宁死后化身,许多道士和尚都直言,寻常的凶杀案根本不会催生出如此可怕的东西。 要么这东西与凶杀案无关,要么就是这东西犯下了凶杀案,或者与凶杀案有着紧密的关系。 羿玉倾向于后者,因为灵异显然是这个任务世界的主元素之一,不可能与主线无关。 问题又绕回到了起点——康宁。 康宁做了什么,会惹上这种东西。 问题的答案,就藏在康宁生前的轨迹中。 羿玉最先做的就是查学校这些年发生过的所有大事件,尤其是涉及人命、跟踪、变态、霸凌一类的。 他查了当地的报纸,学校的文件,网络上的报道,都是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远不及这次凶杀案造成的影响大。 羿玉果断放弃了从学校入手,继而专注于康宁本身。 他是本地人,从幼儿园到大学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没什么朋友,父母都是附中的教师。事发之后,康宁的父母一直没有回去上班,而是忙着处理康宁的后事和案件相关。 羿玉想知道更加详细的信息,但在他行动之前,有人先找到了他。 “羿玉。” 栾良弼坐在办公桌后,他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风衣,里面是同色系的高领毛衣,头发自然地垂下,看起来比平时可亲许多。 他隔着一张办公桌与羿玉谈心:“整整三天,你一节课都没有去上。” 羿玉垂下眼睛,他时间紧迫,实在没办法顾及学校的课程。实际上,他最近几天甚至都没有住在学校里,如果不是栾良弼找他,他应该已经去找纪泽或者康宁的父母了。 “我记得徐正清之前给你请了两天假,加上缺课的三天……你身体不舒服吗?”栾良弼毫不掩饰自己探究的目光。 羿玉秉持自己一贯的作风,认错很快:“对不起老师,是我自己的问题,给您添麻烦了。” 栾良弼不为所动,他极富压迫感的视线落在羿玉身上,须臾,他收回视线,声音温和许多:“你瘦了很多。” 羿玉:“……我会注意的。” 他有点不明白栾良弼的意思。 栾良弼轻笑一声,摘掉眼镜,揉了揉眉心。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羿玉,我之前就告诉过你,有问题可以直接联系我,而你现在明显遇到了什么难题,却选择自己一个人面对,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栾良弼说着,无奈地摇头,重新戴上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奶糖,放在桌面上推过去。 “吃点甜的,你会感觉舒服许多。”他看着羿玉,不容拒绝,“你看起来像是刚刚大病过一场,随时都能晕倒。” 却更漂亮了。 第12章 屠龙勇士 栾良弼眉头一皱。 他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学生产生这种想法? 一贯自信坚定的男人忽然开始质疑起自己的道德水平来。 是,他是喜欢同性,而眼前的男学生又很出色,但这不是他忽然对学生产生奇怪念头的理由。 这世上出色的男性多了去了,难道他要见一个爱一个? 可笑。 栾良弼不动声色地打量起羿玉。 比起上一次见面,羿玉在短短几天里就瘦了一圈,下颌线愈发清晰,安静坐着的时候如同一幅画,令人想要驻足观看。 同样的,他比前几天看起来憔悴疲惫许多,眼角眉梢是遮不住的倦色,眼眶微微泛红,是没有好好休息的证明。 但这种疲惫、消瘦出现在青年身上时,竟让他本就出众的外表多了几分难言的味道。 三秒钟以后,栾良弼骤然认为,欧洲中世纪的贵族追求病态美并非完全不可理解。这种美像是开到尽头的花朵,糜艳而又即将衰亡,连花香中都裹挟着一丝腐败的气息。 栾良弼冷静地分析自我,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他这是被戳中性癖了。 头一次发现自己喜欢什么类型的成年男性,无论脑海中浮现什么样的念头都是可以理解的。栾良弼又对自己的道德水平产生了信心。 不知道栾良弼心中已经掀起惊涛骇浪的羿玉在看桌子上的奶糖,蓝白的包装,经典而美味。 拆开包装,尝起来却不像是儿时的味道,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栾良弼的视线在那色泽浅淡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继而平静地移开视线,声音如常:“怎么样,有感觉好一点吗?” 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给羿玉奶糖,总归口袋里有,而羿玉就坐在面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奶糖给了羿玉。 好在羿玉已经被投喂习惯了,并未觉得栾良弼的行为很奇怪。 “谢谢老师。”羿玉将包装袋展平叠起,随手放进口袋里,“我感觉好多了。” 栾良弼适时回归正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你不需要帮助也能理解。但是羿玉,我希望你能够平衡好生活与学习,类似的事情最好不要再发生了,能够做到吗?” 羿玉犹豫了一会儿:“……能。” 栾良弼假装没有听出他的不情愿,继续道:“很好,之前的三天缺课我会帮你补上请假条,希望你能够自己跟上缺课的进度。” 羿玉:“……好,谢谢老师。” 讲到这里,这场师生之间的谈话似乎已经进行到了尾声,羿玉已经开始走神,思考起待会到底是去找纪泽还是康宁的父母。 “另外,都已经是大学生了,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栾良弼意有所指地扫了羿玉两眼,只觉得单臂就能把他环住。 羿玉忍气吞声:“我知道的。” 栾良弼这才放他离开,关门的时候羿玉忽然感觉腰侧似乎被揽了一下,他扭头去看,空荡荡的走廊里什么也没有。 羿玉背靠着门板,下意识地握住了腕骨上的佛珠,温润微凉的触感极大程度地缓和了他的不安。 · 老城区毗邻市中心,房价可谓是寸土寸金,但是与天价房价不匹配的是,这里有着许多看起来与时代不匹配的老小区。 康宁就住在这样一个老小区里。羿玉从班级信息登记表里找到了他的住址。 他的行为看起来似乎与之前的康宁没有区别,都属于窥探他人的隐私,再过火一点,一句“变态”都当得。 羿玉一边唾弃自己滑坡的道德底线,一边找到了康宁家的具体楼栋。 五层的楼房,连电梯都没有,外墙只是破旧了点,显得很有生活气息。 康宁家住在三楼,羿玉站在康宁家门口,有些犹豫。 真的要敲门吗? 就算见到了康宁的父母,他能得到的信息也有限,真正有用的线索和物证肯定已经被警方带走了,他这么突然拜访,说不定会引起康宁父母的警惕心。 就在他犹豫的这一小会儿功夫里,楼下传来了脚步声,羿玉只能往楼上躲了躲,要是对方的目标在更上方,他就只能躲去天台了。 ……不得不说,他的行为真的很鬼祟。 羿玉站在三楼和四楼之间的平台上,听见脚步声停留在了三楼,他小心翼翼地探身看去,那人正好停在康宁家门口。 是康宁的妈妈,她正在拿钥匙开门。 门开之后,她走了进去,门却没关上。 羿玉心脏疯狂剧烈地跳动,他看了一会儿大开的房门,一咬牙直接从楼上走了下来。 如果康宁妈妈这时候关门,他就装作是从楼上下来的人,康宁妈妈这个时候估计没有与旁人搭话的闲心,就算她觉得羿玉面生,羿玉也可以假装是来探访亲友走错了路。 然而直到羿玉走到康宁家门口,康宁妈妈也没有关门,从大开的防盗门里,羿玉看到康宁妈妈在类似书房的房间里找东西。 开门之后不关门,目标明确地到书房找东西……她是专门回来拿东西的,这意味着她接下来很有可能会离开。 短短两三秒里,羿玉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他的身体快过大脑,放轻了脚步,做贼一样地走进了康宁家里,躲进了离玄关最近的卫生间。 这系列的动作完成之后,羿玉才后知后觉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他缩在浴缸里,躲在浴帘后,痛苦地捂住了脸。 ……这就是屠龙勇士终成恶龙吗。 如果一会儿被康宁妈妈当场逮到……羿玉简直不敢想象那种画面,他咬着手指,煎熬地等待着。 等待并没有持续很久,康宁妈妈很快就从书房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叹了口气,拿着东西离开了家里,全程都没有发现家里多了个人。 防盗门关上之后,羿玉又等了两分钟,确定康宁妈妈没有去而复返,这才有些后怕地从浴缸里出来。 他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了。 羿玉深呼一口气,走出浴室,环顾一周。 康宁家四室两厅,他没怎么费力气就找到了属于康宁的卧室。 这是一间朝阳的次卧,装修风格简约大方,房间里干净整洁,不知是康宁妈妈的功劳还是康宁本人的作风。 片刻后,羿玉走进了属于康宁的房间。 第13章 衣柜 对着这么干净整洁的男大卧室,羿玉一开始有点不知道从哪里入手,但是总不能一直傻站着,谁知道康宁的父母什么时候会回家。 随时会被发现的紧迫感终于推动了羿玉,他走到窗前的书桌旁,略过一眼就能看清的桌面,坐在椅子上,拉开了书桌下的两个抽屉。 如果说卧室里看起来很整洁有可能是康宁妈妈的功劳,那么分门别类归纳物品的抽屉就能看出康宁本人的作风。 他或许有点强迫症,一类东西必须放在一起,大概也有点洁癖,因为就见抽屉里的物件摸起来都干干净净,没有久放的灰尘感。 羿玉拿起一小摞笔记本,一本一本地翻看,最上面的是一些日程表,大到一年,小到一天,康宁将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 但他绝对没有预见到自己的死亡。 想到这里,羿玉动作微顿,他摇了摇头,收拢分散的思绪。 得知康宁的这个小习惯其实很有用,至少便于羿玉分辨康宁跟踪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然而最近的一张日程表还是暑假期间的,显然开学之后,康宁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学校里,很多东西也放在学校里。 羿玉也不气馁,将厚厚几个活页本的日程表粗略看了一遍,然后放到一边,拿起最下方的本子。 这是一本手绘本,画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每一张手绘的右下角都有备注,比如小区里的流浪猫、一块长得很奇怪的石头、一家三口旅游时看到的美景…… 羿玉看着一张张的手绘,心情很复杂。 以往总是很模糊的身影在此刻清晰了许多,康宁是个内心世界很丰富的人,甚至称得上是心肠柔软,从他的手绘里完全看得出来。 这样的康宁却能拍出满含着不堪欲望的跟踪照片。 羿玉翻页的动作一停,神情微变。 这一张手绘很奇怪。 比起那些温馨柔软画风的手绘,这一页显得画风迥异,大片深色的背景,扭曲的线条和旋涡,显得有些邪恶。 右下方的备注是“一个梦”。 羿玉翻遍了手绘本,只有这一张手绘是这种画风,他拿出手机拍下了这张照片,将本子按照原本的顺序放好,然后放回抽屉里。 合上抽屉之后,羿玉翻了一下书柜上的书,没怎么看内容,主要是想看看有没有夹在里面的东西,很遗憾,里面顶多有张书签。 所有纸质的东西几乎翻了个遍,羿玉将最后一本书放回书柜里,想了想,走到衣柜旁,开始翻兜。 最里面的衣柜是顶天立地的大衣柜,里面放着的都是冬天的大衣和长款羽绒服,里面空了一些位置,应该是被康宁带到学校里的那部分。 羿玉在一件黑色羽绒服的口袋里摸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方方正正的,很薄的一片,手感很是熟悉。 他眼睛一亮,正要把东西掏出来,忽而感觉后背被人推了一下。 那一下推得很重,羿玉整个人都栽进了衣柜里,额头正好撞到了里侧的木板,他心道糟糕,却什么都来不及做,只觉眼前一黑,下一瞬便失去了意识。 · 羿玉是被一阵细细的哭声惊醒的。 睁开眼却仍是一片漆黑,身体陷在柔软的衣物里,他呆了呆,昏倒前的记忆渐渐清晰,额头上的闷痛愈发明显。 他想起来了。 他是在康宁的房间里。 那外面的哭声是…… 是女人的哭声,压得很低,一声声落在耳边直让人听得心里发酸,立刻就能共情。 羿玉反应过来,应该是康宁的妈妈。 他不敢乱动,手指慢慢挪到口袋里掏出手机,一看时间,已经过去三四个小时了,外面天肯定都黑了。 羿玉按灭手机屏幕,忽然想到什么,又打开手机,关闭了所有的闹钟,开启静音模式。 衣柜外的哭声持续了很久,羿玉缩在衣柜里,身前身后都是康宁的衣服,好在这个衣柜足够大,他坐在里面伸得开腿。 唯一让羿玉习惯不了的是味道。 衣柜里满是陌生的味道,不像是洗衣液或者香水,而是独属于某一个人的味道。 联系到这些衣服的主人,答案呼之欲出。 康宁的味道。 羿玉闭上眼睛,靠在一件羽绒服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腕间的佛珠,这是从道观佛寺回来之后养成的小习惯,一有些不安忐忑,羿玉就想确认一下佛珠还在不在。 更别提他之所以晕倒在衣柜里是被“人”推了一下,而且这“人”还贴心地把他塞进衣柜里,没让康宁妈妈刚走进康宁房间时就发现有陌生人闯入。 随着时间的流逝,佛珠的效果在逐步减弱。 女人的哭声渐渐变弱,房门“啪嗒”一声被人打开,一道脚步声走了进来,停在衣柜几步外。 “阿琴,喝点水吧。” 说话的人应该是康宁的爸爸,他进来之后康宁妈妈的哭声又有些收不住,过了一会儿才控制下来。 “我今天下午……去办了死亡证明。”康宁妈妈声音如同泣血,“死亡证明啊……阿宁真的死了……” 羿玉微怔,原来康宁妈妈下午回来找东西是为了去办康宁的死亡证明。 康宁爸爸没有说话,康宁妈妈也没有,隔着衣柜隐隐传来的只有不甚清晰的啜泣声。 过了好一会儿,康宁妈妈问道:“警察那边怎么说,案子有进展了吗?” “……老样子。”康宁爸爸叹了口气,“现在没有什么有力的线索,纪队长说他们只能用耗时耗力的笨方法去排查。” 康宁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说……会不会是照片里的男孩,阿宁那样对他,他会不会发现了什么,然后……” “纪队长已经排除他的嫌疑了,事发的时候他在图书馆,而且完全不知情。”康宁爸爸道,“他也是受害者,是阿宁对不起人家。” 他们说的,好像是羿玉。 不过羿玉也是才知道警方曾经怀疑过他,并且排除了他的嫌疑。 康宁妈妈哽咽不已:“那会是谁呢……究竟是谁杀了我们的儿子,阿宁他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啊!” 康宁爸爸语气很沉:“杀人犯又不会考虑这个,那都是心理变态,根本不是正常人。” “阿宁……儿子……” 直到十一点左右,康宁的爸爸妈妈才从康宁的房间离开,羿玉却没办法在这个时候离开,被发现的可能性太大了。 没有了康宁爸妈的低语,房间里一下变得很安静,羿玉甚至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窝在衣柜板上,枕着一件大衣,盖着一件羽绒服。 不冷,但是也谈不上舒服,总归是有点别扭的。 熬过一夜,等第二天康宁爸爸妈妈出门,他再看准时机离开。 只能这样了。 羿玉发了会儿呆,突然想到自己昏迷前摸到的东西,他一下坐起来,在黑暗中寻找那件羽绒服。 簌簌的摩擦声在安静的黑暗里格外响亮,羿玉终于隔着布料摸到了四四方方的东西,他精神一振,跪坐起来,前倾身体,将手伸进了口袋。 然而他摸到的不是熟悉的手感,而是冰凉到极点的皮肤。 第14章 佛珠之用 羿玉死死咬住嘴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才咽下嘴边的惊呼尖叫,他半边身体都僵住了,全部感官集中在指尖。 冰冷的、僵硬的皮肤。 他想要收回手,颤颤巍巍抖了半天才勉强能够控制自己的肢体,手掌还没离开口袋,那东西又猛地抓住羿玉的手腕拽了回去。 力道之大几乎让羿玉认为对面是一头熊,他丝毫没有抵抗的余地,被拽着胳膊摔进一团厚衣服里。 那些衣服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空洞的衣袖、长长的衣摆纷纷缠绕在羿玉身上,羿玉不禁挣扎起来,若是康宁的父母仍在房间里,绝对会听到来自衣柜内部的响声。 可是此刻康宁的卧室,或者说衣柜内部仿佛成为了什么异度空间,隔绝于现实世界之外。羿玉连踹了几下柜门,那薄薄的木板却纹丝不动,身上层层叠叠的衣物越收越紧。 猎物挣扎得越厉害,捕手就越兴奋。 被冰冷触感攥着的手阵阵发疼,羿玉强压着恐惧,慢慢地不再挣扎。 他能察觉到,把自己困在衣柜里的东西没有杀意,否则直接把他捂死就好了,何必猫戏老鼠般看着他垂死挣扎。 理智告诉羿玉要冷静,可是本能却在战栗,他陷入柔软的衣物里,像是被巨蟒绞住的猎物,是生是死只在一念之间。 得想想办法,羿玉告诉自己,冷静下来,想想办法。 这是康宁的房间,康宁的衣柜,康宁的衣服堆里。 灵光闪过脑海,羿玉紧张地抿了下嘴唇,直觉喉管里都是干燥的,他舔了舔唇缝,开口时声音有些变形,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康、康宁……是你吗……” 羿玉感觉自己费了很大的力气,可是一张口声音却很小,气若游丝,飘在耳畔,他甚至怀疑衣柜里的另外一个人“人”有没有听到。 那句疑问之后,衣柜里的温度瞬时降了下来,羿玉甚至感觉降到了零度之下,若不是身上一层又一层的厚外套,他绝对会冻得发抖。 他不再挣扎,甚至又往衣服堆里挤了挤,大脑飞速转动,为什么他问出问题之后,衣柜里的另一个“人”忽然生气了? 不,这是生气吗? 衣柜里的温度降低并不能代表“人”生气了,羿玉抛开一些刻板印象,蜷缩在衣物里,静静等待着。 除了降低的温度之外,羿玉没有得到更多回应。 钳住他手腕的冰凉触感没有被他的体温暖热分毫,仍旧像是一块冰,牢牢地卡在羿玉手掌根部。 羿玉在心里默数了五分钟,再次试探地问道:“康宁,你在这里吗?” 攥着羿玉手的冰凉一瞬间收紧,羿玉倒吸了一口冷气,差点以为自己骨折了,他轻皱着脸,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摸向前方。 穿过一层层衣物,羿玉碰到了坚硬的东西,宛如一堵墙,却又比墙更有弹性一点,结结实实地挡在前方。 羿玉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响在耳畔,仿佛下一秒就会从他身体里蹦出来似的,脊背却阵阵发凉,出了不少冷汗。 他知道自己碰到了什么,他碰到了衣柜里的另外一个“人”,那“人”就在他身体前方,坐得很直。 羿玉悄悄收回手,姿势有些别扭地坐起来。 现在,他和那个“人”面对面了。 刚才短短几秒钟的接触,羿玉发现那“人”身上就穿着口袋里有东西的那一件黑色羽绒服。仔细回想,之前被人从后面推了一下也是因为接触到了那件羽绒服。 羿玉逐渐想清楚了,他身怀佛珠,本来碰不到那些东西的,但是黑色羽绒服充当了媒介,让羿玉在手戴佛珠的情况下,再次撞鬼。 羿玉对于如何脱困已经有点头绪了,但是他还有点贪心,不仅想要脱困,还想拿到羽绒服口袋里的东西。 “很抱歉擅自闯进你家里,还动了你的东西。”羿玉一边说话,一边膝行着往前蹭了一些,故技重施用没有被控制的手往前探。 他整个人都有些轻颤,恐惧、兴奋、害怕混合在一起让他无法辨别自己此刻的情绪。 手指触碰到了羽绒服,羿玉眨了眨眼睛,指腹擦着羽绒服的表面往里侧摸,很快就摸到了口袋边缘,方方正正的东西就在手指下方。 太安静了,羿玉不自觉地又开始说话,不知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还是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的安眠……” 手指挑开口袋边缘探了下去,指尖碰到了口袋里的东西,羿玉屏住呼吸,两指夹着东西一寸一寸往外拿。 “我保证,天亮之后我就离开,再也不会打扰你的家人了。”羿玉精神高度集中,手背重新接触到了冰凉的空气,他把东西拿出来了。 那东西只有巴掌大,很薄的一片,方方正正的,似乎是一张卡片。 羿玉压下疑惑与好奇,将东西放进自己的口袋,这才稍微放松一些,绷紧的线稍微松了松。 衣柜里的另外一个“人”始终没有反应,除了最开始抓住羿玉的手腕将他拽过来,以及听到“康宁”的名字温度降低之外,那“人”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无论羿玉做什么,说什么,那“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所以在使用自己的办法之前,羿玉小声问了一句:“……你能放开我吗?” 自然没有任何回应。 羿玉这才用戴着佛珠的手腕往前一送,佛珠碰到了冰凉坚硬的触感,腕间桎梏一松,周身温度立刻恢复正常。 那“人”被赶走了,羿玉脱力地靠在木板上,摸了摸立了大功的佛珠,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之前也只是猜测佛珠或许有用,没想到这么有用,只是轻轻一碰,那东西就消失了。 三空寺的大师真是太谦虚了。 羿玉缓了一会儿,看了一眼手机,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再忍上几个小时就能离开了。 羿玉克制住自己现在就想看口袋里东西的心情,在心中默默数羊。 他不确定究竟是那件羽绒服有异,还是羽绒服口袋里的东西有异,如果再把那东西招回来……羿玉连想想都头皮发麻。 他到现在都不敢碰自己之前被紧紧攥着的手腕,肯定已经惨不忍睹了。 不过至少,明天的请假理由有了,羿玉八成赶不回去上课,希望栾老师不要太生气,他也不想的。 第15章 照片 羿玉在衣柜里别别扭扭地睡着了。他蜷着身体,小心地护着自己胀痛的手腕,眉心拧了轻轻的的褶皱,满怀心事地睡去。 梦中有个浅色的影子徘徊在他周围,时而贴近,时而远去,像是一阵风,亦或者一片云。 过于缥缈的梦境让羿玉醒来的时候有些怅然若失。 细窄的光线从柜门门缝里钻进衣柜,落在羿玉身上,他看着那抹光,发了一小会儿呆。 彻底醒神后,羿玉看了一眼时间,居然才七点,怪不得偷渡进来的那抹光带着晨曦的朦胧。 羿玉没发出任何声音地离开衣柜,将乱糟糟的衣物堆恢复原样,唯独不敢触碰那件黑色羽绒服,甚至都没多看一眼。 他将柜门掩上,站到房门后面专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没有任何声响。 不知道是房子的主人没有醒,还是已经离开了家。 羿玉小幅度地活动着身体。在衣柜里待了太久,他的身体如同老旧的机器,每动一下都要发出“咯吱”声。 直到羿玉活动完身体,外面依旧是静悄悄的,如果要迎合这个任务世界的灵异元素,甚至可以用“一片死寂”来形容。 但羿玉不想自己吓自己,经过一连串非自然事件之后,尽管不想承认,可实际上他的抗性已经提升了许多,能够让他在这种安静里依旧耐心地等下去。 又过了许久,仍没有捕捉到任何声响的羿玉硬着头皮握住门把手,用蜗牛爬行的速度扭动把手,好几分钟之后,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条缝。 羿玉从门缝里往外看,视野之内空无一人,只有玄关处整齐摆放的家居鞋彰显了主人不在的事实。 卷毛青年松了一口气,仅仅一夜的功夫,他看起来就又憔悴虚弱许多,像是被吸光了精气的书生,就差眼下一片青黑了。 不多耽搁,他动作敏捷地离开了康宁家,重新站在阳光下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老小区里生活气息很浓郁,早起晨练的老人、神色匆匆的白领、睡眼朦胧去上学的小孩……羿玉混入其中,步伐急促地离开了老小区。 上午前两节课没课,羿玉先去了一趟附近的医院检查手腕。 好在他没有真的骨折或者脱臼,只是看起来有些恐怖,手腕处青红交加。医生嘱咐他这两天最好不要用这只手,其余的倒也没什么了。 羿玉拎着外用的药酒,回了宿舍。 老大老三还没起,老四已经不在宿舍了。羿玉将药酒放在桌上,犹豫了一下,走到阳台掏出了口袋里的东西。 在羿玉紧张的注视下,那东西暴露在阳光里,没有引起任何灵异事件。 而羿玉也终于看清了那方方正正的薄片是什么。 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浑身赤裸的康宁躺在银白色的手术床上,不知是光线太亮,还是滤镜之类的原因,他的身体惨白冰冷如死尸。 康宁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拍摄了这张照片?这是羿玉看清照片之后心里产生的第一个疑问。 他很快联想到了恐怖片里经常出现的一个情节——主动招惹厉鬼的主角团——或是主动玩了笔仙、镜前削苹果之类的游戏,或是主动前往厉鬼的领地,然后招致祸患,导致团灭,最好的情况不过就是幸存一个主角,以待续集。 康宁会不会也是类似的情况? 因为正常人很难同意拍摄这样的照片,这太不吉利了。 羿玉对着那张照片发了很久的呆,听到宿舍里陆续起床的老大老三发出的动静才将照片收起来,整理了一下表情,走进了宿舍。 正在提裤子的老大看见从阳台走进来的羿玉,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真的睡醒了,像是短跑运动员一样一个箭步冲上去,挂在羿玉身上。 “你可算回来了!前几天上哪儿去了?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也不接,我们都快和徐正清线下PK了,老四觉得是他惹你生气了,你再不回来我们宿舍就要保研了!” 羿玉一手扶着老大,一手拎着他的裤子,满心的沉重都被驱散了,哭笑不得:“你先把衣服穿好。” 老大没好气地拍了他一巴掌,跳下来穿好衣服,另一边老三也道:“哎呀,回来就好,下次别玩儿失踪了。” 羿玉看着他们,果然还是不能把这个世界当做虚假的游戏。 他轻轻“嗯”了一声:“不会了。” 三四节的课是专业所有人一起上的大课,三人去食堂吃完饭,老大和老三把羿玉夹在中间,挟持着他一起去了阶梯教室。 老四已经找好了位置,三人目标明确地坐过去,羿玉能够感觉到,老四一直在看他。 然而在羿玉看过去的时候,老四只是面无表情地递过来一瓶热牛奶。 羿玉拿着热牛奶,有点茫然。 “你不喜欢喝吗。”老四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平稳到听起来有些无趣,“我看徐正清天天给你带,还以为你喜欢热牛奶。” “不。”羿玉拧开瓶盖,唇畔泛起柔软的笑意,“我挺喜欢的,谢谢你。” 老四看着他喝了一口热牛奶,这才移开视线。 临近上课的时候,徐正清从后门大步流星地进来了,直直坐到羿玉后面一排。 老大坚信,如果不是老四和老三一左一右地坐在羿玉身边,徐正清估计会直接坐到羿玉身边。 “小玉!” 这声“小玉”又急又快,充分彰显了徐正清此刻的心情。他委屈巴巴地盯着转身看过来的羿玉,活像个被主人一脚踢开的大狗。 “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羿玉瞥了一眼佛珠,如实回答:“求神拜佛。” 徐正清也看到佛珠,随后视线一转,落在另一只红肿的腕上,神情顿时就变了:“这是怎么弄的?” “……意外。”羿玉不想提这个,熟练地给徐正清顺毛,“我去医院看过了,没什么大事,就是得涂药酒,中午吃完饭你帮我涂一下。” 徐正清看起来又生气又高兴,兀自别扭了一会儿,预备铃响的时候才瓮声瓮气地应了。 他三四节也有课,在隔壁教室,预备铃一响不得不溜了。 “徐正清其实挺够意思的。”坐在羿玉另一侧的老三小声说,“就是有点粘人。” 确实。羿玉在心里点头。 …… 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后排突然引发了一阵骚动,常常半个学期不见一次的栾良弼居然像许多高中班主任一样在后门看了一会儿。 吓得许多同学下意识地收起手机,“呼啦呼啦”地翻书,一时之间教室里翻书声格外响亮,授课老师都被干扰了,以为自己没讲清楚,又倒回去讲了一遍。 羿玉看过去的时候,栾良弼正好也在看他。辅导员看他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里,表情柔和了些许,投去一个温和鼓励的目光。 羿玉有点尴尬,感觉自己成了老师眼里的“问题儿童”,收回视线不再往后门看了。 好在也就几分钟,似乎只是顺路经过的辅导员就消失了,有个同学呼气声有些大,又引起一番低低的哄笑。 第16章 拍摄地 中午吃饭是五个人一起吃的,羿玉有些食不下咽。 徐正清和老大老三老四分别坐在他身侧和对面,两方一句话也不说,羿玉夹在中间就像是夹在妻子与母亲之间的丈夫。 还是无能的那种,因为他根本解决不了双方的矛盾。 “好好吃饭。”徐正清给他夹了一个小鸡腿,忧心忡忡地用目光描绘着男大学生的侧颜,“小玉,你瘦了好多。” 羿玉还没来得及回答,对面的老大忽然把番茄鸡蛋汤放在他面前,语气温和: “吃饭之前先喝点汤暖胃,这天太冷了,喝点热的才舒服。” 羿玉看看小鸡腿,又看看番茄鸡蛋汤,哪个也不好先动,只好夹了一筷子米饭送入口中。 徐正清冷冷地瞥了一眼对面的三人,老大老三老四自然不落下风,一时之间餐桌像是宫斗现场。 羿玉赶紧一手夹起小鸡腿,一手拿勺子喝汤。 双方这才勉勉强强和平地吃完午饭。 饭后硝烟的味道倒是散了一些,毕竟一边是羿玉的发小,一边是羿玉的室友,闹得太僵尴尬的还是羿玉,可是无论是谁都不想看到羿玉为难,所以别扭的午饭之后气氛倒是正常了。 “你肯定没好好听医嘱。”徐正清捏着羿玉的手臂看他的手腕,心疼得不行,他甚至看出来上面有指痕,但是羿玉不愿意说是怎么一回事,他就只能生闷气,谁让他家小玉这么护着外面的野狗。 “先冷敷再热敷,两天之内最好不要用药酒。”徐正清将药酒塞进羿玉的抽屉里,下单了袋装冰块,撑着下巴看羿玉。 羿玉已经忘记医生是怎么说的了,他打了个哈欠,没等到冰块就被徐正清劝上了床。 半个小时后冰块到了,徐正清站在床边给他冰敷,羿玉半梦半醒地看了一眼,又放心地睡去了。 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事情,可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 警局刑侦支队队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纪泽胡子拉碴地靠在窗边。 案件侦破到了最难的阶段,错过了黄金破案时间,没有突破性的线索,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地毯式搜索、询问,期冀于能够找到一个口子。 很多刑事案件就是断在了这一步,然后只能成为陈年旧案,等待下一次的重启。 “队长。” 大开的办公室门口过来一个人,张飞云穿着皱巴巴的制服外套,表情有点奇怪:“羿玉找你。” 纪泽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然后又用了两秒让自己打起精神。 “他在哪?让他过来吧。” 几分钟后,羿玉坐在办公室里唯一一张沙发上。 纪泽拖了个椅子,坐在他对面,目光似探究似发呆,空气沉默了一会儿,张飞云识趣地离开了。 又不是询问,非得两个以上的警察在场,这小同学明显只想找纪泽一个人,他没必要杵在一旁。 可是张飞云离开之后办公室里依旧沉默。 纪泽叠着长腿,手肘抵着大腿,手掌撑着下颔,有些出神地看着羿玉摆弄腕间的佛珠。 佛珠色泽温润,一颗颗珠子晶莹剔透。可是戴在羿玉手上的时候,显然是那只手更加精致漂亮,佛珠戴上去显得过于古朴,让羿玉多了几分克制禁欲的气质。 怪不得小表妹看的言情小说喜欢写戴佛珠的京圈太子。纪泽忽然想到这里,然后被自己雷了一下。 他清了清嗓子,准备找个话题打破沉默。毕竟按身份,他是人民警察;按年纪,他是年长的一方;无论如何都该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来。 可是他轻咳的声音显然惊动了羿玉,他抬眸看了一眼不修边幅的纪队长,默不作声地从兜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警察叔叔。 纪泽差点被自己的话头噎住,手指握拳抵住鼻尖,另一只手接过照片,只一眼,办案经验丰富的纪队长神情就是一肃。 “宝玉同学,可以告诉我这张照片是从哪里得到的吗?”纪泽捏着那张照片,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征询而不是审讯。 这张照片着实有些吓到他了。 羿玉交代得很快:“康宁家里。” “……康宁家里?”纪泽像是第一次见到宝玉同学,瞪了一下眼睛,又赶紧保持自己的和蔼可亲,“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宝玉同学眨巴着那双看什么都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面上不见了一贯的冷淡。 纪泽叹了口气:“我应该批评你,因为你行事太鲁莽,而且完全不跟我们商量。但是你找到了我们遗漏的线索,我要感谢你。” “谢谢你,宝玉同学。” “不客气。”羿玉撇了下嘴唇,“但是我叫羿玉,不叫宝玉。” “……对不起。”纪泽认错态度良好,他又看了一眼那张照片,神色简直困惑到了极点。 羿玉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心地问道:“纪队长,你为什么说这张照片是线索?” 纪泽弹了一下照片,反问道:“羿玉,你觉得这张照片拍摄于哪里?” 第17章 信任 拍摄地点? 羿玉的目光重新落在纪泽指间的照片上。 泛着金属光泽的手术床、惨白刺眼的光线、浑身赤裸的主人翁…… “手术室?”这是羿玉的答案,他从看到这张照片的第一眼开始就这么觉得。但他也并非完全笃定,因为这张照片确实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有点怪,再看两眼。 停顿两秒,羿玉再度补充:“或者密室逃脱之类的,也像是在拍戏……” 纪泽安静听完,然后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形投下的影子落在羿玉身上。他道:“跟我去一个地方。” 羿玉犹豫了一瞬,还是站起身,跟在纪泽身后。 两人离开刑侦支队所在的办公楼,穿过枯黄桦树伫立的小道,走进了另外一栋楼。 纪泽对这里很熟悉,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的那种,两人从电梯里出来,长长的走廊里弥漫着浅浅的消毒水味道。 一个又一个办公室的门牌彰显了这里的名称,羿玉心底渐渐升起一个猜测,血液因为恐慌和疑惑而加速涌动。 最后纪泽打开了拐角处的一扇门,羿玉瞄了一眼上面的门牌。 ——尸体检验解剖室。 一打开门却是简单的待客室,机关里最常见的沙发、茶几和绿植,正对着门的地方是一面隔断,下半部分是墙,上半部分是窗户,隔断里面亮着灯,处处都是银白。 开门的动静显然惊扰到了里面的人,纪泽和羿玉在待客室里站了两分钟,一个穿着全套手术衣的人用手肘打开隔断处的门。 “纪队?”那人应该在三十左右,看不清面容,镜片厚厚的。 纪泽点点头:“老曲,我有点事,能不能带人进去看一眼?” “啊?”老曲似乎有点惊讶,愣了一下,“可以啊,不过解剖室有什么好看的……你们换了衣服再进来,里面没东西,我和小顾在消毒。” 纪泽应了声,转身看向羿玉,望进那双涌动着疑惑、紧张等无法细细分辨情绪的眼睛里,轻声道:“别怕,里面没有尸体,我们去准备室。” · 十五分钟后。 老曲和小顾已经去后面的停尸间消毒去了,解剖室里只有纪泽和羿玉。 纪泽指着那张泛着冰冷光泽的解剖台,又问了那个问题:“现在你觉得那张照片是在哪里拍的?” 照片里的康宁时不时地闪现,与现实中的解剖台重合在一起。 羿玉的呼吸闷在口罩里,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他感觉自己有些喘不上来气,浓郁的消毒水味道渗入口罩,他的喉结滚动一二,开口时声音有些紧涩: “你是说,那张照片是在类似的解剖室拍摄的?” “不。”纪泽果断反驳,他上前几步,点了点解剖台上的一处细小凹痕,“我的意思是,康宁就是躺在这里,拍摄了那张照片。” 被白色手术手套指着的地方与照片里康宁身下的解剖台有着完全一致的磨损。 “这里,是上个月手术刀磕碰在上面形成的。”纪泽收回手,“当时我就在外面看着,因为形状很奇怪,印象比较深刻,你把照片给我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 羿玉忽然看过去:“康宁是被一把手术刀杀死的。” 纪泽默然点头,他看着解剖台上凹痕,声音低了下来:“我会从那张照片入手,查一查他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另外,跟我详细说说你是怎么得到照片的。” 他一旦正经起来,就顾不得照顾受害人情绪了,声音口吻都变得硬邦邦的,就因为这点,没少被投诉。 羿玉却没注意他的语气远不如刚见面时轻松随意,他在想,要不要跟纪泽说自己似乎碰到了“康宁”的事。转念一想,不提还真不行,不提有些东西根本解释不通,他不想平添麻烦。 再说了,他实话实说,纪泽还不一定信呢。说不定会以为是他精神压力过大,产生了幻觉之类的。 羿玉心里纠结了一下,现实中也才过去几秒钟,纪泽根本没察觉到他的走神。 “昨天下午,我照着班级信息登记表里的地址找了过去,但我有些纠结到底要不要敲门,犹豫的时候楼下有人上来了,我就往楼上走了一点……” “……” “……康宁家里没人,我就离开了,到了学校才有时间看羽绒服里的东西是什么。”羿玉讲到这里嗓子都有些哑了,“上完课我就来找你了。” 他看向纪泽,纪队长正拧着剑眉,一脸苦大仇深。 “纪队长,我说完了。”羿玉轻声提醒。 他知道纪泽估计在掂量他的经历里有几分可信,灵异色彩太浓厚了,可是羿玉也不想的,如果有得选,他是最不想这个世界有灵异元素存在的那个。 可惜没得选。 “我在听。” 纪泽说完,抬手拍了下羿玉的肩膀,展现了自己身为年长者的沉稳可靠。被手术帽和口罩遮挡了大半面貌却遮不住那双坚定从容的眸子,此刻正温和而有力地注视着羿玉。 “我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鬼,因为我没见过,但也没谁研究出一个结果。或许存在一些科学能够解释的现象来解释你遭遇的一切,可惜我这人文化水平有限……不代表警队,仅仅只是我自己,我相信你说的一切。” 他似乎是笑了:“也请你相信我。” 羿玉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问:“纪队长,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我会申请再去一趟康宁家里,那件黑色羽绒服……我会试着寻找。”他自嘲地抬了下唇角,“倒是有些不好说希望发生一些什么,还是千万不要发生什么。” 羿玉扯住他的袖子,在对方看过来的时候压低了声音:“我知道警队有警队的规矩,有些事情不能告诉外人,但你要我相信你……我该怎么相信你?” 纪泽看着他,叹了口气:“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都想案子尽快告破不是吗?你放心,我心里有一杆秤,我不能说我要违背一些守则,因为作为被波及的人,你本来就有权得知案件进展,当然,不是全部的进展。” 他用双手扶着羿玉的肩膀,感觉眼前的青年比起队里的那些人形狗熊,实在称得上是纤细柔美,虽然这个形容听起来有点腻歪和恶心,但确实是纪泽的第一反应。 “现在,给我个面子,我送你回学校。” 第18章 无妄之灾 “这纪队长是不是有点怪癖啊?谁家好人谈恋爱带对象来参观解剖室,还对着解剖台聊起来了……” 一门之隔的停尸间,小顾从门上的玻璃往外看,不远处的解剖室中央站着两个人,距离不近不远,说着说着比较高的那个就把手搭另一人身上了。 老曲在擦柜子,闻言淡淡一笑:“我们解剖的时候,他站外面面不改色地喝奶茶,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不简单。” 法医就算了,从上学到工作,跟尸体打交道久了从一开始的吐来吐去到后来的习以为常,那都是有个过程的。 可是当年纪泽刚入职的时候就能一边看法医解剖尸体,红红白白黄黄淌了一桌子,他在外面不受影响地喝奶茶……给同样刚入职的老曲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有一段时间,老曲觉得纪泽很恐怖。 这世上什么凶徒罪犯都没有一个百无禁忌的警察可怕。 好在后来共事近十年,老曲也算是了解纪泽这人的脾性了。他没别的,就是心脏大,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不过喜欢在解剖室里谈情说爱还是刷新了纪泽在老曲心里的感官。 “咚。” 小顾回头看老曲,疑惑不解:“师父,怎么了?” 老曲回过神,也是同款疑惑不解:“什么怎么了?” “我以为你叫我呢。”小顾又扭头偷瞄纪队长和神秘青年在解剖室里卿卿我我,纪队长都快贴人家身上了,那距离,顶多也就十公分。 “咚。” 小顾又回头,还没问他师父到底要干嘛,就见老曲动作缓慢地放下了手里的消毒工具,一步一步倒退到门边。 离得近了,小顾才听到老曲粗重的呼吸声。 “师父,怎么了?”小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察觉到了老曲的不对劲,一时之间什么八卦消遣统统消失不见。 老曲还没说话,尸体冷藏柜其中一格里又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咚”,就好像里面的东西在挣扎似的。 小顾一下不吱声了,吓得两腿哆嗦,颤颤巍巍地抓住老曲的手臂。 “师、师父……” “别说话。”老曲表情严厉,声音却压得只剩气音。 师徒二人缩在门口,像一双鹌鹑。期间老曲试着开门,门把手却像是被冰封了似的,碰一下都冻得手疼,这里只有这一个出口,两人相当于是被困死了,只能死死盯着冷藏柜。 “咚。” 里面每响一下,小顾的心脏就坐了一回过山车,直上直下。 不知道过去多久,小顾身体又酸又疼的时候,老曲又试着开了一下门。这一次门顺利的打开了,两人冲出去反手关门的一瞬间,小顾才反应过来,冷藏柜里很久没声音了。 解剖室里没人,纪队长和他对象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老曲和小顾一溜烟儿跑到技侦楼外面,气儿都喘不匀了。 “师父、师父,刚才是怎么一回事啊?那尸体都解剖过了,就等着回头家人来领了还能动啊?”小顾搓着双臂,直到现在还感觉遍体发凉。 老曲摆摆手,没顾得上说话。 他从业这么多年,也遇上过一些似是而非的事情,但还是头一次被吓得这么狼狈。 “别管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老曲直起身,一边说话,一边脱下身上的手术衣。 脱手套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要说刚才有什么不同寻常的,除了冷藏柜里的声响也就是解剖室里的纪队长和陌生人了。 难道说…… 那具尸体生前是个单身狗,见不得死后还被喂狗粮,这才怒而诈尸了? “你这要吓也得下正主啊,吓我们两个做什么……”老曲小声嘀咕了一句,在小顾的疑惑声中摇了摇头。 · 在老曲和小顾被困在停尸间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羿玉和纪泽已经走了,本来纪泽还想跟老曲打声招呼,但一想到里面是停尸间,顾及着羿玉,他还是没过去。 要是纪泽一人肯定无所谓,但是刚听过羿玉的遭遇,他也做不出带羿玉进停尸间,或者把他一人放在解剖室里的事情来。 反正老曲也是老同事了,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这么一想,纪泽就放心地带着羿玉走了,丝毫不知那个时候自己的老同事和同事差点被吓个半死。 警局离学校不算太远,大概二十分钟的车程。羿玉坐在副驾驶,和纪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此时正好是下班放学的时间,路上有些堵,纪泽正放歌呢,羿玉忽然又感觉有人在看自己。 他下意识地握住腕间的佛珠,指腹一颗颗地抚摸过圆润的珠子,侧头往窗外看去,发现是旁边车道堵着的车里,有个小女孩在往这边看。 羿玉呼出一口气,缓缓松开佛珠。 “怎么了?”纪泽听到羿玉的呼气声,抬眸看过去。 羿玉摇摇头,卷发在额前轻摇。 “没事,虚惊一场。” 绿灯亮,直行车道一辆辆汽车往前行驶。 吓到羿玉的小女孩趴在车窗上,被旁边的母亲抱了回来。 “这么坐很危险的,妈妈不是教过你吗?” “我看到一个黑黑的哥哥。”小女孩转头看向母亲,小手比划了一下,“他在一个白白卷卷的哥哥后面,他们两个坐在一个位子上。” 母亲没有听懂童言童语,继续教导小女孩:“那两个哥哥的做法也是不对的,副驾驶上只能坐一个人。” 小女孩表情有些纠结,却不知道怎么说。 那个黑黑的哥哥不是坐着的呀。 她试图给母亲描绘刚才的场景,却没什么效果,只好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妈妈真笨。 白白卷卷的哥哥也笨。 第19章 任务进度 白白卷卷的哥哥本人并不知道幼童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他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上,时不时确认似的抚摸腕间莹润的佛珠。 这种举动落在纪泽眼中,又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女朋友送的吗?”在又一个红绿灯的路口,纪泽单手扶着方向盘,用一种熟稔随意的语气问道。 羿玉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顺着纪泽的视线落到自己手腕上才恍然,他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不是,我没有女朋友。” 在正常人的视野之外,依附在卷发青年身后的黑影扭曲滚动,一只苍白到发青的手覆在羿玉握住佛珠的手背上。 那只苍白到极致的手宛如雕刻家精心创作的雕塑,能够完整地裹住羿玉的手,可见手的主人身高也不俗,然而未知的部分从始至终都隐匿在氤氲黑雾中,只有那只手依恋地轻抚着羿玉的手背。 这一切,羿玉都不知道。 他只是捻着一颗颗佛珠,完全感受不到另一个“人”的温度。 纪泽刚才不过随口一问,但是羿玉还没回答的时候他自己就反应了过来,男大应该是没有女朋友的。 因为康宁跟踪对方一个月留下的所有照片、视频资料,警方都认真筛查过,纪泽本人更是看过不止一次,没有发现羿玉有比较亲密行为的对象。 他心情有些复杂,并没有表现出来,反而调侃似的轻笑:“你都大三了还不谈恋爱啊?” 羿玉轻轻看了一眼纪泽,余光打量了一下车内摆设,以及纪泽本人有些糟糕的状态,心中了然。 “你不也是单身。” 如果有女朋友,不可能加班好几天一副落魄样,车里也不会一点女孩子的东西都没有。 纪泽呛了一声,狼狈地咳嗽了几下,正好绿灯亮了,立刻表现出一副专心开车的模样,:“我这是工作忙,好了好了,不聊这个了。” 纪泽缴械投降,羿玉也没乘胜追击,他又看向车窗外,均匀流动的街景从眼前划过,像是电影片段。 不多时,纪泽将羿玉送到学校门口,羿玉没有立刻下车,他摘掉了腕上的佛珠,递给纪泽。 “这是三空寺的大师送我的,你要去康宁家里,先借你用。”这是羿玉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他想要找出杀人凶手离不开纪泽的帮助,而康宁家里那么邪门,万一纪泽噶了怎么办? 虽然摘下佛珠可能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但比起深入险境的纪泽,羿玉觉得这种程度的风险他可以接受。 纪泽愣住了,他看着凑到自己眼下的莹润佛珠以及勾着佛珠的纤长手指,一向只有他保护别人的,鲜少有被保护的时刻。 这倒是……怪让人感动的。 “不用。”纪泽挑着佛珠给羿玉戴了回去,扬眉一笑,“我可是警察,一身正气,你留着吧。” 他不是强要面子,也不是心口不一不相信羿玉说的那些话,而是觉得羿玉更加需要这串佛珠。 无论是生前的康宁,还是死后缠着羿玉的东西都表现出了对羿玉非同一般的执念。 深知这一点的纪泽,怎么会同意羿玉把佛珠借他。 “你不戴着佛珠,万一也碰到了那种情况要怎么脱身?”羿玉问道。 纪泽的回答是: “你又忘了,我是警察。” · 羿玉一个人走在学校里,心底稍微轻松了一些,这次去见纪泽,结果实在是他预想中最好的一种了。 ——纪泽愿意相信他,并且顺着一些可查之处查下去。 卷发青年略微垂着眼,打开了任务面板。 【任务进度:35%】 刚才纪泽驱车离开的时候,迟迟没有动静的任务提示了一声,羿玉点开一看,空荡荡的进度条向前推进了一些。 任务进度不是实时跟进的,只有在一些重要的节点才会刷新并提示。 眼下的情况说明羿玉今天一定做对了很重要的事情,这才推动了任务进度,而这件对的事十有八九就是去见纪泽,并且告知他康宁家的异状。 如果羿玉没有这么做,纪泽恐怕根本想不到这世上真的有非自然力量存在。 羿玉关掉任务面板,加快步伐。 他对学校里这种开阔的大路已经产生了心理阴影,尤其是现在是饭点,没有多少同学在外面闲逛,一条路上只有零星几个人,既视感太强了。 他急匆匆地走向人最多的食堂,看不到有“人”一直在他身侧,亲昵地牵着他的手,在他抬手离开时还会不满地追过去。 日光下落,夜色变得愈发浓稠。 第20章 夜晚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无论是凶杀案,还是灵异事件都远离了羿玉的生活。 他每天在教室、食堂、图书馆和宿舍之间打转儿,恍惚间还真以为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而自己依旧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没有遇到什么迎面而来的满载货车,也没有被选入什么任务世界。 唯一值得提一句的就是羿玉的睡眠质量,他最近睡眠质量很差,总是在半夜醒来,然后翻来覆去很久才能睡着。 这样一来白天就容易犯困,上课的时候羿玉都会打瞌睡,害得室友们和徐正清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又去医院检查了一遭。 桌面上放着个足球摆件的医生说:“你壮得像头牛。” 可见羿玉身体挺好的。 至于总是半夜醒的问题,医生觉得他这是睡颠倒然后形成生物钟了,让他白天不要补觉,睡前不要喝水,临睡时不看手机,看看能不能一觉睡到天亮。 羿玉尝试了几天,还是不行,总是在半夜一点半左右醒过来。 这个时候宿舍里一贯很安静,室友们都睡得正香,开着制暖模式的空调几乎没怎么发出声响,羿玉侧躺在床上,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说来很奇怪,如果意识不到自己在呼吸,呼吸就会很自然很规律,但是一旦注意到自己在呼吸这个事实,就感觉什么频率的呼吸都不得劲,要是再专注点,甚至会有种喘不上来气的感觉。 羿玉在自己喘不上气之前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他在想,纪泽那边怎么样了?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有四天了,纪泽一直没有联系他,羿玉有些着急,但是不想催促,免得耽误了纪泽的安排。 再等一天。 如果明天纪泽仍然没有联系他,羿玉就不再等下去了。 “睡不着吗?” 身后突然响起的男声吓了羿玉一跳,他抖了一下,猛地坐起来,只见床下站着个人,正因为羿玉一惊一乍的举动后退两步。 淡淡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有些睡眼惺忪的面容逐渐变得清晰。 是老三。 他皱着脸,手里还握着手机,声音压得很轻:“不好意思啊,吓到你了。” 羿玉的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右手紧紧攥着左手腕间的佛珠,呼吸又急又快,这次是真有些喘不上来气。 “……你怎么醒了?”羿玉一出声才发觉自己声音还有些紧,像是绷紧的线,外力稍微一拨就要崩断。 宿舍里是上床下桌的格式,老三站在下面,仰视着床上的羿玉。 深色的圆领睡衣衬得他肤色素白,不过眉眼间常有的冷淡和不在意都被激动的情绪冲散了,像个突然活过来的画中人。 老三将手机扔回自己床上,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直接爬上了羿玉的床,见羿玉呆呆坐在中间,他还伸手推了推。 “往里面去点儿,给我腾个空。”他语气自然,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大半夜突然窜上来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 羿玉嘴唇动了一下,见他都上来了,只好往里面挪了挪,老三掀开被子一角,泥鳅似的滑了进来。 “我昨晚看比赛定的闹钟忘了关,刚才震动把我震醒了,我下来给手机充电呢,就见你翻来覆去的。” 老三翻了个身,然后往后压了一下,用身体掖住被角。 “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失眠了?有什么烦心事跟哥哥说说,我帮你排解排解。” 羿玉纠正他:“我比你大。” “心理年龄我比你大。”老三狡辩。 能说出这种话的心理年龄就大不到哪里去,羿玉心里这么想着,残存惊色的神情却诚实地缓和了下来。 “没什么烦心事,就是觉得最近发生的事情有点多,但是也不到失眠的地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半夜醒。” 老三大名俞景烁,此刻听了羿玉自己也有些困惑的话不由笑了下:“晚上不睡,白天不醒,再这么下去所有的任课老师都要重点关注你了,谁让你之前是乖乖好学生呢。” 这是实话,羿玉这几天犯困,课上老师都忍不住一直看他,估计在想这小子最近做什么去了,能困成这个样子? 谁会知道羿玉什么也没做,可是就是半夜总醒,醒了起码得一两个小时才能睡着。 羿玉忍不住轻轻叹了声,睁着眼睛看雪白的天花板。 “来吧,我哄你睡。”俞景烁展臂,作势要拍羿玉的后背,像是哄小宝宝那样哄他。 羿玉面露嫌弃,身体后仰紧紧贴在墙上,连下颌线都在表达自己的不情愿。 这副模样逗得俞景烁闷声直笑,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逗你的,闭上眼吧,睁眼才睡不着。” 他没有要回自己床上的意思,羿玉也没赶他,顺势闭上眼睛,默默数羊。 俞景烁见他闭眼,笑了下,正要阖眼睡觉,却见羿玉脖颈上有道黑影。 不会是什么虫子吧……他们刚搬的宿舍怎么会有虫子? 俞景烁扯了下唇角,右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探过去准备抓虫,谁料一下摸了个空,虫子没抓到,手指像是放进冰柜里一样凉飕飕的。 他“嗖”地一下缩回手,借着月色看见食指指甲黑漆漆的,不像是染了色,怎么蹭也蹭不掉。 俞景烁张嘴,下一瞬,他的眼睛同样变得漆黑,瞳孔与眼白晕成一片,眼周青筋暴起,像是树根藤蔓一般遍布在周围。 他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手一软,失去了意识。 第21章 通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俞景烁聊天放松了心情,羿玉这次倒是没折腾上一两个小时才睡着,感觉没数几只羊便重新被困意拥抱。 醒来的时候更是精神饱满,浑身暖洋洋的,一扫之前数日的疲惫,整个人满血复活。 睡饱的皮肤白皙透亮,羿玉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毛,表情认真地盘腿坐在床上,分析昨晚睡眠质量如此之好的原因。 ……难不成之前他是因为没什么安全感才总是醒,昨晚身边多了个人,心里有底了就能睡得这么香? 有点奇怪。 往旁边一看,俞景烁不在,不知他是什么时候醒的,起床的动静居然没有吵醒羿玉。 “老二,昨晚睡得怎么样?”对面床上的老大伸了个懒腰,一边像是剥洋葱倒放般穿上一层层衣服,一边问羿玉。 羿玉心满意足地笑道:“睡得很好。” 睡眠质量奇高,加之今天是周五,羿玉从一大清早就觉得世界真美好,坐在教室里时才反应过来,俞景烁到现在都没影儿。 “老三呢?”羿玉左右看看,颇感奇怪地念叨了一句。 老四环顾一周,视线定格在教室门口,老大也看到了,不由失笑:“诺,说曹操,曹操就到。” 只见俞景烁冒着一身寒气从教室外面进来,灰色卫衣里鼓鼓囊囊的,一看就是装了东西。 他三两步穿过排排座椅,坐在老四旁边的空位上,室内的温暖与室外的寒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被冻得有些呆滞,缓了一会儿。 羿玉见他在上课之前到了就没在意,谁知过了片刻,一小瓶玻璃装的热牛奶从一侧被推了过来,贴住了羿玉的手背。 老四垂眼,看见是热牛奶便斜看了俞景烁一眼。 俞景烁却没看他,幽深双眸凝视着羿玉:“给你。” 羿玉被投喂习惯了,道了声谢便握住牛奶瓶,吸管插进去的时候下意识瞥了眼,不由“咦”了一声。 这个牌子的牛奶在他现实世界里也有。 老四循声看来,羿玉正专注地看着牛奶瓶,试图找出任务世界和现实世界同一牌子的牛奶有什么不同。 “怎么了?”老四问,目光轻飘飘地在瓶身标识上扫了一眼。 羿玉放下了端在眼前的牛奶瓶,咬住吸管喝了一口,发现味道也一样,还真是奇妙。 “没什么,我就是很久没见过这个牌子的牛奶了。老三,你从哪里买的?”他俯下身,隔着老四询问俞景烁。 俞景烁勾唇,笑吟吟地看着羿玉无意识地咬了两下吸管后松开。 “一食堂一楼,我随手拿的。你喜欢的话我明天还给你带。” 听了一耳朵的老大随口道:“帮我也带一瓶。” 羿玉也没在意,室友之间帮忙带东西再正常不过:“你要是顺路就带一瓶。” 俞景烁一一应下,然后看了一下坐在他和羿玉中间的老四。 一张扑克脸上半分情绪也无,正以一种均匀的速度阅读摊在桌上的资料,感受到俞景烁的视线,老四转动眼珠看了过去。 “你要吗?”俞景烁问道。 老四盯着他看了两眼,淡淡移开目光:“不用。” · 到了下午的时候,天就有些阴了,云层沉沉地压在天边,空气变得稀薄而潮湿。 羿玉关了阳台的门,踩着毛茸茸的冬季拖鞋坐到电脑椅里,符合人体工程学的设计恰到好处地支撑起身体,羿玉眯起眼睛,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下雨的时候就该无所事事。 他闭上眼睛,靠在电脑椅里放空了所有思绪。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就这么过了很久,直到羿玉自己睁开眼才停止了无意义的放空行为。 今天一天已经快过去了,纪泽还没有联系他。羿玉拿着一根圆珠笔,不停地按来按去,清脆的声音响在耳边。 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上跳出一条消息。 [徐正清:小玉打游戏吗?] 羿玉没什么心情,正要回复他,手机却像是卡顿了一样怎么触屏也没有反应。 羿玉尝试了好几次,连强制关机都试过了也还是不行,最后是手机自己恢复了。 他看了一下时间,距离徐正清发信息已经过去两分钟了,也就是说刚才手机死机了整整两分钟。 真是离谱。 羿玉回复了徐正清,握着手机思考了一下,左右看看,老大在打游戏,老三在看比赛,老四在写作业。 他抿了抿唇,拿着手机上了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拨通了纪泽的电话。 “嘟——” “嘟——” “……喂。”纪泽的声音传了过来,比起面对面说话似乎有些失真,像是过度修音的歌手,充满了电流感。 羿玉不方便直接询问,便含糊不清地问他:“是我,羿玉,你那边怎么样了?” 纪泽道:“我在……确实…………有关部门……协助……太…………消失……你……嘟——” 电话挂断了。 第22章 逢魔时刻 “我在康宁家里,这里确实出了点状况,但是不用担心,我向负责宗教的有关部门打了申请,周边很多寺庙道观之类的机构都愿意协助警方办案。” 康宁家那一栋单元楼被警戒线严密地围住,许多身着制服的警察守在周围,隔绝了小区居民和闻讯而来的媒体的镜头。 在单元楼内部,宽袖长袍的道士与身披袈裟的僧侣泾渭分明,几个警察混在其中,表情是说不上来的奇怪。 “这就是玄学办案吗……” 刑侦支队的新人霍晓云一脸恍惚,觉得自己实在是见识太少。 她探头看了一眼道士与僧侣两边的领头人低声交谈的模样,又缩回头,戳了戳旁边的张飞云。 “小云哥,这样的情况……多吗?” 张飞云看起来稳重,其实心里也有些懵,从纪泽开始向主管宗教事务的单位打申请的时候他就一直有些懵。 办案办得好好的,画风怎么就突然变了? 可是迎着新同志清澈而愚蠢的目光,张飞云还得硬着头皮回答:“说实话,这是我入职以来第一次。” 霍晓云露出了然的神情,从一个个挡在前面的肩膀缝里往前看去,纪泽正站在康宁家门口,右手按在枪袋上,左手持着电话,略微侧着头。 霍晓云心想,这么关键的时候队长通话的对象应该是副局长或者局长一类的领导,搞出这么大的阵仗,领导的压力也是很大的。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康宁家紧闭的防盗门从内部“轰”地一下被撞开,里面两个灰头土脸的和尚与道士步伐急促地追了出来。 楼道里的众人只觉一阵阴风刮过,从骨子里生出遍体的寒凉,仿佛在数九隆冬里刚刚冬泳过一样,忍不住开始打起哆嗦。 纪泽将电话按在胸口,快走两步上前。 “张道长,源静法师。” 年纪更长一些的张道长叹了口气:“纪队长,实在是惭愧,我与法师和那东西缠斗许久,还是让他给逃了。” 源静法师脸色惨白,与进去之前相比,像是老了数岁。 “一般来说新死之人不会催生出如此可怕的邪祟,要么他生前有特殊的遭遇,要么那根本就不是康宁施主。” 纪泽听了这话,眉头锁得更紧:“看不出长相吗?” 张道长苦笑着摇头:“纪队长,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阴阳眼,即便是修行之人也仅仅能够模糊地感受而已,更别提看清长相了。” 纪泽想起通话另一头的羿玉,又见张道长和源静法师状态不佳,便先让两位休息,走到一旁问电话另一端的羿玉。 “你刚才也听到了,那东西太邪门了,现在更是消失了……羿玉,你小心一点,晚点我去找你。” 纪泽听到羿玉压得很低的声音。 “我知道了。” 这边事情实在太多,纪泽没办法多讲,匆匆挂了电话,走到两位大师休息的地方。 “纪队长,刚才我们已经用康宁生前之物追踪过。”张道长头发乱糟糟的也没有收拾,将手中古朴的罗盘给纪泽看,上面的指针到处乱转。 “没有什么效果,找不到他去了哪里。” 纪泽嘴唇抿成一条线,良久忽然变了眼神:“他会不会回到死亡的地点……” 张道长与源静法师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他既然出现在这里,而不是死亡之地,说明他对那里很惧怕,现在回去的可能性也不大。但是我记得那是个学校,人很多……我们去一趟也好放心。” 纪泽牙关微松,立刻安排了车辆,载着张道长和源静法师往大学赶。 途中纪泽想到羿玉戴的那串佛珠,据他所说能够赶走衣柜里的康宁,想必有些来头。 但当他问起三空寺的时候,张道长和源静法师的表情都有些怪怪的,最终还是源静法师解答了纪泽的疑惑。 “三空寺最灵的其实是求姻缘。”源静法师温和地看着纪泽,似乎是误会了什么,双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纪泽一顿,继而有些不自在,倒不好再问什么佛珠不佛珠的。毕竟寺庙最灵的是姻缘,又不代表里面的僧侣没有真本事。 他却不知源静法师的潜台词。 一贯温和有礼的和尚哪好意思说同行的坏话——尽管也是实情,难道要他实话实说,告诉纪泽三空寺里多是些没本事的笨蛋和尚吗? 大和尚当然说不出这话,只好委婉地提点一句,不是说求姻缘灵验的寺庙就没本事,而是纪队长问他驱鬼,他答姻缘,这用意还不明显吗? 之后源静法师又见纪队长神情不自然,还以为对方已经明了,于是放下心来。 而张道长身为道家的,更是不便提佛家的事了。 一时之间三人各想各的,三空寺的话题就这么过去了。 警方的车混在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之中很是不起眼,天边渐渐阴沉下来。 要下雨了。 · 学校中的羿玉垂眸看着挂断的电话,须臾之后动了动手指,重新拨通了回去,可是对面一直是忙音的状态。 “信号好差。”他忍不住抱怨一句。 刚才纪泽的声音一直在卡顿,还有刺耳的电流声,羿玉是一句也没听清楚,捕捉到的只言片语更是无从分辨。 他从被窝里露出头,呼吸着更加新鲜的空气,摆弄手机查了一下天气预报。 从今天开始往后数日都是雨天,温度更是一天比一天低。 这次下完雨就真的进入冬季了。 羿玉想到这里,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一些。 在没有暖气的南方,过冬只能靠一身正气罢了。 之后羿玉又给纪泽打了几通电话,仍是没能打通,他心里渐渐有些着急起来,总觉得第一通电话里纪泽因为信号不好没能传递过来的话很重要。 他在宿舍里走来走去,面上又隐隐有些忧虑,室友们不免有些担心,可是羿玉又没办法告诉他们实情,只能胡乱敷衍过去。 然后又走到阳台,看着冷霜蜜糖般的天空发起呆。 黄昏,又叫逢魔时刻。 第23章 借宿 雨下的很大,像是天空破了个口子,有人站在另一边端着一盆水从口子里往下倒似的。 层层雨幕让校园里的建筑只剩一层模糊的轮廓,若是此时出门,一米之外不分男女,三米之外不辨人畜,免费体验高度近视的世界。 班级群里已经通知取消明天的所有课程,如果雨势更大,学校会安排餐车进宿舍,尽全力保证学生们不会因为无法出门觅食而饿肚子。 “我第一次觉得咱们学校这么人性化。”老大拿着手机啧啧称奇,眼中带着三分轻嘲三分震惊四分感动,“校领导们终于长出良心了。” 老三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头发乱成鸡窝:“就是抄友校的作业也该知道怎么做了,三十年未遇的大暴雨,全国关注,这时候要是再作妖,肯定会上热搜的。” 羿玉趴在阳台门上,眼巴巴地看着窗外雨幕,他本来想去一趟警局的,这下好了,连门都出不了了。 “……之前也没预警啊。”羿玉轻蹙着眉心。 从天开始阴到瓢泼大雨落下也就不到一个小时,在这场雨真正降临之前,连国家机器也没能预见它会是如此暴雨。 很难得,老四没有埋首于他那永远也写不完的作业,他用一种深沉的语气说道:“起初,没有人在意这一场暴雨……[1]” 老大“扑哧”笑出声,歪头看向沉迷于冷笑话的老四,调侃道:“懂了,我们要准备流浪了。” 羿玉听着室友们插科打诨,心里却想着:流浪在这个世界里的只有我一个。 他叹了口气,不再看一成不变的雨景,拖着疲倦的步伐坐到电脑前。 蓝天白云草原的经典桌面定格在屏幕中,屏幕外的卷发青年神情恹恹,连发丝都有些委顿。 他机械性地又重复了一遍拨通电话的动作,冰冷的“嘟嘟”声闷在听筒里,几十秒后变为无人接听的播报。 之前是打不通,现在是无人接听,纪泽究竟在做什么? · 纪泽被困在大学里了。 张道长和源静法师刚刚被送走,纪泽准备见过羿玉再走,谁知天气突变,瓢泼大雨毫不讲理地将他困在康宁的宿舍楼里。 别说见羿玉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离开。 宿管穿着松松垮垮的外套,瞄了纪泽好几眼:“纪队长,雨下这么大可不好走,楼里有空宿舍,我这儿有多的铺盖,你先将就一晚吧。” 天已经黑了,雨还这么大,就是有车都不好走,太容易发生意外了。 “谢谢啊,你有雨衣吗?”纪泽看过许多遍大学的平面图,从这里到五号宿舍楼不算太远,他可以步行过去。 宿管愣愣地点了下头:“有,你要用吗?” 纪泽爽朗笑道:“太感谢了。” · 晚上羿玉几人没有顶着雨势去食堂,用宿舍里囤着的速食糊弄了一顿。 方便面霸道的味道充满了整间宿舍,老四稍微开了点窗户缝,豆大的雨珠被风裹挟着往宿舍里刮,他的脸一下就湿了,只好又将窗户关紧。 徐正清像是原住民一样自然地混在520宿舍里,之前那些不愉快早就过去了,气氛很是和谐。 “小玉。”徐正清非要挤在羿玉身边,挑眉笑了笑,“我晚上跟你挤挤呗,来之前我已经洗过澡了,保证香喷喷的,待会儿刷个牙就行。” 要是平时羿玉肯定会拒绝,但想起昨晚的安眠,他有些犹豫了:“嗯……好啊。” 徐正清眼睛一亮,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 老三俞景烁就坐在羿玉和徐正清旁边,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表情一下就有些不开心,瞥了徐正清好几眼。 “这空调是不是坏了?”徐正清无视了俞景烁的眼神,站在空调下方,伸手试了试温度,“屋子里温度一直升不起来,遥控器呢?” 他从老大桌上拿了遥控器,认真地捣鼓起来。 羿玉继续发呆。 空调“嘀嘀嘀”地随着徐正清的摆弄而响应,宿舍门就在这个时候被叩响了。 “谁啊?”离门最近的老大站起身,看了一眼站在宿舍中央的徐正清,心说最爱串门的已经在这儿了,还会有谁敲门。 他不太积极地开了门。 门外是个身量很高的男人,手里拎着湿透的雨衣,脚边已经积了一小摊的水洼,身上也湿的差不多了,头发湿漉漉地往后捋着,一张俊脸被冻得没什么血色,薄唇轻抿。 “同学你好,请问这里是羿玉的宿舍吗?” 同为男性,老大莫名有种“输了”的感觉。 来客明明这么狼狈,可是往那一站、一开口,成熟男性那种可靠稳重的感觉扑面而来,老大在他面前都像是个竹竿,显得单薄幼稚。 “呃、是。”老大回头喊羿玉,“老二,找你的。” 羿玉不甚在意地扭身看了一眼,眼睛顿时睁圆了,猛地站起身差点将电脑椅掀翻,他顾不得电脑椅,三两步大跨步走过去。 老四表情淡淡,抬手扶起歪在桌上的电脑椅。 “纪、纪泽?” 数个小时联系不上的人就这么出现在眼前,羿玉惊喜得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看见对方一身狼狈才反应过来:“你快进来。” 大冬天淋得透透的,再好的身板也顶不住啊。 纪泽将雨衣放在门外,走进520宿舍。 室内的温暖一时半会也驱不散他身上的冰冷,他站在门口脱了沉甸甸的外套,里面的衣服半干半湿。 老大见了都替他冷:“老二,让你朋友冲个热水澡吧,别冻感冒了。” 羿玉也是这么想的:“嗯,我有干净的衣服可以借你,都是新买的,刚刚洗过还没上身。” 纪泽低头看了看一身狼狈,有点无奈:“雨实在太大了,伞撑不起来,我穿了雨衣也没什么用……打扰你们了。” “嗐,别客气。”老大摆摆手。 羿玉本来想帮纪泽拿了换洗衣物再让他去浴室,可是纪泽不动声色地阻止了他,只从他手里接过干净的浴巾,与羿玉对视时略微点了下头,眼中颇有深意,然后就那么进了浴室。 羿玉怔了一秒钟。 ……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他想清楚,身上便多了个大型挂件。 “小玉,那是谁啊,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 在空调下方站了一会儿的徐正清身上体温很高,他从后面揽住羿玉的肩膀,语气委委屈屈的,像个发现妻子有男闺蜜的倒霉丈夫。 第24章 小宝宝 羿玉无奈地略微侧头,看到了轻拧眉心的徐正清。 他正目光沉沉地盯着浴室门,看起来十分不爽,发现羿玉在看自己的时候又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就差甩一甩毛茸茸的大尾巴了。 “小玉。” 徐正清咕哝着挂在羿玉身上晃了晃,力度控制在能让羿玉感受到自己在撒娇,又不至于把羿玉一同晃倒的范围里。 被大型挂件缠身的羿玉熟练地顺毛:“是一个最近刚认识的新朋友,他叫纪泽。” 徐正清谨慎地分析:小玉这个新朋友听起来平平无奇,但是这样的雨夜,一个明显不是大学生的男人突然造访,怎么想怎么奇怪。 他心里嘀嘀咕咕,羿玉已经挪开了他的手臂,继续找上次买来因为太宽松,所以洗过之后没有上身的衣服。 徐正清一肚子的话,但是在“人满为患”的宿舍里没能说出口,只好像个跟宠一样,羿玉走到哪跟到哪。 外面的雨还在下,像是要把陆地全部淹没似的果决,羿玉看了一眼雨势,对徐正清道:“正清,你今晚回去睡好吗?” 徐正清像是被打了一拳似的,面色红红紫紫,看起来有些生气,但是对着羿玉,那些火气全部都憋了回去,化成委屈的瞪视:“为什么啊……” 羿玉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怎么修饰过的话语伤害到了徐正清,他有些愧疚,放柔了声音:“抱歉,我刚才没说明白。你看,雨太大了,纪泽没办法回去,我可能得让他在宿舍里挤一挤。”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你明天来找我好吗?” 徐正清看了一眼外面的倾盆大雨,脸色这才好转了一些:“我待会回去……小玉,你可以去我宿舍,让他一个人睡。” 羿玉想了一下,还是摇头:“他在这里只认识我,我如果不在他会很尴尬的。” 徐正清表情一垮,又黏黏糊糊地挂到羿玉身上,拽着他衣袖上的布料揉搓,揉成皱皱巴巴的形状。 “好了好了,明天见。”羿玉有些不自在地轻轻推开徐正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徐正清最近越来越黏人了。 徐正清幽怨地叹了口气,还是顺着羿玉的意思回了自己宿舍,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有时还会倒退,磨蹭了十几分钟才离开。 另外三个室友没有故意听他们说话,但是宿舍就这么大,羿玉和徐正清也没有太压低声音,所以基本都听到了,更别提还有徐正清临走时的依依惜别。 老大打趣了一句:“徐正清比我小侄子还黏糊。” 羿玉深以为然,摇头笑了笑。 俞景烁撇了撇嘴,忽然眼睛一转,笑着问:“诶老二,他是不是把你当男妈妈了?小宝宝离不开妈妈哈哈哈。” “正清都快一米九了。”羿玉忍不住道,“用小宝宝称呼太奇怪了。” 老四轻声道:“不是奇怪,是恶心,生理性不适。” 俞景烁站直了身体,在羿玉面前比划了好几下:“我也一米八几快一米九,小宝宝怎么了,就要当小宝宝。哎呀老二快让我抱抱——” 他作势要往羿玉身上扑,羿玉正要拿椅子隔开他,就听见“啪嗒”一声,旁边浴室门打开了,纪泽裹着浴巾从门缝里看他们,表情很是怪异。 “呃、打扰你们一下,羿玉,我刚才忘记拿衣服了。” 第25章 阴差阳错 纪泽没有明说,但无论是他的表情还是神态都向浴室外的人传递了鲜明的信息—— 现在的年轻人原来都是这么相处的吗? 他努力让自己的视线别太不礼貌,仿佛男生宿舍像窑子一样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尤其是当一个男生满脸坏笑着扑向另一个男生的时候。 俞景烁不尴尬,但是羿玉有些尴尬。他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形障碍物,拿起提前整理好放在一边的干净换洗衣物,走到浴室前递给纪泽。 比宿舍里四人平均年龄大上七岁的警察一身蒸腾的热气,身材很好,腰间围着浴巾,大半身形被挡在半掩的门后,有点类似于“暗中观察”之类的姿势。 纪泽从羿玉手中接过换洗衣物,却没有立刻关门换衣服,而是拽住羿玉的手腕,略微施力将他拉进了浴室,然后门“砰”地一下合拢。 浴室外的三人沉默一秒钟,俞景烁大惊失色:“他把老二拽进去了?!” 说完他就要冲去浴室,像勇士从恶龙手中夺回公主一样救出羿玉,然而老四扯了一下他的衣领,依旧是那种没什么表情的模样。 “他来找羿玉肯定有事,不然这么大的雨谁会出来闲逛。” 显而易见,纪泽不想让其他人听到他和羿玉的对话。 而且羿玉也没挣扎或者大惊小怪,倒是俞景烁,有些关心则乱了。 思及此处,老四多看了俞景烁一眼,只见对方脸色阴沉沉的。 他松开了俞景烁的衣领,淡定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他今晚的学习效率有些太低了,低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离睡觉还有一段时间,得补回来。 俞景烁的表情也不再那么阴恻恻得像个反派角色,他不满地看了浴室一眼又一眼,几乎要将那平平无奇的门板看出什么花样来。 老大下床给手机充电的时候见了他的小表情,还调侃了一句:“你这表情跟徐正清似的。” 俞景烁立刻露出了被恶心到的神情,就差“哕”一声了,逗得老大哈哈大笑,一旁的老四心无旁骛,连视线都没从电脑屏幕上离开。 · 浴室里太热了,空气中像是填满了水泥,让人呼吸都有些困难。 “嘘。”纪泽的手指在唇中比划了一下,示意羿玉先不要出声,他贴在门边听了一会儿外边的动静,大约过了将近一分钟才将注意力转移到羿玉身上。 羿玉的头发已经被水蒸气沁湿了,潮湿的头发卷度更加明显,一个个半圆的发丝圆弧顶在头上,让他看起来像是什么仿真的精致人偶。 “抱歉,宿舍里似乎只有这一个适合谈话的空间。”纪泽笑笑,低头分辨了一下手里的衣物,揪出上衣套在身上。 羿玉当然不会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生气,见纪泽没有立刻穿上剩余衣物的打算,他就出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问的是“你为什么会来?”,纪泽以为是“雨下这么大,你怎么还是来了?”,所以他并没有觉得提前在电话里跟羿玉说过自己会来的情况下,羿玉还这么问会有点奇怪。 一滴水珠从纪泽的发梢滴落,扫过颧骨,然后落在胸前的布料上。 “没想到雨会这么大,对了,今天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纪泽舔了下嘴唇,有些担忧地看着羿玉,生怕康宁从家里逃走之后又缠上了羿玉。 羿玉明白纪泽问的是哪方面的奇怪,他下意识地抚摸着佛珠,仔细回想了一遍,然后摇头:“没有。” 纪泽听了,觉得事情正如张道长和源静法师所预料的那样,康宁在逃脱之后没有回到身死之地,而是游离在外面。 一个随时可能会倒计时结束的定时炸弹。 因为一个热水澡而气血充盈许多的纪队长掩下了内心的担忧,至少在今晚,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除了保护羿玉。 下午通话的时候比较匆忙,纪泽只来得及说上寥寥几句,现下有时间他就从头说了一遍。 从向有关部门提交申请,到多部门联合执法,最后到康宁从两位大师手中逃脱,他和两位大师特意来学校里查看一番却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困住。 讲到最后浴室里的热气都散得差不多了,外面俞景烁实在是等不下去,过来敲门。 “老二,你们聊完了吗?我想洗澡……” 羿玉这才意识到自己和纪泽在浴室里待了很久,他想开门,又发现纪泽还没穿好衣服,只得将手按在门把手上,轻声催促:“你把衣服穿上。” 说完他便背过身去,纪泽也感觉有些冷,头顶更是凉飕飕的。 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在安静的浴室里有些难以忽视,好在都是男性,羿玉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倒也没多尴尬。纪泽就更不用说了,警校生涯让他并不在意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很快纪泽就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说:“我好了,开门吧。” 门外望眼欲穿的俞景烁这才见到了被夺走的“公主”,还没说上话呢,羿玉就给他让开了位置,方便他进去洗澡。 见俞景烁还挡在门前,羿玉纳闷地问道:“你不是要去洗澡吗?” 俞景烁:“……是。” 他憋闷地去拿衣服了。 羿玉身后的纪泽倒是敏锐地察觉出了一些东西,不禁看了羿玉好几眼。 这小子,有点太招人了。 羿玉找出吹风机,通电之后递给纪泽,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 “就在这里吹头发就行了。” 纪泽接过吹风机,“呼呼”的风声响在耳畔,他吹着头发,眼睛却看向阳台门外。雨势没有一丝一毫要减弱的意思,他这个澡算是白洗了,待会儿回去又得淋成落汤鸡。 “……泽……纪泽……纪泽?” 纪泽猛地回头,就见羿玉有些苦恼地喊他,显然已经喊了好几遍了都没有得到回应,他关掉吹风机,歉意道:“刚才没听到,怎么了?” “雨太大了,你今晚和我挤一挤可以吗?” 问出这话的青年态度很从容,一双眼睛纯澈无瑕。 第26章 恶意 “好啊。” 纪泽没怎么考虑就同意了,留下和羿玉一起睡总比再淋成落汤鸡要好得多,他连办公室里狭窄的办公沙发都睡过,更别提宿舍里的上床下桌了,只是挤了一点,完全不是事。 他还顺嘴打趣了一句:“你睡相不差劲吧?” 被询问的羿玉还没有回答,旁边便幽幽飘来一句: “他睡觉的时候很老实……” 说话的是俞景烁,他带着疲惫苍白的笑意飘进了浴室。 纪泽眉头一皱,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呃、他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羿玉比他还要茫然。刚才在浴室门口说话的时候俞景烁还一副活力十足的模样,才过去几分钟,他就变得好像整个人被榨干了似的。 “……不知道。”羿玉回以一个同样疑惑的眼神。 纪泽只能将这一切归结于“为情所困”,他耸了耸肩,推开吹风机的开关,继续吹头发。 羿玉有些担忧又有些疑惑地看着浴室的方向,半晌才移开视线。 · 晚上睡觉的时候羿玉睡在内侧,纪泽睡在外侧,两人都侧躺着,勉强能够挤下。 这种有些狭窄逼仄的环境很容易带来安全感,羿玉一开始有些不适应,但是等到近在咫尺的热源传递来足够多的温度,他也就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倒是纪泽一直没睡着,他心里压着事,白天的时候还好,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刻就容易反复去琢磨。 大概到半夜的时候纪泽才睡着,但是刚睡没多久,对面传来的细微响声就将他从浅眠里惊醒了。 纪泽回忆了一下,确认斜对面的床位是那个叫俞景烁的大学生,半夜起夜或许是去上厕所的,他闭眼听着,没太在意。 深夜的学生宿舍,脚步声清晰可闻,纪泽耳朵动了一下,发现俞景烁没有去卫生间,而是走向了通往外界的宿舍门。 他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黑暗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随着宿舍门被打开,走廊里的声控灯灵敏地响应,微弱光线投入宿舍,纪泽看到了一道离开的背影,随后门被关上了。 大半夜的,俞景烁出去做什么? 但也没有任何一条规定不允许学生在半夜离开宿舍。再说了,对于一个大学生而言,做出任何行为都不奇怪,很有可能俞景烁只是出去接个电话,亦或者他就是单纯地想出去走走。 可是纪泽还是轻轻掀开了被子,掖在羿玉身前,防止他着凉。青年依旧睡得香甜,呼吸平稳而绵长。 纪泽悄无声息地爬下床,穿上鞋子,拿起手机走到宿舍门旁。宿舍门隔音很好,至少纪泽听不到任何动静,他默数三个数,按住门把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拉开一条门缝。 他斜跨一步,从门缝里往外看去。 声控灯没有亮,只有指示灯微弱的绿光映在走廊的地面和墙壁上,白色的瓷砖穿上了一层绿衣,这场景像是劣质电影里的画面。 门缝继续扩大,纪泽侧身通过,直到关上门都没有惊动声控灯。 左边是楼梯,右边是公共盥洗室和洗衣房。 纪泽走向了右边。 中途他看了一眼时间,一点二十七分。 他微不可察地拧了下眉心,将手机放回口袋里,加快脚步走向公共盥洗室。 穿过相对的两列洗手池,纪泽推开门,一个个隔间排列整齐,浅蓝色的门板或开或闭,他回头看了一眼幽深晦暗的走廊,转身走了进去。 “纪警官?” 几秒钟前还空无一人的盥洗室骤然多出一道身影,俞景烁刚从一个隔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手机,诧异地看着纪泽。 纪泽面色不改,暗地里却警惕起来。 “你怎么也醒了?”他用一种自然的、略有苦恼的语气与俞景烁搭话。 俞景烁微笑。他是个长相出挑的年轻人,这样笑起来的时候总能让人感到亲切、活力十足等一系列形容词。 可是纪泽却在他向自己靠近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用余光观察周围的东西,横跨一步让开通道中央的空间,这个位置只要手一伸就能拿起竖放在一旁的拖把。 俞景烁一步步靠近。 纪泽的戒备心已经提到了最高,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俞景烁,目光扫过他身下的影子。 “纪警官,现在几点了?”俞景烁瞥了一眼纪泽的口袋,那里手机的形状十分明显。 纪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目光没有离开过俞景烁,将锁屏界面展示给他看。 1:30。 “一点半,都这么晚了。”俞景烁吃惊地挑了下眉。 听到这个时间,纪泽的脸部肌肉绷紧一瞬,看起来有些凶狠,很快又控制住了这一点细微的表情。 “是啊,我有点不习惯在宿舍里用卫生间,幸好你们学校每一层都有公共盥洗室。”纪泽给自己出现在这里找了一个理由。 俞景烁笑了一下:“是啊,毕竟宿舍那么小。” 然后两人都不说话了,僵硬的客套话说完之后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尽管俞景烁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看起来相当友善,可是经验丰富的刑警能够感受到如有实质的、愈来愈粘稠的恶意正源源不断地从眼前的年轻人身上散发出来。 这太不合理了。 他们无冤无仇,今天甚至是第一次见面,他为什么会对纪泽产生这么大的恶意? 纪泽感觉自己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始终隔着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雾里看花般朦胧。 ……他忽略了什么? 忽然之间,纪泽的手机屏幕亮了。 两人的视线都移了过去,屏幕上显示着两个字。 ——羿玉。 俞景烁眨了眨眼睛,忽然搓了搓胳膊:“这里太冷了,我先回去了。” 莫名其妙开始的对峙莫名其妙地结束了,纪泽又往拖把旁边走了一步,一边接起电话,一边用目光注视着俞景烁离开。 “……喂?” 羿玉压得很低的声音传来:“纪队长,你去哪里了?” 纪泽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对羿玉道:“我马上就回去。” 第27章 连环 重新躺在床上,纪泽的身体还有些发凉,刚才出去太匆忙,他没有来得及穿上外套,俞景烁也是,都只穿着单薄的睡衣游荡在公共盥洗室里。 羿玉从他略有紧绷的神色里看出来不对劲,声音轻到只剩气声:“发生什么了?” 他照例在一点半醒来,本来有些遗憾原来不管身边有没有人他都会夜半惊醒,谁知道旁边居然空空如也,纪泽不知所踪。 纪泽道:“没事,只是去了下卫生间,快睡吧。” 冬被下面,羿玉的胳膊被轻轻攥住了,即使纪泽没用多少力气,羿玉还是被吓了一跳,喉咙里溢出一声颤抖的呼吸。 “嘘,你室友都睡了,明天再聊。” 一瞬间的惊诧褪去,羿玉很快明白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他紧紧抿住嘴唇,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摊开,掌心有微凉的触感在写写画画。 羿玉努力去分辨纪泽在写什么。 ……俞……离开……我……跟……到公共……见……他……奇怪……危险……你的……电话……他先……回来…… 大致理解纪泽想要表达的内容之后,羿玉的脸色顿时白得吓人,他反握住纪泽的手,在他手心写下几个字。 ——只有你从外面回来。 两只汗汵汵的手交握在一起,其中比较宽厚的那只用力地握了一下另外一只手,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来传递一种力量。 随后纪泽在羿玉的掌心写下一个字,因为这个字笔画比较多,他担心羿玉无法一次分辨出来,所以反反复复地在他的掌心写了许多次。 ——等。 夜晚最是多思的时候,许多不够理智的决定就是在夜晚产生的。 盗火者的起源传说不约而同地出现在各个神话体系中,因为人生来就追逐着光明,基因里镌刻着白天比较安全,夜晚危险更多的信息。 羿玉躺在浓稠的黑暗里,一下一下数着自己的心跳,纪泽就在旁边,他的心跳声或许更加沉稳有力一些,好在它并不打扰羿玉的节奏。 数到一千的时候,羿玉不再往下数了。 从公共盥洗室到宿舍的走廊没有那么远。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醒来时的迷糊而错过了俞景烁回宿舍的动静,也许他现在已经躺在属于自己的床上睡得正香。 纪泽同样没有入眠,他保持着一只手紧握羿玉手掌的姿势,侧头聆听着宿舍里所有的动静。 很安静。 这种安静会让人的心一直往下坠,仿佛置身于深不见底的幽暗深渊之中,永远也落不到底。 只有同样温暖的皮肤与体温才能让人从永无止尽的下坠之中留有一丝努力呼吸的余地。 纪泽有些明白吊桥效应了,不过他还算理智,清楚地知道身旁是可靠的战友。他们在一桩凶杀案里发现了不一样的苗头,虽然莽撞地闯进了另一个世界,倒也不失为一种为死者鸣冤的方式。 两人一直保持清醒直至曦光穿透云雾。 天亮了,雨也停了。 死人了。 · 这是纪泽有史以来最快的出警速度,报案人与死者就在羿玉原来的宿舍楼里。 报案人昨晚睡前喝多了水,天刚亮就被憋醒了,迷迷糊糊地晃到卫生间里,一进去就被满地的血红与冲天的血腥味吓得尿了裤子。 死者正是他的一个室友。 名字叫徐正清。 羿玉半宿无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正在做噩梦,足足愣了十几秒才僵硬地站起身,然后趟着及膝的积水冲向原来的宿舍楼。 那一层楼已经被围起来了,羿玉被数名警察拦住,他哑着嗓子努力喊:“让我进去,一定是认错了人!” 警察尽职尽责地阻拦他,只不过他有些太疯狂了,足足三个警察才将他控制住。 “同学,同学你冷静一点,里面是现场,不能随意进出。”霍晓云好声好气地劝导这个狼狈可怜的大学生,“你是不是听说了点小道消息?不一定是真的,你先冷静一下,有什么问题我们好好沟通。” 羿玉宛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者、死者叫什么?” 霍晓云用眼神询问一旁的张飞云:小云哥,这个能说吗? 听说有人闹事赶过来的张飞云一眼就认出了羿玉,他表情有一瞬间的复杂,听了羿玉的问题更是沉默了下来。 “死者叫徐正清,他的三个室友都辨认过了。” 最终张飞云还是这么说道。 羿玉全身的力气仿佛都随着这句话被抽干了,满脑子回荡着这句话“死者叫徐正清”。 “怎么了?”里面听到动静的纪泽走出来,看到被三个人高马大的警察困住的羿玉愣了一下,又见他脸色苍白精神萎靡,心底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纪队,”张飞云凑过去,以手挡唇,“他好像认识死者。” “……我知道了。”纪泽身上穿的还是羿玉的衣服,他瞥见自己的袖口,忽然想起来昨晚在羿玉宿舍里见过死者。只不过当时匆匆一瞥,他完全没留意,竟然到现在才想起来。 睡眠不足果然会影响大脑转动。 “纪泽。” 纪泽的视线从袖口移开,羿玉被三个警察紧紧夹着,皮肤白得有些吓人了,仿佛眉间都染了霜雪似的。 “把人松开。”纪泽对那三个警察道。 这次羿玉终于穿过了警察的防线,纪泽亲自带着他去见了徐正清最后一面。 徐正清此时已经不在发现尸体的第一现场了,因为楼下死过人,不少人选择搬宿舍,导致这一层楼也有空宿舍,徐正清此时正躺在其中一间里。 法医已经做完了初步的尸检,正在观察现场情况,再过一会儿徐正清就会被送到警局。 “你待会……情绪不要太激动。”纪泽伸手拍了拍羿玉的肩膀,然后打开了临时停尸间的门,里面留守的法医正是倒霉的小顾。 纪泽打了声招呼:“这是死者的好友,来辨认尸体的。” 小顾尴尬地点了下头,他还以为纪队长和他对象特意来谈恋爱的呢,真不该这么想,纪队长这么尽责的人不至于做出这种事…… 应该不至于…… 他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上前拉开了裹尸袋的拉链。 第28章 线头 这一幕宛如昨日重现。 任务开始的那一天,羿玉在科教楼外看到了裹尸袋中的康宁。平时交集不多的同学脸色苍白,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安详恬静。 如今,又一个裹尸袋在他面前被打开。 里面躺着的却是这具身体十几年的发小,羿玉来到任务世界以来相处时间最多,最照顾他的徐正清。 小顾法医手很稳,一眨眼的功夫就麻利地拉开了裹尸袋的拉链,拉锁停在胸口部位。他看了一眼羿玉,将裹尸袋往横向拉开了一些,方便羿玉辨认。 其实很好辨认。 徐正清的面部没有遭到任何损坏,仿佛随时都能坐起来对着羿玉勾起唇角,大喊一声“surprise”,然后再黏黏糊糊地挂到羿玉身上,指责他只顾新朋友不管老发小。 可是他没有,他的皮肤失去了所有气血,嘴唇干燥苍白,肌肤下的血管异常明显,像一朵失去了水分而枯萎的花朵。 “……正、正清。” 羿玉的声音在细微地颤抖,之前泥塑木雕般的僵硬和沉默消失了,强行镇定下来的外壳从内部被打破,悔痛悲伤如潮水般涌出。 他轻声呼喊,想要喊醒徐正清。 人高马大的青年安静躺着的时候原来也没有很占地方,一个标准型号的裹尸袋就能将他装起来,拉链拉起就再也看不到。 他的头发好乱,像是睡醒起来没有整理过的样子,有一缕头发顽皮地翘在眉毛上,发梢勾成半个圆弧。 青年身上还穿着半袖的睡衣,上次和羿玉一起睡的时候羿玉就提醒过他换睡衣,看来他一直没放在心上。现在那件灰色的半袖被血液浸透了,连领口都是暗沉的红色。 羿玉手心掐出了血都没感觉到,全身控制不住地在发抖,耳畔全是尖锐的耳鸣声,一时间什么也听不到,视野里天旋地转,只有裹尸袋里的徐正清不曾扭曲。 “小玉……” 恍惚间羿玉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在轻柔地呼唤他的名字。 “正清……”羿玉终于哭出来了,滚烫的泪水划过冰凉的脸颊,从下颔滴落的时候被一只手接住,落在略显粗糙的掌心里。 纪泽半抱着羿玉让他远离裹尸袋,羿玉没有丝毫反应任他拉拽,直到小顾上前拉上拉链的时候,他才挣扎起来,手指遥遥伸向面容一点点消失的徐正清。 “不、不要走!徐正清——” 纪泽用力将羿玉禁锢在怀里,大掌覆盖在他眼上,强迫他转过来,一把按到自己胸前。 “不要看,羿玉,不要看。”他在羿玉耳畔低声重复,“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情绪激动的羿玉在混乱间给了纪泽好几拳,捶得纪泽连声抽气,却一直没松手,硬生生地环着腰将羿玉挟了出去。 每栋宿舍楼的布局都差不多,纪泽顶着同事们诧异惊讶的目光,一路将不停拳打脚踢的羿玉带到了公共盥洗室。 反手关上门,纪泽按着羿玉的肩膀让他靠在冰凉的瓷砖上,低头直勾勾地盯住他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 “羿玉,冷静下来。”他用额头顶了顶羿玉的,声音沉稳,十分有说服力,“找到凶手之后再为徐正清哀悼,我们现在浪费的一分一秒都是放纵凶手逍遥法外。” 羿玉定定地看着他,挣扎的力气逐渐减弱了,对视片刻,他竖起的尖刺收了回去,惨白憔悴的脸上流露出悲痛欲绝的神色。 公共盥洗室里回荡着低低的哭泣声,声音很小,仿佛正有人在用尽全力压抑着,可是还是会溢出短促的呜咽。 纪泽松开了羿玉的肩膀,悬在空中的手停顿了一下,慢慢地放到了羿玉的后背上,有些生疏地拍了两下。 “没关系,哭出来会好受很多。” 能把情绪宣泄出来总比强行忍着好一些,早就就有人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1] 纪泽不想羿玉自取灭亡。 “……如果、如果杀害正清的不是人呢……” 纪泽道:“是人抓人,是鬼捉鬼。” · 羿玉和徐正清的尸体一起到了警局,进入蓝白条纹的大院之后,载着徐正清的车辆驶向了另一个方向,羿玉站在原地,目送它远去。 “走吧。” 慢一步下车的纪泽出声,唤回了羿玉的注意力,他转过身看着纪泽。 雨过天晴,今天天气很好,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为羿玉镀上了一层金光,光洁细腻却毫无血色的皮肤因此显得多了几分鲜活,眼尾、鼻尖都红红的,甚至些可怜可爱。 可他的眼睛却灰蒙蒙的,像是被迷雾笼罩着。 羿玉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跟在纪泽身后。 除了徐正清的三个室友之外,昨晚在520宿舍的几人是最后与徐正清接触过的,并且一起待了很长时间,因此都需要接受警方询问。 纪泽因为昨晚也在520,暂时退出了第二起命案的调查组。 他心里沉甸甸的,因为他估计连第一起命案也无法继续调查。 时隔半月的两起凶杀案很有可能会被并案调查。 因为徐正清也是被一把手术刀捅穿了心脏,与康宁唯一的区别就是,手术刀没有一直停留在徐正清的胸膛上,它消失不见了。 纪泽在与羿玉分开接受询问前回头看了一眼卷毛青年,对方低着头,却仿佛感受到了他的视线,碎发中的耳朵动了一下。 他莫名放心许多,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给羿玉做笔录的是张飞云和另外一位资深刑警,他们态度很温和体贴,充分照顾了羿玉的心情,但是问题相当精准刁钻。 “你知不知道康宁遇害的前一天,徐正清在哪里?” 康宁遇害前一天…… 羿玉努力回想,手指渐渐蜷起。 “我不确定……但是那段时间,正清经常和篮球社的朋友去网吧包夜……也许,他那天也去了。” 甚至就连任务开始的那一天徐正清本来也是准备去网吧包夜的,不过听说凶手没抓到,直接扫了共享单车回学校找羿玉。 张飞云和资深刑警对视了一眼。 第29章 风暴中心 警方怀疑徐正清和康宁的死有关。 询问结束,羿玉一个人坐在接待区,慢吞吞地喝完了一次性纸杯里的热水。 被这么一问,羿玉心底的悲痛倒是被转移了一些。 任务世界里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凶手,如果徐正清遇害也是故事线进程中的一环,那么他就必须找出任务者应当在这个剧情点里应当及时发现的线索。 他开始仔细回忆起任务开始前的那几天徐正清的一言一行。 徐正清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大学生,喜欢打游戏,偶尔会和篮球社或者班级里的同学一起去学校附近环境硬件都比较好的网吧包夜,但是那几天,徐正清外出包夜的频率特别高。 起码在羿玉抵达任务世界里的两个月里,徐正清一周顶多出去一两次,连续数天都去包夜仅仅有那么一次。 当时徐正清是怎么说的……? ——小玉,我和篮球社的人报名了大学生电竞大赛,这几天得和他们一起训练。 说这话的高大青年口吻随意,听这话的羿玉点了点头,让他别逃太多课。 而此时,羿玉将空纸杯放到一旁,拿起手机搜索“大学生电竞大赛”,一条条新闻弹出,花花绿绿的图片和密密麻麻的文字出现在他眼前。 确实有这项比赛,海选赛开始的时间就在任务开启的第二天。 可是羿玉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徐正清就在学校里,根本没有去比赛,之后也没有任何参加比赛的迹象。 心存疑窦的羿玉到官网查询参赛队伍,名单很长,他翻了一会儿才找到了自己学校的队伍。 只有一支,没有具体的参赛选手也没有相关的图片视频资料。海选是线上赛,选手们甚至没有露脸,官网也仅仅上传了高光集锦。 就在羿玉犹豫要不要想办法联系上徐正清在篮球社的朋友的时候,外面传来些动静,他站到贴着蓝白横条的落地玻璃窗旁,往外看去。 一辆警车呼啸而来,稳稳地停在大门外,随后车门打开,一个警察先下车,走了两步打开了后车门。 一个戴着手铐的人被压着肩膀下了车。 羿玉瞪大了眼睛,差点一头撞在玻璃窗上,幸好从斜后方伸出来的一只手挡在了他和玻璃窗之间。 顾不得回头去看,羿玉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戴着手铐的人身上。 那人略微垂着头,可是熟悉的人一眼就将他能认出来,比如羿玉,他在看到那人下车的一瞬间就认出来了。 那是俞景烁。 俞景烁似乎感受到了羿玉的视线,腕间的手铐晃了晃,他慢慢抬起头对上了羿玉不可置信的眼神。 前方的警察拉开门,俞景烁收回视线,重新垂下眼,在来来往往的视线中被带去了讯问室。 “摄像头拍到了他在今天凌晨一点三十分进入徐正清宿舍的画面。”依旧将手按在玻璃门上的纪泽轻声道,“法医推测徐正清的死亡时间就在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 “并且……在俞景烁的枕头下面发现了符合徐正清胸前致命伤的手术刀。” “接下来只要俞景烁自己招认,提供证词,徐正清一案就会宣布告破。由于在康宁遇害时俞景烁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徐正清案不会与康宁案并案调查,我也就不需要回避调查。” 纪泽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不是说没有这么快告破的命案,只是如果俞景烁确实是杀人凶手,那么他根本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进行任何掩饰。 大大咧咧地经过摄像头拍摄区域,没有对身形和面容进行任何伪装,返回的时候甚至被拍到了正脸,凶器就藏在自己枕头下面…… 激情犯罪都无法解释,无论是什么样的罪犯,只要不自首就一定会想尽办法掩盖罪行。但是俞景烁不一样,他不自首,也不逃跑,更不善后收尾。 警方抓他的时候他还在学校里接受常规询问。 负责询问他的警察接到电话通知都愣了,反复向俞景烁确认他的身份,宁愿相信有同名同姓的人也不愿意相信会有这种罪犯。 刚刚回避案件不到一小时的纪泽得知这件事的时候甚至不小心摔了杯子。 “……我昨晚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就是一点半。”羿玉很冷静,他这次没有崩溃,而是在认真分析,“你当时在盥洗室见到俞景烁了不是吗?” “是的,还有过一段对话,这件事我已经反映给办案刑警了。”纪泽道,“具体还要看俞景烁的讯问情况。” 纪泽现在只负责调查康宁案,徐正清案由刑侦支队的副队长另立调查组。 羿玉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需要一点时间再梳理一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连为徐正清悲伤和惊诧愤怒于俞景烁行为的力气都没有。 “到我办公室休息一会儿吧。”纪泽提议。 他实在是不敢让羿玉回学校,尤其是回宿舍了。 想到这里,纪泽看向羿玉。 青年精致漂亮的眉眼间一片漠然,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看起来冷漠而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一靠近就会被冻伤。 可是当他眼神微动看过来的时候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因为他的眼神特别清澈,像是水洗过的天空,十分纯粹。 纪泽忽然就很好奇,短短两周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羿玉中间一度情绪崩溃过,可是他的眼神为什么还是这么干净,丝毫不受影响。 没什么交集的康宁跟踪、偷窥、偷拍、迷恋乃至偏执地爱着他。朝夕相处的室友疑似杀害了他的发小,而他的发小本身又被怀疑拥有谋杀康宁的嫌疑。 他身处旋涡中心,被风暴卷得自顾不暇,狼狈不已。 在更加灵异的方面,康宁死后一直缠着他,如果不是那串佛珠,羿玉现在什么情况真是不好说。 而且现在俞景烁还在同一时间同时出现在摄像头和纪泽的面前…… 他的眼神却仍是和纪泽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 “好,麻烦你了。”羿玉不知道纪泽一瞬间想了这么多,他只是有点累了,想到一个安静且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会儿。 就只是休息一会儿。 纪泽笑了一下:“不麻烦,走吧。” 第30章 消失 羿玉第二次来到纪泽的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办公桌、办公椅、办公沙发这机关三件套已经占据了一半空间,另一半则是被两面墙前的资料柜占得结结实实。 夹缝里塞着几盆绿植,枝叶泛黄枯萎,倒不确定是季节的缘故还是从未被好好照料过。 “我这儿只有茶叶,不过你们这种小年轻肯定不爱喝这个,就喝热水吧,喝热水对身体好。” 纪泽示意羿玉坐沙发上,翻箱倒柜找出没拆开塑料包装的一次性纸杯,自言自语了一番,又走到饮水机前面倒水。 他本不是这种啰嗦的性格,但是总觉得羿玉这种状态不能让他胡思乱想,容易出事。 羿玉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搭在膝盖上,素白着一张脸发呆,纪泽的声音左耳进右耳出,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泛起。 纪泽将温度适中的一次性水杯塞进羿玉手里,坐在对面的茶几上,有些忧心忡忡地看着羿玉。 被盯着看了许久羿玉才眨了眨眼睛,垂眸喝了一口热水,道:“嗯,热水不错。” 纪泽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这人好端端地坐在这里,魂儿却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他总不能晃着男大的肩膀让他回神。 算了,多盯着点吧。 纪泽陪着羿玉安静坐了一会儿,羿玉躺下休息的时候他才轻手轻脚地离开办公室,往支队办公室去了。 忙里偷闲也就一小会儿,他手头还有个案子没告破呢。 纪泽虽然已经做好了厉鬼杀人这种可能性的思想准备,但那是他个人的思想,刑警办案不能这么搞。 办公室里只剩下羿玉一人,他侧躺着蜷缩在长度有限的办公沙发里,身上盖着纪泽的外套,眼下有着淡淡的阴影,像是黑眼圈也像是长睫毛落下的阴影。 晶莹玉润的佛珠套在腕间,忽然之间,那一颗颗珠子竟自己转动起来。 扭曲的黑色影子若隐若现,像是一个人在弯腰低头瞧着沙发上的青年。 干枯发黄的绿植无风自动,脆得一碰就碎的叶子彼此摩擦,簌簌作响,仿佛有人在窃窃私语。 羿玉睡得并不安稳,眼珠不停地转动,他隐约听到了什么声响,大约是有人在说话,可是他分辨不出那人在说什么。 越是想要听清楚,意识就越发混沌。 黑影涌动,像是一个人躺在空气里,展臂搂住了沙发上的羿玉,不停地用手轻抚着卷发青年的肩膀、手臂、腰身,认真地擦掉什么脏东西似的。 昏睡中的青年细细地发着抖,额前的碎发都被冷汗浸湿了。 看起来好可怜。 · 羿玉是被喊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不知为何一侧身体暖融融的,另一侧却有些发凉。 “醒醒!” 纪泽二话不说,直接扶着羿玉坐了起来,强行帮人醒困。 警察英俊的面容上有些惊疑不定,眉头紧皱,看起来有些严肃。但是他下手很有分寸,既让羿玉很快清醒了又没有弄疼他。 “……怎么了?”羿玉左边脸压得红红的,头发也睡塌了,迷茫地望着纪泽。 纪泽问:“你的手机呢?” 手机? 羿玉思考了一下,翻了一下口袋,摸出手机。 纪泽一只手仍按在羿玉身上,盯着手机道:“昨晚的通话记录你没删掉吧?” “没有。”羿玉点开通话记录,正要给纪泽看,忽然眼神一顿,手指上下划了好几遍,然后慢慢转头看着纪泽。 “不见了。” 昨晚一点半与纪泽的通话记录不见了。 纪泽凝视着羿玉,紧绷的肩颈线条轻微一松,心中的巨石重重地落了下来,砸得他一阵闷痛。 “我的也不见了,不仅如此,你宿舍那一层楼的摄像头只拍到了俞景烁离开的画面,没有拍到他去盥洗室。” “……那你昨晚见到的是谁?”羿玉喃喃低语。 “羿玉,你有告诉过俞景烁我的职业吗?”纪泽问道。 羿玉抬眼:“没有。” 纪泽苦笑一声:“昨晚我在盥洗室见到俞景烁的时候,他喊我‘纪警官’。 “我当时以为你向他们介绍过我的职业,后来一想,你另外两个室友都只喊我的名字,只有昨晚盥洗室里的俞景烁喊过‘纪警官‘。” 羿玉摸着佛珠:“你觉得那是俞景烁吗……” 办公室里沉默了一会儿,纪泽缓缓摇头:“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恐怕只能问俞景烁本人了。” 羿玉摸着佛珠的手指猛一用力,指甲在腕间皮肤划出一道红痕,他浑然不觉,坐直了身体,身前的外套滑到腿上。 “能让我和俞景烁见一面吗?”他急切地问道。 纪泽按住羿玉的肩膀:“未决犯只能见律师,等法律援助的律师安排下来或者俞景烁的父母为他请了律师,可以让律师代问。” 羿玉垮下肩膀,他还以为能当面问俞景烁……不过这样也行,总比什么也没有得强。 “羿玉,最近这段时间……你住在我家吧。”纪泽低下声音,“我知道你有佛珠保护,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宿舍里固然有人,但是出了俞景烁的事,纪泽不太信任羿玉剩下那两个室友了。 羿玉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好,打扰你了。” 佛珠的力量似乎在减弱……羿玉心底沉甸甸的,仿佛胸口压着什么东西让他喘不过气来。 “砰砰砰——”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纪泽迅速站起身,开门一看,张飞云站在外面。 “纪队,副队那边有进展了,跟康宁案有关。” 纪泽脸色一变:“我现在就过去。” …… 纪泽匆匆离去,羿玉坐在沙发上,这才反应过来纪泽的外套还在他这里。 他将纪泽的外套搭在办公椅上,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 第31章 你是怎么做到的? 纪泽下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了,羿玉和他在警局附近的肯德基点了个桶,在一堆带着小孩的家长和年轻男男女女的顾客里显得很是突兀。 但是这种吵吵闹闹环境带来的烟火气让两人都放松了一些,一口汉堡一口可乐。 “今天太晚了,明天你再回去收拾东西吧。”纪泽将用餐巾纸擦了擦手,看向对面的羿玉,“需要我帮你向栾老师请个假吗?” “……不用请,他下午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让我最近休息一段时间,学校里的事不着急。”羿玉扯了下唇角,“我们宿舍估计要保研了。” 纪泽愣了一下:“……噢,这样啊。” 他一时有些拿不准羿玉在说冷笑话还是确实有这么一件事,不自在地拽了拽衣袖,岔开话题:“楼上就是超市,我们待会去买点东西,牙刷毛巾什么的。” “好,我现在列个清单,这样待会儿不会遗漏什么东西。”羿玉掏出手机,解锁时屏幕还停留在通话记录上,他手指颤了一下,划开通话记录,打开备忘录。 儿童乐园里无人看管的熊孩子大叫大笑着跑了出来,尖利的笑声惊扰了一路的客人,而家长却在一旁自顾自地刷着短视频,丝毫不受干扰。 熊孩子经过羿玉身边时突然停了下来。 “喂。”熊孩子推了一把羿玉。 他手劲意外的大,但羿玉是个成年男性,依旧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投过去一个目光。 熊孩子一脸不服:“你是怎么做到的?” 纪泽皱眉,站起身环顾四周,准备找到熊孩子的家长,让人把小孩儿带走。 “做到什么?”羿玉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疑惑不已。 熊孩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拍了拍羿玉坐着的椅子,理所当然道:“屁股不挨椅子啊。” 羿玉一开始没明白熊孩子在说什么,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这个小孩说,他没挨着椅子。 羿玉低下头,明明白白地看到自己是坐在椅子上的,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小朋友,去找你爸爸妈妈吧,让他们陪你玩游戏。” 熊孩子拧着细细淡淡的眉毛,看看羿玉,又看看椅子,忽然伸手想往羿玉腿下摸,直接被一旁的纪泽攥住了手腕。 “啊!你干嘛!”熊孩子怒目相对,感觉下一秒就要放声尖叫。 纪泽松开熊孩子的手,将他推了回去:“去,找你爸妈去。” 他个头那么高,往眼前一站,熊孩子又不傻,生怕被揍,狠狠地瞪了一眼羿玉就撒腿跑了。 纪泽看着熊孩子跑到一个中年男子身边,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阵。 那中年男子竖着眉毛,正要给熊孩子找回场子,顺着小孩的手一看,瞧见了明显练过的纪泽,起身的动作慢慢缩了回去,虎着脸让熊孩子老实点。 就差把欺软怕硬写在脸上了。 不依不饶的熊孩子被揍了两下屁股,要哭不哭地趴在桌子上抽噎。 纪泽这才收回视线,一转头却见羿玉在低头看着自己分开的两腿之间。 纪泽下意识地跟着看了过去,足足看了两秒才猛地扭头,差点闪着脖子。 羿玉完全没注意到纪泽,他慢慢地伸出手,视觉里已经碰到了椅面,可是指腹下的触感却是一片空气。 ……熊孩子没撒谎,他确实是悬空在椅子上面的,只是看起来像是坐在椅子上。 小孩子的眼睛是最干净的。 羿玉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收回手,甚至不敢想自己如果坐的不是椅子,那坐的是什么…… 他抓着腕间的佛珠,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差点撞到纪泽。 “怎么了?”纪泽扶住羿玉。 “没事,我们走吧。”羿玉反手抓住纪泽的手腕,几乎是拽着他离开了肯德基。 刚走出来,纪泽便示意羿玉跟他走,从另一个入口进入商城,顺着指示牌走向超市。 “刚才那个小孩说得是真的。”羿玉忽然开口,语气很冷静,说话间顺手拿了一个小推车。 之前羿玉表现反常还不停摸佛珠的时候,纪泽心里就已经有了猜测,此刻不过是被证实了而已。 “之前我和几位大师去康宁家的时候,张道长告诉我,人身上有三把火,能够祛邪守阳,静笃合一。有时候那些东西装神弄鬼,就是为了动摇人的精神意志,以此来熄灭那三把火。” 纪泽语速适中,语气沉稳而有力:“仔细想想,他是不是从来没有真正出现过?” 这个“他”指的是一直缠着羿玉的东西,也就是死后的康宁。 羿玉明知道他在安慰自己,却也还是被安慰到了。 他摸了一下佛珠,浅浅地笑了一下:“你有张道长的联系方式吗?” “有,源静法师的也有。”纪泽道,“等下回去可以找他们拿主意。” 接下来两人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而是认真地选购了需要的生活用品,堆满了半个购物车。 结账的时候,旁边有年轻小姑娘看到他们两个男人一起来超市买东西,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羿玉只想告诉她们,别什么都磕。 不过他一贯只有内心活动丰富,真要他走到陌生人面前,他是说不出这话的。 · 纪泽家离警局也不算远,开车不到十分钟。 本来是个三居室,不过有个采光不太好的卧室改成家庭影院了。 身为一个警察,还是刑侦支队的队长,又是个单身汉,纪泽家里全靠定时上门的家政打扫,所以从未有人住过的次卧也干干净净的,拎包即住。 羿玉将超市买来的东西放在次卧,和纪泽坐在客厅里,拨通了张道长的号码。 张道长留给纪泽的是他的私人号码,不是道观的,所以一接通就是张道长本人的声音。 “纪队长。” “张道长,这么晚打扰您了。”纪泽按下免提,将手机放在他和羿玉中间。 张道长声音和蔼:“不打扰,我刚刚做完晚课。说来也巧,我心里正念叨着你这事呢,案子有进展没有?” “有些头绪,不过想向您咨询一下另一件相关的事情。” 张道长似乎是听出了纪泽声音里暗藏的严肃,也正色道:“请讲。” 纪泽看向羿玉,向他点了点头。 羿玉轻轻呼出一口气,先是自己介绍了一下,然后将最近一段时间发生过的所有灵异事件都说了一遍。 张道长一直安静听着。 第32章 不同意见 羿玉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叙述者,有些地方描述出来甚至显得干巴巴的,即便如此,通过语言去回忆那一个个诡谲的画面依旧让他脊背发凉。 旁边的纪泽似乎注意到了他的不适,起身离开拿了一块薄毯回来,递给了羿玉。 ‘谢谢。’羿玉用口型向他道谢,随后将薄毯抖开披在身上,继续向张道长描述在康宁卧室衣柜里的惊险一幕。 除却涉及徐正清案里不便透露的案情,羿玉基本上能说的都说了,讲到最后嗓子都有些干。 张道长的呼吸声在免提状态下很是明显,规律而稳重的吐息让羿玉内心很是希冀。 “这位居士,既然佛珠对你有用就千万不要离身,务必随身携带。”张道长先提了一句佛珠,随后又道,“另外,不知道纪队长和居士有没有听出来,我是觉得……” 张道长讲到这里似乎有些犹豫,不过停顿了一两秒,还是道:“……居士遇到的这些事情听起来很是割裂。就像是一个人在不停地改变主意,所以行为总是显得颠三倒四,相互冲突。” “比如说,居士前一天晚上才收到玫瑰,后一天去查看监控的时候却被困在路上……而且,这么多事情里,似乎只有被困一事真正伤害到了居士,二位仔细想想,是不是如此?”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张道长这一番话瞬间点醒了羿玉,他越想越觉得张道长说得有道理。 如果康宁前一天才送花给他,又为什么第二天会因为羿玉去查监控就用鬼打墙困住他? 查监控这个行为激怒康宁了吗? 张道长又道:“不过这些也只是我自己的看法,不一定准确,想要弄清楚居士如今有没有被纠缠着,最好能见一面,我当面看看。” “好、好,道长,您什么时候有空?”羿玉连忙询问。 和张道长约了明天下午在警局见面,通话便结束了。 羿玉和纪泽心里都有些想法,但就像是蒙着一层纱,说不清楚,便趁热打火联系了源静法师。 源静法师听完前因后果,却有不一样的意见。 “两位施主,不必去深究邪祟的想法。”源静法师语气舒缓,“它们不像活人,有七情六欲,有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邪祟不能等同于逝者,即便那东西是康宁施主死后所化,也与康宁施主没什么关系了。” “……那它行为的矛盾,可能是因为什么?”羿玉垂眸沉思,纪泽便出声问道。 源静法师思考了一会儿,忽然道:“被困的那一天,施主不是和另一个人同行的吗?或许……它当时的目标并不是你。” ——徐正清。 可是徐正清已经死了,羿玉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因为心存顾虑,当时并没有详细问他,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更是顾不得这件事。 所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已经无从得知了。 羿玉本想问问源静法师这两天有没有空闲时间,源静法师道他这两天在外省,起码得一周左右才能回来。 倒是不巧。 第33章 把烦恼留给明天 两个通话结束,羿玉精疲力尽。 这种累不是跑了几千米的那种肌肉酸痛,腿像是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而是精神上的疲惫,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脑子里塞满了杂乱的思绪,过度用脑后的劳累…… 有时候精神上的疲惫比身体上的更能将人击溃。 “外面的浴室里有浴缸,从来没人用过,我待会清洗一下,你泡个热水澡。”纪泽就在这个时候轻声对羿玉道。 “把所有事情留给明天,今天的你需要好好休息。” 纪泽也算不上是精神饱满,但也没像羿玉一样,如同霜打的茄子菜蔫蔫儿的。 他单臂搭在沙发靠背上,另一只手捏着手机一角转动手机,眼神像是平静无波的大海。 他也有潮起潮落的时候,但不是在夜深人静,年轻人抑郁无言的现在。 这份从容和镇定似乎传递给了羿玉,他慢慢挺直腰,呼出一口气:“真的很感谢你,纪泽,如果没有你……恐怕事情会变得更糟糕。” “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纪泽笑笑,“宝玉同学,如果你晚上睡不着可以来找我。我不会讲睡前故事,但是能给你讲讲神探破案的警察故事。” 羿玉失笑。 之前听到陌生警察总是喊他“宝玉”的时候,羿玉其实心底有一丝微妙的不爽,但也不能怪人家,毕竟是他自我介绍的时候说自己的“玉”是“宝玉的玉”。 但是现在嘛……听纪泽久违地这么喊他,还挺有意思的,仿佛时光都流淌回了一切刚发生的时候。 思及此处,羿玉面上的笑容又有些淡了。 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拍到他的腿上,耳畔传来纪队长自然的声音:“去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我去清理浴缸。” 羿玉无暇分心,“嗯”了一声后起身往客房走。 另一边纪泽进到浴室,眉心却隐约透出一二分的忧色。 他其实一开始打算让羿玉和自己一起睡在主卧,但是考虑到羿玉自己的意见,以及生前异常痴迷于羿玉的康宁……甚至是羿玉发小兼至交好友的徐正清…… 纪泽不确定那样会不会激怒一些存在,可是让羿玉自己睡在客房,感觉也不是很安全…… 他一边思索,一边洗洗刷刷,最终还是决定今晚先让羿玉自己睡,他半夜多起来几次看看情况,总之佛珠还有功效,不到最坏的打算。 这么想着,纪泽的动作变得利索起来,三两下清洁完浴缸,出来正好看到羿玉拿着换洗衣物从客房出来。 他忽然想到自己身上穿的还是大学生的衣服,低头一看,一身水渍还皱巴,衣摆还有墨渍和血迹。 纪泽轻咳一声,没提这个话题,打算回头请羿玉吃顿大餐弥补回来。 “里面收拾好了,有事喊我啊。”纪泽放下衣袖,冲着羿玉一抬下巴。 “好。”羿玉从他身旁经过,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便停下脚步,抬手碰了一下纪泽的喉结。 纪泽喉结滚动了一下,不适应地挠了挠脖颈,看见羿玉指腹上的泡沫,尴尬地笑了一声。 羿玉轻笑一下,进入浴室。 第34章 晚安 浴室内,羿玉犹豫了一下。 平时洗澡的时候,羿玉都会把佛珠解下来。 一方面是大部分的佛珠都不能沾水,另一方面是这佛珠毕竟是高僧遗物,羿玉觉得洗澡时戴着有些亵渎。 过去一段时间,羿玉洗澡不戴佛珠倒也没被什么东西将脑袋按进水里。 但是今天又是不同,羿玉思考再三,终究是没有将佛珠拿下来。 简单冲洗一遍,羿玉抬腿迈入浴缸,特意将缠着保鲜膜的右手悬在浴缸外,缓缓阖上了眼睛。 生命是从大海中诞生的,婴孩又曾孕育于羊水之中。水是世间至善之物,正如先人所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1]。 此刻羿玉沉浸在比体温略高的水中,微微波荡的水体仿佛一个过于紧密的怀抱,将他牢牢紧箍在怀中。 热气蒸腾,羿玉感觉自己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通体舒畅。 但他顾及着腕间的佛珠,没有泡太久,一会儿便擦着头发走出了浴室。 纪泽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看装扮也已经洗漱过了,换上了一身家居服,听到动静转头看去。 就见羿玉穿着他的衣服,略显宽大,像是时下流行的宽松休闲风格,不仅不松垮反而有种自然随性的感觉。 果然时尚的完成度得靠脸。 “怎么才一会儿就出来了?”纪泽笑着看了一眼手机,才过去不到二十分钟。 羿玉轻轻摇头,打了一个哈欠:“有点困了,昨晚就没睡好。” “把热牛奶喝了再睡,助眠的。”纪泽指了一下茶几,上面放着两个阔口杯,一个已经空了,另一个盛着大半杯热牛奶,还在往外冒热气。 羿玉便走过去,坐到纪泽旁边,端起杯子一口口喝完,然后又去卫生间漱口。 纪泽将空杯子放进洗碗机里,觉得自己对羿玉比对可爱的小侄女还细心体贴,养侄女的时候没养出来乐趣,养羿玉倒是觉得有意思。 那边羿玉漱完口出来,瞥见纪泽站在厨房里发呆,就提高了点音量:“纪泽,我去睡觉了,晚安。” 纪泽回神:“晚安。” 羿玉先进了客房,过了一会儿纪泽也回了房间,不过他没有关门,反而将门大开着。 这样如果半夜有什么动静,纪泽能及时赶过去。 · 羿玉心里压着很多事,但身体上的疲惫还是让他一沾到枕头就开始犯困,微卷的头发被蹭得愈发凌乱,一个个小圈堆在一起。 纪泽家客房的床是软床,而且软得有些离谱,羿玉半梦半醒之间感觉自己都快陷进去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翻了个身,鼻腔间满是洗涤剂的清香。 阳光、草地还有栀子花。 “晚安。” 朦胧之间,有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声音很低很轻,如同一声叹息。 羿玉半阖着眼,嘴唇动了一下:“……晚安。” 放在枕上的手修长优美,一串晶莹剔透的佛珠点缀在清瘦的腕上。 隐约的不安在看到佛珠的时候就在潜意识间被压了下去,羿玉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下一秒,一只携着黑雾的大掌倏然覆盖在羿玉的手背上,佛珠被黑雾压制,居然愈发莹润。 第35章 串联 徐正清案的进展相当奇怪。 一开始,俞景烁对自己杀害徐正清的事实供认不讳,不仅交代了自己作案的全过程,还补充了很多警方没有掌握的细节,但是唯独没有交代自己的杀人动机。 其实这也没什么,到了这种程度,徐正清案的证据链已经相当清晰了,没有杀人动机也一样可以定罪。 偏偏在这个时候,俞景烁翻供了。 “他说自己完全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他只感觉自己睡了一觉,睡醒的时候莫名其妙就出现在看守所里了。” 纪泽三两口喝完一个搪瓷杯里的水,抹了一把嘴角:“有经验丰富的刑警认为,他想要通过伪装成精神病的方法来逃脱法律的制裁。” 羿玉已经听呆了,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睁得圆圆的,好半晌才恢复:“那你呢,你也是经验丰富的刑警。” 纪泽唇角翘了一下,很快又压了下去。 讲正事呢,不能得瑟。 “我觉得有可能,但是更有可能是被附身了。”纪泽如今说话一点儿也不避讳,“要么是鬼迷心窍,要么是鬼上身。” “我问过你的舍友,综合你的看法,俞景烁实在没有杀人动机,再加上他之前招供的时候和现在的语言习惯、肢体上的小动作都没有很大区别,不考虑康宁有影帝资质的话,我更倾向于前者。” “康宁通过某种方式蛊惑了俞景烁,让他来替自己动手。” 羿玉手心发凉,如果纪泽的推测正确,这件事唯一的前提条件就是康宁为什么要杀徐正清? 难道徐正清真是杀害康宁的杀人凶手,这次副本任务的答案? 徐正清杀了康宁,康宁蛊惑俞景烁下手杀害了徐正清…… “可是康宁为什么不亲自动手,它明明有那个能力不是吗……”羿玉喃喃自语。 康宁表现出来的能力完全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徐正清,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纪泽脸色冷峻:“因为那个时候它和我在一起。” 羿玉一怔,缓缓抬头。 是啊,那天晚上,监控拍到一个俞景烁,纪泽在公共盥洗室里也见到了一个“俞景烁”。 如果监控里那个是真的,纪泽见到的就是假的。 假的俞景烁……还能是谁? 而一个鬼在深更半夜,守株待兔等来一个人类……还能有什么目的? “它,”羿玉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它是想……” “它想杀我。”纪泽平静地补充,他放下搪瓷杯,走到羿玉面前,“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醒过来?如果你没醒的话,没给我打电话,我绝对在劫难逃。” 羿玉一时没顾得上回答纪泽的话,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徐正清、俞景烁、纪泽……他们三人唯一的共同点是……是曾经和羿玉睡在一张床上过。 疯了,康宁绝对是疯了?! 还是羿玉自己疯了,他居然能推出来这样一个答案——就因为这么点事……康宁就要把他们全杀了? “羿玉?” 羿玉回神,重新听了一遍纪泽的问题,他抿了下嘴唇道:“不是巧合,我已经一连好几天半夜醒来了。” 纪泽眉心皱得更紧,沉思片刻,冷不丁问道:“都是半夜一点半左右?” 羿玉先是点头,然后又问:“你怎么知道。” 纪泽没有立即回答,他双手握住羿玉的肩膀,一字一顿道:“凌晨一点半,是康宁的死亡时间。” 第36章 现身 话音未落,办公室里倏然刮起一阵邪风,桌上的纸张雪花般飞起,霎时间席卷了整个办公室。 羿玉和纪泽站在满天纸张里,耳边是连绵不绝的簌簌声,眼前是雪花般落下的白纸,突然发生的异变仿佛是某种预兆。 忽然之间,精神高度警惕的羿玉注意到面前的纪泽眼神有些不对劲。 他的视线尽头不是羿玉或者办公室里的异常,而是羿玉身后,准确来说,是右侧耳朵后面…… 羿玉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身后有什么。 他下意识就要回头,纪泽握在他肩膀的手骤然用力,阻止了羿玉的动作。 羿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胸腔里的心脏狂跳不止,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开身体逃出来。羿玉咬着口腔里的软肉,几乎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也正是因为如此,羿玉僵住的大脑终于又开始转动,他不能回头,看不到身后究竟有什么,但是纪泽可以。 羿玉将目光投向纪泽,投向他的眼睛。 在纪泽的眼睛里,羿玉隐约看到自己的身后有一片奇怪的空白。 漫天漂浮飞舞的白纸之中勾勒出一个高大的人影,那人影就站在羿玉身后,一只手悬在半空中,似乎触碰了羿玉头上翘起来的一缕发丝。 是康宁! 只能是康宁……在羿玉和纪泽讨论案情的时候,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站在羿玉身后,静静地听他们抽丝剥茧。 直到纪泽点出康宁的死亡时间,办公室里才发生了异变。 纪泽的瞳孔在细微地颤抖,他在疯狂地思索,应该如何应对邪祟的突然发难。 是他提及康宁的死亡时间触怒它了;还是它一直都想继续那晚未完成的事情,索性就选在了此刻;更有甚者,它是为了羿玉而来的……思及此处,纪泽鬓角滴落一滴冷汗。 “……康宁?” 就在此时,羿玉开口了。他将肩膀上纪泽的手拿了下来,缓慢但坚定地转过身直视着满天白纸描绘出的那道人影。 “是你吗?” 人影歪了下头,原本触碰着头发的手指因为羿玉的转身而悬在了羿玉的面前,羿玉几乎能够闻到一种冰冷寒凉的气息。 在他身后,纪泽紧张地盯着人影的手。 那只无形的手动了,它从羿玉的眼前移开,平行到羿玉的耳侧,然后轻柔地覆在羿玉冰凉的脸颊上。 羿玉在那只手开始移动的时候心脏就提了起来,被触碰到的时候更是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你……你是有什么冤屈吗?”羿玉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没有躲开那只冰冷的手掌,“让我帮你报仇,好不好?” 人影的头回正了,不知是不是错觉,羿玉能够感受到一道粘稠的视线在紧紧盯着他,从双眼到鼻尖,然后定格在苍白的嘴唇上。 没有回应。 不知是康宁无法说话,还是它不想回答。 羿玉被无形手掌触碰的脸颊都快冻成冰块了,那只手才缓缓离开,离开之时甚至替羿玉整理了一下略有凌乱的头发。 动作行云流水。 砰砰!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羿玉迅速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第37章 敲门 纪泽的办公室门被敲响并不稀奇,他是支队长,如今正在调查康宁案,下头有了任何线索都会汇向他。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 羿玉看门是担心康宁会把门炸掉,好在它没有,那扇门依旧完好无损。门外的人有些奇怪纪泽为什么不开门,疑惑地扬声询问了几句。 见那空白人影没有任何反应,纪泽冲外头喊道:“等会儿!” “等不了!纪队!”门外的霍晓云扯着嗓子喊,“我不找你,我找羿玉!” 今天纪泽将羿玉带到警局,刑侦支队的人都知道。 霍晓云提到羿玉的名字,空白人影身形微动,羿玉心里一紧,慌乱之下伸手往它身上抓,却只抓到了一片冰凉的空气。 像是将手探进了冰柜里,寒得羿玉指尖蜷缩。 他没有抓到康宁,但是康宁欲动的身形却立刻停了下来,面孔的位置直直对着羿玉,然后一步步向他走来。 羿玉和空白人影之间的距离本来就不远,站在空白人影又主动向他走来,不过顷刻之间,羿玉就感觉那股寒气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后退两步,手臂也缩了回来,随即又因为担心激怒空白人影而硬生生停住脚步。 羿玉喉结动了一下,眼中泛着紧张的光泽,好在空白人影没有因为他小小的躲避而生气,不知是因为不在乎还是羿玉悬崖勒马。 两人一鬼就这么僵持在办公室里,时不时传来外面霍晓云的催促。 羿玉有好几次都想试试用佛珠能不能驱离空白人影,可是仔细想想还是作罢。 佛珠的作用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明显了。 “康宁,如果是你的话……你点点头好吗?”羿玉在短暂又漫长的沉默后又一次尝试与空白人影沟通。 空白人影非但没有回答,反而在一点点变得模糊,长时间漂浮在空中的纸张如同失去了牵引的绳子,一下落在地面上。 它消失了。 或许是离开了,或许还在这里,只是他们看不到。 羿玉呆怔两秒,倏然吐出一口气,漫长到有些麻木的紧张忐忑之感重新变得清晰。 过了好几十秒,羿玉才发现纪泽是不是安静太久了,猛然回头,却见纪泽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羿玉连忙过去,伸指一探,还有呼吸。 他尝试着拍了拍纪泽的脸,小声喊他的名字,纪泽眼睫颤抖,过了一会儿慢慢地醒了过来,瞳孔还有些涣散。 “纪泽?”羿玉将他扶坐起来,纪泽的身体实在很沉,他自己没有意识的时候更是沉得像块巨石,稍微一不注意就会东倒西歪。 纪泽垂着头,渐渐清醒了:“我……我刚才像是挨了一闷棍似的,嘶,后脑好疼。” 他摸了摸后脑,果然肿了大包。 正在这时,安静了一会儿的霍晓云又开始敲门:“纪队!你们到底在里面干嘛呢!” 纪泽叹了口气:“来了!” 羿玉撑着他站起来,纪泽晃了晃脑袋,勉强自己站直了,走着斜线过去开门:“催催催,你到底有什么事?” 霍晓云垮着张脸,看看一脸虚脱疲惫的纪泽,再看看面色苍白憔悴的羿玉,表情愈发古怪:“……纪队,你们到底在里面干嘛呢,我都快把门敲烂了。” 第38章 你觉得这世上有鬼吗? 对于霍晓云古怪的表情,纪泽面不改色,他连鬼都见过了,还被鬼打了一闷棍,自然不在意这点小事。 “当然是要紧的事,对了,你要找羿玉?” 霍晓云一肚子八卦却敢想不敢言,再加上确实有要紧事,当即正色道:“是副队那边的案子有进展了,需要羿先生过去询问一些事情。” 副队那边负责的是徐正清案。 “好,那我现在过去。”羿玉从纪泽旁边经过,和他对视了一眼,继而看向霍晓云,“是在询问室吗?” 霍晓云望向声音的来源,好像每一次见到羿玉,他都是苍白而憔悴的样子,只不过现在格外明显。 也是,任谁遇到这么一连串的事情都没法太精神,还只是一个大学生的羿玉能挺到现在不崩溃、不失态已经足够坚强了。 至少霍晓云换位思考,她是没办法依旧这么镇定的。 她不由放轻了声音:“羿先生,我带你过去。” 羿玉感受到了来自霍晓云的善意,他向年轻的女警官笑了笑,跟在对方身后往询问室走去。 纪泽没有去。一方面是他们和张道长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他一会儿得去警局门口接人。 另一方面是……纪泽环顾一圈仿佛飓风过境的办公室,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得打扫办公室。 无论是纪泽还是羿玉都没有考虑那个空白人影接下来会跟着谁,又要做什么……因为那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没有抵挡空白人影的办法。 唯一的希望就是待会到来的张道长。 可是上一次张道长和源静法师一起出手都没能祛除恶鬼,这一次,恐怕希望也是渺茫。 羿玉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握住佛珠,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但是佛珠失效的时间太早、速度太快了…… “到了。”霍晓云将羿玉带到询问室前面,敲了敲门,不多时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 鬓角微白、神情严肃的男人出现在两人面前,他看上去约莫三十出头,眉心有着浅浅的皱纹,是那种看起来就不太好相处的性格。 霍晓云面对他的时候明显比面对纪泽还要拘谨。 “副队,这位是羿先生,我带他过来了。” 副队将目光投向羿玉,伸出右手:“羿先生你好,我是负责徐正清一案的警察,我姓张,劳烦你过来一趟。” 羿玉伸出右手,有些生疏地同张副队握手,莫名有种“装大人”的感觉,他轻微地甩了甩头,道:“张副队好,我也希望能尽快找出杀害正清的凶手。” “那我们就尽快开始吧。”张副队颔首,一手推开询问室的门,同时示意霍晓云可以离开了。 询问室里还有另外一位负责做笔录的警察,羿玉坐在两个警察对面,双手交握放在腿上。 羿玉没想到的时候,张副队一开口就问了一个颇为奇怪的问题。 “羿先生,三天前的晚上你是否和俞景烁睡在一张床上?” 惊讶归惊讶,羿玉还是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的,我最近半夜总是会惊醒,那天晚上也是,俞景烁当时也醒着,后半夜我们是在一张床上睡的。” 负责做笔录的警官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打,张副队“嗯”了一声:“当时俞景烁有没有哪里表现得不太和平时一样?” 说实话,那天晚上的具体情况羿玉已经记不清了,他回忆了一会儿才有些不确定道:“我记不太清了,应该没有。” 张副队又问:“那之后呢,直到案发之前,俞景烁有没有什么时候不太一样?” 羿玉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纪泽已经将暴雨夜当晚的事情告诉过办案警察了,他不知道眼前的两个警察怎么看待这件事。 “下暴雨那天晚上,临睡前的时候他好像有点疲惫。”羿玉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还有就是半夜的时候……” 他简单讲了一下自己醒来发现纪泽不在,给他打电话,纪泽回来,之后两人一直睁着眼到天明的经过。 “所以你当时并没有在电话里听到第二个人的声音。”张副队手指在下颔上摩擦了两下,“那第二天俞景烁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 羿玉感觉有些不对劲,这个张副队好像并不相信纪泽的话,在从他这里找证据来反驳纪泽的证词。 但是转念一想,张副队不相信纪泽的“两个俞景烁之说”再正常不过,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会信呢…… 羿玉揪紧的手指放松,没有试图去说服张副队,老实回答道:“没有,我第二天没有见到俞景烁,临近中午的时候听说徐正清的死讯就离开宿舍了。” 张副队依旧是那副严肃的表情:“但是根据你另外两个室友的回忆,你离开520宿舍之后,俞景烁是从床上下来的。” 羿玉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他们宿舍四个人都安装了床帘,如果不掀开床帘是不知道里面的人在做什么的。 但是那晚纪泽回来之后,羿玉一直没听到有人回来的动静。要说俞景烁是在纪泽之前回来的更不可能,因为羿玉给纪泽打电话的时候,俞景烁还在跟纪泽说话。 不过……羿玉和纪泽已经知道那晚在公共盥洗室的俞景烁是鬼了,所以一切矛盾的地方都解释得通了。 至于真正的俞景烁杀完人之后怎么回宿舍的,那就有太多种可能了。 张副队看着羿玉没什么反应的反应,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按住了一旁正在做笔录的警官,示意他出去一下。 那警官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出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张副队看了一眼已经关闭的摄像头和录音设施,坐直了身体。 “羿先生,你觉得这世上有鬼吗?” 第39章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叮——】 【任务进度:60%】 任务进度刷新,说明又到了重要的节点。 只是这个节点是张副队询问他这件事本身,还是张副队刚才说的一些话在这个任务世界里另外代表着什么? 一瞬间思绪百转千回,羿玉却顾不得再细细思索,他用意念关掉任务面板,直视着对面的张副队。 “有。”他斩钉截铁道。 张副队眉心的纹路愈发深刻。 他比纪泽大上两岁,办案经验也颇为丰富,却只是副队,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那执拗的性格。 一旦是他认定的事情,除非事实摆在眼前,否则绝不更改。 这样的性格使他能够积年累月不放弃地追查一个案子,也使他在人际关系上略显弱势,有时甚至显得不够友善。 比如现在。 羿玉已经被张副队严肃的目光盯得开始怀疑刑侦支队内部有什么党派竞争了。 好在张副队在察觉到羿玉的不适之后就移开了目光。 羿玉口吻中的确信让他本来打好的腹稿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张副队倒也没觉得羿玉和纪泽在撒谎,只是有时候人眼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羿玉和纪泽感觉自己撞鬼了,实则有可能是什么巧妙的错觉。 “……羿先生,有时候我们需要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张副队语重心长地道。 羿玉比他整整小了一轮,张副队对他比对纪泽更有几分耐心。 羿玉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地看回去:“我知道了,张警官。” 接下来,张副队将负责做笔录的警察叫回来,询问正常进行。 半个小时后,羿玉才从询问室离开。 张副队叮嘱道:“感谢你今天的配合,羿先生,如果之后你有想到任何与此案有关的事情,请一定要联系我们。” “我会的,张警官留步。” 羿玉熟门熟路地回到纪泽的办公室,此时已经到了原本和张道长约定的时间,羿玉没有直接进去,先站在门外敲了几下门。 办公室的门打开,羿玉果然在纪泽身后看到了正在喝茶的张道长。 纪泽知道张副队的性格,专门打量了一下羿玉的神色,见他没什么郁郁之色才放下心来。 两人落座,张道长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羿玉,只一眼,他便能感受到青年身上浓郁的阴气。 张道长没有寒暄,手伸进口袋里,掌心贴住一片叶子带出来,自然地在双眼前抹了一下。 人眼无法看见不存在于世间之物,但是专业人士总有自己的办法,能够短时间打开天眼,去窥探世界的另一面。 张道长往常用这一招,顶多能够看到一些不同的“气”,他在康宁家时也是开了天眼才能确定康宁所处的位置。 如今天眼已开,张道长再次看向羿玉。 冲天黑雾仿佛有生命力一般包裹着卷发青年,黑雾最浓郁的地方隐约是个人形,它就坐在羿玉身边。 羿玉伸手端水杯的时候,它就伸出手托着杯底。羿玉喝水的时候,它便凑过去,仿佛在分享同一杯水。羿玉什么都不做的时候,它也安安静静待在旁边,周身的黑雾仿佛黏人的宠物,勾勾颤颤地挨着羿玉。 张道长仅仅看了五秒钟,双目便刺痛无比,还未来得及关上天眼,黑雾中的人影便直勾勾看了过来,一双如同沁过血的赤红眼珠透过黑雾,目光钉在张道长身上。 张道长顿时惨叫出声,捂着眼睛向后倒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羿玉和纪泽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待到张道长软软倒在地上的时候,纪泽才“腾”地一下起身,三两步走到张道长身边,检查他的生命体征。 羿玉不是不想去,而是他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住了。 那只手不愿羿玉靠近张道长。 张道长还有呼吸,纪泽掏出手机想要叫120,眼睛红肿不已的张道长却挣扎着拽住了纪泽的手:“不、不必……” “不必去医院。”张道长原本颇有些鹤发童颜的意思,如今却仿佛一瞬间老了数岁,他看着羿玉,缓缓摇头,“居士,我帮不了你。” 纪泽一下张开了嘴,却没能说出话。 本身就是他们寻求张道长的帮助,如今却害张道长成了这副模样,难道非要张道长豁出性命去吗…… “张道长。”羿玉端坐着,右手却不太自然地放在身旁,“谢谢您,请您赶紧离开吧。” 它不喜欢张道长,甚至有些蠢蠢欲动。 如果说之前是它拦着羿玉不让他靠近,现在就是羿玉拽着它,不让它扑上前去。 张道长听出了羿玉的话音,他深深地看了羿玉一眼,未作他话,拂开纪泽的搀扶,转身踉跄几步,随即步伐渐渐变得平稳,顷刻间便离开了办公室。 “纪队长。”羿玉忽然使用了略有生疏的称呼,他双眼有些湿润,抬眸看着纪泽,“麻烦你帮我跟学校请个假,我想休息几天。” 纪泽脸色陡变,却听羿玉继续道:“你要是想帮我,可以继续查康宁的案子,找出杀人凶手。” 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帮他脱身。 现在…… 羿玉慢慢站起身,绕开纪泽往外走去。 他要用自己牵制住它,否则任何和他接触过的人都会被它盯上。 纪泽站在原地,听到一声轻轻的关门声。 · 张道长离开警局时模样很是狼狈,有好几个警察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都被他拒绝了。 他的眼睛是遭了反噬,但是那东西没有乘胜追击,回去休养一段时间便能恢复。 倒是那位居士,被这么凶的东西缠上了…… 没开天眼之前,张道长便感受到了浓烈的阴气。一般的厉鬼都没有这么凶煞的阴气,可是仅仅是因为被它缠上,羿玉一个活人身上便染上了浓郁阴气。 再耽搁下去,生气被阴气压制,那位居士……恐怕就算不上是活人了。 活人和死人可不一样。 小鬼怕大鬼,缠着羿玉的东西可谓是天生的邪祟妖孽,可谓鬼中之王。 到时候更加受制于邪祟,那位居士可谓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法生老病死、转世轮回,只能被邪祟挟制,永世不得脱身。 张道长心情愈发沉重,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回到道观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出了一通电话。 “师兄。” “永安市出了妖孽。” 第40章 亲爱的,我好爱你 半个学期都没人打开过的防盗门上面满是灰尘,羿玉戴着口罩,眯着眼睛打开防盗门,迈步走入。 屋子里的情况也不遑多让,看样子得花费几天的时间好好打扫一遍。 羿玉上大学的城市叫永安市,但他和徐正清都不是本地人,家在省内的另外一个城市,临水市。 现在,羿玉就在临水市。 他知道它一定跟了过来,事实上这也正是羿玉想要的。 它的攻击性和偏执程度远超羿玉的想象,如果按照之前的情况发展下去,它绝对会杀死靠近过羿玉的所有人。 所以羿玉离开了。 一方面是试图以自己为诱饵困住它,毕竟它看上去并不想要羿玉的命,而是延续了生前的执念。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找出杀人凶手,还有谁比康宁自己更清楚案发当晚的情况吗? 羿玉决定试着与它沟通。 但这并不急于一时。 羿玉自顾自打扫房屋,似乎并不知道有一位看不见的同行者。 之前羿玉已经“见”过它两次,并且两次都试图和它交流。可是它反应平淡,羿玉不知道它是神智有限,还是无法沟通,亦或者根本并不想沟通。 他准备先用一两天的时间去理解它的想法。 人眼不能视及之处,黑雾中央的空白人影一步一趋地跟在羿玉身后。 有好几次,看不到这一切的羿玉毫无知觉地穿过阴森扭曲的黑雾,几乎与空白人影重叠在一起,那团黑雾就会陡然膨胀波动,又随着羿玉的走远而缓慢平复。 然后再次跟上羿玉的步伐,试图帮他擦拭灰尘,清洗抹布。 可是它什么也触碰不到,黑雾空落落地穿过一个又一个物品,雾气边缘弥散飘扬,竟显出几分可怜。 羿玉一无所知,他在想别的事情。 任务世界的羿玉自幼丧父,母亲将他拉扯到高中便撒手人寰,平时没什么亲戚往来,最熟悉的也就是徐正清一家。 可是徐正清死在永安市,徐正清的父母早已赶过去。 在永安市警察局的时候,羿玉和徐正清的父母已经见过一面,失去了徐正清,双方都没什么谈性,言语没有沉默多。 如今羿玉身在临水市,可以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样也好,羿玉刚来到任务世界的时候和徐正清的相处都有些不自然,如果临水市有很熟悉原身的人,羿玉可能就会选择其他地方了。 不知道要在这里待上几天,羿玉先将卫生间和卧室打扫了出来,这时天已经快黑了,家里一点食物也没有。 羿玉用手机选购了三天份量的食材,等待外卖员送货上门,特意备注了放在门口就行。 这是减少自己和他人的接触频率。 打扫房间的时候不觉得,但是一个人坐在安静万分的卧室里时,羿玉发现自己还是控制不住地手脚发凉。 可能是因为恐惧,也可能是因为它离羿玉太近,影响了羿玉的体温。 羿玉将空调温度调高,又洗了个热水澡。 洗澡的时候,羿玉忍不住去想,它不会连自己洗澡都跟进来了吧…… 越是这么想,羿玉就越觉得身边仿佛藏了一双窥探的眼睛,他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加快了动作,迅速洗完澡穿上衣服。 经过镜子的时候,羿玉停住了脚步。 镜中的羿玉比他刚来的时候消瘦了一圈,头发也长了一些,濡湿蜷曲地搭在脸上,那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湿漉漉的,像是盛了一汪水,驱散了平时的冷淡疏离。 看不见的客人目不转睛地望着羿玉,赤红双眸里是极其人性化的痴迷。它情不自禁地靠近羿玉,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几乎挨到他面前的时候,羿玉忽然转身走了。 只留身前一抹暖融融的沐浴露香气。 它呆愣愣地嗅闻着空气里残余的味道,围绕周身的雾气散开些许,一具苍白冰冷的身躯若隐若现,就在面容逐渐清晰的时候,屋外传来的脚步声惊动了它。 黑雾骤然回缩,顷刻间它便出现在防盗门外。 戴着头盔的外卖员核对过门牌号,奇怪地瞄了一眼满是灰尘的防盗门,将两大袋食材放到门边,按照要求发了条短信,随即急急忙忙地离开。 他后面还有好几单呢。 黑雾朝着外卖员的方向倾斜了一瞬,在羿玉走近门边的时候又缩了回来。 羿玉打开门,拿起食材,眼睛在门外扫了一圈。 未几,他垂下眼睛,反手关上了防盗门。 黑雾在门关之前飘了进去。 羿玉本身厨艺一般,但是仔仔细细地按照教程做下来,成品也算可口。 不过许久没做饭,他没掌握好单人餐的分量,在将锅里多余的炒菜盛出来的时候,羿玉感觉有些不对劲。 厨房的暖色光线照在羿玉身上,侧颜线条干净利落,长睫投下的阴影挡住眸中神色。 羿玉端着碗的手往上举,停留片刻后,他确定没有闻到任何味道。 手里的这碗菜像是一碗白开水。 羿玉慢吞吞地放下碗。 他站在厨房里发了会儿呆,然后又如同梦醒一般再次动起来,将被另一种存在享用过的饭菜倒进垃圾桶,碗碟锅铲放进洗碗机里。 家里还有许多地方没打扫干净,但是羿玉已经很累了,他刷过牙就躺到了床上。 这是一张一米五的床,羿玉习惯性地躺在中间靠右的位置。 临睡前,羿玉看了一眼身侧的空余,他知道此刻那里说不定已经被其他东西占据了。 羿玉只看了短暂的一眼,便像是不在乎、不感兴趣似的移开了视线,他翻过身,背对着床上的空余,轻轻阖上了眼睛。 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万籁俱寂,连星星都不再闪烁,唯恐惊扰了他的安眠。 楼下手忙脚乱哄着新生儿的父母惊喜地发现混世魔王突然安静了下来,眼角还挂着泪珠却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声。 单元楼里养了狗的老大爷并没有注意到,从下午开始,从老家带来的黑色细犬就没怎么活动过,瑟缩在窝里,时不时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正在吵架的新婚夫妻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彼此面面相觑,却不知道这突然的安静是怎么一回事。即便心中还是怒意翻腾,两人却没有莫名任何继续吵架的意思。 切实发生却捕捉不到的变化让整个小区都安静了下来。 羿玉蜷在枕侧的指尖一开始还有些凉,然而在某一个瞬间之后,他便浑身一暖,沉沉睡去。 昏沉之间,一道声音穿过生与死的边界。 “……亲爱的,我好爱你。” 第41章 符纸 羿玉今天打扫屋子的时候总感觉左侧耳朵凉凉的,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对着那里不停吹气似的。 它不会有这么无聊吧…… 羿玉默不作声地调转了方向,过了片刻伸手一摸,仍是左边的耳朵温度较低。 实在想不明白,羿玉也就不想了。 总归这只是一件小事,比起当下副本发生过的各种灵异事件,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不值一提。 一个上午,羿玉断断续续地收拾完了整栋屋子,通风一整晚加一个上午,室内空气总算可以接受,不再是那种明显的灰尘味道。 这一天半里,有不少人在联系羿玉。 纪泽、老大、老四、栾良弼,以及一些听说了徐正清死讯的同学朋友……羿玉的手机一直没闲过,他却只简单看了看,一个都没回。 纪泽也不例外。 他就像个终极社恐,活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 碍于昨天晚饭时发生过的事情,中午的时候羿玉特意做了两人份的食物,并将另一份也盛入碗碟,放在餐桌对面。 等到羿玉吃完饭收拾碗碟的时候,特意去闻了一下对面的饭菜,果然又是什么味道也没有。卷发青年盯着空无一人的座位看了一会儿,接着一言不发地走进厨房。 洗碗机在勤勤恳恳的工作,羿玉点开地图,输入自己想要去的店铺种类,选中一家离自己最近的,穿上羽绒服跟着导航找了过去。 如今已入冬,温度骤降,路上的行人一个比一个裹得厚实,羿玉穿梭其中倒也不显奇怪。 “……目的地在您左侧,本次导航结束。” 羿玉停下脚步,冷白的肤色在冬日不甚温暖的阳光里更显清冷。他的眼前正是一间狭小的门面,门前被各种丧葬用品淹没,羿玉穿过两个花圈,略微矮身进入丧葬用品店。 里面的空间更是局促,羿玉站在唯一一片空地上,对着玻璃柜后面道:“有人吗?” 细细簌簌的声音响起,几近放平的折叠椅上站起个人。 那人之前似乎是睡着了,打着哈欠站起来,弓着腰裹紧棉衣。 “有有有……需要什么?丧葬一条龙的话给你打八折,有新到货的大house和私人飞机,结实耐用……”女人话音渐渐消失,她盯着羿玉,幽幽道,“小帅哥,晚上再来吧。” 羿玉没操持过白事,还以为是什么风俗习惯,点了下头正要离开,又不甘心地回头问:“为什么啊?” 女人已经躺了回去,闻言就站了起来,叹着气说:“大白天的,不收阴币。” 阴币……? 女人手已经摸到抽屉里了,瞧见羿玉表情奇怪,仔细打量了两眼,脸色却是一变,讪讪笑道: “不好意思啊,小帅哥,你这运势也太低了,我一不小心看错了……那个,需要转运仪式吗?” 羿玉背着光,女人没看清他的脸,只看到了那浓郁的阴气,还以为是个刚死的鬼,方才定睛一看才看到微弱的生气,估计是家里有人去世,自身运势又太低,才叫她一晃眼看错了。 如今仔细再看,这帅哥虽然气血不足,但是皮肤是匀称的瓷白,嘴唇温润有色泽,双目有神,分明是个活人。 羿玉倒不生气,反而又往狭窄的店铺里走了两步,隔着一个玻璃矮柜与里面的人交谈。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女人笑嘻嘻道:“帅哥,你自己应该也有感觉吧?是不是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颠覆三观的事情,这都是运势太低导致的,你要是有意,我可以帮你转运,以后就不容易碰到那些东西了。” 羿玉似懂非懂,但是女人说得又不完全对。 他虽然这段时间撞了很多次鬼,可撞的一个是同一个。不是因为他运势低才撞鬼,而是因为他被鬼缠着才会运势变低,因果反了。 “那你能见到那些东西吗?”羿玉压低声音,直截了当地问道。 女人笑意收了,从兜里掏出盒细烟,叼在嘴里点燃,声音含糊:“谁介绍你来的?” 羿玉沉默了一下:“……地图。” 他诚实道:“我本来只是想买点东西,没想到会有意外收获。” 女人站远一些吞云吐雾,只抽了小半根就将烟掐了,笑着说: “看来命中注定你要得偿所愿,不过帅哥,你为什么要见那些东西?我跟你说,现实很残酷的,和人鬼情未了可不一样,我劝你请些和尚道士把该超度的超度了,尘归尘、土归土,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她是个老江湖,什么没见过? 这小伙子年纪轻轻先是来买东西,后又问他能不能看到那些东西,明显有心思。看他面相,父母早已去世,夫妻宫却蒙着一层黑气,她没见过这种情况,但有所猜测。 羿玉只摇头,女人叹了口气也不再劝说了。 “像我这种情况是天生的,不算阴阳眼,顶多比较敏锐,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你如果想明明白白地见到那些东西,只能开天眼。” 羿玉就问她:“多少钱?” 女人……女人无语凝噎,半晌才道:“这个数。另外,我只能帮你一次,以后不能再来找我了,如果你今天不是自己找过来的,我绝对不会做这种缺德事。” 羿玉看她手指比了个数字,了然地点了下头:“谢谢。” 女人给他一张符纸,交代了用法:“这张符纸在家中东南角烧成灰,冲服即可。记住,不要将符纸拆开,拆开就没用了。” 黄色的符纸叠成一个三角形,羿玉小心地放进口袋里,内心有些惴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他付完钱,准备离开,又听女人热络道:“对了帅哥,你不是说来买东西的吗?” 有钱不赚王八下蛋! 第42章 香火 被她这么一提醒,羿玉才想起来自己最开始的目的。 “我想买些香,嗯……还有纸钱。” 女人“哦”了一声,有点看透的意思,却不说透:“香要什么品质的?我这儿有工业香还有手工的上等香,还有纸钱,要阴钞还是折好的元宝?” 没想到里面门路这么多,羿玉索性不选择:“都要。” 女人笑得合不拢嘴,连声应下。她就喜欢这样事少还爽快的顾客,希望接下来都是这种类型的客人。 她美滋滋地想着,却不耽误打包东西,最后递给羿玉一个沉沉的黑色塑料袋。 羿玉付完钱,也是心满意足地离开。 他没有在外面耽搁,径直回到家中。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开空调,如果知道出去一趟甚至没用一个小时的话,羿玉出去的时候就不关空调了,这一关一开的,反而更耗电。 家里的空调有些年头了,刚运作起来的时候声音有点大。 羿玉等到屋内暖和一些才脱掉羽绒服,面上因为室内温度的升高终于多了几分红润。 从丧葬用品店买回来的一大堆东西放在桌子上,袋口松散,隐约露出里面金黄色的元宝尖。 羿玉靠在桌边,努力回想着原身的记忆。 那些记忆就像是存在相册里的照片,平时不看的时候就静悄悄地放在那里,查看的时候一张张翻看就能回想起当时模糊的场景。 羿玉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原身父母的姓名。 既然买了元宝,肯定也要烧给原身已逝的父母。但是在此之前,羿玉得先完成另外一件事。 他抽出三根香,点燃后插在盛满大米的阔口碗里。 家里没有香炉和香插,刚才又忘了买,先这么将就一下。 红点缀在香顶,一点一点地向下吞噬。 羿玉点的是价格最贵的一种手工香,闻起来确实很不一样,他之前去过不少寺庙道观,甚至觉得这香跟寺庙寺庙道观里的比起来也算是闻起来舒服的。 白烟氤氲向上,越往上烟气越散,就在羿玉以为它不喜欢香的时候,袅袅白烟忽然改了方向,集中飘向羿玉身侧。 仿佛有东西在那里吸食香火。 羿玉心脏猛地剧烈狂跳。 他其实很清楚自己这些时日身边都有个看不见的东西。但是人很奇怪,只要看不到就可以装作不存在,一旦亲眼目睹,又会如遭雷击般意识到事实。 羿玉现在就是这个状态,但他还算镇定,就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地注视着它吸食完了所有香火。 最后一缕白烟轻飘飘地消失在空气中,耳畔传来一声模糊的喟叹。 盛满白米的阔口碗里只余一段段灰香灰,羿玉将阔口碗放在空置的房间里,转回去又在家里烧了一堆金元宝。 这一次倒是没出现什么异状。 康宁这边纸钱倒是其次,主要是原身的父母。 思考再三,原主父母的金元宝羿玉没在家里烧,而是等到天黑之后到附近一个人烟稀少的路口,默念着原主父母的姓名,烧完了剩下的金元宝和阴钞。 烧完之后,羿玉拿着准备好的扫把,将地上的纸灰清扫干净。 扫把一下下扫在地面上,带起簌簌的声响,瞬息间周围似乎起了风,羿玉背过身去躲避风头,一切平静再转回来的时候,纸灰已经堆成了一个小土堆……不需要羿玉再一下下清扫了。 羿玉实在是无言以对。 每当他觉得它很恐怖的时候,它又能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比如给他整理书桌和背包、送他红玫瑰、不让他靠近道士……还有现在,刮起一阵阴风来帮他清扫纸灰。 路灯忽闪忽灭,羿玉隔着口袋摸了一下里面的符,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要见它一面。 · 张道长全名张青云,通晓道家经典、解卦和经筵,但是于捉鬼除妖这一方面,其实算不得精通,顶多算是有所涉猎。 但他有位师兄却十分精通于此,一年到头都不经常在道观里待着,总是被请到各种地方。 毕竟华夏这么大,人这么多,闹鬼事件也就格外多。更别提有时候不一定是鬼,更多的是山野精怪,不入流的东西更多。 师兄倒也不挑,只要有空都会去看一看。 接到张青云这通电话的时候,师兄本人正在华夏最西面待着,这次倒不是捉鬼驱邪,而是在云游四方,正好走到最西面。 师兄名叫闫旭,听张青云讲过来龙去脉之后粗黑眉毛便是一紧。 “听起来确实很不对劲,新死之人,又没有什么旷世冤屈,怎么会一化鬼就这么凶……办案的警察有进展吗?这人死得蹊跷,若是能知道他死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后面更好处理。” 张青云闻言就是一叹气:“案子进展很慢,不仅如此,它还迷惑了羿居士的室友,杀害了羿居士的朋友。” 闫旭远在千里之外,只听片面之词也实在没什么头绪,便道:“我现在就去永安市,不过落脚的地方偏僻,恐怕得三两天才能赶过去,师弟,你先养好你的眼睛。” 张青云心里这才安稳一些,只是一想起自己从警局离开时,羿玉被恶鬼缠身的场景就忍不住胆寒,叮嘱道:“师兄,你一定要尽快赶来。” “好,你放心。”闫旭一一应下。 …… 距离这通电话过去已有两天,张青云的眼睛按时涂药,现在看起来没有那么红肿了,但是一看东西就眼花眩晕,视线里的东西总是泛红。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闫旭终于到了。 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张青云挂单的道观,见了张青云就皱眉。 无他,张青云这眼睛比他想得严重多了! “师兄!”张青云激动地上前迎接,看清闫旭面上的疲惫之后更是又感动又愧疚,“是我学艺不精,害你千里迢迢赶过来了。” 闫旭摇头道:“遇上那种东西,任谁来也讨不了好。” 师兄弟二人进了道观,二话不说,先联系纪泽。 纪泽听闻他们的来意,先是惊讶后是狂喜。 之前听张道长说他帮不了羿玉,他还以为不能再向道门中人请求帮助了,这两天一直在联系源静法师,但是大和尚在外地走不脱。 没想到峰回路转,张道长是帮不了羿玉,但是他直接摇人了。 可是很快,纪泽的情绪又低沉下来:“……两位道长,这两天我都联系不上羿玉。” 第43章 “贤妻良母” 闫旭和张青云的第一反应是“坏了”,难道仅仅间隔了两天时间,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吗? 好在紧接着就听纪泽继续道:“我们之前约定过通过微博报平安,羿玉每天都发微博,但是从不回复我的信息和电话……他知道康宁缠着他,为了不拖累其他人选择了远离。” 在这种情况下,纪泽是没办法通过网警找人的。 闻言,张青云长长地叹了口气:“是我不周,我当时如果暗示一下羿居士,他说不定心存希望就不会这么决绝了。” 实际上他们都知道那也不一定,如果张青云当时真的暗示了自己的打算,说不定那天他根本就不能活着离开警局。 这种有真本事的道士和尚给邪祟的感受就像是天敌一样,只要见到,双方必然不死不休。 “纪队长,劳烦你继续联系羿居士,如今倒是可以想办法暗示一下。”闫旭拍了拍张青云的肩膀,对着免提状态下的手机道,“我们也会想办法找到羿居士。” “我会的。”纪泽正站在办公室这一层楼的阳台上,吐出一口烟圈,眼底是沉甸甸的思绪,“其实那一天,羿玉走的时候对我说,我查出杀害康宁的凶手就是在帮他……” 正想着通过什么方式追踪邪祟的闫旭思绪一断,沉吟片刻,与张青云对视一眼,斟酌着用词:“听起来羿居士似乎知道点什么,找出杀人凶手就能超度邪祟吗……” 闫旭修道近一甲子,却也没有听说过类似的事情。 只要知道杀人凶手,就能超度凶煞至极的邪祟…… 纪泽苦笑一声:“不过这本身就是我的本职工作,无论如何,我都会查出来的。” 三人又沟通了一些细枝末节,直到张青云眼睛受不住开始流泪的时候才匆匆结束通话。 繁星如点,夜幕低垂。 纪泽撑着铁制的栏杆,抽完一支烟,转身的时候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阳台和室内的交界处,不知道站了多久的张副队眉心褶子深刻,抬手挥开飘过来的烟雾,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 纪泽靠着栏杆,手肘撑在后面,略微一抬下颔:“老张,你偷听我打电话多久了?” “这里是警局,你在阳台打电话不收敛声音。”张副队斩钉截铁道,“——我是正大光明地听。没听到多少,从你喊张道长开始听的。” 纪泽无奈道:“那你不是全听完了,还没听多久……” 他知道张副队的性格,也知道对方是个坚定不移地信仰唯物主义,所以在无法给出实证的时候并不试图去说服张副队,只是从他身边走过,准备回去再整理一遍线索。 “纪队。” 张副队却主动喊住了他,表情居然有点犹豫,纪泽等了半天才等到下文。 “老曲请假快一周了,你知不知道?” 纪泽点头,纳闷反问:“这事儿局里还有人不知道吗?” “哦……”张副队又道,“我昨天去取一份鉴定报告的时候,听到小顾和别人说,老曲是因为撞了邪才身体不适的。” 纪泽第一反应是,张副队究竟听到过多少人说小话…… 很快,纪泽的眼神严肃起来。 在康宁案发生之前,他从业近十年都没遇到过任何不科学的事件,而老曲在这个时间点上撞邪,会是巧合吗? 他用一种堪称奇异的目光看着张副队,没想到会从他这里得知这件事。 “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老曲家。” 张副队道:“一起。” 他现在仍旧是个信念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羿玉当时说这世上有鬼时的神情确实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听到小路和旁人聊天内容的时候才会特意停下来,听完了所有关于老曲的内容。 本来也没什么,今晚却又听到纪泽和两个道士打电话,一时之间心神有些动荡。 警察的本能让他不愿放过任何可疑点。 虽然这个可疑点……奇特了一些,但是张副队还是想调查。 面对张副队的同行要求,纪泽自无不可:“明早警局见。” 张副队无言颔首,实在有些受不了纪泽的目光,重重拧着眉快步走开。 加班的霍晓云出来上厕所,迎面撞见一脸苦大仇深的张副队就是一阵头皮发麻,恨不得贴在墙上。 好在张副队似乎有什么心事,完全没注意到一旁快成为墙纸的霍晓云,径直从她身旁经过。 脚步声远去,霍晓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 羿玉回到家的时候,身上依旧沾染着烧过东西的味道。 整个人像是被腌入味了一样,连脱下来的羽绒服抖一抖都还有纸灰。 他只好把符纸拿出来,然后将羽绒服挂在阳台,其他衣服全部塞进洗衣机,拿着换洗衣物去洗澡。 温热的水流冲刷过身体,羿玉垂着眼,沾了水而一簇簇的睫毛上不断滴落水珠,浓黑的湿发捋到脑后,精致绝伦的五官有种出水芙蓉的清新感。 手臂从眼前晃过时,羿玉注意到了腕间的佛珠。 这几天他几乎不怎么碰佛珠了,而佛珠抑制康宁的作用也降到了微乎其微,但是羿玉还是没有摘下来。 因为他始终记得三空寺那位大师说过的话。 ——这是我师父生前使用的法器,不能帮施主彻底解决问题,但是在遇到危险情况的时候,或许能够帮到施主。戴上吧,不要离身。 羿玉此前以为,大师说过的“危险时刻”是康宁家的衣柜里,可是根据这两天康宁的行为来看,它真的没有想要羿玉性命的意思。 那么真正的“危险时刻”究竟会是什么时候呢? 水珠挂在佛珠上,羿玉伸手抹掉上面的水珠,闭目仰面,任由热水淋在身上。 …… 羿玉本来准备洗完澡就去睡觉了,但是一从浴室出来,厨房内蔓延出来的香味便直勾勾地向他袭来。 厨房、香味? 擦着头发的毛巾从身上滑落,毛巾一角甩过脚踝,羿玉回过神,捡起毛巾,步伐有些踟蹰地向厨房走去。 此刻,他倒是有些说不清,自己究竟想要在厨房里见到怎样一番场景…… 第44章 突破口 房子就这么大,羿玉没走几步就到了厨房门口。 他轻轻推了一下厨房门,“咯吱”一声,厨房里面的场景如同画卷一般一点点展现在羿玉面前。 瓷白砂锅里煨着皮蛋瘦肉粥,两个叠放的蒸屉冒着热烟,两碟蘸料放在台面上,连碗筷都准备好了,彰显着浓浓的日常生活气息。 羿玉:“……” 羿玉确信之前大扫除的时候,家里没有白色的砂锅,也没有皮蛋,更没有蒸屉。 他定定地望着厨房里的一切,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这究竟是灵异世界,还是童话世界。 屋内莫名拂过一阵微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羿玉,不要在外面傻站着,快去享用美食。 羿玉将毛巾叠好放在一旁,身体有些僵硬地一步步挪到台面前。 砂锅里的粥明显是两人的分量,准备好的碗筷也是两个人的餐具,羿玉只犹豫了短短一瞬间就将砂锅里的粥分别盛到两个碗里。 打开蒸屉,一层是汤包,一层是蒸饺。 而且明显是手工制作的,不是工业流水线上出来的东西。 内心已经相当震惊的羿玉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却吸了满腔食物香味……心情更是复杂。 片刻后,羿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平静,坦然自若地将迟来的晚饭端到外面餐桌上,施施然落座。 事已至此,不如先把饭吃了。 不得不说,它的手艺很不错,比羿玉好得多,这让随便对付了快两天的羿玉用餐的速度不自觉提快了一些。 餐桌对面摆放的另一份食物冒着热气,不曾挪动过分毫,完全是无人品尝过的样子。 但是羿玉将东西收回厨房的时候照例检查了一下,其实已经被用过了,闻起来如同白开水,若是尝一口应该也是食之无味。不过羿玉并没有去尝,真这么做就有些太奇怪了。 等到躺在床上的时候,羿玉一时半会儿还有些睡不着。 先是亲眼见到它吸食香火,后又接连发生了两件令人哭笑不得的灵异事件。 从永安市离开之后,它整个鬼的状态似乎都平和了许多……但羿玉知道,这都是假象,老虎也有憨态可掬的时候,却不会有人真的将它看成宠物猫。 心中的起伏渐渐平息,羿玉闭上眼睛,感受到了全世界在这一瞬间变得安静。 · 永安市警察局。 昨天张副队说要和纪泽一起去老曲家探望,纪泽特意在办公室里等他,九点左右的时候,张副队终于出现了。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纪泽起身,收拾了一下乱糟糟的桌面,将手机放进口袋之前检查了一下信息,没有他想要看的信息。 张副队面色冷凝,眉心不皱的时候也有浅浅的纹路,一看就是那种长年累月拧眉留下的痕迹。 “说了会来就一定会来。” 纪泽笑笑:“我还以为你昨天是开玩笑的呢,行,我收拾好了,咱们出发吧。” 两人这次算是代表刑侦支队全体警察去探望老曲,开的是纪泽的车,张副队坐在副驾驶。 两人一个没有说笑的心情,一个生性严肃不爱笑,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不过都是老搭档,早就习惯了。 在老曲家小区门口,两人还买了四样探病的礼品,算是全了礼数,没有空手上门。 开门的是老曲媳妇,认识纪泽和张副队,乐得不行,直道:“来就来了还买这么多东西,太生分了!哎快进来,老曲正好刚醒,床上躺着呢。” “之前在忙案子,一直没抽出时间,必须买点东西赔罪,嫂子你忙,我们去陪老曲说说话。” 纪泽和张副队将探病礼品放在客厅里,一进卧室便见到卧床休养的老曲。 数日不见,老曲瘦了一圈,不过精神头看起来还可以。 “纪队,张副队,你们怎么来了?”老曲惊喜地坐起来,伸手捋了捋头发。 纪泽正要寒暄两句,就听见张副队硬梆梆的声音:“你徒弟在外面到处说你撞邪了,他说的是真的吗?” 老曲:“……” 纪泽:“……” 卧室里顿时变得极其尴尬,老曲脸上的惊喜都快挂不住了。 纪泽轻咳一声,连忙打圆场:“那个……小顾也没到处说,就是老张正好听到一回。” “这臭小子。”老曲也不知道在骂谁,抹了把脸道,“就为这个事找我啊?真想知道?” 纪泽和张副队点头。 “其实像我们这一行做久了,很多事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曲也熟知张副队秉性,特意加重了语气,“不过我是真没想到……还真有撞邪的一天……” 他将纪泽那一天带人来解剖室,他和小顾在里侧的停尸房发生的怪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面前两个刑警。 纪泽没想到老曲撞邪的时候,自己和羿玉就在外间站着,全程毫无察觉。 看来佛珠失效的时间比他和羿玉之前认为的时间更早…… 刚一离开老曲家,张副队就问:“你那天带谁去解剖室了?” “……羿玉。”纪泽道,“你记得康宁家里搜出来的那张照片吗,其实是羿玉发现的,我带他去看解剖台。” 徐正清死亡之前,整个刑侦支队都在忙活康宁案,张副队自然也不例外。 张副队沉默须臾,又道:“我昨晚特意去查了停尸房的记录,那天停尸房里只有一具遗体。” 他昨晚先是找小顾了解了情况,然后去查了停尸房的记录,今天再到老曲家询问,三方印证,尸体冷藏柜里的动静来源就很明显了。 纪泽并不意外,他没有去查,但是猜也猜得到闹鬼的会是谁。 ——康宁。 “纪泽,康宁的尸体现在在哪?”张副队问。 纪泽就道:“案子没告破,尸体还在停尸房。” 短暂的安静中,两人对视了一眼。下一刻,车辆发动,朝着警局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45章 烫伤 早上九点。 羿玉晨跑回来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上了早点。 不是他出门之前准备的,也不是从外面买回来的,而是家里的“田螺姑娘”亲手下厨做的。 羿玉的心情在“还是感觉好奇怪”和“见怪不怪”之间反复横跳,在玄关足足站了十几秒钟,才决定用“见怪不怪”的心情迈入客厅。 两份早点,不像羿玉之前那样放在长方形餐桌的正对面,而是紧挨着,更有一家人一起吃早饭的氛围。 而且羿玉坐下的时候,闻到了旁边那份早点飘来的香味。 它甚至在等他一起吃饭。 这个认知让羿玉舀起第一勺热粥的时候忘记注意温度,不小心烫到了舌尖,他轻呼一声,手上一松,勺子摔在碗里,洒出一小片热粥。 顾不得桌上狼藉,羿玉不住地用手扇风,吐着舌尖散热气,被烫到的地方一阵刺痛,隐隐有扩散开来的趋势。 他眼里含着泪,准备去取冰块含在嘴里,还未起身,倏而感到一阵冰凉的空气裹住了滚烫刺痛的烫伤,沁人心脾的凉意压住了烫伤的火气。 扇风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微不可察地细细颤抖起来。 羿玉顿时呆住了,反应过来便要起身,手臂却被无形之物紧箍住,冰凉的空气灵活翻涌,细心体贴地冰敷过烫伤的每一寸部位。 脑海中仿佛有炸弹被引爆,炸得羿玉大脑一片空白,甚至不敢想这团冰凉的空气到底是什么。 他想要起身,却动弹不得;想要缩回已经不再发疼的烫伤部位,却受制于不可视、不可见的存在。 眼中的泪水逐渐盈满眼眶,羿玉略微仰着头,眼睫颤抖地阖上,眨落一滴水珠。 良久,重获自由的羿玉蓦地起身,桌上的早点已经不再滚烫,可他却根本不想吃,挥开椅子便冲进房间里。 这终究不是温馨动人的童话世界,心存贪欲的邪祟怎么只甘心于当个“贤妻良母”,只看一看就满足?今天的烫伤不过是加速了一些事情的发生,终归躲不掉。 羿玉到现在都能听到耳鸣声,他冷白的皮肤泛着层层红霞,一路红到耳根,眸光忽闪不定,眼底又是惊诧又是羞愤,满腔郁愤。 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枕边放着一张叠成三角形的符纸,羿玉原本打算今天晨跑回来就烧成灰喝掉,可是此刻攥着符纸,羿玉竟不敢在这个时候见它。 他将那张符纸塞到枕头下面,想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又记起来自己刚刚晨跑过。 现在洗澡,羿玉真不知道它会不会跟在旁边,如今可谓是进退两难。 舌尖还残存着冰冷的感觉,烫伤因为处理的及时已经无碍了,羿玉心里却像是压了一块烙铁,沉甸甸的又惹得他心情烦躁。 一门之隔的客厅里,黑雾喜气洋洋地将几乎没动过的早点席卷一空,着重品尝了羿玉舀过一勺的热粥。 鬼吃东西和人不一样,不需要一口一口填入嘴巴里,深深一嗅就是食物精华。 黑雾对待其他东西相当敷衍,一口了事,待那碗粥却是小口小口嗅了十几下,直到一点味道都闻不到了才作罢。 雾气边缘波荡起伏,仿佛是某种内心的映射。 收拾完了家务,黑雾才缓慢飘进卧室里,紧缩的房门不能挡它分毫,直接穿墙而过。 负气离去的卷发青年神情恹恹地坐在书桌旁,手撑着下颔,指尖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甲面泛着淡淡的红。 怎么看怎么可爱。 一缕黑雾缠绕在贴着脸颊的手指上,更多的黑雾笼罩着羿玉,若有似无的苍白身影缠绕着一无所知的青年,场景怪异而离奇。 …… 羿玉纠结了半个小时,最终还是去洗澡了。 反正这两天都是这么过来的,如果它要看,之前已经看个够了,也不差这一次。 想是这么想,真站在淋浴下面的时候,羿玉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他担心它会像之前烫伤时那样又做出什么奇怪的事,短短十几分钟,一颗心可谓是七上八下。 热水密集而下,水蒸气迅速弥漫扩开,浴室里像是喷了干冰似的。 羿玉听着水声,唇线抿得很平。热水将肌体冲至顺滑,年轻人皮肤紧致,骨架匀称,端是一副好身材。 直到羿玉穿上衣服,也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他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缓慢放松。 左右现在无事可做,羿玉便卧在沙发里,一边看电影,一边玩手机。 照例在微博上发了一条一切平安的消息,羿玉看着消息框上的几个红点,犹豫再三,还是没有点开。 点开就忍不住想要回复,回复了又会耐不住一个人孤独的生活,这岂不是与他的初衷背离? 羿玉一开始就给自己设定了一周的期限,每隔一周集中回复一次信息,免得他们以为自己失联,或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今天不过是第三天,忍一忍吧…… 羿玉放下手机,电影播放中忽闪忽灭的光线映在脸上,挺直的鼻梁投下一片秀气的阴影,微微抿着的嘴唇有些泛白,下颌线利落地收紧,颈部线条清爽干净。 他被电影情节吸引,眼神逐渐变得专注,屏幕映在眼中变成小小的光圈,衬得那双桃花眼愈发明亮有光。 其实长着桃花眼的人,很容易看起来深情、多情,但是羿玉不同,或许是他看人的目光过于清白,又或许是他气质比较冷淡疏离,亦或许是他不怎么喜欢和旁人对视,总之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的眼睛。 此刻却有“人”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 与偶像剧里不同,羿玉始终没能看回去。 · 同一时间的永安市。 保险起见,纪泽在驶回警局的红灯路口,联系了闫旭和张青云。 等到纪泽和张副队回到警局的时候,闫旭和张青云也到了。 张副队见到两位道士打扮的年长者,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他是固执,不是智障。 种种迹象都表明着,这世上或许真有什么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张副队虽然内心抵触震惊,但也不会视而不见。 他一路无言,跟在纪泽和两个道长身后,进入停尸房,在小顾牙齿打颤的声音里,打开了尸体冷藏柜。 第46章 错了,都错了 因为长时间放在尸体冷藏柜里,康宁的遗容看起来并不是十分可怖 忽略他那惨白到毫无一丝血色的皮肤、不可避免产生的尸斑、浑身冒着冷气的“冷藏品”特质,他看起来和生前的差别没有很大。 ——以一个警察的目光来说。 毕竟见识过过分尸、焚尸、自然腐化的尸体等等各种类型的尸首,康宁在其中已经是非常常规的类型。 小顾已经缩到角落去了。 自从上次冷藏柜里传出过奇怪的动静,他就很少靠近这里,今天被迫直面闹鬼的源头,他心里已经开始默念各路尊神了。 太上老君、观音菩萨、上帝、斗战胜佛……想到什么默念什么,只求有用。 纪泽内心更是平静,他知道,康宁死后化作的邪祟十有八九不在这里。 站在最前方的闫旭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面上的惊骇之色再也掩饰不住。 “错了、都错了……” 老道长连声音都在颤抖,他在康宁身上几处穴道一一点过,众目睽睽之下,已经快成了一根冰棍的康宁蓦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啊啊啊——!” 小顾顿时被这一幕吓得满地乱爬,最后被张副队抓在手里,强行捂了嘴才安静下来,惊恐万分地扒在张副队身上,瑟瑟发抖。 一开始没有看出端倪的张青云也惊呆了:“师兄,这是……” “康宁居士的魂魄被困在这具身体里了。”闫旭的手盖在康宁双目之上,身体形成直角的尸体缓缓躺了下来,其他人只觉有一阵阴风吹过,浑身汗毛直竖。 “你的意思是……缠着羿玉的东西根本就不是康宁?我们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声音戛然而止,纪泽一颗心跌入谷底,右手甚至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张青云先是惊骇,后又急声道:“可是师兄,我与源静法师一同超度厉鬼的时候,分明感觉到那东西与康宁居士的家有感应,怎么可能不是康宁居士呢?” “你以为你们是在超度驱赶它……或许,它待在生前的居所,是在避祸。”闫旭低头看着双目紧闭,一脸安详的康宁,感到深深的悲哀。 人天生有灵,长期使用的器具都有可能借助人的灵性化出灵智,更别提长年累月生活着的住所了。 但是住所和别的器具又不太一样。 在生前长居的住所里,鬼物们能够得到一定的加持,这也就是通常闹鬼的地方都是家宅的缘故,因为恶鬼也会本能地据守在能使自己变得更加强大的地方。 连张青云和源静一同出手都没能强行超度的康宁,居然在躲避另外一个东西。 而在被迫离开生前住所之后,康宁很快被那东西找到,强行封锁在了这具躯壳里。 纪泽一身冷汗,思路却很清晰:“停尸房闹鬼的时间在两位大师去驱邪之前,这又是为什么呢?” 闫旭解释道:“人的魂魄不是一个整体,你也知道‘三魂七魄’的说法。” “康宁居士在死去的一瞬间,一部分的魂魄就被固定在了身体中,我想,这也是康宁居士明明新死却能抵挡我师弟和源静法师的原因,因为它死时怨气滔天,一化鬼便是厉鬼。” 横死,加上魂魄分离之刑苦催生出来的厉鬼已然无比凶煞,却被另一个东西逼得只能躲在家中。 停尸房里一片死寂,闫旭将康宁推了回去,交代张青云接下来在这里做上几天法场,这才看向纪泽。 “纪队长,那张照片,可以给我看看吗?” 那张照片…… 纪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原件作为证物需要专门存放,这是他之前复印的一张,一直随身携带。 照片中,康宁仰面躺在冰冷银白的手术台上,如果不是胸口没有令他死亡的致命伤,这简直像是法医在解剖前拍摄记录用的照片。 至今为止,支队还没有查到康宁是什么时候偷偷潜入解剖室拍摄了这张照片,更加合理的一个推测是——康宁并非在解剖室拍摄了这张照片,解剖台上的划痕或许只是巧合。 张副队站在旁边,同样在看闫旭手中的照片,眼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 羿玉看电影的时候一不小心睡着了,睁眼时看到的却是卧室的天花板。 他见怪不怪地坐起身,房间里窗帘拉得严实,昏沉如同深夜,但是一看时间才下午四点半。 不过冬季天黑得早,拉开窗帘,外面的天色已经变成了橙黄色的黄昏,油画一般的色彩洒在房间里,将羿玉的皮肤都映成了一种暖融融的颜色。 羿玉坐在飘窗上,看着太阳渐渐西落。 暖色逐渐变为冷色,灰蓝的天空冷冰冰的,最终变为一片浓黑,闪烁的星子如同一只只窥探的眼睛,注视着下方的每一个人类。 这时已经是晚上六点了。 羿玉从枕下拿出折成三角形的符纸,思考时无意识地捻了几下,黄纸的手感一面粗糙一面光滑,他将符纸放进口袋里,走向客厅。 它的生物钟似乎很规律,才六点就已经做好饭了,羿玉不知道是自己醒得比较巧合,还是它有自己的办法。 餐桌上摆放着四菜一汤,是这几天最丰盛的一顿,羿玉注意到都是他喜欢吃的菜,不止今天,算上前两顿也全部都是,没有一个是羿玉不吃的。 他倒不惊讶,毕竟康宁生前已经跟踪偷拍他一个月了,知道他的口味再正常不过。 羿玉早上刚开始喝粥就被烫到了舌头,中午没吃饭,然后又睡了一个下午,此刻可谓是饥肠辘辘。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符纸,随便拉开一个椅子坐下,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筷子鱼肉。 一口发现不了什么,多吃了几口羿玉才发现,鱼刺已经提前被处理掉了。 这种鱼好吃,但是有小刺,羿玉每次都吃得很小心,今天却是大快朵颐,吃得眼睛亮晶晶的。 对面飘着的黑雾晃了晃,边缘有些逸散,仿佛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第47章 鬼样子 羿玉发现自己将一桌饭菜横扫一空的时候,筷子里正挟着最后一块鱼肉,他的动作似乎犹豫了一瞬,然后果断地将鱼肉送入口中。 一桌子的饭菜都吃了,还差这一口吗? 不差。 他安心地吃掉了。 将餐桌收拾好,羿玉本打算现在就使用符纸,可是莫名想到刚才它好像没吃东西,所有的饭菜都是有味道的。 按在打火机上的拇指始终没能按下去,羿玉叹了口气,收好符纸和打火机,打开了那个放着临时香炉的空置房间。 空置的房间长期房门紧闭,一进去就感觉很冷,丝丝缕缕的寒气盘旋着上升,缠住肢体一点点沁入骨髓。 羿玉摸了摸手臂,点燃手工香的时候,房间内的温度一点点回升,到最后已经与开着空调的客厅相差无几了。 手工香点燃之后,房间里飘荡着一种香味,有点像檀香,还混杂了点中草药的味道,具体是什么,羿玉闻不大出来,但是感觉挺安神静气的,想来不止对亡者有益。 香火很快被吸食干净,羿玉第二次看到这种场景,居然觉得也还可以。可能是这两天发生的离谱大事件太多了,他的惊吓阈值有所提高。 不多时,手工香只剩香灰落在阔口碗里,羿玉上前确认了一下,暂时不需要清理。 如果香灰太多,就需要把米分出来一些,直至碗中只剩香灰。羿玉买香的时候,丧葬用品店的老板特意提醒过他。 接下来,羿玉去厨房拿了一杯水,回到空置房间里,将符纸悬在水杯上方点燃。 火星刚刚挨到黄纸一角,符纸立即燃了起来,羿玉不停变化着拿符的角度,直到拿不了的时候才松开手,符灰飘飘荡荡地落入水中。 羿玉端着符灰水,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喝的时候又停了下来,对着方才吃香火的方位道:“你……你别走,就站在那里。” 其实已经飘到他身侧的黑雾顿了顿,有些不舍地飘了回去,边缘的雾气不断往外扩散,试图勾住羿玉的衣角。 然而羿玉一抬手,衣角往上拉扯,生生避开了那缕几近透明的雾气。 雾气锲而不舍地跟上去,这次终于挨到了羿玉的衣角,老实下来不动了。 符灰水喝起来有点怪怪的,能尝出来里面有渣,但是一入口便化了,化作一股热流涌入腹中,体内先是发热,然后发冷。 最后那些热意冷意全部汇聚到了眼睛上。 羿玉睁开眼,视界中仿佛被加上了一层滤镜,变得有些五光十色。 他看向方才香火被吃掉的位置。 一团漂浮在半空中的巨大黑雾出现在那里,它与现实世界的交界处甚至有些扭曲,羿玉只看了一眼便有些头晕目眩,他忍着不适,仔细端详。 黑雾中间隐约包裹着一个人形的东西,看起来与那天办公室里的空白人影差不多。 羿玉喉咙有些干涩,他抬起脚,一步步靠近黑雾。 黑雾翻涌起来,吓得羿玉停了下来,发现对方只是翻涌,并没有其他变化之后才大着胆子靠近。 距离逐渐缩短,只剩三步左右的时候,羿玉停下脚步,犹豫着伸出手向黑雾探去。 他抬起的是惯用手,也就是戴着佛珠的那只手。 余光扫到腕上佛珠的时候,羿玉本打算换只手往前探,没想到黑雾中陡然伸出一只苍白至极,指骨嶙峋的大掌,猝然钳住了羿玉的手腕。 羿玉瞪圆了眼睛,只来得及惊呼一声,瞬息之间就被拽进了那团黑雾之中。 他被拥入冰冷的怀抱之中,紧贴着的胸膛之下是不再起伏跳动的心脏,周围冷得像是浸入了寒潭,羿玉忍不住瑟瑟发抖,肩背却被勒得愈发收紧。 他在有限的空间里,挣扎着抬起头。 发黑似墨,面白如纸,面容分明清俊而冷冽,眉间萦绕着浓黑阴气,陡显诡谲邪异,双目赤红如恶鬼,眼底仿佛是刀山血海、地狱熔岩。 此刻,那流淌着岩浆的猩红双瞳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羿玉。 羿玉被这恶鬼相骇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惊吓之余却是松了口气。 无他,虽然发生了一些变化,但这鬼确实是康宁无疑。 “康宁,你……”羿玉本想问它怎么死的,转念一想,直接这么问岂不是戳鬼痛楚,到时候它发疯,遭殃的又是羿玉,所以话锋一转便成了,“……果然是你。” 康宁的眼珠动了一下,却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羿玉,声音嘶哑:“康宁……?” 羿玉一怔,嘴唇微动:“你不记得了吗?” 只听说过人死了之后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仍会重复生前的轨迹,但没听说过死后会失忆的。 康宁没有回答,它的视线定格在羿玉的嘴唇上,不知在想什么,眼底猩红之色愈发浓稠,周身煞气翻腾涌起,如同烧开的沸水。 羿玉心中顿感不妙,在事态还没发展到另一种情况之前,他直接将脸埋在了康宁怀里,闻着冰冷的味道,心脏砰砰狂跳。 下一刻,雕塑一般的胸膛上忽然浮现出一张脸孔,赫然是恶鬼相的康宁,它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卷发青年,眼中显出贪婪之色。 羿玉余光扫到胸膛上的脸,吓得呼吸都凝滞了,嘴唇细微颤抖,遍体生寒。 “你怕我。”胸膛上的那张脸张开口,声音也与康宁一般无二,“不要怕我。” 你这种鬼样子谁见了不怕啊! 羿玉差点哽咽出声,紧咬着嘴唇,生怕一张嘴就是哆哆嗦嗦的声音。 见羿玉不说话,那张脸开始在胸膛上移动,离羿玉越来越近,这场景实在是恐怖至极,羿玉只坚持了两秒,在那张脸快要贴到自己鼻尖的时候,呼吸一散,终于晕倒了。 怀里的身躯变得软绵绵的,像一大块。胸膛上的脸停住了,它疑惑不解地看着晕倒的羿玉,低落地道:“晕倒了。” 这张脸开始向后退去,直至完全消失。 邪祟伸出手,触碰到了羿玉腕间的佛珠,相碰的一瞬间气流横向涌动,整栋楼似乎都摇晃了一下。 圆润的佛珠与坚硬冰冷的指腹贴在一起,有一瞬间,两者似乎重叠在了一起。 第48章 鬼域 羿玉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 梦里,他一开始很正常地起床洗漱,和室友闲聊着去吃早饭,然后到上课的教室,周围坐满了人。 羿玉翻开书放到一旁,低头看手机。 不知在手机里看到了什么,他觉得特别有趣,想要和室友分享的时候,却发现室友的手臂上多出一张人脸。 那张脸并不丑陋,反而有种邪异的好看。但那毕竟是张脸,脸就应该长在脑袋上,而不是胳膊上。 羿玉立刻吓得大叫起来,吸引了整个教室里所有人的注意,他们纷纷向羿玉看过去。 他们之前明明长相各异,然而此刻不约而同看过来的时候,居然全部变成了室友胳膊上那张人脸的模样。 一双双赤红眼眸直直地看着羿玉,一张张嘴巴张开,发出同一个声音:“你怕我。” “不要怕我。” 合而为一的声音在教室里层层回荡,仿佛寺庙里的钟声,恢宏叠荡。 羿玉直接被吓醒了。 他满身热汗地坐起来,连指尖都在发麻,诡异的梦中场景让他的耳畔一阵蜂鸣声,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 一声声急促、颤抖的呼吸响在耳际,羿玉先是四下环顾,瞳孔震颤不已,最后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 他倏然呼出一口气,低下头捂住脸。 康宁本身不可怕,甚至它杀人的行为都不可怕。 可怕的是它明明曾经也是个人,死后却自然而然地做出了恐怖的行为却不觉违和。 源静法师说得对,人死了就是死了。无论它看起来和生前有多相像,实际上都已经是另外一种生物了。 试图用人的思维去解释它的行为,根本解释不通。 羿玉渐渐冷静下来,转念又觉得其实比起他昨晚的梦,现实中的它居然没那么吓人了。 至少它不会在各种地方长出一张脸,只在胸膛上显出过一张。 跟几十张脸比起来,一张似乎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大概。 羿玉思绪乱糟糟的,手开始情不自禁地抓了几下头发,原本就自然卷的蓬松头发乱成了鸡窝,他才放下手。 不知道他晕了多久,符灰水的作用已经没了,世界再度变得无比科学,五光十色的滤镜消失无踪,更别提有可能存在的恶鬼。 反正看不到的,就不存在。 羿玉又躺了回去,盯着天花板瞧了一会儿,从枕下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他大概晕了一天,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羿玉照例发了一条微博,略过提示有信息的小红点,随意刷了几个短视频,却根本没看进去,只是在睁着眼发呆罢了。 他觉得这个世界的任务好难…… 调查命案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本来就很困难了,结果还有恐怖灵异元素,又加上偏执跟踪狂、变态缠人鬼。 就跟上课的时候只学了加减乘除,考试却要考高数一样。前两次任务都很正常平和,这一次就来了个大的。 所以羿玉自从被吓晕醒来之后就一直躺在床上,不想下去,他精神紧绷很久了,难免有想要逃避现实的时候。 他掀起被子,将自己罩住,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就在他床边,一个高大的身影安静坐着,赤红双目里满是床上隆起的小山丘。 看了许久,它确认羿玉真的睡着了,手指轻轻一动,厨房里煨着的饭菜顿时消失不见。 然后它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露出里面睡得脸颊红扑扑的羿玉,邪异的面容居然透出几分软和的神色。 它将羿玉从床上抱起来,搂在怀里躺下,不忘将被子仔细掖好,浑身的寒气一点点收敛起来,几分钟后看起来已然与常人无异了。 · 另一边,纪泽已经连续好几天联系不上羿玉了,即便是每天看着报平安的微博,也是着急得嘴里起了好几个燎泡。 他是警察,但是不能滥用职权,手上还压着案子,更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永安市。 反而是闫旭和张青云没有这方面的顾忌。 “纪队长,若是找鬼我这儿有许多法子,找一个活人倒是只能用笨方法。”闫旭对纪泽说道,“我准备去临水市看看,听说羿玉居士家就在那边儿,说不定会有收获。” 至于张青云,一方面是眼伤尚未痊愈,另一方面则是需要为康宁做上几天的法事,就不与闫旭同行了。 而且闫旭此番前去,只是寻人探路,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不会贸然动手,否则只会害人害己。 纪泽最近在梳理线索,隐约发现了些什么,但是有些说不上来,感觉就差那么一点了,焦躁不安的心绪让他看起来隐隐有些疲惫。 “辛苦闫道长走一趟,我这边儿一有进展也会立刻告诉您。” 闫旭摆摆手:“修道之人的本分而已,不多说了,咱们各忙各的,早点儿把那东西超度了,也是为民除害。” 他买了两个小时之后的高铁,时间有点紧,现在就得往高铁站去了。 …… 闫旭到了临水市之后,一刻不停地就往羿玉家庭住址赶去。 他自然不会莽撞到直接冲进人家里去,到时候与那恶鬼迎面撞上,胜算其实很渺茫。 捉鬼经验丰富的老道长在羿玉小区附近的一家酒店开了房间,在阳台上遥望羿玉家的方向,越看脸色越是凝重。 这个时候即便不见到羿玉本人,闫旭也能够确定,羿玉和缠着他的东西一定在小区里。 小区看起来很正常,完全没有任何的阴气,但是闫旭在阳台上眺望将近两个小时了,小区上方的“气”竟然没有丝毫变化。 “气”可以理解为人的精气神、生气、阳气一类的都可以,只要是人就会有,而且会不断变化。许多人住在一起,“气”往往会纠缠围绕,最终就会形成一个地方的“气场”。 而阴物也有“气”,这个气就是阴气、煞气之类的。一个小区多多少少会有几只阴物,它们的“气”比活人的更加隐蔽。 但是足足两个小时,小区上方隐隐透出来的“气”毫无变化,说明有东西出手,施了障眼法,遮蔽了外人的视线。 这番道行的阴物,闫旭平生从未见过,可以说整个小区,都在它的掌控之下。 这里是一片鬼域。 第49章 小宁 羿玉最近发现有个老大爷总是偷偷摸摸看他,每看一眼都会叹口气,仿佛自己是他家不成器的小孙子似的。 他觉得有些不解,又有点好笑,还专门问过那位老大爷是不是认错人了。 老大爷年纪大约六十左右,眼睛倒是不同于这个年纪的人,显得格外明亮有神。 “小伙子,你这个年纪怎么每天嘻嘻哈哈的,没有一点正事做吗?”老大爷这么问他。 羿玉摇摇头,诚实地道:“没有。我是个无业游民。” 老大爷看起来快要气死了,哽了半天,然后连连摆手,让羿玉赶紧走,生动形象地演示了什么叫恨铁不成钢。 羿玉便笑笑,麻利儿地从老大爷身旁经过,步伐轻快地往自己家走。 青年的背影在小区绿化带里逐渐消失,老大爷背着手,在小广场的空地里走来走去,一脸忧心忡忡。 “老闫,你在这儿愁什么呢?”另外一位大爷问他。 闫旭闻言更愁了:“我愁你们都鬼迷心窍了!” 第二位大爷就呵呵笑,觉得闫旭这个冷笑话真是又冷又好笑。 闫旭于是叹了口气,坐在凳子上思考。 这里是一片鬼域。 制造鬼域的域主对这片区域拥有绝对的掌控权,它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耳朵、神智,正大光明地生活在这里。 闫旭费了一番功夫才混进来,为了不让域主发现自己这个“偷渡客”,他用了一些手段。在不解除禁制的情况下,他和所有同龄人没有区别,顶多身体硬朗点儿。 抵达临水市一周,混进鬼域内五天,闫旭只见过羿玉三面,今天是第一次搭话,不能明说,只能暗着提醒,可惜效果不太好。 虽然看不到“气”,但是闫旭的眼力还在,他已经发现了羿玉手腕上戴着的佛珠不对劲。 一般佛珠的原材料都是这种佛教名木,如意珠宝,甚至是土石一类的,可是羿玉手上的却是人骨制成…… 纪泽之前已经跟闫旭提过三空寺一位法师赠与羿玉的法器很有用,但是闫旭平时不在永安市挂单,对三空寺不大了解,一直没听出来端倪。 今日一见,他才发现那串佛珠不对劲。 什么和尚能用人骨做佛珠?这不扯淡吗! 估计连三空寺的和尚都被那恶鬼蛊惑了,将人骨佛珠说成高僧法器赠与羿玉,还嘱咐他不要离身。 人是有灵的,羿玉长期佩戴人骨佛珠,两者的“气”就会交缠在一起。 要闫旭说,那串人骨八成就是恶鬼的骨头。 请神容易送神难,人骨佛珠佩戴的时间越长,恶鬼与羿玉的纠葛就越深,到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闫旭也说不好。 他只是凭借丰富的经验认为,那串人骨佛珠很重要,非常重要,如果能仔细研究一番就好了…… 闫旭正想着,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张青云。 他叹了口气,接通电话。 域主对鬼域里所有人下了咒,任何人都没法对外提及此处一丝一毫的事情,闫旭已在域中,也不例外。 “……羿玉今天下楼散步,我刚才看到他了,状态还不错……” “……那恶鬼行踪隐秘,我还在追查……” “……这边情况能够控制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你多帮助纪队长破案……” 闫旭心口不一,偏偏无可奈何。 · 羿玉正在掏钥匙,防盗门已经从里面被打开了。 他的同居室友正系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笑意吟吟地看着他:“小玉,你回来了。” 羿玉有些惊讶,却忍不住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我看到了。”室友歪头一笑,转身走进厨房,“厨房里有个窗户正对着楼下,你忘了?” 羿玉眼神恍惚了一瞬,隐约想起来厨房里确实有个正对着楼下的窗户,他点点头:“厨房被你霸占了,我都多久没进去过了,想不起来才正常。” 他换了鞋子,钥匙往羊角摆件上一放,一边脱外套,一边往客厅走,懒洋洋地问道:“小宁,做的什么好吃的?” 炒菜的霸道香味和小宁的声音一同飘了出来。 “都是你爱吃的!” 羿玉靠在沙发上,不禁勾了下嘴唇。 生活真的很奇妙。 一个月前羿玉还在永安市上大学,没想到生活总会神展开,一同长大的发小被他的室友杀害,他受了些刺激,特意办了休学,回到从小长大的城市休养。 心理医生建议他可以找一个同居室友,一方面避免独居,另一方面可以缓解经济压力。 小宁就是羿玉最后选定的租客兼室友。 他虽然看起来有些凶,还喜欢戴奇怪的美瞳,但是其实是个特别温柔体贴的人。 短短一个月,羿玉就感觉自己在慢慢振作起来,尝试着走出过去的阴霾,重新感受到生活与生命的美好,而这一切都离不开小宁的帮助。 羿玉撑着下颔,盯着在厨房里忙碌的那道身影,感觉心底暖暖的,又有些说不上来的东西,让他心跳加速、脉搏加快。 不过……最近几天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经常感到患得患失。 可能是正在服用的药物有些影响记忆力了,等下次去复查,他可以和医生沟通一下,有些药说不定可以停了。 “小玉,吃饭了——” 羿玉起身,快步走进厨房。 厨房里的男人比他还要高出大半个头,将近一米九了,肩宽背阔,腰细腿长,转过身来更是俊眉朗目,就是戴了一双红色的美瞳,看起来有些中二。 那双红色眼睛转动了一下,看向羿玉,眼底弥漫开温柔的笑意。 “怎么又盯着我看?” 羿玉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打开电饭煲盛饭,回道:“看你的美瞳,质量挺不错的,看起来特别真实。” 小宁轻笑了一下:“是吗。” 他走到羿玉旁边,帮羿玉卷了一下衣袖,顺便调整了一下腕间佛珠的位置,然后心满意足地端着菜放到餐桌上。 羿玉手里端着饭碗,不经意间回头看了一下,有些许走神,那个正对着楼下的窗户呢…… 他眨了一下眼睛,视线略微有些模糊,下一秒,一扇窗户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 第50章 应届毕业生小宁 那扇窗户正是对着楼下的,想来之前小宁在厨房里做饭,往下一扫,瞅见他往单元门口走了。 羿玉收回视线,注意着手里的两碗米饭,米粒一粒粒堆起,顶端尖尖的,看起来像是…… “小玉?” 一只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小宁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你今天怎么总是走神,昨晚没休息好吗?” 羿玉轻晃了下脑袋,也发觉自己有些奇怪,咕哝道:“可能是药物的原因,回头我打电话问问医生。” 小宁的手搭在羿玉肩膀上,另一只手接过他手上一个碗,声音轻柔不迫:“是该问问,不然我都担心你会不会在出去的时候走神。” 羿玉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一个成年男性,在小宁口里好像是什么没有自理能力的小孩儿似的。 而且他们这边称呼人,总爱在名字里某个字前面加个“小”,以示亲昵,所以听起来就格外腻歪。 小玉和小宁……外地人一耳朵听到,恐怕都想不到这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都快一米九了。 “又在发呆。” 小宁的手在羿玉蓬松柔软的头发上揉了揉,顺着后颈放在肩膀上,羿玉感觉有些痒,瑟缩了下,就听小宁道:“晚上睡不着可以找我,我们聊聊天、看看电影。” 羿玉注意力便被转移走了,认真地想了下,道:“其实我每天睡得都挺早的,睡得时间也足够,就是感觉睡眠质量不怎么好,总是昏昏沉沉的。” 小宁赤红的双眸瞥过羿玉后颈上的几道红痕,顺手给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有时候睡得太多也会不舒服,明天我们一起去晨跑,运动一下出出汗。” “……唔,不要起太早就行。”羿玉将碗放下,坐下拿起筷子,果然一桌子菜都是他喜欢吃的。 感到高兴之余,羿玉又有些担心。 他担心小宁总是照顾他的口味,忽略了自己。 羿玉斟酌了一下语言,委婉地劝了劝小宁。 男人却忍不住笑了:“你不用担心,我每天都在吃自己喜欢吃的。” 他那幽深似血潭的眼睛注视着羿玉,意味深长。 羿玉眨了眨眼睛,略微上挑的眼尾雾蒙蒙的,仿佛外面的天气,好几天没见过阳光。 他有些没搞懂小宁在笑什么,但是确认对方没有委屈就放下心来,夹了一筷子糖醋鱼。 雪白的鱼肉、酥脆的外壳、酸甜适度的酱汁,一同吃进嘴里,羿玉不禁享受地弯起眼睛,放松而自然的神态让人移不开眼。 小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是真的不眨,不是修辞手法,将近七八分钟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羿玉若有所感地看过去,小宁这才眨了一下眼睛,有些诡异的画面顿时变得温馨起来。 实际上,羿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小宁一眼,刚刚那一瞬间他的心脏蓦地剧烈跳动了一下,一阵心悸,某种直觉迫使他看向小宁。 看完之后,心底却安宁下来,羿玉苦恼地垂下眼,感觉自己有些奇怪。 之后他没再抬头,认真地吃完饭,往旁边一看,小宁的饭碗也空了,隐约有种香味在四周飘动,令人心神安定。 “什么味道,好香啊……”羿玉情不自禁地问道。 小宁的眼神在阔口碗上飘了一下,卷着衣袖道:“是我最近用的一种熏香,你要试试吗?” 羿玉本想答应,可是话语到了嘴边莫名其妙地转了个弯:“下次吧……” 小宁轻笑了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两人一起将餐桌收拾好,羿玉将碗筷放进洗碗机的时候顿了一下,扬声喊道:“小宁,少了一个碗,是不是在桌子上没拿过来?” 刚从空置房间出来的小宁应了一声,下一秒,空无一物的手上多出一个白瓷阔口碗,与身后房间里堆满香灰的碗一模一样。 他走到厨房,将白瓷阔口碗放到洗碗机里。 “是个不愿意进洗碗机的漏网之鱼,已经缉拿归案了。” 羿玉被逗笑了,这句话本身不怎么好笑,但是小宁一脸正经地说出来这句话就很好笑。 他倚着台面,上身微微前倾,手指抵在唇边,笑得头发都在轻颤。 小宁站在他面前,渐渐地,右手按在台面上,低头看着羿玉。 羿玉笑完直起身,恰好对上他的眼睛,一瞬间愣了一下,仿佛看到一团似曾相识的黑雾,那种心脏狂跳的感觉又来了。 砰、砰、砰—— 小宁垂下眼睛,左手食指点了点羿玉的胸口,声音不知为何有些低哑:“小玉,你心跳声好快……” “有、有吗?” 羿玉不自在地站好,从小宁没有围住的地方躲了出去,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卷发青年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外,小宁慢吞吞地收回视线,看一眼自己的手指,片刻后,突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指腹。 “甜的。” 它低声喃喃道。 …… 下午的时候,小宁出门了。 因为羿玉问他工作找的怎么样了。 租房时告诉羿玉自己是个正在寻找工作的应届毕业生的小宁:“……下午有个面试,感觉还不错。” 羿玉一下精神了,本来有点因为厨房里的事躲着小宁的,眼下也顾不得了,热心地帮小宁参考待会出去面试应该穿什么,公司在哪里,怎么过去又快又方便。 然后将小宁送出门,不忘给出祝福:“面试加油,希望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小宁盯着他扬起的唇角:“……会的。” 它需要在外面再制造一个鬼域,方便它之后每天上班。 一个离家不远,在世俗观念上待遇前景都很不错的公司…… 恶鬼思忖着离开了巢穴。 它刚刚离开小区,在保安室里和几个保安闲聊的闫旭立刻放下了手里的瓜子。 “诶,闫大爷,你去哪儿啊?不继续讲你老家那个事儿了吗?” 保安小王热情地挽留闫旭,身形板正的老大爷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难得邪祟离开鬼域,他得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在不惊动域主的情况下,接近羿玉。 第51章 日记 闫旭之前其实已经做过很多次的尝试了。 将永安大学两起校园凶杀案的新闻贴在羿玉单元楼的电梯里,被保洁阿姨撕掉了。 阿姨还特意在每层楼的电梯门前贴了告示,让大家不要随便到处贴东西,很难清理的。 闫旭:“……”明明你自己贴得最多。 无可奈何,闫旭想了一个下午又想出来一招。 羿玉家每天定的都有鲜牛奶,鬼自然是不喝的,喝的人只会是羿玉。 闫旭在牛奶瓶身上贴了一张提示大家小心周围不法分子的公益广告,为此还和送牛奶的小哥掰扯了半天。 牛奶小哥烦得不行:“大爷,您别耽误我时间好吗?我这好多户等着送呢,等您一个个贴完得到下午了!” 闫旭动作麻利地贴着公益广告,连声道:“就这一箱,贴完就不贴了!” 这一箱是送到羿玉家那个单元楼的。 牛奶小哥看他一个老大爷不容易,耐着性子等了几分钟,好在这大爷说话算话,就贴了这一箱。 结果闫旭等啊等,等到今天上午才蹲守到出来散步的羿玉。 结果这卷毛小子神色如常,估计根本没注意到牛奶瓶身上的广告。 公益广告下方的示例就是永安大学的校园命案。 闫旭气得仰倒,又不好面对面时直说,域主肯定时刻关注着羿玉,他只好含糊不清地点了一句,卷毛小子果然又没领会到他的意思。 现在域主离开了鬼域,是难得的好时机,它对于域内的掌控肯定不如身在域中的时候。 这次机会如果把握不住,下一次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闫旭快步往羿玉家走去的时候,原先一手嗑着瓜子,一手招呼的保安小王表情空白了一瞬,紧接着双手垂下,眼睛无神地朝着闫旭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闫旭压制了自己的修为,没有发现身后紧着的人。 他走近电梯,按下羿玉家的楼层,心里反复念叨着说辞,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里传递出去最多的信息,取信于羿玉,然后下一次见面时找机会研究他手上的人骨佛珠。 事成于缓,想要一下子解决这么大一件事是不可能的。 电梯停下,银白色的电梯门向两边打开,缓缓露出门外的人影。 保安小王站在电梯外面,神情呆滞。 闫旭眼神一凛,手指按在腰上。 “……闫大爷。”保安小王的声音刻板平直,“该回去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闫旭眼前一晃,下一秒,他就已经出现在保安亭外面了。 保安小王靠在门边,手里握着一把瓜子,看见闫旭便招了招手:“大爷,您刚才干嘛去了,是不是内急啊?” 他的表情生动灵活,不再是刚才死尸一般的僵硬。 闫旭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是啊,人老喽。” 根本不是他想尽办法混进鬼域,而是鬼域主动张开大口将他吞了进来。 恶鬼早就发现了他的存在,却不动声色地困住了他,不让他向外传递消息,不让他和羿玉接触。 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比起一个邪祟妖孽洗心革面,为了人鬼之情压抑杀性,闫旭更倾向于,它另有图谋。 它困住了闫旭,也就缓住永安市的纪泽和张青云,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打扰它。 它在拖延时间,为了什么…… 闫旭坐在保安厅里,看了一圈说说笑笑的保安,尤其是混在其中的小王,神情愈发凝重。 · 小宁出去面试的时候,羿玉给心理医生打了一通电话,询问关于药物剂量的问题。 “听你的描述,感觉你的状态好了不少。”通话另一端的声音低沉舒缓,“这样吧,你可以先暂时停药,下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再按照你的情况重新开药,可以吗?” 羿玉看着眼前的一个个小药瓶,心情渐渐轻松起来:“嗯,好的。” 如果可以,当然没人想要吃药。 他将药瓶收进抽屉最深处,决定在与心理医生见面之前不再看到这些小药瓶。 另一边挂掉电话的恶鬼放下了手中的糖豆。 从来就没有什么心理疾病和心理医生,只有恶鬼。 那些药瓶里当然也不是药,而是糖豆。 它转身离开糖果区,一旁只有三头身的小姑娘无意间看到了一双猩红的眼睛,吓得嚎啕大哭,她的妈妈慌张地将孩子抱起来,顺着小孩的视线看去,什么也没有。 离开超市的恶鬼很快选好了自己的“工作单位”,只等时机合适就可以再布置一个鬼域,可是时间还早,现在回去就像是面试不大成功的样子,它便化成黑雾回到羿玉家。 保安亭里的小虫子甚至没有引起它一丝一毫的注意。 羿玉正在写日记。 他的坐姿很端正,不弓腰、不伸颈,拿笔的姿势也很标准,一看从小就是特别听话的小孩子,良好的习惯一直保持到了现在。 写日记也是“心理医生”的建议,记录自己每天的生活、心情、感慨。 羿玉正在写今天的日记。 写到室友的时候,他的笔迹不由自主地犹豫了下来。 【……我感觉我有些奇怪,每次看到小宁,我的心跳就特别快,有时候甚至会心悸。 ……小宁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可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我和小宁相处的时候,似乎有些害怕?或者紧张?我不知道……我变得很奇怪……】 双眼会被蒙蔽、双耳会被遮挡、神智会被蛊惑……但是潜意识永远会提醒自己——你的生活是虚假的、室友是伪装的、现实是遥远的。 你应该醒过来。 一行行写在笔记上的字迹挣扎着,用尽全力提醒着自己。 羿玉盖上笔帽,看着今日份的日记,不由叹了口气。 恶鬼也叹了口气。 它并不惆怅于羿玉的逐渐清醒,它总有新的办法,它只是不想看到羿玉叹气。 因为那会让他看起来很委屈、很可怜、很可爱…… 它会想要将他拆吃入腹。 第52章 生活 想要吃掉一个人类,对恶鬼来说实在是太轻易了。 它有无数种办法可以撕开眼前这具脆弱的皮囊,掏出鲜血淋漓的内脏,庖丁解牛一般分开不同部位的骨肉,选择自己喜欢的先下口,剩余的就堆弃在那里。 毕竟在它的鬼域中,不会有邻居因为闻到隔壁飘来的腐烂气味而报警。 但那并不是恶鬼想要的。 它是吃香火、嗅闻食物精华的干净鬼,平生没有沾染……唔、沾染过血腥味,但从不吃人,人类不在它的食谱上。 更别提眼前这具脆弱的身躯名叫羿玉,它一想到这个名字,早就不再跳动的心脏甚至都会激动起来,被填得满满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原地飞升。 它想要吃掉羿玉,以另一种方式。 幽邃血潭直勾勾地凝视着书桌前的青年,他的卷发在光线的照耀下显出一种蜜糖近金的光泽,皮肤上的微小绒毛看起来可爱又单纯,就连有些苦恼的表情都那么生动…… 不,别这么可爱。恶鬼在心中哀嚎,它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对周遭一切毫无察觉的羿玉合上了日记本,将黑色签字笔放进笔筒里。 他看了一下时间,有些担心小宁的面试情况,却也不敢贸然发短信或者打电话询问,万一打扰到他面试就不好了。 羿玉决定找些事情打发时间,他思考了一会儿,打开电脑开始打游戏。 作为一个男大学生,打游戏是必备技能。 不过,羿玉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打游戏了,因为他以前经常和徐正清,或者室友们一起开黑,现在徐正清被俞景烁杀害……羿玉看到好友列表里两个灰下去的名字都觉得呼吸困难。 他以前从没觉得徐正清和俞景烁之间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正当心情一点点低落下去的时候,羿玉忽然看到了书桌上摆放着的一小盆仙人球。 那是小宁放在那里的。 沉郁的心脏猛地欢快跳动起来,羿玉一下就感觉身体里充满了力量,他晃了晃脑袋,这次再去看那两个灰色的游戏ID,心情已经没那么沉重了。 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 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栾良弼坐在办公椅里,伸手扯了扯衣领,眉宇之间露出几分疲惫。 作为一个辅导员,两个学生先后死亡,一个学生成了杀人凶手,一个学生办了休学,他的压力已经不能用沉重来形容了。 简直连空气里呼吸到的都是压力。 栾良弼已经决定辞职了,并非是因为学院或者学校方面的暗示,而是他对于大学生这个群体莫名有了一种恐惧感。 这种恐惧感甚至令他无法安然地继续待在永安大学。 “……或许我需要去看一看心理医生。”栾良弼自言自语道。 当了两年辅导员,栾良弼从没有连续两天穿过同一件外套,但是今天,他破例了。 他心累到没有心情去选择合适的衣服,随手拿了一件,出门时才发现正是昨天穿过的。 “还是交易所更适合我,我不应该把辅导员当作一种‘假期’。”栾良弼揉了揉眉心,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办了休学的那个学生仍旧没有回他的信息。 在正式离职之前,栾良弼要把最后一件事处理好。 他站起身,环顾了一周干净整洁的办公室,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这辅导员,谁爱当谁当。 · 羿玉打完第二局游戏的时候,隐约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出去一看,果然是小宁回来了。 “我回来了,顺便买了点水果。”小宁举了举手里的袋子,虽然没有喜形于色,但是也能察觉出他的好心情。 “面试怎么样?”羿玉虽然感觉应该还不错,但是还是有些紧张。 小宁长长地“嗯”了一声,音调拖得更长,在羿玉愈发紧绷不安的表情中,抬手打了个响指:“应该还不错,我看他们对我挺满意的。” 它选中的公司,不可能有不满意的人。 羿玉松了口气,紧抿的唇线忍不住泛开了笑意,眼尾轻轻上挑,直接勾住了恶鬼并不存在的心脏。 小宁呆呆地看着羿玉,隐藏得很好的黑雾有些蠢蠢欲动地从脚下蔓延出来一些。 “要不我们今晚出去吃吧?”羿玉接过小宁手里的袋子,“你都奔波一下午了还要做饭太辛苦了,我的厨艺又很……一般,还不如出去吃,就当庆祝了。” “你做饭很好吃。”小宁下意识地道。 羿玉疑惑地回头看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说……”小宁自然地迈开步子,有些失控的黑雾在走动间全部缩了回去,“听你的,我们出去吃。” 羿玉心想果然是自己听错了,怎么会有人尝过小宁的手艺,还会觉得他做饭好吃。 不过小宁什么时候吃过他做的饭……? 一闪而过的思绪没有在脑海中留下多少痕迹,两人站在水池边,一边洗水果,一边讨论晚上吃什么。 最后决定大冬天的就要去吃火锅。 正好附近就有一家以服务热情闻名的连锁火锅店,两人穿好衣服出门,连打车都不用,散着步就过去了。 羿玉半张脸埋在围巾里,时不时扭头和小宁说话,倒也没注意到,迎面走来的行人总在不经意间避开了小宁,却没一个真正看过去的。 他们似乎知道羿玉身边有什么东西,但是看不到、听不见,却自然而然地畏惧、躲避。 第53章 鬼话连篇 卫嘉平是一间连锁火锅店的员工,火锅店以热情服务闻名,他身为经受过培训的员工自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致力于洞悉所有顾客的需求。 当他看到有位客人独自进入店里的时候,他就已经高度重视起来了。 半个小时后,卫嘉平又一次看过去,那位客人依旧是一个人在吃火锅。 他拿了个玩偶过去,正巧那位客人抬起头,两人视线一下就对上了。 “这位先生……”卫嘉平压低声音,正准备确认一下这位客人是否独自用餐,忽然之间,他眼神蓦地恍惚了一下,喉咙里的话一下就咽了回去。 羿玉正等着他的后文呢,只见这名服务生眨了下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两位先生,祝你们用餐愉快,我帮你们添一下饮品。” 羿玉还没反应过来,他面前只喝了几口的饮料杯就被倒满了,对面的小宁也是一样。 “谢谢。”羿玉茫然地目送服务生离开,他还以为对方是有什么事,没想到只是添饮料。 小宁微微一笑:“羊肉要好了,快吃吧。” 另一边,走远的卫嘉平打了个哆嗦,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被抓得皱巴巴的玩偶,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拿它做什么。 他疑惑地将玩偶放回去,再一次看向店内一桌桌的顾客。 这一次,他的目光略过了独自一人的羿玉。 …… 羿玉结完账离开火锅店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视线四处扫了扫,不见刚才那个有些奇怪的服务生。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小宁半揽着他往前走:“喝奶茶吗?” 羿玉收回视线,摇摇头:“我不喝了,吃得有些撑。” 小宁侧眸注视着他吃饱喝足的模样,居然也有些口齿生津,他吃饱了,晚上就该轮到它了。 两人散步回小区,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遛狗的、遛娃的、还有遛自己的,小广场里有正在跳舞的叔叔阿姨,再远一些还有打太极拳、练太极剑的。 看起来特别热闹。 羿玉不由放慢了步伐,将眼前场景一幕幕扫过,眼底有些不太明显的羡慕。 自然不是羡慕人家跳广场舞,他只是……一直有种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像是一株浮萍,找不到落脚点。 “小宁,”羿玉有些低缓的声音从唇缝里飘了出来,“你想家吗?” 他们此刻正站在一条小径上,周围高大的树木已落了不少枯叶,光秃秃的树枝隐在夜色中,如同什么特殊风格的剪影。 在羿玉的认知中,小宁是临水大学刚刚毕业的学生,毕业后没有回到家乡,而是留在了临水市,所以才会租房子。 “不想。” 小宁的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冷漠,羿玉惊讶地回眸,却见小宁面上露出个苦笑:“我是个孤儿,没有家。” 血色笼罩的双眸定定地凝视着羿玉,片刻后补上了一句:“和你同居的这段时间,是我最接近‘家’的时候。” 羿玉心底那丝落寞一下就被吹散了,人就怕对比,眼前有个更孤苦伶仃的,羿玉都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身世浮沉雨打萍,在小宁面前都显得有些矫情。 “没事儿,你、你就拿我当亲兄弟。”他有些笨拙地安慰面前的高大青年,眼里的歉意都快溢出来了。 小宁忽然心念一动,略低下头道:“能抱我一下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羿玉立刻上前两步,展臂将小宁抱住,虽然看起来像是他将自己送进了小宁怀里。 恶鬼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面色一阵青红狰狞,勉力维持着人模人样。 它侧头贴着羿玉的发顶,闻到了自己挑选的洗发水的香味,明明清香宜人,它却觉得这味道盖住了羿玉本身的气息,甚是碍事。 回去就换掉。 “谢谢……小玉,谢谢你。”恶鬼由衷感谢着善良的人类。 它伸出手臂,圈着羿玉的身体,握住他的肩膀。 羿玉有些闷闷的声音从他怀里传出来:“小宁,你身上好冷,我们快回去吧,别冻感冒了。” 恶鬼“哦”了一声,它忘记伪装自己的体温了。 但它没有立刻改变自己的体温,除了一些必要的蛊惑,恶鬼一般不施加更多影响给羿玉。 他和它相处的点点滴滴都是真实的,谁说虚假中的真实不是真实? 一人一鬼没再看那些不属于他们的热闹,肩并肩一起回了家。 这晚过后,羿玉的心态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转变,他待小宁更加亲昵,小宁偶尔过于热情的举动他也试着接受。 两天后,小宁告诉羿玉,之前面试的公司邀请他入职。 实际上,另一处鬼域已经形成。 恶鬼对那些人类没有兴趣,它只需要他们正常地去生活,不要打扰到它和羿玉,小区里的人是这样,公司里的人也是这样。 羿玉宅家两天之后也准备出门了,他需要去见一下心理医生。 临别时小宁黏黏糊糊地又抱了羿玉一下,羿玉已经习惯了,反手拍了拍小宁宽阔的后背,这才走出家门。 防盗门刚刚关上,下一秒,刚才还维持着人形的恶鬼立刻化作一卷黑雾,穿过防盗门,追上在等电梯的羿玉,钻入他腕间的佛珠里。 莹润洁白的佛珠在阳光的普照下仿佛被镀上了一层神圣的金光。 羿玉打车到了诊所,他昨天已经和心理医生预约好了,直接到前台那里登记过,被引到了诊室。 门被打开,坐在桌子后面的男人用指节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冷峻的面容透出几分温和。 “栾医生。” 羿玉一贯很信任这位栾医生,并在他的帮助下,心理状态日渐回升。 “羿玉,快坐。”栾医生示意羿玉坐下,起身为他倒了一杯热水放在羿玉手边,“今天也很准时。” 他像模像样地开始为羿玉进行心理咨询。 如果有外人进入这间诊室就会发现,羿玉对面空无一人。 羿玉自然没有心理疾病,恶鬼只是借助心理医生这个身份完成一些小宁做不到的事情,比如说劝羿玉寻找一个合租对象,再比如说,它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而在羿玉的印象里,拥有令人信赖能力的角色不算很多,恶鬼便随意使用了栾良弼的形象,反正它又不用担心侵权问题。 “……你是说,你在面对小宁的时候总是心跳加速,紧张不安?”恶鬼装模作样地道。 羿玉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但是似乎也没有哪里不对,有些迟疑地点了下头:“差不多吧,但是感觉还是不太一样……而且最近这两天好一些了,我能够自然地和小宁相处。” “这样啊。”恶鬼继续鬼话连篇,“你有没有考虑过,或许你是对你的合租对象产生了一些……好感?” 羿玉顿时睁大了眼睛。 第54章 贪得无厌 栾医生的话直接帮羿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喜欢、小宁? 这个结论初听起来只觉离谱,他前几天还说要小宁把他当成亲兄弟呢,可是仔细一思索…… 一见到对方就心跳加速,相处的时候总是会紧张忐忑,心情低落的时候一想到对方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好像、好像确实是喜欢一个人的表现。 “我不知道……”羿玉有些迷茫地低声道。 恶鬼十分善解人意:“没关系。这也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毕竟我没有亲眼见过你们相处,究竟是因为什么还需要你自己去感受。” 恶鬼一开始也不明白为什么羿玉每次见到它心跳声总会时不时快上一阵,还会下意识地紧张、惧怕。 后来装人装久了,它才意识到或许是自己曾经不正当地用脸行为给羿玉带去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即使他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仍会本能不适。 恶鬼深切地反思过自己,并想出了补救方法。 它见好就收,没有一直抓着这个话题不放,到咨询结束的时候还微笑着恭喜羿玉:“可以停药了,你现在状态很好,我很高兴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它非常正式地伸出右手,握住羿玉的手轻轻摇晃。 “是你医术精湛,回头我给你送锦旗。”羿玉这话是认真的,他确实感觉在栾医生的帮助下生活越来越美好了。 恶鬼忽然有些嫉恨“栾医生”,即便那也是它自己,它勉强保持住笑容:“医者本分而已。” 羿玉和栾医生重新约定过心理咨询的时间,以后就不用每周都来了,半个月或者一个月来做一次心理咨询,稳定状态的同时相当于做个心理按摩。 他步伐轻快地离开诊所,在他身后,属于“栾医生”的诊室渐渐变得模糊,最后变成了一堵墙。 羿玉回到小区的时候又遇到了那个奇奇怪怪的老大爷,他放慢了脚步,以为老大爷又是冲着他来的。 没想到老大爷只匆匆瞥了他一眼,就从羿玉身边走了过去,似乎着急去做什么事情。 羿玉叹了口气,大爷心,海底针啊。 快步离开的闫旭心情更为复杂。 前几天晚上,他在小广场里遛自己……不是,锻炼身体的时候,发现恶鬼和羿玉在小树林里说话。 闫旭冒着风险往小树林里靠近,也不知道一人一鬼在聊什么,表情一个比一个凄楚。 到最后直接抱到一起去了! 当时恶鬼狰狞的鬼相,连捉鬼经验丰富的老道长都被吓了一跳,手无缚鸡之力的羿玉却坦然自若,因为他根本看不到恶鬼的脸。 当时闫旭就心道糟糕,这小伙子被迷惑的程度有点太深了。 思来想去,他只能放手一搏。 · 到家门口的时候,羿玉竟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栾医生的话仿佛还在他耳畔萦绕。 ——或许,你是对你的合租对象产生了一些……好感? 平平无奇的防盗门顿时变成了烫手的山芋,羿玉伸了好几次手,愣是没能下定决心打开门。 就在他犹疑不定的时候,防盗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穿着白色高领毛衣和深色休闲裤的小宁满脸无奈地看着羿玉:“我要是不开门,你恐怕得纠结到晚上去……小玉,你遇到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羿玉掩饰地低咳一声,从小宁身边走过去,低头换鞋子,主打一个不抬头,“我就是……嗯,在发呆。” 他明显有心事,目前人设为体贴温柔好室友的小宁看出来了,却不会追问,只默默地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帮助羿玉。 比起说做了一桌子丰盛无比的晚饭,再比如睡前特意给羿玉送来一杯热牛奶。 羿玉手捧着热牛奶,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小宁,“小宁……你不要对我太好了。” ……我担心我会对你生出别的想法。 小宁大大一只坐在床边,衬得卧在床上的羿玉愈发可怜。 “我是不是有些烦人了?”小宁移开视线,“抱歉,我总是忍不住想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如果让你感到厌烦的话,我以后会注意的。” 这番话听得羿玉特别愧疚,他连忙坐起身,抓住小宁肌肉线条十分明显的手臂,“不是,我刚才开玩笑的!” 小宁犹犹豫豫地回过头,似乎是在确认羿玉是不是在哄他,过了一会儿才托着热牛奶的杯底送到羿玉唇边,温声道:“嗯,我知道啦。快点喝吧,一会儿都要凉了。” 羿玉又是愧疚又是感动,任由小宁端着杯底,一口口喝完了热牛奶,又起床去漱口。 晚上睡觉的时候羿玉都觉得良心难安,小宁太好了,他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他说。 小宁这么好的人,他会喜欢上对方……也很正常吧…… 羿玉怀揣着满腔纠结,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夜半时分,鬼域中一片死寂,所有的活物都在域主的控制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客卧里的小宁熟门熟路地走进次卧。 床上的羿玉睡得正熟。 小宁一下就不做人了,白天温和体贴的面容上写满了贪婪与执着,状似恶鬼。 它无声无息地爬到床上,将羿玉搂进怀里,像是吸猫一样埋在人类温热的颈间深嗅。 睡梦中的羿玉动了动身体,换了个更加舒适的睡姿,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臂自然而然地搭在了恶鬼身上。 恶鬼躁动不安的心情瞬间被压制了下来,它像是被驯服的野兽,从喉间发出了呜咽的声音,努力将自己庞大的身躯放进羿玉怀里。 羿玉眉心微蹙,嘴里咕哝了一句“别动”。 恶鬼便老老实实地枕在羿玉身上,它可以让自己变得没有丝毫重量,不至于压坏身下这具脆弱的身躯。 这样相拥而眠的夜晚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恶鬼渐渐地有些不满足,它不想总是在羿玉睡着之后偷偷溜进来,像个没名没分的东西——虽然它确实是。 它想要正大光明地出现在羿玉床上。 贪得无厌,欲壑难填,至死方休。 第55章 他好可爱 羿玉决定正视自己的心。 他想,他必须要搞清楚自己对小宁究竟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 如果栾医生的猜测是正确的,他会认真地去追求小宁;如果栾医生的猜测是错误的,羿玉也不会再一直纠结这件事。 毫无恋爱经验的羿玉选择去询问万能的度娘。 [怎么确定自己是否喜欢一个人?] 约莫一亿条搜索结果,羿玉点开了第一条。 [一、在未经受训练的情况下,生理行为是很难控制的。 你是否会在TA面前脸红心跳、热血沸腾、手足无措?] 羿玉默默在这一条后面打了个勾,他在面对小宁的时候,正是有以上这些生理行为。 他继续往下看。 [二、肢体语言同样反映了你的内心。 你是否总是忍不住想要靠近TA,是否总是看向TA,是否能够接受与TA进行亲密行为?] 这一条…… 羿玉苦恼地颦眉,他并不能完全回答这一个问题。 他有时候确实经常下意识地去看小宁,尤其是发现他不在自己视野中的时候,但是忍不住靠近和亲密行为…… 他试图幻想自己和小宁已经成为了一对情侣,他们会牵手、拥抱、接吻、甚至是更加亲密的……不行,羿玉赶紧住脑。 他只能想到拥抱,一旦幻想接吻,他都觉得自己是在亵渎小宁。 但这似乎也不算是抵触…… 算了,先看一下最后一条。 [三、潜意识是人最诚实的地方。 你是否总是会想起TA?] 羿玉捂住脸,完蛋了,他肯定是喜欢上小宁了。 明明之前还说要小宁把自己当成亲兄弟,结果他居然对小宁别有用心。 原来他已经是个糟糕的大人了。 羿玉关上电脑,目光惆怅地望向天边的云层。 好在今天小宁去上班了,羿玉还有点时间整理心情,不至于在发现自己心思的第一天就被暗恋对象发现。 冬天已经到了,羿玉干脆将所有的衣服都从衣柜里拿出来,重新整理换季衣服。 重复性的家务劳动有效遏制了胡思乱想的大脑,羿玉没有强迫症或者洁癖,但是一旦开始整理,就想把东西收拾成自己满意的模样,不然岂不是浪费时间精力。 隐隐约约地,他听到楼下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了似的。 不会是煤气罐爆炸了吧? 羿玉连忙站起身,打开窗户往楼下看去。 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倒在地上,四肢软绵绵的,像个面条人。 “那个大爷?”羿玉一惊,揣上手机,连鞋子也没换就跑下了楼。 出了这么大的事,旁边居然没有围观的群众,老大爷身边空无一人。 羿玉走近之后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大爷跳楼了,看样子应该不是,也不知道刚才的巨响是怎么回事…… 他不敢贸然挪动老大爷,直接拨打了急救电话。 倒在地上的闫旭其实还有些意识,他知道羿玉在旁边,在鬼域里,能够自由行动的只有羿玉一人。 但他也实在无计可施了。 闫旭花费了好几天的时间布置了一个阵法,不求能祓除邪祟,只要能够困住它一瞬,闫旭就有把握带走羿玉。 可惜,他所作的努力不过是蚍蜉撼树。 世间竟出了如此妖孽。末法时代,鬼神伏息,又有何人能够救世济民? 难道只能指望恶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就不再对其他人出手吗? 可是如此一来,羿玉何辜? “大爷……大爷,您能听到吗?” “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您撑住!” 闫旭睁开浑浊的眼睛,漂浮于半空中的恶鬼全神贯注地看着满脸担忧的卷发青年。 老道长幽幽叹了口气:“……时也,命也。” 羿玉小心翼翼地握住老大爷的手,鼓励他:“现代医疗科技特别发达,我们要相信科学,您一定要撑住!” 闫旭:“……”行吧。 他无奈地闭上眼睛,当着邪祟的面,他又不能说什么。 在域主的默许下,救护车正常驶了进来,羿玉也上了救护车,不然都没人帮大爷办各种手续。 反正闲事已经管了,帮人帮到底吧。 小区里有监控,羿玉也不担心大爷讹人。 医院里楼上楼下跑了好几趟,老大爷已经转移到普通病房了。医生说就是老年人摔了一跤,幸好没有摔断骨头,先留院观察两天。 羿玉准备给大爷物色一个短期护工。 “谢谢你啊,小伙子。”闫旭躺在病床上,看着羿玉,表情十分复杂。 现在看这小伙子,感觉也不像被鬼遮眼的样子啊…… “不客气,我找了中介,待会您自己挑一个合眼缘的护工。”羿玉坐在床尾旁边的陪护凳上,有些不自在。 他没什么和长辈相处的经验,特别担心大爷和他唠嗑。 好在闫旭精力不济,说不了几句话就沉沉睡去。 这时候,收到信息的小宁也赶到医院了。 他一来就上上下下将羿玉打量了一遍,这才松了口气:“你没事吧?” 羿玉后知后觉地避开视线:“没事啊……不是跟你说了是一个大爷摔倒了,我送他来医院吗……你怎么也来了?” “我担心你报喜不报忧。”小宁看了一眼病房里的闫旭,眼中闪过一丝红芒,“现在是什么情况?” “你来得正好,我去交个材料,你在这儿等一下中介,让大爷自己挑个护工,然后我们就能走了。” 小宁乖乖点头:“好,我等你,我们一起回家。” 家。 羿玉心底蓦地软了一下,回眸看向小宁,连那双血红色的眼睛都觉得乖巧。 他浅浅笑了一下,拿着资料离开了病房。 羿玉一走,病房里的温度就下降了十几度,直接把闫旭冻醒了。 恶鬼坐在羿玉之前坐过的陪护凳上,双手抱臂,一言不发地看着闫旭,似乎在思索如何折磨这个斗法失败的老道士。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闫旭自己坐了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但是死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像你这种大鬼是怎么在末法时代行走于世间的?” 恶鬼瞥了他一眼,嘴唇微动:“他好可爱。” 闫旭一愣:“……” 什么意思? 第56章 学以致用 闫旭在两秒钟后终于明白了恶鬼那句“他好可爱”是什么意思,顿时心头一梗,原本面对死亡的坦然都变作愕然。 紧接着,他用一种前所未有过的目光看向恶鬼。 “你不这么认为吗?”恶鬼危险地问。 闫旭:“……我通常不认为一个男人可爱,女人也不。” 老道长的表情看起来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了。 恶鬼神情稍缓,眼中的血色不再那么浓稠欲滴。 它没有要回答闫旭那个问题的意思,它可不是傻乎乎地将底牌翻过来给人看的笨蛋反派。 同样的,它似乎也不想要了闫旭的命。 就像是一个很讨厌的虫子,顺手捏死很好,但是喜欢的小人类可爱无比地将他放到了草丛里放生,恶鬼也愿意给他一条生路。 都说了,它是个好鬼,但是总是有坏人逼它。 中介比羿玉来得早,他看不到病房里的恶鬼,只看到了表情莫名复杂的闫旭,就直接让他自己选护工。 闫旭略通面相,选了个顺眼的,自己拿出手机付了中介费,并且在恶鬼的提醒下,归还了羿玉垫付的医药费。 护工已经上任,恶鬼踱步至病房外,等了又等,几乎快要按捺不住去找人的时候,羿玉终于回来了。 医院里很暖和,羿玉的羽绒服早就脱掉了,此时正搭在手臂上,身上穿着一件和恶鬼一样的白色高领毛衣,衬得面白似玉,眼若繁星。 因为担心小宁等得着急,他是小跑着回来的。运动过后脸颊略微泛红,嘴唇颜色也比平时深一些,冲破了冷淡疏离的气场,看起来格外令人动容。 “小宁,护工来了吗?”他刚停下脚步就问道。 小宁眉心微不可察地轻皱了一下,伸手挑开羿玉眼前遮挡视线的小卷毛。 “来了,大爷亲自选的,我看他照顾得挺好的,大爷都快睡着了。” 羿玉按了下小宁的肩膀,探头看了一眼,见到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正在整理东西,病床上的大爷昏昏欲睡。 “那我们就不进去打扰了。”羿玉放下心来,对着小宁莞尔一笑,“我们回家吧。” 小宁眼中闪烁着光芒,低沉地道:“好,我们回家。” 他的目光让羿玉有些不敢直视,匆匆转过身,一边穿外套,一边往电梯的方向走。 小宁跟在他身后,一双赤红双瞳泛着奇异的色彩。 两人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一个折腾了一下午,一个表面看起来上了一天的班,精疲力尽之下只煮了点面条,随便对付了一口。 也不知小宁从哪里学的手艺,普普通通的一碗肉丝面做出来也是喷香可口,早就饿坏了的羿玉吃得不抬头,只给对面的小宁留下个发旋可看。 吸食着食物精华的恶鬼照样看得津津有味。 发旋怎么了,羿玉的发旋也很可爱。 羿玉埋头吃着面,莫名其妙地,他突然感觉到了小宁在看自己。 这大概是种直觉,仿佛无形的视线化为了什么有形的东西,轻飘飘又沉甸甸地落在了身上。 他不禁把头埋得更低了点,就差埋进碗里了。 “诶,头发。”小宁闪电般伸出手,拢住了羿玉额前的发丝,没让发梢掉进碗里。 羿玉连忙起身,脸上已经红透了,随手扒拉了一下头发,努力解释:“有一段时间没剪头发了,都长长了……” 小宁含笑看着他,托着下颔道:“这样也好看。” 有种日系美少年的感觉,当然,恶鬼是不知道这种形容词的,它只是觉得这个长度显得羿玉愈发柔软。 冷若冰霜的模样固然令人惊叹,可是柔软下来的时候更加触动人心。 羿玉已经感受到自己脸上的热度了,他用一只手半挡着脸,一副很忙的样子埋头吃面。 这个角度,恶鬼已经看不到他的表情了,心里一阵失望,蠢蠢欲动片刻,还是在桌子上化了一双眼睛出来,这次没忘记让桌上的眼睛隐形。 通过桌上眼睛的视角,它这才清楚地看到羿玉一根面条都吃了半天,显然不在状态,长长的眼睫垂着,在眼下落出一片阴影,隐约可见清凌凌的眼睛。 之前还美味异常的面条变得味同嚼蜡,羿玉勉强在凉透之前吃完了,端着空碗放去厨房。 在厨房里,羿玉不停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即便是对小宁心怀不轨,也不能因为别人一句话就东想西想,表现得未免也太奇怪了,幸好小宁没有询问…… 而且由于他们目前是室友关系,追求的过程中如果把握不好其中的度,很容易会变成骚扰。 羿玉这么想着,渐渐冷静下来,他用凉水洗过手,再用冰凉的手背贴着滚烫的脸颊降温,大约两三分钟之后,他勉强脸色如常地走出厨房。 餐桌已经被收拾过了,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吃完饭后一个去收拾厨房,另一个就会清理餐桌,之前只觉得是室友的默契,现在看来竟有些说不上来的暧昧。 客厅里没有人,浴室门紧闭着,磨砂玻璃透出点光,小宁应该是在洗澡。 羿玉松了口气,进到自己房间,下午没有整理完的衣服堆在床上。 他呆了呆,认命地继续整理衣柜。 一直到临睡前的时候,羿玉才又见到小宁。 是每晚固定的热牛奶环节。 只开着小夜灯的卧室光线昏暗,羿玉坐在床上,静静看过来的眼神仿佛中世纪的油画。 “小宁,”油画开口了,“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 这是羿玉在整理衣柜时,思考了许久才想到的一个话题。 同居的这段时间,小宁对他的帮助远比他对小宁的多,羿玉希望自己也可以成为小宁的依靠,那样才是健康而长久的关系。 羿玉还没有得到,但他已经在想着如何去维持了。因为短暂拥有后失去才是最痛苦的,他不想让自己陷入那种境地。 “感觉有些不适应。” 小宁坐在床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鲜血的眼睛漂亮得像是红宝石,羿玉猜测,他或许只会在临睡前摘下美瞳,可能也是某种心理上的障碍。羿玉知道那种滋味,所以他从不轻易点评别人的伤痛。 “一整天忙忙碌碌的,但是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小宁耸了下肩膀,“可能需要适应一段时间。” 羿玉想了想,问他:“你现在需要一个拥抱吗?” 他没有类似的经验,不知道怎么帮助小宁,但是他能够举一反三。 吃完火锅回来的那个晚上,两人曾短暂地聊起有关于“家”的话题,小宁当时表现得很落寞,主动要求了一个拥抱。 羿玉学以致用。 第57章 婚宴 被这么询问的小宁怔愣了一瞬,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认真观察过羿玉的神情之后发现那似乎不是个玩笑,他舔了舔嘴唇,开口时嗓音变得有些低哑:“可以吗?” 他表现得像个接到从天而降的馅饼,却不敢相信的幸运儿。 羿玉的回答是坐起身,伸出手臂将小宁抱住了。 与现实世界重叠的另一个维度,冲天邪气笼罩在鬼域上方,翻腾涌动的黑雾仿佛活了过来,无数苍白的手、脚在黑雾中隐现,又被翻卷的黑雾吞没,不见踪影。 医院里的闫旭隐隐有所感应,他坐起身,看向窗外,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是出了什么事,动静闹得这么大…… 闹出一番大动静的小宁靠在羿玉肩膀上,明明是猛虎非要装作小猫咪,阖上的红眸中流露出餍足与更多贪欲。 他伸手环住羿玉的腰,手掌握在腰侧,臂弯里还有许多空间。 好细。 羿玉浑然不觉地拍了拍小宁的脊背,动作有些生疏,这种举动他很少做,或许以后会熟稔一些。 这个拥抱并未持续多久,羿玉是坐在床上前倾着去抱小宁的,姿势很别扭。他靠回床头,将剩下的热牛奶喝完,准备下床的时候,空杯子已经够被小宁拿过去了。 两人的视线接触了一瞬间,羿玉眼睫轻颤,先避开了那道有些温度的目光。 小宁着重看了一眼他微卷发丝间泛红的耳尖,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险些漂浮起来。他握紧空杯子,居然也有些手足无措。 “……晚安。”最后,小宁讷讷道。 羿玉半低着头,轻声地道:“早点休息,你明天还要上班。” 小宁:“……是,还要上班。” 杀了,全杀了。 恶鬼怨愤地离开了心爱的人。 羿玉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感觉自己一张口能够呼出蒸汽来,就像是火车头动画片里那样。 因为他感觉……小宁对他似乎也不怎么单纯。 心思坦荡的人是不会因为一个拥抱而表现异常的。 但是羿玉只放纵自己遐想了一小会儿,很快便收敛了思绪,想得再好有什么用,得变成现实才行。 他忧郁地睡着了。 梦中又是一片似曾相识的黑色迷雾,今晚的黑雾格外矜持,没有如往常一般如狼似虎地扑向羿玉,而是挨着他的手指就不再动弹了。 羿玉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他勾了勾嘴唇,陷入了更加深层次的睡眠。 …… 之后的几天,小宁似乎完美适应了朝九晚五的生活,在家里几乎不怎么提公司的事。 只是时不时的,他就会用那种期盼又不好意思直言的眼神看着羿玉,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透过美瞳传达出那么多情绪的。 羿玉知道他的意思,他在无声询问羿玉,能不能给他一个拥抱? 简直要变成拥抱狂人了……羿玉暗自腹诽,却仍半是心软、半是主动地走向小宁。 然后他被小宁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小宁是真的很高,平时似乎经常锻炼,羿玉在他怀里真的不够看的。 明明他也是个一米八的成年男性,日常也会游泳打球,居然会和小宁有体型差。 “好了好了,上班要迟到了。”羿玉快喘不过气了,推开铜墙铁壁一般的小宁,催促他赶紧去上班。 小宁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羿玉今天也没宅在家里,他有个高中同学结婚,特意给他发了请帖。 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羿玉打算去凑凑热闹。而且举办婚宴的酒店离小宁公司很近,下午他可以买点水果点心送去。 他骑着小电驴,因为武装得很齐全,所以并不觉得冷。 到了酒店,高中同学一上来就张开双臂,羿玉还以为他要抱自己呢,没想到高中同学胳膊一扭,伸出右手来。 羿玉一顿,原来是要握手。 许久不见的高中同学,一开始聊天有些生硬,后来一堆熟面孔坐在一起才渐渐热络起来。 婚礼办得很热闹,新郎新娘十分般配。 吃饭的时候,有个同学很好奇地问了一句:“徐正清呢?徐正清怎么没来,他不一向和羿玉形影不离的吗?” 桌上有消息灵通的,立刻踹了一脚问话的人,其他人见状也知道这里面有内情,赶紧转移话题的转移话题,劝酒的劝酒,聊天的聊天,勉强粉饰过去。 羿玉垂着眼,已经吃不下去饭了,勉强坐了一会儿就道了声抱歉,提前离席了。 他想要见到小宁,就现在。 卷发青年离开之后,同学里消息比较灵通的人叹了口气:“你说你哪门子不开提哪门,徐正清遇害了……” 桌上一片哗然。 羿玉离开酒店,连小电驴都忘了骑,快步往小宁的公司走。 冬日里的太阳再大都不能带给人一丝温暖,羿玉手脚都要冻僵了,拢紧了围巾,眼睛有些睁不开。 来往一行人面目模糊,看不清长相,经过时留下一两句碎语。 羿玉往前走,忽然之间,他睁大了眼睛。 “栾医生——” 他向出租车上下来的男人喊道。 男人身形高挑,十分有衣品,快零下的天气也绝不裹成粽子的模样。 他手里拎着行李箱,深灰色的围巾挡住了下颔,闻言投来一个眼神。 羿玉快走两步,有些纳闷儿:“栾医生,你刚刚出差回来吗?” 栾良弼沉默一瞬,扯下围巾,问道:“你叫我什么?” 第58章 勘破 羿玉迟疑了一下,试探地道:“……栾先生?” 他以为栾医生是希望在非诊所之外的地方,能和自己的病人以朋友的身份见面。 谁知栾良弼扑克牌似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他来来回回看了羿玉好几眼,甚至抬起腕表看了一眼时间,最后一抻袖口。 “羿玉,我记得你是休学了,不是退学了。” 羿玉感觉越来越奇怪了:“……是啊。” 栾良弼下颌线紧绷一瞬,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又放弃了,只从羽绒服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纸,夹在指间递给羿玉。 “你的休学申请还没签字,这是我离职之前最后一项工作。” 虽然临水市和永安市在一个省,但是一般真没有辅导员为了这点事专门跑一趟,顶多让学生自己打印签完字后寄过去。 而栾良弼之所以来临水市,主要是还有些不放心羿玉,谁知见面之后更不放心了。 他刚下高铁,在附近订了酒店,打算晚一点去羿玉家里,没想到会在酒店门口碰到羿玉,而且一见面对方还喊他“栾医生”。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医生了…… 栾良弼一开始还想问清楚,后来又觉得,羿玉不会是因为受了太多刺激导致精神状态不正常了吧…… 这么一想,栾良弼也不知该怎么开口,索性直接办正事,也可以看看羿玉到底是不是认知出现了问题。 羿玉接过那一张薄薄的A4纸,展开一看,正是永安大学的休学申请,只有申请人那里空着,时间是两周前。 可是他分明记得自己已经休学一个半月了。 他的面色一下变得比纸还要白,不动声色地继续看,在辅导员那一栏,赫然写着一个名字——栾良弼。 羿玉在心里下意识地反驳,不对,栾良弼是他心理医生的名字,他的辅导员叫……叫什么……? 他试图回想记忆中辅导员的模样,却只能看到一片迷雾。 此时再去看面前的“栾医生”,脸还是那张脸,可无论是气质还是面部的细微表情都与那位心理医生截然不同。 不,甚至于,羿玉竟觉得,这张脸配上这种表情才是理所应当的,反而是那位心理医生,越想越违和…… 就如同披上了人皮的黑熊,再怎么模仿人类,始终截然不同。 那种忘记了某件事的感觉愈发强烈,羿玉捏着薄薄的A4纸,整个人仿佛绷紧到极致的弦,不需施加外力,自己都快要崩断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略显机械的声音终于穿透迷雾。 【叮——】 【任务进度:99%】 所有记忆一瞬间全部回笼。 羿玉想起了自己任务者的身份,想起了永安大学里前后发生的两起命案,想起了战斗力严重超模的邪祟,想起了自己回到临水市的真正原因,想起了黑雾之后的红色双眸和将自己吓晕的脸—— 他居然真的会以为小宁、不,邪祟的眼睛是戴了红色美瞳! “……羿玉……羿玉?” 羿玉回过神,看到栾良弼正微蹙眉心看着他,镜片后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担忧。 “你没事吧?” “没事。”羿玉忽然打起精神,问栾良弼要了一支笔,快速在休学申请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塞回栾良弼手里,语速飞快道,“老师,我刚才跟你开玩笑的,辛苦你跑一趟,我突然有点急事,再见!” 他抬腿就跑,一连串的动作只花了十几秒,栾良弼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手里攥着纸笔,表情茫然。 羿玉用尽全力地远离栾良弼。 他丝毫不怀疑这一周每天朝九晚五上班的邪祟其实在以另一种形态跟在他的身边,就像它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那它为什么不阻止真正的栾良弼与羿玉见面。 因为它这会儿真的不在! 它知道羿玉从婚宴现场离开来找它了,所以提前一步到公司装实习生去了! 怪不得从不在家里提公司的事情,它根本就没去上班,怎么提? 羿玉反应过来之后就不敢和栾良弼待在一起,万一它等急了过来看一眼,发现羿玉勘破了一切肯定又要迷惑他了。 任务进度已经到了99%,说明所有的线索都已经浮出水面,并且摊开摆在了羿玉眼前。 他不能再被迷惑了,必须装作没有清醒的样子,稳住它,然后找到机会梳理线索,提交任务答案,离开这个世界! 羿玉一路跑到公司楼下,呼吸急促不已,来来往往的行人时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掐住自己颤抖的手指。 不要害怕它,羿玉告诉自己,把他看做小宁,不要害怕它。 即便“小宁”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可是它愿意在他面前当“小宁”,羿玉就还有粉饰太平的机会。 羿玉咬着牙掏出手机,给它发消息,说自己在公司楼下,问它现在能不能下来。 发完信息,他这才看到最近两周因为鬼迷心窍而忽略的各种信息。 纪泽的、室友的、栾良弼的…… 它的信息弹了出来。 【小宁:我立刻下去,等我两分钟。】 它装得还挺像个人,羿玉面无表情地想道。他知道,它一会儿肯定会从电梯里出来,自己还有两分钟的时间。 时间紧迫,羿玉点开了纪泽的信息。 从他离开永安市的第一天起,直到今天。 羿玉略过一些信息,抓紧时间找到自己想要看的。 【……缠着你的东西不是康宁,张道长的师兄发现康宁的魂魄被困在他的身体里,羿玉,你要小心。】 【……那张照片有点不对劲……】 【羿玉,张道长的师兄去找你了,希望有好消息。】 【那张照片!经过一系列的对比评估,我们几乎能够确定那张照片,你从康宁家里带出来的照片和康宁跟踪你的时候拍摄的照片是同一个摄影人!】 看到这里的时候,电梯显示已经到达一楼,羿玉慌乱地收起手机,还未平复下来的心跳声再次变得激烈起来,仿佛有一整支摇滚乐队在那里开演唱会。 银白色的电梯门打开,恶鬼担忧急切的面容出现在羿玉眼中。 那双猩红血眸一瞬间锁定了他。 第59章 狡猾 扑通、扑通—— 公司一楼不算安静,时不时就有电梯打开,各部门的职员神色匆匆,对不关己身的事情兴趣浅浅。 在这并不安静的环境里,羿玉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的心跳声太大、太乱了,完全泄露了羿玉的情绪。 “小宁”抬腿往羿玉这边走来,看上去仍旧人模人样,可是羿玉感觉,它已经起疑了。 羿玉尝试着深呼吸,可是完全没用,生理反应根本就控制不了,就算他被“小宁”蛊惑都会本能地对那张脸产生畏惧、害怕的反应,更别提现在了。 ——恶鬼甚至以心理医生的身份误导羿玉以为自己喜欢上了“小宁”,它几乎就要成功了。 纷乱的思绪倏然集中,羿玉精神一震,他有办法了! “小宁”的脚步声一步步踩在羿玉心头,他站在原地,湿润泛红的眼睛毫不躲闪地看过去。 血潭泛起微波,它专注到有些诡异地盯着羿玉覆着薄红的眼尾。 “小宁”走近了:“小玉,你怎么来了?” 羿玉并不言语,直到它离得足够近才抿着唇,乳燕投林一般扑进“小宁”的怀里,双臂用力地箍住对方的腰身,再也压制不住颤抖的呼吸,额头抵着冰凉的肩膀,身体轻颤。 时间仿佛有一瞬间凝固了。 微笑接待客户的前台身形隐隐破裂、从电梯里走出来的白领扭曲旋转、开着清洁车的保洁大叔上下颠倒…… 恶鬼将手轻轻放在羿玉背上,世界恢复如常,它用怜惜关怀的语气询问羿玉怎么了,脸上却露出毫不掩饰的怪异笑容。 “小玉,你还好吗?” 耳畔传来的声音温和、磁性,是这段时间听惯了的语气,可是说出这话的根本就不是人。 抓在“小宁”腰后的手指攥紧了衬衫布料,羿玉在它怀里摇头,眼眶渐渐发热,忍不下去的泪水盈满了眼睛。 他真的害怕,有谁不怕鬼? “小、小宁……呜、我…我想见你……对不起——” “嘘。”恶鬼轻柔地打断了羿玉带着哭腔的声音,他用一点温度也没有的冰冷手掌顺着怀里青年的脊背,爱怜之意溢于言表,“别说对不起,你想见我,那我们就见面。” 过往的温度也是假象,当羿玉能够清醒地知道这一点的时候,恶鬼掩盖体温的障眼法就不会再起作用了,除非他再一次被迷惑心窍。 他依偎在冰块一样的身躯上,闭上眼睛,热泪滑落脸颊。 “我们回家好、好不好?”他抽噎着问道。 “好,我们回家。” 恶鬼二话不说,弯腰将羿玉横抱起来,脸朝内侧,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公司。 羿玉攥着它的外套挡住脸,看似不想被外人看到,实则是不想面对“小宁”。 生理反应无法克制,邪祟可以误导,那么羿玉也可以。 就让它以为他是因为被提及徐正清死讯而情绪崩溃了吧。 …… 回到家,“小宁”甚至都没让羿玉的脚沾过地,一路将他抱回了房间里,掀开被子放到床上,抽了一张纸巾给羿玉擦眼泪。 除了血色的眼睛,它的脸和康宁的一模一样,可是给人的感受完全不同,他之前怎么会以为它是康宁呢? 康宁看起来很沉静、很内敛,是孤僻的天才学霸,不怎么和“凡人”打交道,在事发之前,羿玉完全想不到他会跟踪偷拍自己。 可是“小宁”…… 它有点复杂,有时候很成熟稳重,有时候很忧郁脆弱,如果它不是鬼,没有做出一系列恐怖的行为,那么它说不定会是完美的室友……和暗恋者。 “小玉,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眼泪擦完了,它随手将那张用过的纸巾放进口袋里,微凉的指腹轻轻按压着羿玉眼下红肿的皮肤,带去丝丝清凉。 那双氤氲着诡谲与温柔的眼睛注视着羿玉。 羿玉又开始紧张起来,这句话太有歧义了,就像是发现孩子已经犯错却给予一个坦白机会的父母。 “我……”羿玉张了张嘴唇,在“小宁”鼓励的目光中纠结犹豫,血眸颜色愈来愈深,羿玉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蛛网上的猎物,奋力挣扎也只能缠上更多蛛丝。 ——冷静! 羿玉告诉自己,冷静! 不要自己吓自己。 他下意识舔了一下有些干燥的嘴唇,突然发现“小宁”眼神直了一下,羿玉先是不解,而后又是羞愤又是忐忑。 这是什么鬼,不会是色鬼吧。 “小宁”轻咳一声,道:“没事,你说。” 羿玉只想把危机拖过去,就算它已经发现了端倪也不能让它挑破或者再次蛊惑自己。 怎么办、怎么办? 羿玉心如擂鼓,望着它的眼睛,心一横,主动凑了过去。 好凉,它的嘴唇也是凉的。 羿玉被冰得哆嗦了一下,在恶鬼反应过来之前缩回被子里,将自己裹成一个蚕蛹。 恶鬼呆住了。 它伸出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小玉,你耍流氓!”它委屈地去捉被子里的羿玉。 羿玉闷声闷气道:“对、对不起!” 恶鬼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它好像知道当人是什么滋味了,无数复杂到它不能处理的思绪缠绕打结,让它既想撕碎眼前的一切,又想万分小心地把羿玉抱回巢穴里。 当人太复杂了。恶鬼摸着左胸。 羿玉就在这个时候掀开了一块被角,睁着红肿的眼睛,小声道:“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好不好……” 狡猾的、可恶的人类。恶鬼冷冷地想。 然后它道:“好。” “小宁”离开了。 羿玉不知道它有没有说话算话,有没有偷偷变成黑雾,或者在哪里留下一张脸,他不能冒险,只能缩在被子里,疯狂动用快要被冰镇到麻木的大脑。 他又确认了一眼任务进度。 【任务进度:99%】 就差一点,羿玉咬住嘴唇,那里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 就差一点。 第60章 头脑风暴 羿玉曾以为缠着自己的邪祟是死后的康宁,直到被鬼迷心窍之前,他都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纪泽的信息里明确提及,张青云道长的师兄发现康宁的魂魄居然被束缚在他的躯壳里,那么一直纠缠着羿玉、长着一张康宁面容的邪祟是谁呢…… 或许这就是第三次任务通关的关键。 羿玉之前独自回到临水市,是因为他不想跟着自己的东西不停地向他身边的人下手,事实证明,他这么做确实有用,它真的跟着一起来了。 但是羿玉没有料到的是,它已经不满足于无形的纠缠,它开始想要正大光明地出现在羿玉的生活里,以室友、朋友……甚至更加亲密的身份。 羿玉不知道自己究竟拥有怎样的魅力,生前的康宁扭曲爱恋着他,非人的恶鬼对他的爱意有过之、无不及。 所以羿玉用了“美人计”,两情相悦的诱惑力是它没办法拒绝的,或许它已经开始怀疑羿玉勘破了迷雾,或许它没有,但无论是“小宁”还是恶鬼都给羿玉留下了静静思索的时间。 毕竟恶鬼不会知道,羿玉是有办法脱离这个世界的。 被子下面空气很闷,羿玉躲在里面需要用力地去呼吸,他咬着手指,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的状态。 那张照片…… 任务进度从65%到99%,中间只有纪泽调查出来的线索和邪祟的所作所为是变量。 按照纪泽的说法,从康宁衣服口袋里取出来的照片和羿玉被跟踪时拍下的照片是同一个摄影人,也就是说,都是康宁本人拍的。 这显然很不合理,固定摄像头的拍摄和摄影人自己掌镜拍出来的照片是有很大差别的,警方的专家可以通过各种技术辨别出来,康宁不可能同时躺在解剖床上,同时掌镜给自己拍照片。 更别提还有一个一直没有调查出来的事情——康宁究竟是怎么跑到警局解剖室拍下那张照片的? 如果是正常科学的世界,这说不定会成为一件悬案,但是在灵异世界里没什么不可能的。 排除所有不可能的答案,真相只有一个。 活着的康宁做不到同时成为摄影人和被摄影人,死去的康宁可以。 可是问题又出现了。 ——解剖台上的康宁胸口上没有那道致命伤。 羿玉感觉自己的大脑开始打结,好不容易捋出来的线索像是一团毛线球,他努力了很久却只拆出来很小一部分。 或许是因为有些缺氧…… 羿玉慢吞吞地掀开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四下环顾。 肉眼看不到它,不确定它在不在。 羿玉本身就是自然卷,在被子里磨蹭过一通后,头发更是蓬松得像是鸟窝,他扒拉着头发,将口鼻也露了出来,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他整张脸都是热的,只有嘴唇上残留着一丝冰凉。 羿玉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嘴唇,不禁在想,它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呢? 他一开始看不到它,借助符纸的力量才能看到,被迷惑心窍之后,又觉得它是个爱戴美瞳的中二青年。 它能够触碰到家里所有的东西,能够碰到羿玉,甚至在小区里也能和眼熟的邻居打招呼……等等! 羿玉忽然想起来他们一起去吃火锅那天,有个服务员拿着玩偶过来,先说了一句“这位先生”,后来愣了一下才改口称“两位先生”。 服务员……服务员看不到它。 为什么小区和公司里的人看得到它,其他地方的人不可以? 它一定做了什么,才能导致这个结果。 羿玉顿时精神一振,可是没过一会儿又有些气馁。 就算猜出它做了什么,他也还是没弄清楚为什么康宁胸口没有致命伤。 康宁总不至于给自己拍完遗照之后还P图吧…… 羿玉快要抓狂了! 他像个复读机一样不停地在脑海中重复: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没有——? 忽然之间,一道无形的闪电劈过混沌的脑海,羿玉忽然想通了,他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圆润整齐的指甲用力到失去血色。 ——因为康宁身上确实没有那把手术刀贯入造成的致命伤。 在这个世界,眼睛看到的不是真的,耳朵听到的也不是真的,人们口口相传的更不是真的。 羿玉从没见过康宁的尸体,他之所以知道康宁胸口的手术刀都是听别人说的。 徐正清说过、围观群众说过、纪泽说过……都是别人说的。 唯独康宁衣服口袋里取出来的那张照片是真正记录了康宁死后遗容的。 他胸口根本就没有什么手术刀造成的致命伤。 羿玉倏然打了个寒颤,他想起来,他其实见过康宁的尸体。 就在任务开始的那一天,在科教楼楼下,警察将裹尸袋拎出来,路过羿玉身旁的时候,裹尸袋的拉链自己开了,露出来里面的尸体。 仔细想想,羿玉甚至没见到康宁身上有血,根本不符合传闻中发现尸体的清洁工拔出手术刀,血喷得到处都是的说法。 在这个任务世界,能够同时影响那么多人的只有恶鬼,问题在于,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隐藏康宁的死因,对它又没有任何好处。 它为了使这个死因显得更真实,甚至在蛊惑俞景烁对徐正清下手时,真的用手术刀插入了徐正清的胸膛,羿玉见到徐正清尸体的时候,他身上都是血。 羿玉在想,在同一地点接连发生的两起命案,杀人方式完全相同……这听起来像什么? ——像连环杀人案。 无论警方如何定性,只要羿玉认为这是连环杀人,是一个凶手所为,而他又通过那通打给纪泽的电话确认了两个俞景烁的存在……他就会自然而然地认为,杀死康宁的和杀死徐正清的是同一个人、或者鬼。 更别提这个时候,羿玉恢复了清醒,看到了纪泽发来的短信,知道了原来一直跟着自己的恶鬼不是康宁,真正的康宁被困在他的身体里动弹不得,是个全然的受害者。 甚至连杀人动机都有了。 因为恶鬼不满于康宁跟踪偷拍羿玉,不满于徐正清和羿玉的亲密,不满于俞景烁和羿玉睡过同一张床,它甚至还表现得对纪泽心存杀意。 可是如果它真想要一个普通人的命,会一直拖延到被羿玉引走都没有下手吗? 第61章 姓名 羿玉只觉遍体冰凉。 它从来就没想过要杀死纪泽,它留着纪泽,让纪泽将它不是康宁的真相摆在羿玉面前。 谁会不相信一个正直的、清醒的警察调查出来的真相呢? 脸色苍白的青年坐在床上,颤抖的眼神看向任务面板。 他错了,它知道羿玉有办法脱离这个世界,所以它从一开始就布下了一个弥天大局,引导着羿玉走向一个错误答案。 任务失败会怎么样? 羿玉不知道。 他最好不要知道。 前两个任务简单、平和又单机,羿玉之前还抱怨过第三个任务难度飙升。原来难度飙升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任务世界里有知道羿玉任务者身份甚至是任务内容的存在。 这就像是一场游戏,玩家在操纵角色之前总要过一下剧情,剧情是已经固定下来的程序,而它来得太迟——羿玉在任务开始前的一个月什么异常都没察觉到——所以只能事后弥补,误导羿玉以为它也是这个任务世界的一部分,甚至就是杀人凶手,任务的答案。 想要验证这个恐怖的猜想很简单。 只要羿玉去询问它的名字。 它会把错误答案告诉羿玉的。 羿玉掀开被子,往床下看了一眼,没有看到自己的拖鞋,他干脆踩着冰凉的瓷砖,走过去打开门。 客厅里没有它的身影,羿玉揉了一下脸,让自己看起来不要太苍白憔悴,然后想了一下,往厨房走去。 厨房的门半掩着,它围着天蓝色的围裙,站在案板前切肉。 纹理清晰、肉质滑嫩的红肉在他玉石般的指节下按着,锋利的菜刀不紧不慢地凌迟着肉块,切肉的声音十分规律,听起来竟有几分解压。 羿玉站在门边,它回过头,红宝石似的双眸露出不赞同的眼神,它打开水龙头快速清洗了一下双手,走过来将羿玉横抱在臂弯里。 “怎么不穿鞋?” “……我没找到。”羿玉小声道。说完,他靠在恶鬼冷硬的肩上,态度自然又亲昵。 “怪我,是我把你抱进来的,忘记给你拿鞋了。”恶鬼自我检讨,稳稳地将羿玉放到沙发上,又转身去玄关拿拖鞋。 羿玉穿上拖鞋,抬头看见恶鬼还穿着天蓝色的卡通围裙,身形高大挺拔,正常尺寸的围裙穿在它身上显得格外小巧。 恶鬼也在看羿玉,他看起来像是淋了一场暴雨的小雀鸟,蔫头耷脑地站在枝头,甚至没力气去整理自己漂亮的羽毛。 没关系,我可以帮他整理。恶鬼的手指蠢蠢欲动。 “小宁。”羿玉捋了一下头发,露出光洁精致的额头。 他的气质、轮廓、线条都是非常清冷的,偏偏生了一双桃花眼,客气礼貌的时候还好,一旦神情有几分柔和舒缓都像是在眉目传情。 恶鬼现在就觉得可恶的人类在诱惑自己。 它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什么,难道他以为我会有自制力这种东西吗? 恶鬼的目光一一扫过羿玉覆着薄红的眼尾、白皙小巧的耳垂、唇肉轻抿的嘴唇,它的目光停住了,直勾勾地盯着羿玉的嘴唇看。 “小宁是你的小名吗?” 偷袭过它的唇颜色有些发白,唇肉看起来很柔软,开合之间隐约能看到洁白的齿和红润的舌。 恶鬼出神地看着,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羿玉说了什么。 它抬眼,望进那双隐含着忐忑与不安的黑眸里。 红与黑交缠在一起,恶鬼解开围裙,坐到羿玉旁边,大腿紧紧贴着羿玉的身体。 “差不多。”它道。 名字这种东西,叫多了,天地也会承认。 莫名地,羿玉此刻居然很平静,他就那么轻易地问出了口:“那你的名字是什么?” 恶鬼没有立刻回答,他静静看着羿玉,眼神很认真。 “你现在就要知道我的名字吗?” 任务是没有时限的,即便羿玉在这里待上七十年再提交任务也未尝不可。 羿玉想了一会儿,“嗯”了一声:“现在就想知道,你可以告诉我吗?” “祝夷。”祂道。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仿佛有无形的力量自恶鬼周身扩散来开,如同虚幻的圆弧一层层荡开,所经之处,树木折服,人仰马翻,无形之力层层铺开,直到世界尽头。 恶鬼看着羿玉,歪了下头:“晚饭就要做好了。” 羿玉微怔,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恶鬼这句话有什么深意。 “今天晚上做黑椒牛柳,我新学的做法。”恶鬼继续道。 羿玉垂下眼,没有回答。 恶鬼悲伤地叹了口气,它俯下身,手指轻轻抬起羿玉的下颔,生疏又笨拙地凑过去,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触。 【叮——】 【任务提交:杀人凶手是——】 羿玉在心中默念:徐正清。 【任务已提交!】 【任务进度:100%】 【任务世界脱离——】 忽略所有恶鬼造成的难度提升,只有徐正清有充足的时间、能力以及动机去对康宁下手。 羿玉能够感受到,捏在自己下颔处的手指更用力了些,落在自己唇上的冰冷触感加重,像是在表达对方的不满。 他闭上眼,推开了恶鬼。 世界变得扭曲旋转,羿玉感觉自己漂浮了起来,下一秒,无尽白光笼罩在他的身上,白光逐渐合拢缩小,最后化为虚无。 任务结算画面中,科教楼四楼的实验室门被粗暴地撞开,徐正清神情阴沉地走向拿着望远镜往图书馆眺望的康宁。 徐正清十分激动,额角青筋凸起,指着康宁在说着什么。康宁神色漠然,并不理会徐正清,自顾自地收拾起望远镜。 看到望远镜,徐正清面上怒容更甚,挥起一拳砸向康宁,两人瞬间殴打在一起。 “砰”地一声,被徐正清推开的康宁后脑砸在课桌上,他痛苦地捂住头,蜷缩在地上。 徐正清胸膛不住起伏,他看着康宁,神情逐渐变得冰冷。 画面消失的最后一瞬间,徐正清走向了康宁。 …… 恶鬼坐在沙发上,舔了一下嘴唇。 它看着羿玉消失的地方,面容逐渐变得模糊,只有血色的眼睛亘古如一。 在鬼神尚未伏息的年代里,人人都知道,名字是蕴藏着力量的,不要轻易与鬼神通姓名。 你知道祂了,祂也就知道你了。 第62章 第一卷总结+番外 【作者碎碎念,后半部分是番外。】 这一卷的卷名是【鬼迷心窍】,各种误导、迷惑、谎言贯穿了这一卷的内容,我尽可能地去写清楚,如果大家感觉云里雾里的,那都是我笔力不够……咳。 文里已经明示了,最后才出现真实姓名的祝夷是任务世界的外来客,由于祂的存在,羿玉的第三次任务难度飙升。 第三次任务原本就是一个带了轻微灵异色彩的侦探类副本,全程没有正面出现的康宁算是最终BOSS,所以他能够在祝夷的手下获得一点点的空间,将那张照片交给羿玉,包括之前羿玉被困在林荫道上也是他在暗示羿玉,杀人凶手是徐正清。他还出现在原本宿舍里的海报上,女团甜美可人的大眼睛也是他,因为这些地方都是他生前长期生活过的,所以能够发挥出一点点力量,当然,最后还是被祝夷团吧团吧塞进尸体里了。 至于祝夷,祂确实想要羿玉失败,但是另有原因,祂虽然没有正常人类的三观,但也不是特别变态。 目前结果是羿玉在大气层,直接脱离任务世界了,但是祝夷也达成了其中一个目的,那就是“通姓名”,不是祂主动告诉羿玉的,而是羿玉问祂的,结果自然不一样。 这一卷到这里就结束了,其实我觉得不恐怖,至少我写的时候感觉不恐怖,我是甜文作者来着。 下一卷——【吸血鬼猎人】 ———— 【番外:传奇宿舍】 永安大学有一个传奇宿舍。 五号宿舍楼520室,宿舍一共四个人,一个杀人犯,一个失踪,一个本校硕博连读,一个考上了国内TOP2的研究生。 坊间传言,献祭一个室友可以得到一次学术生涯上的飞跃。 好在没人敢尝试,永安大学甚至因为一个学期内连续发生的三起恶劣事件,好几年招生都不太顺利。学生家长委婉表示,贵校是不是风水不太好。 有位校领导深以为然,特意找了本市名气最大的道士过来看风水。他倒不是信道教,而是佛教弟子不看风水,只有请道士来看,如果可以,他倒是想三教一起请,最好开个研讨会。 这位被邀请来的道士正是张青云,不仅他来了,他师兄闫旭也来了。负责接待的老师心里嘀咕,这难道是什么买一赠一的套餐服务…… 闫旭过来的原因很简单,他想试试能不能找到羿玉或者那恶鬼的踪迹。 自从那天临水市邪气冲天的异象之后,羿玉这么个大活人就凭空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不仅如此,就连小区和公寓的两处鬼域也解开了,域主同样不知所踪。 但是所有的知情人士都没有放松警惕,未知的东西才恐怖,那样道行的一个恶鬼,说不见就不见,谁不担心它在偷偷摸摸搞事情? 除了少数几个人,没人觉得它真的会钟情于一个人类。不少人都觉得那个叫羿玉的倒霉蛋说不定是被邪祟吃了,物理意义上的。 闫旭不这么觉得。 可他确实也不知道羿玉和邪祟去哪里了,只得再来永安大学看看,毕竟这里才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第63章 番外:传奇宿舍(续) 前一部分在上一章后面。 ———— 接待老师带着两位道长就往五号宿舍楼去了。 在两人仔细打量宿舍楼的时候,这位老师忍不住小声道:“两位道长,这里以前是不是什么乱葬岗,所以阴气特别重……” 张青云呆了一下:“……这里以前是乱葬岗吗?” 他怎么不知道? 一般市里有这种乱葬岗、菜市口的地方都会报备给宗教界人士,方便他们在各种节日的时候超度办法事。 接待老师摇头:“我不知道,我问您呢。” 闫旭从旁边路过,闻言瞥了一眼张青云,道:“不是乱葬岗,这位老师,带我们上去看看吧。” 接待老师这才松了口气,说实话她心里也挺发怵的。 三人上了楼,中途碰到的学生无一不用清澈的眼神看向两位老道长,张青云被看得都有些同手同脚了。 到了五楼,学生一下就少了,或者说,这一层根本就没什么学生在住。 520宿舍里,老大许静鸿正在收拾东西,听到有人敲门还以为听错了,直到听到接待老师的声音才回过神,走过去开门。 “小许同学,你干嘛呢?我还以为你不在宿舍呢。”接待老师对于这位还敢住在520的小许同学十分尊敬。 许静鸿幽幽道:“我不知道是人在敲门……” 不是人还能是什么…… 接待老师一下就僵硬了,退后两步抓着闫旭的衣袖不放。 许静鸿“扑哧”一下笑了:“逗你玩儿的,我就是没想到会有人过来,抱歉啊老师,吓到你了。” 年纪不是很大的接待老师差点哭出来。 许静鸿理亏地翻出瓶饮料递给接待老师,坐在桌沿,抱着双臂看两个道士打扮的人在宿舍里走动。 宿舍里还保持着当年的格局,许静鸿甚至会定期收拾羿玉和俞景烁的床位。 倒是老四的床位,干干净净的,像是从来没住过人。 闫旭坐在羿玉的位子上,在抽屉里发现了一枝鲜艳欲滴的红玫瑰。 “那是我们刚搬来的时候,一位不知名人士送给羿玉的,不知道用了什么防腐手段,好几年了,还跟刚摘下来的一样。”许静鸿主动解释道。 闫旭点头,然后将红玫瑰放了回去。 那上面的气息很熟悉,是邪祟的手笔。 除了这枝红玫瑰,520宿舍没有任何“不干净”的东西,甚至在男生宿舍里称得上是十分干净整洁。 张青云松了口气,闫旭有些失望。 “学校真的要把这栋教学楼推平重建吗?”许静鸿在他们离开之前,冷不丁地问接待老师。 他如今已有二十七八了,即便是读研究生、博士研究生的时候都没有搬离这间宿舍,不少人说他其实也不正常,正常人谁会留在这种晦气的宿舍里啊? 接待老师不知道该不该将这种没决定的事告诉一个学生,但是许静鸿太特殊了,她抓了抓衣袖,道:“目前看来,应该是的。” 不过不是推平重建,而是推平,然后另作用途。 “哦。”许静鸿态度很平淡。 接待老师有点意外,她以为许静鸿这么多年不搬走是对这里有感情,可是看起来似乎不是这样。 闫旭抹了一下眼睛,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儿许静鸿,然后和接待老师一起走了。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许静鸿关上门,回去继续收拾东西。 一抹黑雾在他眼中渐渐消散。 第1章 新世界 数十个巨大的烟囱伸向天空,浑浊的灰雾从管道里涌出,整座城市都被这种裹挟着煤渣与灰烬的雾气包裹住,即便是清晨的阳光也无法穿透。 白枫街16号3楼西侧的小卧室里,灰色薄被裹着的消瘦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起来绝不超过二十岁,一头暗金色的短发凌乱翘着,同色的眼睫长而直,半垂着的时候甚至会遮挡住一些蓝灰色的眼珠,轮廓清晰到了有些锋利的地步,让他看起来有几分不太好相处的阴郁。 他似乎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灰蓝色的眼睛看起来有些雾蒙蒙的,像是阴雨天被乌云笼罩着的天空,很适合悬在哥特风格建筑的上空。 金发少年身上盖着的被子很薄,几乎失去了御寒的功能,本该蓬松柔软的棉花因为长期使用而变得扁平,被罩干净而陈旧,洗到有些发绒的地步。 羿玉在恢复意识的一瞬间就感觉到了这具身体的虚弱和无力,像是长期没有补足营养,又进行了很重的体力工作,所以每次醒来身体都还是疲惫劳乏的。 熟悉的任务面板弹了出来。 【叮!】 【任务开始,请努力探索新世界。】 【本次任务由十三位任务者共同完成,任务者需对任务世界进行探索,当探索进度累积达到100%时,任务完成,所有玩家脱离任务世界。】 【当前探索进度:0%(探索进度每天0点更新)】 羿玉这才反应过来他已经脱离了上一个任务世界,摆脱了恶鬼的纠缠。 他感到解脱、平静,却隐隐有一丝说不上来的不安和怅然。 如同一个终日都在倒霉的倒霉蛋,忽然有一天被告知他其实是一个富豪家走失的孩子,现在,他的亲生父母要带他回去了。 倒霉蛋第一反应不是狂喜,而是怀疑自己身上哪个器官被看中了。 羿玉现在差不多就是这个状态,但是又没有这么极端。 因为在他眼前,第四个任务已经开始了,他没有时间去细细思索上一个任务世界的遗留问题。 ——探索新世界。 又是一个崭新的任务类型,而且是第一次多人团队任务,十三个人共同完成探索。 光是从任务描述来看,这个任务简单又困难。 简单在,这次任务没有成功与失败,即便是探索进度迟迟达不到100%,也不过是滞留在这个世界里,这对大多数人而言并不算是非常严重的惩罚。 毕竟他们在现实里,都濒临死亡。即便远离家人朋友,好歹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困难在,世界太大了。 任务世界暂时不清楚,但是羿玉真正的世界里,科技已经足够发达,可是一场充分的环球旅行依然需要耗费好几年的时间,并且那还称不上是百分百地探索世界,谁又能声称可以完全探索世界? 一整个世界和十三个人,差距太大了。 而且羿玉不觉得探索仅仅指的是哪个国家种植什么农作物,当地人嗜甜还是嗜咸…… 他更倾向于探索世界的本质、尽头、隐蔽、里侧一类的东西。 毕竟连灵异世界都存在,再出现点儿别的也不足为奇。 短暂的思考里,这具身体的记忆加载完毕,羿玉像是翻阅一本不算太厚的图书一样,翻阅着一个人的前半生。 菲利克斯·桑切斯,一个十八岁的鲁尼亚人,母亲今年刚刚去世,父亲蒙德是个烂酒鬼,有个叛逆离家、少有音讯的哥哥。 目前独自租住在白枫街16三楼的西侧的小房间里,平时常去码头搬运货物赚取生活费,性格孤僻,没什么朋友,前半生乏味可陈。 十分符合系统审美的经历。 羿玉掀开绵软轻薄的被子,走到窗边,拉开破旧的帘子往外看去。 天空灰扑扑的,几乎看不到太阳,但是通过灰的颜色和程度,以及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羿玉已经能够判断现在的时间,大概是上午十点左右。 羿玉的第一反应是——现在去码头已经来不及了。 每天去搬货的工人远远超出了码头公司真正需要的人数,只有年轻的、积极的男人才能得到挣钱的机会,现在这个时间过去,负责招工的承包商只会让他这个该死的懒蛋明天早点滚过去。 羿玉呆了呆,立刻折返回床边,从床下翻出来一个木盒子,里面装着菲利克斯的全部家当。 他仔细地数了好几遍,一金币五银币外加二十三个铜币。 鲁尼亚王国的货币一共有三级,一金币=20银币=240铜币。 许多人一生也没有获得过一个金币,羿玉手上这枚金币还是今年年初,菲利克斯的哥哥托人带回来的。 一共三个金币,为了给妈妈治病花费了两个,剩下的一个就在羿玉手中,菲利克斯没有动过,打算见到哥哥的时候还给他。 另外的五银币和二十三铜币是菲利克斯自己挣的,他一个人生活,虽然码头工人的每天的薪水不算丰厚,但是对于独居、没有什么开销的年轻男人来说已经足够生活了,所以菲利克斯才能攒下这么一点积蓄。 对于此刻的羿玉而言,这些钱币给了他一点安全感,至少今天不去码头他也不会吃不上饭。 攥着那枚雕刻着某位国王大头像的金币,羿玉在不大的房间里转了一圈。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金币和银币铜币放在一起,万一丢了就是全部丢了……这种可能性太吓人了,羿玉有点不能接受。 最后他将金币单独藏在放衣服的木箱子后面,墙角的坑洼里,又用尘土掩埋得严严实实,再将木箱子推回去,打扫干净周围的拖拽痕迹,顺便扫了一下房间里的地。 银币还藏在床下的木盒子里,铜币则是放在钱袋里,钱袋压在枕头下面。 做完这些事情,羿玉总算不再那么慌乱,他用麻布沾了冷水擦了擦脸,准备找东西清洁牙齿的时候,视线忽然一顿,紧接着全身都僵硬了。 他的手腕—— 与上一个世界截然不同的身体,更加伶仃的雪白腕骨上赫然戴着一串莹润透亮的佛珠。 第2章 咳嗽 这串拥有东方古朴韵味的佛珠是上个任务世界里,三空寺的一位大师交给羿玉的,对恶鬼祝夷有没有作用不知道,但是对衣柜里的康宁确实威力不小。 羿玉完全没想到,上个世界的东西会出现在这个世界的身体上。 因为每次遇到灵异事件时,他都会忍不住去确认佛珠是否存在,到了现在,羿玉一看到佛珠就会想起那些令人心悸胆寒的时刻。 巨大的恐慌一瞬间攥住了羿玉的心脏。 过了一会儿他才渐渐平复下来,看着手腕思忖,这串佛珠不会是什么可以绑定的道具吧? 羿玉试着和系统联系,但是系统没有反应,一如既往的单机、自闭。 他将佛珠摘了下来,四下张望,已经藏了不少东西的小房间实在没有更多隐秘的地方了。 但是他又不能戴在手腕上,因为这串佛珠在鲁尼亚王国完全是异域风情的昂贵首饰,一个底层码头工人戴在身上只会引来灾难。 羿玉头疼了好一会儿才将佛珠安置好——放在夏天的衣服里。 其实羿玉也不必太担心,毕竟他租住的房子一共有三层,加起来好几家人。 房东一家就住在一楼,陌生人一般进不来,而其他租客也没有沦落到要偷东西的地步,就算有心术不正的人……防的就是心术不正的人。 羿玉忧心忡忡地找出牙刷,沾上黑乎乎的牙粉刷牙。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在生存条件无法保证的时候,竟然会变得这么谨慎多疑。 打理完自己的卫生问题,羿玉在小火炉上烤热了一块黑面包,就着热水一点点塞进肚子里。 他租的只有一个小房间,吃饭要么简单的面包、汤,要么从外面买一点便宜的熟食。 现代人谁看了不说一句好惨。 羿玉心里却很平静,这是他经历的条件最糟糕的任务世界,但是比起上个世界,完全可以接受。 解决完生理需求,羿玉不打算在家里蹲着,而是准备出去熟悉一下周边环境,买来晚上和明天早上要吃的面包,最好再去消息流通比较快速的地方转一圈,无论怎么样,不能浪费时间。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让它们看上去不要太皱巴,然后长呼一口气,开门、反锁、下楼,一气呵成。 木楼梯走起来声响不小,羿玉走到一楼的时候,房东琼斯太太走了过来,看到他就低呼了一声:“菲利克斯,你今天没有去码头?” 羿玉差点忘记自己的新名字,看起来反应慢了一拍,然后半低着头道:“我最近太累了……我不想生病,所以休息了一天。” “哦,是的。”琼斯太太露出了然的目光,她理解菲利克斯的想法,这年头生病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一不小心就会死掉。 “那好吧,希望你明天能感觉好一些。愿主保佑你。” “谢谢你的祝福。”羿玉从琼斯太太身边走过,打开门离开了白枫街16号。 琼斯太太检查了一下门关得紧不紧实,然后拍了拍手,慢慢悠悠地坐到壁炉边的沙发上,拿起放在一旁织了一小节的围巾,不时掩唇轻咳一声。 最近波内堡的空气真是越来越糟糕了,琼斯太太几乎不能出门,她过于敏感脆弱的呼吸道会因为一口肮脏的空气而咳上一整天。 不光琼斯太太,羿玉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时也感觉不太舒服,人体可以感受到的极差空气质量,他努力适应了一下,在污水遍布的小路上行走。 他将沿途的景象与记忆里的画面一一对应起来,着重走了一遍从白枫街到码头的路,方便明天早点赶过去。 不是他执意要进行重体力劳作,而是他不能表现得太过反常,否则会被认识菲利克斯的人当作恶魔附身送进教会的。 就算要改善生活质量,也必须用合情合理的方式。 码头上,无数满头大汗的工人往返于货轮与仓库,他们普遍看起来都很瘦,脊梁弯曲,几乎半天都不会说出一句话。 码头周边有不少商贩,多半是卖吃食的,都很便宜。 羿玉站在边上默默看了一会儿,大概明白自己明天要怎么做了。 观察是有用的,羿玉发现一件事情,来来往往不少人都在咳嗽,症状或轻或重,最严重的却也不危及生命,顶多算是重感冒咳嗽的程度。 但是这么多人都在咳嗽,难免让人头皮发麻。 羿玉不再久留,一边往回走,一边思考。 什么样的地方能够收集到足够多的线索? …… 十五分钟后,羿玉出现在东城区的圣埃里教堂。 他坐在后排,耐心等了一会儿,在一位年龄稍长的女士轻咳的时候露出了担忧的表情。 “咳……不用担心,不会传染给你的。”老妇人误会了羿玉的表情,一边用手帕捂住嘴巴,一边起身准备往旁边挪一点。 “我不是这个意思。”羿玉连忙解释,稍稍提高声音,确保周围几人都能听到,又不至于引起太多人注意,“我只是有些担心你,而且……我感觉很害怕,最近太多人喉咙不舒服了。” 坐在前面的一位男士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在对上羿玉征询同意的眼神时,忍不住加入了话题:“我邻居全家都在咳嗽,医生说这不是传染病,只是最近空气有些不太好。” “这当然不是传染病,如果连波内堡也有传染病,那鲁尼亚王国就要完蛋了!” 波内堡是鲁尼亚王国的首都,也是羿玉所在的这座城市。 “哦得了吧,鲁尼亚早就完蛋了,但是这确实不是传染病,不然国王早逃就到翁里郡避难去了,那些大人物也不会毫无动作。” 周围的人三言两语地开始讨论起来,羿玉却不再开口,只是默默听着。 不多时,这边的骚动引起了一位教士的注意,他轻巧地靠近有些激动的人群,声音像是从天边飘来的一样轻柔: “亲爱的兄弟姐妹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像是壁画中侍奉在主身旁的天使,金发碧眼,面容温和而俊美,举止从容沉稳,目光慈爱而怜悯,唇边的笑容无比亲切。 那双大海般蔚蓝的眼睛一一注视过这里的所有人,最后落在了羿玉身上。 第3章 刀片 被如此干净纯洁的目光注视着,羿玉其实有一点心虚。 毕竟他是故意挑起这个话题的。 好在这具身体的微表情没有那么“灵敏”,羿玉在自己忍不住露出心虚神色之前,先慢吞吞地移开了视线,像是不太习惯与别人对视一样。 教士注意到了暗金头发的少年不太适应他人过于直白的目光,体贴地看向其他人,神情之间并没有任何质问或者不满的神色,只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询问。 一位常常来教堂礼拜的女士道:“阿诺德副主教,我们在讨论波内堡近期出现的咳嗽现象,许多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在咳嗽。” 阿诺德副主教在胸口画了一个圆,淡金色的眉毛微微皱起,似乎是不想打扰到四周其他人,他压低了声音:“这件事情教会已经注意到了,我们预计在这周六为大家发放圣水,缓解咳嗽的症状,但是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恐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其实大家都明白,咳嗽是因为空气质量不好,空气质量不好是因为波内堡里到处都是工厂,无数的烟囱无时无刻不在排放煤炭燃烧后的烟雾。 这不是圣埃里教堂能够解决的问题。 “感谢您的仁慈。”女士下意识摸了一下喉咙,那里正隐隐有些发痒。 阿诺德副主教微微颔首:“这是主的恩赐。” 这下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没有再讨论关于咳嗽的问题,反而都在想,周六那天一定要早早来教堂,为家人取得圣水。 羿玉垂着眼,若有所思。 原来“咳嗽问题”已经成为了波内堡里大家都在关心的事情,就连教会都开始对此做出了反应。 “这位先生。” 羿玉抬起头,发现那位副主教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边。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可以吗?”阿诺德副主教诚恳地询问。 “……可以。”羿玉站起身,跟在金发碧眼的男人身后,两人走到圣埃里教堂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门口。 阿诺德副主教打开门,里面是杂乱堆放的旧衣服。 “这是准备捐给救济堂的旧衣服,但是还没有分门别类地归置好。”阿诺德副主教一边说话,一边挽起了衣袖,“我想要请你和我一起将这些旧衣服简单整理一下,当然,我不会白白浪费你的时间的,请允许我用一顿圣餐和五银币作为报酬。” 羿玉一下就反应过来,这位副主教在找借口帮助他。 因为他看起来太消瘦,还是衣服不够得体?羿玉低头看了看自己。 此时已经快到冬天了,波内堡的冬天不算特别冷,羿玉此时穿了一件棕色的厚外套,衣袖、手肘、衣领处摩擦得有些掉色,但是还不到特别落魄的地步。 至少不会让人看一眼都心生怜悯,波内堡的可怜人多了去了,路上多是衣不蔽体的乞丐,羿玉好歹算是个底层人群里的“中层”。 或许是羿玉沉默的时间太久,又或许是他低头看自己的动作太明显,阿诺德副主教连忙解释:“这些衣服都是兄弟姐妹们捐赠的,但是有时候确实会混进来一些……病人或者亡者的衣服,很多人在意这个,我通常会雇佣年轻男子和我一起整理这些衣服,报酬也相对丰厚一些。” 这听起来还差不多。 羿玉低低地“嗯”了一声,略长的暗金色发丝垂下来遮住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 两人走进小房间里,阿诺德副主教拿了几个大竹筐放在一旁,熟练又迅速地整理起衣服,不时向羿玉说明解释一两句。 这件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需要频繁地弯腰、直腰、检查衣服上有没有什么不妥,不麻烦,跟码头扛货比起来,也不算累人。 至少羿玉觉得很轻松。 虽然上午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身体还有些疲惫无力,但是吃了点东西之后,羿玉就感觉自己又有了点力气。 毕竟是长期进行重体力劳作的身体,亏损是肯定的,但是也相当精瘦,看起来衣服下面空落落的,摸上去全是紧实的肌肉,很薄,可都是一件件重货压出来的。 熟练起来之后,羿玉甚至比阿诺德副主教的动作更快一些。 “嘶。”一声低呼从旁边传来,羿玉看过去,就见阿诺德副主教正握着自己的左手,手心一道七八厘米的狭长血口。 脚边散落着一件女士的长裙,衣领别着一张薄薄的刀片,上面正沾着鲜红的血珠。 在羿玉开口之前,阿诺德副主教已经掏出手帕缠在了手上,并且对他道:“我没事,快到晚饭时间了,我们得快一点。” 他蜷缩着一只手,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拾捡、整理衣物。 “……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吗?”羿玉问他。 阿诺德副主教依旧风轻云淡:“还好,不算经常。” 羿玉虽然还没有完全融入这个世界,但也能明白一位副主教已经称得上是一位大人物了,他完全没有必要在这里忙活这种小事,还被藏在衣服里的刀片伤到了手。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羿玉又问。 阿诺德副主教有问必答:“我想,大概是因为几年前的那场战争,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儿子的父母、失去父亲的孩子……” 战争? 羿玉在记忆里翻找了一下,大概七八年前,鲁尼亚王国与毗邻的迪兰王国发生了一场战争,菲利克斯的爸爸蒙德就是在那个时候破产,然后一蹶不振的。 战争的结果是鲁尼亚王国惨败,这都过去七八年了,战争的阴霾依旧和煤渣一起笼罩在波内堡的天空上。 “可是那和你有什么关系?”羿玉十分不解,按照阿诺德副主教的年纪,七八年前他也只是十来岁的少年,能和那些失去士兵的家庭发生什么冲突? “……不是我。”阿诺德副主教直起身,左手上缠着的手帕已经被血浸透了,他抿了抿嘴唇,“他们都是主的信徒……” 而在他们最痛苦绝望的时候,虔诚的信仰没能拯救他们。 第4章 码头 信仰破碎后的信徒找不到主在哪里,他们便将目标瞄准了最近的教堂,瞄准了里面所有的神职人员。 他们也不干什么穷凶恶极的事情,只是每每生活不顺的时候都要咒骂所有,然后再做一些类似于捐赠衣物上别刀片这种事。 至于会不会误伤分到这些旧衣服的贫苦人家,那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他们甚至有一个隐秘组织,名字叫做城市暗面。 比起复仇,这更像是一群肆意泄愤的疯狂之人,波内堡好几个教堂都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报警之后也只能抓到几个无关紧要的人,不能真正解决这件事情。 分享圣餐的时候,阿诺德副主教像是在讲故事一样,将这些事情随口讲给羿玉听。 这个世界的主流教会和羿玉原本世界的一个宗教有些相似,但是不完全一样。比如说,信徒在胸口画圆圈,比喻生与死的终结;再比如说,圣典中的主,指的是天上天下万物生灵之父,简称为天父;又比如说,教会的圣餐包含了一份肉丸汤、一块黑麦面包、以及一杯淡啤酒。 “现在只是在衣服里藏刀片,万一以后他们投毒怎么办?”羿玉珍惜地咀嚼着碗里的每一颗肉丸,就连灰蒙蒙的眼睛都透出几分明亮的光。他在咀嚼的间隙里,与坐在身侧享用同样圣餐的阿诺德副主教交谈。 阿诺德副主教只是微笑:“我们已经在想办法了,不用担心。” 他很高兴看到这个总是半低着头,不肯直视他人眼睛的少年渐渐变得活泼了一些,如同救助了一只折翼的鸟雀,乐于看到它重新展翅翱翔。 羿玉细嚼慢咽地吃完一顿圣餐,离开圣埃里教堂之前,阿诺德副主教递给他五枚银币。 “很高兴认识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阿诺德副主教问道。 羿玉握着掌心的银币,有些开心地道:“菲利克斯,我叫菲利克斯·桑切斯,再见,副主教先生。” 他扭头跑开了,甚至没有听到阿诺德副主教让他慢一点的声音。 羿玉穿梭在蜘蛛网一般的街巷里,决定再也不去圣埃里教堂了。 虽然阿诺德副主教表现得很和善,虽然他以相当丰厚的报酬雇佣了羿玉一下午并给出了合理解释,虽然他有问必答……但是羿玉已经决定远离这种太多巧合堆叠发生的地方和人。 这是从祝夷那里吸取到的经验。 羿玉仿佛又看到了那双流淌着猩红的眼睛,他拢了拢棕色的旧外套,跑得更快了。 周六的圣水他当然要去领,波内堡又不止圣埃里教堂一个教堂,他可以走远一点去其他地方。 回到白枫街16号,琼斯先生已经回来了,站在门口和几位邻居交谈,羿玉埋头从他们身边经过,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三楼西侧的小房间里,羿玉检查过临走前放了几根头发的地方,确定没有人来过,这才将手心里攥热的银币放到床下的木盒子里。 储蓄一下变成了十银币外加二十三个铜币。 不过下周一需要支付房东三银币十铜币的房租,这周剩下的四天里要尽量在码头找到工作,不能坐吃山空。 羿玉到楼下去接了水,然后用小火炉煮开,先喝了一小杯,然后刷牙洗脸,再拿细麻布用剩下的水擦拭身体。 在这个时候洗澡就不用想了,没有条件,羿玉只能尽自己所能保持卫生,不仅仅是因为现代人的习惯,也是因为有时候不卫生会引来很多疾病。 他连波内堡蔓延的咳嗽都还没有任何抵挡的头绪,万一再生了其他病,那才是真的糟糕。 一切准备就绪,羿玉躺到梆硬的床上,盖好薄薄的被子。 有些睡不着…… 不习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羿玉总觉得现在还早,不是睡觉的时候。 可是现在不睡,明天又起不来了。 生存压力沉甸甸的,比薄被重多了。 …… 次日凌晨五点,羿玉被身体的生物钟唤醒,发了一会儿呆就从床上起来了。 现在是冬天还好,要是夏天,凌晨三点就得起来。 羿玉在刷牙的时候点开了任务面板。 【当前探索进度:0.01%】 ……果然不出所料,短短一天的时间大家都在熟悉这个世界,不可能会有很大的收获。 就是不知道这0.01%里面,有羿玉多少贡献。 关掉任务面板,羿玉开始了作为码头工人一天的生活。 到码头的时候才五点半,羿玉昨天没有买面包,早上没有吃饭,出门前特意带了几个铜币,在路边小贩那里买了个素馅饼,干巴巴地塞进肚子里。 天边还是黑的,码头上已经是人山人海,羿玉来得不早不晚,挤在人群中间。 今天的码头只需要七百个工人,羿玉被选中了,他今天的工作是将船上的货物卸到码头上,从码头到仓库会有更加老练的工人负责,他们的工资比羿玉也要多一点。 “上周有一百多只船,上上周有七十多只,到了这周恐怕都不到五十只……” 船还没入港,旁边有满脸褶皱的工人在闲聊,有些消息灵活的总能知道更多信息。 羿玉离得近,竖着耳朵偷听,不只是他,旁边有许多人都是这么做的,对于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情,大家总是比较在意。 “每到冬天就有许多工人找不到活计,一家子只能去沿街乞讨,就这样那些大人物还在想方设法地削减我们的工资,连房租都快付不起了。” “麻袋厂甚至不要周围的妇女帮忙编麻袋了,他们请了专门的工人,工资更低,编麻袋编得更快,而且一干就是一整天。” 羿玉听得直皱眉,劳动力太过廉价,资本家又极尽压榨。 抱怨声一直持续到货船陆续入港,所有人都开始忙活起来,再也没有人说话了。 第一艘船是运糖船,羿玉和另一个工人一起将糖桶抬出来,鼻尖满是廉价甜腻的糖味,几趟下来羿玉的嗅觉都要麻木了。 然而这只是开始。 第5章 红头发泰勒 天渐渐亮了,桅杆像是丛林一般密集地缀在海际,各色旗帜飘在空中,一眼望去,数不尽的货轮涌进了波内堡码头。 码头上拥挤而嘈杂,但并非浑然无序。 不同承包商手下的工人穿梭于不同的货船,这些承包商通常在码头周围另有生意,多半都是酒吧老板,所以码头工人们经常在酒吧里拿工资。 “红头发泰勒来送啤酒了!” 在连续工作了两个小时之后,迎来了第一次休息时间的羿玉听到一个工人这么喊道。 此刻他雪白的皮肤已经因为运动而变得通红,鼻梁和眼下红的程度最深,颇像是后世流行的晒伤妆,看起来有些俏皮,但这实际上是劳累的痕迹。 往所有人目光汇聚的地方看去,一个红头发的魁梧男人推来装有两个大啤酒桶的推车,四下张望了一番,径直朝着羿玉他们走来。 这就是红头发泰勒,承包商兼蓝胡子酒吧老板的远房侄子。 同属于一个承包商的工人纷纷站了起来,围着红头发泰勒买啤酒。 羿玉多休息了一会儿,等人没有那么多了才过去。 一方面是必须得买,不然下班后可能会拿不到今天的工资,另一方面是羿玉真的很渴了,在外面不可能有干净的水,还不如喝啤酒。 “两杯淡啤酒。”羿玉将摸出一个铜币递给红头发泰勒。 红头发泰勒接过硬币,倾斜啤酒桶,倒了一杯淡啤酒,羿玉慢吞吞地喝完之后,他又倒了一杯,这一次羿玉喝得更慢了,几乎磨蹭到了所有工人买过啤酒才喝完。 期间红头发泰勒看了他好几次,最后接过空杯子的时候才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身体不舒服吗?” 正准备回去的羿玉顿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在跟自己说话。 “嗓子有点疼。” 其实不是,羿玉只是不想喝得太快。 红头发泰勒给旁边的工人倒了一杯啤酒,然后转过脸,湖蓝色的眼睛看起来有些凶神恶煞,他打量了羿玉几眼。 “你也咳嗽了?” 羿玉摇头:“应该没有。” “哦。”红头发泰勒移开了目光,没有再说话。 羿玉回到了工人休息的地方,有人凑过来问道:“红头发跟你说什么了?你什么时候得罪了他?” “我没有得罪他。”羿玉看过去,发现是早上数最近几周入港船只的工人,“他只是有些纳闷儿我为什么喝得这么慢。” 工人就问:“所以你为什么喝得这么慢?” 干了许久重活的工人们无一不是接过啤酒杯就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然后一抹嘴巴,挤到红头发泰勒跟前继续倒酒,最豪迈的工人一连喝了八杯才停下。 羿玉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我嗓子疼。” 然后也不等工人再问,将自己埋进膝盖里,像个自闭的蘑菇。 “哦嗓子,再这样下去,十个波内堡人才能凑出一个完好的嗓子,因为其他八个人因为毒雾咳坏了嗓子,而最后一个是哑巴。” 工人演话剧似的感叹了一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短暂的休息时间很快结束,搬运工们再次往返于货船和码头,像一群搬运着远超自己体型食物的蚂蚁。 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羿玉顺着人流站到甲板上眺望过去,只见一群携带配枪的警察正站在岸边,几个工人正将一个人……或者说一具肿胀成两个人大小的尸体搬到岸上去。 “猜一猜吧,这次是喝醉酒摔下去的,还是被人缠了石头扔下去的。” “没准是个倒霉蛋。” 码头工人对港口经常打捞起来的尸体完全不好奇,只是借故偷了一会儿懒,不一会儿就被催促着回去上工了。 下午四点左右,工作终于结束了,这算是结束早的,因为冬天入港的货船少,今天格外少,所以工人们早早就下班了。 羿玉这个时候已经累得直喘粗气,肩膀又疼又麻,手臂酸软无力……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是舒服的! 但他还是能提起腿往蓝胡子酒吧去。 蓝胡子酒吧里乱糟糟的,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让人一闻就上头。不过羿玉已经累得闻不太清楚这些味道了,他到吧台要了一杯淡啤酒,有些狼狈地一口气喝完。 酒保见怪不怪,在有人问他酒吧老板什么时候回来的时候,耸了耸肩道:“不知道,这附近所有的酒吧老板都被警察叫走了,据说是因为中午从水里打捞出来的那具‘肥罐头’。” “肥罐头”是波内堡俚语,专指产生了巨人观现象的尸体。 羿玉郁郁地从杯口抬起头,有些担心自己拿不到今天的工资。 和他一样忧愁的有许多人,一时间吧台前面出现了一块寂静的区域,在整个酒吧里格格不入。 酒保擦着桌面:“不过老板走之前把‘半截儿’交给泰勒了,他就在二楼,你们要是着急可以去找他。” 羿玉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蓝胡子酒吧发工资是通过一种叫做“半截儿”的东西,实际上就是一块巴掌大的木板断成两半,上面标有序号,承包商和工人一人一半,通过这个作为凭证,认“半截儿”不认人。 工人们躁动起来,但没有一个敢去二楼找红头发泰勒的。 那是远近闻名的暴脾气,曾将一个喝酒闹事的人从三楼扔下去,在底层人普遍因为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身材佝偻的时候,足足有接近两米的身高,宛如巨人。 羿玉估摸着自己现在也就一米八左右,这还是因为菲利克斯小时候家里还是中产阶级,而他现在还没有当太久的码头工人,脊背还没有因为长期扛拖重物而弯曲。 大家只好焦急地喝酒聊天,足足等了一个小时,红头发泰勒才睡眼惺忪地从二楼下来,木楼梯被踩得“咯吱”作响,令人很担心他会不会把楼梯踩塌。 他手里拎着一个箱子,里面装的就是“半截儿”。 羿玉将早就喝完的杯子推给酒保,像个向日葵一样,红头发泰勒走到哪里,他的视线就悄悄地飘到哪里。 红头发泰勒打着哈欠走过来,工人们纷纷给他让路。 他将箱子往吧台上一放,掀开盖子拿出来一个“半截儿”,扫了一眼,懒洋洋地道:“五十六。” 一个工人立刻过去,将手里的“半截儿”递给红头发泰勒, 换回了两个银币,这让他眼中迸射出抑制不住的喜色。 今天工作结束得早,大家都猜测工资会减少,没想到还是两个银币。 其他工人看到也都露出了笑容。 红头发泰勒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又一个“半截儿”,除了念号之外没有其他任何言语,健硕的长腿随意岔着,时不时换个姿势,看起来有些百无聊赖。 他最常做的一个动作就是看向酒吧里唯一一扇窗户,似乎是在确认外面的天色,偶尔张嘴打个哈欠,锋利的犬齿泛着寒芒。 第6章 圣水 “十七。” 听到这个号码的一瞬间,羿玉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拿出“半截儿”,挤到人群包围的中央,将“半截儿”交给红头发泰勒。 红发男人的手非常宽大,羿玉的手往上一放足足小了两圈。 红头发泰勒拿走“半截儿”,摸出两个银币放进羿玉手上,指尖与手心相触的一瞬间,羿玉立刻将手缩了回去,并隐蔽地看了对方一眼。 这人体温好高,连指尖都比羿玉手心的温度更高。 头发微炸的泰勒瞥了羿玉一眼,继续拿“半截儿”。 “六十四。” 另一个工人挤了进来,羿玉从里面挤了出去,全程小心翼翼地护好自己今天的工资。他还是第一次凭借体力劳动赚到钱,心里非常珍惜,花得时候都非常谨慎。 买了两条黑麦面包、一块肥皂、一颗莴苣、一小块猪肉和几颗土豆,这些东西足足花了一个银币,其中肥皂占了一半。 但是不买不行,今天在码头扛了一天货,大冬天的羿玉都出了一身汗,已经没有办法好好洗个澡了,再不想办法清洁一下,不出几天他身上就会发馊。 ……那是羿玉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 刚一进入白枫街16号,琼斯太太压低的咳嗽声就从里面传了出来。 琼斯夫妇的儿子今年十三岁,在蒂亚戈文法学校上学,正处于变声期,声音十分粗哑。 “妈妈,我早告诉过你这个季节不要出门,莫德里奇先生说了,一到冬天大家都开始烧炭取暖,再加上那些大烟囱,外面的雾气都是有毒的。” “咳咳……我除了礼拜都不出门了,现在大家都这样,没什么奇怪的,倒是你平时要多注意……” 羿玉没有多听,关上门便往三楼去了。 今天晚上的晚饭称得上是丰富,一碗莴苣汤、煎猪肉、刚刚出炉的黑面包,再复杂的不是他这个小火炉能够制作出来的了。 对于今天的晚饭,羿玉已经非常满足了。 吃过晚饭,他照例擦洗身体,这一次有肥皂洗得很干净,就是肥皂味有点重,羿玉又下楼接了一次水,连续擦拭了两遍才感觉身上那股味道淡了。 将剩下的一个银币放到木盒子里,羿玉把脏衣服放在房间角落里,现在洗衣服也很麻烦,只能每周抽时间将积攒的衣服洗一次。 这天晚上羿玉睡得很快,完全没有了前一天的胡思乱想,身体的疲惫让他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次日醒来,身体像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仿佛哪里破了一个大洞,源源不断地流出精气神。 世界探索进度依旧停留在0.01%,不仅这一天如此,之后的两天也没有再变过,简直像是系统出现了bug一样。 这三天里羿玉只抢到了一次码头上工的机会,其余时间也没有闲着,他找了一份卖报纸的兼职,大街小巷地去卖报纸,熟悉环境顺便找机会了解每天有什么“大事”发生。 国王去看了一次话剧、某个内阁大臣换了一个情妇、教会捐赠衣物给救济堂、西利亚海峡已经有水域开始结冰、今年是近十年来最冷的一年…… 羿玉从报摊老板那里拿了二十份《波内堡日报》,并交了一个银币的押金,往稍微远一些的斯林登教堂赶去。 今天是周六,教会发圣水。 当时阿诺德副主教说,发圣水是为了缓解大家咳嗽的症状,羿玉听了非常感兴趣。 咳嗽这种东西,好转一些和严重一些都十分明显,羿玉想要去确认这个世界有没有超凡力量,那会方便他调整接下来的探索重点。 …… 斯林登教堂比圣埃里教堂更大一些,恢弘庄严的建筑屹立在街口,前面甚至有一个小广场,此时那里已经挤满了人。 羿玉排了许久的队,中途还卖出去三份报纸,他决定待会取完圣水也不走,在这里继续卖报纸。 轮到他的时候,羿玉拿起来斜挎在身上的水壶,这是他昨天刚买的,绳子则是撕了一块旧床单。 身着白色圣袍的神父往他的水壶里倒了两大勺圣水,然后示意羿玉可以离开了。 圣水看起来就是普通水的样子,而且根据波内堡人的生活习性,这东西绝对是生水,羿玉没敢喝,盖上了盖子。 周围不少人拿到圣水立刻就喝掉了,神情平静而柔和,羿玉特意找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女士,询问她现在是什么感受。 “我感觉很好,非常好!”那位女士用手捂着喉咙,欣喜地道,“嗓子都没有之前痒了,感谢天父的恩赐。” 她用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圆。 “……赞美天父。”看这位女士心情很好,羿玉趁机问道,“女士,要买一份《波内堡日报》吗?” 女士的目光在卖报郎忧郁秀美的眉眼间扫过,打开折扇挡住了唇角抑制不住的笑容,嗓音柔和:“可以,给我来一份。” 六铜币一份报纸,这位女士却给了足足一银币,并且没要找余。 “剩下的是小费,这位先生,希望能令你忧郁的眼神绽放出一丝丝光芒,那么我就会心满意足了。”套着丝绸手帕的手指拿走报纸,女士翩然离去。 羿玉呆了呆,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他被调戏了。 第7章 嚎叫 那位调戏了羿玉的女士戴着覆有蕾丝的帽子,大半面容都被遮挡住了,仅露出的小半张脸十分精致,下颌线清晰无比,唇角微微上翘。 虽然看起来就是一位至少处在中产阶级的女士,但莫名地给人一种相当友善、亲和的感觉。 这也是刚刚羿玉选择询问她饮用圣水感受的原因。 然而羿玉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这位女士小小地调戏了一下。 他握着那枚银币,哭笑不得地轻轻摇头。 然后他将银币放到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抽出手时轻轻拍了一下装有一银币外加六铜币“巨款”的内袋,感受到了金钱的重量。 斯林登教堂前的广场上,不断有取完圣水的信徒离开,也不断有从各个街巷赶来的信徒。 这里人山人海,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笑容。 羿玉在这里一直待到天黑,期间又卖出去四份报纸,询问了几个饮用过圣水的信徒,得到了大差不差的回答。 “已经不再咳得撕心裂肺了。”“像是饮用过甘泉一样,喉咙里清清凉凉的。”“全身暖洋洋的。” 这其中肯定有心理作用,但羿玉观察了许多个人,在饮用过圣水之后,咳嗽的症状似乎真的有所好转。 羿玉握着装有圣水的水壶,若有所思。 是教会往圣水里加入了止咳的药剂,还是这个世界存在一定的超凡力量,导致圣水真的具有神圣之力…… 天黑之后,斯林登教堂前围着的信徒基本没有几个了,现在的社会治安远远比不上后世,黑夜里发生的罪恶不在少数。 大家的共识就是要在天黑之前回家,并且远离那些相当危险的街巷。 羿玉带着剩下的报纸回到报摊,得到了四铜币的分成,并取回了押金,加上那位女士给的小费,今天进账十八个铜币。 比不上码头扛货的工资,但是码头上的工作本就不是每天都能争取到的。再加上卖报纸轻松得多,只是需要多走走、多喊喊而已,羿玉还是很满意的。 照例买了两条黑麦面包,羿玉满载而归。 白枫街西侧入口,琼斯太太久违地出现在了壁炉旁沙发之外的地方。 她披着一件围巾,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和17号的女主人告别。 见到羿玉回来,她好心情地打了个招呼:“晚上好,菲利克斯。” “晚上好,琼斯太太。”羿玉从不远处走过来,一直到开门都没听到琼斯太太的咳嗽声,这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琼斯太太道,“你一定是想问我咳嗽好了没有,我猜得不错吧?” 看来有不少人都问过她这个问题了……羿玉抿唇笑了一下:“看来你已经完全好了。” 琼斯太太送走了隔壁的女主人,也没有继续逗留在门口,她太讨厌波内堡的空气了。 “还不到完全好的地步——感谢圣水,我已经好上许多了,再休养几天就完全没问题了。”琼斯太太说到这里,看向一只脚踏在木楼梯上的羿玉,“小菲利克斯,你今天去取圣水了吗?” “取了。”羿玉回答。 “那我就放心了,我真担心像你这种独居的年轻男人会错过这种大好事。”琼斯太太耸了耸肩,走进了一楼的会客厅。 教堂前的陌生人还好,琼斯太太身上的变化格外明显。 之前几天,羿玉每次出门或者回来的时候总能听到她压低的咳嗽声,不至于很严重,但是确实经常咳。 可是今天,从见到琼斯太太到分别,大概有四五分钟了,她一次也没有咳嗽过…… 羿玉摸了一下装有圣水的水壶,加快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将面包放好,然后看着水壶陷入了沉思。 ……要试一试吗? 如果现在不试,再过几天羿玉更下不了口了。 就算是真有神奇力量的圣水,放久了一样会滋生细菌的吧……超凡力量能不能杀菌…… 五分钟之后,羿玉放弃了煮开再喝的想法——因为他担心会影响圣水的功效——谨慎地、小心地握着水壶,喝了一小口。 冰凉的水体滑过喉管,说实话,羿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完全没有那种精神一振或者浑身暖洋洋的感觉……就是单纯地喝了一口水的感觉,心里还不太舒服——因为八成是生水。 羿玉没有再继续尝试,塞上木塞放到一旁。 还是早点洗洗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羿玉去拉帘子,看到了窗户外面如同银色盘子的满月。 皎洁的月光铺洒在并不干净的街道上,隐约可见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蜷缩在角落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羿玉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远处飘来的嚎叫声…… 他打开窗户,将头探出去,想要听得更仔细一些。 可是嚎叫声没再听到,却看到楼下站着个影影绰绰的黑影,正仰着头往上看。 毫无防备的羿玉差点从三楼摔下去,他立刻稳住身形,将身体缩回去一大半,平复了心跳再伸头看去,那个黑影已经不见了。 羿玉却没有放下心来,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一些自己看过的电影。 ——当主角以为楼下的窥探者已经消失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回到屋子里,镜头一转,主角之前待过的窗户或者阳台上正挂着一个人。 ——或者不是窗户上面,而是屋子里,主角一回头,不速之客就站在他身后。 羿玉:“……” 他有些僵硬地扒在窗台上,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应该往上看,还是往后看……或者干脆翻窗逃出去…… 第8章 闹大 短暂的惊吓之后,吹了一头一脸冰凉夜风的羿玉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他自己的反应不太对! 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吓,羿玉的反应太大了,这完全是上个世界的遗留问题。 ——上个世界是灵异世界,还有个一直缠着他的祝夷,羿玉反应不可能不大。 但是这个世界不一样,羿玉在这里身份清白,人际关系简单,没有仇家也没有牵扯不清的情人,他不该有这么大的反应。 更不应该想东想西。 什么阳台上挂着的人,身后站着的人,这种情况一旦发生……那就等发生了再说吧。 羿玉快速思考,一个正常人在关窗户的时候发现楼下有个鬼鬼祟祟的人,一开始被吓了一跳,然后他应该—— “该死!” 羿玉迅速换上恼怒的神情,他转身拿起自己切肉用的小刀,余光快速打量了一遍不大的房间。 很好,没有多出什么东西。 暗金色头发的少年紧紧握住小刀,重新站起身往楼下看去,表情有些愤怒。 对于夜晚在楼下出现的形迹可疑的人,他自然以为那是盯上了自己或者其他租客的小偷。 楼下依旧没有人,羿玉四下张望,却连个人影也没瞧见。 他没有往上看,他就住在顶楼,正常人都不会在楼下鬼鬼祟祟的人消失时,往楼上看的。 羿玉只是猛地拍了一下窗台,仔仔细细地关上窗户,然后怒气冲冲地往楼下冲去。 “琼斯先生——”他大声嚷嚷着,惊动了白枫街16号里所有的住客,大家纷纷打开门,疑惑惊诧地看向迅速下楼的羿玉。 “是三楼住着的桑切斯,他这是怎么了?”二楼租了三个房间的布莱恩先生对自己的妻子说道。 布莱恩太太推了推布莱恩先生,小声道:“你去看看。” 布莱恩先生点点头,拿起外套穿在身上。 “琼斯先生!”羿玉直接大喊着跑到一楼。 一个租客发现有疑似小偷的人在楼下徘徊,他肯定是要去找房东的。 而且那人形迹相当鬼祟,一被羿玉看到就逃走了,羿玉反而要将这件事情闹大。 到时候整个白枫街16号,乃至附近的邻居都会注意所有来历不明的生面孔。 琼斯先生急急忙忙地从房间里出来。 “怎么了?”他看到羿玉手里握着的小刀,脸色一变,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菲利克斯,发生了什么?” 他平时都是喊桑切斯的,这会儿却使用了更加亲近的称呼。 羿玉假装没有发现琼斯先生后退的动作,他焦急地挥舞着手臂,指向大门。 “有小偷!”他斩钉截铁道,我刚才关窗户的时候看到有人在楼下鬼鬼祟祟的,不停地打量房子,一听到窗户的打开的声音他立刻就逃走了! 琼斯先生这时再看羿玉手里的小刀,顿时觉得亲切无比。他连续深呼吸了两口,一扯衣服:“这太糟糕了,居然有小偷盯上了我们!” 紧跟而来的布莱恩先生也脸色大变:“现在时间还早,或许来的只是探路的小喽啰,说不定盯上我们的是一整个盗窃团伙!” 羿玉附和道:“天呐,太危险了,这种危险的家伙怎么会盯上我们?” 陆陆续续下来的其他租客听到这个消息也是焦心不已。 最后大家决定今晚轮流守在门口,明天一早,琼斯先生就去报警。 “多亏了菲利克斯,如果不是他,我们恐怕东西都丢光了才发现进了小偷。” 琼斯太太眼里闪着泪光,宣布要为羿玉免除接下来一个月的租金。 这倒是意外之喜。 羿玉知道,那人是不是小偷不一定,但肯定心思不正,不然也不会一被人发现就逃走了。 而且他当时在看的真不一定是羿玉的房间。 ……今晚有人听说白枫街16号被小偷盯上的时候,反应其实挺明显的。 情绪不断传染,导致到最后大家对这件事情都非常上心。 羿玉作为有功之人,今晚没有被安排守门,他满脸阴沉地握着小刀回去了。 楼下,布莱恩先生心有余悸:“桑切斯很好,但是有些太莽撞了,只是小偷而已,没必要做危险的事。” 琼斯先生正在拿手帕擦汗,闻言笑了下:“毕竟是年轻人,而且他提醒了我,我们确实应该找些东西防身。” · 羿玉回到房间里,坐到床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他重新检查了一遍窗户,拉上帘子之后确认自己的小金库都还健在,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发现楼下有人的惊吓和有可能丢钱的惊吓根本没法比…… 羿玉将小刀放到枕头下面,然后躺到床上。 万一真发生什么事情,小刀不一定有用,但一定比两手空空来得好。 他忧心忡忡地闭上了眼睛,脑海中还在不停回放看到楼下有人的场景。 那人身量很高,即便是俯视的角度也能看出来,身形宽阔,具备相当程度的攻击力,目前是在避着人,以后就不一定了。 羿玉又想起刚刚在楼下的时候,表现得有些异常的琼斯先生和布莱恩先生。 他们仿佛觉得羿玉看到的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脑海里乱糟糟地思考了很久,羿玉就连睡着的时候,眉头都轻轻皱着。 半夜,楼下守门的人已经换成了其他租客。 布莱恩先生躺在床上,无心睡眠。 隐隐约约地,他听到了一声嚎叫。 · 天没亮的时候羿玉就醒了。 他照例查看了一下任务面板,这次终于有了进展。 【当前探索进度:0.9%】 仍然是龟速,但总比一动不动来得好。 羿玉洗漱完,吃了黑麦面包,出门时犹豫了一下,没有带小刀。 他是要往码头去的,随身带着小刀容易让人误会。 一楼守门的两位男性租客看到羿玉下楼,三人互相打了个招呼就错开了。 外面雾蒙蒙、黑沉沉的,但是已经有不少人行走于街巷里。 羿玉今天没有走小路,挑着大路往码头去。 这天他终于又抢到了一个名额,痛并快乐地扛起了木头。 今天不搬糖了,搬木头。 午饭时间,红头发泰勒又推着小推车过来了。 他的头发一看就是那种粗硬的发质,总是四仰八叉地翘着,偏偏他也不怎么打理,看起来像个红色的毛线团。 阳光照在红头发泰勒身上,羿玉忽然注意到他真的是红头发,而不是胡萝卜色或者深红棕。 “你在看什么?” 红头发男人不满地拧着眉,湖蓝色的眼睛有些不爽地注视着羿玉。 第9章 琼斯先生 实际上,羿玉其实已经没有在看红头发泰勒了。 他的红头发只吸引了羿玉几秒钟的注意力,在那之后,羿玉看的一直都是他身后的方向。 视线尽头,有个熟悉的人正在一点点靠近。 他似乎不怎么来码头,总是有些嫌弃地避开从自己身侧经过的工人,时不时抬手压一下礼帽,努力维持着自己淡然的表情,但总在眼角眉梢间流露些许嫌弃。 在此之前,他只知道菲利普斯·桑切斯是一位码头工人,却从来不知道码头上工人是这么工作的。 好不容易挤到近前,那人终于松了口气,四下张望了一番,很快就找到了比较显眼的羿玉——尤其是他正站在一个堪比巨人的红头发男人旁边。 “菲利克斯!” 琼斯先生热情地打招呼:“谢天谢地!我可算是找到你了,我已经去过警察局了,顺路过来看看你,这位先生是……” 琼斯先生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已经走到了羿玉身边,看到了红头发泰勒不善的表情。 这位一直标榜自己为中产阶级绅士的中年男人立刻噤了声,紧张的目光在红头发泰勒和羿玉身上扫来扫去。 他很快得出了一个结论:菲利克斯大概够这巨人三拳的,至于自己,一拳恐怕都不够…… 在他胆战心惊的目光里,羿玉将视线投向红头发泰勒,声线是一如既往的轻、缓。 “我在看我的房东。”羿玉与红头发泰勒对视了一会儿,将手里的空杯子往前送了送。 红头发泰勒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似乎在判断眼前这个瘦瘦高高的年轻小伙子是不是在挑衅自己。 片刻后,他嗤笑一声,漫不经心的目光在羿玉敞开外套下一把可以握住的腰身上扫过,伸出大掌夺过空杯子。 一旁等待许久的工人这才得到了红头发泰勒不耐烦的目光,他咽了口唾沫,将铜币递过去,颤颤巍巍道:“两杯淡啤酒……” 可怜的琼斯先生这才敢放松呼吸,他和羿玉走远了一些,确认红头发泰勒没有再看向他们,终于重重地松了口气。 “天父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可怕危险的人。”他压低嗓音抱怨。 羿玉没有附和,他只是问道:“琼斯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这位房东先生可不像他自己口中所说的那样,什么“顺路过来看看你”,他绝不会做这种事情。 琼斯先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勉强扯动嘴唇:“主要是来告诉你我已经报过警了,那些‘黑皮子’答应会加强白枫街周围的巡逻。” 黑皮子指的是警察,他们的冬季制服是全黑的。 羿玉毫无感情地附和:“那可真是太好了。” “谁说不是呢。”琼斯先生动了动腿,轻咳一声,“还有就是……菲利克斯,你昨晚看到的人大概什么模样?” 羿玉只是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琼斯先生就像是心虚一样主动解释起来。 “你知道,那些‘黑皮子’需要可疑人员的特征,而住在白枫街16号的其他人也需要知道,方便他们留心观察最近出现的生面孔……” “是的,我知道。”羿玉打断了琼斯先生的喋喋不休,“但是昨晚天已经黑了,我只能看出来那是个男人,身量不矮,除此之外看不出来更多了。” “……所以那是个高个子男人?”琼斯先生嘴唇有些泛白,眼神有些飘忽,他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信息,立刻就与羿玉告别了。 琼斯先生的背影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他甚至没有避开无意间撞过来的码头工人,整齐得体的正装被蹭上了灰尘和脏污。 直到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羿玉才收回视线,往回走的时候却发现红头发泰勒也刚刚将目光从琼斯先生离开的方向收回。 他也在看琼斯先生? 红头发泰勒对视线似乎很敏锐,迅速望了过来。 发现是羿玉之后,他粗犷深刻的面容流露出一丝轻视,上下打量了一下暗金色头发的少年,满不在乎地瞥开眼。 羿玉并不羞恼于红头发泰勒对自己的轻视,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在乎一个接近两米的壮汉对自己表达轻视的…… 他自然而然地经过载着啤酒桶的小推车,回到休息的地方。 “你真的没有得罪红头发吗?”上一次就这么询问过羿玉的工人又过来问道。 “没有。”羿玉道,“你是想看我的好戏吗?” “当然不是。”那人迅速回答,然后讪笑一声,“我只是担心你被他揍,他揍人可疼了。对了,我叫史蒂夫。” 史蒂夫看起来得有四十出头了,满脸岁月的痕迹。可是实际上,他才三十,只是少年时在家种地,成年之后又到处流浪,被生活磋磨得有些狠了。 他甚至告诉羿玉:“我年轻的时候比你长得还俊俏,那时有位贵妇人想要我做她的情夫,不过因为她年纪有些太大了,我没有答应。” “得了吧。”旁边有相熟的工人拆台,“他上次跟我吹嘘的时候,说的是他因为忠诚于他的爱人,所以拒绝了那位贵妇人。” 史蒂夫耸了耸肩,没有再说话。 这天入港的货船依旧不多,还是四点多,码头工人们纷纷下工了。 羿玉和史蒂夫,以及另外一个名叫汤普森的工人结伴去到蓝胡子酒吧。 “我真担心待会儿红头发会故意为难你。”史蒂夫小声对羿玉道。 最近蓝胡子酒吧的老板很忙,发工资都是红头发泰勒代劳的。 羿玉看了一眼吧台前坐着的红发男人。 “他看起来不像是那么小气的人。” 史蒂夫叹了口气:“谁知道呢。” 事实证明红头发泰勒确实没有那么小气,虽然他在喊到羿玉号码的时候,紧紧盯了他一会儿,但是该给的工资一个子儿也没有少。 那只体温高到有些烫人的手“啪”地一下拍到羿玉掌心,两枚残存着温度的银币掉在羿玉手上。 羿玉握住银币,垂眼看向坐着的红发男人。 第10章 刺头 红头发泰勒正看着羿玉,并在他投来视线的时候挑了一下眉梢,态度极其嚣张,仿佛在说“你有什么意见吗”。 羿玉完全没有被挑衅到,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因为红头发泰勒的头发太乱了,饱和度极高的红色发丝软篷篷地顶在脑袋上,还有一缕格外不听话的红发翘了起来,像个犄角。 羿玉收回手,将“半截儿”放进红头发泰勒手里,然后就那么离开了。 红头发泰勒拧起眉,目光追着那道消瘦的身影,直至对方离开蓝胡子酒吧。 “真是狗脾气。”吧台后面的酒保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声抱怨完全被红头发泰勒听到了,他回头瞪了一眼酒保,表情称得上是凶恶。酒保收到警告的眼神,耸肩含颈地露出一个示弱的表情。 红头发泰勒相当不爽地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伸手揉了一下头发,骂骂咧咧道:“三十——人呢!” · 羿玉离开蓝胡子酒吧之后,没有在外面闲逛,天色已经有些昏黄,不适宜在外面逗留了。 他裹紧了自己的粗呢外套,沿着街边行走,途中看到了很多穿着黑色冬季制服的警察,离开码头附近后,警察几乎就看不到了。 显而易见,“黑皮子”着重警戒的是码头一带。 羿玉想起自己第一次上工时,工人们从水里打捞出来的“肥罐头”。 那天码头附近所有的商铺老板都被警察叫去问话了,而且最近在码头巡街的警察越来越多…… 羿玉准备明天到码头的时候问一问史蒂夫,他看起来消息很灵通,或许会知道更多内情。 回到白枫街,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羿玉觉得大家都挺警惕的,平时根本不会在意出现在白枫街的生面孔,今天却有许多人在注意陌生人。 白枫街16号就在西侧入口附近,没走几步就到了。 琼斯先生正在清理门口堆放的杂物,平时这里放了一些东西,不至于很乱,但确实给一些有可能心怀不轨的人提供躲藏的地点。 ……琼斯先生有些太积极了,而且他看起来很是慌张。 他很担心那个“高个子男人”来找他。 羿玉走进敞开的大门,却看到琼斯太太正靠在窗边,目光落在屋子外面一脑门汗的琼斯先生身上,她用手拢着条纹围巾,神情有种说不上来的讥讽。 “小菲利克斯,你回来了。”琼斯太太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瞬间消失了,她温和而不失亲切地与羿玉交谈,“你难得在天黑之前回来。” “……今天入港的货船很少。”羿玉走了两步,有些犹豫地开口,“琼斯太太,你没事吧?” 琼斯太太表情空白了一瞬,然后露出了非常柔软的笑容:“我没事,谢谢你,菲利克斯。” 羿玉有些害怕地走了。 他感觉琼斯太太怪怪的。 …… 今天的晚饭是从小摊上买的肉馅饼,烤土豆和莴苣汤。 羿玉站在窗边,一边吃饭,一边看琼斯先生整理门口的杂物。 琼斯先生一看就是那种不会锻炼身体的人,他甚至有小肚子,如今却任劳任怨地弓腰收拾东西,至少光羿玉看到的都有一两个小时了。 “看来他真的很害怕。”羿玉吃着食物,含糊地自言自语。 用琼斯先生下完饭,羿玉检查了一下水壶里的圣水,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他将圣水倒在碗里,清洗了水壶,准备明天带着水壶去码头,他实在是不想用淡啤酒解渴了,总觉得喝完还是很渴。 拉上帘子前,羿玉下意识看了一眼月亮,已经没有昨天那么圆了。 这天晚上非常安静,轮流守门的租客都说没有看到什么任何可疑的人。 “他们一定是害怕了。”布莱恩先生松了口气。 他们? 羿玉抓住了重点,为什么布莱恩先生会觉得是“他们”? 前天晚上布莱恩先生就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他认为白枫街16号招惹到了一群盗窃团伙。如果说前晚只是有些慌乱,下意识地将事情思考得更加严重,可是他到了今天还这么觉得…… 羿玉准备搞点事情。 但不是现在——现在他得去码头了。 红头发泰勒不知所踪,反倒是据说最近很忙的蓝胡子酒吧老板乌维·泰勒久违地出现了。 他约莫三十五六,不及远房侄子那样特别高大,但也有将近一米九的个子,一头棕色的头发,眼睛是湛蓝的。 他手指夹着一根雪茄,看起来非常不好惹,但是能够叫出几乎任意一个工人的名字,大家对他更多的是畏惧,而不是恐惧。 “汤普森、史蒂夫、桑切斯……” 叫到羿玉的时候,乌维·泰勒脸部肌肉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暗金色头发的年轻人一阵,手里不慌不忙地递过去一个“半截儿”。 羿玉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收好了标注着十七的“半截儿”,穿过一堆酒吧打手组成的人肉关卡。 等到今天蓝胡子酒吧的招工名额满了,没有抢到名额的工人落魄地离开,去寻找其他挣钱的机会,或者去乞讨的时候,乌维·泰勒才看向身侧的酒保。 “那就是你说的‘和小毛毛杠上的刺头’?”乌维·泰勒粗声粗气地道。 他感觉像是捅了天父的袜子堆一样……白胡子老爷爷啊,这年头那样的小白脸也能被称作刺头了吗?还和小毛毛杠上了……真丢人! 酒保十分无奈:“头儿,我的原话是‘小泰勒先生最近和一个码头工人有些不太对付’,准确来说,是小泰勒先生单方面看桑切斯不顺眼。” 乌维·泰勒抽了一口雪茄,十分困惑:“小毛毛为什么看桑切斯不顺眼,那小子抢了他的妞儿吗?不对,小毛毛还没有妞儿……他准备要有了吗?” “或许你应该问问小泰勒,我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酒保叹了口气,准备转移一下老板总是跑偏的注意力,“头儿,‘肥罐头’到底是什么来头,最近码头上全是条子。” 乌维·泰勒瞥了一眼最近的警察,偏头低声道:“那具尸体没有来头,问题是,他的脖子上有两个血洞。” 第11章 吸血鬼 今天货船很多,据说是某个跨国交易公司在海外殖民地的货船到了。 大量的蔗糖、朗姆酒堆满了船舱,码头有一阵没有这么忙碌了,就连工人们的休息时间也缩短了不少。 短暂的休息时间里,羿玉没有去买淡啤酒。 红头发泰勒不知道去忙什么了,甚至都没有来码头送啤酒——往常这个工作都是他的,因为有些工人会趁着人多杂乱的时候偷偷不给钱。 但只要红头发泰勒往那里一站,就没人敢在他凶恶的湖蓝色眼睛里耍任何小手段。 今天为了达到相同的效果,蓝胡子酒吧一下来了四个打手,全都是壮汉,冬天也只穿了一件背心和薄外套,肉眼可见的不好惹。 “真是装模作样。”史蒂夫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 “真正不好惹的人才不需要故弄玄虚,就像红头发,他从来不搞这一套,但大家都知道他才是真正的狠人。” 说话时,羿玉正好看到一个工人在四个壮汉的包围下喝了啤酒,但是没付钱,十分理直气壮地走开了。 而那四个看起来相当精明强干的打手居然真的没有发现。 这反而说明了一件事——红头发泰勒不似他外表表现出来的那样粗犷,反而十分细致,他从来就不会搞错哪个工人付了钱、哪个工人没有。 这一点倒是和他的叔叔乌维·泰勒很像,也许红头发泰勒也能叫出每一个工人的名字,只是他从没展示过。 “你说得对。”羿玉收回看着那四个壮汉的视线,继而看向史蒂夫,“不知道红头发泰勒去忙什么了……或许与前几天打捞起来的尸体有关?” 他打探消息的手段属实称不上高明,史蒂夫一下就听出来了,但他没有在意,因为说真的,八卦的人真的不在少数。 而史蒂夫又是出了名的消息灵通,这几天向他询问类似问题的人不在少数,羿玉反而算是问得比较晚的了。 “我还以为你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呢。”史蒂夫小小地打趣了一下羿玉,然后用手挡住嘴。 “你问得正是时候,再早一天我都没法告诉你确切的消息,但是菲利克斯,你确定要知道吗?我可不是不愿意告诉你,只是担心会把你吓坏!” 羿玉心想,能有多吓人,总不会比祝夷更吓人了。 “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下工的时候我请你喝啤酒。” 史蒂夫清了清嗓子,用一种相当故弄玄虚的口吻道: “你绝对想不到那个掉进水里的倒霉蛋是怎么死的,失足淹死?被人谋杀?都不是,他是被一个吸血鬼吸干了血液死掉的!” 羿玉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吸血鬼?是他想的那个吸血鬼吗? “吸血鬼?”羿玉试图比划,手指在自己的犬齿和侧颈上滑动,“你说的是……” “就是你想象中的那个!”史蒂夫肯定地道,“长着两枚惨白尖牙,无法出现在太阳底下,吸食血液为生的怪物!” 羿玉皱起眉头,灰蓝色的眼睛看起来有些忧郁:“我以为那只是哥特小说里才会出现的……虚构出来的东西。” “不不不,吸血鬼是真实存在的。”史蒂夫十分认真地道。 “据我所知,这些年波内堡发生的吸血鬼伤人事件不在少数——你以为前几天教会为什么会发放圣水,单纯地为了缓解毒雾造成的咳嗽吗?”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前些年没有发放圣水?大雾霾又不是最近才出现的新玩意儿,实话告诉你吧,发放圣水是为了让吸血鬼无法靠近饮用过圣水的信徒!” “那些什么大蒜、圆环架都无法杀死吸血鬼,只有教会才可以。在教会的内部,有个叫圣殿的隐秘机构,他们专门猎杀吸血鬼。” 羿玉的眼神渐渐变了,他看着愈发激动的史蒂夫,冷不丁来了一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像是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史蒂夫的声音一下就消失了,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这可是消息灵通之人的秘密。” “哦。”羿玉并不追问,“关于吸血鬼,你还知道更多的事吗?” 史蒂夫不情不愿道: “看在啤酒的份儿上……他们只能在夜里行动,不要在晚上出门。另外,警惕那些长得苍白俊美的男人和女人,真不知道这种被诅咒的生物为什么能拥有天使一样的脸孔。” 被诅咒的生物…… 羿玉想起来,许多哥特小说中关于吸血鬼的起源都十分相似。 传说中,天父用自己的血肉塑造了两个孩子,年长的是仁慈者卡奇丽娅,年幼的是智慧之星厄摩斯。 他们生活在天父的国度,有一天,厄摩斯告诉卡奇丽娅,他对人间十分感兴趣,两人便偷偷来到人间,和人们一起耕作、生活。 但是因为远离天父的国度,他们渐渐失去了神力,变得如同普通人。 仁慈者卡奇丽娅依旧虔诚地信仰天父,相信自己会在死后重新回到父神的身边。 而智慧之星厄摩斯认为失去神力是天父对他们偷偷离开天国的惩罚,天父诅咒了他们,于是他开始憎恨天上天下万物生灵之父,决心要用自己的智慧破除身上的诅咒。 这对姐弟从此分道扬镳,仁慈者卡奇丽娅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在人间,而智慧之星厄摩斯四处流浪,用尽各种方法想要找回自己的力量。 最后他发现,人是有灵的,只要汲取足够的灵就能恢复力量。 而血液是灵汇聚之处,于是厄摩斯开始吸食人血。直到天父发现了他们的所作所为,祂带回了仁慈者卡奇丽娅,真正地诅咒了自己小儿子厄摩斯。 最后,厄摩斯成为了吸血鬼始祖,背负着神与父的诅咒,永远地躲藏在黑暗之地。 事实上,在教会的圣典中并没有智慧之星厄摩斯,只有天父唯一的孩子——仁慈与宽容的天使卡奇丽娅。她是善良之人的指引者,会引领善人去往天父的国度。 难道说,吸血鬼始祖厄摩斯不是小说家的二创,而是具有一定真实性的存在? 羿玉只思考了一会儿就放弃了这个问题,无论是与不是,他都接触不到这种存在,能碰到一个吸血鬼都算他倒霉。 再说了,这只是史蒂夫的一面之词,究竟有没有吸血鬼还是两说呢。 休息时间结束,羿玉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继续去搬朗姆酒了。 他感觉自己都要被浓郁的酒味熏醉了。 第12章 搞事情 直至下午六点多,天边已经出现与羿玉眼睛颜色十分相似的灰蓝色时,码头上的工作才告一段落。 今天倒不是因为货物都搬完了,而是因为天要黑了。 码头公司并不担心工人们夜晚回家会遭遇什么不测,只是天黑之后如果再继续搬运货物,成本会变得无比高。 倒不如先到这里,明天再继续,一艘货轮在港口滞留一两周才能卸货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更别提现在是冬季,完全不必担心一些货物的保质期问题。 羿玉拎着自制的斜挎水壶,信守承诺,请史蒂夫喝啤酒。 他自己也点了啤酒,到酒吧不喝酒,只是抱着自己的水壶喝水完全是一种挑衅了,更不要说,这家酒吧的老板还掌握着他今天的工资。 乌维·泰勒没让工人们等,几乎是大量码头工人涌入蓝胡子酒吧的时候,他就从二楼下来了。 和他一起拎着箱子下来的高大男人赫然是消失了一整天的红头发泰勒。 “说真的,你不要总是垮着一张狗脸,你这个样子怎么会有漂亮妞儿瞧得上你?本来就长得很不讨女人喜欢了,还总是凶巴巴的,回头你爸妈到这边,发现你快四十了还是个初哥儿,你让你我的面子往哪里放?” 乌维·泰勒一边下楼梯,一边数落红头发泰勒,声音压得很低,几近耳语。 红头发泰勒却一副听得清楚的模样,拧紧了眉头。 “没有你说得这么严重,我今年才二十三,离四十远着呢。” 说真的,他长得并不差,是那种非常具有野性魅力的深刻长相,但问题是他太高了,又一副脾气不是很好的样子,就连蓝胡子酒吧的卖酒女郎都没想过要和他发展什么。 大家都信誓旦旦地说,红头发泰勒一看就是会打女人的样子,说不定还会在床上掐别人的脖子,别人越痛苦他越兴奋的类型。 “我二十三的时候已经生下费曼了!”乌维·泰勒恨铁不成钢。 他走下最后一个楼梯台阶,摇了摇头,没有当着其他人的面数落侄子。 “伙计们,我们开始吧,天已经黑了,可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乌维·泰勒一展手臂,所有的工人都围了过来。 红头发泰勒将装着“半截儿”的箱子放在他手边,走到吧台里面,自己调了一杯酒,像是拿着什么玩具一样拿着在他手中显得过于小巧的酒杯,一口气喝光了。 好巧不巧,羿玉正隔着一个吧台,站在他旁边。 他只看了红发男人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省的又被恶声恶气地追问“你在看什么”。 但即便他没有多看红头发泰勒一眼,一只手却从吧台另外一边伸过来,勾住羿玉身前斜挎着的水壶往上一提。 “这是什么?”红头发泰勒看着拴住绳子的水壶,在眼前晃了晃,湖蓝色的眼睛下意识地随着水壶的晃动而飘忽了两下。 “……显而易见,水壶。”羿玉看着红头发泰勒,心里感觉有些奇怪,对方刚才拎着水壶的举动着实有些说不上来的眼熟感。 但他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以前在什么时候见过类似的举动…… “我知道这是水壶,我是说,”红头发泰勒手指往上,捏着细细的绳子,“你为什么要在水壶上绑绳子?” 羿玉转过身,正对着红头发泰勒。 “这样我就可以把水壶斜挎在身上,比较方便。” 红头发泰勒定定地看着羿玉身上斜过来的绳子,露出一种仿佛在思考某件事的神情。 片刻后,他歪了下头,松开了绳子,水壶荡回了羿玉身上。 “不错的想法,桑切斯。”红头发泰勒右手搭在吧台上,轻轻敲了敲桌面,“今晚的酒算我请的,为了你的——小主意。”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不带任何挑衅意味地与羿玉说话,而且要请他喝酒。 羿玉不知道自己的斜挎水壶给红头发泰勒带去了怎样的启示,他坦然接受了对方的好意:“谢谢。” 然后他让酒保往水壶里装满朗姆酒,他今晚可以尝试一道新菜了。 等到拿到今天的工资,羿玉快步离开了蓝胡子酒吧,他要去买点东西,希望小摊贩还没有完全离开。 身后的蓝胡子酒吧里,红头发泰勒在满世界寻找布条、针线和布包,惊呆了一众人的下巴。 天父啊,这世界终于完蛋了吗? · 另一边,羿玉买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踩着夕阳的余晖回到了白枫街16号。 今天他的运气实在很不错,在门口看到了最想遇见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笔挺的正装,戴着黑色礼帽,手持手杖,正低头看着怀表。 ——布莱恩先生。 羿玉眯了眯眼睛,迅速调整了一下状态,顿时变得失魂落魄,步伐踉跄——他完全复刻了那天琼斯先生在码头上的模样。 在故意撞到布莱恩先生的肩膀之后,羿玉仍然是一副恍若未觉的样子,被布莱恩先生不满地喊住时,才一脸空茫地转过身。 布莱恩先生这才发现少年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桑切斯,你还好吗?”他勉强压下被粗鲁撞到的不悦,维持着绅士风度。 羿玉沉默了大概十几秒钟,声音轻飘飘的:“……还好。” 然后他用一种特别奇怪的眼神盯着布莱恩先生,直到把对方盯得浑身不自在了,才慢吞吞地移开眼。 “布莱恩先生,你说什么样的人才称得上是需要注意呢?” 布莱恩先生感到莫名其妙:“什么需要注意?” 羿玉缩了缩肩膀,有些畏惧地道:“我从码头回来的时候,一堆人围住了我,要我回忆白枫街是否存在需要注意的人。” 布莱恩先生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精彩。 第13章 梦寐以求 之所以用精彩这个词来形容布莱恩先生的脸色,是因为布莱恩先生的脸此刻就像一个打翻了的调色盘,混杂了多种情绪。 但要羿玉来说,其中最主要的情绪一定是畏惧害怕之类的。 衣着整齐的绅士立刻吞咽了一口唾沫,有些紧张地看着羿玉,虽然在努力维持声音的平稳,但仔细一听,其中还是有些轻微的颤抖。 “这真是太奇怪了,我是说……那些人一定是地痞流氓之类的货色,他们无事可做,整日惹是生非。” 羿玉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出他的不对劲,自顾自道:“我觉得他们一定是本地黑帮的人,白枫街里一定有些人惹上了这些本地黑帮。” 羿玉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他一开始的描述非常模棱两可,但是布莱恩先生立刻将那些人定义为地痞流氓,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就跟他之前觉得会有盗窃团伙盯上白枫街16号一样。 根据羿玉本人的经验,很多人在想要隐瞒一件事情的时候,很少会坚决地否定这件事不存在,而是会将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描述得更轻,来让大家忽略或者轻视。 布莱恩先生此刻的行为就与这种“轻化”十分相似。 于是羿玉大胆地将“地痞流氓”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升级。 果不其然,在他说出“本地黑帮”这个词汇的时候,布莱恩先生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脸色立刻就白了。 羿玉其实有些失望,布莱恩先生确实有一些小秘密,但是这些秘密顶多就与本地黑帮有关,和他现在迫切想要知道的吸血鬼等神秘元素似乎完全没有关系。 但他不愿意错过生活中的任意一条线索,不仅没有体贴地结束与布莱恩先生的对话,反而像是要找人拿主意一样追问。 “布莱恩先生,您是白枫街有名的绅士,也是一位令人敬重的长者,我想要听听您对这件事的看法。” 布莱恩先生能有什么看法,他紧张的快要尿裤子了! 但是为了不让眼前的菲利克斯·桑切斯,察觉到自己就是那个所谓的“需要注意的人”,他清了清嗓子,佯装沉思。 “如果你觉得那些人像是本地黑帮的话,能被他们注意到的人,一定也是相当危险的人。” “我们要警惕在白枫街出现的生面孔、独来独往的单身汉、总是逞凶的激进分子,当然我最建议你的是——避开那些找你问话的人。” 说到这里,布莱恩先生神情逐渐变得有些古怪。 因为眼前的菲利克斯·桑切斯与他胡诌出来的“需要注意的人”特征几乎完全一致! 首先是生面孔,菲利克斯·桑切斯搬到白枫街不过才两三个月。 其次,他本人就是一个独来独往的单身汉。 最后他相当的激进,遇到小偷的时候,立刻拿着刀就冲下来了。 最重要的是,他看起来就阴沉沉的…… 天父啊,菲利克斯·桑切斯不会是那些人派来打探消息的吧,难道他现在就是在试探自己? 一时之间,布莱恩先生有些为自己的猜测而胆寒。 此时再看向菲利克斯·桑切斯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布莱恩先生只觉得里面满满的全是探究。 这其实也不算错,因为羿玉确实在向他打探消息。 可惜因为警惕而恢复了部分理智的布莱恩先生变得几乎滴水不漏,没有再吐露出任何羿玉感兴趣的东西。 两人各怀鬼胎地走进了白枫街16号的大门。 在二楼的时候,两人分道扬镳,布莱恩先生走向了自己的房间,羿玉则是继续往三楼走去。 …… 回到独属于自己的小空间里,羿玉短暂地将那些令人头痛的事情抛之脑后,他要准备今晚的晚饭了。 从蓝胡子酒吧带回来的朗姆酒,在码头小贩那里买的蛤蜊,加上一些小调料,构成了今晚的主菜——朗姆酒焖蛤蜊。 再来上一块刚刚出炉的黑麦面包,以及煮开的热水。 这是除了那天在圣埃里教堂吃到的圣餐以外,最丰盛的一顿。 羿玉都有些熟悉这种生活节奏了。 他敢说现在的自己能够打两个上个世界的自己。 摸一摸胳膊,虽然看起来挺瘦的,可是摸起来全是结实的纤长肌肉。 有点类似于芭蕾舞演员,看起来苗条纤细,但是一脚能踹飞出去一个壮汉。 临睡之前,羿玉整理了干净衣服,一块毛巾,还有单独切出来的肥皂。 他打算明天再起早点儿,在公共浴场刚刚开门的时候去洗个澡。 最近在码头搬货的时候,羿玉也没有放空自己的大脑。 他像是读书一样翻阅了菲利克斯之前的人生记忆,这让枯燥乏味且难熬的时间变得有趣了些。 公共浴场就是他今天的新收获。 在这个时代,许多人家里不具备洗澡的条件,大家也都不怎么洗澡,但是不经常洗和完全不洗是两个概念。 所以其实各个教区里都分布着一些公共浴场,这时候没有花洒,只有一个又一个的中型池子。 只要羿玉能在公共浴场刚开门的时候赶过去,里面的水就都是干净的,没有被使用过的当然干净了。 这时候大家早起都是为了更好地去寻找工作,很少有人抱着和羿玉一样的想法,起那么早只为了洗上一个舒心的热水澡。 这天晚上羿玉依旧是枕着自己的小刀入睡的,好在一切风平浪静。 他在第二天的凌晨四点多就醒了,兴冲冲地刷过牙,拎着洗漱用品就往最近的公共浴场去。 混杂着煤渣的雾气笼罩着整个城市,天还没亮,一切都是黑沉沉。 羿玉走在波内堡的街道上,感觉眼前的场景很像是近代背景的恐怖游戏CG画面,随时都有可能从黑雾中冲出来一个怪物。 经历了上一个灵异世界之后,羿玉的想象力实在是有些过于丰富了。 他到达公共浴场的时候,公共浴场都没有开门。羿玉眼巴巴地等了快半个多小时才有人过来。 那人看到羿玉也吓了一跳。 得知羿玉是来洗澡的,而不是抢劫的,他终于松了口气,嘀嘀咕咕着进锅炉房烧水去了。 二十分钟后,羿玉终于见到了梦寐以求的浴池。 第14章 尖叫 公共浴池里面非常简陋,数个能够容纳七八人大小的方形池子之外是大片的空地,大约是预留给人数比较多的高峰时候,供客人排队等候、擦洗身体用的。 此刻只有一个方形池子里勉强盛满了刚刚烧开的热水。 公共浴场里唯一的伙计告诉羿玉:“你来得太早了,我只能烧一个池子的热水。” 羿玉感动的看着他:“不,这已经相当足够了。” 一脸雀斑的棕发男孩被羿玉看得有些不知所措,满头雾水地离开了。 因为公共浴场刚刚开门,室内温度也不算高,所以热水温度下降得没有想象中的慢。 等到池子里的水比体温略烫的时候,羿玉就迫不及待地脱下衣服进去了。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在这个世界里,冬天能洗上一个热水澡实在是太幸福了。 羿玉甚至不急着去码头找工作,他认真仔细地给自己洗完了一个澡,最后从公共浴场离开的时候,雪白的皮肤上沁出了暖热红晕。 他的头发不长不短,尽力擦拭过仍然有些湿润,好在戴上帽子之后也不用担心着凉的问题。 这个时候波内堡的天空已经从层层灰雾之中透出了些许光亮,昨天的同一时刻,羿玉正在码头等待货轮入港。 但他今天刚刚洗过澡,不想再弄得一身臭汗。 反正琼斯太太免除了他接下来一个月的房租,羿玉也有一点点积蓄,他准备今天给自己放个假,也算是为了连续劳累数日的身体着想。 不知道要在这个任务世界停留多久,按照目前的……羿玉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还没有查看探索进度,所有的心思全被洗澡牵引走了。 羿玉打开任务面板,视线一下就顿住了。 【当前探索进度:2.57%】 这可是进入这个任务世界以来,探索进度跳跃得最明显的一次,看来昨天有人取得了重大收获。 羿玉终于感受到了团队作战的好处。 他像是中了一个金额不大不小的彩票,轻飘飘地关闭了任务面板。 非常好,只要这个势头能够保持下去,也许有生之年还能离开这个任务世界…… 羿玉正苦中作乐地安慰着自己,路过一个暗巷的时候,忽然听到里面传来的一声刺耳尖叫。 “啊——!” 这声尖叫已经破了音,尖锐锋利得几乎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在羿玉前面和后面还有几个行人,但他们听到这声尖叫后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迅速离开了这个暗巷口。 羿玉只是犹豫了一下,幽深邃暗的巷子里就突然冲出了一个瘦小的人影,直冲冲地往羿玉身上撞。 他反应很快,立刻侧身躲避,轻巧地站到一旁,借着不甚明亮的日光看清了那是一个瘦小憔悴的女人。 “这位女士,请问……”羿玉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瘦小女人委顿在地,仿佛一瞬间被抽掉全身所有的骨头,没有一丝一毫支撑身体的能力。 他顿时说不出来话了,这位女士一定遇到了极其恐怖的事情。 “死了,杰克死了……”瘦小女人用低哑粗糙的声音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已经对外界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反应了。 羿玉实在是不忍心再询问这位女士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 但是对方从巷子里冲出来,却没有立刻跑远,现在里面应该是没有危险的,只是不知道她在暗巷里究竟遇到了什么。 羿玉犹豫了一下,还是往暗巷里稍微走了走。 外面的天色渐渐变得明亮,可是暗巷里却透不进多少光线,羿玉实在是看不清,也不敢贸然前进,只得再退回去。 转头一看,瘦小女人正用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羿玉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往后退了两步解释道:“我只是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是太暗了没有进去。” “你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瘦小女人用手抹了一把脸,羿玉这才发现她手上全是血,脸上也沾了几道血痕。 看起来很是恐怖吊诡。 羿玉立刻说:“也不是很想知道。” 瘦小女人仿佛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自顾自地说道:“我的丈夫是一个酒鬼,他不工作,也不找工作,会在我做完工回来之后抢走我所有的钱,换回一杯又一杯掺了啤酒的杜松子酒。” “他总是彻夜不回家,我需要在去工厂之前把他找回家。” 羿玉已经听出这个现实悲惨故事的结局了,但他没想到瘦小女人最后说了一句话。 “他的脖子上有两个血洞……” 羿玉的表情立刻就变了,他重新看一下,瘦小女人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但只是少量的鲜血。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手里一直抱着的各种东西放在地上。 瘦小女人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羿玉却已经顾不得她了,他大步流星地往暗巷里走去。 比起外面来说,巷子里可以称得上是昏暗,但并非什么也看不到。羿玉很快就在不长的巷子深处发现了倒在地上的人,或者说,一具尸体。 羿玉走到近前,眯着眼睛看到了女人口中所说的“两个血洞”。 那确实是两个血洞,就印在大动脉上,距离和尺寸十分吻合人的犬齿,但要比犬齿咬出来的痕迹更大一些。 一身酒气的男人身下有一小摊血迹,比起人体内的血液总量来说,这些血迹可以称得上是微乎其微。 大动脉上破了两个洞,伤口没有继续流血,身下也只有一点血,那其他的血去哪里了呢? 羿玉没有再靠近他,迅速离开了暗巷。 放在一旁的东西没有被人拿走,羿玉重新抱起来,无声地站在一旁,眉心轻皱。 反正他今天没有事做,在哪里待着都是待着,不如在这里略等一等,看有没有警察队的人过来。 瘦小女人坐在地上已经不说话了,她似乎在发呆,也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天渐渐亮了,在警察队来到之前,羿玉先在对面的巷子口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一开始羿玉没有发现那是一个人,因为那道身影太高了,就像是放在巷子口的巨大木板。但随着天光渐渐大亮,羿玉发现那原来是个人。 还是一个熟人。 第15章 真正的地头蛇 那是个拥有火焰一样红发的男青年,身量十分之高挑,粗略一看有将近两米,在渐渐穿透雾气的光线中静默站着。 羿玉看到了一双漠然的眼睛。湖蓝色的,非常漂亮,像是阳光下潺潺流淌的清澈溪水。 ——是红头发泰勒。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时候他难道不应该在码头吗? 不。 羿玉想起来,昨天上午红头发泰勒就不在码头,直到晚上发放工资时,他才出现在蓝胡子酒吧里。 不仅如此,羿玉还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红头发泰勒身上有一只干瘪的斜挎包。里面似乎什么也没有装,空荡扁平,但确实是一只斜挎包。 昨天他为了羿玉的“小主意”而请羿玉喝酒,到了现在,“小主意”就变成一只斜挎包出现在他身上了。 可他看上去完全不像是那种追赶潮流的时髦青年。 而且说真的,那只斜挎包的手艺相当之粗糙,隔着一整条街,羿玉都看到上面蹩脚的走线了。 羿玉正思考那只斜挎包的时候,红头发泰勒动了。 他穿过街道,走到了羿玉面前。 “你为什么在这里?” 红头发泰勒的目光迅速在羿玉湿润的头发、泛红的脸颊、以及手里抱着的各种东西上扫过。 他心里渐渐生出了一个猜测。 这家伙、这小白脸、这软塌塌的小金毛,不会是刚刚被哪位贵妇人的丈夫从家里赶出来了吧…… 这种长相漂亮的底层青年,很容易会被贵妇人们的富有所吸引,成为她们的情人,然后犯下错误。这种事情,红头发泰勒已经见过不少次了。 “我刚刚从公共浴场出来。这位女士遇到了一些事情,我有些不放心她独自待在这里,所以停留了一会儿。” 羿玉没有注意到红头发泰勒略微古怪的眼神,他自然地反问:“你呢,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哦。”红头发泰勒抓了抓头发,随口道,“我听到有人在尖叫,过来看看。” 这边离码头不算特别远,但其实也不是很近。 如果红头发泰勒说他听到了尖叫声,那他原本就在附近才说得过去。 羿玉的视线开始往红头发泰勒的嘴上瞟。 红头发泰勒的犬齿似乎挺尖的…… 虽然他并不苍白,也常常在白天出现。 可是现实中的吸血鬼和艺术作品中的吸血鬼,或许本来就存在很大的差距,他不应该用固定的思维限制住自己。 羿玉决定试探他一下,小小的试探。 “里面有一具尸体,脖子上有两个血洞……天呐,就像是哥特小说里的吸血鬼咬的一样!” 红头发泰勒往巷子深处看了一眼,脚下一动不动,居然对羿玉道:“没想到你胆子挺大的,都敢去看尸体了。” 对于红头发泰勒自己而言,尸体当然没什么恐怖的,他只是没想到小金毛有这个胆量。 羿玉:“……” 谁的第一反应会是这个,你对吸血鬼就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我虽然不算什么勇敢的人,但应该也不算一个胆小鬼。”他幽幽道。 这是羿玉的心里话,经过上一个世界的历练,他不说对这种事情完全脱敏,但至少也有了一丝丝的抵抗性。 这一切还要感谢祝夷。 吸血鬼再可怕,尸体再可怕,也不可能会有一张长在胸膛上的人脸可怕。 红头发泰勒嘴角牵动了一下,对于羿玉的说法有些不大相信。 因为那听起来就像是一种掩饰,一种苍白的掩饰。 毕竟之前红头发泰勒站在街对面的时候,就已经看到羿玉第一次进入巷子迅速退了回来,第二次虽然走进深处了,但跑出来的动作也更快了。 怎么看怎么像是被尸体吓到了的样子。 不过至少他敢进去看,光这一点就已经超过很多人了。 空气莫名有些沉默下来,瘦小女人坐在一旁悄悄抬起眼睛,仰视着巨人一般的红头发泰勒。 红头发泰勒瞥了她一眼,脚步微动,离羿玉更近了一些,几乎就是肩并着肩了。 “没想到你还是一位‘绅士’,竟然为了照顾一位女士,而放弃今天的工作机会。”红头发泰勒双手插兜,随意站着。 羿玉非常坦诚地道:“我并非是为了照顾这位女士,而是想等待警察队过来。” 之前那些跑走的行人们,肯定有人会去报警的。 红头发泰勒嗤笑道:“那你可有得等了,那些‘黑皮子’现在还在家里睡大觉呢。” 这个时代奉行的一种理念是“绅士是不上班的”。 而警察队的警员,大多数都只是底层中产阶级或者是劳工家庭的孩子。他们勉强算在绅士之列,自然会效仿上层的绅士,每天上班时间最早也要到上午九点了。 羿玉看了一眼天色,猜测大概现在也就早上六七点。 ……这确实是他的疏忽了。 恐怕真如红头发泰勒所说,警察队的人要赶到还早着呢。 “那你为什么还不走,你在等什么?”羿玉问道。 红头发泰勒撇了下嘴:“我现在真的相信他们所说的,你以前或许真是富裕家庭的孩子,完全没有任何生活经验。” “警察队你是等不到的,但在这种地方你会等到另外一批人。” 不待红头发泰勒揭开谜题答案,羿玉已经看到了街尾出现的一群人。 那大概是三四个人,为首者身着白色圣袍,柔软的棉布面料非常有垂坠感,随着走动荡开。 他金发碧眼,面容俊美。 “当然是教会的人。”红头发泰勒用一种略有嘲讽的语气说,“那些‘黑皮子’出现在鲁尼亚王国才几年?这里真正的地头蛇是教会。” 羿玉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他在现实社会中生活的国家国情与与鲁尼亚王国完全不一致,有时候并不能理解教会在这个时代的国家里究竟扮演着一种怎样的角色。 别的不说,就以鲁尼亚王国为例。 在这里,结婚需要找教会、新生儿需要找教会、人死了还是要找教会。 现在就是这么一种情况,有人死了,教会的人自然而然就过来了。 教会的神职人员逐渐走近,为首者赫然是圣埃里教堂的副主教阿诺德。 他叹了一口气,旁边有女性神职人员扶起了地上的瘦弱女人。 “早上好,桑切斯先生,泰勒先生。”阿诺德副主教在胸口画了一个圆,语气非常温和,“有人说这边发生了一些事情,请问你们了解具体情况吗?” “我不清楚,我只是路过的。”红头发泰勒扭动了一下肩膀,不小心撞到了羿玉。 他简直是一个人形核武,羿玉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他撞得趔趄了一下。 红头发泰勒挑了下眉,正要伸手把人扶稳,却见另外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托住了羿玉的手臂。 紧接着就听到那只手的主人——阿诺德副主教脱口道:“菲利克斯,你没事吧?” 红头发泰勒的手悬在半空中,缓缓地眯了一下眼睛。 第16章 红与红 什么意思? 刚才还叫他桑切斯先生呢,怎么一下就变成菲利克斯了?他们熟吗?他们有这么熟吗? 红头发泰勒尖锐的犬齿抵在嘴唇上磨了磨,表情略有些不大痛快。 “我没事,多谢。”羿玉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阿诺德副主教是叫他“桑切斯先生”还是“菲利克斯”。 毕竟他对这两个称呼都不太敏感。 要是有人这时候叫他一声“羿玉”,羿玉恐怕才会给出强烈反应。 这个反应指的大概是吓得魂飞魄散一类的。 羿玉站稳之后,阿诺德副主教就缓缓收回了手,双手自然地交握。 那位将瘦弱女人扶起来的女性神职人员,就在这个时候走到阿诺德副主教身侧,用手掩唇低声说了句什么。 红头发泰勒毛茸茸头发下的耳朵轻微抖动了一下。 阿诺德副主教眉心微动,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暗巷口。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女性神职人员就回到瘦弱女人身边,扶着她走远了一些。 羿玉适时道:“巷子里面有一具尸体,酒味很重,脖子上有两个血洞,身下有一小摊血迹。” 在他说到“酒味很重”这几个词的时候,阿诺德不着痕迹地皱了皱鼻子,显得有些嫌弃。 “桑切斯先生,你进去看过了吗?”阿诺德副主教有些紧张地询问。 羿玉顿了一下:“我只看了一眼,没有挪动尸体。” “……”阿诺德副主教看起来放心了些,“那就好。” 羿玉感觉有些奇怪。 这时候又没有保护命案现场的意识,阿诺德副主教在担心什么? 另外两位神职人员提着马灯走进了暗巷,阿诺德副主教落后一步。 他看起来似乎想与羿玉单独说些什么,但红头发泰勒虎视眈眈地站在一旁,他只好轻摇了下头,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条街有一段时间没有行人经过了,或许是听说这边有人死掉的消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 羿玉站在巷口,看向暗巷深处。 一位神职人员提着马灯站在尸体旁边,另一位神职人员半蹲在地,用一块白布盖住了尸体。阿诺德副主教则是站在尸体的脚边,手里捧着厚厚的圣典,闭目低语。 巷子里依旧漆黑脏乱,可是马灯照耀的范围之内,居然显出了几分圣洁。 旁边传来了低低的啜泣声,羿玉扭头看去,是那个瘦小的女人。她正被女性神职人员搀扶着,双目含泪地望向巷子里,神情似痛苦、似解脱。 “走吧,你还要在这里看到什么时候。”红头发泰勒用手指点了点羿玉的肩膀,率先转身离开了巷口。 羿玉看到他后脑勺的头发有些扁,似乎是清早刚刚起床时的状态。 他快走几步,与红头发泰勒并肩行走。 “小泰勒先生,你为什么会背这个?”羿玉在红头发泰勒疑惑的目光里,指了指他身上的斜挎包。 “是的,多亏了你的‘小主意’,非常有用。”红头发泰勒并不小气,他承诺,“以后你不需要在蓝胡子酒吧买酒了,你不喜欢喝酒不是吗?” 说实在的,他的道德水平比羿玉预料之中的要高一些。 毕竟昨天他已经为羿玉的‘小主意’请过一次酒了,今天又给出了新的报酬。 羿玉其实并不是在质问他。 斜挎包的创意理念又不是他的,事实上他也不知道是谁的,现代大家对斜挎包这种东西已经非常习惯了。 他只是想要问一问,红头发泰勒为什么背一个空包? 但是红头发泰勒大气的回应,让羿玉不好再继续追问。 或许红头发泰勒就只是喜欢背空包而已。 红头发泰勒并不是那种特别板正规矩的人,他走在路上,时不时踢一脚路边的小石头,偶尔活动一下身体。 若是个小孩子这样做还有几分可爱,可他一个身高快两米的壮汉这么做……要知道他随便挥一下手臂都有破空声了,惹得路上不少行人纷纷躲避。 羿玉也站远了一些,免得红头发泰勒又不小心碰到他。 在一个路口的时候,两人即将分别,红头发泰勒往左走,羿玉往右走。 “等一下。”红头发泰勒喊住羿玉,“你身上有东西。” 红头发泰勒在羿玉茫然的目光里俯身靠近,在他身侧轻轻嗅了一下,然后直起身,若无其事道,“看错了,没什么东西。” 羿玉:“……再见,小泰勒先生。” “我不叫‘小泰勒先生’。”红头发泰勒扯了下嘴角,“我叫沃尔夫·泰勒。” 也不等羿玉回答,沃尔夫·泰勒随意地摆了摆手,转身走开了。 今天非常难得,阳光穿破了灰黑色的雾霾,赤金的色彩洒在烈焰一般的红发上,仿佛正在燃烧的金子。 羿玉站在那里,看着那团燃烧的红渐渐走远。 如果说祝夷眼睛的红是一种猩红的血液,那沃尔夫·泰勒头发的红就像是激情四射的火焰。有点相似,但完全不一样。 羿玉突然回过神,他怎么又想到祝夷了? 他抿了抿唇,不再看那道背影,往白枫街16号走去。 …… 回到位于白枫街16号三楼楼西侧的小房间里,这个时候羿玉的头发都已经干了。 他不紧不慢地将所有东西都整理好,准备趁着今天不去码头上工,将积攒的脏衣服洗一洗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木制的门把手居然有两个虚影。 羿玉扶着墙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好烫。” 第17章 疾病 发烧了。 羿玉有些意外,但又不是很意外。 虽说波内堡的冬天不算很冷,但他今早刚刚洗过澡,湿着头发在外面待了许久,回到白枫街16号的时候湿发都干了。 ……大概是着凉发烧了。 现在生病其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这个时代的医生崇尚一些非常独特的治疗方法,而那都是羿玉所不能接受的。 羿玉更改了今天的计划,生病的时候还是不要劳累了。他将那些积攒起来的衣服又放回去,决定等病好了再清洗,或者花一点钱找别人洗。 至于现在…… 羿玉默默加了一件衣服,让自己穿得更加保暖,头发更是拿干棉布细细擦过,确定没有残留一丝水分。 然后下楼去打了一些水,放在小火炉上烧开。 生病了还是要多喝热水的,这确实是真理。 另外,羿玉单独留了一盆凉水,用棉布浸的凉水放在额头上,时不时重新用凉水浸湿棉布。 他没有镜子,看不到自己此刻的脸色,但只是偶尔用手背碰一下脸颊,也能感受到滚烫的热度。 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脸上已经烧红了一片,比运动后的红更加病态一些,像是干枯的玫瑰花一样的颜色。 如果是现代社会,烧成这个样子只要一两粒退烧药,再安心睡上一觉就可以好上大半了。 然而在这个接近维多利亚初期的鲁尼亚王国,生病,尤其是发烧,其实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 羿玉只能先想办法降低自己的温度,同时思考应该如何给自己治病。 喝了一杯热水之后,喉咙舒服了一些,羿玉总算有了点主意。 之前有一次他和史蒂夫在蓝胡子酒吧等着发工资的时候,曾听到有人闲谈,说码头附近搬来了一个很会治病的药剂师。 当时羿玉没怎么注意,只是听了一耳朵,现在确实有些意动。 他将额头上的湿棉布拿下来,试探了一下温度,还是很烫。 不能再耽搁了。 羿玉下定了决心,将小火炉熄灭,房门锁好,离开了白枫街16号。 · 白天的蓝胡子酒吧里,客人并不多,但也不算少。 乌维·泰勒给码头工人们发放完“半截儿”,一进到蓝胡子酒吧,就看到沃尔夫·泰勒坐在吧台前,正在捣鼓他那个小挎包。 “哦,小毛毛,如果你想要一个可爱的小包,可以告诉玛丽,用不着为难自己。”乌维·泰勒将空箱子放在台面上,瞥了一眼那个粗糙的挎包。 真不知道小毛毛犯了什么毛病,昨晚忽然要找布、找针线,然后自己对着蜡烛忙活了半天。 当时酒吧里其他人看到那个画面,惊悚得简直像是看到一匹马在说人话。 沃尔夫·泰勒正在用针线加固挎包边缘,以及包带与挎包的相接处。 细细的银针在他手里迷你得有些几乎瞧不见。 他眯着眼睛对着穿透进屋里的阳光,认认真真地缝制挎包。 “乌维,这东西非常有用,我已经实验过了。”沃尔夫·泰勒用漫不经心的嗓音告诉乌维·泰勒,尾音有些低哑。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不想让更多无关紧要的人听到他们的对话。 一开始乌维·泰勒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沃尔夫·泰勒指的是什么,足足过了两秒钟才大惊小怪地“哦”了一声。 “你是说——” “是的,解决了那个……毛茸茸的小问题。”沃尔夫·泰勒捏着针,走完最后的线,用不符合体型的灵活手指打了个结。 然后他一抬手臂,避开了乌维·泰勒意图拿挎包的手。 “嘿,这是我的,你想要可以去找玛丽。”沃尔夫·泰勒将针插在线包上,将线包和用剩的布推给乌维·泰勒。 玛丽是乌维·泰勒的妻子,是个爽朗又大方的女人,不过她一般很少来蓝胡子酒吧。 毕竟乌维·泰勒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酒吧老板,他有很多房产,足以让妻子和孩子住在更加安稳的地方,而不是鱼龙混杂的码头区。 乌维·泰勒有些眼馋地看了一眼沃尔夫泰勒手里抓着的挎包,装作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他有着这个时代——甚至不止这个时代——男性长辈的通病,很不愿意向年幼者承认自己的真实心理。 比如说他现在其实很想拿着那个挎包试一试。 沃尔夫·泰勒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但他装作没有看到。 重新背好挎包,他还伸手拍了拍,里面是干瘪的,但是早些时候,那里面装了一套衣服。 吧台里的棕头发酒保一直揶揄地看着这对叔侄。 就在此时,蓝胡子酒吧的门从外面被推开了,酒保瞥了一眼,然后他看到了一张很是眼熟的脸。 皮肤是现在上流社会追求的雪一样的纯白,头发是暗金色的,眼睛是灰蓝色的,与平时不同的是,少年那雪白的皮肤上正泛着干枯的嫣红。 “哦,他生病了。”酒保了然道。 羿玉其实这个时候走路都有些发飘,他像是踩在上似的,有些触不到实地。 幸亏他的决定做得很及时,若是再晚一些,恐怕他也不能这么顺利的地就来到蓝胡子酒吧。 沃尔夫·泰勒在看到羿玉进来的一瞬间,表情就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他轻轻动了动鼻子,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我闻到了‘疾病’的味道。”乌维·泰勒神情凝重,“非常清晰、明确的味道。” 沃尔夫·泰勒嘴唇微动:“半个小时前我还和他在一起,当时什么味道也没有,他也没有触碰到那具尸体。” “见了鬼了。”乌维·泰勒磨了磨牙齿。 短暂的交谈间,羿玉已经走到了吧台前,坐在凳子上,轻轻地攥了攥手指。 “早上好,各位。”他简单地和几位男士打过招呼,然后看向酒保,“汤姆,我想要向你打听一件事。” 汤姆,也就是酒保点了点头:“当然,你想要知道什么?” 羿玉没有力气寒暄,他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听说码头附近搬来了一位有真本事的药剂师,请问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我有些不太舒服……” 事实上,就算他不询问药剂师的事情,汤姆也会建议他去寻找那位药剂师的。 “是的,药剂师,她就住在——” “我带你过去。”沃尔夫泰勒忽然打断了酒保的话,他望向看过来的羿玉,重复了一遍,“我带你过去。” 第18章 曼琴女士 那位在码头区颇有名气的药剂师住在朗恩大道189号,这条街上都是联排房屋,是码头区比较“中产阶级”的地方。 沃尔夫·泰勒是独自来到这里的,因为他刚才发现羿玉走路已经有些发飘了。为了安全起见,他让羿玉在酒吧二楼的房间里歇着,决定自己去找药剂师。 当时羿玉有些惊讶,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和沃尔夫·泰勒关系有这么好了。 还是乌维·泰勒出言道:“安心在二楼歇着吧,桑切斯。小毛、沃尔夫会把那位药剂师带过来的,你是一位病人,病人就要好好休息。” 乌维·泰勒是个非常讲义气的人,他的名声在码头工人里也传得相当广。或者说,乌维·泰勒是所有码头承包商里名声最好的一类,大家都很情愿在他手下干活。 可是每个承包商手里的名额都是有限的,否则码头公司就要被架空了,所以蓝胡子酒吧才没有被工人们挤得水泄不通。 在乌维·泰勒的出言相劝下,羿玉才有些不太好意思地上了二楼。 楼下,乌维·泰勒叮嘱自己的侄子:“你动作最好快一点,他身上‘疾病’的味道有些太浓郁了。” 沃尔夫·泰勒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知道。” 他将身上的斜挎包拿下来,以一种相当快的速度奔跑了出去。 乌维·泰勒顿了顿,拿起斜挎包,轻咳一声,然后背到了自己身上。 他比划了一下包带之间的空余,连声道:“不错……非常不错……” · 沃尔夫·泰勒只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抵达了朗恩大道139号。 这是一栋相当漂亮的小别墅,一共有三层楼,后面附带了一个小花园。 沃尔夫·泰勒捋了一下因为奔跑而有些凌乱的红发,走到门前,不太轻柔地拍了拍门。 “来了——” 里面传来了脚步声,不多时,这栋房子的女仆就打开了门。 可怜的女仆一开门看到了几乎要顶到门框的沃尔夫·泰勒,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声音也有一些磕磕绊绊。 “您、您有什么事吗?” 她显而易见地有些畏惧沃尔夫·泰勒,而沃尔夫·泰勒本人显然也早已习惯了这种畏惧。 “我找药剂师。”沃尔夫·泰勒语速很快,甚至有些失礼地往里面瞥了一眼,“她在家吗?” 女仆还没有回答,里面就传来了一道略微沙哑的女声。 “让我瞧瞧是谁……”身着黑色丝绸长裙,头戴蕾丝圆顶帽的女士缓步走了过来,“原来是码头上的小泰勒先生,代我向你叔叔问好。” “曼琴女士。”沃尔夫·泰勒显然认识这位不太像药剂师的药剂师,“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情,恐怕需要你走一趟……‘疾病’再次出现了。” 药剂师曼琴微抬下颌,她似乎在思考些什么,片刻之后,她说:“当然,我会过去的,不过我需要做一些准备……” 她不说话了,似乎在盘算需要带什么东西。 忽然之间,她看向乌维·泰勒,问道:“等等,被‘疾病’感染的病人现在在哪里?” “蓝胡子酒吧。” 曼琴女士表情陡然发生了变化:“小泰勒先生,麻烦你现在立刻回去,不要让酒吧里任何一个人离开!” 沃尔夫·泰勒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转身就消失了。 女仆愣了一下:“这位……这位先生跑得真快。” “……是啊。”曼琴女士没什么谈性,轻蹙着眉心,“我等会儿出去一趟,如果有人过来,告诉他们我不在,并且留下他们的地址。” 女仆一一应下。 · 沃尔夫·泰勒回到蓝胡子酒吧,他迅速环顾了一圈,发现在他离开的短短二十分钟里没有人出去。 他的表情终于不再可怕得像是要随机抽一个人从三楼丢下去,即便看到乌维·泰勒背着自己的斜挎包时,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转述了曼琴女士的话。 乌维·泰勒听说了曼琴女士的要求之后,显得并不是那么惊讶。 事实上,在沃尔夫·泰勒离开之后,乌维·泰勒就让人关了后门,并看守住前门。不过一直没有人离开,所以大家也都没有发现蓝胡子酒吧已经戒严了。 甚至就连羿玉的住处,乌维·泰勒都派人过去了。 现在这个时间正是大家都在工作的时候,白枫街16号里只有少数几个人,也都没有要出门的意思。 沃尔夫·泰勒跟乌维·泰勒说完话之后,抬腿就向二楼走去,甚至都没有顾得上自己的挎包。 …… 二楼房间里,羿玉已经快要睡着了。 他侧躺在床上,枕着自己的手臂,视野有些模糊,脸颊更是红得吓人。 他甚至没有听到沃尔夫泰勒开门进来的动静。 房间是沃尔夫·泰勒平时休息用的,他刚才没有把羿玉领到其他的房间,而是带到了这个房间。 沃尔夫·泰勒进门之后就朝着床边走去,发现羿玉有些神志不太清楚后,他停顿了一下,忽然开始脱衣服。 脱衣服的过程里,沃尔夫·泰勒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浮,平淡得像是在做任意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这本来也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如果房间里没有另外一个人——一个因为生病而毫无反抗和清醒意识的漂亮男青年。 在一丝不挂之后,沃尔夫·泰勒后退两步,表情变得有些狰狞。 不,并不是他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表情。 而是人类的肌肉、骨骼、皮肤在发生某种科学不能解释的变化,沃尔夫 ·泰勒的身形变得愈发高大宽阔,橄榄色的皮肤被赤红的毛发所覆盖,空气中甚至传来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小声音。 或许是骨骼转变成另一种形态时的声音,或许是血肉在重组时发生的声音,这一切都不为人所知。 一分钟不到,一头威风凛凛的红色巨狼出现在房间里,他的眼睛是湖泊般的蓝,蓬松的毛发像是燃烧的火焰,獠牙惨白锋利。 它踩着发出“咯吱”声的木地板,走到床边,然后低下头颅,吻部几乎抵着暗金发少年脆弱、纤细的脖颈。 第19章 来自圣殿的祝福 这头红色巨狼身长足足有三米多,塞满了不大的房间,尾巴甚至都没有地方放,只能贴在粗壮的后腿上。 它一个狼头几乎都要有半个人大,吻部凑到少年颈侧的时候,能够将他上半身完全遮住。 从上面从下看,只能看到蓬松柔软的赤红毛发,尾端颜色稍浅,接近金红。 火焰巨狼的獠牙能够穿破吸血鬼坚硬如铁的皮肤,咬合力足以碾碎这世上甚至还不存在的钢铁,只要在人类的皮肤上轻轻一蹭,威力不亚于见血封喉的利刃。 可是它没有。 巨狼小心翼翼地收起牙齿,只用圆润黝黑的鼻头嗅闻,它连对待狼人幼崽都没有这种耐心。 它闻到了肥皂残留的味道、皮肤里面沁出的香味、粗呢外套布料的味道……以及将所有一切几乎完全掩盖的“疾病”。 “吼……”它有些愤怒地皱起鼻子,狼脸显出几分凶相,却在看到羿玉眉头轻皱的时候,迅速闭上了嘴巴,爪子轻轻挠了下地板,留下深刻的爪痕。 它感到非常、非常的愤怒,想要立刻找到那只犯下罪行的、臭烘烘的吸血鬼,用利爪将它撕碎,用獠牙将它咬死…… 湖水一样澄澈的眼眸里透出残忍的寒芒。 “谁……?” 被窸窸窣窣、咯吱咯吱声音吵醒的羿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看到了一片浓烈的红。 他以为那是刺眼阳光照在眼皮上的红,毕竟今天的波内堡久违的是个晴天不是吗…… 羿玉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大片、大片的红色,然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了许久,喉咙干咳,耳朵都要冒烟了……也许他快要熟了。 红色巨狼噤声蹲坐在床边,神采奕奕的眼睛注视着羿玉又一次睡去,它人性化地叹了口气。 可怜的小金毛,已经被“疾病”夺走了清醒的意识。 · 楼下,乌维·泰勒挠了挠耳朵,心想要从小毛毛这周的工资里扣除地板的修缮费用。 不过如果小毛毛愿意用斜挎包来抵付修缮费用……嗯,乌维·泰勒矜持地想,他需要思考一下。 在他畅想的时候,一位身材高挑、面容冷艳的女士走进了蓝胡子酒吧。 她手里提着一个铁箱,步伐平稳。 酒吧里不少人都看了过去,眼里闪过意外和惊讶。 码头区的酒吧里,或者说所有的酒吧里,除了卖酒女郎很少有女人出没,除非她是来带走自己酒鬼丈夫的。 可是这位女士,她看起来不像是拥有一个烂酒鬼丈夫的模样,就算有,她的丈夫也不该混迹在蓝胡子酒吧这种地方。 “别看了,那是药剂师……” “她就是药剂师?一位淑女为什么会选择成为药剂师?她应该坐在客厅里,等待体面的客人上门,而不是抛头露面。” “闭嘴吧,如果你敢在她面前说这种话,她会让你变成浑身长满脓疮的垃圾!” “……” 乌维·泰勒仿佛没有听到那些议论,面不改色地站起身,向曼琴女士点头:“女士,请跟我来。” 曼琴女士依旧是那身黑色丝绸长裙,身上披着一件深绿色的围巾,头戴蕾丝圆顶帽。 她同样对那些议论无动于衷,蕾丝遮挡下的双眼漠然而平静。 “好的。” 乌维·泰勒于是亲自带着曼琴女士上了二楼,特意加重的脚步,提醒某个在酒吧里变身的小毛毛。 “泰勒先生,你有闻到‘疾病’扩散到哪里了吗?”往走廊深处房间走去的时候,曼琴女士轻声询问。 她的嗓音非常独特,略微带了点沙哑,却不至于显得粗沉,反而显得神秘莫测。 “事实上,我没有闻到‘疾病’在扩散,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清晰的闻到‘疾病’的源头,所以我不确定我是否遗漏了什么,这方面还需要你这种专业人士来确认。”乌维·泰勒抬了抬手,停下脚步。 两人站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乌维·泰勒没有敲门,房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 红发有些凌乱的沃尔夫·泰勒站在门口,没有压下去的衣摆稍微翘起来一角。 乌维·泰勒:“……” 穿衣服的速度也太慢了。他在心中腹诽了一句,伸出手压下了沃尔夫·泰勒翘起来的衣摆。 三人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走到床边。 曼琴女士看到床上病人真容的时候,眉梢轻轻挑了一下。她见过他,在斯林登教堂的小广场上。 心中的惊讶并没有影响到曼琴女士的动作。 她打开铁箱子,在一堆瓶瓶罐罐里选中了一个水晶瓶,里面盛放着透明晶莹的液体。 曼琴女士单手打开木塞,然后将一整瓶液体都倒进了嘴里,她闭上眼睛,口中呢喃着古老、晦涩的语言。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曼琴女士睁开眼睛,瞳孔中闪过了一丝光芒。 这个时候她再看向床上的羿玉,首先见到的是象征着“疾病”的灰,缠绕在灰上面的却是一种圣洁的白。 不待曼琴女士细看,她忽然看到了其中隐隐约约的黑雾,随后眼睛一痛,不得不闭上了双目。 那种黑雾…… 顷刻后,曼琴女士睁开眼。 “他确实被‘疾病’侵染了,但‘疾病’并没有扩散,有一位骑士或者牧师曾为他祝福过,来自圣殿的力量封锁住了那些‘疾病’,这才是他病得如此严重的原因。” “原本这些‘疾病’能够感染数百人,现在只留在他一人的身上……可想而知,如果没有来自圣殿的祝福,他根本坚持不到现在。” 说完,曼琴女士看向乌维·泰勒:“泰勒先生,你可以收回你的人手了,‘疾病’并没有传播出去,你的嗅觉依然十分可靠。” 乌维·泰勒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点点头:“我先离开一下,请你尽力为这位小先生医治,不必担心治疗费用。” 曼琴女士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随后,乌维·泰勒忙着去收拢人手,沃尔夫·泰勒却没有离开,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曼琴女士挑出来一些瓶瓶罐罐和别的一些看不出来是什么的东西。 她架起火炉,将坩埚放在炉子上,不慌不忙地向坩埚里加入一样又一样的东西。 坩埚里的液体颜色一开始非常复杂,看得沃尔夫·泰勒眉心直跳。 但他知道,此刻只能相信曼琴女士,只有她才能救菲利克斯,所以他压下了所有的疑问与怀疑。 直到最后一样东西放进坩埚中,曼琴女士拿着水晶棍在坩埚里搅拌,同时低声诵读那种晦涩的语言。 不多时,坩埚里冒出了烟雾。 烟雾散去,黄金般的液体静静躺在坩埚里。 第20章 黑暗生物 曼琴女士将坩埚里的液体导入水晶瓶里,沃尔夫·泰勒站起身,坐到床边,将烧得人事不省的羿玉扶在怀里。 然后他相当自然地接过曼琴女士手里的水晶瓶,动作轻柔地将药剂喂给羿玉。 曼琴女士瞥了一眼低着头专心喂药的沃尔夫·泰勒,无声牵动了下嘴角,索性起身整理之前用过的坩埚和材料。 “喝完药之后,让他侧躺在床上,被子盖严实些,不要见光。”她提醒,“这样到晚上,他就能醒过来了。” “那他什么时候可以痊愈?”沃尔夫·泰勒察觉到了曼琴女士的用词,有些着急地追问。 “我只是药剂师,不是万能的神。”曼琴女士转身,“如果一副药剂就能让他痊愈,‘疾病’也不会蔓延到整个波内堡了。” 沃尔夫·泰勒头也没抬,确认羿玉喝下了所有的药剂,没有吐出来或者洒落到衣领里,他松了口气,按照曼琴女士的要求,将他侧放在被子里,然后起身拉上了窗帘。 房间里顿时变得一片漆黑。 曼琴女士:“……小泰勒先生,麻烦你收拾一下我的药箱。” 狼人能夜里视物,她不行。 沃尔夫·泰勒“哦”了一声,走过去收拾药箱。 …… 十几分钟后,乌维·泰勒回来,看到窗帘拉得严实还有些莫名,就听见沃尔夫·泰勒不耐烦的声音。 “乌维,赶紧把门关上,他喝了药还不能见光。” 乌维·泰勒暗骂了一声:“……”混蛋小毛毛。 然后他走进房间,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蜡烛也不行吗?”他问道。 沃尔夫·泰勒斩钉截铁:“不行!” 曼琴女士深吸一口气:“蜡烛的光可以,我说的避光是避开太阳的光。” 乌维·泰勒狠狠地瞪了沃尔夫·泰勒一眼,从抽屉里取出蜡烛点亮。 曼琴女士轻轻地笑一声:“谢天谢地,人类总算是摆脱了黑暗蒙昧的时代。” 乌维·泰勒干笑着打圆场:“哦,曼琴女士,担待一些,这小伙子是沃尔夫的朋友,他有些太担心了。” 沃尔夫·泰勒听到“朋友”这个词的时候,耳朵抖了抖,并没有出言反驳。 曼琴女士看了一眼床上隆起的弧度,再次回想起了那张秀美阴郁的面容,之前忙着配制药剂,现在闲下来,她倒是注意到了当时暗金发少年脸上的烧红。 “可以理解。”她道。 左右闲着没有事做,三人就讨论了一下今天早上暗巷里发生的事情。 沃尔夫·泰勒其实没有随口糊弄羿玉,他昨晚睡在蓝胡子酒吧,就是羿玉现在躺的那张床。 乌维·泰勒没有忙得脚不沾地,沃尔夫·泰勒不必早起去给工人发放“半截儿”,所以准备多睡一会儿,却听到了一声划破天际的尖叫。 他与乌维·泰勒有默契,知道这个时候不出现在人前的狼去察看一下比较合适。 所以趁着天还没亮,沃尔夫·泰勒用狼形赶到发出尖叫的地点,在羿玉没有进入暗巷之前,它就已经进去看过了。 一个被吸血鬼吸干了血液的倒霉鬼。 “那群臭东西真是越来越不挑了。”沃尔夫·泰勒当时还嘲讽了一下波内堡的吸血鬼,连烂酒鬼都能下得了口。 它们不是自称高贵血族,非处女和幼童不食用的吗? 鉴于最近发生的每件事情,沃尔夫·泰勒确认尸体上没有“疾病”才离开,它从跳到街对面,藏起来穿好了衣服。 因为知道没有“疾病”,他没有阻止羿玉进去看尸体,甚至为了保险起见,离开的时候还特意凑近闻了一下羿玉,挺好闻的……不是,他确实没有沾染上“疾病”。 谁知道半个小时之后,羿玉就烧得全身滚烫了。 如果不是他自己来到蓝胡子酒吧,恐怕等到第二天,沃尔夫·泰勒才会去看看他在做什么,连码头上工都不来了。 到那个时候,一切恐怕都晚了。 “显然,它掌握了新的方法,甚至能够把‘疾病’藏起来,直到爆发才能察觉到。”曼琴女士双手交握放在腿上。 她看了一圈屋子里的两个狼人,又看了看床上的羿玉,忽地问道:“等到这位先生醒来,你们得告诉他真相,我们需要知道当时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最详细的部分。” “而且,他至少还得服用一周的药,我必须当场调配。” 当场调配药剂,所有的异象都无法隐藏。 沃尔夫·泰勒没有意见,乌维·泰勒思考了一会儿:“告诉他吸血鬼那部分就可以了,如果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他不一定愿意待在这里。” 曼琴女士眼神虚无了一瞬,自嘲笑道:“也是,无论是狼人还是女巫,和吸血鬼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再神奇的药剂师也无法治疗羿玉的“疾病”,只有女巫可以。 而她就是这么一位女巫。 沃尔夫·泰勒被恶心到了:“别把我们和那种东西混为一谈。” 女巫怎么样他不知道,但狼人们除了有些毛茸茸的小问题,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顶多高了些、壮了些、力气大了些、筋骨坚硬了些…… 曼琴女士轻飘飘地道:“有什么不同的,在圣殿的戒律里,我们都是必须要清除的‘黑暗生物’。” “原来您这么认同圣殿,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沃尔夫·泰勒掀开一点被子,确认里面的羿玉没有被闷坏。 哦,他的脸红红的,像个小苹果。 真想咬一口…… “呵呵,这一次倒是要感谢那位不知名的牧师或者骑士。”曼琴女士眼睛一转,“你刚才说,之后来了一群教会的人?” 沃尔夫·泰勒的表情活似吞了一只苍蝇。 第21章 大好人 教会与所谓的“黑暗生物”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 只是一个占着“官方”的名正言顺,一个因为种种原因只能隐匿在人群中。 近几十年还好,更加遥远、黑暗的年代里,圣殿的骑士和牧师可是会猎杀所有“黑暗生物”的。 不过那种“猎杀”其实也有水分,明明是相互对立,但是在圣殿的典籍之中,就成了“天父将福音洒落人间,使勇敢和智慧的信徒将黑暗生物驱逐”。 “勇敢的信徒”指的是圣殿骑士,“智慧的信徒”指的则是圣殿牧师。 现在曼琴女士提起之后来到暗巷的一群教会神职人员,沃尔夫·泰勒生理性地恶心了一下,其实当时还是留心观察了的。 “只是一群教士,没有圣殿的人。” “这倒是有些奇怪了,我以为是他们祝福过他。无论是为了他也好,还是想要将‘疾病’封锁住也好,总归是给我争取了时间。”曼琴女士调整着自己的手套,“没想到居然不是。” 乌维·泰勒倒是想起来一些听过的传闻:“也没什么稀奇的,我听说桑切斯的家庭以前还算富有,或许那时他曾被祝福过。” “也许。”曼琴女士道。 “不过,我们最好能再检查一下那具尸体。”乌维·泰勒摸了摸下巴,“只要‘疾病’是从他传给桑切斯的,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沃尔夫·泰勒浓眉轻拧:“尸体已经被教会的人带走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倒不是对上教会毫无办法,而是他们不知道尸体此刻在哪里。 是会被教会带走调查,还是驱邪完成之后交还给尸体的家人,甚至是带到未知的地方……这些都有可能。 “让我来想想办法吧。”曼琴女士压了压帽檐,从容地站起身,“泰勒先生,今天的治疗已经完成了,药箱暂时留在这里,我明天会再过来。” 乌维·泰勒点点头:“那一切就拜托你了,曼琴女士。” 作为此处的主人,乌维·泰勒亲自送曼琴女士离开蓝胡子酒吧,而沃尔夫·泰勒则是守在羿玉身边,免得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并没有闲着,时不时掀开被子一角观察里面的情况。 那双在昏暗环境中闪烁着奇异色彩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此时睡得正香的暗金发少年。 狼人的眼睛即便在未变身的情况下,也能捕捉到许多人眼看不到的细节。 比如此刻,沃尔夫·泰勒能够清楚地看到羿玉皮肤上的细小绒毛,正随着他的呼吸而轻颤;薄薄眼皮下的眼珠偶尔转上一圈,于是眼珠转动的弧度也被沃尔夫·泰勒勾勒出来了;因为生病而苍白干枯的唇色渐渐变得健康了许多,却还是与平时的光泽不能比。 如果不是担心总是提着被角,冷风会不利于羿玉恢复,沃尔夫·泰勒能够维持这个姿势一整天。 被角放下,心底的满足与柔软立刻就被焦急的渴望取代了。 沃尔夫·泰勒觉得这很奇怪。 事实上,从好几天前就有些奇怪了。 他之前也在码头上见过菲利克斯·桑切斯,当时只是觉得这小白脸阴沉沉的,可是从某一天开始,沃尔夫·泰勒就觉得这小金毛莫名顺眼了许多。 那天,沃尔夫·泰勒一如往常地将酒桶送到码头上,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工人们买啤酒。 菲利克斯·桑切斯是在人少了一点的时候过来的。 他看起来与周围工人似乎没有什么不同,顶多长得好看了一点……好吧,是很多。 可是当他跟沃尔夫泰勒说话的时候,沃尔夫泰勒表面上没有很在意,实际上耳朵已经竖了起来。 他说话的时候有种特别的节奏,而且吐字相当的字正腔圆,听起来有些“弹”。 他喝淡啤酒的动作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咽。 ——如果不是沃尔夫·泰勒闻得到淡啤酒的味道,他都要怀疑手下有人偷偷往酒里掺水了,不然怎么会让别人喝不进去? 沃尔夫·泰勒忍了又忍,还是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身体不舒服吗”。 他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一团散乱的毛线团,总是忍不住想扒拉两下。 很奇怪,非常奇怪。 沃尔夫·泰勒对此毫无经验,不知所措让他下意识伪装成凶神恶煞的模样……好在他没有把少年吓跑。 事到如今,他们肯定已经算是朋友了吧? 沃尔夫·泰勒坐在椅子上,忍不住抓了抓头发,他有些烦躁地站起身,在不大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还是变成狼形,一只爪子搭在床边。 即便是以人类的审美来看,红毛巨狼依旧称得上是英气逼人、威风凛凛,它的耳朵高高竖着,耳廓上有一撮毛格外纤长。 当它舒展身形卧在地上的时候,忽略钢铁一般的骨骼和肌肉,它简直像是一块巨大的长毛地毯,铺满了房间,尾巴贴在床边,时不时扫动一下。 它闻到了更加清晰的味道,听到了规律的心跳声,于是终于安静了下来。 · 羿玉觉得自己变成一块放在烤架上的肉,一开始下面不停地在加炭火,后来炭火终于撤走了,他本身却已经够热了。 如同一只脱离了大海的水母,他渐渐变得干巴枯萎。 直到变成一块水母干的时候,他总算是睁开了疲惫酸涩的眼睛。 入目是一片漆黑,羿玉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才伸出手挑开被子。 陌生的房间让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现在是在蓝胡子酒吧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沃尔夫·泰勒去帮他找那位药剂师了。 然后呢…… 然后羿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不知道那个位药剂师是否来过,也不知道现在过去了多久,也许他只是小眯了一会儿,也许…… “你醒了?” 羿玉是侧躺着的,他看到自己手上落下了一片阴影。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这才看见,沃尔夫·泰勒原来一直坐在床头,此刻也有些睡眼惺忪,显然也是刚刚才醒。 沃尔夫·泰勒看到羿玉嘴唇干得厉害,直接站起身,去倒了一杯水。 ——火炉一直烧着,沃尔夫·泰勒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烧开一壶热水。 羿玉有些惊讶地收获了一杯温白开。 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能够喝到一杯温白开实在是太让人惊讶了。 “……谢谢。”羿玉有些词穷,努力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激。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虽然还有些乏力,但是高烧不退的症状已经减轻许多了。 更别提沃尔夫·泰勒坐在床头睡着,而后又帮他倒水的举动。 羿玉确认,沃尔夫·泰勒真是个大好人。 第22章 沃尔夫百科 沃尔夫·泰勒听到羿玉用有些低哑的声音道谢,耳朵立刻抖了一下。如果他现在是狼形的话,耳廓上那根过长的聪明毛一定在颤动了。 羿玉慢吞吞地喝完了一杯温开水,终于感觉嗓子里那种快要冒烟的错觉消退了一些。 “沃尔夫先生,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有些茫然地看向沃尔夫泰勒。 “现在?现在大概是晚上七点多……” 沃尔夫·泰勒先是这么回答,然后意识到羿玉真正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他一边帮羿玉又倒了一杯水,一边逻辑清晰地告诉羿玉他睡着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羿玉这才知道原来那位药剂师已经来过了,并且初步为他治疗过。 只是接下来的一周,他还要进行后续的巩固治疗,最好不要离开蓝胡子酒吧,贸然见风对他的病情影响很大。 “非常感谢你,还有另一位泰勒先生和药剂师,治疗费用和房租我都会照付的。”羿玉手里又被塞了一杯水,他下意识地接住了。 沃尔夫·泰勒立刻道:“不用。” 随即他注意到了羿玉的目光变得有些困惑。 乌维·泰勒在码头区有着非常讲义气的名声不错,他也会在尽可能的范围内去关照手下的码头工人。 可若是好心到收留一个病人,帮忙付了医药费,不收房租,还让侄子照顾病人——而且照顾得相当尽心尽力——说实话,这有些古怪。 “有一些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沃尔夫·泰勒坐到床尾,“你先听完之后再说其他的吧。” 羿玉察觉到了沃尔夫·泰勒的严肃,有些混沌的大脑终于清醒了些,他撑起身体靠在床头,同样一副非常严肃正经的态度。 “早上那个死掉的酒鬼,”沃尔夫·泰勒抬了下眉梢,“你进去看过他的尸体,而且应该注意到他脖子上的两个血洞,你当时说很像是吸血鬼咬的……” 羿玉睁圆了眼睛,他没想到沃尔夫·泰勒要跟他说的是这件事,整个人立刻精神了起来,就差在头上顶个感叹号了。 “我得告诉你,你猜得不错。”沃尔夫·泰勒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地道。 “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吸血鬼,光是波内堡就有许多。之前码头上打捞起来的尸体和今天早上那个死去的酒鬼都是吸血鬼杀害的。” 他适时停住了话头,留时间给羿玉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消息。 羿玉其实早有心理准备,要说有多惊讶……倒也算不上,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消息会从沃尔夫·泰勒口中得到证实。 “你为什么这么……这么笃定?”羿玉斟酌着用词,没让自己的口吻听起来太像是质问。 “这很奇怪吗?”沃尔夫·泰勒不答反问,“这个世界上有毒药,就会存在解药,有吸血鬼猎人自然就会有……一些别的什么。” 他的回答不能说很契合羿玉的想法,只能说和羿玉想得完全一模一样。 ——羿玉上个世界就是秉持着这个想法,拜访了周围一圈的佛庙道观。 此时再看向沃尔夫·泰勒,只觉得他过于高大的身形和略有古怪的脾气,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所以你是吸血鬼猎人?或者猎魔人?”羿玉发散思维。 沃尔夫·泰勒嘴角轻微地扯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不屑:“不是。确实有你说的吸血鬼猎人什么的,但我不是。” 见他没有主动要倾诉自己身份的意思,羿玉也就不再追问这个问题,话锋一转问道:“所以狼人、女巫、幽灵也都存在吗?” 沃尔夫·泰勒的耳朵僵住了,他不想撒谎,但也确实听进去了乌维·泰勒的话。 如果知道自己是狼人……他还能用这么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吗? “……存在。”沃尔夫·泰勒还是说了实话,他看到羿玉的眼睛又变得明亮了一些,简直像是看到了糖果的小孩子。 ……如果他问我是不是狼人,我一定会否认。 “那传说中的圣殿呢?教会里面真的有专门猎杀吸血鬼的隐秘机构吗?”羿玉想起之前史蒂夫神神秘秘告诉他的东西,忍不住求证。 沃尔夫·泰勒大脑根本没有转动,飞快道:“我是——”狼人。 他话说一半才意识到羿玉问的是其他问题,牙齿不小心咬了下嘴唇,直接咬出了血。 他低低地“嗷”了一声,伸手捂住嘴巴。 “我是、我是说……确实有个圣殿,但他们不止猎杀吸血鬼,他们会猎杀所有非人生物。”沃尔夫·泰勒擦了下嘴,舔了几下嘴唇上的伤口,放下手时,那里已经恢复如初了。 他挡嘴的动作太快了,羿玉之前甚至都没看到出血了。 “这样啊。”羿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问完了,那我继续。”沃尔夫·泰勒皱了皱鼻子,“实际上,吸血鬼并不只是那种吸人血的东西,它们之中的一少部分会觉醒‘天赋’,据我所知,这种‘天赋’多半都是些很奇怪的东西。” “比如说,有一个吸血鬼可以把蓝色的东西变成红色的,它开了一个染布作坊,后来被圣殿的人抓走了。” “哦……”羿玉眨了眨眼,低头喝了一口水,“真是奇怪的‘天赋’。” 他还以为会是心灵感应、听人心声一类的呢。 “不过,有时候也会出现一些很危险的‘天赋’。”沃尔夫·泰勒快速地瞥了一眼羿玉湿润的唇瓣,“就像最近,我们确定出现了拥有‘疾病天赋’的吸血鬼,它是个新生儿,之前活动在迪兰王国,今年突然出现在波内堡了。” 羿玉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东西,他重复了一遍那个词组。 “‘疾病天赋’?” 第23章 可行性实验 “疾病”和“天赋”这两个词很难联系在一起,总不能形容一个人很有疾病,或者生病的天赋,这不是在咒人么…… 但是在特殊场景下就不同了。 一个拥有“疾病天赋”的吸血鬼…… 羿玉的眼睛闪动了一下,仿佛傍晚灰沉的天空突然泛起晨曦般的耀眼光芒,使得平平无奇的日光也变得格外与众不同。 “难道说,如今在波内堡蔓延的‘咳嗽’不是因为雾霾?” 沃尔夫·泰勒一条腿曲起,撑着下巴望向羿玉。 他久久不回答,羿玉忍不住将征询的目光投过去。 “沃尔夫先生?” “我不叫‘沃尔夫先生’。”沃尔夫·泰勒扭了下脖子,状似随意道,“我记得我早上就告诉你了,我叫沃尔夫·泰勒……不是什么先生。” 羿玉一下就明白了,他试探地喊道:“那……沃尔夫?” “嗯,咳嗽确实不是因为雾霾,是那只吸血鬼的‘杰作’。”沃尔夫·泰勒这次很利索地就回答了羿玉的问题。 羿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掌心贴着的皮肤已经不再滚烫,但在他失去意识之前,那里烫得几乎可以煮鸡蛋。 他本以为沃尔夫·泰勒说这么多,是为了解释他为何会突然病重,可是现在看来,他的病症与如今在波内堡流行的“咳嗽”大不相同。 “你之所以生病,也是因为那只吸血鬼。”沃尔夫·泰勒似乎看出了羿玉的疑惑,主动解释,“它可以散播不止一种‘疾病’,传播给你的,是目前最棘手的一种。” “棘手的地方不在于它的严重程度,而在于它可以隐藏。早上我们分开的时候,我没有察觉到你已经被‘疾病’侵染了……这是我的疏忽。” 羿玉更惊讶了:“你怎么会这么觉得?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已经烧成一个傻子了,我要感谢你才对。至于疏忽,更是没有,你没有保护我的责任——” 沃尔夫·泰勒有些烦躁地抓了下头发,粗声粗气地打断了羿玉的话。 “我本该发现,但我没有,这才是问题所在。什么责任不责任的,不要把我看成那群伪善的绅士。” 羿玉没有说话,但他觉得沃尔夫比他见过的所有绅士都要“绅士”,虽然他看起来完全不像。 “另外,”沃尔夫·泰勒换了个坐姿,两条长腿有些委屈地伸在有限的空间里,“我们怀疑这里面潜藏着一个阴谋,按理来说一个新生儿,没有能力躲藏得这么彻底。” “波内堡的其他吸血鬼提供了帮助,它们在酝酿些什么。” 被他这么一说,羿玉也察觉出了咳嗽事件的违和之处。 他想了想,道:“沃尔夫,那只新生儿吸血鬼来到波内堡之后大肆传播疾病,但是传播范围最广、影响最深的却只是一种普通的咳嗽,这是不是有些奇怪?” “这像不像是一种‘尝试’?” 其实羿玉原本想说的是可行性实验。 在着手实施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之前,总不能莽上去就干,一般来说都会进行可行性试验。 眼下在波内堡蔓延的这种普通咳嗽,就很像是一种可行性实验。 当确认可行性试验成功,某件大事确实可行之后……会发生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尝试……”沃尔夫·泰勒双手抱臂,略微仰着头,看着昏暗的天花板,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良久,他低下头,看着靠在床头的羿玉:“你是对的。” “几乎影响了整个波内堡的‘咳嗽’是一种尝试,而传播给你的‘高烧’是另外一种尝试。”沃尔夫·泰勒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可怕,湖蓝色的眼睛仿佛结了冰的湖面。 “……” 这晚的交谈到此结束了,沃尔夫·泰勒让羿玉好好休息,他自己则是到隔壁去了。 离开时他嘱咐羿玉:“不舒服就叫我,我听得到。” “那个,沃尔夫。”羿玉立刻喊住了他,“有牙刷吗……” 生病不能擦洗可以忍耐,但不能洗脸刷牙就有些不能忍了。 沃尔夫·泰勒似乎是笑了一下,他太高,站起来的时候几乎能够顶到天花板,在光线不算特别清晰的情况下,羿玉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 “有,等下给你送过来。” 过了一会儿,沃尔夫·泰勒带来了牙刷、牙粉、两个水盆还有一块肥皂,都是崭新的。 他甚至还端来了一个炭盆,好让屋子里暖和一些。 将窗户打开一条小缝,沃尔夫·泰勒提醒道:“不要把窗户关得太严实。” 羿玉都看呆了:“唔,好的,谢谢你沃尔夫。” 沃尔夫·泰勒摆摆手,关上门出去了。 羿玉洗漱完之后,脱掉了皱巴巴的外套和外裤,躺在余温尚存的被窝里。 本以为昏睡了一天会有些睡不着,可是仅仅闭上眼睛一小会儿,他就感受到了席卷而来的困意。 · 次日一早,曼琴女士就来到了蓝胡子酒吧。 她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丝绸长裙,裙身上是同色系的刺绣,饱满圆润的珍珠点缀在刺绣上,随着走动轻微摇晃。 缀有流苏的羊毛围巾盖住了她的下颏与肩膀,只露出来挺直精致的鼻梁。 得知病人还没有睡醒,曼琴女士不急着上楼,而是坐在吧台前,要了一杯特调酒。 十几分钟后,发放完“半截儿”的乌维·泰勒回来,从曼琴女士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 “那具尸体已经在圣徽下被焚烧了。”曼琴女士轻声道,“我们没办法再接触那具尸体,但我找到了死去之人的妻子,她似乎知道点什么,但她不愿意告诉我。” 曼琴女士是伪装成一位记者找到那个妇人的,并开出了相当高昂的价格,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有趣的新闻”。 家境贫寒的瘦弱妇人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一个坏消息,和一个不算好消息的好消息。”乌维·泰勒倒了一杯威士忌,和曼琴女士碰了下杯,“敬白胡子老爷爷。” 曼琴女士笑了一下,与乌维·泰勒碰杯。 “那个倒霉的年轻人有没有透露些别的有用的信息?” 乌维·泰勒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昨晚沃尔夫留在这里,他还没下来。” 曼琴女士握着酒杯轻轻摇晃:“没想到小泰勒先生这么会照顾朋友,说真的,这和他平时的表现有些迥异了。” “谁说不是呢,他昨晚还帮桑切斯买牙刷去了,对了,那个小倒霉蛋叫菲利克斯·桑切斯。”乌维·泰勒说着,突然看向楼梯。 几秒钟后,沃尔夫·泰勒揉着乱糟糟的头发下来了。 第24章 祝福者 “尝试。这确实是一种尝试。” “如果它想要躲藏在暗处,只是想要填饱肚子,它不会传播‘疾病’。而如果它想要在波内堡大闹一场,它就不会传播不痛不痒的‘咳嗽’。” 乌维·泰勒喝完了酒杯里剩余的伏特加,十分感慨:“桑切斯真是拥有无比灵活的大脑,他的家庭如果没有破产,他肯定会去上大学的。” 沃尔夫·泰勒坐在一旁,正在吃一大——份海鲜烩饭,闻言勾了勾唇角。 忽然之间,他抬起头,皱眉看向乌维·泰勒:“乌维,我的斜挎包呢?” 乌维·泰勒顿了一下:“……哦,斜挎包。我看它有点脏了,就拿回去洗洗,明天给你带过来。” 沃尔夫·泰勒嘴唇动了动,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看好戏的酒保和淡定饮酒的曼琴女士,慢吞吞地点了下头,却连续瞥了乌维·泰勒好几眼,肉眼可见的不信任。 “我又不会私吞你的斜挎包,玛丽已经在给我做了,她的针线肯定比你的好。”乌维·泰勒理直气壮地解释。 沃尔夫·泰勒这才收回目光。 吃了没两口,他又看向酒保:“汤姆,准备点病人能吃的东西。” 汤姆还在思考病人能吃的东西有什么,曼琴女士已经开口了:“不要放太多香料,除此之外没什么了,不需要太丰盛,桑切斯先生或许没什么胃口。” 汤姆这才有了头绪。 直到上午八点多,沃尔夫·泰勒耳朵动了下,将腿从凳子上放下来:“他醒了。” 三人一同前往二楼。 羿玉刚洗漱好,额前的碎发还沾着水,暗金色的发丝湿润了之后看起来有点像是深棕色。 沃尔夫·泰勒和乌维·泰勒都是羿玉所熟悉的,所以当他看到一同前来的那位女士时,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是药剂师。 “是你?”羿玉眨了眨眼睛,他还记得这位女士。 取圣水那一天调戏了他,而且给了丰厚小费的女士。 “又见面了,桑切斯先生。”曼琴女士微微一笑,“我叫曼琴。” “曼琴”是个很古怪的名,或者姓,甚至听起来更像是假名、代号一类的。 羿玉没有多问,只是再次向三人表达了自己的感谢,但没有提及医药费和房租的事情。 毕竟医药费是泰勒叔侄垫付的,他可以私下和他们沟通,没必要当着曼琴女士的面说这些。 “你看起来恢复的不错,或许不到一周就可以痊愈了。”曼琴女士观察了一下羿玉的眼睛,牙齿和舌头,这次她没有使用那种可以看到超凡力量的药剂。 羿玉还是挺开心的,知道自己恢复的不错。 而且他同时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他生病是因为吸血鬼传播的‘疾病’,那么能治好吸血鬼所传播‘疾病’的曼琴女士,一定不是普通的药剂师。 果不其然,接下来曼琴女士调配药水的过程,就让他再次大吃一惊。 “放心,药剂是有用、安全且可靠的。”曼琴女士看着羿玉惊讶的表情,开口解释了一句。 她通常不会当着病人的面调制药水,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接受。 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疾病’在传播,她也不会重新以药剂师的身份出现。 “不,我只是觉得非常神奇。”羿玉接过药剂,没有犹豫,直接一饮而尽,感觉舌尖甜滋滋的,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是甜的。” 曼琴女士也笑了:“一个小小的尝试,看来还不错。” 沃尔夫·泰勒就站在一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哦,桑切斯先生。”乌维·泰勒就在这个时候打断了两人的交谈,“我想询问你一件事情,可以吗?” 羿玉连连点头:“当然,你尽可问。” “昨天沃尔夫已经跟你说过关于吸血鬼和圣殿的事情了,我主要是想问问你,在你的记忆中是否有被骑士或者牧师祝福过?”乌维·泰勒问道。 曼琴女士补充:“祝福必须是当面进行的,而且被祝福者不会毫无察觉,如果在你印象中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的话……可能会有些麻烦。” 那就会说明羿玉被‘疾病’侵染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 羿玉认真回忆,实际上是在翻阅菲利克斯·桑切斯的记忆。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羿玉找到了十分有可能的画面,但疑似在祝福他的人十分特殊。 “我的哥哥。”羿玉睁开眼睛,脑海中已经残留着那幅画面,“我的哥哥比我大五岁,他曾被选入过教会的唱诗班,有一天他拿着一本厚厚的典籍回来,说要跟我进行一个游戏。” “然后他……像是在胡编乱造一样念叨了一些东西,我只感觉有些困,不小心睡过去了。” “这是祝福吗?” 沃尔夫·泰勒轻咳一声:“他现在在哪?” 羿玉垂下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水晶瓶:“他离开了家庭,我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见过他了。” 沃尔夫·泰勒沉默了一下,忽然坐到羿玉身边,拿走了他手里的水晶瓶。 “听起来有点像是在进行祝福,不得不说,他是个相当有天分的人。” 羿玉点了点头,菲利克斯的哥哥从小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 “看来我们一直在困惑的东西终于得到了解释,不得不说,这是最好的解释。”乌维·泰勒爽朗地笑了起来。 曼琴女士也笑了一下:“那么,今天的治疗就结束了,你感觉怎么样?” 羿玉握了握手,感受到了一丝丝力气,比他昨天连拳头也握不起来的状态好多了。 “非常好,我感觉非常好。” “那么,我们明天再见。”曼琴女士站起身,向羿玉颔首,“我还有别的事要忙。” 第25章 琼斯先生的秘密 正如曼琴女士所说,羿玉的病情没用一周,只用了五天时间就痊愈了。 在这五天里,羿玉遵循“医嘱”,没有离开过房间,更别提见到太阳或者是冷风了。 而这期间,沃尔夫·泰勒与他几乎是形影不离。 羿玉一开始有些不习惯,毕竟沃尔夫·泰勒实在是太有存在感了,他随便往哪里一站,整个房间都会显得逼仄许多。 但沃尔夫·泰勒毕竟是为羿玉着想,羿玉适应了两天也就由他了。 毕竟他早就有过被人形影不离地跟着的经验了,不管是徐正清还是祝夷……前者还算阳间,不,其实也不是很阳间,后者则是完完全全的阴间。 比起他们,沃尔夫·泰勒简直算是阳光开朗大男孩。 虽然他有些太高、太壮了。 “你最好再休息一天,你看起来随时有可能会晕倒。” 沃尔夫·泰勒非常不赞同羿玉刚刚痊愈,就要回白枫街16号的打算。 “我才不会晕倒,我感觉我现在就可以去码头上工。”羿玉卷起袖子,给沃尔夫·泰勒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纤长却结实有力的肌肉。 沃尔夫·泰勒立刻笑了一声,那绝不是一声嗤笑,倒像是看到了什么很可爱的东西,打心底里发出的一声感叹。 然后他伸展手臂,慢悠悠地卷起自己的衣袖,露出虬结坚硬的肌肉,他稍微一使劲,鼓起的肌肉看起来就像是要压爆谁的脑袋。 羿玉默默放下袖子:“嘿,沃尔夫,我不是在跟你比赛。” “这当然不是比赛。”沃尔夫·泰勒没有放下袖子,他试图跟羿玉讲道理,“药剂师虽然宣布你已经痊愈了,但你刚刚生过一场重病,难道不应该再好好休息两天吗?” “我回去也会好好休息的。”羿玉保证。 沃尔夫·泰勒沉默片刻,忽然道:“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可是你之前执意要付医药费,现在又急着走……” “医药费原本就该付,我们当然是朋友,我住在朋友家,所以没有付房租不是吗?”羿玉一想起白枫街16号三楼西侧空着的小房间就有些窒息,“但白枫街的屋子我可是付了房租的,我不能一直不回去。” 沃尔夫·泰勒没办法了,他竖了下眉毛:“好吧……我送你回去。” 羿玉这次没有拒绝。 他感觉沃尔夫有点像是“缺爱”,不过这里的“爱”指的是朋友。 可能是因为他过于常人的身高和总是凶巴巴的表情,从小就没什么朋友,难得遇到不怕他又年龄相近的羿玉,就有些不想让羿玉回去。 有点类似于在公园玩嗨了的小朋友,哭着闹着不让小伙伴回家。 总之,两人一起回白枫街16号了。 然而没想到白枫街16号今天也有大新闻。 ——琼斯先生被一个高个子男人打得骨折了,正动弹不得地躺在床上,据说断了好几根肋骨,前前后后请了好几位医生和东方药剂师。 “高个子男人?” 羿玉一听到这个关键词,就想起来之前琼斯先生来码头找他的事情。 当时琼斯先生询问楼下鬼鬼祟祟之人的特征,羿玉只说了一个“身量不矮”,他就对号入座成了“高个子男人”。 而现在他又确实被一个高个子男人给打断了肋骨。 “嘘。” 跟羿玉说话的是同住在三楼的约翰逊,他们此刻正站在白枫街16号门口,约翰逊压低了嗓门分享小道消息。 “有人听到琼斯先生和琼斯太太吵架,据说是琼斯先生与一位律师太太……被那位律师发现了,现在大家都说那晚你看到的小偷其实就是来找琼斯先生的律师。” “哦,天呐。”羿玉干巴巴地附和了一句,他没想到琼斯先生的小秘密居然会是这个方面的。 虽然这个世界的上流社会,不乏养情妇的男人,也不乏拥有好几位情人的贵妇人,但那种情况实际上有些复杂,不是单纯的“偷情”。 而琼斯先生这种就很明显了,就是在偷情。 所以即便是律师,也被愤怒冲昏了大脑,选择了更加原始的报复方式。 沃尔夫·泰勒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用手臂轻轻撞了一下羿玉。 羿玉回过神,对约翰逊说:“非常感谢你能告诉我这些,这样我就不会担心触到谁的霉头了,呃……那我先回去了。” 约翰逊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沃尔夫·泰勒。 他一开始以为此人是桑切斯的追债人,但是桑切斯一点儿也不紧张,还能停下和他聊天,他这才明白两人居然是朋友。 桑切斯还真是不可貌相啊…… 背负着约翰逊如同看勇士一般的目光,羿玉打开门,就见一楼隔断开的地方房门紧闭,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倒是沃尔夫·泰勒瞥了一眼紧闭的门,耳朵稍微抖动了一下。 往三楼走的时候,木楼梯被踩得“咯吱”作响,像个病入膏肓的重症病人,在用破风箱一样的喉咙颤颤巍巍地哀嚎。 而沃尔夫·泰勒就是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 好不容易到了三楼,木楼梯停止了哀嚎,羿玉却没有立刻开门。 他要晕过去了! 每天出门之前,羿玉都会把一根头发夹在门缝里,位置十分不起眼,基本上除了提前知道这件事的人,其他人没可能发现。 但是现在,那根头发不见了! ——这说明在羿玉没有回来住的这段时间,有其他人进过他的房间。 羿玉一想到自己的小金库可能被摸空了,立刻感觉到了死一般的窒息。 他深呼了一口气,摸出钥匙打开房门。 想象中房间被翻找得乱七八糟的画面没有出现在眼前,不大的房间除了落了点灰之外,与羿玉离开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送人回家一直送到房间里的沃尔夫·泰勒环顾一周,满意地看到只有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 ——这栋房子里住了太多人,有点影响他的嗅觉,好在其他感官还算得用。 羿玉也在观察,但他没看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就直接走到床边,伸手探向枕头下面。 第26章 烟盒 装着铜币的钱袋还好端端地放在枕头下面。 羿玉摸着钱袋,露出松了口气的笑容。 虽然藏着银币和金币的地方还没有查看过,但是就连枕头下的铜币都完好无损,那么其他两个地方大概率也是安然无恙的。 虽然沃尔夫·泰勒也在房间里,但羿玉没有避开他,直接弯腰,探身进入床底。 沃尔夫·泰勒下意识地看过去,却在看清他姿势的一瞬间脸色爆红,慌乱地移开视线,耳尖都快和头发一个颜色了。 于是等羿玉拿着木盒从地上起来,就收获了一个红彤彤的沃尔夫·泰勒。 羿玉吓了一跳,还以为沃尔夫·泰勒就在这短短的几十秒钟里被“疾病”侵染了,连忙过去摸他的额头。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缩得很短,沃尔夫·泰勒痛苦地闭上眼睛,全身肌肉在一瞬间绷紧,就差化成狼形对着还没出来的月亮嚎上一声了。 “不烫啊。”羿玉感觉沃尔夫·泰勒的体温虽然比常人更高,但还在正常的体温之内,“沃尔夫,你有哪里不舒服吗,怎么脸这么红?” 沃尔夫·泰勒伸手挡住眼睛,后退几步靠在墙上,努力组织语言:“呃……我有点热,房间里太闷了,没什么。” 羿玉更加疑惑了,现在房间里很闷吗?很热吗?他怎么不这么觉得。 就算心里很纳闷,他也没有去继续追问,只是打开木盒数出十个银币。 “这是治疗费用,麻烦你帮我交给泰勒先生。” 沃尔夫·泰勒捂着眼睛,用另一只手接过银币。 羿玉多看了他两眼,转身回去把木盒放起来,这一次他注意到了床底的另外一样东西。 一样不属于他的东西。 那样东西放的位置与木盒有些距离,之前羿玉一心想着木盒,没有往旁边看,所以第二次弯腰探身进床底才发现居然多了一件东西。 羿玉没有立刻将那一件东西拿出来,而是找了一根木棍,将那样东西扫了出来。 脱离了昏暗的环境,羿玉才看清这是一个巴掌大的包裹,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脸上温度还没下去的沃尔夫·泰勒就在此时皱了皱鼻子,放下挡着眼睛的手,看向蹲在地上,一脸凝重的羿玉,以及他前方的包裹。 他嗅到了另一个人的味道,那个包裹,不是属于菲利克斯的。 “这不是我的东西,是在我离开的时候被别人放过来的。”羿玉不知道沃尔夫·泰勒已经闻到了一些信息,他简短地解释了一下,准备找个东西包在手上再打开包裹。 在他起身去拿麻布的时候,沃尔夫·泰勒已经把包裹拎了起来放在桌子上,随手就解开了包在外面的棉布。 羿玉一转头,看到这一幕:“……沃尔夫,你该小心一点,万一上面涂着什么东西呢。” 沃尔夫·泰勒虚心受教:“你说得对。” 房间里还有之前打的水,干净是肯定不干净了,但勉强冲一下手还可以。 等到沃尔夫·泰勒洗了手,两人才去研究包裹下的东西。 是一个烟盒。 款式非常简约,上面没有任何花纹、镶嵌和图案。 打开之后,里面装着一些白色的粉末。 如果这是在现代的话,羿玉肯定已经报警了,但这里这里是鲁尼亚王国的波内堡,没有他之前立刻联想到的那些东西。 沃尔夫·泰勒捻了一些粉末放在鼻下:“没有味道,闻不出来是什么。” 羿玉正在思考。 首先,需要弄清楚这东西是谁放在他床下的,以及这些白色粉末究竟是什么。 其次,要搞清楚那人为什么要将这东西放在他床下。 最后,再考虑应该怎么处理烟盒里的粉末以及放东西的人。 “白枫街16号所有的租客都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从我离开起到现在,一共过去了六天,如果有陌生人进出,至少一楼的琼斯太太会知道。”羿玉一边想一边道,“更有可能的是,是住在这里的人把东西放在我的床下。” 当然,也有可能是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潜入者。 但这需要在询问过琼斯太太之后,再考虑这一种可能性。 沃尔夫·泰勒用原本包着烟盒的棉布擦了擦手,闻言顿了一下,不知在短短几秒钟里思考了什么,然后道:“我能帮你查出来是谁放了这东西。” 正在头脑风暴的羿玉有些惊讶地看过去,沃尔夫·泰勒避开了他的目光。 “用我自己的方式。” 羿玉有些犹豫:“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就算是在码头区颇有势力的泰勒想要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调查一件事,也不会有多容易。 “不用担心,我一个人就可以。”沃尔夫·泰勒将棉布包回去,“不过你今晚不能住在这里。” 羿玉表示理解。 他本打算今晚租下蓝胡子酒吧二楼的一个房间,毕竟这不是养病,他不能一点报酬都不给就继续住在蓝胡子酒吧,有些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谁知沃尔夫·泰勒抓了抓头发,看着别的地方道:“你要去我家吗?我意思是,我自己的家,不是蓝胡子酒吧,离这里很近。” 羿玉看着沃尔夫·泰勒,感觉很神奇。 从一开始很是桀骜不驯的沃尔夫·泰勒,变成现在别扭却直白的沃尔夫,才不到三周的时间。 看来沃尔夫真的很缺朋友啊……羿玉漫无边际地想着。 · 沃尔夫·泰勒住在与白枫街仅仅隔了三条街的光明广场,他独自居住,平时也不怎么回来,多是住在蓝胡子酒吧。 但是位于光明广场的家里却很整洁,原来是玛丽·泰勒经常会让雇佣的仆人过来帮沃尔夫·泰勒打扫房子,免得因为不经常住人而显得破败。 沃尔夫·泰勒一开始把羿玉领到主卧室去了。 被羿玉提醒过才“哦”了一声,带他去了同样位于二楼的另外一个卧室。 在沃尔夫·泰勒离开之后,羿玉放下自己的东西,坐在床边发呆。 其实刚刚沃尔夫不小心把他带到主卧室的时候,他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些东西。 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第27章 月亮 在沃尔夫·泰勒将他领进去的一瞬间,羿玉就发现那是一间主卧室。 不知是沃尔夫·泰勒没有考虑太多,还是在进入这栋房子之后下意识地走向更加熟悉的主卧室,但羿玉在发现沃尔夫·泰勒带错路之后就立刻提醒了他。 从进去到出来,两人大概也就在主卧室里停留了十几秒钟。 可就在这短短的十几秒间,羿玉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比如说,摆放在起居室中央,床幔拉起来的大床床柱上有几道深深的爪印;再比如说,即便是以沃尔夫·泰勒的体型衡量起来依旧过于宽大的大床尺寸;又比如说,相较于寻常联排别墅,位置更高的窗户。 要知道,即便是位于地下室的厨房也少有开得这么高的窗户。 沃尔夫·泰勒的起居室甫一看起来非常正常,但是根本经不住稍微仔细一些的打量。 当然,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床柱上的爪印。 爪印并不多,也不深,只有浅浅两道。 若是普通人看到了,大概也就觉得可能是携带的利器不小心划过的痕迹。 毕竟能够进入这栋房子进行打扫的仆人们,不会不知道这栋房子属于沃尔夫·泰勒。 而沃尔夫·泰勒在一般情况下留给他人的印象都是那种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随身携带几样利器,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羿玉在确定这个世界存在吸血鬼之后,就对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抱有极高的关注度。 身处于一个存在吸血鬼的世界,在看到沃尔夫·泰勒满是破绽的起居室时,羿玉立刻就联想到了另外一种生物——狼人。 偏偏不去联想还好,一旦将狼人与沃尔夫·泰勒联系起来……羿玉甚至觉得沃尔夫·泰勒根本就没有在隐藏自己的身份,他有些过于光明正大了。 难道说沃尔夫·泰勒其实就是想让羿玉发现他的身份? 毕竟要对着朋友直言“我是一个狼人”…… 至少羿玉做不出来这种事情,他可能会选择与沃尔夫·泰勒相同的方式,通过一系列的暗示来让朋友自己发现。 到了这个时候,羿玉几乎已经有七八成的把握去确认沃尔夫·泰勒的身份了。 他甚至回忆起了那一天在蓝胡子酒吧,沃尔夫·泰勒拎着他的斜挎水壶,视线追逐着晃动水壶的模样——那不就是犬科动物盯着一样东西看时的神情吗? 有了这种印象后,羿玉再回忆起沃尔夫·泰勒平时的言行举止,只觉得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所以沃尔夫·泰勒说要用他自己的方法,去调查出是谁将烟盒放在羿玉的床下,难道是…… 羿玉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 月亮高悬在夜幕之上。 沃尔夫·泰勒坐在白枫街16号的屋顶上,看着皎洁的上弦月,很想变成狼形长嚎一声。 对于月亮的恐惧、崇拜、狂热,是镌刻进每个狼人骨血之中的。 然而沐浴在母亲怀抱一般的月光中时,沃尔夫·泰勒想到的却是比月光更加的细腻雪白的皮肤,以及那双似乎笼罩着雾气的灰蓝色眼睛,恰如早些时候的天空。 “月亮……”沃尔夫·泰勒躺倒在屋顶上,眼神渐渐放空。 悬挂在天边的月亮是母亲,而在身侧照亮的月亮是爱人。 敏锐的听觉能够收集到所有沃尔夫·泰勒想要知道的信息,他能够听到身下这栋房子里越来越多的人陷入了梦乡。 他听到了年长者难以抑制的咳嗽声、夫妻夜话的窃窃私语、以及同样等到深夜才行动的鬼祟之人,发出的动静。 沃尔夫·泰勒的表情非常冷漠。 他在下午的时候就记住了烟盒上面的味道,此刻相同的味道正在远离混杂在一起的气息,逐渐靠近白枫街16号三楼西侧的小卧室。 也好,不需要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扇门一扇门地去分辨气味了。 说实话,那种样子有点傻。如果不是菲利克斯需要他,沃尔夫·泰勒绝不会做出这种行为。 他是狼人不是狗。 · 二楼相邻的三个房间里,有一扇门从内侧被轻轻打开了。 昏暗光线下,一道黑影蹑手蹑脚地关上了门,只穿着袜子顺着木楼梯走上三楼,期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黑影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铁丝,径直走向三楼西侧的一个小房间门前。 旁边还住着其他的租客,黑影有些生疏地将铁丝捅进锁眼里,短短几分钟,黑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攥着铁丝的手都在发抖。 天父啊,菲利克斯·桑切斯不是已经离开这里了吗?为什么还会回来?回来之后为什么又再次离开了? 他难道是故意离开一段时间,故意算计着自己将东西藏在这里? 无数的疑问塞在黑影的脑海里,足足过了五分钟,黑影才撬开了门锁。 黑暗之中传来了一声松了口气般的叹息。 黑影将铁丝塞进裤兜里,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房间里窗帘紧紧地拉着,几乎没有透进任何光线,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影关上门,循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向床的位置。 然而离床越近,黑影的动作就越是僵硬。 因为他听到了一道越来越近的、毫不掩饰的、低沉威猛的呼吸声。 那道呼吸声带着一些胸腔发出的轰鸣,如同一台正在运转的机器。 黑影整个人彻底僵住了,这房间里还有别的东西! 那绝不是个人,人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 就在黑影转身夺门而逃时,一阵风轻轻带起了窗帘,朦胧流淌着的月光洒了进来,黑影陡然间看到门前巨大的阴影。 阴影足足有三米多高,因为无法在房间里直立而半低着身体,沉重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在地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一声声轻响,仿佛敲在黑影的心上,每敲一下他的心脏都要往外跳动一下,最后几乎就要从喉咙眼里吐出来了。 黑影全身颤栗,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一双冰冷残忍的眼睛。 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挡在门前的巨大阴影倏然消失了。 黑影根本就没有捕捉到它的行动轨迹,只觉胸前传来一阵剧痛,下一瞬,整个人被一只巨型狼爪按住了胸口,“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后脑勺钝痛麻木。 那只狼爪根本就没有用力,黑影就已经几乎呼吸不上来了,艰难地汲取着有限的空气。 窗帘被风吹开了,他终于看到了巨大阴影的真容。 那是一头正在燃烧着的狼形恶魔。 第28章 始祖之骨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布莱恩先生一定不会选择在今晚行动,如果倒流的时间还能再多点,布莱恩先生绝不会把东西藏到菲利克斯·桑切斯的床下。 这就导致布莱恩先生带着后脑勺的突突疼痛醒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后悔,满腔的后悔就要化作眼泪流出来了。 但他没有哭出来。 因为他发现自己被绑在椅子上,而椅子悬在房顶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后面牵扯住了椅子。只要那股牵引力一消失,布莱恩先生确认,自己会连椅子一起摔下去。 破碎的椅子碎片说不定会刺入他的内脏,给他留下好几个窟窿。 “天父啊……”布莱恩先生抖着嗓子,不敢再往下看。 一道低沉不经心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你有十分钟的时间去坦白,如果结果不能使我满意。” “那你就只能去见天父了。” 布莱恩先生发出一声呜咽:“这些不知名的先生我不知道你想要知道什么,如果你能给我一些提示的话,我会不胜感激——” 他的声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摇摇欲坠打断了。 显而易见,使椅子悬在屋顶边缘的牵引力就被那道声音的主人掌握在手中,而他本人,很不满意布莱恩先生这场坦白的开端。 布莱恩先生咽了一口唾沫,寒风和濒临死亡的恐惧终于把他吹醒了。 他是在菲利克斯·桑切斯的房间里被抓到的,他只在这里做过一件事…… “烟盒,那个烟盒。” 一旦开了口,布莱恩先生就没了任何想要隐瞒的打算,没有什么比得上他的性命。 “我在一间律师事务所当文员……” 布莱恩先生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文员,薪资比不上真正的律师们,但也算得上是客观,能够养活一家人。 一个月前的某一天,他因为帮一位律师整理诉讼文件而加了点班,从事务所离开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那时的布莱恩先生行色匆匆,想要早点回到白枫街,不想在天黑之后的波内堡街巷中穿行,因此他选择走了一点近路。 也就是一念之间的选择,让布莱恩先生遇到了一次危机。 当时布莱恩先生提着公文包走过一个小巷的时候,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银质烟盒。 出于某种心态,布莱恩先生将烟盒捡了起来,打开之后却发现里面装着一些白色粉末。 也许是因为天色将晚,布莱恩先生本身就非常警惕,因此当巷口传来一些脚步声的时候,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一开始布莱恩先生以为那是盯上了他的一些地痞流氓,所以他选择躲在了附近堆放的杂物后面,心想着也许那些地痞流氓进入巷子,没看到他之后就会上别处寻找。 没想到脚步声只停留在了巷口,然后许久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透过杂物之间的缝隙,布莱恩先生看到逗留在巷口的人竟是仆从会的会长。 虽然名字叫做仆从会,但实际上这个仆从会就是波内堡本地的黑帮。布莱恩先生能够认出他还是因为此人曾经来过律师事务所,向事务所里的一位律师咨询过一些问题。 布莱恩先生当时就心觉不妙,这完全不是他意料之中的地痞流氓。 仆从会的会长一直在巷口走来走去,眼睛一直在地上寻找着什么,布莱恩先生立刻就看向了自己手中下意识紧握着的烟盒。 他不可能现在冲出去,将东西交给仆从会的会长。 无论烟盒是仆从会会长不小心遗落在这里的,还是某种隐秘的传递物品的方式,布莱恩先生都不想将自己暴露在这样一个黑帮首领面前。 就在他愈发焦急的时候,仆从会会长居然转身离开了巷口。 布莱恩先生的第一反应是将烟盒放回离巷口不远不近的地方,但当他站起来之后,某种侥幸心理控制了他。 如果烟盒里的东西不重要,那么他带走也没有什么;如果烟盒里的东西非常重要…… 刹那之间,布莱恩先生做出了与自己预想之中截然不同的反应。 他翻墙逃走了。 几乎是在逃跑的同时,布莱恩先生就后悔了,可是他根本没有任何挽救的机会,只能将错就错,就那么把烟盒带走了。 之后菲利克斯·桑切斯在他面前声称有本地黑帮拦着他询问的时候,布莱恩先生几乎要被后怕的情绪淹没至死。他担惊受怕了几天,却发现菲利克斯·桑切斯不见了,没有回到白枫街16号。 一天、两天……在菲利克斯·桑切斯消失的第五天,布莱恩先生忍受不了内心的煎熬,想要将烟盒藏到不为人知的地方。 租客失踪的房间就非常合适。 按照琼斯太太对菲利克斯·桑切斯释放的善意,她不会立刻将房间租给别人,最起码也会将免租的近三周时间都给菲利克斯·桑切斯留着。 三周之后,布莱恩先生相信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没想到仅仅是在烟盒放过去的第三天,消失了快一周的菲利克斯·桑切斯就回来了。 “……所以我想要在今晚把东西拿回来。”布莱恩先生语速飞快,生怕不能在十分钟之内让身后听着的人满意。 “你不知道烟盒里的东西是什么。” 沃尔夫·泰勒嗤笑一声:“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将白色粉末倒进臭水沟里?” 布莱恩先生颤颤巍巍地解释:“我担心仆从会最终会追查到我的身上,如果我交不出东西,岂不是死得更惨……” 沃尔夫·泰勒一个标点符号也不信,但他没有继续威胁布莱恩先生,只是沉默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 布莱恩先生吓得脸色惨白,手脚在不停地颤抖。 最终却听到一声毫无情绪起伏的宣布。 “十分钟到了,再见。” 按在椅子上的手松开了,布莱恩先生连同绑在一起的影子如同离弦之箭一般从屋顶落下。 “我说!” “那是‘始祖之骨’的粉末!” “啊——” 第29章 夜归人 沃尔夫·泰勒没想到会从布莱恩先生这样一个贪婪、怯懦、弱小的人口中听到“始祖之骨”这个词。 更没想到那种无味的白色粉末居然有可能会是“始祖之骨”的粉末。 红发男人若有所思地伸手拽住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端正捆在布莱恩先生身上。 已经自由落体到一半的布莱恩先生被身前突然收紧的麻绳勒住,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像是什么货物一样被沃尔夫·泰勒提溜了上去。 在椅子腿重新立在屋顶边缘的一瞬间,布莱恩先生劫后余生地大口呼吸着,胸腔里发出了类似于啸鸣的尖锐声音。 两分钟后,在椅子又开始不稳摇晃的时候,布莱恩先生瞬间明白,是那恶魔不满于自己的拖延,他立刻语速飞快地解释起来。 这一次,曾在死亡边缘大鹏展翅过的布莱恩先生再也不敢试图隐瞒,或者耍什么手段了。 他之前说的绝大部分都是真的,只除了一件事。 ──他并非在无意间拿着烟盒躲到了杂物后面,而是在看到烟盒中粉末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东西。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在重重压力之下,布莱恩先生始终不愿意丢弃烟盒,因为他非常清楚烟盒里粉末的价值。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人可以无所不为。 至于布莱恩先生为什么能够认出“始祖之骨”,其中也是有内情的。 布莱恩先生的父亲是一个猎魔人,那是一位真正值得敬佩的勇士,他是一个英雄,却不是一个好父亲。 在布莱恩先生六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伤痕累累地带回来一样东西,要求妻子带着东西和孩子们离开,前往波内堡,到时候会有人把东西带走。 然后他亲吻了妻子,拥抱了孩子们。 ——那是布莱恩先生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抵达波内堡的第五天,父亲口中的朋友如约带走了那样东西。 当时布莱恩先生的母亲与父亲的朋友简单对话了几句,他们都以为布莱恩先生睡着了,可实际上他没有。 时至今日,布莱恩先生还能复述出那段简短的对话。 “这就是……” “是的,夫人,这就是价值千金的‘始祖之骨’粉末,只要一克,就能换来一千金币。” “我的丈夫就是为了这个而……” “我很抱歉,夫人,杰拉德是个英雄,兄弟会会照顾你们,如同照顾自己的亲人。” “不要再说了,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我们很抱歉。” 布莱恩先生紧闭着眼睛,不敢往下看哪怕一眼,声音僵硬得像是在背书。 “其实在来波内堡的路上,我偷偷看过盒子里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特别清楚,三十多年了,历历在目。” “所以打开烟盒之后,我立刻就认出了那是‘始祖之骨’的粉末。” “只要一克,就能换来一千金币。”布莱恩先生喃喃地重复。 他完全是被贪婪支配了,可是在贪婪之外,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沃尔夫·泰勒一言不发地捏晕了布莱恩先生,然后拎着他在屋顶上跳来跳去,很快就回到白枫街16号。 他把布莱恩先生放在二楼楼梯口,随即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询问”布莱恩先生闹出的动静很大,沃尔夫·泰勒自然不可能在白枫街16号的屋顶上进行。他之前是将布莱恩先生带去了人迹罕至的郊区,没有给白枫街16号留下恐怖的传闻。 至于布莱恩先生会不会将今晚的经历透露出去……沃尔夫·泰勒一点儿也不担心。 他不会那么做的,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如果布莱恩先生真的那么做了,不等沃尔夫·泰勒去找他的麻烦,仆从会的人听到哪怕只是一点儿风闻,也会立刻找上门来。 沃尔夫·泰勒满载而归地回到自己位于光明广场的住宅。 与平时深夜回家时的漆黑一片不同,这晚,房子里亮着点点烛火。 从窗外看去那点火光十分微弱,可在沃尔夫·泰勒的眼里,那抹微光比月光还要圣洁。 携带着一身寒凉的高大男人静静站在窗外,深刻英隽的面庞如同中古世纪艺术家精心镌刻的雕塑,寒夜幽谭似的湖蓝色眼睛却隐隐有些泛红。 片刻之后,沃尔夫·泰勒大梦初醒一般回神,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绕到前面,从大门进入了房子。 他平时其实很少走门,都是随便从哪个窗户直接蹿进去,那样更加省事。 羿玉还没睡,他正在厨房准备宵夜。 该吃晚饭的时候,他在研究任务面板,一不小心就错过了晚饭时间,索性直接吃宵夜了。 沃尔夫·泰勒的厨房里出乎意料的备有常用食材,不知是他平时会做饭,还是那位细心体贴的玛丽婶婶的功劳。 无论如何,都方便了羿玉。不然这个时间,想要买点吃的可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情。 他煎了四块牛排,煮了奶油浓汤,主食是面包,至于佐餐酒和甜点,前者羿玉不大习惯,如果沃尔夫需要他可以自己享用,后者则是时间不够。 回来时间刚刚好的沃尔夫·泰勒表情有些如梦似幻地坐到了餐桌上,羿玉就坐在他对面。 “我不太会做饭,只能弄点简单的。”羿玉如实道。 即便是更加便捷的现代厨房,羿玉也折腾不出一桌大餐,更别提类似于维多利亚初期的现在了,他刚才有好多厨具和调料都不太熟悉,半蒙半猜地随便乱用了。 反正吃不死人。 但是坐到餐桌上之后,羿玉不由想起了上一次坐在他对面的人……或者说,鬼。 “不,这已经非常好了,特别好。”沃尔夫·泰勒拿起刀叉,有些词穷,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敢直视羿玉的眼睛,因此语气显得有些硬邦邦的。 这让他很是懊恼,补充道:“谢谢,菲利克斯,谢谢你为我准备宵夜。” 他正式得羿玉都有些不自在了:“如果这里有人需要道谢,我想那个人应该是我。” 沃尔夫·泰勒更懊恼了:“不提这个了,我们吃饭吧。” 他们两个都没有类似于“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所以沃尔夫·泰勒边吃,边将今晚的收获告诉羿玉。 差不多吃完的时候,沃尔夫·泰勒也说完了。 这时正好是新的一天开始,凌晨零点。 【探索进度更新!】 【当前探索进度:9.89%】 第30章 德拉贡 当羿玉从沃尔夫·泰勒口中得知了吸血鬼确实存在,以及其他秘闻的时候,探索进度就前进到了6%左右。 而羿玉养病的那五天里,探索进度缓慢地爬到了7%左右。 就在刚刚吃饭的时候,羿玉一直打开着任务面板,上面显示的数字是7.03%,零点一过,探索进度立刻跳到了9.89%。 尽管这是一个团队任务,但羿玉完全感受到了刚刚沃尔夫·泰勒带给自己的信息有多重要。 凭借着某种直觉,当“始祖之骨”这个词一出现的时候,羿玉就觉得这可能是任务世界里非常重要的道具,光听名字就能听出格调。 他目前知道的关于“始祖之骨”唯一的信息是,“始祖之骨”非常有价值,一克就可以换取一千金币。 一样东西非常值钱,就意味着这种东西非常稀有,在某方面非常有用。 “‘始祖之骨’究竟是什么?”羿玉问道。 沃尔夫·泰勒想了一下,道:“我们其实并不知道吸血鬼的真正起源,唯一达成共识的是,吸血鬼这种生物是被天父诅咒而来的。 “吸血鬼始祖死于这种诅咒,在他死后诅咒聚在它的第三根肋骨上,这根肋骨就是‘始祖之骨’。” 羿玉立刻就想起了关于“仁慈者”和“智慧之星”的哥特小说背景设定,那里面也提及了“智慧之星”厄摩斯被天父诅咒,最后成为吸血鬼始祖的故事。 看来第一个创造这种设定的人,并非对神秘世界一无所知。 羿玉想到这里,忽然心神一动,站起身坐到沃尔夫·泰勒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沃尔夫……天父真的存在吗?” 天上天下万物生灵之父,是真的存在的神,还是被神化的人? 沃尔夫·泰勒因为羿玉突如其来的靠近而有些僵硬,头发都要炸开了,听到羿玉问了什么之后才勉强镇定下来。 “天父,关于这个……”沃尔夫·泰勒的话音忽然止住了。 他一手按在羿玉肩膀上,皱起鼻子,神情有一瞬间显得非常兽性,全身肌肉绷紧,瞬间从闲散的坐姿变为准备进攻的姿态,耳尖微动,捕捉着那一闪而过的动静。 低沉的吼声从他口中溢出,充满了警告与警惕的意味。 羿玉被沃尔夫·泰勒半护在身前,仿佛也能感受到空气中无形对峙的气息,他努力放轻呼吸,抓过桌子上的餐刀握在手里。 可能没用,但能让他冷静下来,那就有用。 羿玉能够看到,沃尔夫·泰勒的衣物下身体在发生某种变化,几乎就要将衣服撑破了,他一方面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另一方面居然在走神。 斜挎包……他明白沃尔夫·泰勒为什么会制作斜挎包了。 无声的缄默里,沃尔夫·泰勒橄榄色的皮肤几乎已经冒出些许红色的绒毛了。 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咚——” 来客很有礼貌,敲门的声音不轻不重,间隔适中,没有分毫压迫催促的意味。 但问题是,沃尔夫·泰勒家是有门铃的。 沃尔夫·泰勒并不惊讶于敲门声,实际上在来客敲门之前,他就已经听到了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闻到了那种有些刺鼻的味道。 他缓慢地站起身,将羿玉挡在身后,在看到羿玉手中握着的餐刀时,那双湖蓝色的眼眸凝固了一瞬,然后他伸手握了握羿玉的手腕,没说什么。 “砰——” 一声巨响传来,沃尔夫·泰勒家的大门被整个掀飞了,一道人影站在门口,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衣袖沾到的灰。 银色的寒芒如闪电般刺去,不速之客抬起手杖,将飞来的餐刀打到一边,抬步走了进来。 “抱歉,我有些性急。” 来客的声音很是低哑:“不过你或许能体谅我,我来接走我的弟弟。” 沃尔夫·泰勒将要变身的动作微顿,紧缩的瞳孔倒映出来客的面容。 暗金色头发、灰蓝色眼睛,轮廓更加英挺锋利,但依稀有点眼熟…… 那人走到了更加亮堂的地方。 他穿着类似于夹克的棕色短外套,里面是一件非常简约的衬衫,裤子是非常挺括的面料,踩着一双黑色短靴,走起路却没有声音。 “菲利克斯。”他轻声喊道。 羿玉要惊呆了,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餐刀,从沃尔夫·泰勒身后探出半个身体,看向说话的人。 时隔五六年,男人成熟的面容却还能和少年时的面庞重合起来,只是总是带着浅浅笑意的唇畔此刻已抿成了一条直线。 “德拉贡?”羿玉吃惊不已,“是你弄坏了沃尔夫家的门,不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德拉贡·桑切斯,菲利克斯·桑切斯离家数年未归的哥哥,于深夜时分出现在沃尔夫·泰勒家中,弄坏沃尔夫·泰勒的门,扬言是来接走自己弟弟的。 与羿玉配色十分一致的男人不知为何,脸色有些苍白,他掩唇咳嗽了一声,语气依旧不急不缓:“这是一个有点长的故事,我们可以之后再谈。 “就比如你之后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和一堆狼人混迹在一起。现在,我们该走了。” 沃尔夫·泰勒刚刚有些空白的表情立刻生动了起来,有点戒备、有点不安、还有些愤怒,最后化为沉默。 “不,沃尔夫是我的朋友,不要用‘混迹’这个词。”羿玉感受到了沃尔夫·泰勒身体的紧绷,心情有些难以描述。 这感觉就像和坏孩子一起玩,被家长逮到了…… 而被认为是“坏孩子”的沃尔夫·泰勒是现场最尴尬的一个,换个人,他肯定已经变成狼人模样了,可是这么说的人是羿玉的哥哥。 德拉贡·桑切斯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那不重要。菲利克斯,我们该走了。” 第31章 哥哥 第二次了。 这是德拉贡·桑切斯第二次说要带羿玉走。 不仅如此,他之前空手掀飞了一扇大门,避开了沃尔夫·泰勒扔过去的餐刀,还直接说出了沃尔夫·泰勒的真实身份。 离家这些年里,德拉贡·桑切斯一定有着非常精彩的经历。 种种思绪在羿玉脑海中迅速闪过,他抿了下嘴唇,对德拉贡·桑切斯道:“德拉贡,我不能跟你走。” 德拉贡·桑切斯垂了下眼,声音轻哑:“菲利克斯,这些年……我从未真正远离过你和妈妈,只是出于一些原因,我不能和你们生活在一起。” “不是因为这些。”羿玉握在沃尔夫·泰勒胳膊上的手收紧了一些,“是因为现在太晚了,我不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德拉贡。” 这是一个存在超凡力量的世界,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羿玉对面前这个“德拉贡”抱有一定的怀疑态度。 “德拉贡,你可以给我一个地址,我们明天再好好聊一聊。”羿玉犹豫了一下,补上一句,“哥哥。” 听到“哥哥”这个称呼的一瞬间,德拉贡·桑切斯立刻掀起了眼皮,与羿玉十分相似,却更加幽深的灰蓝色眼眸仿佛一望无际的深海。 “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菲利克斯。”他牵起唇角,勾出一个微笑,是少年时的他常有的淡淡笑容,“我答应你。” 他看向羿玉的眼神十分温和,瞥到少年身前近乎一堵墙的沃尔夫·泰勒时,笑意便有些平淡。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金币,放在餐边柜上。 “维修费用,请谅解我今晚的无礼。” 然后德拉贡·桑切斯再次看向羿玉,语气柔和得像是在哄孩子:“我明天上午九点在光明广场等你,好吗,菲利克斯?” 光明广场就是百米之外,光天化日,开阔之地,人来人往。 羿玉这次没怎么犹豫:“明天见,哥哥。” 他察觉出德拉贡·桑切斯很喜欢这个称呼,态度肉眼可见地软化也是在他喊了“哥哥”之后,为了场面不这么尴尬,羿玉选择继续使用。 况且德拉贡·桑切斯本身就是这具身体的哥哥,于情于理,喊对方“哥哥”都不吃亏。 德拉贡·桑切斯又深深地看了羿玉一眼,这才转身踱步离开。 不速之客离开了,只留下破了一个大洞的门框。 “沃尔夫,抱歉,我哥哥他……”羿玉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德拉贡·桑切斯今晚的所作所为,只好含糊道,“我代他向你道歉。” “菲利克斯,你哥哥是圣殿的骑士。” 沃尔夫·泰勒转过身,先是拿走了羿玉掌心紧紧握着的餐刀,随手扔到桌子上,然后模仿了一下德拉贡·桑切斯拿手杖的姿势。 “这种体态,一看就是圣殿训练出来的,而且他身上有腌入味的‘洗脚水’味道,还有血腥味,他身上有伤。” 羿玉呆住了:“洗脚水?” 他清楚地记得,德拉贡·桑切斯绝对是这个时代最爱干净的那一波人了。 “哦,不是真正的洗脚水。”沃尔夫·泰勒没想到羿玉最关心的居然是这个,一瞬间心情变得无比舒畅。 “我说的‘洗脚水’是指圣水,所有的圣水都是在天父雕塑所在的圣池里制造的,可不就是洗脚水吗。” 羿玉莫名松了口气,随即才将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 “他受伤了……怪不得脸色那么苍白,还咳嗽了两声。 ……可他为什么要在伤势未愈的时候来接我?” 沃尔夫·泰勒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很不情愿地道:“恐怕是因为我,他发现你跟着一个狼人走了。” 所以什么也不顾了,就算身上还带着伤也跑了过来。沃尔夫·泰勒将后面这一句话咽了回去,即便德拉贡·桑切斯是菲利克斯的哥哥,他也不会为那家伙说上一句好话。 再说了,沃尔夫·泰勒完全能够预料到,明天一身“洗脚水”味道的圣殿骑士会在菲利克斯面前怎样装可怜。 呕—— 他要吐了。 羿玉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一脸憋屈的红发男人:“所以,你真的是个狼人。” 这是一句陈述句,并非疑问句。 沃尔夫·泰勒被这种眼神看着,整个人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样,全身都酥酥麻麻的,红着耳尖移开视线。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情,我之前不说,是因为……” “是因为担心我会远离你?”羿玉若有所悟地接上了他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沃尔夫·泰勒扭动了一下肩膀,装模作样道:“显而易见,你没有。” 这就是默认了。 “我当然不会因此而疏远你,不管你是狼人,还是人,你都是我的朋友,沃尔夫。” 羿玉这话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全部都是发自内心的。 在这个任务世界里待了这么久,沃尔夫·泰勒是帮助他最多的人……就像是上个世界的徐正清。 羿玉忽然有些难受,他一直在避免思考一些问题,此刻却不小心触及了那部分心事。他揉了揉太阳穴,迅速转移了注意力。 于是,刚刚被甜言蜜语击中而有些晕乎乎的沃尔夫·泰勒就听到了羿玉很是期待的声音。 “沃尔夫,我可以……看看另外一个你吗?” · 深夜,波内堡卫生环保基金会。 德拉贡·桑切斯走进这栋四层楼高的办公楼,在路过接待台的时候,将手杖放在了台面上。 “多谢你的手杖,霍华德。” 戴着单片眼镜的年老绅士抬眼看向满身深夜寒凉而归的青年,咕哝了一句:“谢天谢地,你总算没有违背戒律,拿着圣剑在波内堡的街巷里招摇过市。” 他抬手将手杖放在身侧,正了正眼镜,低头继续看报纸。 “霍华德,我从未违反过戒律,你不必为我担心。另外,现在是凌晨,无论怎样都称不上是‘招摇过市’。最后,祝你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再见。” “哦得了吧,你个混蛋。”霍华德拍了拍桌子。 德拉贡·桑切斯已经走远了。 一头暗金色短发的青年走在寂静无声的走廊里,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间。 他打开门,走进房间。 这是一间比房门外表看起来更加宽阔华美的祝祷室。 巨大的男性雕塑位于祝祷室中央,他身着纯白无瑕的简朴长袍,张开双臂,闭目仰望天空。 数个身着白袍或简约内甲的人或坐或立,神情肃穆。 其中一个金发碧眼的白袍男子回过头,宛如大海般澄澈的眼睛看向德拉贡·桑切斯。 “晚上好,桑切斯。” 第32章 另一个沃尔夫 德拉贡·桑切斯颔首:“晚上好,阿诺德。” 曾与羿玉有过两面之缘的阿诺德副主教显然认识德拉贡·桑切斯,只是关系比较一般,两人打招呼的时候都不算太热络。 “你不是去……”阿诺德视线往德拉贡·桑切斯身后瞥了一眼,略有疑惑,“接小桑切斯先生了吗?” 德拉贡·桑切斯淡淡地道:“出了点意外。” 一位高挑矫健的女骑士走了过来,她肤色微深,眼睛是翠绿色的,看起来像是穿梭在森林之中的黑豹。 “桑切斯,你没有把你弟弟从狼人那里带回来?”她比阿诺德表现得还要惊讶,语气里带了点不赞同,“虽然码头区的泰勒是和平派,但那毕竟是狼人,你不该将唯一的亲人留在狼人身边。” 德拉贡·桑切斯眉梢轻动:“我知道,不必担心。” 波内堡卫生环保基金会其实就是圣殿在波内堡的驻所。 德拉贡·桑切斯因为养伤,近期都留在基金会,而在戒严的深夜外出,他必须得如实告诉圣殿大主教缘由。 显然,同僚们此时也都知道了他为何会在深夜外出。 这让德拉贡·桑切斯感到厌烦。 好在同僚们都还算了解德拉贡·桑切斯的性情,只聊了两句便散开了。 除了阿诺德。 “桑切斯,如果你之后将小桑切斯先生带到这里,请允许我前去拜访。”阿诺德很是不好意思,甚至有些窘迫地对德拉贡·桑切斯道。 德拉贡·桑切斯看了他一会儿,漠然道:“理应如此,我会带他去感谢你的,感谢你的照顾。” 他自然知道阿诺德雇佣过菲利克斯的事情。 关于菲利克斯的事情,他无所不知。 阿诺德感受到了德拉贡·桑切斯的冷淡,他立刻告别,没有再杵在心烦不已的骑士面前。 · 光明广场。 沃尔夫·泰勒已经变成了狼形,它在主卧室里原地转了几圈,心底居然有些忐忑。 万一菲利克斯不喜欢红色的狼、万一菲利克斯觉得它体型太大了、万一菲利克斯觉得它长得太凶…… 无数的烦恼瞬间塞满了狼人的大脑,令它忍不住躁动起来,鞭子一般的尾巴扫过床柱,留下可怖的凹痕。 飞溅的木头碎屑落在地上,沃尔夫·泰勒看到了,立刻用尾巴将木头碎屑扫进床底,并扯开一些床幔,挡住缺了一块的床柱。 心焦的等待中,一道声音从外面飘了进来。 “沃尔夫,我现在可以进来吗?” 沃尔夫·泰勒立刻正襟危坐,端正得像是天下最严肃的狼人,它控制着声音,轻轻地“呜”了一声。 月亮在上,它自从三岁之后再也没有发出过这种恶心的声音了。 沃尔夫·泰勒感到绝望。 听不到狼言狼语的羿玉又多等待了几分钟,这才推开门,缓步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蹲坐在床边的赤红巨狼。 它远比普通的狼大上许多,毛发蓬松,最外面一层看起来有些粗硬,但有些凌乱的“围脖”处,几缕相当柔软的绒毛露在外面,看上去手感就很好。 它额头、脸侧和下颔的毛发都是赤红的,越往面中颜色越浅,最后已经变成了纯然的白色,鼻头黝黑,嘴唇……天呐,它居然有点微笑唇,嘴角是往上翘的。 如果不是狼特有的狭窄瞳孔令它看起来如此冰冷残忍,它恐怕会显得有些可爱,因为羿玉注意到,它的耳朵上甚至有聪明毛,正随着耳朵的抖动而轻颤。 羿玉眼睛发直,一点点走近,狼人坐着居然比羿玉站着更高,看起来一张嘴可以把羿玉的脑袋咬掉。 “沃尔夫。” 羿玉知道这是沃尔夫·泰勒,但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 恐怖巨狼的耳朵立刻甩了一下,它狭小的瞳仁紧紧盯着羿玉,又“呜”了一声。 这一声“呜”像是发动摩托车时的轰鸣,羿玉心想,沃尔夫好威风啊。 他并没有意识到,这头成年已久的狼人在试图模仿幼崽的声音,以唤起人类的怜悯怜爱之心。 “你……你太威风了,真的。”羿玉不停地夸赞沃尔夫·泰勒,他看不出狼脸的情绪,大着胆子伸手,试探地摸了摸红狼的肩膀。 最外面一层毛果然很硬,甚至有点扎手。 沃尔夫·泰勒动了动爪子,也抬起来前爪,轻轻搭在羿玉肩膀上。 它完全没有用力,只是虚抬着爪子,用粗糙的肉垫去碰羿玉,小心地没让锋利的爪尖有任何伤害到羿玉的机会。 羿玉抬头看了沃尔夫·泰勒几眼,展开手指,在狼人手臂上揉搓了几下,下面柔软的绒毛被翻出来一些,摸起来像是雪花,软绵绵的。 “呜……” 羿玉理亏地收回手,解释道:“我只是有点好奇,嗯,好奇。” 沃尔夫·泰勒自己抚顺了杂乱的毛发,歪头看向羿玉,仿佛在问:你还有什么想看的吗? 它已经察觉到了,人类不仅不害怕它的狼形,反而还挺喜欢的。 这让它的心态迅速从等待“检阅”的忐忑不安,转变为了身怀金矿的骄矜坦然。 ——他喜欢我的狼形。 ——他喜欢我。 “唔,我没事了。”羿玉有些不舍地倒退,“晚安,祝你有个好梦,沃尔夫。” 他不能第一次见到沃尔夫的狼形,就把狼摸秃。 循序渐进,他告诉自己。 “呜……”沃尔夫·泰勒紧盯着少年,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 它想,它今晚会有个好梦的。 …… 次日早上八点,羿玉听到了一声巨响。 他吓得立刻从床上坐起来,披上外套,迅速前往发出声音的地点。 居然是主卧室。 羿玉脸色一凝,难道是德拉贡和沃尔夫打起来了? 他加快脚步,顾不得敲门,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没穿衣服的沃尔夫·泰勒坐在坍塌的大床中央,腰间盖着被子,脸色通红,看到羿玉的时候更是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吟。 第33章 怜爱 沃尔夫·泰勒从未有过这样尴尬窘迫的时刻。 昨晚他确实做了一个关于菲利克斯的梦……梦也确实挺好的,但就是因为太好了,他格外沉迷,醒来的时候却发现一切都只是梦而已,于是恼怒又失落地拍了一下床。 他当时还是狼形,又忘记控制力气,一下就将床板拍断了。 当时正好羿玉推门而入,沃尔夫·泰勒不想让少年看到自己一身红毛睡得乱糟糟的模样,立刻变回了人,同时伸手扯过被子搭在身上。 如果他动作稍微慢一点,那么暗金色头发的少年进入主卧室看到的就是一丝遮挡物都没有的沃尔夫·泰勒了。 此刻迎着那双茫然又疑惑的灰蓝色眼睛,沃尔夫·泰勒的脑海里还残留着昨晚的美梦,两者有一瞬间似乎重叠在了一起,导致他都不太敢直视羿玉的眼睛。 “沃尔夫,发生什么了?” 羿玉脸上还带着睡痕,有些不能理解地看着沃尔夫·泰勒身下断成两半的大床,他看了两秒,又有些担忧地往上看去,担心床柱什么的会砸下来。 “没什么,就是这床有些不太结实。”沃尔夫·泰勒面不改色地冤枉一张无辜至极的床,迅速把话题转移开,“打扰到你了吗?菲利克斯,你还可以再回去睡一会儿。” 确认这床的其他部分还算坚固之后,羿玉走到窗边,拉开一些窗帘,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我差不多也该起来了。”羿玉没有忘记与德拉贡的约定,他回过头,目光投向沃尔夫·泰勒,“沃尔夫,你没有被受伤吧?” 今天的波内堡又是雾霾笼罩的一天,再和煦的阳光在穿过层层雾气之后都成了冷调的光线,如同一捧水,怜惜而温柔地洒落在羿玉身上。 这种光线并没有令他看起来多么圣洁不可侵犯,反而显得有些阴郁邪典。 可羿玉从来就不是天父身边快乐环绕着的小天使,他是在码头区长大的瘦削却坚韧的野草。 野草生长在墙角砖缝里,很少见到太阳,看起来总是有些蔫蔫的,却从不放弃自己。 他很适合这种冷调。 沃尔夫·泰勒怔怔地盯着羿玉看了许久,久到羿玉都以为他是摔傻了的时候才打了个激灵。 “没有,我没有受伤。”沃尔夫·泰勒随手扔开一块木头碎片,扯了扯被子,“我的皮肤很坚硬,不用担心我。” 看到沃尔夫·泰勒的动作,羿玉反应过来,他似乎是裸睡的,自己不出去,他就没法起来。 “那我先去洗漱,你要吃早饭吗?我可以顺便帮你也准备一份儿。”羿玉一边说着,一边往房门的方向走。 沃尔夫·泰勒立刻道:“昨晚宵夜就是你准备的,早餐交给我吧,我马上就起来。” 他长得不太像是会做饭的人,可他毕竟是个独居的单身汉,不至于连早餐也搞不定。 羿玉还是挺放心的:“那我就等着了。” 他拉开房门,走了出去,然后贴心地将房门又关上了。 房间里的沃尔夫·泰勒听到脚步声进了旁边的房间才松懈下来,低头抓着头发,眼神有些发茫。 明明只是简短的对话而已,他却觉得自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 早饭非常简单,但是量很多,堆在桌子上也很可观。 煎蛋、煎培根、烤肉、鲜牛奶、烤土豆、面包片和黄油,以及一些果酱。 沃尔夫·泰勒像是饿坏了,狂风过境一般扫荡着食物,但他吃相并不狰狞,也没有把食物吃得到处都是,就只是吃饭很香,不怎么停下来而已。 羿玉吃得也不少,比正常男性的饭量多一些,一方面是因为他在长身体,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体力劳作比较多,所以身体需求大。 “再多吃一点,菲利克斯。”沃尔夫·泰勒在喝鲜牛奶的间隙劝说道,“你有些太瘦了。” 在狼人的审美里,当然是越高,肌肉越紧实,皮毛越油光水滑,越是好看。 沃尔夫·泰勒没有觉得羿玉现在这样不好看,他疯了才会这么觉得! 他只是对少年生出了一种怜爱之意,觉得他看起来像是受尽了委屈,这个世界对他太刻薄。 这种情绪对沃尔夫·泰勒来说是比较少见了,往常他见到和羿玉差不多身形的人,只会下意识估量一下够自己几拳的。 “我已经吃了很多了,你煎的鸡蛋很漂亮,下次有机会可以教教我吗?我总是把鸡蛋煎糊。”羿玉用叉子戳了戳盘子里形状色泽都十分优秀的煎蛋。 沃尔夫·泰勒摸了摸唇角,确认自己没有把嘴巴咧到耳朵根,这才放心开口:“当然可以,只需要一点小技巧,你很快就能学会。” 羿玉笑了一下,将盘子里的鸡蛋吃完,端着空盘子站起身。 “沃尔夫,时间差不多了,我准备到广场上去,如果……如果有变故的话,我可以喊你吗,你能听到吗?” 沃尔夫·泰勒手里的餐刀变了形,他没有一丝犹豫:“只要你喊我,我会立刻过去。这是我的承诺。” 羿玉的心脏像是被一头猛犸象撞了一下,整个飞了起来,甚至还在半空中跳了个踢踏舞。 “谢谢你,沃尔夫。”他有些词穷,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与感动。 好在说出这番话的沃尔夫·泰勒比羿玉更加紧张,他低着头往面包片上抹黄油,语速快得像是在打架:“不用谢。你应该可以过去了,我闻到了‘洗脚水’的味道。” 听到“洗脚水”这种形容,羿玉就忍不住觉得好笑,他勉强压住唇角,将餐具放到厨房,和沃尔夫·泰勒打过招呼便出去了。 昨晚被破坏的门洞一时半会修不了,沃尔夫·泰勒搬了个衣柜堵住了,刚刚才挪开。 羿玉离开房子,往前面走了一点,就看到了雕塑喷泉旁边站着的男人。 虽然没有看到正脸,但羿玉有种直觉,那就是德拉贡·桑切斯。 他今天穿得非常得体,从内到外一身正装,手杖似乎也换了一个,比昨天那个简约得多,握在手上不像是手杖,更像是收鞘的细剑。 不等羿玉出声,德拉贡·桑切斯已经转过身,两双十分相似的灰蓝色眼睛对视着,年长者先开了口。 “菲利克斯,上午好,你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 第34章 戒律 德拉贡·桑切斯的声音如同丝绸一样顺滑,嗓音中的微哑很好地进行了点缀,使他的声音非常奇妙地同时具备了轻柔与低哑两种特质。 这其实是羿玉第一次见到德拉贡·桑切斯一身正装的模样。 在德拉贡·桑切斯离开家庭的时候,桑切斯家已经败落了。 他们的父亲接受不了现实,每天酗酒不归家,母亲一个人艰难地在工厂做女工,养活一家四口。别说正装了,那时的桑切斯兄弟连身体面的衣服都没有。 此时见到德拉贡·桑切斯如此打扮,羿玉甚至有些恍惚,或许桑切斯家当时没有破产,菲利克斯和德拉贡都会成长为另一种模样。 “菲利克斯,在想什么?”德拉贡·桑切斯见羿玉看着自己的目光有点恍惚,往他身边又走了几步。 “没什么,我只是第一次看到你穿这种衣服。”羿玉非常短暂地笑了一下,然后对德拉贡桑切斯说,“很适合你。” 德拉贡·桑切斯用一种非常、非常柔软的目光看着羿玉。 他抬起手似乎想要触碰一下羿玉的肩膀或者头发,但在羿玉有些躲避的身体语言中,还是将手放了下来,手指微微蜷缩起来贴在腿边。 “我很抱歉,菲利克斯。我不想冠冕堂皇地去说一些我是为了你和妈妈才远离你们的话。事实上,我无时无刻不在为这件事而后悔。” 德拉贡·桑切斯的表情起伏变得趋近于无。 他看上去似乎远没有他话语中那样后悔莫及,但羿玉莫名感受到了他平静之下的暗潮汹涌。 似乎是见到羿玉没有露出厌烦或者厌恶的表情,反而耐心地看着自己,德拉贡·桑切斯终于继续说了下去。 “我想你现在应该了解过一些关于神秘领域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对教会圣殿了解多少,那都不重要。六年前圣殿于波内堡的住驻所大主教向我发出了邀请,邀请我去成为一名真正的骑士。 结果你应该也知道了,我答应了他。圣殿每月都会为骑士和牧师发放生活补助,数目非常可观,我常常托人将部分补助转交给妈妈,也经常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注视着你们。” 羿玉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发问了:“德拉贡,如果你就在波内堡的话,为什么要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注视我们?妈妈每天都很想你。” 德拉贡·桑切斯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沉默了两秒才再次开口: “我不知道那个狼人有没有告诉你,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狼人还存在着非常多的黑暗生物,圣殿便是为了教会对抗这些黑暗生物而设立的。 它们有着各种各样的能力,能够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情,对圣殿的恶意比波内堡的雾霾还要无穷无尽。加入圣殿之后我所得知的第一条戒律就是——从今天开始做个独行者。远离你的家人朋友,为了保护他们,也为了保护你的心灵。余生天父将与你同在。” 羿玉差不多有点明白了。 在他生活的世界里,有些执行特殊工作的警察也需要保护好自己的个人隐私,甚至只有真正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才能将真容展示给世界看。 圣殿骑士似乎是更加极端的一种类型。因为他们面对的是拥有超凡之力的各种生物,并且痛恨着圣殿,绝不会放过一丝一毫使圣殿痛苦绝望的机会。 “妈妈生病的时候,我并不在波内堡,离开之前,我嘱托一位同僚定期去确认你们的现状。那三枚金币是他假借我的名义送去的。”德拉贡·桑切斯说到这里,面上再也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一丝悲怆之色。 羿玉也想到了那位无比坚强坚韧的女士,她的小儿子菲利克斯已经不在了——又或许从未存在过——但大儿子就站在他的面前。 “德拉贡,多亏了那三枚金币,妈妈得到了很好很及时的治疗,但她有些太累了……也许她对你的去向并非全然无知,妈妈在弥留之际曾对我说过,不要去怨恨你,要继续爱你。” 德拉贡·桑切斯无比珍惜地听着羿玉的每一句话。在他话音落下之后,再次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轻轻将少年抱进怀中。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德拉贡·桑切斯都觉得自己是不完整的。 他的心脏似乎空缺了一块,无论用什么都无法填满,并且那个空洞正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扩大。 终有一天,他会被这种空洞完全侵占。 然而这次回到波内堡,重新见到菲利克斯的时候,德拉贡·桑切斯终于感受到了自己心跳的力度。 ——菲利克斯,他的弟弟、他的半身、他的心灵港湾。 他的心绪非常难言,但是环抱着羿玉的动作却依旧轻柔,仿佛怀里是什么易碎品一样,生怕因为自己力道的一丝丝加重而破碎。 羿玉用手拍了拍德拉贡·桑切斯的后背,然后保持这个姿势大概三四秒,便退出了怀抱。 两人分开之后,德拉贡·桑切斯这才去捡地上的手杖——他刚刚因为想要用两只手去抱羿玉,随手将手杖扔开了。 “一直站着说话,似乎有些傻里傻气,我们去散散步吧。”羿玉提议道。 光明广场上行人并不少。女士们穿着散步服,或挽着男伴的手臂,或与闺中密友一起挽手散步。男士们讨论着最近波内堡发生的一些趣事,时不时因为遇到熟人而停下脚步。 在这种环境下,一直站在喷泉边交谈的羿玉和德拉贡·桑切斯就非常显眼了。 不仅是因为他们长相出色,更是因为他们之间奇怪的氛围和突然间的拥抱,尤其是那个拥抱,瞬间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大家都是体面人,做不出一直盯着两位陌生人直勾勾看的事情,但借着走路或者转身的动作,快速地瞥去几眼不会被看作失礼。 羿玉被看的已经有些头皮发麻了。 德拉贡·桑切斯永远不会对羿玉说不,他立刻就答应了:“当然,我们可以去有太阳的地方稍微晒一晒太阳,这会儿难得有些阳光” 这倒是真的。羿玉刚刚睡醒的时候,从沃尔夫·泰勒房间里的窗户往外看,还看不到一丝太阳,吃完饭出来之后,倒是感觉外面天色明亮许多。 两人迅速加入了光明广场散步之人的行列,并避开了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 走到太阳底下之后,身上便暖融融的,叫人忍不住想回到被窝里睡个回笼觉。 经过之前的一番交谈,羿玉和德拉贡·桑切斯之间的气氛和谐自然了许多。 羿玉便关心了他一下:“德拉贡,你昨晚脸色很苍白,还咳嗽了,你是生病了吗?” 第35章 怨恨 羿玉当然知道德拉贡·桑切斯是受伤了,而不是生病了——昨晚沃尔夫·泰勒就已经告诉了他这件事。 然而无论是从德拉贡·桑切斯的身份,还是从他这两天流露出的态度来看,羿玉都能看出他对身为狼人的沃尔夫·泰勒,绝对没什么好感。 羿玉夹在陌生又熟悉的兄长,以及对几乎称得上是挚友的沃尔夫·泰勒之间,其实有些头痛。 这种头痛感,他在上一个世界也体会过,结果就是一方杀死了另一方——当然并不能忽略某个恶鬼在其中起到的决定性作用。 因为这种或许不能算得上是前车之鉴的前车之鉴,羿玉在有意识地减少沃尔夫·泰勒与德拉贡·桑切斯之间的接触,包括话语中提及这种间接接触。 所以羿玉问德拉贡·桑切斯是不是生病了,而不是问他伤势现在如何。 德拉贡·桑切斯非常享受羿玉的关怀,但他不想让羿玉为自己担心,所以用一种轻松的语气笑着说: “我看起来身体有这么差吗?放心吧,只是之前受了一点小伤,还没有完全痊愈,再过一两个礼拜也就差不多了。” 羿玉知道德拉贡·桑切斯这是报喜不报忧,昨晚沃尔夫·泰勒说他闻到了血腥味,如果是即将痊愈的伤势,不可能到现在还在流血。 但他不会也不愿去戳破这种善意的谎言。 “那你应该好好养伤,不应该到处乱跑。” 羿玉没有去问德拉贡·桑切斯为什么需要遵守戒律,却还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猜测,不是因为狼人,就是因为吸血鬼。 “接下来我会好好养伤的,但是来见你怎么能算是到处乱跑呢。”德拉贡·桑切斯步伐放慢了一些,非常委婉地道,“菲利克斯,最近波内堡有些不太平,你愿意和我同住一段时间吗?” 羿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在德拉贡·桑切斯面前装作不知内情,直接问道:“是因为那个拥有‘疾病’的吸血鬼吗?” 羿玉住在蓝胡子酒吧的时候,德拉贡·桑切斯碍于圣殿与泰勒狼人的约定,不能窥探得太明显,他也是现在才意识到羿玉知道的远比他猜测得要多上许多。 “……是的。”德拉贡·桑切斯叹了口气,“正是因为你遇到了被那只吸血鬼吸空血液的尸体,我才争取到了戒律之外的特例。” 提到这件事,羿玉不由问道:“德拉贡,你曾给过我祝福吗?” 德拉贡·桑切斯非常坦然地就承认了。事实上他万分感谢自己幼年时的突发奇想,不然菲利克斯遇到被“疾病”标记的尸体可就麻烦了…… “你的祝福真的帮了大忙了,给我治疗的那位药剂师还说,如果不是因为我被祝福过,根本撑不到她配置完药水。”羿玉没有多想,随口就说出来了。 然后羿玉就看到德拉贡·桑切斯惬意随和的表情瞬间凝固,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中迸发出极端怨恨恶意的光,仿佛是喷发的火山,要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全部摧毁湮灭。 羿玉立刻反应过来,德拉贡·桑切斯只知道他遇到了那具尸体,并不知道他感染了非常严重的疾病。 德拉贡·桑切斯确实不知道,他以为在祝福的庇佑下,羿玉只需要短暂休养几天就能痊愈,没想到情况竟然危急到了“差点撑不住”这种地步。 “抱歉……抱歉,菲利克斯,这都是我的错。”德拉贡·桑切斯别过脸,整理了一下面部表情,握着手杖的指尖隐隐有些颤抖。 他厌恶黑暗生物,但从未对哪一只黑暗生物生出过这种想要挫骨扬灰的恨意。 他更怨恨自己。 怨恨自己的盲目自大、怨恨自己的自以为是、怨恨自己的懦弱无能。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眼底似乎有深藏的红光将要浮出水面。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德拉贡,不要这样,你救了我呀。” 他听到了菲利克斯有点苦恼,又有点类似于埋怨的声音:“你明明救了我却向我道歉,你是想让我愧疚吗?” 德拉贡·桑切斯眼底的红光瞬间消散了,他仓皇地转过头,在这一瞬间几乎要成为世间最脆弱的人。 “不!当然不是!” 羿玉对他笑了一下:“我都这么感激你了,你要更感激你自己才对。” 德拉贡·桑切斯才不感激自己,但如果菲利克斯想要他这么做,他就从这一刻开始赞美自己。 羿玉到这个时候也发现了,虽然他这个哥哥是圣殿的骑士,一名真正的骑士,但性格着实称不上阳光,反而有点偏执的迹象。 好在他还挺听劝的。 发生了这种小插曲,两人之后只聊了一些关于日常生活的事情,即便是德拉贡·桑切斯也没有在短时间内继续邀请羿玉和自己同住。 绕了一圈,重新回到那个雕塑喷泉的时候,一团如在燃烧的赤红大大咧咧地插着口袋站在那里。 羿玉心里立刻就咯噔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一眼德拉贡·桑切斯。 出乎意料的是,德拉贡·桑切斯这次反应很是平淡,只是看了回来,对着羿玉安抚地笑了笑。 德拉贡·桑切斯见过的狼人何其之多,与其说他之前表现的那么轻蔑是因为狼人,不如说是因为身为狼人的沃尔夫·泰勒。 然而和弟弟散了这么久的步,他已经确信,自己在菲利克斯的心目中绝对比红毛狼重要得多。 此时再见到狼人,德拉贡·桑切斯反而淡然了。 第36章 漏洞 “沃尔夫。”羿玉快走两步,心说自己没有大喊沃尔夫的名字啊,他怎么会在这里等着,是不是听错了? 沃尔夫·泰勒的目光只在德拉贡·桑切斯的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钟,之后就一直定格在羿玉身上。 “快到午饭时间了,我过来问问你中午想吃什么。”沃尔夫·泰勒说出自己在家想了半天才想出来的理由。 说真的,他倒是希望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德拉贡·桑切斯身份有问题,到时候他就有正当合理的理由用尖齿和利爪好好招待他一下了。 没想到这家伙居然真的是德拉贡·桑切斯,如假包换的那种,沃尔夫·泰勒表情沉沉地在家里转了好几圈,终于想到个借口出来了。 听到沃尔夫·泰勒的回答,羿玉下意识地看了眼天色。他估计现在顶多也就十点左右,离午饭时间不远不近。 如果是为了准备午饭而出来询问,倒也说得过去。 “多谢你的好意,但我想,我和菲利克斯需要多一点的相处时间。泰勒先生,中午我们就不打扰你了,你可以趁这个时间找人修缮一下房门,说起来,这还是我的过错呢,真是不好意思。” 德拉贡·桑切斯的声音非常温和,几乎看不出昨晚那种一言不合就要痛下杀手的模样。 透着一股恶心的、有所依恃的高高在上。沃尔夫·泰勒眼神都有些不善了,他是真的想把德拉贡·桑切斯的头发眼睛全部薅掉,这种美好的配色不该出现在他的身上。 羿玉再次头大了。 他看看沉着脸的沃尔夫·泰勒,又看看微笑着的德拉贡·桑切斯。羿玉心念如电,站到两人视线的交汇处,先对德拉贡·桑切斯道: “哥哥,你身上还有伤,其实现在想想,我们刚才都不该去散步的,你现在最需要是充足的休息。” 对于羿玉的关怀,德拉贡·桑切斯非常受用,但他同样能够清醒的意识到,少年其实是在用委婉的语言维护了那头狼人。 他甚至能用余光看到狼人脸上得意洋洋的笑意。 德拉贡·桑切斯在心中叹了口气,但如果这是弟弟想要的,他再不情愿也不会反驳。 至于那头狼人,等死吧。 不等某位桑切斯心中黑泥涌动,羿玉已经看向了遮不住笑意的沃尔夫·泰勒——或者他根本没有想要去遮——在红发男人迅速抬过来的视线中,道: “沃尔夫,你家的门也真的需要修缮了,总不能一直用衣柜挡着。” 沃尔夫·泰勒脸上的笑意淡了,他几乎是有些气闷地别过脸。 他很不开心,同时又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去表达这份心情,也不想对羿玉耍自己的狗脾气,只好生闷气。 而一旁的德拉贡·桑切斯则是肉眼可见的愉悦了一些。 一方是数年不见的血缘亲人,一方是认识不久但是情谊已经很深厚的友人,羿玉只能努力把水端平。 但从心里来说,他其实是偏向沃尔夫·泰勒的,毕竟他不是真的菲利克斯·桑切斯。可谁让他现在使用的就是这个身份呢…… “至于我,我现在得回家了。”羿玉说完之后,忍不住松了口气。 白枫街16号是菲利克斯在妈妈死后自己租的,他原来的家早被酒鬼父亲卖掉了,后来一直租住的房子现在只有酒鬼父亲一个人——或许他现在也不住那儿了,毕竟妈妈死了,他没什么经济来源,可能已经成了流浪汉,也可能早就死在了某个角落。 回家,是的,每个人都要回家。 沃尔夫·泰勒知道自己的房子不是羿玉的家,德拉贡·桑切斯则是明白弟弟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那么他的家现在并不等同于他们的家。 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两人这才接受了安排。 沃尔夫·泰勒沉郁地走向自己的住宅,羿玉和德拉贡·桑切斯则是一同离开光明广场。 德拉贡·桑切斯想要送羿玉回去,但羿玉仍旧以他身上有伤拒绝了,男人很是低落,都有些痛恨如此轻易受伤的自己了。 他这副样子挺可怜的,好在两人还有一段同行的路途,羿玉就主动跟他聊天,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这就提到了羿玉昨晚为什么会住在沃尔夫·泰勒家。 羿玉其实想从德拉贡·桑切斯这里多了解一些关于吸血鬼和“始祖之骨”的信息,便将布莱恩先生的供述都告诉他了,关于沃尔夫·泰勒的事情却没有多说。 德拉贡·桑切斯听完就笑了,羿玉保证,那绝对是一个标准的嘲笑,这种有些刻薄轻蔑的表情出现在德拉贡·桑切斯脸上却意外的合适。 他本人也确实就是有种“彬彬有礼地傲慢感”。 “菲利克斯,狼人的感官非常灵敏,它们能够记住自己见过的每一样东西,再细小的差别都能发现。”德拉贡·桑切斯娓娓道来。 “所以它很轻易地就相信了布莱恩所说的,什么‘看到烟盒里粉末的一瞬间就认出来了那是什么’,可是布莱恩又不是狼人,粉末没有明显的味道,他是怎么辨认出来的呢?” 羿玉怔了一下,确实如德拉贡·桑切斯所说,这是一个漏洞。 沃尔夫·泰勒习惯用自己的思维去思考,没有意识到狼人与人的差别,而羿玉则是因为对神秘领域的知之不多,所以很信任沃尔夫·泰勒的判断。 那东西应该确为“始祖之骨”的粉末,但是布莱恩先生还是隐瞒了一些东西。 “如果我没预料错误的话,那个布莱恩应该已经不在白枫街16号了。”德拉贡·桑切斯又补了一句,“我们可以现在就去确认一下。” 羿玉认同德拉贡·桑切斯的判断,但还是想要亲眼确认,立刻加快了步伐。 德拉贡·桑切斯不动声色地跟上,没想到刚走两步,羿玉就停下来看向他。 “我现在就回去,德拉贡,你不要剧烈运动,快回家去吧。” 少年心里确实有他,不然也不会在心急如焚的时候还惦记着他的伤势。德拉贡·桑切斯无奈地停下脚步,看着羿玉越走越快,最后直接跑起来了。 第37章 西城区 羿玉花费了原本时间的一半就赶回了白枫街16号,然而刚刚走到门口,他就听到了隐隐约约传来的哭泣痛骂声。 他呼吸有些紊乱地打开门,看见大家都在一楼房东琼斯夫妻的客厅里,琼斯太太正轻轻拍着布莱恩太太的后背,表情非常气愤。 其他租客们的神情也或多或少有些古怪。 羿玉看到了同样住在三楼的约翰逊,他立刻走过去,低声询问:“这是发生什么了?” 约翰逊一回头看到是羿玉,往他身后看去,没再看到那个有些可怕的红头发男人,他莫名感到轻松,小声道: “今早布莱恩太太发现家里的财物都不见了,一开始她以为是有小偷,想要找布莱恩先生拿主意的时候却发现,布莱恩先生今天没去上班,也没在家,他的衣服也有几件不见了。 大家都说布莱恩先生是和别人偷偷私奔了,布莱恩太太真是太可怜了,她和两个孩子以后可怎么生活,布莱恩先生一个铜币都没留给他们!” 羿玉知道布莱恩先生会逃,没想到他居然会抛妻弃子地逃…… 大家一开始都非常同情布莱恩太太,琼斯太太更是想方设法地想要帮助到布莱恩太太。 她提议可以先将布莱恩一家提前预交的两周房租退给布莱恩太太,这样布莱恩太太可以带着孩子们搬去租金更加便宜一些的地方,剩余的那部分房租也能够让他们支撑一段时间。 而且大家之前都见过布莱恩太太的一些首饰衣服,那些可都是硬通货,可以换取钱币的。 布莱恩太太犹豫了一会儿,却没有立刻同意琼斯太太的提议,她说她想要在这里多等一些时间,或许布莱恩先生会反悔回来。 琼斯太太的眼神非常怜悯,她知道像布莱恩先生这种抛弃妻子和孩子,拿走全家财物的男人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于是她更加温柔地安慰起布莱恩太太,没想到却从布莱恩口中得知了另外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 原来布莱恩先生已经抛弃过一次妻子了,那一次布莱恩先生是和现在的布莱恩太太一起从波内堡的西城区来到了码头区。 琼斯太太:“……” 布莱恩太太没有意识到琼斯太太的沉默意味着什么,她还在自顾自地道:“道格斯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他早就无法忍受那个女人了,他肯定没有回去找她……也许他只是一时想不开,等他想起我的好,孩子们的可爱,他自然就会回来了。” 琼斯太太默默收回了轻轻拍着布兰太太后背的手,端起一旁的红茶,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其实这个时候一楼客厅里的租客们已经很少了,剩余的几人听到布莱恩太太口中这个爆炸性的新闻,表情都非常无语。 紧接着,剩下的这些人也各自找了理由离开,没有再一起帮布莱恩太太想办法。 最后就只剩一个羿玉了。 “布莱恩太太,请问布莱恩先生之前的那个家在哪里?”他问道。 布莱恩太太表情有点生气:“那不是道格斯之前的家,那只是他过去犯的一个错误。” 羿玉深呼了一口气:“那布莱恩先生之前的错误是在西城区的哪个地方?” 布莱恩太太一时没有回答,琼斯太太看了一眼羿玉,帮腔道:“莫安娜,有时候男人的想法是我们想象不到的,你不方便过去,可以让菲利克斯帮你走一趟。” 这话仿佛说到布莱恩太太心坎里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羿玉一个地址。 “道格斯肯定不在那里,但是你这么热心的话,就麻烦你走一趟吧。”布莱恩太太这么说道。 羿玉没回答她,跟琼斯太太打了个招呼,理了理帽子,转身就走了。 在他走后,布莱恩太太还喋喋不休,时而啜泣,时而痛骂,琼斯太太则很少说话,一直端着红茶喝了好久。 · 羿玉按照布莱恩太太给的地址,在西城区找了好一会儿,中途询问了几个行人,这才找到布莱恩先生的上一个家庭。 西城区的街巷更加狭窄,许多都是平房或者矮房,人口密度比码头区更大,来来往往的行人看起来更加萎靡瘦弱。 西城区的另一个称呼是贫民区。 布莱恩先生的上一个家庭就在一个仅有两个房间的平房里,站在门口,可以将屋内一眼望尽。 一个身着麻布裙的女人正蹲在地上洗衣服,她看到羿玉站在门口,什么也没问,起身擦了擦手,一边提起裙子,一边说:“五个铜币。” 羿玉一开始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直到外面的麻布裙已经掀开,她开始拎里面衬裙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了她在做什么。 他立刻道:“我不是为这个而来的!” 少年急得最后一个音节都快破音了。 女人提裙子的动作顿住了,她打量了一下羿玉,松开手,裙摆落下。 羿玉松了口气,他不敢再耽误,直接道:“我想要向你打听一个叫道格斯·布莱恩的人,他以前可能不叫这个名字,但是——”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女人面无表情地打断了羿玉。 但她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用黑洞洞的眼睛看着羿玉。 羿玉这次没有迟钝,手伸进兜里,犹豫了一下,没有摸铜币,而是摸出了一个银币递给女人。 “这是报酬。” 女人没有推辞,直接接过银币用衣袖擦了擦,握在手里。 她全程表现得都很麻木,既不对羿玉为什么要打听道格斯·布莱恩而好奇,也不在乎羿玉更想知道什么东西,只是一股脑地将自己还记得的东西都说了出来。 很多都是一些非常琐碎的事情,但羿玉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些值得深思的地方。 比如说,她和道格斯·布莱恩之间其实并没有现在那位布莱恩太太所说的感情非常不合;又比如说,她话语中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过道格斯·布莱恩之前经常在附近的一个酒吧喝酒,那里有许多他的朋友。 等到女人闭上嘴,再也不说一句话的时候,羿玉就识趣地告别了。 他离开之后,女人看了一眼手中的银币,攥紧了手指。 第38章 老乡见老乡 布莱恩先生从前常常去喝酒的酒吧名叫白丝袜酒吧。 据说是因为酒吧老板有一位爱穿白丝袜的情妇,为了表达对情妇的爱意,他将自己的酒吧名改成了白丝袜酒吧。 羿玉在酒吧门口看到了拴在门上的一条已经勾丝了的白丝袜。 ……有时候真是搞不懂这些波内堡人。 羿玉压低了帽檐,推开门走了进去。 酒吧里的味道十分混杂,蓝胡子酒吧和这里比起来,都称得上是洁净——其实这也并非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毕竟当一个地方常有嗅觉灵敏的狼人出没时,那里通常是不会太过难闻的。 羿玉稍微有些走神地想道,至少他现在知道白丝袜酒吧里绝对没有狼人了。 对于羿玉这个第一次出现在白丝袜酒吧的生面孔,聊天喝酒、吹嘘吆喝的客人们并没有投去多少的注意。 西城区鱼龙混杂,住在这里的人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少管闲事。 羿玉买了一杯朗姆酒,坐在空位上,时不时低头装作喝酒,实际上酒液只沾了沾嘴唇。 白丝袜酒吧里的座位非常拥挤,似乎要尽最大的可能,在这狭矮的平房里塞进最多的人,卖出最多的酒水,赚最多的铜币。 这就意味着羿玉能够轻松地听到周围许多人说话的声音。 “老汤姆也失业了,他的雇主用更加低廉的价格雇佣了一个更加年轻的车夫……” “……待会我要去找珍妮,那婆娘最近学了点小花招……” “……艹……” 一直沉默聆听着的羿玉忽然打起了精神,他刚才听到了什么? 他没有听错吧? 羿玉用不会引人注意的目光在周围来回扫视,试图找出那个说出了他无比熟悉语言的人。 虽然那很有可能只是一个误打误撞发出来的音节,但羿玉不想放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 这个世界的任务是一次团队任务。共有十三个人,对一个新世界进行探索,可是来到这里这么久了,羿玉从来没有见过和自己一样的任务者,他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没想到会在白丝袜酒吧里听到熟悉的语言。 视线范围内的每一个人都非常的自然,仿佛他们全部都是在西城区土生土长的波内堡人。 没有任何一个人流露出与众不同的气质,或者因为一句下意识的口头禅而略有懊恼的表情。 羿玉想了想,决定主动出击,他装作有些微醺的样子,握着酒杯道:“我可是喝过宫廷酒的,要一百八十个铜币一杯!”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鲁尼亚语,但是重点不在语言,而是内容。 之所以不直接使用自己原来世界的语言,是因为在一个有神秘存在的世界,贸然在公众面前使用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可能会有被当做恶魔附身的风险。 而在酒吧里吹嘘自己喝过什么样的酒,就非常正常的了。 “得了吧,真正的宫廷酒都是用金币衡量的,什么一百八十个铜币。”旁边的人哈哈大笑,显然以为羿玉连吹嘘都不会的样子十分好笑。 周围一小圈的人都哄笑了起来,羿玉低着头,他不是特别内向的人,但是要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做出类似出丑的事情……他呼出一口气,感觉脸特别烫。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这跟以为国王的锄头是用金子做的有什么不同?” 羿玉缓缓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暗藏着激动与兴奋的眼睛。 在大家伙儿的嘲笑声里,羿玉和仅仅隔了两个座位的棕发男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笑容。 仅仅对视了两秒钟,羿玉便收回了视线,装作被打趣得受不了的模样,闷头离开了白丝袜酒吧。 他在街巷的拐角等了大约五分钟,看到那个棕发的年轻人也推门走了出来。 那人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羿玉的踪影之后,立刻走了过去。 随着两人距离的缩短,羿玉心里居然开始紧张起来。 他远离自己真正的世界、真的家乡已经太久太久了,现在只是进行到第四个任务,他有时就已经感觉到了难言的疲惫。 一个真正的同乡人,让他十分看看重。更何况,他也迫切需要与任务者们交流一下获得的信息,尤其是关于“始祖之骨”的。 不止是羿玉,棕头发的青年显然也很激动,说话都有些磕巴了:“我叫格雷,格雷·皮特,呃……不过我真正的名字是喻高明,你叫我小明就行。” 说到后半句话的时候,他已经不再使用鲁尼亚语了。 羿玉听着熟悉的音调,眼睛居然有点发热。 “我叫羿玉,后羿的羿,贾宝玉的玉,现在的全名是菲利克斯·桑切斯。” 介绍完之后,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神情隐隐还是很激动,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就这么过了将近两三分钟才对视一笑。 “好吧,我们干脆直接说点正事吧,菲利克斯,我发现‘探索’指的是什么了!” 喻高明带着一种非常笃定的神态,四下环顾了一遍,确定没有人偷听之后才压低声音,小声而激动地道:“波内堡很快就要迎来一次大规模的工人罢工——难以想象地大,包括各行各业的那种! “我甚至认为会那引起一场前所未有的全国性的革命,或许现在的国王会被推上断头台,后面会有其他国王还是改变政体都说不好。” 在喻高明说第一句话的时候,羿玉以为他会说一些关于神秘学的事情,所以格外认真地听着,准备和自己掌握的情报对比一下,补足自己已知信息的同时,也好帮老乡进行查缺补漏。 但他没想到喻高明说的和他想的居然完全不是一码事! “工人运动……”羿玉真切地迷茫了。 在这个世界里,他甚至就是一位码头工人。但他一点儿也没有什么格外敏感的触觉,没有意识到喻高明所说的工人运动的苗头,反而奔着神秘学一去不复返了。 喻高明连连点头:“这不是我一个人得出来的结论。我之前也遇到过其他的任务者,其中有一位在现实世界就是研究这个的,我们所有人一起收集了很多的信息,觉得接下来的发展大差不差。 “你也发现了吧,最近的探索进度增长很快,因为我们接触到了一位正在私下组织联络各行各业工人的先锋者,这件事就差一个导火索,等到事情摆上明面,我们的探索进度绝对会飞跃起来的。而且……” 喻高明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能够参与到这样一场运动中来,我真的感觉很自豪。” 他的眼中闪烁着火苗。 第39章 职业爱情剧 在喻高明逻辑清晰而详尽的阐述之中,羿玉更进一步地了解到了波内堡,乃至整个鲁尼亚王国的现状。 现在的鲁尼亚王国人口增长得非常迅速,单就波内堡而言,实际上已经容纳了这座城市合理容量两倍以上的人口。 在这种情况下,工厂主、资本家们提供的工作岗位远远少于市场上的劳动力。很多人没有生计来源,而得到工作的人还要承受工厂主、资本家们无穷无尽的剥削压榨。 “在短短的一年里,工人们的周薪居然降低了整整一半,一个在工厂里从早干到晚的工人,甚至无法养活自己的家庭,然而还是有工厂主、资本家们在持续降低工资。” 喻高明的胸膛在不住的起伏着,他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一个西城区的 贫民,他就是被压榨的一员,他对工人们感同身受。 他看向羿玉,声音里带了点儿因兴奋而造成的细微颤动:“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只要读过书的都会明白,不是吗。” 羿玉有点被喻高明的情绪感染了,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感觉身体里的血液都在沸腾。 然后他就被喻高明的一个问题拉回了现实。 “菲利克斯,你是不是看到了报纸上的刊登的信息才找到白丝袜酒吧的?”喻高明问道。 报纸? 羿玉瞬间想起自己前往白丝袜酒吧的真正目的,想到了喻高明没有接触到到的另一个世界。 “不是,我没有注意到什么报纸,我是为了别的事来的,你在报纸上刊登了什么?” 喻高明很是疑惑地“啊”了一声,然后道:“不是我,是一个其他的任务者,她的运气比较好,抽到的身份很有钱,所以往报纸上刊登了只有咱们能看懂的广告。 “每一句话的开头连起来就是白丝袜酒吧,我基本上每天都会过来转转。” 说起来羿玉还卖过好几天的报纸呢,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他叹了口气,拽着喻高明的手臂往角落里又站了站,用接下来十几分钟的时间,给老乡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喻高明听得双眼发直。 “你确定这些事情都是真的……” 羿玉点头:“我亲眼见过一个狼人的狼形,一个正常的人类掀翻一个大门,也真的病到差点死掉,目睹过被吸血鬼吸干血液的尸体。” 喻高明感叹道:“我以为我们这边的事已经够波澜壮阔了,没想到还有更加重量级的。” 感慨之后,两人都注意到了一个问题。 如果说探索新世界有一个主题的话,现在两人接触到的主题显然不是同一个。 这就像是拍电视剧,观众以为他们看的是职业剧,但看着看着突然发现这其实是一部爱情剧,最后变成了职业爱情剧,就会显得不伦不类的。 尤其是已经发现工人罢工运动苗头的喻高明,让他现在发现这个世界居然还存在一些超凡力量,就感觉有什么东西走错了片场一样,非常怪异。 “难道说我们十三个任务者抽到的身份都对应着某些主题,每个主题都占据着一定的探索份额,最后加起来才是100%的探索进度?”这是喻高明唯一能够想到的合理解释了。 “可能是,但我总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对劲……”羿玉皱着眉,看起来有种说不出来的阴郁感。 喻高明看着他,忍不住道:“我总感觉你现在的长相,是能做出把别人关进小黑屋里的样子,太郁娇了。” 然后他又安慰起羿玉来:“想不通先别想了,等下次我们任务者聚会的时候可以把信息分享出来,大家一起思考,可能会有点儿头绪。” 羿玉对他所说的“任务者聚会”很感兴趣,就问他下一次的任务者聚会是什么时候。 喻高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每周六救济堂都会来西城区发放物资,到时候很多人都会哄抢,我们会在那个时候偷偷摸摸地缩在角落里交流信息。” 羿玉以为任务者聚会会有固定的地点和场所,没想到会是这种清奇的画风。 “可是人那么多的话,谈话内容不会被其他人听到吗?”羿玉有些不放心。 喻高明理所当然道:“用我们原来世界的语言啊,到时候哪有人会留意别人,就算听到了也只以为是其他地区的方言,或者其他国家的语言。” 羿玉这才发现他和喻高明的思考方式很不一样。 可能是因为上一个世界就有灵异元素,这个世界又很快察觉到了超凡力量,导致他很注意隐蔽和隐藏,不愿意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出格。 其实按照正常人的想法来说,喻高明说得才是比较合理的。 “到时候你不要穿得太好,穿得破破烂烂一点,脸上也不要太干净,但是也不要故意抹土什么的,只要显得灰蓬蓬的就好,最好蜡黄蜡黄的。”喻高明传授自己的经验,“你的脸有点太白了,看起来气色也太好了,不像西城区的贫民。” 羿玉郑重地道:“你放心,我到时候会伪装好的。对了,你之前说你每天都会来白丝袜酒吧转转,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他将布莱恩先生的外貌特征尽力地描述了一下,期待地看着喻高明。 喻高明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眼睛瞥过白丝袜酒吧门上的勾丝丝袜,语气特别纠结:“是有个跟你描述差不多的人,但是……但是怎么可能呢,你说的完全就是白丝袜酒吧的老板啊。” 第40章 挡箭牌 羿玉回到白枫街16号的时候已经天色将晚,他之前在西城区的一个咖啡厅里和喻高明一起吃过饭了,所以只买了明天早餐所需的食物。 一楼琼斯夫妇的客厅里,布莱恩太太已经说累了,她嗓子几乎是在冒烟,就算喝着产自远东的上等红茶也无法缓解。 听到开门的声音,她第九次奔了出去。前八次开门的人都不是她想要见到的,这一次她依旧很失望,但没有如前八次一样立刻转身回去。 “桑切斯,你去过西城区了吗?”说话时,她的眼睛有些嫌弃地打量过羿玉沾染了灰尘与泥土的鞋边。 羿玉语气很平淡地回答:“我刚从西城区回来。” 听到这话,布莱恩太太脚步未动,交叠在身前的手不由自主地摩挲了下手臂,略微抬了点下巴说:“不用你说我都知道道格斯不在那里,要我说你完全没必要跑一趟,当然,作为邻居我非常感谢你的热心。” “布莱恩先生确实不在那里,”羿玉在布莱恩太太隐蔽的松口气的表情中,继续说,“但是我找到了布莱恩先生的弟弟,布莱恩太太,你知道布莱恩先生有个弟弟吗?” “弟弟?”布莱恩太太的诧异完全不是演出来的,“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道格斯从没跟我说过他还有个弟弟。” 羿玉心中暗叹,他就知道是这样。 早些时候,羿玉向老乡喻高明打听关于布莱恩先生的消息,喻高明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说有一个符合特征的,但那个人是白丝袜酒吧的老板。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白丝袜酒吧的老板基本上全天都待在酒吧里。 可是在布莱恩先生离家出走之前,除了白天的工作时间以外,他其余时间大部分都在白枫街16号。 正好今天白丝袜酒吧的老板就在酒吧里,羿玉和喻高明又回到酒吧,等了大概半个小时,果然看到一个和布莱恩先生很像的男人从后面出来,与酒吧里的客人说说笑笑。 那人看起来比布莱恩先生稍微年轻一些,羿玉猜测那应该是布莱恩先生的弟弟。 在布莱恩先生的“坦白”里,他也曾说父亲回到家,亲吻了妻子,拥抱了孩子们,如果布莱恩先生有一个,甚至不止一个兄弟都很正常。 亲兄弟在西城区有一间酒吧,大小算个地头蛇,布莱恩先生离家出走的话,很可能就是白丝袜酒吧的老板提供了帮助…… 喻高明会在周六任务者聚会之前,帮羿玉多留意一下白丝袜酒吧老板的去向,也会留意疑似布莱恩先生的人。 考虑到布莱恩先生知道“始祖之骨”,羿玉提醒喻高明只在酒吧里多观察,不要试图去跟踪白丝袜酒吧的老板或者打探消息。 喻高明可是收集过关于工人们私底下行动的情报的,自然知道利害,羿玉这才放心,他不想害了老乡。 而回来之后布莱恩太太的反应,则是验证了另外一件事。 ——布莱恩先生恐怕从一开始就将布莱恩太太当成了“消耗品”。 他用家庭将自己伪装成懦弱保守的下层中产阶级,一个下层中产阶级的绅士怎么会放弃自己拥有的一切呢? 然而布莱恩先生就是这么做了,他像是最小心谨慎的老鼠,遇到危险的苗头立刻就跑掉了。 作为挡箭牌的家庭则是被他无情地抛弃在了白枫街16号。 那晚他的“坦白”绝大多数都是真的,九成真一成假才能骗过狼人,而沃尔夫·泰勒又确实缺乏相关经验,因为布莱恩先生的胆小害怕都是真的。 一个表现得完全真实,说的话也尽数真实的人,谁也看不出来他是演的——他只是隐瞒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然而细节才是最关键的。 沃尔夫·泰勒察觉出了一处细节,但他没注意到潜藏得更深的另外一处。 那就是布莱恩先生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巷口。那绝不是巧合,而是布莱恩先生有意为之,他就是冲着“始祖之骨”粉末去的。 这也就导致了他话语中存在的漏洞,什么“见到粉末的一瞬间就辨认了出来”当然是假的,可偏偏审讯他的是个狼人…… 羿玉心中思绪翻飞,却只是转身之间的事情,布莱恩太太还在喃喃自语:“什么弟弟,他没有兄弟……” 羿玉绕过她,准备上楼,却被不知从哪儿迸发出那么大力量的布莱恩太太拽了回去,若不是他反应快,他怀里的牛皮纸袋都要掉了。 “告诉我道格斯的弟弟在哪里?”布莱恩太太再也端不住了,她表情狰狞地抓着羿玉的衣袖,就好像如果她得不到答案就要掐死羿玉一样。 羿玉面无表情地挥开了布莱恩太太的手,布莱恩太太踉跄几步站稳,疯狂的神色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还愈演愈烈了。 不知情者恐怕还以为羿玉是她的仇人呢。 “布莱恩太太,我劝你冷静一点。我不是什么绅士,如果我感觉自己受到了威胁,我也不会顾及你是一位女士。”羿玉在布莱恩太太扑过来之前,用一种冷静到几乎有些无情的声音说道。 布莱恩太太的动作顿住了,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整理了一下头发,嗓音嘶哑:“我有些失态了,桑切斯,希望你能告诉我道格斯的弟弟在哪里。道格斯是我的丈夫,我两个孩子的父亲,他不能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羿玉见她确实没那么激动了才说:“布莱恩太太,我就算告诉你,你恐怕也无法从布莱恩先生的兄弟那里得到布莱恩先生的下落。 “我是在西城区的一个酒吧里,见到了一个和布莱恩先生非常相似,但是更加年轻的男人。我可以告诉你酒吧的地址,不过你应该也在西城区生活过,有些事比我更加清楚。” 能在西城区开酒吧,不会是什么无名之辈。 羿玉晚饭时听喻高明说,西城区很多酒吧都是黑帮的眼线,平时卖酒,其他时候就贩卖死在西城区的尸体给医学院和医生,甚至有些更加穷凶极恶的会直接按照客户的要求选择无依无靠的流浪汉下手,人为制造尸体。更别提其他业务了,不是普通人家能够应付的。 更不是布莱恩太太能够应付的。但既然布莱恩太太要求了,羿玉就将白丝袜酒吧的地址告诉了她。 布莱恩太太脸色苍白,看起来摇摇欲坠,她嘴唇蠕动了几下,道:“我没有在西城区生活过!” 羿玉:“……”重点是这个吗。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沉默了一下,没想到布莱恩太太说:“桑切斯,你帮我去问问那个酒吧老板,问他知不知道道格斯的下落。” 她其实想说给他报酬,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她现在一个铜币也没有……然后她就看到面前的年轻人变得表情更加阴沉,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转身直接上楼了。 布莱恩太太气急:“这都是什么人,邻里邻居的也不肯帮忙!真是毫无礼数的下等人!” 她气归气,却不敢大声嚷嚷,刚才桑切斯的表情怪吓人的…… 她嘟囔了两句,想要找琼斯太太想想办法,一转身却发现琼斯夫妇居住区域的房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 第41章 演技 【当前探索进度:11.58%】 最近的探索进度稳步上升,羿玉每天早起心情都很不错,他熟练地做完所有出门前的准备,穿着上工的衣服开门走出去。 每天码头上的工作都是不固定的,经常需要用肩膀扛,或者用背驮,羿玉每次都穿同一件外套,可着一件糟蹋。 这件衣服自然不是他最体面的一件衣服,而是最耐摩擦的一件,每晚回来只要拍拍上面的灰就可以了,穿在里面的衣服则需要每天更换。 路过二楼的时候,羿玉下意识地往布莱恩夫妇的房间看了一眼,三间房的房门都紧紧闭着,不知里面是否有人。 羿玉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继续下楼。 今天的波内堡依旧是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空气,如果出门不戴上帽子或者头巾的话,出去一趟回来时头发都是脏的。 羿玉到码头的时间算比较早的,他静静等着乌维·泰勒出来发“半截儿”,史蒂夫看到羿玉特别惊喜,说以为他被贵妇人包养了原来没有啊。 羿玉无奈极了:“你为什么什么事都能想到那种方面,我前几天只是生病了。” 史蒂夫拍了拍他的手臂:“我们可是生不起病的,你能痊愈我真高兴。” 很多人就是因为一次生病,然后没办法找工作,没有收入就不能给身体补充营养或者看医生。 有因此直接死掉的,也有硬撑过来的,后者却因为无法好好养病而显得更加苍白虚弱,所有的工作都会对病痨子关上大门,最后只能沦为流浪汉,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所以对这个时代的穷人而言,生病就等同于死亡。 就在史蒂夫长吁短叹的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拍掉了他搭在羿玉肩膀上的手。 两人纷纷看过去,就见沃尔夫·泰勒站在一旁,目光有些不善地瞅史蒂夫。 史蒂夫一下腿都软了:“泰、泰勒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羿玉则是向沃尔夫·泰勒眨了眨眼睛,唇角轻轻抿了一下,如同一个浅笑。 “……没什么。”沃尔夫·泰勒声音硬邦邦地道,“我以为你在欺负别人,不要在蓝胡子酒吧搞这些。” 史蒂夫欲哭无泪:“我没有,这是绝对没有的事,泰勒先生,我和菲利克斯是朋友!” 朋友?沃尔夫·泰勒又目光不善地打量了史蒂夫几眼,没觉出有什么特别的,怎么就和他一样都是菲利克斯的朋友了? 周围人太多了,羿玉用手轻轻碰了一下沃尔夫·泰勒的手背。 他们之前就说好了,准确来说,是羿玉坚持,他不想在码头这种工作的地方和承包商的侄子太过亲密,那样的话其他码头工人绝对会讨好他或者暗中排挤他。 这两种结果羿玉都不太想面对。而且被那么多人时时注意,实在是太难受了…… 沃尔夫·泰勒记得自己答应过羿玉的话,他不太开心地看向羿玉,然后过了两秒钟就走开了。 羿玉感觉特别有意思,沃尔夫的表情就像是个没有拿到糖果的小孩,满心不情愿,却因为事前有约定而“忍气吞声”。 史蒂夫与羿玉完全无法感同身受,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声跟羿玉嘀咕。 “实在是太倒霉了,菲利克斯,你最近不在,不知道红头发泰勒已经好几天没来过码头了,没想到今天会出现……更没想到他眼神这么不好,居然会觉得我在欺负你。” 羿玉清楚地看到沃尔夫·泰勒往蓝胡子酒吧门口走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红发狼人恐怕是这辈子第一次被人说眼神不好。 “只是一场误会,而且红头发泰勒这么做挺好的,我听说其他的承包商手底下常常有老工人欺负新人的事情。”羿玉打了个圆场,免得有人恼羞成怒又掉头回来。 史蒂夫道:“这倒也是,所以大家都想在泰勒这儿找工作,我们算是运气好的。” 这一茬就这么过去了,不多时乌维·泰勒从码头公司经理那边过来,按照今天的需要雇佣了码头工人,没有得到工作的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 羿玉有好几天没有来做过活儿了,今天一开始还有些不上手,过了一会儿才渐渐习惯。 中途沃尔夫·泰勒来送过啤酒,当他看到羿玉脸上的疲惫与潮红时,很想把他带走。 带到自己家里,甚至是遥远的故乡,塞进自己的巢穴内,用自己的皮毛做遮蔽,让他再也不必面对风雨。 可是当沃尔夫·泰勒蠢蠢欲动的时候,羿玉笑着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一个铜币,用难得的雀跃语气要了两杯淡啤酒。 沃尔夫·泰勒握成拳的手慢慢放松,拿起出来时特意单独清洗过的杯子,给羿玉倒了一杯淡啤酒,看着他慢吞吞地小口喝。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好没出息,比被玛丽阿姨拿捏住的乌维还没出息。 羿玉不知道沃尔夫·泰勒在想什么,他只是觉得在众人面前和沃尔夫·泰勒装作不熟很有意思,有点想笑,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看红发男人一眼。 对方一副拧着眉忧心忡忡的样子。 羿玉心说,沃尔夫演技真好。 第42章 礼物 码头上的工作结束得比之前每一天都更早,羿玉问了史蒂夫才知道,最近这几天,每天入港的货轮数量在持续减少,据说是因为迪兰王国那边新建了好几个码头,整个波内堡的海运生意都差了不少。 “我听泰勒老大说,码头公司那边又在商议着要给我们降薪。”史蒂夫一脸忧色。 “不仅如此,每天能够找到工作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就在昨天,我的一个邻居抱着孩子跳河了。” 羿玉气喘不已,他扶着腰喘息,心里感到无比的悲哀,史蒂夫那个跳河自杀的邻居绝不是个例,其他人又还能坚持几天呢…… 这足不足以成为喻高明口中的“导火索”呢,如果这也不是的话,身处水深火热中的工人们又要何时才能看到希望? 现实而残酷的问题让羿玉拿到自己工资的时候都有些笑不出来,他将“半截儿”放进箱子里,握着银币,目光却没什么焦距,一看就是在发呆。 沃尔夫·泰勒看到羿玉这个样子,还以为他是累得无法思考了,红发男人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起身状似不经意地经过羿玉身边。 羿玉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撞了两下,他回过神看向沃尔夫·泰勒,对方正用眼神示意自己跟他走。 史蒂夫今晚似乎有安排,拿了工资就离开了。羿玉也不必和别人打招呼,他低下头,从前门离开,然后从后门重新进入蓝胡子酒吧。 沃尔夫·泰勒正在后门门口等着,看见羿玉就是眼神一亮,他带着羿玉到二楼,还是最里面那个房间。 里面有个小火炉,窗户敞着一条缝,沃尔夫·泰勒提着水壶,问羿玉要不要喝点热水。 羿玉水壶里的水早就喝完了,他拔开瓶塞,将水壶放到桌子上,沃尔夫·泰勒便往里面灌了八成满的热水。 “谢谢你的热水,我总算是活过来了。”羿玉坐在椅子上,肩膀松弛下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身体的酸疼。 他已经很有经验了,知道这种酸疼会持续几天,但是只要挺过去,接下来即便每天“搬砖”,也不会再酸疼得这么厉害了。 沃尔夫·泰勒靠在桌边,抱着手臂道:“现在是冬天,每天喝点热水挺好的。不过,我让你上来不只是因为热水的事。” “嗯?”羿玉抬头看他。 其实就算刚刚沃尔夫·泰勒不找羿玉,羿玉晚点儿也会主动找沃尔夫·泰勒聊一聊的。 他要说的是关于布莱恩先生和白丝袜酒吧老板的事情,倒是不知道沃尔夫·泰勒准备说些什么。 “你还记得那具被吸血鬼吸干血液的尸体吧,他的妻子知道一些事情,曼琴女士花费了一些心思,从她口中得知了那部分内情。” 这是今天下午的时候,沃尔夫·泰勒刚刚得知的消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能看出来羿玉对吸血鬼什么的很感兴趣,所以特地将这件事告诉他。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见羿玉工作了一天之后整个人蔫蔫的,沃尔夫·泰勒想要用他感兴趣的事情令他开心起来。 羿玉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就像是黄昏后的灰暗天空直接迎来了光明,他催促沃尔夫·泰勒快些说,沃尔夫·泰勒“敲诈”了一顿晚饭才满意。 “在那个倒霉蛋被吸血鬼吸干血液的前几天,他的妻子朱蒂曾在工厂工作时抱怨过自己的丈夫,绝望时甚至说过希望他死了算了这种话。 “工厂里的一位女工私下联系了朱蒂,说她有办法为朱蒂解决她那毫无用处的丈夫,不需要任何报酬。朱蒂以为她是在嘲讽自己取乐,随口说了句‘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几天后,朱蒂的丈夫死在了那个暗巷里。” 沃尔夫·泰勒补上了最重要的一点:“据朱蒂所说,那个女工脸色总是很苍白,她从没在上下班路上见过她。” “听起来很像个吸血鬼,但是吸血鬼会在工厂里上班吗?”羿玉觉得这是唯一解释不通的地方。 不管是他在现实世界里看过的一些小说电影,还是沃尔夫·泰勒偶尔提到的一些吸血鬼事迹,都表明吸血鬼是一种相当自大自傲的生物。 它们将自己称作“高贵血族”,在更加古老的年代里,它们甚至会圈地建城,自称公爵伯爵什么的,连那时的国王都奈何不了它们。 “谁知道呢,吸血鬼这种东西脑子很奇怪,都有开染布作坊的吸血鬼了,说不定也有喜欢当女工的吸血鬼。”沃尔夫·泰勒毫不掩饰自己语气中的鄙夷。 “无论怎么样去看看就知道了,朱蒂说那个女工在她丈夫死后依旧每天去工厂上班,并且时常用非常奇怪的目光看着她,我和乌维准备明天早上去抓那只吸血鬼。”沃尔夫·泰勒道。 羿玉放下水杯,想了一下:“波内堡常常没有阳光,但偶尔也有例外。如果那确实是一个吸血鬼,她肯定会在天亮之前抵达工厂……不过你们能够闻到吸血鬼的味道,那吸血鬼能察觉到你们吗?” 沃尔夫·泰勒托着下巴,看着羿玉的目光有种微妙的自豪,像是在看着自己田里水灵灵的大白菜。 “我们是天敌,它也能察觉到我们,不过不用担心,我们和吸血鬼打架有经验,有办法能够隐藏自身的气息,到时候我会把它的獠牙拔下来送给你。”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沃尔夫·泰勒的口吻居然变得有些不确定,仿佛在观察羿玉喜不喜欢这个礼物。 羿玉有些为难:“我不确定我能不能接受一个吸血鬼的牙齿……不如你剪下一些它的头发送给我吧?我还没见过吸血鬼呢,它们到底长什么样子?” 沃尔夫·泰勒立刻道:“头发也行,鲁尼亚王国很多贵族都想要一顶吸血鬼假发,因为那东西发质挺好的,我到时候找理发匠去剪。至于吸血鬼,你想亲眼见见吗?” 羿玉瞬间就心动了:“可以吗?” 沃尔夫·泰勒斩钉截铁道:“当然。” 第43章 凯瑟琳大人 说定了关于吸血鬼的事情之后,羿玉便将布莱恩先生身上的一些异样告诉了沃尔夫·泰勒。 沃尔夫·泰勒的好心情瞬间消失了一大半,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被那样一个看起来懦弱胆小的人给愚弄了,导致他在羿玉面前出了大丑。 “我会让他因为蒙蔽我而付出代价的。”沃尔夫·泰勒恶狠狠地说道,“只要他没有离开波内堡,我就会将他找出来。” 如果他现在是那头红色巨狼的话,定然已经将锋利至极的獠牙露了出来。 “布莱恩先生背后一定有一个势力,他们谋划那么久就是为了‘始祖之骨’。”羿玉说完就叹了口气,已知信息太少,再多说也只是揣测了。 两人都不是喜欢为难自己的人,商量完正事后就一起出去吃饭了。 餐厅是沃尔夫·泰勒挑选的,他大概十几岁的时候就来到波内堡了,一直生活在码头区,可以说对这边了如指掌。 所以选中一家实惠又美味的餐厅,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当然比昨天羿玉和喻高明在西城区吃的那家餐厅美味多了,再加上羿玉今天劳累了一天,最后一算,他居然吃了昨天饭量的两倍多。 然而这样一顿饱食又美味的晚饭只花费了十个铜币,比羿玉平时的饮食水平高出不少,但这种餐厅又不是天天吃,所以羿玉完全能够接受。 付钱的时候沃尔夫·泰勒没有与羿玉争抢。事实上,他今天之所以要“敲诈”这顿晚饭,也是因为察觉到了羿玉的难为情。 羿玉觉得身为成年男性,之前一直在接受沃尔夫·泰勒以及乌维·泰勒的诸多帮助,即便是朋友,也没有一直占别人便宜的道理。 他一直都想找个机会报答对方,一顿饭当然不足以,但这显然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 天未亮时的波内堡与深夜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座城市常年笼罩在雾霾之中,只有极少数的一些时候,才能见到温暖和煦的阳光。 对于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类而言,这意味着潮湿、阴冷、以及生活中的诸多不便。 但是对于同样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种生物而言,常年不散的雾霾令它们很是满足。 鸢尾花大道的一栋房屋里,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拉开了窗帘,这只手的指尖毫无血色,连指甲盖下面都是惨白的,如同一具人偶或者新鲜的尸体。 “我真希望今天仍是一个没有阳光的好天气。” 穿着睡袍的女人缓缓走到窗帘拉开的地方,她暗红色的眼睛看着漆黑一片的窗外,姿态优美地叹了口气。 十五分钟之后,一身女工打扮的女人,以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在街巷中狂奔。 她奔跑起来完全不像一个人类,四肢以一种诡异而和谐的姿态运动着,换做一个正常人,绝对会被她甩开手臂的力道而抻到脱臼。 她抵达纺织工厂的时候,天色仍然是昏暗的,连门房都没有开始工作,它舔了舔微尖的齿牙,准备先去填饱自己的肚子。 “昨天吃了一只‘羊羔’,今天应该换个口味……”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安排饮食的样子如同每一位“家庭天使”。 她熟练地在纺织工厂附近的街巷中穿梭,这边虽然不像波内堡的西城区那样有大量的贫苦人家聚集,但也明显算不上是富裕,只要有遮挡的地方,基本上都蜷缩着流浪汉。 女人没有分过去一个眼神,但她的步伐缓缓停了下来,最后完全站定在一个矮房前。 “新鲜的处女。”女人“咯咯”笑了两声,“我还以为这儿的女人都去当妓女了呢,居然还有处女,这是始祖的馈赠啊……” 她叹息了一声,像是主人家一样推开门走了进去。 矮房里面非常拥挤,各种杂物堆在每一个地方,几乎没有下脚之处,然而女人的动作非常灵巧,像是跳舞一样走向了角落。 那里摆放着几个木架组装而成的简陋单人床,美味的气息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矮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但他的味道十分干瘪寡淡,大概是个快要老死的男人。 “仁慈的凯瑟琳大人可以在享用完你的女儿之后,赐予你永恒的死亡,免得你还要面对悲惨的现实。”女人自言自语了一句,并没有分过去哪怕一个多余的目光。 她迈着灵动的步子走到床边,已经看到了床上有些宽厚的背影,这并不稀奇,需要做苦活累活的女人常有人高马大的。 自称是“凯瑟琳大人”的女人嘴角出现了晶莹的水光,她已经能够闻到浓郁甘甜的处子血了。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嘴角一路咧到了耳根,惨白锋利的尖齿与鲜红分明的牙龈隐没在黑暗中。 那只苍白纤细的手掀开被子的一瞬间,一只粗糙宽大的手掌从下面闪电般弹出,迅速扼向女人细弱的喉咙。 凯瑟琳瞳孔微弱,以一种恐怖的姿势将上半身往后面折叠而去,避开了那只手,她已经知道自己落入了陷阱,秀美柔和的面容变得狰狞扭曲起来,转身就要逃跑。 然而一头红色的巨狼不知何时咧着嘴挡在了门口,它迎面奔向凯瑟琳,张开的巨口如同深渊。 凯瑟琳向侧方翻去,避开了袭来的巨口,还未想好下一步该怎样,脚下居然踏空了,她迅速坠了进去。 这坑大约有七八米,凯瑟琳在空中调整姿势落地,她仰头看了一下坑外,双腿蓄力从坑底弹起。 一个区区小坑,居然想困住凯瑟琳大人—— 一只大网兜头将跳出来的凯瑟琳罩了进去,凯瑟琳如同奔向树桩的兔子,一头攮进了大网之中。 不待她撕开大网,平平无奇的灰色网格像是最刺眼的阳光,瞬间将凯瑟琳苍白的皮肤烫到焦黑。 “啊啊啊——!” 她痛苦地嘶叫起来,在网中滚来滚去,却让更多的网格缠绕在了自己身上,短短几分钟,全身都变得黢黑,甚至能闻到肉类被烤熟的味道。 沃尔夫·泰勒踩着网袋站在一旁,看向乌维·泰勒,笑了一声:“瞧瞧我们‘凯瑟琳大人’口中新鲜的处子,真是纯洁又美好。” 乌维·泰勒:“……闭嘴吧小毛毛,下一次就轮到你了。” 他看了一眼网中已然没了声息的吸血鬼:“差不多了,把东西带回去,桑切斯不是还在等你吗?” 沃尔夫·泰勒这才放过自己的远房叔叔。 第44章 幸运 羿玉见到了一个光头的吸血鬼。 它的头发被剃得很干净,一定是经验丰富又手指灵活的理发匠才能剃出来的锃亮光头。 剃下来的头发被理发匠带去制作假发了,沃尔夫·泰勒对羿玉道:“长度不错,能够制作一顶及腰的长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会很适合黑色头发……” 暗金色的头发很衬少年雪白的皮肤,沃尔夫·泰勒也很喜欢他现在的发色。 但发现那只吸血鬼是黑色头发之后,沃尔夫·泰勒却忍不住幻想起来,那头黑色长发出现在少年身上会是何等模样。 “你……你真把它的头发剪下来了。”羿玉昨天以为沃尔夫·泰勒是在开玩笑,还一直很配合他,没想到他居然是认真的。 被粗网捆着的吸血鬼一身焦黑,就连脸上也没有几块好肉,眼上被蒙着一块黑布,头颅却是苍白发亮的光头,看起来十分滑稽。 “当然了,吸血鬼是我的猎物,将猎物的牙齿、皮毛送给……送给朋友是一种传统。”沃尔夫·泰勒说话时莫名有些磕磕绊绊。 羿玉还没回答,嘴巴没有被堵上的吸血鬼已经按捺不住地边抽冷气边嘲笑:“肮脏下流的狼人,你们明明只会把狩猎成果给——” 它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一只手拿着用于翻动炭盆的铁钳将它光秃秃的脑袋扇向了另一侧。 沃尔夫·泰勒冷静地向羿玉解释:“如果不是还需要从它口中问出我们需要的消息,我早就把它的牙敲掉了。” 这种略有暴力血腥的场景羿玉其实是有些不习惯的,但他非常清楚沃尔夫·泰勒是个狼人,而状似非常可怜的光头是个吸血鬼。 ——它们都不是人类,那么他也不应该将它们的行为套在人类的思维逻辑里去思考。 否则他的做法和去野外指责狮子老虎不应该捕猎羚羊狍子的“素食主义者”又有什么不同…… 羿玉只是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没有继续上一个话题,反而有些好奇吸血鬼的未尽之语。 “狼人们只会把狩猎成果给什么?” 掩藏在红发下的耳尖可疑地抖动了一下,沃尔夫·泰勒随手将铁钳扔回炭盆里,避开羿玉的目光才说:“给朋友啊……只不过狼人的朋友通常也会是狼人,它应该是想说这个。” 羿玉看出了他有所隐瞒,体贴地没有继续询问,两人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光头吸血鬼都耷拉在肩膀上,就这么过了十几分钟,乌维·泰勒才开门进来。 “怎么这么安静?”他左右看看,居然收获了沃尔夫·泰勒一个感激的目光。 羿玉指了指光头吸血鬼,意思是有吸血鬼在,他们不想聊太多,免得在无意间透露出去一些信息。 然而乌维·泰勒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脸色沉了沉,走上前去,蒲扇般的大掌兜头扇在吸血鬼光溜溜的脑袋上发出一声巨响。 装死的凯瑟琳只觉得头晕目眩,巨痛之后竟然咧着嘴大哭出声:“你们是魔鬼,都是魔鬼!你们居然敢折辱伟大的凯瑟琳大人,我要把你们全杀了!” 羿玉默默站起身后退了两步,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看到吸血鬼大声嚷嚷的时候唾液飞溅了出来,鉴于这很有可能是那只拥有“疾病”的吸血鬼,他谨慎一些不为过。 显然房间里的两个泰勒也都想到了这一点,沃尔夫·泰勒半挡在羿玉身前,乌维·泰勒则是将烧红的铁钳拿到吸血鬼鼻尖。 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吸血鬼的哭声戛然而止。 “很好,看来我们还是可以沟通的。”乌维·泰勒粗哑地笑了一声,笑完之后立刻冷冷呵斥,“你的‘天赋’是什么?” 自称是“凯瑟琳大人”的吸血鬼嘴唇动了几下,哭哭啼啼道:“我没有‘天赋’,那又不是地里的莴苣,本来就没几个血族有……” 乌维·泰勒回头看了一眼沃尔夫·泰勒,红发男人侧头对羿玉道:“我们先回避一下。” 羿玉知道,乌维·泰勒估计是要上些手段了,狼人们对吸血鬼可不会有分毫怜悯之情。 他点点头,转身沃尔夫·泰勒一起去楼下吃炸鱼去了。 蓝胡子酒吧很少提供餐食,但也有例外的时候。 酒保汤姆的厨艺出乎意料的还不错,不仅炸了鱼,还烤了土豆和面包,不过面包比较硬,没有汤有点吃不下去。 两人在下面消磨了将近一个小时,沃尔夫·泰勒才仿佛听到了什么,往头顶看了一眼,然后就告诉羿玉可以上去了。 羿玉将叉子上的炸鱼块塞进嘴里,挡着嘴咀嚼,沃尔夫·泰勒悄悄看他鼓鼓的脸颊,感觉自己有些手痒。 幸而在他控制不住自己之前,他们已经到了二楼,这一次并不在那个最里面的房间,而是楼梯口的杂物间。 两人进去的时候,乌维·泰勒正在抽雪茄,而光头吸血鬼则脸肿成了之前的两倍大,眼神都清澈了许多。 乌维·泰勒碾灭了雪茄,打开窗户散了散味。 “它不是那个拥有‘疾病’的吸血鬼,它的‘天赋’是‘幸运’,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控制自己或他人拥有的‘幸运’。” 沃尔夫·泰勒拧着眉头:“所以它是控制了那个什么贝蒂丈夫的‘幸运’,让他变得倒霉?” 羿玉眉梢动了动,小声提醒:“不是贝蒂,是朱蒂。” “……咳,朱蒂的丈夫。”沃尔夫·泰勒改了口。 乌维·泰勒的目光在暗金色头发的少年和自己侄子身上扫了两圈:“是这样,它说它也没想到那个男人会倒霉到碰上另一只吸血鬼。” 凯瑟琳口齿不清地纠正:“不是吸血鬼,是高贵血族。” 两个泰勒没有搭理它,羿玉则是有些不明白:“它看起来不像是不忍心伤害人类的吸血鬼,它为什么不……直接动手,而是用这种有些麻烦的方式?更重要的是,它为什么要对朱蒂的丈夫下手。” 乌维·泰勒嘲笑道:“这是个挑嘴的吸血鬼,据说至今三十六岁,只喝过幼童与处女的血。” 听到这些,羿玉觉得乌维·泰勒下手还是有些太轻了。 “至于为什么对那个倒霉蛋下手,”乌维·泰勒道,“因为它想要把贝蒂转化成吸血鬼。” “朱蒂。”沃尔夫·泰勒提醒。 乌维·泰勒龇了龇牙:“那不重要。” 第45章 回笼觉 羿玉曾经见过朱蒂,她看起来瘦弱不堪、营养不良、饱受折磨,不知道吸血鬼凯瑟琳是看中了她身上的哪种特质。 “只有这种经受过磨难的人,才能够成为真正的血族,否则也不过是拥有獠牙与毒液的酒囊饭袋而已。”凯瑟琳大着舌头说道。 它心中悔恨不已,它就不应该再多等最后这几天,应该在那个男人死后就立刻把朱蒂转化了,不然也不会被区区两头狼人抓住。 吸血鬼的脸上藏不住表情,所有人都看出了它的懊恼与悔恨。 “既然它的天赋是‘幸运’,它会不会现在用在自己身上或者我们身上?”羿玉很是警惕,他总觉得凯瑟琳表现出来的狂妄自大都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 乌维·泰勒露出一个“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笑容:“我们当然要避免这种事情发生,事实上,越是强大的‘天赋’就越不能毫无顾忌地使用,它昨天战斗时已经用过了,短时间内不必担心。” 他们在那栋矮房里布置的陷阱不止吸血鬼中招的那几个,吸血鬼灵活的步伐让它在无意中就躲过了,战斗时更是幸运地避开了两次致命攻击,这不是“幸运”又是什么? 凯瑟琳听了顿时气得牙痒痒,可是它刚磨了下牙,就想起来自己的两枚犬齿都被该死的狼人拔掉了。 口水,忽然就眼角流了出来。 波内堡实在是太危险了,它只是想转化一个新生儿,居然会落入这种境地…… 口袋里装着两枚吸血鬼獠牙的乌维·泰勒仰头打了个哈欠,他和小毛毛为了顺利抓到凯瑟琳,昨晚一晚都没睡,现在困得脑袋混沌不清。 “我回去一趟,你白天留在这边,我晚上过来接替你。”乌维·泰勒一边说,一边拍了拍沃尔夫·泰勒的肩膀,然后溜溜达达地走了。 他要回去把吸血鬼的獠牙送给玛丽。 自从来到波内堡,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抓过吸血鬼了,这真是一份罕见的礼物,玛丽一定会喜欢的。 “回头见。”乌维·泰勒路过羿玉时也招呼了一声,特意没喊姓名。 羿玉跟他道别,转头就看到沃尔夫·泰勒拉上了窗帘,房间里一下变得很昏暗,好在沃尔夫·泰勒点了炭盆,既能取暖还能照明。 “你要休息一会儿吗?我可以帮你看着它。”羿玉今天没上工,浑身还酸疼着,最好隔一天再去工作。 只是发现今天有些冷所以拉上了窗帘的沃尔夫·泰勒仿佛特别随意地说:“不用,它如果想逃我能听得见,我们可以一起躺会儿。” 羿玉看了一眼空间有限的单人床,又看了看沃尔夫·泰勒将近两米的身躯,立刻拒绝了:“那我回去了,明天见。” 他怕自己被压扁。 沃尔夫·泰勒的嘴角倏然掉了下来,不情不愿道:“……明天见。” 羿玉离开后,他再也不掩饰自己的坏心情了。 “听着,死蝙蝠,你最好给我老实点,要是把我吵醒了,我就把你拆成八块喂鱼。” 持续被灼烧般痛苦袭击着的凯瑟琳忍辱负重地点了点头,它只是心脏不再跳动了,又不是脑子不再转动了,分得清好歹。 沃尔夫·泰勒“轰隆”一下躺倒在床上,小半条腿还伸在外面。 这间房间不是他的专属房间,床自然不够睡,但沃尔夫·泰勒不想让臭烘烘的蝙蝠味道沾染到自己的房间。 · 羿玉回到白枫街16号,一上楼就看到二楼乱糟糟的,有几个租客正在布莱恩太太的指挥下搬运家具和物品。 只见布莱恩太太一边说话,一边还用手帕捂着口鼻,她身侧的两个孩子神情有些茫然,牵着彼此的手站在角落里,似乎还不明白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羿玉不由多看了一会儿,他看着那两个孩子,仿佛见到了年幼的德拉贡和菲利克斯。 “我将预付的房租退给了她,布莱恩太太准备搬到两条街外的十字街,那里租金更便宜一点。”琼斯太太摇着扇子走上二楼,笑着道,“早上好,菲利克斯。” 羿玉猜测这几个搬运东西的租客都是布莱恩太太雇佣的,毕竟她对他们说话的语气实在有些趾高气昂。 “早上好,琼斯太太,琼斯先生的伤势怎么样了?”他礼貌性地关心了一下自己的房东,其实按照时下的礼仪,他早该这么做的。 琼斯太太用一种非常伤心的语气道:“可怜的西蒙斯,他断了好几根肋骨,现在还躺在床上下不来呢。” 羿玉却莫名觉得她此刻是在笑,他因此慢了两秒钟才接上话:“这实在是太不幸了,希望琼斯先生早些痊愈。” 琼斯太太摇了摇扇子:“多谢你的祝福,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快回去吧。这边还要再吵闹一会儿,我得看着他们,免得待会又出了什么乱子。” 她不在这里看着,待会布莱恩太太硬要说哪位租客偷了她的东西,那可就糟糕了。 羿玉心中了然,脚尖一转,走上了三楼。 他早上打的水还有剩余,索性烧开之后用热水泡了个脚,又趿拉着鞋子到楼下倒水。 回来的时候布莱恩太太正搂着琼斯太太垂泪,琼斯太太似乎有些不耐烦,只勉强保持着体面的微笑。 那两个孩子已经被布莱恩太太吓得拥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样子如同两只灰扑扑的小鹌鹑。 羿玉收回视线,三两步爬完楼梯,锁好门,脱下外衣外裤躺进了被窝里。 二楼的吵闹时有时无,他侧过身用手臂挡住耳朵,慢慢地也就睡着了。 …… 再次恢复清醒意识的时候,羿玉已经换了睡姿,平躺在床上,他睁开眼睛,有种白天睡太久的沉重感。 他眨了眨灰蓝色的眼睛,适应了房间内昏暗的光线,然而下一秒,他的视线就顿住了。 一个看不太清的人正坐在他的床边。 第46章 大餐 或许是因为刚刚睡醒,或许是因为醒来时床边坐了个人的恐怖程度并非完全无法接受,总之,羿玉没有被吓出太过狼狈的反应。 当然,他的心跳还是在看到床边有人时更加迅速急促地跳动起来,心跳声响亮得几乎快要冲出耳膜,但他并没有像只猫一样从床上整个人弹起,而是伸出手往枕头下面探去。 感谢他一如既往的警惕,即便是在白天补眠的时候,依旧将那把切肉的小刀放在了枕头下面。 这使得他在遇见事情的时候,知道自己有可以解决的方案,不至于方寸大乱。 但是他的方案并没有用上。 因为床边坐着的人说话了:“你醒了,菲利克斯。” 嗓音中轻微带着一点低哑,说话的语气腔调却非常的丝滑醇厚。 这种非常有特色的声音,让羿玉一瞬间辨别出了他的身份。 ——德拉贡·桑切斯。 “……德拉贡,你吓到我了。”羿玉叹了口气,坐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德拉贡·桑切斯有些懊恼地道:“抱歉,我只是听出了你在休息,不想打扰到你才会直接进来。” 羿玉无奈地看着他,没有说他这种行为比打扰自己睡眠可怕多了。 “算了,没关系。”羿玉掀开被子,一件件穿上放在一旁的衣服,他的房间里没有炭盆,火炉在睡前也熄灭了,离开被窝之后还是有些冷的。 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询问:“德拉贡,你有什么事吗?” 德拉贡·桑切斯静静地注视着他,相似的灰蓝色眼珠中映着少年矫健修长的身躯。 少年的身躯已经有了男人的轮廓,肩宽腰细,生活磨砺出来的肌肉匀称而纤长,随着穿衣的动作而惬意起伏,比所有称作艺术品的少年雕塑更加具有美感与生命力。 “我伤好得差不多了,顺路过来看看你。”德拉贡·桑切斯将深棕色的外套递给羿玉,看着他展开外套穿在身上。 这倒是个好消息,不过……羿玉劝道:“德拉贡,我知道你们的工作非常危险,但是平时还是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最起码近期要十分警惕小心才行,羿玉总觉得那个拥有“疾病”的吸血鬼还会惹出大麻烦来,到时身为圣殿骑士的德拉贡·桑切斯肯定无法置身事外,如果那时他身上还有伤,那就太糟糕了。 “我会的。”德拉贡·桑切斯眼神非常柔和,简直像是看着幼崽的大猫,“已经到晚饭时间了,我想请你尝尝我的手艺。” 这就是邀请羿玉去他家的意思了。 羿玉拉开窗帘,见到天色黄澄澄的,黄昏时候雾霾倒是没有白天那么浓重了。 他之前已经婉拒过一次了,现在再拒绝似乎有些不太好。 于是羿玉道:“好啊,我们现在就去吗?” 德拉贡·桑切斯站起身,他今天没有穿正装,看起来没有上一次那么冷峻了。 “是的,就现在。” · 在阿诺德提出拜访请求之后,德拉贡·桑切斯就改了主意。 他原本想带弟弟去圣殿于波内堡的驻所卫生环保基金会,那里绝对是全波内堡最安全的地方,但是考虑到态度不明的阿诺德,德拉贡·桑切斯觉得那里也没有特别好。 圣殿驻所再安全,也没有德拉贡·桑切斯身边安全。 因为他会用性命去保护珍视之人,如果连他的尸体都无法阻止危险迫近,那么圣殿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德拉贡·桑切斯的住宅只有两层楼,没有雇佣任何仆人,主卧室是空着的,他住在二楼的另外一个房间里,最后一个房间则是留给弟弟的。 不过他知道,羿玉今天只是来吃一顿晚餐,不一定会答应留宿,甚至搬过来住,所以哪怕他再渴望,也按捺住了自己的想法。 当德拉贡·桑切斯去准备晚饭,羿玉坐在壁炉边喝茶的时候,心情却并不怎么平静。 因为他在这栋房子里发现了许多似曾相识的东西。 一些曾经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却因为破产被抵押拍卖出去的东西。 来自远东的精美茶具、桑切斯太太最喜欢的单人沙发、德拉贡·桑切斯在公学某次比赛中获得的奖杯…… 这些早就被债权人搬走的东西,此刻又出现在了羿玉的面前。 尽管菲利克斯·桑切斯的记忆对羿玉来说没有什么代入感,单薄简洁得如同不怎么用心的PPT,但是当他亲眼见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心中还是产生了难言的触动。 对羿玉而言只是背景介绍的东西,对德拉贡·桑切斯来说却是真实的经历。 他始终没有从幼时的突变里真正走出来。 羿玉无声地叹了口气,端着茶杯,慢吞吞地喝着红茶。 香味不断地从厨房中飘出来,不知道德拉贡·桑切斯准备了什么食物,闻起来非常不错,这让羿玉对今晚生出了更多期待。 最后的晚餐果然是一顿大餐,甚至让羿玉怀疑德拉贡·桑切斯平时在担任圣殿骑士之余,是否也会去某家餐厅担任主厨。 因为晚餐对于两个人而言有些过于丰盛了。 烤羊肋排、牛肉派、煎培根、煎鸡蛋、各种涂抹的酱料、从迪兰王国流行过来的长粒米烩饭、鱼汤、烩水果、以及必不可少的面包、佐餐酒、黄油和奶酪。 “德拉贡,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羿玉睁圆了眼睛看着德拉贡·桑切斯,站在桌边迟迟没有坐下,“我知道今天的晚餐会很丰盛,但我没想到会这么丰盛。” 张罗这样一顿晚餐,对德拉贡·桑切斯而言也并非什么轻松简单的事情,他刚才在厨房里忙得脚不沾地,可是一出现在羿玉面前就十分的云淡风轻。 “只是花费了一些心思而已,我希望你能喜欢。”德拉贡·桑切斯没有分餐,示意羿玉直接坐下开动。 他没有按照严格的用餐流程去准备什么开胃菜、主餐、餐后甜品什么的,他就只是一股脑儿地把所有东西都盛在了羿玉眼前。 然后目光殷切得如同什么养殖户,轻声细语地嘱咐:“多吃点,你太瘦了。” 第47章 猎魔人 其实要羿玉自己来说,他的身形绝对称不上瘦弱,而是精壮,穿上衣服看起来仿佛弱不禁风,但一拳揍翻一个普通的成年男性绝对不在话下。 至于德拉贡·桑切斯为什么会产生一种他很瘦弱的错觉……那就要看看他是以谁作为参照物的了。 先说说他自己,德拉贡·桑切斯可是从十几岁开始就接受了来自圣殿的骑士教育,骑马、打猎、剑术、近身搏击、神秘学教育、以及骑士必修…… 每一个圣殿骑士都是人形兵器,更别提作为其中佼佼者的德拉贡·桑切斯本人。 另一个极有可能作为参照物的就是常常和羿玉一同出没的狼人沃尔夫·泰勒了。 要知道沃尔夫·泰勒的狼形足有三米多,人形也有将近两米,羿玉有时候看着沃尔夫·泰勒都会联想到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看过的一些超级英雄电影。 沃尔夫·泰勒顶多就差一件紧身衣,但是在这个时代只穿着紧身衣出门,绝对会被当做精神病或者恶魔附身了的。 总之,无论是以谁作为参照物,满怀愧疚的兄长德拉贡·桑切斯都觉得羿玉有些瘦弱了,恨不得将这一桌子的佳肴都给喂进羿玉的嘴里,最好一下将他喂成和自己差不多的体格。 “哥哥,我真的吃不下了。”羿玉摇摇头,拒绝了德拉贡·桑切斯想要再给他切一块羊肋骨排的建议。 暗金色头发的男人面容略带忧愁,以一种慢条斯理却速度丝毫不慢的用餐姿势扫荡了其余食物,然后他示意羿玉和他一起出去散散步。 “不用担心这些东西,我雇佣了短期的杂役女仆,她明天会上门收拾。”德拉贡·桑切斯将一只手伸给羿玉,握着他的手将他带了起来。 夜风习习,波内堡的冬天没有冷到如同下刀子的冷风,最低也在零上,这倒是善待了那些找不到工作的流浪汉。 两人沿着长街散步,基本上除了流浪汉没有碰见过其他人。 “哥哥。”羿玉想起晚餐时德拉贡·桑切斯总是劝他多吃一些的场景,心中微动,“我感觉你并不是觉得我瘦弱,而是觉得我没有自保能力,所以感到焦虑。” 德拉贡·桑切斯步伐放慢了一瞬,他扭过头看向短发微微凌乱的少年,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深夜里偏向于深色,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犹如一轮旋涡。 “或许是这样,最近确实发生了一些让我感到不安的事情。”德拉贡·桑切斯思考了一下,没有反驳羿玉。 羿玉看着德拉贡·桑切斯的眼睛,道:“你可以帮我吗?帮助我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德拉贡·桑切斯停下脚步,缓慢地伸出手,确认少年没有抗拒的意思,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必须要向你表达我的心意,菲利克斯,你知道我会用生命去保护你。”德拉贡·桑切斯看到了羿玉微张的嘴唇,他摇摇头,表示自己还没有说完。 羿玉便没有着急再去说服德拉贡·桑切斯,而是听他微哑的嗓音在微凉的夜风中飘荡。 “……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我也确实见过一些令人遗憾的例子。有些时候,就是会发生一些我们都不愿意见到的事情。”德拉贡·桑切斯短促地笑了一下,用手指帮羿玉整理了一下衣领。 “我很乐意帮助你,但是圣殿戒律禁止我向非圣殿之人传授技艺,我会拜托一位朋友,到时,他会教给你一些东西。可以吗,菲利克斯?” 羿玉有时候觉得德拉贡·桑切斯待他如孩童,但真挚的情谊不会做假,他几乎要被这份滚烫的兄弟之情灼伤。 “……辛苦你了,哥哥。” 德拉贡·桑切斯笑容温暖和煦,此刻他更像是少年时的他,没有经历任何磨难,父母温柔,家境殷实,连烦心的事情也没有。 “不,这是我的荣幸。”他轻声道。 ·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沃尔夫·泰勒再一次向乌维·泰勒确认。 乌维·泰勒手里夹着一根雪茄,表情凝重:“那只吸血鬼绝非独自一人,我甚至怀疑波内堡的吸血鬼或多或少都为他提供了帮助。我们需要更多的兄弟,更多的力量,再等待下去,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但我真的不觉得圣殿会是一个算得上不错的合作对象,他们看不起我们,万一他们不仅想要猎杀吸血鬼,还想要顺便猎杀狼人呢?”沃尔夫·泰勒说这话的时候,头发都有些炸起来了。 乌维·泰勒道:“圣殿要脸,做不出这种事情。即便他们不要脸了,我们也不会束手就擒,怎么,你害怕他们?” “……我知道你在刺激我。”沃尔夫·泰勒不爽地扭了扭脖子,“但是你成功了。” 乌维·泰勒笑吟吟地拍了拍沃尔夫·泰勒身上的斜挎包:“去吧,去带来我们的兄弟。圣殿那边,我会去说服他们的。” 沃尔夫·泰勒没有再回答他,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骨骼蠕动声之后,一头威风凛凛的赤红巨狼用脑袋顶了一下乌维·泰勒。 “我知道,我会照顾桑切斯的。”乌维·泰勒往后踉跄了几步。 狼人低吼了一声,挎包绳带的空余已经被它的身体填满了,它用爪子调整了一下挎包,转头消失在了夜色里。 夜风送去了它的告别。 · 一天后,当世界探索进度显示为14.06%的时候,德拉贡·桑切斯向羿玉介绍了他为羿玉请来的老师。 “雷克森·斯科特。”德拉贡·桑切斯介绍道,“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他与圣殿无关,是一位资深的猎魔人。” 雷克森·斯科特是一个只剩一只眼睛的男人,他看起来阴鸷冷漠,侧颈上有一条又长又深的伤痕。 “斯科特先生,你好。”羿玉态度如常地介绍自己,“我叫菲利克斯·桑切斯。” “又一个桑切斯。”雷克森·斯科特的声线几乎没有任何起伏,“很好,我会好好照顾你弟弟的,德拉贡。” 德拉贡·桑切斯没有说一些什么要求雷克森·斯科特照顾羿玉的话,他只是叹了口气,摸了摸羿玉的头发。 接下来的时间,就只有羿玉和雷克森·斯科特了。 独处时间里,雷克森·斯科特对羿玉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知道吗,你哥哥是个混蛋。” 第48章 教学 上一章猎魔人的名字更换为雷克森·斯科特。 ———— “你知道吗,你哥哥是个混蛋。” 雷克森·斯科特说这话的时候,羿玉正在脱下自己的外套,挽起衣袖,闻言他有些意外地看了独眼男人一眼,没有从对方身上看出愤懑或者指责的意思来。 于是羿玉只是轻笑了一下:“如果你愿意详细跟我说一说,我或许会知道一点。” 猎魔人失去的那一只眼睛被眼罩遮挡着,看不出是单纯的视力受损,还是眼球出了什么问题,他完好无损的另一只眼睛在光线明亮的地方能够看出是一种奇异的银色。 这种银色在羿玉看来有些无机质的冰冷感,这让猎魔人看起来更加冷酷了,但如果忽略他的瞳色与独眼,雷克森·斯科特好似只是显得冷漠寡言了一些。 而且有的时候,他似乎连寡言都算不上。 “你比你哥哥有趣很多。”这是雷克森·斯科特对羿玉说的第二句话,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端详了羿玉一会儿。 羿玉有些犹豫地道:“……谢谢?” “不客气。把你的袖子挽好,我们要开始了。”雷克森·斯科特将他的外套掀开,腰上赫然绑着一圈弹药带。 他勾了勾手指,示意羿玉靠近一些,同时从弹药带中抽出几发不完全一样的子弹放在掌心。 “猎魔人、吸血鬼猎人、恶魔猎手……随便怎么称呼,你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我们是不被教会所承认的,连圣殿都是一个不存在的机构,更别提我们这些‘野路子’了。” 雷克森·斯科特声音平板得像是在毫无感情地读课文。 “我们也没有圣殿骑士或者牧师那种超乎寻常的力量,能够使我们在面对黑暗生物不落下风的东西只有这里——” 他用手指点了点羿玉的太阳穴,并且在羿玉认真看着他的时候,忽然“啧”了一声:“你为什么不躲开?你就任由我用随便什么东西指着你的脑袋吗。” 羿玉没想到雷克森·斯科特会是这种教学风格,他呆了一下,不过在雷克森·斯科特又一次伸手过来的时候,羿玉反应过来,迅速挡住了他的手。 雷克森·斯科特收回视线,丝滑地接上了之前说到一半的内容。 “——脑子,我们的脑子比非人生物好用一些,不仅总结出了他们的弱点,还研究出了针对不同黑暗生物的特质子弹。” 他略微点了点下颔,示意羿玉伸出手接住这些子弹。 稍微了解他教学风格的羿玉并没有贸然伸出手,而是用一种了然的目光看着雷克森·斯科特。 “不错。”雷克森·斯科特扯了扯嘴角,似乎是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听说你曾经被‘疾病’感染过,小心所有陌生、可疑的东西,它们能够轻而易举地要了你的小命。现在,伸出手,我得教你认认伙伴。” 羿玉这才半信半疑地伸出手,好在雷克森·斯科特已经不再继续那种“突击检查+摸底考试”式的教学。 “所有的子弹都可以绘制上特殊的花纹,不同的花纹会赋予子弹不同的能力,但是银质子弹最好,因为‘银’是最受天父喜爱的金属,不会出现绘制失败的现象。” 他挑出了五种银质子弹,详细地解释了每一种花纹应该如何绘制、分别具有的能力、保存方式……这就花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 这五种银质子弹分别是:虚弱、缓慢、昏睡、强力以及麻痹。 “只要你能熟悉并灵活使用这五种子弹,你就不会突然死掉。”雷克森·斯科特的目光在羿玉的身体上仔细打量过,“先去吃饭吧,下午三点过来。” 羿玉这会儿其实已经有些头晕脑胀了,他揉了揉脑袋,再睁开眼的时候,雷克森·斯科特已经没了身影。 他们授课的地点在码头区一座公墓附近的房子里,不知是德拉贡·桑切斯安排的,还是雷克森·斯科特的主意,反正羿玉对这种地方有些发怵,上午的授课一结束,他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由于时间充裕,羿玉甚至回去睡了个午觉,下午三点之前准时抵达“教室”。 房子里空空荡荡,雷克森·斯科特还没到,羿玉坐在椅子,抱着腿发呆。 早上他和德拉贡·桑切斯一起过来的时候,德拉贡·桑切斯还说下午会来看看他们这对“师生”教学状况如何。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过来。 羿玉对雷克森·斯科特那句“你哥哥是个混蛋”还挺在意的,不知道德拉贡·桑切斯究竟做过什么。 …… 三点整,雷克森·斯科特推开门走了进来。 “下午学射击以及格斗。”他简明扼要地告诉羿玉下午的课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老式手枪丢给羿玉。 老式手枪是鲁尼亚王国流通最广的一种手枪,与之对应的是威力更大、更加便捷的新式手枪。 羿玉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手枪,心脏怦怦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里的老式手枪。 这东西远比他想象中的重,握在手上沉甸甸的,甚至能够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硝烟味。 天呐,这是一把真枪啊…… “哪怕你给它一个湿吻,它也不会让你变成射击高手。”雷克森·斯科特语气冷淡,“别看了,跟我来。” 他转身打开了一扇紧锁着的门,后面竟是一间射击练习室。 “先打空子弹,找找感觉。”雷克森·斯科特一上来就让毫无经验的羿玉开枪。 羿玉已经习惯了他的教学风格,一言不发地站在靶子前,回忆着曾经看过的电影电视剧乃至宣传片,摆出一个很能唬人的架势,瞄准靶子正中心,开了一枪。 “砰——” 老式手枪的作用力很大,羿玉立刻感觉到了肩膀到后背受到的冲击,开枪的一瞬间过后,作用力缓缓减弱,没有那么不能承受。 羿玉就这么开一枪,自己摸索着调整一下姿势,然后再开一枪……直到六发子弹打空。 他正想回头去看雷克森·斯科特,刚侧过脸就发现独眼猎魔人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了。 一头黑色短发的猎魔人伸出手,按住了羿玉的肩膀,稍微一用力,羿玉“嘶”了一声,半边身体都失去了力气。 “疼不疼?”雷克森·斯科特问道。 羿玉差点红了眼睛,立刻扭开雷克森·斯科特的手,有点生气:“你觉得呢?” 雷克森·斯科特嘴角动了下,似乎又是一个笑容。 “疼就对了,姿势不对,肩膀低一点,不要僵硬得像个稻草人。枪是你的武器,不要让它束缚你。” 雷克森·斯科特从背后握住了羿玉的手,将子弹壳全部退掉,塞入子弹,然后非常随意地抬起羿玉的手臂。 “砰砰砰——” “砰砰砰——” 六发子弹尽数射进靶子中心,枪口飘出一抹烟。 羿玉呼吸有些急促,他定定地看着靶子,有点说不出话。 第49章 一万多片 这种枪与火的艺术直白而富有冲击力,即便使用了正确的射击姿势,羿玉仍被连续不断的作用力冲击得手臂发麻,可是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足以淹没所有不适。 “休息五分钟,你可以找找感觉。”雷克森·斯科特松开了羿玉的手,往旁边走了两步。 羿玉放下手臂,指尖在微微颤抖。 过了两三分钟,手臂肩膀受到的冲击缓解一些,羿玉学着雷克森· 斯科特之前的样子退掉所有弹壳。 他不急着填充子弹,只是握着空枪,按照雷克森· 斯科特的建议将肩膀压低一点,不再那么紧绷拿捏,试了开了几发空枪。 雷克森· 斯科特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出手调整羿玉的姿势,感觉差不多了就交给他三十发子弹。 “今天先将这些打空。” 羿玉有些兴奋地点了点头,取出六发装填。 他之前打出去的六发子弹只有一半勉强挨到了靶子,更别提准度了,这一次倒是有五发子弹都在靶子上,甚至有一发离中心挺近的。 等到三十发子弹打完,羿玉右侧肩膀都有些使不上力气了,正常射击不会有这种反应。 但羿玉是个初学者,即便雷克森· 斯科特在一旁看着,他自己也会不由自主地姿势变形,一共四十二发子弹打下来,这种程度的酸软已经算好的了。 射击结束之后,羿玉休息了半个小时,紧接着就是格斗教学。 经过简单的测试之后,雷克森· 斯科特道:“力量不错,敏捷也可以,这就足够了,你又不需要成为什么骑士,只要能够保证自己拥有开枪的机会就可以了。 “看来这一项教学,我们会轻松一点。接下来,你需要学习如何使用自己的身体,你向我挥拳的时候,力量不错,但是姿势不对……” 格斗教学令羿玉挥汗如雨,最后听到“今天结束了”的时候,他直接坐到了地上,亚麻衬衫被汗水浸透了,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羿玉缓了十几分钟,一抬头却发现雷克森· 斯科特这次没有消失,反而站在旁边,用那只银色的眼睛看着他。 “……斯科特先生,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羿玉觉得他这位老师不太像是喜欢找人闲聊的性格。 雷克森· 斯科特摇头:“没有,你可以离开了。” 羿玉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尘,放下卷起的衣袖,穿上外套。 “那么明天见,斯科特先生。” 雷克森· 斯科特目送他离开。 等到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摘下了左眼上的眼罩,只见黑色眼罩下的眼睛完好无损,猩红如血的眼珠仍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 · 祝夷呼吸了一口难闻的空气,感觉有点恶心,祂索性放弃人类的呼吸方式,在羿玉刚才坐过的地方绕着圈走来走去。 皮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个世界比上个世界等级更加脆弱,上个世界祝夷借用了特定的能量体系,以“恶鬼”的身份进入了任务世界。到了这个世界,那个方法却不能继续使用了。 原因很多,祝夷懒得赘述。 总之,这次祝夷使用了另一种方法进入这个世界。 ——祂将自己的意识压缩,分片投入这个世界。 这么做的好处是隐蔽,坏处是祝夷将自己分得太多,祂记得自己似乎……分了一万多片才进来,导致祂迟迟没有苏醒。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祝夷知道,祂总会遇见羿玉,到时候每一个祂或早或晚都会苏醒。 只是化身为雷克森· 斯科特的祂苏醒得最快。 然而仅仅苏醒了不到两分钟,这个世界就开始摇摇欲坠,本就不算稳定的世界根本承受不住祝夷的入侵。 祝夷又看了一眼羿玉离开的方向,闭上了眼睛。 · 羿玉不知道自己的心理阴影已经苏醒了,他正往德拉贡·桑切斯家赶去。 虽然和德拉贡·桑切斯相处时间不是很多,但羿玉看得出德拉贡·桑切斯对自己相当守信,不会做出提前约定好,最后却放鸽子这种事情。 羿玉更偏向于德拉贡·桑切斯遇到了一些情况,被绊住了脚,没能过去。 他有些担心,决定去德拉贡·桑切斯家看看情况。 从教学地点到德拉贡·桑切斯家,羿玉一共走了将近半个小时,主要是教学地点太偏僻了,羿玉有点怀疑自己明天还能不能爬起来…… 天色已晚,天边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橙黄,像是画家失败的调色。 他站在德拉贡·桑切斯家门口,按下门铃。 迟迟无人应答。 羿玉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跑空了,德拉贡·桑切斯这会儿可能在圣殿,更有可能是去处理一些圣殿下发的任务了。 他想了想,从隔壁借了纸笔,写了一封短信塞进信箱,这才离开德拉贡·桑切斯家。 · 波内堡卫生环保基金会内。 德拉贡·桑切斯低头看了一眼腕表,脸色变得更差了。 基金会中最大的一间会客厅已经塞满了人,波内堡内所有的骑士、牧师、各个教堂的主教及副主教,以及…… 神色坦然的乌维·泰勒、曼琴女士和数个披着黑袍的人坐在会客厅一侧,并不理会那些不算友善的目光。 直到一位红衣主教走入,会客厅才安静下来。 圣殿大主教站到人群中央,他一身白袍,头发和胡须已经变得灰白,眼睛却十分明亮,一一看过会客厅里的所有人。 “各位兄弟姐妹……以及交付信任的朋友们,危险正在走近。” 第50章 狼人故乡 终年不化的积雪覆盖在山巅,凌冽寒风几乎能够割开皮肉,冰雪国度般的连绵山脉中却藏着丰沃的山谷。 这里是世界尽头,人类的脚印无法触及的地方。 这里是狼人的故乡。 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纯白之中,一抹赤红就如同黑夜中闪烁的星子,正以极快的速度奔向山谷入口。 距离山谷入口还有数百米的时候,几声狼啸骤然响起,惊动了山谷中的鸟雀,成群结队地从树干上飞起。 “嗷呜——” 嘶哑冷冽的狼嚎毫不掩饰对外来者的警惕与警告,飞速靠近山谷入口的赤红缓慢停下了脚步。 那竟是一头皮毛上沾了雪粒的赤红巨狼。 亚麻布织成的斜挎包已经随着奔跑的动作被风吹到了后背,脖颈上只有斜挎包的包带缠绕着。 赤红巨狼站在雪中,抖了抖身上的雪粒。 “嗷呜——”它回应了守卫山谷的狼人。 大约两三分钟之后,两头灰色的巨狼从山谷中奔跑出来,它们一前一后,围在赤红巨狼身边转了好几圈,低沉而富有节奏的低吼此起彼伏。 最后,体型稍大的灰色巨狼用脑袋蹭了蹭红色巨狼,然后转身,示意归乡的狼人可以回家了。 …… 绝大多数的狼人都是灰色的毛发,只有少数狼人会因为它们也不清楚的原因呈现出异样的毛色。 沃尔夫·泰勒是其中颜色最罕见的一个,据说连活了两百多年的首领也是第一次见到红色的狼人。 “沃尔夫,雪山的孩子,欢迎你回家。”披着兽皮披风的首领双指并拢,点在额心。 沃尔夫·泰勒已经穿上了衣服,回以相同的手势。 “你如此匆忙,一定是遇到了不同寻常的事情。”首领已经非常苍老了,可他的体型依旧高大,肩背仍然挺直。 他的脖子上挂着长长的獠牙项链,每一颗獠牙都属于不同的吸血鬼。 沃尔夫·泰勒站在他面前,比他还要高大两分,红发男人一路未曾停歇,连人形的头发都被风雪吹到打结了,稍微一敲都能掉落冰渣。 “鲁尼亚王国的吸血鬼近期有异动。那里出现了一只拥有‘疾病’的吸血鬼,两个月前波内堡有‘咳嗽’开始蔓延,上个月,再次出现了更加隐蔽的‘疾病’,就连圣殿祝福也无法抵抗……” 沃尔夫·泰勒沉稳有力的声音在巨大的房间里回荡。 狼人首领静静听着,那只曾经扼杀过无数吸血鬼的手放在獠牙项链上,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 · 羿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他最近在接受雷克森· 斯科特的教学,加上手里还有一些积蓄,并不急着找工作,每天起床时间反而比之前晚了一些,不用在天黑的时候出门了。 说起积蓄的事情,其实和德拉贡·桑切斯也有关。 今年年初,德拉贡·桑切斯托人送回来的三枚金币,给原主的妈妈治完病之后还剩下一枚,羿玉还给德拉贡·桑切斯的时候,对方收是收下了。 然后反手给了羿玉一个钱袋,里面少说也有几十个金币。 羿玉当时惊呆了。 后来德拉贡·桑切斯解释过,羿玉才明白他的意思。 圣殿的补贴很是不菲,但是当时桑切斯一家还住在更加穷困的贫民区,突然多出一大笔钱只会引来灾祸。 德拉贡·桑切斯便从小笔的钱寄起,每次都比上次更多,桑切斯一家的家庭情况在逐渐好转,不然妈妈刚开始生病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治不起了,更别提等到那三枚金币。 现在情况不同,羿玉已经半只脚踏进了神秘世界,德拉贡·桑切斯不必顾及圣殿戒律,也不必担心穷人乍富潜在的危险,自然也不用算着数补贴家人。 那一钱袋的金币还是他克制之后的结果。 但羿玉在惊讶之后却没有收下所有的金币,只取了其中一个。 德拉贡·桑切斯虽然失落,但见羿玉愿意收他的东西,明白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也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羿玉躺在床上,默默盘算了一会儿自己的金库。 不算德拉贡·桑切斯的那枚金币,他自己的积蓄还有二十个银币左右,至少能让他撑到雷克森· 斯科特的教学结束。 作为一名吸血鬼猎人,雷克森· 斯科特没有闲到能教羿玉教两三年的地步。 他只负责将羿玉领进门,后续可以通过信件答疑,顶多每隔几个月见一面当面教学。 这么一算,也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的积蓄足以支撑。 羿玉翻了个身,点开任务面板。 最近探索进度增长得很明显,羿玉已经不像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时那样悲观了,至少他感觉他应该不需要等到自己白发苍苍的时候才能完成任务。 【当前探索进度:14.93%】 羿玉盯着半透明的任务面板多看了一会儿,来到这个世界不到两个月,任务进度已接近百分之十五,就算接下来增长得没有这么迅速,他也相当满足了。 更何况近期波内堡充斥着一种风雨欲来的气息,羿玉总感觉还会有大事发生。 完全清醒之后,他熟练地起床、洗漱、换衣服、解决早餐,然后往水壶里装满白开水。 做这些的时候,他的身体,尤其是肩臂一带都有着不亚于上工第二天的酸疼,稍微动一动,那种感觉就非常酸爽。 羿玉站在门前深呼吸了两下,然后打开门,努力忽视掉身体上的不适。 二楼原本属于布莱恩一家的三间房间已经空下来了,琼斯太太找了房屋中介公司,准备将这三间房间重新租出去。 但是符合她心意的租客并不太多,琼斯太太却不是很着急。 她宁愿将这三间房空着,也不想再找来布莱恩一家那样的租客,看起来非常体面,内里却那样不堪。 羿玉走到一楼,打开门没走两步就发现屋子外面居然有人。 冷调的光线洒在暗金色头发的男人身上,当他转过身的时候,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却不见一丝冷意。 “菲利克斯。” 第51章 难民 “德拉贡,你看到我留给你的信了吗?” 短暂的意外之后,羿玉已经猜到了德拉贡·桑切斯为什么会大清早的出现在白枫街16号门口。 这一次他居然有一种近乎欣慰的感觉,因为德拉贡·桑切斯没有再次神出鬼没地坐在他的床边,而是在楼下等着。 欣慰之余又有些愧疚,羿玉发现德拉贡·桑切斯外套上甚至有露水,不知道他究竟在楼下等了多久。 “昨天下午没看到你,我有些担心,所以留了封信……你在楼下等了多久啊?”羿玉也不出门了,转身让德拉贡·桑切斯跟自己上楼。 离教学开始的时间还早,足够让德拉贡·桑切斯到室内休息一会儿,顺便吃点东西,喝点热水了。 德拉贡·桑切斯跟在羿玉身后,轻声回答:“我刚到这里,昨晚是因为其他的事没有休息。抱歉,菲利克斯,本来说好昨天下午要去看看你们教学状况的,我失约了。” “没关系,我们的教学还要持续很久,你哪一天来都可以。” 到了三楼,羿玉打开房门,他记得早上烧的水还有许多,温度也正合适。 落后两步的德拉贡·桑切斯表情很复杂,似乎是想要微笑,又像是想要叹气,最后才勉强勾起一个笑容。 “菲利克斯,你可以不这么体贴我,我希望你能对我发发脾气。” 有时候宽松和体贴只是因为不在意。 德拉贡·桑切斯感觉有毒蛇在啃咬自己的心脏,他知道自己这么想不对。 如果菲利克斯不在乎他的话,也不会在教学结束之后特意去了一趟他的住宿,还留下了一封信。 对于数年未见的兄弟而言,难道这种程度的关心与在意还不够吗? 德拉贡·桑切斯说完就立刻后悔了:“抱歉,我刚才只是尝试开一个玩笑,这个玩笑很糟糕是不是。” 羿玉悄然松了口气。 他知道德拉贡·桑切斯有时候心思特别细腻,心理状态也不太稳定,并不太意外对方之前奇怪的话,但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 能这么揭过去最好不过了。 “哈哈没关系。”羿玉尴尬地笑了两声,将水杯递给德拉贡·桑切斯,“喝点水吧,你如果不嫌弃,可以在我这儿补觉。” 德拉贡·桑切斯接过水杯,目光往整齐的单人床上飘去,难言失落的内心终于雀跃了一些,他又看向羿玉,确认他不是在客气。 “我不会嫌弃你,但是有点嫌弃自己……”德拉贡·桑切斯看了看自己一身露水的外套,忍痛放弃了这个诱惑。 这倒是令他想起了自己过来的目的。 “对了,菲利克斯,把衣服脱一下。”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盒,打开之后里面是黑乎乎的膏体,闻起来倒是没什么味道。 “这是圣殿特制的外用药,能够缓解剧烈运动之后的肌肉不适,我想你现在应该需要这个。”德拉贡·桑切斯关切地看着羿玉,大有要帮他涂药的架势。 羿玉很感动,但是还是婉拒了:“我自己来吧,你多休息会儿。这边没有浴室,但是可以烧点水擦洗一下身体,这样你睡起来会舒服点。” 德拉贡·桑切斯眼神闪了闪,这次没能抵抗住诱惑:“……那我就打扰了。” 羿玉告诉他在哪里打水,德拉贡·桑切斯提着桶就下去了,这倒是方便了羿玉涂药。 他先涂了腿上一些因格斗导致的淤青,再脱掉上衣,涂抹重灾区的肩膀、手臂以及腰腹。 等到德拉贡·桑切斯提着一整桶井水回来的时候,羿玉正在系衬衣的纽扣,雪白的皮肤被亚麻衬衣一点点遮挡住。 不愧是圣殿的特制药,刚涂到身上,那种一牵动就酸疼的感觉就缓解了许多。 德拉贡·桑切斯有些遗憾,他的速度已经很快了,没想到羿玉涂药的动作更快。 两人约定好中午一起吃饭,羿玉这才离开。 德拉贡·桑切斯站在不大的房间里,看到每一样东西,都能想到羿玉平时是如何在这里生活的。 他坐到小矮凳上烧水,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 今天的格斗课程比昨天正式得多,羿玉感觉那两个小时里自己在地上滚来滚去,几乎就没爬起来过。 雷克森· 斯科特倒是比昨天更加耐心了些,中午甚至提出要带羿玉一起去吃饭。 但羿玉早就和德拉贡·桑切斯约好了,婉言拒绝了雷克森· 斯科特。 雷克森· 斯科特脸色不变,随口应了一声,下午的时候也一如既往,甚至在格斗课程结束的时候,教了羿玉几个拉伸筋骨的办法。 羿玉趁机请了明天的假。 他之前就和任务者喻高明约定好,要和其他能够联系到的任务者们见一面,明天就是周六了。 雷克森· 斯科特仅剩的一只眼睛盯着羿玉看了会儿,最终道:“可以。” 羿玉在被他盯着看的那一小段时间里,甚至有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他有些疑惑。 ……雷克森· 斯科特昨天有这么威严吗? · 救济堂每周六都会在西城区发放物资,举行慈善活动,但每一次地点都不一样。 这周六的地点,羿玉提前从报纸上看到了,不过因为他不熟悉西城区的路,所以特意早出发了很多。 他今天特意按照喻高明的建议,穿了最破旧的一身衣服,头发也用油脂扒拉了几下,看起来像是长时间没有洗过头的油腻模样。 脸上则是用一种蔬菜的汁液涂过,这种蔬菜汁会让皮肤发黄,裸露在外的其他皮肤也不例外。 走路的时候再稍微佝偻一下身形,羿玉比西城区人还像西城区人。 然而找到喻高明的时候,羿玉仍是自愧不如。 因为喻高明看起来像是个难民。 “你看起来还不错,我还说帮你打扮一下呢。”喻高明说话的时候,露出来的牙龈和齿缝都是黑的。 羿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还是没忍住:“你牙齿上涂了什么?” 喻高明笑道:“巧克力。” 羿玉:“……不错。” 他不禁开始怀疑,老乡们进入这个任务世界之后都经历了什么。 “跟我来,我看到他们了。”喻高明扯了一下羿玉的手臂,两人在人群中穿行。 停下来的时候,羿玉看到了另外几个难民。 第52章 身份卡 羿玉和喻高明面前的“难民”共有三人。 年纪最大的男性看起来大约四十,眉心有着深深的皱纹,鬓角已经染上了风霜,看起来像是经历过半生愁苦的样子。 两个女性倒是年纪相仿,个子高些的即便一身难民打扮也能看出五官很是俏丽,目光却非常锐利,看向羿玉的时候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打量。 个子矮一些的女性则是时刻注意着经过他们的行人,只匆匆对羿玉笑了一下。 他们三人分别是乔伊斯·威廉姆斯、波比·克莱夫、以及蜜莉恩·卡特,现实世界中的名字倒是没介绍,羿玉完全理解。 简单地打过一个照面之后,几人并没有在街道上停留,而是转移到了救济堂发放物资地点斜对面的一个门铺外。 这边人稍微少了一些,而且大多都是领取过物资却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吃着救济堂发放的食物,并不关心旁边都是些什么人。 在救济堂发放物资的时候,流浪汉们最不担心会有人抢走自己的食物,做出这种行为的人会被救济堂严厉惩罚。 乔伊斯·威廉姆将黑面包分给其他人,所有人都费力地啃着粗硬的面包,看起来与其他流浪汉并无任何不同。 “再吃多少次,我也咬不动这种面包,简直比石头还硬。”波比·克莱夫顶着一张眉高眼深的脸,却说着羿玉最熟悉的语言,他甚至还从中听出了点北方方言的口音。 羿玉咬着黑面包,两腮都有些酸疼,眼神却有些发怔。 蜜莉恩·卡特留意到了他的神情,立刻笑了:“新来的,你这是第几个任务了?这是我第六个任务,第二次团队任务。” 羿玉松开了黑面包,回答道:“第四个任务,第一次团队任务。” “那还行,已经快搞完三分之一了。”波比·克莱夫揉了揉脸,“这是我第八个任务,乔伊斯第二个,格雷第三个。” 听到“格雷”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羿玉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是喻高明在这个世界的名字。 而且非常有意思的一件事是,在场的五个任务者中,看起来最严肃最有经验的乔伊斯·威廉姆斯居然才进行到第二个任务,反而是年轻俏丽的波比·克莱夫最资深。 这也不是不能理解,因为大家在这个世界用的都不是自己的身体数据,用喻高明的话来说,都是抽的身份卡。 不过…… “大家已完成的任务数量都不一样,却分到了同一个任务世界里。”羿玉看了一眼喻高明,他知道喻高明的任务和他是一样的,那么其他人大概也一样,“难道任务难度不是逐次增加的吗?” 他本以为第三次任务会是一个分水岭,从第三次任务开始,难度飙升,后续任务只会越来越难,现在看起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最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是波比·克莱夫,她嘴里正含着一块好不容易咬下来的黑面包,说话略有些嘟囔:“是啊,每次任务都是随机的,乔伊斯运气比较差,才第二次就遇上了这种难度的任务。” 乔伊斯·威廉姆斯应景地叹了口气:“我运气一直很差,我第一个任务就是生存任务,在饥荒年代生存一年,好几次差点就死了,这个世界已经够不错了。” 羿玉默默听完,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乔伊斯·威廉姆斯更倒霉,还是自己更倒霉。 应该是乔伊斯·威廉姆斯吧……毕竟羿玉前两个任务都挺平和温馨的。 “之前是挺不错的,但是现在不一定。”蜜莉恩·卡特看向羿玉,有些紧张地道,“格雷已经跟我们说过了,关于吸血鬼狼人什么的……你确定这个世界有超凡因素吗?” 她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其余三人也纷纷看向羿玉。 羿玉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但是没表现出来。 “是真的,我前几天还亲眼见到了一只吸血鬼。”羿玉想起那只已经沦为光头的吸血鬼,难免又想起沃尔夫·泰勒。 他最近没去码头,不知道泰勒叔侄和那只吸血鬼怎么样了。 “完球。”波比·克莱夫幽幽叹了口气,“既然出现了这种超凡因素,肯定在探索进度里占了很大的比例,但是我们四个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 羿玉听出了她的未尽之语。 果不其然,波比·克莱夫紧接着就说:“如果一个人没有注意到,有可能是运气太差或者没有经验,但是四个人都没有注意到,我觉得是另外一种可能。” 她指了一下正在啃黑面包的喻高明。 “就像格雷说的,我们每个人都抽到了一张身份卡,这些身份卡绝对不是随机的,每个身份卡都能接触到特定的信息。 “比如说,我的身份卡是富商的独女,能够使用钞能力,完成一些能用金币解决的事情。格雷是西城区的贫民,能够收集关于西城区的一些信息,也意识到了波内堡之中正在酝酿的工人运动。” 蜜莉恩·科特点点头:“我的身份卡是学者的女儿,我爸爸的一个朋友正是组织工人运动的先锋。” 乔伊斯·威廉姆斯有些迷茫:“这么一听我好像没什么用,我的身份卡是伯爵的次子,娶的有钱老婆死了,也没有孩子,每天都靠着伯爵大哥的救济维持贵族生活。” 羿玉这才知道原来乔伊斯·威廉姆斯居然是伯爵的孩子,不过鲁尼亚王国继承法中,长子继承父亲的爵位,其余孩子一般只能分到很少的家产。 听起来乔伊斯·威廉姆斯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大哥继承了伯爵爵位。 “……你的身份卡一定有用,只是我们现在没有意识到。”波比·克莱夫叮嘱道,“你最近多跟你那个便宜大哥交流,多参加社交活动,不能白白放弃上流社会的消息渠道。” 乔伊斯·威廉姆斯想到威廉姆斯伯爵,有些头疼,但是还是答应了,当然是任务最重要。 所有人都说完了,大家看向了羿玉。 “我的身份卡是个码头工人,每天工作的地点有狼人,我就是从他们那里知道了神秘学的事情,还有就是……我的哥哥是圣殿的骑士。” 波比·克莱夫摸了摸下巴:“听起来,你的身份卡很有意思啊。” 第53章 禁书 “你们看,我们一共有十三个任务者,任务是探索整个世界,但是仅仅在波内堡互相能够联系上的就已经有五个人了,更别提还可能有其他没联系上的。” 波比·克莱夫用黑面包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但如果我们将这个世界看作一本小说、一部电视剧、或者一部电影……鲁尼亚王国,或者是波内堡很可能就是剧情发生的主要地点,所以主神才在这里投放了这么多任务者。 “而……菲利克斯,是我们五个任务者中身份最特殊的一个,因为他既是一个码头工人——跟我们之前以为的‘主线剧情’有关,又能够接触到神秘学领域……” 波比·克莱夫手中的黑面包忽然调转方向,轻轻砸在了羿玉的肩膀上,她用低沉的语气道: “我觉得在你身边,可能还存在着至少一位任务者,她或者他能够接触到神秘学领域更加重要的信息。而这个信息,能够将工人运动和超凡力量联系起来,构成真正的‘主线剧情’。” 蜜莉恩·卡特非常信任波比·克莱夫,一丝质疑都没有地问道:“新来的,你有察觉到其他任务者的踪迹吗?” 羿玉不知道波比·克莱夫的猜测有几分正确,但他愿意顺着这个思路去思考。 他迅速过了一遍自己身边与超凡因素有关的人。 沃尔夫·泰勒、乌维·泰勒、曼琴女士、德拉贡·桑切斯、雷克森·斯科特……那个光头吸血鬼、失踪的布莱恩先生……再多的就没有了。 这些人里,有谁像是任务者吗? “……我现在没有怀疑对象,但我之后可以去试着找出来,反正也就那么几个人,我可以一个个试。” 羿玉说完,突然意识到波比·克莱夫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黑面包上面沾着她的口水,于是挪动了下肩膀。 波比·克莱夫收回黑面包,换了一头继续啃。 “你可以用你上次在酒吧里跟格雷街头的话术,听起来还挺自然的,我已经把报纸上的广告换成那个了,比我们之前用的好。” 乔伊斯·威廉姆斯也有了点新思路:“我也可以跟比较亲近的亲属朋友吹嘘一下关于狼人吸血鬼的事情,上流社会的人就喜欢听这个,说不定还能打探到一些情报。” “别吧。” “不,你最好谨慎行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前者是波比·克莱夫,后者则是羿玉。 波比·克莱夫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她摊了摊手,示意羿玉先讲。 羿玉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他发现自己刚才的口吻有些生硬了。 “乔伊斯,我见过的那个吸血鬼自称‘高贵血族’,狼人们也告诉过我,吸血鬼非常在乎生活质量,在圣殿崛起之前,不少国家都在吸血鬼的实际掌控之下。 “波内堡常年不见太阳,贵族中又追求苍白病弱的美,我觉得上流社会之中,肯定有吸血鬼潜藏着。你贸然打探情报,可能会被盯上。” 见羿玉说完了,波比·克莱夫才道:“你那个大哥不是挺有实权,而且性格严肃吗,你如果行为太出格,他可能会教训你。” 两人两方面的考量,令乔伊斯·威廉姆斯完全放弃了自己之前的打算,他甚至打了个哆嗦:“这么一说,感觉不少贵族都挺符合吸血鬼的特征啊……” 蜜莉恩·卡特有些担心:“你平时小心些。” 乔伊斯·威廉姆斯蔫头耷脑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几人沉默了一会儿,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喻高明已经把黑面包吃完了,从衣服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 “你们看看这是什么,熟不熟悉?” 羿玉凑过去,看到了小册子的封面。 ——《永恒之书》。 羿玉感觉这个书名有点眼熟,但是一时之间没想起来在哪里看到过。 “永恒之书!”乔伊斯·威廉姆斯差点跳起来,“这个不是那什么游戏公司出的设定书吗?” 喻高明笑道:“这东西是最近从迪兰王国流行来的,据说是一位有名的哥特小说家的作品,我当时看到名字就觉得不对劲,打开一看,内容也差不多。” 波比·克莱夫还是云里雾里的,就道:“这本书到底怎么了?” 喻高明解释的时候,羿玉也想起来了。 现实世界有个游戏公司出了一个游戏,然后为了这个游戏专门做了一本设定集,名字就叫《永恒之书》,内容是关于吸血鬼的。 因为设定集做得太详细,之后许多吸血鬼相关的作品都参考了《永恒之书》的设定,甚至一度被当成了中世纪真正的吸血鬼圣经。 而现在这本书,出现在了任务世界。 “那个哥特小说家很有可能也是任务者,为了提醒其他任务者这个世界吸血鬼,专门把《永恒之书》搞出来了。”喻高明捏着小册子,语气很复杂。 波比·克莱夫拿过小册子翻了几页,突然塞到羿玉手里。 “你看看这本书和这个世界吸血鬼真实情况符合的有多少。” 这本书足有好几十页,而且用词非常晦涩,很多都用了比喻、排比之类的修辞手法,不认真看的话,甚至会有点看不进去。 羿玉就耐心地一页页去看,看到第五页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拿走了小册子。 围在他身边的任务者们皆是一惊,抬头一看,一位穿着白袍的救济堂修女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手上赫然是羿玉手中消失的《永恒之书》。 那位修女翻了几页,直接将《永恒之书》合上了,看向他们的目光非常严厉。 “你们为何当众传阅禁书?” 禁、禁书? “你们是天父的子民,因天父的恩赐而得到了食物和度过冬日的温暖衣袍,却当众在救济堂散播福音的时候,传阅教会列为禁书的书籍,你们——” “露西亚修女。”一道温和有礼的声音打断了修女愈发愤怒高昂的斥责。 任务者们还没搞懂禁书是怎么一回事,又都如同向日葵一样纷纷看向打断修女的人。 那人金发碧眼,神情怜悯而慈和,如同天父身旁侍奉的天使。 “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吧。”他道。 第54章 永恒教会 露西亚修女收敛了怒火,瞥了一眼呆呆愣愣的流浪汉们,将《永恒之书》双手奉给男人,随后在胸口画了一个圆。 “那就拜托你了,阿诺德副主教。” 阿诺德副主教会回以相同的礼节:“这是我应当尽到的责任。” 露西亚修女连看都没看被收缴了禁书的流浪汉们一眼,转身就离开了。 周围真正的流浪汉感觉这边惹到了大麻烦,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远离。到最后,这间商铺门口就只剩下任务者们和阿诺德副主教了。 羿玉早在阿诺德副主教出现的时候就躲到了个子最高的乔伊斯·威廉姆斯身后。 他倒不是因为多么畏惧阿诺德副主教,而是担心会被认出来,到时他应该怎么解释自己以一个流浪汉的打扮出现在西区…… 难道要他说他染上了酒瘾或者赌瘾,短时间内败光了自己的积蓄,不得已而沦为了流浪汉? 这种解释非常合理,但是羿玉不可能每一天都以流浪汉的身份出现,万一之后再遇到阿诺德副主教,他又该怎么解释自己的东山再起。 所以能隐藏起来就隐藏起来吧,以他对这位阿诺德副主教有限的了解来看,他应该不会为难一群不知禁书为何的流浪汉。 这个时候遭遇突发事件的任务者们或多或少都反应了过来,波比·克莱夫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立刻痛哭出声。 “仁慈的主教老爷,我们不知道这是禁书,我们只是从垃圾堆里捡到了一本还算完好的书籍,觉得很有意思才翻开看看。” 她哭得可怜极了,就差扑上去抱住阿诺德副主教的大腿了。 喻高明也哆嗦着道:“那看起来就像是一本被人遗弃的哥特小说……” 这年头的哥特小说指的是成本极其低廉的巴掌书,字体印得很小,纸张也非常粗糙廉价,内容更是被真正的文学家们视作下等文学。 而《永恒之书》就是以哥特小说的框架印发的。 任务者们能哭出来的就哭,哭不出来的就捂着脸装哭。 阿诺德副主教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哭得最惨的波比·克莱夫,语气很温和:“我相信你们,不过这本书我得带走了,下一次不要随便捡丢弃后仍然完好无损的东西。” 波比·克莱夫捏着手帕,没有往脸上擦,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乔伊斯·威廉姆斯抹了抹眼睛,将没有泪水的眼睛蹭得眼皮通红。 “赞美天父,赞美主教老爷。” “赞美天父。不过我只是个副主教。”阿诺德副主教笑了笑。 这件事似乎到此就结束了。 任务者们以为阿诺德副主教马上就会离开,他却往前迈了一步,精准地将躲在乔伊斯·威廉姆斯身后的羿玉轻柔地扯了出来。 任务者们:“……”这事还没完吗?! 羿玉眼前一黑,依旧低着脑袋没有抬头,捂着脸试图装哭。 一只卷着衣袖的手轻轻地按在羿玉眼下,似乎想要帮他擦拭泪水。 “抱歉,菲利克斯,我之前就感觉是你,没想到真的是你。” 阿诺德副主教见自己袖子上没有泪水,无奈地笑了一下,松开衣袖,手指顺着羿玉的脸颊往下滑,托住他的下颔轻抬。 现在两人的姿势就有点奇怪了。 首先,他们站得有点近。 其次,阿诺德副主教一只手还握在羿玉手腕上,另一只手则是抬着羿玉的下颏。 再次,羿玉仰着脸,阿诺德副主教略低着头。 最后,这两人是认识的。 波比·克莱夫颤抖的瞳孔看向与羿玉认识最久的喻高明,无声投去询问的目光。 喻高明抹泪的动作都僵住了,脑袋“咔吱咔吱”地摇了摇,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波比·克莱夫又看向乔伊斯·威廉姆斯,这位任务者中社会地位最高,每周日都会去礼拜的贵族子弟。 那眼神大概是问:这个什么教会的神职人员能结婚吗?鲁尼亚王国同性恋犯法吗? 乔伊斯·威廉姆斯根本没注意到波比·克莱夫的眼神,他正呆呆地看着羿玉和阿诺德副主教,犹豫要不要走远一点。 波比·克莱夫绝望地收回视线,然后发现对面的蜜莉恩·卡特正以相同的目光看着自己。 两人对视了一眼,快速交换了一下信息,决定如果事态有变就抓住羿玉逃跑,如果没异样……那就看着呗。 他俩总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波儿,这可是类似维多利亚初期的鲁尼亚王国! 围观者们头脑风暴,殊不知羿玉心里更加天崩地裂。 阿诺德副主教之前不都挺彬彬有礼的吗?他明明看出来羿玉在躲了,为什么还要把他薅出来? “阿诺德副主教……”羿玉拂开阿诺德副主教的手,后退了两步,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上午好。” “上午好,菲利克斯。”阿诺德副主教放下手,被宽大袖袍挡住的食指与大拇指彼此摩挲了两次。 金发碧眼的俊美男人神情中略微带着点担忧:“你最近遇到什么事情了吗,为什么会……” 以阿诺德副主教的教养,他是无法在其他流浪汉面前,提及任何关于流浪汉窘迫现状的词汇的,只能讷讷顿住话音。 羿玉胡说八道:“我接受了一位记者的雇佣,体会流浪汉与普通工人生活的差异,为他的一篇报导提供素材。” 他苦中作乐地想着,自己也算是学到祝夷的一二分鬼话连篇的水准了。 阿诺德副主教碧绿的眼睛宛如品质绝佳的宝石,此刻,那对宝石般的眼珠泛起了奇异的光彩,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样……那这些应该都是你的同伴了?” 旁听的波比·克莱夫已经决定回去就联系那位经常合作的记者,圆上羿玉刚才的说辞,闻言立刻道:“是的,副主教老爷。” 阿诺德副主教颔首:“那么,你们的工作还要继续吗?” 看起来只要他们说不继续,接下来就有安排等着他们。 于是任务者们异口同声道:“还要继续。” 阿诺德副主教失笑:“好吧,好吧,那我不打扰你们了。这个我带走了,祝你们工作愉快。” 他拍了拍放着《永恒之书》的口袋,含笑看了羿玉一眼,这才走向救济堂发放物资的地点。 任务者们放松下来,立刻转移了位置,离救济堂发放物资的地点更远了一些。 “那个副主教是哪个教堂的?”波比·克莱夫首先打破了沉默,“我们以后得躲着他点儿,这人有点太敏锐了。” 羿玉在想另外一件事,回答略微慢了一点:“圣埃里教堂。” “是码头区最大的教堂,怪不得他认识菲利克斯。”喻高明对大街小巷都挺熟悉的,他用衣摆擦了擦手心,那里全是冷汗。 “《永恒之书》怎么会被列为禁书?”蜜莉恩·卡特一边注意着来往的人,一边小声道,“教会还会管哥特小说的刊印吗?我怀疑如果刚才那个副主教没过来,先来的修女会把我们送去监狱。” 乔伊斯·威廉姆斯皱眉:“教会没有执法权吧……” “哥们儿醒醒,他们不需要执法权,只要跟警察队说一声就能以随便什么理由把我们送进去。”波比·克莱夫打了个响指。 “别真把教会里的神职人员当圣父圣母了……话说,这个教会全称是什么?有点奇怪啊,波内堡似乎只有这一个合法宗教。” 羿玉一怔,他也从没想过教会的全称。 还是乔伊斯·威廉姆斯想了一会儿才道:“好像是……永恒教会。” 喻高明抓头:“怪不得《永恒之书》被列为禁书了。” 直接把鲁尼亚王国唯一合法宗教的大名印封面上了,不被和谐才怪。 第55章 城市暗面 《永恒之书》与永恒教会名字的雷同,不仅能够解释为何《永恒之书》会成为禁书,还能解释这样一本晦涩的哥特小说为什么会迅速在波内堡风靡起来。 毕竟大家都是有些叛逆在身上的,看到一本哥特小说上居然印着和永恒教会相似的名字,都会觉得这本小说在讽刺教会。 只要有先入为主的印象,无论里面写了什么,都能和讽刺现实联系起来。至于《永恒之书》真正的内容,恐怕根本就没多少人在意。 这就导致了《永恒之书》在波内堡风靡一时,而原本不会在乎这种小事的永恒教会不得不对此做出反应。 若这本书是鲁尼亚人写的倒还好办,换个名字或者不予发行就可以了,偏偏这本书是个迪兰人写的,管制手段有限,只能列为禁书。 这个时候,也无法考虑越是列为禁书,这本书越是流行的可能性了。 “算了,反正我们已经领会到远在迪兰王国那位老乡的意思了,还是别再寻摸《永恒之书》了。”波比·克莱夫建议大家小心行事,“毕竟这个世界有超凡力量,说不定教会也会关注重点分子。” 大家都决定最近老实点,不要惹事。 羿玉坐在角落里,脸上颜色已经有些斑驳了,他使用的植物汁液又不是现代化妆品,没什么持久力,又被阿诺德副主教拿袖子蹭了好一会儿,这会儿眼下已经是自己的皮肤颜色了。 “白得像是奶油,真想啃一口。”波比·克莱夫说着叹了口气,“我好几天没吃饱了,这具身体明年就要正式进入社交界,便宜爹妈让我控制饮食,至少再瘦两圈。” 看来钞能力也不是万能的啊…… 至少不能防住父母的催婚。 蜜莉恩·卡特笑道:“往好处想想,说不定你进入社交界之前,咱们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 羿玉已经发了好一会儿呆了,闻言看向波比·克莱夫:“你们之前调查的工人罢工的事情,最近怎么样了?”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乔伊斯·威廉姆斯:“我那个伯爵大哥最近开了一场舞会,我听到几个受邀的百万富翁在讨论工厂降薪的事。 “只要几个大工厂先行动,其余大大小小的工厂、作坊都会跟着降薪,谁也不愿意吃亏多付工钱,到时候工人们的怒火会燃烧到顶点,我估计……也就是最近的事了。” 都是现代社会的新青年,听说这种事没几个心情好受的。 乔伊斯·威廉姆斯适时开了个玩笑:“波比,要是明年你进入社交界了,我们任务还没完成,你可以嫁给我啊。我虽然现在没有爵位,但是如果有个大商人的独女愿意嫁给我,我大哥说不定会帮我运作一个爵位。” 波比·克莱夫倒是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提议:“可以啊,总比不得不嫁给别人好,也方便我们做任务。” 倒是乔伊斯·威廉姆斯呆了一下。 “那个,你们知道城市暗面吗?”羿玉之前一直在想关于城市暗面的事情。 因为刚才阿诺德副主教抬起他的下巴的时候,羿玉发现那位副主教手上又多了两道还没愈合的伤疤。 这让他迅速想起了自己之前被阿诺德副主教雇佣整理捐赠衣物时,阿诺德副主教被城市暗面别在衣服里的刀片割到手的事情。 羿玉本以为会是喻高明先说话,毕竟这种隐秘组织的事情,肯定是三教九流的地方流传得比较多,而西区又总是鱼龙混杂。 没想到先开口的居然会是蜜莉恩·卡特。 “城市暗面?” 她坐直了一点,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 “你如果问别的事情我可能不知道,但是城市暗面的话……我还真的知道一点。 我不是说过我这个身份卡是一个学者的女儿吗?我之前曾在这个身体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一封邀请函,发出邀请函的就是城市暗面。” 羿玉认真地听着,灰蓝色的眼睛忧郁又朦胧。 “我当时直接打开看了,那封信的内容是城市暗面邀请我这具身体的父亲加入他们的组织,一起为失去的所有讨回公道。 我把信封复原了,不知道我这具身体的父亲之后到底有没有加入这个组织,但是邀请函上写了一个他们临时见面的地点。” 羿玉忍不住问:“在哪里?” 蜜莉恩·卡特抓了抓头发,道:“我当时记住了,但是现在有点想不起来。我得回去看一下我的记事本,等下一次见面或者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写信告诉你。” 第56章 梅根大人 听到蜜莉恩·卡特忘记了那个临时见面的地址时,羿玉心中有一点点失落。 但那点失落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比起失落,羿玉反而更加庆幸,庆幸蜜莉恩·卡特在书房里发现了城市暗面的邀请函并且打开看过。 不然他现在可是连一点城市暗面的消息都没有。 当时听阿诺德主教言及城市暗面的事情时,羿玉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清楚永恒教会在鲁尼亚王国,尤其是首都波内堡的地位。 如今经历过种种事件,羿玉已经能够意识到永恒教会在波内堡超然的地位。 面对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城市暗面居然敢小动作频出,甚至公然发邀请函邀请一位颇具社会地位的学者加入…… “我住在白枫街16号,你直接写信告诉我可以吗?”羿玉见蜜莉恩·卡特点了头,才问,“蜜莉恩,你那个学者父亲在七八年前鲁尼亚王国与迪兰王国的战争中失去过什么吗?” 任务者们迅速将邀请函中提及的“失去的所有”与七八年前那场大战联系在了一起。 “他的大儿子死在了战争中。”蜜莉恩·卡特对于身份牌的背景介绍记得很清楚,“城市暗面和那场大战有关?” 羿玉对任务者们一向很坦诚,这不仅是因为他们来自同一个世界,更是因为他们此刻是利益共同体。 “嗯,城市暗面是由一群在战争中失去所爱之人的疯狂者组成的隐秘组织。这件事情,还是刚才那位副主教告诉我的。” 羿玉又简单提了一下阿诺德副主教被藏在衣物里的刀片割伤手的事情。 波比·克莱夫听完,若有所思。 等到今天碰面结束,大家准备离开的时候,波比·克莱夫忽然问羿玉:“关于那个城市暗面临时见面的地点,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看看吗?” 羿玉其实本来准备去问问沃尔夫·泰勒或者雷克森·斯科特的,没有考虑德拉贡·桑切斯是因为他最近肉眼可见的忙碌。 但是波比·克莱夫提出要和他一起去,羿玉思考了一下,觉得可行。 “当然可以。” 波比·克莱夫告诉了羿玉自己的地址:“你到时候直接把时间地址告诉我,我会全副武装地过去,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羿玉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他特别高兴能和资深的任务者一起行动,他其实还有好多问题今天没好意思问出口来着。 看着一脸斑驳的暗金发少年慌张否认,波比·克莱夫“噗嗤”一下笑出声,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等你的通知,拜拜。” “……拜拜。” · 迪兰王国首都费昂塞,玛丽亚大街147号,三楼主卧室内。 厚重的窗帘层层叠叠地遮挡住了屋外的阳光,奢华而典雅的卧室中,近百根蜡烛将屋内照得无比亮堂。 一位身着睡袍的少女坐在床边,苍白纤细的手指中间捏着一本巴掌大的哥特小说,封面上的名字是《永恒之书》。 烛光映照在少女面容上,她的皮肤即便是在温暖的烛光里依然显得那么毫无血色,五官精致立体,暗红如血浆般的眼睛中却满是担忧。 “他们……能领会到我的意思吗……”少女叹了口气,将《永恒之书》放在一旁。 她正准备躺到床上去休息,忽而耳朵一动,捕捉到了逐渐清晰的脚步声。 几分钟后,贴身女仆轻轻敲了敲门。 “大人,伊莲娜公爵夫人来访。” 对她们而言,睡眠时间造访是一件非常失礼的事情。 少女将《永恒之书》移到枕头下面,掀开被子躺到床上,然后道:“请她到卧室来。” “好的。” 贴身女仆将主人的意志转告给女管家,女管家缓步走到二号会客厅门口,对着里面的男管家轻轻点了点头。 男管家收回视线,走到沙发旁,那里正坐着一位丰满美艳的妇人。 “公爵夫人,大人请您到卧室一叙。” 伊莲娜公爵夫人笑了笑:“没想到梅根大人已经准备休息了,这会儿天色还早呢。为我领路吧。” 男管家将伊莲娜公爵夫人送到二楼,在那里等待着的女管家上前,为伊莲娜公爵夫人继续领路,直到抵达位于三楼的主卧室。 守在门前的贴身女仆再次敲了敲门,得到回应之后,为伊莲娜公爵夫人打开了门。 屋内的烛火已经熄灭了,伊莲娜公爵夫人步入房间之后,身后的门轻轻关上,房间里顿时漆黑一片。 “伊莲娜,你在这个时间造访,想必是有非常重要的事需要告诉我。”梅根的声音非常婉转,有如夜莺在歌唱。 伊莲娜公爵夫人撒娇似的抱怨:“梅根大人,饶了我吧,我可没有您那样的好眼力。 “若不是公爵殿下催促我,我不会白天过来打扰您,可若不是非常重要的事,公爵殿下也不会连夜晚都等不到就差遣我过来。” 梅根观察着伊莲娜公爵夫人的表情,这位公爵夫人名义上是爱德华公爵的妻子,可实际上,她只是爱德华公爵的血仆。 她下了床,悄无声息地走到伊莲娜公爵夫人的身边。 伊莲娜公爵夫人什么也没听到,忽然间就被一只冰凉彻骨的手攥住了手腕,她吓了一跳,好在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没有过于失态。 梅根牵着她走到床边,点燃了床边一排蜡烛。 伊莲娜公爵夫人这才看到了梅根身上的睡袍,她殷勤地为梅根整理被子,依偎到梅根身旁,用柔软的身躯作为最合宜的靠垫。 梅根枕在伊莲娜公爵夫人的胸脯上,暗骂了一句吸血鬼的浪荡,面上却一副平静泰然的模样。 “公爵殿下让我转告您,波内堡的盛宴就要开场了。那边的大人们邀请您和公爵殿下前去参与最后的狂欢,为始祖献上丰盛的血食。” 梅根确信,如果她现在不是吸血鬼冰冷如尸体的身躯,一定在听到伊莲娜公爵夫人的话时就颤抖了起来。 “……什么时候出发?” 伊莲娜公爵夫人娇笑道:“公爵殿下希望越快越好,他不希望错过这等盛事,明晚或许是个好时候。” “我知道了。” 第57章 重见天日 任务者们见完面后,时间还早,羿玉回去卸掉了伪装,在吃午饭之前,先去了一趟蓝胡子酒吧。 酒保汤姆对羿玉打招呼:“菲利克斯,你可是有一阵没来了。” 既然进了酒吧,就没有不买酒的道理,羿玉照例要了两杯淡啤酒当水喝。 “汤姆,沃尔夫在酒吧吗?” 之前每天匆匆忙忙的没注意,羿玉数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有好几天没见过沃尔夫·泰勒了。 朋友之间不一定常常见面。 但是沃尔夫·泰勒对待朋友的态度要黏糊一点,一天两天还好,这下好几天不见,羿玉觉得可能是和吸血鬼的事情有关。 “小泰勒先生去帮泰勒先生做一件事了,大概还要几天才能回来。”酒保汤姆让羿玉稍等一下,他自己则是上二楼拿了个东西,回来后递给羿玉。 竟是个模样奇特的哨子。 这只哨子吹口处更加扁平,对比之下显得球形腔体更加圆滚滚的。 “泰勒先生本想亲自给你送去,但他被一件急事缠着脱不开身。”酒保汤姆解释,“三长一短吹响它,只要泰勒先生还在波内堡,他一定会赶去。” 羿玉拿着哨子,心里清楚,这其实是沃尔夫·泰勒的意思。 “请帮我转达我的谢意。”羿玉将口哨放进口袋里,决定回去找个绳子拴起来挂在身上。 酒保汤姆应道:“我会的。” 喝完两杯淡啤酒,羿玉与酒保汤姆告别,路上随便吃了点午饭,他得回去睡一会儿,下午还得去雷克森·斯科特那里挨揍。 · 雷克森·斯科特又一次将羿玉压制在身下。 他灰色的短发因为格斗教学而变得有些凌乱,银色的右眼盯着面露些微痛苦的羿玉。 然后他就注意到了羿玉脖颈间缠绕着的红绳。 白如奶油的皮肤,粗糙鲜红的绳子。 有点糟糕。 雷克森·斯科特喉结滚动了一下,用手指轻巧地勾出了红绳的尽头。 一个口哨。 一个造型奇特的口哨。 独眼的猎魔人将尚带余温的口哨拿起来,放在鼻下闻了一会儿。 羿玉趁着雷克森·斯科特研究口哨的时候,悄悄偷了一会儿懒。 格斗课程随着训练天数的增加,难度也在陡增,羿玉今天都不知道在地上滚了多少圈了,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这是狼哨。”雷克森·斯科特捏着口哨,垂眼看着羿玉,“看来你和狼人关系不错。” 羿玉没回答,看着雷克森·斯科特将口哨又塞进了他的衣服里,然后站起身,伸手将他提溜了起来。 羿玉其实更想躺着休息。 “我以为你会问我狼人在哪里,然后冲过去将它们都解决掉。”羿玉呼吸有些不平稳,观察着雷克森·斯科特的表情。 “我看上去像个傻子吗。”雷克森·斯科特淡淡地扫了羿玉一眼,随手将水瓶扔过去,摸了摸怀里的烟盒。 “我没有那么正义。” 羿玉也这么觉得,但他没说出口,而是低头喝水。 “如果那些非人生物不惹事,我为什么要去自找烦恼。”雷克森·斯科特有一种将所有问句转化为陈述句的能力。 羿玉有些好奇:“你为什么成为一名吸血鬼猎人?” 他一开始猜测雷克森·斯科特曾经被黑暗生物伤害过,满怀着一腔仇恨走上复仇之路。 但是和猎魔人相处一段时间之后,羿玉就发现雷克森·斯科特是个情绪很稳定的人,基本不会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更别提仇恨什么了。 “因为黑暗生物的悬赏很高。”雷克森·斯科特看了羿玉一眼,眼神里甚至有点疑惑,“这是我的工作,很难理解吗。” 羿玉:“……理解了。” 他就是影视作品看太多了,看到一个吸血鬼猎人就觉得人家有故事。 其实没这么复杂。 “斯科特,你是兄弟会的人吗?”羿玉决定换个问题。 雷克森·斯科特拿走羿玉手里的水壶,声音平淡:“不是,兄弟会的猎魔人才是你以为的那种看到一个非人生物就会要打要杀的‘仁慈者’。 “好了,不要拖延时间了。我已经配合你一会儿了,轮到你配合我了。” 羿玉深吸一口气,凝神注视着雷克森·斯科特。 他要辨别出对方的动向。 …… 三分钟后,“砰”的一声,羿玉又被按在了地上。 · 与任务者们见面的第二天晚上,琼斯太太交给羿玉一封信。 “我当时还以为听错了呢,仔细询问了邮差才确认,确实是给你的信。”琼斯太太面色红润,完全没了之前总是咳嗽的虚弱。 羿玉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接过信封。 “是我的一位朋友寄来的,谢谢你帮我收信,琼斯太太。” 琼斯太太掩唇笑道:“不必客气。” 短暂的寒暄之后,羿玉飞快回到自己的房间,拆开了信封。 里面写着一个地址。 “……波克朗宁大道银光餐厅。”羿玉有些惊讶地挑动了下眉梢。 因为这个波克朗宁大道就在码头区,而且是码头区比较繁华的一条街道,一整条街上都是非常体面有档次的商铺、事务所、公司等。 “我得和斯科特再请一个下午的假……”羿玉自言自语着,拿出信纸给波比·克莱夫写信,暂定的时间是明天下午五点半。 他其实有些急性子,记在心里的事总想赶紧处理掉。 第二天早上,世界探索进度显示为17.1%,羿玉将信件寄出去,然后去了墓园旁的教学地点。 雷克森·斯科特似乎有些不满于羿玉频繁的请假。 “这才第五天,你就要请第二次假了。” 他抱着手臂,看着正在射击的羿玉。 羿玉打空弹夹,老实地道:“是的,我有点事情需要请假。” “……好吧,好吧。”雷克森·斯科特摊手,“这把枪你拿着吧,不用还给我。” 羿玉填充子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望向雷克森·斯科特:“你是觉得我会遇到危险吗?” “不完全是。”猎魔人道,“现在给你,是因为你不会莫名其妙地走火伤到自己。至于危险,每个人每天都面临着遭遇危机的可能性,包括你,包括我。” 羿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勉强相信了。 但或许是因为这句话,下午他在赴约前,特意找出了上个世界的道具。 佛珠被藏起来许久了,拿出来依旧莹润光滑,羿玉将佛珠戴在手腕上,有一瞬间颤抖了一下。 他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彻骨的寒凉。 第58章 你被盯上了 羿玉到银光餐厅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十分,然而波比·克莱夫的马车已经停在银光餐厅旁了。 羿玉一开始没有注意到那辆马车,他在观察街道两侧的商铺。 贝克先生手工箱包、索菲亚夫人烘焙坊、安心中介公司、波内堡卫生环保基金会、银光餐厅…… “嘿,菲利克斯。” 停在银光餐厅旁的马车忽然掀起了帘子,里面露出一张熟悉却又显得那么陌生的面庞。 因为不确定银光餐厅的档次,羿玉特意穿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一套略微老气了些的全套正装,从礼帽到袖口再到手杖,细节基本上都配齐了。 然而与盛装打扮的波比·克莱夫比起来,羿玉这身非常正式的衣服都显得那么稀疏平常。 “波比?”羿玉看了一眼天色,确认自己没有迟到。 波比·克莱夫也道:“这边离我住的地方有点远,所以我特意早来了一会儿,你没有迟到。” 贴身女仆扶着波比·克莱夫下车,目光在羿玉身上发了个转儿。 波比·克莱夫挽住羿玉的手臂,低声道:“不用担心,都是我的人,不会给我们造成任何困扰的。” 资深的任务者带给羿玉非常强烈的安全感,他收回目光,挺直身板,模仿着布莱恩先生那种目中无人又假装亲和的表情走入银光餐厅。 但他不知道,这种装腔作势的表情放在布莱恩先生身上很容易惹人生厌,但出现在一个长相出众的漂亮少年身上时,就会显得恰到好处。 两人没有选择包厢,而是坐在了视野比较宽阔的一楼座位上。 羿玉将菜单递给波比·克莱夫,在她点菜的时候,努力用不刻意的目光将餐厅一楼扫了一圈。 现在还不到晚餐时间,银光餐厅里没有多少客人,所以大部分侍者都围着羿玉和波比·克莱夫服务,非常热情体贴。 还是波比·克莱夫有些不高兴地道:“我不需要这么多使者,太多人让我有些无法呼吸。” 使者这才恢复到正常的数量。 羿玉看到波比·克莱夫给小费的时候,才明白刚才为什么那么多使者都围着他们,因为波比·克莱夫一出手就是一个银币,这还只是随手打发的小费而已。 万恶的有钱人。 使者们眼力普遍不错,在羿玉和波比·克莱夫之间,一眼就找到了真正有钱的是哪个——他们大概会以为这是一对贵妇人与“骑士”的组合。 毕竟今天波比·克莱夫特意往成熟了打扮,而羿玉又有些面嫩。 所以当波比·克莱夫握着羿玉的手跟他低声说话的时候,使者都知情识趣地退开了一些。 “嘘。” “你被盯上了。” 波比·克莱夫面上带着甜美的笑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懂的语言道:“二楼有人在用望远镜看你,我很确定,看的是你。” 波比·克莱夫有些担心羿玉会露出不自然的表情,令暗中窥探的人察觉到自己已经暴露。 所以她提前攥住了羿玉的手腕,准备在他做出打草惊蛇的举动之前尝试制止。 然而羿玉没有。 暗金色头发的少年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波比·克莱夫。那双眼睛如同暗夜下幽深的湖水,让人一眼望进去就要沉溺。 无论是谁来看,都会认为这个少年深深地爱上了眼前的贵妇人。 这种爱一定无关情欲、金钱、地位,而是一位骑士向他的贵妇人献上了自己的忠诚与爱慕。 哪怕波比·克莱夫现在让他去与别人决斗,他也一定毫不犹豫地就去了的忠诚。 连波比·克莱夫本人都有一瞬间的晃神,好在她看到羿玉张开嘴唇,轻柔温吞的嗓音却说着无比冷静的话语。 “我知道,我感觉到了。你能看到是谁在看我吗?” 在波比·克莱夫提醒他之前,羿玉就感受到了那种如有实质的视线,如同一条触手在缓缓靠近自己的猎物。 稍不注意,那些吸盘会牢牢扒附在猎物身上,令人不适的滑腻腕足会将猎物一寸一寸收紧绞杀,直至骨头碎裂,血肉模糊。 而且,就连衣袖下的佛珠也在微微发热,似乎在提醒羿玉。 波比·克莱夫尝试了一下,然而对方的角度实在刁钻,她不得不放弃:“不行,看不到,再尝试下去就要被对方发现了。” “吃饭。”羿玉反手按下波比·克莱夫的手腕。 目前的情况是我方在明,他方在暗,似乎比较不利,但根据对方在刁钻位置观察羿玉的行为来看,更加在意这次相遇的说不好是谁。 来都来了,羿玉不可能白花钱。 即便花的是波比·克莱夫的钱也是一样。 银光餐厅作为高档餐厅,一顿晚饭是严格按照此时的用餐流程来的,羿玉和波比·克莱夫仿佛没有察觉到暗地里的窥探,说说笑笑地用餐。 在这个过程中,银光餐厅里的客人越来越多了。 天色渐晚,这一带治安比较好,所以也没人掐着点在天黑之前离开。 这一顿饭,羿玉和波比·克莱夫足足吃了两个多小时,中途波比·克莱夫也曾试着去找到那个偷窥的人,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羿玉甚至能够感觉到,对方一直没有移开视线,他吃了多久,对方就看了多久。 最后从银光餐厅出来的时候,羿玉被风一吹,才察觉自己后背上的冷汗,他抿了下嘴唇,在波比·克莱夫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上了她的马车。 波比·克莱夫迅速反应过来,扶着羿玉伸出来的手坐进马车里,这时候她倒是庆幸自己特意坐了最宽敞的一个马车。 倒不是因为害羞什么的,而是这个时代坐马车其实也不是一件多舒适的事情,要是在拥挤一些……一下车就晕倒都有可能。 “随便去什么地方,不去你家,不去我家,看看那个人会不会跟上来。”羿玉整理了一下头发,看向波比·克莱夫,“你有什么好去处吗?” 波比·克莱夫轻咳一声,对没能坐进马车,只能坐在外面的贴身女仆道:“去伊丽莎白夫人那里。” 贴身女仆顿了一会儿才应道:“好的,小姐。” 羿玉就问:“伊丽莎白夫人是谁?” 波比·克莱夫眼神躲闪:“你去了就知道了。” 第59章 杀了,全杀了 这是个意外之喜。他想着。 居然会在这里看到那道身影,看起来比之前结实了一点,衣物包裹着的肩颈线条利落又干脆,坐下时腰部比较收紧,勾勒出来的腰身劲瘦有力。 看起来雷克森·斯科特倒是有好好在教他…… 坐在二楼的男人打断了房间里其他人的讨论,命人为自己取来望远镜,对准了楼下那道背影。 在他专注地看着楼下时,房间里的其他人一个字也不敢吐出,像是忽然间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鸭,收紧了翅膀缩在角落里。 男人还在看暗金色头发的少年。 在面容娇美的贵妇人握住少年手腕的时候,二楼窥探的男人忽然面色一沉,周身迸发出浓稠欲滴的杀意。 仿佛有血腥味在房间里弥漫。 好在两人的手很快就分开了,窥探者终于好受了一点,心中燃烧着的妒火却没有一丝一毫减弱的趋势,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她怎么敢……怎么敢用那满是世俗污秽的手指抚摸他白皙清瘦的腕骨,怎么敢对他露出那种专注痴迷的眼神,怎么敢和他坐在一个桌子上。 “不可饶恕。”窥探者道。 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一屋子的人全部都跪下了。 仿佛膝盖不是膝盖,而是不值一提的玻璃杯,就算摔碎在地板上也不值得主人一分一毫的怜惜。 窥探者一个眼神也没有分过去,炽热的目光紧紧地追逐着暗金色头发的少年。 如果视线能够化为实质,少年此刻一定已经消失在那里了,他会被粘稠的目光包裹住,彻底消失在人世。 两个多小时一晃而过,当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餐厅里时,窥探者迅速站起身,走到另一个窗户旁。 他本想看到少年回家的背影,却发现那道清瘦的身影却消失在了马车里。 他甚至还伸出手去扶那个矮小的庸脂俗粉。 “咔”的一声,望远镜被捏成了齑粉。 “找个速度快的跟上去,看看他们的目的地。”刚刚令一个望远镜报废的男人,心平气和地对房间里跪了两个多小时的倒霉蛋们吩咐。 “是的,大人。” 过了一会儿,男人又道:“将他用过的餐巾、餐具、桌椅都收起来,送到我的宅邸。” “是的,大人。” 三分钟后,男人问:“他刚才吃了什么?菜单拿给我。” 当男人研究那份薄薄菜单的时候,派出去跟踪马车的人回来了,那人恭敬地道:“马车抵达了灌木广场附近伊丽莎白夫人的居所。” 男人放下菜单,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 男人眯起眼睛,不悦地道:“不必隐瞒。” 房间里地位比较高的一个人道:“那是最近在上流社会名气正旺的交际花伊丽莎白夫人的住宅,她最令人诟病的一点是……不仅有男客,还有女客。” 听到前面的时候,男人已经拍碎了一张桌子,嫉妒的火焰差点将他燃烧殆尽,听到后半句的时候更是愤怒,愤怒中又带了点不解:“你想表达什么?我让你不要隐瞒。” “……是的。”那人绝望地道,“据说伊丽莎白夫人有很多闺中密友,她们、她们都不太喜欢男性。” 不喜欢男性,却同时接待男客和女客…… 男人直接将说话的人掀飞了,披上斗篷就往外走去。 “大人!大人!” 房间里的人前仆后继地阻挡男人的步伐。 “您不能以现在的身份出现在那种的地方,那会令您身败名裂的,到那个时候、到那个时候……” 男人吐出一口带着血腥气的气,掀开了脚边的人,他冷酷的目光环顾了一圈,忽然道:“那个胆小如鼠的虫子呢?” “在地下室等待您的召见。”脸上带着脚印的人回答。 “很好。”男人道,“让他到那个地方露面,把我的爱人引出来,再将带他去肮脏之地的女人放干血吊死,不要让我的爱人受到惊吓。” “听从您的吩咐。” · 天色昏沉的时候,马车抵达了目的地。 羿玉从没来过这个地方,在看到深夜里依旧灯火通明的奢华宅邸时更是惊讶。 “这里是什么地方?” 波比·克莱夫在贴身侍女的帮助下戴上了面具,还给了羿玉一个银制的雕花面具。 “戴上,晚上来这边都是蒙面的。这里是伊丽莎白夫人的住宅,她是个热情好客的美人儿……不过我一般将这里称作当代同性酒吧、嘘——” 她示意羿玉不要大惊小怪,“同性酒吧”是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懂的语言说的,一旁的贴身女仆见怪不怪,只是勒紧了波比·克莱夫的面具带子。 波比·克莱夫“嘶”了一声,反手握住贴身女仆的手,低声道:“你跟我一起进去,我们只是过来躲躲,我又不会看那些女人一眼。” 贴身女仆瞥了波比·克莱夫一眼,丝毫不见之前恭顺的模样。 羿玉:“……” 他整个人快要失去颜色了。 原来那句“都是我的人”,是这个意思…… “嘿,醒醒,别睡了。”波比·克莱夫拍拍羿玉的手臂,“这里面都是有钱有权的人,刚才偷窥你的人不敢轻举妄动的,我们先一步进去,然后认真观察在我们之后进来的每一个客人。” 提及正事,羿玉总算振作了一点:“好。” 下了马车,波比·克莱夫挽住羿玉的手臂,贴身女仆落后他们一步,三人一起走进了伊丽莎白夫人的宅邸。 羿玉见波比·克莱夫拿出一张请帖的时候,就想到她刚刚拿出来的面具,不知是她今晚本来就有安排,还是为了防止意外特意做的预案。 不论是哪一种,都像是波比·克莱夫的作风。 “我亲爱的小姐。” 一位戴着花朵面具的妇人迅速上前,亲密地与波比·克莱夫握住了手,眼睛不着痕迹地在羿玉身上扫了一圈。 “您可是好久没来了,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很想念你。” 波比·克莱夫感觉到自己的腰被人狠狠掐了一下,她抖了一下,笑道:“我也很想念您。请允许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好友,桑切斯先生。” 伊丽莎白夫人伸出手,羿玉慢了一拍地上前,握住她戴着丝绸手套的手,亲吻在自己的手指上。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伊丽莎白夫人用扇子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声音亲切:“快请进来吧。” 羿玉直起身,背后的冷汗居然比刚才在银光餐厅的时候还要多。 第60章 跳舞 伊丽莎白夫人的客人无一例外都戴着面具。 各式各样的面具穿行在宴会厅中,有些人显然是彼此认识的,即便隔着面具,依旧能够三三两两地聊天跳舞。 羿玉和波比·克莱夫进入宴会厅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仿佛两尾不起眼的小鱼入了海。 伊丽莎白夫人将他们引了进去,还没说上几句话,又来了新客人,她只好歉意地对两人笑了笑,告辞去接待新客人。 “这边有聊天室、吸烟室、休息室,最中央是舞池,我们去二楼的聊天室,那里有个挑台,可以观察到一楼所有人的动向。” 波比·克莱夫挽着羿玉的手,调转方向上了二楼。 二楼有好几个休息室,波比·克莱夫带羿玉去了最大的一个。 这会儿正有人在聊天打牌,两人落座在挑台的沙发上,借着栏杆的遮掩,往一楼宴会厅入口看去。 他们来得已经比较晚了,在他们之后抵达的客人更是稀少,只有两三个,而且看样子都与伊丽莎白夫人很是相熟。 “也许那个人不会轻举妄动。”羿玉低声道,“进入这里需要请帖不是吗。” 波比·克莱夫没有一直盯着楼下看,即便戴着面具,眼睛也是不可能被遮住的。 她用扇子挡住嘴唇,声音同样压得很低。 “现在是八点多,我们待到十一点。” 这种舞会经常持续到凌晨才结束,离开太早会显得不那么礼貌,十一点是一个略早但是能够说得过去的时间。 如果银光餐厅的窥探者跟了过来,却无法进入伊丽莎白夫人的宅邸,那么在外面等上三个小时能够很大程度上消耗对方的精力体力。 这是比较恰当的安排。 大约八点半的时候,一位带着鸟嘴面具的客人坐到了羿玉身边,他的目光在波比·克莱夫和羿玉身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这位先生,请问你有什么事吗?”羿玉没有任何寒暄的意思,因为这人是非常不客气地直接坐下的。 没有介绍人引荐,也没有自我介绍,直接自顾自地坐到了羿玉身边,这种行为在社交场上是非常失礼的。 “哦,我只是看你们在这里坐了有一会儿了,特意来交个朋友。” 鸟嘴面具手里端着一杯酒,挑开面具饮了一口,手臂放在了羿玉身后的沙发靠背上。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你应该是第一次来这儿吧?瞧瞧,我有许多年没在波内堡见过这种剪裁的衣服了,看起来像是我爷爷的衣服。” 他似乎觉得自己很幽默,笑了好几声。 比起时下波内堡流行的正装剪裁,羿玉身上的这身确实不那么符合年轻人的偏好,但也还没到“爷爷辈的衣服”这种程度。 波比·克莱夫甚至觉得菲利克斯这种偏冷的气质和样貌,穿这样剪裁严肃的正装很带感,有点“制服”的感觉。 至于这个不速之客,就是想要通过贬低他人,令他人自卑来提高自己的话语权和地位,以此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波比·克莱夫瞥了一眼鸟嘴面具,知道自己和菲利克斯是被当成富婆和带来掘金的美少年了。 而这个鸟嘴面具,恐怕是对“美少年”垂涎欲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隔着面具还能看出美少年的真身。 “我的朋友,我们下去跳舞吧,这里的空气太污浊了。” 她站起身,再次上下扫了鸟嘴面具几眼,确认这人只是个见色起意的花花公子。 鸟嘴面具见羿玉准备离开,有些着急地想要伸手抓住他,却被羿玉反应迅速地避开了。 “你是在找我的麻烦吗?”羿玉站在沙发旁,灰蓝色的眼睛没什么情绪地俯视着鸟嘴面具。 羿玉是在模仿雷克森· 斯科特,大概模仿了四五分他那种平静到令人不适的目光。 鸟嘴面具的手悬在半空中,再也没能靠近羿玉哪怕一寸。 于是羿玉顺理成章地忽视了他,与波比·克莱夫离开了聊天室,贴身女仆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但是下楼梯的时候羿玉一下就“原形毕露”了,他挡着口型,有些为难:“我不会跳舞,只在大学体育课的时候学过一点简单的交谊舞。” 波比·克莱夫非常镇定:“那就足够了,一会儿我会带着你,只要你别总是踩我脚就行。” 她已经听到了舞厅里的乐队奏响的音乐,也看到了舞池中的人们在跳什么。 是一种比较简单的乡村舞,只要菲利克斯不是手脚非常不协调的类型,波比·克莱夫都有自信,可以不让别人看出菲利克斯不会跳舞的事实。 两人在乐曲的间隙滑入了舞池。 羿玉一开始还有些紧张,但是在波比·克莱夫暗中的带领与牵引之下很快就适应了这种较为简单的舞蹈。 “你刚才吓唬那个人的时候,还挺像模像样的。” 舞池里很少有单纯跳舞的人,毕竟这是社交场,无论做什么,归根结底都是为了社交。 即便是被波比·克莱夫称作“当代同性恋酒吧”的伊丽莎白夫人舞会也不例外。 羿玉回想起来其实有点尴尬,有种当众装模作样的感觉,他轻咳了一声:“还行吧……” 他飘忽的视线就在这个时候扫到了不远处一个男士身上。 那人正端着一杯起泡酒与他人交谈,似乎是面具带有些松了,在他微微仰头喝酒的时候,整张面具都掉了下来,里面那张脸无比眼熟。 “布莱恩……”羿玉眼神陡然一凝。 “谁?”波比·克莱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位与布莱恩先生面容非常相似的男士已经将面具戴回去了。 尽管舞会中有许多人彼此都认识,但是心照不宣与当众显露真容可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那位男士似乎有些恼怒,与同伴交谈了几句就离开了那里,径直找到了伊丽莎白夫人,看样子是要提前离场。 面具掉落显然不关伊丽莎白夫人的事,但这毕竟是她的舞会,所以她深感歉意地安慰了那位客人一会儿,好声好气地将人送走了。 恰在这时,一舞结束。 波比·克莱夫挽着羿玉离开了舞池,低声问他:“你认识那个人?” “是我原来的邻居。”羿玉道。 波比·克莱夫敏锐地察觉到了羿玉的心不在焉。 “你要过去看看吗?” “……不用。”羿玉其实很在意布莱恩先生与“始祖之骨”的事,但是……这实在是有点太巧了。 “我感觉有点不太对劲。”羿玉下定了决心,“不用管他。” 波比·克莱夫“哦”了一声,原地转了个圈,她的力气还挺大的,羿玉猝不及防之下也转了回去。 “那我们再跳一会儿吧,正好教教你怎么跳舞。”她道。 第61章 袭击 舞会还挺有意思的。 十一点的时候,羿玉和波比·克莱夫向伊丽莎白夫人告辞。 他一边听着两位女士寒暄,一边在心中想着。 这个时代当然没有现代社会那样多的娱乐,再加上羿玉这张身份牌是个码头工人,现在又忙着学习猎魔人的职业技能。 他每天从早到晚,都没什么乐子,还要惦记着任务的事。 今晚意外参加了一场舞会,跳跳舞、聊聊天,再喝点不醉人的酒,羿玉久违地放松了一些紧绷的神经。 虽然等下离开这栋亮如白昼的豪宅之后,就要面对银光餐厅偷窥者的事情…… 而且考虑到这场舞会的性质,有很多男客都或明示或暗示地试图与羿玉发展友谊。 ——羿玉可以理解,然后全部都委婉地拒绝了。 但这些烦心事儿都没有影响到羿玉此刻的好心情。 “期待与您的再次见面。”波比·克莱夫与伊丽莎白夫人简单地拥抱了一下,挽住羿玉的手臂,一起离开了宴会厅。 马车已经在仆人的引领下提前停在了宴会厅外面,三人没走几步就直接上了马车。 贴身女仆照例坐在了外面,羿玉没看错的话,他刚才绝对是被剜了一眼。 这种感觉有点像是夹在闹矛盾的情侣中间的共同朋友…… 羿玉想了想,解开了外套的扣子,从腋下枪袋里取出老式手枪,然后从马甲口袋中取出子弹,装填到弹夹中。 “咔”的一声,羿玉将弹夹装了回去,一抬头对上了波比·克莱夫火热的目光,他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 “别紧张,别紧张。”波比·克莱夫摆摆手,“我说实话,我完成过那么多次任务,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手枪。” 羿玉有些纳闷儿:“你的身份卡家境不是很富裕吗?在波内堡好像有点钱都能买到枪。” 波比·克莱夫嗤笑一声:“是啊,可谁让我是个女人呢。这个时代压迫女人是非常严重的,我如果不是从伊丽莎白夫人这里帮我父亲笼络到了一位男爵夫人,他恐怕都不会让我参加这种舞会。” 说到这个话题,她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我这段时间做的事情不多,就是因为被这些东西限制住了,要是早几个星期,我甚至都没办法和你一起去银光餐厅。” 羿玉呼出一口气,思忖片刻后道:“我回头可以试着去购买一些手枪,这个星期六任务者见面的时候带过去。不过……” 说到这里,他脸色微红:“不过我囊中羞涩,到时候你记得带钱啊。” 他恐怕得先动用一下德拉贡·桑切斯那枚金币了,而且大概率还不够用。 波比·克莱夫眼睛顿时亮了:“我明天就给你寄点钱!你放开手脚,多买点,最好能把大家都配上一把,还有子弹,多买点!” 羿玉忙道:“好,我尽量,你别太激动了。” 他担心波比·克莱夫再激动下去,那位贴身女仆就要问他们在聊什么,为什么这么高兴了…… …… 马车行驶在深夜的波内堡。 车厢里的两人已经不再说话了,羿玉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凝神静气地聆听着车轮碾压过地面的声音。 他们在去往波比·克莱夫家的路上。 羿玉坚持要把波比·克莱夫送回家,然后再独自骑马回去——他会骑马,或者说菲利克斯·桑切斯会骑马。 虽然是幼时家境仍优渥时学到的技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不知道剩下了几分,但羿玉想,大不了骑慢了一点,总不会出乱子的。 刚有些想要走神的趋势,羿玉就迅速将自己的注意力拉了回来,然后就在下一秒,他听到了车厢顶上发出了一声轻响。 似乎是因为车轮刚刚碾过一段不算平整的路段,也似乎是因为在马车行进的过程中,车厢本身的结构互相碰撞挤压发出的声音。 然而羿玉却瞬间举起老式手枪,枪口对准了发出脆响的地方,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砰——” 波比·克莱夫压下一声尖叫,矮身躲进车厢角落里,抬头看到暗金色头发的少年面色阴郁,一边对着车顶连发子弹,一边从后背处抽出一把弯刃刀。 她目瞪口呆。 ——他到底在身上藏了多少武器? 羿玉不知道波比克莱夫在想什么,他确信自己没有打到车顶上的人,或许不是人,正常人不可能躲过第一发子弹。 “马车不要停!”他大喊一声,迅速补充子弹。 车顶上的东西完全被激怒了,它双手撕开车顶,探头往里面看去。 在看到拿枪的是羿玉的时候,它的眼中闪过一抹犹豫,随后翻身下来,泛着寒芒的指尖袭向波比·克莱夫。 羿玉将弯刃刀甩向从车顶跳下来的东西。 那是个脸色苍白、犬齿尖利的男人,眼中却泛着冰冷残忍的眸光。 是个吸血鬼。羿玉做出了判断。 他手中拿着的弯刃刀不是普通的冷兵器,而是在学习过特殊花纹后,绘制过“强力”花纹的弯刃刀。 所以它能够破开吸血鬼坚硬的皮肤。 手背上被砍出一道深深伤口的吸血鬼发出一声尖嚎,低头一看,手背上的伤口没有迅速愈合,血肉正在蠕动着闭合。 羿玉甩了一下弯刃刀,刀身上的血槽滴落暗红的血滴。 吸血鬼顿时被激怒了,它不能杀死这个人类,但是将人丢出马车还能做到的。 它短暂地放过了波比·克莱夫,以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抓向暗金色头发的少年。 羿玉没有躲避,不仅是因为躲不掉,更是因为不想躲。 在极其有限的反应时间里,他只做了一件事。 那就是抬起右手,将戴着佛珠的手腕送到了吸血鬼的手中。 第62章 杀人埋尸 羿玉这么做是经过思考的,并非抱着“赌一赌”的想法。 将戴着佛珠的手腕主动送到吸血鬼面前,无非有两种结果。 第一种结果,佛珠在这个世界无法发挥在上个世界中的作用,羿玉的左手将面临被折断,甚至更加糟糕的风险,但是能够牵制吸血鬼一瞬。 不要小看这短短一瞬间的牵制,因为羿玉的右手已经紧握住了老式手枪,此刻弹夹中已并非普通的子弹,而是绘制了特殊花纹的银制子弹。 第二种结果,佛珠对吸血鬼具有一定的威慑、克制作用,那么视佛珠起到的作用程度大小,羿玉可以对此做出不同反应。 真正的撒手锏从来不是效果未知的佛珠,而是隐藏在佛珠之后,装填满了银质子弹的老式手枪,以及羿玉脖颈间挂着的狼哨。 羿玉早就学会了不要去抱有任何侥幸心理。 那双比波内堡夜晚天空更加冷漠几分的灰蓝色眼睛注视着迅速逼近的吸血鬼。 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吸血鬼眼角狰狞的细小血管,那令吸血鬼尚且算是出众的面容多了几分野兽感。 然后,比钢铁更加冰冷坚硬的苍白之手嵌住了羿玉的手腕。 比起吸血鬼,人类的骨骼是如此的脆弱。 只要吸血鬼轻轻一攥,那细韧的腕骨就将像是团起的雪花一样分裂,掌控一切的感觉令这只吸血鬼有些失控,它甚至忘记了那位大人的吩咐。 掌握着足够毁灭一个生命的力量,心肠就会自然而然地变得冷硬。 吸血鬼的犬齿悄然探出了唇缝。 然而就在攥住人类手腕的同一时刻,吸血鬼感受到了太阳般的炽热,热到令他的掌心瞬间融化,转瞬的失语之后,它骤然发出一声惨厉的嚎叫。 仿佛回到了它曾经还是人类的时候,碰到了极其滚烫的开水似的,颤抖着手掌松开了那只脆弱不已的手腕。 它看向自己的手心。 血肉已经消失了,惨白的骨头在月光下泛着近乎蓝色的光。 “砰——” 冲击力令吸血鬼的肩膀往后一甩,它扩张的瞳孔中,映出了暗金色头发的人类居高临下的面容。 “砰砰砰——” “缓慢、麻痹、虚弱、强力。”羿玉在心中默读着每一颗子弹的名字。 吸血鬼已经委顿在地,却仍然留着一口气。 “砰——” 强力。 羿玉左手手腕有些红肿,但并不妨碍他用弯刃刀钉穿吸血鬼的胸膛。说实话,这不是个轻松的活计,羿玉咬着牙,狠狠往下贯了数次才达到这个目标。 “告诉我,谁让你来取走我的性命?”羿玉一边问,一边往弹夹中补充子弹。 里面剩下的最后一发子弹是“强力”,按理来说应该可以送这只吸血鬼去见始祖,但是为了保险起见,羿玉重新往弹夹中填充了子弹。 他和波比·克莱夫都只是血肉之躯,不能承担个任何的风险。 吸血鬼已经说不出话了,但是听到羿玉的问题仍然瞪大了眼睛,眼珠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谁……”谁要取你性命了? 吸血鬼被冲昏的大脑已经恢复冷静了,然而它的生命也要走到尽头了。 以为面对的只有两个脆弱不堪的人类,吸血鬼本就自傲的性格膨胀到了自负的地步,而这份自负的代价已经无比了然。 吸血鬼闭了嘴,它已经做错了,不能再错上加错。 羿玉看出了它眼中的决然,沉默了一会儿,一连打出了四发“强力”子弹。 最后一颗子弹打入吸血鬼的胸膛时,吸血鬼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 近乎人类的身躯陡然变得苍白僵硬,迅速失去了所有人类的特征,变得青白枯瘦。 已然重新成为了一具尸体。 羿玉放下手臂,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酸痛的左手手腕,以及右侧的半边身体,他重新坐回车门边,继续填充子弹。 马车一直在奔驰。 波比·克莱夫从车厢角落里站起来,扶着车厢壁坐到位子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谢谢你救了我。”她道,“我叫陈飞燕。” 在她开口之前,羿玉一直保持着一种有些走神,但是注意力又非常集中地关注车外动静的状态,听到熟悉的语言,他的眼睛才动了下。 “……我叫羿玉。”羿玉说着,目光忍不住投向两人中间的尸体,他的弯刃刀还插在尸体的胸膛上。 一只绑着丝带的鞋子忽然将尸体往旁边踢了踢,羿玉抬眸,看到陈飞燕正提着裙摆,有些艰难地踢走尸体。 “不用有心理负担,你不杀了它,死的就是我们了。”陈飞燕目光非常坚定,坚定到有些斩钉截铁的感觉,“再说了,这东西不知道吸干过多少人的血,我们是在为民除害。” 对于杀死吸血鬼,羿玉是有些不太舒服,这无关乎吸血鬼本身的品行,而是亲手夺取一条性命的陌生感,令他几乎有些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了。 但那种感觉在吸血鬼死亡的时候达到了顶点,之后在慢慢退去。 羿玉很了解自己,他是个自私的人。 他想回家。 不是白枫街16号,不是德拉贡·桑切斯的住宅,而是真正的家,位于现实世界某个小区某栋单元楼某层某户的那个家。 为此,他已经亲手熄灭了一盏生命之火。 “……我知道。”羿玉牵开唇角,露出一个浅淡但是真实存在的笑容,“我只是有些不习惯。” 陈飞燕看着他,轻轻点了下头,随后问道:“你需要一个来自老乡的拥抱吗?” 她展开了双臂,羿玉有一瞬间的动容,但是突然想起上车之前被剜的那一眼。 “不了吧。”羿玉缓缓撇开脸。 陈飞燕呆了一呆,默默收回手臂:“好吧。” 她耸耸肩,用指节轻轻敲打车厢壁,声音非常有规律。 响声停下的时候,外面才传来贴身女仆有些哽咽的声音:“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陈飞燕提高了一点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先不回家,到偏僻一点的地方。” 杀完“人”,当然要埋尸。 羿玉觉得,陈飞燕虽然之前没接触过热武器,但是杀人埋尸这种事情……似乎做过不止一次。 可是那又怎样呢。羿玉想道,那又怎样。 他自己手上都染了鲜血……不、应该是陈血,又有什么必要去因为这个发现而畏惧或者远离陈飞燕。 羿玉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弯腰从尸体胸膛上费了些力气拔出弯刃刀,用尸体的衣服擦了擦,反手塞到后腰绑着的绷带里。 做完这一切,尸体已经像是死去了好几天一样皮肉枯败,散发出一种不太妙的味道。 “摸个尸吧。”陈飞燕忽然道。 羿玉脸色凝重:“好。” 第63章 分配收益 五分钟后,略微颠簸的马车上,羿玉和陈飞燕脸色都有些发白地坐了回去。 摸尸的成果赫然摆在两人中间。 十七枚金币、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块怀表。 “这把匕首应该有些特殊功效。”羿玉刚才用尸体试了一下,切吸血鬼坚硬的骨头比切豆腐还要轻松,“怀表就不知道了。” “这都是你的功劳,作为纪念,可以给我一枚金币吗?”陈飞燕非常理智,她刚才什么都没有做,甚至有点拖后腿。 羿玉想了一下,道:“怀表给你。” 陈飞燕以为他是在照顾自己,有些感动,立刻翻出自己的钱袋,将整个钱袋递给羿玉。 “这块怀表现在有什么作用不太清楚,我先按照市价给你补偿,后续如果确认这块怀表有特殊功能,我们再讨论该怎么办。” 羿玉忍痛将钱袋推了回去。 “你虽然在战斗的时候没有发挥什么作用。但是今天无论是在银光餐厅,还是伊丽莎白夫人的舞会,你都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这块怀表是你应得的,你不需要给我任何补偿。” 陈飞燕都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捏着钱袋坐了回去:“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不必客气。”羿玉将剩余的十七枚金币和匕首都收了起来。 “你觉得,这个吸血鬼跟银光餐厅那个偷窥的人有关吗?”陈飞燕握着怀表,时不时翻开看一眼时间。 羿玉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应该有关,不止它,我在宴会厅里看到的邻居应该也是它们派出来的,想要将我们引出去。” 但是他有些想不通,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被吸血鬼盯上。 他与吸血鬼唯一的关联,就是那天在暗巷里,查看被吸血鬼吸干血液的尸体时,被“疾病”感染了。 可这顶多算是间接接触……还是说是因为那个被沃尔夫·泰勒和乌维·泰勒抓住的光头吸血鬼? 羿玉想着想着,思路就有些走偏了。 他拿着刚刚得到的匕首,动作缓慢却毫不犹豫地蹲在尸体旁,撬下了吸血鬼的两颗尖牙,又撕了一点尸体的衣服,将尖牙包住,放进口袋里。 坐回去的时候,羿玉看到陈飞燕正用有些惊奇、有些惊讶,又有些不能理解的目光看着他。 他略带窘迫地解释:“我想把这两颗尖牙送给我那个狼人朋友,狼人很喜欢收集吸血鬼的牙齿。” “……哦,这样啊。”短短的一句话让陈飞燕说出了山路十八弯的感觉。 羿玉抿唇,垂着眼睛,避开了对面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如果你需要假发的话,可以取下吸血鬼的头发,它们的发质很好。” 陈飞燕的头发是深棕色的,而死去的吸血鬼的头发是黑色的。 她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吸血鬼的血肉已经枯败到皮包骨了,但是头发竟然依旧保持着光泽,看起来像是现代洗发水广告里的乌黑秀发一样。 “……羿玉,匕首借我用用。” 羿玉将匕首递给她。 …… 沉默寡言的车夫选了一个非常合适的抛尸地,附近一圈都没有人烟。 他和贴身女仆开始挖坑的时候,羿玉和陈飞燕将失去头发和尖牙的尸体拖下了马车。 尸体已经非常腐臭了,简直像是在夏天停了好几天尸一样。 羿玉被熏得眼睛发红,他眯着眼将尸体拖到挖坑的位置,抽出弯刃刀,加入了挖坑的行列。 陈飞燕休息了一会儿,接过贴身女仆手中的铁锹,埋头苦干。 半个小时后,尸体已经躺进了大地的怀抱,陈飞燕特意砍断了旁边一棵小树,在这里做了记号。 “我感觉我身上都要腌入味了……”陈飞燕闻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差点没吐出来。 羿玉的脸色也很难看,他屏住呼吸,快速走开:“我们走吧。” 按照原定计划,他先送陈飞燕回去,然后借了一匹性格温顺的马,慢慢地骑回了家。 这个时候已经凌晨一两点了,羿玉又累又困,还不能放松警惕,一路上都戒备着随时可能会出现的吸血鬼。 好在直到他抵达白枫街16号,也没有遇到第二个前来袭击的吸血鬼。 他松了口气,将马拴在屋后,拍了拍它的脑袋,低声安慰:“你在这里将就一晚,明天我送你回家。” “不好。” 羿玉叹了口气:“不好也——” 他蓦然后退数步,惊疑不定地看向眨着大眼睛的马,手指已经摸到了枪袋。 头顶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轻笑,羿玉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就看到面前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体格高大,手臂搭在马背上,几乎要将马压塌,而那头赤红的头发在黑夜中依旧耀眼。 沃尔夫·泰勒拧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你去哪里了,身上怎么一股腐尸的味道。” 腐尸的味道太重,甚至盖过了女士香水味和那一丝丝的吸血鬼气味。 “沃尔夫?”羿玉露出一个带了点疲惫的安心笑容,“你回来了。” 一股电流随着这句话从沃尔夫·泰勒的脊背蹿到头顶,他低低地咳了一声,声音有些不自在:“嗯,我回来了。抱歉,之前走得急,没能和你告别。” “没关系。”羿玉掏出那个包着吸血鬼尖牙的布包,有些期待地递到沃尔夫·泰勒眼前,“送给你,希望你能喜欢。” 沃尔夫·泰勒心想,你送我什么我都喜欢。 嘴上却言不由衷道:“为什么突然送我礼物?” 羿玉没回答,只是微笑地看着他打开布包,露出了里面森白尖利的獠牙。 沃尔夫·泰勒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了。 第64章 乌云盖月 在羿玉还在等待沃尔夫·泰勒反应的时候,红发男人一步上前,双手一抄,直接将羿玉举了起来。 那双湖蓝色的眼睛毫不掩饰紧张地打量过羿玉的外表,仿佛是在检查少年有没有受到哪怕一丝的伤害。 这一次,他终于闻到了腐尸气味掩盖下的吸血鬼“臭味”和女士香水的味道。 “你遇到吸血鬼了?”沃尔夫·泰勒检查过羿玉,将他放了下来,双手却仍旧停留在羿玉上臂外侧。 羿玉的鞋底终于重新落在了地面上,他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感动:“你放心,我现在正好好地站在你面前。 “我是遇到了一只吸血鬼,如你所见。而它的一部分已被我当做礼物送给你了,沃尔夫,你喜欢这个礼物吗?” 但凡是狼人就没有不喜欢这个礼物的。 虽然沃尔夫·泰勒心中清楚,菲利克斯并不了解狼人赠送吸血鬼獠牙的意义——这甚至还要拜他自己所赐——但即便如此,收到这样一份礼物也足够让沃尔夫·泰勒心神荡漾了。 他略微撇过头,又意识到这样做可能会让羿玉误会,又将脸扭了回来,深刻的面容严肃得像是在宣誓。 “我很喜欢,菲利克斯,我非常喜欢这份礼物。”他顿了顿,声音莫名低了点,“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对吸血鬼獠牙。” 说话的人清楚自己这不明不白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在羿玉眼中,此刻的沃尔夫·泰勒其实有几分可怜。 羿玉心道,和他之前猜测的一样,沃尔夫似乎没有多少朋友,都没人送给他吸血鬼獠牙! “我以后会送给你更多的。”羿玉承诺道。 沃尔夫·泰勒揉了揉耳朵,张了下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两秒之后,他闭上了嘴巴,点了点头。 反正菲利克斯又不会认识其他狼人,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有着一头火焰般头发的狼人如此想道。 接下来,羿玉跟离开波内堡有一段时间的沃尔夫·泰勒分享了下近期的安排——他不能去码头工作了,在接受一位名叫雷克森· 斯科特的猎魔人的教导。 “雷克森· 斯科特,我听说过这个名字。”沃尔夫·泰勒拧了下眉心,压下心中的烦躁与嫉妒,“看来他是个不错的老师……不过,下次如果再遇到危险,一定记得吹响狼哨。” 沃尔夫·泰勒相信眼前的少年会逐渐成长为成熟强大的吸血鬼猎人,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恐惧于这其中必经的危险与经验。 “我会的。”羿玉熟练地安抚一脸忧心忡忡的沃尔夫·泰勒,“我当时已经准备用到狼哨了,但是没想到会直接解决掉那只吸血鬼。” 沃尔夫·泰勒蔑视所有吸血鬼,却对羿玉道:“不要小瞧它们,有时候一些奇怪的‘天赋’实在是令人防不胜防。” 羿玉猜测那只吸血鬼要么是没有“天赋”,要么“天赋”无法在战斗中发挥重要作用。无论如何,它都已经重新成为了一具尸体。 屋后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沃尔夫·泰勒瞥了一眼拴起来的马,心念一动。 “菲利克斯,或许你今晚可以去我家,这么晚了打水烧水都不方便,我那里会便宜一些,而且也有地方安置这匹马,你觉得呢?” 嘴上这么说,实际上沃尔夫·泰勒已经开始解开缰绳,一副要把马带走的架势。 羿玉想了想,也没有跟他客气。 本以为要牵着马走过去,沃尔夫·泰勒却道他会骑马,羿玉就被捞到了马背上。 身后是沃尔夫·泰勒暖烘烘的身体,身前是缰绳与另一人手臂围成的禁锢空间。 沃尔夫·泰勒身高一米九多,又不是竹竿的体型,体重自然不必多少,再加上羿玉……马艰难地驮着两人,到光明广场的时候,喘得像是生了重病。 羿玉都有些心虚了,沃尔夫·泰勒将马拴在后院,喂了几块糖和豆子玉米,拍了拍它埋头苦吃的脑袋。 “放心,它没事。”沃尔夫·泰勒抓了抓头发,快速看了一眼羿玉,不知为何脸色有些发红,“我去帮你烧水,你可以好好洗个澡。” 羿玉也受不了自己身上的味道了,感激地看着沃尔夫·泰勒,明明是冷淡的眸色,却比星星更加闪亮。 沃尔夫·泰勒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 时间已经很晚了,羿玉洗完澡之后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却还是强撑着和沃尔夫·泰勒说了银光餐厅的事。 因为他觉得,无论是吸血鬼,还是布莱恩先生,都是沃尔夫·泰勒关注的重中之重。 “什么?你去了交际花的舞会?” 然而沃尔夫·泰勒一开口就让羿玉睁大了困倦的眼睛,语带迟疑:“……是的。” 他正想着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禁忌,就见狼人突然抬手捂住了眼睛。 皎洁的月亮被一片乌云笼罩,屋内只剩点点烛火。 “沃尔夫,你眼睛不舒服吗?”羿玉走近两步,试图观察捂着眼睛的沃尔夫·泰勒,语气难掩担忧。 “没事。”沃尔夫·泰勒道,“只是飞进去一只小虫子。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银光餐厅……是的,我会关注这家餐厅的。” 羿玉觉得沃尔夫·泰勒说话的声音怪怪的。 “不过,菲利克斯,这件事恐怕需要让另外一个人也知情。”沃尔夫·泰勒似乎揉了揉眼睛。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银光餐厅斜对面应该是波内堡卫生环保基金会吧?” 羿玉记忆力很不错,稍微回忆了一下,确实如此。 “那就不太妙了。”沃尔夫·泰勒道,“波内堡卫生环保基金会其实就是圣殿于波内堡的驻所,这么近的距离,圣殿居然没有发现周围有吸血鬼……” 一阵微风吹过,烛火摇曳。沃尔夫·泰勒放下手,湖蓝色的眼底隐隐有些泛红,他轻声问道:“菲利克斯,你有多久没见到德拉贡·桑切斯了?” 第65章 闪回 三天。 羿玉在心中算了一下,他上一次与德拉贡·桑切斯见面是在任务者聚会前一天,也就是在周五。 而今天是周一,或者说周二的凌晨。 短短三天,能发生什么变故? “不过,烛台下面是最黑暗的地方,这句话显然有它的道理。”沃尔夫·泰勒轻轻地将手搭在羿玉肩头,手掌包住了一部分的手臂,“圣殿或许真的没有意识到,黑暗生物离他们如此之近。” 羿玉眼睫轻颤。 他刚刚洗过澡,披着一件宽大的睡袍——是按照沃尔夫·泰勒的体型裁衣,却没有上过身的新衣服。 此刻丝丝缕缕的夜风不断地从衣袍间涌进,羿玉感到有点冷,他垂着眼睛,心脏仿佛被攥在了掌心。 不是为了德拉贡·桑切斯,而是因为沃尔夫·泰勒。 从沃尔夫·泰勒突兀地捂住眼睛开始,羿玉就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违和感。 明明狼人的语气没有变、语调没有变、声音也没有变,可是羿玉就是感觉站在他眼前的,不是那个将他举起来的沃尔夫·泰勒了。 那种平静之下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感觉,甚至、甚至有点像是…… “我明天去德拉贡家里看看,也许他会知道点内情。” 羿玉用声音打断了自己的思绪,不知道为什么,他直觉自己最好不再继续想下去了。 结果一定是他不想面对的。 沃尔夫·泰勒湖蓝的眼珠轻轻动了一下,竟流露出几分惋惜,他透过层层墙壁,看向了天边高悬的明月。 “我和你一起。”沃尔夫·泰勒收回视线,眼底干净澄澈,“万一有什么意外,我也能帮上忙。” 话音落下,羿玉察觉到那种无孔不入的微凉渐渐散去,他微仰着头,静静望着沃尔夫·泰勒,眼眶慢慢地红了。 沃尔夫·泰勒吓得差点变身,他连忙低头,手足无措地道:“我不去了!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你哥哥是资深的圣殿骑士,他见多识广,才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菲利克斯——” 羿玉捂住了沃尔夫·泰勒的喋喋不休的嘴巴,手腕上的佛珠在深夜里透出几分圣洁。 “我想要你和我一起去。”羿玉认真地注视着沃尔夫·泰勒,松开手后,勾下了左腕上的佛珠,“沃尔夫,戴上这个好吗?” 沃尔夫·泰勒还在紧张地盯着羿玉的眼睛,确认他没有真的落泪才暗自松了口气,转而看向有点像是珍珠,又有点像是石头的饰品。 “好。”他毫不犹豫道。 羿玉将佛珠戴到他的左手上,心里还是有些发沉。 他觉得沃尔夫·泰勒刚才那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样子,有点像是上个世界里被鬼迷心窍了的老三俞景烁。 羿玉不想考虑……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可能性,他只是想着,如果它真的来了,能不能不要对沃尔夫施加影响…… 希望佛珠能够为沃尔夫带去庇护。 “你的手腕怎么了?”沃尔夫·泰勒将羿玉的左手拢在掌心,痛惜地看着他手腕上的红肿,隐隐还能看出几道手印。 羿玉也看过去,是在马车里被吸血鬼抓的,手腕没有被折断,只是一些红肿,都是佛珠的作用。 “没事,之前和吸血鬼战斗的时候伤到的,过两天就好。”羿玉不怎么在乎这点小伤,忙着叮嘱沃尔夫·泰勒,“佛珠不要离身,洗澡也要戴着。” 沃尔夫·泰勒全部答应:“好,你放心。” …… 羿玉回卧房休息之后,一道黑影从住宅里飞窜了出去。 五分钟后,乌维·泰勒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听到了爪子扒门的声音,他连外衣也来不及披上,穿着睡衣光着脚就跑去开门。 门外,红色巨狼一头钻了进来,在远房叔叔担忧不已的询问中变成人形,面色无比凝重。 “手腕上的红肿应该用什么药?” 乌维·泰勒:“……” 他的表情渐渐变了,指了指自己眼下的青黑:“小毛毛,你看,我三天没睡觉,刚睡几个小时就被你吵醒了。” 沃尔夫·泰勒点了下头,继续道:“你把药给我吧,菲利克斯手腕红肿得厉害。” 乌维·泰勒运了运气,顾及着熟睡的妻子和孩子,到底没有在家里和沃尔夫·泰勒互殴,忍气吞声地去拿药了。 “涂上就行了。”他没好气地道,“我怀疑你脑子里只有菲利克斯,等你以后有了伴侣,我看你是惦记菲利克斯还是惦记伴侣。” “再见。”沃尔夫·泰勒拿了药,迅速脱下刚穿好的衣服,准备离开时才想起一件事,“对了,圣殿对面那个银光餐厅里有吸血鬼,你明天告诉他们吧,走了。” 乌维·泰勒正想多问几句,就见那道红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夜色里。 “……可恶的小毛毛。” 他摇摇头,关上门回去继续睡觉。 · 沃尔夫·泰勒回到光明广场,变成人形后穿上衣服,拿着药,悄无声息地走进了羿玉的卧房。 他能够听到床上的少年已经睡熟了,为了不打扰他的睡眠,同时尽快处理伤势,沃尔夫·泰勒只能偷偷摸摸一回。 菲利克斯应该能够原谅他。沃尔夫·泰勒红着脸想。 羿玉睡觉没有拉上床帐,沃尔夫·泰勒走到床边,凭借着良好的夜视能力,看见了羿玉熟睡的面容。 平时总是显得有些忧郁沉静的少年,睡着的时候表情舒展,倒是比清醒时更符合他真正的年纪。 沃尔夫·泰勒心软地看着这一幕,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的目的。 他打开药盒,用几乎感受不到的力道,将药膏均匀地涂抹在羿玉左手手腕的红肿处。 似乎是药膏起了作用,梦乡中的少年忽然动了动手指,“唔”了一声,声音又轻又低,沃尔夫·泰勒却听得很清楚。 蹲在床边的红发男人眼神忽然凝滞了,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 简约到有些简陋的房间里,全然陌生的黑发青年,同样熟睡的夜晚…… 他以一种奇怪的角度穿过墙壁,或隔着被子,或身处被下,怜爱而珍惜、贪婪又急切地、不得章法地亲近黑发青年。 沃尔夫·泰勒摇了下头,倏然从破碎的画面里挣脱。 再看向床中的少年,身影竟与画面中的黑发青年隐隐重叠。 第66章 焦急的等待 尽管前一天晚上睡得很晚,但是第二天羿玉还是准时醒来了,甚至醒得比平时更早一些。 洗漱完下楼的时候,沃尔夫·泰勒正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朦胧地在厨房里煎培根,听到羿玉下楼的声音,他扬声道: “菲利克斯,吃了饭再出门。” 羿玉放轻了脚步,走到厨房门口,有些意外地看向站着都要睡着的沃尔夫·泰勒。 红发男人睡袍没系好,宽阔的肩膀有一半都没被衣物包裹住,眼睛快要睁不开了,煎培根的动作却娴熟精准。 左手手腕上是羿玉亲手给他戴上的佛珠。 羿玉靠在门边,像是在欣赏一幅画一样,注视着沃尔夫·泰勒有条不紊地在厨房里忙活。 五分钟后,羿玉坐在餐桌旁,面前是一样样食物,沃尔夫·泰勒支着下巴坐在对面,深邃的眼睛只剩一条缝了。 看着他时不时点头打瞌睡的模样,羿玉眼中忍不住泛开笑意。其实按照他的性格,应该劝沃尔夫·泰勒回去补眠才对。 可是不知为什么,羿玉一句话也没说,享受着这个安静的早晨。 沃尔夫·泰勒准备的食物正好是羿玉的饭量,他吃下最后一口煎蛋,将空盘子放到厨房里,又到餐厅喊醒沃尔夫·泰勒。 “沃尔夫,我要出门了,你回去睡吧。” 沃尔夫·泰勒睁开眼睛,双眼皮一下翻成三眼皮,有些迷糊地仰头看着羿玉,声音含糊:“好……” 他这种神态竟有几分可爱。 羿玉手指动了动,在沃尔夫·泰勒又要睡着的时候,抬手放在狼人发顶,轻轻揉了揉。 沃尔夫·泰勒又清醒了点,一下站起身:“我回去睡了,你……你路上慢点,骑马不要骑太快。” 羿玉一一答应了,沃尔夫·泰勒这才打着哈欠上楼睡觉去了。 羿玉到屋后将马牵出来,手心仿佛还残留着沃尔夫·泰勒头发的触感,有点扎手,但是总体而言是柔软的。 他呼吸着新鲜的雾霾,先将马送到陈飞燕家里,然后加快步伐,紧赶慢赶在八点之前抵达了墓园外的租屋。 他到的时候,雷克森· 斯科特不见人影。但是时钟刚刚指到八点,雷克森· 斯科特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早上好,斯科特先生。” 那只银色的眼睛瞥了过去,雷克森· 斯科特微微颔首:“早上好,小桑切斯先生。” 羿玉没有跟他汇报昨晚的“战果”,因为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能够在无伤情况下猎杀一只吸血鬼。 从零开始教导羿玉的雷克森· 斯科特最清楚他能做到何种程度。 沃尔夫·泰勒不会仔细询问羿玉言语中刻意忽略的东西,但是雷克森· 斯科特不一定。 然而在他专注练习射击的时候,雷克森· 斯科特却一反常态,走到他身边站了好久,指尖时不时叩在上臂处。 羿玉按照自己的节奏,射击、休息、补充子弹、继续射击…… 雷克森· 斯科特看了他一会儿,又回到了自己的老位置上,远远观望。 …… 上午的学习结束,羿玉吃了午饭就去了德拉贡·桑切斯家。 虽然他只去过一次,而且去的时候时间比较晚,但是凭借还算不错的记忆力,羿玉还是找到了地方。 羿玉心中没抱有什么期待,果不其然,他按了几下门铃,始终没有人来开门。 德拉贡·桑切斯不在家。 羿玉整理了一下帽子和衣摆,离开了德拉贡·桑切斯家。 在回白枫街16号的途中,他一直在思考昨晚沃尔夫·泰勒在奇怪状态下说的那些话。 排除所有主观因素,羿玉从中能够得到的信息是——银光餐厅对面那家波内堡卫生环保基金会是圣殿在波内堡的驻所。 而昨晚袭击羿玉的吸血鬼,极有可能与银光餐厅的偷窥者有关。 如果按照最坏的情况思索,那只吸血鬼确与银光餐厅有关,那么就在咫尺之内却对此毫无反应的圣殿……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圣殿是真的没有发现银光餐厅的异常,还是不愿发现? 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 接下来的数天,羿玉始终每天接受雷克森· 斯科特的教导。 空闲之余,或是去蓝胡子酒吧与沃尔夫·泰勒喝一杯,或是到德拉贡·桑切斯家按门铃。 期间他参加过两次任务者聚会,与任务者们交换了一些信息,但是神秘学方面的没什么推进,反倒得知工人运动的苗头正愈演愈烈。 他们每一个人都很清楚,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可能是一场大罢工的开始。 当然,羿玉按照与陈飞燕的约定,将从沃尔夫·泰勒那里买来的手枪和子弹分给了大家,并嘱咐了练习时的要点。 有条件的情况下,当然是有专人指导会更好。但是大家各有各的不便。 陈飞燕和蜜莉恩·卡特身为女性,在这个时代能够找到合适的练习场地已经很难了,更别提去寻找一位射击老师。 喻高明则是囊中羞涩。 乔伊斯·威廉姆斯倒是方便,但他的身份卡与其他任务者没有交集,其中两位还是未婚的小姐,很难去正大光明地帮助他们。 任务者们只好约定在每次任务者聚会的时候,交流射击方面的心得。 羿玉在学习之余,找机会教了三人几次,效果还算不错。 而沃尔夫·泰勒那里,狼人则是特意去了一趟银光餐厅袭击吸血鬼袭击羿玉的地点,按照气味反向追踪吸血鬼的来源,最终确定那家吸血鬼常驻的地点就是银光餐厅。 更深层次的一环则无法追踪了。 至于布莱恩先生,更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沃尔夫·泰勒甚至到伊丽莎白的居所去确认了布莱恩先生的气味,仍是一无所获。 按照沃尔夫·泰勒的说法,狼人有特殊方法对待吸血鬼,吸血鬼也有办法蒙蔽狼人的感知,显然这群吸血鬼里有经验丰富者。 ——虽然没有抓到现行,但沃尔夫·泰勒确认那不是一两个吸血鬼,而是数量非常多的吸血鬼。 “而且他们绝对与那只拥有‘疾病’的吸血鬼有关。”沃尔夫·泰勒道。 羿玉也这么觉得。 越是确认银光餐厅有问题,羿玉就越是想要与德拉贡·桑切斯见一面,可是一连十数天,德拉贡·桑切斯都不在家…… 羿玉甚至都想去波内堡卫生环保基金会看一看了,还是沃尔夫·泰勒打消了他的念头。 “如果圣殿有问题,那我们去那什么基金会就是羊入虎口,如果圣殿没有问题,我们也没必要白跑一趟。” 他们都心知肚明,如果圣殿有问题,绝对不是小问题…… 沃尔夫·泰勒无法告诉的羿玉的是,自从他去乌维·泰勒家拿了药,乌维·泰勒第二天去了圣殿,他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若不是血缘狼人之间特殊的感应,让沃尔夫·泰勒确认乌维·泰勒状态正常,他甚至都无法继续等待雪山狼人的到来。 在焦躁难安的等待之中,羿玉某天中午从墓园外的租屋回去吃饭时,听到了遥遥传来的喊声。 虽然没有听到喊声的具体内容,但是羿玉心中有种直觉——大罢工开始了。 第67章 大罢工 羿玉顺着看热闹的人群,逐渐被裹挟到了喊声的源头,然后他看到了毕生都难以忘记的壮观场景。 入目所及是人山人海,数不尽的人头在街道中涌动,定眼望去大多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工人。 他们在呐喊。 “罢工!罢工!” “涨工资!” “我们要吃饱!” “不要再从我们手中抠走铜板了!” 工人们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的街道,加入罢工的工人越来越多,直到最后,一条街从头到尾都是参与罢工游行的工人。 羿玉一直跟着罢工的队伍,发现他们一开始只在码头区工人聚集的几个街道呐喊游行。 但是等到罢工示威的队伍壮大之后,他们就不再拘泥于码头区了,而是走出了码头区,逐渐向着下议院的方向行进。 在这途中其他教区的工人们也逐渐加入了罢工游行的队伍。 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呐喊逐渐汇聚成震耳欲聋的怒吼,到最后无数的工人围堵了下议院, 他们要求下议院制定《工人法》,为鲁尼亚王国所有的工人提供法律上的保护,同时国家机构要全力推进《工人法》相关的政策,保障工人权利。 羿玉离开的时候,不止下议院,附近的四五条街道都被罢工的工人们塞满了。 羿玉没有回白枫街16号,也没有到墓园外的租屋,而是趁着这个时间到码头以及附近的几家大工厂查看了一遍。 往日有无数工人在忙碌的地方此刻都空空荡荡的。 一些不太要求技术含量的地方,偶尔有没有找到的工人来碰碰运气,这个时候总有一些拿着牌子和横幅的示威者上前劝说。 能劝说的就劝说对方加入罢工队伍,不能劝说的就撵走。 波内堡的工人太多了,如果这不是一场暗地中酝酿了许久的罢工运动,很有可能数家大工厂的工人刚刚开始罢工,招工经理在短时间内立刻又将工位招满了。 羿玉确认了自己心中所想,在纺织工厂外的小餐厅吃了迟来的午饭,店里所有的食客都在讨论今天的大罢工。 “这是很难避免的事情,我妻子的弟弟也是一个工人,工厂在两个月内降薪四次,他今年的周薪只有去年的一半。” “现在大家都说工人比流浪汉死得更快,因为流浪汉还能凭借救济院的施舍和翻垃圾桶填一填肚子,工人却累到死,也赚不到供养一家的薪酬。” “我听说波内堡所有大工厂的工人都参与了这次的罢工,那些小作坊的工人也蠢蠢欲动了起来。看着吧,等到明天,全波内堡的工人都要去围堵下议院了。” “谁说不是呢……” 羿玉旁边的两位食客已经吃完了饭,正用有些激动的语气讨论着今天的大罢工,周围有不少食客都在竖着耳朵听。 羿玉也不例外,等到他吃完饭的时候,那两位食客还没有走。 甚至连餐厅的老板都坐了过来听他们讨论,还送了两杯杜松子酒请他们喝。 羿玉推开有些油腻的大门,裹紧了衣服,渐渐走远。 然而就算整个波内堡都为今天的大罢工而震动,雷克森· 斯科特也不会流露出一丝异色。 他连提都没有提起这件事。 羿玉还以为他不知道大罢工,在又一次被打掉手中的武器之后,主动提起了大罢工。 “我知道。”雷克森· 斯科特将弯刃刀扔给羿玉,语气平淡,“我建议你不要参与游行的队伍。” 羿玉当然问:“为什么?我能知道理由吗?” “直觉。”雷克森· 斯科特看向羿玉,眼神里罕见地带了几分忌惮,“我很难形容这种感觉,总之,这次的罢工有不止一只手在背地里推波助澜,他们的目的未知,你最好离远一点。” 羿玉表示自己会谨慎行事,雷克森· 斯科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扯了下唇角,道:“继续。” 简短的交谈之后,雷克森·斯科特下手忽然重了许多,结束教学的时候,羿玉久违地感受到了浑身酸痛的感觉。 他吸着冷气,看了雷克森· 斯科特好几眼。 他确信,自己的这位老师绝对抱着将他操练到无法活蹦乱跳去参加罢工的想法,下了狠手。 雷克森· 斯科特淡定地将羿玉所有眼神全盘接受,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 他甚至好心地问了一句:“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羿玉缓缓吸气:“不用。” 然后雷克森· 斯科特直接走了,羿玉慢腾腾地回了家,就连白枫街都有小股游行的队伍,直到深夜才彻底散去。 羿玉睡前特意确认了一眼探索进度。 【当前探索进度:18.69%】 然而当第二天羿玉醒来,再次看向任务面板的时候,数字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当前探索进度:34.01%】 只是过去了一晚,探索进度却跟任务者们来到这个世界两三个月的进展差不多了。 而且正如他们之前所猜测的,工人罢工运动是世界探索任务中相当重要的一环,却不是全部。 如今,大罢工已经爆发了,波内堡阴霾之下潜藏着的东西又要隐藏到什么时候? 第68章 “疾病”出现 大罢工第五天。 【当前探索进度:38.42%】 羿玉打开房门,发现门外地板上静静躺着一封信。 他犹豫了几秒钟,选择拿起那封信。 信封上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羿玉暂时打消了出门的念头,回到房间里拆开信封。 里面有一张信纸,以及一张明天下午开往莫里安特的船票。 莫里安特在与鲁尼亚王国隔海相望的蒙裟罗王国境内。 羿玉仔细看过船票,随后展开了信纸。 「亲爱的菲利克斯: 展信安。 我于半月前接受了一项紧急任务,任务完成得很顺利,但我受了点小伤,目前正在莫里安特养伤。请不用担心,我的伤势恢复得非常不错,或许再过上一两个月就可以痊愈了。 这封信是通过圣殿寄回波内堡的,会由我的一位同事送到你的住处,希望他没有太过失礼。 我很想和你说说关于莫里安特的一切,可是我的语言太过贫瘠,无法描述这里的美好。 菲利克斯,或许这么说有些唐突,但是我真的很想见你,你愿意来莫里安特探望我吗? 你的哥哥,德拉贡·桑切斯」 这封信非常短,羿玉只用了几十秒就看完了。 看完之后,他陷入了沉默。 首先,这封信是否由德拉贡·桑切斯写下尚且不能确认,因为德拉贡·桑切斯已经“失踪”半个月了。 其次,如果这封信真的是德拉贡·桑切斯亲笔写下,那就更加奇怪了。 因为德拉贡·桑切斯不是会贸然提出这种请求的人。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说明真实情况一定不是信中所说的那样简单。德拉贡·桑切斯身上发生了什么……以致于令他迫切地想要见到羿玉。 羿玉将这张薄薄的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没能看出字面意思之外更多的信息,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捏了捏眉心。 直到见到雷克森· 斯科特的时候,羿玉脸上还有些没散去的困惑。 雷克森· 斯科特看了他好几次,在羿玉射击中途休息的时候,用他那一贯平静无波的声音问道: “小桑切斯先生,或许可以告诉我你在困惑什么吗。连二十四发子弹都没有唤回你平时专注的注意力,难道我们那在温泉行宫疗养身体的前任国王要卷土重来了吗。” 鲁尼亚王国的前任国王卡菲拉三世,名副其实的暴君、昏君,发动了与迪兰王国的世纪之战,并带领国家彻底输掉这场战争,最后迫于国内外压力,不得不将王位传于长子内斯里。 卡菲拉三世本人则是以身体不适为由,名义上去温泉行宫疗养身体,实际上则是被驱离了国家政治中心。 雷克森· 斯科特说这位国王要卷土重来了,实际上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大事。他在借此指代羿玉走神的严重程度。 羿玉:“……”这人真的很会说话。 他停下了填充子弹的动作,想了想,道:“德拉贡给我写了一封信,内容让我有些在意,抱歉,接下来我不会再走神了。” “德拉贡·桑切斯。”雷克森· 斯科特道,“这是那个混蛋能够做出来的事情,用一封信让自己的弟弟心神不宁” 羿玉非常好奇:“斯科特先生,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说德拉贡是一个混蛋,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雷克森· 斯科特调整了一下站姿,“我说他是一个混蛋,不是指他对我做过什么糟糕的事情——如果我是一位淑女的话,这已经是非常严重的指控了。”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羿玉。 羿玉视线略微漂移了一下,他其实一直是这样以为的,没想到雷克森· 斯科特早已洞悉了他的猜测。 “我说他是混蛋,不是指某件事情,而是指他这个人的行事作风、气质、语言、眼神都在彰显着他是一个混蛋的事实。” 雷克森· 斯科特严谨得像是在撰写论文。 “就比如你的困扰,我想他在信中一定提及了一些事情,但是没有完全解释清楚,这才让你如此困惑,以致于连需要全神贯注的射击都无法投入应有的注意力。” 雷克森· 斯科特走近了一些,凭借着五厘米的身高差,俯下身体,几乎与羿玉面贴面。 他身上有种冷冽的气息,像是冰块散发冷气的味道,但是又不全是,似乎夹杂了一些别的东西,闻起来非常冰冷的同时,还有些微呛。 “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让你产生这种疑惑。” 话音落下,羿玉的眉心微跳了一下。雷克森· 斯科特的话让他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微妙感。 说完那句话后,雷克森· 斯科特直起了身,将已经填充完子弹的老式手枪放到羿玉手中,声音再度恢复了平静。 “小桑切斯先生,你可以继续你的练习了。” 羿玉不动声色地握住老式手枪,抬起手臂,瞄准枪靶,扣动扳机。 六发子弹,其中四发正中靶心,另外两发也都在内围。 不到一个月,能够从一个纯粹的新手练习到这种地步,羿玉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天分在身上的。 但是雷克森· 斯科特从来没有夸奖过他,并且每天射击训练结束后都会提出建议。 今天也不例外。 但是提完建议之后,雷克森· 斯科特却没有停下:“小桑切斯先生,我们的教学还剩下最后三天,之后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写信告诉我,这是我的地址。” 说着,雷克森· 斯科特将一张纸条塞进了羿玉的口袋里。 “另外,我真诚地建议你,不要靠近罢工游行的队伍。” 这次不等羿玉询问,雷克森· 斯科特自己就解释了原因。 “因为罢工游行的队伍里,有人开始生病了。” 对于普通人而言,生病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但归根结底,生病只是单纯的生病。 可是对于消息灵通一些的某类人而言,“疾病”意味着更加麻烦、严重的事情。 至少羿玉在听到罢工游行的队伍里,有人开始生病的时候,立刻就想到了那只拥有“疾病”的吸血鬼。 上一次听说那只吸血鬼的事情,还是在暗巷里将疾病传播给羿玉,自那之后的一个多月,那只吸血鬼就像是离开了波内堡似的销声匿迹了。 然而在波内堡时局动荡不安的时候,“疾病”再次出现了。 第69章 重病 得到雷克森· 斯科特的建议之后,羿玉对德拉贡·桑切斯的那封信有了新的看法。 或许重点并不在德拉贡·桑切斯为什么突然想见羿玉上面,而是“离开波内堡”这件事本身。 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羿玉倾向于认为那封信是德拉贡·桑切斯本人所书的。 而信中疑点重重,为了确认德拉贡·桑切斯的状态,羿玉或许真的会登上那艘开往莫里安特的船。 那么他就离开了波内堡,离开了鲁尼亚王国。 也许德拉贡·桑切斯比雷克森· 斯科特得知的内情更多,而他认为此时的波内堡已经不适合让羿玉居住了,所以特意给羿玉写了一封信。 至于他本人,可能根本就不在莫里安特。 · 羿玉没有完全接受雷克森· 斯科特的建议,他特地跑到下议院办公大楼所在的那条街上,观察围堵下议院的罢工工人。 这已经是波内堡大罢工的第五天,在这五天里,下议院所有的议员以及文书工作人员已经全部撤离了下议院办公大楼。 不仅下议院,在大罢工愈演愈烈的这段时间里,波内堡各处办事处都被数量各异的罢工工人围堵了。 可以说,整个波内堡几乎陷入了一种瘫痪的状态里。 可无论是内阁还是内斯里国王都没有对大罢工发表任何看法,甚至没有对此做出任何的回应或者处理。 很多工人觉得他们是想活活熬死参与罢工的工人。 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没有收入就无法养活家人,比起非富即贵的议员们,毫无储蓄可言的工人们肯定撑不了多久。 但是五天的时间过去了,大罢工还在持续升温。 许多人都说那些大人物的算盘恐怕是要落空了。 然而“疾病”的突然出现却为这件事蒙上了一层深色的阴影。 羿玉发现参与罢工游行的工人里,十个有三四个看起来面色惨白,行动无力,比起单纯被饿或是被累成这样,看起来更像是生了重病。 他们的症状与羿玉当时被“疾病”感染的状态非常相似。 羿玉确认了这件事之后,也顾不得吃饭了,直接一路小跑回了白枫街16号,想要给任务者们写信告知此事。 比起羿玉,其他几位任务者更有办法联系上组织了大罢工的领头工人。 然而刚刚打开白枫街16号的大门,羿玉就听到一楼房东琼斯夫妇居住区域中传来的哭声。 那哭声属于变声期的男孩,听起来非常低哑,哭声也不大,然而其中潜藏的悲怆足以让所有富有同理心的人潸然落泪。 羿玉步伐微顿,走到一楼被隔开的地方敲了敲门。 里面的哭声戛然而止,片刻后,一个与琼斯太太长相有几分相似的少年打开了门。 他双眼通红,面上没什么泪水。 “请问你是?”小琼斯有些戒备地看着羿玉,觉得此人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人。 有点像是学校里那个威廉,在老师面前总是彬彬有礼,私下却经常带人欺负家境一般的同学。 小琼斯也被欺负过,他对威廉脸色阴沉的模样记忆深刻。眼前这个人看起来也阴沉沉的,尽管他比威廉好看无数倍…… “我是菲利克斯·桑切斯,是三楼西侧房间的住客。”羿玉注意到了小琼斯的警惕,特意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了自己与小琼斯之间的距离。 小琼斯的眼神友善了一些,却不只是因为羿玉主动后退的行为,还因为他的自报家门。 小琼斯从琼斯太太那里听说过“菲利克斯·桑切斯”这个名字,一个独自租房居住的码头工人,面冷心热,非常的热心肠。 是个好人。 “我知道你,妈妈和我提起过你。”小琼斯道。 羿玉倒是怔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好的,小琼斯先生,我刚刚从外面回来,听到你……似乎在哭,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问问你是否需要帮助?” 尤其是当小琼斯打开门之后,迟迟不见琼斯太太的身影。羿玉觉得小琼斯会哭,或许不是因为在学校里受了委屈或者被家长指责了那么简单。 “……”小琼斯擦了擦眼泪,“我妈妈生病了,病得很严重,175号的朗格医生来看过,他治不好妈妈。” 羿玉惊诧不已:“我昨天早上还见过琼斯太太,她那时看起来非常的健康,不像是……” 不像是仅过了一天,就会病入膏肓的模样。 “今天早上,妈妈雇佣的女仆慌慌张张地到学校里找到了我。”小琼斯神情疲惫。 “她说妈妈从昨晚开始突然发起了高热,温度一直没能降下来。朗格医生尝试了各种治疗方法,放血、灌肠、驱邪……都没有用。” 而琼斯先生因为被情人的丈夫打成重伤,直到现在都无法离开床,更别提照顾生病的琼斯太太了,女仆不得不到学校请小琼斯回家。 羿玉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问:“我可以探望一下琼斯太太吗?”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失礼的要求,因为羿玉只是一个租客,不是琼斯太太的亲属。 身为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士,却想要探望重病之中的女士,家人绝大几率会拒绝的。 然而小琼斯看了羿玉一会儿,点了点头:“可以。” 他打开门,让羿玉进来。 琼斯太太的状况比小琼斯表述的更加严重。 当羿玉见到琼斯太太的时候,她已经彻底失去了清醒的意识,昏迷在床,女仆在一旁不停地给琼斯太太擦拭额头。 小琼斯也在忙碌。 羿玉默默看了一会儿,没有惊动屋里任何人,转身离开了,经过另外一间卧房的时候,隐约看到了坐在床头的琼斯先生。 比起受到了良好照顾的琼斯太太,琼斯先生看起来就糟糕多了。 卧房中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房间阴沉昏暗,即使是在白天也没有拉开窗帘。 而琼斯先生本人更是瘦了许多,脸颊都凹了下去。 羿玉扫了一眼,毫无表情地走过。 第70章 我不会阻拦你们 羿玉想到了上次为自己治疗“疾病”的药剂师曼琴女士,但他不知道对方的地址,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蓝胡子酒吧。 乌维·泰勒和沃尔夫·泰勒都不在,好在酒保汤姆也知道曼琴女士的住址,羿玉认真记下那一串地址。 “……朗恩大道189号,太感谢你了,汤姆。”羿玉感激地向酒保汤姆笑道,“我现在就过去。” “等等。”酒保汤姆却喊住了羿玉,“菲利克斯,你身体不舒服吗?” 羿玉已经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不是我,是我的房东太太,她病得很严重。” 酒保汤姆暗中松了口气。 不是菲利克斯就好,不然沃尔夫又得发疯。 “这真是太令人遗憾了……不过,菲利克斯,你最近也要注意一下身体,不少人都生病了,症状非常严重,不是‘雾霾咳嗽症’那种小打小闹。” 酒保汤姆似乎只是在单纯地提醒羿玉注意身体,但羿玉听着,总觉得这位深得乌维·泰勒信任的酒保似乎并非对神秘世界一无所知。 “……我会的,谢谢你,汤姆。”羿玉郑重点头,“你也要注意身体,下次见。” “再见。”酒保汤姆举着抹布挥了挥手。 从蓝胡子酒吧出来,刚刚平复完呼吸的羿玉再次奔跑了起来,他从没去过朗恩大道,得向路人们问问路,那势必要耽误一些时间。 考虑到琼斯太太十分糟糕的身体状况,羿玉必须得争分夺秒才行。 然而现实有时非常富有戏剧性,羿玉气喘不已地敲开朗恩大道189号的大门时,开门的女仆却告诉他曼琴女士不在家。 “最近请小姐看病的人非常多,她从早到晚几乎都不在家。”女仆有些局促地道。 “不过她考虑到了会有人在她外出的时候上门,特意留了一些成品药剂。 “你可以跟我说说病人的情况,如果有对症的药剂我可以拿给你,但是效果肯定没有小姐亲自去看过的好。” 从得知曼琴女士不在家时,羿玉的一颗心就悬在了半空中,此时终于稍稍回落了一些。 “太好了。”羿玉迅速向女仆说明了琼斯太太的症状,“非常感谢曼琴女士的体贴与细致,比起那些只会放血灌肠的医生,曼琴女士的药剂才是病人的希望。” 这个时代并非没有医术高超的医生,但是作为底层工人的羿玉很难接触到那些医生。 “我会替您转达谢意的。”女仆显然已经习惯了求医者的感激,她默默重复了几遍病人的症状,返回屋子里拿出了一瓶通体透明的药剂。 “一个银币。”女仆接过银币,将药剂递给羿玉。 “谢谢。”羿玉紧握着药剂瓶,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白枫街16号。 一楼除了楼梯之外就是单独隔出来的房东一家居住区域,羿玉已经连续跑了好几趟,停下也有些呼吸急促。 羿玉敲了敲门,开门的还是小琼斯,他看到羿玉的时候有些茫然:“桑切斯先生,你有——” “这是我认识的一位药剂师配置的药水。” 羿玉面上有着因寒风刮过而造成的红,鼻尖冻得都有些失去知觉了,但是声音依旧非常清晰。 “她外出不在家,提前配置了成品药剂,这是医治琼斯太太这类病症的药剂。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给琼斯太太试试。” 小琼斯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已经接过了羿玉手中的药剂瓶,这期间他不小心碰到了租客的手,冰冰凉凉的。 他只是怔愣了一会儿,那位看起来不太好亲近的租客已经往楼上去了。 小琼斯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他半掩上门,转身走到琼斯太太的卧房里,拔出药剂瓶的瓶塞,将透明的药水小心翼翼地喂到了琼斯太太的口中。 琼斯太太已经无法自主吞咽了,小琼斯在女仆的帮助下,艰难地将药水喂了进去。 妈妈的病情已经糟糕到没法再糟糕的地步了,但凡有一线希望,小琼斯也想试试。 天父啊,请不要将妈妈从他身边带走…… · 匆匆回到自己房间的羿玉找出纸笔,快速写了四封内容差不多的信,分别装进信封里。 他甚至来不及喝口水,又起身出门,将信件寄出。为了能尽早让任务者看到这封信,羿玉还特意付了加急费用。 做完这一切,羿玉总算可以歇一歇了。 他不再火急火燎得像是有怪物在身后紧追不舍,而是恢复了平时的走路速度,甚至还更慢了一些。 回到白枫街16号,发现琼斯家的门没关,羿玉步伐停顿了一下,走过去叩响了半掩的房门。 里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随后眼里含着眼泪的小琼斯将半掩的房门拉开,抬头看着羿玉。 羿玉心底发沉,以为药剂没有发挥作用,他已经准备再去一趟朗恩大道189号,在那里等到曼琴女士回来了。 谁知小琼斯看到羿玉,立刻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还主动去拉羿玉的手臂。 “快进来,妈妈的烧退了一些。” 羿玉思绪一滞,心口那种压了巨石的感觉瞬间散去,不自觉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真的吗,那真是最好不过了。”羿玉从被拉着往前走,变成了主动往里面走。 本质上并非这个时代的人,羿玉有时会注意不到一些人际交往上的细节。 而小琼斯…… 他正时不时用亮晶晶的眼睛偷瞄羿玉。 仅仅隔了两个小时不到,琼斯太太就从油枯灯尽的濒死状态恢复成了重症病人,虽然还是让亲人不安,但总算是看到了恢复的希望。 羿玉只看了一眼,确认了琼斯太太的状态,就退出了卧室。 “那位药剂师住在朗恩大道189号,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去那里买药剂,当然最好能请她来看看琼斯太太的病情。” 羿玉不确定自己之后几天的时间安排,保险起见,直接将药剂师曼琴女士的地址告诉了小琼斯。 小琼斯俨然一副小绅士的模样,送羿玉离开,听到这话,忍不住小声道:“桑切斯先生,我……我理解您的心情。” 嗯?羿玉低头看向小琼斯。 这小孩的语言表达是不是有些问题? 两人已经走到了门口。 小琼斯开了口,之后的话自然而然地就越发顺畅:“虽然我爸爸被他情人的丈夫打成了残疾,但是你和他是不一样的。” 羿玉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我觉得,你是真心对待我妈妈的。”小琼斯又用那种略微带了点崇拜的眼神看着羿玉,“我不会阻拦你们的。” 羿玉:“……” 他的眼神有些失焦,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自认为与羿玉说完了“秘密话题”的小琼斯呼出一口气,打开了房门。 门外赫然站着身穿白袍的男人。 第71章 委托 小琼斯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苍白,他往后踉跄了两步,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白袍男人。 身旁租客已经是个子高挑的男性了,可是这个白袍子却比租客还要高上半个头。 他金发微卷,眼睛如同蔚蓝的大海,面容俊美而温和,是一种没有任何攻击性的美。 此刻他正微笑地着看向门口的两人。 那身白袍子……小琼斯已经认出来了,那是教会神职人员的制服——说明这位在门外站了不知多久的男人是一位神职人员。 而小琼斯,刚刚和租客先生说的那一番话,在一位神职人员看来完全就是在背叛神圣婚姻。 小琼斯因为自己敢于反抗不健康、不幸福的家庭而刚刚升起的勇气和雀跃,立刻如同破了口子的水袋,顿时一泻千里。 比起小琼斯的后怕与畏惧,羿玉的心情就简单多了。 单纯的社会性死亡。 门外这人是阿诺德副主教。 羿玉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思考那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以这栋房子糟糕的隔音效果,羿玉毫不怀疑阿诺德副主教听到了小琼斯的那番话。 令人窒息的短暂沉默之后,阿诺德副主教笑道:“下午好,桑切斯先生。下午好,这位小先生。” 羿玉抿了抿嘴:“下午好,阿诺德副主教。” 小琼斯眼神愈发恍惚,副主教,这是一位副主教…… “……下午好,副主教先生。”他的声音几乎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阿诺德副主教仿佛没有看出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位少年奇怪的表现,他面不改色继续道:“我正要敲门询问呢,没想到你就在这里,菲利克斯,我是受你哥哥委托,前来接你去莫里安特的。” 言下之意是他刚刚来到这里,没有听到之前任何人说过任何话。 他这么一说,羿玉就知道他绝对听到了什么。只是身为一个成年人,以及一个向来好脾气的人,他粉饰了太平。 小琼斯则是单纯地以为这位副主教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听见,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大口气。 “两位先生有正事要谈,我先回去照顾妈妈了。”小琼斯松开了抓着羿玉手腕的手,眼神收敛了许多,“感谢您今天的帮助,您的房间会一直免费为您留着。等我妈妈醒了,我们会正式向您道谢的。” 羿玉发现,也许小琼斯先生比他更加能够抗压。 “……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不必放在心上。” 当着阿诺德副主教的面,羿玉不好直说小琼斯先生误会了他,只能隐晦道: “琼斯太太是一位非常善良的房东,我作为一位房客,很庆幸能够遇到这样的房东。” 或许是他的言辞太过委婉了,小琼斯完全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反而露出了“你懂我懂”的眼神。 羿玉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打发他回去:“小琼斯先生,你可以回去照顾你妈妈了。” 别再口出狂言了……羿玉几乎想要捂住脸了。 幸好这件事是在这个世界发生的,如果是在上个世界……羿玉完全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小琼斯回去之后,羿玉默默做了些心理准备,才有勇气抬头看向阿诺德副主教。 “阿诺德副主教,您的意思是,德拉贡委托您来送我去莫里安特?您是……他的同事吗?” 德拉贡·桑切斯在信中提到,他的信会由一位同事送到羿玉这里,并且在心中感叹,希望那位同事不要太过失礼。 别的不说,羿玉觉得阿诺德副主教其人与“失礼”这个词永远也搭不上关系。 “不完全是。”阿诺德副主教耐心地解释,“德拉贡原本委托的是另外一位骑士,但那位骑士今天因任务抽不开身,只好转而寻求了我的帮助。” 羿玉有些失望,但还是问道:“那你知道德拉贡现在在哪儿吗?他在莫里安特吗?” “抱歉,我不太清楚德拉贡的行踪。”阿诺德副主教露出歉意的表情,继而从口袋中拿出一张船票,“我只是答应那位骑士,会将你送到莫里安特。” 羿玉垂下眼睛,想了一会儿,道:“抱歉,阿诺德副主教,我不会去莫利安特,辛苦您跑这一趟了。” “叫我阿诺德就可以。”阿诺德副主教先道,“菲利克斯,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这样那位骑士或者德拉贡·桑切斯问起来,阿诺德副主教才好回答。 “我觉得德拉贡不在莫里安特,我不想过去。”羿玉道。 阿诺德副主教永远温和包容的眼中泛起了一丝波澜,他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又碍于某种原因生生止住了话音。 “……我明白了。”阿诺德副主教轻轻叹了口气,“我理解你的选择。” 羿玉没有错过阿诺德副主教那一瞬间的神情变化,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没来得及说话。 “听刚才那位小先生的意思,里面似乎有一位病人。”阿诺德副主教看到羿玉点头,伸手在胸口画了一个圆,“晚点我会送来圣水,愿天父保佑她。” 羿玉跟着道:“赞美天父。” 阿诺德副主教没有多言,告别离开了。 他走了没一会儿,羿玉忽然想到,阿诺德副主教为什么说晚点儿来送圣水,他接下来是有其他的事情吗? 如果羿玉没有拒绝前往莫里安特,他接下来应该和羿玉一起坐上那艘船才对。 也就是说,他今天剩下的时间都是空闲的。 而阿诺德副主教这样温柔的性格,得知这里有一位病人,又怎么会晚一点才能送来圣水? 除非,在得知羿玉拒绝前往莫里安特之后,他需要去见某个人,或者去做某件事。 羿玉立刻打开门,左右眺望,在白枫街尽头发现了那道飘然远去的白色身影。 第72章 嘲弄 雷克森· 斯科特教过羿玉跟踪技巧,但那并不是他们教学的重点,所以他们仅仅简单实践过几次。 猎魔人建议羿玉平时可以多试着去跟踪某人,通过大量的练习来提高自己的跟踪水平,不必浪费他们有限的教学时间。 鉴于羿玉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墓园外的租屋度过,晚上练习跟踪技巧很容易被当成心怀不轨之人,或者惹上硬茬……结果就是这么久了,羿玉的跟踪水平仍旧只是马马虎虎。 而今天,他就要用自己这马马虎虎的跟踪技巧去跟踪阿诺德副主教。 羿玉怀疑,阿诺德副主教接下来是要去见德拉贡·桑切斯。 波内堡发生了变化,德拉贡·桑切斯认为这里不再安全,他身为圣殿骑士无法擅离职守,便只能设法将羿玉送出波内堡。 而受到委托的阿诺德副主教在确认羿玉不愿意离开波内堡之后,第一时间去见德拉贡·桑切斯,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否则原本今天所有剩余时间都是空闲的阿诺德副主教又急着要去见谁呢? 羿玉不敢跟得太紧,一方面是他跟踪水平有限,另一方面则是他和阿诺德副主教认识,很容易会被认出来,只能远远缀在阿诺德副主教身后。 圣埃里教堂就在码头区,时不时就有行人与阿诺德副主教打招呼。 羿玉注意到有好几个人都有继续交谈的意思,但阿诺德副主教委婉地表示自己没时间,聊几句就分开了。 这显然印证了羿玉的猜测,阿诺德副主教是目的明确地往某处去的。 羿玉在想,如果阿诺德副主教的目的地比较偏僻,不便于跟踪,他该怎么办…… 正想着,就见前方的阿诺德副主教拐入了另外一条街道。 羿玉压着步子,没有慌里慌张地追过去。 许多技艺不精的跟踪者被发现就是因为在转弯处丢失了目标的视野,一时心急才会彻底暴露自己。 这个时候羿玉才体会到雷克森· 斯科特确实是一位资深优秀的吸血鬼猎人,一名教学方法独特但有效的老师。 羿玉花费了比常人更慢的时间转弯,一眼瞥见了远处的阿诺德副主教。 他混入了行人之中,除了个子比旁人较高一些之外,身上没有任何值得关注的地方。 路过的一个行人瞥了一眼羿玉露出的下半张脸。下颌线清晰利落,鼻梁高挺,唇形优美,一看就是个漂亮的男青年。 羿玉抬手再次压了压帽檐,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行人的视线。 大约十五分钟后,阿诺德副主教的步伐终于慢了下来,羿玉同步放慢了脚步,迅速移到两个正在交谈的路人身旁。 路人们停住了话音,奇怪地看向羿玉。 羿玉抬手作“制止”状,那两人面色古怪,却真的没有说话。羿玉透过他们的肩膀,看到阿诺德副主教走进了一间商铺。 记下确切的位置,羿玉转而看向面色尴尬的两位路人。 “今天天气不错。”羿玉扯起嘴角假笑了一下,绕过两个路人,走向那个商铺。 两个路人面面相觑。 “我以为那位先生是你的朋友。” “……我也是。” “……” 羿玉走近之后,看到了阿诺德副主教进入的商铺名称。 ——美梦成真杂货铺。 杂货铺店面比较狭窄,但是共有两层高,旁边就是一条巷子,羿玉拐入巷子里,趁着这会儿没人,爬到了墙头上。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窗户旁,隐约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羿玉将耳朵贴在窗户上,羞愧并坦然地偷听。 此时正在说话的声音显然属于阿诺德副主教:“……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波内堡不再令人安心,如果换作我,我也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 另一道声音离窗户似乎比较远,羿玉有些听不太清,但隐约是道男声,而且声音比较低,符合德拉贡·桑切斯的声音特质。 羿玉皱了皱眉心,又往窗户上贴了一点。 这次总算是听清楚了。 那是一道有些低哑的嗓音:“……你已经尽力了,阿诺德,感谢你,我的朋友。” 阿诺德副主教语气有些自责:“抱歉。” “不必如此。”另外一道声音的主人似乎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声音逐渐变得清晰,“我了解菲利克斯,他是一个执拗的孩子,既然他不愿意离开波内堡,谁也无法说服他。” 说到最后半句的时候,羿玉已经能够听出来,屋内的另外一人果然是德拉贡·桑切斯! “更何况,我们并非毫无收获,不是吗。” 羿玉心跳有一瞬间的凝滞,因为说话的声音太清晰了,清晰到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响起的,他甚至能够感受到打在耳畔的气流。 德拉贡·桑切斯的声音与阿诺德副主教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逐渐变得难以辨认: “菲利克斯,很高兴在这里遇见你。” 短短一句话,从最开始的两道声音,缓慢而迅速地合为一道。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按在羿玉肩膀上。 “我真高兴你能主动来到我身边。”那道声音轻柔、温和、有礼,“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才会被我欺骗。” 羿玉僵硬地转过头,本该在屋内的阿诺德副主教凭空出现在他的身后,灵巧地站在屋顶,笑容一如既往,却令羿玉打了个寒颤。 他在这一刻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如果阿诺德副主教是一位表里如一的绅士,之前他就不会出现在琼斯家门外,而是在白枫街16号门外。 这位副主教不经主人同意直接进入了白枫街16号,并在琼斯家门口偷听到了羿玉和小琼斯的对话,甚至被两人当场发现。 可是到最后,害怕畏惧的人是小琼斯,不自在社死的人是羿玉,这位无比失礼的副主教只用了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令小琼斯和羿玉忽视了他不符合性格的行为。 连那句让羿玉产生无限思索的“晚点送来圣水”,也是这位副主教为羿玉设下的陷阱。 羿玉从前只觉得阿诺德副主教笑容有种怜悯世人的包容,现在才发现,他的眼中,永远含着淡淡的嘲弄。 他甚至不屑于隐藏,却从来无人发现。 “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很可怕吗?”阿诺德副主教轻轻笑了笑。 他按着羿玉的肩膀,推开了窗户,房内空无一人。 阿诺德将羿玉推了进去,随后自己也跳了下去。 轻轻一声脆响,窗户关闭。 第73章 小黑屋 羿玉当然不会束手就擒。 他在被推进窗户里的一瞬间,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拔出了腋下枪袋中的老式手枪。 等到阿诺德副主教进入屋子,反手关上窗户的时候,迎接他的就是数发瞄准了致命处的子弹。 额心、眼睛、动脉、心脏。 “贪心的孩子。”阿诺德副主教轻声道。 那双湛蓝如天空、澄澈如大海的蓝眼睛清晰地映出了数发子弹的轨迹,每一颗都在无声地呐喊—— 他想要他的命。 阿诺德副主教唇畔显出一抹笑意。 然后他以一种相当违背人类生理结构的姿势,躲开了四发精准无比的子弹——换做羿玉,他会死于肢体扭曲。 然而阿诺德副主教动作自如,甚至带着一种轻松写意的潇洒。 他避开了四发子弹,紧接着就是一柄直冲面门的弯刃刀。 在空中旋转的弯刃刀刀尖迸发出苍冷森白的光芒,阿诺德副主教一眼就看出,那个贪心的孩子在弯刃刀的刀尖涂抹了剧毒之物。 于是阿诺德副主教愈发清楚一件事。 ——他真的很想要他死。 死亡,是生命的终点。那象征着湿冷阴森的土壤、逐渐破败的棺材、腐蚀殆尽的肉身,以及世人的遗忘。 然而,阿诺德副主教却仿佛被爱意拥抱,他并不愤怒于羿玉对他的浓厚杀意。 因为死亡,同样也是生命的起点。 强大不败的身体、锋利尖锐的爪牙、血液交融的生机,以及掌控一切的傲慢。 阿诺德副主教喜欢羿玉看他的眼神。 他忍不住从喉咙中溢出一声略微扭曲的笑,任凭涂抹了剧毒之物的弯刃刀掷入自己的右侧肩膀。 因为没有调整姿势躲避弯刃刀,他在之后非常轻松地避开了削铁如泥的匕首,用指尖调整羿玉手腕的角度,令他打空了接下来的六发子弹。 羿玉手腕一痛,下一秒,老式手枪无可避免地从他手掌中滑落。 他抿紧了嘴唇,没有再反抗。 反正阿诺德副主教又不想要他的命,羿玉决定看一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阿诺德副主教见到羿玉不再挣扎之后反而有些失落,用一种略带惋惜的语气轻轻说:“那么,游戏时间结束了。” 羿玉眉心微抽,看了一眼阿诺德副主教肩膀上没入了血肉,只剩一半刀身的弯刃刀。 非人类就是不讲道理,管这种程度的厮杀叫做“游戏时间”。 阿诺德副主教注意到了羿玉的眼神,他眼中带着笑意,右肩向后,避开了羿玉的目光,在暗金色头发的少年看过来时,用一种陌生的语言道: 〖晚安,菲利克斯。〗 此时正是下午两点左右,即便隔着重重雾霾,波内堡的天空依然足够明亮。 羿玉听到那种陌生的语言,眼神失焦了一瞬,他感受到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困倦,可是这种困倦并非发自他的本心,而是外力的干扰。 他拼尽全力想要抵抗这种困倦。 一秒钟、五秒钟、十秒钟…… 足足一分钟之后,羿玉头脑钝疼地闭上了眼睛。 阿诺德副主教始终用一种异常专注的眼神看着他,这眼神仿佛在看孩童,仿佛在看爱人,也仿佛在看陌生人。 当羿玉真的睡着了之后,阿诺德副主教面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了,他横抱起羿玉,离开了这间屋子。 美梦成真杂货铺唯一的入口却没有一位暗金色头发的少年,或者身着白袍的神职人员的身影再次出现。 · 陈飞燕收到羿玉寄来的信件时,已经是傍晚了。 她面色沉重地看完了那封信,静静思索了十几分,忽而站起身拉响了一旁的铃铛。 在贴身女仆进入房间之后,陈飞燕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了。 “帮我准备一点蜂蜜水,我有点口渴。”陈飞燕笑眯眯地看着贴身女仆,伸手去勾她的手指。 贴身女仆的表情非常端庄,不着痕迹得避开了陈飞燕的手指,然而就在下一秒,她听到陈飞燕用更加低沉的语气道: “帮我联络一下车夫,晚点我要出去一趟。” 贴身女仆的动作顿了一下:“好的,小姐,我这就去准备。” 只是这一两秒的停顿,她的手就被陈飞燕握住了,贴身女仆看过去,陈飞燕又是那副笑颜。 片刻后,贴身女仆叹了口气,轻轻反握住了陈飞燕的手。 …… 晚上八点,波内堡已是一片昏暗。 一辆马车行驶在寂静无声的街道上,逐渐靠近西城区时,马车停了下来。 陈飞燕从马车上跳下来,贴身女仆和高大威武的车夫跟在她左右。 他们熟门熟路地在西城区狭窄复杂的街巷里穿行,最后停在一栋与旁边房子破败程度不相上下的屋子外。 两长一短的敲门声之后,房门从里面被打开了,喻高明半个身子躲在门后,看到陈飞燕神情才放松一些,却也没有立刻打开门。 “你的名字。”他道。 陈飞燕当着贴身女仆和车夫的面,用另一种语言回答:“陈飞燕。” 喻高明打开门,陈飞燕一人走了进去,贴身女仆和车夫都守在门外。 “你看到菲利克斯的信没?”陈飞燕一进门就问道。 喻高明叹了口气:“看到了,我问过了,游行示威的队伍里确实有很多的人生了重病。你可能不敢相信,仅今天一天就有四五百个工人……”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陈飞燕道:“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消息。我来找你之前先去了一趟菲利克斯住的地方,他不在。 “一楼的小房东说,菲利克斯大概中午的时候匆匆出了门,然后直到我离开之前也还没有回去。” 陈飞燕用词很直白:“我有一种感觉,他可能不会回来了。” “……” · 羿玉睁开眼。 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他感觉自己躺在一张非常柔软的床上,柔软到仿佛陷入了一团棉花中,身体在不停地、不停地下坠。 在这种永无止境的坠落之中,羿玉一鼓作气,坐了起来。 几乎是在他坐起来的同时,世界忽然明亮。 第74章 庄园 一瞬间的明亮让羿玉有些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 模糊的视野中,一道身影逐渐走近。 虽然没有立即辨认出那道身影的主人,但回想起昏睡之前所有事情的羿玉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光明忽然而至,但羿玉所睡的四柱床被轻薄透光的床幔包围着,那些光尽管突兀,却并没有真的伤害到人类脆弱的眼睛。 于是羿玉在几十秒后,重新睁开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眸。 身着圣洁白袍的阿诺德隔着床幔与他对视。 床幔没有轻薄到能够看到床外之人表情的地步,但羿玉莫名知道,他触碰到了阿诺德的视线。 隔着床幔,两人对视了片刻,直到阿诺德伸出手,仿佛拆开一件神诞日礼物那样,富有仪式感而又期待地反手挽起床幔。 发丝柔软的少年正坐在床上,暗红色缎面的被子显得他皮肤愈发雪白,指尖透着气血充盈的红润,轻轻搭在被面上的时候如同波内堡第一场雪的预兆。 波内堡很少下雪,今年自入冬以来还没有下过雪。 然而就在此刻,阿诺德闻到了冬雪的清冽。 他想尝一尝……雪的味道。 “阿诺德副主教。”羿玉并没有与阿诺德比试谁能后开口,他平静得像是没有被一位美名远扬的副主教弄晕之后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似的。 “请叫我阿诺德。”阿诺德又一次以谦逊的语气,试图纠正羿玉对他的称呼。 羿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阿诺德也不强求,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坐到床边,掖了掖羿玉腰间的被子。 他的动作非常自然,仿佛这件事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似的。 在阿诺德将被子掖平了之后,羿玉动了动腿,刚刚变得整齐的被子顿时又变得凌乱起来。 阿诺德眼中泛起些微笑意,不将羿玉的行为当做反抗,反而品出了一丝亲昵的味道。 而羿玉察觉到阿诺德表情上的细微变化之后,立刻掀开被子从床的另一侧离开。 他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居然穿着丝绸睡袍,贴身柔软的长袍在走动间微微散开,羿玉脸色一黑,迅速系上了腰带。 地上铺着厚厚的长毛地毯,房间里温暖如春日,即便羿玉只穿着一件毫无保暖功效可言的睡袍,也没有感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冷意。 羿玉知道这个年代的神职人员一般都挺有钱的,但是阿诺德副主教的富有程度还是超出了羿玉的想象…… 这是一间卧房,面积足有羿玉租住的那个小房间的数倍大。房间内使用了大片的红与黑色调,没有过多非常夸张的金银器,或者闪亮的宝石,但是每一处细节都彰显了主人家的底蕴。 羿玉看到了使房间如此明亮的东西。 蜡烛并非不能做到这种效果,但是,蜡烛往往不能在同一时刻被点亮。 先不说经过训练的侍从能不能做到一点,只考虑要将一间如此大的卧房映照得恍如白日的蜡烛数量——羿玉没有在这间卧房里看到除了他和阿诺德副主教之外的第三人。 而照亮的卧房的东西就在床边烛台上。 ——那是一团白色的火。 一团悬浮在烛台上方的火球。 羿玉步伐微微停顿,然后移开视线,径直走到窗边。 他挥动手臂,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窗外夜色浓郁,经久不散的雾气与深沉的夜色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波内堡的深夜。 羿玉跟踪阿诺德副主教的时候大约在午后,而现在起码是晚上八点之后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他放了雷克森· 斯科特的鸽子。 雷克森· 斯科特是个经验丰富的吸血鬼猎人,羿玉毫不怀疑他会从自己之后的缺席中察觉出一些不祥的气息。 “虽然屋子里很暖和,但你毕竟是血肉之躯,不要在窗边待太久。”阿诺德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羿玉身后。 他手中多了一件深绿色的厚实长袍,看衣服的大小,应该是他本人的衣服。 这件深绿色的长袍被披在了羿玉身上。 “会有冷气从窗户外进来。”阿诺德按着羿玉的肩膀,口吻仿佛一位兄长。 羿玉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的视力还算不错,在深沉的夜色中渐渐辨认出了一些窗外的景色。 他大概身处一座庄园之中,鉴于这个时代没有高楼大厦,地皮也没有寸土寸金,羿玉无法判断自己人在波内堡之中还是在郊外。 卧房的窗户正对着一片花圃,大片的山茶花在夜色中静谧地绽放。 “你喜欢山茶花吗?”阿诺德的目光落在羿玉的视线尽头,“这是随便种的,如果你有更加偏爱的花卉,我们可以重新规划花圃。” 羿玉垂眸瞥了一眼自己身前的手指,问道:“我不喜欢什么都可以换掉吗?” “当然,你喜欢才有意义。”阿诺德丝毫不犹豫。 羿玉道:“我不喜欢吸血鬼。” “我知道。”阿诺德语带怜惜,手指抬起,轻轻揉了揉羿玉的发梢,“你曾经被一只吸血鬼伤害过。” 他意外地还算有分寸,举止亲密,但由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地接触过羿玉的皮肤。 “你要让吸血鬼这种东西消失在世界上吗?”羿玉又问。 “可以。”阿诺德缓缓地道,“你的意志,就是我剑之所向。” 羿玉原地转了个身,盯着阿诺德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冷不丁地抬手,掌心贴在阿诺德颈侧。 阿诺德并没有躲避。 哪怕他在下午的时候刚刚被一柄涂抹过剧毒之物的弯刃刀贯入右肩,他也没有躲避那只修长却不细弱的手。 他只是温和地、纵容地看着暗金色头发的少年。 掌下的皮肤是温热的,羿玉收回手,往侧前方走了几步,肩膀顶开了阿诺德的身体。 “副主教先生,您打算请我在这里做几天的客?” “叫我阿诺德,菲利克斯。”阿诺德非常苦恼,“这里不太令你满意……过几天,过几天我们就离开波内堡,这里确实不是个适合居住的城市。” 听到他的回答,羿玉心中不算太意外。 他想,他可能有点奇怪的buff在身上。 比如,提高吸引变态的概率之类的…… 第75章 探索庄园 阿诺德对羿玉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如果忽略他在限制羿玉的人身自由这件事,他简直像一个没有次数限制的专属愿望之神。 羿玉在晚饭前从他口中得到了很多确切的消息。 比如说,德拉贡·桑切斯确实在波内堡,他出于某种原因不能自己去见羿玉,便送出了一封信,委托一位同事将羿玉送到莫里安特。 ——只是那位同事不叫阿诺德。 再比如说,参与罢工游行的工人队伍中出现的那种来势汹汹的“疾病”与拥有“疾病”的吸血鬼密切相关,几乎可以确定是它在散播“疾病”。 又比如说,阿诺德的全名叫做阿诺德·厄摩斯,今年二十八岁,在遇到羿玉之前全心侍奉信仰,是鲁尼亚王国最年轻的副主教。 ——最后一件事是阿诺德自己主动提及的。 他不反对羿玉想要离开卧房、想要看到每天的报纸、想要知道自己究竟在哪等种种要求。 他越是如此“大方”,羿玉就越是知道他所图甚大。 就和祝夷一样。 如果祝夷只是单纯地馋羿玉的身体,它就不会费尽心思地维持正常生活,像一个人一样和羿玉相处,每天为羿玉准备三餐。 羿玉又不傻,他当然知道祝夷想要的是他的心。 ——不是字面意思的心,而是一颗真心。 现在,阿诺德也是一样。 羿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想不通自己究竟有什么特殊的,会让这些变态一个接一个地动心。 “晚餐准备好了,你想去餐厅用餐还是在床上?”阿诺德明明没有离开房间,却清楚地知道房间之外的事情。 他湛蓝的眼睛望着羿玉坐在镜子前的背影。 羿玉:“……” 别以为他不知道,在鲁尼亚王国,只有妻子可以在床上用餐,除此之外的所有人做出这种行为,都会被认为极端懒惰之人。 “……当然是餐厅。”羿玉没有浪费口舌去与阿诺德分辩,他觉得自己一定说不过阿诺德。 说不定被指责的副主教会一脸无辜地道,他只是看羿玉兴致缺缺,所以提出了一个贴心的建议,没有考虑太多,希望羿玉原谅之类的话…… 再说了,这么大的一座庄园不可能只有羿玉和阿诺德两个人。 羿玉想要去见一见这座庄园里的其他人,尽管他知道那些人都属于阿诺德,但总不会有人比阿诺德更难搞了…… 多认识一个人,他就能多一个消息来源。 阿诺德有体面的社会身份,还有不为人知的隐秘身份,他不可能一天从早到晚都待在这座庄园里。 他总要出去。 “请允许我为你引路。”阿诺德微笑地站起身。 他的目光在羿玉陷入毛毯中的脚趾上一闪而过,面色自如地转过来,打开房门,歪头看着羿玉。 羿玉已经下床有一会儿了,忘记自己没有穿鞋,甚至在到了餐厅后,被引入座位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没穿鞋。 优雅笔挺的男仆已经开始上菜了,羿玉嘴唇微动,到底还是没能在数位男仆,一位男管家以及罪魁祸首阿诺德……加起来十来号人的注视下要求穿鞋子。 这鞋子也不是非穿不可。 只有羿玉和阿诺德两人,他们没有使用更加正式却距离遥远的方形长桌,在有限的距离下,阿诺德没有错过羿玉表情的所有变化。 他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餐前酒,挡住了唇畔的笑容。 羿玉在离开卧房之后,就没有分给阿诺德太多的注意力。 他更多的是在观察沿途经过的走廊,记路的同时尽最大可能收集到更多的信息,还要去不动声色地观察沿途见过的每一个仆人,哪儿还有更多精力去分给阿诺德。 就连吃饭的时候,羿玉也没有闲着。 一般来说,每天能够在用餐时间服侍庄园主人的男仆都是比较得力的那种。 得力的男仆有他们的作用,不被重用的也有可用之处。 羿玉并不在某位男仆身上投注太多注意力,他不清楚阿诺德私下的性格——尤其是在发现这位好脾气好性格的神职人员,很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在伪装之后。 他只能以最糟糕的方式去对待阿诺德。 比如,他得预设阿诺德是个占有欲很强的变态。这种情况下,如果羿玉对某一位男仆表现出明显的注意或者好奇,阿诺德很有可能会将这位男仆调离庄园。 当然,这并不全是一件坏事,只要羿玉运用得当。 也正是因为羿玉用餐的时候都无比“忙碌”,他没有发现阿诺德没吃多少东西,甚至有很多菜都是原样端下去的。 所以当晚餐之后,羿玉提出想要去看一看阿诺德的书房时,阿诺德一口应下将他带了过去,然后在羿玉从书架中抽出一本书的时候,轻柔而不容拒绝地将他按在了书架上。 “菲利克斯,你吃饱了,是不是轮到我了?” 阿诺德眼含期待地问道。 · 这个夜晚,羿玉在探索庄园。 这个夜晚,波内堡变成了人间炼狱。 将下议院所属那条街道团团围住的工人队伍中,生病的工人已经从几百人迅速扩张到了几千人。 这个数字还在持续上涨,因为每天不断地有工人离开,又有工人加入,而这种传播性非常之强的疾病就这样在波内堡中迅速蔓延开来。 但毫无疑问工人群体是受疾病影响最严重的群体。 除此之外,码头区、西区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波内堡的各个教堂已经被患有疾病的信徒塞满,所有医生、药剂师、药师都忙碌了起来,他们从早到晚见过了无数生病的人。 毫无疑问,这些生病的人具有非常相似的表现。 首先是毫无疑问的高烧,烧到身体滚烫,在床上动弹不得,最严重的甚至连一丝清醒的意识都没有。 其次就是非常恐怖的传染力,哪怕只是打一个照面,都有可能会被传染。 最后就是居高不下的致死率,可以说只要被传染了这种疾病,基本上就被死神预定了。 巨大的恐慌与疾病一起席卷了波内堡。 第76章 珍馐 “菲利克斯,你吃饱了,是不是轮到我了?” 阿诺德将羿玉压在书架上。 他的压制并不急迫用力,握着羿玉肩膀的手甚至没怎么使劲,然而拿着一本“大部头”,被迫肩膀抵着书架的羿玉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 当一个人以这种姿势,对另外一个人说出这种话的时候,被压制的人很难不去想歪。 羿玉也不例外。 他有一瞬间头皮发麻,以为阿诺德想要先尝点甜头…… 但是很快,羿玉就反应过来,阿诺德虽然将他压在书架上,举止却并不狎昵。 简单来说,他没有更进一步地做出过任何暗示性的动作。 他就像是在拎着一只猫、一只兔子一样,握着羿玉的肩头,将他抵在书架上,仿佛是吸一只不太亲人的猫前会有的准备工作。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羿玉再也没有想歪过了,反而察觉到了阿诺德身上隐藏非常之深的非人感。 “……我以为我们刚才已经吃过晚饭了。”羿玉委婉地试探,悄悄地将厚重如砖头的“大部头”拎在指间,确保自己可以随时将书扔到阿诺德的脑袋上。 副主教不会被这么一本书砸到昏迷,但肯定会头破血流,身体会有一瞬间的反应期,在那期间,羿玉可以解放自己。 “我只喝了点酒。”阿诺德温和的声音里多了些浅淡却切实存在的委屈,“我现在,感觉非常饥饿。” “我以为这里是你的庄园。”羿玉垂下眼睛,眼角余光观察着周围,寻找“大部头”扔出去之后的下一个武器。 “不再是了。”阿诺德的手指顺着羿玉外袍上的刺绣,缓慢移动到那雪白细腻的侧颈上,“它现在是你的了。” 羿玉在阿诺德手指覆上侧颈的时候,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手肘往后一击,却像是肘击到了墙上,震得手臂酸麻疼痛。 他轻轻吸了口气,随即感觉到阿诺德伸手轻揉自己的手臂。 “你可以让厨房准备晚餐,或者夜宵,随你喜欢。”羿玉在手臂恢复些许知觉之后的下一秒挪开了它,避开了阿诺德轻柔揉捏的手。 阿诺德垂下眼睛,透过薄薄的皮肤,他仿佛能够看到下方汩汩流淌的甘甜血液,美妙的味道从皮肉中沁出来,在深夜里令他垂涎欲滴。 “我已经,”阿诺德低笑了下,手指拉开了羿玉的衣领——少年身上还穿着他的衣服呢——与此同时,他微微侧头,厚重的书籍擦着他的头发落到地上,他骤然用双臂箍住羿玉,双手环在少年腰侧,嘴唇贴着颈侧动脉,“找到了最好的。” 羿玉觉得自己像是被蛛丝层层缠绕束缚住的猎物,虽然还能呼吸,却已然是毒物的囊中之物了。 近在咫尺的呼吸缓慢地从温热变做冰冷,就连禁锢住自己的手臂也失去了人类的触感,变得更加坚硬、森寒。 羿玉嘴唇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一种尖锐的刺痛骤然从颈侧传来,他垂下脖颈,轻蹙眉心。 血液脱离了身体之中固定的循环,被以此为生的怪物吞入腹中。 · 吸血鬼有三种捕食方式。 第一种,单纯地用牙齿刺破皮肤,按照需求吸食血液。通常情况下被如此对待的猎物,很少能够保全自己的性命。 第二种,在利齿陷入血肉之躯时,分泌一种致幻的毒素。这种毒素能够迷惑猎物的意识,减弱恐惧、疼痛、畏惧种种情绪。 吸血鬼们往往会在遇到甜美可口的血液,或者讨好某个人类时才会使用这种方法。 毕竟对于吸血鬼而言,这种毒素不是随用随取的,而且毒素不仅能够减弱负面情绪与感知,还能赋予“吸血”这个行为本身一种独特的快乐。 最后一种,名唤初拥。吸血鬼会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吸干人类的血液,却不会让人类走向死亡。 在人类被吸干血液之后,吸血鬼会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自己的血液换给对方。 当这一切完成之后,人类死去,吸血鬼新生。 深夜的书房里,阿诺德向羿玉的身体里注入了过量的毒素,少年原本因为疼痛和威胁而紧绷的身体迅速柔软了下来。 阿诺德甚至能够听到细密轻微的喘气声。 好可爱。 饮入喉中的血液是此世绝佳之甘甜,但凡尝到这个味道,恐怕没有哪个吸血鬼能够克制住自己的贪婪。 阿诺德也不例外。 可是它仅仅珍惜地尝了两口就治愈了羿玉颈侧的伤口。 等到它抬起头的时候,那里又已经恢复了光洁白皙。 ——吸血鬼尝到的血液还没有注入的毒素多。 羿玉半眯着眼睛,像是微醺,像是沉眠,连指尖都泛着过电般的酥麻,像一块被烤化了的,连站都站不稳了。 绚烂的色彩与书架重叠在一起,色调略显沉重的书房有一瞬间仿佛变成了幻想中的童话国度。 书架变成了被掏空的鲜艳南瓜,书籍自己从书架中跑了出来,展开的书页仿佛一双双翅膀翩然扇动,它们在进行一场盛大的狂欢。 羿玉坐在地毯上,靠着阿诺德的肩膀,脸颊上泛着一种病态的红。 阿诺德半跪在地,低头认真地注视着羿玉,红宝石一样的眼睛映着少年的面容。 它抬起手指,擦干了羿玉侧颈上的水渍。 不知过了多久,羿玉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 阿诺德将羿玉抱起来,书房的门自动打开,他怀抱着珍宝,回到了羿玉之前待过的那间卧房。 卧房已经被打扫整理过一遍了,床单却在阿诺德的要求下,换了另一套酒红色的用品。 他将羿玉放在大床正中央,为少年盖上被子。 床幔垂下,遮住了四柱床上的一躺一坐的两人。 一阵微风轻轻吹过,悬在灯台上的白色火团骤然熄灭,屋内再度恢复了一片黑暗。 第77章 不在 深夜,蓝胡子酒吧。 一群远道而来的客人与沃尔夫·泰勒相对而坐。 酒吧里除了他们已没有其他人,就连酒保汤姆也没有守在吧台后面。 坐在沃尔夫·泰勒对面的是十四个来自雪山沃谷的狼人,他们无一不是壮年,无一不是打猎的好手,他们身上散发着蓬勃野性的气息,与波内堡格格不入。 “沃尔夫,我的兄弟。”为首的狼人道,“我们来晚了。” 另一个狼人面带羞愧:“我们中途走错了路,本该在三天前抵达波内堡……” 按理来说,雪山狼人们有地图、有沃尔夫·泰勒留下的气味指引,不应该找错路才对。 然而吸血鬼们有它们的消息渠道,当它们得知有一队狼人逐渐靠近波内堡的时候,它们就不会坐以待毙,眼睁睁地看着狼人们一路顺顺利利。 事实上,狼人们只迟到了三天,已经是它们小心谨慎,外加反应及时了。 沃尔夫·泰勒也不会责怪它们:“这不怪你们,波内堡的形势比我之前预计的更加严峻……而且,乌维已经和我失去联络了。 “当时我和他兵分两路,我回到故乡去请求血缘兄弟的帮助,而他则是带着诚意向圣殿发出了合作邀请。” 第二个说话的狼人龇了龇牙:“圣殿胆敢对乌维出手?他们要背叛与我们的盟约?” 一百年前,圣殿曾与狼人们定下盟约。 绝大多数狼人退避雪山沃谷,只有其中一支狼人可以隐藏于人类社会,作为交换,圣殿永远不可以主动袭击狼人。 只有当狼人们认为血缘兄弟需要它们的时候,才可以主动从雪山中走出。 这支生活在人类社会中的狼人姓氏为泰勒,简称泰勒狼人。 “不,圣殿应该没有。”沃尔夫·泰勒摇了摇头,“我也能感受到乌维现在生命无忧,可是他一直没有从圣殿回来,我担心的是……圣殿本身不再值得信任。” “我闻到了吸血鬼的味道在这座城市中蔓延。”最开始说话的为首狼人道,“这里最起码有一百只吸血鬼,其中有一只,味道特别重。” 它看向沃尔夫·泰勒,红发男人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是那只‘疾病’。在你们到来之前,波内堡的工人发起了罢工游行运动,几乎全波内堡的工人都参与其中,而就在昨天,有一种传染性极高的危险疾病在工人之中扩散…… “如果圣殿没有问题,他们不可能放任这种疾病在波内堡肆无忌惮地蔓延一整天,我甚至没有看到哪怕一个教堂主动发放圣水。” 沃尔夫·泰勒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地向雪山狼人们解释了波内堡目前的状况。 雪山狼人们虽然避世已久,但始终没有与泰勒狼人断开过联系,也没有彻底地远离人类社会,大多还是能听懂的。 当其中一只格外敏锐的狼人说“我能闻到,今夜有数百人横死”的时候,狼人们已经做出了决定。 明晚,它们会去圣殿一探究竟。 雪山狼人们远道而来,必须花费一定的时间去恢复自身的状态。如果拖着疲惫的身体赶时间,万一圣殿情况糟糕,需要发生的战斗的话,对它们会很不利。 而且沃尔夫·泰勒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去做准备,狼人们身体素质强悍,却不会事事都依靠自己的武力,放弃大脑。 当人类成为这片土地上最主要的生存者时,非人生物就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 ——思考,要不断地去思考。 雪山狼人们被安排在蓝湖的酒吧二楼的房间里休整。 酒保汤姆这时才回来。 他不是狼人,但是对狼人的事情基本上都知道。因为他是一个混血,父亲是人类,母亲是狼人。 沃尔夫·泰勒正坐在烛光下面默默地思考,红色的头发被烛光映照出一种近似燃烧的赤红。 “沃尔夫。”酒保汤姆走过来,他没有询问狼人们作出了何种决定,只是向沃尔夫·泰勒提了一件之前没来得及说的事情,“菲利克斯今天中午的时候来过,他问了曼琴女士的住址。” 沃尔夫·泰勒立刻看过去,酒保汤姆没有给他打断自己的机会,快速道:“我问过他了,他没有生病,是他的房东身体不太好。” 沃尔夫·泰勒面色好转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站起身:“我去菲利克斯那边看一眼。” 酒保汤姆早有预料,并不意外:“你去吧,我会守在酒吧里的。如果客人们需要任何帮助,我会尽我所能。” 沃尔夫·泰勒没有说话,他拍了拍酒保汤姆的肩膀,几步就走出了蓝胡子酒吧。 夜风拂在身上,沃尔夫·泰勒能够听到断断续续的痛呼声,压抑至极的哭泣声…… “疾病”自工人们中传播,厄运却没有放过波内堡中的其他人。 仿佛有一张冰冷的铁面具不知何时戴在了沃尔夫·泰勒的脸上,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平平的线,看上去更加凶狠了。 它没有变成狼形,而是以人类的身躯竭尽所能地奔跑着。 风声在耳边呼啸,带来了沿途所有的声音。 五分钟后,沃尔夫·泰勒站在白枫街 16号的楼下。 当看到属于三楼西侧那个小房间的窗户时,沃尔夫·泰勒的表情终于柔和了一些,他站在楼下,整理了一下表情和心情。 然而做完这一切,他又意识到自己只是来看一看睡着的菲利克斯,菲利克斯看不到他的表情。 沃尔夫·泰勒揉了下脸,直接一跃而起,从平地直接跃到了三楼的西侧窗户上,却没有发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声响。 他轻轻推开窗户,然而房间里空无一人,没有想象之中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 菲利克斯不在这里…… 沃尔夫·泰勒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非常恐怖。 他迅速从窗户上跳下来,在房间里仔细地翻找嗅闻。 沃尔夫·泰勒对气味可是研究很深,他甚至能够辨别出羿玉大概是在中午之后就没有回到过这个房间。 除此之外,他闻到了另一种更加浅淡的味道。 而这个味道他刚才在楼下的时候也闻到了,大约就在一楼。 沃尔夫·泰勒没有任何的犹豫,他从窗户原路返回,在一楼确认了一下,然后绕到了屋后,那里有一个窗户。 羿玉房间的浅淡味道就在窗户后面。 第78章 今天的波内堡依旧没有太阳 窗户后面是小琼斯的房间。 他睡得正熟,被喊醒的时候还有些不太开心,然而目光一触及床边站着的高大人影,他立刻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抽屉里有怀表和袖扣,都很值钱,外套口袋里有零钱……如果你需要更多的话,我可以去拿。”小琼斯抖着嗓子,伸手捂住了眼睛。 沃尔夫·泰勒表情寡淡:“白天的时候,你见过三楼西侧的菲利克斯·桑切斯。” 小琼斯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有时候想象力过于丰富了一些,但那并不影响他在此刻听懂了沃尔夫·泰勒的言下之意。 他的嘴唇嗫嚅了几下,神情有些犹豫。 沃尔夫·泰勒无意于向他解释,自己和菲利克斯是朋友,而非敌人。 他选择了更加具有效率的方式。 于是小琼斯看到这个高得像是巨人一样的不速之客,如同掰下一块蛋糕那样,轻而易举地捏断了床头的一截木料。 小琼斯非常识时务:“……中午的时候,一个副主教来找他,他们交谈了一会儿,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与菲利克斯有关的副主教,沃尔夫·泰勒只知道一个,那个曾在暗巷外与菲利克斯短暂交谈过的阿诺德。 沃尔夫·泰勒将掰下来的木料还给瑟瑟发抖的小琼斯,然后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他就不见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只有那块木料,表明那个巨人不是小琼斯的幻想。 小琼斯双手捧着馅饼大的木料,吞了一口唾沫。 天呐,桑切斯先生这是招惹上什么人了。如果他的人际关系一直这样糟糕的话,小琼斯需要重新考虑一下要不要支持他和妈妈的事情…… 月光下,窗帘轻轻晃动,小琼斯愁苦地叹了口气。 · 另一边,离开白枫街沃尔夫·泰勒用半个晚上的功夫,先是潜入了圣埃里教堂,果不其然没有找到阿诺德,但是从一位修士口中问到了阿诺德的私人住宅。 阿诺德也不在私人住宅里,沃尔夫·泰勒记下了他的味道,接下来的半个晚上,他像是犁地一样翻遍了大半个波内堡。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不止阿诺德,沃尔夫·泰勒连菲利克斯的味道都没有闻到哪怕一星半点儿。 唯一的例外是墓园外的一栋租屋。 沃尔夫·泰勒闻到了硝烟、汗水、以及血液的味道,与菲利克斯,和另一个陌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 那绝非一天两天,而是长时间的停留才会留下的味道。 沃尔夫·泰勒想到了菲利克斯提起过的猎魔人教学者,恐怕教学地点就在这里了。 或许那个猎魔人知道些什么,但想要追踪一个资深的猎魔人,哪怕是对于狼人而言,也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情。 天光已经破晓,沃尔夫·泰勒索性在租屋里等待到天明。 八点整,雷克森· 斯科特推开了租屋的门。 对于房间里的陌生人,雷克森· 斯科特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之色,他甚至友好地点了下头:“早上好,狼人。” 狼人回以一个平和的眼神:“早上好,猎魔人雷克森· 斯科特。” 雷克森· 斯科特环顾了一周。 “你是为了菲利克斯·桑切斯而来的,没错吧。”雷克森· 斯科特用他一贯陈述句的语气道,“很遗憾,昨天上午的学习结束之后,我就没见过他。” 那只独眼快速地在沃尔夫·泰勒身上扫过,随后他轻扯了一下唇角:“昨天我已经试着去寻找他了,如你一般,一无所获。” 但是在一无所获之后,他在今天早上八点,依旧来到了这间租屋。 沃尔夫·泰勒没有对此发表意见,他只是站了起来,用一副要掘棺鞭尸的表情,礼貌地道:“多谢你的分享,非常有用。” 他从雷克森· 斯科特旁边走了过去,然而在他踏出房门的时候,身后再次传来了猎魔人平静而毫无起伏的声音。 “罢工游行。 “小桑切斯先生对于最近波内堡中发生的大事件异常关注,我曾两次建议他远离这件事,或许他有些叛逆,并没有理会我的建议。我猜测,他的失踪可能与罢工游行有关。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仅供参考。” 沃尔夫·泰勒步伐停顿了两秒钟,道了声谢,然后提起脚步,离开了这间租屋。 门扉敞开的租屋中,雷克森· 斯科特转过身,仅剩的一只眼睛泛着奇异的红光。 他的目光幽深地看向沃尔夫·泰勒离开的背影。 视线的尽头是红发男人手腕上那串满是异域风情的佛珠。 “他喜欢这种类型……” 祂自言自语。 · 羿玉睁开眼的时候,屋内一片漆黑,这让他产生了一种错乱感。 与上一次苏醒时一模一样的场景,仿佛一场永无止境的轮回。羿玉望着帐顶,维持着与熟睡时一样的呼吸频率。 他确实身处一场轮回之中。 打开任务面板,羿玉毫不惊讶地看到探索进度又向前突进了一小节。 【当前探索进度:40.45%】 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主教是一个吸血鬼。 羿玉并不觉得圣殿,乃至教会没有办法分辨出吸血鬼,然而阿诺德就是可以在永恒教会待上数年,还成为了圣埃里教堂的副主教。 以他目前表露出来的资质,时间再久一些,成为教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一位吸血鬼教皇。 羿玉气笑了。 他因为极度可笑的现实而发出一声嗤笑的时候,卧房中没有响起另外一人的声音。 羿玉知道,阿诺德此时不在。 他也不再床上躺着了,迅速掀开床幔,径直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阴沉沉的天空出现在眼前。 今天的波内堡依旧没有太阳。 羿玉惋惜不已,但他没有在这种惋惜的情绪中停留多久,立刻打量起这间卧房。 就连身上换了一件的睡袍也没有引起他更多的注意。 毕竟羿玉能够感受到,自己没有“惨遭毒手”。 他摸了下侧颈,昨晚被吸血鬼的利齿刺穿的地方光滑如初,看来这个世界的吸血鬼能够治愈伤口。 羿玉放下手,将重点放在卧房内。 第79章 谎言 羿玉第无数次感叹,雷克森· 斯科特真是一位好老师。 如果没有接受过他的教导,羿玉可能只会在肉眼能够观察到的地方进行探索。 可是现在,羿玉找到了一张油画后面不知通往何处的暗门、抽屉侧面的夹层——虽然里面空无一物、床垫下方的暗格——依旧空无一物…… 这间卧房很有意思,可是并没有给羿玉提供有用的信息。 羿玉叉着腰,从窗边往下看去。 这间卧房大概处于三楼,直接从窗户跳下去,如果落地姿势不当很容易摔骨折,羿玉思考了一会儿,放弃了跳窗的念头。 卧房中没有太多的储物空间,至少羿玉没有找到任何备用的床单、衣物。 如果他想要在房间里就地取材,制作一条可供他攀爬到一楼的“绳索”,那么机会只有一次。 羿玉整理了一下睡袍和头发,他的头发已经比刚来的时候长了许多,现在大概在耳畔左右的位置,发尾微翘。 他本来打算最近找个时间去理发的,现在也不用想了。 羿玉坐到床边,拉了一下床头旁的拉绳。 几乎是下一秒,房门就被敲响了。 然后一位身着正装,踩着矮跟皮鞋的男仆走了进来,他的皮肤毫无血色,面容精致,举止优雅。 他走到羿玉身前,然后单膝跪了下来。 “先生,我是您的贴身男仆,我叫理查德,如果您对我不满意的话,男管家可以为您挑选其他贴身男仆。” 他的声音恭敬而谦卑。 羿玉:“……”他确信这个时代的大部分贵族没有让仆人跪下回话的习惯。 不知理查德这样做是因为他是个吸血鬼,还是阿诺德的要求。 “理查德。”羿玉没有要求他站起来回话,他表现得就像一个冷漠无情的混蛋,“你是吸血鬼吗?” 理查德弓下的脊背轻轻颤抖了一下。 “您可以这样称呼我。” 他的回答很有意思,立刻引起了羿玉的注意。 羿玉让他抬起脸,男仆的脸上泛着一种不太正常的红,眼珠也在轻颤,呼吸……他没有呼吸,他的胸膛没有任何起伏。 “那么你会怎么称呼你自己呢。”羿玉问道。 理查德看着自己的新主人。 这是个人类,他能够听到心脏跳动,血液流淌的声音、能够感受到呼吸的温热、能够感知到皮肤散发的温度…… 非常的温暖。 “我会称呼自己为血族。”理查德如实回答。 羿玉确认,理查德的生理反应是因为被称作“吸血鬼”的愤怒。 昨天阿诺德一口应下要为他清除所有吸血鬼的原因也在于此,他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是一名吸血鬼。 “血族。” 羿玉努力露出一种毫不掩饰轻蔑的恶劣表情,这个表情他参考了德拉贡·桑切斯和沃尔夫·泰勒,还有一点雷克森· 斯科特。 “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吸血鬼。”羿玉站起身,一脚踢到理查德右肩上。 他这一踹用足了力气,即便是身为吸血鬼的理查德也被踹倒了,仰面躺在地毯上。 羿玉踩着他不再起伏的胸膛,垂下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嘲弄——参考了阿诺德。 “无论是吸血鬼还是血族,现在的你,依旧是个男仆。怎么,你的追求就是成为全波内堡最会卑躬屈膝的吸血鬼男仆?就连出身不佳的低等男仆也不会跪着回话。” 理查德瞳孔震颤地仰视着暗金色头发的少年。 换做平时,这样的人类他可以尽情咬破对方的喉咙,吸干他的血液…… 然而此刻,他只能像只劣犬一样,被主人掐着喉咙,张嘴也只能发出哀嚎。 “……先生,您需要换件衣服吗?” 理查德的声音有些掩饰得不是很好的颤抖,目光落在胸膛踩着的那条腿上面。 少年的睡袍因为这个动作而散开了一些,交叠的袍身拉扯到了大腿中段。 羿玉原本想激怒他,最好能够在吸血鬼口不择言的时候得到更多信息。 如果理查德是一个人类,羿玉绝不会做出这种行为。倒不是因为他对人类就有多么体恤怜悯,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善良。 而是因为吸血鬼天然地已经与羿玉不处于同一种立场了,沃尔夫·泰勒早就告诉过羿玉,吸血鬼是一种阶级性很强的东西,下位对上位的顺从与崇拜是刻入骨血的。 想要从吸血鬼口中得到什么东西,羿玉只能使用非常手段。 然而他没想到,自己在理查德的眼里也属于“上位”,吸血鬼因此逆来顺受,没有任何反抗。 羿玉不再踩着理查德的胸膛,他收回了腿,看着吸血鬼利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恭顺地低下头。 羿玉:“……” 好变态,吸血鬼这种生物为什么这么变态。 羿玉也不换衣服,他整理了一下睡袍,走出卧房,在铺满了地毯的走廊里随意行走。 理查德一直跟在他身后。 不同于时下的贵族庄园,阿诺德的庄园里没有悬挂任何东西,没有油画、宝剑、装饰品……走廊的墙壁上干干净净的。 这种干净同样体现在其他地方。 羿玉没有看到其他任何仆人,这座庄园干净得就像是只剩他和理查德了。 “阿诺德去哪里了?”羿玉冷不丁地转过身,看着低眉顺眼的理查德。 理查德回答:“大人去圣殿了。” 羿玉双手抱臂,趾高气昂:“他不是圣埃里教堂的副主教吗,怎么又跑到圣殿去了。” 理查德道:“教会并非铁板一块,圣殿想要正大光明地成为教会的一部分,他们为此做出了一些努力,比如培养一些有天赋的孩子送到教会内部的神学班。 “大人是其中做得最好的一个。” “一个吸血鬼为什么能够正大光明地出入教堂?”羿玉紧紧盯着理查德的脸。 理查德眼睛快速地眨了几下,这是一个很反常的动作。 因为吸血鬼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也不需要眨眼睛。 阿诺德是因为常年伪装,即便是私下与羿玉相处的时候,也不曾松懈。 理查德却不一样,他并不伪装。 可他此刻却在不停地眨眼睛。 羿玉想看得更清楚一些,索性伸出手,用一根手指抬起了理查德的下巴,催促道:“回答我。” 理查德没有说话。 “因为我的天赋是‘谎言’。” 不知何时出现在羿玉身后的阿诺德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从理查德下巴处移开。 “你可以直接问我的。”他委屈地道。 第80章 相爱相杀 理查德的下颔尚且残留着人类指腹的温度,可是几秒钟前还捏着他下巴的手,已经被另一个伟大血族握在手中了。 是那位大人。 理查德垂下了眼睛,微微躬身,转身快步离开。 羿玉并没有注意理查德的一举一动,他的全副心神已经被阿诺德吸引走了。 “需要我提醒你吗?”羿玉声音冷淡,“你之前并不在庄园里。” 阿诺德从背后半环抱着羿玉,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请不要对我如此冷漠。 “你知道,我会为此而伤心的。” 羿玉已经有点当混蛋的感觉了,轻车熟路地讥讽道:“多可悲啊,我只是被吸血鬼吸了血,像个储备食物一样被困在陌生的庄园里,而你可是被我冷漠的态度伤到了脆弱的心肠呢。 你应该让仆人为你呈上嗅盐,这样当你受不了我的‘羞辱’而晕倒的时候,我可以用嗅盐来唤回你的神志。当然,请允许我向你询问,吸血鬼还能拥有睡眠吗?该死的、被诅咒的生物。” 羿玉自觉自己已经骂得很过分了。 然而阿诺德一直安静听着,末了用有些奇怪的声音道:“菲利克斯,为什么不继续了?” 羿玉:“……?” “我愿意被你羞辱,非常愿意。”阿诺德的手往下,轻轻扯了下羿玉身上的睡袍,“你喜欢踩别人的胸膛吗,踩我。” 羿玉……羿玉裂开了。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阿诺德……你是变态吗。” “我可以是。”阿诺德的语气就像是在诵念经典。 你不用可以是,你本来就是。羿玉放弃了激怒吸血鬼来获取信息的念头,他有些把握不住吸血鬼的变态程度。 他不该因为见过狼人,觉得狼人和人类一样正常,就觉得吸血鬼也是一样。 太不一样了。 羿玉推开了阿诺德,莫名有些疲惫:“我去洗漱,你别跟着我。” 阿诺德乖乖站在原地,看着身着黑色长袍的少年背影沉重地离开。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有些惋惜。 · 直到吃完午饭,羿玉也没和阿诺德说上一句话。 他将吸血鬼副主教所有的话语都当做耳旁风,任凭阿诺德一直关心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这种漠视让阿诺德很难受。 但他没有生气,只是默默陪在羿玉身边。 羿玉在书房翻书的时候,他就坐在一旁写信;羿玉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他落后一步一同散步;羿玉在庄园里探索的时候,他充当万事通,只要羿玉表露出对某样东西的兴趣,他就会为羿玉详细介绍这样东西…… 然而羿玉一句也没有回应。 阿诺德蔚蓝色的眼睛里时常浮现出落寞的神色,羿玉有时注意到了,有时没有,但他表现得完全不在意。 也确实不在意。 这可是个昨天刚刚吸过他血的吸血鬼诶。 一下午的时间就这么晃过去了。晚上羿玉躺到床上的时候,消失了一会儿的阿诺德也带着一身水汽进了卧房。 “菲利克斯。”他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把梳子,“需要我帮你梳头吗?” 羿玉今晚刚刚洗过头,这个时代没有吹风机,理查德在他洗完头之后用数十张棉帕擦拭湿发,直到头发变得干爽。 羿玉看了阿诺德一会儿,忽然笑了:“好啊。” 阿诺德有些受宠若惊,看着羿玉挪到床边,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此时竟然泛着一种蜜糖般的色彩,堪称温柔地注视着阿诺德。 能够当上副主教的吸血鬼才不是什么笨蛋,他知道少年在酝酿着什么,可他还是甘之如饴地在少年将手贴在他侧脸上的时候,略微低下了头颅。 下一秒,一把薄如蝉翼的刀片疾风般迅速划过吸血鬼的喉咙。 非人生物本该坚硬非凡的皮肤如同凡人一般被刀片轻而易举地划开,被割破的喉管喷出大量血液,羿玉脸上一湿,鼻腔里满是铁锈味,身上也黏糊糊的。 羿玉用力咬着口腔里的软肉,睁大了眼睛看着阿诺德。 金发碧眼的俊美男人面上还带着浅笑,脖颈上仿佛长了一张血红的嘴,正咧着嘴巴哈哈大笑,汩汩涌出的血液浇在他与羿玉身上,连床上都被浸透了。 庄园里的吸血鬼纷纷停驻在原地,鼻尖微动,紧缩的瞳孔不约而同地看向位于三楼的某间卧房。 羿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有一瞬间想要张开嘴呼吸,又想起自己脸上全是血,只得紧紧抿住嘴唇。 说不好他和阿诺德谁更恐怖。 阿诺德虽然被割了喉,而且伤口血肉模糊的一团正在蠕动。 可羿玉雪白的皮肤上满是鲜血,脸上都被贱了许多,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盯着阿诺德,倒是比阿诺德还更可怕一些…… 羿玉手里还握着刀片,这块刀片是他问男管家要的。 当时阿诺德去洗澡了,羿玉对男管家说他想剃腿毛,男管家心领神会地给他找了一块薄薄的刀片。 按理来说,普通的刀片是无法伤害到阿诺德的。 可是羿玉在洗澡的时候,把理查德赶了出去,用浴桶旁的金属装饰在刀片上刻了一些花纹。 强力、虚弱、以及一种无名花纹。 这种无名花纹出自那个死在陈飞燕马车上的吸血鬼的匕首。 那把匕首削铁如泥,羿玉回去仔细研究过,在刀柄与刀身的衔接处发现了一种奇怪的花纹。 为了给自己增添筹码,羿玉试着复刻了这种花纹,并用他平时切肉的小刀做实验,验证得出这种花纹能使金属变得格外锋利。 小刀即使被刻了花纹,也没有变得和匕首一样,羿玉猜测匕首的材质同样特殊。 今晚,羿玉使用这种花纹并不是为了杀死阿诺德。 说实话,杀了他情况只会更糟糕,这座庄园里不知有多少吸血鬼。羿玉可以偷袭阿诺德,却无法与不知数目的吸血鬼战斗——他的狼哨被阿诺德拿走了。 他用刀片割开阿诺德的喉咙,是为了验证另外一件事。 在阿诺德的注视下,羿玉缓缓地抬起手,他的手上全是阿诺德的血。 *今天只有一更。 第81章 食谱 羿玉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就认识了阿诺德,也同样是在第一天,他亲眼目睹了阿诺德被藏在女士长裙里的刀片割伤手心。 然而这件事在羿玉知道阿诺德是一个吸血鬼之后,就变得不大对劲了…… 羿玉手里的刀片其实是两片。 男管家原本交给羿玉的刀片被他掰成了两半,一半是原本的刀片,另一半上面刻绘了三种花纹。 如今普通的刀片已经碎裂了,碎片扎在羿玉手心,他的血与阿诺德的混在一起。而刻绘了花纹的刀片完好无损。 阿诺德脖颈上也只有一道伤口,普通的刀片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伤痕。 既然普通的刀片伤不到阿诺德,那他当时为什么会被藏在女士长裙里的刀片割破手心? 在羿玉盯着手心思考的时候,阿诺德被划开的喉咙已经缓慢愈合了,按照他原本的恢复速度,伤口应该早就愈合了才对。 不过他见菲利克斯喜欢他喉咙敞开的样子,特意抑制了一下恢复速度。 羿玉不再看他,阿诺德也就放任伤口愈合了。 “菲利克斯……” 阿诺德叹息地俯下身体,一点一点捡起羿玉掌心的刀片碎片。 他的动作很轻,但碎片从扎入的拔出来总会有些刺痛,羿玉眼珠动了动,看向阿诺德。 阿诺德对自己被割喉这件事表现得毫不在意,这和羿玉猜想得差不多。 “阿诺德。”羿玉问,“你为什么会被‘城市暗面’藏在衣服里的刀片割到手,你们在玩什么把戏?” 阿诺德已经捡完了所有的刀片碎片,他举起羿玉的手,仔细地舔舐上面的血,直到掌心再度变得不染血迹。 羿玉掌心的伤口被他治愈了。 吸血鬼抬起头,舌尖扫了一下嘴唇,微微笑道:“菲利克斯,人类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无论是血族也好,狼人也好,都是寄住的客人。” 羿玉嘴唇微动:“我第一次见到把主人放进食谱里的客人。” 阿诺德眼中笑意更甚,他迫近羿玉,盯着他的嘴唇看了一会儿,抬眸时声音轻柔:“菲利克斯,你咬伤了自己。” “……不要耍流氓,离我远点。”羿玉推开阿诺德,警惕地往大床深处躲去。 他刚才咬破了口腔里的软肉,吸血鬼似乎想要故技重施,用治疗他手心的方法,治疗口腔里的伤口。 阿诺德微微眯着眼睛,摸了一下自己的喉咙。 他多想把伤疤留下来,那是他的徽章。 可是他接下来还需要维持副主教的身份,留着一道被割喉的疤痕,会引来麻烦的。 太可惜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将膝盖压在床上,如同捕猎的猛兽一样,缓缓逼近无路可逃的猎物。 “我只是想帮帮你。”披着羊皮的怪物道。 羿玉不想被他帮助,然而人类又怎么可能赤手空拳地与吸血鬼对抗。 他在床上四处躲避,最后却还是被抓住,强行治疗了被咬破的地方。治疗效果很好,但是“医生”太仔细了,伤口痊愈了也不放开羿玉。 直到羿玉火冒三丈。 “啪——” 清脆的响声在卧房中格外响亮,羿玉头发都乱了,坐在床边,手心通红。 被扇了一巴掌的阿诺德委委屈屈地垂下眼睛,然而他的脸上连一丝泛红都没有。 不知道是羿玉扇了他一巴掌,还是他用脸攻击了羿玉的手掌。 羿玉紧抿着嘴唇,穿着一身血衣走出卧房。 门外原本空无一人,当羿玉走到浴室门口的时候,理查德从拐角快速走了过来。 “先生,您需要重新沐浴吗?” 羿玉吐出一口气,脸上的温度渐渐回落:“需要。” 他打开门走进浴室,理查德几分钟内便准备好了洗澡水,羿玉让他出去,脱下黏糊糊的血衣,整个人都没入了水中。 · 深夜,罢工游行的队伍已经散了,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运尸人时不时推着板车的声音在回荡。 工人们的诉求没有一项得到满足,反而被突如其来的疾病侵袭,短短两天,已经有两千多人死去,被感染的更是不计其数。 狼人们从蓝胡子酒吧前往波内堡卫生环保基金会的途中,将这一路的悲寂都收入耳中。 “母亲啊,请赐予勇气与好运。” 皎洁的月光从雾气中透了出来,洒落在狼人身上,针尖般的毛发泛着森寒的色泽。 当微风拂动,窗帘飞舞的时候,波内堡卫生环保基金会的所有窗户都被巨大的阴影所笼罩,狼人们从四面八方突入建筑内部,此起彼伏的狼嚎在深夜中飘远。 这栋四层高的办公楼中空无一人,狼人们从各个方向汇聚到一楼,长长的走廊尽头,有着隔绝狼人感知的东西。 燃烧中的赤红狼人发出一声低吼,其余狼人以喉音回复,低沉的声音仿佛来自远古的祭祷声,悠长而苍茫。 就是这里了。 狼人健壮的四肢肌肉群协同运作,奔跑起来犹如一道道闪电,锋利的爪尖在地上留下一条条爪痕。 伴随着一声巨响,狼人撞开了走廊尽头的房间。 身着简朴长袍的巨大男性雕塑屹立于房间中央,周围一圈圈长椅上,全是闭目沉思的人影。 他们性别不同、年龄不同、肤色不同,却有着极其相似的神态,一眼望去,像是一个个仿真的人偶,莫名惊悚。 那其中有乌维·泰勒、有曼琴女士,还有德拉贡·桑切斯。 · 西区。 除羿玉之外的所有任务者挤在一间矮房里。 棕色头发的消瘦男人躺在单人床上,脸色惨白,额头上满是虚汗,即便没有意识,也依旧神情不安。 “小明这个样子,恐怕撑不了多久了。”陈飞燕坐在床边,搓着手指,“一旦失去意识,就很难再清醒过来。” 按理来说,喻高明染上了烈性传染病,其他人应该离远一点才对。 然而任务者们却没有任何会被传染的担忧。 因为他们发现,所有受到感染的患者都是之前得过“雾霾咳嗽症”的人,无一例外。 上一次的“疾病”是一种标记,这一次的“疾病”沿着标记,才会如此迅速蔓延开。 即便是吸血鬼的“天赋”也是有限制的,“疾病”偏向于传染力,那么就不会太致命,而想要杀伤力强,就不可能具有很强的传染性。 那只吸血鬼,巧妙地使用了“天赋”,将烈性传染病传播到整个波内堡。 陈飞燕、乔伊斯·威廉姆斯、蜜莉恩·卡特已经尝试过各种方法了,喻高明的病情却没有丝毫好转,短短一天,已经生命垂危了。 乔伊斯·威廉姆斯嗓子紧绷:“那个,如果死在任务世界里,小明、小明会……” 会真的死掉吗…… 陈飞燕摇了摇头,表情难得地有些迷茫:“我也不知道。” 天还没有亮。 第82章 任务者精神状态良好 这两天对于任务者来说,是非常难熬的两天。 先是羿玉失踪,然后罢工游行的队伍被“疾病”重创,再然后就是喻高明感染了“疾病”,命在旦夕……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世界探索进度却在飞速前进。 “简直是地狱笑话。”乔伊斯·威廉姆斯抓了抓头发,眼下一片青黑,他两天加一起都没有睡上五个小时,此时大脑昏昏沉沉的。 陈飞燕坐在床边,打开了任务面板。 【当前探索进度:41.39%】 进展很快,可是离任务完成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想要通过完成任务脱离世界,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喻高明,该怎么办呢…… 蜜莉恩·卡特站起身:“我回去问问这个身体的父亲。” 另外两人惊讶地看过去,蜜莉恩·卡特越说思路越清晰:“根据菲利克斯和波比的说法,‘城市暗面’绝对不简单,他们临时会面的地方是吸血鬼的据点。我这个身份卡的父亲被‘城市暗面’邀请过,就算没有加入,肯定也比我们知道得多。 “小明的病就是那个‘疾病’吸血鬼搞出来的,吸血鬼的问题,还得吸血鬼来解决。” 陈飞燕有一瞬间的心动,尤其是看到喻高明虚弱的样子时,可是她很快冷静下来:“这么做太危险了,如果你父亲已经加入‘城市暗面’,你去询问,无异于自投罗网。” 乔伊斯·威廉姆斯表情犹豫,蜜莉恩·卡特很坚决:“无论如何,他至少不会要了我的命,可小明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们认识也没有很久,更多的是一种“战友情”,是一种并肩作战的感觉,可要说深厚到愿意付出生命,那也没有。 蜜莉恩·卡特只是不想看到喻高明死在自己眼前,否则,她担心自己会失去继续接下来任务的勇气。 “我这几天不会离开小明家,你……早点回来。”陈飞燕有些词穷,“等小明好了,找到菲利克斯,我们一起吃火锅。” 蜜莉恩·卡特笑了笑:“还是回到现实世界再吃吧,对了,我叫韩琦。” 她不等另外两人回答,推开门走了出去。 …… 韩琦趁着夜色回到她在这个世界的家,爬到二楼翻窗进去。 她换上睡衣,稍微揉乱头发,又用湿帕子擦了擦脸,在被子里憋了一会儿气。 看起来像是酣睡醒来的模样了,韩琦在门后深呼吸几次,抿唇打开了门。 自从长子死于战争,卡特先生就常常夜不能寐,总是深夜到书房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抽烟,偶尔会看点书。 韩琦觉得他现在应该就在书房。 她没有遮掩脚步声,反而步伐微快,像是在夜里做了一个冲动的决定一样。 书房门缝里透出些微光,卡特先生果然在,韩琦敲了敲门:“爸爸,是我,蜜莉恩,我想和你聊聊。” 过了一会儿,卡特先生打开一半门,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蜜莉恩,现在是睡觉时间。” “爸爸,你加入了‘城市暗面’是不是?”韩琦神情倔强,眼中含泪,“我偷偷看过他们给你发的邀请。” 卡特先生有一瞬间失态了,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震惊与害怕的表情,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手已经在关门了。 “我现在不想和你聊这个,你去睡觉吧。” 韩琦从他的表情中察觉出了什么,也不演戏了,往后退了一步。 “不,还是聊一聊吧。” 书房里的另一个人打开几乎要关上的房门,他看起来有些年纪了,脸上皱纹很深,满脸风霜,鬓角有着白发。 他打量着韩琦,眼神不算友善:“卡特小姐,请进。” 卡特先生立刻拽住他的手臂,语气加重:“不,史蒂夫,她什么都不知道。” 韩琦害怕归害怕,大脑却没宕机,她注意到这个“史蒂夫”穿着并不怎么体面,看起来像个劳苦的穷人,却在卡特先生的书房里占据了主导地位。 “不不不,卡特,我早就想和你谈谈卡特小姐的事了。”史蒂夫耸了耸肩。 “你知道吗,汤普森告诉我,卡特小姐这两天每天半夜翻窗出去,直到天快亮才回来。 “如果不是你一直很忠诚,我都要怀疑你是否在让卡特小姐传递一些情报给别人了。” 卡特先生没在意史蒂夫的敲打,转头看向韩琦,眉头紧锁:“蜜莉恩,你半夜出去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夜晚的波内堡有多么危险吗?你怎么敢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游荡一整夜的?” 在卡特先生的絮絮叨叨中,韩琦脊背发凉,她没想到这两天自己的行动一直被人看在眼里…… 不、不,冷静点。 那个汤普森应该是在周围盯梢的,如果他跟着她一起去了西区,摸到了喻高明家,就不会两天都没有反应。 因为任务者们社会地位差别太大了,最近还常常见面,在这个世界,只能用身处同一个隐秘组织来解释了。 想一想,该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连续两夜深夜出去…… “爸爸,我、我……”韩琦借着睡袍的宽松,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顿时哭出声,羞愧不已,“我去见格雷了。” 格雷,一个陌生的男人名字。 卡特先生的表情更难看了,他痛心疾首地看着自己向来乖巧懂事的女儿。 “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情!” 史蒂夫咳嗽两声:“卡特,我不是来看你训女儿的,卡特小姐,请进来,跟我们好好聊一聊你的‘格雷’。” 韩琦哭哭啼啼地走进书房。 · 羿玉重新洗完澡,换了一身干净的睡袍。 卧房中已经被仆人收拾过了,连一丝血腥味都没有留下,阿诺德不在。 羿玉将房门关好,躺到床上。 他知道阿诺德去哪里了。 刚才流了那么多血,吸血鬼肯定是去进食了。 喉咙是羿玉割开的,血是羿玉放的,羿玉不知道阿诺德怎么进食,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一个试探,导致糟糕的结果。 羿玉直挺挺地坐起来,环视一周。 然后他下床,将整个卧房砸了个稀巴烂。 第83章 自知之明 羿玉如愿以偿地将阿诺德“召唤”了回来。 阿诺德同样换了一身衣服,看到狂风过境般的卧房时也没有显露出什么情绪,只是认真地观察了一遍坐在沙发上喝水的羿玉。 嗯,没有受伤。 他路过被扯下来的床单和堆成一团的被子,跨过摔在地上的烛台与装饰品,走到羿玉身前,用手背试了一下茶杯的温度。 “有些凉了,我帮你倒点热茶。”他温声提议。 羿玉动作一顿,波内堡人有喝热水的习惯吗? “不用了。”羿玉将茶杯里的温水一饮而尽,本来想把茶杯摔了,当着阿诺德的面发一下疯,可是想起来地上铺着地毯,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 阿诺德没有错过羿玉的手臂一瞬间的倾向,他笑了笑,接过茶杯放在一旁。 羿玉没有发现,他这两天用过的所有东西都没有重复出现过。 “那我们换个房间休息吧,时间已经很晚了。”阿诺德又提议道。 ……谁要和你一起休息?羿玉瞥了阿诺德一眼,倒也没说什么,想也知道跟他说不通。 而且他说得对,现在已经过了零点了。 羿玉已经查看过当前探索进度,比起刚开始进行任务的那段时间,最近任务进度可谓是突飞猛进。 在羿玉垂眸思考的时候,阿诺德也没闲着,他清理出了一条从沙发到门口的路,再回来的时候,羿玉已经站起来了。 “副主教先生,我真是个糟糕的客人。”羿玉皱着眉,轻轻叹了口气。 显然,他这是在模仿“小宁”无辜的神态。 羿玉从不觉得自己演技有多好,能够骗过一个个变态,他只是会有意地选择一些对象,去模仿他们身上自己需要的细节部分,这样一来就不需要全盘自己发挥,反而看起来更加真实自然。 但他不知道,他模仿得有些太成功了,不仅模仿出了需要的情绪,还加入了自己的特质。 比如现在,阿诺德发誓,他愿意倾尽所有换少年眉心舒展。 “怎么会呢,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客人。”一向能言善辩的副主教竟觉得语言如此苍白无力,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将胸膛剖开,让所爱之人看一看他的真心。 羿玉立刻变了脸,语气里带了点怒意:“什么意思?我又变成客人了,你不是要将这座庄园送给我吗?” “我有错。”阿诺德认错,“这座庄园当然是你的。” 不等羿玉出言驱赶,阿诺德已道:“我才是不请自来,不愿离开的恶客。” 羿玉:“……” 倒也不必这么有自知之明。 他语塞地换了个房间睡觉,阿诺德如影随形。 …… 第二天醒来,阿诺德照例不在,羿玉吃过午饭,男管家和理查德就捧上来一堆文件。 他翻了翻,表情逐渐奇怪,因为这些文件无一不是资产移交相关的文件,文件中涉及的资产,大概可以买下一整个波内堡。 副主教,这么富有的吗……? 最上面一张涉及的就是眼下他所处的庄园,到这个时候羿玉才知道这座庄园名叫沐恩庄园,位处波内堡中部,距离王宫不远。 鲁尼亚王国要完蛋了,吸血鬼住得这么近都不知道。 羿玉推开文件堆,起身继续去探索庄园。 被丢下的男管家和理查德对视一眼,男管家快速将文件都收拾起来,而理查德则快步跟上羿玉。 在沐恩庄园的第三天,羿玉已经有些着急了。 这两天的报纸居然没有提及罢工游行以及烈性传染病,连只言片语也没有,越是这样,说明问题越严重。 他按捺着心中的情绪,来到了庄园主建筑的最高层,这一层从踏出楼梯开始就能看出与众不同。 天花板、走廊两侧的立体壁画仿佛另一个国度与现实世界的接壤处,简约古朴风格的宗教故事在这一层演绎,羿玉只认出了其中几个故事,包括“万物初生”、“天父降罚”、“仁慈者指引善人”…… 等等,天父? 羿玉回头,理查德正站在楼梯口,没有踏入顶层一步。 这才是吸血鬼正常的反应。 见到羿玉复杂的表情,理查德提高声音解释道:“大人在教会工作,平时关于教会的东西都存放在这一层,我无法靠近,请您原谅。” 羿玉猜测,阿诺德考虑到吸血鬼贸然接触教会的东西会引发负面反应,才将自己的办公地点定在顶层,平时除了他,其他吸血鬼恐怕都不会靠近。 “我知道了,你走吧。”羿玉正想独自观察这一层,趁机将理查德打发走。 理查德微微躬身,从楼梯口离开了。 庄园主建筑下宽上窄,顶层没有其他层那样宽阔,只有几间房间。羿玉一间间看过,分别是小型图书室、专用书房、阳光房、会客厅,以及祷告室。 阳光房正对着庄园里的迷宫,羿玉站在大片玻璃窗户前看了一会儿,之后去了祷告室。 他推开祷告室大门的时候还在想,阿诺德在教会也就算了,在这里的时候也会祷告吗? 想来这个世界应该没有真神,不然天父怎么不劈死阿诺德这个胆敢大摇大摆混迹在教会里的吸血鬼? 羿玉原以为这一层的走廊和其他房间已经够简约了,然而祷告室内还能更加简约。 入目所及是大片的白,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地板、白色的雕塑。 房间尽头摆放着大约两人高的人像雕塑,这尊雕塑应该是个全身蒙纱的成年男性,双手交合放在胸前,头颅微微垂下。 羿玉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认出这大概是“蒙纱天父”。 这也是永恒教会中的一个经典故事,大概就是天父到人间的时候,为了不让万物生灵因自己的到来而畏惧害怕,特意用白纱蒙住自己,隐形于世间,在游历途中发现了为非作歹的大恶人,于是天父掀开白纱,现身严厉惩戒了恶人,然后又消失不见。 “蒙纱天父”的形象多见于各种地方,意味着对恶人的震慑,不德之人必遭惩戒,不洁之物必受雷霆,不良之行必被杜绝。 然而放在吸血鬼副主教的庄园里,实在是太讽刺了…… 第84章 吸血鬼雕塑 羿玉在雕塑前多待了一会儿,他仰头望着两人高的雕塑,忽然抬起手臂,手指有些犹豫地靠近雕塑。 雕塑是苍白的,羿玉的手与之相比显得异常鲜活。 呼吸之间,羿玉的指腹触碰到了人像雕塑的外层的白纱。 他本以为会是那种类似细沙的手感,没想到却像是触碰到了一滩水,指尖顿时变得有些微凉。 羿玉怔了一下,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只是眼睫垂下一瞬间的模糊,眼前却陡然变成了另一种场景。 他的指腹触碰的依旧是人像雕塑,却不再是之前的纯白无瑕。 抬手捏着帽檐的男人微微低头,隐秘勾起的唇缝间隐约可见抵着嘴唇的犬齿,繁复华丽的礼服色泽鲜明,锋利的长剑立在身前,剑尖滴着鲜血。 他的脚下也是大片的鲜血,不,不是鲜血,而是鲜血般的猩红地毯。 羿玉屏住呼吸,迅速环顾一周。 纯白的祷告室已经变成了奢华至极的厅堂,厚重层叠的窗帘、精致夸张的浮雕、富丽迷幻的彩色玻璃、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层层阶阶梯之上是竖立的纯黑棺材。 而羿玉与人像雕塑就在纯黑棺材前。 这是……什么? 屏住呼吸的时间太久,羿玉恢复呼吸的时候窒息感都已涌上了大脑,他一边大口呼吸,一边颤抖着收回手。 幻梦似的场景如潮水般褪去,眼前再度出现那间纯白的祷告室。 这是“谎言”。 阿诺德比羿玉预想中的还要猖狂,他在这里设了一间祷告室,里面看似是“蒙纱天父”的雕塑其实是某个古老的吸血鬼! 人像雕塑唇畔的犬齿表明了它的身份,而身着服饰的风格,揭示了它来自古老的年代,至于这个吸血鬼是谁,羿玉无从知晓。 有可能是族群之中非常有代表性的吸血鬼,有可能是阿诺德的某位祖先,也有可能是阿诺德自己,因为吸血鬼雕塑根本就没有露出全部面容。 羿玉稍微缓过来一些之后,咬咬牙,再次伸手触碰了眼前这尊人像雕塑,抬手掩帽的吸血鬼雕塑以及它身后的纯黑棺材很快出现。 羿玉回头望去,自己来时的地方不是一片平地,而是数层阶梯。 他收回手,蹲下身试探地摸索。 没有触碰到人像雕塑的时候,“祷告室”里是一片纯白的地板,没有任何高度差,摸也摸不出来。 羿玉小心翼翼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低头看,在他全神贯注的注视下,看似行走在平地上的双腿逐渐变成了下台阶的动作。 他呼出一口气,一直走到“祷告室”门口,握住门把手的时候,他往后看了一眼,“蒙纱天父”伫立在光线之下,身后仿佛有一层光环。 羿玉嘴角抽动了几下,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他得赶紧从顶层离开,如果在顶层花费时间太久,阿诺德回来之后知道他曾在顶楼长时间停留,或许会起疑心——虽然将吸血鬼雕塑套壳在“蒙纱天父”中很狂妄,可阿诺德做过的狂妄之事也不差这一件,羿玉却不知为何心脏一直在敲锣打鼓,莫名不想被阿诺德知道自己发现了“祷告室”的秘密。 这种感觉真是该死的熟悉,羿玉都想要骂人了,他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第三个世界,还在和祝夷斗智斗勇。 羿玉闭了闭眼,将那双红色的眼睛从脑海中赶出去。 他一直走到快到楼梯口的地方,才稍微放缓脚步,努力摆出百无聊赖的表情。 理查德被他打发走了,没有在楼梯里等着,其他的仆人白天也不太常出现。 很好,羿玉越来越镇定,他没有回卧房,而是一副找乐子的架势走出了主建筑,在花园里散步。 实际上,羿玉根本没看清自己走过了哪里,满脑子都是诡谲的“祷告室”,以及那个隐藏在“蒙纱天父”下的神秘吸血鬼雕塑。 他总觉得,那个吸血鬼雕塑露出来的下半张脸有点眼熟…… 究竟在哪里见到过? · 波内堡卫生环保基金会内。 经过清点,沃尔夫·泰勒确定波内堡卫生环保基金会一楼尽头的房间里,有以乌维·泰勒为首前去与圣殿合作的“和平派”非人生物以及部分圣殿骑士、牧师,而包括圣殿大主教在内的其他人则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人全部都失去了清醒的意识,始终保持着闭目沉思的状态,但生命体征还算平稳。 一部分狼人守卫这些“沉思者”,另一部分狼人则是负责彻底搜查波内堡卫生环保基金会三层办公楼,这耗费了他们一整天的时间。 “大部分都是各种任务的资料和总结,还有波内堡中大部分‘和平派’非人生物的信息,除此之外就是王宫发出的各种指令……说真的,我没想到圣殿背后的资助人是内斯里七世。”文化水平最高的雪山狼人艾迪耸了耸肩——他曾上过大学——将最后一沓纸拍在堆满了纸张的长桌上。 沃尔夫·泰勒皱眉不语,领队的雪山狼人格里芬用粗大的指节揉了揉眉心: “这很正常,我们都知道目前鲁尼亚王国的国王父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前任国王还能发动战争,接手了烂摊子的儿子国王就只能在鲁尼亚内部掀起波涛了。” 雪山狼人们甚至有一个赌盘,赌鲁尼亚王国什么时候会灭国。 格里芬看向沃尔夫·泰勒,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兄弟,不要这么忧虑,至少我们找到了乌维,只要狼还在,事情总不会太糟糕。” 他安慰得沃尔夫·泰勒更抑郁了。 乌维是找到了,但是菲利克斯还没找到…… 沃尔夫·泰勒参考了雷克森· 斯科特的建议,今天白天的时候去调查了罢工游行和第二次“疾病”潮,前者虽然有势力在暗中推动,但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后者则卡在紧要关头了。 沃尔夫·泰勒找到了最开始生病的工人,对方已经被烧成灰了,工人的家人又不太清楚他为什么会生病,线索断在这里,距离找到“疾病”吸血鬼就差一步。 等把波内堡卫生环保基金会搜查完,沃尔夫·泰勒安置好“沉思者”,他还得去最开始生病的工人活动范围继续调查,“疾病”吸血鬼的活动范围和那个工人肯定有一部分是重合的。 如果“疾病”吸血鬼敢在波内堡游荡,沃尔夫·泰勒早就发现它了。 它只能在住处附近找人类下手。 “我知道。”沃尔夫·泰勒扯了扯嘴角,目光又沉了下来。 可是菲利克斯的失踪真的和“疾病”有关吗?万一没有,他一直盯着“疾病”吸血鬼岂不是耽误了时间…… 想到这里,沃尔夫·泰勒起身,到“沉思者”所在的房间,找到了熟悉的配色。 他坐到德拉贡·桑切斯旁边,幽幽道:“德拉贡·桑切斯,你弟弟丢了,菲利克斯丢了,菲利克斯·桑切斯丢了……” 第85章 出门 随着沃尔夫·泰勒的“恶魔低语”,德拉贡·桑切斯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平静了,他的眉头在轻皱,眼皮下的眼睛快速转动。 然而某种力量仍在持续影响德拉贡·桑切斯,使他无法醒来。 沃尔夫·泰勒想了想,加大力度:“菲利克斯不要你了,菲利克斯讨厌你。”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德拉贡·桑切斯的眉心就紧紧拧了起来,暗金色的眼睫毛迅速抖动,眼皮掀开了一条缝,紧缩的瞳孔暼向旁边的沃尔夫·泰勒。 然而只一瞬,他又闭上了眼睛,面容重新恢复平静。 沃尔夫·泰勒表情垮了下来,立刻失去了所有兴致,抬腿就走。 在他身后,低头沉思的德拉贡·桑切斯手指颤动了一下。 · 羿玉发现阿诺德只上半天班,他这两天都是上午离开沐恩庄园,午饭后回来。 这一次羿玉看到他回来的马车,马车驶入沐恩庄园的大门,往东南方向驶去,马房应该就在那个方向。 十几分钟后,书房的门就被敲响了,羿玉没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阿诺德实在是太黏人了,只要他在庄园里,就一定会出现在羿玉周围。 羿玉没回答,阿诺德也没强行进来,敲门声停下,羿玉继续低头看报纸。 他刚看两行字,忽然想到顶层。 如果不让阿诺德一直待在他的视野中,万一顶层设有类似于他在房间缝里夹头发的“识别进入装置”该怎么办?不,可能不需要外力,吸血鬼的五感本来就比人类敏锐…… 羿玉想了想,起身打开书房的门,门外没有人。 “阿诺德——”羿玉大喊。 几秒钟后,阿诺德从走廊转角出现,他身上还穿着教会神职人员的白袍,显然是一回到沐恩庄园就过来了,连衣服都没换。 羿玉盯着他看。 “你上午去哪里了?” 阿诺德往左边轻微地歪了一下头,随即笑道:“我去了圣殿驻所,本来下午应该去圣埃里教堂的,但……” 他蔚蓝色的眼睛对着羿玉眨了眨,剩下的话已不必再说。 羿玉抿了下嘴唇,铁骨铮铮:“这么说,你下午没有别的安排了。” 阿诺德摊了下手:“菲利克斯,我任你安排。” “好,我要去下议院。” …… 半个小时后,羿玉穿着终于不再是睡袍的衣服,这身衣服相当合身,是完全按照他的尺寸手工制作的。 羿玉确认自己没有见过任何裁缝。 阿诺德坐在他旁边,依旧穿着那身白袍。 马车比陈飞燕的那辆稍微平稳一些,而且沐恩庄园离王宫很近,附近的道路还算平整。 波内堡的马车很少有敞篷的,否则出门一趟,再体面的衣服和头发也会变得沾满煤渣。 随着马车离开庄园附近,街道两侧逐渐出现了行人,但是数量非常少,与码头区的热闹截然不同。 离下议院所在那一条街道越近,行人就越少。 因为“疾病”就是从罢工游行的队伍里爆发的,所以波内堡人都会有意避开那里。 可那里总会有围堵下议院的工人,今天羿玉却没有看到。 下议院办公大楼外空空荡荡的。 *这个月因为过年实在是太忙了,没办法稳定更新,希望大家见谅。另外这个世界在收尾了,比我预期长了很多,写得上头了。 第86章 惨状 不仅围堵办公大楼的工人们不见了,连办公大楼里面也空无一人,这条街上一片死寂,仿佛从波内堡摘离了出去。 羿玉一言不发地盯着下议院办公大楼,几分钟后,他收回视线。 “我需要回白枫街16号一趟。” 阿诺德并未阻拦,马车自下议院办公大楼前掉头,向码头区驶去,越是靠近码头区,街边就愈发混乱。 往常只在夜间出没的运尸人于街巷间推着板车,车上是堆叠的尸体,不时有无法接受现实的亲人跟在车边,然后又被拽走,只留下绝望而无措的哭喊。 那是因“疾病”而死去的波内堡人,工人聚集的码头区和人口数量爆炸的西区是状况最惨烈的地方。 而羿玉身边就坐着一只吸血鬼。 羿玉感觉空气变得有些稀薄,但他没有移开视线,而是专注地、一眨不眨地盯着沿街的场景。 那些苍白、消瘦、麻木的面孔仿佛一张张制作粗劣的面具,每一张都差不多,每一张都不一样。 “历史是一个轮回。” 阿诺德的声音就在这时不急不缓地响起,有吸血鬼的冷漠,也有副主教的怜悯。 “这样的场景,我曾见过无数次,原因大多相同。菲利克斯,你必须得习惯,太过善良的人往往结局不太好。” 羿玉没有义愤填膺地去指责吸血鬼,那没有任何作用,冷血的生物不会因此而良心发作,恐怕只会发笑。 他沉默到马车抵达目的地。 阿诺德率先下车,目光扫了一圈,转头抬起手臂,示意羿玉搭着他的手臂下马车。 “实习吸血鬼猎人”从马车上轻巧地跳了下来,没有借助任何外力,被无视的阿诺德眼中浮现笑意,他放下手臂,跟在羿玉身后走进白枫街16号。 一进入房子,琼斯太太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威廉,我真的已经痊愈了,不让你回学校是因为传染病蔓延得太快太可怕,我们还是少接触一些外人为好。” 羿玉侧头看了一眼,琼斯家的门半敞着——白天的时候琼斯太太很少关门,这方便她知晓所有进出的租客及客人——脚步声逐渐靠近。 琼斯太太拉开半掩的门,见到羿玉的一瞬间便惊喜地笑了出来:“菲利克斯!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小琼斯快步走过来,站在琼斯太太身旁,先是看到了羿玉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与忧虑混杂的表情,然后他注意到了旁边的阿诺德,表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抱歉,琼斯太太,我这几天在一位熟人家里做客,没来得及感知你。看来……你已经痊愈了?”羿玉没有太过细致地打量一位女士,只留意到她气色还不错。 琼斯太太抚着胸口:“是的,我已经痊愈了,这还多亏了你,菲利克斯,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 小琼斯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来话。 “愿天父保佑你们。”阿诺德轻柔地加入话题,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神职人员的白袍轻轻摆荡,“如此和谐的邻里关系正是主之所愿。” 琼斯太太的注意力一下就被转移了,她是一位还算虔诚的信徒,经常到附近的教堂去做礼拜,因此没有费什么力气就认出了阿诺德。 “哦天呐,阿诺德副主教,您就是菲利克斯那位熟人吗?如果我早知道菲利克斯是去您家做客的话,绝对不会担忧这些日子了。” 阿诺德但笑不语。 羿玉在心里叹了口气。 第87章 回礼 羿玉无意让阿诺德过多接触白枫街16号的人,尽管这位副主教先生平时没少接触活人……但那终究不太一样。 他想要尽快结束话题,可琼斯太太似乎有些悄悄话想要对他说,她歉意地对阿诺德笑了笑,示意羿玉旁边走一走,她有话要说。 阿诺德绅士地退到大门边,并移开了目光,看向了小琼斯。 小琼斯在学校里已经接受了社交教育,明白自己作为主人,不能使客人觉得被冷落了,于是立刻上前,不太熟练地套用起社交辞令。 “副主教先生,今天天气一如既往的糟糕,真是令人难过。” 阿诺德微笑:“是啊,如果能晒晒太阳就好了,再这样下去,教堂里都要发霉了。” 不小心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的羿玉:“……”赶快出太阳晒晒这个吸血鬼吧! 不过羿玉只走神了一瞬间,因为琼斯太太正在与他说话。 “……事情就是如此了。”琼斯太太声音很小,是一种与别人分享秘密的口吻。 “目前各个工厂和码头公司都出现了大量的空缺,所有还能从床上爬起来的失业者都行动了起来。菲利克斯,如果你有需要的话,赶紧去碰碰运气吧。” 这是相当合理的进展。 虽然从时常找不到工作到大量工作岗位空缺差别太大,令人恐惧波内堡是否死了这么多人…… 可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明白,工作岗位的空缺不完全等同于原来在此工作的工人和数量可观的替补者确认死亡。 这种现象是种种因素共同作用导致的。 羿玉在听到琼斯太太的话时,有一瞬间怀疑过在罢工游行队伍中蔓延的“疾病”是否与工厂主、资本家有关。 因为罢工游行之所以愈演愈烈,就是因为工厂主、资本家拼命压榨工人,几乎要榨干他们的每一滴血肉…… 而对于这种“吃甘蔗”行为引起的声势浩大的罢工游行,统治阶级迟早会做出反应,到时候工厂主、资本家定要大出血。 ——除非他们能在那之前,熄灭罢工游行的火焰。 但是羿玉转念一想,为了熄灭一场火,而引入滔天洪水……那些工厂主、资本家应该还没昏头疯狂到这种地步。 他思绪有些复杂,却并没有耽误与琼斯太太的交谈。 “我明白了,多谢你的关心,这对我很有用。”羿玉礼貌地颔首道谢,眼角余光关注着阿诺德的举动。 吸血鬼副主教在外人面前一般都很能装,丝毫看不出在庄园里那种有些痴狂的状态。 羿玉暗中松了口气。 他其实是有点担心阿诺德会在外面发疯的。 似乎是注意到了羿玉的视线,正在与小琼斯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的阿诺德忽然眼神轻移,含笑望向羿玉,仿佛在说: ——瞧,我知道你在看我。 羿玉迅速移开了视线,而琼斯太太说完了要说的事,又顾及一旁的副主教先生,便结束了交谈。 于是羿玉和阿诺德得以从一楼脱身,往三楼西侧的小房间走去。 按理来说,阿诺德应该是第一次上到白枫街16号的三楼来,他也确实跟在羿玉身后,一副客人的模样,可羿玉总觉得他对这儿熟悉得离谱。 那种熟悉感不是言语或行动表现出来的,而是阿诺德身上丝毫没有身处陌生环境时应有的一种生涩感。 他如同行走在自己的国度。 到了房间门口,羿玉打开房门,房间里已经好几天没有住人了,闻起来有种空寂的味道。 当着阿诺德的面,羿玉从三个地方将自己的小金库全部收拢了起来,并仔细清点过,没有缺少哪怕一枚铜币。 他倒也没有缺乏安全感或者爱财到人身受限时还惦记着钱财,而是因为身不由己,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步会怎么做,这时候将通用货币带在身上是一种保险措施。 阿诺德走入房间,反手关上了房门,在羿玉从各个地方掏出自己的钱币时,他非常识相地站在不会碍到羿玉的角落里。 直到羿玉收拾好了东西,他才出声:“菲利克斯,你的东西已经收拾完了吗?” 羿玉看了他一眼,略微点了下头。 阿诺德环顾一周,不知在思考什么,面上的笑意淡了一些:“我觉得,你或许可以再确认一下自己的包裹,有可能少了点东西。” 羿玉低头看着自己的行李。 所有的钱币、一把原本用来切肉后来绘制了多种花纹的小刀、斜挎水壶、以及一套衣服。 “没有少东西。”羿玉系紧包裹,甩到右肩上,往外走了两步,却发现阿诺德还站在原地。 “如果你想要租住这间房子的话,我可以和琼斯太太商量一下——她刚刚免除了我未来一年的租金——作为你将沐恩庄园送给我的回礼,我可以将这间房间剩下的租期送给你。” 羿玉如今已经能够熟练运用这种带了点冷幽默的嘲讽方式了。 阿诺德的目光从某处扫过,然后笑着回头:“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这间房间了。之后如果我在教堂工作到比较晚,也不必赶回沐恩庄园,可以在这里略做午休。”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羿玉睡过的单人床。 羿玉:“……如果你愿意的话。” 还是低估了他的变态程度。 两人走下楼梯,走出白枫街16号,在踏上马车的时候,羿玉在不经意间往斜对面看了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新年快乐~ 第88章 逃离1 局势发生了变化。 当阿诺德一连数日不曾在午餐时间回到沐恩庄园的时候,羿玉终于确定了这个事实——外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化大到连阿诺德都必须投入更多的心力以及时间。 而对于羿玉来说,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机会。 要知道今天已经是他来到沐恩庄园的第十天了,世界探索进度攀升至61.44%,虽然依旧进度可喜,但是比起之前的突飞猛进,增速其实是有所下降的。 可羿玉能够感觉到,波内堡就像是即将烧开的水,隐隐有着将要沸腾的趋势——是的,即便在这十数日里波内堡死了万余人也没有将“水”烧开——他绝不能再被困在沐恩庄园里。 更要命的是,羿玉不想和阿诺德再单独相处下去了…… 今天的午餐依旧只有羿玉独自用餐。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吃完饭后照例在庄园里散了半个小时的步,确认了一些事情,然后回到二楼的小书房里。 看完了今日份的报纸,羿玉放下那份写着可怖死亡数字的《波内堡日报》,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 自从出过一次门后,羿玉在庄园里总算有了除睡袍之外的其他服饰可以选择。 他今天穿的据说是某个小国的传统服饰,配色以黑紫为主,羿玉选择它的理由是便于行动,而且有好几个大口袋。 确认所有东西都准备完毕,羿玉走出小书房,喊了一声“理查德”,十秒钟不到,理查德就从楼下上来了。 羿玉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喊他,反而直接转身离开。 理查德微微垂着眼,落后几步跟上。 这段时间,羿玉一直在努力确认沐恩庄园里到底有几个吸血鬼,阿诺德说庄园里只有五个血族,其他的都是人类。 在很多事情上,阿诺德从来没有对羿玉说过谎,但是羿玉一如既往地不相信他。 经过长时间的确认,羿玉只确定了四个吸血鬼的身份。 理查德、一个高级男仆、一个马夫、以及负责仆人食物的厨娘。 羿玉没有发现第五个吸血鬼,他曾经非常怀疑庄园的男管家,但是试探过几次,发现对方居然只是一个普通人。 或许真的存在第五个吸血鬼,甚至更多,但羿玉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确认了。 他决定就在今天逃离沐恩庄园。 思忖之间,羿玉已经走到了卧房门前,理查德步伐慢了下来,在没有主人允许的情况下,他是不会进入卧房的。 羿玉特意回头,看了他一眼,态度不冷不热。 “进来。” 理查德在短暂的停顿之后,顺从地进入卧房。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一只手按在他的胸口,与吸血鬼的坚硬冰冷不同,胸膛上的触感温热而柔软。 下一瞬,那温热又柔软的人类手掌将他向后一推。 理查德并不设防。 这并非因为他的狂妄自大,认为人类无法伤害到吸血鬼,而是因为羿玉是他的“主人”,他不会反抗主人。 于是镶嵌在门上的小刀刺穿了他的心脏。 理查德眼前的少年抿住了嘴唇,眼睫颤动了几下,灰蓝色的眼睛仿佛将暗未暗的天空……或者黎明前的天空——理查德许久未曾见过的颜色。 理查德感受着心脏中的异物,缓缓闭上了眼睛。 失去控制的身体颓然倒下。 血液从背心处涌了出来,一开始非常汹涌,很快又变得稀薄。 羿玉低头看着理查德,吸血鬼后背上的伤口已经快要愈合了。 他计算了一下时间,拔出门板上的餐刀,同时拿出怀中的怀表,打开盖子,将藏在里面刻着“昏睡”纹路的铁片插入理查德后背上还未来得及完全愈合的伤口之中。 几十秒之后,铁片与血肉长到了一起。 而直到这个时候,仍然没有人或者吸血鬼上来一探究竟。 羿玉轻轻松了口气。 沐恩庄园里的吸血鬼不会窥探卧房中的动静,但是五感可以控制,唯独血气无法躲开它们的感知。 为了今天的这一刻,羿玉在之前的一周,已经对理查德进行过数次类似的恶行了,前几次那个高级男仆都来卧房前询问过,被羿玉赶走了,事后理查德应该也说明过情况。 它们大概觉得羿玉是被囚禁到有些精神状态不正常了。 所以最近几天,就算卧房里传出了血气,也没有吸血鬼或者人类来查看过。 羿玉没有带走小刀,他将刀扔在了旁边。 之所以多此一举将铁片塞到伤口里,是因为羿玉不想真的杀死理查德,而小刀上不止一种纹路,一直将小刀插在理查德的身体里,他可能真的会流干血液至彻底死亡。 不到万不得已,羿玉不想突破道德的底线。 他想回到自己的世界,而在那之后,他还得生活。 羿玉后退两步,避开了蔓延过来的血滩,反身拿起床上撕成长条后连接起来的床单,固定在床柱上,然后悄然打开窗户,快速又轻盈地落了下去。 第89章 逃离2 卧房位于三楼,羿玉在往下滑的时候,看到卧房正下方的二楼房间没有拉窗帘。 他本只是随意一瞥,却在看清二楼房间里的东西时停顿了一下。 二楼的房间与三楼的卧房大小似乎一致,里面摆放的东西却很奇怪,是一个又一个的木台,有点类似于现代社会博物馆中单独展示某样展品用的展览台。 粗略看上去,木台大约有几十个,房间的右侧还摆着数个木架。 电光石火之间,羿玉一拉手中的床单,脚踩着外墙,悬停在了二楼的窗户外。 他看到离窗户最近的十数个木台上摆放的基本都是餐具,远东风格的白瓷餐具、镶金餐具、纯银餐具……每一套都有些微妙的眼熟。 羿玉短暂地怔了两秒,面色忽然有些恼怒,尤其是当他注意到一个格外显眼的木台上两片熟悉的刀片时,他立刻移开视线,姿势略微调整,身形便滑了下去。 瞬息之后,羿玉落到了地面上。 他左右看了几眼,没有看到任何人,于是后退几步,将多余的床单团在手中,略微蓄力,挥臂抛入了三楼卧房的窗户内。 这样一来就不会有床单从三楼窗户上垂下,就算有人路过外墙,也不会察觉到异样,多少能为羿玉拖延一些时间。 处理好床单之后,羿玉朝着西南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跑去。 鲁尼亚王国风格的庄园一般是没有围墙的,主建筑周围分散着其他的建筑或者花圃、迷宫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 而沐恩庄园主建筑再往外就是草坪,由于庄园地处波内堡最核心的区域,附近不是王宫,就是大贵族或者重要官员的府邸,体面人家才不会住得太紧凑,中间是会有一定“隔离带”的。 如果羿玉运气不错,他可能直到完全逃离这片区域都不会碰上哪怕一个人。 之前那次离开沐恩庄园的时候,马车是从城堡外的主路离开的,那个方向是正东。 但是羿玉观察到常有运送蔬菜肉类以及其他物品的车辆从西南方向的另外一条路过来,羿玉猜测西南方向距离为沐恩庄园提供蔬菜肉类的市场可能会更近。 ——毕竟沐恩庄园位处波内堡腹地,不太可能每天从城外农庄运送蔬菜肉类,耗时太长,但凡保存不当的话,送过来之后都不新鲜了。 而市场,则意味着人很多,情况更加复杂。 当羿玉脱离这边空旷的区域之后,能混入市场之中消失不见真是再好不过。 并且比起完全陌生的路径,发现他逃离庄园的阿诺德或者其他吸血鬼可能会将更多注意力投入他曾坐着马车走过一遍的正东方向。 确认了逃跑的方向之后,羿玉也没有沿着大路行走,而是从草坪绕到了没什么车辙的小路——或者根本不算路的路。 羿玉的速度不算太快,从一开始就全力冲刺很快就会乏力,他又不是在进行百米赛跑。 更何况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吸血鬼,他只能寄希望于还没有任何人或者吸血鬼发现他此刻不在庄园里。 脑海中胡思乱想着,时间就过得很快,周围景色越来越陌生,羿玉也变得越来越紧张,心脏“怦怦”狂跳,有几次差点被东西绊到。 羿玉很不想这么说,但是—— 他真的感觉有些不太妙。 他听到了风声。 不是耳旁因为奔跑而产生的风声,而是什么东西正在迅速接近,由于速度太快而发出的呼啸声。 那一定是阵“狂风”,否则不能解释风声为何愈来愈大。 羿玉嘴角露出一抹苦笑,眼睛里却没有多少害怕畏缩的情绪。 逃离成功有逃离成功的计划,失败有失败的方案。 这些天,羿玉没有一晚睡得安稳。 有什么东西划破了空气,数量很多,体型不大。 羿玉微微侧头,看到了成群的蝙蝠,它们看起来就是普通的蝙蝠,一双双眼睛却都泛着冰冷的光芒。 在羿玉的注视下,数十只蝙蝠蓦地汇聚到一起,如同一片乌云,随即翅膀扇动的声音忽然消失,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取代了蝙蝠群出现在羿玉面前。 “桑切斯先生,您似乎迷路了。”她道。 由蝙蝠群变化的女人皮肤苍白,面容精致,无比像人而又有着某种强烈的非人感,非常符合人类对吸血鬼的刻板印象。 她也确实是一个吸血鬼。 阿诺德口中的第五只吸血鬼,羿玉之前从未发现,是因为她根本没有以人身在羿玉面前出现过。 从未出现过的东西,当然不可能被找到。 羿玉没有浪费口舌,他站定在原地,一边平复呼吸,一边观察吸血鬼的动向。 吸血鬼停在他两步之外。 “桑切斯先生,请允许我为您引路。” “如果我说不呢。”羿玉看着吸血鬼,“你要怎么对待我?” 吸血鬼垂下了头颅:“我会确保您不会遇到任何危险,直到大人回来。” 意思是要一直跟着他了。 羿玉深吸一口气,这群吸血鬼搞得他像是个叛逆期一直没有过去的大龄儿童,一拳打在棉花里的感觉格外不好受。 那就只能希望雷克森· 斯科特将他教得还不错了。 羿玉缓缓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眼神已经变了。 他能杀死一只吸血鬼,就能杀死另一只。 · 很难想象在波内堡中居然有这么一大片渺无人烟的草地。 深冬时节,草地已经变得枯黄,一脚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雷克森· 斯科特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他轻盈无声,仿佛幽魂。 他的存在感微弱得像是一粒尘埃,或者一把枯草。 当独眼的吸血鬼猎人在这片枯黄草地上找到自己那失踪一旬的学徒时,暗金色头发的少年正用颤抖的手指抹掉自己唇边的鲜血。 他从半跪在地的姿势站起来,垂下的右手也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血,丝丝缕缕的血线之间赫然是有些粗糙的指虎。 对面的吸血鬼刚刚从蝙蝠群化成人形,看起来也有些狼狈,却还算游刃有余。 于是雷克森· 斯科特平静道: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第90章 逃离3 一开始羿玉以为“蝙蝠化”是所有吸血鬼都能做到的事情,可是随着和这只吸血鬼的交手,他能够感觉到这只吸血鬼和死在马车上的那只战斗风格截然不同。 眼前这只习惯于使用“蝙蝠化”,以此来躲避致命伤、逼近敌人以及更多……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羿玉才意识到“蝙蝠化”应该是这只吸血鬼的“天赋”。 正是这“天赋”让羿玉陷入了苦战。 如果不是这只吸血鬼不被允许危害羿玉的性命,羿玉起码有三次会陷入必死的危机之中。 对羿玉来说非常棘手的吸血鬼,在雷克森· 斯科特那里却只造成了一些小麻烦。 雷克森· 斯科特利用了吸血鬼依赖“蝙蝠化天赋”的特性,在战斗中卖出了一个破绽,吸引吸血鬼以蝙蝠群的形态靠近并袭击。 他自己则是通过调整站姿将原本会贯穿胸口的致命伤,调整为腰腹的划伤,同时从袖口中滑出利刃,刺向吸血鬼的喉咙。 羿玉没有愣着,看到雷克森· 斯科特出现在这里,他甚至都没有很惊讶,立刻就上前配合雷克森· 斯科特,限制吸血鬼的行动。 吸血鬼的反应速度很快,但吸血鬼猎人的动作也不慢,它的脖子被穿了个洞,但并没有完全身首分离。 当她化作蝙蝠群的时候,乌云式的蝙蝠裙起码比之前少了小半,它试着以这种形态追踪羿玉和雷克森· 斯科特,却被经验丰富的吸血鬼猎人用各种各样的办法伤到重伤,最后不得不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中,徒留一地鲜血与死蝙蝠。 “走。”雷克森· 斯科特直截了当。 羿玉捡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只死蝙蝠,拿在手里看了看,没有看出任何端倪,又因为担心吸血鬼与蝙蝠之间会有什么感应,所以在奔跑途中直接扔掉了。 雷克森· 斯科特表现出了对附近一带的高度熟悉,在几乎无法分辨方向的地方,将羿玉带了出去。 枯黄的草地消失,世界重新变回了羿玉熟悉却又非常陌生的样子。 熟悉是因为在波内堡生活了好几个月,无论是建筑风格还是语言习惯、居民外貌都已非常熟悉。 陌生却是因为波内堡几乎成为了一座死城。 街巷中依然有人往来,人人都低着头,一言不发,面容麻木苍白,白天出现的运尸人更多了,却不再有无法接受现实的家人追随。 人人都已接受了这场席卷波内堡的死亡。 “斯科特先生,”羿玉低声道,“非常感谢你将我救出来。” 之前他回白枫街 16号的时候,在房间里发现了雷克森· 斯科特留下的记号。 记号与房间原本就有些破旧的墙壁几乎融为一体,如果不是雷克森· 斯科特曾经告诉过羿玉自己常用的几种记号,羿玉不可能发现。 于是离开白枫街16号的时候,羿玉按照记号中的信息,看向了斜对面,雷克森· 斯科特就在对面几栋联排别墅的某个房间里,辨认出了羿玉无声的口型。 当时阿诺德走在羿玉身后,从门口到马车距离很短,羿玉必须在极短的时间里传达出足够的信息,他不能有分毫拖延的动作,否则绝对会被阿诺德发现。 那时他只来得及说出三个词。 教会、吸血鬼、沐恩。 虽然不知道雷克森·斯科特从这三个单词里面推测出了怎样的信息,但至少他确认了羿玉的去向,并,并在一系列努力之后,接到了逃离庄园却陷入困境的羿玉。 要知道当时羿玉离开了一次庄园,阿诺德的警惕心必然会前所未有的提高,雷克森· 斯科特在那种情况下,还能不打草惊蛇地搜集信息,做出布置,几乎已经是人类可以做到的极限了。 “你不必谢我,我只是捡到了一个迷路的人。”雷克森· 斯科特声音没什么起伏,“如果你不自己设法从那座庄园逃出来,我也帮不到你。” 羿玉熟练地用鲁尼亚语翻译鲁尼亚语,雷克森· 斯科特是在夸奖他,所以他道:“多谢你的夸奖。” 雷克森· 斯科特快速回头看了羿玉一眼,然后移开目光,继续向前。 “我们要去哪里?”羿玉问道。 他其实有些着急。 他需要去见一见任务者们、需要去寻找在他被吸血鬼带走之前,就已消失数日的德拉贡·桑切斯、需要去与沃尔夫泰勒见一面、需要…… “蓝胡子酒吧。”雷克森· 斯科特道,“我认为,与你有关的人都在那里,并且那里是如今波内堡最安全,也最危险的地方。” 羿玉不太熟悉附近的街区,如果雷克森· 斯科特不告诉他,他恐怕得到达码头区附近,才发现他们这是要去往蓝胡子的酒吧。 他揉了揉头发:“我一定错过了很多事情。” “不多。”雷克森· 斯科特语气漠然,“也就是圣殿驻所被吸血鬼渗透,部分牧师骑士被吸血鬼迷惑,吸血鬼控制了鲁尼亚王国大半贵族和议员,波内堡如今其实已经成为了非人生物的战场……而已。” 随着雷克森· 斯科特的阐述,羿玉几乎能够幻听到世界探索进度迅速攀升的声音。 他有些恍惚:“这样啊……” 雷克森· 斯科特突然停下脚步,按着羿玉的肩膀,将他推进了旁边的某个民居之中,自己也闪身而入。 房子里只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孩,正茫然地看着两个奇怪的大人,在他尖叫之前,雷克森· 斯科特先几步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巴。 羿玉侧身站在门后,调整呼吸至有些沉重浑浊的状态。 片刻后,雷克森· 斯科特松开手,小孩子已经不敢出声了,他蜷缩在一旁,害怕地捂住眼睛。 “是它们。”雷克森· 斯科特站起身,“走。” 他打开门,羿玉却一把拽住他。 雷克森· 斯科特顺着拉住自己的那只手看过去,身着异国服饰的少年头发长了很多,几乎到了肩头的位置,发丝微乱。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正看着他。 “有没有钱?”少年问道。 第91章 烟花 雷克森· 斯科特当然有钱。 他什么也没问,掏出钱包递给羿玉。 “多谢。” 羿玉没有称呼雷克森· 斯科特,这是为了防止泄露他的姓名,免得之后会有别有用心之人从孩童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信息。 他将钱包中所有的铜币都取了出来,大概十几个,又拿了一枚银币,放到小男孩旁边。 “这是吓到你的补偿,记得告诉你妈妈。”羿玉放轻了声音,可是男孩还是被他的声音吓得哆嗦了一下。 现在是白天,但凡有劳动能力的人都出去寻找工作了,所以常常有半大不小、甚至很小的孩子独自待在家里。 眼前的小男孩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可实际上应该有七岁左右,因为营养不良,又总是蜷缩成一团,所以外表比实际年龄小了一些。 羿玉将钱币留给他,然后将钱包还给雷克森· 斯科特,两人没有多作停留,离开了这间房子。 离开之前,雷克森· 斯科特随手拉开了一点窗户。 非人生物的嗅觉总是比人类更加敏锐,即便他们只是短暂停留,也会留下些微气息,不过开窗散一会儿就没关系了。 羿玉注意到了他的举动,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眼,又各自移开目光,换了一条路继续前往蓝胡子酒吧。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羿玉才开口说话。 “刚才是有吸血鬼吗?” “应该不是庄园里的。”雷克森· 斯科特嘴唇微动,“波内堡的吸血鬼有一份猎杀名单,它们正按照名单严格执行。” 他们一路从沐恩庄园到这里,行踪处理得都很干净,不太可能这么快就被追上。 不用雷克森· 斯科特说,羿玉也明白,猎魔人一定榜上有名。 接近码头区之后,两人的速度就更快了,只用了平时一半的时间就赶到了波内堡码头。 今天的码头空荡荡的,没有码头工人,也没有密密麻麻的轮船,连绵延数百米的摊贩都不见了。 最熟悉的地方忽然变得如此陌生,羿玉心底有些发凉,不由加快了脚步。 当蓝胡子酒吧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羿玉甚至有点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他的脚步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随后越走越快。 脚步声急促,犹如一曲昂扬的交响乐,在某个虚幻的鼓点之后—— “砰”的一声巨响,整个码头都震荡起来,羿玉稳住身形,皱眉一望,表情顿时凝固了。 只见不远处的蓝胡子酒吧被炸上了天,丛丛黑烟乌压压地落在天边,这一小片天空顿时变得更加昏暗。 交响乐还在继续,鼓点一声接着一声,仅仅是羿玉能够听到的爆炸声就响起了十数下,波内堡的天空被各处弥漫的黑烟笼罩,仿佛已经进入了夜晚。 · 圣埃里教堂内。 阿诺德平时在教堂中时,总是穿着一身朴素的白色长袍,今天他却穿着繁复华丽的猩红礼服,头戴冠冕,闭目站在拱顶之下。 数百根蜡烛点燃的烛火通过彩色玻璃反射出梦幻的色彩,阿诺德身处其中。 “阿诺德主教。” 一位身着正装的绅士从门外径直进入教堂,手杖轻点地面。 “差不多可以收尾了。”绅士语气骄矜,看着阿诺德的背影,眼中闪过不屑与忌惮。 阿诺德睁开眼,“蒙纱天父”正垂眸看着世人,他缓缓转过身,有些不解:“收尾?” 绅士略微仰头:“是的,这是陛下的意志。” 阿诺德笑着摇头:“罗素先生,当你掀起一场战争的时候就该明白,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从来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 在罗素先生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嘴角的笑意逐渐消失,大海般湛蓝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血色。 “况且,‘疾病’不正是国王陛下的侍从吗。我们也不过只是……接受邀请的客人罢了。” 罗素先生紧紧握住手杖,这根手杖是他的妹妹——鲁尼亚王国的王后——赠予他的,象征着罗素家族与王室坚不可摧的同盟关系。 他从已经染上体温的手杖之中,汲取到了最后一丝力量。 “不,阿诺德,这已经不只是‘疾病’的问题了,你的爪牙在波内堡肆虐,陛下很不开心。” 阿诺德深感无趣: “他们不是我的爪牙,他们都是主的孩子。” “让它们停下!”罗素先生无比威严道。 他没有立刻听到阿诺德的回复,心底蓦然一松,以为这只粗鲁的吸血鬼终于想起了他从人类社会中学到的审时度势。 本该如此,如果没有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无视,甚至暗中的帮助,这些吸血鬼根本没有办法在波内堡立足,它们早被圣殿清理干净了。 哦,圣殿,是的圣殿,圣殿于波内堡的驻所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不过没关系,附近几个驻所的队伍已经在路上了,到时吸血鬼受到制衡,就不会这么肆无忌惮了。 当罗素先生思考国家大事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翅膀扇动的声音,他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看到了一小片蝙蝠群正在飞近。 “阿诺德主教,你真该注意一下教堂的卫生问题。波内堡是鲁尼亚王国最璀璨的明珠,不是潮湿阴森的洞穴。”他有些嫌恶地说道。 然而当他微微抬着下巴,看向阿诺德的时候,一串银链迎面袭来,目标明确地缠绕在他的脖子上,前后甩了几下,罗素先生立刻感受到了窒息的感觉。 他捂着脖子,满脸通红地往后倒去。 随手处理了聒噪的东西,阿诺德眯起了眼睛。 蝙蝠群化成一个满身是伤的女人,她委顿在地,一张口就是血沫,却不耽误她说话。 “大人,那位先生在一个小时前从……” 她将早些时候发生的事情一字不落地告诉阿诺德。 阿诺德听着,轻轻蹙起眉心,看起来竟有些忧愁:“他一点都不留恋我……” 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快速抬眼看了下阿诺德,然后低下头,整理了一下有些牙痛的表情。 在无言的沉默中,圣埃里教堂外响起了烟花般的爆炸声。 罗素先生已没了声息。 第92章 爆炸之后 爆炸之后,羿玉和雷克森· 斯科特迅速赶去蓝胡子酒吧,酒吧的大门已经被炸上了天,二层高的建筑坍塌成一片废墟。 不过靠近之后就能看出来,惨遭爆破的蓝胡子酒吧其实没有炸到什么人,在羿玉走到废墟旁后,不远处就有一道又一道的巨影隐现。 是狼人。 雷克森· 斯科特不急不忙地挡到羿玉身前,那些狼人显然都认识他的脸孔,从鼻腔里喷出几口气,狼影消失不见。 过了一会儿,穿戴整齐的狼人们才从另一边走过来。 羿玉不认识这些狼人,但他看到了从狼人中跑出来的人。 褐发,脸上有雀斑,长相文弱。 是喻高明。 羿玉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喻高明,立刻从雷克森· 斯科特身后绕出来,快走几步。 “格雷!”羿玉差点喊错名字,好在他及时反应了过来,喊出了喻高明在这个世界的身份卡,“其他人呢?” “他们在那边,”喻高明很激动,嘴唇快速动了好几下,碍于周围的许多人,什么也没说,只指了指自己前来的方向,“刚才有吸血鬼袭击,一半狼人都去驱赶它们了,另外一半在爆炸发生的时候将我们从酒吧里带了出去。” 所以没什么人受伤,但是狼人们威风凛凛的毛发却有着不同程度的烧灼,最严重的都露出了皮肉,看起来有点像是斑秃。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我正想着该怎么找你们呢……”羿玉担心的是,发生在波内堡的突变会使任务者们分散。 喻高明的笑容似乎有些苦涩:“你失踪之后,波内堡简直一天一个样儿,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必须寻求庇佑。波比想起你提到过码头有狼人,我们只能过来碰碰运气,好在运气还不错。” 羿玉注意到了喻高明的苦笑,但现在实在不是说话的好时候,他只能按捺住自己,看向正在与狼人交谈的雷克森· 斯科特。 雷克森· 斯科特依旧是那副扑克脸。 羿玉走过去,看着面色各异的狼人们。 “请问沃尔夫·泰勒在哪里?”他问道。 一个狼人回答:“他不在这里,他去驱赶吸血鬼了。” 这就意味着沃尔夫·泰勒至少行动无碍,羿玉暗自松了口气,还没松完,就听见雷克森· 斯科特的声音。 “我们需要去查看一下发生爆炸的各个地点,桑切斯先生,你可以选择和我一起。” 羿玉犹豫了一下,最终道:“我想先去见见我的朋友,斯科特先生,我们晚些时候再见。” 雷克森· 斯科特表情平淡:“可以。” 然后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羿玉,没有得到回视,最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羿玉倒不是过河拆桥,而是他发现喻高明的状态真的不太对劲。 重逢的激动之后,喻高明就有些掩饰不住的颓丧,像是遭受过某种剧烈的冲击,即便再打起精神也能看出是在强颜欢笑。 羿玉迫切地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狼人们重新一分为二,一部分去查看爆破地点,另一部分领着羿玉和喻高明去往蓝胡子酒吧附近的备用据点。 临时据点和蓝胡子酒吧的大小差不多,刚一进入有些拥挤,但里面所有人都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不显嘈杂。 角落里有个狼人背对着众人蜷缩,他赤裸的后背上有大片灼烧的痕迹,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头发,至少有四五块光秃。 他一抖一抖的,不知是在哭泣还是愤怒。 任务者们在最里面,他们也没闲着,而是拿着水盆和棉布给数个躺在地上的人擦拭灰尘和伤口。 羿玉在那里看到了德拉贡·桑切斯的身影。 第93章 哨声 德拉贡·桑切斯瘦了整整一圈,本就清晰的下颌骨更是锋利如刀,他双目紧闭,眉心隐隐有些沟壑。 “他们是在波内堡卫生环保基金会里被发现的。”陈飞燕见到羿玉时也很激动,但她注意到了羿玉的视线,“当时所有人都陷入了这种类似昏迷的状态,不过离开基金会之后,陆陆续续地开始有人苏醒,我们从中发现了一些规律。” 羿玉看向陈飞燕,勉强牵动了一下唇角。 陈飞燕走过来,拍了拍羿玉的手臂,继续解释:“与永恒教会无关的人最先醒来,而与永恒教会牵扯越深的人,苏醒得越缓慢。” “到目前为止,还有十三个人没有苏醒,他们无一不是圣殿最资深精英的骑士和牧师。” 这其中,就包括德拉贡·桑切斯。 “……永恒教会恐怕有问题,将我带走的吸血鬼就是圣埃里教堂的副主教。”羿玉接过陈飞燕手中的棉布,仔细擦掉德拉贡·桑切斯脸上的灰尘。 听到羿玉的话,陈飞燕重重叹了口气。 “斯科特先生之前带回来过你传递出来的情报,虽然很不想这么说,但这个世界看起来像是要完蛋了。”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给了羿玉一个拥抱,“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羿玉。” 后半句是用原本世界的语言说的。 羿玉抿了下嘴唇,控制住了险些失态的表情,他侧过头,轻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只在这里看到了喻高明和陈飞燕,乔伊斯·威廉姆斯和蜜莉恩·卡特并不在此处。 “……格雷之前被‘疾病’感染,蜜莉恩铤而走险,想要从她爸爸那里走‘城市暗面’的路子,想想办法。”陈飞燕语言组织得有些艰难,“她之后确实弄来了一种‘治愈药剂’,将格雷从生死关头救回来……但是事情渐渐变得有些不对劲,她告诉我们,‘城市暗面’其实是由吸血鬼控制的组织,最要命的是,它们想要转化蜜莉恩。” 陈飞燕几乎有些说不下去了,喻高明更是因为再一次回忆起那些事情,脸色变得异常灰败,他想要接替陈飞燕来继续回忆。 陈飞燕却阻止了他。 “吸血鬼的转化似乎涉及了‘掌控与被掌控’的关系,‘城市暗面’的吸血鬼得知了……我们的事情,五天前,我们被袭击了。” 碍于一屋子耳聪目明的狼人,陈飞燕讲到关键之处的时候,言辞有些模糊,羿玉却明白,她口中的“我们的事情”指的应该是“任务者”。 这个消息在羿玉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 任务世界无比的真实,真实的几乎让人有些时候甚至分不清现实与虚假,如果不是悬在每一个任务者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个世界的任务——时刻提醒着他们,恐怕会有更多的任务者迷失。 羿玉是比较投入的那种,陈飞燕特意提醒过他,不要太过沉溺,那样对他并不好。 可即便是羿玉,也从没想过任务世界中的原住民会察觉到任务者的存在…… 它们知道了多少,是仅仅知道有一股未知的势力在暗中观察着这个世界,还是知道了最关键的部分。 而在吸血鬼中地位斐然的阿诺德,又知道了多少? 它们想要怎么做? 羿玉仅仅只是略微思考了一下这些最浅显的问题,就感到一阵冰冷的颤栗感从脊背攀升,令他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他手指微颤,指腹从棉布中露出,不经意地贴了一下德拉贡·桑切斯的侧脸。 “……她现在怎么样了?乔伊斯呢?”羿玉努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看向陈飞燕的眼神有多么像求助。 陈飞燕嘴唇微动:“蜜莉恩性命无忧,处于被控制的状态下,而乔伊斯……” “他死在了那场袭击里。”喻高明哑着嗓子接上了陈飞燕未能说出口的话。 羿玉许久没能出声。 他想,只有任务失败才会接受惩罚,而惩罚内容甚至不一定是剥夺性命。 那么,只有他们尽快完成这个世界的任务,蜜莉恩·卡特才能摆脱控制,乔伊斯·威廉姆斯……才有机会复活。 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没有实物,却有着不可忽视的重量,羿玉有些喘不上来气,觉得临时据点里有些太闷了。 他想要出去呼吸一下空气,即便是波内堡的雾霾也可以,但即便是这个小小的愿望也没能得到满足。 羿玉刚起身,还没走两步,屋子里的狼人“唰”地一下全部站了起来。 一个狼人低声喃喃:“哨声。” 羿玉什么也没有听到,狼人们的表情却愈发凝重,耳朵朝向同一个方向。 没有任何言语,所有狼人都朝着门口奔去,屋子里空间太小,无法容纳所有狼人变身。 落在最后的狼人步伐一顿,回头道:“泰勒他们遇到了麻烦,需要我们支援,情况很危急,他们连哨子都没吹完。如果你们有人想要一起,直接跟来,我们会带你们过去。对了,纯种人类就不要去了,这里很安全。” 他说完,匆匆走向外面。 走了两步的陈飞燕又坐了回去,羿玉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相触的目光一闪而过,他们就此分离。 无论是任务需要,还是那句“泰勒他们遇到了麻烦”,都令羿玉无法置之不理。 狼人们已经消失了一大半,只剩几只在门口,羿玉看到有人坐在狼人背上,随后消失在视野中。 离他最近的女士身着黑裙,头戴黑纱,红唇抿成一条直线。 是曼琴女士。 曼琴女士也看到了羿玉,她挽了下头发,轻轻一笑,随后与灰色巨狼一同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走吧。”一个黑头发的狼人走过来,他眉心有一道疤,“你待会可以抓我的毛,但不要只抓几根,那样会很疼。另外,俯下身体,不然你会被风吹跑。” 说着,他上下扫了羿玉两眼,咂了下嘴巴。 这个表情让羿玉想起第一次见到沃尔夫时的场景。 他稍微放松了一些,点了下头。 男人消失不见,一头黑色巨狼在原地甩了甩毛,回头示意羿玉坐上来。 羿玉生疏地爬上去,刚刚俯低身体,黑狼已经撒开爪子奔跑,视野中的一切都化作残影,只有呼啸风声诉说着所有。 第94章 苏醒 怪不得各种西幻小说中常常出现龙骑士,却少有狼骑士。 因为狼背上真的不是什么好座位。 尤其是当狼人奔跑得太快,寒风如刀般割在脸上时,羿玉由衷地认为自己的脸皮还是不太厚。 更别提颠簸什么的了,毕竟龙是飞的,而狼是用四条腿奔跑的,难免会令狼背上的人感到头晕目眩,脾胃不适。 羿玉默默低下头,让手中抓起的大把狼毛为自己遮挡凌冽寒风,并通过调整呼吸来缓解自己不太舒适的身体状态。 他们很快离开了码头区,残影般的街景越来越陌生,羿玉默数着自己的心跳声,数到第三百四十六下的时候,风声渐渐变得温柔起来。 取而代之的是混乱的声音,兵戈声、嘶吼声、狂笑声…… 黑狼顾及到自己背上的脆弱人类,没有贸然靠近“战场”。 羿玉抬起头,发现眼前竟是鲁尼亚人智慧与技艺凝结而成的最高成果——被誉为第一教堂的永恒教堂——它外墙那数不尽的雕塑、彩色玻璃、墙绘正默默注视着一位又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这是羿玉第一次真正用自己的眼睛描绘永恒教堂的轮廓,在此之前,他只在报纸上看到过一两张画家二次创作的画作,并且因为刊登在报纸上,而显得模糊不清又画风奇特。 真实的永恒教堂,非常……富有神性,或许这么形容一座建筑显得有些奇怪,但这确实是羿玉此刻内心所想。 停在一座喷水雕塑旁的黑狼抖了抖肩膀,示意在自己背上发呆的人类下去。 羿玉回神,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利落地从狼背翻身而下,轻巧无声地半蹲在地上,侧头观察着敞开的教堂大门内的景象。 过了一会儿,旁边没再传来什么动静,羿玉转头一看,黑狼已经消失无踪了。 ……这确实是犬科生物的习性。 · 空了一半的临时据点之中,陈飞燕和喻高明因为回忆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陈飞燕继续用棉布擦拭昏睡着的圣殿骑士与牧师的脸庞,她不认识这些人,只是受狼人所托,才会照料他们。 毕竟让一群狼人去照顾圣殿之人,有些太为难它们了。 喻高明端起地上有些浑浊的水盆,他得去屋后换盆清水。 陈飞燕短暂地清闲了下来,她目光有些失焦地盯着眼前的某一点,不知过去多久,忽然间,她发现眼前的东西在动。 她下意识眨了眨眼睛,看清了那是一只男人的手。 顺着手臂看去,陈飞燕看到了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灰蓝色眼睛。 熟悉是因为无比相似的灰蓝色眼睛她曾见过许多次,陌生却是因为此时此刻,这双灰蓝色的眼睛正泛着陈飞燕从未见到过的神色。 那是一种极端的痛苦与愤怒,或许还有些悲伤?总之,极度复杂的情绪让那双眼睛犹如暴雨前的天空。 陈飞燕胡思乱想的大脑一下清明起来,而当那双收敛的所有情绪、恢复些许理智的蓝灰色眼睛看向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往后趔趄了一些,试探地问:“德拉贡·桑切斯先生?” 德拉贡·桑切斯的回答是僵硬如机械般坐了起来,陈飞燕甚至能够听到他的关节发出的咯吱声,听得她头皮发麻。 而德拉贡·桑切斯……他闻到了这里浓郁的狼人臭味。 以及吸血鬼的腥臭味道。 还有菲利克斯身上的气味。 菲利克斯? 德拉贡·桑切斯瞬间清醒了。 他环顾一周,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有些警惕的陈飞燕身上,他意味不明地注视着灰头土脸的少女,开口时声音比平时更加嘶哑。 “你……抱过他。” 这是陈述句。 陈飞燕茫然不已:“什、什么意思?” 第95章 血食的挑选 这个世界太荒谬了。 陈飞燕想,怎么会有人类能闻到一个短暂又浅淡的安抚性拥抱留下的味道,狼人的鼻子也不过如此吧? 想到这里,她忌惮又奇怪地看了一眼羿玉身份卡附带的便宜哥哥。 德拉贡·桑切斯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从最基本的活动手指开始,一点一点地重新掌控这具身躯。 他能够看到旁边仍旧陷在昏睡状态中的同僚们,从陈飞燕以及酒保汤姆的口中,他大概得知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再结合其他自身的经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桑切斯先生,你知道怎么唤醒他们吗?”酒保汤姆询问。 德拉贡·桑切斯的声音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而低哑生涩:“这是一种邪恶的诅咒,越是虔诚的人越无法挣脱。” 听到他的话,酒保汤姆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微妙。 按照德拉贡·桑切斯的解释,难不成他其实是圣殿骑士中最不虔诚的那个? “至于我……”德拉贡·桑切斯隐瞒了真相,“血缘的力量唤醒了我。” 这是其他圣殿骑士与牧师无法复刻的,按照圣殿的戒律,他们无一不语,家人朋友保持严格的距离,即便是最亲密的伙伴也不可能知道对方的家人在何处。 “是的,菲利克斯刚才来过。”作为狼人与人类的混血后代,酒保汤姆能够听到狼哨的声音,他叹了口气,“不过他和雪山来的兄弟们去追寻狼哨了,祝他们好运。” 德拉贡·桑切斯的视线落到了酒保汤姆身上。 “狼哨?来源自哪里?” 酒保汤姆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衣服,声音低不可闻:“应该是永恒教堂附近。” 德拉贡·桑切斯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加快了活动手指的速度。 · 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一种象征符号的永恒教堂,实际上已经很少用于实质上的使用了。 这里通常作为虔诚教徒的朝圣地、高阶神职人员的聚会地点、以及用于举行某些大型仪式。 然而此刻,庄严肃穆的教堂内部如同狂风过境一般。烛台倒在地上,灯油流得到处都是,长椅破裂成碎块,各种浮雕装饰都被损毁了,一部分上面有着某种大型动物才能留下的爪印。 毫无疑问,这里被毁掉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与教堂内部,打成一团。 一方是高挑人形的吸血鬼,它们有的身着神职人员的白袍,有的衣着华贵,却无一不脸色苍白,满眼兽性。 另一方则是完全脱离了人类形态的巨狼,它们巨大而凶狠,微张的口中呼出森然雾气,嘴巴咧开的弧度仿佛狰狞的笑。 显然,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战斗。 因为狼人之中,一部分看起来受了些伤,狼眸更加嗜血凶恶,俨然是已经被激起了凶性,另一部分则看起来更加“干净”,是后面抵达战场支援的狼人和超凡者们。 “这实在是太糟糕了。”一个似乎地位斐然的吸血鬼瞥了几眼不远处的血腥战场,轻轻扇了扇鼻前的空气,“我们是来参与狂欢的,不是来与臭狗一决高下的。” 他使用的是吸血鬼最古老的一种语言,避免被耳聪目明的狼人们听到。 他身旁有好几个吸血鬼,面容精致的贵族少女、儒雅得体的中年绅士以及白发白须的肃穆老者。 中年绅士看了他一眼,反问:“你难道没有参与狂欢吗?” 事实上这一场狂欢已经持续很久、很久,隐藏在人类社会中的吸血鬼们肆无忌惮的挑选合心合意的食物,挥霍财富,发泄欲望。 如果不是今天策划的爆炸收尾不太成功,被狼人以及反抗者们抓住了小尾巴,它们完全能够肆意妄为到“盛典”结束。 “只是一些品质还算不错的餐前酒罢了。”最开始说话的吸血鬼身着更加古老年代里的繁复礼服,层层叠叠的蕾丝与荷叶边将他衬托得犹如昂首挺胸的雄狮。 在中年绅士说话之前,老者淡淡开口:“爱德华公爵,莫凡公爵,以及梅根女伯爵,狼人的袭击虽然是一场意外,可以为我们解决了一个难题,不是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老者,他轻轻笑道:“我们一直都在考虑应当为始祖献上怎样丰盛的血食。处女鲜甜,可没什么新意;幼童甘醇,却口味单一;贵族丰厚,但油腻恶心…… “狼人如何?它们闻起来很臭,是因为厚重的毛发积攒了太多味道,血液,却是万里挑一。更何况仇敌之血,才是上等佳肴。以狼人为主菜,处女、幼童、贵族和教徒为辅,既有新意,又不乏传统,始祖一定会满意的。” 他侃侃而谈,犹如一位资深的美食家。 梅根女伯爵一言不发,莫凡公爵连连点头,爱德华公爵嗤笑一声:“说得倒是好听,可是你往那里看看,你的血裔似乎有些不敌。” 不远处,吸血鬼节节败退。 老者眉头都没动一下:“我知道,我甚至知道加上我们恐怕都不太够,这些长毛的恶心畜牲,得到太多眷顾了。不过……波内堡只有我们吗?” 他意有所指。 梅根女伯爵道:“你是指那位大人?来到这里这么久,他甚至都没有接见我与爱德华,也不太理会盛宴的事情……” “是的,那位大人对我们不屑一顾。”老者颔首,“可是对于始祖的事业,他总是放在心上的,他更不会任由我们都死在这里,还是被狼人所杀。 “只要我们不退,他会过来的。” 至于在这个过程中消耗的血脉,无用的东西,没了也不心疼。 第96章 他需要确认一件事 与雷克森· 斯科特同行的时候,他分给了羿玉一些常用的装备,这让他此刻不至于用双手去与吸血鬼搏斗。 事实上,羿玉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加入了这场战斗,利用特殊的子弹和一些小工具击退了袭击女巫以及其他超凡者的吸血鬼。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他做的一切很可能是无用功。 首先是女巫以及其他超凡者,他们是拥有自保能力的,只是刚开始的时候,没有完全做好准备工作而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当他们适应了这混乱的战场之后,无论是女巫那触到皮肤就会腐蚀溃烂的毒药,还是灵媒差遣的凶恶鬼魂,亦或者是一些别的无法理解的力量,都足够自保,甚至给吸血鬼制造更多麻烦。 其次就是蜂群般吸血鬼的后方,那几个一直在旁观的吸血鬼,它们看起来完全像是在密谋,不,正大光明地谋划着什么。 不过令羿玉感到松了口气又有些隐隐焦虑的是,阿诺德并不在这里。 最起码说明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即便这里的吸血鬼如此之多,它们依旧不是整个波内堡此刻所有吸血鬼的总和,至少以阿诺德为核心的另一批吸血鬼没有一起行动。 第二件事,阿诺德最近在忙的事情大概率与连环爆炸无关。 羿玉并没有忘记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因为最开始去查探爆炸的狼人们遇到了麻烦,而在这个过程中与狼人对上的吸血鬼,很显然与连环爆炸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就在这个时候,一头沾满了血液与灰烬的红色巨狼从旁边跳出来,落到了羿玉面前。 湖水般的眼眸由锋利凌冽变得柔软悲伤,在大量非人生物充斥的战场中,它凑了过去,用最干净的头顶蹭了蹭羿玉的侧脸。 羿玉没有在意那些脏污,伸手抱住了沃尔夫·泰勒的脖颈,手指陷入蓬松软和的毛发里。 “沃尔夫,真高兴能再次见到你。” 狼人形态下的沃尔夫·泰勒无法说话,只能会以低低的呼噜声,身前被血液打湿的毛发因此而轻轻震颤,像个小型的发动机。 羿玉凑近沃尔夫·泰勒耳边,低声耳语:“你能听到后面那几个吸血鬼在聊什么吗?” 沃尔夫·泰勒早已注意到了那几个吸血鬼,同样对陌生语言讨论的内容感到十分在意,但是很遗憾,那种语言太过古老,不在狼人掌握的吸血鬼语言之中。 它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空气产生了某种波动,仿佛泛起涟漪的水面,一个身影于虚无之中出现,是一个拥有类似“隐身”能力的吸血鬼! 它目标明确,向着狼人怀中脆弱不堪的人类脖颈伸出了爪牙。 当它就要露出得逞的畅快笑容之时,森然白齿毫不留情地咬断了它的手腕,随后一只巨掌袭来,重重将它推到不知何时变成残垣断壁的角落里。 一根长枪在那里等待已久,“噗嗤”一声贯穿了吸血鬼的心脏,将它串了起来。 身着银白铠甲的无头骑士以手抚胸,随即手臂一抖,吸血鬼的尸体就僵硬地落到了地面上。 仿若燃烧的赤红狼人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收回视线,用吻部顶了顶羿玉的肩膀,想让他退到安全的地方。 羿玉认真地点了点头:“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拍了拍狼人的侧颈,一矮身,消失在了沃尔夫·泰勒的视野中。 他要去确认一件事。 被丢在原地的沃尔夫·泰勒觉得羿玉并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正要追过去,一块巨石忽然从天而降,在狼人身前砸出一个大坑,不远处,操控着石头的吸血鬼遥遥而立。 “泰勒之子,我很喜欢你的颜色。”那正是提出了以仇敌之血祭祀始祖的老者,“希望你的血液也如皮毛一样优秀。” 红狼停住了脚步,缓缓眯起了眼睛,在它胸前被血垢覆盖的厚重毛发中,一串晶莹纯白的佛珠正散发着幽然弧光。 · 阿诺德已经回到了沐恩庄园,见到了被钉穿心脏的理查德,他轻轻叹了口气:“真是糟糕的审美,他被猎魔人教坏了。” 说着,他没什么表情的经过还在昏睡的理查德,走到撕成长条又连接起来的床单旁,它们被团在一起,搭在窗边。 阿诺德将床单扔了下去,然后沿着外墙往下走,期间他看到了二楼的收藏室,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随后落到了一楼。 这是羿玉逃离庄园的路径。 “……没有将收藏室毁掉,看来你真的急于离开。”阿诺德自言自语,复又叹了口气,面露惆怅之色。 他继续顺着羿玉离开庄园的轨迹前行,这一次却被打扰了。 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快速穿梭,以最快的速度半跪在阿诺德身前。 阿诺德温和而耐心地倾听完了另外一些血族做的愚蠢之事,最后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他们只是回到了父的怀抱。” 然后他绕过吸血鬼,继续向前。 他观察得非常仔细,甚至在沿途发现了羿玉不小心留下的脚印。 真可爱。 可惜总有人打扰他的好心情,过了一会儿,又有吸血鬼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大人,三位公爵与女伯爵都在永恒教堂……兰登公爵被斩首了。” “永恒教堂?”阿诺德终于停下了脚步,“他们为什么会去那里?” 吸血鬼俯低了身体,它并不清楚原因。 不过不用它回答,阿诺德已经想明白了。 “好吧。”阿诺德转身,看向那只吸血鬼,“兰登是被谁斩首的?” “一头红色的狼。” 阿诺德眼神微顿,唇畔扯出一抹微笑:“很好。” 空气里弥漫着冰冷的杀意。 · 羿玉进入永恒教堂的一瞬间,就注意到了那尊“天父播种”雕塑,这尊雕塑顶天立地,几乎能够遮挡住上方彩色玻璃透下来的光线。 所有的天父雕塑都是纯白的,没有发色和瞳色,通常神情肃穆,或者慈和,兼具着神与父的身份。 在沃尔夫·泰勒的怀中,羿玉又注意到了那尊“天父播种”的雕塑,一道灵光忽然劈开了团团迷雾。 羿玉在想,沐恩庄园里的那尊双面雕塑,到底是阿诺德自己所为,还是……本就如此? 第97章 混乱 ——本就如此。 本就如此的意思是雕塑本身就具有里外两面,延伸之意为,所有永恒教会的雕塑都具有里外两面,包括此处,永恒教堂中的“天父播种”雕塑。 羿玉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脑海中为什么会冒出来这种极端且恐怖的想法。 阿诺德私人庄园中的雕塑外壳是“蒙纱天父”,里面却是某个不为人知的古老吸血鬼,这本就是一种亵渎。 但考虑到阿诺德本人就是个以吸血鬼之身混入教会的胆大之辈,雕塑中的“小把戏”似乎也不足为奇,毕竟那仅仅出现在一个吸血鬼的宅邸之中。 可这里是永恒教堂,永恒教会的圣地。 如果连这里的雕塑都有里外两面,那永恒教会——某种程度上鲁尼亚王国的实际掌控者——恐怕就如同蜂巢一般,里面全是空子。 当教徒虔诚地聆听着教会经典、当神职人员慈悲地发放圣水、当永恒教会掌控了鲁尼亚王国几乎所有居民的出生以及死亡时……这个庞大到盘踞一国之地的教会内部正潜藏着无数蛆虫一般的吸血鬼。 它们或许是诵念经典的那张嘴、或许是盛起圣水的那只手、或许是迎接新生又送别亡者的接引之人,它们无处不在。 仁慈之下,是挑选食物的漫不经心。 而波内堡一定是重灾区,因为近些年工业的快速发展,被污染的空气环境使这里常年不见阳光,吸血鬼甚至无须进行任何措施,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这里生活。 羿玉在知道这个世界有非人生物,尤其是有吸血鬼的时候,曾经猜测它们或许大量隐藏在富豪与贵族之中。 因为无论是现实世界的各种文学作品,还是任务世界之中来自各种渠道的消息,都在告诉羿玉,吸血鬼是一种向往并必须享受着奢侈生活的生物。 可他忽略了一点,教会同样能够集聚大量的财富,并且比起富豪与贵族,它们受到的限制更少,掌握的权势更多。 唯一需要担忧的是,被当做幌子的天上天下万物生灵之父,会不会用愤怒的雷霆惩戒卑鄙且无耻的黑暗生物。 羿玉转念又想道,现在看来,大概率是不会的。 他露出一个说不好是苦涩还是嘲讽的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灵活地避开凶相毕露的非人生物们。 他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想要不引人注目地、快速地接近教堂正前方的巨大雕塑。 通体纯白,面目模糊却慈悲的男性一手压在胸腹前襟处,一手挥向前方,指间洒落金黄的麦粒,他的目光遥遥看向前方,仿佛将世间一切收入眼底。 羿玉借着狼人庞大的身躯与一个个雕刻着永恒教会标识图案的柱子隐匿自己的身形。 比起经验丰富的猎魔人或者拥有优秀身体条件的非人生物,他没有丝毫的优势。 但在此时此刻,人类的身躯却由劣势转化为了某种程度上的优势,非人生物们觉得他如一只虫子般不起眼且无害。 就如同人类常常忽视不远不近距离的飞虫,没有吸血鬼会将注意力投到在阴影与死角处快速移动的羿玉身上。 而这,正是羿玉想要的。 在这个过程中,羿玉听到了突兀响起的呼啸声,回头望去—— 仿若燃烧中的赤红巨狼浴血立于倒下的断裂石柱上,齿间咬着一颗连接着部分脊椎的苍白头颅,脚下踩着无头的身躯,残忍又冰冷的目光紧盯着脸色突变的高位吸血鬼们。 羿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紧张了,紧张到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血流到沃尔夫嘴里了……他莫名皱了下眉,然后陡然回神,趁着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沃尔夫·泰勒身上的时候,又快速移动了一段距离。 此时,他离“天父播种”只有几步之遥了。 · 当白须白发的老者——也就是兰登公爵——被咬掉脑袋的时候,另外三个高位吸血鬼足足沉默了三秒钟。 然后爱德华公爵用自己根本不需要呼吸的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气。 “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莫凡公爵从手杖中拔出细剑。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就消失在原地。 爱德华公爵眼神阴鸷,他看了一眼还未有动作的梅根女伯爵,低声道:“你不用去。” 梅根女伯爵恍然回神,看向爱德华公爵,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就在这里待着吧。”爱德华公爵自顾自道。 紧接着,他一言不发地跟上了莫凡公爵,两道疾风般的身影与赤红巨狼缠斗在一起,从外部看去,只有两小一大三道影子时而靠近,时而分离。 梅根女伯爵努力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的身份卡与爱德华公爵似乎有血缘关系。 她表情有一瞬间的复杂,但很快清醒了,如爱德华公爵所言,后退了好几步,将自己的身形隐入最近的黑暗之中。 她没有离开,不是因为想要帮助两个高位吸血鬼,而是不想错过世界探索进度增长的机会,她一边看,一边发愁。 自从来到这个任务世界,她就没找到哪怕一个任务者,每天像是在打单机游戏一样,游戏名是“血族女伯爵日常”,直到来到波内堡,她才从因“疾病”而中断的工人游行活动中,嗅到了一丝丝熟悉的气息。 可无论她怎么着,都没找到其他任务者的存在。 到了现在,更是骑虎难下。 到底该怎么办……就这么走掉,肯定会错过世界探索进度;如果留在这里,要么加入狼人与吸血鬼的血战,结局大概率是个死…… 艰难抉择之中,梅根忽然眼珠一顿,略带疑惑地看向某处。 是错觉吗?为什么有东西在靠近? · 乌维·泰勒受了点伤,不是很严重,心脏差点被抓出来而已。 他被狼人们层层掩护了起来,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将更多注意力投到沃尔夫·泰勒身上。 然后他越来越掩饰不住自己吃惊的表情。 沃尔夫是个非常强壮的狼人,尽管他还年轻,但他的力量早已超越了乌维·泰勒自己,但……沃尔夫今天表现得有些离谱了。 无论是咬掉白头发吸血鬼的脑袋,还是与两个高位吸血鬼缠斗在一起,都不像是乌维·泰勒记忆中的侄子能够做到的事情。 他被那个虚伪的圣殿大主教诅咒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乌维·泰勒忍不住看了曼琴女士一眼。 沃尔夫,不会是从女巫那里得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 “传送”很好用。 当阿诺德决定管一管烂摊子的时候,他只用了十几秒就从沐恩庄园来到了永恒教堂。 外表依旧圣洁美丽的大教堂中仿佛飓风过境后的残局,但阿诺德没有关注兰登公爵那试图重新合二为一的残肢,也没有关注落入下风的爱德华公爵与莫凡公爵,更没有关注永恒教堂中有多少亟需解决的“麻烦”。 他只是在来到这里的一瞬间,就看到正在靠近纯白雕塑的那道清瘦身影……以及从雕塑笼罩的阴影之后缓缓探出身体的吸血鬼。 “这可不行。”他喃喃低语。 一道猩红的影子掠过空气。 无头的尸身抱起凹陷的头颅,怀中充血的双眼看向那道影子;纠缠的三道身影之中,湖蓝色的眼睛看向那道影子;裙摆褴褛、蕾丝圆帽消失不见的女巫脸色苍白地看向那道影子…… 从雕塑后方阴影中走出来的梅根眼睛微微发亮,她觉得,正在向她靠近的人无论是气质还是眼神都给她一种很不同的感觉。 “你——” 只吐出了一个单词,梅根的胸膛忽然凹下去一个大洞,身体以无法控制的速度落向墙角。 一口鲜血从她口中吐出,浑浊的眼球中映出金发青年伸向雕塑却被按入宽阔胸膛的手指,指尖还沾了点血渍,以及挡在她与他之间的猩红披风。 披风在摇晃,她的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 从“天父播种”雕塑左侧靠近的羿玉根本没看到藏在雕塑右侧阴影中的梅根,他只看到被一掌推到墙角里印出人形的陌生吸血鬼,以及拦住了他触碰雕塑的那只手,随后就被拥入了一个冰冷的臂弯之中。 他抬起头,不出所料地看到了阿诺德的面庞。 ……就差一点。 羿玉胸口堵了一口气,牙齿死死咬住嘴唇,甚至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不要伤害自己。” 阿诺德说着,将自己的手指塞入了羿玉齿间,然后他低下头,轻轻舔去了羿玉唇上的几缕血丝。 一声饱含着愤怒的狼嚎从不远处传来,阿诺德不为所动,而羿玉在短暂的怔愣之后,立刻侧开了脸,冰凉的触感落在他的颈侧。 短促的呼吸扑在身上,羿玉瑟缩了一下肩膀,又气又恼,直接给了阿诺德一个肘击,吸血鬼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如果不躲开的话,羿玉会骨折的。 也正因如此,羿玉终于脱离了阿诺德的臂弯,他后退两步,警惕地看向阿诺德。 “菲利克斯,这里这么远,出门怎么不坐马车?”阿诺德好似根本不知道羿玉是逃出来的,用有些埋怨、又有些担心的口吻说道。 羿玉:“……” 他有些词穷了。 阿诺德爱极了少年此刻的表情,他忍不住上前一步,表情柔和:“下次我和你——” 话未说完,羿玉就看到阿诺德英俊的脸庞被一只巨大的拳头砸向一侧,暖烘烘的身体将他护在身后,定睛一看,赤红巨狼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羿玉与阿诺德之间,正以一种极端愤怒的姿态砸向吸血鬼。 阿诺德因羿玉而走神的代价就是当着羿玉的面,被一只有毛畜牲打了脸,他抬手擦掉脸上不知道哪个吸血鬼的血,面无表情地看向狼人。 一触即发。 · 狼人拥有最强健的体魄,同时具备极速与巨力,并且皮糙肉厚,能够抵御绝大多数的攻击;比起狼人,吸血鬼的力量与速度略逊一筹,却拥有“天赋”,上限与下限都很高。 乌维·泰勒捂着自己破了个洞的胸口,一开始并不担心这个突然出现,还攻击了同族的吸血鬼,难道他会比两个高位吸血鬼的联手更加强大吗? 爱德华公爵和莫凡公爵正满地找头呢。 然而事实证明,身着猩红礼服的吸血鬼远超乌维·泰勒平生所见。 他的速度与力量几乎能够与狼人之最的沃尔夫·泰勒抗衡,同时还拥有最难处理的那种“天赋”。 在极致的较量之中,阿诺德用古老晦涩的语言低声诵念。 “……” “没有火引不会起火。” 下一秒,赤红狼人身上无端冒出火星。 火星迅速演化为火焰,将巨狼的半边身体都烧至漆黑,烈烈火焰灼烧着皮肉,陷入火焰之中的狼人发出痛苦的低吼,却一步不退。 然而火焰未能遍及狼人全身,只停留在了左半边臂膀处,一旦蔓延至胸口就会蓦然熄灭,如同无形的隔火带。 狼人一头撞向吸血鬼,阿诺德的后背打破厚重的墙壁,他的手抓向狼人的眼睛,两只非人生物如同离弦之箭一般落入永恒教堂前的天使喷泉之中。 再之后的,羿玉就看不到了,他咬着牙,想要趁这个机会去触碰“天父播种”雕塑,却发现自己的双脚无法移动。 羿玉这才反应过来,阿诺德的第一句“谎言”是用在了自己身上。 他无法移动。 纯白雕塑就在眼前,却无法触及。 羿玉想要寻求其他狼人和超凡者的帮助,却见余下的吸血鬼宛如接收到了某个命令似的,不再顾惜伤亡,拼命地阻拦每一个想要靠近纯白雕塑的生物。 距离雕塑最近的都有十米开外了。 羿玉呼出一口气,隐约还能听到赤红狼人的嘶吼。 他绝望地低声咒骂了一句,没有注意自己用的不是鲁尼亚语。 丝丝缕缕的血液在地上流淌,角落里的梅根费力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紧紧注视着缓慢爬行的血迹。 直到微弱血丝触及纯白雕塑前的人类。 【你好。】 陌生又熟悉的语言出现在羿玉的耳畔,亦或者是脑海,他瞪圆了眼睛,四下张望,却没发现多出了什么存在。 【你好。】 现实世界的语言再一次响起。 羿玉颤抖着嘴唇,声音紧涩:“……你好。” 【……太好了。】 那道女声道。 【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你刚才想要做什么?我可以帮忙。】 羿玉犹豫了一瞬间,怀疑这是某个吸血鬼的“天赋”,幻觉或者催眠之类的,想要从他口中套出更多东西。 可是…… 可是羿玉已经别无选择了。 “去碰一下那个雕塑。”他艰难地道。 【好。】 角落里的梅根手指动弹了一下,指尖变得愈发锋利,她用手指在地上凿出一个又一个的坑洞,让暂时唯一可以活动的右手带动整个身体,一寸又一寸地爬向纯白的雕塑。 光洁的地面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色拖拽痕迹。 当她爬出角落里的时候,羿玉看到了她。 “你——” 【嘘。】 羿玉骤然噤声,控制着面部表情,让自己不要太激动、不要太期待、不要太难过。 期间不是没有吸血鬼注意到雕塑前的动静,但一如它们阻拦狼人与超凡者,此刻狼人与超凡者不会允许哪怕一个吸血鬼脱离战场。 梅根努力爬到了雕塑前,她伸直了手臂,指尖缓缓靠近雕塑的底座。 第98章 死亡的降临 当梅根苍白僵硬的指腹触碰到纯白雕塑的底座之时,虚空中隐约传来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咔嚓——” 这声音非常小,小到身为吸血鬼的梅根都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但这声音又异常之大,大到不论是教堂中的吸血鬼与狼人,还是教堂之外喷泉原本位置,此刻却已经变成坑洞里的阿诺德和沃尔夫·泰勒都听到了破碎声。 空气仿佛都沉默了一秒。 凝滞的一秒钟之后,破碎声一下接着一下。 众目睽睽之下,永恒教堂之中那座顶天立地的巨大天父雕塑,如同摔碎的玩具一般出现了层层裂痕。 裂痕从男性雕塑的头顶如蛛网般蔓延至全身,直至底座,天父温和包容的面庞裂成一块块的碎片,像是破碎镜片中倒映出来的粗劣影像。 羿玉屏住了呼吸,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面前的纯白雕塑。 在这个时候,脱力的梅根轻轻呼出一口气,手指垂了下来。 这轻微至极的动作仿佛惊动了什么,“天父播种”雕塑忽然崩裂开来,碎石滚滚落下,羿玉无法移动,只能蹲下身,尽力保护住自己的脑袋和胸腹。 当一切恢复平静,羿玉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肃穆高洁的大教堂变成了近似哥特风格的邪异宫殿,这意味着很多方面的改变,但那都不重要,羿玉第一时间就看上了纯白雕塑的方向。 那里还是一个男性雕塑,却与“播种天父”截然不同。 雕塑双腿微微分开,目光直视前方,与“播种天父”一样,举着一只手,指尖滴落的却不是金黄的麦粒,而是干涸的血块。 男性雕塑的下半张脸令羿玉感到无比眼熟,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应该与沐恩庄园中的吸血鬼雕塑面容一致。 但是与沐恩庄园中的雕塑不同,此处的雕塑完整的露出了脸部,羿玉在沐恩庄园中没能看到的上半张脸清晰地出现在了这里。 几乎就是阿诺德。 羿玉心想,雕塑与阿诺德十分相像。 无论是深邃的眼睛,还是鼻梁的线条,亦或者是唇角自然放松状态下的微微勾起…… 但不是完全一模一样。 与阿诺德相比,男性雕塑的眼神——或许评价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塑的眼神显得太过奇怪,但羿玉确实如此认为——更加高高在上,仿佛目之所及皆为尘埃。 比起男性雕塑,阿诺德都更像个人了。 “我要感谢你,梅根。”轻柔的嗓音从教堂门口传来。 羿玉猛然回头,就见阿诺德擦拭掉唇角的血渍,整理着衣服走了进来。在他身后,隐隐可见坑洞边缘一动不动的狼人手臂。 羿玉的心蓦然沉了下去。 “糟糕的狼人朋友确实有点棘手,是不是?菲利克斯?”阿诺德含笑的目光注视着羿玉,无视了教堂中的其他存在。 将羿玉带到永恒教堂的疤痕狼人一跃而起,闪着寒芒的利爪刺向阿诺德的脖颈,金发碧眼的男人转头看了一眼,抬起手,像是拿起一块饼干一样,挥开了疤痕狼人的利爪。 比两架马车加在一起还要庞大的身躯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砸倒了另外几个狼人,几只狼顿时滚作一团。 乌维·泰勒眼眶通红,却很理智,让自己的同族不要轻易袭击正走向雕塑的阿诺德。 这只吸血鬼,气息有些不太对劲。 爱德华公爵的无头身躯将刚刚找到的头颅抱在怀里,整齐的卷发早已变得散乱,它的语气非常恭敬惶恐。 “厄摩斯大公,梅根她——” “嘘。”阿诺德侧头,用手指抵住了嘴唇,眼中流露出了些许的责备之意。 爱德华公爵立刻噤了声。 阿诺德满意地放下手指,一步步走向羿玉,途中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再次用那种古老晦涩的语言颂念: “此处可以自由行动。” 这下子,鞋底沾了胶水的就不止羿玉一个人了。 羿玉脊背坚硬,他定定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阿诺德,耳畔不断回荡着爱德华公爵的那句“厄摩斯大公”。 厄摩斯,这个名字到底在哪里听说过—— 但所有人都无法再行走,唯一的脚步声就显得那么清脆响亮,而当它停下来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安静就会显得异常有存在感。 阿诺德停在了羿玉身前,他看了一眼羿玉身后巨大的男性雕塑,然后没什么表情地移开目光,垂眸看着脸色苍白的少年。 多可怜啊,他的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了。 阿诺德微微皱眉,抬手却是扯开了羿玉的衣领,手指轻轻摩挲着人类侧颈温热的皮肤。 “我不想这么快就对你做出这么糟糕的事情。”阿诺德苦恼道,“我想你一定更喜欢还会跳动的心脏,但是菲利克斯,我必须得这么做了……” 他缓缓低下头,快要碰到少年侧颈的时候,微凉指尖倏然挡住了他的嘴唇,少年略微颤抖的声音飘了过来。 “你和这座雕塑……是什么关系?” 阿诺德轻吻着羿玉的手指,回答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随即他有些好笑地抬眼,看到了羿玉紧张到有些扩张的瞳孔,丝毫没有之前在沐恩庄园里伪装出来的嚣张恶劣。 “不是什么转世重生,也不是神降的躯壳,我只是它血脉稀薄的后代而已。” 羿玉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几乎消失的距离,他紧紧盯着阿诺德的眼睛。 “它和你长得很像。” “是啊。”阿诺德颔首,“也许是因为他们就是按照我的模样来塑造的。” 羿玉差点就完全相信了。 因为阿诺德之前从不对他说谎,因为在这件事上阿诺德似乎没有说谎的理由——他已经占据了无法消除的优势了。 可是,优势是从哪来的呢? 羿玉不知道沃尔夫·泰勒与阿诺德之间谁更强大,可是在雕塑显露真容之前,狼人和吸血鬼还打得有来有回呢,吸血鬼雕塑一出现,阿诺德与沃尔夫·泰勒之间的僵持立刻就崩溃了。 ——羿玉甚至不知道沃尔夫·泰勒是否还活着。 更别提阿诺德自己都说了,他挺感谢梅根的。而梅根做了什么?她打破了谎言,让真实出现在人间。 吸血鬼雕塑与阿诺德力量的突然增长一定有关系。 不仅如此,羿玉的脑海中迅速掠过了一连串的信息。 刚刚来到任务世界就爆发的,被称作“雾霾咳嗽症”的第一次“疾病”;波内堡港口日益减少的入港轮船,以及越来越多的失业工人;与迪兰王国之间发生的几乎将鲁尼亚王国拖垮的失败战争,因此而出现的城市暗面;本地黑帮丢失的“始祖之骨”粉末;工厂主与资本家不断下调的工资;街边越来越多的流浪汉;最终因为压迫太过而发生的工人大罢工;没有丝毫反应的国王与议会;在大罢工愈演愈烈之时爆发的第二次“疾病”;至今已经超过十万的死亡人数,以及无法统计的染病人数;被吸血鬼完全渗透的永恒教会…… 羿玉感觉自己的思路无比清晰,但是又混乱得抓不到头绪,只差一个将所有事情串联到一起的东西。 ——这个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冰冷的獠牙已经压入温热的皮肤。 . 德拉贡·桑切斯发现自己是个笑话。 当泰勒狼人带来了吸血鬼谋划着惊天阴谋的消息、当圣殿大主教兰登沉重宣布“危险正在走近”、当波内堡所有的超凡者齐聚一堂…… 那天晚上,德拉贡·桑切斯负责波内堡卫生环保基金会夜晚的安保工作。 他一边思考吸血鬼的事情,一边做了两手安排,他寄出了让菲利克斯能够离开波内堡的信件,并安排了一位值得信任的同僚到时候送菲尼克斯离开。 寄完信回到祝祷室,虔诚地向天父祈祷时,德拉贡·桑切斯听到了自己胸膛之中发出的、重叠在一起的两声心跳。 眼睛有些干涩。 当德拉贡·桑切斯闭上眼休息一会儿再睁开的时候,映入眼帘的第一样东西就是祝祷室中的天父雕塑。 那是天父吗? 在几乎捕捉不到的时间里,诡异的画面如潮水般褪去,德拉贡·桑切斯稳住心神,再次看去,天父正闭目怀抱万物,仿佛刚才他看到了邪异雕塑只是错觉。 可德拉贡·桑切斯从不怀疑自己。 他走向雕塑。 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自称是菲利克斯朋友的两个怪家伙,以及十二位圣殿的同事,还有就是和狼人关系紧密的无关者。 而菲利克斯,和狼人一起去了永恒教堂。 教会曾经是德拉贡·桑切斯的家,可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德拉贡·桑切斯用最快的速度,重新掌握了自己的身体,他像是生锈的大型机器,连走路也艰难至极。 然后菲利克斯的那两个朋友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了一块木板,将德拉贡·桑切斯放在上面,抬着他前往永恒教堂。 德拉贡·桑切斯:“……感谢你们,愿天、祝我们好运。” 陈飞燕听到了他改口的半句话,却不敢问。 “我们听起来像敢死队。”喻高明小声咕哝。 德拉贡·桑切斯闭眼,尽快恢复更多,闻言轻声道:“非常贴切。” 喻高明:“……”羿玉他便宜哥哥太吓人了。 三人沉默地走向永恒教堂。 中途陈飞燕不是没有试图向德拉贡·桑切斯打探消息,但暗金色头发的男人始终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好像连他自己也有尚未完全想通的事情。 陈飞燕觉得他们好像是在送死,最糟糕的是,到时候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怀抱着不知是慷慨赴死,还是胆小畏缩的心情,他们最终还是看到了永恒教堂的大门。 “你们回去吧。”德拉贡·桑切斯慢吞吞地站起来,缓慢地往前走。 陈飞燕和喻高明面面相觑,片刻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上前,架起德拉贡·桑切斯跑向永恒教堂。 “这样更快一点。”被德拉贡·桑切斯冰冷目光盯着的陈飞燕硬着头皮解释。 德拉贡·桑切斯收回目光。 几分钟后,他们已经能看到永恒教堂破碎的大门了。 但在那之前,他们先看到了宽阔广场中一个几米宽的不规则坑洞,里面被狼人庞大的身躯塞满。 半身浴血,半身焦黑的红毛狼人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坑洞里,湖蓝色的眼睛没有任何神采,右眼通红,脸上还有几道深深的伤痕。 陈飞燕和喻高明停下了脚步,德拉贡·桑切斯面无表情的看着狼人的身体,或者说,尸体。 几秒后,德拉贡·桑切斯特有的微哑嗓音响起:“我们得快一点。” 陈飞燕和喻高明打了个激灵。 他们拔腿就跑,德拉贡·桑切斯颠簸不已地看到了永恒教堂里的场景。 截然不同的内部装饰、邪异的男性雕塑、教堂中一动不动的各种生物、以及雕塑前,被吸血鬼的獠牙刺穿脖颈的少年。 德拉贡·桑切斯浑身血液都沸腾了。 他抽出自己的长剑,用尽全力掷向那道该死的背影。 离他很近的陈飞燕与喻高明甚至听到了骨骼嘎吱作响的声音。 然而圣殿骑士锋利无比的长剑仅仅在阿诺德背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羿玉的目光越过阿诺德的肩膀,看到了德拉贡·桑切斯瞬间睁大的眼睛,他能够感觉到血液的流失,毒素带来的虚幻快感充斥着神经,他失去了所有力气,连思维都有些凝滞。 【厄摩斯是吸血鬼始祖的名字。】 梅根的血液撒了一地。 她的“天赋”叫“心灵链接”,可以通过直接接触或者血液来进行心灵沟通,如果对方足够信任她,她甚至能够看到对方的记忆。 梅根没有看到羿玉的记忆,但她看到了爱德华公爵的。 她刚才一直在努力榨干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流出去,爱德华公爵离她太远了,幸好现在他们都一动不动了,而她身体里的血还没有完全流干。 【同时,吸血鬼始祖的后裔全部以厄摩斯为姓氏。】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神,有没有吸血鬼始祖,但这个厄摩斯大公可以通过混有“始祖之骨”粉末的神像窃取某些力量,而且只有它可以……】 声音渐渐飘远,身体变得越来越冰冷,羿玉有些困了。 他被阿诺德抱在怀里,看到了死亡的降临。 第99章 神说 羿玉好像死了。 短短一句话,其实挺复杂的。 首先,羿玉全身大半血液都被阿诺德·厄摩斯取走了,如果死,一定是失血过多而死的。 其次,羿玉死了,但还有意识。 最后,羿玉觉得自己还能活。 ——是的,羿玉觉得自己还能活。 因为阿诺德·厄摩斯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要杀了羿玉的模样,虽然羿玉现在确实死了,但对于吸血鬼而言,死亡恰恰只是开始。 按照文艺作品通用惯例,阿诺德·厄摩斯应该是在给羿玉初拥——无论它在这个世界叫什么,反正是吸血鬼转化仪式一类的东西。 所以,只需要等一等,羿玉会活过来的。 至于现在—— 羿玉看着黑暗中的满天繁星,眼神迷茫,这是在哪里? 这难道是第四个任务世界里亡者去往的地方吗? “不。”有些耳熟的声音从羿玉身后传来,“这里是……” 他似乎在措辞,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这里是我临时创造的一个,休息室。” 看着一望无际的黑暗与星空,羿玉更加迷茫了,他管这个叫“室”……? 似乎是被羿玉的想法逗笑了,那道略微熟悉的声音里含着笑意,听起来甚至有些甜蜜: “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呢。 “小玉。” 当这个称呼出现,羿玉就放弃了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心理。 他慢慢转过身,黑发红眸的男人正站在他身后,即便在星空下,那双红宝石一样的眼睛也比繁星更加璀璨。 “祝夷。” 不同于近期常常见到的西方面孔,祝夷的五官虽然深邃却仍然保有东方韵味,尤其当他轻轻笑起来的时候,由瞳色带来的非人感都消散了不少。 等等—— 羿玉忽然想到,祝夷之前有这么……平和吗? 他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可能确实有些不太一样。”祝夷自然地接上了羿玉在脑海中浮起的念头,然后在羿玉震惊的目光中,温柔地解释,“这里是我创造的空间,我能够完全掌控这里。” 羿玉立刻放空了大脑,清除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思绪。 见他这样,祝夷笑意更深了。 “所以,”精神高度集中的羿玉舔了下嘴唇,“我为什么会在你创造的空间里?” “因为……我们都死了?”祝夷歪了下头。 羿玉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我没有、不,你怎么会死?” 听到这个问题,祝夷没怎么犹豫地扯开自己的衣襟,古希腊雕塑般的胸膛左侧赫然敞着一个大洞,深红色的血肉正在缓慢蠕动,而本该有心脏跳动的地方却空无一物。 羿玉倒吸了一口冷气,紧接着就发现祝夷右半边身体焦黑一片,仿佛被灼烧过一样,而左半边身体除心脏之外却基本没有伤痕。 这伤势实在是太眼熟了。 羿玉喉结滚动了一下,迟迟不敢说出隐约猜到的事实,而祝夷已经收拢了衣襟,抬手指着满天繁星。 “小玉,你知道那些是什么吗?” “……不知道。”羿玉诚实地道。 祝夷就说:“那些都是我。” 星空闪烁,仿佛无数只眼睛。 羿玉连连后退,浑身发冷,有点像是被阿诺德·厄摩斯饮血时的感觉,不,甚至比那还要冰冷,仿佛被泡在冰水里一样。 冰冷的感觉似乎不是错觉,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小玉,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 仿佛从无尽的高空坠落,极度的失重感令羿玉陡然惊醒。 他睁开眼,视野像是被擦拭干净的玻璃,清透而明亮,以往总是被忽略的地方正蜂拥凑到他面前。 喉结不住滚动,口中是清甜的液体,有点像是蜂蜜水,却又比蜂蜜水更清凉,羿玉控制不住地加重了吸吮的动作。 有人轻轻喘了一下,然后一只手放在了羿玉后脑勺处,耐心地梳理着他微长的头发,一下又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有声音传来。 “可以了。”那人轻声道,“饶了我吧。” 梳理头发的手按住了羿玉的后颈,像是抓起奶猫的后颈肉一样,用了巧劲将羿玉带过去。 羿玉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视线随着脑袋的移动而移动,他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苍白皮肤,以及正在愈合的两个小洞。 哦,那是他刚才咬破的。 所以那种清甜可口的液体其实是…… 羿玉抬眸,阿诺德·厄摩斯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眼睛如下过雨的大海一样微微泛着涟漪。 ——阿诺德·厄摩斯的血。 “贪心的孩子。”阿诺德·厄摩斯轻叹地说道,他伸手摩挲了一下羿玉还沾着血液的嘴唇,然后将指腹塞入羿玉口中,轻柔地命令,“不要浪费。” 羿玉没有被他命令到,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有着想要将阿诺德·厄摩斯暴打一顿的冲动。 但—— 羿玉动了动舌尖,喉结不住滚动,再次尝到了微弱的甜味。 他确实不想浪费。 这一幕令阿诺德·厄摩斯满意,而有的人已经压制到了崩溃的边缘。 · 德拉贡·桑切斯颤抖的手指伸进衣领里,摸到了悬挂在黑绳上的圆形吊坠。他有过犹豫,但已经无法忍耐了。 他曾经想过他们共同生活的画面。他会给他准备一日三餐,或许还要加上一份下午茶以及自己的夜宵;他会叮嘱他早点睡、多运动;他们会一起进行很多家庭式的活动,周末出游、一起准备食材与日用品、商量家庭里的每一件事情;他会给他晚安吻…… 德拉贡·桑切斯曾设想过无数次,但这一切都被毁了。 被掌心捂住的吊坠散发出超然的温度。 不远处的阿诺德·厄摩斯有所觉察地回过头,看到了德拉贡·桑切斯愤怒到极点反而平静下来的冷厉面容,他挑了下眉,脚尖转动。 流淌着他的血液的少年不再需要旧日的血缘羁绊了。 ——他们会拥有崭新的未来。 · 永恒教堂前的坑洞中,半身浴血、半身焦黑的狼人睁开了双眼。 它的胸前,一串洁白如初的珠子轻轻摇晃。 在世界各地,无数人的心跳在一瞬间停止,狼人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湖水般的眼眸渐渐染上了红色,一如它原本的发色。 被分割成一万份的存在重新凝结。祂感受着世界意志与系统主神一同施加的压力,直到多一分就会毁灭世界之时,祂停了下来。 “三分之一。”祂喃喃自语,“足够了。” 祂闭上眼。 再睁开时,湖水依旧。 · 羿玉有些不太适应现在的身体,他往前走了一步,不小心在地上踩出一个坑,他连忙抬腿,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去。 耳畔逐渐变得有些嘈杂,呼吸声、心跳声、细微的窸窸窣窣声令他烦不胜烦。 但他没有忽略德拉贡·桑切斯的举动。 两双极其相似的灰蓝色眼睛对视了一瞬,一双清澈明亮,一双哀伤坚决。 羿玉隐约明白了什么,当阿诺德·厄摩斯身体倾斜,眼见就要移动的时候,新生的吸血鬼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攥住了初拥者的手腕。 阿诺德·厄摩斯停顿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德拉贡·桑切斯紧紧握住了身前的吊坠。他嗓音低沉,略带些哑: “神说,要有光。”[1] 于是,就有了光。[2] · 波内堡是一座无光之城。 一年到头,太阳突破雾霾的时候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然而这一天下午的三点半,初春的一个午后,第一缕阳光驱散了阴霾,暖融融的光线落到波内堡的每一寸土地上,街道、广场、屋内、地下室…… “这是神迹。”一个虔诚的教徒道。 在她的身旁,病重之人呼吸骤然轻松了不少,看不见的东西被杀死,连残骸也没能留下,只有呼出的一口浊气很快消失。 无数人或是走出家门,或是待在屋内,无措地被洒满了阳光。 这其中,也包括藏在人群中的吸血鬼,无论是德高望重的大贵族、还是身家丰厚的百万富翁、亦或者是备受信赖的教士……阳光洒落了一瞬间,它们发出了尖利的惨叫,身形顿时化为焦炭,稍一触碰,就像是蒲公英似的被吹散了。 …… 王宫中满脸怒容的内斯里七世正滔滔不绝地责备着自己的亲信,训斥他们太过相信异族,然而只是转了个身的功夫,再回头,眼睛就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他捂着眼睛痛呼一声,连连后退数步,过了许久才勉强睁开眼,殿中十数人已消失了大半。 看着这一幕,国王陛下脸色惨白。 · 永恒教堂内。 德拉贡·桑切斯的身影在话音未落之时,就已被极端刺眼的阳光所吞没。他身边的陈飞燕与喻高明感觉自己像是落入了火场之中,周身灼热极了,然而光芒褪去,他们却毫发无损。 茫然之间,他们没有注意到,德拉贡·桑切斯额心有一抹幽光奔向了永恒教堂之外。 羿玉目睹了德拉贡·桑切斯的消失。 在德拉贡·桑切斯离开之前,他已发不出更多声音了,只用口型留下了一句话。 他说:不要怕。 羿玉其实还挺怕的,他刚刚复活,又要死掉了。 趁着阳光撒入之前最后的时间,他将自己进入这个任务世界以来的全部记忆一股脑地塞给了陈飞燕与喻高明。 这是他的“天赋”,成为吸血鬼的一瞬间就知道了它的名字——礼物。 他可以将自己的所有东西当做“礼物”送给任何人,受到“礼物”的对象必须给予“回礼”,而“回礼”必须使羿玉满意,否则“礼物”收回,并收取“精神赔偿”。 他的第一个使用对象,不是喻高明和陈飞燕,而是阿诺德·厄摩斯。 羿玉将“握手”作为“礼物”送给了阿诺德·厄摩斯,又因为一秒之内没有得到“回礼”,要求阿诺德·厄摩斯将“不离开羿玉”作为“精神赔偿”。 至于陈飞燕与喻高明,羿玉分别拿走了他们的的一根头发。 接下来,只能看其他任务者的了。 光芒袭来,羿玉感觉到了皮肤上的刺痛灼热,然而还没完全暴露于阳光之下,一道高挑的身影已将羿玉压到了角落里,用身体为盾,挡住了所有阳光。 羿玉甚至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只听到了一声叹息。 他呆呆地仰头,望着阿诺德·厄摩斯天使一般的俊美面容,吸血鬼还在微笑,并用手挡住了羿玉的眼睛。 它的身体从后至前迅速变成了焦炭。 被捂住眼睛的羿玉,同样没有看到阿诺德·厄摩斯的眉心也有一抹光消失不见。 当最强大的吸血鬼与永恒教堂中的吸血鬼雕塑一同石化,羿玉眨了一下眼睛,阿诺德·厄摩斯的残躯顿时消散,被挡住的阳光袭向羿玉。 一道红光比阳光洒落的速度更快,它撞散了阿诺德·厄摩斯的残躯,将角落里的少年吸血鬼拥入怀中,一起一落,消失在了空气里。 所有的吸血鬼都消散了。 曼琴女士抬手撩开头发,环顾着永恒教堂中的残垣断壁,回头与乌维·泰勒对视一眼,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刚才,发生了什么? · 羿玉被裹在厚重蓬松的狼毛中,比起吸血鬼冰块一般的体温,狼人热得像是一块烙铁。 他没有抬头,只知道自己在飞速地移动。 比从前身形更加庞大的赤红巨狼在阳光下奔跑,右爪小心地拢着身前的少年吸血鬼,它一边跑,一边咧开了嘴,森利的獠牙在阳光下泛着寒芒。 “我们要去哪里?” 怀里的少年吸血鬼闷声闷气地问道。 “吼……” 狼人回以低沉的喉音,耳朵上几缕长毛随风而动。 …… 它们一直奔跑到了世界的尽头,当日月轮转,羿玉打开了任务面板。 【当前探索进度:89.91%】 他惆怅地关掉了任务面板。 ———— 三个月后。 每天都有人在死去,但生活还要继续。 陈飞燕在调查永恒教会,尤其是圣殿与鲁尼亚王室的私下联系。 这本来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三个月前的“神迹”让这一切成为可能。 “神迹”发生日,久违的阳光穿破了波内堡上空层层灰霾,太阳的光辉洒满了波内堡所有地方,无论躲在哪里,都会被光芒侵蚀。 那一天,所有感染了“疾病”的人纷纷痊愈,这被视作神的恩赐,因此,那一天死去的人被认为是不洁之人。 由于吸血鬼大多隐藏在贵族、资本家、高阶神职人员之中,鲁尼亚王室、议会与永恒教会的统治摇摇欲坠,鲁尼亚人不再信任他们,新的浪潮正在逼近,而这一次,没有人可以忽视他们的声音。 “神迹”之后的三个月,鲁尼亚王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内斯里七世退位,目前王位空虚;上议院与下议院推出了无数法案以安抚鲁尼亚人的情绪,但效果有限;永恒教会目前已经被取消了鲁尼亚王国唯一合法教的地位。 在这种情况下,陈飞燕浑水摸鱼调查永恒教会与王室的联系,而其他任务者有其他任务。 是的,其他任务者。 波内堡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基本上大部分任务者都意识到这里发生了重要事件,从各个地方来到了波内堡,并陆陆续续与陈飞燕、喻高明取得了联系。 他们认真分析了波内堡发生的所有事情,而陈飞燕与喻高明在思考之后,将羿玉记忆中的大部分信息都分享给了任务者们——隐瞒的部分是为了保证羿玉的隐私。 有个资深任务者听了羿玉的事迹很是呆滞:“这……大部分的线索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了,如果他没把记忆给你们……我们现在已经可以商量怎么赚钱了。” 因为压根离不开这个世界。 经过一系列的努力,他们将探索进度推到了【97.52%】,目前看来,就只有两个疑点了。 一是,“神迹”当天,永恒教堂里发生的一连串事件背后的真相。 二是,德拉贡·桑切斯为什么能够以一己之力制造“神迹”。 陈飞燕与几个任务者调查前者,其余任务者调查后者。 她从波内堡卫生环保基金会里离开,街巷里已不再一片死寂,路过人群围堵的地方,她听到了高昂的传教声。 “……永恒教会的神早已陨落,拯救我们的是新神!祂年轻而体恤生命,炽热而温暖万物,祂带来生命,带来希望,带来光明——” “祂是太阳之子,光明之主!” 是最近出现的一个教团,信仰在“神迹”日驱散疾病,惩戒恶人的光明与惩戒之神。 陈飞燕走开的时候还在想,那他们信仰的应该是德拉贡·桑切斯。 她不由笑了。 那也不错。 第100章 任务者开会 “这是卡菲拉三世、内斯里七世与圣殿于波内堡驻所的大主教的部分通信,他们都用了化名,但我找人对比了这些信件与卡菲拉三世、内斯里七世的公开信件,可以确认笔迹。另外,圣殿大主教就是‘神迹’日当天被斩首的三个吸血鬼公爵之一,叫兰登的那个……应该是,它们都化成灰了,我只能通过它们遗留的画像对比。” “这是王室部分成员的银行账单,每个季度末,都有固定的大额进账。我梳理了永恒教会的秘密账本,能够比对出大部分款项的来源,如果想要进一步确认的话只能从各个银行下手,这会有些麻烦。” “狼人那边调查了德拉贡·桑切斯的生平,羿玉之前了解到的基本上都是对的。但德拉贡·桑切斯不是在失踪之后才接受了圣殿的骑士教育,应该是从六岁开始的,那时候他上的学校每周都会去格奇玛教堂做礼拜,当时格奇玛教堂的主教到现在还活着,他不是吸血鬼,但他不愿意见狼人,也不愿意见我们……” “我绑架了几个之前领头降低薪资的工厂主,他们挺友善的,承认是受到了王室的指令,但也自己发挥了一部分……什么?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应该还在治疗吧,这时候骨折挺麻烦的。” “这个世界应该是没有神的,我觉得,因为我最近都在亵渎各个教派的神,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至于为什么有各种非人生物以及骑士牧师什么的,没有神不代表没有神秘的力量,‘始祖之骨’的粉末就很像是神秘力量的结晶,不过使用指南得向阿诺德·厄摩斯要,他是专家。” “‘疾病’吸血鬼是王室成员。” 陈飞燕等了一会儿,看向那个任务者,任务者回视,对视两秒,陈飞燕只好直言:“呃,你是怎么发现的?” “哦,”那个任务者道,“我找灵媒通灵了。” 陈飞燕:“……很好。下一个。” “目前看来,我们大概已经能够梳理出大部分的真相了,就差德拉贡·桑切斯的那部分没能解决。”一个戴着眼镜的任务者苦恼道。 喻高明叹气:“抱歉。我那天只看到德拉贡·桑切斯伸手捂着胸口,念了两句经典……然后就这样了。” 戴着眼镜的任务者摆摆手:“没关系,我们可以再调查。” “所以,你梳理出大部分真相了?”陈飞燕不由追问。 “是啊。”戴着眼镜的任务者疑惑,“你们没有吗?” 陈飞燕:“……” 喻高明:“……” 其余任务者:“……” 戴着眼镜的任务者清了清嗓子:“那我就说两句吧,简单讲两句。” 大家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他才哈哈笑道:“你们太严肃了,我开了个玩笑,不过看起来似乎不太好笑——原来真的不好笑,好吧,忽略这一点,我直接开始了。 “首先,我们已经知道永恒教会是被吸血鬼实际控制着的——不管它们是从一开始就掌控了教会还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渗透了进去,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可以把部分教会的行为约等于一部分吸血鬼的行为,尤其是那个叫阿诺德·厄摩斯的,它在吸血鬼里地位崇高,又是明面上的人物——有史以来最年轻、最杰出的主教。 “无论是‘雾霾咳嗽症’还是‘烈性传染病’,永恒教会一直在为教徒提供圣水,据说有点作用。我认为,以阿诺德·厄摩斯为首的吸血鬼不是推动两次‘疾病’的主谋,它们持旁观的态度,不在乎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操蛋的样子。 “那么谋划了两次‘疾病’的真凶是谁呢?” 他拿起了桌上一沓又一沓的“证据”。 “时局很混乱,但我们能够调查到的仍然是冰山一角,不过已经足够了。真凶是鲁尼亚王国的王室,具体一点,是内斯里七世以及他的亲信,与阿诺德·厄摩斯关系疏远一些的吸血鬼为他们提供了帮助,也就是说,同盟。” 喻高明头有些大了:“等等,国王为什么要残害他的人民?” “我猜他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戴着眼镜的任务者道,“你们一直待在波内堡,可能觉得这里还算不上是地狱,但我是千里迢迢过来的,中途路过了小半部分的鲁尼亚国土,很糟糕,非常糟糕。 “农民没有土地,所有的土地都被贵族和资本家圈了起来,他们只能做雇农,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顿饱饭。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逃向大城市,尤其是作为首都的波内堡,但是工作岗位就那么多,这座城市已经被流浪汉塞满了。然而在这种情况下,鲁尼亚王国因为之前那场失败的战争元气大伤,每天都在持续掉血,羿玉也说了,每天进入港口的轮船都在减少,很显然,已经在坑底的王国还在走下坡路。 “结果我们已经看到了,工人运动,这可能会是鲁尼亚未来的走向,但以内斯里七世为首的王室不愿看到这一幕。 他们又没有办法去转移矛盾到外部,只能解决自己人,所以一场清洗就开始了。” 陈飞燕捂着嘴:“因为永恒教会被吸血鬼控制了,鲁尼亚王室本身就与吸血鬼走得很近,他们会将主意打到吸血鬼头上一点也不奇怪。而吸血鬼——它们不在乎什么统治,它们要的是一场狂欢,一场盛典。这简直是,一拍即合。” 戴着眼镜的任务者继续道:“比起其他的‘天赋’,‘疾病’实在是太适合了。不过缺点也很明显,传染力与致死率不能兼容,所以他们分成了两步,也让清洗更加自然。甚至连理由也是现成的——都怪波内堡糟糕的空气质量,害了太多的人之类的——但是他们玩脱了,一部分吸血鬼上头,一部分吸血鬼漠视,王室收不了手了。 “接下来是重点,‘神迹’当天发生的事情。先把德拉贡·桑切斯的问题抛到一边,当天先是纵欢的吸血鬼炸了波内堡,狼人去查探,两方撞上就是一场恶战。 “狼人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沃尔夫·泰勒连斩了三个吸血鬼公爵的脑袋瓜,然后阿诺德·厄摩斯来了,他们几乎是势均力敌,直到梅根戳破了覆盖在永恒教堂里的‘谎言’,阿诺德·厄摩斯疑似杀死了沃尔夫·泰勒——之所以是疑似,因为沃尔夫·泰勒的尸体不见了——转化了羿玉,再然后就是德拉贡·桑切斯,他带来了阳光,玉石俱焚。” 他在纸上写写画画:“问题其实有三个。一、沃尔夫·泰勒为什么这么强,狼人都在疑惑这一点。二、吸血鬼雕塑为什么和阿诺德·厄摩斯几乎一模一样,他又为什么可以从雕塑中汲取力量。三、德拉贡·桑切斯是怎么做到玉石俱焚的。” 一阵沉默之后,找灵媒通灵的任务者开了口:“我可以回答第二个,吸血鬼在造神。” 造神?! 这个词一出现,房间里都安静了。 “是啊,你们不觉得很像吗?我们那边,我是说现实世界,有很多这种例子,生前德高望重,死后就成了神。还有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因为信仰的人很多,直接成了神的那种。我们一开始反应不过来,是因为这个任务世界背景迷惑了我们,又是狼人,又是吸血鬼什么的,但仔细想一想,吸血鬼不就是在造神吗?” 陈飞燕“嘶”了一声。 “所以这件事从不同的角度看,完全不一样。对于鲁尼亚王室而言,这是一场借助吸血鬼进行的大清洗,但是最后脱离了掌控。对于狂欢的吸血鬼而言,它们在准备一场盛典。对于以阿诺德·厄摩斯为首的吸血鬼来说,它们是在造神,借助天父的形象获取信仰,实际上是在塑造真正的‘吸血鬼始祖’。 “怪不得阿诺德·厄摩斯出现的时机那么奇怪。都打到永恒教堂了,影响了造神,他才出手摆平一切。” 戴眼镜的任务者呼出一口气:“如果按照这个逻辑,第三个问题也能解决了。既然阿诺德·厄摩斯是在用天父的形象为‘吸血鬼始祖’汲取信仰,那么‘天父’很可能也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某种变化,这种变化与德拉贡·桑切斯联系到了一起,最终出现了德拉贡·桑切斯借用经典,消灭了整个波内堡的吸血鬼的事情。 “这不奇怪,因为德拉贡·桑切斯才是那个真正天资聪颖的教徒,他小时候就可以给菲利克斯·桑切斯祝福了。” “所以,”喻高明咽了一口唾沫,“就差一个问题了,沃尔夫·泰勒为什么能与升级前的阿诺德·厄摩斯打个平手,他原本只是个成年没几年的狼人,还在力量增长期。” 戴着眼镜的任务者揉了揉眉心:“没有头绪,对他了解最深的只有狼人,还有羿玉,但是狼人不可能把沃尔夫·泰勒的生平事无巨细地告诉我们,而羿玉又已经、已经——等等,你们觉不觉得……房间在晃?” 任务者们警惕起来。 不,不是错觉,房间在晃,或者说,整个世界都在晃,眼前的一切都被扭曲成旋涡,无数白光聚集在小小的房间里。 【叮——】 陈飞燕在短暂的怔愣之后,几乎是又哭又笑:“我们要脱离这个世界了,任务完成了。” 【任务进度:100%】 戴着眼镜的任务者在刺眼的白光中喃喃自语:“所以,沃尔夫·泰勒身上的谜团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 【任务世界脱离——】 【脱离进度:7/13】 【脱离进度:12/13】 · 【脱离进度:13/13】 第101章 第二卷总结 首先要跟大家道个歉,因为过年加上我的状态持续性的不太好,这个世界最后二十章没有保持稳定更新,阅读体验很差,感谢大家的包容,啾啾啾。 最后结尾的几章,我都把两章合并在一起了,因为是故事的高潮也是揭秘的时候,分开更会不上不下的。 其次就是这一卷的卷名【吸血鬼猎人】,第一重含义是吸血鬼与猎人,虽然我们小玉当吸血鬼猎人的时间只有整卷的一半,但也是吸血鬼猎人,杀了好几个吸血鬼呢。 第二重含义,是吸血鬼/猎/人,中间是个动词。 第三重含义,是“吸血鬼”/猎/人,中间依旧是动词,但是“吸血鬼”指的是文中的鲁尼亚王室、部分丧失道德底线的资本家与工厂主,他们比真正的吸血鬼还要可怕。 再次就是聊一聊祝夷和羿玉了。文中提到祝夷为了进入这个世界,把自己切成了一万份,这其中比较明显的有沃尔夫·泰勒、阿诺德·厄摩斯、雷克森· 斯科特(独眼猎魔人老师),不太明显的有曼琴女士(女巫)、刀疤狼人(把羿玉送到永恒教堂的坐骑)、理查德(沐恩庄园的贴身男仆),还有一个不公开的,但是很好猜,只是不能直说。 以及九千多个背景板祝夷,祂在这个世界可以说是无处不在,性格也完全不同。事实上,上一个世界的“小宁”也不完全等同于祝夷。祂想要进入任务世界,必须以世界里本身的力量形式出现,比如第一卷的“恶鬼”,第二卷的“狼人”、“吸血鬼”之类的,以及之后的更多,反正不是人hhhh。 我也看到有人说祝夷在这个世界存在感很低,因为祂全程没怎么使用“祝夷”这个名字,沃尔夫·泰勒是祂、阿诺德·厄摩斯是祂、雷克森· 斯科特是祂、某位神秘人士也是祂,其实存在感很高。 而小玉呢,最后是猜到了祝夷跟到了这个世界,因为沃尔夫·泰勒身上的伤势与“休息室”里的祝夷重合了,他最后又是被仰卧起坐的沃尔夫·泰勒给带走了。 本来“神迹”之后还有一部分剧情的,就是羿玉和沃尔夫·泰勒之后的去向,但是这一卷写得太多了,我本来预计的和上一卷差不多,结果写了一百章,所以删减了一些情节,又为了写清楚,最后一章以任务者开会的视角解释了一遍,不知道有没有解释清楚。 这里也可以简单说一下羿玉和沃尔夫·泰勒的去向,他们去了雪山,直到远在波内堡的任务者们推完任务进度,羿玉才脱离世界。具体发生了什么可以想象,我可以告诉大家的是【没有上本垒】,因为沃尔夫·泰勒不是阿诺德·厄摩斯,羿玉又进化了,把大狗狗拿捏得死死的。 如果以后有机会,可能会补充这段时间的番外。 最后就是下一卷了。因为前两个卷都很长,尤其是第二卷,整体也不算多轻松,所以第三卷是过渡卷,给小玉缓一缓,我写得也轻松些,大概三十章?我不敢打包票,93章的时候说五章内写完,结果又超了两章,挠头,反正下一卷是轻松向的短世界。 本来想下个世界写ABO狼群+兽世的,但是这一卷已经写了狼人了,想了想,准备往后面挪一挪。 另外,我这个月还是忙,没办法保证每天稳定两章四千加,只能写多少发多少,能写两章发两章,能写一章发一章ORZ 下一卷——【猫咪杀手】 第1章 猫咪杀手? 羿玉睁开眼。 身下不再是层层叠叠兽皮堆成的舒适软窝,身边也不再有暖烘烘的大型长毛动物,映入眼帘的更不再是充斥着直白、异域风情的部落装饰…… 他不再身处雪山深处奇迹一般的绿意山谷,而是回到了便利发达的现代社会。 十平方米的小卧室,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衣柜和单个床头柜,深灰色的窗帘将外界的一切尽数遮挡,只有床尾亮着的小夜灯氤氲着暖黄微光。 羿玉甚至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 他缓缓坐起身,撑在身边的手掌陷入了床垫之中。他略微顿了下,然后收回手,低头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衣服,纯色的家居服。 床头柜上摆着一个闹钟,羿玉瞥了一眼时间。 七点零五。 卧室里非常安静,只有浅淡的呼吸声。羿玉发了会儿呆,还有些不适应,就在这个时候,任务面板弹了出来。 【叮!】 【任务开始,请完成一千次成功的猫咪绝育手术,任务完成将获得“猫咪杀手”荣誉称号。】 【任务进度:0/1000】 看着任务面板上短短的几行字,羿玉表情逐渐变得有些古怪。 ……猫咪绝育手术?“猫咪杀手”? 这次任务的画风倒有些像是羿玉曾经完成的前两次任务了,反倒是第三次、第四次任务夹在其中,格格不入。 与任务面板一同抵达的是这具身体的记忆。 羿玉像是翻阅一本书那样翻阅着记忆。 比起菲利克斯·桑切斯,这具身体的记忆“单薄”得多。 如果说菲利克斯·桑切斯的生平是一本现实题材的长篇小说,那么这具身体的过往就是童话向的儿童绘本,羿玉只用了几分钟就看完了。 这具身体的姓名同样是“羿玉”,他刚刚大学毕业,专业是兽医学,如今在一家宠物医院担任实习医生。 今天是工作的第三天,前两天差不多都在熟悉环境,跟着主治医生学习,了解医院里所有的原住民以及住院的“患者”们。 人际关系则是一如既往的简单,父母双亡,没什么亲戚朋友,连宠物都没有,干净得像张白板。 羿玉怀疑系统是批量制作“身份卡”的。 他走出卧室,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老房子,主卧室是去世父母的,“羿玉”住在次卧。 装潢简单,却非常温馨。整体是简约大方的装修风格,家具多是原木的,看起来比实际面积更加明亮宽阔。 客厅里的窗帘没拉,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现在是夏天,天亮得都很早。 羿玉径直走到卫生间,镜子里是一张熟悉的面容。 形状姣好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瞳色偏浅,像是琥珀一样。鼻梁高挺,却不是从山根原地拔起的那种。面部轮廓清晰,下颌线分明,嘴唇偏薄,中和了眉眼带来的缱绻,更显清冽。 和前三个任务世界一样,是他自己的脸,但稍微成熟了一些。而自然卷的头发似乎被拉直了,不过柔软依旧,甚至比卷发时更加有光泽感。 黑发略长有些挡住了眼睛的青年静静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张阔别数月的面庞,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挥散了记忆中的翠绿山谷,以及那双时而湖蓝、时而猩红的眼眸。 第三个任务世界中出现的“恶鬼”祝夷,跟着他进入了第四个任务世界,那么这一个任务世界,它会出现吗…… · 早上七点五十分,喵呜喵呜宠物医院。 刚换班的柯念文听到了门口的风铃声,她抬起头,看到身材高挑的青年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水杯,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小羿来啦。” 羿玉步伐慢下来:“念文姐,早上好。” 一大清早就有长相漂亮的男孩子喊一声姐真是能让人开心一天,柯念文心里感叹这个实习医生真是招对了,笑意盈盈道:“王医生已经到了,他让你到了直接过去,好像有事情要跟你说。” 作为实习医生,羿玉目前是跟着王医生的。他道了声谢,快步走到王医生的办公室。 王医生正在看着视频吃早饭,见羿玉过来忙招呼道:“你吃早饭没?我买了很多,要不要一起吃点?” “我吃过了。”羿玉摇摇头,然后有点迟疑道,“要不我待会再过来吧。” 说实在的,这是他第一次在现代社会上班,有种装大人的感觉…… “不用不用。”王医生摆摆手,暂停了下饭剧,把手里的包子塞进嘴里,喝了口豆浆,“那个,小羿医生,这两天你应该已经熟悉医院了吧?” 羿玉今天早上特意把前两天的记忆仔细翻过,闻言郑重点头。 “那就好,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医院每天都有很多台绝育手术。”王医生挠了挠鬓角,“这其实是我们医院的一个慈善项目,所有流浪猫狗到我们医院做绝育手术都能享受三折优惠。” 羿玉眨了眨眼,明白这个任务世界的身份卡为什么会被安排在喵呜喵呜宠物医院了。 “医院现在的安排是,由我和你们新入职的两个实习医生负责这个项目。平时照常看诊,碰到流浪猫狗相关的病例就要优先接手,这意味着每天会很忙,尤其项目刚开始,是忙碌的高峰期,但是比较好的是,不会给我们安排夜班。小羿医生,你怎么看?” 喵呜喵呜宠物医院是二十四小时不关门的,所有的医生、医师助理、护士、前台、保洁都是三班倒,比较辛苦,当然,工资也更加可观。 “我觉得很好。”羿玉发自内心地这么觉得。 这意味着这次任务很快就能完成了。 王医生能看出来对面坐着的青年没什么不情愿的,他笑了笑:“大部分绝育手术都很简单的,你们在学校也学过,等有手术了,你们先看几次,然后从公猫开始,有任何疑问都可以问我。” 正巧这个时候,与羿玉一同入职的另一个实习医生魏佳佳也过来了,王医生就又讲了一遍,等到沟通完毕,两人从王医生的办公室出来,就听到前台那边有惊呼的声音。 魏佳佳急着去卫生间,羿玉就一个人去了前台,发现柯念文和另外几个医生护士正围在候诊区的一个桌子旁。 羿玉好奇地凑近了一些,从人与人的缝隙之中看到了一片棉花似的雪白。 再一晃动,一双琉璃珠子似的异色圆眼睛就看了过来。 第2章 狮子猫 原来被围观的是一只极其漂亮甜美的狮子猫。 它的体型比大部分狮子猫都要大一些,优雅地坐在圆桌上,蓬松雪白的长毛整齐而柔顺,看起来像个三角形饭团形状的。 尖尖的嫩粉色耳朵长着几缕长毛,眼睛一蓝一黄,鼻梁小巧高挺,鼻头是和耳朵一样的粉嫩,嘴巴紧紧抿着,两边的弧度像是弯弯的波浪。 饶是见过无数猫咪的柯念文一见到这只狮子猫也惊为天人,颜值太高了,漂亮得让人心肝都在颤。 当时这只小猫蹲在喵呜喵呜宠物医院门外,一动不动的,两只异色的眼睛在候诊区、接待区扫视了一圈,似乎是在观察。 一个上班的护士发现了狮子猫,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狮子猫就从容地迈步走了进来,山竹似的猫爪踩着猫步径直走到前台,轻轻一跃就跳了上来。 柯念文屏住呼吸,与狮子猫对视了一眼。 然后小猫微微仰起头,鼻尖耸动,胸前的大围脖轻轻飘动。 熟悉猫咪习性的柯念文立刻反应过来它这是在闻空气中的气味,她以为小猫是闻到了罐头的味道,连忙低头去翻前台存放的猫罐头。 但是开了罐头后,雪白的狮子猫却没什么兴趣,柯念文将罐头凑过去,它还侧头躲开了,后仰的时候圆圆的眼睛状似不屑地瞥了一眼打开的猫罐头。 医院来了一只仙女猫的消息传得很快,这会儿没什么工作的人都来围观了。 人太多了,站在前台上总有人想试探性地摸摸小猫,但它一个也不让摸,还跑到了候诊区的圆桌上,自顾自地低头看爪爪。 直到羿玉闻声寻来。 沉迷仙女猫美色的众人就发现,一直高冷不理人的小猫忽然动了,它站起身,冲着一个方向又轻又嗲地“咪”了一声,尾音轻轻上扬,听得柯念文直捂胸口。 “呜呜呜再叫一声,太可爱了小仙女。”有人拿手机录像。 狮子猫歪着头,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一个方向,大家这才察觉出不对劲,顺着小猫的视线看去,新来的实习医生正站在最后面。 “咪呜~”又是一声甜到人心坎里的猫叫。 羿玉看到小猫的一瞬间也被萌到了,他顺从自己的内心走上前,伸手挠了挠狮子猫的下巴,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他第一次见到毛这么软这么顺滑的猫。 “这只猫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羿玉以为狮子猫是小猫家长带过来看病的。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狮子猫一个扭头,整个脑袋都迈进了羿玉掌心,猫脸抵着掌心蹭来蹭去,一边蹭一边不停地喵喵叫。 这哪里是人摸猫,分明是猫吸人。 柯念文羡慕嫉妒极了,她可是第一个发现狮子猫的,结果连摸都没摸到,醋溜溜地道:“它自己上门的,没有主人——也不一定,可能是走丢的,但是身上没有猫牌,这么好看的猫,主人也不上点心。” “自己上门的?”羿玉顿了一下,低头去看小猫,“很多小动物不舒服会主动寻求帮助,它会不会就是这种情况?” 说着羿玉已经开始给狮子猫触诊了,小猫听话得不行,随便羿玉摸哪里,蒲扇似的大尾巴缠着羿玉的手腕不放,时不时咕噜两声,眼睛微微眯着,惬意极了。 “是个弟弟。”羿玉摸到了狮子猫的小铃铛,轻轻笑了一声,“不是仙女猫,是仙子猫。” 柯念文见羿玉表情就知道小猫触诊没什么大碍,有个医生回去拿了听诊器和体温计回来:“给它量个体温,顺便听一下心脏。” “好的。”羿玉见状,按住了狮子猫,拨开它毛茸茸的尾巴,方便量体温。 是的,猫咪量体温都是量肛温。 狮子猫一开始还没发现端倪,只顾着蹭羿玉的手臂,等到医生从后面过来,温度计蹭到它的小腿的时候,它陡然清醒了过来。 医生正要按住狮子猫的腿,就见它猛地一个打滚儿,从两人的钳制之中脱离了出去,表情像个骤然醒悟的昏君,严肃地盯着温度计,尾巴也不翘了,紧紧地贴在腿上。 “哎呦还害羞呢。”医生取笑它,把温度计递给羿玉,“我来按着它,你给它量。” 医生以为羿玉没有经验才会让狮子猫逃脱,可当他出马才发现,这狮子猫非常灵活,扑腾了半天,医生愣是没摸到它一根毛。 围观群众都笑了,还有人支招:“羿玉说两句好听的,哄哄它。” 羿玉生疏地“嘬嘬嘬”了几声:“来,过来。” 狮子猫此时正坐在一个特别高的架子上,闻言尾巴甩了甩,眼睛瞥了一眼羿玉手上的体温计,没动。 看它反抗意愿强烈,大家也不强迫它,只要小猫健康就好。 聚众吸猫大半天,已经陆陆续续有家长带毛孩子来了,羿玉也被王医生叫了过去,和魏佳佳一起观摩学习一台母猫绝育手术。 狮子猫还坐在高架上,目光追随着羿玉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 它收回视线,表情看起来很认真,非常人性化。 过了一会儿,它下意识地低头舔围脖,没舔几下表情瞬间凝固了,一个激灵,“呸呸”地吐出毛发。 前台的柯念文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又笑了。 她掏出手机,拍了几个小视频发给运营。 喵呜喵呜宠物医院有个视频账号,十来万粉丝,医院还挺重视的,有运营专门负责各个平台的账号管理,医院的工作人员碰到有趣的内容也会提供素材。 狮子猫似乎注意到了柯念文的镜头,但它不怎么在意,轻盈地从高架子上跳了下来,落地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柯念文的镜头对准了狮子猫,它落地后甩了甩头,踮着步子就跑进了走廊里。 第3章 妖妃 喵呜喵呜宠物医院的布局是这样的:一进门左侧是候诊区,右侧是接待区,正中间是一面装饰墙,装饰墙前面是前台,前台左右则有两条走廊。 左边的走廊一侧是各个医生的办公室兼看诊室和药房,另一侧是住院部、临时观察区、重症监护区,走廊尽头是手术室和检测区。 右边的走廊一侧是冲洗区、美容区、货品区,另一侧是宠物寄养区、清洁区、杂物区,尽头是卫生间和员工更衣室。 二楼空间比较小,专门设置了传染病住院部以及配套功能区。 而狮子猫跑进的走廊是左边的走廊,柯念文担心它会被来往匆忙的宠物家长和医生护士吓到,跟前台的同事说了一声,举着手机跟了过去。 “咪咪,那边人多,不要过去啦。” 经常和小动物打交道的人都会有这种习惯,会像和人说话一样去和小动物们沟通,而且自动变夹子。 有时候房间里一只猫,整个屋子里都会充斥着喵喵叫的声音——全是人逗猫的声音。 狮子猫垂着蓬松的大尾巴,头也不回地奔向走廊尽头,途中即便是碰到来往的行人,也没有任何停下来的趋势。 它灵活地避开一条又一条的腿,速度飞快,很多人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有只体型好大的狮子猫从旁边路过。 如果不是走廊笔直,柯念文感觉自己可能会跟丢它。 当狮子猫停下来的时候,柯念文都有些气喘吁吁的了。 她单手叉着腰,看了一眼手术室的门,而狮子猫就坐在门边,两只前爪并拢,后爪被毛团似的身体挡住,尾巴绕过身体搭在前爪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银灰色的金属门。 其实手术室的大门是可以打开的,里面有好几间手术间,但对于小猫来说,那扇门简直像山一样高。 柯念文蹲了下来,狮子猫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看向手术室的门,两只耳朵抖了一下,聪明毛和犟种毛像散开的蒲公英一样。 “咪咪,你在等小羿吗?” 狮子猫耳朵压低了一下,没动弹。 “他在给其他小猫咪做手术呢,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换个地方等吧。” 在柯念文说到“其他小猫咪”的时候,狮子猫圆溜溜的眼睛动了一下,甜美可爱的脸上竟显露出几分杀气,听到“手术”才恢复清澈的眼神。 柯念文被它变脸的速度惊到了。 好会演的小猫咪。 她试着去抱狮子猫,对方却不给抱,遛得柯念文满头大汗,最终无奈放弃。 这会儿是上班时间,前台只有一个同事在忙活,柯念文纠结了一下,只好在医院群里说了一声,告诉大家有个没有主人的小猫在手术室门口不愿意走,如果谁有空可以试着捉一下。 柯念文回到前台之后,狮子猫起身伸了个懒腰,轻巧地靠近手术室。 面对沉重高大的金属大门,小猫抬起一只小山竹,轻轻一推,金属门便露出了一条缝隙。 狮子猫嘴角微翘,胡须轻轻抖了抖,探头试了一下缝隙,一钻身就进去了。 金属门无声合上。 后面闻讯赶来试图抓猫的人则只看到了空空荡荡的走廊尽头,左右找了找,摸不着头脑地离开了。 · 手术室里的羿玉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有个不速之猫偷偷跑了进来。 他正紧张地盯着王医生的手,观摩这场卵巢子宫切除手术。 这是一只银渐层,被主人养得胖乎乎的,此时正吐着舌头,不省人事地躺在手术床上,眼睛因为长时间睁着而积蓄了生理泪水。 银渐层腹部的毛已经被剔干净了,粉白的肚皮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肚脐附近正是手术位置。 这只银渐层今年已经两岁了,子宫和卵巢状态还不错,这让手术更加简单经典,非常适合作为教学。 “肌肉层缝合的时候要沿着白线知道吧,这样可以防止疝气。”王医生语气很轻松,手下动作放得很慢,好让两个实习医生看清楚。 整场手术他都很耐心,所有边边角角都讲到位,再基础的东西也不忽略。 羿玉和魏佳佳看得也都很认真。 等到手术结束,王医生给银渐层打激光,不忘嘱咐:“把切除下来的子宫和卵巢放好,回头给家长。” 银渐层的家长今天要上班,得下班后才能过来。 羿玉郑重点头,戴着医用手套的手捏住切除下来的东西,放在了干净的托盘上。 魏佳佳抬起银渐层的小脑袋,让它眼里的泪水流了下来。 等到手术结束,将银渐层交给护士,羿玉和王医生、魏佳佳一起走出手术室的时候,门口蹲着的一大团就吓了他们一跳。 “咪呜——” 狮子猫拉长声音叫了一下,水润的异色眼睛望着羿玉,写满了委屈,仿佛在说:我等你好久了,你怎么才出来? “小羿,你带猫上班了啊?”王医生家里养了三只猫,一看狮子猫就知道它状态很好,很想上去吸一吸,勉强维持住理智,“不过不能带到手术室里啊。” 喵喵宠物医院是支持工作人员带猫和中小型犬来上班的,但是要管理好,不能影响医院运行,像手术室这种地方更是不能让毛孩子随便进的。 羿玉比王医生还震惊:“我没有,这不是我的猫。” “喵——”狮子猫走过来蹭了蹭羿玉的小腿,理直气壮地大叫了一声。 魏佳佳狐疑地看向羿玉,眼神像是在看渣男。 羿玉手足无措的程度不亚于发现小宁是恶鬼,或者沃尔夫带他去泡温泉的时候,他连忙解释:“真不是,它是自己来医院的,念文姐他们都知道。” 王医生已经看完医院群里的99+消息了,看看狮子猫,又看看羿玉,提议道:“群里说了,小羿,你试试能不能把它抱起来,它应该是偷偷溜进来的,别人都抓不到它。” 羿玉没抱过这么小的动物,双手抄住狮子猫的腋下将它举起来的时候,感觉像是捧了一团雪,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它捏碎了。 好不容易僵硬地将小猫抱在怀里,毛团子还一点都不害怕地动了动,自己调整了姿势,脑袋靠在羿玉上臂上,尾巴一摇一摆的。 魏佳佳看着它的表情,忍不住感慨:“好像个妖妃啊,一脸得意。” 闻言,羿玉低头去看,狮子猫正好抬头,满脸无辜。 他没说话,心里觉得魏佳佳是脑补太多,小猫明明就很清纯可爱。 第4章 咪宝 漂亮到不可思议的狮子猫就像是认定了羿玉一样,不管羿玉走到哪里,它都会跟着。 羿玉在办公室里看病例,它自来熟地趴到羿玉腿上打盹;羿玉去旁观学习医生做手术,它就等在手术室大门外,很乖巧地不再偷溜进去;羿玉中午吃饭的时候,它则坐在桌子上,不远不近地瞅着羿玉。 羿玉这才想起来,一个上午似乎都没见这只小猫吃过什么东西,连水也没喝。 他也不急着吃饭了,从医院的货品区拿了两个饭碗记账,又拿了主食罐头和冻干,回到办公室,狮子猫正严肃地盯着桌上医院统一订购的盒饭。 羿玉以为它这是饿了,连忙把罐头拆开放进饭碗里,又往另一个碗里倒了水,放到狮子猫面前。 “饿坏了吧。”羿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猫的头顶。 狮子猫享受地眯起眼睛,仰起了脖子,结果没几秒,顺着头顶毛的手就收了回去,它意犹未尽地睁开眼,见羿玉在吃饭就没出声。 羿玉过了一会儿才发现狮子猫没吃罐头,也没喝水。 一般来说,猫在陌生的环境下不会轻易吃东西,尤其是当有人盯着的时候。 但这只狮子猫一直表现得非常亲人,虽然只亲羿玉一个人,可也没道理不吃不喝吧。 羿玉放下筷子,洗了洗手,沾了点罐头里的肉泥擦在狮子猫鼻尖上。 对于不同的小猫而言,主食罐头的吸引力也不大相同,有可能对于狮子猫而言,这款罐头的适口性没那么好。 狮子猫本来很老实地坐在桌边,被蹭了一鼻子肉泥也没躲开,它两只眼睛微微集中,似乎在看鼻尖上的肉泥,样子有些好笑。 羿玉也确实笑了出来,狮子猫立刻看他,羿玉抬手挡住唇,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狮子猫慢吞吞地收回视线,舌头伸出来大概是要舔一下鼻子了,伸到一半却不知为何僵住了,整只猫凝固了两秒钟。 羿玉很好奇它在想什么。 紧接着就见狮子猫起身,走到抽纸旁,低头用鼻子去蹭纸巾,蹭了好几下才停下来。 羿玉见状不由自言自语:“这款罐头这么难吃吗?” 念文姐明明说大部分小猫都很喜欢啊…… 正思索着,狮子猫又踱步走到水碗旁边,一个低头,半张脸都埋了进去,羿玉赶紧捏住它的后颈,将它提溜起来。 狮子猫的胡须还在往下滴水,脸上湿乎乎的。 羿玉抽了干净的纸巾给它擦脸,倒也不觉得奇怪,因为有时候小猫的举动就是会很出人意料。 折腾了半天,狮子猫不吃罐头,也不喝水,羿玉就拿冻干去诱惑它。 他拿的是没有任何添加剂的鸡小胸冻干,几乎没有任何小猫咪能够抵挡鸡小胸冻干的诱惑。 羿玉本以为会看到一只喵呜喵呜炫冻干的小猫,但狮子猫只是用鸳鸯色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他,然后抬爪,轻轻推开了羿玉的手。 爪垫搭在手背上的感觉很奇妙,很软,但是又没那么软,而且没有毛,非常Q弹。 羿玉在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反手握住了狮子猫的爪爪,狮子猫倒是没反抗,还低头蹭了蹭羿玉的手。 好亲人的小猫咪,怎么会有性格这么好的小猫咪。 羿玉简直要被融化了。 他忍不住将狮子猫抱到怀里,这一次就熟练多了,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吸猫,将狮子猫的围脖都蹭乱了。 然而他没发现,狮子猫的神情比他还要快乐。 午休时间结束,狮子猫也还是没有吃罐头和冻干,羿玉又拿点猫粮倒过来,重新换了水,希望下午狮子猫熟悉环境之后会吃点东西。 · 下午三点多,喵呜喵呜宠物医院的大门蓦地被推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神情慌乱地抱着猫包快步跑了进来。 “医生!医生,快,我家咪宝便血了!” 柯念文接过猫包,小跑着将咪宝送到空闲的诊室,另一个前台快速帮咪宝的家长办了挂号。 给咪宝看诊的刘医生就在羿玉隔壁,羿玉正在整理最近一周做过绝育的流浪猫狗信息,听到声音就准备过去看看。 趴在他腿上睡觉的狮子猫一下就醒了,低低地“喵嗷”了一声,羿玉见它一副没睡醒迷迷瞪瞪的样子,只好像抱婴儿一样把它抱在怀里,一起过去看看。 刘医生正在给咪宝进行触诊,咪宝的家长慌乱得有些语无伦次: “我吃完饭回来发现咪宝不在家里,我以为它出去玩儿了,也没在意,刚才到阳台晒衣服才发现它躲在阳台的角落里,屁股上都是血……” 咪宝是只大胖橘,比羿玉怀里长毛蓬松的狮子猫还要圆上两圈,脸盘圆圆的,此时正神情恹恹地趴在刘医生手上,屁股上的毛因染了血而打结。 “散养的是吧?”刘医生拿听诊器的时候问了一句。 咪宝的家长连连点头:“散养的,咪宝是我捡回来的流浪猫,它不愿意一直待在家里,我给它买了定位器猫牌,平时都不拦它出去玩儿,它自己也知道回家。” 狮子猫靠在羿玉怀里,瞥了一眼咪宝,打了个哈欠,歪头蹭了蹭羿玉的胸膛。 羿玉没注意,走近了两步,刘医生看到他,就让他到桌子后面来看。 羿玉搬了个椅子过去,坐在刘医生后面,也不插话,安静听着。 “可能是误吞了什么东西,先拍个片子看看吧。”刘医生对咪宝的家长道,“一般来说能划伤肠道的东西,密度都不会太低,片子能看出来。” “好的好的。”咪宝的家长也觉得咪宝可能是在外边玩儿的时候误吞了东西。 咪宝去拍X光的时候,羿玉也去了,他把狮子猫放回自己的办公室里,轻声叮嘱:“我出去一会儿,等下回来,你在这里乖乖等我,记得吃东西。” 狮子猫轻轻“咪”了一声。 第5章 去留 祝夷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山竹猫爪,下意识地蜷了蜷爪垫,于是眼前的猫爪就轻轻弹动了一下,像个猫爪布丁。 羿玉脱离了上个世界以后,祝夷那分割成一万份的碎片也随之离开,然后合而为一。 如果是正常人面对那么多的记忆恐怕已经崩溃了,万幸的是,祝夷不是人。 所以他轻松地整理完了所有记忆,并着重品尝了其中几份,这种行为大概类似于用餐时先吃完所有普通的食物,将爱吃的留到最后细细品尝。 反复品尝珍馐的行为一直持续到羿玉开始进行下一个任务。 或许是羿玉前两个任务难度太过超标,等到第五个任务的时候,系统就自动给羿玉分配了一个简单过渡的世界。 所以当祝夷投去目光时,他就发现这个世界没有任何超出现实的力量,整个世界更是脆弱得要命,甚至不能容纳他以人类的形式进入。 结合羿玉的任务内容,祝夷选择了狮子猫作为他在这个世界的载体。 他只能将自己的一缕意识投放下来,免得让脆弱的猫身因他庞大的意识而被炸成一滩碎肉,这也意味着他有时会被猫的本能所影响。 这没什么,祝夷并不觉得猫和人在本质上有什么区别。但他不想让羿玉看到自己舔毛或者舔鼻头的样子…… 收获了一万份人类的记忆,祝夷久违地找回了一丝当人的感觉,尤其是想要爱与被爱的感觉。 他有种直觉,如果现在当猫当得太顺手,以后万一被羿玉得知他=狮子猫…… 不,不可以。 狮子猫目光坚定。 · 咪宝的X光片显示,它胃里有一根针。 看到片子里清晰的针,咪宝的家长差点晕过去:“医生,这怎么办啊,医生?” 刘医生一边安抚咪宝情绪,一边安抚羁绊家长情绪:“一般来说,猫咪误吞了东西最好是排出来或者吐出来,但是针太尖锐了,考虑内窥镜取出来,不行的话就只能手术了。” 羿玉看看片子,又看看刘医生手下一动不动,虚弱又难受的咪宝,委实想不通它是怎么把针吃进肚子里的。 咪宝家长决定按照刘医生所说的,内窥镜取出咪宝胃里的针,实在不行再考虑手术取出。 内窥镜是需要全麻的,咪宝的家长签字的时候手都在抖,羿玉忽然想起来被自己放在办公室里的狮子猫。 他办公室里没有针,也没有什么太尖锐的东西,但是如果猫咪贪玩贪嘴,吃进去异物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想到这里,羿玉就有些坐不住了,他和刘医生说了一声,扭头进了自己办公室。 三角饭团正躺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羿玉刚进门,它就抬头看了过来,眼神还有些迷糊,看来之前是真睡着了。 “喵。”狮子猫仰头打了个哈欠,直接仰面躺倒了,四只爪爪朝天,尾巴一扭一扭的。 羿玉走过去,有些手痒。 但一看罐头、猫粮和水碗还是一点都没动过,他就有些无奈了,手掌拢住狮子猫的脑袋,轻轻摇了摇: “你为什么不吃不喝啊?”说着,羿玉弯下了腰,低头去看四脚朝天的小猫咪。 这个世界的身体比他真正的年龄大两三岁,身形已经完全脱离了少年的轮廓,变得高挑修长,微微弯下腰的时候,白大褂勾勒出清瘦的腰身。 小猫咪可受不了这个。 它眨了眨一蓝一黄的异色眼睛,脑袋轻轻一抬,像是在亲吻一样贴在了羿玉手腕处,两只前爪环住了羿玉的小臂,像个发动机一样不停地“呼噜呼噜”。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羿玉一边问,一边用另外一只手,简单地顺了一下狮子猫身前的毛发。 狮子猫挂在羿玉手臂上,开心地打呼噜。 羿玉干脆单手把它抱在怀里,然后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地检查,收起了所有可能会伤害到狮子猫的东西。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一直悬浮不停的心脏,似乎因为怀里温热的毛团而沉静了许多。 他贯彻了自第三个世界以来的对策,在麻烦——专指祝夷——找上门来之前,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反正这个世界没有鬼,也没有具备超凡力量的非人生物,这是个和现实世界一样安全的地方。 羿玉检查完办公室,顺手将之前剩下的一点流浪猫资料整理好,然后就去找正在给咪宝内窥镜取针的刘医生。 刘医生已经找到了针,屏幕中镊子夹住了针头,又稳又快地取了出来。 “还行,没怎么伤到肠胃。” 刘医生摘掉手套,看见羿玉臂弯中的狮子猫,他伸手想要摸两下,狮子猫立刻弹跳起来,窜到了羿玉另一边肩膀上。 “哟呵,还真的不让别人碰啊。”刘医生打趣,“小羿,不会是你前世的情人来找你了吧?” 羿玉听到刘医生打趣的内容,眉心不由一跳,脑海中闪过猩红的眼睛、呼啸寒风下的雪山、总是依偎在一起的巨狼……他走神了一瞬间,心里竟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不过他并没有把狮子猫和祝夷联系在一起,毕竟狮子猫表现出来的状态与祝夷不说完全不像,只能说毫不相干。 而且小猫咪小小的一只……呃,也不是很小,狮子猫本来就比大部分猫体型大,而羿玉怀里这只更是个中翘楚,都赶得上比熊的个头了。 “那它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羿玉笑道,“我只会送它一个绝育套餐。” 狮子猫依旧乖巧地坐在羿玉肩上,但无论是羿玉还是刘医生,都没有注意到它眼中闪过的一丝凝滞。 说笑间,羿玉和刘医生也没闲着。 羿玉收拾清洗了刚才用过的器具,刘医生则是顺手把咪宝屁股上打结的毛发剪掉了,擦干了咪宝屁股上的血。 咪宝麻醉还没醒,吐着舌头,眼泪汪汪。 护士进来将咪宝抱到了观察区,刘医生去跟咪宝的家长交流,羿玉则是去找王医生。 王医生给他安排的下午的任务就是整理绝育过的流浪猫狗的资料,只是隔壁刘医生碰到了紧急病例,羿玉就和王医生发消息说了一声,眼下旁观学习完,自然要回去交差了。 而狮子猫又跑回了羿玉怀里,羿玉把它放到办公室里,它就跟出来,贴着羿玉的小腿走猫步。 羿玉只好带着这个小跟班一起去了王医生的办公室。 “来得正好。”王医生见羿玉进来就放下了手机,“我正想给你发信息呢,待会儿有个爱心机构会送三只流浪猫过来做绝育手术,你和佳佳一起来看。” 说完,王医生正好看到跟在羿玉脚边的狮子猫,话锋一转道:“这只狮子猫也没绝育过吧,要不待会儿一起弄了。” 羿玉想起一开始自己发现的小铃铛,道:“没有,是个小公猫,铃铛还挺大的。” 被如此“夸奖”的狮子猫鼻头耸动了一下,胡须颤抖,尾巴垂了下来,想摇又不想摇,最后就只有尾巴尖左右甩动。 “有多大?我看看。”听羿玉这么一说,王医生就很好奇了。他噶过的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他倒要看看狮子猫的铃铛有多大。 羿玉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太相信,不知从哪冒出了一股胜负欲,弯腰就要把狮子猫抱起来。 狮子猫脚步轻动,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羿玉一顿,还以为是意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能把猫抱起来,这才发觉小猫是故意的。 “真是聪明的小猫咪。”王医生哈哈道,“估计知道我们在打它铃铛的主意,你别不信,我见过的猫猫狗狗多了去了,聪明的小动物真跟小孩一样,又机灵又会看人眼色。” 他给羿玉使眼色,意思是别当着狮子猫的面大声密谋,等狮子猫不防备的时候,直接把它送上“不归路”。 羿玉看懂了,也不试着去抓猫了。 趁着爱心机构还没来的功夫,王医生拿了线绳给羿玉练习,这是为了模拟母猫卵巢子宫侧切手术中的一个步骤。 羿玉坐在一旁老老实实地耐心练习,狮子猫就坐在高处,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王医生,这只小猫来医院快一天了,不吃不喝的。”羿玉想起来这件事还是有些担心,“猫罐头不吃、冻干不吃、猫粮也不吃,水也不喝,但是看起来精神状态很好,不像是哪里不舒服的样子。之前刘医生要给它量体温,它不让碰。” 王医生闻言认真看了看狮子猫。 “医院里猫猫狗狗人来人往,气味特别混杂,而且走廊里时时刻刻都有人经过,它一直不愿意吃东西也正常,等你下班回家 ,给它准备好食物和水,如果再不吃就得做个体检了。” 下班回家……? 羿玉正在给绳子打结的手指停了下来,他还真没想过要把狮子猫带回家的事情。 倒不是说不喜欢狮子猫,他其实很喜欢这只小猫,又亲人,性格又好,还聪明。 但是……等到羿玉任务结束,他肯定是会脱离这个世界的。如果他现在把小猫收养了,到时候他离开了小猫该怎么办? 频繁地更换环境对小猫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人和猫双方培养出了感情之后,分离绝对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既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给狮子猫另找一个主人。 “……我连自己都照顾不明白,别说照顾小猫了。”羿玉语气有着微不可察的生涩,他再一次地意识到了自己目前只是各个世界的过客,“医院不是有个领养群吗,回头把它的信息发里面吧。” “它肯定不愁没人要。”王医生年长几岁,又在宠物医院工作了很久,看得非常透彻,“但是小猫也讲究眼缘的,今天一整天下来,它好像也就让你碰了吧。” 何止,它就差扒在身上不松开了。 羿玉嘴角浮现了一小抹“得意”的笑意:“嗯,它特别乖,不乱碰东西,也不拆家。” 狮子猫就在这个时候轻轻地“喵呜”了一声,仿佛是在附和羿玉的话。 王医生看看羿玉,又看看狮子猫,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正好这个时候爱心机构带着三只需要做绝育手术的流浪猫过来了,羿玉和王医生就没再多聊狮子猫的事情。 “这三只小猫都是在一个小区里面抓到的。”送流浪猫过来的爱心志愿者道,“大的三花是猫妈妈,小的三花和小橘是它生的孩子。” 两只小猫看起来也接近一岁了,正好是能够做绝育手术的年龄。三花是母猫,小橘是公猫。 “行。”王医生给三只小猫做完基础的体格检查,重新将它们放到航空箱里。 许多宠物猫在做绝育手术之前会进行一系列的检查,一般而言有基础套餐和豪华套餐。 宠物医院给流浪猫设置的绝育套餐里面,有能够排除大部分风险因素的检查项目。 三只小猫去做检查的时候,王医生和羿玉、魏佳佳已经到手术室了。 狮子猫一直跟到手术室门口才停下来。 羿玉本来在听王医生说话,进入手术室之前却不知为何回头看了一眼。 一身蓬松雪毛的小猫乖巧地坐在不会妨碍交通的地方,见羿玉回头,它的耳朵一下就弹了起来,眼睛也瞬间亮了。 羿玉都不知道自己笑了。 他收回视线,与王医生、魏佳佳一起进入手术室。 银白的金属门关上,将黑发青年的身影完全吞没,狮子猫眼中闪过一抹猩红,鸳鸯色的眼瞳里显露出人性化的不舍与贪婪。 · 三只小猫的手术顺序是小橘子、小三花和大三花。 公猫去势手术比母猫卵巢子宫侧切手术还要简单,王医生挤蛋蛋的模样比打开电脑还要轻松熟练,小猫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失去了一切。 不到一个小时三台绝育手术顺利结束,三只吐着舌头的小猫进入了观察区。 而罪魁祸首王医生带着他的两个助手大摇大摆地走出手术室,羿玉手中的真空袋里的东西就是犯罪证明。 手术室门口,有个家长正在用冻干诱惑狮子猫,而狮子猫一直侧着脸,不搭理人。 家长一边诱惑小猫,一边拍视频,不停地感慨狮子猫的美貌与冷艳。 然而下一秒,狮子猫蓦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向身着手术隔离服的青年,一边跑一边“喵呜喵呜”,半点没有之前的高冷。 家长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冻干粒:“……” 原是她和冻干不配了。 第6章 小甜 喵呜喵呜宠物医院的账号每周三更,更新内容多是医院的原住民猫猫狗狗、医院里发生的事情,以及收容待领养的小流浪们。 这周三更新的视频里就出现了一只非常美貌,又非常双标的狮子猫。 当它在人群中央,享受着人类的追捧时,是那么的高贵、那么的不屑一顾。然而当它扑向没有露过正脸的实习医生时,又是那么急切,那么热情。 只要是狮子猫出现的片段,弹幕就呈现井喷式的增长。 —笑不活了,不仅是夹子猫,还是小舔猫。 —猫喜欢人,猫好。人喜欢猫,人也好。只有不被猫猫喜欢人的坏。 —医生的手好好看啊,又长又直(吸溜 视频中,一手拎着小流浪绝育证据的实习医生单手抱起了好长一条的白猫。 狮子猫蓬松的大尾巴直直垂下,尾巴尖勾在实习医生腰上,简直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喜欢实习医生的信号。 不仅如此,接下来好几次的更新里,都有对实习医生“一见钟情”的狮子猫在各种地方,以各种方式“吸人”的画面。 评论区里更是热闹。 [这医生简直是人形猫薄荷,小舔猫昏头到不行,今天更新的十几分钟的视频小舔猫出场三分钟,两分五十五秒都挂在医生身上……] [呜呜呜好喜欢小舔猫,小舔猫来吸我,我一定躺平任吸QAQ] [猫薄荷好像还没领养狮子猫,请问这只狮子猫开放领养吗?我就在同城,如果能领养的话,我可以去接。] 询问领养的评论私信特别多,运营特意发了条动态。 [喵呜喵呜宠物医院:最近视频里出现的狮子猫(小舔猫)是自己找上门的哦,目前暂时住在医院里,只有小羿医生和它关系比较好,其他人无法靠近,暂时无法开放领养。] [—小羿医生是在大润发杀过十年鱼吗,这都不带小舔猫回家?] [—准备去偷猫了。] [—多拍点小舔猫,爱看。] 喜获“小舔猫”昵称的狮子猫正严肃地盯着羿玉给一只流浪猫梳理身上的结,把小流浪盯得瑟瑟发抖。 羿玉很是无奈。 狮子猫来医院一周多了,还是谁都不亲近,“独宠”羿玉一个。 羿玉费了好大的劲才给它打了疫苗,做了驱虫,但是一有要给它绝育的架势,它就跑得飞快。 久而久之大家都放弃了,反正医院里本来也养着好几只猫猫狗狗,也不差狮子猫一只。 刚开始两天,狮子猫不吃不喝的,把所有人吓了一跳,后来羿玉从家里做好猫饭带过来,它才赏脸吃光光了。 吃完还会贴贴羿玉的手,仿佛在表示感谢。 王医生都说:“它天天黏着你,晚上就住你办公室,你还给它做猫饭,跟养个主子差不多了。” 羿玉也很无奈,他的意志很坚定,但狮子猫实在是太黏人了,而且不是无理取闹的黏人,是那种特别乖的黏人,谁能忍心推开它啊。 他只好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养在医院,等他脱离世界也会有人照顾它,和带回家是不一样的。 “大家都在问小舔猫叫什么,总不能就叫小舔猫吧?”魏佳佳就在旁边,蠢蠢欲动地伸手去摸狮子猫,被小猫一个挪步躲开了。 羿玉一边给小流浪梳毛,一边思索道:“那就叫小甜好了。” “小甜,嘬嘬嘬。”魏佳佳立刻去逗狮子猫。 狮子猫瞥了她一眼,淡淡地移开目光。 魏佳佳觉得那一眼有种说不出来的鄙视。 “你逗狗呢。”王医生笑道。 魏佳佳摊手:“上午的时候羿玉就是这么把小甜叫过来的,他就站在门口‘嘬嘬嘬’了一声,办公室里晒太阳的舔猫就跑出来了。” 王医生忍不住咋舌:“果然人形猫薄荷,不止狮子猫,其他猫猫狗狗也都喜欢羿玉,前几天特别凶的那只奶牛猫也是羿玉拿下的。” 他说的是前几天有只来洗澡的奶牛猫,特别凶残,抓了好几个美容师的手。 当时羿玉路过,正好奶牛猫越狱,他就顺手把奶牛猫抱起来了。 前一秒还凶得毁天灭地的小猫,下一秒就老老实实的一动不动了。 后来奶牛猫是羿玉看着洗澡、吹毛、修脚指甲、剃脚毛、清洁耳朵,最后送到家长手里的。 小流浪身上的结已经差不多梳开了,羿玉按着它,魏佳佳将小流浪腹部的毛剃掉。 “……我感觉前几天的奶牛猫像是吓得不敢动弹了。”羿玉垂眸看着小流浪,“我都担心它会应激,好在没有。” 小流浪剃完毛,魏佳佳把它抱了起来,羿玉去洗手,狮子猫踱步过去,一下跃到洗手台上,委委屈屈地“咪”了一声。 羿玉顿时觉得自己像个负心汉,无奈道:“你才不是什么小舔猫,你是绿茶猫。” 绿茶小甜仰起脸,抬起前爪放在羿玉手臂上,一副要抱抱的样子。 羿玉洗了手是要去手术室里,可是小甜委屈得都快说人话了,他只好把狮子猫抱起来哄了一会儿放下。 然后又重新洗了一遍手。 第7章 羿玉觉得自己像个渣男。 这边好不容易安慰好绿茶小甜,那边又要到手术室里去“宠幸”另外一只小猫了。 小甜照旧跟到手术室门口,看着羿玉的身影消失在金属门里,然后下一秒,它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一甩尾巴往走廊另一端去了。 途中经过观察区和住院部,小甜停下两次,进去环顾了一周,将所有的猫猫狗狗看得都不敢抬头,才悠哉悠哉地甩着尾巴离开。 住院部和观察区的医生护士已经习惯小甜“巡视领地”了。 虽然早就知道小甜不大亲人,但还是有越挫越勇的勇士拿零食试图诱惑狮子猫,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小甜一路走出了喵呜喵呜宠物医院的大门,今天上班的前台不是柯念文,她看到小甜走出去,睁大了眼睛。 “小舔猫走了!” 狮子猫来了一周多给大家添了不少的笑料和眼福,而且它从来不给人添麻烦,眼下它一副要走的样子,前台还挺不舍的。 另一个前台也看到了,掏出手机过去跟拍。 如果小甜真的要离开的话,拍下最后一个视频,也好和评论区里的父老乡亲们交代。 小甜虽然才来一周多,却已经是喵喵宠物医院的顶流了,给医院的账号涨了不少粉,评论区也热闹许多。 小甜回头看了一眼跟着自己的前台,随后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迈着缓慢优雅的步子向前。 它像是个行走在自己国度的国王,而跟在后面一步一趋拍着视频的前台小姐姐莫名觉得自己成了奴婢。 · 手术室内。 王医生站在一旁,正在进行母猫卵巢子宫侧切手术的却是羿玉,魏佳佳在另一边,紧张得嘴巴发酸,因为下一台绝育手术就是她的。 王医生觉得两个实习医生已经看过那么多次绝育手术了,手术本身很简单,他们又都是有专业基础的本科生,可以上手试一试了。 手术室里的气氛比平时要安静严肃许多,羿玉很紧张,他见过鬼,还杀过吸血鬼,却因为隔着手套触碰到了猫咪柔软的肚子而紧张不已。 “别紧张,你做得很好,手特别稳。”王医生给他加油打气,“哪里做得不对我会告诉你,我只要不让你停下来,就说明你是正确的。” 羿玉顾不上说话,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手下。 一旁的魏佳佳比羿玉还要紧张,明明看王医生做手术的时候非常简单的操作,眼下不知为何变得如此困难。 再简单的手术,第一次上手的时候感觉也是完全不同的。 王医生本来想让他们都从公猫开始的,但是最近偏偏母猫的手术比较多。 因为爱心机构会优先选择没有带崽、没有怀孕的母猫送来做手术,实际上他这段时间做的绝育手术也是母猫比较多。 一方面是没得选择,另一方面是迟早的事,王医生索性就改了主意。 公猫的绝育手术通常也就几分钟,母猫的则耗时比较长一些,但也不会太久。 半个小时之后,羿玉缝合了小流浪的皮肤,最后用碘酒消毒。 【叮!】 【任务进度:1/1000】 正式的任务进度是实时更新的,羿玉缓缓吐出一口气,觉得第五次任务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简单。 任重而道远啊。 第8章 渣猫 羿玉做手术的时候,魏佳佳就在一旁看着。 从紧张到特别紧张、再到非常紧张、然后到紧张到麻木,最后到彻底麻木。 等到她站到羿玉之前的位置上时,心情居然放松了许多。 在这种心态之下,手术进行得也格外顺利。她脱下手套,和羿玉击了个掌,又冲过去疯狂摇晃王医生的肩膀。 王医生都快成蚊香眼了:“慢慢慢,虽然你们做的很不错,但这只是开始。接下来我还要看着你们再做上许多台,等你们做手术完全不会紧张的时候,就可以单打独斗了。当然,只是绝育手术上的单打独斗。” 羿玉正在小口小口地喝水,闻言发自内心道:“王哥,我真的希望每一台手术都有你看着,特别安心。” 魏佳佳也小鸡点头。 王医生翻了个白眼:“想得美,我看你们做手术比我自己来累多了,你们最好赶紧出师。” 三人插科打诨着完成收尾工作,离开手术室准备好好歇一歇,这时候路过的一个医师助手拍了拍羿玉的肩膀,眼神透露着些怜悯。 “小羿医生,你被渣了你知道吗?” 羿玉呆了一下,桃花眼缓缓睁圆,感到疑惑的同时又有种隐约的预感:“不知道。我为什么被渣了啊?” 王医生和魏佳佳凑过来听八卦。 “小舔猫刚才跑走了。”医师助手感慨万千,“真的不能相信现在的猫,表现的多么多么喜欢你,其实转头就一点留恋都没有地走了。渣,太渣了!” 王医生和魏佳佳倒吸一口冷气。 羿玉听完,表情暂时没什么变化,心底却有些微妙。 虽然他一直不肯把狮子猫带回家,但心里已经把它当成自己的猫了。要不然也不会天天给它做猫饭带过来,让它睡自己的办公室、睡自己的办公桌、睡自己的腿……这种关系大概类似于事实婚姻吧。 羿玉有些不着边际地想着。 可他也没有去指责狮子猫的立场,毕竟从头到尾他就秉持着不主动、不拒绝、但负责的态度。 狮子猫本来就是自由的流浪猫,不想被困在宠物医院里也很正常。 羿玉在心里想了很多,面上只是抿了抿嘴唇:“不怪它,毕竟是我先渣的它。” 短暂的沉默之后,王医生赞同:“是啊,谁让你不把它带回家。再说了,被猫渣不是很正常吗?像小舔猫那么黏人的才不正常……” 家里有两个猫主子的铲屎官王医生说到最后,语气又不自觉地变得酸了起来。 羿玉的心情立刻就多云转晴了,还反过来安慰王医生。 “王哥,你家里的两只小猫只是不明白你的良苦用心,而且年龄小、贪玩,等它们玩够了、长大了,自然就会理解你了。” 魏佳佳觉得他们俩的对话听起来非常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劲,只好张嘴又闭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那个,呃……”她的目光忽然一顿,猛地拍了一下羿玉的手臂,语气激动,“羿玉你看,那不是小甜吗?!” 另外三人齐齐看去,从走廊另一边溜达过来的白色毛团不是狮子猫又是谁。 狮子猫在四个人类火热的注视下,目不斜视地跑到羿玉腿边,绕着他转了好几圈,最后仰头看羿玉,圆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你为什么还不抱我”。 羿玉矜持地咳嗽了一声:“小甜,你去哪里了?” “喵。”小甜甜蜜地叫了一声。 后面慢了两步的前台小姐姐气喘吁吁。 “哎呀,小羿医生,它好聪明的,出去溜了一大圈还能自己找回来,倒是我,差点累死……”她说到最后忍不住小声咕哝起来。 现在的年轻人,哪有身体好的,都是勉强不死罢了。 第9章 回家 在小甜不断的撒娇攻势之下,羿玉到底还是没能把持住,伸手将小甜抱在了怀里。 并且抱得比以前都要更紧一些,右手放在小甜背上,一下又一下地顺着毛。 不得不说,手感非常之好。 小猫咪通常不喜欢被抱得太紧,因为被束缚的感觉会它们忍不住挣扎,但被圈在羿玉怀里的小甜一动不动,甚至颇为享受,轻轻地“咪呜”叫着。 医师助手已经反应过来了:“小舔猫没离开,只是出去溜达了一圈啊。” “是啊。”前台将之前录的视频给几人看,“我之前也以为小舔猫要离开了呢,准备拍点视频回头发给运营,结果转来转去,小舔猫自己就转来了……虽然这一转就是将近一个小时。” 她叹了口气,只觉腿酸脚胀的。 其实她倒也不必一直跟拍小甜,但是看狮子猫走来走去始终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不免有些担心,也有些好奇,才没中途回医院。 听到前台的话,羿玉嘴角上扬得更加明显了,他稍微松开了一些小甜,手指伸到狮子猫下巴上挠了挠。 被按摩得很舒服的狮子猫眯起眼睛,耳朵往后贴去。 “估计是在医院里没地儿活动,又习惯了羿玉一进手术室就要待好久,所以自己跑出去找乐子了。”王医生熟悉猫猫性格,闻言给出了合理解释。 魏佳佳试图比划:“那回头是不是可以在小甜身上装一个摄像头?拍摄猫猫第一视角。” “有机会可以试试。”羿玉握了握狮子猫放松状态下的爪子,着重揉了揉它的爪垫,给出门溜达一个小时的小猫放松爪子。 小甜歪头枕在羿玉小臂上,尾巴不知何时又缠到了羿玉腰上,像个小麻花。 前台最后拍了一下小甜乖巧躺在羿玉怀里的画面,几人就都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了。 羿玉抱着小甜回到办公室,坐到电脑椅上时,本想把小甜放到桌子上的一个猫窝里,小甜却抱着羿玉的胳膊不松手。 羿玉从善如流地放弃了之前的念头,让小甜坐到自己腿上,食指抬起小猫的下巴,拇指顺着长长的胡须与脸侧的毛。 小发动机就又开始打呼噜。 怪不得许多人心情不太好的时候,回家看到小动物就会放松许多。对羿玉而言,只亲近他一人的小甜极大地帮助他融入了这个安定平和的世界。 而刚刚发生的误会又让羿玉心念微动,推动着他做出了一个称得上是深思熟虑的决定。 “小猫咪,你要不要和我回家?” 羿玉已经考虑好了。 小猫的寿命只有一二十年,如果他担心自己离开之后,小甜会不适应或者无人照顾……那就等小甜先离开,再完成任务好了。 毕竟完成一千次绝育手术,需要他自己去进行每一场手术,之前一周多里他旁观学习王医生做手术的时候,任务进度是一点也没增长的。 这也就意味着,他其实可以自己掌控任务完成的时间。 羿玉看着狮子猫,眼神变得有些低落。上个世界发生的一切,让他迟迟无法释怀。 ——无论是亲手夺走的几条生命、还是因为各种目的而施加的过分行径、亦或是永恒教堂里发生的血腥战斗。 羿玉有种感觉,如果他不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之后的任务一次又一次累积,等到他返回现实世界的时候,他或许会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喵!” 大声的猫叫唤回了羿玉的神智,他垂眸,看到了狮子猫亮晶晶的鸳鸯色眼瞳。 刚刚还有些低落的黑发青年面上不禁露出了清浅却温暖灿烂的笑容,笑意毫无阴霾。 他点了点小猫的粉色的鼻头,轻声到:“等我下班,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狮子猫的回答是又一声甜蜜的“喵”。 · 下午六点,羿玉准时下班。 他拿了一个猫包将狮子猫装进去,然后拿了自动猫砂盆、猫砂、猫玩具、猫碗、猫窝。 一部分放在电动车的车筐里,另一部分放在踏板上,最后背好猫包,戴上头盔,一拧车把手,第一次这么开心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喵呜喵呜宠物医院离羿玉家很近,骑车也就十几分钟,羿玉在小区门口买了一份馄饨和炸鸡腿当晚餐,又补充了做猫饭的食材。 回到家里,羿玉将两手拎的东西放在玄关门口,然后打开猫包,揉着狮子猫的脑袋轻声道:“小甜,到家了。” 狮子猫一点儿也不紧张,从容地跳出猫包,先蹭了蹭羿玉的手,然后才开始巡视领地。 羿玉观察了它一会儿,发现狮子猫比他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适应得都好。 他终于放心了,趁热将晚饭解决掉,再整理好里小甜的各种用品。 放猫砂盆的时候,羿玉特意将狮子猫抱了过来,敲了敲猫砂盆,叮嘱道:“以后在这个地方上厕所,记住没?” 小甜毛茸茸的脸定定地面对着猫砂盆。 它可以充分利用食物里的能量,不需要使用猫砂盆,之前住在宠物医院里,好几只猫,好几个猫砂盆,所以一直没有人发现它没去过。 羿玉不知道小甜在想什么,他只看到了小猫咪圆乎乎脑袋顶着的耳朵弹了弹,看起来特别软。 羿玉捏了捏狮子猫的耳朵,在小猫抬头看过来的时候,一脸理直气壮:“你进了我家就是我的小猫了,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情,知道吗?” 狮子猫琉璃似的眼睛专注地盯着羿玉,翘起胡须,嘴巴的弧度更加明显,仿佛一个微笑。 说实话,这种表情出现在猫脸上的时候,是挺可爱的,但是可爱之外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悚感。 偏偏羿玉在说完“主人宣言”之后,就拿过猫砂袋倒猫砂了,没有看到小甜脸上出现的类似笑容的表情。 狮子猫面上的笑容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失。 它低头看着自己并在一起的两个小山竹,笃定地晃了晃脑袋。 果然,小玉就喜欢毛茸茸的类型。 第10章 第一夜 狮子猫一直都非常的乖巧、听话、黏人、懂事……总之,所有不大可能会出现在猫咪身上的优良猫德品质全部都出现在了小甜身上。 然而就是这样一只堪称小狗猫的乖巧小猫咪在睡觉的时候,表现出了它非常难搞的一面。 羿玉在客厅里面放了一个猫窝,在卧室的飘窗里也放了一个垫子,而且无论是沙发或者是任何地方,只要小甜想睡,羿玉都不会阻止。 可是小甜在羿玉洗完澡上床的一瞬间,就“扑通”一下跳到了床上。 羿玉还以为是自己洗澡洗太久,小甜感到无聊了,想跟他玩,特意拿了一根逗猫棒在床上挥来挥去。 狮子猫一开始没有太大兴趣,但是见羿玉锲而不舍地想要逗它玩,于是就改变了态度,像个小风筝一样,扑着逗猫棒滚来滚去。 小甜时而变成大“抹布”,时而变成小毛团,在羿玉的床上留下了无数的爪印……等等,爪印? 羿玉定睛一看,发现自己刚刚换过的被罩上面多了好几个灰扑扑的猫爪印。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猫已经在羿玉查看脚印的一瞬间,抓到了停在空中不动的逗猫棒,然后四只脚圈住逗猫棒的羽毛,侧躺在床上,咬着羽毛尾巴不放。 下一秒,一只清瘦修长的手抄起了抱着羽毛不放的小猫咪,径直奔着浴室而去。 狮子猫疑惑地“咪”了一声。 羿玉随手摸了几下猫头,走进浴室,打开了花洒。 他知道大多数小猫都不喜欢洗澡,也不喜欢沾水,所以没有贸然将花洒往狮子猫身上放。 而是像抱婴儿一样,将狮子猫抱在自己怀里,半蹲下来,先握住了它的左前爪轻轻揉捏。 嘴里仍旧咬着羽毛的狮子猫已经看到了浴室的天花板,它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动弹,只是不停地“喵喵喵”,仿佛在和羿玉说话。 羿玉没有忽略狮子猫突然的话唠,句句有回应:“嗯,小甜最乖了,只是洗一洗爪爪而已,小甜一定可以的……” 他低头亲了一下猫头,在狮子猫呆愣的时候,将它的左前爪往外面拽了一点,开到最小的花洒流出软和的涓流,流淌到猫爪上。 狮子猫打了个激灵,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但还是没有挣扎,只是“喵喵”的声音变得委屈了许多。 羿玉连忙又亲了一口,这次没注意,狮子猫正好仰头,一下亲到了小猫的眼睛上。 羿玉没注意,只顾着安慰它:“很快就洗好了,小甜加油。” 小甜已经大脑宕机了。 它呆呆地仰视着羿玉专注的表情,变成了一滩猫猫水。 羿玉不知道狮子猫心里在想什么,他只觉得小甜真的是乖得不像话,连洗爪爪都这么乖巧。 不过几分钟,他就洗干净了四只猫爪,用纸巾擦干净,抱着小猫回了卧室。 “好了,这下就可以到处踩了。”羿玉将小甜放到飘窗的垫子上,转身抖了抖被子,拍掉被子上的灰爪印。 今天太晚了,明天再换。 羿玉掀开被子,躺到被窝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上个世界里,他睡的要么是硬床板,要么是奢华庄园里的天鹅绒床垫,要么是部落里的软窝,睡来睡去,还是现代社会的床垫最舒服。 果然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羿玉不适应那些生活,他只想回到现实世界。 关掉床头灯,羿玉已经开始有些困倦了,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轻巧的跳跃声。 他抬起上半身,就见狮子猫正跨越重重被子,一步一步向着自己前进,甚至因为一人一猫的对视,小甜还兴奋得翘起了尾巴。 羿玉困得有些迷茫:“小甜,怎么了?还想玩吗?” 猫咪是夜行生物,羿玉不意外狮子猫这个时候不困倦,却搞不明白它为什么会过来。 狮子猫已经跑到了羿玉身边,一蹦一跳的像个小兔子,它刹不住车地贴到了羿玉肩膀上,轻微的呼噜声特别解压。 羿玉从被子里伸出手,揉了揉狮子猫的脸。 揉着揉着忽然揉空了,被子却多出了一个小隆起。 羿玉一下就清醒了,掀开被子一看,小甜正蜷缩着身体躺在羿玉腰侧,尾巴搭在羿玉大腿上,爪子牵着羿玉的衣服。 羿玉哪里敢让它睡在这个位置,如果他睡着的时候不注意,一个翻身就很有可能会将小猫压伤的。 “这里不行,睡床头吧小甜。”羿玉和狮子猫商量着,将它从被子里掏了出来,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给它留了足够的空间。 狮子猫“呼噜”着,羿玉一松手就又往被子里钻……来回好几次,羿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狮子猫贴在他腰侧,一直打着呼噜,一双鸳鸯色的眼睛却没怎么合上,盯着羿玉的手、羿玉的腰、羿玉的侧过来的腿…… · 次日一早,羿玉陡然惊醒。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昨晚没有把狮子猫从被窝里弄出来,现在不会已经成猫猫饼了吧?! 这种感觉在羿玉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一个睡姿,侧躺在床上的时候愈演愈烈。 他赶紧掀开被子去看,睡得四仰八叉的小猫贴在羿玉胸前,似乎是感受到了被子被掀开,它睁开眼,眼神特别清醒。 “喵~” 不知是不是错觉,羿玉总觉得小甜的声音更甜了。 “……真是个坏蛋猫。”羿玉松了口气,掀着被子的手臂垂下,一把将小猫压到自己胸膛上,胡乱揉了揉猫头。 小甜在羿玉的胸膛上凌乱。 时间还早,连闹铃都还没响,放心下来的羿玉歪头睡了个回笼觉,小甜趴在羿玉胸膛上,却没让睡着的年轻人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压力。 …… 七点的时候,羿玉自己就醒了,他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起床,狮子猫变成小跟班,跟着羿玉满屋子乱窜。 等到羿玉收拾好准备出门的时候,它就自己拖着猫包过来,期待地望着正在换鞋的羿玉。 羿玉的底线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已经一退再退了,带猫上班这种小事更是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好吧好吧,小监工。” 他无奈地笑着,将狮子猫放进了猫包里。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第11章 蓝猫 因为心里有了其他想法,羿玉面对增长缓慢的任务进度不仅不着急,反而接受良好。 而小甜几乎不需要适应,就习惯了每天和羿玉一起上下班的生活。 一人一猫通常在家里吃完饭,然后带上提前制作好的小零食,比如鱼干、肉丸之类的,之后在医院度过一整个白天,羿玉中午吃工作餐,小甜解决零食,傍晚下班再一起回家。 至于晚饭,羿玉现在也有心情自己做饭了,虽然厨艺一般,但养活自己足够了,偶尔也会点外卖、去餐厅,小甜则是继续吃羿玉亲手制作的猫饭。 每次羿玉在厨房晕头转向的时候,狮子猫就会坐在猫爬架的最顶端,忧心忡忡地关注着羿玉的一举一动。 尤其是在看到一些“危险操作”或者“神奇厨艺”的时候,狮子猫就会低头看看自己的山竹爪,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对于羿玉来说,在平凡的日子里,他也有担忧的事情。 “小甜不用家里的猫砂啊?”王医生一手撑着手术台的边缘,右脚脚尖点地,左腿撑着全身重量,一脸惊奇,就差嗑点瓜子了。 魏佳佳正在给一只玳瑁公猫做手术,羿玉在一旁担任助手。 “嗯,家里的猫砂一直没被用过。” 王医生疑惑地“嘿”了一声:“不应该啊,它是胆子特别大的猫,在医院里适应得都很快,更别提被你带回家了……你买的全封闭猫砂盆吗?它会不会不知道猫砂在哪里?” “我教它用过,也买了新的猫砂盆……”羿玉说到这里都有些委屈了,“它就是不用。” 王医生沉默两秒,在开口时非常笃定:“它可能就是喜欢医院的猫砂盆,很正常,哪个小猫没点怪癖。” 要他说,喜欢吸人才是小甜最大的怪癖。 拥有“喜欢吸人”和“独爱医院猫砂盆”奇怪癖好的狮子猫此时正在外面溜达。 之前前台小姐姐误以为它要离开而拍摄的“送别视频”上了视频网站的热门。 云铲屎官们觉得小甜端庄散步的样子特别放松解压,还下饭,账号运营在征得羿玉和小甜的同意之后,在医院的时候会给小甜戴上宠物项圈式摄像头。 然后大家就发现,小甜猫步特别稳,连跑起来都不怎么晃动,摄像头拍到的画面格外清晰稳定,所以小甜又多了一个“猫头稳定器”的外号。 还有人想看小甜跑酷的视频,觉得猫猫跑酷第一视角才是真的酷,但喵呜喵呜宠物医院坐落在比较繁华的区域里,附近没有什么跑酷的条件,小甜出门也不怎么蹦蹦跳跳。 这天狮子猫从外面回来,身后却跟了一只小尾巴。 是一只灰不溜秋的蓝猫,脸颊有些凹陷,看起来一脸苦相,猫猫祟祟跟在雪白似公主的狮子猫身后时,更显猥琐。 医院这会儿正忙,没什么人注意到一前一后的两只猫。 蓝猫一直跟到羿玉办公室,被狮子猫打出去的时候凄惨地大叫了几声,羿玉这才看到被狮子猫堵到门口,四肢瘫软,几乎趴在地上的蓝猫饼。 蓝猫吓得都飞机耳了,耳朵下压,紧紧贴在脑袋上,整个猫头变成一个圆圆的毛球。 “这……”羿玉站起身,见小甜挥舞着猫猫拳还要揍蓝猫,连忙道,“小甜等等,别揍它!” 狮子猫耳朵抖了一下,又抬手给了蓝猫“邦邦”两下才若无其事地收爪,甩了下尾巴,仰起小脑袋看着羿玉走过来。 “喵呜~” 仿佛刚才狂揍蓝猫的小猫不是它一样。 蓝猫被揍得到现在都不敢踏入羿玉的办公室一步,瘫软在办公室门口,小声的惨叫着。 不知为何,它的声音有些嘶哑。 已经非常了解狮子猫霸道性格的羿玉先顺了顺它因为单方面殴打而有些凌乱的毛发,白猫仰起头,愉快地眯了眯眼睛。 哄好了狮子猫,羿玉才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蓝猫。 蓝猫金黄色的眼睛水润润的,却没怎么挣扎的就被羿玉抱起来了。 小甜气急,“喵喵喵”地大叫,急得就差说人话了。 “小甜乖,我把它放到桌子上就好了。”羿玉熟练地哄猫,手上动作不停,动作轻柔地将一摸全是骨头的蓝猫放到桌面上。 蓝猫似乎没那么紧张了,但狮子猫从旁边一跳上来,它就“呜”了一声,后爪不停地往后退。 狮子猫睁大了眼睛,从来只有它绿茶别人的,眼下居然有别的猫敢当面绿茶它! 它刚刚揍猫还没用力呢,不然早就把蓝猫揍成肉泥了。 而且它还—— 正在小甜怒气积攒的时候,羿玉突然将它抱了起来。 小甜胡须抖动,嫉妒心爆炸到一半,威胁性的喉音顿了一下,无缝切换成了甜蜜的夹子音。 “喵嗷~” 小猫咪变脸速度之快令羿玉咋舌,同时又有些说不出的开心。 毕竟小猫咪变脸是因为他诶。 在喵呜喵呜宠物医院工作了两周多,羿玉见过不少来看病或者美容的猫咪了,像小甜这么黏人可爱的根本没有。 多的是不理人的猫主子。 他双手抄起小甜举到视线齐平的位置,然后对着小猫的侧脸“啵啵啵”了好几口。 养了这么久的小猫,他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各种吸猫的方式,眼下这种还不是最狂野的呢…… 小甜被亲得晕乎乎的。 羿玉趁机查看了一下项圈摄像头拍摄到的东西。 他刚才发现蓝猫身上有血迹,不敢贸然动它,已经给王医生发过信息了,王医生在忙,等会儿过来看看。 蓝猫目前还算老实,没有乱动的迹象。羿玉想看看小甜遇到蓝猫时的具体情况,最好能知道蓝猫身上的血迹是猫咪打架受伤的,还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 第12章 两难 “猫头固定器”名不虚传。 摄像头拍到的画面非常清晰稳定,如果就这么上传到网上,不明所以的网友们肯定不相信这是宠物项圈摄像头拍出来的。 画面中,小甜走出喵呜喵呜宠物医院之后路线非常明确,与前几天散步的路线基本吻合。 途中不少行人注意到了这只优哉游哉的小猫,有心软的行人特意拿了零食想要投喂,却被小甜一视同仁地忽略。 背景音中不乏各种惋惜。 “它怎么不吃啊……” “好高冷的小猫,想亲。” “绑架回家吧,我要天天强迫它!” 不知是不是背景音太过杂乱,羿玉甚至感觉自己听到小甜嘲讽似的一声气音。 他疑惑地看向现在的小甜,狮子猫正四仰八叉地躺在羿玉腿上,长长的蓬松大尾巴抱在身前,挡住了羿玉迟迟没能得手的那对铃铛,还挺有礼貌。 羿玉顺手揉了一把小甜的肚子,继续看视频。 狮子猫大概是以喵呜喵呜宠物医院为圆心,以街道为半径,在地图上画了好几个同心圆。 如果不是它速度不慢,又几乎不停留,来回一个小时肯定不够。 这一次小甜在回喵呜喵呜宠物医院的路上,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凄惨嘶哑的叫声。 明显能够看到画面定格了一瞬,随后小甜调转方向,朝着声音来源处跑去。 转角的绿化带里,一只被带刺铁丝缠住肚子的蓝猫撕心裂肺地大叫着,状态看上去比现在的蓝猫差得多。 之前蓝猫跟着小甜过来,羿玉不靠近甚至都没看出蓝猫身上有伤。 不过这也正常,因为猫都很能忍痛,不是痛得受不了了,基本很少因疼痛而出声。 羿玉自己养了一只小猫,根本受不了这种画面。 他暂定截图,深深呼出一口气,身体前倾,小心翼翼地拨开蓝猫挡住肚子的爪子,果然看到了血痂。 蓝猫似乎知道羿玉不是在伤害它,并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反而调整了一下姿势,袒露出了更多肚皮。 蓝猫这种品种常常被称作蓝胖子,因为很容易长成圆溜溜的模样,可这只蓝猫却很瘦,羿玉刚才抱它的时候都不敢用力,生怕会伤到它脆弱的骨头。 它嘶哑的声音低缓了下来,轻轻地叫了一声,仿佛一声迟来的啜泣。 羿玉心里很难受。 不知道王医生那边什么时候能忙完,羿玉担心蓝猫伤得比较重,不能耽搁,所以清洗了双手之后,小心翼翼地检查起蓝猫肚子上的伤势。 摄像头拍照的画面中,那种带着刺的铁丝越是挣扎伤得越深,羿玉很快就发现蓝猫身上有好几个血口子,更别提十数道血丝了。 不幸之中的万幸是,小甜发现得很及时,蓝猫并没有伤得很严重,虽然看起来有些血腥,但仍然是皮外伤。 羿玉安抚着蓝猫,给它的伤口清理消毒。 伤口火辣辣的刺痛似乎刺激到了蓝猫,它忍不住弹动了一下后腿,眼看着就要挣扎起来—— 就在这时,一只雪白的大山竹“啪”地一下踩在蓝猫眼前,不怎么用力,也没有踩到蓝猫身上,却非常有威慑力。 蓝猫一下就老实了。 羿玉笑着轻轻摇头,不忘感谢威风凛凛的狮子猫。 “小甜真棒,帮了大忙了。” 狮子猫的胡须忍不住又翘了翘。 简单地处理好伤口,羿玉没有立刻继续检查蓝猫身上有没有其他伤势,而是给它留时间缓一缓,防止它会因为陌生环境加受伤而应激。 而羿玉也做好了准备,可以看完接下来的视频了。 按下播放键,项圈摄像头拍到的画面低了下来,几乎挨到了蓝猫身,并在在轻微摇晃。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猫叫,羿玉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等到画面再次回到正常高度的时候,蓝猫身上已经没有铁丝了。 蓝猫显然还没反应过来,还在乱七八糟地胡乱叫着。 而画面已经调转了。 狮子猫给蓝猫清理完铁丝就不再理会它,一心一意地往喵呜喵呜宠物医院去了。 它全程没有回头,但羿玉知道,小甜身后跟着一只害怕却一步一趋的蓝猫。 羿玉看到小甜冲进喵呜喵呜宠物医院,奔着自己办公室而来的时候才暂停画面,从抽屉里拿出真空袋里的小鱼干,拿了两根出来,给小甜和蓝猫一猫一根。 蓝猫馋得急忙去咬,却被小甜一巴掌拍回去了。 小甜一手按着一根小鱼干,着急地“喵呜喵呜”。 羿玉莫名懂了它的意思,打开另外一个抽屉,找到了最开始用来引诱小甜的鸡小胸冻干。 “给它这个可以吗?”羿玉晃了晃指间捏着的鸡小胸冻干,询问小甜的意见。 小甜甩了甩头,低头叼起自己的小鱼干。 意思是同意了。 羿玉再一次忍不住感叹小甜的聪明。 他把鸡小胸冻干递给蓝猫,可怜兮兮的蓝猫不住偷看小甜,见它没有揍自己的意思,才小心又大口地享用冻干。 等到小零食都吃完的时候,王医生也过来了。 他听羿玉说了来龙去脉,揉了揉眉心。 “这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也有人送来过被铁丝缠住的流浪猫狗。”他说着,表情变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羿玉思考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那些铁丝是有人特意放在绿化带里的吗?” 王医生没有立刻回答,他确认着蓝猫肚皮上伤口的处理情况,又检查了一下其他部位,最后才低声道: “嗯。附近的居民不喜欢这一带的流浪猫狗,特意放的铁丝,之前放过捕兽夹,但是误伤过行人,还闹到派出所去了。” 这一带比较繁华,旁边有两个公园,又是老城区,很多流浪猫狗都藏身在公园里或者街巷里,有时候会有人去投喂,久而久之,流浪动物就比较多,打扰到了附近居民的生活。 “医院特意进行流浪动物绝育工作也有这个原因,绝育完可以帮忙找领养。”王医生叹了口气,“但是流浪动物的数量不是一下就能控制住的。” 羿玉摸了摸蓝猫的头,心里也叹了口气。 狮子猫坐在一旁,耳朵动了动,一蓝一黄的异色眼睛在阳光下色彩对比更加明显,仿佛不会出现在现实里的颜色。 它看了一眼趴在桌面上的蓝猫,尾巴甩了一下。 第13章 男高音 蓝猫的伤势并不严重,养了几天就好得差不多了。 并且因为医院里的伙食很不错,短短几天就胖了一圈,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货真价实的“蓝胖子”了。 蓝猫似乎是因为之前的经历将小甜当成了大哥,好几次都凑到小甜面前趴着不走。 羿玉一开始还没看懂,后来看到医院里其他几只猫互相舔毛,才明白蓝猫奇怪行为的原因。 它是想让小甜给它舔毛。 猫咪之间的关系可以通过舔毛看出来,一般来说,都是地位高的猫给地位低的猫舔毛,一方面表示亲昵,另一方面则是标记气味。 而小甜很显然没有任何想要给蓝猫舔毛的意思,事实上,羿玉知道小甜是个大懒猫,它自己的毛都是羿玉每天给梳理的。 每天早上醒来和晚上临睡前,小甜都会叼着它的梳子跑过来,将梳子放到羿玉手边,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胜过千言万语。 而每一次羿玉都会将狮子猫抱到腿上,耐心地梳顺它的毛发。 毕竟长毛猫的毛发要是不经常打理,很快就会变成抹布…… 蓝猫在尝试几次无果之后,老实了两天,不知小脑瓜里思考了什么,之后竟然试图给小甜舔毛,被小甜揍了几回再也不敢这么做了。 小甜又喜提了“拳王”的称号。 又因为品种是狮子猫,也称临清狮子猫、山东狮子猫,故而衍生出了“临清拳王”、“山东拳王”、“白拳王”、“临清第一舔猫”、“临清第一甜”等等无数外号。 每次喵呜喵宠物医院发布有关小甜的视频的时候,评论区都是各种整活的网友,小甜的外号每天都呈指数倍增长,弹幕里也是各种昵称外号。 连医院里的人见了小甜都会乱叫一通,不过没差,反正小甜不会有任何反应。 只有羿玉打趣它而学弹幕评论叫它外号的时候,狮子猫才会有害羞生气的反应,常常一个猛子扎到羿玉怀里,扭来扭去。 “小甜,你是一个扭扭糖。”羿玉拍了拍小甜的脑袋,双臂一环,将狮子猫搂紧,“啾啾啾”地亲了小猫的侧脸好几口。 狮子猫“喵喵喵”地回应,尾巴尖像把小钩子一样缠在羿玉腰腹上,爪子张开又缩紧,在空气中踩奶。 “不过你是不是该洗澡了?”羿玉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中略带了些若有所思,“你之前生活在外面,最近一个月也没有洗澡……我明天给你洗个澡,好吗?” 小甜乖乖地应了一声。 · 第二天的喵呜喵呜宠物医院,通过领养群选择领养蓝猫的未来铲屎官来到了医院。 蓝猫的领养人是个已经工作好几年的独居女性,经济状况良好,工作时间稳定,接受医院的定期回访。 当她从魏佳佳手中接过蓝猫的时候,忍不住小小地惊呼了一声,磕磕绊绊道:“猫!真的猫!” 看得出她真的非常喜欢蓝猫了,而且在此之前似乎没有什么养宠的经验,顶多只在网上云养过一些小动物。 好在她今天不上班,也不急着走。 魏佳佳就叮嘱了一些养猫注意的事项,以及蓝猫平时的习惯。 因为小甜超强的嫉妒心,蓝猫在医院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是由她来照顾的。 眼下要送走渐渐胖起来的蓝猫,她还真有些舍不得。 “……就是这样了,你也别太紧张,猫没有那么脆弱,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发微信问我。”魏佳佳情绪有些低落,却没有表现出来,还笑眯眯地和蓝猫告别。 蓝猫似乎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它蹭了蹭魏佳佳的手,金黄的眼睛看过办公室里一圈人,最后落在猫爬架顶端的狮子猫身上。 “喵呜……” 狮子猫瞥了它一眼,没回应,懒洋洋地爬了下来。 领养人带着蓝猫走了,魏佳佳忍不住咕哝:“哎,要不是我妈猫毛过敏,小胖子我就带回家了……” “哎呀,相遇就是缘分。”身为过来人的王医生非常能理解魏佳佳的心情,安慰道,“等你搬出来住的时候,再考虑养个猫的事吧。” 魏佳佳恹恹地点头,转眼就瞧见羿玉正在脱外套、挽袖子。 青年身材清瘦却不柔弱,手臂上能够看到清晰有力的线条,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羿玉余光注意到了魏佳佳的视线,抬眸笑了一下:“趁着午休的功夫,我带小甜去洗个澡。” 就小甜这个黏糊劲儿和双标性格,不可能愿意让美容师给它洗澡,羿玉就准备在午休的时候给它洗一洗。 “‘拳王’要洗澡啊?”魏佳佳一下就来劲了,她最喜欢看小猫,尤其是长毛猫洗澡了,“我给你打下手呗,帮你递递东西什么的。” 羿玉想了想,就道:“那你帮我拍个视频吧,运营之前说如果小甜有什么新活动都可以拍下来,他们当素材。” 宠物相关账号里,洗澡一直是必打卡的主题。 魏佳佳连连答应:“好啊好啊。” 两人抛弃了王医生,一人抱着猫,一人拿着猫用洗澡用品,一溜烟儿往冲洗区去了。 王医生拿着保温杯,轻轻吹了一口气,在午后无人的办公室里,悠闲地听着小说晒太阳。 这才是人生啊。 · 范书仪在刷视频的时候注意到了一个很不一样的视频。 开头是怼脸的镜头,漂亮的异色鸳鸯眼在镜头中显得特别不真实,仿佛精心绘制的油画。 她想要往上滑的手不由自主地移开了。 猫猫,是猫猫诶。 “今天应该是小甜的洗澡初体验,希望它不要太怕水,不然我们谁也止不住它。” 略带着些磁性的青年语气轻松,说话的时候,依稀可见白皙的手指出没在白猫蓬松的大围脖里。 弹幕里很是热闹。 —赌拳王不揍人,输了就去写作业。 —不赌,舔肯定不会对医生动手。 —好可爱的小猫,你们说(嚼嚼嚼)它们为什么这么(嚼嚼嚼)可爱呢(嚼嚼嚼咕嘟) —嚣张霸道的甜还在疯狂贴贴医生,不知道等下会发生什么…… 范书仪有些迷茫,视频里只出现了一只猫,弹幕里却有无数个名字,他们在讨论的是同一只吗? 还没想明白,视频里没有露脸的青年打开了水龙头。 当微弱的水流触及到狮子猫蓬松厚重的毛发之时,范书仪听到了一声嘹亮的猫叫。 “喵嗷——” 视频一下被“哈哈哈哈”淹没了。 范书仪看了一眼弹幕,也跟着笑了。 —好好好舔平时声音甜得要死,果然是夹出来的,本体是个男高音啊(大拇指)(大拇指)(大拇指) 第14章 个猫生活 弹幕一个比一个损。 —果然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外号,我舔猫设永远不崩! —《临清第一舔》 —坏了,临清风评受损 —谁说猫设不崩?这不就崩了,刚才那声简直是个一米九的壮汉从洛丽塔的裙子里钻出来了,不知道医生有没有心理阴影哈哈哈 范书仪看了弹幕,不由也好奇起来。 视频中出现的青年应该就是弹幕中提到的“医生”,他有没有被狮子猫突如其来的嘹亮嗓音惊吓到? “医生”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非常明显的颤动了起来,随后压抑的笑声渐渐响起。 背后一小块毛被打湿的狮子猫扒在浴池边缘,猫脸都凝固了一瞬间,被弹幕密密麻麻地覆盖。 过了很久它才试探性地轻轻“眯”了一声,声音果然与之前刚沾到水时的声音截然不同。 范书仪笑得乐不可支,往后一躺,靠在沙发上,右手拿着手机,左手往身边一瘫,双腿翘在茶几上,拖鞋被甩到一边。 她的大拇指点了一下屏幕,关注了名叫“喵呜喵呜宠物医院”的账号,怪不得视频里这人叫“医生”,原来真是医生啊。 “吓到小甜了是不是?” “医生”伸手,动作非常轻柔地抚摸着狮子猫的头顶。 “我们慢慢来,洗个澡而已,小甜才不会害怕呢,对不对?” 狮子猫浑身僵硬地扒在下凹的水池里,在“医生”的安抚下,它虽然还是不愿意离开水池边缘,却也没有挣扎,任由温热的水流在背上流淌。 仿佛是为了掩盖之前那一声突如其来的叫声,狮子猫眨巴着大眼睛,往上看去,似乎是在看“医生”,嘴巴不停“喵呜喵呜”。 —别演了甜,医生已经看透你的真面目了 —浑然天成的演技,不得不说,现在有些演员应该学学小甜,还没有一只猫演技好呢 —大胆!拳王能是普通的猫吗! —猫猫脑袋真圆,被水打湿了颜值也不下降,真仙女猫 —而且也没怎么缩水,还是长毛呢,原来是实心 接下来就渐入佳境了。 范书仪能够看出来,一开始“医生”给狮子猫洗澡的动作也不怎么熟练。 但是表现得很怕水的狮子猫却始终没有挣扎,渐渐的地,“医生”的动作变得熟练起来,小猫也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 范书仪的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堪称慈祥的笑。 猫猫可爱啊…… 最后狮子猫坐在水池里,头顶顶着一团泡沫的样子更是可爱得范书仪心肝乱颤,截了得有几十张的屏,还给这条视频一键三连,留下了许多条弹幕和评论。 前后也就三分钟的视频,范书仪看了好几次。 狮子猫从烘干箱里出来的时候,本就雪白的柔软长毛仿佛会发光一样,让人想要埋进去闻一闻,绝对香香的。 · 确实香香的。 而且是宠物香波和狮子猫本身结合产生的自然味道,羿玉没有给洗完澡的狮子猫喷香水,小甜自己的香味已经够让人目眩神迷的了。 魏佳佳羡慕地看着羿玉把脸埋在狮子猫肚皮上狂吸,手指试探性地想要伸过去摸一摸小甜的爪爪。 结果本来还眯着眼,一脸享受的小甜立刻看了过来,睁开的眼睛盯着魏佳佳,直接把她看心虚了。 实习医生理亏地收回手,准备一会儿带着冻干去看医院里另外几只猫,总要享受一下“国王”的待遇才行! 羿玉“蹂躏”完小甜,又任劳任怨地拿梳子给小甜梳毛。 好大一只的狮子猫仰躺在桌面上,四肢摊开一动不动的,时不时还知道自己调整一下姿势。 魏佳佳点评:“小甜,收敛一点,不知道建国之后不能成精吗?小心被有关部门给抓走打工。” 小甜懒洋洋地甩了一下尾巴。 羿玉含笑看了一眼昏昏欲睡的狮子猫,心中闪过一个短暂的念头。 ——小甜确实很聪明。 …… 下午五点,一人一猫准时下班。 羿玉将小甜脖子上的宠物项圈式摄像头摘了下来,从喵喵宠物医院离开的时候放到了前台上。 他背上书包,骑着电瓶车离开,却没有直接回家。 而是沿着白天小甜散步的路线,着重在绿化带里检查有没有被刻意藏起来的铁丝。 前几天他也是这么做的,找到了大概三捆铁丝。 今天倒是没有新发现。 时间也不早了,夏天天黑得晚,不能只靠天色判断时间,羿玉拿出手机一看,居然已经快七点了。 正巧旁边就是一家手工汉堡店,羿玉问过店主,带着猫包里的小甜走进汉堡店,解决了晚餐,还打包了两份烤翅才回家。 回到家第一时间就是拿宠物湿巾给狮子猫擦干净四只爪爪,然后自己再洗手洗脸。 小甜落地之后脑袋不动,身体扭动着甩了甩,让自己在猫包里被压的有些凌乱的毛发甩顺了一些。 羿玉已经进了厨房,给它做猫饭。 羿玉做饭的时候,小甜从来不进厨房里,绕着羿玉走路的小腿打转。 它自己被踩一下都没什么,生怕绊到羿玉。 它就端坐在一旁,认真地注视着羿玉。 羿玉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注意到了小甜专注地凝视,笑着让小甜下来吃饭的时候,心里也感到一丝异样。 ……小甜是不是有点太黏着他了。 除了羿玉进手术室的时候,它会出去散散步什么的,平时无论是在医院还是在家里,总是出现在羿玉身边一米左右的地方。 要知道猫这种生物,成年之后大部分都很懒散且独立。 即便是小猫,也该有点自己的生活才对。 羿玉这么想着,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第15章 皮皮 【叮!】 【任务进度:332/1000】 一只狸花猫永远地失去了它的蛋蛋,而羿玉收获了又一场成功的猫咪绝育手术。 吐着舌头,眼含泪水的狸花猫被送去了观察区,羿玉摘下手套,清洗双手。 今天是羿玉来到第五个任务世界的第一百天。 他已经完全适应,并且融入了与现实世界高度相似的任务世界之中,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羿玉丧失了回到现实世界的决心。 他只是像一艘航行了很久很久的轮船,选择在最近的一个港湾停泊一阵而已。 而早在两个月前,王医生就已经宣布魏佳佳和羿玉可以独自进行猫咪绝育手术了。 所以之后的两个月,羿玉的任务进度以平稳的速度持续增长着,直到今天。 在平时安排的猫咪绝育手术之外,羿玉和魏佳佳照例会跟着王医生学习,在医院碰上一些特别典型的病例或者疑难杂症的时候,他们也不会放过那么好的学习机会。 对于羿玉而言,宠物医生这个职业非常繁忙。 基本上,只要早上到了医院,接下来一天除了午休时间,就很少能够有闲下来的时候。 但是这种忙碌却并不让人厌烦。 会使人感到厌烦的忙碌是漫无目的的忙碌,从早忙到晚不知道在忙什么,等到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浑身疲惫,使不上力气了。 宠物医生这个职业有所不同。 羿玉知道自己每天见了多少小动物,哪些小动物只是常规性的体检、哪些小动物得了一些小病、哪些小动物需要定期复检、哪些小动物状况已经不太好了…… 累当然是很累,但羿玉完全可以接受。 尤其是这样忙碌而平凡的一天,总有小甜陪伴的时候。 之前有一阵子,他试图让小甜也有些自己的生活。 比如说专门给猫咪准备的捕鱼游戏,小甜玩过几次,不会漏掉任何一条鱼,游戏很快就变得没有意思了。 之后就算羿玉再打开游戏,它也只会在一旁懒懒散散地舔着嘴巴,似乎是为了照顾羿玉的心情,偶尔伸出爪子拍一下平板屏幕。 再比如说,猫咪玩具。但是小甜只喜欢羿玉会参与进来的那种,例如逗猫棒、激光笔、甚至是扔飞盘——羿玉真的只是某天突发奇想试了一下,小甜却很配合。 而对于羿玉不会参与进来的玩具,像是电动老鼠、毛球、吸盘逗猫棒之类的,小甜就表现得兴趣缺缺。有时候还甚至有种上班打卡的感觉……给羿玉面子所以随便玩一玩。 羿玉还给小甜试过猫薄荷。 当时一人一猫在家里,吃过饭看综艺节目的时候,羿玉拿出猫薄荷小球,在狮子猫眼前晃了晃。 只见躺在沙发扶手上盯着羿玉瞧的狮子猫鼻头动了动,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随后尾巴一甩,从四仰八叉的躺法站了起来,目标却不是羿玉手中的猫薄荷小球。 ——而是羿玉本人。 猫中白雪公主扑到羿玉怀里,猫脸埋在羿玉身前,细细的叫声被闷在衣服里,它爪子扒着羿玉,热衷于把自己卷成麻花的同时,还要始终贴着羿玉。 如果说小甜平时的“羿玉上头指数”是100,吸了猫薄荷之后,“羿玉上头指数”绝对已经爆表了。 而且在猫薄荷的作用缓缓消退之后,狮子猫还用一种堪称复杂的眼神盯着羿玉,仿佛在说:原来你喜欢这么玩。 羿玉被这种眼神看着,耳根都红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特别像个变态,当天晚上都不敢吸小猫咪,猫薄荷自然也束之高阁了。 猫薄荷的插曲被羿玉手动从记忆里删除了,他还在进行各种尝试,不过这个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羿玉的想法。 那是喵呜喵呜宠物医院特别普通的一个早上。 那个上午,羿玉没有手术,难得在王医生的办公室一直待着,见缝插针地问了很多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问题。 外面由近及远传来的匆忙脚步声第一时间就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羿玉和王医生对视了一眼,下一秒起身过去先一步打开了办公室的玻璃门。 一对年轻男女面色仓惶地抱着一只白猫跑了过来。 离近之后,羿玉发现那也是一只狮子猫,不过是一对蓝眼睛,与小甜相比,脸盘更圆一点。 那只狮子猫现在状态很不好,瘫在男主人怀里一动不动的,连尾巴也无力垂下,眼神都透露着疲惫空洞的气息。 羿玉的心几乎是立刻就沉了下去。 由于种种原因,羿玉直到见到那只狮子猫之前,都没有亲自送走过来喵呜喵呜宠物医院求医的小动物。 他听说过几个病例,心里也很不好受,却没有亲眼目睹这么大的震撼。 “皮皮、皮皮……”猫主人一开口就有点想哭,但是又不想耽误医生给宠物看病,几乎是一边哭一边说的。 “我们今天刚刚发现皮皮躺在地板上,身体特别僵硬,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然后……” 男主人彻底泪崩了,一旁默默流泪的女主人咬着牙坚持道:“我们打了医院的电话,学着给它做了心肺复苏,皮皮慢慢地缓过来一点了,我们就立刻带它过来看病。” “你们做得很好,真的。”王医生先安抚了一下两人的情绪,然后从羿玉手中接过听诊器,去听皮皮的心跳。 羿玉看着桌子上的狮子猫,心里有些发酸,第一次在王医生看病的时候出声: “你们又给了它一次机会。” 女主人也受不了了,捂着脸泣不成声。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皮皮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濒死现象,但是仅凭当时皮皮僵硬的四肢、涣散的瞳孔、一下比一下更加微弱的气息就能知道,情况非常险急。 他们强撑着来到这里,只为了寻求希望。 “有可能是肥厚型心肌病。”王医生放下听诊器,斟酌着用词,“先做几个检查看看具体情况,我听着心脏收缩期杂音很严重……” HCM,肥厚型心肌病,最常见的猫心脏病。 第16章 改变 皮皮去做检查的时候,它的两个主人就坐在外面的走廊里,眸光非常暗淡,一动不动得仿佛两个雕塑。 王医生看他们这个状态也有点担心,特意让羿玉在外边陪着他们。 三人都没说话。 检测区斜对面的一个办公室的门忽然从里面被推开了。 小甜推开玻璃门,走到走廊里左右看了看,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羿玉。 它目标明确地就朝着羿玉走了过去。 平时只要它一靠近,很快就能发现的青年不知为何今天反应很慢,双手抱臂靠在墙上,眼睛看着地面,似乎在走神。 小甜从容的步伐加快了一些。 就算是再出神的人,当视野中出现一大块正在移动的白色色块时,也会忽然惊醒。 皮皮的两个主人就是这种情况。 何飞跃和元斐斐相恋七年,从大一开始到工作第三年,原本计划在今年年底结婚,到时候还准备教皮皮在结婚典礼的时候给他们送上结婚戒指…… 皮皮是他们大四实习的时候,在租住的小区里捡到的一只猫,当时皮皮只有丁点儿大,瘦骨伶仃,还脏兮兮的。 他们其实一开始没有要养宠物的打算,毕竟刚刚开始实习,又不想问家里人伸手要钱,经济方面不太宽裕。 但是那么小一只的皮皮就缩在电瓶车旁边,与瘦小的身体相比,格外大的眼睛害怕又期待地看着他们。 他们把皮皮带回了家。 从干巴巴的小猫干养成了大毛团。 皮皮是他们家庭的一份子,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皮皮!” 元斐斐激动得嗓子都破音了,一个箭步冲上去就要将狮子猫抱进怀里,眼泪水一样的在脸上流。 何飞跃也看向了大只的狮子猫,身体克制不住地往前倾,连手指都在颤抖。 但元斐斐抱了个空,她茫然地看着轻巧跃到一旁的狮子猫,那双异色的猫瞳瞬间让她回到了现实。 ……这不是皮皮。 “抱歉,这是我的猫……也是一只狮子猫。”羿玉放轻了声音,上前一步将元斐斐从地上扶了起来,搀扶着她坐到长凳上。 小甜端坐在羿玉身后两步的位置,歪了歪头,看了看羿玉,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元斐斐。 “……真巧。”元斐斐慢慢地擦干脸上的泪,问,“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小甜。” “很适合它。”元斐斐夸完,勉强笑了笑。 何飞跃前倾的身体缓缓移了回去,手指也不再颤抖,眼睛却更加红了。 “医生,我刚才查了一下,皮皮这个病,一旦发病是不是就……特别危险了?” 皮皮去检查的时候,他就查了一下肥厚性心肌症,越看心越凉。 “不是这样看的,肥厚性心肌病非常常见,平均每六只猫就有一只猫会患这个病。”羿玉努力安慰他们。 “这个病虽然有一定的风险,但不是完全的无药可救。而且,有肥厚型心肌病的猫不能受惊吓或者太过紧张,你们得调整好状态才行,不然让小猫感受到你们的紧张,它可能也会紧张。” 何飞跃和元斐斐连连点头。 他们几乎是立刻就理解了这个年轻医生最后的劝解。 别说是猫了,就是人也一样。 不知道自己生病的时候做什么都很正常,一旦知道自己的病比较严重,精气神一泄,身体情况很可能每日愈下,怎么治疗效果都不太好。 羿玉见他们终于稍微振作了一点,才转身将乖乖在身后等着的小甜抱在怀里。 “你怎么出来了?”他低声问。 一人一猫生活的时间久了,羿玉就发现小甜很喜欢仰面躺在羿玉怀里,四只爪爪蜷缩着,被羿玉的手臂整个圈住。 小甜张了下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 一声无声的猫叫。 羿玉轻轻笑了一下,低头蹭了蹭小甜的头顶。 “我在工作呢,你要不然先回办公室……不愿意啊,跟着我不许捣乱,也别往我走路的地方钻,踩到你了怎么办。” 低声叮嘱完,羿玉将小甜放到了地上。 小甜靠墙站着,尾巴圈在并拢的爪子上。 羿玉看它很听话,就没有把它放进办公室里,转身去倒了两杯水,回来递给何飞跃和元斐斐。 三人一猫继续等着。 …… “它这个是肥厚型心肌已经是 b2期了,很有可能还继续发展,尤其是它之前已经昏厥过一次,之后很有可能还会昏厥……长期吃药是必须的,因为这个病其实没有根治的手段,这个你们得做好心理准备。” 王医生本来已经做好了两个年轻的猫主人会受不住现实的情况,但当他说完之后却惊讶的发现,虽然心情沉痛,眼神郁郁,但两个年轻人还是撑住了。 他们不仅没有崩溃,反而主动向他问起了肥厚性心肌病的具体情况、分期、预防恶化的手段、以及每种药的作用…… 王医生一边给他们开药,一边说清楚每一种药怎么吃、吃的过程中要避免什么、以及每一种药的作用。 说话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了羿玉一眼。 年轻的实习医生正认真地听着王医生说的每一句话,时不时记在平板上。 皮皮和何飞跃、元斐斐离开医院的时候,特意跟羿玉道了别。 “谢谢你鼓励我们。” 他们红肿的眼睛还有些茫然,昨天皮皮还活泼地追着毛球玩,今天却差点离开他们。 但他们已经做好了面对未来的准备。 皮皮被元斐斐抱在怀里,和他们一起离开了喵呜喵呜宠物医院。 他们走了之后,羿玉将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甜抱了起来。 一人一猫贴贴了好久,羿玉才用特别低的声音说: “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别说只是特别黏人,没有个猫空间而已,就算是更加糟糕的猫咪怪癖,羿玉也能接受,只要它健健康康,无病无灾地度过猫生就行。 小甜凑过去,湿漉漉的鼻头贴在羿玉脸颊上,“咪呜”了一声。 第17章 小花袄 在任务进度变成【776/1000】的时候,新年到了。 羿玉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新年的临近。 在他的感受之中,不过是天气变冷了一些、街边的树木变得更加萧条、一张口就会呼出白气…… 他真正意识到新年的来临,是喵呜喵呜宠物医院的账号运营拿着一件东北大花袄风格的猫衣服递给他的时候。 “小羿医生,过几天就是春节了。到时候医院放假,帐号也会停更,可以请你提前抱着小甜拍一下贺新年的视频吗?” 在小甜正式成为羿玉的猫之后,医院特地跟羿玉约定了每次账号发布小甜相关内容的分成,甚至还单独给小甜开了工资。 所以对于小甜和羿玉而言,每次拍视频不仅是分享生活给那些关注小甜的网友们,也是一份工作。 而对待工作,羿玉一向很认真,小甜更是从来只在乎羿玉的想法。 所以他将那件东北小花袄拿了回去。 正抱着猫爬架磨爪子的小甜,在羿玉进入办公室的一瞬间就看了过去。 ——如果说小甜在缠着羿玉以外的极少数时间里会做别的事情,那么磨爪子一定是那些事情里面的第一名。 本身体格就比普通狮子猫大上两圈的小甜堪称猫中巨无霸,它甚至跟缅因差不多大小,又因为毛发的蓬松柔软显得更庞大,像个小狮子一样。 与它的体型成正比的是它的战斗力。 小甜当初来到喵呜喵呜宠物医院,没两天就将医院里的原住民小猫们打到屈服了。 甚至连医院里的两只柯基也没能躲过喵喵拳。 “恶霸”不外如是。 又因为它每天有出去散步的习惯,不免在外面会碰到一些流浪猫狗,就特别喜欢将爪子磨得尖尖的。 它会因为羿玉对医院里的猫猫狗狗爪下留情,可不会饶过外面那些胆敢挑衅它的家伙。 总之,这样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恶棍拳王猫,在羿玉手下却乖乖穿上了那件花不溜秋的小棉袄。 第一次穿衣服的狮子猫显然有些不习惯,它总是忍不住转转脖子,在衣服里蛄蛹几下,不太适应那种毛发被压在衣服里的感觉。 羿玉也看出来了它的不习惯,所以一刻也没有耽误的,将它抱在怀里,向对面的账号运营点点头,意思是他们准备好了。 在账号运营的三二一倒计时之后。羿玉抱着怀里的小甜,握着它的爪爪向镜头招了招手。 他依旧没有露脸,镜头的上边缘,直到他的锁骨处,拍摄的重点是小甜。 “大家好,我是喵呜喵呜宠物医院的医生,这是小甜。” 说到这里,他又握着小甜的爪子,轻轻摇了两下,像是招财猫一样。 “非常感谢大家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的关注以及喜欢。新年就要到了,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龙腾虎跃,事事顺利,开开心心,健康平安。” 羿玉捏了捏狮子猫的爪垫,小甜非常有默契地张嘴“眯”了一声,尾音拉得又长又轻,十足的撒娇范儿。 短短几十秒的视频一发出去,评论区和弹幕很快就被填满了。 近半年的时间过去,喵呜喵呜宠物医院的粉丝量已经从十几万迅速增长到了七十多万。 虽然跟大体量的宠物博主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但是活粉数量很多,粉丝又特别活跃,热梗不断,也算是宠物区的新晋顶流了。 小甜更是被大家戏称为“头牌”,以表示它的顶流地位。 —舔,你老实告诉我,这身衣服是你自己愿意穿的吗? —头牌猫设永远不崩!!! —甜甜新年快乐~医生新年快乐~大家都新年快乐~ 新年祝贺视频一拍完,羿玉就将狮子猫身上的小花袄脱了下来。 小甜立刻脑袋不动,耳朵和身子一起转地甩了甩毛,将被衣服压得紧紧贴在身上的长毛甩得再次蓬松起来。 羿玉也拿了梳子,帮助它梳毛。 之前天气没这么冷的时候,羿玉每次给小甜梳完毛之后,梳子上面总会有厚厚的一层毛,天冷了之后,掉毛倒是没有那么多了。 梳完毛,羿玉拍了拍小甜的背,狮子猫压低身体伸了个懒腰,尾巴甩了甩,继续去磨爪子。 它和羿玉贴贴的时候从来不伸爪子,而羿玉又因为知道他定期会磨爪子,也不怎么给他剪指甲。 所以当春节当天,羿玉贴春联却找不到剪子,小甜直接伸爪一下撕开胶布时,羿玉才发现它的爪子竟然锃亮锃亮的,像把小刀。 羿玉贴好春联,关上门之后,弯腰将小甜抱在怀里,低声嘱咐:“你的爪子太尖了,以后小心不要伤到人……除了坏人。” 最后添的半句话,是因为羿玉想起小甜会出门散步,担心它会碰到图谋不轨的人。 小甜靠在羿玉怀里,不停地打着呼噜。 晚上的年夜饭是羿玉特意从小区附近的一家餐厅订的,他没有订年夜饭套餐,那太多了,他自己一个人根本吃不完,而是挑了几个自己比较爱吃的菜。 窗户外面是集中燃放的烟花,一簇簇在空中炸开,羿玉吃完饭抱着小甜窝在沙发里,电视屏幕上放着春节联欢晚会,屋外是闪烁的烟花。 时间就在此刻静谧地流淌。 这个新年与以往羿玉度过的任何一个新年都不一样。 没有家人朋友的相伴,甚至不在现实的世界里,而是处于一个任务世界当中。 但奇妙的是,羿玉并不觉得孤单。 在这个世界度过的几个月中,羿玉能够明显得感受到自己的精神状态在一步步地好转。 他重新找回了任务与生活之间的平衡。 即便之后的任务会变得像前两个任务一样,难度巨大且横生波澜,羿玉也能勇敢地接受……呃,或许不那么勇敢,但他一定可以面对。 电视中的主持人正在倒计时迎接新年。 当他们数到一的时候,羿玉捧起了小甜的脑袋。 “新年快乐。” 小甜圆溜溜的眼睛也正看着羿玉。 “喵~” 第18章 痛并快乐着 祝夷感到快乐又痛苦。 快乐的是,他得到了羿玉前所未有的温柔对待。 他们生活在同一栋屋子里,每天早上一起醒来、一起去上班、一起下班、一起吃饭、一起回到家里、一起睡觉……准确来说是羿玉一个人睡觉,而祝夷则是会整夜盯着他看。 他们会度过每一个重要的节日、会一起享受每一个休息日、会一起去爬山、甚至有一起旅游的计划,以后遇到的每一件事他们都将共同面对。 这样的生活简直太完美了。 然而在这样完美的生活中,祝夷的角色不是羿玉的伴侣,而是他的宠物。 祝夷恨恨地用锋利的爪子,挠了一下树干,留下深深的爪印。 一旁猫猫祟祟躲在绿化带里偷看他的狸花猫浑身一震,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多少个夜晚,祝夷都不满足于自己毛茸茸的猫身,他想要将沉睡的黑发青年拥在怀里,像他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可当他伸出手,雪白的山竹爪子在无情地嘲讽他。 祝夷曾经觉得猫和人本质上没什么不同,现在却觉得区别大了去了。 可他也不能用猫身做一些过于亲密的行为。 祝夷不屑那么做,他会得到羿玉全身心的爱,不需要用猫的身体去偷取。 脆弱的世界和没有任何进化前途的躯壳限制住了祝夷。 他痛并快乐地享受着这样的生活。 这也没什么不好。 他愿意当羿玉的小宠物。 更准确一点的说法是,他愿意并且热衷于去充当羿玉生活中的每一个重要角色。 有时候爱人的身份太过狭隘,他需要更加多样化的选择。 况且他们的时间还有很久,祝夷能够忍耐。 忍耐之后才会有极致的甘甜。 祝夷并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以一只猫,一个宠物的身份陪羿玉经历一个任务世界也没什么不好。 狮子猫甩了甩尾巴,继续散步。 关于前一段时间经常出现在绿化带里的带刺铁丝,它有了新的发现。 · 羿玉发现有些不对劲。 起因是一个难得起夜的夜晚。 临睡前羿玉忘记将窗帘拉上了,所以当他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卧室里并不算非常昏暗,至少他能够大致看清每一个角落。 一对发着光的灯笼就这么出现在羿玉脸侧。 本来还有些不太清醒的羿玉瞬间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样。 “……小甜?”短暂的惊吓之后,羿玉很快就意识到了两个发亮的灯笼是什么。 是小甜的眼睛。 每天临睡前,小甜都会钻进被窝里,而当羿玉醒来的时候,它要么贴在羿玉身边,要么枕在羿玉手上。 这是羿玉第一次发现小甜躺在枕头上。 “呜……”小甜热烘烘地凑过来,带着刺的舌尖舔了舔羿玉的脸颊,留下一点濡湿。 羿玉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了抓小甜的脑袋,嗓音还带着睡意: “别闹,好痒。” 小甜就收回了舌尖,改用脑袋去蹭羿玉。 长毛扫在颈侧有些发痒,羿玉往后蜷缩了一点,伸手去推小甜的大脑袋。 “好了好了,我要去卫生间。” 他下床的时候,拿起睡衣披在身上。 小甜从另一边跳下床,贴在羿玉脚边,却一如既往地没能跟进卫生间,只能在门外眼巴巴地等待。 羿玉洗手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小甜真的很聪明。 它能够理解羿玉每一句话的意思,就像刚才,羿玉不让它用舌头舔自己,它就立刻变了动作…… 急促的水流冲刷着双手,羿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有点走神。 他知道有些小动物非常聪明,比如说,边牧犬,一些边牧犬从小与人类生活在一起,长大以后就能听懂人类说的每一句话。 还有经过训练能够使用语音按键的猫猫狗狗们,几乎能够无障碍与主人沟通。 但是…… 但是小甜真的有点不同。 它聪明得像个人一样。 它能够听懂羿玉说的每一句话,不需要任何反应时间,甚至能够对每一句话进行思考,给予反馈。 羿玉说过的事情,哪怕只说了一次,它也会牢牢记住。 它不害怕任何人,无论是医院里的人还是外面碰到的陌生人,它甚至知道什么话是玩笑,什么话是真话。 ……羿玉有些说不上来。 他刚才想到的每一件事,聪明的、接受过训练的极少数动物也能做到,但小甜,感觉就是和它们不同。 外面传来一声轻飘飘的猫叫,仿佛一句提醒,提醒羿玉不要因为犯困而睡着了。 羿玉关掉水龙头,擦干了手。 打开门的一瞬间,一个小炮弹就小心轻柔地跳进了他的怀里。 羿玉将小甜抱了个满怀。 看着怀里的狮子猫,羿玉心想,算了。 它此刻只是小甜。 “等急了是不是?”羿玉抱着小甜回卧室,掀开被子的时候还问道,“你睡被子里还是枕头上?” 小甜看看掀开的被窝,又看看枕头,明显犹豫了一下,“扑通”一下跳进羿玉怀里,头顶贴着羿玉的手臂,像是人一样仰躺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羿玉。 羿玉也躺了下来,没有将被子盖得太严,打着哈欠道了声晚安。 · 羿玉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却没在办公室看到小甜,他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出去问了一下前台的柯念文。 “小甜?它之前出去了,还没回来吗?”柯念文看到小甜出去了,却没注意到它回没回来。 羿玉单手搭在台面上,闻言摇了摇头:“没有,它不在办公室里。” “那倒是稀奇了,平时不是你还没忙完,它就掐着点回来了吗?今天怎么没掐准时间?”柯念文顺手给羿玉递了一袋饼干,“尝尝,这个特别好吃。” 这会儿没事,羿玉就在前台和柯念文一边吃零食,一边闲聊。 过了大概七八分钟,羿玉倏然瞧见门边多了一个毛团,正是小甜,它正叼着个看不清的东西过来。 羿玉放下饼干,一边擦手一边走过去。 离近一看,小甜叼着的居然是个捕兽夹。 第19章 当事猫 羿玉的步伐瞬间就加快了,完全是大跨步到小甜面前的,恰好狮子猫抬了下头,羿玉便看清捕兽夹是合拢状态,小甜没有受伤。 仿佛擂鼓般的心跳声敲击在耳畔,羿玉眉头倏然松开,长舒了一口气。 “……你真是吓死我了。” 羿玉不知道自己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他蹲下来,拿走小甜叼着的捕兽夹,捏住狮子猫的猫脸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 小甜眯着眼睛,无比乖巧。 当羿玉开始检查它的牙齿和口腔时,不用催促就自己张开了嘴巴,米粒似的牙齿抵着羿玉手指上,尖牙却一直提着,不敢往下放。 “小甜这是从哪里叼来的东西,诶呦,是个捕兽夹,跟电视里的一模一样。”柯念文蹲在羿玉旁边,拿遥控器推了推捕兽夹。 现在的人哪里见过捕兽夹,最多在电视电影里看到过。 “而且这东西网上都买不到的。”候诊区一个抱着萨摩耶狗头的大爷唏嘘不已,“我老家之前有老鼠,我儿子想从网上买这个东西,一搜什么都搜不到。” 羿玉检查完小甜,彻底放心了,劫后余生般将小甜搂紧抱进怀里,在狮子猫“咪咪”撒娇的时候,一巴掌拍到它尾巴根上。 “啪”地一下,实实在在的一声响。 “你平时那么聪明的一个小猫,怎么连这么危险的东西都敢上嘴?” 羿玉沉声,说着鼻尖有些泛酸,他迅速眨了几下眼睛,维持住严肃的表情。 “你非要让我担心是不是?每天晚上怎么跟你说的,出去玩别碰危险的东西,别搭理奇怪的人,你……” 羿玉说不下去了,因为被重重打了一下尾巴根而呆滞的狮子猫动了。 它撑着羿玉的胸膛,站起来趴在羿玉身前,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羿玉的脸,喉咙里不断发出幼猫似的呜咽声。 羿玉有一瞬间的走神,然后眼神更加坚定了,抬手又拍了一下小甜的尾巴根,打得狮子猫都抖了一下。 “不许撒娇! “做错事情撒娇就可以解决吗?平时撒撒娇可以,现在是撒娇的时候吗?你以后再敢这么做……” 羿玉眯了眯眼睛了,撂下狠话:“我就不要你了。”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青年的语气反而不那么着急生气了,平平淡淡的,让狮子猫吓得不停喵喵叫。 周围或明或暗围观的众人,尤其是熟悉狮子猫性格的人看看羿玉,再看看狮子猫,不免咋舌,真是一物降一物。 羿玉板着脸,任由小甜叫了半天,才一指办公室的方向:“去办公室面壁思过,我下班之前都不许出来了。” “呜……” 小甜仰头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了下羿玉的下颔,咕叽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从羿玉身上下来,耷拉着尾巴和耳朵往办公室的方向去了。 狮子猫好大一只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柯念文瞄了眼羿玉的神色,见他还算平静才开口打圆场:“小甜又没见过这个,别说小甜了,我也第一次见。你别生气,也别揍猫,不然心疼的还是你。” 说完,柯念文面色变得有些古怪。刚才她说的那些话为什么该死的熟悉…… 别说是柯念文了,就连羿玉听着都感觉很耳熟。 奇怪的劝解话术,加上小甜已经离开了,羿玉再生气也不会对着别人发脾气,他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唇畔牵起一个微笑。 “没事。我就是看到这东西被它叼回来,有点吓到了而已。它那么小一只猫,如果被捕兽夹夹到……” 羿玉有些说不下去了,柯念文非常理解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顺势转移话题: “看看小甜是在哪里发现捕兽夹的,太危险了,估计得报警才行,不然还有别的捕兽夹遗漏在外面,伤到人就不好了。” 羿玉拿起捕兽夹,放到前台的桌面上。 他查看小甜身上摄像头拍摄的视频,柯念文跟院长说明了情况,院长今天也在医院,闻言直接赶到前台这边来了。 “买卖捕兽夹是违法的,赶紧报警。”院长见大厅里有那么多围观的客人,也不急着去办公室处理了,直接就在前台道。 羿玉还在看视频,已经找到了小甜发现捕兽夹那一段。 能够看出来视频中一只雪白的爪子晃过,随即一块石头压在了捕兽夹上,捕兽夹迅速夹紧。 紧接着,视频高度低了下来,再抬起的时候,画面中已经多了一个夹上的捕兽夹。 确认了小甜使用了别的办法,没有自己去触碰捕兽夹,羿玉松了一口气,却发现耳边回荡起一声二重奏,他顿了下,侧头一看,院长和柯念文都挤在他身边看视频。 三个人三双眼睛以快速而凌乱的方式互相看了一眼,柯念文先缩了回去,拿手机报警,院长轻咳一声: “这是你收养的那只狮子猫对吧?真聪明,它发现捕兽夹的地方离医院很近,哪天伤到人都不知道,这是见义勇为啊!回头我给你们俩发奖金,记得多给它买点罐罐。” 羿玉也没有扫兴地告诉院长小甜不吃罐头,只是握紧手机,尴尬而不失礼貌地与院长客套起来。 看得出来院长也很尴尬,他半秃的脑门都开始滴汗了。 好在警察出警特别快,没几分钟就到了喵呜喵呜宠物医院。 警车停在门口的停车位上,三个警察从后座上下来,走进医院。 三个警察一个年长,另外两个都比较年轻,两男一女。 “是这里报的警吧?你们捡到了捕兽夹?有没有人受伤?叫没叫救护车?” 院长露出一个略微自豪,但是又莫名矜持的笑容:“警察同志别担心,没有人受伤,捕兽夹在这里,是这位医生的猫在附近的绿化带里发现的。” 年长的警察下意识疑惑地“啊”了一声:“什么发现的?” 院长没有重复,而是看向羿玉,目光中带着鼓励的色彩。 羿玉嘴唇轻颤,垂下视线。 “是……我的猫发现的。” “猫?”年长的警察已经看到了前台桌面上的捕兽夹,他走近看了一下,发现捕兽夹是合拢的状态,稍微放松了点,“是真猫还是……” 还是什么情趣的猫?警察心想,现在年轻人玩得太花了,他怕问不清楚闹笑话。 羿玉:“……真猫。您要见见它吗?” 年长的警察与另外两个年轻的警察对视了几眼,略带迟疑:“见见吧?” 总得见见当事人、不是,见见当事猫吧。 第20章 i人噩梦 警察们很快就见到了他们想要见的当事猫。 当事猫本猫通体雪白,一双眼睛一蓝一黄,澄澈干净如琉璃,脸盘生得很好,毛量充足,尤其是身前的大围脖,让它坐在桌子上的时候像个小狮子。 “这猫……怎么这么大啊?”年轻的男警察眼神不住上下扫动,打量着狮子猫,看向羿玉和院长的时候,眼中带着询问的意味,“这确实是猫没错吧?” 不是什么猫科的保护动物吧…… “虽然大了点,但应该就是狮子猫,我家养过。” 女警察见羿玉和院长同时点头,稍微笑了一下。 “这只猫长得真漂亮,养得也好,它脖子上是摄像头吧?拍下来的内容我们得看一下。” 他们来之前,羿玉已经将拍摄内容准备好了。若不是刚才被院长突然“背刺”了一下,羿玉早就将拍摄内容交给他们了。 三个警察也看到了之前小甜处理捕兽夹时的片段,表情很精彩。 看得出来,年轻的男警察无声咕哝的口型是:建国之后不让成精。 “真是只,英勇聪慧的小猫。”年长的警察面不改色地对小甜竖了大拇指。 不愧是老警察,经验丰富,什么场面没见识过。 小甜被羿玉从办公室抱出来之后,一双眼睛就始终定格在羿玉身上。 此刻被一群人围着,它也没有移开视线,像个猫猫雕塑,更别提警察的夸奖了,根本不能使它动摇分毫。 年长的警察也不尴尬,在他眼里,这只狮子猫就像是犯错的小孩,没得到原谅,别说被别人夸奖了,就是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也不敢碰一下啊。 “医生,方不方便请您带小猫,领着我们到发现捕兽夹的地方去看一看?”年长的警察问道。 虽然小甜散步有固定路线,视频中也有具体的画面,但是肯定没有小猫亲自带他们去那地方更加便捷快速。 羿玉闻言这才看向小甜,狮子猫立时更加昂首挺胸了,大围脖蓬松得很,他忍住嘴角的笑意,问道:“你还记得在哪里发现的捕兽夹吗?” “喵!”小甜宛如训练优良的士兵。 羿玉又问:“可以带我们过去吗?” “喵——呜!” 羿玉点点头,看向年长的警察,道:“它说可以。” “……辛苦了。”年长的警察道。 这场面他还真没见过。 年轻的男警察在心里默念:“建国之后不能成精,它只是比较聪明,猫中爱因斯坦罢了…… 女警察目光温柔地看着羿玉和小甜,轻轻笑了一下,然后收拢笑意,调整好有些晃动的执法记录仪。 …… 于是接下来的人行道上就出现了这么一幕—— 一只超级漂亮的大白猫优雅从容地踩着猫步走在最前方,但是时不时就会回头看看在它身后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 一人一猫后面是三个警察和另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 羿玉看上去很平静,其实已经“去世”有一会儿了。 他本身性格就偏向于内敛,在上个任务世界里,却由于种种原因不得不表现出疯狂的一面。 或许对于有些人而言,击破了心理阈值之后会变得外向一些,或者说更能够面对“大场面”。 但羿玉不是,他反而更加“自闭”了,如非必要,根本不愿意回想起自己的“演艺生涯”。 而在喵呜喵呜宠物医院的视频账号里,拍摄的主角也不是他,而是小甜,就算他会出现在画面里,也根本不会露脸。 他和办公室里的桌子没什么不同,所以才能接受。 现在可不同…… 基本上所有的行人注意到他们这个奇怪的组合,都会或多或少瞅上几眼,更有甚者直接正大光明地搭讪询问,甚至跟在旁边。 “警察姨姨,猫猫和哥哥要被抓起来了吗?” 有个小孩在妈妈没能捂住她嘴巴的绝望中开口问道。 女警察笑了一声:“不是的。猫猫和哥哥都是帮助了大家的好朋友,他们在帮警察叔叔和警察阿姨办案呢。” 旁边不知是谁传来了一声“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猫猫”。 知道这个梗的都笑了起来,不知道的也觉得这句话很俏皮,只有羿玉,他快碎了…… 就在这个时候,狮子猫加快了步伐,突然跃起,眼看就要一头攮进绿化带里。 羿玉立刻一个箭步漂移过去,赶在小甜进去之前,将小甜抱了起来,顺便将它抱得高一点,挡住了自己的脸。 警察们快跑几步,扒开绿化带,果然发现了捕兽夹的压痕。 他们面色有些凝重。 买卖捕兽夹本身就是违法行为,还将捕兽夹藏得这么隐蔽…… · 在警察们和院长一起在附近寻找有没有其他捕兽夹的时候,羿玉先抱着小甜回了医院,毕竟是小猫,胆子再大也不能持续处于吵闹混乱的环境之中。 而且警察们和院长都看出来,羿玉有些不太适应人多的场合。 其实院长也不太适应……幸好没什么人关注他,不然他也受不了。 经过半个小时的搜查之后,他们又发现了三个捕兽夹,两个藏在绿化带里,还有一个居然是藏在垃圾桶旁边的。 只能说,没伤到人才是万幸。 他们四个只是简单搜查了一下,之后还会有有关部门对这一片进行彻底的排除搜查。 警察们回喵呜喵呜宠物医院门口开车,准备回警局调这一带的监控的时候,院长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 “警察同志们,其实捕兽夹的事,我有一点想法,只是一点猜想!不知道对不对……” 年长的警察早就注意到了院长纠结的表情,却一直没有催促,这个时候就诚恳道: “只是一点猜想也对我们有很大帮助,请务必告诉我们。” 第21章 猫猫小甜智取兽夹,i人医生魂散今昔 院长面色踌躇,显然是在犹豫什么。 年长的警察并没有催促他,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之后,就见院长咬了下牙,下定决心道: “我们今天第一次见到捕兽夹,但在捕兽夹之前,这一片的绿化带里经常出现带刺的铁丝、掺了老鼠药的肉泥、成片的图钉什么的……” 院长说到这里,声音里不免带那些叹息。 “尤其是我们医院门口,附近一部分居民很讨厌流浪猫狗,觉得是医院经常喂才会有流浪动物聚集在这里,我们被投诉过很多次。 “天地良心,我们顶多抓点流浪猫狗回来绝育,绝育完就会找人领养,从来不定点投喂!” 院长简直快要冤死了。 大概七八年前,喵呜喵呜宠物医院刚刚开张的时候,确实有工作人员会固定地点投喂流浪动物,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么做会导致流浪猫狗聚集在这一片区域。 他们立刻停止了这种投喂行为,并且尽可能地将附近的流浪猫狗,抓回来绝育,然后再找领养人。 有一段时间,这一带流浪动物是很少的。 直到旁边开了一家大商场,又拥有了一条户外美食街,慢慢地有一些流浪动物会过来找东西吃。 而两座公园先后建成,“绑架”小动物们变得困难许多,再加上市里多了很多动物爱心组织,喵呜喵呜宠物医院逐渐专注于经营和专业性的援助。 至于附近居民厌烦过多的流浪动物,则是最近两年的事情了。 年轻的男警察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凑到年长警察旁边,低声道: “我之前在片区的时候,接过好几次警,都是关于流浪动物乱翻垃圾桶,赶不走,没人管之类的事情。” 年长的警察暼眼看他:“都是怎么处理的?” “联系城管和动物爱心机构,安抚当事人情绪,建议社区和物业多巡逻。但是这边有公园和美食街,抓走一批流浪动物,很快又会聚集起来,狗还好,很显眼,一来就被抓走的,猫很难抓。”年轻的男警察嘴皮子非常利索,语速又很快,噼里啪啦一顿说。 “不对。”年长的警察摇头,“动物是非常敏锐的,如果一个地方持续有很多动物被抓走、消失,那么其他的动物或多或少都会避开那里,怎么可能会一直聚集呢?市里又不止这一条美食街。” 他顿了下,补充:“尤其你说的这里猫很多,这就更不可能了,很多猫都有领地意识,有自己的地盘,吃得饱就不可能跑到其他地方去。” 院长连连点头,老警察说的这些事他都清楚,甚至了解得更加详细,但没有相关的侦查思维,直到老警察点破,他才恍然大悟。 年轻的警察们思索着老警察的话,老警察本人已经在与院长握手道谢了。 “您提供的线索非常有用,我们加把劲,赶紧把这件事处理掉。如果后续大家还有发现,千万要记得联系我。” “一定一定。” · 喵呜喵呜宠物医院,羿玉办公室内。 羿玉仰着头靠在电脑椅上,人还在这里,但是灵魂已经飘走了。 原本躲在一旁偷看羿玉的狮子猫见状也不再猫猫祟祟地缩着身子,爪垫悄无声息的踩过地面、桌面、电脑椅扶手,最后是羿玉的手臂。 “喵~” 它叫得甜美清纯,像个不谙世事的纯洁猫猫。 可惜房间里唯一能够听到这一声猫叫的人类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目光空茫地盯着天花板,比常人浅淡一些的瞳孔色泽在晴日光线下如同甘醇的蜂蜜。 狮子猫被诱惑了,它直愣愣地贴到羿玉旁边,伸着舌尖去舔人类的侧脸。 羿玉的眼睛动了动,彻底回神。 脸侧湿漉漉的,不用想也知道是某只小猫的杰作,羿玉的左手伸过去推开了舔得起劲儿的小猫,顺便用手背擦了一下脸颊。 “嗷呜~”小甜发出一声怪叫,扑过去抱住羿玉的手,爪子一点也没伸出来,只有弹软的爪垫和毛茸茸的猫爪背。 “你是一只猫,不是狮子。”羿玉的声音透着些懒散,他决定在剩下不长的时间里摸鱼。 他绝不会踏出办公室一步,然后一下班就回家。 感觉院长可以理解他。 小甜见羿玉打开电脑,正在找电影看,于是就用大脑袋顶开了羿玉压在桌面上收拢的手臂,硬是挤进了羿玉怀里,只露出个猫头。 羿玉轻拍了一下小甜的脑袋。 鼠标一顿,就看这个电影好了。 · 当天晚上发生在喵喵宠物医院里的事情,冲上了热搜第一,直接引爆了话题。 #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猫猫# #猫中神颜# #猫因斯坦# #小甜# #临清拳王# 数个热搜霸占在热搜榜上,但是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关联,如果不一一点进去很难发现这些热搜说的是同一件事情。 更好笑的是,在#临清拳王#的话题广场里,有不少不知情的网友纳闷地求科普。 —#临清拳王#是打拳击的拳王吗?真厉害(大拇指)但是为什么之前没听说过啊(疑惑)宣传太不到位了! —#临清拳王#还以为是有人当街斗殴,原来是真拳王啊?不过怎么没有具体的视频啊? —#临清拳王#舔,你火了。 —#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猫猫##临清拳王##小甜#猫富贵,勿相忘(握手) 经过热心网友一通乱七八糟的解释,点进热搜的不知情者们才知道,原来“临清拳王”不是真正的拳王,也不是当街打架的,而是一只狮子猫。 引爆热搜的源头却不是喵呜喵呜宠物医院的账号发布的,涉及到报警以及违法行为,喵呜喵呜宠物医院并没有将这件事当成素材。 是五人一猫去捕兽夹发现地点的时候,路过的行人随手拍的视频,正好录到了那句“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猫猫”,然后有生活类的营销号转发了视频,一下就爆了。 加上祖传的多视角,几乎能够将从宠物医院里羿玉等到叼着捕兽夹的小甜、到羿玉“训斥”小甜、再到小甜回办公室罚站,羿玉发现小甜是怎么将捕兽夹带回来的、再到宠物医院报警,警察“询问”当事猫,最后到当事猫领人去发现捕兽夹的地方…… 来龙去脉非常完整,甚至有人拍到了羿玉手机屏幕上的摄像头画面。 —猫猫小甜智取兽夹,i人医生魂散今昔。 —懂了,这是现代版看杀卫玠 —人不如猫,是真不如(笑哭) 第22章 假期 之后喵呜喵呜宠物医院与当地的官媒共同投稿发了视频,从双方视角讲述了挂在热搜上事件的始末。 有整活的网友、有看乐子的网友、也有认真分析的网友。 —摄像头拍到的画面中,捕兽夹是被放在绿化带里的,警察叔叔和院长爷爷之后找到的捕兽夹也都藏在很隐秘的地方,感觉不是冲着人去的,倒像是冲着动物去的。 —我是本地人,喵呜喵呜宠物医院那一片儿流浪猫特别多,我之前去附近的美食街吃小吃,碰到好多小猫觅食。 —那肯定就是冲着流浪猫去的,可能是单纯不喜欢猫,也可能是影响到生活了,不管怎么样,买卖捕兽夹都是违法的,望周知。 联动发布的视频里,并没有院长最后告诉警察的那番话,也没有老警察的分析,全程以比较轻松的基调讲述了这件事情,也表达了接下来会认真调查的态度,还鼓励了当地人如果有线索可以提供给他们。 而视频网站里,话题就飘得很远了。 喵呜喵呜宠物医院的帐号会给羿玉打码,注意拍摄角度,但是路上的行人和店里的客人可不会这么做,有些视频里很明显拍到了羿玉的正脸。 [终于明白医生为什么会是人形猫薄荷了,别说猫了,我也喜欢(吸溜)] [什么医生,那是我命中注定的老公!老公轻轻碎了的样子好可爱,呜呜呜老公当我老婆吧,这样我就可以一夫一妻制了] [猫和人都在我被窝里,你们不要乱说话,医生和舔哄我好久了] [喝酒别忘了吃头孢][1] 甚至还有人火速剪了小甜和羿玉的混剪视频,标题是“再续前缘,猫猫为什么不可以?”,某种程度上来说,完全是神作。 羿玉刷到视频的时候深感震惊。 不是吧,磕伏黛也就算了,医猫也能磕? ——网友们不知道羿玉的姓名,只听到很多人喊他“小羿医生”,还以为叫的是“小医生”,cp名就取了医猫。 小甜贴在羿玉颈窝里,看到视频标题,立刻就开始打呼噜。 羿玉手指一动,立刻将视频划走了。 狮子猫翻了身,哀怨地呜呜叫,羿玉装作没听到,转身背对着小甜,被拍了好几下背才转回来。 · 好在互联网时代,话题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有一小撮人热情持续得比较久,还关注着喵喵宠物医院以及这件事。 最开始的时候,甚至有人到医院里去围观羿玉和小甜,院长直接给羿玉还有小甜放了一周的假,并且发了丰厚的奖金。 羿玉索性租了一辆车,带着小甜到周边城市旅游了一圈。 他们去爬了山,一座没有雪山巍峨的山,却郁郁葱葱的,风景非常好,景区的食物又贵又不好吃,下了山之后羿玉去吃了顿好的才缓过来。 他们去看了大海,小甜还是怕水,远远地站在航空箱顶上,痴痴地盯着只穿着沙滩裤的羿玉在浅海扑腾。 ——羿玉游泳一般。 羿玉哈哈尝试了潜水,然后觉得海底很恐怖,早早就结束了尝试,抱着小甜去吃了冰淇淋。 他们还打了一人一猫的沙滩排球,小甜打坏了一个球。 等到一周的时间结束,一人一猫回去上班的时候,还有些不适应。 “你出去玩也不拍照片发朋友圈,我还想给你点赞呢。”魏佳佳拍了羿玉的肩膀,把他从走神的状态里拍回了现实世界。 羿玉撑着下巴,他出去玩没涂防晒,稍微晒黑了一些,看起来更加具有生命力了。 “我不会自拍,总不能让小甜给我拍吧?” 魏佳佳心说,没准还真行。 她瞄了一眼晒着太阳打着盹儿的狮子猫,又道:“那你可以给小甜拍啊,它不敢下水的模样一定特别搞笑。” 羿玉其实拍了一点,不过更多时候他都全身心投入到了游玩里,只拍了答应运营的部分。 “拍了,回头你可以看视频。”羿玉揉了揉眼睛,伸手拽过病历,“几点了,要做手术的猫来了吗?” 魏佳佳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到门口了,我们过去吧。” 羿玉站起身,和小甜说了一声,投入了工作里。 办公室里一没有人,狮子猫也不晒太阳,更不打盹儿了。 它慢悠悠地起身,跳下猫爬架,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 巡逻时间。 是的,虽然羿玉他们都以为小甜每天是在散步,但小甜自己知道,它是在巡逻。 · 狮子猫更换了巡逻路线。 一方面是因为上一条巡逻路线,总有人在那里等着拍它。另一方面则是旧的巡逻路线已经不能起到它应该起到的作用了。 话题大爆,有人将捕兽夹放在绿化带里的事情上了热搜,做出这件事的人仿佛惊弓之鸟,一下就藏了起来,小甜需要一条新的巡逻路线。 然而想要完全避开之前的巡逻路线是完全不可能的,小甜想了想,开辟了一条新路。 这一带只有小区里的居民楼和一座商城楼层比较高,其他的建筑楼层普遍只有四五层楼高,毕竟是老城区,而且外墙上面并不是光滑不着力的那种。 小甜时而踩在空调外机上,时而跳上防盗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猫猫是天生的刺客。 ——染成猫猫配色的猪除外。 不走陆路改走空路之后,巡逻所需要的时间甚至比之前缩短了不少,小甜回到喵呜喵呜宠物医院的时候,羿玉还没从手术室里出来。 小甜甩着尾巴走到手术室门口,熟练地找好位置,开始盯门。 心中默数数字打发时间。 一个小玉、两个小玉、三个小玉…… 都是我的。 它翘起了胡须。 第23章 复杂妄想症 一双眼睛。 它总是注视着自己的目标。 象征着人类智慧的脑袋,摔到地上应该和西瓜也没什么不同;或纤细或粗壮的脖颈,无论是水果刀,还是叉子都能轻易穿透;脂肪、肌肉、肋骨之下努力跳动的心脏,只有拳头大小,只要掌握好角度,锐器可以直接穿透;腹腔中的脏器,很坚强,却又脆弱不堪,随便伤到哪一个,都有可能会致命;支撑身体的双腿,想打断也很容易…… 无数的预演在脑海中上演,眼睛时而迷离,时而清醒。 · 【 854/1000】 因为意外在网络上的大火,原本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绝育手术而清闲不少的羿玉,被慕名而来的宠物家长以及刚刚知道这个项目的宠物爱心机构重新塞满每天的档期,短短两天,羿玉的任务进度已经到达了“冲刺阶段”。 如果按照这个趋势下去,不出一个月,羿玉就可以完成这个任务。 然而他早已决定在最后关头的时候,控制任务进行的速度,直到自己想要脱离这个世界的时候再去完成只剩一点点的任务。 虽然中间发现了一些事情,但并没有改变他的想法。 他和魏佳佳走出手术室,沿着走廊向办公室行走。 路过的某个家长正在看短视频,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手机外放的声音进入了他的耳朵。 “尿床、纵火和虐待动物,连环杀手的三症状……” 视频营销账号中常常出现的“孙悟空”声音渐渐远去。 魏佳佳正和羿玉安利着刚刚发现的一家火锅店,说着说着余光中的人就消失不见了,转头一看羿玉正落在她身后三步左右的位置。 “番茄锅巨好吃——你怎么不走了?” 羿玉慢慢地摇了下头,走到魏佳佳身边,问:“你说的那家火锅店让带宠物进去吗?” “……不能吧,有毛的宠物进去,毛很容易飘得到处都是。”魏佳佳忍不住道,“你可以和朋友一起去啊,我们一起也行,我还想吃那家的番茄锅。” 羿玉有些心动,想了想,却还是只说:“有机会吧。” 魏佳佳无语,白了他一眼:“猫宝男。” 说话间已经先到了羿玉的办公室,他耸了下肩,推开玻璃门走进去,魏佳佳刚才提到的“猫宝男”之中的猫正站在桌面上伸懒腰。 “咪呜~”小甜粉嫩的耳尖弹了弹,轻而软的猫叫声像散落的蒲公英,漂浮在空中的时候看不太清楚,落在身上的时候却有些微痒。 只听到了半耳朵的魏佳佳撇了撇嘴,满怀着羡慕嫉妒的心情快步离开了。 虽然揶揄羿玉是个“猫宝男”,但是如果有机会,谁不想拥有小甜那样的猫呢? 只喜欢一个人,专注的目光、撒娇的嗓音、所有的陪伴与偏爱都是独一份的,还聪明可爱,颜值超高,有灵气,通人性。 完全是梦中情猫……每天在喵呜喵呜宠物医院账号底下发疯的评论中也有魏佳佳披着马甲的身影。 这两天手术比较多,羿玉不让小甜在手术室门口等着,狮子猫只好在办公室里等他。 这样一来就导致一人一猫白天相处的时间很少,晚上回去之后,羿玉又因为工作时的疲惫而早早入睡。 所以在仅有的相处时间里,小甜会用尽所有办法与羿玉贴贴,完全成了羿玉身上的小挂件,羿玉走到哪里,它就贴到哪里。 羿玉抱着为了贴贴几乎化成一滩猫猫水的小甜,坐到电脑椅上。 抓抓猫脑袋、挠挠猫下巴、揉揉猫肚子,最后是捏捏猫爪子,一套动作做下来,堪称神清气爽。 小甜一点儿都不躲,完全没有不给摸的地方,在羿玉腿上东倒西歪的,充分印证了“猫是液体动物”这一说法。 玩闹之后,羿玉捏着小甜的耳朵,想起刚刚在走廊里让自己产生联想的那句话。 “尿床、纵火和虐待动物,连环杀手的三症状……”羿玉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打开电脑,搜索到了这句话的来源。 看完了相应的具体解释之后,羿玉又注意到了一句补充。 ——连环杀手三症状最早发布于《美国精神病学杂志》,但是在之后的研究中发现,这一理论的科学性还有待进一步研究。[1] 羿玉有些失笑地摇摇头,他还是下意识的把这件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就连听到一句勉强有些关联的话都会多想。 “看来我这‘复杂妄想症’还没完全痊愈啊。”羿玉轻声自嘲,沉默片刻,拍了一下小甜的尾巴根,“都怪你。” 小甜刚才在羿玉腿上踩奶,两只前爪张开又合拢,像个勤劳的小按摩师傅一样,给羿玉按摩双腿,忽然被拍了一下尾巴根也不躲开,还晃了晃尾巴。 “喵。” 仿佛在让羿玉不要打扰它“工作”。 羿玉绕着小甜的尾巴玩:“猫师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喵喵喵喵喵。” 小甜“喵”了一连串,羿玉一个音节都听不懂。 据说猫和猫之间是通过声音传递情绪,加上其他方面提供的信息辅助交流。羿玉不会猫语,但是仅仅从小甜的叫声里,他觉得小猫还挺开心的。 “你倒是开心了,用点力,中午没吃饭啊?”羿玉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多么像一个可恶的地主。 小甜吭哧吭哧地埋头踩奶,羿玉这才满意了,揪着狮子猫的尾巴尖在指间缠绕。 · 又过了几天,警方发布了警情通报。 [7月3日16点32分许,我局指挥中心接群众报警称,在五开大道发现一个被藏在绿化带里的捕兽夹。为保障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令违法者受到法律的制裁,我局立刻展开调查。 当日,在热心市民的帮助下,我局初步排查了五开大道,发现另外两个捕兽夹。三个捕兽夹规格形制完全一致,为同一批次产品,其中两个带有血迹,经鉴定,均为动物血迹。 经查,捕兽夹实为五开大道桃源府住户王某(男,36岁)从网友韩某(男,27岁)处购买,因不满周遭流浪动物影响生活所为,现已交代购买渠道,我局已与韩某所在地警察局取得联系,正在进行进一步调查处理。] 警方并没有公布王某的照片,但是总有神通广大的网友,所以网上还是有王某本人的照片流传了出来。 羿玉也看到了那张照片,照片里是个长相普通的中年男人,眉心有几道深深的沟壑,眼神阴鸷,单从面相来看……就不太像是个和善的性格。 桃源府就在喵呜喵呜宠物医院不远处,但是羿玉并没有见过王某,他给小甜看了一下王某的照片。 “就是这个人在绿化带里藏了捕兽夹,以后如果见到这个人,记得远远躲开,你只是个小猫咪,千万不要逞强。” 小甜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屏幕,并没有表示什么。 网络上不仅仅是在讨论捕兽夹这件事情。 —我很好奇,真的有人因为不喜欢流浪猫狗,特意买了这种危险的东西藏起来吗?他就不怕伤到人吗? —捕兽夹在网上连搜都搜不到,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从网友那里就买到了这种危险的东西。 —之前那个宠物医院上热搜的时候,我就在评论里看到过,有人说那一带流浪动物很是泛滥,垃圾被翻得到处都是,更别提什么粪便、叫声之类的了。虽然这个人的做法完全不对,但也能理解一点点。 —呵呵,再过不久就有爱宠人士抵达现场了。 —喜欢流浪动物,你们带回家呀。不要影响别人的生活好不好? 就连豆腐脑吃甜还是吃咸都有人争执不休,更别提这种敏感话题了,不过一会儿,警情通报的评论区下面就吵成了一团。 羿玉没有再看下去,但他也在思考这件事情。 这一带的流浪动物确实很多,肯定会影响到周围居民的生活,只是对于不同的人而言,影响程度是不同的。 如果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捕兽夹不会再出现,但可能会有其他更多极端行为。 而且这个事情一出,平时很多不会关注流浪动物的人走在街上的时候,说不定也会多看两眼经过的猫猫狗狗。 想到这里羿玉拍了一下小甜。 “你最近别出去散步了,虽然你长得很不像,但万一被认成流浪猫就不好了。” 从来不缺蹭热度的人。 小甜甩了甩尾巴。根本不会有人看到它。 羿玉发现了小甜的不在意,他有些生气,伸手揪住了小甜的耳朵,声音低了下来: “小甜,我知道你听懂了,不要装傻。” 小甜立刻甜甜地叫了一声。 “……这还差不多。”羿玉松开狮子猫手感颇好的耳朵,将小甜拽到自己眼前,摊开它的四肢,将自己的脸埋到猫猫柔软的肚子上。 他前几天刚刚给小甜洗了澡,此时正香香的。 所有的烦恼立刻烟消云散。 …… 下午五点,准时下班。 小甜最近已经不怎么用猫包了,羿玉骑电动车的时候,它就坐在电动车的踏板上,被羿玉的双腿护着。 羿玉还给它买了头盔,小甜不喜欢耳朵被压住的感觉,但在羿玉无情的镇压之下只能妥协。 天气越来越热了,羿玉戴着头盔,更是热得不行,一回家就打开空调,又洗了澡才感觉活过来了。 长了一身长毛的小甜也热得不轻,躺在空调下方,摊平了身体,小狗一样吐着舌头哈气散热,爪子时不时弹动一下。 羿玉默默绕过它,太热了,现在不想抱个小火炉在怀里。 小甜的尾巴尖追随着羿玉移动,最终无力地晃了晃。 羿玉从冰箱里拿出雪糕,坐在沙发上边看手机边吃,没过一会儿就感觉有个热烘烘的东西凑了过来,往旁边看去,小甜正低头靠近雪糕,眼里写满了渴望。 在它的舌头碰到散发着寒气的雪糕之前,羿玉一手将它推了回去。 “小猫不能吃这个。” “喵喵喵喵!”猫声里满是委屈和不可置信。 羿玉面不改色:“你吃雪糕很容易腹泻呕吐的。” 小甜瞪大了眼睛。都说了它可以完全利用食物里的能力,不需要使用猫砂盆,所以吃雪糕也不会! “喵喵喵喵喵!”这句话比上句话还多了一个“喵”,可见小甜有多委屈。 然而铁石心肠如羿玉当然是当着小甜的面,几口吃完了雪糕,还杀猫诛心地光秃秃的雪糕棍展示给小甜看,然后手腕一抖,扔进了垃圾桶。 “喵——!”男高音又出现了。 羿玉笑得歪倒在沙发上。 放肆嘲笑狮子猫的后果就是,当晚些时候羿玉进厨房给自己做晚饭出来时,就看到狮子猫正叼着一盒雪糕慢悠悠地吃着。 是啊,连办公室的玻璃门小甜都能推动,冰箱门也不是没有可能…… 羿玉端着凉面坐到小甜身边,也不从猫口中夺食。 “没事你吃吧,腹泻记得去猫砂盆那里,明天我给你铲。” 小甜右前爪拍了下桌子。它才不会腹泻。 羿玉以前很是担忧小猫不用家里猫砂盆的事情,后来发现某些事情之后,他就不再担心了。而现在,他心里只有满满的恶趣味。 好啊,你也有今天。 怀揣着某种隐秘的期待,羿玉躺到床上睡觉。 小甜正叼着他喝完的牛奶瓶子丢去垃圾桶里,羿玉刚刚漱过口了,睡觉时还有茉莉清香。 …… 第二天一早,闹铃刚刚响起,平时早上都需要赖会儿床的羿玉立刻坐了起来。 狮子猫正躺在他旁边的枕头上,歪着脑袋,眼神有些疑惑,仿佛在问:你今天怎么不赖床了? 羿玉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穿上拖鞋就往放着猫砂盆的阳台走去,狮子猫好奇地跟在他身后。 虽然狮子猫从来没有用过猫砂盆,但羿玉还是会定期更换里面的猫砂。 猫砂铲在猫砂里滑来滑去,什么也没有。 羿玉有些失望,他还以为能看小甜丢猫呢…… 狮子猫面色有些古怪。 小玉,喜欢这个吗…… 羿玉不知道小甜在想什么,他站起来,转身旱地拔葱一般将狮子猫从地上拎了起来,猫身拉得长长的,最后团进了羿玉怀里。 小甜还在冥思苦想。 第24章 拿捏 *上一章补充字数到【两章合一】,昨天看得比较早的小天使可以重新看一下新补充内容。 · 自从捕兽夹事件之后,羿玉就不需要在每天下班后去检查绿化带、街道角落、以及美食街附近的垃圾桶了。 因为社区和城管安排了专门的人员来负责这一块。 网络舆情在最初的爆炸式增长之后,缓缓趋于平稳,依旧有很多人在关注这件事,但不再是最初那种吵得不可开交的架势。 羿玉和魏佳佳、王医生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他们这才第一次意识到一座城市之中的流浪动物数量可能远比人类想象得更多。 小甜在羿玉要求下,已经很少出去散步了,他对跑酷玩耍什么的也没有兴趣,常常在羿玉办公室一待就是一天。 说起小甜,就不得不提及一件让羿玉异常尴尬的事情。 当时羿玉正在给一只流浪猫剪指甲,但莫名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他一开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忽然之间迅速回头。 一个护士正站在门口,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这个护士叫肖启明,羿玉和他还算熟悉。 “肖护士,你有什么事吗?”羿玉努力让自己不要露出太过奇怪的表情。 事实上,当他回过头发现一直在背后盯着自己的人是肖启明的时候,感到一阵不自在。 “确实有点事……”肖启明有些尴尬的笑了一下,搓搓手,“小羿医生,你看你方便跟我过来一趟吗” 考虑到肖启明可能真的有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羿玉犹豫了一下,将手下按着的流浪猫放到笼子里,摘下手套往门边走。 “可以,什么事?” 肖启明又露出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好几次张开嘴却像是卡了壳的机器,最终一抹脸道:“跟我来你就知道了。” 羿玉疑惑不解地和肖启明走了。 两人一路走到了住院部,打开门就能听到不绝于耳的猫叫声,有些猫叫声甜蜜、有些猫叫声嘶哑、有些猫叫声嘹亮威严…… 等等—— 羿玉快走几步,嘹亮威严的猫叫声怎么这么耳熟? 走进住院部就能见到三面满是铁笼子的墙和一面柜子,一只体型堪称庞大的白色狮子猫正坐在放着棉签,消毒水等用品的桌子上,气势汹汹地“老吴老吴”叫。 “小甜?”羿玉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认错猫了,仔细看了好几眼才出声,“你在这里做什么?” 住院部的另外两个护士面色非常复杂古怪,不停向羿玉身上投去异样的目光,直把羿玉看得毛骨悚然。 “小羿医生,我请你过来就是因为小甜。”肖启明走到羿玉身边,声音里带了三分委屈、三分疑惑和四分震惊,“小甜不让我们铲猫砂!” 小甜昂首挺胸地坐着,尾巴尖轻轻地甩。 羿玉很是茫然:“不让你们铲猫砂?小甜?为什么?” 肖启明比羿玉还想知道。 “我们不知道啊!无论是哪一个笼子,只要有人拿着猫砂铲去铲猫砂,小甜就会过来,抬爪就是邦邦揍!” 肖启明说完,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不愧是拳王。 羿玉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找到自己告小甜的状。 告状的内容还是如此的奇怪。 小甜不让护士去铲住院部的猫砂。 “从不知道你有这个癖好啊……”羿玉面色恍惚地低声自语,别说护士们了,就连羿玉自己都搞不懂小甜这么做的理由。 令人头秃的沉默之后,羿玉僵硬地转身,手指点在狮子猫的头顶上。 “你为什么不让别人铲猫砂?” 小甜一甩毛茸茸的大尾巴,从桌子上跳了下去,拍着地上的猫砂铲到最近的一个笼子外,右前爪拍了拍门锁,看向肖启明。 肖启明:“……小羿医生,你确定小甜没有成精吗?” 羿玉非常坚强:“没有。” “这样啊……”肖启明舔了舔嘴唇,有些不敢去看狮子猫那双异色的眼睛。 在请来羿玉之前,整个住院部的护士都在与小甜斗智斗勇。 在这个过程中,肖启明发现狮子猫的眼神非常丰富,它不像是一般的猫,很多猫就是再聪明也能看出来眼神是属于一个动物的眼神。 但是小甜…… 它的眼神有点像人,但是又不完全一样。 那种似是而非的感觉令肖启明非常难受,连后背都湿了不少,最后借口去请羿玉,离开了住院部才好转些。 现在真的把羿玉请来了,再看到他和狮子猫相处时自然的态度,肖启明虽然还有点瘆得慌,但那种感觉还在可忍受的范围内。 他过去把笼子打开,心里还在想:宠物还是不要太聪明了,很多人想养的是通人性的毛茸茸,不是张嘴说人话的精怪…… 肖启明打开笼子后,小甜直接钻进去,将原本住在里面的缅因猫逼逼迫到角落里,一爪搭在猫砂盆边缘,转头就用不灵不灵的圆眼睛期待地看着羿玉。 一开始,羿玉没有理解小甜这些举动的含义。 然而当小甜接连拍了好几下猫砂盆,又晃了晃挂在猫砂盆上的猫砂铲,再用鸳鸯眼望向羿玉的时候,此刻在住院部的所有人基本上都明白了狮子猫这是什么意思。 它拦着所有人,不让他们铲猫砂的原因是——想要羿玉来铲。 考虑到它不让护士们去碰住院部的任意一个猫砂盆,它大概、也许、可能想要把所有猫砂都留给羿玉去铲。 “好歹毒的甜,猫屎可臭了。”一个护士忍不住咕哝了一句。 可住院部里太过安静,基本上所有人都听到了她的话,更别提小甜了,它立刻扭头去盯那位护士。 羿玉迅速上前,弯腰伸手将狮子猫从笼子里抱了过来,还捂住了狮子猫的猫脸,转身面对住院部的护士们时,努力保持表情稳定。 “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回去教育小甜,再也不让它捣乱。”他看似在看肖启明,其实看的是对方的眉心。 肖启明的手无助地在衣服上蹭来蹭去,连连点头:“诶,好,没事,好好跟它说,别揍它。” 羿玉抱着小甜,一路跑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玻璃门刚刚关上,羿玉就扭住了小甜的猫脸,将它转过来面对自己。 “你是不是有点变态,为什么非要我去铲猫砂!”羿玉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 狮子猫的脸被牢牢捏住,毛都倒过来了,看起来有些乱糟糟的,它理直气壮地“喵”了好几声。 羿玉头一次这么想听懂它在说什么。 余光瞥到了旁边的键盘,有那么一瞬间,羿玉都想让小甜去把它想说的话打出来了。 胸膛快速起伏了几次,羿玉慢慢冷静下来,他余气未消地拽着小甜的胡子上下移动,看着小甜不受控制地龇牙咧嘴,表情搞笑又可爱。 “以后不许这么做了,听到没有?”羿玉揪着猫耳朵,觉得小猫耳朵手感很好,思考了一会儿,倏然张嘴,抿着猫耳朵磨了磨。 “喵呜……” 狮子猫扭着身体缩脑袋,爪子蹬了几下,另一只耳朵不停弹动。 “正宗猫耳朵。”羿玉松开猫耳朵,抓着小甜蹂躏了一番才放过它。 重获自由的猫却没有要逃的意思,反而走到羿玉身边,从头顶蹭了蹭羿玉的小腿,身体一歪侧躺了下来。 羿玉轻轻抖开它,他还得去工作呢。 真是猫颜祸水。 一个小时后。 【叮!】 【任务进度:902/1000】 …… 下班后,一人一猫准备直接回家,家里食材很充足,不需要额外买菜,而且天气太热,无论是猫还是人都不想在外面逗留。 炎热夏日,美食街里的人都少了,许多商家都搬去了室内。 走在路上基本看不到流浪动物,不知是因为此时太热,还是因为它们已经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等红灯的时候,原本热成一滩的狮子猫忽然坐起了身,戴着头盔的脑袋动了一下,抵到了羿玉的小腿。 羿玉很热。 防晒服下面的短袖已经紧紧贴在了身上,头盔下的头发湿漉漉的,面庞通红,呼吸之间带着热意,眉眼因为闷热而显得提不起精神,眼尾泛红。 他以为小甜热得受不了,心疼地摸了摸它的后背,想了想,还是把头盔给它解下来了。 反正它又不是普通猫,不会从车上掉下去。 小甜的脑袋上的毛被压扁了一圈,显得头小身体大。 头盔一拿掉,就能清楚地看到小甜目光固定在不远处的一台电动摩托车上。 这很不对劲。 小甜一向对除羿玉之外的其他人满不在乎,这是它第一次表达出对某个人的关注。 曾经被训练过的记忆回到了身体里,羿玉自然地转了一点面向,仿佛在看红绿灯的倒计时,注意力却全部放在了余光里。 骑着电动摩托车的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她正在等红灯空隙里摆弄手机,与周围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唯一值得在意的,是她背了一个猫包。 透明的壳子可挡不住烈日阳光。 羿玉下意识地蹙了一下眉心,他观察了一下电动摩托车的踏板,空间很大,放一个猫包绰绰有余。 3。 2。 1。 绿灯亮了,周围的电动车纷纷骑走。 骑着电动摩托车的女孩慢了一步,经过路口正要提速的时候,旁边有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你的猫看起来不太好,不然把猫包放踏板上吧。” 那道声音干净清朗,语速不疾不徐,有种能够让人听进去的感觉。 女孩转头,看到一张因为夏日炎热而轻微皱着眉的面容,一张完全可以被“漂亮”形容的面容,眉宇间的疏离冷淡却不会让别人模糊他的性别。 “啊。”女孩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显露笑颜,她靠边停下,解下背包放到踏板上,“我刚才没注意,谢谢你提醒我。” 羿玉也停了下来,始终没有松开眉头。 这条路向前走的时候,太阳会直直照在背上。而她在放猫包的时候,也没有顺便查看一下里面猫的情况,放下的时候更是随手一扔,羿玉都听到了一声闷响。 这个人…… “你人真好。”女孩一只手的手肘搭在车头,手掌捧着脸颊,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晃了晃,“可以给个联系方式吗?” “……可以。”羿玉松开眉心,拿出手机给她扫了二维码。 “喵——” 一声堪称凄厉的猫叫打断了正要说话的女孩。 她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往羿玉的电动车上看去,在踏板上看到了一片白。 她手指敲击着屏幕,发送了申请之后笑意更加明媚:“我叫胡思雨,你也养猫了啊?” 羿玉在给胡思雨扫完二维码之后就把手机收了起来,他伸手摸了摸小甜的头顶,安抚他的情绪。 “是的,太热了,我先走了。”他礼貌地打过招呼,先骑车离开。 他太熟悉胡思雨的眼神了。 过往丰富的经验给他提供了参照物,所以即便先一步离开,他也不会缺少接近胡思雨的机会。 这个人,有点不太对劲…… 在羿玉身后,胡思雨咬了咬嘴唇。 · 一人一猫刚到家,小甜就开始发疯。 它哀怨不已地躺在地上,眼底隐隐有些泛红。 难以言喻的感觉在屋子里蔓延。 电视睁开了眼睛,沙发轻声哼唱,天花板快活地舞动…… 引起这一切的青年却仿佛没有察觉到所有的异常,他换了拖鞋直接进了浴室,打开花洒冲澡。 狮子猫在地上扭来扭去,滚来滚去,一双眼睛都要滴血了,浴室的门才被打开,满身清爽的羿玉只围着浴巾走了出来。 它定格在麻花的姿势上。 羿玉从它身边经过,进入卧室,打开衣柜,随手拿了短袖短裤穿上。 这次再进入客厅,狮子猫已经跑到了猫爬架的顶端,猩红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人类。 羿玉从冰箱里拿出冰镇的西瓜,切了一半用勺子挖着吃,甘甜水红的汁水沾染在唇瓣上。 他快速吃了几口才放慢动作,享受地呼出一口气。 小甜已经看呆了。 第25章 变化 羿玉和小甜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羿玉被要了联系方式的晚上,它几乎是撕开了狮子猫的伪装,将属于祝夷的贪婪与邪异再一次暴露在羿玉的视野中。 然而这一次,羿玉却隐约掌握了拿捏祝夷的方法,尤其是在这一个世界里。 晚上,小甜没有钻进羿玉的被窝里,而是坐在床头柜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指眼皮从未合拢——盯着羿玉。 羿玉姿态自然地盖好被子,关上夜灯,没过多久就进入了睡眠状态,徒留狮子猫在阴影中凝固。 第二天一早,羿玉照常给狮子猫做了猫饭,它倒是凑过来吃了,也跟着羿玉坐电动车去喵呜喵呜宠物医院,但是从昨晚到现在一句“喵”都没说过。 到了医院之后,迎接羿玉的又是一天满满当当的时间表。 他和魏佳佳已经不再搭档进行绝育手术了,而是有专门的医师助手和护士,其中有资深的老手,也有新人。 小甜一进宠物医院就消失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羿玉甚至没来得及把宠物项圈式摄像头给它戴上。 他若有所思地进入手术室。 手术台上,摊开四肢,吐着舌头的虎斑猫肚皮一起一伏的,早些时候它把一个护士的手都抓伤了,特别野性。 但是再野性的猫来到这里,都得留下些什么。 羿玉的唇畔隐现出莫名的笑意,手术台上可怜的虎斑猫渐渐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纯白的狮子猫。 ……手术后,医师助手开玩笑道:“小羿医生今天下手特别利索,可能是量变引起质变了。” 羿玉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抿唇笑了一下:“可能是吧。” 好几个月过去,羿玉剪了几次头发,原本顺直的黑发已经被天然卷所替代大半了,这种发型在男性身上常常有两种感觉: 海王渣男,或者清新少年感。 ——当然以上两种都是在发型驾驭得比较好的情况下,其余情况不在讨论的范畴中。 而羿玉意外混合了两种比较矛盾的气质,再加上自身的冷淡感,笑起来的时候简直是超标武器。 连同为男性的医师助手都有一瞬间的晃神。 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怎么就有人能长成这个样子…… 医师助手连嫉妒的心都生不起来,只有满满的感叹。 羿玉步伐轻松,然而接近办公室的时候,脚步忽然沉了下来。 一道纤细的身影正靠在羿玉办公室门边。 是昨天要走了羿玉联系方式的胡思雨。 羿玉知道她恐怕会有行动,但没想到她会这么迫不及待。 “羿玉。”胡思雨见羿玉回来了,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羿玉点了下头:“你找我有事?” 他没有问胡思雨为什么知道他在喵呜喵呜宠物医院工作,因为可能的原因太多了,而且这也不是重点。 “我是来找你看病的,我的猫不舒服。”胡思雨拎起脚边的猫包,跟在羿玉身后进了办公室,“昨天我回到家之后,它就一直缩在沙发底下。” 狮子猫不在办公室里。 羿玉收回视线,手指点了点桌子,示意她把猫包放在桌面上。 他打开猫包,里面蜷缩着一只蓝猫,体重比较可观,伸手一碰都是软软的触感。 羿玉将蓝猫抱出猫包,它表现得很温驯,没有怎么挣扎,被放在桌面上也只是就地缩成一团。 “它多大了?你养了多久?之前有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三岁左右,养了才几天,第一次这样。”胡思雨坐在羿玉对面,手臂放在桌面上,脚尖轻点地面。 羿玉看了她一眼。 “它看起来胆子不大,你昨天带它出去,很有可能是应激了。”羿玉起身,将蓝猫抱到怀里,“我只是个实习医生,得找其他医生。” 胡思雨跟上羿玉:“实习医生也是医生,不能给它治病吗?” “不能。” 羿玉直接去找了王医生,他敲了下门,里面传来王医生的声音:“请进。” 进去之后,王医生查看了一下蓝猫的情况,道:“还好,只是轻度应激,让它待在熟悉的环境里,不要再刺激到它,让它慢慢消化一下紧张的情绪。” 和羿玉判断得一样,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听着王医生叮嘱胡思雨。 胡思雨看起来听得很认真,还用手机备忘录记下来了。 等她将蓝猫重新装进猫包里,羿玉准备回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又被她喊住了。 “羿玉,你几点下班?”妆容精致的女孩有些羞涩地笑了一下,“我想请你吃饭,答谢你昨天提醒我,今天又帮了我这么多。” 羿玉的目光落在猫包的肩带上:“昨天只是举手之劳,至于今天……你付了钱的,吃饭就不用了,早点带它回家吧。” 被拒绝的胡思雨也没露出什么不甘或者尴尬的神色,只是轻轻挑了一下眉梢:“好吧,真是铁石心肠。” 语气有些娇嗔,羿玉却面不改色。 见他真的不为所动,胡思雨才挥挥手道别离开。 羿玉看着她走远的背影,双手交握捏了捏手指的指节。 第26章 询谋已久 一整个白天,狮子猫都没有回到喵呜喵呜宠物医院。 不少人都向羿玉询问的原因,以为是狮子猫不舒服,或者是天气太热了,直接待在了家里。 羿玉如实告诉他们:小甜今天来了医院,但是一进来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叛逆期到了。”王医生语气沧桑,“你知道吧,我见过很多这种流浪猫,一开始表现的非常有猫德,百依百顺给撸给亲给抱抱,但是一旦当它们拥有了自己的家之后,就会表现出没有猫德的真正面目。” 他用一种过来人的眼神看着羿玉,安慰道:“小甜表现出真面目的时间还挺晚的,我家猫一个刚回家没几天就开始拆家,一个过了半个多月左右就不爱搭理人了。” 王医生其实说得没错,小甜确实展现出了真面目——虽然含义不大相同。 见羿玉始终不说话,王医生来劲了,举了好几个例子,试图让羿玉接受现实。 羿玉听是听了,但显然没听进去,王医生最后嘟嘟囔囔地走了。 直到下午五点下班,羿玉在办公室里等了一会儿,都没有等到狮子猫。 他没什么表情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脱下白大褂洗了手,离开了办公室。 从喵呜喵呜宠物医院出来骑电动车的时候,羿玉看到了蹲在电动车踏板上的熟悉白毛团。 听到脚步声的狮子猫动了动耳朵,却没有回头。 羿玉哼笑一声,什么也没说,算是默认了狮子猫出现在这里,戴上头盔,插上钥匙。 踏板上的狮子猫尾巴尖蜷了蜷。 一人一猫一路无言地回到家中。 羿玉饭照做,狮子猫饭照吃。羿玉正常睡觉,狮子猫在一旁紧盯不舍。羿玉正常上下班,狮子猫会定点刷新在电动车上。 如此一来,狮子猫就基本不怎么出现在喵呜喵呜宠物医院里了,羿玉跟账号运营打了招呼,说明了这个情况,并表示自己接下来也不会再接受拍摄。 运营感觉天都塌了。 这种感觉,像是裁员裁到了大动脉。 顶流跑了,这可怎么办! 等到之前的囤货都用完了之后,网友们很快发现了狮子猫的缺席。 [在?我舔呢?] [男明星速速出来营业!] [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最近一周不仅小甜没有镜头,连医生也没再出现……不要吓我……] 运营只好发了动态解释,告诉大家小甜最近生活作息的改变,说明它现在白天的时候不会待在医院里,晚上会跟着主人一起回家。 [没有在开玩笑吧?现在天气那么热,拳王毛厚得跟羽绒被似的,怎么会愿意放着凉快的空调屋不待,非要去烈日炎炎下面溜达?] [肯定是医院跟小甜的主人闹掰了呗。这太正常了,医院的账号一开始都没什么粉丝,后来开始发小甜之后才开始刷刷涨粉丝,结果粉丝量涨的是医院的,广告也是医院接的,反而是小甜真正的主人没得到什么好处。估计过几天,小甜的主人就要自己开个账号发布日常了。] [—无所谓,只看舔。] [—没有吧,我是本地人,前几天路过喵呜喵呜宠物医院的时候,还见到医生去上班了呢……] [—各位不要太阴谋论了行不行?猫这种动物就是很随心所欲的,它以前喜欢待在医院里,现在喜欢出去溜达,有什么不行吗?] 这条动态的评论区里又吵成了一团,好在理解的声音占据了大半,等过段时间应该就能平息下来了。 在网上险些掀起风波的时候,羿玉的生活也不太平静,胡思雨开始隔三差五的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不是带着蓝猫来医院洗澡美容,就是独自过来买些零食玩具什么的,而且每天都会给羿玉发信息,有聊蓝猫的,也有聊其他的时候。 关于蓝猫的话题,羿玉多少都会回答。但是一旦扯到其他的,他就会借口比较忙,或者有其他事避开。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两周,羿玉再一次在聊天框里打下“不好意思,现在在忙”的信息发给胡思雨,心中暗自思忖。 应该差不多了…… · 凌晨两点,放在另一边床头柜上的手机骤然开始震动。 羿玉挣扎着睁开眼,模糊的视野中,一团蓬松的影子从他眼前跃过,无声落在震动的手机旁,一爪拍上了挂断。 “小甜……”羿玉的声音很是低哑,带着浓浓的睡意,听起来甚至有点像是在撒娇,“帮我把手机拿过来。” 狮子猫还维持着爪垫按住挂断的姿势。 它眯着眼睛,黑暗中圆圆的瞳孔被眼睑遮挡成一条泛着暗红的线,直到羿玉又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小甜”,它才咕噜几声,叼着手机跳到羿玉手边。 羿玉意识不清地顺手摸了摸狮子猫毛茸茸的身子,一开始狮子猫还坚持着不回应,几下之后就已经滚到了羿玉怀里,连蹭带扭,整个猫都挂在了羿玉手臂上。 羿玉索性将它放到身上,被结结实实的重量压得彻底清醒了,一手摸着猫头,一手打开手机,刺眼的屏幕光照得羿玉忍不住眯起眼睛。 [未接来电:胡思雨] 下一刻,又是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胡思雨] 羿玉摸猫的动作慢了下来,静静看着手机屏幕,直到通话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按下接听。 “喂。” 对面传来的声音很是焦急,还带着哭腔:“羿、羿玉,我家猫浑身抽搐还吐血了!” 尽管有所准备,但是听到通话中的内容时,羿玉还是皱起了眉:“你赶紧带它去医院。” “我的车坏了,停在半路动不了……”胡思雨听起来像是吓坏了,哭得特别惨,“我打不到车,也拦不到车,只能给你打电话……我没有其他朋友了。” 羿玉坐起身,手指轻轻点了点小甜的脊背,安抚它的情绪。 “你现在在哪里?” 胡思雨打了个哭嗝,给羿玉报了个地址。 很巧,离羿玉家很近,只隔了两个红绿灯。 “我现在去找你,给我发个地址。”羿玉挂断电话,轻轻“啧”了一声,将狮子猫抱到怀里。 狮子猫的眼睛像透彻的水晶球。 “小甜。”羿玉揉了揉它的耳朵,“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狮子猫仰头,轻轻蹭了蹭羿玉的脸颊。 · 胡思雨的电动摩托车倒在地上,前胎撞到了路边裂开的台阶上,她抱着猫包,哭得满脸都是泪。 这个位置处于两个路灯中间的位置,光线不甚清晰,这一带的监控会在今晚的凌晨一点到凌晨三点进行系统升级。 羿玉找到她的时候,她看上去狼狈极了,猫包反着抱在怀里。 “羿玉……”胡思雨抖着嗓子,“它、它已经不动了。” 羿玉深深地看了它一眼,停好电动车,接过胡思雨递过来的猫包,拉开拉链。 猫包里什么也没有。 一张手帕猝然被人用力地按在羿玉口鼻处,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羿玉按倒在地上。 羿玉的手渐渐松开,猫包“啪”地一下掉落。 第27章 帮凶 羿玉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觉得特别累,仿佛熬了几天大夜,呼吸都费劲,四肢无力,连动动手指都费了一番功夫。 他稳住之前的呼吸频率,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第一次见到胡思雨的时候,羿玉就看出了她的眼神——那种仿佛选中了猎物,蠢蠢欲动地磨着爪子时的眼神。 而他之所以能够辨认出这种眼神,是因为她的眼神与阿诺德有几分相似,但阿诺德比她纯粹得多。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什么意思了,羿玉看出了她的志在必得,故意吊着她,想要挖掘出她更深层次的秘密。 毕竟无论是她一开始对待蓝猫的态度,还是之后带应激状态下的蓝猫到医院,甚至是之后她每次见羿玉时越来越压抑不住的兴奋,都能表明出她的……不同。 在她没有更多行动之前,单单只是“不同”,没有什么有效的手段或者方法。 而蓝猫,则是一直处于狮子猫的视野之中,后来狮子猫厌烦了这种游戏,直接带着蓝猫“越狱”了。 所以深夜以“蓝猫浑身抽搐吐血”为由求助的胡思雨,显而易见另有所图。 在接过空猫包的时候,羿玉已经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对于经受过训练的羿玉而言,胡思雨同伙的脚步声根本无处遁藏。 于是羿玉将计就计,让胡思雨带走了他。这这种选择当然有风险,但风险尚且可以控制,毕竟胡思雨不是单纯地想要捅他一刀那么简单。 “砰——” 耳畔骤然传来一声巨响,如尖刺一般刺入耳膜,几乎要将大脑搅成一团浆糊,羿玉痛苦地闷哼一声,喘息着睁开眼睛。 一张巨大的脸几乎贴着他的鼻尖。 羿玉的瞳孔紧缩了一瞬。 巨脸缓缓移开,那是一个痴肥的男人。他用粗胖的手指挠了挠脸颊,看向某个方向,粗声粗气道:“你说得真对,他已经醒了。” 不远处,有个纤细的身影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眉头紧皱、脸色苍白的羿玉。 “羿玉。” 胡思雨居高临下,一把推开了呆呆立在一旁的痴肥男人,蹲在羿玉旁边。 “欢迎来我家做客。” 羿玉所处的环境中只开了一盏微弱的灯,并不能照亮整个空间,但是仅凭触目所及的环境看来,这里应当是个没有经过怎么修缮的地下室。 粗糙的水泥地、潮湿闷热的空气、压抑的感官……羿玉将目光投向近在咫尺面色微微扭曲的胡思雨,张嘴时感受到了喉咙的胀痛。 “没见过你这么招待客人的。” 胡思雨咧嘴笑了,一旁痴肥的男人见胡思雨笑了,也挠着肚子憨憨地笑了起来。 “我第一次招待你这种……贵客。”胡思雨的语气有些奇怪,“等以后有了经验了,就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羿玉捕捉到了重点词汇“第一次”。 他还想再套话,胡思雨却表情一变,吩咐痴肥男人:“把他的嘴堵上,免得一会儿动静太大。” 痴肥男人“哦”了一声,扭头四下寻找了一番,拿起旁边桌子上的布团,拎着羿玉的衣服让他直起上半身,将布团塞进羿玉口中,再用胶布紧紧绑了一圈。 胡思雨则是将角落里的木箱子拖出来,随着她的动作,木箱子里的东西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第28章 反派死于话多 “姐。” 痴肥男人将被堵着嘴巴的羿玉放了回去,转头一脸茫然的望着胡思雨:“接下来做什么?” 他喊胡思雨“姐”的时候,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暧昧色彩或者因为不熟悉这个称呼而带来的生疏感,反而显得自然无比,仿佛已经喊过无数次一样。 羿玉挪动肩膀,仰头打量着痴肥男人的脸。 他的五官虽然因为过度痴肥而挤在了一起,但是从大体的形状以及面部走向来说,与胡思雨有很多相似之处。 他和胡思雨是姐弟关系? “闭嘴。”胡思雨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滚到一边去,别耽误我的事。” 痴肥男人被骂得缩了缩脖子,讷讷地点头,然后脚步蹒跚地躲到了一旁。 他一会儿抠抠指甲,一会儿抓抓背,看着胡思雨一件一件拿出木箱里的东西,不停地搓着手,嘴巴张合了好几次才小声说: “姐,你要杀了他吗?” “……”胡思雨没有搭理他,专心地将刀具一件一件摆放好,手指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痴肥男人舔了舔嘴唇,几乎要将自己庞大的身躯缩成一团。 “这样不好。”他小声嘀咕,“会有警察把你抓走的……” “妈的,闭嘴!” 胡思雨骤然站起身,冲到痴肥男人身前,抬手就是几巴掌,将痴肥男人的脸扇得通红才余怒未消地停下。 她抓着痴肥男人的头发,用力晃了晃:“跟你说过不要废话,不要影响我,你这个蠢货怎么就记不住?” 痴肥男人在胡思雨手下哭得像个孩子:“对不起,姐……我会记住的,我会记住的……” 他个子不高,大概只有一米七左右,还没有胡思雨高,看起来却有三个胡思雨宽,外表是个成年男性,说话做事却有一种相当违和的迟钝感。 胡思雨粗喘着气松开手,剜了一眼痴肥男人,踏着步子回到羿玉旁边,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整理头发,最后对着羿玉笑: “让你看到我这么暴躁的样子,真是不好意思。” 她拎起绑着羿玉双手的铁链子,挂到一旁的杆子上,往下一拉,将羿玉悬挂起来,脚尖勉强沾地。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感觉……”胡思雨拴好铁链的尾端,凑到羿玉身前,语气暧昧,“浑身发热。” 羿玉目光清明地看着她,余光注意着角落里的痴肥男人。他正缩成一团,小声抽泣着擦眼泪,边擦边拿起吃了一半的巧克力塞进嘴里,吃得满脸黢黑。 “但是你太无情了。”胡思雨还在自言自语,没有发现羿玉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你对我没有一点感觉,还总是拒绝我,让我生气……” 她絮絮叨叨地抱怨。 羿玉在想,都是变态,相比起来,祝夷比她变态多了,可是他却更加厌恶胡思雨,真是令人费解…… “你以为我是那一天在大街上第一次遇到你吗?” 这句话终于吸引到了羿玉的注意力,他眼睛微动,看向胡思雨。 状态激昂的胡思雨话音一顿,她注意到了羿玉的眼神,这才发现之前对方居然一直没有认真听自己说话。 她气得差点忘记自己要说什么,愣是停顿了十几秒钟,才表情僵硬地一扯嘴唇。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网上,你养的猫发现了我的捕兽夹。” 她紧紧盯着羿玉的眼睛,想要看到类似于恍然大悟或者疑惑不解的神色,但是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就仿佛她曾经做过的一切,在羿玉眼中都微不足道到令人发笑。 她咬紧了牙关。 · 胡思雨从小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 最开始是因为妈妈做菜的时候伤到了手。 指腹的小口不停地往外流血,她关掉电视机,在弟弟的哭声中走到妈妈身边,握住她的手,一动不动地看着。 妈妈感动又欣慰地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抱住她,安慰她自己一点儿也不疼。 在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里,胡思雨笑了,她满脑子想的是,拿刀把妈妈另一只手也割伤,这样才对。 不远处的弟弟看到胡思雨的眼神,吓得打了一个哭嗝。 上小学的时候,胡思雨掐死了家里养的猫,然后把小布偶的尸体扔到了垃圾桶里,弟弟找不到它,哭了好几天。 去同学家玩的时候,胡思雨趁着其他人在休息,用力去掐同学养的仓鼠,把它掐得控制不住身体肌肉,弄得脏脏的才扔进木屑里。 最过火的一次是在升学到初一的时候,她把五年级的弟弟从楼上推了下去。 弟弟伤到了脑子,永远停留在五年级。 爸爸想把弟弟送到老家,妈妈不愿意,他们总是吵架,而被嘱咐着要照顾弟弟的胡思雨其实一直在骂他、打他、恐吓他。 后来爸爸妈妈离婚了,妈妈带着胡思雨和弟弟生活,生活的重担逐渐压垮了妈妈的脊背。 后来……后来她就因病去世了。 扔下了刚上大学的胡思雨和一直停留在五年级的弟弟。 胡思雨把弟弟丢给在老家,按部就班地上学、工作、生活。 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恶意,她学会了克制、学会了伪装,实在忍耐不了的时候,就抓几个流浪动物过过手瘾。 可能是诱食剂放得太多,她住的地方周围流浪动物总是很多,后来定居在五开大道,诱食剂、公园加上美食街,导致周围的流浪动物越来越多。 胡思雨感到厌烦。 流浪动物太多,她会忍不住动手,那样会留下很多痕迹,现在爱猫爱狗人士太多,她不想被抓住把柄。 她开始教唆其他人去驱赶流浪动物,这样一来,她的行为就被掩盖在群体行为之下了。 生活继续,直到爷奶都死了,老家的拖油瓶无人照料,胡思雨不得不把他接到自己的城市,租了一个地下室给他。 时隔多年再一次见到弟弟,他还傻笑着叫她“姐姐”。 胡思雨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下对他下手的想法。 对亲人下手太危险了,胡思雨小时候已经这么做过一次,差点被妈妈发现,步入社会之后更要注意,像弟弟这种有缺陷的人,社区小区都会关注,她不想得不偿失。 然而一次尝试事发了。 她指引了一个厌恶动物的人购买捕兽夹,原本以为会有很多乐子,却没想到刚开始就被发现了。 还好她隐藏得够深,没有被牵扯到。 然而她在网上看到了“英雄猫”的主人。 毫不夸张地说,她在看到那短短几秒钟视频的时候,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沸腾,隐藏已久的杀戮欲望一朝爆发。 她为什么要学着当一个普通人?她为什么要在羊群中压抑自己的欲望?她为什么要躲藏? 她的想法彻底改变了。 · “……你知道吗?是你放出了一头猛兽。”胡思雨用手指隔空描绘着羿玉的轮廓。 听完了胡思雨的心路历程,羿玉没有任何触动,甚至感觉她的“台词”有点夸张肉麻。 他平淡的目光再一次刺激到了胡思雨,逼迫她立刻行动,让羿玉改变对她的看法。 她吞咽着唾沫,拎起了电锯。 “胡安,把电插上。”她声音颤抖着吩咐痴肥男人。 胡安咀嚼汉堡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将油乎乎的手在裤子上蹭了几下,吃剩的汉堡放在桌子上,踟蹰着站起身,却没有听姐姐的话。 “姐,别这样。”他呜咽着恳求,“我不想你被抓起来……” 胡思雨懒得搭理他,自己将插头插上电,两手提着电锯回到羿玉身前。她试图从羿玉眼中看到哪怕一点儿害怕之类的情绪,却失败得一败涂地。 她愤怒地低吼一声,打开电锯的开关,巨大的共鸣声顿时响彻整个地下室,胡安畏惧地抱头蹲下,而快速旋转的尖齿正一点一点迫近羿玉的身体。 胡思雨的眼中浮现出一抹快意。 然而下一刻,那抹快意就凝固了。 羿玉在电锯被打开的一瞬间,身体下压,用力扯下铁链,用捆着手腕剩余的铁链缠住电锯,从胡思雨手中夺走了电锯的控制权。 胡思雨被反作用力冲击,电锯脱手的同时,整个人向后踉跄了数步,刚稳住身形,就见羿玉扯下了电锯的插头,手腕看不清地抖动了几下,铁链就松开了,脚上的更是不在话下。 “哇……” 蜷缩在地,从手指缝里偷看的胡安崇拜地望着一连串举动行云流水的羿玉。 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胡思雨脸色很难看。 胡安只是个虚胖的胖子,偷袭能迷晕青年男性,正面交手,恐怕没几下就会抱头鼠窜。不能指望他。 胡思雨瞥了一眼羿玉不远处的一排刀具,眼里闪过一丝狠意。 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叩叩叩——” 地下室的门就在这个时候被敲响了。 胡安傻乎乎地问:“谁啊?” 他回答得太快,胡思雨没来得及阻止他,只来得及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上前用力地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出更多。 羿玉还没撕开嘴上的胶布,贴得太紧,想撕下来得狠心用力,或者一点一点慢慢撕。 他也不急着去和敲门的人说话。 “物业的,你干什么呢?乒乒乓乓的。” 刚才羿玉和胡思雨争夺电锯的时候闹出的动静太大了。 胡思雨小声教胡安:“告诉他你在安装柜子。” 胡安点头,她才松开手。 “我在装柜——” “砰——” 又是一声巨响,地下室的门从外面被破开了,一道白影闪了进来。 第29章 帮忙 “小甜,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在接到胡思雨的“求助”电话之后,羿玉曾这么对狮子猫说过。 一开始狮子猫只是一动不动地瞅着卷发乱翘的青年,一蓝一金的异色眼睛仿佛平静无波的湖水,也仿佛正在酝酿风暴的大海。 一人一猫对视了一会儿,羿玉轻轻抿了一下唇:“……祝夷,帮我一个忙。” 狮子猫的鸳鸯色眼睛瞬时被猩红所取代,它伸出粉红的舌尖舔了舔嘴巴,尾巴悠闲地一甩一摆。 羿玉感觉有点微妙,还有点奇妙。 认真说起来,这竟然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与祝夷交谈。 第三个任务世界里,祝夷是一个比恶鬼还恶鬼的恶鬼。 而上一个任务世界,羿玉一开始以为逃离了祝夷的世界,直到最后才发现原来它无处不在,甚至被其中一个祝夷——也就是沃尔夫·泰勒带到了人类永不可能踏足之处,度过了剩下的时间。 然而即便是在狼人雪乡中,与羿玉相处的也是沃尔夫·泰勒——祝夷似乎受到了什么限制,很少出现,直到现在。 一只祝夷猫。 当羿玉刚开始被“变态”钟爱的时候,他感到害怕、慌张、无措、惊悚……所有的负面词汇都可以形容他当时的状态。 而当羿玉再一次发现祝夷出现的时候,尤其是它其实一直无所不在,只是羿玉未曾发现,他觉得事情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糟糕了。 想一想他曾经对每个“祝夷”做过什么…… 现在,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这一次,祝夷与之前都不一样。 除了每天晚上不睡觉,总是盯着他看、白天的时候也对所有事情都不感兴趣,只想黏在他的身旁、以及作为一只猫来说,聪明得有些太过分了之外—— 它就是一个无比贴心的仙女猫。 基于它在这个世界的表现,羿玉认为它是可以沟通的。 “祝夷,在帮忙之前,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羿玉从床上坐起来,靠着床头,整理了一下滑落到腰间的被子。 狮子猫站起身,抖落了盖在身上的被子,抬起雪白山竹猫爪似的踩到羿玉身上。 然后,另一只,外一只,又一只。 直到最后,它趴窝在羿玉身前,蓬松的尾巴熟练地缠住羿玉腰腹。 羿玉黑色卷发下的耳朵有些发红。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 虽然他对小甜的身份早有猜测,几乎可以认定他就是祝夷,但只要事实没有摆在眼前,羿玉还是可以把它当做一只单纯的小猫。 然而当一人一猫说破了真相之后,往日那些在狮子猫做起来非常自然亲密的动作,此刻就显得不是那么……合适。 但是羿玉没有挪动狮子猫的身体,就只是有些不自在地坐在床上,稍微拢了拢散开的睡衣。 “喵。”狮子猫用日常甜蜜的声线叫了一声,仿佛在询问或者催促。 羿玉差点伸手去撸猫,好险才控制住自己已经抬起来的手。 “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羿玉右手搭在左上臂处,说话的同时舔了下唇角,“我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人,不值得你……” “喵。” 祝夷打断了羿玉的话音,它双爪交叠趴在羿玉身前,在羿玉看过来的时候,又“喵”了一声。 这下羿玉实在是无法辨认祝夷的意思了。 他感觉自己有点傻,明知道现在祝夷是只猫,还问那么复杂的问题…… “……你之后还会,”羿玉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和我继续旅途吗?” “喵。” 祝夷点了下猫头。 羿玉对这个回答要有准备:“好吧,那我们先解决现在的问题,然后再说以后。” “喵。” 祝夷又点了一下猫头,然后摇了摇猫头。 羿玉没看懂,停顿了一会儿,若无其事继续道:“我等下会去找胡思雨,她估计要对我下手了。我能避开她的所有计划,但那不是最好的办法。” 人脑海中幻想的东西不可能作为判案依据,只有事实才可以。 祝夷红宝石一样的圆眼睛很是平静,甚至有点游移在羿玉湿润的唇瓣上。 在它看来,这个世界的人类不可能伤害到小玉。 “所以我会让她得逞。”羿玉打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宠物项圈式摄像头,放在祝夷爪边,“我希望你能帮我拍到证据,然后帮我报警。” 狮子猫的耳朵抖动了一下,没有立刻给出反应。 羿玉等了一会儿,犹豫着去碰它的爪子。 “喵。” 祝夷用另一只爪子按住了项圈。 随后它仰起头,轻轻蹭了蹭羿玉的脸颊。 第30章 一切 一只猫是没有办法报警的,但一只叼着手机,而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摄像头拍摄画面的猫可以。 普通的小猫不可能叼着手机连续快速奔跑十几分钟,只有祝夷猫可以。 更巧的是,当祝夷猫去报警的时候,值班警察正是曾经去喵呜喵呜宠物医院询问“当事猫”的警察之一。 喝着红牛续命的女警察第一个意识到了祝夷猫想要做什么 她脸上还维持着困倦与不可置信混杂出来的表情,从祝夷猫口中拿过手机,拉动了几下进度条,很快就看到重点—— 一个痴肥男人从背后用手帕捂住了羿玉的口鼻,在羿玉失去意识之后,他和对面的年轻女孩一起将昏迷中的羿玉抬走了。 “……报警,它是来报警的!” 警局迅速运作起来。 在一个小时后,他们就来到了胡思雨的地下室门口,物业问话的同时,警察用专门的器械破开了厚重的大门。 一声巨响之后是密集有序的脚步声。 “不许动!警察!抱头蹲下!” “蹲下!” “人质在这边!” 胡安在警察向他冲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害怕地蹲在了地上,抱着头瑟瑟发抖,小声抽泣着道: “对不起,警察叔叔,我是个乖孩子……” 行动中的警察一丝停顿都没有,训练有素的将胡安压制在地上,双手向后铐上手铐。 胡思雨倒是挣扎了几下,但是没有掀出什么风浪就被制服了,直到手腕上传来沉甸甸的触感,她都没有意识到这些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 两个警察将羿玉手上、脚上的铁链解下来,扶着他离开了地下室,一大团白毛团子贴着羿玉的小腿一起往外走。 “你有哪里受伤没有?”扶着羿玉的警察关心道。 因为不确定人质的状态,小区里甚至还停着急救车,羿玉被送到急救车后面坐着,身上披着毛毯,手里端着热水。 “谢谢你们,但是我没受伤。”羿玉哭笑不得地将毛毯放到一旁,现在可是夏天。 “待会儿有医生给你详细检查,哎呦这谁拿的毛毯,电视剧看多了吧……”认识羿玉的女警察将毛毯放得更远了一些,递给羿玉一瓶冰镇过的矿泉水。 祝夷猫这才找准时机跳到救护车上,探头看着羿玉手腕上轻微的痕迹,尾巴一僵,转身就要往地下室去。 刚迈出爪子,就被羿玉一把抱了回来,团在怀里。 “小甜怎么在这儿,你们怎么知道我被绑架了?”羿玉低着头,敬业地走流程。 女警察立刻道:“就是它警局报的警!它真的很聪明,还知道回家拿手机。” 羿玉配合地抱起祝夷猫,本来想亲亲它,突然对上了祝夷猫的眼睛,于是若无其事地亲了亲它的头顶。 “多亏了小甜了……” 女警察确认羿玉的状态还不错,这才放下心来。 “你这边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待会儿先回警局,讲一下今晚具体发生了什么,可以吗?” 羿玉连连点头:“可以,我没事。” 被亲了头顶的祝夷猫烦躁的情绪,这才平复下来一些,低头小心地一点一点舔舐羿玉手腕上的痕迹。 猫舌头上微小的倒刺接触皮肤的时候有些发痒,羿玉下意识缩了一下手腕,祝夷猫立刻咕噜了几声,不太高兴的样子。 羿玉只好任由它舔。 夜晚的天空被警灯照亮了大半,地下室入口的单元门来来回回许多警察,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 外围是小区里面的居民,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见这么多警车聚在一处想也知道肯定是大事。 各种猜测的声音隐隐飘来,嘈杂而平凡。 先被押出来的是胡安,他的头上顶了一件外套,被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控制着,走路的姿态有些飘忽,甚至看到滴落下来的眼泪。 他被送进了一台警车里。 过了十来分钟,胡思雨才被两个女警察带出来,她面无表情,不慌张也不惧怕,只是偶尔转动的眼珠中流露出一抹恍惚。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从她真正对羿玉下手、到她将羿玉带回地下室、再到她被羿玉反制、最后到警方上门……这一切其实都发生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 她在上车之前,看到了救护车里的羿玉。 他正垂着眼眸,仔细而耐心地梳理着膝上狮子猫有些凌乱的毛发,急救车与警车的灯光给他披上了绚烂的彩衣。他看起来很好。 “看什么呢?赶紧上车!” 警察推了一下胡思雨,她被推进了警车里,什么也看不到了。 更晚些时候,羿玉坐警车到警局,在询问室里录了口供。 因为这起绑架案破案迅速,当场抓了一个人赃并获,而人质也没有受什么伤,所以整个询问的过程非常流畅,羿玉从警局出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警方要送羿玉回家,但是被羿玉给拒绝了。 理由是坐着警车回小区可能会让别人误会。 “这倒是……那我就不送你了,有任何问题你都给我打电话,等案子处理下来了我会通知你。” 认识羿玉的女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回去记得好好犒劳小甜,它是今天的大功臣。” 羿玉:“……我会的。” 他坐上出租车,在车上请了接下来三天的假。 院长听说他昨晚遇到了什么事情之后,吓得声音都磕巴了一下,让羿玉万事不要担心,好好养伤。 羿玉挂掉电话之后,想了想,和王医生以及魏佳佳又打了招呼,发完信息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他已经是个合格的大人了。 他将手机放起来,去看祝夷猫。 祝夷猫奔波了一个晚上也不困,躺在羿玉腿上,爪子随着出租车的行进而微微摇晃。 只有羿玉忙的时候,它会在办公室打盹,除此之外,羿玉还没亲眼见到它睡觉时的模样 ——卧在被窝里的时候不算。 而且它也不吃除了羿玉牌猫饭之外的食物,水也很少喝……羿玉不能发现它的异常才奇了怪了。 羿玉揉了揉眼睛,放下手时看到祝夷猫的爪垫有点破皮了。 它今晚确实跑了太久。 羿玉心中叹了口气,握住它的爪子,轻轻碰了下爪垫。 祝夷猫“喵”了一声,倒是没向平时那样撒娇。 羿玉听出来它是在问自己怎么了。他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出租车继续向前。 片刻后,羿玉忽然低声道:“反正你也不是普通的小猫……” 那就不用在这个世界停留了。 祝夷猫歪头:“喵?” 羿玉又摇头:“没什么。” 他看向车窗外,清早的城市已经苏醒了,车流汇聚又分开,行人出现又消失。 “帅哥,是前面那个小区吧?”司机问道。 羿玉回答:“是那个,停在门口就行,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太客气了。” 羿玉付过钱,下了车。 祝夷猫本来想从出租车上跳下来,羿玉转身将它抱进了怀里,特地注意了姿势,没有碰到它受伤的爪垫。 一人一猫往小区里走去。 · 手术室。 一只狸花猫吐着舌头,眼含泪水地躺在手术台上,明亮的手术灯照在它的身上。 无情的“猫咪杀手”熟练地摘下了一对猫睾丸,放在一旁的铁盘上,发出轻微的声音,那是“尊严”的重量。 当羿玉处理好创口的时候,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叮!】 【1000/1000】 【任务完成。】 【任务者获得“猫咪杀手”荣誉称号,任务世界脱离——】 · 手术室外。 一只雪白的狮子猫闭上了鸳鸯色的眼睛。 第1章 Marry 深夜,暴雨。 一家破旧的公路旅店,前台。 羿玉熟练地睁开眼,入目所及是全然陌生的陈设——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的是,前所未有长度的任务面板。 【叮!】 【任务开始,请在限定区域内成功存活一周。请注意,本次任务为多人扮演任务,任务者须探索并扮演自己的角色。】 【世界背景:日月无光,暴雨如注,隔绝了所有通讯手段,十二位旅客入住了附近唯一的一家公路旅店。他们将在这里等待天晴,重新踏上旅途。但是,雨夜出没的怪物、旅客中的杀人凶手、各怀心思的众人……注定无人生还。】 羿玉在阅读任务面板的时候,不知为何感觉特别累,调整重心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手边的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摸到了硌手且冰凉的东西。 拿起来一看,是一盘钥匙环,十数把钥匙分别扣在一处孔洞上,金属的环面颜色陈旧,显然已经使用过很长一段时间。 他将钥匙环放在之前的位置,继续查看任务面板。 【任务者角色:旅店前台】 【日期:第一天,夜】 【任务者目前处于任务冷却时间。倒计时:9分29秒,倒计时归零后,任务正式开始,请任务者善用任务冷却时间。】 羿玉第一感觉是,这个任务世界很……不同,像是一个拥有明确走向的故事——尤其是从世界背景这里能够感受到这一点——而他和其他任务者,都成为了故事中的角色。 此时再梳理任务面板中的内容,羿玉不禁想到,这一次确实是扮演任务,任务面板向来精确。 至于“任务冷却时间”,以羿玉曾经有限的游戏经历来看,大概可以理解为“新手保护期”、“无敌时间”,以及“剧情加载中”。 想要验证这一点很简单。 羿玉试探地转身,迈开右腿。 周围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只有任务面板中的【任务冷却时间】倒计时一点一滴地减少。 很好。 羿玉又走了两步,感觉有点不对劲,下一秒差点崴到脚。 往下一看,竟是一双红色亮片高跟鞋,大概五六公分,还是细跟的。 羿玉往后退了一步,红色亮片高跟鞋也随着后退。 显然,这双高跟鞋是穿在他自己脚上的。 ——所以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羿玉抿紧嘴唇,努力驾驭着高跟鞋,找到了一楼的卫生间。 卫生间里的白炽灯闪烁明灭,似是有些接触不良,墙皮已经有些脱落,地板上覆盖着清理不掉的污垢,简陋的镜子映出羿玉的身影,他看过去,却愣住了。 镜中,黑发女郎波浪般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她”身着红色衬衫和黑色裹身短裙,腿上泛着柔光,羿玉伸手摸了摸,是丝袜。 他直起身,镜中女郎也直起身,衬衫最上面的纽扣未扣起,露出细白的脖颈,胸口处暗金色的牌子写着一串英文。 ——Marry。 “女郎”妆容略显廉价,有些脱妆的粉底、粗厚的眼线、夸张的假睫毛,以及过分晶莹的嘴唇。 尽管如此,黑发“女郎”却仍旧美丽。 这是一种落拓的美,妆发也好,服饰也罢都是想显得更体面些,却适得其反。 望着镜中堪称美艳的自己,羿玉打了个寒噤,小心又紧张地确认了一下,随即松了口气,这是他的身体。 再仔细打量镜子里化着厚重妆容的他。 年纪大概和第三个任务世界差不多,年轻清瘦,轮廓尚且没有转变为成熟男性的凌厉,因此女性打扮看着有些奇怪,却完全不难看。 单看脸是惹人怜惜又轻蔑的女郎,整体一打量却有些违和,不难看出他的真实性别。 所以“Marry”是跨性别者,还是有独特的癖好? 没时间细想,羿玉花了一点时间接受了自己的女装形象就转身离开卫生间,快速熟悉了一下旅馆情况。 简介中提到有十二位旅客入住,他是前台,不算入其中,待会旅客会一一入住,在那之前,羿玉起码得摸清房型和数量。 旅店地理位置较高,外面倾盆大雨,却没有淹进旅店。看来任务面板中提到的“限定区域”就是旅店,最多包括周边。 旅店整体不大,一共两层。 一楼是前台,卫生间,工作人员宿舍,两间单人房,以及厨房。 二楼是三间单人间,两间双人间,卫生间。 旅店设施极其简陋,房间里只有床、衣柜和桌椅,没有洗手间,没有浴室,如果需要方便和洗漱都得到每层的公用卫生间,且没有淋浴,只有水盆。 恐怕是上世纪的建筑了。 旅店里除了羿玉没有其他人,工作人员也只有他自己,因此员工宿舍其实就是他的房间,比其他房间都要大一点,有唯一的单独卫生间。 前台两个抽屉,一个抽屉里放着备用钥匙,用一个锁头锁着。 羿玉犹豫了一下,将锁头上的钥匙拿下来,想放进口袋里,却发现自己没有口袋,便藏到房间里。 另一个抽屉放着入住表,一把水果刀,以及一部手机,指纹可以解锁,是“Marry”的,没有信号。 台面上摆放着告示牌,上面写着房型及价格,身后的橱窗里摆放着一些速食饮料,标有价格。 旁边是一部固定电话,羿玉试了一下,打不出去。 匆忙看过一遍,任务冷却时间也所剩无几。 羿玉不停用手将裹身短裙往下拽,等待着任务正式开始。 最后的时间里,他看向了门外的倾盆大雨,思考着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暗示了危险的【世界背景】是既定的未来吗?祝夷…… 【任务冷却时间结束,任务正式开始。】 几乎是同时,第一位客人淋着暴雨踏进了旅店。 第2章 客人 那是个体格高大的男人,右手提着行李箱,左手撑着一把伞,正常大小的伞在他手里有如儿童伞具一般,竟显出几分精致可爱。 身为一个前台,当有客人进来的时候应该怎么做? 羿玉犹豫了一瞬,努力放轻了嗓音:“欢迎光临。” 他不强求自己能够发出足以混淆性别的声音——雷克森·斯科特还没来得及教他这个——他只需要尽力扮演“角色”。 而“前台”身着女装,羿玉判断自己需要贴合外表。尽力就行。 客人关上旅店的门,将伞悬挂在门口的伞架上,水珠不停地从伞尖滑落,下方很快便积蓄了一小滩水洼。 “雨可真大。”客人笑道,“还有空房间吗?” 他的眉眼尤其深刻,深刻几乎到冷酷的地步,笑容却很灿烂。 然而羿玉却无法感受到一丝阳光开朗的气息,只能感受到他冰冷的、不含任何情绪打量过来的视线。 这位客人大概和他一样,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可惜演技并不精湛,甚至走近看清羿玉的模样后明显顿了一下。 “有。” 发现大家水平可能都差不多,羿玉放松不少,他笑了一下,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指向台面上的告示牌,“所有房型都有。” 客人的目光从羿玉身上挪开,看了一眼告示牌,很快做出决定:“一间单人间,谢谢。” 羿玉说“好”,找出房间钥匙递过去,同时接过对方手中的钞票,给他找了零。 但客人没要,他的目光在羿玉身前一晃而过:“剩下的是给你的小费。Marry,旅店里的人多吗?” 衬衫胸前别着暗金色名牌,羿玉并不意外别人知道他此刻的名字,但还是被羞耻到了。 他尽力维持着面部表情,回答对方:“人不怎么多,先生,是有什么问题吗?” 他涂着亮片眼影的眼睛紧盯着对方,想要发掘出对方的深层用意。 客人微微摇头:“我只是好奇还有多少跟我一样碰上这种鬼天气的倒霉蛋。” 羿玉很给面子地笑了一下,眼前这人真的不怎么会活跃气氛,抽到这种角色也是难为他了。 客人垂了下眼,摇着钥匙问道:“我的房间在哪里?” 羿玉告诉他就在一楼,就此成功接待了第一位客人,旅店大厅里重新只剩他一人。 稍微舒了口气,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羿玉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从他进入任务世界开始,就一直能够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疲倦感。 在【任务冷却时间】内,那种疲倦感尚且可以忍受,但任务正式开始的一瞬间,羿玉真的有种就地躺下睡觉的冲动。 也是在那个时候,第一位客人进入了旅店,羿玉能够明显感觉到自己立刻清醒了不少,而在正常接待了客人之后,疲倦感又缓解些许。 基于以上经历,羿玉猜测,疲倦感与【角色】的探索及完成程度有关。 在暗藏着危险的旅店,如果【角色】扮演不佳,就会一直处于难以抵抗的疲倦之中…… 在疲倦感缓解的时候,羿玉其实做了两件事。 一是作为前台,招待了一位客人。 二是为了贴合“Marry”的外表,羿玉柔和了嗓音。比起扮演“前台”,更像是在扮演“前台Marry”。 想要验证这两件事对于【角色】扮演程度的贡献很简单,只要等之后的客人进入旅店就行。 至于现在,羿玉可以进行更多尝试。 他先扣上了衬衫最上方的纽扣,等待片刻,没有感觉。他想了想,解开了前两颗纽扣,露出了脖颈一带的皮肤。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疲倦感有消退,但是太微弱,微弱到像是幻觉。 羿玉没有继续解第三个纽扣,再解就不礼貌了。 又思考了一会儿,他生疏地用手指整理了一下长发,发现这头发似乎是接的,他摸到了发片衔接处,真发的长度大概在肩膀左右。 理好头发,羿玉瞥了一眼登记表,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落在纸上。 ——张霁林。 他记下了第一位客人的名字,一边等待,一边回顾旅店的布局。 不多时,老旧的玻璃门从外面被推开,两高一矮的身影逐渐映入羿玉的眼帘。 一男一女加一个儿童,这是一家人。 羿玉重点关注了那个孩子。 他看起来大约只有五六岁,小手被紧紧地握在妈妈手里,半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 “真是倒霉,就不该听你的这时候出门。”苗条纤细的母亲瞥了一眼有她两个宽的丈夫,扭头看了一眼羿玉,目光变得不太友善。 丈夫虽然肥胖却不油腻,有种老好人的感觉:“是我的错,好在这边有家旅店,不然真是麻烦了。请问还有空房间吗?” 羿玉用自己原本的声音:“有。” 老好人丈夫愣了一下,妻子瞥了一眼羿玉,抬手挥了挥空气,而孩子则是低头看着鞋尖。 短暂地沉默后,丈夫与妻子商量:“我们要一间双人房吧。” 妻子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 羿玉接过纸币,找了零钱,随手放在台面上。硬币落在台面上,发出了清脆了响声。 “你什么意思?”妻子冷冷地看着羿玉,目光上下扫了几眼,嘴角扯出嘲讽的弧度,“跟谁耍威风呢?” 丈夫拽了一下她的胳膊:“别闹了。” “我跟谁闹了?”妻子更生气了,“他一个服务人员搁这儿又摆脸色,又扔钱的,我还不能问问他了?何青松,你不要装好人!” 羿玉暗自感叹,他们每个人的演技都好好。 “妈妈。”还没有前台高的男孩忽然出声,“我饿了。” 妻子胸口不断起伏,却没再说话,丈夫松了口气,抹了把额角的汗,三人一起上楼了。 羿玉低头看了眼登记表:许茹芸、何青松、何宝一。 他若有所思地移开目光。 当他使用自己声音的时候,疲倦感隐隐增加。而当他态度不佳的时候,却没什么变化。 所以,扮演的【角色】重点不是“前台”,而是“前台Marry”。 在羿玉不断思考、试验、总结的过程中,剩下的客人都陆陆续续地抵达了旅店。 两个旅游的大学生沈雁、徐晓丽,背包客闵绍元,独行老人邱建国,白领李清秋,中年男人冯尉,情侣萧拓、钟旋。 最后一对情侣过来的时候,旅店已经住满了,他们与之前的住客商量了一下,萧拓与邱建国住一间,钟旋与李清秋住一间。 至此,十二位旅客已经全部抵达公路旅馆。 第3章 ?/13 乌黑的天空压在破旧的旅店上空,雨势愈演愈烈,如果说之前还有人能穿过雨幕进入旅店,此刻铺天盖地的大雨已经杜绝了这种可能。 更何况,【世界背景】中的十二位旅客已经就位。 怪物、杀人犯、各怀心思……没有一个正面的词汇,更别提【世界背景】的最后一句话——无人生还。 如果“故事” 的结局是无人生还,那么作为“角色”的他们死在“故事”里……不行,那样一来,任务就失败了。 比起【角色】,任务更加重要。 羿玉一边思考,一边用湿抹布擦掉告示牌上的粉笔字,然后用链条锁拴住旅店的玻璃门。 他下班了。 羿玉小腿酸痛,踩着细跟高跟鞋站了将近两个小时,这完全是一场酷刑,他几乎是拖着步子回到员工宿舍。 之前匆匆扫视过一遍的员工宿舍终于揭下了全部的面纱。 员工宿舍大概有两个单人间那么大,共摆放了四张单人床,靠近窗户的一张床铺着碎花床具,相邻的一张床摆满了衣物,另外两张床上只有木板。 唯一有使用痕迹的床斜对面是梳妆台,镜子被擦得光洁透亮,桌面上摆着各类瓶瓶罐罐,甚至还有首饰盒。 衣柜紧贴着有门的墙,另一端是卫生间,卫生间里只有洗手台、淋浴和马桶。 整个员工宿舍被打扫得干净、整洁,考虑到“Marry”独自使用员工宿舍,可以确定他很爱干净、比较勤劳、精致、爱美…… 羿玉脱下高跟鞋,呼出一口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舒适。 他放空着思绪,却没有熟悉的感觉。 他习惯了去翻阅身份卡的记忆,第一次遇到需要自己探索身份卡性格、经历乃至秘密的情况。 很累。 特别累。 突如其来的疲惫感差点击破羿玉的防线。 就在此时,房门被敲响了。 规律的敲门声回荡在房间里,羿玉蓦地清醒,毫不吝惜地重重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穿上床边的拖鞋,走过去开门。 刚才,他差点睡着了。 为什么?为什么疲倦感会陡然增加?他忽略了什么? 一开门,极富压迫感的影子便投了下来。 张霁林背对着白炽灯,面上神色有些看不清楚,像是恶人出场时自带的阴影。 “先生,你有什么事吗?”羿玉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往后退了半步,手指扣住房门。 如果张霁林有任何危险举动的倾向,羿玉就会用门板狠狠撞向他的鼻子。 他能够感觉到,熟悉的、不含任何情绪的视线黏在他的身上,从眼睛、到衣领、再到大腿、最后到地面。 张霁林歉意地笑了一下:“抱歉,打扰到你休息了。但是我太饿了,想问问你有没有吃的。” 吃的? 羿玉回答:“有,不过只有速食和食材,而且是收费的。” “太好了,我可以自己做。”张霁林似乎不觉得为难,他取出钱包,抽出两张钱币,塞进羿玉手里,“多的是小费。” “厨房在那里。”羿玉指了一下前台斜对面的小房间。 张霁林又笑了一下,走向了厨房。 羿玉将钱币收好,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张霁林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 他刚才是挠了一下他的掌心吗……? 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羿玉靠着门框,展开两张钱币,似乎没什么异样。 羿玉看了一眼厨房,捏着钱币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几遍,终于有所发现。 一张钱币中间有刻痕,内容大概是“1/13”,另一张钱币的刻痕在角落里,内容是“?/13”。 目前为止,唯一与“13”有关的就是旅店里的人数,十二位旅客加一个前台。 如果分母中的“13”指的是他们这十三个人,那么“1”和“?”又代表什么?还是说,“13”另有含义…… 隐约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羿玉的思考,他迅速将钱币折叠起来,塞进袖口,看向从二楼走下来的两人。 是那对情侣。 他们是最后抵达旅馆的,不得已与其他人拼房住下,此时又一起从二楼下来。 “嗨,美女。”钟旋抬手冲羿玉打招呼,“这里提供餐食吗?” 也是下来觅食的。 羿玉索性从员工宿舍里走出来,反手关上房门,一边在告示牌上写字,一边回答钟旋刚才的问题。 “只有速食和食材。” 他在告示牌上写下“速食、饮料在柜子里,食材在厨房,按需购买,明早再行收费”的粉笔字。 他不想待会被打扰睡眠,至于会不会有不付钱的客人……会这么做的任务者一定有理由,羿玉愿意为任务者提供一定的便利。 不过…… “给我们来四桶方便面,四瓶矿泉水。”钟旋说道。 柜子里的速食、饮料储备很可观,而厨房里还有很多食材,这些所有人都能看到。 羿玉将他们要的东西递给他们,两人高高兴兴地贴在一起上楼了。 而羿玉思考了一会儿,从柜子里取出了足够自己接下来六天需要的食物和饮品,放到员工宿舍的衣柜里。 搬最后一趟的时候,张霁林端着一个大碗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看到羿玉时,他还热情地将碗往前递了一下:“要尝尝吗?我手艺还不错。” 羿玉看着那碗半生不熟的菜肉混合物,默默移开了视线。 这一定也是【角色】需要,怎么可能有人将饭做成这个奇怪的样子…… 张霁林仿佛没察觉出羿玉的嫌弃,被羿玉拒绝后,非常自然地就回房间了。 羿玉无法放下张霁林敲门之前涌现的疲倦感,思来想去,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一个前台。 他重新检查了门窗,锁好了前台,拿着钥匙盘和水果刀回到员工宿舍。 旅店虽然破旧,但该有的都有。 羿玉烧了热水泡方便面,等待的时间里,他从梳妆台的瓶瓶罐罐里找到卸妆用品,认真观察记忆了妆容之后,才生疏地将它们卸去。 他用清水冲洗了脸部,擦干水渍,坐回梳妆台前。 镜子里的人素白着一张脸,没什么血色,看起来不太健康,波浪般的柔顺长发披在身后,宛如流淌的墨水。 第4章 第二天 简单用泡面对付了晚饭,时间已经很晚了。 羿玉打开一点窗户,散去房间里浓重的泡面味,收拾好桌面和垃圾,然后刷牙、洗脸、洗澡,最后打扫卫生间。 窗外雨声不停,只围着一条浴巾的羿玉站在窗边,窗上映出他自己的面庞,以及玻璃外一望无际的黑暗——那其中会不会隐藏着什么? “唰”地一下—— 羿玉拉上窗帘,隔绝了无孔不入的黑暗。他摸了一下微凉的手臂,到整齐堆着衣物的床边找衣服。 他先找好了明天要穿的衣服:未拆封的新丝袜、到大腿中段的黑色直筒裙、淡蓝色的V领衬衫,以及一双粗低跟的鞋子。 之后才是睡衣。 一件……蕾丝花边吊带睡裙和长睡袍。 两件衣服勾在手指上只有轻飘飘的重量,一如羿玉飘浮不定的心绪。 这有些太超过了。 女装也就算了,他可以在接受事实之后给自己搭配明天的衣服,可是蕾丝花边吊带睡裙…… 羿玉喉结活动了一下,视线漂移,将睡衣两件套放在床上,不放弃地又翻找了一遍——没有其他睡衣了,甚至都没几件男装。 好吧,好吧。 羿玉认命了,反正只是在员工宿舍里穿一穿,也没有别人会看到。 他安慰自己,抖着手指,将那一小片布料展开,他不敢用一丝力气,担心会不小心把吊带睡裙撕开,全程用一种非常僵硬的姿势将睡裙套在了身上。 两根细细的肩带缠绕在清瘦平直的肩膀上,精致的锁骨将肩带顶起一点弧度,纯白蕾丝花边贴在冷白的皮肤上,竟是肤色更加有质感。 套上裙子之后,羿玉用最快的速度将睡袍穿上,衣襟交叠,腰带系紧,这才有穿上衣服的实感。 至于裙摆下方空荡荡的感觉,其实早些时候羿玉就已经习惯了……他坐到床上,盖好被子,顺手掖了掖被角。 第一次穿睡裙感觉很奇妙,尤其是那种很滑很轻薄的睡裙,稍微一动,裙身就不知道卷到哪里去了,身体隔着若有似无的布料与床单被子接触,滑滑软软的。 羿玉侧躺在床上,解锁了之前从前台抽屉里找到的手机。 锁屏屏幕是一张微张的嘴唇,口中若有似无地吐着烟雾,整齐的牙齿与柔软的舌隐藏在画面更深处。 羿玉知道,这是他自己的嘴唇,或者说“Marry”的嘴唇。 打开手机之后,他点进一个个软件。 通话记录和短信都是空的,通讯录里全是陌生的人名,没有比较亲近的称呼,社交软件最新的消息都是上周末的事了,内容是“最近好吗?”。 Marry的回复是“很好”。 看起来,Marry完全过着独自一人的生活。 如果不是这场大雨,旅店恐怕都不会住得这么满。 羿玉翻来覆去捣鼓着手机,到最后忍不住开始打起哈欠来,他揉了揉眼睛,将手机放到枕边,浴巾撑开晾在卫生间的横杆上。 关灯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羿玉看到窗帘的缝隙间有什么漆黑的东西一闪而过。 “……”羿玉一声不吭,关掉了灯。 不管窗外有没有东西,眼下都不是去探究的最佳时机。 羿玉不想成为恐怖片里的“开头杀”,因为好奇心而成为第一个倒霉蛋什么的…… 他躺回床上,右手伸进枕头下面,食指触碰到了水果刀的刀柄。 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 夜深,人静。 旅店二楼203。 穿着灰色卫衣和黑色长裤的男人站在窗边,他头发很短,只比寸头长一点,面容完全袒露出来,张扬锋利的五官自带一股戾气。 不像好人。 他紧紧盯着被雨珠拍打得不停作响的玻璃,鹰隼似的眼眸仿佛能够穿透层层雨幕,看进无光的深处。 半晌,他收回视线,耳朵微动。 旅店的房门只是一层薄薄的门板,走廊里又是多处起翘的木地板,当有人在外面走动的时候,房间里的人能够听得很清楚。 吱嘎作响的木板声由远及近,经过门外,然后渐渐走远。 男人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几乎是贴着门板,视线下垂。 一门之隔,浅淡的呼吸声传来。 男人眉心一动,左手握住门把手,倏然之间迅速拉开房门,右臂横在身前。 门外空无一人。 倒是旁边202的房门打开了,独行的老人邱建国与分开的情侣之一萧拓探出头来。 “小伙子,刚才是你在外面走吗?”邱建国问道。 回答他的是一声闷响,203的房客一言不发地将门关上了。 “太没礼貌了这人。”萧拓小声嘀咕,“叔,别管他了,这人肯定没朋友。” 邱建国的目光在走廊里扫了一眼,什么没看到,昏黄的声控灯明明灭灭,还发出点难以形容的声音。 “年轻人,脾气不好很正常,像你这么开朗的太少了。”他呵呵笑着,退回房间里,关上了门。 萧拓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没发现和善的大爷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 【日期:第二天】 羿玉是被巨大的雨声吵醒的。 一夜过去,暴雨不仅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越下越大,硕大的雨滴连绵不断地砸在窗上,玻璃连同窗框发出不堪承受的声音。 他昨晚意外好眠,睡醒之后神清气爽,完全感受不到疲倦感。 他收拾好自己,穿上昨晚提前准备好的衣服,坐在梳妆镜前,表情严肃地给自己化妆。 羿玉从来没给自己化过妆,甚至不完全清楚化妆的步骤,只是按照自己猜测的顺序,将昨晚记下的所有色彩复刻到了脸上。 最终成品跟昨天看起来差不多。 应该吧。 羿玉不太确定,但也没什么办法,反正化完之后没有疲倦感,那就说明他至少没有太崩人设。 他扯了扯裙子,踩着粗低跟的白色玛丽珍皮鞋打开了员工宿舍的门。 第5章 好戏开场 乌云遮天蔽日,暴雨铺天盖地,羿玉打开门后,看到的旅店一楼仿佛泛黄的旧报纸或者老电影,潮湿、破旧,与时代格格不入。 有价值的被称作经典,没有价值的只是时间的残影。 他踏入昏暗的地界里,关上员工宿舍的门,并用钥匙反锁。 身上穿的直筒裙比昨天的包臀裙舒服一些,最关键的是有口袋。 羿玉将员工宿舍的钥匙塞进口袋里,薄薄的袋兜贴着里面的皮肤,有些许存在感。 前台后面柜子里的速食和饮料少了一些,桌面上有些零钱,应该是自取的客人留下的。 羿玉清点过零钱数目,将它们放进抽屉里。为了让自己不显得无事可做,他拿了抹布,速度缓慢地擦拭桌面。 虽然他的【角色】是前台,不是保洁,但是员工宿舍里只有一个人的居住痕迹,羿玉猜测他大概要承担一部分清洁工作。 但他不急着去忙那些事情,那不是重点。 既然旅店里会发生“故事”,那就意味着【角色】与【角色】之间定然会产生联系。 羿玉不可能一直待在客人的房间里,那么旅店的公共区域就不能再错过。 “这么辛苦?” 侧后方有声音传来,比较耳熟。 羿玉没有回头,仍磨洋工似的反反复复地擦拭前台桌面,时不时抬眼去看玻璃门外的雨幕。 “雨下这么大,肯定不会有人来了。”张霁林并不在意羿玉的沉默,他的房间就在一楼,没什么隔音的老房子,很容易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出来一看,是前台上班了。 穿着女装的青年坐在高脚凳上,大腿下方压出些凹痕,脊背挺直,波浪般的黑色卷发落在身上。 张霁林有些不确定自己昨天的判断了。 “Marry。”他努力笑得灿烂开朗,却不知自己更像咧嘴微笑的豺狼虎豹,“早上好。” “早上好,张先生。”羿玉扭头,牵动了一下唇角,“昨晚休息得怎么样?” 旁边还有两个高脚凳,张霁林拎过来一个,放在羿玉对面,坐上去的时候鞋底还踩着地面。 “还不错。”张霁林耸了耸肩,眨了一下右眼,露出个“你我心知肚明”的表情来,“就是雨太大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说着,他忽然压下眉眼,低下声音:“Marry,你不觉得现在的状况很……像是暴风雪山庄吗。一群人因为特殊的原因被困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接下来,就会发生离奇的事情。” 任务者心知肚明的事情,【角色】却不能大大咧咧地讨论,想要谈及这个话题,必须得合情合理地聊到这里才行。 羿玉还有些拿捏不准自己这个【角色】的性格,试探地装作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样子,身体前倾,手臂搭在台面上,一缕卷发随着动作滑落肩膀,垂在身前。 “张先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你看起来,有点兴奋。” 张霁林眸光一动,话音却更加雀跃:“我是个作家,出来就是为了获得灵感,没想到居然能够亲身经历暴风雪山庄模式。” “你是个作家?”楼梯口又有人说话。 羿玉和张霁林一起看过去,是两个年轻靓丽的女孩,个头差不多高,胖瘦也差不多。 “你有什么作品,说不定我还看过呢。”之前插入话题的女孩继续说道。 羿玉也看向张霁林,男人面不改色,张嘴就报了几个书名,末了笑问:“有你看过的吗?” 女孩表情有些僵硬,另外一个女孩“噗嗤”一声笑了:“等雨停了,我们一定去拜读你的大作。” “不算大作,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张霁林不以为然地摊了摊手,目光自然地移开了,重新落在羿玉身上,“Marry,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口述给你听。” 见羿玉看过来,张霁林微移开眼。 他可能是想装作不好意思,但在羿玉看来,这个表情怎么看怎么像是轻蔑。 原来演技不好是这样的,那当初他在祝夷面前演戏,恐怕也是错漏百出…… 羿玉走神了一小下,正要回答,楼上猝然传来一声破了音的尖叫,仿佛相互摩擦的玻璃,或者被指甲划过的黑板。 在这个瞬间,羿玉和张霁林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了然,好戏要开场了。 · 二楼的卫生间里一片血色,一具开膛破肚的男性尸体仰面躺在积了一层水的地面上,一旁的水龙头正以缓慢的速度向外出水。 地上的水被血染色,变成鲜红一片,一些碎肉末混在其中,随着水流的波动而飘浮上下。 发出尖叫的是带小孩来上厕所的许茹芸。 卫生间里的门一直是锁着的,许茹芸牵着何宝一的手在外面等了许久,等到不耐烦敲门询问,里面却没有人应。 窝了一肚子火的许茹芸忍不住砸了一下门,破旧的门锁直接掉了下来。 门板晃晃悠悠地打开,混杂在潮湿气味里的血腥味陡然变得清晰,卫生间里的惨状吓坏了许茹芸,她一下摔在地上,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 因大雨而滞留在旅店中的众人这才聚集到一起。 “这有个小孩!谁家的小孩,赶紧把孩子带走啊!”之前和羿玉以及张霁林说话的两个女孩之一,徐晓丽一上来就看到角落里呆呆站着的小男孩,连忙走过去,捂住了他的眼睛。 忙着安抚妻子的何青松这才想起来何宝一,又赶紧过去,把小孩抱起来,脸按在自己怀里,不让他再看卫生间里的血腥一幕。 人群中有只手伸出来,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旅店的工作人员来了吗?”他问,“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 这人一开口给羿玉的感觉就不一样,熟悉的口吻、措辞一听就是—— “我是警察,这是我的证件。”他从外套的内袋里掏出证件,打开放在众人眼皮底下。 证件照里的男人面容严肃,眼神锐利,警服隔着照片都能给人带来安全感,姓名栏印着三个字——闵绍元。 *此处段评有布局图,给大家参考一下,但只是空间分布,我尽量了orz 第6章 捅破 几乎是一瞬间,人群最后方的羿玉就突然发现自己身前已是一片空荡,尽头则是略微皱着眉的闵绍元。 “麻烦你过来看一下死者。”闵绍元朝着羿玉点头,说话时,一手已按住了卫生间的门把手。 羿玉走了过去。 “等会儿往前看。”闵绍元半个身体挡在羿玉身前,低声道,“看到脸就闭上眼,别的不要多看。里面场景有些血腥,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羿玉思考了一下,作为一个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多少都会退缩、害怕的。 “我不、不用看。”羿玉深吸一口气,涂着睫毛膏的眼睫乌黑纤长,快速眨动眼睛的时候,眼睫仿佛黑色蝴蝶的翅膀在扇动。 闵绍元看着他,眼神非常平和。 “如果所有人都在这里的话,没来的那个肯定是……在里面了,前台有登记表,我去拿过来。” 说罢,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而且我也只是昨天见过你们一面,见了也辨认不出来。” 如果闵绍元坚持要羿玉辨认尸体的话,羿玉准备半推半就着答应。但是闵绍元却沉默了两秒,开口时手已经从卫生间的门上放了下来。 “你说得对,刚才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 闵绍元态度很真诚,道完歉抬手按了按眉心,羿玉注意到他眼下有些青黑,感觉是有一阵子没好好休息过了。 “没关系,我去拿登记表。”羿玉往后退了几步,眼睛却往门缝里瞥了一眼,他来得比较晚,刚才只看到了一点儿。 闵绍元点头:“好,辛苦你了。” 不一会儿,羿玉就拿着登记表回来了,他将登记表给闵绍元,有些气喘。 这具身体确实不太健康,只是跑了几步就有些喘不上来气了,身上也基本没什么肌肉,完全不怎么锻炼的样子。 小声喘息的声音让闵绍元抬眸看了一眼,他看到薄红从雪白里透出来,浅浅地呈现在青年面庞上。 “好像只有102的住客不在这里。”羿玉见警察一直看着自己,还以为他有什么疑问。 闵绍元说了一声“好”,低头看登记表。 他将登记表上的姓名与走廊里面色各异的众人一一对应起来,到最后确实只有102的住客冯尉不在走廊里。 “登记表先放在我这里。”闵绍元低声对羿玉道,然后看向其他人,“目前我们联系不到外界,没有办法报警。天气比较潮热,我会先对尸体进行初步的检查,需要两个人全程旁观。” 第一个应答的是张霁林,他伸出手挥了挥:“我可以帮忙。” 闵绍元颔首:“谢谢。” “我也可以。”说话的是另外一个大学生沈雁,也就是之前问张霁林有什么作品的女孩子,“我胆子很大,不害怕这些。” 闵绍元拿了张白纸,写了一份证明让两人签字,对其余人道:“大家先到一楼去吧,工作人员帮忙安排一下。” “警察同志。”比较早看到卫生间里尸体的邱建国突然喊住了准备进去的闵绍元。 “凶手其实就在我们这群人里,你不太方便直说,我就仗着年纪大点破了,不然之后每个人相互猜忌,各怀鬼胎也没有好处。毕竟,雨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呢。” 这话一出,走廊里的气氛就有些不太对了。 外面正在下暴雨,雨势大到如果有人冒雨出门,会被暴雨带走体温的地步。 外面不可能有人。 那么杀了冯尉的人就在旅店里。 闵绍元之前一直避免提到这个问题,但是所做的安排都在预防有人落单,邱建国将窗户纸捅破,他也没有再掩饰。 “我们这儿这么多人,还有个警察,就算找不出凶手,自保也足够了。”萧拓搂着钟旋,握着她冰凉的手,压下想要颤抖的感觉。 闵绍元只是道:“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保护大家。到一楼去吧,我先检查尸体。” · 一楼只有三个高脚凳,羿玉从厨房里找到两个,剩下的只能从房间里搬了,所有人都坐在一楼,没什么人说话。 “弄点吃的。”第一个直面尸体的许茹芸此前一直精神恍惚,到一楼之后才好一点,她抱着何宝一,红肿的眼睛看着何青松,“小宝还没吃早饭。” 何青松闻言就站了起来,看向羿玉。 “现在特殊时期,不讲究那么多。”羿玉道,“食物很充足,大家不用担心。” “谢谢,谢谢。”何青松感激不已。 他在厨房里忙活了很久,做了所有人的早餐。 早餐比较简单:小米粥、煎鸡蛋、煎火腿肠。 原本有些冷凝的氛围因为这顿早餐而缓和了许多。 羿玉一勺一勺喝着小米粥,胃里一暖和,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他在想昨晚看到的窗外的东西。目前所有【角色】的视角只能看到旅店里隐藏的杀人犯,但是任务者都知道,雨夜里会有怪物出没。 杀死冯尉的不一定是人。 …… 半个小时后,二楼的三人下来了。 闵绍元提出要单独询问每一个人,地点就定在一楼的杂物间里。 第一个被询问的就是羿玉。 他是旅店的工作人员,和冯尉一样都住在一楼,甚至员工宿舍后面就是楼梯,如果有人走动,不可能听不见。 但昨晚上下楼的人太多了。 “有人去厨房弄吃的,有人到前台拿速食……我不知道这其中都有谁。” 羿玉和闵绍元站在堆满了杂物和清洁用品的杂物间里,双手环臂,背靠着门。 “昨天冯尉到旅店的时候什么样?” “……浑身湿透了,提着一个旅行包。”羿玉昨天特意关注了每一个旅客,冯尉没表现出什么异常。 闵绍元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警官。” 闵绍元抬眸看他。 羿玉咬着嘴唇,尝到了唇蜜的甜腻味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可能和冯尉的死有关。” 第7章 暗流涌动 外面下着暴雨,杂物间里没有窗户,闷热、潮湿,还有股很重的灰尘味。 柔顺薄软的衬衫有些黏腻地贴在身上,羿玉拨开颈侧的长发,看向对面的闵绍元。 “在许茹芸发现卫生间里的……之前,我和张霁林在一楼聊天。他说,现在的情况很像是暴风雪山庄,很快就会发生离奇的事情,没一会儿……就出事了。 “我觉得,有点太巧了。” 羿玉这么做,是为了增加【角色】之间的联系,否则这么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到最后【角色】一个又一个地发生意外,剩下的【角色】还搞不清楚状况。 再加上,羿玉对昨天张霁林塞给他的钱币上面的信息有了点头绪,需要进一步验证。 1/13。 ?/13。 闵绍元写字的手停顿住了,他抬眸,看向羿玉的眼神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我明白了,这件事情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羿玉先是摇了下头,然后又有点纠结地道: “我不知道。当时张霁林说到他是一位作家,沈雁和徐晓丽正好从二楼下来,我不确定她们有没有听到其他内容。” 闵绍元按着圆珠笔的按钮,按下,松开,再按下…… 清脆的响声在杂物间里回荡。 最终,闵绍元示意羿玉附耳过来。 “我想请你帮个忙……” · 羿玉从杂物间里出来,下一个就是张霁林。 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目光相触,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 羿玉能够感觉到格外的神清气爽,在杂物间里的发挥,误打误撞地迎合了【角色】的性格。 这让羿玉感到意外。 众人对第一个接受询问的羿玉很是好奇。 “他刚才问你什么了?”徐晓丽托着下巴,在羿玉看过来的时候,脑袋轻轻往杂物间的方向点了一下。 其他人或明显、或隐蔽地向前台看去。 羿玉正在看手机。他觉得无论是张霁林还是闵绍元对【角色】的熟悉程度都比自己要高,显然初始信息获取得比较全面,出于公平的考虑,羿玉认为自己遗漏了一些线索。 对于徐晓丽的问题,他只是不冷不热地敷衍:“你待会儿不就知道了。” 徐晓丽拧着眉尖,露出个微妙的,类似于“你这是在玩儿哪一套”之类的表情。 许茹芸抱着何宝一。她刚才哄着小孩吃了早餐,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子,脸色依旧煞白,听了羿玉和徐晓丽的对话,莫名嗤笑了一声。 气氛不大好。 或者说,自从死了人之后,气氛就没真正好过。 羿玉看似垂下眼睛看手机,余光却在注意徐晓丽。 大学生没什么掩饰的意思,撇撇嘴,侧头与沈雁小声嘀咕,口型不太明显,但沈雁的表情却有一瞬间的不自在,显然是听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内容。 头碰头的两人分开,羿玉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手机上。 他重新翻找了所有社交软件、通话记录、短信、相册、备忘录、日历……最后在购物软件里发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Marry的购物记录中,大多数都是服装、护肤品、化妆品、日用品,除此之外,最常出现的就是各类蔬菜水果。 然而羿玉注意到的不是这些,是他的搜索栏。 砍刀、唐刀、弩……基本上都是具备相当杀伤力的东西。 但他的购买记录里却没有以上搜索栏中的任何一个,就连取消的订单里也没有。 奇怪。 张霁林在杂物间里待的时间比羿玉要长上许多。 多到当他从杂物间里出来的时候,有些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了。 张霁林却仿佛没有感受到那些暗藏着什么的目光,他坐回自己的凳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放在腿上,低头奋笔疾书。 在他之后,进入杂物间的是许茹芸。 她是发现尸体的第一人,如果不是精神状态堪忧,闵绍元应该会第一个询问她。 何宝一乖乖坐在凳子上,低着头看脚尖。 何青松握着小孩的手,不停地安慰他,想要逗他开心,却徒劳无功。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淌。 到最后一个接受询问的何宝一与闵绍元一同走出杂物间的时候,等了一上午的众人都松了口气。 许茹芸快步上前,将何宝一抱在怀里,压低的眼睛迅速扫了一圈面色各异的其他人。 不怪她紧张过度,人群中藏着一个杀人犯,目睹了尸体惨状的母亲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再正常不过了。 她的手指抽搐似的颤抖,何青松慢了一步上前,揽着她,站回人群里。 闵绍元整个人都泛着一股潮气,闻起来和杂物间一个味道。 “让大家久等了,为了安全起见,雨停之前所有人都不要落单,最少三个人一起行动。二楼的卫生间我待会用东西堵住,大家都用一楼的。” 他摸着长出胡渣的下巴,面部肌肉绷紧了一瞬:“另外还有个事想要问问你们,一楼加上员工宿舍只有三个房间,一个是死者的房间,需要保留证据,剩下两个恐怕住不下。你们是想在大厅里挤一挤,还是……继续住二楼。” 徐晓丽连连摇头:“我不想住二楼。” 邱建国倒是无所谓:“楼上楼下也没远到那里去,都是跟死人当邻居,楼上还宽敞点。” 萧拓咽了口唾沫。 “……” 意见太多,没办法统一,最后闵绍元只能让众人自己选,只要不落单,不破坏现场,怎么样都行。 何青松找到羿玉,想要和他商量换房间的事。 他们住的地方离二楼卫生间太近,许茹芸和何宝一又是发现尸体的人,再住在204,怕是好好的人都要出问题了。 羿玉本来是打算答应的,但是一张口,强烈的疲惫感就翻涌而来。他伸手扣住桌面,另一只手在桌下狠狠掐了一把大腿,勉强清醒过来。 “抱歉,我不太方便跟你们换房间。” 他声音有些虚弱,拒绝之后,意识才逐渐清醒。 房间……Marry不愿意离开员工宿舍,那里有秘密。 第8章 玻璃 一个房间有秘密。 要么是房间里面藏着什么东西,要么是房间本身象征着什么——约定的地点、联络的枢纽、神秘的象征……可能性太多了。 愤怒的脚步声在靠近。 沉浸在思绪中的羿玉猛然回神,看到了一张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庞,以及重重挥过来的手掌。 他反应很快,身体虽然慢了些,但也足够躲开挥来的巴掌。 与此同时,有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挡在了羿玉身前。 “有话好好说,都冷静点。”闵绍元快步走过来,隔开了羿玉与愤怒至极的许茹芸,并用眼神示意呆立在一旁的何青松做点什么。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发生这种事情,想和他换个房间都不行,他还是人吗?” 许茹芸如同一只愤怒的狮子,她本来就看不惯旅店前台男扮女装妖妖鬼鬼的模样,现在更是被激怒了。不只是这个前台,路店里所有人在她眼中都不是好人。 那种感觉又来了。羿玉心想。许茹芸的演技太好了。 好到不像是演的。 羿玉在知道这个世界是多人扮演任务之后,先入为主地以为【世界背景】中提到的十三人都是玩家。 然而在见到所有旅客,并被张霁林提醒之后,他开始推翻了自己之前的猜测。 “13”代表旅店中的所有人,“1”代表张霁林自己,“?”代表未知的任务者数量。这是羿玉最终的推断。 而许茹芸,大概率不是任务者,而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游戏化的描述就是NPC。 至于其他人,羿玉目前只能确定张霁林是任务者,何青松、何宝一大概也是,沈雁可能是任务者;萧拓和钟旋应该是NPC,徐晓丽可能是NPC,其他人不太确定。 “你没事吧?”挡在羿玉身前的人转身,深刻的面容展露出灿烂的笑意,“我的房间可以给他们,Marry,你能不能收留我?” 羿玉咽下了原本打算说的话,感激地拽住张霁林的袖子:“员工宿舍里还有床,你不嫌弃的话……” 张霁林立刻接话:“那太好了。” 许茹芸见不愿意交换房间的前台,此刻却一点也不犹豫地“收留”了张霁林,咬紧了牙关,低声骂了句“变态”。 闵绍元痛苦地揉了揉眉心:“那就这样了,你们住101,张霁林住到员工宿舍,不要再吵了。” 何青松这才伸手拽了拽许茹芸的衣袖,将何宝一推了过去。许茹芸怒意一滞,一言不发地抱住何宝一。 五六岁的小男孩全程没说一句话。 · 最终的房间安排是这样的: 许茹芸、何青松和何宝一住在101,死者冯尉的房间102空置,羿玉、张霁林住在员工宿舍。邱建国住在201,钟旋、萧拓住在202,李清秋住在203,闵绍元住在204,沈雁、徐晓丽住在205。 不是所有人都满意,但这已经是最后能够商量出来的安排了。 到这个时候,已是下午两点多,雨势没有丝毫要减弱的迹象。 没有人有心情给这么多人做饭,要么随便吃点方便面、面包什么的,要么草草下厨做一两人份的午饭。 张霁林是自己做饭的,依旧是一碗难以形容的东西,羿玉再次拒绝了他的分享,回到房间里,啃了几口面包就开始盯着员工宿舍的墙壁发呆。 半晌,他突然站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掀开了早上没来得及拉开的窗帘。 只一眼,就令羿玉感觉肠胃痉挛了起来。 银河倾泻,不断有豆大的雨点打在玻璃上,但是被雨水冲刷的玻璃却有一条长长的“真空带”,没有雨水、没有被狂风搅来的树叶泥土、也没有玻璃外侧擦拭不到的脏污,干净得像是刚刚擦拭过的一条痕迹。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玻璃上蛇行过,所经之处变得可以隔绝雨水。 是他昨晚看到一闪而过的东西吗。 羿玉不知道。他盯着玻璃上的“隔离带”,举起面包,用力地咬了一口,脸颊鼓起来一点,随着咀嚼而消失。 等到张霁林收拾好东西过来的时候,羿玉已经拉上窗帘了。 员工宿舍里的灯很亮,将梳妆台边上的人照得格外清楚。 他双腿交叠,裙摆撑起一点缝隙,滢白的颜色没入黑色裙子深处。涂着红色指甲油的纤长手指撑着一侧下颌,另一只手搭在大腿上,指尖自然下垂。 张霁林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看向空置的两张床。 “Marry,我睡哪里?” “都行,你喜欢哪里就睡哪里。”飘过来的声音没什么精气神,听起来恹恹的。 张霁林将行李箱往墙边一推,走向梳妆台。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说话间,他半蹲在羿玉身前,高度差陡然反转。 男人说着关心的话,做着关心的举动,连表情也是担忧的,可是一瞬眼睛却没什么情绪,只透着赤裸裸的审视。 ——你在玩什么把戏。 羿玉压低身体,声音只剩气声:“我害怕呀,死人了,杀人凶手就在旅店里……” 张霁林仰视着羿玉,垂下来的长发扫过他的脸,他下意识闭了闭眼睛,闻到了很清淡的气息。 “有警察在,还有那么多人,别担心。”他机械性地安慰,“躲躲藏藏的杀人犯都是怂蛋,真有本事的,早就大开杀戒了。” “张先生。”羿玉用指尖碰了碰张霁林的衣领,“如果你是坏人的话,不要对我下手。” 张霁林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条件反射地就要摁住羿玉的手腕,却被对方轻巧地避开了,摸了个空。 “你觉得我是坏人?”他受伤地反问。 羿玉问他:“你是吗。” 张霁林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羿玉。 “我不是。你可以相信我。” 他回答。 下一秒,他看向窗帘。 “怎么不拉开窗帘?” 羿玉头也没回:“外面太吓人了,不敢。” 天气阴沉的暴雨天,一望无际的公路和荒地,看不尽的黑暗。 第9章 外出 在暴雨之中,人体的温度会被流经身体的雨水一点一点带走,如果不能及时找到挡雨的东西,结局只会是失温而死。 地面积水太深,汽车一旦开下去,会直接漂浮起来。 所以即便被困旅店快两天,也没人试图离开暴雨范围之内。 ——以上是【角色】的心理,对于任务者而言,他们不能离开限定范围。 羿玉也没打算离开,但他想要趁着天还没彻底黑下来,到旅店外面,尤其是员工宿舍窗户那一边去看一看。 他从一楼的杂物间里翻出雨衣和胶鞋,清洗干净再换上,又从厨房里拿了一把剁骨头用的老式砍骨刀,刀身的形状有点像斧子。 这会儿一楼大厅没有人,和羿玉一个房间的张霁林在洗澡,羿玉直接推开旅店的门,冒着呼啸袭来的狂风骤雨,缓慢地移动。 雨太大了,雨点隔着雨衣打在身上都会带来一阵痛感,炎热夏季,淋雨的身体却慢慢地凉了下来。 羿玉几乎是顶着雨往前走,他绕到旅店一侧,看到歪斜停放着的几辆汽车,再往后面走一点,就是员工宿舍的窗户。 与他预料中的一样,不止窗户玻璃,旅店这一面的外墙上密密麻麻地遍布着一条条“隔离带”,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夜不停地贴着外墙攀爬蛇行。 而所有声音,都被深夜的雨声所淹没。 雨衣的帽子盖在头上,羿玉能够听到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声,被雨帽放大,变得不太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羿玉抬腿,走到外墙跟前,伸出手摸了一下“隔离带”。 不似他想象中的滑腻,单纯的干燥。 就像是土豆擦拭过的后视镜,不会再被水渍弄脏。 但是土豆淀粉形成的疏雨层只能在短时间内维持,而且无法作用于暴雨之中。更何况不仅是玻璃,连没有装饰的外墙上也有“隔离带”。 目光从旅店外墙上移开,羿玉眯着眼睛,向远处扫视。 最奇怪的地方在于,只有旅店外墙有“隔离带”,地上没有。所以羿玉无法通过“隔离带”判断那东西的去向。 越来越冷了。 羿玉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肩膀,转身原路返回。 旅店周围地势较高,地面上的积水不高,胶鞋踩在地上,踩出一点小水花。 羿玉盯着地面,看着模糊不清的倒影,心里在想,会不会突然有东西从他头顶冒出来…… 然而直到他浑身淌水地回到旅店,也没有想象中的怪物突然出现。 他在门口脱下雨衣和胶鞋,脸上、胳膊上、腿上都是水,冰冰凉凉的,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脚印。 “……还不是为了——” 101房间里猝然提高的声音打断了羿玉低头看脚印深浅变化的动作。他心念一动,趁着还没换鞋,光脚走向101. 只一瞬提高的声音归于窃窃私语,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蜜蜂般嗡嗡叫,听着闷,也难以分辨。 他无声无息地靠近,将耳朵贴在门上。 “……你小声点……醒了……难受……” “……装模作样……” “……跟我们……关系……” 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一点儿都没了。 羿玉直起身,看向自己走来的痕迹,脚印由深到浅,停在101门前。 他想了想,将雨衣和胶鞋放到旅社外面,拿了拖把,沾水将一楼大厅的地全部拖了一遍。 潮湿的衣服贴在身上,雨水带来的冰凉逐渐沁入皮肤里。 羿玉穿上白色的皮鞋,回了员工宿舍。 张霁林还没从卫生间里出来,里面隐隐约约传来洗澡的水声。 羿玉站在屋子里,将半湿不干的长发捋到一侧,解开衬衫的纽扣,直到最后一个,然后将衬衫脱了下来。 再然后是直筒裙,最后是丝袜。 卫生间里的水停了,羿玉加快动作,穿上吊带睡裙,披上长长的睡袍,系腰带的时候,卫生间的门打开了,水蒸气裹着一道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羿玉背对着张霁林,将脚边湿透的衣服捡起来,拿在手里只有一小团布料。 旅店里有洗衣机,却是公用的,好在夏天衣服薄,按照Marry爱干净的性格,大概会自己洗。 羿玉就准备往卫生间去。 一身蓬勃热气的男人却轻轻握住了羿玉的手腕,声音很轻,语气却是笃定的:“你出去过。” 他鼻尖微动,笑着补充:“有雨水的味道。” “怎么闻出来的?”羿玉歪头,长发顺着肩膀滑下,有一缕滑进了衣领里,“雨水是什么味道?” 张霁林依旧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也很潮湿,但是和屋子里的潮湿不一样,有点草木味,还有点腥,大概是这种味道。” “果然是个小说家。”羿玉感叹了一句,将手腕抽了出来。 他继续往卫生间里走,没有回答张霁林之前的问题。 这个世界任务者之间的关系不同于第四个任务,这个世界的任务者有各自的【角色】,不像陈飞燕、喻高明他们,可以交付信任。 有些话是【角色】在说,有些话是任务者在说,很难分辨。 就像羿玉,他也在沉浸式扮演Marry。 张霁林看着羿玉的背影,随后往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 · 晚饭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一楼。 经过一个下午的时间,众人的情绪都稳定了一些。 闵绍元提议大家按照房间号,轮流做饭,如果一直糊弄过去,不利于身体保持最好的状态。 由于他和邱建国都是单独居住,所以两人会一起搭档做饭。 没有人反对。 今晚由101开始,许茹芸和何青松去了厨房,何宝一跟着他们。 其他人在一楼大厅打发时间。 手机不能上网,也没有其他可供娱乐的东西,有人拿了柜子里的扑克牌打牌,有人选择聊天,有人只是在发呆。 羿玉是发呆的那个。 他双膝并拢坐在高脚凳上,没有穿睡衣,而是穿了一件高领口的长裙,脚上穿着凉鞋,如果再戴个遮阳帽,倒像是去海边玩的。 他静静坐在那里,如同一幅画。 第10章 肉量 羿玉正发呆,就听到一句格外与众不同的发言。 “不是开膛破肚,是被吃了。” 羿玉一下精神了,看向说话的人。 是那个叫李清秋的白领,很是沉默寡言,基本上没跟谁说过话,如果不是这句语出惊人的“被吃了”,恐怕都没多少人会注意到她。 “被、被吃了?”萧拓眼前浮现那具被剖开胸腹的尸体,鲜红的肉与惨白的骨,身下溢满一地的血水。 他腹中翻涌,忍不住干呕起来。 因这句话身体不适的不止一人,众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舒服。 死人是一回事,可是人被吃了……是另外一回事。 “为什么这么说?”邱建国一手捏着扑克牌,一手按在腿上,因衰老而耷拉下来的眼皮遮住了一部分瞳孔,看起来有些阴沉。 李清秋冷静地道:“‘肉量’不对,内脏也不见了。” 她扫了一眼其他人:“我以前是个医生。” 对于羿玉而言,这句话几乎是在明牌了。 任务者与【角色】都是医生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如果“剧情”需要旅店里有一个医生,系统会这么安排再正常不过。 问题是,李清秋的用词是“以前”。 这也可以被解释为她如今换了工作,但羿玉倾向于认为她是一个任务者,现实世界里的身份是医生。 检查过尸体的闵绍元叹了口气:“不一定是被吃了,不过确实少了一部分的……‘肉’。” 连续听到“肉量”、“肉”用来形容一个人,羿玉深感今晚自己可能吃不下任何荤菜了。 这很奇怪。 人身上的肉当然也是肉,缺少了一部分肉等于肉量不对,这些用词都很恰当。 然而听着就是不舒服,因为在这些话语中,“人”像是变成了可以被屠宰、分解的“牲畜”,变得像是一扇猪肉、一块牛肉…… 进而产生了令人作呕的不适感。 “别说了。”他忍不住出声,“待会就要吃饭了。” 这下所有人都闭嘴了。 等到许茹芸和何青松端了用盆盛的四菜一汤,两道素菜和西红柿鸡蛋汤基本被吃完了,荤菜却没几个人动。 “怎么不吃肉啊?不合胃口吗?我没放辣椒啊……”何青松不解,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觉得这不挺好吃的。 羿玉默默放下了筷子。 “你也吃肉,整天挑食,胡萝卜也要吃。”许茹芸不在乎其他人,专注地给何宝一夹菜。 小孩坐在高脚凳上,抱着越来越高的碗,埋头苦吃。 一顿沉默的晚餐过后,何青松和许茹芸清洗了碗筷,牵着何宝一准备回房间了。 “晚上都注意一点,有事就喊人。”闵绍元眼下青黑更重了,看来白天也没补觉,“大家能帮的尽量帮一下,帮人就是帮己。” “放心,警察同志。”邱建国笑呵呵地拍了拍警察的肩膀,先上楼了。 徐晓丽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羿玉只听清了“倒是不一样”什么的,不知在说谁。 众人陆陆续续地回房间,羿玉不慌不忙地简单打扫旅店,最后将清洁工具放回一楼杂物间的时候,有个人闪了进来,反手关了门。 轻轻的一声响,杂物间里两道呼吸声此起彼伏。 “怎么样?”后进来的那人问,“他有没有什么异常?” 羿玉转身,看着闵绍元,苦恼地摇头:“没有,我感觉他不像坏人,那件事可能只是巧合吧,我当时太害怕了,多想了点。” 闵绍元抱着手臂,沉吟片刻,忽地一抬眼,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我搬去你的房间吧,免得……出意外。” 看起来他还是怀疑张霁林。 上午一对一询问的时候,闵绍元请羿玉帮忙就是让他观察试探张霁林,因为张霁林表现得对羿玉很感兴趣。 羿玉觉得张霁林大概没拿杀人凶手的【角色】,但闵绍元显然怀疑他。 而且,羿玉不确定闵绍元是NPC,还是任务者,近距离观察一下也好。 于是他弯起眼睛,笑了:“可以啊,你住进来我还感觉安心呢。” · 夜晚。 张霁林坐在员工宿舍唯一的桌子前——也就是梳妆桌前——奋笔疾书。 【角色】唯一携带的小笔记本已经被他写满了一大半,看来待会得向Marry要了本子。 Marry,是的,Marry。 梳妆桌上似乎摆放着他常用的香水,味道和他身上的很像。 浅淡,但是后调很长。 员工宿舍的门打开了,张霁林笑着看过去,穿着长裙的青年走了进来,走动间裙身贴在身上,勾勒出身体的线条。 在他身后,另一个高挑的身影紧跟其后。 含笑的眼睛与锐利的眼睛对视了一眼,仿佛有无形的刀兵在虚空中碰撞,发出令人耳膜发麻的铮铮声。 “张先生,闵警官搬到宿舍里来住,正好还有一张空床。”羿玉像是没有发现两人无声的交锋似的,简单解释了一下,自顾自坐到自己床边。 张霁林眯着眼睛笑:“欢迎,欢迎。” 闵绍元回以一个不为所动的眼神:“不用客气。” 三人各做各的事,没什么交谈,倒也自在。 临睡前,羿玉又洗了一遍澡,吹干长直腰间的头发,自然卷的本发乱糟糟地卷了起来,假发片却是直的。 羿玉有些心烦地翻找能卷头发的东西。 最后找到一袋子卷发筒,他尝试了几下,摸索出了用法,将长发分片卷起来,固定住。 等到明天解开,就又是一头漂亮的卷发了。 他走出浴室,面上清清爽爽的,没有妆容。 素白的一张脸,神情冷淡,穿的却是有蕾丝的吊带睡裙,尽管外面的睡袍穿得整齐,却也是黑色的绸子,顺滑又有垂坠感。 另外两人似乎都已经睡了,羿玉关了灯,躺到床上,眼睛却看着窗帘的方向。 又是一个雨夜,有东西贴着外墙攀爬吗? 他闭上眼睛,想要从雨声里听到些别的动静,却在白噪音的安抚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 暴雨夜,方圆百里只有一家公路旅店,孤零零得如同大海中的孤岛。 长长的、有鳞片的东西滑过墙壁,停在窗前。 沉重、急切的呼吸声。 第11章 第二个 【日期:第三天】 乌云与暴雨依旧笼罩在天空之上,旅店仿佛被隔绝在世界之外,出不去,逃不脱。 十二个人与一具死尸处在同一个空间之下,呼吸着越来越潮湿的空气。 最糟糕的是,又死人了。 死的是钟旋,情侣中的女孩子,发现她的人是她的男朋友萧拓。 当时大概是早上八点多,萧拓迷迷糊糊不太舒服地醒来,下意识地往女朋友身边挤了挤。 在潮湿的阴雨天,爱人温暖的身体是唯一能够驱散阴霾的存在。 然而他只碰到了冰块一样的东西。 萧拓当时心里就感觉不太对劲了,往后一退,睁开眼睛,见到的是女人惨白的脸、直视着自己的眼,以及布满血污的前胸。 他没有尖叫,只是浑身颤抖地掀开被子,旅店纯白的床单已经被鲜血洇湿了一大片,就连萧拓身上也沾满了钟旋的血。 他看到了钟旋的身体,胸腹被剖开,里面空空荡荡的,内脏全部都不见了。 “被吃了。”萧拓木然道,“小旋被吃了。” 这个时候,他已经被带到了一楼,冲洗了身体,却冲不掉腌入味似的血腥味。 闵绍元昨晚难得睡得不错,今天又开始拧着眉,来回踱步,斟酌着问出每一句话。 “昨晚,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他一手挡着嘴唇,站定在萧拓面前,眼底一片疑云。 萧拓慢慢地抬起眼,眼球因为难以言喻的心理压力而充血肿胀,瞳孔缩得很小。他嘴唇动了几下,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 “没有,我什么也没听到。”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崩溃大哭,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灵魂,所有的感知都停留在今天早上。 羿玉站在员工宿舍门口,张霁林一手抄着口袋,站在他旁边,低声地道:“Marry,你觉得他会不会有精神相关的疾病,DID之类的……”[1] 睡在同一张床上,怎么可能枕边人被吃了都毫不知情? “或许。”羿玉观察着萧拓的神态,确信他是NPC,至于钟旋,大概率也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像是假的。 羿玉不是自然醒的,是萧拓自己从楼上下来,敲了员工宿舍的门找闵绍元时,连带着被吵醒的。 导致他现在连妆也没上,头发上的卷发筒还没拆开,披着一件外衣,站在门边困倦地打着个哈欠的时候,眼角都有些泛红。 张霁林瞧了一眼身旁青年憔悴的面庞。冷不丁地来了一句:“Marry,你昨晚……睡得很沉,沉得像是昏迷了似的。” 他语气像是在开玩笑,但是眼神很冷静。 羿玉掩唇的动作一顿,满心的困倦中突兀闪出一抹清明——他昨晚到底是睡着了,还是因为【角色】扮演出了问题而陷入了异常的疲倦之中? 恹恹垂着的桃花眼蓦地睁圆,惊愕地看了张霁林一眼,又很快收敛了表情,垂着眼睛不说话。 张霁林迅速思考的大脑忽然转了个弯儿,他觉得,这个Marry莫名有种“单亲妈妈”的感觉…… 不是真正的单亲妈妈,而是那种“坚韧、独立,却又隐约流露出少有脆弱之色”的即视感。 张霁林还没想明白,就听见旁边的青年轻到听不太清的声音。 “谢谢。” 一束电流不知从哪里窜过,他像是第一次产生恶劣幻想就被发现的毛头小子,莫名紧张了一下,舔着嘴唇笑道:“不客气。对了,你要做好准备,依我看,我们又要多一个室友了。” 羿玉顺着张霁林的视线看去,闵绍元正用复杂的眼神盯着萧拓,手指捻着笔记本的页脚揉搓。 没有确凿证据证明萧拓就是连续杀害两人的杀人狂,眼看萧拓的精神状态也不太好,不可能让他继续住在202,其他人更不大可能愿意让他入住自己的房间,似乎就只剩员工宿舍了。 然而闵绍元没这么安排,他让萧拓收拾东西,搬去204——原本属于闵绍元,但是因为他昨晚睡在员工宿舍而空置的房间。 闵绍元确实准备单独看管萧拓,但没有要将风险带给羿玉和张霁林的意思。 听到这个安排,所有人看闵绍元的目光都多了点敬佩,或者发自内心的信服。 之前任由他主持大局更多的是因为他警察的身份,现在却是不得不敬佩他这个人本身。 徐晓丽感叹不已:“闵警官,你真是我见过最敬业的警察,等回头雨停了,我一定给你写感谢信。” 闵绍元扯了扯嘴角,摆摆手示意没什么,陪着萧拓上楼收拾东西去了,同行的还有沈雁、邱建国。 其他人大多都回了自己的房间,昨天商量的伙食安排不包括早饭。 羿玉也回了员工宿舍,对着擦得锃亮的梳妆镜,一个个拆掉卷发筒,乌黑蜷曲的长发一片片垂在肩背上。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思索着昨晚的事情。 昨晚上床的时间大概是九点多,入睡只用了一小会儿,如果是【角色】扮演出错导致的疲倦,那么时间其实和第一天晚上,羿玉忽然感觉疲倦的时间大致吻合。 ——Marry在每晚的九点到十点,有必须要做的、极其重要的事情。 这件事已经连续两天被羿玉忽略了,因此导致的疲倦感有加重的趋势。 羿玉拆掉了所有卷发筒,拿着气垫梳将长发梳理整齐,接下来上妆的时候,他忽然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他的斜后方。 来自躺在床上的张霁林。 能将伞拿成儿童玩具的男人躺在单人床上,长腿显得有些无处安放,面上难得没有伪装出来的表情,正用带着些微探究意味的眼神注视着羿玉的背影。 羿玉隔着镜子和他对视了一眼,慢条斯理地涂上唇蜜,最后轻轻抿了一下嘴唇,“啵”的一声。他弯起亮晶晶的嘴唇: “好看吗?” 张霁林的表情非常明显的,有一瞬间的空白。 说实在的,有点傻。羿玉心想。 第12章 脚印 张霁林的反应让羿玉确定他不是祝夷。 虽然说祝夷经常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但无论什么物种、什么性格,面对羿玉的时候,他,或者说他们的眼神都会显露出祝夷的特质。 确切点来说,就是想把羿玉“吃掉”的那种特质。 但是张霁林不一样,他完全被羿玉突如其来的撩拨打得晕头转向,本来看起来颇为精明的眼神也变得直直的,像个傻瓜。 他不是祝夷。 带有挑衅意味的笑容逐渐调整为礼貌的微笑,羿玉顺了一下脸侧的碎发,耸了耸肩:“开个玩笑,吓到你了不好意思。” 张霁林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眼睛沉沉地盯着羿玉看了一会儿:“……没事。” 作为补偿,羿玉决定跟他商量一件正事,之前张霁林提醒他昨晚睡眠异常的举动,极大程度上证明了他自己说的可以信任他的话语。 “我想给你看个东西。”羿玉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对躺在床上的男人抬了抬下颔,“麻烦你起来一下。” 张霁林默不作声地穿上鞋,站起身,步伐微沉地走到羿玉身边。 羿玉对他点了下头,走到窗户边,抬手拉开了窗帘。 玻璃一面明净,一面斑驳。“隔离带”比羿玉昨天看到的多了很多,而且密集的分布在一侧,乍一眼看去,仿佛无数条透明的小蛇堆叠在一起。 “这是……”张霁林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下全都没了,快步走到窗边,忍不住伸手去碰玻璃。 看到他的反应,羿玉惊讶极了:“你从昨天到现在,真的一直没有拉开过窗帘?” 张霁林冷着脸,没说话。 是啊,他确实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拉窗帘,想确定外面的情况都是跑到一楼大厅去看的。 因为有人说外面太吓人了。 结果“吓人”是真的,却和张霁林想得大相径庭。 他脑子真是出问题了,居然白白浪费了一天的时间。 羿玉没想到看起来像个“高玩”的张霁林居然这么……这么相信他,他都有些愧疚于自己昨天的猜疑了。 他这么想着,眼神不自觉就流露出些微的歉意。 张霁林心里不知对谁去的火又一下压回去了,他打起精神扮演【角色】,作出神神秘秘的姿态。 “Marry,想必你也觉得不对,杀人狂也就算了,食人魔可不多见,说不定这荒郊野外的,其实有怪物出没,不然这些痕迹是哪来的?” 羿玉抿紧了嘴唇,慌乱地看了好几眼窗户,问他:“我是觉得蹊跷……那你觉得,我们要不要告诉闵警官?” “暂时先不要。”张霁林沉声道,“你在这里工作了那么久,有人被吃掉的怪事之前出现过吗?没有的话,为什么现在出现了呢?万一外面的怪物是有人引来的……贸然告诉其他人,对我们很不利。” 羿玉哪里知道旅店以前有没有发生过怪事,但根据【背景介绍】的描述,如果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肯定不会稀奇到单成一个生存类任务。 所以他没怎么犹豫地就摇了摇头:“以前没发生过。” 张霁林又道:“当然了,我们也不会一直隐瞒这件事,我们只能告诉可以信任的人。” 言下之意是,他不信任闵绍元。 他伸出手,拉上了窗帘。 “我去二楼其他房间,看看他们的窗户有没有这些痕迹。” 他原本住的101没有,一楼、二楼的卫生间也没有,其他就不确定了。 他的【角色】要求他必须掌握足够多的信息。 羿玉没有拒绝张霁林的安排,他很好说话地就答应了,继续待在员工宿舍里,等到了闵绍元回来收拾东西。 闵绍元收拾得很慢,一件衣服能叠半天,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张霁林不在房间里。 “他去哪了?”闵绍元低声问羿玉,拎着一件短袖,走到羿玉床边。 羿玉又在看手机,他想找出自己前两晚没能完成的事情,闻言往上面指了下:“他说他要收集素材,到楼上去和其他人聊天了。” “聊天?”闵绍元本身就长得不好惹,看起来凶巴巴的,表情一不好看就特别戾气,“现在聊天?” 羿玉没回话,闵绍元也不追问,变得有点忧心忡忡的:“我到楼上去,你晚上注意些,你昨晚睡得太死了,今晚不能这样了。” 他也提到了羿玉昨晚睡眠状况的异常,但是放在这段话里很合理,判断不出是不是同为任务者隐晦的提醒。 “你还在怀疑张霁林吗?”羿玉小声问。 闵绍元点头,又摇头:“只是觉得他有点不对劲,总是放心不下,但是也不太像凶手……说不准,总之小心为上。” 他如果纹个花臂可以去当大哥,却偏偏是个尽职尽责的警察,在旅店待了才三天,已经操了快半辈子的心。 羿玉看着他,有时候会想到第三个任务世界里的纪泽,但他们其实很不一样……至少给羿玉的感觉不一样。 这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除非是两个祝夷。 稍微有些走神,羿玉回过神的时候,闵绍元已经不在员工宿舍了。 他从床上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外面的雨扑面而来。他眯着眼睛,探出身体左右查看。 白天的时候,尽管天气阴沉,也能看清周遭环境。 羿玉没有在地上看到蛇行痕迹,但这一次,他看到了几个不太明显的脚印。 绝对属于成年男性,而且是身材比较高大的成年男性。 羿玉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闵绍元和张霁林,其他人要么性别不对,要么鞋码对不上。 闵绍元和张霁林之中,有人出去过。 羿玉缩回身体,重新关上窗户,这次却没拉窗帘。 他抱着肩膀,打了个喷嚏。 睡衣彻底湿透了,羿玉挑出今天要穿的衣服,拿到卫生间里,洗了个热水澡才换上。 考虑不周的是,之前开窗那会儿他的妆也花了,还得重新化。 羿玉越来越得心应手,甚至还改动了几个地方,让妆容更顺眼了一些。 第13章 藏匿 张霁林在闵绍元离开半个小时后回来了,手里的笔记本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字迹填满。 他看到羿玉正对着镜子,细细往脸上拍着透白的粉末,正欲开口说话的动作慢了半拍,目光慢慢凝固在羿玉身上。 过了好一会儿,羿玉都重新化好妆了,张霁林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有收获。” 羿玉早知道张霁林回来了,但他以为对方之前的沉默是因为礼貌,因为在一个男性化女性妆容的时候,沉默等待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毕竟这种情况,夸也不对,问也不对,一个不小心就会戳人痛处。 他半转过身,询问的目光投向门口站得笔直的男人。 张霁林摇了摇手里的笔记本,娓娓道来。 他装作要收集素材,实际上,这并不是完全的谎言。 二楼的住客们一部分还算配合,一部分反应冷淡,但无论是哪一种,只要他们打开门,张霁林就已经得到一部分自己想要的信息了。 201的窗帘没有拉上,窗户上没有东西。 202被闵绍元锁起来了。 203的窗帘紧紧合上,张霁林没能与萧拓、闵绍元多聊两句。 204窗户上没有东西。 205的窗帘拉得严实,徐晓丽表现得有些焦虑,沈雁似乎想告诉张霁林什么的,但一直没能开口。 “203和205的窗户上大概也有‘怪物’经过的痕迹。”闵绍元总结,“205肯定有,它就在我们这个房间的正上方。” 羿玉回想着旅店的布局,与张霁林打探到的信息重叠在一起,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抵着下巴尖。 “所以‘怪物’的痕迹大致分布在东面的外墙,以及半个北面的外墙……” 他还未与张霁林摊牌之前,想要查看外面的情况只能从旅店的大门绕出去,但此刻情形不同,张霁林直接打开窗户,手臂撑着窗沿,直接翻到窗外。 迎着暴怒的雨,张霁林仰头往上看去。 仅有两层的旅店房顶是平的,为了排水,似乎略有些弧度,但那点儿弧度对于可以蜿蜒蛇行的生物而言,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荒地和公路,如果说哪里可以藏东西,似乎也就只有房顶了…… 张霁林整个人都被淋透了,整齐的衣物沉甸甸地贴在身上,短黑发被打湿,让他一手捋到后面,露出了全部的额头和五官。 他面无表情地拎着斧头似的砍骨刀,仔细地检查外墙,没有放过哪怕一个角落。 顺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痕迹,张霁林似乎看到了昨晚的一切。 昨晚,在所有人都睡着之后,与人类截然不同的生物开始活动。 它的生活习性似乎是昼伏夜出,不太适应阳光,所以白天只能找到它留下的一些痕迹。 而雨声隐去了所有窸窸窣窣、粘稠滑动的声音。 它顺着外墙,一遍又一遍地绕圈,在窗前停留的时间最长。它曾经长时间的盘踞在窗户一侧,在那里留下了类似圆形的痕迹。 ——它在那里做什么? 张霁林关上窗户。 隔着斑驳的玻璃,他看到了长发“女郎”微微颦着的眉,对方似乎很不赞同他贸然到外面的举动,一直在四处张望,生怕看到突然冒出来的恐怖怪物。 张霁林一下全明白了。 离窗户一侧最近的地方是Marry的床。 他无声咒骂了一句,却牵动唇,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冰冷的雨点让他的大脑降温,继续冷静地思考。 这没有道理。 Marry为什么会吸引那只怪物? 系统绝不会提供一个让任务者一开始就陷入危险之中的【角色】。 一定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 在张霁林沉默思考的时候,窗户又被人打开了,羿玉站在里面,手指发白紧紧攥着窗框,语速略有些急促: “张霁林,车……车里有没有可能藏着东西?” 张霁林蓦地抬眸。 · 暴雨永不停歇,按照这个势头下去,这片荒凉的地界迟早会被雨水淹没。 但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现在,张霁林正在检查停在东面的车。 一共三辆车,歪斜的随意停着,张霁林踩着被雨水浸泡的地面,缓步经过。 有一辆车贴了防窥膜,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东西,但从外观来看,三辆车都完好无损,没有被暴力拆开车门,钻入过什么长着长长尾巴的滑腻生物。 旅店另一侧还停着另外几辆车,但张霁林绕过去,有可能会被楼上的其他人发现。 他权衡了一下,先从窗户翻回了员工宿舍。 这个时候,他整个人已经像是个冰块了,嘴唇都有些发青,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羿玉推进了卫生间。 羿玉则是出去拿了拖把,拖干了地面上一连串的水迹。 将拖把放回去的时候,101的房门开着,何青松拿着锤子往门框上敲钉子,“砰砰砰”的规律声响在一楼慢慢回荡。 房间里面,何宝一正坐在桌子上吃早饭,许茹芸坐在他旁边看手机。 何青松看到羿玉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可能是因为太潮湿了,门框和墙中间有点起翘,我从杂物间里拿了工具,钉起来就好了。” “你随意。”羿玉礼貌地笑笑,将拖把放到杂物间里,返回员工宿舍的时候,特意往101房间里多看了几眼。 窗帘是打开的,没有“隔离带”。 · 午饭是羿玉与张霁林准备的,按照房间顺序,今天轮到他们了。 与张霁林比起来,羿玉都可以被夸一句“厨艺高超”了。他指使着张霁林备菜,自己下厨,最后勉强折腾出来四菜一汤。 西红柿炒鸡蛋、酸辣土豆丝、煎五花肉、可乐鸡翅,以及紫菜蛋花汤。 简单,但是足够下饭,而且很难做得难吃。 一顿沉默的午饭,桌上羿玉时不时用余光打量萧拓,他佝偻着脊背坐在闵绍元旁边,不怎么夹菜,只是一口一口吃着白米饭。 羿玉与张霁林对视一眼,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第14章 争执 在所有人差不多都放下碗筷的时候,张霁林以杀人狂可能躲在某辆车里为由,要求检查所有车辆。 “而且,为了保险起见,大家最好都不要离开一楼。”张霁林笑意盈盈地道。 徐晓丽呆了一下:“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怀疑杀人凶手是和某人,或者某些人同行的,只是没有下车,被藏匿在车里。”邱建国拿手帕擦了下嘴巴,说着似乎觉得很好笑,摇摇头不说话了。 许茹芸更是明明白白地嗤笑了一声:“又不是个小猫小狗,还藏在车里……也不想想雨都下了几天了。” 但在她说完之后,有一会儿没人接话。 因为任务者们都听懂了张霁林的言下之意——【背景介绍】中出现的怪物,有可能是被某个人带到旅店的。 接连两人被吃空了内脏,任务者们早就开始怀疑这是怪物所为了。 而张霁林提供了怪物的一种来源可能。 沈雁第一个明确表示赞同:“我同意。” 徐晓丽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也道:“检查一下也好……” 有了开头的人,其他人更是没有拒绝的理由,不一会儿就都表示同意,最后一个是闵绍元。 他从兜里拿出自己的车钥匙,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众人商量之后,决定由闵绍元、张霁林和何青松出去检查所有的车,其他人待在一楼大厅,唯一称得上是武器的砍骨刀却留给了羿玉。 闵绍元暗示性地摸了一下怀里的口袋:“我们有武器,不用担心,这是交给你们防身的。” 比起注定是过客的其他人,警察显然更相信旅店的工作人员——俗话说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如果这个旅店的前台有古怪,一个地方总是有人失踪,凭现在的警察系统,不可能发现不了。 张霁林拎着一把菜刀,不轻不重地笑了一下,视线越过闵绍元的肩膀,看向了羿玉的眼睛。 ……然后一直看到闵绍元略有不耐,何青松表情尴尬的时候,才被羿玉瞪了一眼似的回神。 张霁林若无其事:“……走吧。” 短暂的插曲之后,事情终于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三个人出去检查所有车辆,其余人在一楼大厅里等待。 羿玉坐在高脚凳上,拎着砍骨刀,慢慢地寻找最适合发力的角度,比之前所有世界都要消瘦伶仃的手腕轻微扭动,荷叶边半袖也跟着在空中晃。 一直依偎在妈妈身边的男孩被那点儿晃动的衣袖吸引了注意力,黑黝黝的眼瞳盯着坐在前台后边儿的人。 直到许茹芸注意到他的视线,抬眸看了一眼,伸出手挡住了何宝一的眼睛,过了会儿,干脆直接把他抱在怀里。 大约二十分钟后,出去检查车辆的三个人一起回来了,杂物间里翻找出来的雨衣被雨水冲刷得崭新,往屋子里一站,脚下便是一个小小的水洼。 迎着羿玉的目光,先一步进来的张霁林摇了下头,后面紧跟着的闵绍元也道:“车里什么都没有。” 羿玉心底一沉,那就只能是屋顶了…… “这也就说明,杀人犯还是在旅店里。”许久没说过话的萧拓突兀地开口,通红的眼睛丝毫不掩饰地扫过大厅里的每一个人。 许多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但都没有说出来,尤其没能想到,会是萧拓说出口。 “其实我们更怀疑你。”李清秋推了下眼镜,口吻冷静到冷酷,“我不相信你女朋友在你身边被杀害、被吃掉,你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她怀疑,这个濒临崩溃的人身体里藏着一只怪物。 ——不是文学性的形容,而是物理性的。 所有任务者都知道这个任务世界里有怪物,但他们都对这个怪物没有任何概念。 是浑身长满毛发的庞然大物、还是扭曲畸形的非人物种、亦或者是藏在人类身体里的异种…… 怪物这个形容太宽泛了,什么都有可能。 萧拓的表现确实不像是装的,但如果他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了惨绝人寰的事情呢? 如果杀人狂与怪物其实本就是一体的呢? 许茹芸紧紧抱着何宝一,精神状态是肉眼可见的紧绷,她看看李清秋,又看看萧拓。 “闵警官,把他关起来。”她哑声道,“你不把他关起来,我们每个人都不安心……或者把他赶出去,让他去车里。” 闵绍元疲惫得像是加了三天三夜的班,回到家发现家里停电了的倒霉蛋:“我晚上会把门用铁链锁上,但是这种恶劣天气,不能把他赶出旅店——” “闵警官。”徐晓丽略有些颤抖的声音响起,“你有时候也不用这么敬业,和你的同——” “砰——” 细微的爆炸声打破了大厅里焦灼的空气,悬挂于众人头顶的白炽灯毫无预兆地熄灭,旅店顿时陷入了一片昏暗。 现在是中午,但巨大乌云笼罩着的天空,以及仅靠一扇玻璃门采光的旅店一楼,失去白炽灯的光照和临近夜晚时的黄昏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羿玉在停电的一瞬间就快速后退,直到后背抵着摆放速食与饮品的柜子才停下,他努力调整呼吸,捕捉着身旁的每一丝动静。 不远处的众人已经乱起来了。 根本压抑不住的呼叫,尝试安抚大家情绪的宽慰,无头苍蝇般躲藏时撞倒的东西…… 大雨中的孤岛终于迎来了末日。 “大家不要慌张,尽量站在原地——” “啊啊啊——” 羿玉的心跳声不受控制地紊乱起来。 一方面,他知道混乱的情况最容易招致意外。另一方面,他总感觉大厅里多了什么东西。 适应了昏暗视野的眼睛捕捉到了影影绰绰的东西。 那东西黑乎乎的一长条,正以难以捕捉的速度靠近羿玉,而羿玉根本没发现它是从哪里出来的。 他只来得及挥起砍骨刀,破釜沉舟般砍向它。 然而下一秒,手腕处持续向下的坠落感让羿玉知道,他砍空了。 湿冷、急促、沉重的呼吸声几乎抵着羿玉的鼻尖,他嗅到了张霁林描述中的雨味。 第15章 他什么时候成恋爱脑了? 羿玉能够感知到,几乎与他贴在一起的生物很高,非常高,高出他整整两头,以致于当它俯下身体的时候,异于人类的缓慢呼吸频率都像是恐怖电影中诡谲的背景音乐。 冰凉潮湿的呼吸卷动起来的气流在嘈杂的大厅里没什么存在感,但对于羿玉来说,气流的异常流动醒目得仿佛黑夜中的明灯。 挥空了的手腕被什么东西缠住,那东西柔软、冰凉、光滑却又硌得人生疼。 第一时间羿玉就意识到,那就是在窗户上、在外墙上、甚至是未被发现的屋顶上滑动的东西。 奇怪的是,带来如此潮湿空气的生物,卷着羿玉手腕的身体部分却是干燥的…… “呼……”仿佛是从喉咙里发出的低鸣,但那声音有别于人类的声音,更像是少有人知晓的乐器发出来的声响,带着点奇异的空气感。 那声音震得羿玉呼吸都停了一瞬,同时又很快意识到,它似乎不是为了夺取他的性命而来的。 更加清晰一点的视野中,高出羿玉许多的生物缓缓低下头,不知是毛发还是头发的东西蹭过他的脸侧,莽撞地继续向下,粗略地寻找着什么。 昏暗中,羿玉努力睁大的眼睛闪过一丝茫然。 它在找什么……? 就在此时,天边闪过一道惊雷,在声音抵达之前,光先一步落入了旅店中。 借着瞬息而逝的闪电,羿玉看到了来自恶魔的竖瞳。 因为突然而至的光亮,近在咫尺的眼瞳紧缩成一条细缝,黑色的瞳孔之外是混合着碎星般的粘稠血浆色。 羿玉看不出它眼中是否有人性化的情绪,只注意到了它见到光时,那一瞬间来自本能的躲避动作。 紧接着,手腕上缠绕着的东西消失了,长着一双竖瞳的怪物也不见了。 比光迟来一步的雷声响彻天际。 雨更大了。 · 在惊雷劈下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抵在羿玉身前的怪异身影,因为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另一处地方。 ——用餐时支起来的圆桌上面还摆着残羹剩饭,一个人坐着椅子,倒在圆桌上,侧脸挤压着碗筷,圆睁的右眼里,一根还沾着油星的筷子贯穿了头颅。 血一点一点地往下流淌。 “……是萧拓。”有人小声道。 停电前才被怀疑是杀人狂的萧拓,在停电后的一楼大厅里,于众人眼皮底下,被一根吃饭时用过的筷子捅开了脑浆。 闵绍元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紧绷的弓弦:“现在可以不要再吵了吗?你们还要吵下去吗?直到所有人都死在这个地方?” 没有人回答。 过了一会儿,还是闵绍元,他问道:“Marry,电箱在哪里?” 羿玉还有些没回神,闻言只能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这下子,他的任务者身份在其他人面前也算是摇摇欲坠了。 他的回答引来了更多的沉默,直到一道光源突兀地亮起。 是羿玉的手机,他低头看着手机,打开了手电筒,无言照向不远处的众人。 事实上,如果不是刚才被怪物转移了注意,羿玉早就把手电筒打开了。 虽然他们身处与世隔绝的旅店、虽然旅店破旧得像是上个世纪的残留、虽然手机一点信号都没有…… 但在停电之前,手机一直可以正常充电,不需要网络的功能和应用也可以正常使用。 李清秋看着现代科技的产物,毫不留情地将自己也骂进去了:“我们好像一群傻叉。” 羿玉没有对此表达看法,只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刚才绝对有人在浑水摸鱼,刻意激化混乱,而且不止一个人。 “我们得先去找找电箱,如果只是跳闸了还算好办,要是短路什么的,就得做好之后没有电和热水可用的心理准备了。”张霁林也拿出了手机,先看了一眼电量,随后打开手电筒。 邱建国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烟盒,叹了口气:“不是跳闸,应该是短路了。我会一点电工,赶紧修好电,再说之后吧。” 老一辈的人似乎什么生活技能都会一点。 这让其他人稍微感觉好受了一点。 现在仅剩最后一个问题了——电箱在哪里? 羿玉只能告诉他们一楼大厅绝对没有,比较有可能的只剩一楼和二楼的杂物间了。 邱建国和张霁林打着手机的光,先去了一楼的杂物间,其他人保持现在的位置不动。 闵绍元让羿玉把手电筒关了,换成自己的手机,扣在圆桌另一端,勉强照亮了圆桌周围的大片区域。 张霁林手机的光消失在杂物间里,片刻后,传来了他提高一些的声音:“找到了!” · 一楼杂物间里。 邱建国在修理电路,张霁林站在一旁帮他打光,时不时搭上一两句话,气氛还算过得去。 “邱叔,你应该当过兵吧?”张霁林笑眯眯地说,“我感觉你整个人的气质和其他人都不太一样,非常笔挺,而且特别果决。” 邱建国嘴里叼着根烟,似乎是笑了一下:“别吹捧我了,像我这个年纪的人有几个没当过兵的?倒是闵警官,真不错啊……” 他非常感慨:“那才是未来。” 给他打光的张霁林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正想继续问下去,却听到了往杂物间走来的脚步声。 随之而来的是未进入杂物间,就已传来的声音:“修得怎么样了?” 是李清秋。 这个一贯直白,直白到有些毒舌的年轻人大概是受够了大厅里凝重又诡异的气氛,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开了那里。 张霁林堵在喉口的话顺势一转:“邱叔,大概还需要多久。” 邱建国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灰随着他说话的动作抖落:“快了,快了。只是一点小问题。” 他瞥了一眼老旧线路的某个接口,又笑了一下。 李清秋松了口气,靠在门边,没回大厅。 …… 大概半个多小时后,电修好了。 光明重新降临在这座海面上的孤城,也让第三具尸体更加清晰地显现在众人眼中。 萧拓的脸挤在桌面上,双腿岔开,手臂自肩膀就开始软软下垂,一只眼睛被筷子贯穿了,另一只眼睛挤得只剩一条缝,眼角却凝着一颗泪。 羿玉站在一旁,看着那颗泪。 他在想,萧拓是因为疼痛而落泪,还是因为即将与爱人重逢? 因为羿玉觉得,萧拓眼睛里没有面临死亡的恐惧。 脑海中刚闪过这个有些离奇的念头,羿玉自己就呆愣住了。 坏了,他什么时候成恋爱脑了? 第16章 【已公开情报】 羿玉感觉非常、非常的诡异。 这是第一次,他在思考事情的时候,居然会从感情的角度出发。 也许是他的空白、亦或者是怔愣的表情太过明显,在旁检查尸体的闵绍元在接连看了他好几眼之后,忍不住低声询问:“你怎么了?” 理智回笼,羿玉快速眨了几下眼睛,双手环抱住自己的上臂,先环顾了一圈众人,随即半低下头: “刚才停电的时候,我看到大厅里……多了个人。” “多了个人?”急性子的许茹芸忍不住追问,“什么意思?” 数道目光定格在身形单薄的青年身上,他看起来非常的…… 张霁林再次产生了不合时宜的想象。 是他的错觉吗?为什么Marry的衣领散开了一些? “我也不知道……也可能不是个人。” 羿玉状似语无伦次,垂下的眼睫慌乱地颤动,一只手抬起,想要比划自己看到的东西,然而他举直了手臂,也才勉强与看到的黑影差不多高。 这个高度,让所有人皱眉。 闵绍元试探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羿玉的后背,不熟练地宽慰:“没事,你慢慢讲,不要着急。” 在他想要保全萧拓,而其他人或明或暗的排挤中,萧拓遭遇了意外,成为了死者中死相最凄惨的一个。 可笑的是,这反而促使大家更加信任这位总是拧着眉,没什么笑颜的年轻警察。 所以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就连许茹芸都勉强压下了即将出口的一连串话。 羿玉朝闵绍元感激地笑笑,深呼吸两下,才继续解释: “他很高,非常高…… “而且声音很奇怪,打雷的时候一下就消失了。所以我觉得,他可能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什么?”李清秋道,“怪物吗?你的意思是,萧拓他们都是被怪物杀的?为什么只有你看到了?” 她虽然问了很多问题,但语气称不上是咄咄逼人。 羿玉一个个回答:“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杀人,只有我看到,是因为停电的时候我一直在后退,退到了这里。” 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点了点前台的台面:“我对这里最熟悉,下意识就躲到了这里。” 而这个位置,是最靠后的地方。 李清秋点头:“很合理。” 张霁林往前走了几步,若有若无地挡住了一部分看向羿玉的视线:“比起人吃人,怪物吃人好像更容易接受一点?” 沈雁指向萧拓的尸体:“他没有被吃。” “因为打雷了。”闵绍元看着羿玉,若有所思,“它害怕雷声?不,这是近几天第一次打雷……冯尉和钟旋都死在夜里,它怕光?” 羿玉回视着他:“停电之后,它就出现了。” “它怕光。”闵绍元更加确定了,他从羿玉身旁走开,来回踱步,突然看向张霁林,“你要求检查车辆,不是为了找杀人凶手吧?” 张霁林笑笑。 这个笑引来了不少人的反感,好在他懂得适可而止。 “不全是,在此之前已经有了些猜测。而且我猜,这里不止我一个人发现了它的踪迹。”他含笑又漠然的目光一一从闵绍元、沈雁和徐晓丽身上划过。 闵绍元紧抿嘴唇,沈雁目不斜视,徐晓丽缩了缩肩膀。 何青松按下许茹芸,看着这些人:“你们在打什么哑谜?都到这个地步了,大家不如还是把话说开一点吧……” “可以。”沈雁看向羿玉,“员工宿舍应该就能看到了吧。” 与之前张霁林和羿玉猜测的一模一样,员工宿舍正上方的205,以及窗户在北墙的203都能看到那些“隔离带”。 当其余人看到员工宿舍窗户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透明痕迹时,空气都安静了下来。 “这不是怪物,还能是什么。”邱建国叼着烟,烟雾遮住了双眼,只能看到他下垂的嘴角。 羿玉将话题转到自己想要的方向:“停电的时候,它很快出现在大厅里,说明……” “说明白天的时候,它就躲在旅社里。”张霁林接上,“我们之前猜测过屋顶,但是如果它怕光的话,屋顶就不太可能了。” 背对着众人的闵绍元摇头:“不一定。” · 雨衣只有三件,梯子只有一个。 最起码需要一个人在下面扶着梯子,两个人在上去屋顶相互照应。 闵绍元和张霁林毫无疑问是主力,在其余人之中也就只有何青松可以承担扶梯子的任务了。 邱建国虽然是退役军人,但年纪已经很大了,而羿玉又显得太过消瘦,还……还总是女装打扮,总觉得不像是可以扶稳梯子的样子。 还不如让至少有重量的何青松去。 因为“隔离带”大多出现在东墙和北墙,所以闵绍元他们准备从西面的墙爬上屋顶,为了保险起见,特意打开了卫生间的窗户,方便逃生,也方便困住它。 暴雨滂沱。 三个身着雨衣的人从高空往下看,仿佛三个蚂蚁。 一个扶着梯子,两个相继扶着梯子往屋顶爬。 旅社里的人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 菜刀、钢管、铁盆…… “妈妈。” 何宝一被许茹芸密不透风地保护着,却也意识到了藏在旅店里的危险,他抱着许茹芸的腰,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摆。 许茹芸脸色苍白,一只手往后摸了摸何宝一的脑袋。 小孩就安静地不再说话了。 旅店外,何青松仰头看着往屋顶攀爬的两人,意识在困倦与清醒之间挣扎。 按照他的【角色】,其实不应该掺和这种事。 但如果真的不掺和,生存任务说不定就要失败了。 豆大的雨点接连不断地砸在他的脸上,让他总是无法保持睁开眼的状态,只能不停眨眼,一点儿也不敢错过上方一丝一毫的动静。 他看到,闵绍元的手按住了屋顶的边缘。 ———— 【目前已公开情报】 1.羿玉:任务者,【角色:前台】。 2.闵绍元:身份未知,警察。 3.张霁林:任务者,【角色】未知,小说家。 4.冯尉:死亡,身份未知。 5.何青松:任务者,【角色】未知。 6.许茹芸:身份未知。 7.何宝一:身份未知。 8.邱建国:身份未知,退伍军人。 9.沈雁:身份未知,大学生。 10.徐晓丽:身份未知,大学生。 11.钟旋:死亡,NPC。 12.萧拓:死亡,NPC。 13.李清秋:任务者,【身份未知】 14.竖瞳怪物:身份未知,疑似畏光。 第17章 只是发烧 打头阵的闵绍元先一步接触到了屋顶的边沿,裸露在外的水泥很是粗糙,还有许许多多被岁月与风雨腐蚀出来的痕迹,看起来破破烂烂。 没有握枪的那只手扣紧了屋顶的边缘,年轻警察悄然探出头。 可能是因为这里高度更高,雨竟显得更大了,劈头盖脸地砸在身上,几乎是在殴打闵绍元。 他早已放轻了呼吸,心底想了接下来会发生的无数种可能。 比如,怪物确实畏光,而屋顶上有遮蔽,能够让它在白天的时候像是西瓜虫一样蜷缩在角落里。 再比如,怪物不畏光,它只是更加习惯在深夜觅食。当他探出头去的时候,就会对上一双属于野兽的、非人的眼睛。 又比如—— 闵绍元真的从屋顶边沿探出头,只露出一双眼睛,将屋顶看进眼中,一览无余。 又比如,屋顶上只有积年累月的尘土与垃圾,没有什么两米多的,能够快速移动的,吃人的怪物。 它不在这里。 · 一楼大厅里很安静,有些时候甚至能够听到过于紧张而导致的吞口水声,“咕嘟”一声,吞入腹中。 “谁在咽口水?”许茹芸的声线有些变形,几乎听不出是她了,“能不能控制一下?” 羿玉注意到,她的手一直背在身后,几乎拢着何宝一整张脸。小孩抱着妈妈的手,整个人都缩在她身后。 之后就没再有吞咽口水的声音了。 从闵绍元、张霁林与何青松抬着梯子出去,到他们步伐急促地从外面冲进旅店里,前后也就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两批幸存者再次见面的时候,从外面回来的三人非常明显地松了口气。 雨水滴滴答答地顺着雨衣滴落,一步一个湿脚印,脚印重叠的地方就变成了一滩水,看不清鞋底的纹路了。 “太好了……”何青松大步上前,将许茹芸和何宝一抱在怀里,“太好了,你们没事。” 许茹芸直挺挺地任他抱着,却将孩子推到了两人中间,成年人的身躯将五六岁的孩童牢牢挡住。 “屋顶上什么也没有。”张霁林将雨衣脱下,里面的衣服也湿了一些,贴在身上,“我们都想错了,它是躲在外面的。” 可是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荒地与公路,如今又被雨水浸透,哪里有地方让一个怪物藏身? 羿玉先是这么想,后想起它在打雷时一瞬间的消失,又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怪物的“巢穴”或许距离旅店很远,但对能够快速移动的怪物而言,也只是到小区外面吃个小菜的功夫。 可是这么一来,就不太能解释停电的时候,它为什么那么快就出现在大厅里了…… 头好痛,是要长脑子了吗。 羿玉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见其他人表情都不太好,显而易见大家满脑子都是至今为止摸不到一根毛的怪物,只好出声提醒: “萧拓……怎么办?” 冯尉死在卫生间,钟旋在房间里出事,闵绍元把房门一锁,一堵,倒也能够将活人与死尸隔离开来。 然而死在吃饭桌子上的萧拓肯定是不能这么处理了。 闵绍元思考了一下:“我把他放到钟旋旁边。” 仅仅间隔了一个上午,这对恋人就要再次相逢了。 “其实,”李清秋的声音难得有几分犹豫,“我有一个想法,不太人道,但是对生者有利。” 至于死者,这个世界又没有灵异元素,人死如灯灭。死了,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羿玉眉梢一动,瞬间就明白了李清秋的意思。 “我们找不到怪物,就没办法处理它,敌暗我明,我们跟一群扇着翅膀的肥鸡没什么区别。”李清秋说着,玻璃镜片下的眼睛环视众人。 “但是现在,我们有办法守株待兔了。每天晚上,它都要吃东西,现在‘食材’已经准备好了,就等‘饭点’。” 接连看到三具尸体的时候,羿玉都能忍受,现在却被李清秋一番话说得胃里翻滚,脸色一下就白了。 李清秋语速很快:“我知道大家在顾虑什么,匿名投票,少数服从多数,可以吗?” 最后的询问,她是看着闵绍元问的。 闵绍元没说话,慢慢看了一圈其他人。 · 萧拓的尸体还在一楼大厅,匿名投票的结果是六票赞同,一票反对,两票弃票,何宝一没有参与投票。 他懵懵懂懂的,尚且还不明白大人们这是在做什么。 不仅尸体没有被处理,残羹剩饭也没有收拾,更没有人有心情去吃晚饭了,倒是让羿玉和张霁林少做了一顿饭。 还有一个漫长的下午需要等待。 羿玉站在窗边,脑海中想的还是停电时潮湿的空气。 不知过了多久,羿玉忽然觉得房间里有些过于安静了,另外一个大活人一直没发出过什么动静。 他心中一惊,转身,目光锁住张霁林。 男人侧躺在床上,背对着羿玉,似乎是睡着了。 真的只是睡着了吗……? 羿玉没有出声,而是绕到了张霁林面朝的一侧。 员工宿舍的单人床对于他而言有些太小了,侧躺着的时候双腿都要稍微弯起来一些,将床占得满满当当的。 此时,他闭着眼,嘴唇却是惨白的。 羿玉走近,伸手碰了一下张霁林的额头,滚烫得可以煮鸡蛋了。他发烧了。 今天前前后后,张霁林一共出去过三次。第一次没穿雨衣,被淋了个透心凉,后两次虽然穿了雨衣,但与雨势比起来,不过是杯水车薪。 铁打的身体也经不住这样造作,张霁林出乎意料又不出所料的发烧了。 “……还好只是发烧了。”羿玉不禁自言自语。 他还以为,在他发呆的时候,张霁林遭遇不测了。 还好只是发烧。 · 旅店里应该有常用的药品,羿玉先用冷水浸透的毛巾盖在张霁林的额头上,在房间和前台翻找了一阵,找到一盒被杂七杂八东西压瘪的退烧药。 羿玉将退烧药拿起来,想要看一下有没有过期,刚拿起来就发现药盒下面有东西,仔细一看,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第18章 触发关键节点 羿玉将纸条塞进袖口里,确认了退烧药没有过期,用膝盖顶上抽屉,顺手从柜子里拿了个一次性纸杯,匆匆回到员工宿舍。 张霁林还在床上躺着,已经从侧躺变成了仰面躺着,之前刚刚敷上去的冷毛巾看着竟有几分干巴。 伸手一摸,已经没有一丝凉意了。 羿玉倒了温水,半托着张霁林的后脑勺,将胶囊掰开后,温水冲开的药剂给他灌了进去。 张霁林咳嗽了几声,晕乎乎地睁开眼,眼眶被烧得通红,说话时嗓子都快冒烟了。 “你……” 羿玉将他的脑袋放到枕头上,念及这是一位病人,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温声回答:“你淋雨发烧了,刚才是退烧药,睡一觉就会好的。” 生病发烧的男人看起来不知道有没有听懂羿玉在说什么,他茫然的目光在羿玉身旁飘忽不定,然后他忽然动了。 他伸出手,向羿玉放在枕边的手碰去。 羿玉躲开了。 张霁林更茫然了,没有一点儿平时的精明冷漠。 茫然着,茫然着,药效上来,他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在不甚清晰的梦境中,他握住了枕边的手,如孩童依恋母亲般轻轻蹭了下,睡得无比安稳。 现实世界里,羿玉不知道张霁林刚才伸手是想做什么,还以为自己的手碍事了,所以才挪开。 见张霁林喝了药老实睡觉,羿玉这才抽出袖口里的纸条,动作轻柔地展开抚平。 才扫了两眼,他的表情就变得不大对劲了。 这是一张工资条。 更加不对劲的是,这张工资条是属于Marry的,准确来说,是【前台】,姓名栏下方的两个字赫然是“羿玉”。 这个世界的身份卡姓名依旧是“羿玉”,“Marry”是身份卡基于某个目的使用的假名——也可能只是给女装的自己一个名字。 而在合计实发一栏……羿玉重新数了一下,表情比刚才的张霁林还要茫然迷惑。 什么样的前台,每月工资是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羿玉呆了两秒,倏然站起身去拿自己的手机。 因为之前没有网,羿玉没能打开某个手机银行APP,现在当然也不能。 但他看着手机银行APP的图标,又看看皱巴巴的工资条,莫名想起了作为菲利克斯·桑切斯时辛辛苦苦攒的那些银币……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起那点心酸。 【前台】不简单,这样高额的薪资,旅店老板肯定不是雇佣Marry看店而已,他一定有配得上这份高额薪资的真正工作。 羿玉找到自己的隐藏身份了。 却也只找到了一点点。 之前对个人信息的搜集太不到位,趁着张霁林发烧昏睡,羿玉将员工宿舍翻了个底儿朝天。 他找到了一本掉落在床缝里的旧日记,日期是从一年前开始的。 [7月23日 这是我新生活的起点,从今天开始,我只是Marry。新的一天,从熟悉工作岗位开始。] [……] [8月1日 美妆视频有点意思,学习化妆,累了,睡会儿。] [8月2日 躺会儿。] [8月3日 Marry啊Marry,你怎么能如此堕落!你想要的新生活是这样的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8月4日 睡会儿。] [8月9日 工作正式开始了,没想到居然是这种工作,有点后悔了……] [8月10日 好恶心,但是没办法跑路。] [8月11日 恶心,受不了了。] [……] [8月23日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我爱工作。][1] 羿玉快速翻完了薄薄一本,只写了一个多月的日记不经看,看完之后,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到底是什么工作?能不能说清楚? 他将Marry的日记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只看到了无数个“睡会儿”、“歇会儿”和“恶心”,以及工资日的“我爱工作”。 目前,羿玉只能从这本日记中得知,Marry是一年前隐姓埋名,以新的身份来到旅店工作,并在正式开始工作之后,认为工作恶心,却无法辞职离开。 一点一点细细拆分。 隐姓埋名,新身份——原来的身份遇到了麻烦,或者新工作不适宜牵扯到原来的身份。羿玉倾向于后者。 来到旅店的半个月后才开始真正的工作——老板对员工有考察期,真正的工作需要能够完全掌控的人,所以Marry之后无法辞职。 工作恶心——可能性太多,但是能够被高额薪资打动,应该没有突破人性下限。 无法辞职——Marry受到胁迫,或者有把柄在老板那里,以及其他特殊原因。 还有一个,旅店老板应该就是Marry真正的老板,旅店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前台】是一份特殊的工作。 羿玉感觉自己越是思考,思路就越是清晰,竟是进入任务世界以来,大脑最轻松无负担的时刻。 【叮——】 【任务者角色探索度达标,触发关键节点。】 【任务者角色:前台X2】 【关键节点:每晚九点半,前台需要完成自己真正的工作。】 【提示:Marry已经失约两天了,后果非常严重。】 系统提示之后,那种仿佛给大脑升级换代的感觉就渐渐消失不见了,落差感让羿玉有些怅然若失。 他看着任务面板。 【前台X2】 羿玉只能理解为,Marry不仅是旅店的前台,还是一个未知机构的前台。这个未知机构某种程度上,大概和旅店是重合的。 另外一个重要收获就是,他得到了晚上真正工作的确切时间。 至于前两晚的失约造成的严重后果…… “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羿玉的思绪,他迅速将日记藏起来,整理了一下表情,过去开门。 门外是许茹芸。 不等羿玉询问,她已经表明来意。 “有没有退烧药?” 看来何青松也发烧了,不知道楼上的闵绍元状况如何。 “有。”羿玉道,“我给你拿。” 许茹芸拿了药,嘴唇动了动:“谢谢。” 羿玉道了声“不客气”,在她离开后,往二楼走了一趟。 第19章 记录员 闵绍元倒是没有发烧,但他听说张霁林和何青松都起热了,不免担心起来。 一方面是担心这地方缺医少药,淋雨发烧会危及张霁林和何青松本身。 另一方面则是考虑到晚上的“饭桌计划”,这时候两个重要的战斗力受伤,让人心中不安。 但这种事情着急是没有用的,只能看两人到晚上恢复情况如何,如果不太理想,最好放弃晚上的计划。 简单聊了几句,羿玉就离开了。 他能够感觉到,到了这个时候,闵绍元似乎已经不再怀疑张霁林了。 途经一楼大厅的时候,萧拓的尸体还趴在桌子上,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也成为了满桌子冷掉的残羹剩饭的一部分。 羿玉驻足一瞬,似乎是在发呆,也似乎是在思考,但无论是哪一种,他只停下了短短几秒,很快就转头走进了员工宿舍。 张霁林还在睡着,气色看起来已经好了不少,至少不再是那种大脑快要被煮熟的状态,睡颜甚至显出几分恬静。 不到三天,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目光毫无情绪到宛如机器人的男人已经变成了一只病老虎。 然而任务才只完成了一半,真正的考验还未正式开始。 大约三个小时后,张霁林醒了。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口袋里的小笔记本,再拿下扣在上面的黑色圆珠笔,在已没有多少空白处的纸页上,留下了自己虚浮的笔迹。 对此,羿玉只能感叹:“你一定会成为大作家的。” 就凭他这份近乎痴狂的写作欲。 张霁林干涸发白的嘴唇稍微弯了弯,目光从笔记本上移开,落在羿玉身上,声音微哑: “比起‘作家’,我觉得我更像一个‘记录员’。”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很久,久到羿玉细细琢磨完了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并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那我就无趣多了,我只是一个‘前台’,拿一份工资,做很多工作。”羿玉拨开挡住部分视野的碎发,挽在耳后。 两人对视了一眼,张霁林若无其事地继续之前未完的话。 “都是工作。倒是我,每天不同的记录,记录灵感、记录发生的新奇的事情、记录心情…… “只不过记录下来的东西,都是我的私藏。” 话题点到为止,羿玉关心起他的身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张霁林合上笔记本,将圆珠笔扣回去,放到口袋里,握拳感受着身体状态。 “还行。现在几点了?” 羿玉看了一下旁边的手机:“快到五点了。” 而“饭桌计划”的时间是天黑之后。 今天一天,员工宿舍的窗帘都没拉上,斑驳的玻璃诚实地反映着天色。 如果这是正常的夏天,太阳落山的时间会很晚,大概要到七八点,部分地区甚至会更晚。 然而这是暴雨倾盆的第三天,还未到五点,天边已经染成了灰蓝色,有点像是菲利克斯·桑切斯的眼睛颜色。 ——或者德拉贡·桑切斯的眸色。 羿玉突然不合时宜地产生了一种错觉,那个暗金色头发的男人似乎正隔着天幕,在世界的另一端温和地注视着他。 身后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拉回了羿玉的神智。张霁林出了一身的汗,正在换衣服。 羿玉礼貌地别开视线。 在张霁林醒来之前,羿玉在写日记,就接在Marry的日记后面。 他写得和Marry一样简洁。 张霁林换完衣服的时候,羿玉也写完了日记。 “Marry,有不用的本子吗?我的记事本已经写满了。”张霁林问。 羿玉尝试着找了一下,在前台找到一本用了一半的登记簿。 大概是之前使用过,被Marry随手放在抽屉里,后来找不到干脆用了新的,这本旧的就被遗忘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了。 张霁林不挑,有地方能写字就行。 · 五点四十七分的时候,天彻底黑了。 萧拓的尸体在潮湿的雨夜里沉睡,他是一份没有任何来由的礼物,等待着怪物拆开礼盒。 也是一个陷阱,却是食物链中的被捕食者为捕食者所准备的。 一个搞不好,今晚的旅店就会成为怪物的自助餐厅。 一个任务者想着: 任由怪物每晚吃掉一个人会不会更好? 这样当七天结束的时候,还会剩下六个人,只要任务者能够在那六个人中,任务就能顺利地完成了。 然而这只是下下策。 坐以待毙,束手就擒,将一切交给吃人的怪物。 如果它胃口越来越大呢?如果它突然某天不讲道理地吃掉两个人,三个人,甚至是所有人…… 更何况,还有未浮出水面的杀人犯。 现实情况、【角色】扮演需求、NPC不断攀升的恐慌,一同促成了今晚的计划。 任务者不再多想了。 羿玉多天以来第一次穿回了裤子,空荡荡、轻飘飘的感觉消失,还真让他有些不习惯。 长发扎成低马尾搭在背上,碎发挽在耳后,用黑色细长发卡固定住,不会因为任何动作而松散。 今晚,他的武器是磨得锃亮的菜刀,不需要去与怪物肉搏,只要能够自保就行。 他得到了和小孩,瘦弱一些的女孩一样的待遇。 闵绍元当时最令人信服的一句话是“Marry,你的手腕还没沈雁的……有力。” 羿玉无言以对,他这个世界的身体确实非常消瘦,没到只剩骨头架子的份儿上,但也绝对称得上是弱不禁风。 时针慢悠悠地转圈。 从五点多,到八点多,大厅里依旧只有未拆封的“礼物”。 李清秋都有些着急了:“难道它只吃新鲜的?” 她更想说的其实是“现杀”,但考虑到其他人的感受,说话的时候改口了。 “不知道。”邱建国咬着烟,没点燃,“等着吧。要是一个晚上都没等到,反而是个好消息。” 李清秋低低道:“我不这么觉得……” 她看向黑洞洞的窗外,层层乌云遮住了夜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她从没忘记【世界介绍】的最后一句话。 注定无人生还……吗。 第20章 怪物现身 一直等到九点多,大厅里都没什么动静。 目前旅店里的十个人都集中在一楼。 闵绍元、张霁林、何青松和沈雁在102,其余的人都在员工宿舍。两拨人间隔一定距离,但是哪一方有情况,另一方都可以迅速反应。 马上就要九点半了。 对于Marry每晚九点半真正的工作,羿玉其实有一些猜测。 羿玉认为,怪物也许是被豢养的。 接近无人区的公路旅店实际上是一个饲养地,某人出于未知的目的发现或者得到了怪物。 他或者她,雇佣了Marry作为旅店的前台,定时饲养怪物。 在任务者羿玉到来之前,怪物从未失控过。 然而从【第一天夜】开始,任务者羿玉失约了。怪物在旅店外,尤其是羿玉窗户外徘徊,是因为它的饲养员没有提供当天的食物。 饥饿的怪物选择了自己捕猎,它具备一定的智慧,没有贸然闯入旅店大快朵颐,而是听到了二楼卫生间里的动静。 落单的冯尉成为了怪物的晚餐。 第二晚,又是如此。 到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马上又是喂食的时间。 旅店的【前台】身兼多职,饲养地的【前台】同样身兼多职。 ——这种猜测存在一定的疑点,但每一个疑点都可以拥有合理的解释。 比如怪物是如何在不惊动萧拓的情况下,杀死钟旋并吃掉了她的内脏? 或许是因为怪物可以分泌使人昏迷的毒素,或许是因为怪物拥有独特的进食技巧…… 目前所有解释不通的地方,都是因为未知。 但无论如何,羿玉今晚都得有所行动。 否则单是【角色】扮演出错导致的强烈疲倦,就有可能令他陷入无比危险的境地。 还有三分钟。 羿玉站起身,提着菜刀走向员工宿舍的门。 门边的许茹芸问道:“你要去哪里?” 羿玉抿唇,小声回答:“去一下卫生间。” 许茹芸不是很能理解:“屋里有。” 羿玉的回答是:“人太多了,我不习惯。”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以许茹芸的性格能劝两句已经是她的极限了,更何况前台还是因为那种离谱的原因要出去。 她瞥开眼,眼不见为净。 别说她了,听到他们对话的其他人也不是很能理解羿玉,徐晓丽还想再劝劝,就见羿玉已经打开门走出去了。 羿玉动作很轻,102的三人没有听到有人去了卫生间,他绕过餐桌上的萧拓,打开卫生间的门闪身而入。 卫生间里的灯还是那么不太好,时而闪烁一下,羿玉将墙边的桶反过来,踩着桶底,打开了位置比较高的窗户,小心翼翼地往外面看去。 闪电那会儿,怪物躲光的动作很明显。 它要么能够在黑暗中视物,要么其他感官更加灵敏。 羿玉是不可能到外面去找怪物的,只能寄希望于怪物能够找到他。 至于怪物会不会吃掉他,根据中午停电那会儿的怪物的表现来看,羿玉觉得它对“饲养员”应该不会直接下口。 灯在闪烁。 羿玉盯着黑漆漆的窗外看了很久。 怪物一直没有来,他忍不住蹙了下眉考虑离开,这时候他脚尖微动,本是在犹豫着转身,却感觉脚背碰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 羿玉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慢慢地转身,终于看到了怪物的真容。 · 午饭之后,大部分人都没怎么吃东西。 到九点多,大人小孩都感到了饥饿。 许茹芸摸了摸何宝一的头发,拿起自己带过来的桶装方便面,房间里有个保温瓶,里面水还算热,多泡一会儿也能把面泡软。 方便面霸道的香气顿时充斥在房间里。 有人在咽口水。 许茹芸头也没抬:“你们要吃自己弄,我拿了好几桶。” 这让大家受宠若惊。 一直以来,许茹芸表现得都不太友善,没想到真正遇到事的时候,她反而与之前不同了。 “谢谢许姐。”徐晓丽实在受不了了,方便面太香了,她拿了一桶方便面,动作麻利地拆开。 李清秋自己带了饼干,邱建国拿了一桶方便面。 在等方便面泡好的时候,徐晓丽看了一眼手机,小声嘀咕:“那个Marry已经去了快十分钟了,还没回来……” 李清秋咬着饼干,声音有些含糊:“再等五分钟,他再不回来,就给102那边的人说声,让他们去看看。” 几人小声地交谈了几句,也就默契地闭上了嘴。 许茹芸后面一直没说话,将叉子递给何宝一,示意他吃面。 小男孩接过叉子,仰头看许茹芸:“妈妈……” “我现在不饿,你先吃吧。”许茹芸摸了摸何宝一的脸,温柔地笑了笑。 徐晓丽不禁在心里感叹,不管许茹芸这个人对其他人怎么样,脾气又怎么坏,她对孩子真是没话说。 · 卫生间里。 羿玉看着几乎顶到天花板的怪物。 它居然保持着大致的人形,不似众人想象中的奇形怪状。 怪物的身形轮廓与人类差不多,身高大概有两米三四,却不显得壮硕臃肿,反而是那种非常矫健修长的体态,肌肉纤维紧密到了人类完全无法达到的高度,才能在这个身高下拥有恐怖的速度。 它肤色微深,湿漉漉的黑发长直胸前,竖瞳在光下紧缩成一条线,微张嘴唇里面的牙齿是锯齿状的,泛着森冷的光。 羿玉刚才碰到的东西是……大概是怪物的尾巴。 怪物的颈侧、腰腹、手背、尾巴上整齐覆盖着黑色的鳞片,此时正反射着光,看起来竟有些闪亮。 它的尾巴很长,非常长,自然垂下的时候能够拖在地上近一米,从羿玉能够看到的地方大概有大腿粗,到末端的时候仿佛蛇尾。 羿玉只到怪物的胸前,巨大的体型差让他忍不住想要后退,一直退到后背抵着墙才不得不停下。 怪物红色的眼睛盯着他,淡色的嘴唇又张开一些。 “呼……” 那声音似乎是从它胸腔里发出来的,不知是不是频率的问题,听起来根本不像是人类正常说话能够发出的声音,说不上来的吊诡。 第21章 寻找 事情的发展绝对是羿玉之前预测过最好的一种。 怪物出现了,并且没有展现出任何程度的凶狠,反而显得非常平静,平静得像是根本不在意饲养员鸽了它两天。 不仅如此,它还表现出了羿玉最想从它身上看到的一种特质 ——智慧。 它不是所有行动全靠本能的野兽,而是与人类拥有共同之处的另一种智慧生物。 无论是它避开了羿玉的目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卫生间,还是忽略了一门之隔的“饭桌计划”,都表明了这一点。 羿玉努力忽略它的食谱,尝试着与它沟通。 他下午的时候,在水桶里藏了一大块生肉,刚才将水桶倒过来时拿出来了,此时在怪物的注视中,羿玉慢慢低下身体,拎起袋子。 “你,”羿玉不知道它能不能听懂人话,压低声音,放缓吐字,“不要发出声音。” 他解开塑料袋,露出了里面的一大块生牛肉。 羿玉将生牛肉往前递了递,几乎是放在了怪物的眼下。 从人类的审美来看,怪物的皮相其实很不错,是那种野性不驯的美感,微深的肤色与特殊的竖瞳更是增添了几分邪异。 怪物鼻尖动了动,往下低了一点脑袋。 这个时候,羿玉才发现怪物背后似乎也有东西,但他只看到了一点冒出肩膀的坚硬黑刺,看不清它后背的具体模样。 羿玉踮起脚尖,想看得更清楚一点。 下一瞬,他像是被泥头车创了似的,踉跄得倒在墙上,手里的塑料袋被怪物坚韧灵活的尾巴尖扫开,指尖徒劳无功地蜷了一下。 怪物将羿玉完全笼罩在身下,发丝黑蛇般滑动,其中有质感不太一样的部分,羿玉仔细观察,原来它的头顶还生着两根角, 角的颜色与发色完全一致,根部拱起向后,形成流畅的半圆弧度,角尖压在湿发上。角身并不光滑,而是有着一圈一圈的凸起圆环,纹理粗糙。 它张开嘴,森寒的锯齿状利齿毫无意外地能够撕碎皮肉骨骼,吃到最甘甜可口的内脏。 但它那口利齿没有咬在羿玉身上。 它张了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背着光,怪物紧缩的竖瞳也散开了些许,黑色的瞳仁压住了粘稠血浆般的“眼白”。 羿玉紧贴着墙,仰着下颔,呼吸略有些急促。 怪物一直在往下俯身,但是因为生得太高,卫生间空间有限,它最多也只是停留在羿玉眼前,再不能往下了。 羿玉努力辨认它的表情。 “你,在找什么?” 怪物很明显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找得甚至有点急躁,尾巴在四处挥舞,眼见着就要将卫生间里弄个稀巴烂。 羿玉轻柔的嗓音让怪物安静了一瞬,它眼珠微动,头颅蛇似的移动,最后停在羿玉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 说实在的,羿玉见过不少非人类了。 恶鬼、狼人、吸血鬼……论起恐怖程度,怪物和恶鬼绝对是独一档的,而且恐怖的类型截然不同。 恶鬼,是击破心灵的渗人。而怪物,则是非常直白的冲击。 窗户还开着,刮进来的雨大多数都淋在了怪物身上,少部分才落到羿玉那里。 水珠顺着羿玉的脸颊往下滑,最后摇摇欲坠地挂在腮边。 怪物的眼珠就跟着那滴雨珠动。 羿玉张开口,准备说话,那滴小小的水珠就晃动起来,随时有可能坠落。 怪物眼瞳一散,身形诡异地一矮,从下往上含住了那滴水。 湿冷的感觉裹住了脸颊肉,羿玉有一瞬间还以为怪物要吃掉他,心脏都停跳了一下。 以怪物那口锋利的牙齿,绝对会在碰到羿玉脸颊的一瞬间就咬破他的皮肉。 但实际情况是,羿玉除了感觉自己的脸被嘬了一口之外,没感受到任何外力,更别提疼痛了。 而且这个姿势,让羿玉看到了怪物的背部。 从后颈到尾椎,根根锋利竖起的黑刺仿佛暗夜中的丛林。 它真的是一个怪物。 尽管保有大部分的人形,但它根本不是个人。 旁边的水桶被怪物的尾巴尖掀翻了,在地板上滚动了好几圈,最后撞到了门上。 羿玉推着怪物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大概是胸膛,用尽全力,也没能让它的身形有一丝晃动。 不仅如此,他的动作似乎唤醒了停顿不动的怪物,它又吮着羿玉的脸颊,吸了好几口。 羿玉真想问问它,化妆品的味道怎么样? 但是他没有。 因为卫生间的门,被人敲响了。 怪物身形一顿,慢慢直起身,背部的尖刺随之抖动了一下,刺尖泛出幽暗的色彩。 “Marry,你在里面吗?”闵绍元低沉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徐晓丽她们说你已经进去十五分钟了。” 怪物的尾巴尖缠绕住羿玉的腰腹,它转过身,头顶两角几乎要顶破天花板。 任谁都能看出来,它要处理掉外面那个碍事的东西。 第22章 偷哭 现在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四十三分。 旅店外的世界宛如地狱绘图,乌黑的天空、近乎毁灭世界的暴雨、扭曲的云与看不见的星月。 旅店中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一个未知的怪物。 闵绍元站在一楼的卫生间外,听到了什么东西轱轱辘辘地在地上滚动,最后撞到了门板上。 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按在腰后。 “Marry,你在里面吗? “徐晓丽她们说你已经进去十五分钟了。” 实际上,当时徐晓丽与李清秋结伴到102,表情大致可以约等于“Marry八成已经死掉了”。 可能是受她们的影响,闵绍元在听到滚动声时,脑海中联想到的第一个东西竟然是人头…… 人头在地上滚,不也是轱轱辘辘的吗。 “我在里面。” 好在里面很快传出了Marry的声音,平稳如常,似乎没遇到任何意外情况,这让闵绍元反而有些意外。 ——毕竟萧拓的尸体还好端端地趴在桌子上,唯一落单的人被怪物盯上再正常不过。 闵绍元没有放松警惕,他往前迈了一步,耳朵贴在门板上:“Marry,你还好吗?” 隔音再不好,也不至于让人隔着一扇门听到里面有几道呼吸声。闵绍元自然什么也听不到。 因此他也不知道,久等无踪的类人怪物的尾巴,正隔着门对准了他的脑袋,稍微一动,就可以穿破木门与脑壳,直接钻进脑浆里。 “我没事……我等下就回去。”Marry回答。 闵绍元垂下眼睛,在门缝处看到了大概三四十厘米的阴影,他缓缓蹲下身,想要看清那些阴影是什么。 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忘继续询问:“可是Marry,你已经在里面很久了,大家都很担心你。” 闵绍元趴伏在地,看到了一截红色的……塑料? 红色塑料。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卫生间角落里放着的塑料红桶。 这么说来,刚才在地上滚的东西就是它。 “我……”Marry的声音有点奇怪了,“我现在不想回去,我太害怕了,又不想丢人,所以躲在这里偷偷哭。” 闵绍元表情一怔,他听错了吗?Marry在卫生间干什么?偷偷哭?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种回答。 Marry还在道:“我等眼睛不肿了就回去,你能不能帮我保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很明显地能够听出里面试图隐藏的一点羞臊、为难和勉强。 闵绍元站起身,手从腰后放下,清咳一声:“可以,你早点回去,不要落单太久。” Marry的声音闷闷的:“好。” · 在怪物对外面的闵绍元起杀心的时候,羿玉反应极快地一把抓住了它的尾巴根。 因为尾巴根部很粗,羿玉只能用手指扣住几片鳞片,还要小心别把怪物弄疼了。 怪物后背上是顺着脊椎整齐排列的尖刺,或者背鳍,羿玉很难辨认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只能看出它们非常的锋利。 被掐住尾巴根的怪物蓦地转头,瞳孔紧缩成针尖,整双眼睛都被溢满星光碎片的猩红血浆色填满,惊悚感直接拉满。 羿玉被它突然这么看一下,身体条件反射地紧绷起来,却又被他自己生生控制住。 他一边与外面的闵绍元周旋,一边掐着怪物的尾巴根,试图把它拽回来。 指尖扣在鳞片里,不知怎么回事,怪物的背鳍突然抖动了几下,它微张着嘴唇,抽开了尾巴。 羿玉有试着挽留,但被黑鳞覆盖的尾巴滑腻非常,他拽了个空,但怪物却如羿玉所愿,转身面向了他,尾巴绷直在身后,尖端晃动着悬在空中。 之前本来已经拉开的距离又被湿着头发的怪物缩短了。 它的嘴唇颜色很淡,放在人类身上肯定会显得很没有气色,但在一个非人怪物身上,倒是非常贴合。 闵绍元很机警,羿玉的随口敷衍赶不走他,只能想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 而怪物也不消停。 它贴近羿玉,舌尖居然是分叉的,从口中探出来,捕捉空气中的气味分子,好几次几乎都要碰到羿玉了,又上下摆动着退回去。 羿玉喉咙发紧,不知道它到底想要做什么,还得想办法应付外面的闵绍元,一时之间脑袋都有点痛了。 好在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理由勉强说服了闵绍元。 因为压力过大,很害怕,所以躲起来偷偷地哭。 闵绍元很体贴地不再追问了,只是嘱咐羿玉早点回去。 羿玉终于松了口气。 而怪物,也终于低下头,把自己的脑袋凑到羿玉身前,螺旋状扭曲的双角往后压,高挺的鼻梁顶开了羿玉的衣襟。 它在羿玉怀里寻找。 羿玉能够感受到它湿冷的呼吸,频率很慢,大概是人类的十分之一,认真去听的时候,简直要把人给憋死了。 羿玉在心中无声自语:它到底想做什么? 总不至于这种个头还没断奶吧…… 羿玉靠在墙上,比他高出很多很多的怪物的尾巴在地上缓缓滑动,仿佛昭示着主人的心情。 衣襟被蹭得散乱,怪物潮湿的长发凌乱,羿玉试着把它推开,这次成功了。 他柔软,没有任何茧子的掌心抵着怪物的额头,几乎没怎么用力,怪物自己就退开了。 它缓缓直起身,低头看着羿玉。 羿玉注意到它的眼神,就有点不太确定。 说实话,他怀疑它是祝夷。 但是祝夷,从来没有这么……单纯?简单?羿玉觉得他有点找不到形容词,也不能确认怪物到底是不是祝夷。 无论是不是,任务都得继续。 被退开的怪物尾巴停止扭动,冰块一样地搭在地上。 羿玉却胆子大了很多,弯腰拿起之前被怪物扫开的塑料袋,硬是塞到怪物手里,还指了指开着的窗,示意它赶紧走。 怪物的手很大,掌心粗糙,部分地方质感不太统一,指尖锋利,拿着装有生肉块的塑料袋时,显得肉块都变小了。 它一开始没有动,盯着羿玉,舌尖又探了出来。 羿玉有点着急地推了它一把,它才一手按住墙壁,突然贴在墙上,扭头看了羿玉一会儿,一声不吭地从窗口消失了。 反倒是羿玉呆了一会儿。 这怪物,呈现出太多种生物的特征了,倒让羿玉觉得它不太像是大自然孕育出来的。 怪物一走,没有了遮风挡雨的东西,羿玉被刮进来的雨水淋得发抖。没功夫多想,他迅速将门边的水桶拿过来,故技重施关上了窗,擦了擦身上的水。 镜子里的青年皮肤苍白,身形消瘦,眼睛却很明亮。 他拿起之前带进来的菜刀,打开卫生间的门,走了出去。 然而刚出去,就看到了守在外面的闵绍元。 羿玉的第一反应是,怪不得刚才怪物迟迟不愿意离开。 闵绍元主动解释:“抱歉,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羿玉看着他,没说话。 闵绍元的目光在羿玉身上扫过,抿了抿嘴唇:“你刚才是不是开窗户了,里面雨声很大。” 所以他才一直没有离开,而是在外面等着,一有动静,肯定就要破门而入了。 羿玉只能解释为:“我……我想用雨声掩盖我的哭声。” 不然还能怎么解释…… 不知是不是错觉,闵绍元的声音有点无奈:“……这样太危险了,别再这么做了。还有,你到102去吧,不然你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淋湿了。” 这倒正合羿玉的意思。 第23章 喜好 比起员工宿舍,102房间里的气氛更加凝重。 毕竟他们才是计划中会首先直面未知怪物的人。 102的房门是不关严的,狭长的门缝恰巧可以看到大厅里的圆桌,萧拓的身形僵硬异常,像一把崩到极限而断裂的弓。 羿玉坐在靠窗的桌边,拿着干毛巾擦拭自己的头发和衣服。 干毛巾只能使他身上被雨水打湿的地方无限接近于干燥,摸起来却始终有种潮潮的感觉。 离他最近的沈雁看了一会儿,在被注视的青年投来疑问的目光时,她才慢吞吞地开口:“Marry,你刚才出去了吗?” 她的视线在羿玉身上逡巡,处于一种有点怀疑,但又不是很怀疑的状态里。 沈雁觉得,如果Marry真的有什么问题,他大可不必表现得如此明显,生怕别人不怀疑他一样…… 所以真正的答案是,他大概率没什么问题,属于好人阵营。 羿玉很坦诚地回答她:“我没有出去,这只是一点小意外。” 说着,他瞅了一眼正往这边看的闵绍元,挑起了一边眉毛。 闵绍元于是就扭开了脑袋。 在他旁边的张霁林立刻压低声音问:“Marry怎么了?” 之前徐晓丽她们过来的时候,张霁林就想去找Marry,被闵绍元明里暗里地挡了回去。 此刻见两人回来之后一副有共同的秘密的模样,张霁林感到更加不适了。 闵绍元摇头:“没什么。” 好一个没什么。张霁林皱眉,本就不太温柔善良的面容显得更加不好惹了。 何青松夹在他们中间,却感觉无比的舒畅。 就是这样,全部都忽视他吧。 羿玉应付完沈雁,将半湿不干的毛巾放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102房间内部。 他只在刚刚来到任务世界时,在【任务冷却时间】内匆忙熟悉了一下旅店内部的结构。 而在第一天晚上,住在102房间的冯尉就遇害了,死在了二楼的卫生间里。 在那个时候,闵绍元为了保留证据和案发现场,锁住了102房间和二楼卫生间,直到现在。 所以如今才是羿玉第一次进入102房间,并有充足的时间去认真观察。 冯尉只在102房间住了不到一晚,房间里没有什么个人物品,只有他带来的一个行李包,此刻正放在桌上,两三天没有被挪动过,落了些薄薄的灰尘。 羿玉非常自然地就把冯尉的行李包打开了。 看到这一幕,沈雁眉尖动了动,没出声。 张霁林也看到了,却完全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至于何青松,他抱着胳膊坐在床上发呆,看起来已经快睡着了。 就连闵绍元听到拉链声循声望去,见是羿玉打开了冯尉的行李包,也只抿了下嘴唇。 冯尉的行李包看起来使用了许多年,包身有些破损,但清洗得非常干净,里面的东西也归纳得很是整齐。 里面只有一些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地图本和瓜子饼干,别的什么也没有。 羿玉倒没有觉得失望,他本来也不是抱着一定要发现点儿什么东西的念头去打开行李包的。 只是正好看到了,之前没检查过,现在又多的是时间,索性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确认了里面没什么线索,羿玉就将冯尉的行李包按照之前的样子放了回去,顺手擦掉了上面的灰尘。 其他人也纷纷移开了视线,恢复了之前的各做各事、各发各呆的沉默。 羿玉也在发呆。 可能是因为冯尉的行李包离他太近,一直处于他的视野当中,所以羿玉发呆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思考起了冯尉相关的问题。 冯尉住在102,但是发现尸体的地点是二楼的卫生间啊…… 为什么会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因为【世界背景】暗示任务者们,在旅店之中一定会出现不太好的事件。 所以当冯尉出事的时候,羿玉的反应是:开始了。 而或多或少地忽略了冯尉遇害这件事本身的含义。 住在一楼的冯尉,被许茹芸和何宝一在二楼发现了尸体。 羿玉在短时间内,只想到了两种可能性。 第一种可能性,冯尉需要使用卫生间的时候,一楼的卫生间里有人。 但第一天晚上,住在一楼的只有羿玉、冯尉和张霁林。羿玉可以确保自己没出去过,张霁林从没提到过他当晚起夜了。 在不考虑张霁林立场有问题的前提下,第一种可能性为真的概率非常小。 第二种可能性,冯尉是生前主动到二楼去的。 他为什么要到二楼去? 羿玉思考的时候,习惯性地咬了咬嘴唇,尝到了唇蜜甜腻的味道。他顿了一下,松开被咬红的唇角。 ——冯尉为什么要去二楼? · 到后半夜的时候,萧拓的尸体依旧完好无损地趴在桌子上。 何青松已经彻底窝进被窝里睡着了,沈雁靠着墙小憩,羿玉趴在桌子上,睡得有点不太安稳。 只有闵绍元和张霁林,直挺挺地坐着。 两人的表情一个比一个冷淡,一个比一个冷峻严肃。 羿玉都睡醒了好几次了,看到他们的姿势都替他们觉得累。 “闵警官。”羿玉清了清嗓子,随手拢了下长发,“怪物一直没来,它会不会……去找其他吃的了?” 闵绍元眼睑低垂:“我刚才去员工宿舍看过了。” 意思是员工宿舍里的人没有遭遇意外。 “我不是指徐晓丽她们,而是……”羿玉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肢体,“如果怪物真的吃人,旅店里不是还有其他的……可以吃的吗。” 比如说,二楼卫生间里的冯尉,以及202房间里的钟旋。 他们的内脏都不见了,但是这不意味着怪物只吃内脏。 比如在动物世界里,狮群捕捉到猎物,地位高的狮子会最先享用内脏,因为它们喜欢吃内脏,但是在内脏吃完之后,其他部分的肉还是会被狮群吃得干净。 有选择的时候,选择爱吃的。 没有选择,当然是果腹了。 第24章 推翻 102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因羿玉的“狮群进食喜好言论”而彻底清醒了。 如果怪物真的去了二楼,那在一楼苦等的他们看起来真的有点不太聪明…… “要去看一看吗?”沈雁咬着手指,犹豫不定。 张霁林终于想起来自己的【角色】了,特别阳光开朗地道:“你觉得我们上去正好碰到怪物在进食的可能性有多大?” 多半是没有那么巧的。 要么怪物已经吃完,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留给他们一地残肢碎肉。 要么怪物还没去。但这种情况就很难处理了。 不仅需要与员工宿舍里的人重新商量计划,还要重新安排人员,不可能所有人都到二楼等着,那一楼大厅不又成无人餐厅了…… 为今之计,只有将错就错了。 “你们先睡吧,我和张霁林守夜。”闵绍元看了一眼手机,“等到五点再换班,昨天七点多天亮,我和张霁林等下先从五点睡到七点,之后再说别的事。” 他看起来非常疲惫。 羿玉盯着闵绍元瞧了一会儿,总觉得他总是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 有点像是任务者【角色】扮演出错时的状态。 何青松把床让给了沈雁,抱着被子躺在地上睡,羿玉将两个椅子拼在一个,勉强蜷缩在里面,身上盖着张霁林的外套。 闵绍元和张霁林一人坐在门前,一人坐在窗户旁。 空气又安静了下来,员工宿舍里的人大概也在休息了。 · 五点的时候,守夜的人准时换班。 羿玉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体温烘干了,因为没睡多久,脑袋里有点突突地疼,但整个人还算清醒,甚至有点清醒过头了。 之前小睡的那几个小时里,他半梦半醒间一直在思考关于冯尉的事、怪物的事、祝夷的事……光怪陆离的画面闪现又模糊,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梦醒之后,关于前者,羿玉稍微有了点头绪;后两者则是完全的茫然了。 祝夷是个变态,非人类,毫无人类的道德、品质、底线可言,羿玉对他的感觉更是非常复杂,复杂到连自己也看不清楚。 祝夷杀过人,吸过人血,将人类视作无物。 ——这些事情,羿玉同样做过。 羿玉杀过吸血鬼,吸过阿诺德的血,会视情况以自己的利益为先而不考虑任务世界中的人。 羿玉也从不以人类的标准去评判祝夷。 毕竟他根本就不是人,为什么要以人类的目光去看待他的所作所为。 可是,这个世界里的怪物吃人。 如果它是祝夷的话…… · 【日期:第四天】 快到八点的时候,外面的天终于亮了。 暴雨始终不曾停歇,阳光穿过层层乌云与雨层,落到大地上的时候,已是非常灰败的颜色,却也聊胜于无。 光明带给人类的感觉,实在是太特殊了。 无论昨天夜里怎样难熬,一到白天,又觉得事情还未至绝境。 旅店里的十人去往二楼。 二楼卫生间的门锁之前被许茹芸不小心弄坏了,张霁林从203里搬了个矮柜挡门,现在直接挪开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况了。 里面很臭。 一连好几天的雨,关着窗的卫生间里本就潮湿到墙壁挂满水珠,死了两天多的尸体在里面,味道堪比生化武器。 徐晓丽捂着鼻子,面露痛苦之色:“这个不用看了,就算是怪物也不会吃的。” 那时因为顾及【角色】人设而没有进去的羿玉,此时主动进入卫生间查看尸体。 羿玉没有去关注尸体呈现的一些特征,他不太懂关于法医方面的知识,只是在观察冯尉这个人。 冯尉大概三十来岁,面容端正,眉心有两道深刻的皱纹,一看就是生活里经常操心的那种人,衣服还算整齐,死前不像是和人搏斗过的样子。 他的手臂和双腿都有锻炼过的痕迹,但身形不算健硕。 尸体的腹腔大开,里面的内脏消失无踪。 羿玉蹲下身,在尸体上翻找。 闵绍元问他:“你在找什么?” 羿玉呼吸声很浅,闵绍元蹲在他身边,盯着他的表情。 “我在找他的手机。”羿玉没有隐瞒,反而扭头直视着闵绍元的眼睛,“我想看看他的手机。” 闵绍元皱了下眉,还是道:“没有。我检查他的尸体的时候,手机不在他身上,也不在102。” 羿玉眯起眼睛,压低声音:“你早就知道他不是被什么怪物所杀。” 怪物杀了人,可不会拿走他的手机。 但是这些天,闵绍元一直顺着大多数人的意见。 大家觉得有杀人凶手,他就按照有杀人凶手的方式处理;大家觉得有吃人的怪物,他就兢兢业业地去蹲守怪物。 “我不确定。”闵绍元突然伸手握住羿玉的手臂,眉眼压下,“这里太古怪了。” 羿玉面无表情地看着闵绍元。 闵绍元也在看着他。 这个始终女装打扮的青年实在相貌出色,浓妆艳抹时有种开到荼靡的枯败美艳,洗去铅华后,神情中的冷淡就占据了上风,没什么表情时尤甚。 散发着恶臭的死尸旁实在不是什么谈心的好地点,羿玉只看了闵绍元几秒就移开了目光,他站起身,余光又瞥了一眼冯尉的手,稍微顿了一下,起身走开了。 202房间已被沈雁检查过看,她出来时脸色也不太好:“和之前一样,只有内脏被吃掉了。” 李清秋稍微退了几步,避开了过于浓烈的味道:“看来怪物还是比较挑食的。” 在检查尸体时带着孩子退到角落里的许茹芸终于忍无可忍: “我不想再听你们瞎指挥了,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一会儿是藏在车里的杀人犯,一会儿是躲在屋顶的怪物,结果呢?什么都没有。 “我们一家,从现在开始会一直呆在房间里,哪也不去!更不会听你们的鬼话了!等到雨停……等到雨停,我们就会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这些天,每个人都有猜测,每件事却都没有着落。 闵绍元被这番指责堵得无话可说,沉默片刻,道:“可以,我没有理由阻止大家做任何想做的事,但是,注意安全。” 许茹芸一言不发地抱着何宝一,拽着何青松下楼了。 · 萧拓的尸体最后还是被放到了钟旋旁边。 羿玉在洗过澡,换了身衣服之后,又往二楼去了。 他要找一个人。 第25章 闵绍元 敲门声持续到第三下的时候,房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开门的是沈雁,她看到羿玉妆容整齐地出现在门外时有些惊讶,听到他是来找徐晓丽的,就更惊讶了。 她还没怎么犹豫,房间里的徐晓丽已经被门口的动静吸引过来。 见她过来,沈雁就道:“晓丽,Marry想和你聊聊。” “和我聊聊?”徐晓丽用手指指着自己,一脸诧异,“为什么?” 羿玉目光沉静地望着她:“只是聊一聊,反正也没事可做,就在一楼大厅里。” 徐晓丽踌躇了一会儿,和沈雁对视了好几眼,最后一点头:“好。” 她不知道Marry到底有什么想和她聊的,但是大白天的,还在一楼,沈雁也知道……总不会掉块肉,那就聊聊呗。 · 羿玉特意煮了花茶,拿了点零食放在桌子上,看起来很有一切未发生时聊天谈心的氛围。 在旅店里待了三天多,精神越来越紧绷的徐晓丽坐下来,喝了一口花茶之后,状态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不少。 她的手指摩挲着玻璃杯,露出一个幅度很小的笑容。 “谢谢你准备这些。” “不客气。”羿玉也笑了一下,将零食往徐晓丽手边推了推,“尝一尝,应该还不错。” 这些零食大多数都是从员工宿舍里找到的,以Marry在日记里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而言,他囤的零食至少不会难吃。 徐晓丽没有客气,拿了一个夹心奶枣,撕开包装塞进嘴里。 羿玉没有一直盯着她看,而是自在地喝茶、吃零食,一个个尝过来,基本上没有踩雷的,不愧是Marry严选。 就这么吃吃喝喝到半饱,填补了早饭的空缺,徐晓丽欲言又止好几次,最终还是主动开口问道:“Marry,你找我是为了什么?” 羿玉放下茶杯,像聊天一样和她说话。 “因为我觉得再不找人说说话,我就要疯了。 “雨一直没有停,我们被困在这里了,每天思考的都是死人尸体、杀人凶手,还有吃人的怪物……我需要像正常人一样和别人聊聊天,喝喝茶,就像现在这样。” 徐晓丽听得很认真,她完全被触动了。 这些天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接连不断得冲击着她的世界,而旅店中其他人表现得一个比一个冷静,一个比一个冷酷。 这让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不止一次怀疑自己。 ——是我太脆弱了吗?只有我因为看到尸体而害怕恐惧得吃不下饭吗?为什么大家都那么轻松地就接受了所有事实? 负面情绪在心中积攒,徐晓丽有时觉得自己都不太像自己了。 脱口而出的话、没经过思考做出的事情……事后回想,她当时为什么那么做?为什么那么说? 紧接着就是懊恼、后悔,继续不断地怀疑自己。 而这些变化都发生在她的精神世界,无人知晓,也无人发现。 也许从前她和沈雁是无所不谈的好朋友,但在这个鬼地方,就连沈雁也变了许多……几乎像个陌生人,徐晓丽现在其实都不太敢和她说话。 直到Marry和她聊这些,徐晓丽才敢确认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在过去这些天感到煎熬、痛苦的人,她不是异类。 “我明白你的想法,我理解你,真的。”徐晓丽看着羿玉漂亮的脸,差点去握他的手,低头看到那只修长优美但明显属于男人的手时,才蓦地停下。 她连忙收回手,双手捧着玻璃杯。 羿玉当然注意到了徐晓丽的举动,心中叹了口气,举起茶壶,给她添了茶水。 “我知道你会明白我的想法,所以才特意去找你。”羿玉将话题重新扯回来,“事实证明,确实是这样。” 徐晓丽捧着玻璃杯,喝了一口花茶,放下时小心地瞥了一眼房门紧闭的101房间。 然后又瞄了楼梯口和员工宿舍,最后压低了声音:“Marry,这里以前有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羿玉这次很确认:“没有。只有这一次。” 徐晓丽讷讷点头,又吃了两个饼干,忽然道:“你真的看到怪物了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这里有个吃人的怪物,还是会取走内脏的杀人狂…… 就不能都没有吗? 羿玉看出了她的逃避,略有些不忍心地道:“我真的看到了。” 徐晓丽忍不住开始抖腿,这是她焦虑时的表现:“雨越来越大了……如果再不停,我们会一个接着一个死在这里的。” 第一天夜里是冯尉,第二天夜里是钟旋,第三天白天是萧拓,现在是第四天的白天了。 又会是谁呢…… 羿玉观察着她的表情,觉得是时候了。 “别这么悲观,也许雨很快就会停,也许杀人的东西很快就会被闵警官抓到。”他小心翼翼地将话题导向自己想要的方向。 徐晓丽笑了一下——大概是笑了一下——笑容里有点不以为然,又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 “不会的。”她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悄悄话,“我知道你是觉得闵警官很负责任,有种奇怪的安全感。但是你也看到了,他能力恐怕不太够,有心,但是无力。” 羿玉心中一动,试着道:“他是个好警察,和……” 徐晓丽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和其他那些酒囊饭袋不一样。” 说完,她对着羿玉笑了笑,像是和朋友偷偷说完别人的坏话后,那种心照不宣的感觉。 羿玉也笑了,他这次终于确认了,闵绍元也是任务者。 因为这次的任务世界与现实世界非常接近,任务者们下意识地将现实世界中的经历经验套用到了这里。比如说,闵绍元扮演的【警察】。 他完全是在模仿现实世界中的警察,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世界与现实世界不同之处多得是。 这里的警察系统大概是完全不作为的,就连闵绍元浮于表面的模仿也得到了徐晓丽这个NPC的感慨,她不止一次的表现出来过,只是其他人没有注意到。 羿玉能确认的NPC没有几个,而许茹芸一家已经完全拒绝别人的接触了,他也更倾向于找好沟通的徐晓丽,果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第26章 性别意识 从徐晓丽口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之后,羿玉没有立刻过河拆桥,他放下了心里的各种心思,只是单纯地与徐晓丽聊天。 徐晓丽可能是憋坏了,几乎与羿玉无所不谈。 她告诉羿玉自己有一个弟弟,但是关系不太好,因为爸爸妈妈非常重男轻女,家里大部分东西未来都是弟弟的,这种态度从小到大都毫不掩饰,所以弟弟待她就有点随意、看不上眼。 她说自己的爸爸当过兵,但是是个逃兵,如果不是逃兵人数太多,上面没有深究,恐怕后面就不会有她了。 “还不如把他抓走呢。”徐晓丽撑着下巴,沉默半晌,又道,“我恨他们,但是又有点爱他们,当然了,这里面不包括我弟,我跟他没任何感情。但是,爸爸妈妈……” 如果所有的爱与恨都能用数值表现出来就好了。 那样她就能知道,自己对他们到底是恨多一点还是爱多一点。 而他们,对自己又到底有多少爱……她作为他们唯一的孩子时,感受到的珍视与爱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徐晓丽看了一眼门外一刻不停的大雨,“死在这里的话,好倒霉哦。” 羿玉没有安慰她,而是告诉她:“我没办法帮你理清这些,因为我不太懂。” 徐晓丽看着他。 “我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但是运气不错,学习也可以,顺利地考上了大学。” 然后就被卡车创飞,为主神打工去了。羿玉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那听起来有点像是地狱笑话,而且完全不能告诉徐晓丽。 徐晓丽呆了呆:“看来这个世界上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我们还是别比惨了,吃点零食吧,吃点甜的心情会变好,也会变胖……无所谓,胖就胖吧。” 羿玉非常同意。 两人就坐在雨时的大厅里,一边喝茶,一边吃零食,时不时闲谈几句,不怎么提旅店里发生的这些事情,多是想到什么聊什么。 直到快到饭点,李清秋、邱建国和闵绍元下来准备午饭,看到两个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人坐在一起聊天喝茶,好奇地多看了几眼的时候,两人才收拾桌面离开。 半个上午过去,不仅徐晓丽状态轻松了,就连羿玉也放松了一些,不再一刻不停地去思考毛线团一样的线索。 张霁林还在补觉,羿玉也困了。 虽说一会儿就是午饭时间,但他吃了一肚子的零食和茶水,倒也不怎么饿,和厨房里的三人说了一声,顺从心意地回房间补觉去了。 邱建国切着肉丝,觉得有些看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 早上还着急忙慌地要去二楼检查尸体,晌午就能和差不多是陌生人的人坐在一起喝茶了。 之前也没觉得他有这么……呃,邱建国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算了,先把午饭捣鼓出来吧。 · 第四天的白天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 晚饭后,又一个问题摆在众人面前——今晚还要不要试图去做些什么? “昨天它没吃东西,今天总不会再饿肚子了。”李清秋还是那副冷静到冷酷的模样,“它如果不想吃之前的尸体,今晚就一定会再下手。” 闵绍元坐在一旁,没说话。 羿玉注意到,他看起来还是不太精神。 也许就是因为他的扮演太多浮于表面,所以才总是陷在扮演出错的困倦里。 邱建国拿着牙签剔牙:“都搬到一楼来吧,102能住,大厅里也能打地铺,这雨总不可能下一辈子,再坚持几天。” 说完,他看了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闵绍元:“闵警官,你觉得呢?” “可以。”闵绍元言简意赅地道。 看来早上许茹芸那番话对他打击很深。 沈雁和徐晓丽商量了一下,也同意所有人搬到一个楼层里,这样方便互相照应。 还有一个没有宣之于口的原因。 ——所有活人都在一楼,尸体在二楼,如果它对那些肉感兴趣,就随它去吧。 羿玉全程没怎么说话,他在想九点半的事。 后来其他人商量好了今晚怎么睡。 三个女生在102挤一挤,闵绍元和邱建国搬到员工宿舍里的另外两张床上去。 羿玉将那张堆满自己衣物的床收拾了出来,因为衣服太多,衣柜里塞不下,有一小部分放在了梳妆台上。 闵绍元和邱建国从楼上把自己的行李拿到楼下的时候,羿玉看着101房间,回顾了一下白天发生的所有事。 自从许茹芸说了那些话之后,他们一家三口就真的没有出过房间。 食物大概都是从柜子里拿走的速食,两个大人加一个小孩,能坚持一段时间。 回到员工宿舍的时候,张霁林已经快将那本用了一半的登记簿写完了。 他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执笔写字,高大的身躯缩在梳妆台前,看起来很是憋屈。 见羿玉进来,张霁林匆匆写完最后几个字,将位置让给了他。 羿玉笑笑,坐下开始卸妆。 昨天怪物一直试图在他身上寻找什么,羿玉不想今晚再重复这种令人无语的事情,决定穿上仅有的几套男装,至于有没有用,那就得看实际情况了。 可能是因为习惯了自己化妆的模样,卸完妆后,羿玉有点不太习惯自己的素颜。 因为太苍白了,嘴唇没什么血色,皮肤又是不常见阳光的白,比上个世界里的阿诺德还像个吸血鬼。 像是生病了一样。 羿玉将用掉的卸妆巾扔进垃圾桶里,到卫生间里洗漱。 热水也只能让他的皮肤染上一点薄红。 羿玉特意在里面多待了一会儿,等到他出来之后,剩下三人还要轮流使用卫生间,这时已快到九点半了。 他拥有了足够正当的理由,去一楼卫生间。 出去的时候,张霁林多看了他一会儿,大概是发现了什么。 房门关上,张霁林的脸消失在逐渐变小的门缝里。 第27章 第四天,夜 【日期:第四天,夜】 一楼卫生间里,羿玉踩着红桶,将位置比较高的窗户打开,瓢泼大雨瞬间就被狂风裹挟着吹了进来。 羿玉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抵着门才停下。 卫生间里的温度霎时降了许多,羿玉虽然已经洗过澡换了睡衣睡袍,却早有准备地多穿了一件外套,此时倒也没冷到哪里去。 就是空气太潮了,感觉皮肤上又变得黏糊糊的。 羿玉靠着门发呆,目光没什么焦点地注视着前方,直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发觉能够嗅到一丝异于雨水味道的湿冷。 它来了。 生出这种预感的下一瞬,窗口的雨被挡住,怪物顶着一头湿透的长发从窗沿下冒出来,刚露出眼睛,它就精准地用目光捕捉到了房间里的人类。 那双竖瞳诡异地流露出些许满足与喜悦。 羿玉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等待罗密欧的朱丽叶…… 非人版本的罗密欧在羿玉一个晃神的功夫里,就已从窗户进入了卫生间,期间一不小心,头顶的双角还碰到了本就半死不活的白炽灯,白炽灯的灯壳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羿玉有些紧张地盯着怪物的角,只见它身形微顿,慢慢屈膝放过了白炽灯,转瞬之间就凑到了羿玉眼前。 它带着一身雨水与深夜的寒凉而来。 羿玉却没看它,他忙着将今晚的食物递给它。 还是一块生牛肉,比昨晚那块大上一倍,有羿玉两个脑袋大。 “给。”羿玉将塑料袋包裹着的生牛肉塞到怪物手里,“今天的食物。” 怪物张开嘴,两颗格外尖一些的犬齿抵着嘴唇,蛇信似的舌尖若隐若现,却没有发出声音。 羿玉忽然就想到了上个任务世界里的一些事情。 小甜是个夹子猫,日常只有甜美的猫叫和男高音般的呐喊,但是宠物医院里的其他猫不一样。 有时候一些小猫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有一种可能是在向猫主人撒娇。 但是它—— 羿玉瞅了眼左脸写着妖异,右脸写着野性的怪物,将不靠谱的联想丢出脑外。 怪物捏着生牛肉,却没怎么多看,只抽动鼻尖,又想往羿玉身上凑。 羿玉抬手挡住它,在怪物状似疑惑的目光里,随口扯了一个话题:“我刚才知道你来了。” 怪物静静地看着羿玉。 “我闻到了你的味道。” “呼……”怪物发出了一点点轻呼,大概只有两三秒。 羿玉看着它,觉得它似乎是听懂了人话,又似乎没有听懂。 “变成小智障了。”羿玉侧头小声咕哝了一句,却见怪物探头追了过来,一副就要看羿玉的架势,他无奈地扭回脑袋,与怪物对视了一会儿。 怪物面容很平静,或者说,它的脸上基本没有任何表情,五官纹丝不动,像画上去的。 羿玉看久了,也隐隐有些发冷,他揉了揉手臂,发现自己是真的感觉到冷,而不是心理上的冷。 “我得回去了。”羿玉告诉怪物。 它的学习能力很强,羿玉只是轻轻推了一下它,它就知道了羿玉的意思,瞳孔紧缩,尾巴不耐地在地上甩来甩去,差点将红桶抽裂。 羿玉站在角落里,任由怪物平静地发疯。 没过几分钟,怪物就安静下来,像个断电的机器人,连鞭子似的尾巴都不动了。 或许是因为它很高,羿玉总能轻易地看到它的表情。比如此刻,羿玉就觉得它似乎是在思考——羿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怪物空白的表情中看出它在思考的。 羿玉已经在卫生间里待了十分钟了,他得回去了。 所以他上前,又推了一下怪物。 这一次,他碰到的是怪物生在背后的背鳍。 触碰到的第一感受是,好硬,像是某种金属,完全没有任何血肉的感觉,冰凉、坚硬、锋利。羿玉碰的是侧面,而不是最锋利的顶端。 在他的触碰下,怪物的脊背泛起波浪般的抖动,它转过身,低头看着不知轻重的人类。 羿玉现在基本不害怕了:“你该走了。” 怪物张了下嘴,分叉的舌尖发出轻微的“嘶嘶”声,仿佛在与羿玉对话,但它的声音对于人类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它最终还是走了。 身体和尾巴先离开房间,只剩脑袋搭在窗口,迟迟不愿离开。 它头发很长,眼睛里充斥着血与墨的颜色,只剩一个长着双角的头颅吊在窗口时,很像是劣质恐怖片里的场景。 羿玉将红桶放好,踩上去,将窗户一点点关上。 快要夹到怪物脑袋的时候,他慢了下来。 “吃我给你的食物。”别再吃人了。 怪物没有回答,但它张开嘴,舌尖探出嘴唇,雨点飘落般轻轻扫过羿玉的下颌。 皮肤上略微擦过一点濡湿和凉意,羿玉眨了下眼,看到怪物缩回脑袋,异常高挑的身躯消失在了漆黑的雨夜里。 羿玉淋了好一会儿雨才关上窗户,又一身湿透地回了员工宿舍。 闵绍元见他这副模样进来,犹豫许久,还是没忍住,走到羿玉身边,低声询问:“你没事吧?”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是不是又去卫生间淋着雨偷偷哭了…… 羿玉根本没反应过来自己昨天随口扯的理由延续到了今天,他笑了笑:“没事。” 闵绍元没有再继续追问,苦大仇深地继续擦头发。 羿玉放空着思绪,又洗了一遍澡。 热水淋在身上,驱散了冷意。 · 任务世界的第四天夜晚平静地远去了,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次日一早,也没有哪个房间传出惊恐的尖叫。 然而员工宿舍里却是一阵兵荒马乱。 ——羿玉发烧了。 接连两晚吹风淋雨,本就称不上多好的身体一下就被打倒了。 一开始并没有人发现他发烧了,直到上午九点,张霁林觉得不对劲,上前推了推羿玉却没有把人喊醒才发现事情不对。 最初他以为羿玉是【扮演】出错,陷入了极端困倦的状态里。 闵绍元大概也是这么觉得的。 只有邱建国,摘掉老花镜,说了一句:“昨晚回来一身都是水,他这弱不禁风的身板,恐怕是着凉了。”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张霁林一摸羿玉的额头。 滚烫。 第28章 失约 之前张霁林与何青松吃的退烧药还有剩余,张霁林按照说明书给羿玉喂了药。 期间羿玉短暂地醒过一次。 他其实知道自己生病了。从昨天夜里开始,身体就变得非常沉重,大脑昏昏沉沉,睡梦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诡谲场景。 有的是真实发生过的,有的是潜意识创造的充满想象力的梦中世界。 羿玉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直到干渴的喉咙被一丝丝甘甜浸润,他才勉强睁开眼,瞧见张霁林担忧的脸。 “Marry……”张霁林将胶囊塞到羿玉舌根,水杯抵在他唇边,将温水送进去,“把药吃了。” 羿玉用了大概一分钟的时间去理解张霁林的意思,胶囊都被浸得半软,他努力吞咽了几下,将胶囊咽了下去。 吃完药,羿玉又被放到床上,没多久,眼皮就再次阖上了。 张霁林之前淋雨生病,睡了一下午就好得差不多了。 但见羿玉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他却紧张起来,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羿玉就会悄悄死掉。 他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员工宿舍,就连中午沈雁和徐晓丽准备了午饭,他也只是匆匆扒了几口就准备回去。 三个女生不免觉得奇怪,问了一句才知道是前台Marry生病了。 徐晓丽出声喊住了张霁林:“我给他煮点白粥吧,你看待会能不能让他吃点。” 张霁林停下脚步,意外地看着徐晓丽。 徐晓丽十分坦然地让他看,把碗筷放到一边,起身就进厨房了。 不多时,白粥熬好,浓稠的白粥散发出简单却醇厚的食物香气,张霁林接过碗,向徐晓丽道谢。 徐晓丽撇撇嘴:“不用你道谢,我是给Marry熬的,麻烦你喂给他吧。” 她也不等张霁林回答,摘了围裙就坐回板凳上吃午饭了。 张霁林回到员工宿舍,尝试着喊醒羿玉。 头发略有凌乱的青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很是配合地坐起身,吃了一小碗白粥,再多的却是吃不下去了,生病的人很难有胃口。 若不是因为羿玉知道自己身处任务世界,必须早点把病养好,他是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去的。 下午的时候,羿玉已经不怎么起热了,但是没什么精神,一阵冷一阵热,睡醒的时候又总是头晕,只能闭着眼一直睡。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晚饭的时候,羿玉还是没有出去吃。 中午的时候,徐晓丽熬了一锅白粥,张霁林晚上热了一遍,羿玉努力多吃了半碗,将碗递给张霁林的时候,嘴唇还是白的。 张霁林用手背试了一下羿玉额头的温度,有点微热,他没说话,心里却有点坠坠的,觉得羿玉晚上还会起热。 他将碗放到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发现许茹芸居然从房间里出来了。 只有她自己,何青松与何宝一都不在。 她已经听说了前台Marry生病的事,本来打算拿了矿泉水就回去的动作顿住了,转头进了厨房,做了一大碗鸡蛋羹。 她直接端到了吃饭的桌子上,一言不发地回去了。 徐晓丽在她进房间之后才感慨道:“人真的挺奇妙的,你觉得她好吧,她说话难听,做事不留余地,还容易走极端。但你觉得她坏的时候,她又冷不丁地做好事……” 沈雁摇头:“别管了,给Marry盛一碗送进去吧,剩下的也别浪费,这东西不能热,我们分一分吃掉。” 许茹芸做了一大盆的鸡蛋羹,足够每个人都盛一小碗了。 但是闵绍元将鸡蛋羹送到房间里之后,羿玉却一点儿也吃不下去,觉得鸡蛋的腥气特别重,多闻一下就要吐了。 邱建国见了,开玩笑道:“怎么跟怀了似的。” 吃不下、睡不好、还想吐。 羿玉虚弱地笑笑,侧躺在床上,摸了手机看时间。 已经七点多了。 他想了又想,最终在短信里打了一行字,在张霁林过来试他额头温度的时候,将手机塞到了他手里。 张霁林反应很快,挡住了身后有可能的视线,低头快速瞄了一眼短信栏里的内容。 片刻后,他与羿玉对视一眼,轻微地点了下头。 羿玉安心下来,喝了药,沉沉睡去。 · 【第五天,夜】 晚上九点半。 一道高挑矫健的身影出现在一楼卫生间的窗户外。 与前两天不同,今天的窗户是关着的。 怪物的手与脚能够吸附在墙壁上,尾巴拖曳在身后,滑动蛇行时擦去了贴墙爬行时留下的痕迹。 它自己打开窗户,进入卫生间。 与消失的味道一样,里面没有一个漂亮的人类。 ——他没来,他不在。 怪物无机质般冰冷的眼神剜过卫生间里每一寸空间,试图从砖缝里、灯罩内、空气里找出一个清瘦苍白的身影。 它失败了。 最后的目光落在红桶上。 它伸手,粗鲁地掀开倒扣的红桶,下面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生肉。 上面残留的气味却是全然陌生的。 ——他没来,还让别的人类拿肉过来。 怪物的尾巴如同绞杀猎物的蟒蛇,在地上来回扭动腾空,因为撞到其他东西而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 半晌,它控制住蛇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卫生间。 十几秒后,一根尾巴探了进来,尾巴尖勾住塑料袋,越过窗口的时候,一只骨感修长、指尖锋利的手重重关上了窗户。 肉是他让拿的。怪物始终记得这一点。 · 员工宿舍里的羿玉睡得香甜。 其实今晚,无论他能不能去给怪物投喂,都不能保持良好的状态。强撑着去喂食还会再次淋雨,加重病情。 但是羿玉又不想让怪物饿肚子,思来想去,只有委托最值得信任的张霁林去将食物放在怪物一定会发现的地点。 不过这样一来,张霁林就会知道羿玉与怪物之间的关系。 如果他将羿玉是怪物饲养员的秘密告诉其他人,羿玉的处境就会变得很危险。 但是张霁林没有选择这么做,他完全印证了自己的话。 ——你可以相信我。他曾这么对羿玉道。 第29章 沉眠 徐晓丽今晚打算洗个澡。 自来到旅店开始,她就没洗过澡。 第一天晚上是因为觉得旅店里很破旧,认为第二天雨就会停,打算之后再洗。 结果第二天一早,旅店里就死人了,而后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再也没平息过。 现在雨依然没有停,也说不好会不会再死人,但徐晓丽确定自己必须得洗个澡了,再不洗她就已经脱离现代人的范畴了。 她看了一眼时间,九点四十二,转头与沈雁、李清秋说了一声,免得她们待会看不到自己会产生不必要的悲伤误会。 沈雁已经睡着了,李清秋看上去也快了,含糊着“嗯”了一声,翻身避开了刺眼的光源。 徐晓丽情不自禁地也打了个哈欠,按掉了灯,轻手轻脚地关上门离开了102。 半个多小时后,她顶着吹到半干的头发回到房间里,念及沈雁与李清秋肯定已经睡熟了,就没开灯,只蹑手蹑脚地躺到铺好的地铺上,没用几分钟就睡着了。 意识彻底沉入深度睡眠之前,徐晓丽似乎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像是衣物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 她想起来看看,却被困意裹挟着彻底失去了意识。 雨还在下。 · 【日期:第六天】 羿玉很早就醒了,他感觉自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都汗涔涔的。 他推开被子,缓慢地坐起身,房间里的另外三人还没醒,他就拿了换洗衣服,好好地洗了一个澡。 出来的时候,员工宿舍里仍然只有平稳的呼吸声,其他人都还没醒。 左右没事可做,羿玉就躺回床上,准备睡个回笼觉。 临睡前,羿玉还在思考关于时间方面的问题。 任务要求是存活一周,今天已经是倒数第二天了。 前面五天的经历虽然称得上是惊险,但远远没有到达【世界介绍】中所描述的无人生还的地步。 羿玉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从今天开始,任务的难度大概会进入另一个阶段,简而言之就是抵达故事的高潮。 在此之前,抓紧一切空闲时间,保证自己身体状态能够恢复最佳对羿玉而言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一刻未曾停歇的白噪音很好地抚平了羿玉心头那一丝淡淡的忧虑,他听着雨声,慢慢地又睡着了。 梦里也有一场雨,却没有任务世界中的那样狂暴与危险,反而像是涓涓细流,只是流经梦里的世界,就能品尝到一丝丝甘甜。 羿玉在梦中的雨里畅游,直到外界突兀的重推将他推出了梦境—— 他迷茫地睁开眼,看到的是张霁林严肃的脸。 “怎么了?”羿玉说话的时候,理智也渐渐回笼,甚至在张霁林还没有说话之前,就隐约猜到了现在的情况。 果不其然,张霁林告诉羿玉:“又死人了。” 这一次,死的是沈雁。 102房间里住了三个女生,今天最早起来的是徐晓丽,她一醒来,就闻到了萦绕在鼻尖浓重的血腥味。 她打了个激灵,一下就清醒了,却不敢立刻起来,担心吃人的怪物还在房间里,发现她醒来会顺口把她给吃了。 她缩在被子里,等了好久好久。 直到听见李清秋低声的咒骂才敢坐起来,开灯之后,两人都看到了被开膛破肚的沈雁。 年轻人仰面躺在床上,神情依旧是安稳的,身体里的内脏却已经消失了,只留下破了大洞的腹腔,与流了一床的血。 与钟旋一样的死法,死去的时候同住之人没有任何察觉,第二天早上才发现。 上一次,萧拓被所有人怀疑。 这一次,大多数人都已有所察觉。 因为醒来的感觉不一样,正常入睡不论睡眠质量好或坏,醒来的时候都不会感觉拉扯着脑子的顿感——只有被下药的时候才会。 徐晓丽紧张地咬着指甲,最好的朋友死在眼前对她的打击是毁天灭地的,之前已经放松许多的精神状态瞬时被压迫到崩溃的边缘。 “第二天……第二天是许茹芸一家负责做饭,昨晚也是,她做了一大盆的鸡蛋羹……我们每个人都吃了……”徐晓丽瞳孔震颤,说话的时候带着从胸腔里发出的破碎的啸鸣。 除了羿玉。他昨晚喝了粥,吃不下鸡蛋羹,还觉得里面鸡蛋的腥味特别重…… “昨晚Marry就觉得鸡蛋羹里腥味特别重。”张霁林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看着羿玉,“也许那种腥味不是因为鸡蛋。” 李清秋衣服上还有血,她推了下眼镜,语气非常平静:“闵警官,为了其他人的安全,我们必须得处理掉威胁。” 闵绍元问她:“你想怎么处理?” 李清秋瞥了一眼他的腰:“你不是有配枪吗?” 闵绍元揉着脑袋,艰难开口:“我不可能对她开枪……” “为什么不能?!”徐晓丽目眦欲裂地看着他,情绪非常激动,“你们连挡在前面的无辜路人都能开枪击毙,一个杀了四个人的杀人狂为什么不能?!” 闵绍元怔怔地看着她,脸色一点一点变得很难看。 张霁林和李清秋听到徐晓丽愤怒之下脱口而出的话也愣了下,表情都变得有些微妙,瞅了闵绍元好几眼。 这绝对是个重大的扮演失误。 怪不得闵绍元整天都是困得不行的样子,因为他从来就没扮演对过…… 过了很久,闵绍元才压下额头爆出来的青筋,一字一字道:“我保证,她不会再有犯案的能力。” 徐晓丽咬着牙,对这个结果根本就不满意。 ——可是枪不在她手里。 · 闵绍元没有敲门,他双手握着枪,抬腿踹开了101的房间门,“砰”的一声,血腥味飘了出来。 房间里只有许茹芸,她正拿纸巾一点一点擦着嘴角,看到踹门而入的张霁林也没有任何意外之色。 何青松和何宝一不在房间里。 羿玉和张霁林落后一步进来,看到坐在床尾的许茹芸,尤其是她唇角的血迹时,胃一下就变得沉甸甸的,像是被谁塞了块石头。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过来。”闵绍元压着步子,目光在房间里环视一圈,“何青松和何宝一在哪里?” 身为伴侣的何青松,很有可能是帮凶。 第30章 坦白 “他死了。”许茹芸说。 她没有理会面色大变的几人,自顾自地道:“我前天把他杀了。至于小宝……我把他锁到卫生间里了,我不想让他看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这个时候再去询问她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吃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闵绍元用手铐将她拴在床头,枪口对准她的小腿开了一枪。 巨大的枪声与许如芸控制不住的痛嚎在房间里回荡,血从枪口流出来,许茹芸脸色发白,额头冒汗,弓腰缩在墙边。 这一枪会废掉许茹芸所有的行动能力,却不会致命,最后天晴之后,让她受到应有的制裁与惩罚。 接下来,得去找一找何青松的尸体与被锁起来的何宝一。 许茹芸全程都表现得非常平静,直到最后才忍不住对所有人恳求: “你们……你们只要给小宝一口饭吃就行了……雨停之后,把他送到我妈那里…… “他只是一个孩子……你们不要伤害他。” 没有人回答她,闵绍元收了枪,确认窗户锁好,示意众人离开,不必再去理会一个杀人狂的想法与内心世界了。 羿玉在想怪物的事。 人是许茹芸杀的,内脏是她吃的,怪物在这个任务世界里似乎没有任何作用…… 他默默地想着,在即将离开房间之前,莫名地回头看了许茹芸一眼。 许茹芸脸色惨白地看着众人离开的背影,在看到羿玉回头的时候,她露出了一种混杂着哀求与希冀的神情,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前倾斜。 羿玉抿了下唇,收回了目光。 下一秒,身后却传来许茹芸的大喊:“冯尉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他,我只拿走了他的内脏!” 什么?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重新落到许茹芸身上。 闵绍元皱眉:“你说什么?” 许茹芸胸膛极剧地起伏,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那种复杂到极点的眼神看着门口的几人。 几秒之后,羿玉最先看懂了许茹芸的意思。 他轻声提醒:“何宝一。” 闵绍元扯了下嘴唇,直接给出了承诺:“只要你坦诚,不用担心何宝一。” 杀人狂是许茹芸,其他人对那么小的孩子又没有什么残忍的想法,就算许茹芸不恳求他们,难道他们会不给何宝一饭吃? 只是许茹芸做下那些惨绝人寰的事情,她的人性已经彻底滑落了,所以对其他人的人性也不会抱有任何期待。 听到闵绍元的话,她果然开口了: “我没有说谎,冯尉不是我杀的。那天早晨,我先自己去了一趟卫生间,我闻到了里面的血腥味……那个时候冯尉已经死了,他是被人掐死的——你们都知道,我只是在他死后,拿走了他的内脏。 “如果不是他死了,我不会犯戒,我不犯戒……钟旋和沈雁也不会死,说到底这件事也不能怪我——” 说到最后,她的神情几乎有些怨恨了。 闵绍元打断了她的自白:“萧拓不是你杀的?” “不是。”许茹芸立刻反驳,“停电的时候那么黑,我怎么用一根筷子捅开他的脑袋?” 在经受过相应的训练之后,一个成年女性是可以在黑暗中用一根筷子捅破男性眼球的。 问题是,许茹芸没有接受过相应的训练。 闵绍元又问:“你还有别的隐瞒吗?” 许茹芸摇头:“没有了。我连杀人的事情都告诉你们了,还会隐瞒你们什么呢?没必要了……” 她的神情再次变得平静。 在这个时候,羿玉问出了内心的疑惑:“昨天你在鸡蛋羹里下了药,为什么不把我们全部都杀掉?你明明知道留着我们,我们肯定会发现你做过的事情,你这么不放心你的孩子,为什么选择将他交到我们手中?” 许茹芸抬起眼,认真地看着羿玉:“我不想。我已经告诉你们了,这些事情不能全怪我,如果没有第一个死掉的人,接下来的事情都不会发生。我只是控制不住我自己……” “好了。”闵绍元道,“就到这里吧。”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锁上了101的房间门。 之后他们在二楼的杂物间里发现了何青松的尸体,死状与钟旋、沈雁一样,腹腔被破开,内脏消失无踪。 “我们都以为前天晚上风平浪静,”张霁林看着何青松的尸体,眼中没什么情绪,“其实有人死在那个夜里。” 李清秋拍了拍张霁林的肩膀:“走吧,大作家。” 何宝一如许茹芸所说,被她锁在一楼的卫生间里。 小孩被发现的时候,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身上盖着一件女士的厚外套, 听到开门的动静,他怯怯地抬起头。 在没有看到许茹芸的时候,只有五六岁大的小孩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咬着嘴唇闷闷的哭出声,低头将脸埋在双膝间。 闵绍元半蹲在地,不太熟练地将何宝一抱起来,说着所有人都知道的谎言。 “你妈妈身体不太舒服,你爸爸在照顾她。”他干巴巴地安慰道,“他们担心你会被传染,所以这些天先由我们照顾你。” 何宝一没有说话,抽噎着缩在妈妈的衣服里。 闵绍元实在不擅长这个,但是其他人更不适合。 邱建国是个无儿无女的老人,性情还有点古怪;徐晓丽的好友被何宝一的妈妈所杀;李清秋性格冷淡;羿玉是个女装大佬;张霁林忙着写东西。 就只剩闵绍元。 他硬着头皮将何宝一抱到员工宿舍,让他坐在自己床上,笨拙地给他擦去脸上的眼泪。 何宝一低着头。 “雨快停了。”站在窗边的邱建国突然道,“云和前两天不一样了,前几天的云越来越黑,但是今天,不一样了。” 屋内的其他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 雨还是那么大,看不出任何要停歇的迹象。 第31章 逃离 目前旅店里只剩八个人:羿玉、张霁林、闵绍元、邱建国、李清秋、徐晓丽、何宝一,以及腿部中枪被锁在房间里的许茹芸。 虽然比起最开始的十三人,已经有超三分之一的人遇害,但远远称不上是所谓的“无人生还”。 杀害了钟旋、何青松与沈雁三人的许茹芸已经落网。 但在八人之中还潜藏着一个杀害了冯尉和萧拓的杀人犯。 而且冯尉是个壮年男性,萧拓又是在众人都在场的情况下被一根筷子捅穿了眼眶,可见杀害他们的人……最起码拥有足够可观的力量。 被重点怀疑的闵绍元与张霁林都表现得很正常,像是没有感受到发生了微妙变化的氛围。 羿玉在观察云层,他试图从中发现邱建国所说的不同,但看来看去,完全没发现任何将要雨停的迹象。 邱建国是真的看出了天气的变化,还是知道了结果倒推真相? 羿玉目前可以确认,张霁林、闵绍元、李清秋三人是任务者,徐晓丽与何宝一、许茹芸是NPC,唯独邱建国让他有些游移不定。 然而接下来邱建国的所作所为,将羿玉心中代表他身份的天平推向了NPC的一端。 过往近六天的经历,令旅店的白天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安全”,所以在白天的时候,大家通常都不会去注意其他人在做什么。 这也就导致当一辆汽车从旅店前狭窄的公路驶出去时,其他人才意识到,有人在试着离开这座埋葬了五个人的旅店、遮蔽天日的孤城、充满着罪与恶的法外之地。 旅店里为数不多的几人纷纷出现在旅店的大门后,这让他们很轻易地就发现了缺少的两个人。 邱建国和李清秋。 “邱叔刚说过要天晴了……”徐晓丽神情有些恍惚,不免使人担忧她此刻的状态。 张霁林一手贴在满是雨水的玻璃门上,微微低着头,锐利的目光紧随着那辆越来越远的车,几十秒之后,它就完全消失在层层雨幕之中了。 “如果他真的能看出云层的变化,他可能会觉得远处的雨已经停了,之前闯不出的雨,现在或许可以一试。”他说着,咂了一下嘴巴,“但是李清秋为什么会和他一起走?” 从那天李清秋说出她曾是一个医生之后,基本上所有的任务者都能确认她的身份了。 而任务者,是需要在限定区域内存活一周的。 她离开太远,任务会直接失败。 还是说,她其实不是任务者,只是那种模棱两可的叙述方式很容易让任务者误会? “没关系。”无论她是什么身份都没关系。羿玉收回视线,将垂落身前的长发撩开,“祝他们好运。” 张霁林的目光再次被穿着长裙的青年捕获了。 他几乎目不斜视地盯着羿玉看了近两分钟,就连徐晓丽都发现了他的异常,更别提羿玉自己了。 羿玉有点不理解。 他们只是在一个任务世界里待了不到六天而已,张霁林看起来也是个经验丰富的任务者,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晕头转向? 难道这也是他【角色】扮演的一部分吗?搞艺术创作的都需要一个缪斯之类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身为男性却总是一身女装的羿玉所象征的离经叛道和与众不同确实能够成为他的缪斯。 大概是这样吧。羿玉有些不确定地想。 无论如何,他已经决定要多留意张霁林的动向。 以前的经历告诉他,有时候“爱”会带来更大的意外。 · 羿玉只在旅店入口待了一会儿,很快就离开了,紧接着是张霁林、闵绍元,到最后就只有徐晓丽坐在门口,撑着下巴发呆。 她看着玻璃外的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旅店中为数不多的几人分散在老旧建筑的各个角落里。 羿玉没有回员工宿舍,他在二楼卫生间里,观察冯尉开始腐烂的尸体。 其中有些细节已经完全无法观测了,羿玉捂着口鼻,蹲在尸体一侧,用那种其他人见了绝对会心生不适的认真姿态,仔仔细细地扫视尸体。 其实上一次见到冯尉的尸体时,羿玉就感觉自己似乎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一些可能会颠覆事实的线索。 但那个时候时间不够,还有别的事情牵扯他的注意力,羿玉没能沉下心来去思索自己感受到的异样。 ——直到现在。 羿玉的目光数次徘徊在冯尉的手上。 上一次见到这双手时,他莫名停顿了一下,仿佛是潜意识里捕捉到了被忽略的细节,但是由于种种原因,那点儿细节没能浮出潜意识的深海。 此刻,他重新回到这个地方,重新面对这具尸体,选择相信自己。 · 许茹芸很虚弱。 第一次被枪击中,腿部那种灼烧、刺痛,又愈演愈烈的扩散感令她呼吸越来越沉重,每一次喘息都能够感觉到鼻腔之中满溢的铁锈味。 她流了很多血。 整个房间里都充斥着浓郁到刺鼻的血腥味,但是她的流血量却不会令她休克,甚至是死亡。 她心里非常清楚,钟旋、何青松与沈雁都有这种经历。 毕竟她不是个医生,下手没有那么精准,不可能次次一击毙命,反复数次的袭击往往会令遇害者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 而现在,这一切都将反噬。 · 何宝一缩在被子里,他知道,这个房间里除了他只有一个大人。 那个人长得很高,肩膀非常宽阔,虽然脸上总是带着笑,但是眼神总是让人不寒而栗——小孩才不懂什么叫不寒而栗,他只是觉得那种眼神会令他全身都发凉。 而妈妈也无数次警告过他,不许靠近这种非常危险的大人。 所以他非常听话地蜷缩在安全的空间里,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何宝一听到了走动的声音,然后是开门声,关门声,之后是一片寂静。 ——那个人离开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勾住被子,往外轻轻扯开,只露出了一只黑黝黝的眼睛。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因为距离太近而比例失调到怪异的大脸。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你会往外看。”闵绍元有些尴尬地往后仰着身体,“我只是想看看你睡着了没。” 何宝一呆呆看着他,似乎被吓得不轻。 闵绍元抓了抓头发:“你饿不饿?” 过了好一会儿,何宝一才缓慢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让年轻警察有些迷糊了:“什么意思,你这是饿还是不饿啊?” 这一次小男孩没有回答他,他将自己手指勾出来那点空隙填了回去,重新缩到了被子里。 第32章 替代 之前排好的做饭时间表正好轮完了一次。 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人能想到,时间表能够轮完一次,也只能轮完一次, 中午的时候,旅店中仅剩的六个人,要么随意吃点,要么根本没吃。 直到下午四点多,炒菜那霸道而嚣张的香气在整个旅店中蔓延的时候,饥肠辘辘的羿玉才察觉到自己的胃部在不适地痉挛。 冯尉是最早死去的人,二楼卫生间里的味道恐怖到羿玉最多只能在那里待二十分钟,再多一分钟,羿玉就感觉自己快要晕倒了。 尽管心中暂时不甘,羿玉也只能离开那里。 他的身上都被卫生间里腐烂的臭味与更加难以言喻的混合味道侵染了,洗了好久才洗掉。 之后又是吹头发,化妆,挑选衣服…… 化妆品很好地掩盖了他过于苍白的皮肤,令他的面色重新变得红润,嘴唇更加有光泽,眼睛更加深邃,他还是自己,但又显得哪里不太一样。 食物炝炒散发的香味从门缝里钻进员工宿舍,羿玉迟疑着打开门走出去,发现是闵绍元在做饭。 他甚至围了一条围裙,一手持锅,一手持铲,熟练地翻炒着铁锅里的食物。 一道道菜被端到圆桌上,然后是一大盆米饭和碗筷。 “多少都吃点东西吧,接下来肯定是一场硬仗。” 闵绍元扒了一口米饭,见何宝一拿筷子还有点不熟练,半天才夹起一小片肉,索性换了双干净筷子,往他的碗里夹了一大筷子的菜。 小孩看着突然堆成小山似的碗,再抬头瞄了一眼闵绍元,低下头艰难地吃饭。 张霁林看着他们的互动,眯着眼睛笑道:“没想到闵警官还挺适合带孩子的,果然这个任务就该交给你。毕竟你又贴心又耐心,做饭还好吃……”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吃的正香的羿玉,嘴角陡然下沉。 “谢谢夸奖。”闵绍元淡淡地回答,“好吃你就多吃点儿。” 羿玉适时打断了他们:“邱建国和李清秋还没回来。” 他话题转移得非常生硬,但是很有用。 “他们迟早会回来的。”闵绍元瞥了一眼闷头吃饭的徐晓丽,一语双关,“毕竟雨还没停。” 任务还没结束。 张霁林则是道:“很有趣。” 他只要想到有一种可能是:李清秋作为任务者,选择在这个时候与邱建国一同尝试逃离的可能性,就觉得这个任务世界太丰富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线,而每个人都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羿玉听明白了两人各自的意思,他一边吃饭,一边思考,同时还时不时注意一下徐晓丽,一心三用,还算忙得过来。 饭后,羿玉自觉地收拾桌面。 在没有安排做饭时间表的情况下,闵绍元既然做饭了,就不可能再让他收拾残局。 但闵绍元似乎不这么觉得,他动作比羿玉还快,从他眼前拿走了碗筷,那双手从羿玉面前一闪而过。 也许是心里一直惦记着冯尉的手,当闵绍元的手从眼前划过时,羿玉下意识看得很仔细。 那双手称不上多好看,也没有很难看,就是一双正常男性的手。 关节处微微突出,指头圆钝,骨骼宽厚。 ——但是与冯尉的手不一样。 羿玉有一瞬间呼吸变得非常不畅,忍不住侧身低低地咳嗽起来,咳嗽声有一阵非常紧促,单薄的身体似乎承受不住这样的呛咳,颤抖得看起来随时会散架。 张霁林连忙探身去看他:“Marry?” 闵绍元也有点担心,收拾碗筷的动作慢了下来。 就连徐晓丽与何宝一也忍不住关注羿玉的情况。 羿玉低着头,摆了摆手,声音有点艰涩:“我没事,只是、咳……不小心呛住了,我回去喝点水……” 张霁林扶他回去。 回到员工宿舍里,一杯温水缓缓咽下,羿玉喉咙里的痒意才缓解大半。 他之前咳嗽得太厉害,眼圈都有些泛红,脸颊处更是飞起了略显病态的潮红。 张霁林想看,又不敢看。 然而这点微妙的心思很快就被羿玉压低下来的冷静嗓音打破了。 “闵绍元不是警察。” 羿玉压着嗓子说话,喉咙隐隐泛痒,他捂着喉咙,眼睛紧盯着员工宿舍半开的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他手上没有枪茧,但是知道怎么用枪,至少接触过。真正的警察是冯尉,他的手上有不是很明显的痕迹,衣领整齐,衬衫塞进了裤腰里……”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不见,大脑飞速转动。 身为警察的冯尉之所以会在深夜独自前往二楼的卫生间,是因为他与人提前约好了,会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见面。 很多细节都不为人所知,但仅从结果来看——闵绍元不是警察,却伪装成警察。 他拿走了冯尉的警察证,提前准备好了相应的照片,知道怎么使用枪械…… 他的身份不白——那就只能是黑的。 再加上他是一个任务者。 真实情况大概是: 任务者闵绍元来到任务世界之后,通过某种方式知晓自己需要在晚上到旅店二楼的卫生间去见某个人。但他没想到自己要见的人居然是一个警察。 他们大概沟通了一定的信息,闵绍元也许是露馅了,也许是真正的【角色】扮演需要。 总之,他杀掉冯尉,并在深夜中抹去了所有的线索,堂而皇之地取代了冯尉的警察身份…… 就在这时,员工宿舍半开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闵绍元走进来,眼中是不作伪的担忧:“Marry,你还好吗?” 第33章 他要做什么? 员工宿舍里的白炽灯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很刺眼。 惨白的光线落在闵绍元头顶,他张扬锋利的面容半藏在一片阴影中,素来锐利似鹰隼的双眸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任谁也不会怀疑其中百分百的真诚。 急促咳嗽后的潮红还残存在脸上,羿玉用手捂着嘴,低低地又咳嗽了两声。 张霁林半蹲在羿玉身旁,抬头专注地看着他,只留给闵绍元一个背影。 “咳咳……我没事,就是突然感觉喉咙有点痒,现在已经好多了。”羿玉及时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如常回复闵绍元。 闵绍元从门口走进来,鞋底在瓷砖上踩出清脆的脚步声,不急不缓。 “现在昼夜温差很大,你之前着凉还没好,早晚记得添衣服。” 到这个时候羿玉才恍觉,闵绍元在其他人眼中的形象已经不知何时,从最开始的那种锋芒毕露变得有点像是百依百顺又有点无能的老好人警察…… 闵绍元一边走向羿玉和张霁林,一边用温和中略带着点沙哑的嗓音反复嘱咐:“这里没药可用,病得厉害就麻烦了。” 说到最后,他甚至显得有点忧心忡忡的。 ——他在拖延时间。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一般闪现在羿玉的脑海中。 他看着停在身前两步远距离的闵绍元,莫名但是又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他在拖延时间。 后背窜上一股凉意,那是衣服被冷汗洇湿的感觉。 “我得找一下咳嗽药……”羿玉强忍着喉间不断泛起的痒意,站起来的时候,自然垂下的手指不经意碰了下张霁林的手臂。 张霁林起身扶住羿玉,浓眉微皱:“我帮你。” “我也帮你找一找。”闵绍元也道。 羿玉感激地看向他:“我记得好像有咳嗽药,不是、咳……不是在前台,就是在宿舍里。” 闵绍元就道:“那我去前台找找好了,放心,我不会乱碰东西的。” 他快步走出去,没有带上员工宿舍的门。 当闵绍元的背影消失在视线死角中的时候,羿玉抓紧了张霁林的手臂。 “他在拖延时间,他要做什么——” 在稍纵即逝的短暂时间中,羿玉眼珠轻颤,飞速地将所有事情串联在一起。 许茹芸承认她杀害了钟璇、何青松和沈雁,那么冯尉和萧拓极大概率都是闵绍元下的手。 冯尉死在第一天夜里,萧拓却是第三天午饭后,旅店停电的时候…… 停电。 “他要断电。”羿玉的声音先是轻飘飘的,在张霁林看过来的时候已变得十分笃定,“他要断电。” 张霁林看了一眼半开的门,立刻有了行动。 · 一楼大厅。 留着寸头的男人站在前台的位置上,对羿玉而言十分宽裕的空间此刻变得相当局促。 闵绍元随手拉开一个又一个的抽屉,或翻开杂物,或动作轻柔地寻找目标。 他的神态堪称是全神贯注,然而实际上,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双耳,试图捕捉员工宿舍里可能会传来的每一丝动静。 半透明的任务面板在视线的右上角展开。 【任务者角色:杀人狂/卧底(警察)】 【日期:第六天】 “/”后面的内容是闵绍元杀死冯尉时刷出来的。 他刚刚来到任务世界里的时候,任务者角色中只有一个身份——杀人狂。 这个身份很麻烦,不是杀人犯,而是杀人狂。 这意味着闵绍元必须得解决至少一个人,具体的目数,还需根据具体情况来判断。 同时这个身份为闵绍元提供了另外一条信息——杀人犯也许不止一个。 【世界背景】中使用的描述是“旅客中的杀人凶手”,闵绍元的【角色】使用的描述却是“杀人狂”。 ——这个显得过于咬文嚼字的猜测,在第三天钟旋的尸体被发现时得到了基本的证实。 而在最初抵达旅店的时候,闵绍元在房间里第一时间检查了自己身上所有的物品,最重要的信息是手机里的一条短信。 [凌晨一点,二楼卫生间见。] 手机号码没有备注,短信没有落款。 闵绍元不知道这条短信主人的身份,但根据自己的【角色】来看,他必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掰断了衣柜里的衣架,塞在腰后,准时到达地点。 出现在卫生间的是一个拿着塑料杯抽烟的壮年男性。 后来闵绍元当然知道他叫冯尉。 他见到闵绍元的第一句话是:“你知不知道现在很关键?” 冯尉的语气有点不耐烦,更多的是疲惫、恨铁不成钢,以及一点点愧疚。 “我知道你早就不想做了,但是你……你能不能考虑一下现实情况?” 闵绍元沉着脸,没有说话,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元子。”抽烟的冯尉将烟头掐灭,塑料杯扔进垃圾桶里,抬手揽住闵绍元的肩膀。 “你不知道现在环境很差,比你还在的时候差多了……你就这样回来,没有实绩,还有一大堆仇家……你会被玩死的。” 闵绍元还在思考这些话里的深层含义,冯尉的手突然松开,意外擦过了闵绍元的后腰。 “哎,我理解你,都快六年了……是个人都要疯了——这是什么?”男人话头一转,几乎是同时,他的表情立刻就变了,那是一种极端的不可思议与愤怒,“你疯了?!” 闵绍元本能地察觉到危险,趁着冯尉的手还在自己身后,右手钳住他的手腕锁死,左手卡住冯尉的脖子,缓缓收紧。 冯尉下意识地手往后腰摸,被闵绍元一个顶膝制止。 闵绍元当时没有立刻杀死冯尉,只是弄晕了他,然而刚刚放松钳制,【角色】扮演出错带来的强烈困倦差点让他当场昏过去。 那个时候,闵绍元就知道,他必须得解决掉这个人。 闵绍元没有用衣架,而是抓着冯尉的脑袋,往地上来了几下。 血蔓延开。 闵绍元平复了一下呼吸,低头看着冯尉的尸体,半晌,蹲下身,盖上了他的眼睛,检查了尸体。 他找到了一本警察证和手枪。 出乎意料又意料之中的是,闵绍元发现这具身体有使用枪械的肌肉记忆,而他的随身行李中,有与警察证上面照片尺寸相同的证件照。 第34章 边缘 结合所有已知信息,闵绍元得到了大部分的真相。 “闵绍元”是一个卧底警察,潜伏在某个犯罪集团里大约六年了,冯尉是他的上线,这一次两人见面,是因为“闵绍元”再也无法忍受双面人生,他想要回到阳光下。 而出于种种原因,冯尉希望再劝劝“闵绍元”。 他没预料到的是,长达六年的卧底生涯令“闵绍元”的性格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是一团火,扭曲的经历是燃料,彻底将他点燃了。 他在来之前,就已经彻底落入另一个世界了。 任务者闵绍元在抵达任务世界之后,于第一天夜里杀害了警察冯尉,并按照身份卡的备用计划,在被暴雨隔绝的旅店中假装成警察。 第二天夜里,他没有行动,但是钟旋死了。 长时间没有巩固【角色】令闵绍元的疲惫感节节攀升,他必须得行动了。 在接连一对一询问旅客与前台的空隙中,闵绍元发现了一楼杂物间里的电箱,稍微动了点手脚。 午饭后,被动过手脚的电路出现问题,旅店停电,闵绍元在黑暗中一击毙命,杀害了萧拓。 恰巧,当时羿玉第一次见到怪物,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怪物身上。 第三天夜里,大家忙着抓怪物,闵绍元没有行动,再加上杀害一个无辜之人让闵绍元的【角色】扮演维持在一个不及格,但还能忍受困倦的程度上。 直到今天,沈雁遇害严重刺激到了闵绍元,他为了抵抗眼中的困倦,已下定决心,要大开杀戒。 并且在这个时候,他是任务者这件事也暴露了。 ——故事终于走向了高潮。 闵绍元没有找到咳嗽药,他合上抽屉,缓缓吐出一口气。 外面天还没暗,但是也快了。 而旅店里,伴随着一声不可忽视的爆破声,一楼杂物间里的电箱一阵火花闪电,最后冒出浓烟,彻底报废了。 旅店顿时变得一片昏暗。 闵绍元掏出枪,这具身体的夜视能力非常出色,大约只需常人三分之一的时间就可以适应昏暗环境。 当他走到员工宿舍门口的时候,视野基本上就已经恢复了大半。 闵绍元很早之前就思考过杀人顺序。 同样身强力壮的张霁林排在第一位,其次是身为退役军人的邱建国,再次是头脑清醒的李清秋,接着是废除了行动能力但手上同样染着鲜血的许茹芸,随后是基本没什么威胁的徐晓丽,最后是何宝一与羿玉…… 何宝一排在最后因为他是个孩子,闵绍元只是在扮演【角色】,他又不是真正的杀人狂,如非必要,他一个人也不想杀。 至于羿玉,则是因为,他其实认识他。 很明显,羿玉完全不记得他了,但闵绍元认得羿玉。 来自现实世界的联系让闵绍元为他破例。 其实单从威胁程度来说,羿玉在闵绍元心中和邱建国差不多。 如果羿玉不是弱不禁风的体格,闵绍元早早就会考虑该怎么处理他。 幸好…… 他无声步入员工宿舍,却只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 没有人。 闵绍元皱眉,关上门,先去检查了一下卫生间,确认里面没有人才走到窗边,窗沿上有一点脚印,看来他们是从窗户逃出去了。 这倒是让闵绍元十分意外。他认为自己任务者的身份就算曝光,留给其他人的印象应该也是相对正面的。 ……也许他们不是在躲避他,只是在躲避停电带来的危险。 闵绍元锁上窗户,转身离开员工宿舍,径直走向101。 得先把101里的许茹芸解决掉,压制住不断翻涌的困倦。 · 借着羿玉不再掩饰的咳嗽声,两人小心地打开窗户,从窗户翻了出去,然后再从外面关上窗户。 凉意深入骨髓,羿玉一出来就打个了寒颤,觉得呼啸的狂风快要把自己刮跑了。 张霁林的车钥匙一直随身携带着,他们出来的时候不忘拿厚衣服和压缩饼干,可以先开车到【限定区域】的边缘,等到不得不返回的时候再回到旅店。 毕竟按照目前唯一可以参照的例子来看,最起码他们也能在【限定区域】边缘待三到五个小时。 而旅店里,唯一值得两人忌惮的就是闵绍元手中的那把枪……或许还要加上一个不知所踪的怪物。 在正常的世界里,肉体凡胎根本不可能与热武器对抗,也不可能与人形核武掰手腕。 此时大概是雨停前最后的狂怒,天地昏暗,浓云遮日,硕大的雨滴砸在车窗上,雨刮器只工作了几分钟就损坏了,强硬地竖在车窗前。 张霁林开了大约十几分钟,找到一个勉强背风的缓坡下。 羿玉的妆被暴雨洗干净了,滢白的肤色不似真人,长发湿漉漉的粘在身上,水墨般缱绻的眉眼没什么情绪,时不时咳嗽几声,像个药罐子里泡大的病美人。 美人灯。张霁林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不合时宜地联想。 羿玉已经脱下了湿衣服,穿上了带出来的厚外套,张霁林体质再好也不敢在这个时候逞强,闷着头换衣服。 越野车在狂乱的雨中轻轻摇晃,车灯早就关了,像个被抛弃在野外的机械巨兽,再钢筋铁骨,面对暴怒的大自然也只有报废的份儿。 “咳咳……”羿玉压着咳嗽声,时不时看一眼越发漆黑的窗外。 天快要黑了,旅店里也停电了,它什么时候会出现? 张霁林也在思考关于怪物的事情。 “你说,怪物的巢穴到底哪里呢?我们刚才开了那么久,周围基本上都是一片坦途……难道它是穴居动物?” 这也不无道理,很多夜行性动物都是穴居的。 唯一近距离看到过怪物的羿玉想了想:“它的手、呃,爪子,不像是可以刨土的构造。” 怪物的指甲很锋利,却是便于捕食的锋利,能够快速划破猎物的皮肤,若是用来挖土,反而会磨损。 张霁林若有所思:“那就奇怪了……” *明天请假一天,不更哦(打滚 第35章 倒过来 天际一片黑暗,在狂怒的天气下,越野车渺小如尘埃,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疾风与意图毁灭世界的大雨所吞噬。 穿着厚外套的羿玉坐在后座,车窗被前仆后继的雨点撞击得瑟瑟发抖,每一次闪电划亮天空,都代表着雨势的进一步加大。 羿玉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雨。 在第三个任务世界里,也曾有过一次暴雨。 那一次的雨下了一天一夜,大学校园宛如末世景象,昏黄的天空、阴沉的雨、空无一人的街道与教室…… 然而与现在相比,那都不算什么了。 “有车。”前面的张霁林忽然道。 他看着视野左侧尽头若隐若现的光源,右手握住了方向盘,方便接下来随时给出反应。 羿玉一开始没有捕捉到雨幕中摇摇晃晃前进的车灯,过了好一会儿,几乎已经能从雨点中看出车的轮廓时才找到张霁林所说的车。 “是李清秋和邱建国吗。”羿玉的语气更偏向于陈述句。这个时候,这个地点,不可能会有其他人了。 张霁林眯着眼睛,在又一道闪电劈下时,看清了被照得惨白的车头。 “是他们。” 李清秋与邱建国的车比羿玉他们摇晃的更加厉害,像是起浪海面上的船只,随着海浪颠簸起伏,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大海吞没。 由于角度与位置,他们没有发现不远处的另外一辆车。 驾驶座上的李清秋面容严肃,双手都在吃劲,暗暗咬着牙将车开向旅店。 而百米内另一辆车上的羿玉和张霁林就静静地看着那辆车渐行渐远。 · 徐晓丽躲在202房间里,这里除了她,还有钟旋与萧拓的尸体。 她缩在床下,咬着手指,不敢发出哪怕一丝的声音。 停电的时候,她正在205房间里找之前遗落的东西,她在窗户处看到有一辆车驶离了旅店,她不知道车里都有谁,但能够明确感受到,旅店里再次变得危险。 徐晓丽想要开走自己与沈雁的车,但还没下楼,就听到了“砰”的一声枪响—— 她吓得蹲在地上,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开枪的大概是闵绍元。 他会开枪,肯定是遇到了情况。 徐晓丽一下不敢下楼了,也不敢待在205房间里…… 最后她只能躲到202房间,与尸体为伍。 这个时候,徐晓丽宁愿见到尸体。 她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自从那一声枪响之后,旅店里就陷入了一片死寂,变得比墓地还要寂静。 窗外雨声阵阵,时不时有闪电照亮房间,雷声轰鸣。 每打一下雷,徐晓丽就会瑟缩一瞬,她几乎是在数着时间,不知不觉间就已满脸湿意,却连哭都没有一点声音。 那不是因为恐惧或害怕而落下的泪水,而是纯粹的身体反应。 她的身体比她的意识还要畏惧这里。 徐晓丽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真的会死在这里…… 不知过去多久,外面的雨声里隐约多了一点别的东西,徐晓丽整个人都快被地板的凉意浸透,她僵着身体,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刺啦——” 是车急停的声音。 有一辆车回来了。是早早离开的李清秋与邱建国?还是停电时驶离旅店的不知名车辆? 徐晓丽麻木一片的大脑里忽然透进一点光,她咬着牙,从床下爬出来,软着身体匍匐到窗边,手指扒着墙一点一点直起身。 旅店里很黑,然而外面更黑,黑得像是被泼了墨团的画纸,浓重又洇湿。 徐晓丽勉强靠在窗边,能够听到自己粗重颤抖的呼吸声。 她看到楼下拐角的一点车灯光,却看不到附近有没有人。 焦急之下,徐晓丽不由往玻璃上趴了一点,鼻尖几乎贴着潮湿冰冷的玻璃,甚至能够隔着玻璃闻到雨水的味道。 又是一道闪电—— 正全神贯注看着窗外的徐晓丽看到了一张倒挂的脸。 仿佛有无形的棍棒砸在后脑,徐晓丽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嚎叫,身体却纹丝不动,像是被从头浇了一盆冰水,让她从头凉到脚。 更可怕的是,那张倒过来的脸也在看着徐晓丽。 它看着徐晓丽,紧缩成针尖的竖瞳一片血色,让人无法分辨它的视线落点,也许是在徐晓丽身上,也许是在床上的尸体上,也许是在房间里随便某个物品上…… 徐晓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绝对有一个瞬间已经死去了。 巨大的恐慌感从心脏开始蔓延扩散,四肢都开始发软无力,耳边出现了尖锐的耳鸣声,徐晓丽定定地站在原地,眼看着那张脸在闪电消失时没入黑暗。 倒悬的黑色湿漉长发犹如触手,在风雨中摇晃。 第36章 场合 闵绍元比徐晓丽更早察觉到了靠近的车。 这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无论是李清秋、邱建国,还是羿玉、张霁林,他们总是要回来的。 留着寸头的男人在员工宿舍里,拿着抹布仔细擦拭属于警察冯尉的配枪。 或许是出于平衡机制,冯尉只携带了配枪,没有其他任何警察装备,包括备用弹夹。 这也就意味着,闵绍元只有六发子弹。 两颗都给了许茹芸,两颗留给未现身的怪物,还有两颗可以自由支配。 他没有去寻找徐晓丽和何宝一,他们对他并不算是威胁,如果有需要的话,不使用枪械,他也可以解决他们。 只是现在还没到那种地步。 “无人生还……”闵绍元还在思考这句描述。 难道是要他解决掉大部分旅客,然后再被怪物解决吗? 他将抹布扔到桌子上,看着一辆车驶入旅店的范围。 闪电时有时无。 闵绍元听到了刹车声、开门声、关门声。 更加细微的就捕捉不到了。 但一定有人重新进入了旅店。 奇怪的是,就在一楼的闵绍元始终没有察觉到有人进入旅店。 他不再守株待兔,而是如同猎人一般徘徊在属于他的猎场。 而打猎,总是要见血的。 · 闪电已更迭数次,在见到倒挂着的脸的下一次闪电时,窗外就已经没有东西了。 徐晓丽却呆呆站了许久,直到浑身哆嗦了一下,才重新感知到身体的存在。 “怪物,一定是怪物……”她小声地自言自语,瞳孔无规律地震颤。 一定是Marry在上一次停电时曾经目睹过的怪物,这一次停电,它又来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怪物放过了自己,但徐晓丽再也不想被那种看石头、看树枝一样的眼神看着了。 那让她感觉自己变成一堆肉组成的东西,而不再是一个拥有独立思考能力与知识的智慧生物。 僵硬的手指拉上窗帘,挡住了黑洞般的窗口,徐晓丽转过身,瑟缩着抱住自己的手臂。 她不再试图去想外面还有没有怪物,有没有其他人,她只想祈求雨快一点停、天快一点亮、黎明早一点到来…… 形容枯槁的年轻人拖着双腿,重新躲到床下,正上方是一对陷入了永恒沉眠的恋人。 徐晓丽时而昏沉,时而清醒,不知过去多久。 直到一串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 羿玉感觉有点不妙。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点烫,嗓子里也像是在着火,又干又痒。 不咳嗽的时候,嗓子痒。咳嗽的时候,整个人都要散架了。 生病在这个时候绝对算得上是头一号倒霉事。 狭窄的视野中,只有时不时洒进来的一点闪光。 “你困吗?”张霁林问。 羿玉仔细感受了一下,身体状况确实不佳,但没有什么困意。 他摇头,下一秒又反应过来张霁林看不到,又道:“我还好。” 前面沉默了一会儿才传来张霁林低沉的声音:“我好像……有点困了。” 实际上,张霁林已经有点掌控不了自己的身体了。 他的大脑、他的身体、他的思维……全部都在一点一点变得迟钝,困倦的病毒缓慢又迅速地蚕食了他的身体。 在张霁林意识到的时候,事情已经有点无法掌控了。 他歪倒在侧,呼吸沉重得像是病入膏肓之人。 羿玉听到他倒下时发出的动静,结合他刚才的问题,立刻反应了过来,探身过去,用力地掐住他的手腕。 “张霁林?张霁林!” 张霁林还能听到,也能说话,声音却困倦模糊:“我……好困……” 羿玉紧皱着眉,为什么他几乎没有困倦感,而张霁林却已经没办法保持清醒的意识了? 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导致了这种现象? 羿玉抿唇,费力地将张霁林从驾驶座拖到副驾驶,仅仅是这么一个动作就让他全身都快汗透了,本就因雨水而潮湿紧贴的裙子更是紧紧贴在身体上,变成了有形的束缚。 要说他与张霁林的不同,那一天一夜都说不完,但是在这个任务世界里,最显着且最重要的一个不同就是他们的【角色】不同。 张霁林是【记录员】,而羿玉是【前台】。 【记录员】需要记录事件,张霁林却脱离了事件集中发生的地点。 此刻,或者刚刚,旅店里一定发生了值得记录的事情,但张霁林错过了,他没有将其记录下来,这属于严重的【扮演】失误。 而羿玉……任务开始的第一天,他就履行过【前台】的任务,可是他的【角色】是【前台X2】。 这也就意味着,旅店中必定还有一个【前台】需要出现的场合。 上一次是旅店的【前台】,那么下一次…… 羿玉发动车辆,向着旅店的方向而去。 他不能步张霁林的后尘,不能在事情进行到无可转圜地步之时才意图改变。 虽然他们只在旅店外待了几个小时,但已经避开了刚刚停电时最危险的时候,而且李清秋与邱建国已经回去了,情况远没有最初那么危险…… 羿玉盯着前往车灯范围内的道路,面容在闪电的刺眼亮光下白到有些透明,干燥的嘴唇和眼下的微红彰显了他此刻愈发不佳的身体状况。 半空中的任务面板散发着莹莹光辉。 【日期:第六天,夜】 · 黑暗中所有的方向都是一样的。 羿玉发现自己有些迷失方向了,他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侧目看了一眼副驾驶上人事不省的张霁林。 对方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了。 也许我的方向完全不对,否则张霁林的状态应该有所好转才是。羿玉心道。 握着方向盘的纤细手指动了几下,似乎是在犹豫着要不要掉头。 有什么东西被狂风裹挟着砸在车身上,发出“砰砰砰”的声响,羿玉握紧了方向盘,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后视镜,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车还在继续往前开。 仿佛是某种预兆,在第一次响声之后,陆陆续续地,开始不断有东西撞到车身。 羿玉抿紧嘴唇,不声不响地将油门往下踩。 发动机在轰鸣。张霁林用尽全力睁开眼,看到了的是羿玉坚定的神情,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眼皮控制不住地往下阖。 羿玉感觉自己要和车一起飞起来了。 他不可能再掉头了,只能顺着这条路一直向前。 车身被东西砸到的声音渐渐消失,羿玉松了口气。 突然,猝不及防地,车顶忽然落了个重物,几乎要压塌金属外壳,车顶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羿玉肩膀抖了下,只来得及往上看一眼。 恰巧看到一根很是眼熟的尾巴尖扎穿了车顶,探出个尾巴尖,猫头一般轻晃。 羿玉顿了刹那,嘴唇微松,打开了车顶灯。 下一秒,漆黑尾巴尖的光滑鳞片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绚烂的彩光。 车速渐渐降低,不多时,就恢复了正常的车速。 羿玉关掉灯,不一会儿就听到车门被强行拽开的声音,紧接着整辆车都往左后方倾斜了起来,显然有什么重物坐到了驾驶座后方。 “呼……” 缓慢、冰冷、潮湿的气息吹到后颈。 羿玉缩了缩脖颈,半湿不干的长发在颈间滑动。 “……闪电这么多,你是怎么来的?”他忍不住问出声。 怪物避光。它是怎么在电闪雷鸣的情况下,从旅店一直找到正在行驶中的车辆的? 羿玉知道它无法回答,却还是问了。 第37章 良心好痛 怪物没有回答。 以它的体型,即便是大空间的越野车也难以令它舒展开来。站起来时足足有两米三四的类人怪物此刻挤在狭窄的空间里,尾巴都只能蜷缩在一旁。 羿玉在开车,只能短暂地回头看几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只一团乌漆麻黑。 怪物也只在刚上车的时候出了声,之后就一声不吭的,呼吸频率又缓慢,若不是车还在往左后方斜,羿玉都要以为刚才的一些是自己的幻觉了。 但是在短暂的恍惚之后,羿玉又能清晰地感知到来自身后的注视,那样贪婪又灼热的目光,却出自体温比人类低十度左右的类人怪物。 张霁林歪倒在副驾驶上,已经完全昏睡过去了,别说车上多了个怪物,就是连人带车原地爆炸也不能把他唤醒。 羿玉在微妙的沉默之后,想起了正事。 “我好像走错方向了,现在是回去的方向吗?”羿玉在问怪物。 它既然能从旅店一路找到这里,就一定能够找回去。 湿冷滑腻的东西缠上手腕,羿玉下意识地缩了下手,却被怪物的尾巴尖缠住,没能缩成,依旧悬在空中。 羿玉反应过来缠着自己手腕的东西是怪物的尾巴,就没再躲闪,蛇尾似的东西便带着他的手腕往一个方向倾斜。 ——它在给羿玉指路。 羿玉既然问了,就不会再怀疑它。 在下一个岔路口时,干脆利落地转了方向盘,往怪物指的方向开去。 路已经指了,怪物的尾巴却没收回去,不仅如此,羿玉甚至能够感觉到有细微纤长的东西扫过耳畔。 他想了想,明白过来,那大概是怪物的头发。 而发尾能够扫到羿玉的耳朵,显然现在它整个身躯都笼罩羿玉上方。 羿玉竟不觉得意外。 事实上,它刚才能老实那么长时间才是意外。 之前没发现的时候还好,一旦发现怪物目前所在的位置,羿玉就感觉呼吸之间都是怪物的气息,类似雨,却又不太一样的味道。 这个任务世界一直都是雨中的世界,闻久了,连雨味都显得平常起来,怪物的气息却那么特殊。 正这么想着,羿玉就又感觉到一只大手握住了他的腰侧,这让他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怪物低下头,带着特殊气音的嗓音轻轻响在羿玉耳畔,湿冷的吐息令羿玉耳尖泛红,从耳后到后颈尽数染上了热意。 那只手实在很大,手指又长,一覆上来就遮住了羿玉大半个腰,指腹压在隔着厚外套的皮肤上,锋利的指尖却没有划破一点布料。 羿玉有种被它摸到了内脏的感觉。 就像是穿破了皮肉,整只手掌都攥住了鲜嫩温暖的脏器,稍微一握,就能得到满手黏腻。 “你……” 羿玉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双目紧紧注视着前方看不尽的黑暗,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指尖都用力到失去血色。 怪物的手在羿玉腰上只待了一小会儿,很快手臂便绕过羿玉,将他紧紧搂在臂弯里。 似乎是感到愉悦,它一点儿也不掩饰地发出了低低的呼声,尾音还是往上翘的。 羿玉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拍了拍怪物冰凉的手臂,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昏睡中的张霁林听到。 “放开我。” 这下怪物又开始装作听不懂人话了,甚至另一只手也得寸进尺地搂上来,明明只有两只手臂,却比八爪鱼缠得还紧。 在羿玉看不到的地方,它背后尖利的背鳍已经将后座的靠背扎成了蜂窝煤。 而在它进入越野车时被强行拽开的车门,更是被徒手拧成了扭曲的模样,以设计者完全没考虑过的方式固定住。 离旅店越近,张霁林的恢复速度就越快。 在突破某个临界值之后,张霁林总算能从昏沉的梦里醒来。 他睁开眼的时候,脑袋还有点钝钝地发疼,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慢吞吞地坐起身。 车灯照亮的一小片雨与路出现在他的眼中。 张霁林愣了一下,立时明了:“我们现在是在回旅店的路上吗?” 不知为何,羿玉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对,你刚才睡过去了。” 他说完咬住嘴唇,不再拍怪物的手臂,担心会被张霁林听到。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怪物会出现在这里,还像个大型挂件一样抱着他。 这都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啊…… 张霁林耳膜发鼓,其实还没有完全恢复,他揉着眉心,也在思索自己之前突然【扮演】失误的缘由。 他毕竟是个资深任务者,尽管状态不佳,但多费些心力,对比一下羿玉和自己的状态,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谢谢你,Marry。”张霁林捂着半张脸,他没想到自己会突然丧失意识,若不是羿玉当机立断,情况会恶化到什么地步真说不好。 后怕之后,张霁林的心底却不合时宜地泛起一丝丝的甜味…… 他感觉自己已经疯了,过了那么多年,从没想过自己会是个恋爱脑,只是在任务世界里相处了六天不到,只是被好心地挽救了,心里却控制不住地升起了诸多繁杂的念头。 “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谢你……”张霁林舔了下嘴唇,有点紧张,“我本名就叫张霁林,今年二十九——” 刚说完年龄,他忽然被一股巨力按到了玻璃上,脑袋里“嗡”了一下,有一瞬间还以为是车翻了。 羿玉也被怪物突然出手的动静惊了一下,他迅速扭头看了一眼,赶紧把它的手拽回来。 “那个,不要说这些了。”羿玉假装那一下是自己的手笔,有点生硬地说,“当心你会犯困。” 幸亏张霁林脑子还没完全清醒,他没察觉到刚才按住自己的那只手有多大、有多凉,锋利到可以割开金属的指尖在他喉间有多蠢蠢欲动。 他捂着脑袋,闷闷地应了一声:“抱歉,我不该说这个的……我可能还没睡醒。” 羿玉闭了闭眼,良心都有点痛了。 第38章 生意 徐晓丽一开始没有意识到那种规律而略有清脆的声音是脚步声。 她还以为是什么东西被风刮到了墙上,不时晃动拍打发出的声音。但当那声音离她越来越近,最后直接停在门口的时候,徐晓丽才突然意识到——那是脚步声。 那是脚步声。 而且是人的脚步声,因为穿鞋子和不穿鞋子走路完全是两种动静,即便是徐晓丽也能分辨出来。 会是谁? 徐晓丽往床底角落里又蜷缩了一点,双手抱着膝盖,眼睛死死地瞪着房门,眼眶发涩发红时才眨了一下。 外面的人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就在徐晓丽以为那人已经离开了的时候,年久失修的房门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有人在开门。 徐晓丽躲进来的时候没有锁门。 一方面是,旅店的门大多数都很破旧,锁与不锁都是一脚的事。另一方面则是,她锁了门,不就是在告诉别人这里面有人吗…… 尽管清楚意识到不锁门是正确的,可当房门一点一点被打开的时候,徐晓丽的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后悔。 如果锁了门,至少可以为她争取一点跳窗逃跑的时间…… 等等,窗外刚才还有怪物! 要是这个人进来之后能够拉开窗帘,与怪物对上就好了。徐晓丽幻想着,下一秒,就再度听到了脚步声。 那人走了进来,目标很明确,直接奔着床来的。 最终停在了床边,与徐晓丽只有一米多的距离。 她努力放轻呼吸,这其实不难,外面雨声那么大,进入房间的人不可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只是这个人为什么要进来呢?这个房间里只有徐晓丽和两具尸体,而且此人是直接走到了床边的…… 难道是许茹芸趁乱逃跑了?到这里来准备储备粮? 徐晓丽无法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她的指甲已经掐进了小腿的皮肤里,刺痛能够令她保持清醒,不至于再次被吓得动弹不得。 几乎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床边的人没有离开,也没有任何动作,就只是站在床边。 · 最先被闵绍元找到的是邱建国。 他在厨房里吃方便面,方便面的香味横冲直撞地在旅店里蔓延,闵绍元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并感到深深的滑稽。 邱建国和李清秋在搞什么? 他们又逃、又躲,又毫不掩饰地在厨房里吃方便面。 “等等。”邱建国咬断嘴里的面条,快速咀嚼了几下,“闵警官,不,闵绍元,我早就知道你不是警察。” 闵绍元倒真的想听听他在想什么,握着枪的手垂在身侧:“继续,希望你不是单纯的马后炮。” “不是。”邱建国将桶装方便面放到一旁,一抹嘴巴,“是这样的,我有个生意,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闵绍元对生意没有兴趣,但当他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身体有一瞬间变得极其疲惫,于是他就沉默了。 他的沉默被邱建国当成了默认。 “谁会往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跑,对吧。”邱建国低低一笑,“而且谁会跟钱过不去?我来这里是为了谈生意,虽然出了点意外,但生意还能做下去。我不瞒你,最后的利润是八位数的,我们可以对半分。” 八位数。闵绍元嗤笑:“这种地方能有八位数的生意……” 邱建国一点儿也不恼:“就是这种地方才有大生意。” 他走上前去,闵绍元敏锐地后退几步,不愿被身为退伍军人的邱建国近身。 邱建国便识趣地又退回原地。 他笑笑:“从你第一次在电箱里做手脚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肯定也知道我发现了,我们之间是有默契在的。” 闵绍元没说话。 当时邱建国进一楼杂物间修理电箱,他已经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了,没想到电箱被修好,邱建国却什么也没说。 邱建国不在意闵绍元的沉默,继续道:“但你这次不该把电箱毁得那么彻底……” 闵绍元看着厨房里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挑了下眉,眼中闪过一抹意外之色。 · 羿玉的良心只痛了一下就被他压回去了。 因为怪物很不老实,它的手被羿玉拽回来了——实际上羿玉怎么可能扒拉得动它的手?羿玉摸它的手臂,和摸钢筋没区别。 但是钢筋就是被他细瘦的手指拽动了,它反握住羿玉的手,主动搭在方向盘上。 所以羿玉的右手现在是隔着怪物的手握着方向盘,而腰身还被它的一只手环着,只觉得周身到处都是怪物的存在。 偏偏羿玉还碍于旁边的张霁林,不能多说一句。 张霁林沉默了一会儿,主动挑起话题:“邱建国和李清秋已经回去了,闵绍元肯定会和他们起冲突,我们待会不能从大门进去,可以从厨房的窗户进去,或者攀到二楼……” 怪物的手捏了捏羿玉腹部的软肉。 羿玉抿住嘴唇,苍白的脸颊在黑暗中泛起潮红。 他肚子上有痒痒肉…… 羿玉蓦地用左手按住腰间那只利爪,用尽了全力不让它再动弹,能够听到张霁林在说话,却听不进去他都说了什么内容。 怪物老实了下来。 它睁着昏暗环境中圆圆的眼瞳,瞥了一眼一无所知的张霁林,嘴角竟扯起了一点点非常人性化的笑意,露出了些许锯齿状的尖牙。 细微的表情让它整张脸都变得诡谲起来。 太像人又不是人的东西最可怕。 张霁林一连说了好几分钟,停顿了一下,询问道:“Marry,你觉得呢?” 羿玉只听到一个开头和一个结尾,此时只能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张霁林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方才被打断的窘迫终于消散。他刚才真是过了头了,居然在这种时候乱想乱说话…… Marry一定忧心忡忡,眉头紧皱,哪里有功夫听他老房子上火的心事。 ……他这房子也不是很老吧?张霁林又暗自琢磨起来。 张霁林一安静下来,怪物也懒得管他,开开心心地与羿玉贴贴,到最后连双角都蹭了蹭羿玉的头发,心满意足又欲壑难填。 它想与香香的人类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现在还远远不够。 第39章 来客 越野车一路向前,大概十几分钟之后,就隐隐约约能够看到伫立在黑暗之中的老旧建筑。 有另外一辆车停在旅店不远处,车灯未关,雨刮器在暴雨中艰辛地左右摇摆。 旅店的每一个窗户和大门都像是黑洞洞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每一个靠近它的生物。 越野车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张霁林在靠近旅店之后,困倦感已经消去了大半,此刻眉峰隆起,眸中神色不定。 羿玉之前还在担心怪物会被张霁林发现。 但实际上,在几分钟之前,怪物用力地搂了一下羿玉,紧接着就松开双臂,从来时的车门离开了。 车门被强行破开发出的巨大声响以及车身的震动,当然不可能不被张霁林听到。 但他以为是越野车在极端天气下的自然受损,从没想过一直未曾正面出现的怪物,之前一直在后座上。 羿玉更不可能会告诉他真相。 越野车停在旅店百米之外的地方,羿玉早早就把车灯关了,此刻一熄火,恍惚间越野车都变成了一堆破铜烂铁。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羿玉转头去看副驾驶上的张霁林,看不清对方在黑暗中的表情。 张霁林认真地感受了自己的状态,语气很是坚定:“我现在没有问题,放心,倒是你……还发热吗?” 他有点想伸手试一下羿玉额头上的温度,但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抬起来。 之前从旅店离开的时候,羿玉的状态很是不佳,换了厚衣服之后还低低咳嗽了一阵,嗓子又干又疼。 后来又是张霁林昏倒,又是怪物出现,一番兵荒马乱过去,现在竟感觉还好,至少不那么想咳嗽了。 不过保险起见,他还是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我也还好。” 张霁林稍微放松了一点。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旅店中遥遥传来一声枪响,在巨大的雨声里依旧那么响亮。 车里安静了下来。 羿玉和张霁林都在观察旅店里的情况,等待着下一声枪响,亦或者彻底安静下来。 张霁林认为,旅店里一定是有人起了冲突,很大可能性就是持枪的闵绍元与其他人,或许是不久前回到旅店的邱建国与李清秋,也或许是徐晓丽与许茹芸,这都说不好。 羿玉却更紧张一点,他比张霁林知道得更多,怪物也是刚刚从车里离开…… 比起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他更担心人与它,谁说有枪的只有闵绍元自己? 在他们的密切的关注中,暴雨中的黑暗巨兽却又安静了下来。 · 床边有人。 很多人在睡觉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地不让手脚伸出床的范围,因为总觉得手脚一悬空,床下就会有一只手伸出来,紧紧地攥住自己的肢体。 徐晓丽也经常有这种渗人的幻想,但她也能理智地、清醒地意识到再恐怖那也只是幻想。 现在,幻想却演变成了现实。 只是角色发生了逆转,她躲在床下,未知的来客定定地站在床边。 这个人为什么不离开?床上有什么东西一直吸引着他或她…… 闪电划破天际,徐晓丽屏住呼吸,瞪到极致的眼球中映出了一个趴在床边的人影。 那个人背着光,徐晓丽没有看清脸,她在震撼恐惧之后呜呜叫着,徒劳无功地往后躲避,脊背贴着冰凉的墙,试图将自己镶嵌进墙里。 “你躲什么啊?”有点熟悉的女声似乎有点无奈,“是我,李清秋。” 谁? 李清秋? 徐晓丽呆了一会儿,迟钝僵硬的大脑才转动了起来,劫后余生的庆幸令她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起来:“你、你这么吓人……呜呜……” 趴在床边的李清秋轻咳一声:“我只是感觉屋里好像有人,但是又不太确定。” 徐晓丽瘫软在地上,全身早已被冷汗浸透,湿淋淋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几乎要在地上、墙上挨出个人形。 李清秋坐在地上,揉了揉有些泛疼的膝盖,解释了一下:“我和邱叔回来见到旅店又停电了,也不敢从正门进来,他从厨房翻进来,我沿着外面的水管爬到了二楼的杂物间里。因为不确定旅店里的情况,我也不敢出声。” 徐晓丽没有从床底爬出来,她在痛哭之后,还有些止不住地抽噎,手脚发麻。 “你们、你们……没有离开吗?” “没有。”李清秋摇头,叹息道,“雨太大了,我们一路走走停停,车门都快被风掀飞了,不得已只能回来。” 徐晓丽努力地平复呼吸,一时没顾得上说话。 李清秋问道:“我们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怎么又停电了?其他人呢?” “不知道。”徐晓丽打着嗝道,“突然之间就停电了,我不知道其他人在哪里,但是刚刚有枪响声……” 她本想把自己看到窗外倒挂的怪物的事说出来,但嘴唇一直在发抖,说不清楚。 而且不知为什么,虽然未知的来客是李清秋,但她却一直放松不下来,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的,悬在半空中。 · 旅店外的越野车里。 距离那声枪响已经间隔了大约七八分钟了,羿玉与张霁林在一次闪电之后,快速打开车门,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旅店外墙。 在这个过程中,两人不可避免地都淋了一些雨,羿玉头发全湿了,真发贴着脸,假发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咬着牙关,徒手扯开假发片,随手扔在地上,真发只到肩膀,整个脑袋都轻了不少。 “我们从厨房进去。”张霁林凑到羿玉耳边,用尽可能低的声音说道。 羿玉点点头,先一步绕着外墙往厨房后面去。 雨点铺头盖脸地打在身上,卷起的风吹起羿玉湿透的裙摆,他压着衣服,步伐加快。 第40章 地下 厨房的窗户开了一条小缝。 羿玉摸到那条缝隙的时候,瞬间就意识到了不对。 因为厨房里有很多的食材,有一部分甚至没有放到冰箱里,再加上外面暴雨,所以为了避免部分食物潮湿变质,厨房的窗户总是紧紧关着的。 然而现在厨房的窗户却有一条小缝。 羿玉很快就想明白了:“……邱建国和李清秋也是从厨房回去的。” 他声音很轻,几近消失在风中。 但是张霁林听得很清楚,他低下身,摸索着窗沿一带,果不其然摸到了带着土渣的泥水,是鞋底踩过的痕迹。 “应该只有邱建国自己。”张霁林补充,“鞋印只有一个,而且属于成年男性。” 羿玉倾身,将耳朵贴在窗户缝上,雨声嘈杂,但他能够分辨出厨房里的寂静。 虽然这具这身条件不太好,但凭借曾经学习过的技巧,全神贯注去分辨的时候,羿玉能够确认那寂静是真实的,而不是什么人屏住呼吸伪装出来的。 “厨房里没人。”羿玉手指抓着玻璃,一点一点地拉开,等到开了一半的时候,他掀开裙摆,踩着窗沿,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来。 落地的时候更是悄无声息,就像一只小鸟轻盈地落在枝头,连树叶也不曾有一丝的晃动。 张霁林紧随其后,他虽然不及羿玉,却也只有一点点声音。 羿玉在他进来之后,故技重施关上了窗户,恢复成之前的一点缝隙。 “你有没有闻到……”羿玉拨开脸上黏着的湿发,冻得发红的鼻尖轻嗅,“一点味道。” 准确来说,是肉质腐烂的味道。 张霁林也闻到了,他在灶台处摸索了一阵,摸到了一把菜刀,然后又摸到一把,轻声提醒之后,反手递给羿玉。 羿玉接了菜刀,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循着那点腐烂味小心翼翼地行动。 在黑暗中行走,仿佛是被捂住了双眼,连平衡能力都受到了一点限制,尤其是这具身体非常虚弱,羿玉有好几次都左右歪斜摇晃,不得不停下来缓和。 张霁林在羿玉身后两步,时不时伸手摸一下衣兜里的记事本。 在旅店里度过了六天,每一个人都对这里很熟悉了,至少羿玉在寻找腐烂味道的来源时,越发明显的觉得这味道竟是出自前台的。 前台……为什么会是前台? 如果是102或者楼上某个有尸体的房间都很正常,可偏偏是完全开放在大厅里的前台。 这实在没有道理。 羿玉又往前迈了一步,下一秒身形突然摇晃——他的前半个脚掌落空了。 前台的附近竟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个下凹的空洞。 腐臭的味道似乎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不重,但是确实有那么一点儿。 羿玉从外套的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先往周围扫了一圈,后才对准了脚下的空洞。 那是放置速食品与杂物的柜子后面,大概半米左右的圆形空洞,原位置大概是一块地板的大小。 “这是——”羿玉话说到一半,突然又反应了过来,“怪不得,怪不得……” NPC在无意间已经为他们透露过很多信息了。 邱建国是个退役军人,徐晓丽的父亲也是个退役军人……而且邱建国与张霁林闲聊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话。 ——像我这个年纪的人有几个没当过兵的? 邱建国那一代的人,大多数的人都参过军,而旅店又大概是那个年代的建筑……有战争的年代,很多建筑都会有地下防空洞。 怪物不在屋顶,外面也没有可以作为巢穴的地方,那它只能在地下了。 地下。 地下防空洞。 羿玉呼出一口有点颤抖的呼吸,关掉了手电筒。 “我要下去看看。” 青年的声音没有一点点迟疑,他说话一如既往的很轻,对他只有浅薄了解的人大概会觉得他文弱、弱气,可实际上,他从来不乏毅力。 张霁林考虑了片刻:“我和你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不用。”羿玉摇头,“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张霁林没有说话,但是脚步是往前倾,羿玉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影子,又重复一遍:“你去做你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我现在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情。” 带了点无奈的声音令张霁林心尖都颤了一下。 他知道羿玉说的是关于【角色】的事情。 “……你注意一点。”张霁林最终只能这样说。 都是资深的任务者,谁都清楚最理智的应对方式是什么。 前台附近的空洞很明显是属于旅店本身,属于前台Marry的故事线,他在其中一定需要扮演自己的【角色】,身为【记录员】的张霁林需要记录,但不需要时时刻刻地参与。 羿玉蹲下身,一条腿往坑洞里踩,在大约半米的位置踩到了可以落脚的地方,他像鱼一样游入了水一般的黑暗。 张霁林在上面待了一会儿,听不到任何动静。 · 徐晓丽心中不好的预感很快被证实了。 她缩在床底下,李清秋和她说话聊天,她始终没有出去,大约十分钟之后,李清秋的话音就止住了。 再开口时,声音冷静得近乎冷漠:“晓丽,你在害怕我吗?” 徐晓丽浑身哆嗦了一下:“没有。” “没有?你的声音都在抖。” 徐晓丽看不到李清秋,却能听到她的声音在一点一点往床下靠近。 “刚才你把我吓到了……”徐晓丽的手握住了藏在身下的小刀,她不停地呼气、吸气,心脏几乎要从喉咙眼里跳出来,干呕感刺激着喉咙,令她不得不吞咽酸水。 她没再听到李清秋的声音。 取而代之的是近在咫尺的身体,吐息都要洒在脸上了。徐晓丽哭得想要呕吐,手上却突然有了力气,无比决绝地将小刀捅进前方。 “噗嗤”的刺穿声,徐晓丽大口喘息着松开手。 后知后觉地,她闻到了一丝丝腐烂的味道与凝固的血腥味。 手腕被不知哪里伸出来的手紧紧攥住,徐晓丽闷声哭叫,却被拖出了床底,身体在地面上摩擦,皮肉都要被刮掉了。 “不要!放开我!放开我——” 她绝望的嚎叫戛然而止。 重物被拖拽的声音从房间里离开。 床下,闭着双眼犹如沉睡的钟旋胸前多了一把小刀,她静静地躺在床底,面容安详。 第41章 试验品 保险起见,羿玉进入地下防空洞时没有使用任何光源。 如果下面只有人,他们想要在地下防空洞里行动自如,必然会有光。 如果下面没有人,羿玉即便是摸黑行动,顶多也就是摔上几跤,不至于遇到其他危险。 越是往深处走,空气里飘着的那点腐臭酸味就越是明显,尤其是地下空气不流通,味道多是闷着的,羿玉一时闻得有些头晕脑胀。 又往里面走了一段距离,隐隐地,似乎能听到“嗡嗡”的回声。就像是有人在更深处说话,余下的一点点回声飘到了还有些距离的羿玉耳朵里。 地下防空洞里有人,羿玉行动越发谨慎,宁愿慢一点,也不想贸然暴露自己的存在。 他能够使用的“武器”只有一把菜刀而已…… 比较幸运的是,地下防空洞被维护得很好,通往更深处储物室一类地方的通道非常平整,不至于让羿玉踩到小石子之类的东西。 附近只有旅店一个建筑,地下防空洞的规模不算大,羿玉又走了几分钟,基本上就能听清对话的内容了。 “……这就是你说的生意?” 带了些回响的声音有点失真,但旅店里仅存的生者已经不多,稍微一思索,羿玉就听出那是闵绍元的声音。 回答他的声音苍老一些,但是中气十足,是邱建国。 “这是大生意,边境实验室里跑出来的试验品,被我发现之后藏在这里,只要转手一卖就是八位数的利润…… “你别小瞧它,像它这么成功——基因稳定的试验品简直就是神迹。” 羿玉听得眉心微跳,立刻意识到他们口中的“生意”指的似乎是怪物。 对于怪物的身份,羿玉并不觉得奇怪,自然界中很难孕育出这么杂糅的生物,只有可能是人类的“杰作”。 但羿玉没想到它是逃跑的试验品,又没完全逃跑成功,竟是被邱建国发现并藏在了旅店的地下防空洞里。 大概是为了规避各种可能会发生的风险,邱建国没有亲自担任饲养员,而是物色了一位合适的酒店前台——也就是Marry。 不,还有一点,事情的真相绝没有邱建国所说的那么简单。 有能力制造出怪物的研究室肯定是一个庞然大物,这样的组织丢失了成功的试验品,毫无关系的外人怎么会可能知道?甚至还有能力捕获…… 正想着,闵绍元又开口了:“你有能耐把它引回来麻醉,但它迟早会醒的,单凭我们两个,根本不可能控制住它。” 羿玉竖着耳朵听,贴在墙边一动不动。 “我又不傻。”邱建国沉沉笑道,“你放心,我有办法。” 羿玉不免焦急,邱建国所说的办法是什么?他的话音听起来未免也太笃定了。 偏偏闵绍元不知怎么想的,居然不再问下去了。 只隔了一个拐角的储藏室里又变得静悄悄的,只有一点点的光偷跑了出来,洒在羿玉鞋尖前不远处。 抓耳挠腮了一小会儿,羿玉忽然意识到其实他不用这么躲着。 因为Marry就是被邱建国雇佣的,两者是一条绳上的蚂蚱,Marry虽然在日记里总是念叨着想要辞职跑路,但他一直没有付诸实践,每天恶心着担任饲养员…… 而现在,羿玉就是Marry。 · 张霁林在坑洞边等了没一会儿,就听到了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就好像……就好像是有人喘着粗气,费力地拖拽着重物往这边靠近似的。 张霁林见惯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但听到这动静,脊背还是下意识地发凉,他无声后退,绕到了柜子另一面。 借着柜子在中间的阻隔,他模模糊糊地看清了靠近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个身量中等的女人,嘴里咬着手机,光源斜斜向下,双手垂在身前,正拖着一双脚,慢腾腾地挪动。 沉重的喘息声正是她发出来的,而被拖拽的重物很明显是个人。 这个时候还存活的女性只有三个:被锁在101房间里的许茹芸、刚刚回到旅店的李清秋,还有目睹好友死去而有些恍惚的徐晓丽。 张霁林略微侧过一些身体,在那人往地下防空洞沉的时候,一眼瞥见了她的脸。 是李清秋。 被她拖拽的那双脚同样属于女性,声响是从楼梯口传来的……那就只能是徐晓丽了。 张霁林只看了一眼,身体又隐入柜子后面。 他从口袋里掏出登记簿,抽出铅笔,用圆钝的笔尖在纸上盲写下一连串的字,神态愈发清醒。 最后一个句号画上,张霁林将铅笔与登记簿都收好,从柜子后闪身而出,李清秋早已拖拽着徐晓丽下去了,他远远地缀在后面。 · 李清秋快要累死了。 她与徐晓丽都是正常体型,成年女性也有百斤左右,她将人一路从二楼拖到一楼,累得气喘吁吁,浑身冒汗,比跑了八百米还累。 好不容易爬下了竖直近六七米的防空洞,李清秋一脑门汗,不得不停下歇一会儿,半蹲在地,一手拽着徐晓丽的衣服。 她刚才不小心把人磕碰了几下,万一再把徐晓丽弄醒了…… 李清秋咽了一口唾沫,隐约尝到了点血腥味。 好在徐晓丽没醒,李清秋休息了五六分钟,又站起身,吭哧吭哧地拖着徐晓丽的双肋往防空洞深处走。 忙活半晌,终于看到了深处的一抹光。 李清秋咬咬牙,突然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力气,她闷闷地低吼一声,拖着徐晓丽,步伐加快,十数步就拐了弯,看到了打着强力手电筒的闵绍元。 ——以及,在闵绍元身侧站着的邱建国和……Marry。 Marry?李清秋一顿,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42章 自己人 若是知道李清秋心中的疑惑,羿玉一定会笑着回答她,他自然是正大光明地出现在这里的。 在意识到自己其实是陷入了某个思维误区之后,羿玉就立刻调整了自己的做法,不再想着隐藏自己的行踪,而是倒退了一段距离,拿出手机照明,坦坦荡荡地往里面走。 毫不掩饰的脚步声令拐角后储藏室里的两人警惕起来。 羿玉一转弯就直面了闵绍元手中的枪口。 羿玉不知道自己与闵绍元其实还有其他渊源,就算他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看到黑洞洞的枪口,心跳还是有一瞬间的慌乱。 他的步伐蓦然停下,僵硬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的演技成功瞒过了储藏室里的两人。 闵绍元比羿玉还要诧异,枪口微不可察地挪动了一下,而邱建国在看清来人之后,表情就变得微妙起来。 “Marry。”他拍了拍身前闵绍元的肩膀,“是自己人。” 他说“自己人”时的语气有点奇怪,显然对羿玉不是完全的信任。 闵绍元放下了枪,面无表情地看着羿玉:“自己人?” 羿玉在他放下枪的时候,视线就已经落到了储藏室深处的一团庞大阴影上。 是怪物。 羿玉的目光只在怪物身上作短暂停留,在闵绍元与邱建国察觉到异样之前就已经移开了。 他看看闵绍元,又看看邱建国,神情复杂。 “真的是自己人。”邱建国笑呵呵地出声,“Marry是我雇佣的,平时是旅店的前台,偶尔喂一下我们的‘大生意’。” 闵绍元听了,唇线更平,他看着羿玉,不知在想什么。 羿玉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并不多说话,只是用迷惑不解地眼神悄悄打量面前的两人,像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一同出现在这里,还一副合作伙伴的模样。 “你来得正好,我们正缺人手。”邱建国往前走了两步,向羿玉招手,“你熟悉里面的东西,过去瞧瞧它睡得熟不熟。” 闵绍元不太赞同:“邱先生。” 点到为止,聪明人自然能领会他的意思。 邱建国瞅了一眼闵绍元,笑着解释: “你不知道,Marry每天晚上都会投喂试验品,我只见过它两三次,Marry每天都见,要说熟悉,还是Marry熟悉。 “这种东西,很聪明的。就跟黑熊似的,会学人,还会骗人。万一它已经醒了,却装作没醒,等我们靠近的时候突然袭击……闵警官,你的枪不一定有它快。” 羿玉知道,邱建国因为他前几天的表现生出了疑心,或者说,他也许从未相信过Marry。 “但是Marry就不一样了,再凶悍的动物,面对饲养员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邱建国道,“而Marry也能看出来它是不是在骗人。” 闵绍元冷笑一声:“他要是没来呢,你打算让谁过去看看?” 邱建国叹了口气:“放心,不是你,也不是我。” 场面有点僵住了。 羿玉在深思熟虑之后,主动开口道:“我可以过去看看,不过,看过之后……” “哎呀,都说了,我们是自己人。”邱建国嗔怪地拍了一下羿玉的肩膀。 羿玉有点恶寒。 但他没表现出来,随意点了下头,抬腿就往储藏室里面走去。 经过闵绍元身边的时候,手腕倏然被紧紧攥住。 “你为什么会自己一个人下来?”闵绍元凑近,几乎是盯着羿玉的眼睛,丝毫没有前几天好脾气警察的模样,“张霁林呢?” 羿玉缓缓抬起眼,直视着闵绍元锐利的眼神。 “我们一起离开旅店没多久,他就晕倒了。现在……他大概还在车里吧。” 闵绍元瞳孔微缩,不知有没有相信羿玉的说辞。他定定地看了羿玉一会儿,却道:“我和你一起去看看试验品。至于你——” 他扭头看了一眼邱建国:“待在这里,别动。” 邱建国摊开手,笑笑:“可以。” 闵绍元转开目光,拽了一下羿玉的手腕,推了他一下:“走。” 羿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闵绍元另一只手里的枪,其实他现在完全可以夺下闵绍元的枪,但是……还是再等等看吧。 他顺从地往前走去。 储藏室一共只有三十平米左右,羿玉在往最里面走的时候,看到了旁边放着的几个塑料袋,很是眼熟。 仔细一看,不是他给怪物投喂的生肉吗? 腐烂酸臭味就是从塑料袋里飘出来的,生肉完全变质了。 怪物没有吃。 那它这些天在吃什么…… 羿玉走在前面,细微的眼神变换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他很快就走近了那一大片的漆黑,手电筒一照,就能看到怪物那长长的尾巴绕在身前,形成了一个半圆。 而怪物正缩在半圆里,庞大的身躯蜷缩着,只露出背鳍与头顶的双角。 像个大刺猬。 羿玉再次往前迈步,手臂又被扯了一下。 耳边传来闵绍元低低的声音:“慢一点。” 他点头,手臂上的力道慢慢松开,羿玉从善如流地放慢脚步与动作,缓步走到怪物身前两三步,垂眸看着即使蜷缩起来依旧好大一只的类人怪物。 这个角度看过去,甚至看不出怪物有没有在呼吸。 邱建国说Marry对怪物很是熟悉,能够看出怪物有没有在装睡、有没有在骗人……羿玉觉得他八成也在胡说八道。 仅从Marry的日记里来看,他就不像是那种尽职尽责的饲养员。 越是野性的动物,直觉越是敏锐。 怀着负面情绪的靠近,往往得不到动物的正面反馈。 怪物虽然看起来奇怪了些,但它一定比野生动物更加敏感。 只是这么一来……羿玉抿了下嘴唇,它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对他格外不同。 每晚总是在他窗外徘徊,停电的时候只凑到他身前,仅有的两次投喂都收下了不吃的生肉,羿玉离开了旅店还眼巴巴地追上来…… 羿玉不怀疑怪物是谁。 他只是在想,祝夷这一次是怎么回事,脑子忘记带进来了吗? 倒有一种没有大脑的美感。 想到这里,羿玉莫名有点想笑,原本还算沉重严肃的心情瞬间没了。 他呼出口气,蹲下身,更近一些去观察怪物。 这下能够看到怪物散乱的长发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第43章 检查 不止羿玉,闵绍元也模模糊糊地看到一身深皮的怪物身下压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大概不占太多空间,被怪物的长发一挡,几乎就看不到了。 羿玉慢慢蹲下身,手电筒的光线斜斜向前,没有直对着昏睡中的怪物。 他矮下身体,伸出手,想要往怪物长发里探。 人类柔软纤细的手指往长着可怖角刺的怪物身上探,巨大的色差与视觉对比能够令任何目睹的人心脏停跳一瞬。 至少闵绍元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都有些暗暗吃惊于羿玉的胆大。 他们只是在扮演【角色】而已,他不会真把自己当成什么可以接近猛兽的饲养员了吧…… 这么想着,闵绍元有点熟能生巧地去握眼前的细白手腕。然而这一次,他握了个空。 羿玉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只一晃的功夫,他就已经把手伸进了怪物散乱的长发中。 有点出乎意料的是,它的头发很软,又软又滑,有点像是绸子的手感。 羿玉的手指几乎是滑了进去,碰到了怪物比人类低近十度的皮肤,他手指动了动,又摸到了比较粗糙的东西。 而且,摸着很是熟悉…… 忽然间,闵绍元就见羿玉身形一僵,闪电般将手抽了出来,简直像是被火燎到了一样。 他连忙半扶半按住羿玉的肩膀,自己的手已经放在了扳机上,紧紧盯着阴影中未曾有过动作的庞然大物。 “不是……”羿玉一开口,嗓子有点紧,轻轻咳了一下,声音恢复如初,“它身下好像是什么衣服,我碰到扣子,吓了一跳。” 其实不是扣子。 是羿玉穿过的某件蕾丝睡裙,他之前摸到的粗糙触感,大约就是蕾丝花边。 因为这些天里,员工宿舍内总是有人搬来搬去,总体而言住的人越来越多。 羿玉的衣服没处放,衣柜里都塞满了,没办法清洗晾晒的脏衣服索性直接堆在了脏衣篓里。 他当然不可能知道什么时候少了一两件贴身衣物…… 怪物拿走了他的衣服,枕在身下,仿佛整个巢穴里都是人类的味道,这样的话,即便是再难过的时候,也能蜷着尾巴委屈睡去。 这一次,它被其他人类暗算,缩进巢穴深处的时候,珍惜藏着的轻薄布料也被它压在了身下。 只是没想到,还会有让失主逮个正着的时候。 听了羿玉的解释,闵绍元半信半疑:“不会是它已经醒了,你在给它打掩护吧?” 说完,闵绍元自己都觉得不大可能。 在邱建国掏出那个奇怪的机器之前,闵绍元是见识过清醒状态下的怪物有多冷血凶悍的,那样看一切如同看死物的冰凉目光,不可能与他人有任何信任关系。 羿玉无辜地看着闵绍元:“我没有,你想太多了,我还没来得及查看它的状况。” 闵绍元冷淡地“嗯”了一声,左手还在羿玉肩膀上按着:“继续。” 羿玉于是转过头,余光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闵绍元手里的枪,但那点余光一瞬即逝,没有任何人察觉到。 怪物蜷缩着,像个小型的蒙古包,羿玉蹲在旁边,有点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思来想去,决定先找到怪物的脑袋。 这很好办,怪物头顶生着双角,羿玉用光束边缘微微一照,就能看出它的脑袋是怎么放的。 他往前倾斜了一些身体,摸索着找到了怪物的脸,又将手电筒斜得更远了一些,引来闵绍元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羿玉恍若未觉,托着怪物的下颏,让它将侧脸扭过来。 它闭着眼睛,看不到那双诡异竖瞳的时候,看起来更像人了,而且是有异域风情的男人。 羿玉凑过去,几乎趴在怪物的胳膊上。 闵绍元看到他这个姿势,嘴唇动了一下,碍于储藏室里还有第三人,不方便开口,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一无所知的羿玉用手指扒开了怪物的眼皮,昏睡中的怪物眼瞳散发,又黑又圆的瞳仁挤占了红色眼白的空间,看起来比平时更加无害一些。 一旁的闵绍元皱眉,弯腰伸手,拿过羿玉支得远远的手电筒,毫不客气地照在了怪物眼睛上。 他的举动看起来鲁莽,其实右手已经将枪口对准了怪物的眼睛。 浑身再怎么坚硬的生物,眼睛都是脆弱的。 一向避光的怪物被光束直直照着也没反应,竖瞳更没有收缩转动。 它确实是昏迷了。 闵绍元暗自松了口气,羿玉却有些失望。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还主动开口道:“它到底不是人,哪有那么聪明,昏迷了就是昏迷了。” 闵绍元不置可否。他在想,怪物在这个任务世界里只是起到了一个交易物的作用吗。 两人返回。 储藏室就那么大,又没有任何的遮蔽,邱建国自然看到了全部,他露出个自得的笑: “Marry,你可不要生气,我这么做只是想确认你真的是‘自己人’,毕竟这几天你和张霁林关系有点太好了。但我可没有要害你的意思,我提出让你过去检查,就能保证你不会遇到危险。” 羿玉想问问他拿什么保证,却没有真的问出口,而是学着日记里暴躁又窝囊的Marry,敢怒不敢言,低头不说话。 “别说这些了。”闵绍元不耐地道,“现在还在等什么?” 邱建国道:“再等一个人。” 旅店里一共也没多少人了,所以当李清秋出现在这里的时候,羿玉并不觉得惊讶,看到她拖着徐晓丽时,却不明白这是在玩哪一出了。 “带她过来做什么?”闵绍元直接问道。 邱建国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金属盒,叹了口气:“这个设备只是个半成品,只能用一次,想把试验品一路顺利地运到交易地点,得用另一个办法让它老实下来。” 羿玉克制地看了几眼邱建国手里的黑色金属盒,又看了看气喘吁吁的李清秋,想不通她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 闵绍元冷冷地道:“别卖关子了。” 邱建国“哦”了一声:“其实这还是Marry发现的,是个意外之喜。” 他的目光落到了羿玉身上。 第44章 毒药 羿玉不知道邱建国所说的“意外之喜”指的是什么。 或许真正的Marry知道,或许连真正的Marry也不知道,这不过是邱建国又一次的故弄玄虚。 他本打算再次用沉默是金来应对,却见邱建国还在看着他,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显然是非要听羿玉说话。 羿玉不得不在短暂的时间里,迅速地思考。 所有的线索一定都会一一出现在任务者面前,便于他们在没有身份卡记忆的情况下,去应对可能会出现的任何状况,更别提这个任务世界有扮演的需求。 仔细想一想。 关于怪物的所有—— 无数条线索罗列在羿玉眼前,真实的、猜测的、有用的、没用的……他首先排除了所有不符合条件的线索,剩下的依旧有数十条。 冯尉、钟旋与沈雁的内脏是被许茹芸取走的;地下防空洞里有羿玉投喂给怪物的生肉,已经开始腐烂变质了;怪物锯齿状的牙齿;人为杂糅出来的多种生物特征;怪物是试验品…… 以及…… 羿玉想到了什么,眼睛猛然一亮。 时间倒流回最开始,Marry手机里购物软件中的购买记录,其中有非常多的瓜果蔬菜,但是旅店的厨房里没有那些。 那瓜果蔬菜去哪里了? 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怪物是食草动物。 它的身上出现了非常多的生物特征,尤其是诸多猛兽的,体型又这么大,杀伤力更是肉眼可见的惊人。 这样危险的试验品,却是最成功的,因为它非常稳定。 ——它被设计成了食草性的生物。 很多草食动物脾性并不温和亲人,甚至颇为暴躁,但它们与食肉动物终究不一样。 它们没有杀性。 它们或许会伤到其他动物,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但它们没有那种将其他生命看作食物,撕开胸膛品尝血肉的杀戮者本性。 它锯齿状的牙齿是为了咬碎一些蔬菜水果坚硬的外壳,嚼碎它们吞到肚子里;锋利的指尖只为了攀爬或者采摘;脊背上尖刺般的背鳍是为了抵抗来自背后的威胁;一米多长骨鞭似的尾巴是为了庞大身躯的平衡与灵活…… 羿玉的大脑飞速转动,他眼睫微微颤着。 “它是……食草动物。” 邱建国通过某种办法将怪物从实验室里带了出来,但碍于实验室的追查以及安全性考虑,他雇佣了Marry作为旅店前台,以及饲养员。 或许直到Marry告诉他,怪物不吃肉的时候,邱建国才知道它是个食草动物。 可是邱建国口中的“另一个让怪物安静下来的办法”和怪物是个食草动物又有什么关系…… 到了这一环,羿玉怎么都想不通了。 他闭上嘴巴,作出一副“我只知道这么多”的样子。 闵绍元和李清秋其实都没看到羿玉的表情,他们在看深处蜷缩成一团昏睡的怪物。 食草动物?它? 那样一个堪称人形兵器的类人怪物,只吃素? 就算没有【世界背景】中几乎是误导性的描述,任务者们在接触到怪物之后,都会相信它一天起码需要吃掉一个人。 “哎呀,大家都是自己人。”邱建国笑着摆摆手。 “Marry,不用这么谨慎,我直接告诉你们,试验品是食草动物。但是可能是一部分基因的影响,人血对它而言等同于毒药,只要控制好用量,能让它一路虚弱到目的地。”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昏迷着的徐晓丽。 “不过需要新鲜的人血,还得定时补充。” 徐晓丽……是他们为怪物准备的毒药库、有毒血包、慢性毒药。 “你没告诉我试验品有这么大的一个弱点。”已经从疲劳中缓过来一些的李清秋很是不满,“这种有致命缺陷的货不可能是之前那个价。” 羿玉本以为李清秋是邱建国的手下或者同谋,但是这么听起来,她似乎是买方……或者中介? 邱建国和蔼地道: “我不告诉你,那就是致命缺陷,我告诉你,那就不是了。它喝了大量的人血会死,被捅到心脏也会死……你会让它被捅死吗? “再说了,有弱点才好掌控。否则它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你们敢要吗?” 这完全是强词夺理。 李清秋撇了撇嘴:“到时候再说吧。” 邱建国对她的回答其实不是很满意,但也没再多数,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个一次性塑料杯,走到徐晓丽身边。 他轻轻划开了徐晓丽的胳膊,大约四五厘米的一条口子,也不是很深,血流得不急,接了小半杯就缓了下来。 徐晓丽在胳膊被划伤的时候就痛醒了,李清秋从后面按着她,她又看到了眼前这不可谓不诡异的一幕,被吓得只会吸气。 她看到羿玉的时候,眼中流露出绝望而不可置信的神色。 羿玉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有很多次机会都可以扭转局面,但是【角色】不允许,Marry不会那么做。 必须得有一个契机才行。 “差不多。”邱建国晃了晃一次性塑料杯里的血液,站起身,走到羿玉身边递给他,“Marry,喂给它。” 只要是近身的环节,他都推给了羿玉。 羿玉一言不发地接过一次性塑料杯。 转身走到储藏室最里面。 怪物还在睡。 本就缓慢的呼吸节奏更是漫长得要命。 羿玉蹲下身,他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用力地掐了一下它的胳膊。 好硬。 他甚至都没掐住多少肉,更没把怪物弄醒。 羿玉呼出一口气,捏着怪物的下颔,一次性塑料杯贴住它淡色的嘴唇。 他想在喂的时候洒出去一些,至少能少喂一点。 但闵绍元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半蹲在羿玉身边,接过他手里的一次性塑料杯,全部灌进了怪物的嘴里,一点都没洒。 羿玉:“……” 闵绍元没注意羿玉,他灌完血就起身:“多久补一次?” 邱建国道:“两个小时。” 羿玉垂下眼睛,看了一眼任务面板。 【日期:第六天,夜】 第45章 各怀鬼胎 除许茹芸与何宝一以外的其他人都聚集在地下防空洞中,等待着这漫长的一夜,等待着雨停。 邱建国似乎对看天色很有一套,他笃定,这雨最多两天就要停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外面正狂风大作,漆黑天边破了个口子似的哐哐倒雨,连地势比较高的旅店大门都被淹了一点,少部分雨水还灌进了地下防空洞里一些。 不过地下防空洞里有蓄水池,不至于被淹太狠。 几个任务者都忍不住多看了邱建国几眼,按照任务要求,今天已是倒数第二天,明天是最后一天,恰被邱建国说个正着。 还是说,他其实也是个任务者? 不。羿玉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邱建国知道的太多了,而且很多都是与当下无关的、很久之前的事情,又太过详细具体,不似羿玉这般,许多都是连蒙带猜的,他只能是个NPC。 至于楼上的两人…… 羿玉倒不担心何宝一,那小孩机灵着呢,停电之前就悄摸躲地起来了,厨房里又多的是食物,无需开火的吃食就有许多,饿不到他。 就是被锁在101里的许茹芸,饿个两天也死不掉。 这个时候,羿玉还不知道许茹芸已经死于闵绍元之手了。 一个晚上,加上一开始的那次,羿玉一共给怪物喂了三次人血。 闵绍元每一次都和羿玉一起,或者说,人血其实都是他灌进怪物嘴里的,羿玉只负责打开它的嘴巴。 徐晓丽胳膊上又多了两道伤痕,她不知道人血对怪物而言是毒药,只以为这群人是在用自己饲养怪物,脸色越来越白,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就要被拆解开,让怪物吃进肚子里了。 其他人见了她的脸色,都觉得是失血的缘故。羿玉稍微与她熟悉一些,知道她更多的是因为害怕,但也没办法出言安慰。 毕竟他一看过去,迎来的就是徐晓丽惊恐、畏惧又带着怨恨的目光。 地下防空洞的储藏室里只有强力手电筒的光,中间最亮,四周不免更加昏暗。 羿玉中途睡了一会儿,大概是给怪物喂人血也属于饲养,第六天的夜晚,他并没有因为失约而感到疲倦。 一晚上昏昏沉沉,第二天早上,邱建国与李清秋到楼上去拿吃的,羿玉与闵绍元看着地下防空洞里的怪物和徐晓丽。 一人一怪物都昏睡着。 羿玉靠坐在墙边,抱着自己的双膝,有点犯困。 闵绍元坐在他对面,单膝支着腿,另一条腿伸直,枪别在后腰上,时不时扫一眼深处的怪物。 怪物淡色的嘴唇边上沾了点暗红的血渍,侧躺蜷缩着。 闵绍元不止一次怀疑过它是在装睡,但是次次看去,它都是一副昏死的模样,按理来说,他应该放下心来,却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惴惴不安。 偶尔余光瞥过对面的羿玉,青年穿得厚,抱着腿也不觉憋屈,闭着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看起来很是安稳。 然而这份安稳很快就被打破了。 紊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闵绍元脸色一变,肃着脸起身,手已经摸到了枪上。 看似睡着的羿玉睁开眼时,眸中也是一派清明。 脚步声越来越近,犹如急促的鼓点。 映入眼帘的是脸色煞白,捂着肩膀的邱建国,以及扶着他,神情有些慌乱的李清秋。 他们一进入储藏室,就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如实道来。 他们刚才根本就没真的上去。 现在虽然已经是白天,但是旅店内的采光不太好,外面又乌云盖日,所以旅店里其实是不怎么亮堂的。 邱建国与李清秋小心谨慎地准备从地下防空洞的入口上去时,被用木棍拴着的刀刺穿了肩膀,要不是两人谨慎,躲得及时,恐怕此刻已经成刺猬了。 他们只得匆匆返回,没能拿到食物。 “是张霁林。”闵绍元听完邱建国与李清秋的遭遇,锋锐的眉眼又往下一压,“他在上面埋伏我们。” 想想也是,下面又是怪物,又是杀人狂,发现其他人大多都消失不见了的张霁林定然会有所防备。 闵绍元看向羿玉,见他没什么表情,眼中闪过一丝怀疑:“你不是说,他还没醒吗?” “那是昨天晚上的时候。”羿玉言简意赅道。 言下之意是,这都一个晚上过去了,张霁林醒来再正常不过。 闵绍元没说什么。 他在考虑要不要去取食物。 从昨天停电开始,基本上每个人都没吃过东西了,眼下还有一天一夜要挨过去,什么也不吃,遇到危险会非常棘手。 想到这里,他就拿定了主意,对羿玉道:“你和我一起,我们上去。” 羿玉没有立刻回答,他能够感觉到,不止闵绍元,邱建国与李清秋也在观察他的反应。 【世界介绍】中的描述其实很精确。 ——雨夜中出没的怪物、旅客中的杀人凶手、各怀心思的众人。 地下防空洞中的几人,除了徐晓丽之外,从表面上看来其实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就这么几个蚂蚱,还都各有各的心思。 闵绍元一开始没有选择上去,除了认为其他人看不住怪物之外,也有防备邱建国与李清秋的意思——他们曾单独驾车离开旅店数个小时,谁知道他们在那段时间里,达成了怎样的交易。 比起邱建国与李清秋,他们与闵绍元的合作关系,可谓是脆弱不堪,随时有可能会发生变故。 至于羿玉,那就更尴尬了。 Marry只是邱建国的雇员,每月拿工资的。如果邱建国觉得此番能够事成,Marry于他而言就只有麻烦可言了。 这样一群人聚在一起,再加上一个来历不明的张霁林与危险性拉满的怪物,会出现“无人生还”的结局再正常不过…… 羿玉考虑了一会儿,还是轻轻颔首道:“可以,但是你要走在前面,我担心待会看不清,会被你误伤。” 闵绍元扯了下嘴角:“这点你不用担心。” 说完,他看了一眼邱建国与李清秋,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们好好看住试验品,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李清秋面上的慌乱已经没了,皱着眉没说话。 邱建国用了按着伤口,正想办法止血,闻言道:“放心。待会要是方便的话,帮我拿下医药箱,真是人老了,只是一点小伤口都有些扛不住。” 闵绍元不轻不重地“嗯”了声,率先走在前面。 慢了一步的羿玉回头看了看刺猬似的怪物,转身跟了上去。 第46章 生意经 “你是怎么想的?” 从储藏室到地下防空洞的入口有大约二十来米的通道,约莫走到三分之二的时候,闵绍元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冷不丁地出声问道。 羿玉仿佛没有明白闵绍元的意思:“什么怎么想的……” 闵绍元眼皮动了动,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羿玉。 羿玉也就停下脚步,表情平淡。 “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什么八位数的大生意。”闵绍元半俯着身,锐利的目光直直对着羿玉的眼睛,“我知道你一开始在拐角的地方偷听,我还知道……” 羿玉抿着嘴唇,抬眸看他:“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李清秋过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个尾巴。”闵绍元说着,观察着羿玉的神色,却没看出什么端倪。 他也就觉得无趣:“是张霁林。” 羿玉这具身体没有那么耳聪目明,但是对于闵绍元所说的这些信息,他比较偏向于相信。 这样一来,也就是说张霁林也大概知道了八位数的大生意。 但是以他的【角色】,完全没必要掺和进来啊…… “我们三个可以合作。” 在这个时候,闵绍元一点儿也不卖关子了,直接了当地道:“我不信任他,他也不信任我,但是加上你就不一样了。” 羿玉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相信自己,一时没有说话。 闵绍元也不在意,自顾自道:“待会儿上去之后,我们可以和张霁林好好聊一聊,至于下面的几个人,交给我来解决。” 他拖延了许久,不得不扮演【角色】了。 羿玉往他腰上看了一眼:“你有枪,刚才就可以解决,为什么一直拖到现在。” 闵绍元似笑非笑:“因为怪物。邱建国明显很了解它,比起不知道多少发子弹,足够的鲜血不是更方便?” 羿玉仔细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疲惫程度,又看了一眼闵绍元下压的眼睑,意识到他不是故作凶恶,而是在克制自身的疲惫。 看来,他的【角色】受到的限制比较小,但是扮演要求很高。 “怪物交给我。”羿玉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其他的,你可以和张霁林商量。” 闵绍元眉头拧了下,又很快松开。 他本来有点不太情愿,不想留着怪物那么大的威胁,但是稍微一思索,又觉得羿玉的【角色】可能与怪物有关。 不到万不得已,他应该是不会对羿玉下手的…… “没有意外的话,”闵绍元转身,“可以。” · 地下防空洞,储藏室。 邱建国松开了捂着肩膀的手,他确实受了点伤,但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 “差不多了。”李清秋看着手表,“他们估计已经上去了。” 她神情严肃,说完之后又出了储藏室,到拐角处看了一会儿,确认看不到一点儿光影才匆匆返回。 邱建国垂着受伤肩膀一侧的手臂,用另一只手臂,从储藏室角落堆放的杂物里推出一辆推车,随后,他与李清秋一起,用绳子将怪物斜着放到推车上。 只这么一步,就耗费了十几分钟,还把两人累得气喘吁吁。 “赶紧!”李清秋催促着邱建国,转身将地上的徐晓丽抓起来,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布,用胶布贴上。 徐晓丽从他们开始挪怪物就惊惶不定,此刻更是吓得瑟瑟发抖,被李清秋推着往前走,踉跄好几次。 邱建国在储藏室深处的墙上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一处暗门,手上一个巧劲就把暗门打开,里面是黑洞洞的又一个狭窄通道。 他与李清秋一同推着推车,快步进了狭窄通道。 能两个人赚的钱,就不可能会让第三人、第四人参与。 之前与闵绍元虚与委蛇,只是因为有闵绍元在旅店里扫荡,邱建国与李清秋没办法进入地下防空洞。而且,他们也确实需要一个助力,万一半成品没办法使怪物昏迷呢。 而羿玉,那就更是一个意外之喜了,包揽了不确定阶段的所有近身工作。 李清秋一手推着推车,一手拽着徐晓丽,脸上没什么表情。 在她的视野中,半透明的任务面板在昨天就已发生改变。 【任务者角色:买家】 【日期:第七天】 【任务已由在限定区域内成功存活一周更改为顺利完成交易。】 昨天上午,邱建国找到了她,两人打着想要逃离旅店的幌子,在旅店下绕了一圈。 开车的是李清秋,她可以在自己离开限定区域之前返回旅店。 但是随着交谈的深入,系统提示任务已发生改变。 她不再被空间所限制,两人沿着公路,确定了将试验品带出来之后的路线。 唯一的麻烦在于,当他们返回旅店的时候,一片漆黑的建筑内显然发生了某种变故。 他们只能临时分兵,邱建国去稳住闵绍元,李清秋去带来可以掌控的血包。 身为旅店的拥有者,邱建国对旅店再熟悉不过,他不仅知道旅店的地下是一个防空洞,他更知道防空洞不止一个出入口。 在战时修建的防空洞,如果只有一个出入口,被敌人堵死或者占领,那不就等同于生路断绝? 另一个出入口在旅店的外侧,平时被荒地所掩埋,必要的时候挖开就行。 而在昨天回到旅店的时候,两人已提前将地下防空洞的另一个出入口挖开了,现在只需轻轻几铲子,就能闻到潮湿的空气。 · 闵绍元与张霁林的沟通意外的顺利。 两人之间根本没有羿玉一开始猜想的剑拔弩张,反而非常平和,如果忽略周围的环境与两人手中各自的“武器”,倒像是比较生疏的朋友在聊天了。 羿玉打着光,在厨房里寻觅瓜果蔬菜。 第47章 性情大变 瓜果蔬菜都已经蔫儿了,但还能吃。羿玉觉得,至少比怪物前几天吃的东西好。 现任饲养员没有喂食,厨房里的东西也没少,怪物这些天……恐怕只能啃公路周边那些奇形怪状的树。 现在想想,也许昨天羿玉和张霁林开车路过的那些地方就有怪物吃剩的树根。 也幸亏它长了锯齿状的牙齿,不然连树干都啃不动。 羿玉收拾了一大盆瓜果蔬菜,洗过之后也有几分水灵灵的,闻起来还挺清新。 闵绍元知道怪物是草食动物,见羿玉收拾这些,也清楚是为它准备的,而不知情的张霁林见羿玉如此,还以为他想吃素菜,准备上前打下手,却被羿玉阻止了。 “这些是为怪、试验品准备的。”羿玉端着铁盆,往旁边闪了点,“它是食草动物。” 张霁林呆了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皱眉:“食草什么?” 羿玉正色:“食草动物。” 再一次听到这四个字,张霁林还是不敢置信,头一次转头看向闵绍元,试图从他那里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闵绍元长着一副不好惹的模样,实际上也很不好惹,有点幸灾乐祸的时候更是显得阴鸷,比坏人还坏人。 他点头,附和道:“对,它是吃素的,人血对它而言甚至是毒药。” 张霁林不说话了,眼睛盯着空气中的某一处,规律地移动,大约是在看【世界介绍】。 片刻后,他的目光从虚空中移开,还有点没回神。 张霁林虽然没见过怪物真身,却受羿玉所托,给怪物送过一回生肉,在怪物离开之后,他悄悄回去过。 那天因为羿玉没去,怪物心里不快,也没有任何想要掩饰的意图,张霁林从一些痕迹中,推算出了怪物的大致体型。 张霁林还觉得羿玉给怪物准备的肉太少了,恐怕只够它填牙缝的,没想到那么大的怪物,居然是个食草动物。 羿玉已经准备好了投喂怪物的食物,想想也挺汗颜,任务都快结束了,他才知道怪物究竟吃什么,怪不得之前它收下生肉的时候,收得那么勉强…… 三人一起去地下防空洞,羿玉和闵绍元走在前面,张霁林落后几步,脚步与羿玉的重合,几乎听不出有三个人的脚步声。 羿玉只回头看了一眼张霁林。 果然是资深任务者,谁没有几个小窍门?没几个撒手锏?没点心得体会? 羿玉其实到现在也才进行到第六个任务世界而已。 转过拐角就是储藏室,然而本该有三人一怪物的地方此刻却只有被丢在地上的手机,散发着微弱的光。 人是一个没有,蜷缩着昏睡的怪物也不知所踪。 强力手电筒在闵绍元手上,他仔仔细细地从地上扫过,找出了几个错乱的鞋印与不太明显的轮胎辙。 “跑了。”闵绍元面色阴晴不定。 储藏室虽然在地下,但因为里面生活着一个活物的原因,灰尘并不算太多,留下的痕迹也有限。 但仅凭这残留的痕迹,与空荡荡的现实,就已经足够三人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 羿玉早就将盛着蔬菜水果的铁盆放到地上,用手机的手电筒照明,不多时就发现了被打开过一次的暗门。 “这里还有个门。”羿玉打开暗门,里面灰尘积攒,一打开都是尘土味,鞋印与轮胎辙更是无处躲藏。 无需多言,三人一起从暗门进入了另一条通道,这条通道比从旅店内部进入地下防空洞的通道还要长,尽头却是被堵死的。 羿玉忽然就想起了自己曾在旅店外看到过的一些脚印,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邱建国就已经在踩点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邱建国的车就停在员工宿舍一侧的墙外。 他在想事情的时候,闵绍元与张霁林尝试着撞开被堵死的尽头,但不知另一面是从什么堵的,特别结实,推也推不动,踹也踹不开。 狭窄的通道里回荡着两人急促的喘息。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这个刚刚建成的三人联盟就已摇摇欲坠。 闵绍元需要杀人,计划中的牺牲品却逃了。 张霁林不可能双手奉上小命。 羿玉能够感觉到,气氛变了。 下一秒,细微的破空声就在通道尽头响起。 闵绍元的枪一直在手里,张霁林在他将枪口对准自己之前,一矮腰,用肩膀撞向闵绍元的腹部,双手卡着对方的手臂向上。 闵绍元开枪很谨慎,没有走火,而是牢牢握着枪,膝盖用力往上一顶,双臂交握往外推。 张霁林闷哼一声,一个旋身从闵绍元腰侧撞过去,将他撞在墙上,一时头晕目眩。 眨眼的功夫,两人就打成一团。 拳拳到肉的声响令人头皮发麻,闵绍元与张霁林均是一句话没有,也没有试图劝说一旁的羿玉帮助自己,而是从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争夺主动权。 羿玉被他们排除在外,也不生气,冷眼旁观了一会儿,寻了个时机,一脚踹在张霁林膝弯,一拳打在闵绍元脸侧,同时用了巧劲卸下他手里的枪,稍微一摆弄,就熟悉了枪型。 张霁林只觉轻薄的布料擦过自己的侧脸,他膝盖一软,就单膝跪在地上,鼻腔里满是浅淡的香水。 闵绍元被直击脑袋,懵了一瞬,转瞬之间,枪已经不在自己手里了,他扳机握了个空,舔了一下唇角的血沫,表情莫名地看着立在一旁的羿玉。 这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们可以去上面解决,不要来烦我。”羿玉手里的枪比划了一下,在闵绍元与张霁林额心前晃来晃去。 张霁林有点受伤,他觉得自己和闵绍元是假联盟,与羿玉是真好来着,此刻却被一视同仁地拿枪指着了。 闵绍元眼中闪过一抹惊诧,不明白羿玉怎么变得这么……这么……他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只能说任务世界太磨练人了。 居然让人性情大变。 羿玉才没有性情大变,他只是没收了闵绍元的超模武器,想要试着把怪物找回来,顺便消停地度过最后一天罢了。 在他冷冰冰的表情中,闵绍元和张霁林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他们一走,羿玉神色就恢复如常,轻轻叹了口气。 祝夷被掳走了诶…… 好奇妙的感受。 第48章 它要吐了 无论是第三个任务世界里的恶鬼,还是第四个任务世界里数不尽的切片,甚至是上个任务世界里的小甜……祝夷总是一切尽在把握。 这是第一次,它居然被一个任务者与一个NPC弄晕,还被掳走了。 羿玉不曾怀疑自己的判断,怪物一定就是祝夷。 但这个任务世界里发生了什么,它为什么会如此处处受制…… 羿玉百思不得其解。 · 雨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邱建国相信自己的判断,却担心李清秋不相信自己,再掰扯不清,平白生事。 但从地下防空洞出来到现在,开车行驶在这条荒无人烟的公路上已经有二十多分钟了,李清秋硬是一句关于天气的话都没提过。 邱建国虽然现在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说话做事却还有几分义气,利用闵绍元不算什么,但李清秋身为买家能这么信任他,还是让他挺受用的。 其实李清秋根本没想那么多,她是任务者,之前需要在限定区域内存活一周,现在则只需要让这场交易顺利完成。 其他的,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徐晓丽当然也不在。 车里空间有限,后座几乎全被怪物给占光了,徐晓丽就被塞进了后备箱里,手脚被绑得结实,随着汽车颠簸在漆黑的雨夜里。 她的伤口疼得要命,但更要命的却不在那几道放血的伤口,而是未知的未来。 身为储备粮,能有什么好下场。 李清秋根本不把任务世界里的NPC当成真正的人,或许是一堆数据,或许是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AI,谁知道呢…… 而邱建国,早在将徐晓丽放在计划之中时,就已经决定了她今后的命运。 交易一达成,就解决掉节外生枝之人。 没有人发现后座上的怪物,尾巴尖抖了抖。 两个小时之后,汽车停靠在路边,李清秋打开后备箱,将徐晓丽从里面扯出来,照例放了那么多的血。 邱建国艰难地掰开怪物的嘴巴,李清秋将人血灌了进去。 之前都是闵绍元与羿玉喂血,邱建国与李清秋第一次这么做,都很担心会出岔子,但事情意外的很顺利。 这让两人都对接下来的路途多了几分信心。 汽车继续行驶,后座上一动不动的类人怪物悄然睁开了眼睛。 人血对它而言确实是毒药,适量的人血可以使它虚弱至昏迷,但人类忽略了一点,怪物的适应力是很强的。 从一开始的两个小时,到第四次喂血的两分钟。 竖瞳在黑暗中变得圆圆的,怪物睚眦必报,它任由其他人类带走自己,是因为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它,不可以当着香香人类的面把自己弄得脏脏的。 如果还在地下防空洞里,它倒是愿意装晕,让香香人类摸摸自己的脸,捏着自己的下巴,闻闻比睡衣还要香的裙摆。 为此喝点有点不舒服的人血也没什么。 它其实还试图吃过香香人类给的生牛肉,被肉腥味熏得吐了好几次才放弃。 之后也有好好地把香香人类给的东西收好,变臭了也不舍得扔掉,结果整个巢穴里都变得臭臭的,它都不好意思带香香人来到巢穴了。 只是香香人类什么时候才能给它点真正能吃的东西…… 怪物有点委屈地眨了眨眼睛。 至于现在的这两个人…… 呕。 它要吐了。 · 羿玉从里面打不开通道尽头,转而穿上雨衣,在旅店周围转了好几圈,在离旅店有五百米的地方发现了车辙。 如果再晚一点,这些车辙就要被雨水淹没了。 羿玉循着车辙,确认了邱建国与李清秋的车离开的方向。 他回到旅店,到二楼202房间,找到钟旋与萧拓的车钥匙,准备离开的时候却犹豫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闵绍元和张霁林。 不知道他们俩跑到哪里去了,羿玉来回来好几趟都没碰到他们,他先去员工宿舍找了找,又去一楼卫生间看了眼,都没有人。 羿玉站在大厅里,余光瞥见101房间的门。 他脚步微转,走向101房间。 一打开门,他就隐隐感觉不对,当手机背面的光束照到床头处的时候,羿玉的手僵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种场面。 许茹芸之前被闵绍元拴在床头,腿部中了枪,此刻她还在那里。 女人的脸色灰白,垂着脑袋靠在墙边,她的怀中依偎着一个小男孩。 这本是非常温馨的时刻。 但是许茹芸的腹部被剖开了,怀中的小男孩表情纯洁,下半张脸上却满是鲜血与肉沫,洁白的牙齿间还叼着一块嫩红肉块,大概是某个脏器,羿玉没有细看。 何宝一呆呆看着羿玉,喉咙动了一下,咽下去不知道什么东西。 一把水果刀斜斜倒在他脚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想用这种水果刀剖开成年人的腹腔,是得费些功夫的。 羿玉在缓过神后,看到了许茹芸额头上的枪眼,知道她其实是被闵绍元杀的。 至于何宝一,大概是之后才回到101房间的。 后来—— 后来大概是饿了吧。 羿玉后退几步,关上了101房间的门,半脸懵懂、半脸惊悚的何宝一消失在门后。 到了这个时候,羿玉莫名明白了他之前有一次听到许茹芸与何青松模糊对话的大致内容了。 “……我还不是为了小宝——” “……你小声一点,别把小宝吵醒了,他听到你说这些会难受……” “……你少装模作样,你要是为小宝好,昨天为什么是我去做那些事……” “……我不是在外面守着吗?我们小心一点,什么都别说,这些事跟我们都没关系……” 那是第二天,冯尉死后众人换了房间,许茹芸与何青松第一次从尸体中取走内脏,难免慌张,在101房间里说话,声音大了点,吸引了从旅店外回来的羿玉的注意力。 而在那之后,许茹芸与何青松又在饭菜中下药,杀害了情侣之中的钟旋…… 羿玉闭了闭眼睛,转身离开。 第49章 后视镜 羿玉本来已经出去找车了,但想到了什么,又回了一趟地下防空洞。 这一次他却是为了那一铁盆清洗好的蔬菜水果。 抱上盆,羿玉离开旅店,找到了钟旋与萧拓的车,将蔬菜水果放在后座,拿了个抱枕盖在上面,免得铁盆里的东西因颠簸而撒得到处都是。 从上一次离开旅店的经验来看,任务描述中的【限定区域】其实比羿玉想象中得要大得多。 张霁林疲倦到失去意识更多的也是因为【扮演】出错,而不是逃离了【限定区域】。 羿玉暗自思忖着,给自己定了两个小时的期限。如果两个小时之后,他仍然没有找到怪物,就不会再往前开了。 因为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所以羿玉开车循着邱建国与李清秋他们离开的方向而去时,心里其实是比较平静的。 这份平静持续了两个小时,当前方可见的雨幕中依然什么也没有的时候,羿玉默不作声地在两个小时的期限上又加了半个小时。 当加的半个小时也要过去,羿玉正在心里犹豫的时候,终于有了点发现。 羿玉发现了一辆被遗弃在公路上的车。 这车有点眼熟,因为它曾经在旅店旁边停过,驾驶座上的人赫然是邱建国。 但此刻的他,正呼吸微弱地捂着胸口,腹腔连着后面的驾驶座靠背有一个大约三十厘米左右的洞,血肉肠子流得到处都是。 他还有意识,说明刚刚受伤不久。 车里除了他没有其他人,但副驾驶的门是开着的,后座上的安全带被挣开了,车座上数道划痕。 羿玉渐渐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眉心微松,撑在车门上的手往下一滑,准备离开。 “救命……” 邱建国虚弱的声音和蚊子声差不多,说话也说不清楚,嗡嗡的,眼睛绝望地看着羿玉。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羿玉举起手,却是关上了驾驶座的车门。 副驾驶上坐着的大概是李清秋,她既然是在邱建国受伤时夺门而逃的,那就只能是顺着公路往前,或者不走公路而走副驾驶开门朝向的荒地。 唯一让羿玉疑惑不解的是,以怪物的速度,完全能够做到同时袭击两个人类,就算一个一个来,也不至于让李清秋逃跑多远。 但是现在羿玉的视野范围之内却看不到他们。 羿玉没有回到车上,而是绕过李清秋与邱建国的车身,在副驾驶一侧观察了一下。 旁边的荒地上有两道不一致的脚印。 一个大约是成年女性,脚步慌不择路。另一个非常轻,但是远比成年男性的脚印大,不紧不慢。 后者追赶前者,与猫玩猎物没有区别。 雨太大了,即便是穿着雨衣,打在身上也生疼,羿玉没有顺着那两道脚印去追。 追是追不上的,而且怪物玩腻了猫鼠游戏也不会返回找车,肯定要回旅店。 羿玉离开旅店,本就是为了确认怪物的情况,知道它没有危险,还活蹦乱跳地迫害别人,他就没必要非得找到它。 可以回去了。 羿玉呼出一口气,缩了缩肩膀,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感到了一丝丝的疲倦。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羿玉加快脚步,想要回到车上,却又想到:那辆车驾驶座上是邱建国,副驾驶是李清秋,后座被怪物占了,那与他们一同消失的徐晓丽哪去了? 正巧此时羿玉已走到车尾,看到了后备箱。 雨衣衣袖下沾了水珠的手指苍白纤瘦,羿玉打开后备箱,看到了蜷缩在里面昏迷着的徐晓丽。 在雨里站的时间有点长,手有点僵了,羿玉一时半会儿解不开徐晓丽四肢上的绳子,只得把她扛起来,放到自己车上。 仅仅这么一个小动作,就让他累得气喘吁吁。 其实之前在地下防空洞里,张霁林与闵绍元完全是被他出手如雷的架势给唬到了,要是当时他们俩想要抵抗到底的,羿玉最多只能重伤一个。 体质是硬伤啊…… 羿玉在心中感慨,将雨衣放到一旁,正找着小剪刀、指甲剪一类的东西,余光里就瞥见徐晓丽的手脚在发抖。 外面是比较冷,但车里挺暖和的,而且她淋雨的时间远没有羿玉多,不至于一会儿的功夫就冷到发抖。 羿玉找东西的动作慢了下来,侧头一看,就对上了年轻学生满是血丝的眼睛,她的眼眶睁得太大,让人觉得都快要裂开了。 她的嘴上贴着胶布,嘴巴里似乎还塞了什么东西。 羿玉知道她此刻恐怕连自己也害怕,因为当时她被李清秋迷晕带到地下防空洞里的时候,羿玉正在装好员工。 每一次邱建国从徐晓丽身上取下来的血,都是羿玉与闵绍元喂到怪物口中的,她看得真切清楚。 与羿玉聊天产生的那一丝亲近与好感,早就在残酷的现实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羿玉找到了一把修眉刀,却没立刻解开徐晓丽身上的绳子,而是放在一旁,先发动车,往旅店的方向开。 发动机轰鸣的声音与暴雨声掩盖之下,后座上那点细细的呜咽几乎快要被淹没。 羿玉一路都没说话,之前隐约感觉到的一点疲倦感也基本都没有了,但发生了更加糟糕的事情——他好像又发烧了,眼睛发热,脑袋浑胀。 安全起见,他不得不将车速又慢下来一些。 他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刚吐槽过脆弱的身体素质,这身体反手就给他来了重重一击。 羿玉打起精神,不想翻车,虽说方圆百里可能就那么几个人,但那几个人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几近无人区的公路周围本就一片荒芜,暴雨中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狭窄的视野里只有连珠成串的雨丝与漫着雨水的地面。 车胎压过路面甚至会带起大片水花,发出“哗哗”的声响。 这场雨究竟有多大,持续的时间有多长,可见一斑。 徐晓丽一开始非常害怕,她在后备箱里,听到邱建国的哀嚎,车又急停,一脑袋撞在车厢上才晕了过去。 醒来却是被雨水浇醒的,她当时被人扛着,只能看到那人的雨衣后背,到了车上,才发现是旅店前台。 其实地下防空洞里那么多人,徐晓丽最恨的就是这个前台,对于其他人,她反而只有怕,不敢恨。 对于没什么接触的人,被他们伤害了,徐晓丽只有自认倒霉的份儿,但是前台…… 他们明明已经是朋友了。 那种有背叛感带来的恨才是最深刻的,也是唯一能够支撑徐晓丽在那种情况下不崩溃的原因。 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了青年濡湿的眉眼,看到了他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颊,看到了他发白干燥的嘴唇,心里只有快意。 然而下一秒,她就恐惧地低下了脑袋,缩起了身体。 后视镜里不仅有深恨之人的面庞,不知何时,还多了一对漆黑如墨又与深夜雨幕截然不同的角。 第50章 食欲 先是一对角,而后是粘在微深肤色上黑色小蛇般的湿发,再然后是一双微微收缩的怪异竖瞳。 那双竖瞳在露出来的一瞬间,就紧紧粘在后视镜中的羿玉身上,贪婪又渴求的直白目光逡巡过青年的每一寸皮肤。 食欲与另一种欲望在腹腔中涌动,令怪物钢铁般的肠胃都开始难受起来,连牙根都开始发痒,想要叼住什么东西磨一磨。 它知道车里还有一个人,但并不在意,全副心神都被驾驶座的人类勾走了,巴巴地扒在车尾上偷看了许久,被羿玉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全身立刻就像是过电了一样,从背鳍到尾巴尖都竖了起来。 羿玉先是看了一眼后视镜,刚开始没注意到车尾上的怪物,收回视线之后才反应过来,认认真真地从后视镜里看去。 确实是它。 被羿玉又看了一眼,怪物一下蹿出去,用与汽车行驶差不多的速度奔跑在汽车右侧,抬手就要去掀开副驾驶的门。 它破坏车门早有先例,羿玉在看到他从后视镜消失的时候,就已经探身过去,打开了副驾驶的门。 怪物手伸了个空,却更高兴了,一头扎进来,只半个身躯就把副驾驶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羿玉赶紧把副驾驶的车座放平,后面的徐晓丽早就识趣地缩到另一边了。 她没看出怪物对羿玉的热切,只觉得自己还是逃不过被怪物连骨带肉吃掉的命运。 车座一放平,怪物总算能把自己塞进来了,它按着驾驶座的靠背,探头就往羿玉身上嗅闻,压着羿玉的脖颈,冰凉的皮肤都贴了上来。 它一下就挡住了羿玉的大半视野,羿玉躲了一下,伸手把它推开,指了一下后面。 “你饿了吧,后面有吃的。” 徐晓丽闻言更是瑟瑟发抖,别说恨了,整个大脑都一片空白,不停地重复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线条流畅的手臂往后座伸来,指尖泛着寒芒,徐晓丽抖如筛糠,闭上眼睛等死,却一直没等到。 她瑟缩着睁开眼缝,只看到怪物半蹲在车座上,手里捏着个铁盆。 而铁盆里是满满当当的瓜果蔬菜。 她呆住了。 怪物看着满盆的蔬菜水果已经喉结滚动了,正准备低头猛炫,却突然顿住了。 有一天晚上,怪物在羿玉窗前徘徊了半夜,也没得到一个眼神,饿得不行,不得不离开觅食的时候,路过了一楼的其他房间。 有个人类从敞开衣襟,从怀里掏出了带滴着血的脏器,喂给了嗷嗷待哺的小孩。 怪物的视线,慢慢地飘向了羿玉身前。 羿玉外面穿着厚外套,因为坐着的缘故而鼓起,显得鼓鼓囊囊的,仿佛藏着什么东西。 他有点昏昏沉沉的,想要快点把车开回去,没有注意到怪物的眼神。 所以当怀里突然凑过来个竖着角的脑袋时,真把他吓了一跳,整辆车的车头都歪斜了一瞬,很快又被他拉回了方向盘。 怪物似乎是知道自己刚才挡住了羿玉的视野,这会儿矮下身体,只脑袋往羿玉怀里挤,高挺的鼻尖抵着衣服的拉链,还在往里蹭。 厚外套鼓起的部分都被它压平了。 羿玉的脸顿时更红了,尤其是他知道后座还有人,那可不是昏睡中的张霁林,而是清醒的徐晓丽。 他连忙用手去推怪物的脸,这一次却没推开,怪物铁了心要从他怀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毕竟长了脑子,羿玉一个不注意,拉链就被拉开了。 厚外套下面是一条黑色半袖长裙,上半身比较修身,裙摆却比较蓬松,有点“赫本裙”的感觉,此刻却方便了怪物。 它一下贴在羿玉身上,快要被香晕了。 短暂的迷糊之后,怪物却意识到了不对。 好热。 它直接伸手碰了碰羿玉的身体。 它的体温本来就低,还在雨中淋了半天,冷得像个冰块一样,人类的身体却热得像火焰。 隔着厚外套的时候还没有察觉,仅剩长裙轻薄的一层布料时,立刻就能感受到快要将怪物融化的热度。 这温度,即便是对于人类肯定也是不正常的。 怪物焦急又忧虑地“呼”了一声,简单的大脑里却什么办法也想不到。 羿玉倒是有些无奈了,他意外地明白了怪物的担心,他又推了推怪物,这次推开了。 庞大的类人怪物束手束脚地坐在副驾驶,生怕自己呼吸重一点就要把羿玉吹散了。 羿玉好笑地用指尖点了点铁盆的边缘:“你先把东西吃了。” 怪物都感觉不到饿了,明明之前胃里还有一把火,现在却像是塞了满肚子的木屑,沉甸甸的。 但羿玉又说了一遍,它就抓起一把不知道具体都有什么东西塞进嘴里,三两下就解决了一铁盆的东西。 它长得像个会蛊惑人坠入地狱的恶魔,性情却出乎意料的……单纯? 羿玉抬手,用指尖在它脸侧划过,擦掉了一点蔬菜渣,有点疲惫又有点虚弱地笑道:“没关系,我没事。” 怪物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鲜红的蛇信探出来,轻轻舔了一下羿玉的指腹。 这一幕离奇又缠绵。 后面的徐晓丽莫名打了个寒噤。 第51章 降温 在羿玉快要撑不住之前,终于看到了阴暗雨夜中伫立在不远处的破旧建筑。 回到旅店了。 此处距离旅店大概有七八百米左右,羿玉停好车,安抚了一下面有急色的怪物,转身往回看。 徐晓丽瞪大的眼睛一下看了过来,倒是比之前镇静一些,没有了那种死到临头的灰败与绝望。 她看到怪物吃了满盆的瓜果蔬菜,心里忍不住生出一点希望。 羿玉看着她,声音因高热而烧得有些低哑:“我待会儿会把你手脚上的绳子解开,你可以开车走,也可以随便去哪儿,就是不要再回旅店了。” 不用羿玉嘱咐,徐晓丽也绝不会再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 她用力地点头,身体往前蛄蛹,想让羿玉早点解开自己身上的绳子,却不经意间看到了一旁怪物冰冷的目光,她浑身一僵,不敢动了。 羿玉拿起刮眉刀,在绑着徐晓丽手腕的绳子上来回磨。 这绳子应该是邱建国早就准备好的,非常结实,想要用刮眉刀割断绳子恐怕得费点力气。 羿玉心里正这么想着,一根手指从斜后方伸了过来,指尖在绑着徐晓丽手腕的绳子上轻轻一划,捆了数圈的绳子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整整齐齐地切开过,一下就散开了。 收回指尖的怪物歪头看着羿玉。 羿玉弯了弯唇角,将手中的刮眉刀递给徐晓丽:“脚上的你自己来吧。” 徐晓丽着急忙慌地接过刮眉刀,双手紧紧地握着,心底情绪很是复杂。 她犹豫了老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对羿玉说些什么的时候,一抬头却发现驾驶座与副驾驶上都空荡荡的。 而不远处的破旧建筑前,有一道黑影快速掠过。 · 将刮眉刀递给徐晓丽之后,羿玉就再也维持不住清醒的理智了。 在短时间内迅速烧起来的高热令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头一歪,就想靠在座椅上睡去。 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怪物迅速伸出双臂,将浑身滚烫的羿玉揽到怀里,想也没想地就奔向了旅店。 一方面是怪物最熟悉旅店,那里有它的巢穴,虽然不久前刚被人类入侵过,但它不会再让其他人类闯入自己的巢穴了。 因为它要在那里安置珍宝。 另一方面则是怪物觉得羿玉也是想要回到旅店的,否则他开着车,想要到哪里去都可以,为什么偏偏会驶向旅店呢? 因为他也想回去。 怪物简单的大脑里讲这两件事想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以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顾虑或者忌惮。 它这么想了,就这么做了。 · 它将人类带回了自己的巢穴,却发现窝里太硬了,又到地面上,卷了好几个房间里的被褥枕头,急急忙忙回到地下,布置了一个柔软又暖和的窝,将人类藏了进去。 怪物自己则是睡在外侧,将人类紧紧箍在怀里,尾巴圈着他的腰腹,发现人类身上湿漉漉的。 它自己不会因为雨水生病,却莫名觉得身上太湿对人类不好,根本没怎么犹豫就上手将湿衣服全部都撕成布条,扔到窝外面。 可是怀里的身躯太热,它又太凉,过大的温度差就像是水遇到了火,它竟然会觉得害怕,担心自己会浇灭了这么一团火,又拽过一床被子,隔在自己与人类中间。 “呼……” 怪物将自己的手放在羿玉额头上——在回到旅店的路途中,它曾不止一次地见羿玉用自己的手背去试额头的温度——试图让那里的温度降下来。 有作用,但是有限。 手心很快就被捂热了,它就换成手背,手背也热了,就用自己的额头,反正它长得这么高、这么大,在这个时候总是有点用处。 不知过了多久,它听到人类白惨惨的嘴唇在轻轻地动。 “水……水……” 怪物竖起耳朵,仔细听清楚了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到旅店一楼,拆了两个柜子,抱了一怀的矿泉水和几桶混进来的方便面,飞快回到巢穴里。 第一瓶矿泉水,它是直接将瓶身撕开的,水洒了一地,一滴水都没用上。 怪物放轻了动作,认真研究着矿泉水瓶,然后用指尖划破上方的瓶身,虽然还是撒了一点,但是剩下的大半瓶都还在。 它紧张地将人类托起来一些,几乎是一滴一滴地将矿泉水喂到了人类干红的嘴唇里。 直到羿玉皱着眉扭过脸,它才一甩胳膊,将剩下半瓶扔到不知哪里去了。 人类喝了水,睡着的神情安稳了一些,怪物不敢贴得太近,就躺在羿玉身边,不眨眼地盯着他的睡颜。 期间楼上隐隐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是另外两个人类在打架,怪物并不怎么在意,它只想守着巢穴里的人类,等着他再次睁开那双藏着星星的眼睛。 · 张霁林与闵绍元已经交手三回了,各自都没讨到什么好,都受了不轻不重的伤。 怪物去过一楼两次,第二次的时候被闵绍元看见了。 他看到怪物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心里若有所思。 在这个世界里【扮演】出错非常危险,因为旅店里有杀人凶手,还有怪物,如果【扮演】出错就会陷入一次比一次更加严重的困倦之中。 但是现在—— 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最后一个杀人凶手是闵绍元自己,怪物显然忙着它自己的事情,困倦已经变得没那么不可接受。 在下一次的交手里,闵绍元给张霁林添了伤,自己也挂了彩,却平和了下来: “这么做只会两败俱伤。” 张霁林没说话,深刻的眉眼仿佛笼罩着阴霾的天空。 “反正只剩最后半天了,听天由命吧。” 他甩了甩有些麻痹的胳膊,也没有再看张霁林,转头就向二楼尽头的房间走去。 开门声、关门声。 随后是搬东西的声音。 闵绍元用柜子挡住了门,床竖起来挡住了窗户,自己则是靠坐在角落里,看了一眼时间,呼出一口气。 · 门外,张霁林擦了擦嘴边的血沫。 他想要到地下防空洞去找Marry,却回忆起之前Marry赶人时的神情,一下子又放弃了,也随便找了个房间,躺在床上发呆。 等到这个任务结束,他就再也见不到Marry了。 他还不知道Marry真正的名字呢…… 第52章 最终关头 大地在震动。 最先感知到这个变化的是怪物,它机敏地抬起头,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储藏室中,眼睛却精准地看向了某个方向。 两秒后,它收回目光,锋利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收着,将体温降下来一些的羿玉裹得严严实实,刚将他抱起来没走两步,怀里的人却有了动静。 羿玉头痛欲裂地睁开眼,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他这次没觉得自己瞎了,因为慢了一拍赶到的悬空感,让他对自己此刻的情况有了猜测。 “祝、喂……” 怪物低头凑过去,低低地“呼”了一声,温凉的气流撒在羿玉不着一物的肩膀上。 羿玉正好在此刻清晰地感受到了周身布料的触感,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空白,但仔细感受了一下身体,他又放松了下来。 刚才只是发现自己没穿衣服而短暂的震惊,冷静下来稍微一思考,羿玉就明白过来自己的衣服淋了雨湿透了,这怪物还知道给人把湿衣服脱掉呢。 转念又一想,也有可能是怪物看不惯衣服,毕竟它从一开始出现就没穿过衣服,许多部位都是鳞片覆盖的,只是视觉效果看起来像是穿了衣服而已。 这些都是小事,羿玉晃了晃腿:“怎么不把我放下来?” 怪物想把他放下来,但是想起自己刚才听到的动静,还是准备离开这里。 地下防空洞里的空气和外面不太一样,羿玉已经知道自己在何处了,作为度过最后时刻的地点,这里还挺合适的。 但抱着他的怪物却在往外走。 羿玉赶紧道:“等等!你要带我去哪里?” 怪物“呼”来“呼”去,羿玉一个字儿也没听懂,但他能够从怪物陡然增多的“话语”里察觉到不对劲。 之前怪物既然带他回来,就肯定是不将旅店里的危险放在眼里,但是它现在又要带他离开…… 羿玉尝试地猜测:“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句话对怪物而言其实有些难以理解,它思考了一下,又急急地“呼”了一声,里面甚至还夹杂了一些蛇信抖动的“嘶嘶”声。 “现在人类已经伤害不到你了……”羿玉抿了抿嘴唇,只能想到越下越大的雨。 也许,在即将脱离任务世界之前,任务者还需要面对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危险。 羿玉之前有时候离开过旅店,甚至离开的距离都不算近了,但是现在…… 直觉告诉羿玉最好不要离开旅店这栋建筑。 平时也许能钻钻空子,但在最后时刻,一切都会变得很严格。 羿玉想了又想,最终叹息道:“我们不能离开,无论待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不能离开——不,你可以走,你把我放下,然后就走吧。” 他不知道每一次祝夷都是怎么脱离任务世界的,但一定和他自己不同……它最好不要死在任务世界里。 怪物似乎只听懂了前半句话,它抱着羿玉重新回到了窝里,脸埋在羿玉颈窝里,然后就像断电了似的,一动不动。 羿玉被放到窝里的时候很是惊讶,地下防空洞的储藏室里有什么东西他大概都知道,无论如何,肯定是没有这层层叠叠如同棉花一般的柔软地方的。 只能是怪物弄的。 他心里有点复杂,也不说话了,闭目养神。 高热还没有完全退去,他刚才又费脑子思考,这会儿整个人都疲乏得厉害,但是又睡不着,时不时总要惦记一下怪物刚才要离开的原因。 这时候靠在他身上的怪物浑身冰冰凉凉的,贴着倒是很舒服,羿玉就没有推开它。 但是当对方的尾巴总是想要缠到他的腰上或者腿上的时候,羿玉不太喜欢那种束缚感,推了好几次,最后那点尾巴尖委委屈屈地挨着他的脚踝,终于没再被赶走了。 · 大地在震动。 当任务面板中出现【日期:第七天,夜】的时候,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在滚滚而来。 闵绍元已经睡着了,睡梦中的任务者拧紧了眉头,即便是失去了意识,仿佛也能够察觉到越来越近的威胁。 同在二楼,另外一个房间里的张霁林打开窗户,看向窗外。 已经很久没有闪电了,雨中夜一片漆黑,月亮被遮蔽,群星隐退,人类的眼睛注定什么也看不见。 在距离旅店数千米外的地方,滚滚泥水裹挟着山石土块,以势不可挡的趋势翻涌向前。 荒地中的旅店,就在它的正前方。 最恐怖的“怪物”张开巨口,向旅店吞去。 · 大地在震动。 羿玉能够听到怪物因为紧张而加快的呼吸声,即便如此,它的心跳频率也比人类慢上许多。 他靠着怪物的胸膛,心想原来如此。 在前台的台面上有一本本地旅游指南。 羿玉只在最初随意翻看过几页,大同小异的描述语言令他失去了兴致,但也记住了在这周边有好几条山脉。 暴雨下了那么久,恐怕是冲垮了土石比较松散的山体,在山另一边积蓄的雨水与土石形成的巨大泥石流就是【世界描述】中无人生还的真正原因…… 羿玉抬起还有些无力的手臂,往上摸索,一直摸到了怪物的角,他想摸这里很久了。 他轻轻揉着怪物的角,不知道它深色的皮肤上已经泛起了控制不住的红,怪物的尾巴绷成了一根冰棍,脸上却烧起了火。 它小小地“嘶”了一声,羿玉却没听懂。 他只觉得怪物的角摸起来像是玉石一样,冰冰凉凉的又贴手,还怪好摸的。 “你现在走还来得及。”羿玉小声说话,声音还有点沙哑,“祝夷。” 怪物觉得“祝夷”这个名字还挺耳熟,隐隐约约想要想起点什么,却被怀里软软香香又热热的人类身体给驱散了。 它低了低头,让羿玉摸角摸得方便些。 他们依偎在一起,并不在乎咆哮的“怪物”。 · 滔天泥水从远处袭来,眨眼间就吞没了渺小的旅店。 房屋被冲垮,地下防空洞被泥水淹没,注定无人生还。 · 泥石流继续向前,被冲垮的旅店变作混杂着各种东西的泥水“海”,浪涛翻涌之间,一只深色的手臂忽然从水中探出。 下一瞬,怪物浮出水面,四周空无一物,即便是它也无法稳住身形,但它可以离开,泥水淹不死它,它可以去往任意一个地方。 然而它没有离开,它始终飘浮在破旧建筑曾经占据的地方,双手向上,迎着从天空中坠落的雨滴,托举着人类昏迷过去的身体。 ——直到无人看见的时间尽数流逝。 【叮!】 【在限定区域内存活一周,任务完成。】 【任务世界脱离中——】 漫天白光闪烁,一望无际的泥黄水面之中,两个重合在一起的小点一前一后地消失了。 第53章 第四卷总结+公开情报 首先是总结,非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啾啾啾!上一个世界比较短,而且比较轻松,所以没写总结,算算时间一个多月没写总结了,挠头。 这一卷也算是我的一个尝试了,写得总体而言还算满意,篇幅控制在五十到六十章,内容基本上想到的都写了。向大家展示了任务者之间的另一种关系可能,也出现了新的任务类型,不知道大家看得满不满意。 这个世界里的祝夷,哈哈想必大家也看出来了,他没带脑子进来,准确来说,是封闭了自己的记忆,单纯的是任务世界里的“怪物”,偶尔出现的一些本能则是无法控制的。比如说,任务世界设定中的Marry与怪物之间,就是厌恶怪物的饲养员与吃素的怪物的关系,但是羿玉进入任务世界之后,怪物就越来越不对劲了,它觉得这个饲养员怎么突然变得不一样了,香香软软像最好吃的食物一样吸引它。对于怪物而言,它一开始其实分不清食欲与其他欲望,我没有明写,但其实它曾经考虑过违背自己的食谱与天性,冒着会被毒死的风险把羿玉吃掉,但它最终没有这么做。 最后泥石流中的托举,使羿玉逃离了【无人生还】的绝境,完成了生存任务。其他任务者虽然任务失败了,但不会被抹杀。 关于认识现实世界中羿玉的闵绍元,算是一个小伏笔,但不一定会写,先放在这里叭。 还有一个事就是一开始设计的是十三个任务,前两个暂时没写,文章的篇幅也就是十一个副本,目前写了四个,还有七个没写。最近在考虑缩减副本的事情,准备把全部的任务调整为九个任务世界,或者七个任务世界,但是还没想好,先这么写着,一边写一边考虑…… 下个副本是架空历史背景的,应该会带一点点的灵异元素,但不会很恐怖。 其实第一个副本我也没觉得恐怖来着,但是有一部分小天使反应很恐怖,难道说我真的有写恐怖小说的天赋?可能是大家是冲着人外恋爱来的,没想到第一个副本里会有点小恐怖,没有心理准备才被吓到了,嗯,感觉是这样的(点头)。 下一卷——【结亲】 · 【公开情报】 1.冯尉:NPC,【警察】,与线人闵绍元约定在公路旅店见面。 2.闵绍元:任务者,扮演的警察是现实世界中的警察,实际上,任务世界里的警察与现实世界不一样。他的【角色】是【杀人狂】。 3.张霁林:任务者。【角色】是【记录员】,手机里有很多表明“小说家”身份的信息,但实际上【记录员】不等于“小说家”。塞钱币线索给羿玉,暗示并非所有人都是任务者,还有NPC。 4.羿玉,身份是【前台】,不仅是旅店前台,也是“饲养地”的“前台”,第一天晚上,因为忘记饲养怪物而特别困倦,窗外的东西就是来吃饭却没找到饭的怪物。 5·何宝一:NPC,【异食癖】。 6.许茹芸:NPC,【母亲】。一家三口途经旅店是为了给儿子何宝一看病,在来到旅店之前,何宝一已经展现出了对生肉的狂热喜爱,但吃人肉,是冯尉死后开始的。 7.何青松:任务者,【身份】是【旁观者】。被许茹芸发现不再是原来的NPC,死于许茹芸之手。因为何宝一目睹了妈妈杀死“爸爸”的过程,才会在妈妈死后,吃掉了她的内脏。 8.沈雁:任务者,【身份】是【先锋】。 9.徐晓丽:NPC,【旅者】。NPC中的白牌。 10.邱建国:NPC,退伍军人,【卖家】。 11.钟旋:NPC,【恋人】。 12.萧拓:NPC,【恋人】。 13.李清秋:任务者,【身份】是【买家】。 第1章 六礼(重置) 轿子摇摇晃晃,从一个宅子去往另一个更大的宅子。 敲锣打鼓,繁弦急管。 羿玉坐在轿子里,手里紧紧握着个苹果,身体随着轿子而轻轻摇晃,眼前的红盖头一摆一摆的,垂下的珠子晃成一条白线。 提问:在接亲的队伍里,坐在喜轿里的人是谁? ——是新娘。 羿玉刚刚从Marry的各种裙子里解脱,一睁眼发现自己居然坐在喜轿里,外面锣鼓喧天,一时间整个人都傻了。 他又要女装了吗? 不,很快羿玉就发现,他穿的应该是男装,虽然头上盖着红盖头,人坐在喜轿里,手里还捧着喜果,但无论是嫁人的还是娶妻的,双方都知道新娘是个男人。 羿玉平复了一下心情,查看这个世界的任务。 【叮!】 【任务开始,请完成“六礼”。】 【任务进度:未完成。】 羿玉认真确认了好几遍,第一次怀疑系统有没有出bug,他甚至试图伸手去拍一拍空气中飘浮着的半透明面板,果不其然地摸了个空。 如果他的常识没出错的话,“六礼”指的是古代男女双方从议婚到完婚这个过程中的六种礼节,具体包括: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但是现在他人已经坐在喜轿里了,“六礼”已经走到了亲迎这最后一步,这一次的任务……居然这么简单? 羿玉总觉得不是这样的。 他关掉任务面板,翻阅这具身体的记忆。 这具身体同样叫“羿玉”,今年十八,还未及冠,生母在他幼时因病去世,父亲娶了填房,“小羿玉”的生活从此发生改变。 在继母嫁进来的第三年,他就被父亲关在了家里,学堂不再去了,书只有以前那些,饭菜越来越差,院子里的人一个个离开,最后只剩“羿玉”自己。 然而一个月前,父亲忽然将“羿玉”从院子里接了出来,让他备嫁。 “羿玉”虽然只读了几年书,但也知道礼义廉耻、纲常伦理,他一个男儿,怎么能嫁给另一个男儿? “羿玉”不愿意,父亲却威胁他,如果“羿玉”不乖乖出嫁,他就将“羿玉”生母从棺材里挖出来,挫骨扬灰。 被这么威胁的“羿玉”只得以男儿身出嫁,今天就是成亲的日子,喜轿不走回头路,正从另外一条路往回走。 关于自己要嫁过去的人家,“羿玉”知之甚少,只知道未来的丈夫姓温,父母双全,是家中长子,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除此之外,别无所知。 羿玉关掉任务面板,挑起一点红盖头往外看,轿子里很是宽敞,羿玉觉得自己可以躺下来再打个滚。 喜轿两侧都有帘子,他凑在一侧轿子边听着外面的动静,渐渐地发现有点不对劲。 那敲锣打鼓的声响虽然喜庆,但是只有敲锣打鼓的声音,没有说喜话的媒人,也没有凑热闹的大人小孩……除了敲锣打鼓声,就只有脚步声。 羿玉抿唇,往后退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勾起一点帘子。 外面天色昏黄,火烧云映在喜轿旁的媒人身上,慈眉善目的媒人浑身红彤彤的,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嘴角却隐隐往下撇。 羿玉却松了口气,刚才发现外面情形不对,他还以为是冥婚呢……不是就好,这媒人的表情掩饰得很好,一丁点儿细微的不快也是因为没想到“新娘子”会偷偷往外看才不加掩饰,却不是因为害怕恐惧,这就很好了。 羿玉又调整了一下拉开帘子的角度,观察着经过的地方,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古代背景的任务世界,看什么都挺新奇,但注意力一直放在记路上面。 不知道用不用得到,先记了再说。 接亲的队伍途经之处也有穿着粗布或者棉衣的人探头看热闹,但不知为何,没有上前凑过来的,都站得远远的。 也幸亏他们离得都远,没人发现喜轿的帘子被一根细白的手指挑开了一点点,里面的“新娘子”竟在偷看外面。 这大轿子大概有很多人在抬,羿玉只感觉到了一点儿摇晃,总体而言还是比较稳当的。 大约二十分钟后,喜乐更加高昂,羿玉就知道到地方了。 他放下帘子,整理好红盖头,老老实实地端坐在轿子里,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这具身体有些瘦,但比Marry的要结实一点,毕竟“羿玉”每天自己挑水砍柴,整理院子,这可是古代,没有各种电器,做什么都只能靠一双手,瘦是因为吃得不好,但不算太虚弱。 喜轿停了下来,略微往前倾斜。 但外面迟迟没有动静,按照羿玉看影视片的经验,这个时候新郎官应该过来踢轿门了才对…… 异常就意味着风险与线索。 羿玉正犹豫着要不要往外面再看一眼,轿门处忽然有了动静,以羿玉的视角什么也看不见,却知道有东西进来了。 他不由屏住呼吸,眼睛盯着红盖头垂下来的那点缝隙,想要看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进来了。 “叩叩”。 羿玉攥紧了苹果,往被敲响的地方看去。 一道很是喜气洋洋的声音传进来:“新娘子,新郎官身子不适,劳烦您将大公鸡抱起来,从轿子里出来,我在外面接您,慢慢来,别着急。” 新郎官身体不适,公鸡…… 羿玉挑起来红盖头,看到前面一只气宇轩昂的公鸡。 果然是大公鸡。 他俯下身体,本有些担心公鸡不配合,但被放进来的这只大公鸡很是温顺,一动不动地任由羿玉将它抱了起来。 羿玉放好盖头,慢吞吞地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刚一出来,一只手臂就从旁边扶住了他的胳膊,另有一双手抱走了公鸡,塞给羿玉一段红绸。 扶着他的人说话了,声音与之前嘱咐羿玉抱着公鸡出来的人一致:“新娘子请随我来。” 她扶着羿玉,缓步往前走。 羿玉半低着头,看见脚下的路从结实的土路变成了石板,然后是台阶,扶着他的人提醒他跨火盆,羿玉就抬起腿,跨了过去。 继续往前,石板变成了另外一种羿玉认不出来的材质,但走起来更加平整。 一条直路往前走,羿玉被扶进了一个房间里,不多时便停了下来。 他能够感觉到周围有很多人,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他,那种感觉非常明显,有时候“注视”确实是有重量的。 前方有个老妇人道:“开始吧。” “一拜天地——” 拉长的声音还未结束,有人轻轻推着羿玉,让他转过去,示意他俯身。 “二拜高堂——” 羿玉又转了回来,弯腰。 “夫妻对拜——” 这次转了九十度,羿玉猜测,与他对拜的大概是刚才那只大公鸡。 他弯下腰,却看到了一双针线齐整的皂色靴子。 是个人。 羿玉一怔,不是说新郎官身体不适吗?连踢轿门都不能来,怎么又能拜堂了? “礼成——” 羿玉正想着,又被人扶着,往外面走了。 这一次走的距离更远,如果说之前拜堂的地方是在正堂,现在应该是进了二门,到了内宅的某个院子里。 他被扶进了屋子里,扶着他的人轻声道:“大少奶奶,您在这里歇歇,我们在外头候着,您有事就吩咐我们。” 说话的声音与最开始扶着他跨火盆的声音不同,更加年轻,但是声音更加柔和。 羿玉点点头。 说话的人就往外走了,门被关上。 羿玉独自坐在床上,看到了绣着交颈鸳鸯的大红被罩,旁边还有花生核桃红枣。 其实刚才拜完堂,听到“礼成”的时候,羿玉还在想任务算不算完成了,但直到他坐到喜床上都没有脱离世界,难道…… 难道还得继续下去吗? 掀盖头、交杯酒、圆房……圆房??? 羿玉脸色有点变了。 正此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房门被打开了,有人径直走向床边的羿玉。 羿玉一动不动,心底已经在考虑如果要进行到圆房那一步,他是要用烛台把人砸晕,还是用红绸把人捆起来了…… “少爷、少爷,且慢——”刚才和羿玉说话的年轻女孩匆忙地赶来。 过了一会儿,一杆喜秤挑开了红盖头。 第2章 ……夫君? *上一章写的不满意,重写了个开头,调整了一下这个世界的大纲,昨晚看得比较早的小天使可以重新看一遍第一章。 *今天的四千字更新会分成三章发。 ———— 挡了视线的红盖头甫一被掀开,羿玉先眯了眯眼,这时候没有灯光,只有满屋子的红蜡烛,将寝房映得暖黄。 羿玉半眯着眼,瞧见身前站着一道高挑的身影,那人身着藏蓝衣裳,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捏着杆喜秤。 羿玉渐渐睁开眼睛,往上看去。 掀开他红盖头的男子看起来很是年轻,还带着几分少年气,似是不大会掩藏真实情绪,眉宇间的不耐与眼中的轻怔都无处可藏。 温洲白盯着红盖头下的“新娘子”,被逼着来代长兄给“新娘子”掀盖头的烦躁已不知不觉去了几分。 长兄娶了个“新娘子”,他头上多了个男嫂子,这简直比粗劣草纸上的戏文还要荒唐……但温洲白在此之前其实从没想过,进门的“新妇”会是何等模样。 原来不是个涂脂抹粉的兔儿爷,而是个有些瘦弱的小孩…… 眼睛最是好看,略微抬眸往上看的时候,眼尾微微下垂,无端显出几分可怜。这样不好,没有男子气概,温洲白暗自想着。 不过也不能怪他,想来他自个儿也是不愿意的,却是没了生母,被黑了心肝的后娘生父“卖”了过来,这样的小孩,从小被压着,性子自然怯懦。 正这么想着,温洲白就听见床上穿了大红喜袍的少年怯怯地唤了一声: “……夫君?” 温洲白差点把手里的喜秤甩出去。 羿玉其实知道眼前这个男子不是新郎官,毕竟他穿得虽然庄重,却不是喜服。他故意这么喊,一是按照“羿玉”的性格行事,二是想从这个不是很稳重的男子口中套点信息出来。 “我不是你夫君。”温洲白快速道,他瞥了眼旁边的丫鬟,竟有些心虚,一时之间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好叫……嫂、嫂嫂知道,我在家中排行第三,名叫洲白,大哥身子不大爽利,不是故意怠慢嫂嫂。” 羿玉垂下眼睛,小声问:“刚才和我拜堂的也是你吗……” 温洲白莫名有些难堪,扭头道:“是我二哥。” 羿玉有点没想到,就算是新郎官身体不适,需要由弟弟代劳,也没必要一个弟弟代替拜堂,一个弟弟帮忙掀盖头吧…… 见羿玉不说话,温洲白将喜秤递给后面站着的丫鬟,低声道:“嫂、嫂嫂,你若是方便的话,我现在带你去大哥房里。” 羿玉之前还在想着怎么“收拾”新郎官,此刻却很是安心,都病到不能行走了,可见也没有做其他事的力气了。 他下了床,点点头道:“劳烦三弟了。” 温洲白倒是对这桩差事很是上心,立刻转了身,步伐急促:“嫂嫂跟我来。” 跟着温洲白出了寝房,羿玉才看到这个院子的全貌。 前后两进的院子,他们是从后院正屋里出来的,往前院去,院子不大不小,摆设却颇为清新精致,一看就是文化人的住处。 一般来说,二进的院子,主人房都在后院,怎么新郎官新婚之夜却在前院…… 前院比后院小了一半,几乎不见伺候的人,温洲白带着羿玉径直走向前头的上房,门口的小厮见是温州白带人过来,直接开了门。 一进屋就是浓郁的药味,仅是闻着就已苦涩非常,令人无法想象喝下去的味道。 羿玉步伐就慢了下来,温洲白倒是不觉,一掀帘子走到里面去了。 “大哥……”他说话的声音很是恭敬,显然非常尊重他口中的“大哥”,温家长子。 羿玉竖着耳朵听,一道更加低哑些的声音道:“他来了吗?” 温洲白回道:“来了。” 他转头一看,“新娘子”还在帘子外面,没敢进来。 他正想出去把人请进来,就见长兄已经坐了起来,身上披着外衣,温声道:“夫人,可否入内一见?” 不多时,就见一人挑开帘子,略微侧身走了进来。 第3章 交杯酒 人家新婚“夫妻”要说话,“差事”完成了的温洲白自然不会在一旁碍眼,同长兄说外面还有客人要招待就先一步离开了。 从上房出去的时候,温洲白隐约听到他心中的“小孩”游移着喊了一声“夫君”,声音很轻,但他就是听到了。 温洲白步伐微顿,心中生出些不快,觉得这人实在是轻浮,怎么见一个喊一个,在他心中,“夫君”二字就是这么好喊出口的吗…… 他也不想想,里面那两个才是正经“夫妻”。 但是正经“夫妻”头一遭见面,却是红盖头已经被他人掀开的情况之下。 羿玉站在床边 ,低着头,只能看到一只搭在被子上的手,那只手很大,但是又消瘦苍白,放在大红喜被上的时候如同白蜡一般,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烧化。 “夫人。”新郎官倒是接受良好,坦然地对着一个少年口称“夫人”,“委屈你了。” 他似是微微叹了口气。 羿玉适时抬起些头。 床上的人比温洲白大概年长七八岁,长相约莫三四分相似,本该是风华正茂的时候,此刻却缠绵病榻,只看脸不过是太过苍白,但是从衣领间露出的脖颈与部分锁骨却能看出他消瘦得厉害。 即便如此,他长得也很好看,与这个院子一样,有种斯文清新的感觉。 羿玉没说“不委屈”,只是窘迫又不安地重新低下头。 “你别觉得荒唐,以后……就把这里当做自己家,家里人都好相处,要是哪里受了委屈,你只管来找我。”说到这里,他以手挡唇,轻轻咳嗽了几声。 羿玉看到一旁有茶壶,过去倒了一杯茶,递给他。 那只白蜡般的手接过了茶杯,相触的一瞬间,羿玉只感受到一片冰凉。 新郎官喝了茶,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妻子”的名字。 “我名唤辰安,平时……你若是不想,不必喊我夫君。”温辰安握着温热的茶杯,其实已经有些累了。 但今日终归不同,他得留对方在这里睡一晚,不然……交代不过去。 床榻很大,但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嫁进来的少年愿不愿意与他这个将死之人同床共枕。想到这里,温辰安掀开了被子,伸手拽过一旁的喜袍披在身上。 也许是大红色着实衬人,他这久病之人看起来多多了三分鲜活。 羿玉被他突然起床穿衣的动作吓了一跳:“你……” “我去外面的榻上睡,今夜你睡这里。”温辰安笑笑,“明日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与我睡在一起,旁的不用多说。” 说完,他就往外屋走去。 他身形清癯,宽袍大袖往身上一披,简直整个人都要驾鹤仙去了。 羿玉还指望他和自己完成“六礼”呢,外屋不比里屋,万一他一不小心……不行!羿玉快步追上温辰安,扯着他的袖子,将人拽住了。 “夫君不必如此,今晚就睡一起。” 羿玉的声音很轻,但是语气非常坚定。 温辰安被他这么一拽,拽得结结实实,想多走一步路都不行,袖子上简直缀了个秤砣,他无端觉得好笑,任由少年将自己带回了床上。 · 一张床,两个枕头,两床被子。 羿玉在上床之前,端了两杯茶过来。 “以茶代酒。”羿玉递给温辰安一杯茶,没有看他,“这是交杯酒。” 温辰安接过茶杯,心底生出个古怪的念头,就好像是他今天真的娶了妻子一样……他不敢多想,绕过少年的手臂,将微凉的茶水全数喝下。 羿玉倒是没多想,对于现代人而言,“交杯酒”这个东西其实某种程度上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许多婚礼中还有这个习俗,但是平常拿这个开玩笑的也不少。 他的注意力全在任务面板上,无奈地发现喝完交杯酒,任务进度还是显示未完成。 尽管知道任务肯定没有这么简单,但总是感觉卡在最后一步的感觉令人很不好受,得先搞明白问题究竟在哪里才行。 他吹灭了蜡烛,躺在床外侧,盖着喜被,却不怎么困。 倒是身旁的温辰安,很快就睡熟了,平缓而绵长的呼吸声很是规律,若不是这点呼吸声,羿玉都快要忽略掉身旁这个人了。 他盯着黑暗中的喜帐,时间一久就将那苦涩的药味闻熟悉了,不知何时也渐渐睡去。 · 深夜。 睡梦中的羿玉忽然惊醒,他有些喘不上气,感觉自己身上压着什么重物,压得他无法呼吸。 第4章 夜话 有一种叫做贴加官的酷刑。 将桑皮纸一张张地盖在受刑之人的脸上,用水打湿,一开始只是有些呼吸不畅,随着桑皮纸数量的增加,受刑之人的呼吸会变得越来越困难,大概五贴左右,受刑之人即便是用尽全身力气也呼吸不到一丁点空气,最后窒息而死。 这个时候把桑皮纸揭下来,甚至能够看到清楚的人脸形状。 羿玉现在就有那种呼吸愈发困难的感觉,他脸上没有东西,却感觉身上的重物存在感越来越明显,沉甸甸地压在胸膛上,几乎要将肺腔里的空气尽数挤压出去。 身形本就单薄的少年蹙了眉,手指不安地蜷缩抓紧,盖在身上的喜被莫名下凹了一块,看起来尤为怪异。 他生的也很白,与温辰安那种病态的苍白不同,少年的皮肤是暖玉般的色泽,抓着大红的喜被时,泛红的指尖陷入了柔软的被子里,指节压在外面。 温辰安睡眠浅,半夜常醒,多的时候,一宿醒上四五次都是常有的。 身边多了个人对他而言是个不太一样的体验,所以当他醒来的时候,就忍不住就关注新婚“妻子”此刻如何。 他听到了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细微声音。 温辰安一顿,撑起身体,轻轻拍了拍羿玉的肩膀:“夫人,醒醒。” 他一连唤了三声,羿玉才从那种鬼压床的状态里彻底清醒,浑身弹动了一下,满头大汗地瞪着上方,急促地喘气。 温辰安轻轻拍着他有些颤抖的肩膀,轻声安抚:“没事,别害怕,只是做梦了而已。” 羿玉惊魂未定,他也算经历过不少事情了,方才才知什么叫做折磨…… “我刚才……”羿玉转头,看不到温辰安的具体位置,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个人影,“有什么东西压在我身上。” 温辰安眼睑微抬:“什么东西?” 屋里没点蜡烛,那么黑,什么也瞧不见,羿玉不意外温辰安毫无察觉,他在想,这个任务世界也许有灵异元素。 到了这个时候,他就很怀念曾经拥有过的佛珠。 “不知道。” 羿玉慢慢坐起身,想去点蜡烛,却被温辰安轻轻按住了手腕,他有些不解,温辰安耐心解释道:“喜烛一同熄灭之后,就不好再点了。” 喜烛又叫龙凤烛。 有些地方,龙凤烛寓意新婚夫妇,在新婚夜要么一同熄灭,要么在其中一支蜡烛自灭的时候将另外一支也熄掉,没有熄灭后再点燃的道理。 “羿玉”除了幼时读书那几年,之后一直被关在自己的小院里,没有这方面的常识,羿玉半信半疑地又躺了下来,却一点儿睡意都没了。 温辰安也躺了下来,似是想要安慰羿玉,他主动挑起了话题:“夫人,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羿玉回道:“单名一个玉。” 温辰安就重复了一遍:“羿玉,是个好名字……我听说你平时爱读书,右边那间上房是书房,里面还算有几本书,你若是感兴趣,平时可以去看看。” 羿玉乖巧回答:“谢谢夫君。” “不必客气。”温辰安道。 毕竟是刚认识,两人之间也没什么可说的,房内又安静了下来。 温辰安是睡不着了,羿玉则是不敢睡了。 两人就这么睁眼到天亮。 天亮之后,羿玉需要去给温家长辈敬茶,温辰安却因不可见风的缘故不能陪他一起,心里难免有些愧疚。 见丫鬟服侍羿玉穿好了衣服,他拿了一枚玉佩,亲自系到羿玉腰上,然后抬头看向他,微微弯了弯眼睛:“去吧。” 羿玉面上有些许疲倦,到底年轻,不怎么明显,他低头看了一眼明显价值不菲的玉佩,嘴唇动了动:“多谢夫君。” 温辰安又笑了笑。 · 院外,一双皂色的靴子停了下来。 第5章 一家人 羿玉出了院子,却见不远处一棵大树下站了个人。 引路的丫鬟问安:“给二少爷请安。” 这温家二少爷身量很高,一头乌发高束,倒是与温辰安、温洲白都不怎么像,面部轮廓更加深邃,身材也更加结实。 夏日衣衫轻薄,他臂膀胸膛一带隐隐就有轮廓勾勒出来,而他脚上正踩着一双皂色长靴,羿玉昨天拜堂的时候见过一双差不多的。 “见过大嫂。”二少爷简单一拱手,早些时候温辰安打发人去请了他过来,意思是令他今日多看顾些这位新鲜出炉的大嫂。 羿玉还了礼:“二弟。” 他长得比这二少爷面嫩许多,实际也比他小了好几岁,却能坦坦荡荡地喊一声“二弟”,而二弟本人也必须得应。 二少爷唇角抽动了一下,不太习惯,但礼法如此他也就忍了,只是没什么寒暄的兴致,直入正题道: “大嫂,时候不早,父亲母亲那里应当已经备好东西了,咱们这就过去吧。” 羿玉连连点头:“本该如此。” 二少爷颔首,转身走在前面领路,但是直接抢了丫鬟的活计,羿玉缓步走在后面,观察着沿路景观。 因为温辰安久病需要静养的缘故,他的住处其实比较偏僻,从他的住处三全院到温老爷温夫人的住处静心堂需步行两刻钟。 二少爷走在前面,龙行虎步,羿玉跟得也不勉强,倒是几个丫鬟走得气喘吁吁。 羿玉有心想让她们晚点过去,但以“羿玉”的人设,初来乍到,定然不会多言,只好自己慢下脚步,几息的功夫就看不到前面的二少爷了。 简直是撒手没…… 羿玉心里不着急,面上却带了几分急色,过了一会儿,二少爷就自己掉头回来了。 两人四目相对,二少爷有些愧疚:“对不住大嫂,我走太快了。” 羿玉自然回答:“是我走得太慢了,不怪你……” 二少爷嘴唇动了两下,没说出来话,步伐却实实在在地慢了下来,时不时还回头看一看羿玉有没有跟上。 他们兄弟三人,倒是一脉相承的好脾气。 须臾,静心堂便已到了。 二少爷步伐更慢,待羿玉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大嫂先行。” 羿玉便走到他前面,先进了静心堂。 温老爷与温夫人已经在上首坐着了,左手一侧两个座位,温洲白坐在第二个,中间空了一个。 见羿玉进来,温洲白上身往前倾了倾。 右侧只有一个位置,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坐在上面,虽然年纪最小,但坐得很是端正,倒是比对面的温洲白还要稳重三分。 羿玉一进去,满屋子的人都看向他,不待他犹豫称呼,温夫人已慈和笑道:“果然是个好孩子,快上前来,让为娘好好看看。” 落后两步进来的二少爷干脆利落地打过招呼,坐到了温洲白旁边的空位上。 羿玉走到温夫人面前,迟疑着道:“见过……父亲、母亲。” 一旁有丫鬟递上茶盏,他便继续接上:“给父亲、母亲敬茶。” 先敬温老爷,他接了茶,一言不发地喝了,撂下茶杯后才道:“日后,同辰安好好过。” 他言辞有些生硬,倒是温夫人,喝了茶后念了好几句: “好孩子,听我一句劝,咱们这样的人家什么都不缺,只你与辰安有缘,才到我们家,当了新妇。以后什么都不要多想,平素好吃好睡就行,只当这里是自己家,不要受委屈。” 羿玉听着,慢慢抬起眼,见温夫人大约四十出头,生得慈眉善目,皮肤白净,温柔笑着的时候宛如庙里的菩萨。 “多谢母亲教导,我一定谨记在心。” 温夫人携过他的手,拍了几下:“不需要你谨记,只当我啰嗦,多说了几句罢了。好孩子,去见你弟弟妹妹吧。” 羿玉又转到一旁,先后与温洲白、二少爷见礼,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二少爷的全名,竟是个十分秀气的名字——温秋妃。 温秋妃见羿玉听到自己名字时的惊讶,有些生硬地解释:“我幼时身体不好,家里人怕留不住我,便将我当女孩儿养,也起了个女孩儿名……” 羿玉看了看他的体格,实在想不到他小时候居然是被当成姑娘养大的……怕不是物极必反,长大后才这般结实。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原是如此……” 温秋妃耳根渐渐红了,羿玉装作没看到,从他身边经过,停在温洲白面前。 “嫂嫂。”温洲白倒是镇定。 羿玉给他们的见面礼是温辰安准备的,每人都是一块玉佩,他将玉佩递给温洲白,对方接过,攥在手心里。 他笑笑,转身到对面去。 家里唯一真正的女孩已经站起来了:“小妹双双见过大嫂。” 羿玉将最后一块玉佩递给她,温双双收下,玉佩交接的一瞬间,羿玉手指僵了一下,因为他感觉到温双双似乎塞了什么东西给他。 刹那间的功夫,温双双已经坐了回去,仅从面上看,丝毫看不出她刚才在父母兄长面前给男嫂子塞了个东西。 于是羿玉自然地将温双双塞过来的东西扔到袖子里,就听见温夫人道:“都是一家人,今日早点就一起用了吧。” · 八仙桌上,摆着满满当当三四十样菜肴,清淡的、鲜美的、浓油酱赤的应有尽有,仅是粥点就有八样。 羿玉见了,觉得温家似乎不太像是“羿玉”记忆里简简单单的富户。 温家似乎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连温老爷都问了温秋妃几个生意上的事情,温夫人更是常常与羿玉说话,问他昨日累不累,到这里习不习惯,昨日休息得怎么样…… 羿玉一一回答:“昨日不怎么累,睡得也习惯。” 温夫人看着他,笑道:“辰安那孩子一向睡眠浅,昨夜没打扰到你吧?” 一旁温双双的调羹在碗底划出一声响,众人看过去,温双双脸已经通红了,嗔怪道:“母亲,我还在这儿呢……” 哪有当着姑娘的面,问兄嫂帐中事的……就算是个男嫂子也不行。 羿玉后知后觉地低下头,装害羞,没看到隔了一个人的温洲白表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别扭。 夹在他们中间的温秋妃皱了下眉。 第6章 不重要的东西 有温双双那么一打岔,温夫人倒也不好再问下去了,只让几人用早点,不然等下就要凉了。 羿玉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倒是回过味了,温辰安恐怕早就知道温夫人会问他们两个昨晚有没有睡在一起,所以早些时候才会交代他如何回答。 结合之前温夫人话里的意思,他与温辰安有缘……难道是冲喜吗? 倒也不是不无可能,久病之人,家里难免各种方法都愿意试,温家有钱有势,再找个高人要个相合的八字,找到人更是易如反掌。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会有男人出嫁这样的荒唐事出现了。 羿玉一连吃了好几个水晶汤包,之前的世界要么仓促,要么干脆没有,他已经许久没吃到喜欢吃的食物了…… 等到一桌人都放了筷子,温老爷就到前头去了,温秋妃与温洲白兄弟两个一起离开,温双双也走了,静心堂里只剩羿玉与温夫人。 温夫人便拾起之前的话茬,低声问羿玉:“孩子,你老实告诉母亲,你昨晚……有没有与辰安睡在一处?” 她真的很在乎这个。羿玉想着,有些局促地点点脑袋,就见温夫人表情立刻舒缓了,脸上有带了笑意,甚至伸手摸了摸羿玉的头发。 “那我就放心了……” 之后两人闲话几句,温夫人嘱咐羿玉不必每天都过来请安,隔一日来一趟就行,温秋妃他们兄妹几个也都是这么做的,只温辰安身体不适,一般情况下不出门。 羿玉一一应下。 离开的时候,温夫人从丫鬟手里接了个布包,不容拒绝地塞到羿玉手里,与温双双倒是一个做派。 “这是你们夫妻之间用得到的东西,辰安他……虽然久病,但到底是个男人,也没伤到根基,新婚夫妇,新房一月不能空,知道吗?” 她和蔼地注视着羿玉,见少年懵懂地接了布包,这才满意地点头,让他早点回去休息。 待静心堂空了下来,温夫人叹了口气,起身去了东厢房,那里早已被改成了一处小佛堂。 她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菩萨保佑,千万要让信女心想事成……” · 另一边,结伴离开的温氏兄弟却是起了口角。 温秋妃正色地看着温洲白:“三弟,你是怎么想的?” 温洲白手里掐着朵早春的花苞,咕哝着说:“什么怎么想的。” “大嫂。”温秋妃向来直截了当,他伸手将温洲白的肩膀扳回来,声音压低,“那是大嫂。” 温洲白表情微僵:“我又不是三岁稚儿,还能不知道什么是嫂嫂……二哥,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兄弟二人的随从早已退开了,再没人能听到他们交谈,温秋妃拧了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即便是你掀了他的盖头,他也是大嫂,知道吗?” 温洲白表情已经冷了下来:“二哥,照你这么说,你还和他拜堂了呢,他不是你嫂嫂吗?” 温秋妃神情一顿。 他从一开始就不情愿代兄长与一个男人拜堂,但是父母之命,他如何违抗? 昨日喜轿落,本该代新郎官踢轿门的公鸡竟忽然暴毙,温秋妃亲自到厨房,抱了一只公鸡放到喜轿前,那公鸡迟迟不愿进去,他索性直接将公鸡扔进去了。 轿帘飘动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双紧紧握着水红苹果的细白双手,那竟是个男人的手…… 后来“新娘子”抱着公鸡出来,温秋妃从他怀里抱走了公鸡,将红绸缠在上面,与矮了他一头的“新娘子”一步步走到喜堂。 他抱着公鸡,代兄长与“新妇”拜堂。 其实温洲白去挑盖头的时候,也应抱着公鸡,但那只公鸡……竟是又死了。 温洲白直言麻烦,直接去了喜房。 温秋妃将第二只公鸡也埋了,心里觉得这桩婚事违背阴阳之道,又仓促简陋,所以才连连出问题。 但是直到温洲白反问之前,温秋妃都没觉得和羿玉拜堂的是自己…… 温洲白自知失言,又见温秋妃脸色难看,缓和了语气:“二哥,你别多想,我只是看他可怜。一个男子,若不是不被家里人看重,怎么会到了我们家当媳妇……他比我还小一岁,我只是怜弱,没有别的想法,你这么问我,我才生气。” “……是我莽撞。”温秋妃声音有点硬,“你比我机敏,不必我多言。”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温洲白,抬腿走了。 · 羿玉回了三全院。 与静心堂不同,在三全院伺候的人都很安静,不怎么三三两两地闲话,也不在檐下待着,要么做活儿,要么待在倒座房里,羿玉进了院子,愣是没看到一个人。 他犹豫了下,想问问从早上开始一直跟着自己的两个丫鬟,就见她们低着头,仿佛鞋上长了花。 羿玉又回过头,迟疑片刻,还是去了前院上房。 原来上房门口有个小厮,见羿玉过来,喊了声“大少奶奶”,没有阻止羿玉进去的意思。 羿玉“嗯”了声,停下脚步:“大少爷在休息吗?” 小厮摇头:“小的不知道。” 羿玉:“……” 他“哦”了一声,在小厮茫然的目光里,上前敲了敲门:“夫君,你在休息吗?” 温辰安的声音很快传了回来:“夫人请进。” 羿玉就进去了。 房门关上的一瞬间,羿玉将袖子里的东西取出来,没来得及看,快速塞到腰带里,省得他总时刻担心会把东西甩出来。 做完这些,他已经进了里屋。 温辰安坐在床边,里屋窗户没开,点了一排蜡烛,面色苍白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卷书,抬眸微笑:“回来了。” 羿玉瞄了眼窗户,走到床边,将温夫人给的布包递过去:“这是母亲给的。” 他知道里面是什么,温夫人那个口吻,想不知道很难。 但“羿玉”从小独自住在院子里,不通人事,羿玉怕自己演不出那种感觉,就没有看布包里的东西,而是将布包给了温辰安。 反正看他那样,也做不了什么。 温辰安不明所以,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盒子,盒子里面是数个雕刻精致的姿势各异的小人。 温辰安只看了一眼,就迅速将盒子盖上。用力之大连外头的丫鬟小厮都听见了,他却恍然不觉,反手将布包重新裹起来,塞到了床角里。 羿玉故意问他:“夫君,可是有什么不妥?” 温辰安不敢看羿玉,只瞧着他的下巴尖说话。 “没事,是一些……不重要的东西。” 第7章 纸条 温辰安口中不重要的东西被塞到了床角里,他重新拿起书,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羿玉坐到床边,之前在静心堂的时候,温夫人无意间提过,说是婚事仓促了些,有些地方委屈他了,日后定会弥补。 而在“羿玉”的记忆中,他于一个月前被带离了从小禁锢自己的院子,一开始父亲言语含糊,只让他好好养身体,过了十几天才突然强硬起来,要他专心备嫁。 从撂话下来到真正出嫁中间间隔的时间不足半月,恐怕六礼并没有走完…… 问题是,“羿玉”对此知之甚少,羿玉想要知道详情,只能从别人口中得知,眼下才婚后第二天,羿玉决定耐心些,过几天再探探口风。 在他低头不语的时候,温辰安竟有些坐立难安。 他不知道少年有没有看到盒中之物,应当是没看到的,否则不会问他是否有不妥,可若是没看到,他、他怎么不说话了…… 温辰安捏着书的手指动了动,稍加思索后主动开口:“夫人,方才敬茶如何?” 羿玉回过神,腼腆笑笑:“果然如夫君所言,父亲母亲弟弟妹妹都好相处。” 见他神色如常,温辰安才放下心来:“那就好……你年纪小,平时不必拘在院子里,多出去散心,家里也算有几处好风景,外头也去得。” 病榻上的男人语气谆谆,不像是在与妻子说话,更像是在叮嘱年幼的兄弟。 羿玉都应了,见温辰安面有疲色,便让他躺下歇息。 在他解帐子的时候,已经躺下来的温辰安忽道:“这边屋子药味重,夫人晚间到后院正屋睡吧。” 羿玉动作慢下来,迟疑地道:“母亲早些时候交代过我,说是新房一月不能空……” 温辰安已闭上了眼睛,语气里带了几分安抚:“不要紧,我让笔刃代我跑一趟,母亲会理解的。” 笔刃就是常在外头守门的小厮,还有今早跟着羿玉去敬茶的两个丫鬟,一个叫霜雪,一个叫秋泠。 羿玉眯了眯眼睛,心知这对母子有分歧,他没有再坚持,将帐子整理好,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上房。 · 昨晚拜完堂,羿玉就被送到了三全院的后院正屋,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看到屋子里的全貌。 三间正屋,中间是堂屋,左侧用屏风隔开,后面的空间全是卧房,右侧则是有个暖阁,暖阁后是个浴房。 屋子里的摆设全是新的,而且因为新婚,显得很是喜庆,但羿玉进来之后转了一圈,有了个猜想,特意问了霜雪与秋泠。 “夫君以前是住在这儿的?” 秋泠答道:“回大少奶奶的话,大少爷七岁后搬到三全院,起居均在此处。” 但是现在,温辰安挪去了前院,把后院留给了羿玉。 羿玉若有所思,他从正屋出来,在院子里站了站,见院子里有棵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树,大约需要三人合抱才能围住,而东厢房当了仓库,西厢房半空着。 “这院子倒是清静……”羿玉低声自言自语。 今天除了敬茶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前头温辰安在休息,羿玉初来乍到,身份又尴尬,也不好出去,索性也回卧房睡了个回笼觉。 …… 醒来已是饭点,霜雪说前头有人来传话,大少爷已经用了午饭,让大少奶奶点些爱吃的,晚上再一起说话。 羿玉一听就懂了,只说晚上说话,没说安置在一起,温辰安应该是已经跟温夫人说好了,不必遵守新房一月不能空的习俗。 莫名地,羿玉觉得温辰安这人还挺有担当,比他之前在网上刷到过的在婚姻中、婆媳关系中隐形的男人要好得多…… 不过他这么想,是不是有些太代入“新妇”这个角色了。 羿玉打了个寒噤,抛开这个念头,让厨房随便上点菜,不用太多,他这会儿刚睡醒,没什么胃口,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就行。 饭后,羿玉让霜雪从前方书房取了几本游记,借着看书的名头一个安静地待在屋子里,其实是为了看温双双偷偷塞给他的东西。 之前不看不是因为忘了,而是不想看完之后睡不着。 温双双一个小姑娘,在男嫂子给父母敬茶当天,偷偷塞过来一样东西,一定是她觉得很重要,羿玉这个男嫂子必须得知道的东西。 这个东西,很有可能会影响羿玉的心情。他昨晚只睡了一会儿,要是再因为看了温双双给的东西睡不着,晚上再遇到昨晚那种鬼压床的情况…… 所以羿玉选择补完觉之后,在精神饱满、思维清晰的状况下去看那样东西。 那样东西其实是个纸条,羿玉在将它塞到腰带里的时候就摸出来了。此刻他靠在榻上,书半举,挡着手上的动作一点点展开纸条。 温双双写了一手簪花小楷,纸条上仅有的两个字也能看出她的字不错,但是一看内容就让人没什么心情去欣赏她的字了。 ——速离。 在男嫂子进门的第二天,温双双写了纸条塞进他手里,让他速速离开温家。 羿玉面如沉水,盯着那两个看了许久,看完之后却没有销毁,而是又放回了腰带里。 一是因为他看过的电影电视剧里,常有一种情节,主角收到的书信字条遇热才能显现出真正的内容。 二是因为这字条是温双双给他的,对方一定知道什么,羿玉想得到更多消息,说不得需要去问她。万一温双双矢口否认,这纸条就是个证物。 至于会不会被人发现纸条,羿玉看了一眼敞开的堂屋门。 大白天的,羿玉不可能让人把门紧紧关上,那样不知道要传出去多少闲话,但霜雪和秋泠很有眼力见,听羿玉说想安静看书,就到耳房里去了,没有在院子里晃。 羿玉觉得自己快要被封建主义的糖衣炮弹给腐蚀了…… 他放好纸条,认真看游记。 他让人去书房拿书,温辰安一定知道,晚上要是问起来,不至于无话可说。 · 晚间,羿玉到前院,还没走到上房门口就听到了里面低低的咳嗽声,见霜雪与秋泠习以为常,他这才意识到,在自己面前,温辰安竟从没咳出声过。 羿玉没着急进去,而是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待里面咳嗽声停了才抬起脚步。 第8章 丫鬟 温辰安穿戴整齐,头发也束了,坐在桌前,见羿玉进来便露出了笑来:“夫人,正要让人去叫你呢,你来得正好。” 羿玉这两天只见过他躺在床上的模样,突然看到他正常人似的出现在床榻之外的地方,还有些新奇。 “夫君。”羿玉已经把这个称呼喊熟了,脸不红心不跳,但为了贴合“羿玉”的性格,面上还是显出三分不自在,“让你久等了。” 温辰安瞧出羿玉神色中的不自然,先是一顿,然后也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要娶的妻子是个比自己小许多的少年时,心中只余叹息,见了羿玉本人也多有照顾,但内心其实一直很平静,甚至隔着一道帘子也能坦然唤他一声“夫人”。 然而大概是盒子里那些东西的缘故,现在温辰安听了羿玉这句“夫君”,倒真生出几分为人丈夫的感觉来…… “我也是刚刚坐下,你也坐,这就上菜了。”温辰安看了一眼门口站着的笔刃,笔刃微微俯身,转头示意上菜。 在静心堂用早饭的时候是一家人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但与温辰安一起吃晚饭却是分餐的,而且温辰安的头一道菜就是一碗药膳。 浓重的药味从黑乎乎的药膳汤羹里往外肆虐,隔了小半张桌子,羿玉都能闻到那种令人眼前一黑的味道,温辰安却面不改色,但在注意到羿玉表情不对是,还是不动声色地加快了用餐的速度。 直到空碗被收走,温辰安用手帕捻了捻嘴唇,有些歉疚:“抱歉,药膳味道有些重,但这东西只能饭前热乎着吃……笔刃,把窗户打开些。” 一向呆呆的笔刃头一次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少爷,窗户已经开着了,再打开您会头疼的。” 药膳毕竟已经吃完且收走了,残余的味道羿玉也还能忍受,但听了笔刃的话,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户,仅仅是开了一条一指宽的小缝而已。 他收回视线,在温辰安开口之前小声道:“只是药味而已,哪里就难闻了,夫君,还是早些用饭吧。” 温辰安也看了一眼窗户,表情淡了些,听到羿玉说话才提起情绪:“是我没考虑周到……夫人说得是,用饭。” 温辰安前面想着,妻子在家里处境尴尬,晚上已经不会留在他房中了,白天若是再不一起用膳,他担心下头的人会怠慢。 而他一年到头,每次吃饭之前都得先用药膳,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倒是没考虑到新入门的妻子…… 温辰安前所未有地感到挫败。 他这样的身体,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想到这里喉间又泛起痒意,温辰安生生压下了,面不改色地吃完一顿饭,又说起正事: “明日回门,我也不能陪你,你已见过洲白与秋妃了,不知哪个与你好相处?你明日挑一个陪你一道回门,尽可使唤他们。” 羿玉暗自腹诽,怎么听着像选妃。 不过他当下真的顺着温辰安的话仔细思考起来。 他之前也考虑到明天是成婚第三天,新妇回门。这场婚事温家一定知道最多,但身份卡的父母有心攀附,也不会一无所知,而且他们想要维持与温家的关系就绕不开羿玉,倒是眼下最便利的消息来源。 那么,温洲白与温秋妃哪个更合适陪他回去呢……片刻后,羿玉已有了主意。 “明天就麻烦三弟了。”羿玉一副考虑周全的模样,“早上吃饭的时候,我听父亲问二弟外头生意的事,他平时恐怕也忙,不好因为这点小事麻烦他。” 温辰安没有意见:“那我待会儿让笔刃去三弟那里讲一声,明日……看你心意,想多待一会儿就待到午后,想早点回来就不必留在那里用午饭。” 他对妻子在原来家里的境遇也知道些,尤其见少年手腕细瘦,心里就多了几分怜惜,觉得他小小年纪就受尽坎坷,如今还不明不白地给自己当了媳妇。 羿玉颔首,见天色已晚就回后面了,离开的时候隐隐听到了温辰安低低咳嗽的声音。 初步看起来温家每个人都很友善,尤其是温辰安与温双双,一个处处体贴,一个冒险警示。 最微妙之处也就在这里,若温家真的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温馨,对他最好的两个人为什么一个恨不得将他每天吃什么都安排好?另一个更是当众偷偷塞给他警示的纸条? 这里到底藏了什么猫腻? 回到后面正屋,羿玉准备洗洗睡了,一个面生的丫鬟却进了屋,行礼后阐明了来意。 她是静心堂的丫鬟,名叫拂柳,温夫人让她到羿玉身旁伺候。 表面上看起来经常跟在羿玉身边的人只有霜雪与秋泠,但她们两个是一等丫鬟,后院里还有四个二等丫鬟,以及好几个小丫鬟与粗使婆子,都快赶得上红楼梦里的场面了。 但温夫人发话,羿玉根本不可能拒绝,就把她交给霜雪与秋泠安排,霜雪与秋泠也很为难,三人就都含糊着按一等丫鬟的例。 羿玉洗完澡,已经累得不行。他倒不是因为今天事情太多了,是因为头发太长洗得累。 霜雪与拂柳帮他擦干了头发,霜雪出去放棉布的时候,拂柳轻轻地道:“大少奶奶,我在夫人身边伺候的时候常见夫人为大少爷抄写佛经祈求平安,您平时若是空闲时间多也可以这么做……” 羿玉眨了眨眼,慢慢看向她,拂柳就低下头,非常恭顺的模样。 羿玉不知道她是在显现自己的价值,想要早些在新职场上立足,还是在替温夫人传话。 仔细想一想,早上的时候温夫人还嘱咐他新房一个月不能空,不到中午温辰安就让笔刃过去传了话,温夫人若是心中不快,想给羿玉找点事情做也很正常…… 回想起温夫人慈和的表情,羿玉又在心里摇头,还有一种可能,温夫人真的觉得抄佛经有用,所以让羿玉也来一起抄。 有点像是古代般的安利。 不过安利的不是歌曲电影,而是让温辰安早日康复的玄学、不是,佛学手段。 他有心想从温辰安那里再得句准话,所以此刻只状若恍然地点头,没有说话,拂柳也没再多言,拿着牛角梳,梳理羿玉又黑又亮的长发。 第9章 纸人 夜晚的温宅比白日里安静,三全院内更是静得出奇,只有夜风吹拂树梢时树叶摇晃的簌簌声与一二只夜枭掠过枝头的动静,但那点儿声音放到一个二进的院子里就分外不起眼了。 羿玉睡前隐隐有种感觉,今夜也许不能平静地过去。 但当白日里温双双给的纸条自己叠成一个小纸人对着他的后颈吹气的时候,羿玉还是感到不能理解。 白天还是大宅院画风呢,为什么晚上突然变成中式灵异了? 小纸人只有大拇指指头那么大,躯干上正是温双双写下的两个字“速离”。 它没有五官,也不知风是它从哪里吹出来的,见终于把羿玉吹醒了,它雀跃地原地蹦了蹦,又用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手指推羿玉。 尽管这是个能够自己动的纸人,但考虑到它的体型,羿玉很难对它产生类似于害怕、畏惧的情绪。 他甚至不太敢动,生怕会将小纸人的手指弄烂,只好保持着侧躺的姿势,压低声音问:“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羿玉想知道这个小纸人能否沟通。 在他的注视中,小纸人动作慢了一些,但是很快,它又开始用细细的手指去推羿玉,没有对羿玉的话给出其他反应。 羿玉刚醒来的时候看到纸人在他肩头蹦蹦跳跳,还以为它是有独立意识的,但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眼见小纸人的身板都快被它自己狂野的动作给甩烂了,羿玉便顺着它推搡的方向坐起来,小纸人终于收了手,从床上飘了下去,站在地上看羿玉。 羿玉还是想试着与它沟通:“你想带我去哪里?” 小纸人不会回答,它见羿玉不动,又走过去拽羿玉的裤脚。 羿玉真担心它会把自己揉皱,他拽过一旁的外衣披在身上,三两下穿上鞋子,期间还要注意别一不小心把小纸人顺手塞进鞋筒里。 他把小纸人往前推,它就往前走,还会回头看羿玉有没有跟上来。 等到它走到正屋门口,从门缝里钻出去的时候,羿玉犹豫了起来。 今天的夜晚不同寻常,因为参照物太少,羿玉不能确认是否每到入夜就会发生一些变化,昨晚他待在前院上房,当时没有得到温双双的纸条,自然不可能有纸人,却遇到了类似鬼压床的事情。 昨晚究竟是不是鬼压床不好说,也许只是清醒噩梦,但今晚,他可是实打实见到了能够自己动的纸人。 现在出去,外面如果有其他危险,羿玉连自保的东西都没有。 “等一下。”羿玉对着门缝喊了一声,不知道小纸人有没有听到。 他转过身,在正屋里晃悠了几圈,最后拿起了一个金属灯台,掂了掂,很沉,是实心的,可以当板砖使。 羿玉顺便把腰带系上了,免得碰到人被误以为耍流氓。 他拿着灯台往门口走,打开门的时候看到了贴在地上的小纸人,它一见羿玉出来,立刻支楞了起来,原地飘了一圈往外走。 院子里很安静,羿玉没看到其他人。 三全院只有一个门,想要从三全院出去必须得经过与前院正屋在同一水平线上的垂花门,而小纸人正径直往垂花门而去,显然是要离开三全院。 它要带他去哪里? 温双双给的纸条会不会就是一个在夜晚等着他的陷阱……不,温双双怎么会知道他在看完纸条之后还把纸条留着? 羿玉想了想,决定可以跟出去一段距离。 从垂花门出来,羿玉往上房看了一眼,门口没有人。 按理来说,久病之人的住处从早到晚都少不了人,这样若是有什么情况也能反应过来。 白天的时候,笔刃一直守在上房门口,晚上却也不见换班的人,门口空空的,上房里没点灯,温辰安显然在休息。 也许是羿玉走得太慢了,小纸人飘起来糊了羿玉一脸。 他将纸人拿开,捏在手里,注视着它空白的脸。 小纸人四肢耷拉着,随风轻动。 羿玉将它放在地上,它跳了跳,继续往前走。 很快就出了三全院,夜里风寒,羿玉穿得有些薄,略微感觉有些冷,小纸人被风吹得到处飘,羿玉只得把它放在掌心,用手指给它挡风。 小纸人就在羿玉掌心指路。 温宅白墙黑瓦,地上多铺着青石板,整体布局端正、严谨,但又不缺巧思,白日里给人规矩雅致之感,夜间却有些阴气森森,再加上三全院地方偏僻,周围树木繁盛,更添几分森寒阴冷。 羿玉心底有些瘆得慌,但多少还能扛住,毕竟他是真的见过鬼的……比起祝夷将脸放在胸膛上,这里顶多只是寂静些。 “大少奶奶……” 从身后飘来的声音差点让羿玉原地跳起来,他喉结滚动,注意到手心上的小纸人钻进了他的袖子里,紧紧扒着他的手臂。 羿玉平复了一下呼吸,转过身来。 晚间被温夫人派来的丫鬟拂柳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神情有些茫然地看着羿玉,她生得细眉细眼,樱桃小嘴,此刻素面朝天,多少有些不像活人。 “大少奶奶,夜深了,您要去哪儿?我给您引路。” 羿玉视线下移,看到了她脚下的影子,脚也没漂浮着……虽然这些民间说法不一定适用于这个世界,但勉强让羿玉安了些心。 “我只是有些睡不着,出来走走,没想到会打扰到你。” 拂柳微微躬身:“我是今晚守夜的丫鬟,只是想着大少奶奶喜静,所以没有睡在脚榻上,而是在耳房里守着。” 后院正屋两侧各有一间耳房,乃是“三正两耳”的格局,右边的耳房是间茶室,左边的耳房则是丫鬟们白日休息的地方,晚上她们会到后罩房休息。 羿玉没想到拂柳今晚是睡在耳房守夜的,幸好他之前说话的声音一直很小…… 他心里想着事,又见拂柳面上一直带着浅笑,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想了想,羿玉直接道:“我想自己走走,你回去吧,不用守夜,我不习惯这个。” “是。”拂柳很是恭顺,又提醒羿玉,“大少奶奶,这边安静,又因着大少爷养病,少有家丁巡逻,大少奶奶不要往偏僻处去,容易迷路。” 羿玉看了她一眼,只看到她低眉顺眼的神情,他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拂柳这次走了,羿玉看着她的背影,确定她是走回去的,不是飘回去的。 第10章 侧门 拂柳的身影刚刚消失不见,躲进羿玉衣袖里的小纸人就滑了出来,扒在羿玉袖口处,面庞对着拂柳离开的方向,过了一会儿才抬头。 羿玉在看小纸人,他捏起它,拎到眼前。 “之前看你大大咧咧地往外走,我还以为你不怕人呢,怎么拂柳一来,你就躲起来了……你是怕人,还是怕她?” 小纸人无法回答羿玉的问题,它连嘴巴都没有,只努力甩着小脚,让羿玉继续走,别停在这里。 羿玉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将它放到掌心,继续往前走。 来到这温宅以后,每个人都很好,唯二令羿玉觉得可能会有问题的就是温夫人和拂柳,而后者此前正是在前者那里伺候的…… 今夜拂柳跟着他出来,她在羿玉没注意到她的时候先出了声,被打发走的时候也没有不情愿…… 羿玉其实还留心了另一个问题,他没有发现拂柳跟在他身后,但是略一思索,他又觉得这个不是很严重,因为不仅拂柳,就连霜雪、秋泠走路也都没什么声音,这可能是她们的职业技能。 小纸人指路,羿玉这次多多观察了沿途情况,果然去拂柳所言,附近没有什么家丁巡逻,走了许久都只有羿玉自己清浅的脚步声。 过了许久,羿玉才听到规律整齐的脚步声,小纸人急坏了,不停拽着羿玉的衣袖,要他避开,羿玉躲到一棵树后,见一队巡逻的家丁从不远处经过。 巡逻队伍走远了,小纸人马不停蹄地就开始指路。 后面又与两队巡逻家丁“擦肩而过”,最后羿玉发现小纸人指路目的地是温宅的侧门。 它要羿玉从侧门出去,离开温宅。 “难道说……”羿玉看着小纸人躯干上的两个字,“你只是在履行你的职责?” 小纸人不懂什么职责不职责的,它拍拍羿玉的掌心,催促他离开。 但是侧门处是有门房的,羿玉大半夜的要出去,门房可能会以为他要逃跑…… 羿玉又看了几眼侧门,把小纸人盖在掌心,原路返回。 小纸人在羿玉两掌之间不停地扑腾,羿玉不想它把自己折腾散架,只好用了些力气将它压扁。 明天回门,羿玉会带着这张纸条一起,等到明晚可以看看它还会不会变成纸人,离开一次,算不算完成了它躯干上的“速离”。 羿玉回到三全院后院,他先去两间耳房看了看,确认拂柳不在才回了正屋。 小纸人垂头丧气地坐在羿玉掌心,时不时晃晃脑袋,大概刚才羿玉过侧门而不出让它大受打击。 羿玉便告诉它:“刚才那里有人在守着,你应该也能感觉到,明天早上,我会带你一起离开这里。” 小纸人抬了抬脑袋,因为没有五官,羿玉也看不出它此刻是什么表情,有没有听懂,但它确实不折腾了,自己爬回了羿玉腰带堆里钻了进去。 羿玉有种自己欺负小动物的感觉。 别看小纸人似乎挺可爱的,但若是将它换成一个与人等高的纸人,能动,能感知到活人,知道躲避……那可就一点儿也不可爱了。 羿玉脱掉衣服与鞋子,躺在床上。 纸条能够变成小纸人是因为“夜晚”还是因为温双双? 羿玉想了一会儿,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 次日一早,霜雪与秋泠提前喊醒了羿玉。 “大少奶奶,回门要趁早,得在日头出来之前到娘家的屋檐下。”霜雪动作轻柔又娴熟地梳理羿玉的长发。 秋泠则是打开一个箱子,里面各种圆盒,她拿起一个推开盖子,里面是一盒细腻雪白的粉末。 羿玉见她拿了厚巾,沾了粉末要往自己脸上拍,连忙制止了:“我不用上妆。” 秋泠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羿玉眼下淡淡的青色,想了想,换了种说辞: “大少奶奶许是这两天不适应床榻,睡得有些不太好,上些珍珠粉和胭脂,看起来更有气色,不让娘家人担心。” 羿玉觉得自己的化妆技术比秋泠好,毕竟上个任务世界,他给自己化妆,从一开始的生疏到最后的娴熟,甚至比Marry化得还好。 但现在他不是Marry,而是这个任务世界的羿玉。 他摇摇头:“不必了,只是一点青色而已,谁还能趴到我脸上看?不显眼的,放下吧。” 秋泠只得将官皮箱放回去。 霜雪也在这个时候给羿玉束好头发了。 前院有人来传话,说是大少爷已经醒了,三少爷也在,若是大少奶奶还没用早点,可以过去一起用。 羿玉就过去了,一过去就见温辰安与温洲白在说话,两兄弟有些相似,只是温辰安病弱些,而温洲白年轻气盛。 “夫君,昨夜休息得怎么样?”羿玉坐到温辰安身边,观察着他的神情。 温辰安笑着回答:“老样子。夫人,三弟今日特地提前过来,正等着你使唤呢。” 他是担心一会儿幼弟与妻子相处不好,提前拉近两人的距离,毕竟妻子是个少年,一些规矩,不用太严格。 温洲白听了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他看看温辰安,再看看羿玉,发现两人才成亲三天,已经相处得很是和谐了,一口一个“夫君”“夫人”…… 大哥也是熟读圣贤书,怎么对着一个男人不停地喊“夫人”,真是不应该。 温洲白表情有些僵硬:“嫂嫂今日尽可吩咐我,千万别客气。” 羿玉看了他一眼,弯起眼睛笑了笑。 温洲白下意识地也笑了一下。 三全院的早点也是分餐,这一次温辰安却没喝药膳,羿玉问他,他才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说是早些时候喝过了。 第11章 回门 用过早点,羿玉与温洲白先去静心堂给温夫人请安。 温夫人看起来还是那么和蔼,见了羿玉也与昨天一样,没再提同房的事,她叮嘱了几句,见时间不早便让两人赶去羿家,别耽搁了。 从温宅出来的时候,羿玉看到了马车后面的三辆车,心里知道那是温辰安与温夫人准备的回门礼,一想到“羿玉”曾经的生活,他就有些心疼送出去的东西,却也知道这是必不可少的。 走在羿玉旁边的温洲白见羿玉的目光落在那处,心里多少也明白他在想什么。 “那些是给嫂嫂的体面,若是预备得薄了,外人还以为家里慢待嫂嫂。” 羿玉看向温洲白,对方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屑,却不是对着羿玉的,而是对着那几辆装着回门礼的车,察觉到羿玉的目光,他快速与羿玉对视一眼,然后移开。 不知怎么回事,从今早在三全院用早点开始,温洲白就有些怪怪的,要么不看羿玉,要么看一眼就移开视线,就好像羿玉身上有刺会扎到他一样,但态度又是敬重的。 若说是因为代兄长掀盖头的事,可他敬茶那天都很正常,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不成…… 暗自思忖着,羿玉上了马车,温洲白骑马慢行,跟在马车旁。 “羿玉”从小在封闭的院子里长大,自然是不会骑马的,羿玉会一些,但不太熟练。 马车总体而言还算平稳,因速度不快,坐在里面也不觉颠簸。羿玉摸了摸腰带上的某处,那里正放着恢复成纸条的小纸人。 今天一早,羿玉醒来就确认了小纸人的情况,它已不知何时恢复成纸条了。 在天亮之前,一行人抵达了羿宅。 羿宅开了正门,温洲白翻身下马,羿玉掀开帘子的时候就看到他悬在面前的手臂。 他还是没看羿玉,而是盯着前面的空地。 羿玉也不知温州白这是在搞什么,不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也不会冷落温洲白,便扶着他的小臂,踩着马登下了马车。 羿宅正门前,一对年纪相差许多的夫妇正立在门口,瞧见这一幕神色都略有些激动,倒不是多想念嫁出去的儿子,而是察觉到了温家人的重视。 羿老爷阔步上前,想要拍拍羿玉的肩膀,又意识到这虽然是个儿子,却已经进了别人家,手就尴尬地放了下来。 “玉儿回来了,这是……” 羿玉没说话,温洲白抬了下唇角:“我是家中行三的洲白,见过羿伯父。” 听温洲白叫一声“伯父”,羿老爷简直精神焕发,连连道好,忙请两人进去。 落后两步的羿夫人的目光更多的却是放在后头的几辆车上,随着羿老爷道了几句客套话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因为羿玉一直没说话,而温州白也显得兴致缺缺。 “嫂嫂慢些,这儿有台阶。” 羿玉瞅了他一眼,虽说“羿玉”多年不出家门,但这里毕竟是他的家,怎么可能连门口有几个台阶都不知道。 温洲白恍若未觉,又将手臂放在了羿玉身前。 羿玉无奈地扶着他的手臂,温洲白身形不如温秋妃那般强悍,却也高挑矫健、肌肉紧实,隔着几层布料都能感受到他胳膊的温度。 跨过台阶好几步,温洲白才放下手臂,随意打量起羿宅。 比起温宅,羿宅小得可怜,约莫是三进的格局,另有几个小院子,说不上什么景致不景致的,只能说是家境充裕。 一行人先去了正厅坐下喝茶。 羿老爷有心与温洲白拉近关系,话里话外都暗含奉承之意,温洲白一开始还应,观察了羿玉不冷不热的表情之后也开始敷衍了。 羿老爷如何感受不到,他有心想让羿玉说两句,但羿玉一直垂眸喝茶,一言不发,他心中不由生怒,觉得还得敲打这个儿子几句。 不过也不能当着温家小子的面,温家小子明显看重羿玉这个名义上的长嫂。 羿老爷想了想,笑道:“虽说家里不比亲家,但到底是玉儿从小长大的地方,三少爷若是感兴趣,不妨四下走走,回去也好与亲家老爷夫人说上一说。” 这倒是有些戳中了温洲白,他没立刻回答,先看了羿玉一眼,正巧羿玉抬眸略微点了点头,他才回道:“也好,那就麻烦伯父了。” 羿老爷赶紧让管家带着温洲白四处走走。 温洲白走前还对羿玉道:“嫂嫂若是有事,记得使人去找我。” 他们回门当然不止两个人,屋里屋外除了羿家的下人,还有霜雪、秋泠,以及温洲白的随从。 羿玉点头,温洲白不放心地看了两眼羿老爷,觉得他们不怀好意,但羿玉同意他出去,必然是有话要说,他想了又想,还是出去了。 温洲白一走,羿老爷就让下人退下,温家的人见羿玉点了头才有条不紊地退至正厅外。 正厅里一时空旷下来,羿夫人给羿老爷使眼色,羿老爷捋了捋胡须,故作威严:“玉儿,你心里可是还有怨。” 羿玉将茶盏放到一旁,声音很轻,但一点儿都不留情:“父亲有事直说便可。” 羿老爷一哽,先是有些恼怒,又很快意识到这个儿子已不同往常,不能再威逼,只能好言好语哄着才行。 他打量着未及弱冠的少年。 未出嫁前,他身形瘦弱,面色暗淡,连嘴唇都没几分血色,纵使有十分的好颜色也只剩六七分了。 如今才三天不到,他竟像变了人似的,往那一坐就是风轻云淡、养尊处优的姿态,倒显得羿老爷像个打秋风的破落户。 羿老爷不怒反喜,觉得温家确实有泼天的富贵,这才三天就让人脱胎换骨,要是从指头缝里漏点儿出来也能让自己吃个肚儿圆了。 “玉儿,我知道你一个男儿嫁到旁人家里不妥,可家里什么境况你也晓得,不过是每况愈下罢了,如今还撑着面子,里子却是一点儿不剩…… “你若是还留在家里,我也只能给你个温饱,可你去了温家,那可是一辈子不用愁了。若是你娘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羿玉轻笑:“父亲不将我娘挖出来挫骨扬灰,我们母子就已感激不尽了。再说温家,父亲说得好听——” 他盯着羿老爷闪烁的眼睛,一字字道:“可没有三书六礼,我在他们家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又是个男人……恐怕帮不到父亲什么。” 羿老爷以为羿玉这句话的重点在后半句,却不知羿玉真正想说的只有前半句。 第12章 分明是他的妻子 羿老爷一时说不出话,在旁的羿夫人坐不住了。 “玉儿,你这话说得好没良心,三书六礼……即便是没给全也是有的,至少合了八字不是,那温大少身子不适,若是等三书六礼都走完了,谁知道他还——” “行了。”羿老爷瞥了一眼正厅外面的温家下人,轻斥道,“越说越不像了。玉儿,即便是三书六礼不全,你也是温家八抬大轿的大少奶奶,我瞧今日三少爷对你也是极敬重的,对长嫂也不过如此,你得知足才行。” 羿玉之前听温夫人说温家委屈了他,心里已经有猜测,没想到三书六礼竟只走了“问名”这一步,别的都是能省就省了,这才能在十几日内匆匆成亲。 羿老爷还在絮絮叨叨:“这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你若心含怨念,在那边就是孤零零的,这怎么能行呢……” 他说了半天,丁点儿有用的都没有,羿玉不想听了,直接站起身,往外面走。 羿夫人连忙喊他:“你到哪里去?” “夫君身子不好,离不得我,我得回去了。” 羿玉轻声细语,却是背对着羿老爷羿夫人说完的,他快步走出正厅,就见温洲白站在外面,手里捏着根草,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 “嫂嫂。”温洲白将手里的草扔到一边,上前两步,往正厅里看了一眼,羿老爷羿夫人已匆匆追了出来,他淡淡收回视线,看向羿玉,“嫂嫂可是累了?” “这、这还没说两句话呢,怎么就累了。”羿夫人扯着帕子,满脸窘色,若是羿玉就这么走了,下次要见他还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用了午饭再回去吧,我特意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樱桃肉。” 樱桃肉是“羿玉”幼时爱吃的,羿玉小时候也喜欢,现在口味淡了。 “不必了,我与三弟这就回去了。”羿玉扯着温洲白的袖口,往外面走去。 温洲白眼神微动,对着脸色难看的羿老爷与羿夫人微微颔首,毫不犹豫地跟着羿玉走了。 袖口的牵扯消失了,温洲白单手背在身后,唇边带出点笑意。 原来嫂嫂只合了八字而已……不是明媒正娶,也没和长兄圆房,那就不算真嫂子。温洲白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步伐快了些,几乎挨着羿玉走。 上车的时候,他又伸出手臂去扶羿玉,羿玉顺手搭着,轻盈地进了马车里,温洲白在后看着浮动的帘子,心底生出点热意。 盖头是他掀的,回门是他陪着的,这分明就是他的妻子。 温洲白神情微异,含笑不语的样子看起来与温辰安更像了。 马车里的羿玉已经渐渐有了主意,他看着任务面板,心想得让温辰安给他补一个六礼才行。 · 回到温宅,温洲白还要送羿玉回三全院,但有小厮传话说二少爷在等他,他只好目送羿玉带着霜雪、秋泠往三全院去,自己则是去应付温秋妃。 看来昨天把二哥惹生气后他还是不放心自己与嫂嫂…… 羿玉回到三全院,本想去找温辰安,但听笔刃说温辰安刚睡下,他心底一沉,想起温辰安糟糕的身体状况,他不会在六礼完成之前就…… “大少奶奶找大少爷有急事吗?”笔刃见羿玉回门这么早就回来了,还以为他遇到了什么事,急着找温辰安。 羿玉回过神,看了一眼门内:“倒也不是……等夫君醒了我再来看他。” “大少奶奶慢走。” 羿玉怀着心事走到后院,一进门就愣住了。 半空着的西厢房已大变了样,屋里的东西被清出去了,里面摆了香案与蒲团,屋内挂着挂着黄蓝帐子,两侧是成排的蜡烛,正有两个健壮的家丁搬着一尊盖着红布的佛像往香案上放。 指挥众人的正是拂柳,见羿玉回来,她快步上前行礼。 “大少奶奶回来了。” 羿玉抿了下嘴唇:“这是怎么回事?” 拂柳回道:“是夫人的意思。夫人近来常为大少爷的身子担忧,大少奶奶进门,夫人喜悦之余却也担心……所以特意请了佛像放在三全院,大少奶奶平日只需早晚上香,别的随意即可。” 羿玉心里发沉,昨天还只是问他要不要抄佛经,今天就搬了尊佛像过来,偏偏早上的时候一句话没提,直接趁他出去的时候改了西厢房。 “……我知道了。”羿玉看着家丁调整佛像的位置,红布却没拿掉,“请的哪尊佛?怎么还盖着块红布?” “请的是大乘无量欲天菩萨。盖红布一是因为家里有喜事;二是因为院里人来人往,难免惊扰菩萨,特意盖红布以示尊敬,又可以防尘染身,这红布得盖七七四十九天才行,期间不可中断。”拂柳声音清脆,娓娓道来。[1] “不可中断。”羿玉望着那尊盖着红布的佛像,身体竟有些发凉。 拂柳说请的是什么大乘无量欲天菩萨,但是盖着红布,谁知道下面究竟是什么。 想起温夫人菩萨似的慈爱面容,羿玉愈发在意她吃斋念佛抄写佛经又请佛像的事。 “菩萨已经入宅,头一炷香合该大少奶奶亲自去上。”拂柳轻声提醒。 羿玉看着拂柳,知道她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下人,而是温夫人特意放在三全院的传声筒,她的话里,许多都是温夫人的意思。 他道了声“好”,走进已经改成小佛堂的西厢房。 佛像坐西朝东,正对着西厢房的门,羿玉一进去,就能看到红布盖着的佛像。 这佛像约有一人高,香案也有一米多,羿玉得抬着头看。 蒲团已经放好了,羿玉缓缓跪在上面,拂柳将三根香递给羿玉,又拿了蜡烛,羿玉将香拿好,用烛火点燃。 他闭上眼睛,心里放空,什么也没想。 第13章 真夫妻 人其实很难去控制大脑中所想的东西。 越是想要不去想什么,脑海中往往就会浮现出想要避开的东西,因为“想要如何做”或者“不想如何做”里都有一个“想”。 羿玉从前也很难做到完全放空大脑,但在经历过那个蒸汽与神秘并行的世界之后,相处时间不算长的猎魔人老师给他留下了不少实用的技能。 所以此时的他能够全身心专注地跪在蒲团上,手里握着三炷香,这香品质极佳,余韵比羿玉曾经给“小宁”吃的香火更加悠长。 放空了十几秒之后,羿玉缓缓睁开眼,起身将三炷香插在香炉中。 香案正对着西厢房的门,流动的空气浮过袅袅上浮的烟气,羿玉看到细丝般的香雾倾向盖着红布的佛像,下端凝实,越往上越飘忽。 看着这一幕,羿玉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个时候要是再不能确认佛像有问题,那就有些对不起他经历过的那么多个世界了。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如何去处理却是另外一回事…… 羿玉拍了拍膝盖处的褶皱,转身往外走时瞥见了拂柳虔诚的神情,瞬息之后,他移开目光,离开了西厢房。 · 温辰安醒来后听说羿玉早早就回了,而且一回来就想找他,却因他在歇息而离开了。 他拧眉,特意嘱咐道:“日后大少奶奶来寻我,直接让他进来,不必看时候。” 笔刃听得发懵,讷讷应下:“是。” 因着温辰安素来休息不好,三全院的人都小心伺候着,能用手比划都不带说话的,就是温老爷温夫人也不会在温辰安歇息的时候打扰他…… 正想着,笔刃又听见温辰安道:“你去后头瞧瞧大少奶奶在做什么,若是得闲,便同他说我醒了。” 于是笔刃到了后院,目不斜视地到了正屋门口,门大敞着,大少爷要寻的人正卧在榻上看书,听见动静朝门口看去。 笔刃原样传了话,羿玉正想见温辰安,将看了一半的游记放好,穿上鞋子便往前院去。 笔刃落后几步,见羿玉步伐极快,衣袍翻飞,心想难道大少奶奶真是在娘家受委屈了? 温辰安也有此番忧虑,他有心想宽慰两句,又担心会提及小妻子的伤心事,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夫君。” 羿玉坐在床边的软凳上,先给温辰安掖了一下根本不需要整理的被角,磨蹭了半天,待温辰安实在有些不放心的时候才缓缓抬起眼。 “夫君……” 温辰安坐不住了,往前倾身,想握住羿玉的手,却担心自己的手太凉,最后只松松捏着他的手腕。 “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羿玉深呼吸了几次才道:“我这次回家才知道,我与夫、大少爷没有三书、没有六礼,只是坐着轿子到了大少爷家里。其实我一个男子,不该想着这些,但大少爷待我极好……仔细想想,我在这里每日好吃好喝,却没有丝毫用处,厚颜见了大少爷也不知如何自处……” 温辰安越听越心疼、越听越惭愧。 若不是为了他这个病秧子,眼前这个少年郎又怎么会在未及弱冠的年纪就当了自己的小妻子,偏偏还没名没姓地嫁进来,惶惶不得安。 “夫人,这些话我应当早些告诉你,但我性情软弱,竟拖延至今。”温辰安喉口隐隐有腥腻之感,他却浑然不觉,只专注看着羿玉的眼睛,“早有名医断言我活不过弱冠,只父母不舍我这不孝子,天南海北地地寻名医求名方,才令我苟延残喘至今。” 他说起自己的寿数浑不在意,宿疾缠身,不过是有一日过一日。 “月前我的病情急转直下,母亲从一个苦行僧口中得知了一个……偏方。”温辰安说到这里,表情才有几分微妙的变化,“需寻找一个与我命格互补之人嫁入家中,与我为妻。” 羿玉眼神微动:“这个人,就是我?” 温辰安颔首,握紧了羿玉的手腕:“夫人贵我,乃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怎么会是毫无用处呢?” 温辰安没说的是,每逢换季他都要病上一场,月前就是如此,当时他病得昏昏沉沉,养了许久才知道父母居然给他找了个男妻。 他有些难以接受,但一面是父母的苦苦哀求,另一面又得知选中的男妻也是个可怜人……又有人性卑劣,到底还是默认了。 他自觉对不起羿玉,所以想处处给幼妻安排好,万一自己不行了,也能给羿玉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到头来却发现——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全错了。 “我不要当大少爷的救命恩人。”沉默片刻,羿玉忽然道。 温辰安口中泛苦,连连点头:“我知道,夫、你且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羿玉还是摇头:“我也不要什么交代,我只想问大少爷一个问题。” 别说一个问题,就是一万个问题温辰安也愿意回答。 但他没想到羿玉会问居然是这个—— “大少爷,你当真不介意娶我、娶一个男子为妻吗?” · 温洲白听说温秋妃在等他,回了住处却没见到温秋妃。 小厮解释道:“二少爷一早就来了,知道少爷陪大少奶奶回门便离开了。” 中间传话的人不知出了什么纰漏,传到温洲白耳朵里便让他以为温秋妃等到现在。 实际上温秋妃早不知去哪儿了。 温洲白挥挥手,让人退下,一个人待在书房里。 他在想羿玉。 羿玉。温洲白在心中缓慢重复这个名字。 之前羿玉的名字只有温老爷、温夫人与温辰安知道,温州白无从得知,还是今天回门从羿家下人口中打探出来的。 单名一个玉,羿老爷喊他“玉儿”,不知是为表亲近,还是乳名就是这个。 长兄的身体温洲白再清楚不过,吃的饭没有吃的药多,一年不如一年,待到长兄故去,羿玉待在温宅里也尴尬,到时…… 到时温洲白便可带他一起去外地,科举也好、捐官也好、打理生意也好,总归他可以和羿玉做一对真夫妻。 书房里回荡起低低的笑声。 第14章 大少爷过家家 “大少爷,你当真不介意娶我、娶一个男子为妻吗?” 温辰安心口狂跳。 他甚至不敢去想羿玉为何唯独想问这个问题,只能跟从自己的内心回答。 “不介意。你……很好。” 羿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便往前挪了点,抓住了盖在温辰安身上的喜被。 “我想成为大少爷真正的妻子。”他口出狂言。 温辰安先是一怔,随即剧烈呛咳起来,他狼狈地扭过身面朝内侧,咳嗽得整具身躯都在震颤,胸膛剧烈地起伏,若是将手放在上面绝对能够感受到气流的涌动。 羿玉连忙坐到床边,帮他顺气,心中愈发忧虑。 其实以温辰安的身体状况来看,他绝不对最好的任务对象,问题是羿玉进入这个任务世界时,温辰安就已经是他的“丈夫”了,要是贸然换成其他人,六礼完成也不作数就糟糕了。 还不如趁着温辰安还在,先与他走一遍六礼。 温辰安却因为羿玉那句“真正的妻子”想歪了,尤其是床铺最内侧还有个装着数个小人像的盒子……他咳嗽许久才平复下来,面红耳赤地看向羿玉。 两人对视了一眼,温辰安先移开目光,不甚流利地道:“你年纪还小,许多事情都不懂……不能、不可那样做……” 羿玉非常震惊,温辰安刚才还说不介意,现在又百般推拒,怎么变化这么快? “大少爷方才还说不介意……” 温辰安手握成拳挡在唇前,低低咳嗽两声:“并非因为……只是你还小,那些事情不能、不能……” 羿玉这才从他支支吾吾的话语里明白他误会了什么,一时有些无语,掩住表情道:“三书六礼还要看年纪吗?” 脑子发热的温辰安一顿。 三书六礼? “三书六礼……”温辰安兀自重复了一遍,恍觉那句“真正的妻子”指的究竟是什么,他方才居然想到了别的地方。 羿玉还在等他,温辰安打起精神,正色承诺:“自然可以,夫人请放心,我一定会补上三书六礼,让……让夫人成为我真正的妻子。” 羿玉心底微松,面上带出笑来:“我相信夫君,只是夫君,别让我等太久。” 说到后面的时候,他似是因为羞赧而低下了声音,语气温软,倒真有几分小妻子的架势了。 温辰安哪有不应的道理:“夫人放心,我一定尽快。” 只是羿玉本人毕竟已经在温家了,不可能重新回羿家备嫁,还得想个妥帖的法子才行…… · 从前院上房出来,羿玉踱着步子往外走,一想到后院西厢房里的佛像,他就不想回去。 还不如出去走走。 白天三全院周遭阳间许多,羿玉逛到一处池塘旁,还取了鱼食喂池塘里的锦鲤。 撒一把就能吸引一圈各色锦鲤,看它们那么肥,就知道平时肯定没少吃,都快胖成球了。 羿玉自娱自乐,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察觉到不远处似乎有人在看自己,惬意闲散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他状似不经意地投过去一个眼神。 还是个熟人。 穿着粗布短打的温秋妃浑身汗涔涔的,正站在池塘旁的一棵柳树下,默不作声地看着羿玉。 温秋妃刚从演武场回来,途经这里见这边有人……其实是看到了羿玉身旁伺候的丫鬟,特意绕过来看一看。 他也不知为何过来了,明明应该避开的。 见自己被发现了,温秋妃更觉不应该,遥遥行了一礼,逃也似的转身就走。 羿玉觉得有些奇怪,却也不好上前喊住温秋妃,对方的身影逐渐消失,他也没兴致喂鱼了,拍了拍手上的鱼食,换了个方向闲逛。 · 羿家。 羿玉回门只在家里待了不到两柱香的功夫就匆匆离开,羿老爷面上实在过不去,一开始还骂羿玉,过了会儿就觉得都羿夫人的错。 若不是她不能善待原配留下的孩子,他与羿玉也不至于父子离心。 终于给自己找到了开脱的理由,羿老爷冲着羿夫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甩袖而去。 羿夫人一开始还哭哭啼啼的,羿老爷一走就抹了眼泪,专心去看回门礼的单子,越看越是皱眉。 这温家准备的回门礼体面至极,但多是吃的用的,少有金银,一些摆件布料也不好出手,没法子换成银子…… 本以为今日也就如此了,没想到临近黄昏的时候,温家突然来了个小厮。 还是提着大雁过来的。 中午吃了酒晕晕乎乎的羿老爷彻底晕了头:“这、大少爷的意思是……” 笔刃一板一眼地道:“之前婚事仓促,大少爷恐委屈了大少奶奶,如今安稳下来,想要补上应有的礼节。” 若不是温辰安不能见风,他其实想亲自来送大雁的。 羿夫人一听,心说那会不会再多给一份聘礼…… 笔刃将大雁放在地上,回头看媒人。 今日来的媒人是温辰安请的,不是前几天送羿玉到温家的媒人。 媒人不知这两家在玩什么,但收了钱就得办事,喜气洋洋地上前将温辰安与温家从头到尾夸了一遍,言明自己是来替温辰安提亲的。 羿老爷还以为自己吃了太多酒,脑子坏掉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眼看着都快睡过去了。 一旁的羿夫人连忙接话:“这样的好事,我们自然是只有答应的,真是求也求不来的好郎君!” 媒人松了口气,笔刃也松了口气,可以回去交差了。 纳采之后便是问名,媒人需将羿玉的年庚八字带回温家。 羿夫人一回生、二回熟,命人取了红纸,写下羿玉的年庚八字,亲自交给了媒人,只当在陪温家那位脑子不好的大少爷过家家。 出了羿家,笔刃便嘱咐媒人收钱办事不要多言。 媒人多是能说会道的,各种发誓赌咒绝不多说一个字,笔刃又给了她一个红封,她便乐呵呵地走了。 笔刃也带着羿玉的年庚八字回了温宅。 只是这个时候,天色已暗了下来。 第15章 天黑 笔刃没多想,只觉得今日天黑得有些早,他快步赶往三全院,没注意这一路上竟是一个人都没遇到。 回到三全院的时候,天已是彻底黑了下来。 温辰安这会儿还没睡下,正穿戴整齐地坐在书桌边,不知在想什么,笔刃进来后将下午在羿家的事情详细地讲述了一遍。 温辰安听到吃醉酒的羿老爷、见利眼开的羿夫人、以及知情识趣的媒人时,神色依旧平静,接过笔刃手中写着羿玉年庚八字的红纸,展开看了一眼。 与他早前从母亲那里得知的八字吻合。 纳采、问名之后就是纳吉了。 一般来说,纳吉这一步需要男方将女方的生辰八字进行卜吉,确认双方八字相合,然后就需备礼到女方家中决定婚礼。 温辰安并不担心合八字之事,他与羿玉本就是因为命格相合才会成为夫妻,只是重走六礼,卜吉多是在家庙中进行,而温辰安连房门都出不得……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对笔刃吩咐道:“明儿二少爷那走一趟,请他过来,就说我有事相求。” 倒不是信不过温洲白,而是比起温秋妃,温洲白到底年轻几岁,性格也不如温秋妃内敛沉稳,这样的事还是交给温秋妃才放心。 而且……温辰安将红纸折叠起来,心中泛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味。 今日回门,羿玉正是选了温洲白陪同,他们二人本就年岁相当,温洲白又惯常会哄人开心,温辰安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有些在意。 还是二弟吧,二弟更加守礼。温辰安想道。 温辰安压下心中晦暗的思绪,抬眼见笔刃莫名开始发呆,不由多问了一句:“怎么了,你还有事没说?” 笔刃连忙抬头:“小的并无隐瞒,只是……” 许多常年遭受疾病困扰的人脾气都会变得很坏,若是家中富裕,更是会折腾身边伺候的人,但温辰安不同,他鲜少责备下人,此时也不责备于笔刃的吞吞吐吐,而是温声问道: “只是什么?” 笔刃犹豫了下,不知该怎么形容:“只是感觉今儿院子里太安静了些,虽说平时也不吵闹,但是这会儿……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屋内窗子未开,门也关着,温辰安却往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如常:“以往咱们都在后头,所有人都挤在一处,如今大少奶奶进门,人便分往两处了,自然安静许多。” 笔刃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原是这个理,还是少爷聪明,瞧小的这糊涂脑袋。” 温辰安轻笑:“行了,你回来得晚,他们给你留饭了,快去用饭吧,我这里不需要伺候,待会儿就睡了。” 笔刃应下,悄声离开了上房。 出去之后,他又想出个院子里安静的理由来。 因为后头多了个小佛堂,如此一来,即便是往常有些粗手粗脚、马马虎虎的,也不敢打扰菩萨佛祖,院里自然安静了。 笔刃越想越这么觉得,点点头,觉得自己也没有很笨,然后把这些事抛到脑后,去找饭吃了。 · 后院正屋,羿玉刚洗漱完,穿着寝衣坐在床边。 他不习惯被伺候,白天的时候就算了,晚上房间里是一个人也不留的,除了在小佛堂看夜的拂柳,其他人都去倒座房休息了。 羿玉特意将白日里穿的衣服留在卧房里,天边刚有昏沉的架势,他就将腰带里藏着的纸条翻了出来捏在手里,想看看纸条什么时候才能变成小纸人。 这一等就是一两个时辰,羿玉已经从坐在床边变成靠在床头,最后索性卧到床上盖好被子了,纸条依旧没变。 是因为昨夜特殊?还是因为纸条只能变成小纸人一次?亦或者今日回门已经算是离开过温家了? 一大团的疑问从脑中浮现,又渐渐被困意压制,羿玉打了个哈欠,将纸条放在枕边,渐渐睡去了。 天边越来越黑,无星也无月,像是被谁泼了墨似的,透不进一点光。 · 三全院,后院,西厢房里。 在角落蒲团上打坐的拂柳恍惚间睁开眼,看到一片红布在空中飘荡,她口中无声吐出几个字,又闭上了双眼。 *准备尝试一下更短章怎么样,就是每天更新的字数不变,但是从分两章改成分三章,先试几天,我自己感受一下,大家也多多给我反馈,啾咪。 第16章 是做梦吗? 这晚羿玉睡得不大好,约莫是夜半的时候,他又感觉身上压着个什么重物,但是这一次,他的意识混沌许多,像是在做梦,又像是清醒着,身体却动弹不得。 而这一晚,身边没了将他喊醒的温辰安,羿玉神色更显挣扎不安,额头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寝衣都湿了大半。 等到第一声鸡鸣划破天际的时候,羿玉整个人已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眉眼濡湿,口含热气,胸口尤其发闷,一醒来便半坐起来大喘着气。 他手撑着发沉的脑袋,往枕边看了一眼,顿时便僵住了。 原本放在枕边的纸条已变成了小纸人,却不是活蹦乱跳的小纸人,而是碎成好几块的小纸人。 羿玉之所以能看出来这是小纸人的碎片,而不是纸条的碎片,是因为碎纸片中清晰可见小纸人空白的五官,以及烂成皱纸的细细手指。 就好像、就好像是它自己将自己撕成了一堆碎片……所以双手才会损伤至极,其他碎片却依旧是平滑纸张的模样。 羿玉意识到,昨晚,在他被鬼压床的时候,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情…… 他的身体还有些无力,寝衣黏糊糊地贴在身上,脖颈处勒得有些紧,令他感到不适,不由伸出手扯散些领口,这才感觉能够顺畅呼吸。 羿玉没有掀开被子,出了一身的汗,贸然掀开被子固然凉快,但也会增加生病的几率,比起缺少医药的公路旅店,古代宅院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坐在床上,好似是发了一会儿呆,也好似在思索一些别的事情,等到身上干爽了些,羿玉直接躺下,闷头就睡。 比起其他的,他现在更需要充足的睡眠与饱满的精神状态,反正今天也不需要去静心堂请安,天也还没亮,还是睡觉吧。 补上的回笼觉质量也不大好,梦中光怪陆离,绚烂多彩的颜色在昏沉的视野中飘忽不定。 羿玉感觉自己没睡多久就又醒了,但是掀开帐子一看,外头已是天光大亮。 他揉了揉眉心,这次身上倒没出汗。 但羿玉也不准备直接穿衣服,他正要唤人放洗澡水,扭头时不经意间瞥见枕边的纸条。 纸条? 羿玉眉心拧紧,拿起纸条,展开一看上面还是温双双留下的那两个字,没有被掉过包,可是……可是纸条不是已经成纸人碎片了吗? 他翻身跪坐在床上,掀开枕头和被子,试图找到纸人的碎片,却除了自己的几根头发外什么也没找到。 羿玉松开捏着的被角,神情凝重地跪坐在床上。 难道之前的纸人碎片只是一个梦吗? 不,羿玉摇头,低头看着手中的纸条,他不觉得那是一个梦。 昨晚的事情他也许得花费一些时间才能弄清楚,但纸人……恐怕他找个机会去见一见温双双了。 · 午饭的时候,羿玉与温辰安在前院上房一起用饭,比起前两日,温辰安待羿玉又有不同,言辞举止之间多了几分隐晦的亲昵。 “昨日瞧你就有些憔悴,怎么今日还不见好?”吃过饭,温辰安净了口,有些担忧。 羿玉心中一动,待残羹剩饭被收走,伺候的人也都退出去了才起身,走到温辰安身旁坐下,没有错过他一瞬间的僵硬,故作不知地流露出几分不安之色。 “夫君记不记得新婚那晚,我半夜做了噩梦,还是夫君将我唤醒的。” 他们离得有些太近了,膝盖都快贴到一起了,温辰安从没和什么人这样紧密过,即便是新婚夜,他们都是盖的两床被子,哪像现在这样亲密无间。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仿佛很从容、很习惯。 “记得。”温辰安点头,“夫人又做噩梦了吗?” “不是噩梦。”羿玉咬了下嘴唇,放低声音,凑到温辰安耳边,窃窃私语道,“是鬼压床。” 温辰安耳尖红了,神情却沉着下来:“鬼压床……三晚皆是如此吗?” “昨晚是,再往前那一晚我半夜醒了,出去散了会儿步。” 羿玉几乎趴在他肩上,发现温辰安虽然瘦,却也没到只剩骨头架子的地步,肩膀还挺宽的。 温辰安抬手扶了下羿玉的手臂,本想转头看他,又发觉不太妥,忙又转回去目视前方,正要说话,房门被叩了两下。 门外传来男人低哑的声音:“大哥?” 第17章 安神汤 门外之人正是温秋妃。 早些时候笔刃去传话,温秋妃不在住处,他上午去查了一个庄子的账,这才刚回来,听说温辰安寻他便直接来了。 温辰安的住处常年不开门,温秋妃自然知道,本习惯性地准备推门进去,却被笔刃拦了一下。 “二少爷,大少奶奶在里面。” 虽说不是女眷,但到底是温辰安的妻子,不如以往兄弟都未成家时方便,到了大哥的院子,也不能再直接往里去。 温秋妃表情微动,“嗯”了一声,用手指叩了两下门:“大哥?” 里面没有声音,温秋妃表情更僵,已经想离开了,上房的门却又从里面被打开,露出一道熟悉人影。 羿玉站在门后,抿唇笑道:“二弟请进,夫君正等着你呢。” 温秋妃已经转了半圈的鞋尖又拧回去,干巴巴地喊道:“大嫂也在。” “嗯,快进来吧。”羿玉将门打得更开,示意温秋妃赶紧进来。 温秋妃硬着头皮进去,温辰安已整理好了衣服,拿了红纸放在手下,耳尖的红却还没散去。 “二弟。” “我听人说大哥寻我。” 温秋妃精通骑射,又是常年习武之人,自然看到了温辰安耳尖泛红,待羿玉坐回温辰安身边,两人之间那种亲密的姿态更是一览无余。 “正是。”温辰安讲起正事,“我与你大嫂婚事匆忙,许多礼节之处都慢待了他,如今夏天日长,时间多得是,我便想给他补上之前缺漏的礼数,只我不能见风,有些事还得麻烦你代我去办。” 羿玉垂着眼,一副老实模样,在温辰安看过来时又敏锐地抬起头,露出羞涩又甜蜜的笑容,两人相视一笑,说不出的默契。 温秋妃只看一眼都觉得失礼,连忙移开目光:“这有何难,本就该给大嫂补上,大哥有事只管交给我去做,旁的不必担心。” 被他这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喊回了神智,温辰安看向温秋妃,将手下红纸推过去。 “我昨日让笔刃请了媒人去羿家纳采问名,这是你大嫂的年庚八字,我的也写上去了,你拿去祠堂卜吉。” 温秋妃拿起红纸放入怀中:“我这就去祠堂。” 温辰安颔首道:“去吧,辛苦你跑这一趟,回头我让笔刃把好酒都给你送去。” 温秋妃牵动了唇角,一掀袍子便起身往外走,刚走一步就听到羿玉的声音。 “多谢二弟了。” 温秋妃脚步微顿:“大嫂不必客气。” 然后大步流星离开。 上房里羿玉还在跟温辰安说:“二弟真是雷厉风行,看他体格恐怕是习武之人,难怪长得这么高。” 羿玉目测温秋妃得有一米九左右,他什么时候能有这个身高就好了,真叫人羡慕。 温辰安面上笑意淡了,牵过羿玉手腕:“是,二弟自幼习武。对了夫人,方才你是说你昨晚又鬼压床了?” 羿玉将一米九的温秋妃扔出脑海,蹙着眉,可怜巴巴地道:“是啊,出了一身的汗,吓死人了。我以前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是不是……有哪里不妥?” 温辰安沉吟片刻:“可能是到新地方不适应,可一直这样也不行,先请个大夫来看看,吃些安神的汤药,若是不起作用……” “若是不起作用怎么办?”羿玉轻声逼问。 温辰安眉心一颤,笑道:“不会的。” 第18章 连敲带打 大夫来后果然开了安神汤。 胡子花白的老大夫半垂着眼睛,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样,过了许久才拖长着音调絮絮叨叨半天。 羿玉听得云里雾里,连蒙带猜勉强搞明白自己大概就是想得太多导致晚上睡不好,以后晚间少思少虑,慢慢地就能好起来了。 温辰安久病成良医,听大夫口吻就知道羿玉身体无碍,他命人按药方去备药材,笔刃送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大夫回药堂。 等人都走了,羿玉才朝温辰安小声嘀咕:“夫君的身子也是这位老大夫照看的吗?虽是良医,可年纪这么大了,难免有力不从心之处……” 温辰安唇畔笑意难压,只连连点头,他如今吃的方子是数位名医共同商议出来的,还算有用。 而老大夫虽然看起来走路都不稳当,其实只是生性随意,若是告诉他哪里有人等着救命,老大夫立刻就能健步如飞地跑过去。 夫人好意关怀,他听着就是。 羿玉说了一会儿才注意到温辰安含笑温柔的目光,顿时有些不自在。 他借着“妻子”身份诱导温辰安重走六礼,自然能够感觉到温辰安待他越来越亲近……如此一来,羿玉就多少有点欺骗人感情的成分在,骗的还是个病患。 “夫君可是要歇息了?”羿玉转开话题。 温辰安其实还不累,但见羿玉已起身准备走了,便掩下心中那丝不舍:“左右白日里无事,夫人可以补补觉,不必担心闲言碎语。” 羿玉乖巧答应了,回去以后才想明白温辰安话里的意思。 这个时候“昼寝”被认为是懒惰的表现,温辰安一个病号白天睡觉是养身体,但羿玉白天睡觉可能会被说嘴。 不过温辰安都说了不必担心闲言碎语,羿玉自然是想睡就睡,更何况他又不是真来当谁媳妇的,名声再好也没用。 正准备昼寝,拂柳便从小佛堂那边来了。 羿玉一觉睡到近中午,醒来后就去了前头,到现在还没去小佛堂上香,拂柳听见有人回来,连忙想去请羿玉来上香。 然而羿玉是故意忘记此事的,甚至在拂柳轻声询问是否能进来的时候,直接一歪身体倒在床榻上,装睡。 拂柳喊了两三声,霜雪就制止了:“行了,大少奶奶既是不应,肯定是歇息了。大少奶奶夜里睡得不好,方才在前头还请大夫开了方子,这会儿难得睡下,你非要当乌鸦喋喋不休是何意?非要把大少奶奶吵醒不成?” 秋泠正在绣帕子,也补了两句话: “拂柳姐姐,虽说你以前是在夫人房里伺候的,大少奶奶待你也多有体恤。可你毕竟已经进来了三全院,总不能仗着在长辈身边当过差就不拿大少奶奶当回事,这事儿要是传到大少爷耳朵里…… “知道的是拂柳姐姐耳濡目染,礼佛虔诚,不知道的还以为拂柳姐姐在这儿充正经婆婆呢!” 一番连敲带打,拂柳面上笑容彻底绷不住了,她探头看了一眼屏风,没见羿玉出来,也不好再出声喊人了。 “是我考虑不周,两位妹妹莫怪。” 她也不辩解,略微一欠身,扭头去小佛堂了。 霜雪与秋泠对视一眼,都撇撇嘴。 她们二人一向沉默寡言,更不与拂柳争锋,方才突然口齿伶俐,自然是得了吩咐。 只是吩咐她们的不是大少奶奶,而是知道后院多了个小佛堂的大少爷。 · 温秋妃从三全院出来,步伐略有沉重。 他怀里还揣着写了兄嫂年庚八字的红纸,径直往祠堂而去。温家富贵不过是最近几代人的事,没什么旁支,祠堂就在温宅里,也没有什么繁复的规矩。 只是不知为何,温秋妃情绪有些低沉。 途中却碰到了从外面回来的温洲白,身后小厮拎了好几个食盒,温洲白特意解释道: “中午在酒楼吃的,旁边就是糕点铺子,我特意让人买了母亲爱吃的糕点,顺便多买几样,各处分分,都尝个鲜。对了,二哥这是去哪儿?” 温秋妃就提了几句温辰安预备补上三书六礼之事:“我正要去祠堂卜吉。” “哦,这样啊。”温洲白忽然道,“我与二哥一道吧,也算是为大哥与嫂嫂尽尽心意。” 温秋妃眉头登时就皱了起来,审视地看向温洲白,温洲白自然地看了回去。 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一个暗含警告,一个坦然自若。 第19章 一正一反 小厮们不知两位少爷为何突然沉默了下来,也都静静候在旁边,一时之间,此处莫名安静非常。 片刻后,温秋妃沉沉开口:“不必,我一个人就够了,你不是要给母亲送糕点吗,不要耽搁了。” 温洲白摆摆手,叫身后跟着的小厮先回去,然后一转身挤到温秋妃身旁:“不耽误,不耽误,二哥,咱们一道去吧。” 说着,他已先往祠堂去了。 被落在后面的温秋妃面露难色,叹了口气。 兄弟二人到了祠堂,负责扫撒看护的老仆摆了两个蒲团放在一列列牌位下方。 祠堂里香火不断,檀香味弥漫在每一处角落,温秋妃掀开袍子跪在蒲团上,从怀中掏出红纸,整理平整放在前方。 然后他接过温洲白递来的三炷香,置于眉前,几息之后插入香炉之中,烟火弥漫,温秋妃拿起一对茭杯,在香炉上绕过三圈,再合拢手掌,禀明所请之事后,略微向上抛掷出去。[1] 两声脆响,茭杯落地。 温秋妃缓缓睁开眼。 茭杯一正一反,所求之事,祖宗应许。 “果然是天定的好姻缘。”温秋妃呼出一口气,觉得又轻松,又有说不出的沉重,他将万种思绪压下,拾起茭杯擦拭干净放回去。 回过头时,就见祠堂里空无一人,温洲白已不知所踪。 温秋妃默不作声地将地上的红纸捡起来,放回衣襟里,一刻不停歇地往三全院去。 卜出吉兆,还要往女方家中送去一只大雁,然后下聘书,纳吉便成了。这一步不仅需要媒人,还需要长辈亲往,不知大哥是如何思量的…… · 温秋妃从祠堂离开之后,温洲白从屋后走了出来,神情说不出的烦闷憋屈,抿着嘴在祠堂前的空地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 最后停下脚步,心里已经下定决心。 “有没有红纸?”他问祠堂中的老仆。 老仆有些耳背,温洲白提着嗓子又问了一句,他才结结巴巴地说:“有、有。” 温洲白面色转好,又让他拿笔墨。 东西一拿到,他就让老仆离远点,自己一手拿纸,一手拿笔,写下两个年庚八字。 笔墨一干,温洲白便走到列祖列宗面前跪下,重复了一遍温秋妃之前的举动。 又是两声脆响。 温洲白没有立刻睁开眼睛,他闭着眼睛的时候不知都想了什么,六根香在静静地燃烧,他睁开眼睛时已毫无顾忌。 若是祖宗允许,他自与羿玉恩爱两不疑。 若是祖宗不允—— 他已看到了地上的茭杯。 一正一反。 …… 两位少爷接连离开祠堂后,老仆拿了抹布进去擦地,叠放蒲团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一对茭杯。 “各位老爷夫人莫怪,莫怪……” 老仆吃力地弯下腰,将地上一正一反的茭杯捡了起来,放回台上,继续擦地。 堂上香火轻萦,一个又一个温姓的牌位却无一不暗淡,仿佛有什么庞大的东西盘绕在牌位之上,鸠占鹊巢,偷天换日。 · 温辰安虽然知道自己与羿玉乃是天作之合,但温秋妃一时不过来,他心里隐隐有的不安便挥之不去。 待得知是吉兆之后,温辰安心中彻底安定了下来。 “往羿家送的大雁,大哥可有准备?”温秋妃手指摩挲着腰带,心想这个时节,倒是好猎大雁,若是他的话,一下午的功夫尽够了。 温辰安既是要补上礼节,就不会有遗漏之处:“二弟放心,我早已准备好了。” 他捏着染上檀香的红纸,露出个淡淡的笑来,随即看向在旁的笔刃。 “让人抬轿子来,我去静心堂给母亲请安。” · 往常温辰安不能见风,所以从不出屋子,但是娶妻之后,他倒是因此而有了新的想法。 不能见风,但若是坐轿子从一个屋里到另外一个屋里,轿帘再厚实些…… 昨日决定要给羿玉补上礼节之后,温辰安就让人去准备轿子里,今日正好用上。 温秋妃不知其中内情,只以为是普通的轿子,连忙劝阻:“大哥,虽说如今天气渐热,但风一点儿也不小,大哥若是想给母亲请安,不必急于一时,万一受寒生病反倒叫二老担心。” 温辰安笑着摇头:“二弟不必担心,等轿子来了,你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且坐下吧。” 温秋妃半信半疑地坐下。 · 羿玉一开始只是装睡,过了一会儿倒是真睡着了。 这次他睡得很香,没有梦到什么奇奇怪怪的场景,也没有看到大片大片斑斓的色彩,就只是在黑沉的梦乡中沉睡了一会儿。 醒来时也只觉神清气爽,没有任何沉重的感觉。 衣裳已经变得皱巴巴的,竖起来的长发也散乱了,这个世界是羿玉头发最长的一次,比上个世界的假发片还要长,而且发量很多,让他有些不习惯。 羿玉揉着眼睛坐起来,解开了剩下的发髻,手指随意梳理了几下长发,指腹轻轻按压头皮。 若是可以,他宁愿散着头发,每次头发一梳一整天,解下来的时候头皮都有些疼。 偏偏羿玉只会解,不会束。 他按压着头皮,又倒在床上,帐子遮光又透气,狭小的空间很容易给人带来安全感。 在床上犯了会儿懒,羿玉就打起精神,准备想个法子见温双双一面。 他是温家长媳,却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连去静心堂请安的时候都碰不到温双双,更别提平时了。 那就只能私下见了。羿玉拉开帐子,外面天还很亮。 秋泠帮羿玉重新束了头发,羿玉又换了一身衣服,腰带里照旧塞着纸条,他借口出门散心,没让人跟着。 拂柳听到正屋有人进进出出就知道羿玉醒了,过去的时候却又慢了一步,扑了个空。 她脸色有些难看地回了小佛堂,跪在盖着红布的佛像面前,身体微微发抖。 “菩萨勿怪……菩萨勿怪……” 这次羿玉是真把拂柳和佛像给忘了,不是装的。 他从垂花门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顶密不透风的轿子从院门出去了。 这倒是稀奇,自己在后院,温辰安不可能出门,这轿子里……是谁? 还是前院里的小厮给羿玉解了困惑:“是大少爷要去给夫人请安呢。” 羿玉这两天也查了六礼具体指的是什么,略一思索就明白温辰安去静心堂的真实目的。 他捏了捏自己的指节,有些不解。 只是认识几天而已,温辰安为何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他好得有些太过了。 · 温辰安坐在厚实的轿子里,手里还拿着红纸。 他一个人的时候面上不常有表情,通常只是淡淡的倦色。 四人抬着轿子,走得不快,温辰安在轿子里没什么不适,他看了会儿红纸便看着软和的靠背,闭目养神。 · 羿玉从三全院出来,没有立刻往温双双的住处去。 并非是不知道,之前他已从霜雪与秋泠口中得知了温辰安的弟弟妹妹住在何处,虽然没有亲自去过,但多走一会儿也能找到。 他一路走走停停,路线并非目的明确地往某处去,倒真像是在散步。 途中遇到不少丫鬟婆子,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他。机灵的看到温宅里有年轻男子时就已经反应了过来,自然熟络地与羿玉打招呼,不机灵的走远了还勾着头看戏似的看陌生人。 羿玉从一开始的不自在,到后面直接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也就是半个时辰不到而已。 这个时候,他已看到了温双双的住处。 静心堂位于温宅正中心,温洲白与温秋妃都住在左侧一带,温辰安的三全院比两个弟弟更偏僻一些,而温双双住在有些,离静心堂不远不近,名字叫做江城轩。 也是个二进院子,比三全院更显精致。 羿玉没有贸然进去,而是不远不近地观察了会儿,然后做贼似的从侧边溜到了后墙,趁着无人,一翻身便过去了。 第20章 死人 江城轩,后院东厢房。 温双双正在练字,她写得一手好字,不仅擅写簪花小楷,柳体写得也是极好,只是不显于人前。 她练字的时候不喜欢身旁有人,所以东厢房里只她自己,当有小石子从窗外打进来的时候,温双双吓得手腕一抖,废了一张好字。 她又愠又惊,正要喊人,又是一个东西弹了进来,声音轻巧许多,温双双打眼一看,这次不是小石子,而是揉成团的纸条。 她将纸条捡起来,展开,上面写了两个字。 速离。 温双双脸色一变,攥紧纸条。 这纸条上的字虽不是她的,内容却是她万分熟悉的。 她秀眉拧紧,快步走向窗边,半开的窗外赫然侧立一人。 高且瘦的少年,皮肤白皙,桃花眼微垂,面容清冷隽秀,周身却带着点冷冷淡淡的意味。 正是她那个大嫂。 温双双很是震惊,当日见他乖乖巧巧,文文弱弱,怎么还能做出偷敲女眷窗户这种事来? 真是人不可貌相…… 羿玉瞧出温双双面有怒容,知道自己的行为在这个时候是极其出格的,便先解释道:“小妹勿怪,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法子了,只能出自下策见你一面。” 他表情诚恳,温双双怒气稍稍褪去,声音压得很低:“若是让人瞧见,我真是八张嘴也解释不清!” 这时候女子名誉何其重要,羿玉连忙保证:“你放心,我没让任何人看到我过来。” 温双双看了他一会儿,叹气:“……大嫂来找我,是为了敬茶那日的纸条吧?” 说着,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羿玉:“昨日回门,大嫂为何不就此离了这里?既是没有离开,又为何今日来见我,真是让我想不通。” 羿玉抿了抿嘴唇:“我有我的苦衷,今日过来只想知道你为什么劝我‘速离’?”又知不知道纸条晚上会变成纸人? 后半句话被羿玉咽了回去。 温双双没有立刻回答,她揉着手里的纸团,揉得纸团都皱了才道:“说了你也不会信……罢了,告诉你又能怎样?大嫂,我大哥——” 她脸色有些发白,却勉强撑着身体:“我大哥月前便死了。” 羿玉瞪大了眼睛,手指紧紧抓住窗沿。 温辰安月前就死了? 按照温辰安之前的说法,他月前生了一场重病,但是应该已经养回来了才是,为何温双双会说,温辰安月前就死了? 最关键的地方都说了,温双双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将此事前因后果细细讲给羿玉听。 月前温辰安确实是生了一场重病,当时温家将准备好的棺材又上了一层漆,寿衣都备好了,可见那时已是无力回天。 温家上下一片沉寂之时,温夫人听说隔壁县上有个致仕云游的太医,而长子已昏昏沉沉不得醒了,她便让温秋妃与温洲白去请老太医,自己则是没日没夜地守在温辰安身边。 她毕竟已有了年岁,心力交瘁加上悲痛难忍很快也病了,温老爷一边打理家业,一边还要顾及家里,忙得晕头转向,温双双便帮着照看母亲与兄长,学着打理中馈。 一日晚间,温双双熬夜算完账簿,却怎么也睡不着,就起身去看温夫人,温夫人却不在静心堂,温双双心知她去看温辰安了,便往三全院去。 当时温辰安还住在三全院后院,温双双过去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她心下一紧,直接推门进去,就见卧房中温夫人抱着温辰安垂泪哀嚎。 而温辰安已紧闭双眼,面色青灰,胸膛再无起伏。 “我当时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想着要准备丧事,却发现院子里的丫鬟婆子竟没一个穿着丧服,反而喜气洋洋。” 温双双眼睛没什么焦点,回忆着那时古怪的场面。 “我一问才知道,我晕过去那天晚上,二哥与三哥请了太医回来,已稳住了大哥的病情。” 她说完便沉默了下来,羿玉轻声道:“你不相信。” 温双双眼睛微动: “你有没有见过死人?即便是从没见过,看到死人的时候也能明白,那就是个死人,死人与活人是完全不同的! “那天晚上,我大哥分明已经死了。现在住在三全院里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 “事到如今,我已经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告诉你了,是去是留,全看你自己。” 她将揉皱的纸团塞给羿玉,关上了窗子。 第21章 静心堂 静心堂。 一顶青色的轿子直接进了屋子里,待门窗关严实之后,轿子里的人才用清瘦的手指挑开厚重的轿帘,略微弯腰从里面出来。 正是坐着特制轿子来静心堂请安的温辰安。 温夫人坐在堂上,早早让人忙活了半天,生怕让温辰安吹了风,此刻见他精神不错,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道:“你这孩子,身子还未好全乎,又巴巴地跑出来做什么?” 说罢又对一旁的温秋妃道:“你也是的,你大哥胡来,你也不知道劝劝他。” 温辰安笑着道:“孩儿不孝,惹母亲时时挂怀,如今娶了妻,更要知道孝顺才是。坐在轿子里又平稳又吹不着风,也省的我天天在屋子里憋闷,更能来陪母亲说说话,一举三得岂不更好。” 温夫人看着温辰安,眼里已经泛起了泪花,连连点头:“好孩子,好孩子……” 哪怕是有心事的温秋妃看着这一幕也眉眼柔和许多,感慨之后,将心中见不得人的心思压得更深了些。 温夫人也有几天没见温辰安,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问了每日起居,见他应答自如,眼睛有神,也渐渐放下心了。 “都说知子莫若母,辰安,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但你思虑过多,常怕我们担心,宁愿不做也怕做错,如今特意过来,肯定是有事……”温夫人望着温辰安,一番慈母心肠显露无疑。 温辰安惭愧不已:“儿子不孝,又要劳烦母亲了。” 温夫人看看温辰安,又看看温秋妃,笑着摇头:“你们都是冤家,快说吧,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这么上心,连秋妃都跑来了。” 温辰安便将想要给羿玉补上礼节的事情说了:“方才二弟已经代我去祠堂卜吉了,是吉兆,若是去羿家下聘,少不得需要长辈出面,其中还有些地方,也得母亲帮着把关。” 温夫人听了,眼神有异,特意向温秋妃求证:“是吉兆吗?” “是吉兆。”温秋妃回答,后略有不解。 这刚进门的大嫂正是为了大哥专门寻的,命格八字最是相符,怎么母亲看起来反倒有些不信了…… 温辰安也看了过去。 被两兄弟看着,温夫人幽幽叹了口气:“当初高僧只说命格,没曾想找到人一看竟是个男儿……你们父亲担心祖宗责备,没有去祠堂卜吉。如今看来,但是我们想左了。” 原是如此。 温夫人说完,举杯喝了口茶,接着道:“既是要给玉儿补上礼节,那就马虎不得了,明日我亲自去一趟羿家,给亲家下聘。” 玉儿。温秋妃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他那位大嫂的名讳,是单字一个玉,还是双字呢……他想得有些入神,回过神的时候温辰安已经坐着轿子回去了,温夫人还在堂上。 “秋妃,给我说说方才卜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温夫人招招手,示意温秋妃坐近一些。 温秋妃便起身坐到温夫人下首,将温夫人感兴趣的都说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温秋妃从静心堂离开。 温夫人有些精神不济,丫鬟素柳上前给她按摩。 素柳虽然身形纤细,但手上劲不小,专门学过按摩,因此在温夫人身边也算得脸。 “夫人,早些时候拂柳来了一趟,当时大少爷、二少爷都在,我和她在小门那边说了话就让她回去了。” 温夫人睁开眼:“她来做什么?” 素柳轻声细语:“说是大少奶奶性子散漫,昼寝不说,还整日出去乱晃,一个伺候的都不待,今儿一天还没去小佛堂上香呢。” “这丫头看着精明,实则蠢笨。”温夫人面露不耐,“她若再来,就直接让她回来吧,别在三全院伺候了,免得惹出麻烦来。” 素柳道:“是,下次她再来我就不让她回去了,只是夫人,小佛堂那边……” 温夫人拂开了素柳的手,看了她一眼,只把人看得低下头去,才道:“年轻人不定性罢了,他忘记上香,让拂柳记着点,总归不要慢待了菩萨。” 素柳屈膝:“是,我待会儿去提醒拂柳。” “嗯,下去吧。” 堂屋里只剩温夫人自己,她一手撑着脑袋,眼睛垂着,像是睡着了。 第22章 孟浪 羿玉在外面晃荡了半个时辰,回到三全院的时候已经恢复如常。 他在前院又见到了那个轿子,这一次轿子停在前院角落里,周围无人,想来温辰安已经从三全院回来了。 温辰安。羿玉念着这个名字,想着那个面带病容却不掩君子如玉的男子,心情略有些复杂。 对于温双双的话,羿玉信了有七八分,唯一不太确定的就是温辰安到底有没有死过一次。 如果死过一次,他是死而复生了,还是死后成了什么别的东西…… 他体温有些低,但还在活人的范畴之内,呼吸正常,每天吃饭吃药,也睡觉休息…… 羿玉呼出一口气,往上房走去。 里屋温辰安正在换衣服,听到脚步声一开始以为是笔刃,便随口道:“倒杯热茶来。” 他系上衣带,转身却看到是羿玉端着热茶,一双明亮的桃花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温辰安连忙接过热茶:“夫人,怎么是你倒茶……等等、我先穿好衣服。” 他将茶水放到一旁,背过身去披上外衣。 羿玉的目光落在温辰安耳尖,那里正略有些发热,连害羞都会,愈发像个活人。 “只是给夫君倒杯茶而已,又不是什么麻烦事。”羿玉笑笑。 温辰安迅速穿好了衣服,这才从容些面对羿玉,端起热茶喝了两口,轻轻拽着羿玉手腕坐下。 “下次让笔刃来,你别动手,万一烫到了怎么办。我方才去和母亲说过了,明日母亲去羿家下聘,聘书我已写好了,礼书母亲自会安排……夫人……” 温辰安忍不住抬手用指腹碰了碰羿玉的脸颊,触手细腻柔软,他的眼神也更加温柔,后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已胜过千言万语。 羿玉反握住温辰安的手,手指滑到手腕,感受到了不算强健但很是清晰的脉搏。 “夫君……” 温辰安像是被蛊惑了,往前倾身,垂下的长发遮住了侧脸,他的眼睛看着少年微微抿着的嘴唇,侧头贴近。 千钧一发之际,羿玉侧开脸,温辰安便只碰到了他的脸颊。 “夫君,这还是白天呢。”羿玉控制着力气推开温辰安,侧颈已染上一片红霞。 温辰安更是面色通红,垂着眼道:“是我孟浪了,夫人莫怪。” 羿玉快速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手指绞在一起:“我先回去了……” 说完,他逃也似的离开了上房。 被留下的温辰安恍惚地摸了摸嘴唇,感觉唇间满是吃过饴糖的甜蜜之意。 · 落荒而逃的羿玉过了垂花门之后,表情就淡了下来,变得有些若有所思。 守在院子里的拂柳见他过来,立刻上前请安:“大少奶奶安好。” 羿玉已经晾了她一天了,此时见到她也不免感叹一声真是执着,有这么毅力做什么不能成。 与此同时,他又有些好奇,如果他再装傻,拂柳还能押着他去小佛堂上香吗? 这个念头一出现,羿玉就有些蠢蠢欲动。 他“嗯”了声,随即抬腿绕过拂柳,直接往正屋走去。 直起身的拂柳咬了咬嘴唇,有些着急了,犹豫再三,快步追到羿玉身后。 “大少奶奶,今日还没——” “大少奶奶!”耳房里的霜雪与秋泠迎上,打断了拂柳的话,你一言我一语地岔开了话题。 拂柳落在最后,余光里一旁的小佛堂香火弥漫,她却打了个哆嗦,眼神有些发怔。 ———— *试了三天(其实是两天)的三更,还是两更吧,三更太碎了。 第23章 纸灰味 羿玉虽然晾了拂柳一整天,但到晚间的时候,他还是决定去小佛堂上香。 并非莽撞,而是羿玉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结合温双双所言加上羿玉的亲身经历,这个任务世界显而易见存在超自然的东西,而后院里的小佛堂,又明显的不同寻常。 一般来说,在故事平静发展的时候,即便是接触这些超自然的东西也无妨,羿玉决定去上香,是担心自己不去上香反而会惊动一些存在。 这大概更像是某种直觉,羿玉很少产生这么清晰的直觉,最近的一次,是笃定雨夜中的怪物就是祝夷,然后就是现在了。 他用过饭,漱了口,决定在洗澡水准备好之前去小佛堂里上香。 小佛堂的门大开着,香炉里的香灰多得快要溢出来了,可见拂柳当差细致,恐怕一整天都续着香火,不曾断过。 羿玉进去的时候,她正在更换蜡烛。 小佛堂里的蜡烛都是红烛,快要燃尽的时候就得人一个个更换,左右两排,加起来近百支蜡烛,不是个轻松活计。 “大少奶奶,您来了。” 拂柳比起白天的时候,显得自如许多,那种隐隐约约的焦虑不再萦绕于她眉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和,倒有几分禅意。 “嗯,我来给菩萨上香。” 见她要上前帮忙,羿玉摆摆手道:“你忙你的,我自己来。” 拂柳便微微欠身,继续更换红烛。 掐灭燃尽的红烛,剩余的一点儿扔到左边的竹筐里,再从右边的竹筐中拿出新的红烛,用一旁的红烛引火,最后放到合适的位置。 羿玉看了两眼,走到旁边的案几旁,拿了三根香握着手中,用拂柳换好的红烛点燃,转身走到蒲团旁,也顾不上衣摆,跪坐了下来。 闭眼,放空脑海。 羿玉是不敢乱许愿的,还未被满载货车撞上之前,他听说过一个特别奇怪的地方。 在那里许愿,常常能够成真,但成真的方式却并非许愿者愿意或者能够预料到的。 比如说,许愿者许愿想要不再每天996,不久之后公司就裁员了,裁员名单里赫然有许愿者。 再比如说,许愿者许愿平时能够省点钱,攒下来好买房,然后家中宠物就陆陆续续都死了,少了一大笔开支。 至于原因,网传的各种各样。 羿玉只是偶尔看到过,印象却很深,从此记住了不能乱许愿。 如果许了愿,就一定记得还愿,最重要的是,如果许愿内容中提到了愿望成真自己会怎么做,那么就一定要做到。 约莫十几息的功夫之后,羿玉睁开眼睛,起身将三根香插进了香炉里,松开手的时候,一抹香灰忽然掉在了他的手背上。 羿玉下意识地抖了一下,又反应过来将手上动作稳住了,没让三根香插歪,也没不小心折断。 确认香插结实了,他缓慢松开手,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背,须臾又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佛像,慢吞吞地拂去了香灰。 “大少奶奶。” 拂柳的声音几乎贴在羿玉身后响起:“您烫到了吗?” 羿玉自然地转过身,就见拂柳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垂下来的手,身体不断地往前倾斜,都要扑到羿玉怀里了。 “无事。”羿玉往旁边跨了一步,避开了拂柳贴过来的身体,气流涌动间,他倏尔鼻尖微动,闻到了一股纸灰的味道。 那味道似乎是从拂柳身上传来的。 被羿玉躲开之后,拂柳捋了下耳朵旁的发丝,继续回去换红烛了。 羿玉环顾一周,抬腿往外面走去。 幽幽风来,羿玉插在香炉里的三炷香以极快的速度燃烧,浓郁的白烟尽数飘往盖着红布的佛像,当香燃尽之时,空气中响起一声叹息。 仍在更换红烛的拂柳仿佛没有听到那一声叹息,换完一边的红烛,就提着脚边的竹筐往另一边去了。 · 羿玉去小佛堂之前就让人准备了浴桶和洗澡水,回去之后直接到暖阁后头,脱了衣服,挽起头发,进了浴桶。 水温正好,比体温略高一点最舒服。 羿玉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 离开小佛堂之后,他总算能够细细思索之前的事了。 先是落在他手背上的香灰,按理来说刚刚烧过的香灰落下来温度还没散去,应该会烫才是,但羿玉只是被吓了一跳,没有感觉到手背上有多烫。 此刻的手背上的皮肤也是白皙细腻如常,连点发红都没有。 接着是拂柳,羿玉从她身上闻到了纸灰味。 纸灰味就是烧纸钱的时候,风一吹,灰白的燃烬飞起,鼻尖闻到的味道。这种味道很容易与死人联系在一起。 拂柳之前也凑到过羿玉身边几次,甚至是羿玉下午回来的时候,她也过来了,当时都没有纸灰味。 直到羿玉刚才去上香,她身上才多了纸灰的味道。 小佛堂里佛像,果然邪门。 大乘无量欲天菩萨。 虽然每一个词分开都是佛教里面有的,但是组合在一起却又无比陌生,羿玉对佛教了解不多,不确定是否真的有这个法号的菩萨。 尤其是“欲天”这个词,羿玉更是闻所未闻。 当然,也可能是只是羿玉孤陋寡闻…… 他抬起手,揉了下眉心,觉得今天的信息量有些过大了。 月光从窗缝里透进来,洒落在挂着水珠的皮肤上,水珠泛起银光,浴桶中闭目休息的少年也像是穿上了一件由月华制成的衣裳。 一缕白烟飘过,在窗前打了个转儿,又消失不见。 等到水温变凉,羿玉也就不在浴桶里干耗着了,他起身擦干了身体,穿上寝衣与鞋子,用牙刷与青盐刷了牙,然后往卧房去。 寝衣轻薄,走动时衣摆会被气流吹起点弧度,羿玉也是亲身在这个时代生活过之后才明白,为何宽袍大袖看起来会显得道骨仙风。 他坐在床边,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再从白天衣物的腰带里取出温双双写的纸条,放在枕边。 最后散了头发,躺在床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真累啊。 第24章 熬夜 羿玉这天晚上没睡。 他累得躺在床上直犯懒,却时刻保持着清醒。 一方面想要看看纸条会不会发生更多变化,另一方面则是想要试一试如果一晚上不睡,还会不会陷入那种“鬼压床”的状态中。 天气越来越热,白天越来越长,如果给羿玉一部手机和网络,这个晚上会很容易度过。 但无论是手机还是网络,在此时都是奢望,羿玉只能硬生生地将这一晚上熬过去。 他一会儿捏着纸条翻来覆去地检查,一会儿将纸条放到枕边,反手抓着自己的长发,试图给自己编个辫子。 然后顶着有些打结的头发到处找梳子。 找到梳子之后再坐回床边,确认纸条在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内,拿着入手温玉的梳子一点一点梳开打结的头发。 如此一番折腾,大概过去了一刻钟。 这一晚上还不知有多少个一刻钟呢。 羿玉打了个哈欠,又到堂屋找出了没看完的游记,趴在床上,漫不经心地翻看。 趴着久了,肩膀就有些疼,羿玉便躺着,一手举着游记看。再过一会儿,手臂发酸,他就靠在床头,半低着头看腿上的游记。 不多时床榻上便乱成一团。 一本游记快要看完的时候,羿玉捻着书页准备翻过去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 他感觉外面的天似乎更暗了些。 此时正是深夜,天边昏沉无光,但是在刚才那一刻,本就昏沉的夜变得愈发浓稠晦暗,羿玉甚至感觉到周围的温度都降了一些。 他放下游记,看到枕边的纸条已变成了一堆碎纸片,隐约可见纸人的空白五官。 ……这倒是和他昨天第一次睡醒时看到的场景一致。 羿玉用手指戳了戳碎纸,一片大约是纸人腿的纸条弹了弹,约莫是没了行动能力,但还“活”着。 他开始思索这一切。 一开始,白天的纸条会在晚上变成纸人。 后来白天的纸条,到了晚上成了纸人撕碎后的碎纸团,但是等到第二个白天,碎纸团又会恢复成纸条。 这么看来,一样东西在白天与夜晚是分开的两种状态,白天是东西本身的模样,也就是纸条。 到了晚上,纸条变成了纸人,羿玉暂时没想清楚这个变化的内在逻辑,但可以确认另外一件事,昨晚的纸人遭遇了一些事情,才会沦落成了碎纸团。 羿玉明知它无法回答,却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你昨晚遇到了什么?” 一片碎纸又弹了弹。 羿玉叹了口气,发现纸人被撕碎的两只手竟还是指向外面的。 已经执着到了一种地步。 他将碎纸团拢得紧密些,免得不小心弄散了碎纸片,万一明天纸条无法恢复就不太好了。 说起来,羿玉之前一天夜里曾经出去过,当时只是觉得三全院周围很是偏僻,但除了拂柳,也没遇到什么人,更没遇见什么奇怪的事,就见夜间巡逻的家丁也都是正常的活人。 晚上,到底还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羿玉有些好奇,但不准备出去一探究竟。 就算夜间的变化与羿玉的任务有关,那也是之后的事情,按照目前的进度,羿玉得先让温辰安走一遍六礼,看看这个过程中会发生什么…… 所以羿玉不但没出去,还重新检查了一遍门窗,将门闩给插上了。 他躺在床上,这次却不再看游记了,而是默默数着自己的心跳,同时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羿玉数着心跳,距离夜晚发生变化一个时辰之后,外面响起了有些拖沓的脚步声。 一声又一声,最后停在了正屋门前。 房门发出了细微的声响,是外面的东西试图推开门,羿玉之前插上的门闩阻拦了对方的动作,外面的东西停顿了会儿,又开始走动。 那东西绕着正屋走了一圈,每一个窗子都试了,没有打开,最后又回到了门前。 羿玉的注意力集中在门外的东西上。 那东西不死心地又推了一下正屋的门,这次的力气大上许多,木门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但只要门闩在,门就开不开。 羿玉比较担心的是踹门或者用东西砸门,但是外面的东西没有这么做,不知是因为没想到还是不能。 没有离开的脚步声,那东西还在门外。 羿玉紧紧盯着隔开堂屋与卧房的屏风,保持着稳定的呼吸声,没有任何动作。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外头传来轻柔的嗓音: “大少奶奶,您睡了吗?” 似乎是霜雪的声音。 外面是霜雪? 不,不是。 霜雪与秋泠晚上都在前院更前的倒座房休息,如果是霜雪,脚步声应该是从院子里往正屋来,但刚才的脚步声是从右方的走廊里传来的。 也就是说,来者大约是从西厢房来的。 西厢房,小佛堂。 是拂柳。 或者其他的东西。 即便是拂柳,她能够发出霜雪的声音……再加上纸灰味,多半已经不是人了。 羿玉抿了抿嘴唇,有些后悔没找把菜刀放在枕头下面。 他之前想过这么做,但是霜雪与秋泠每天都会整理床铺,若是枕头下面有把菜刀,实在是有些奇怪了,但若是不让她们整理床铺,反而会更奇怪。 藏在其他地方也不行,她们远远比他熟悉这里。 “大少奶奶,您既然已经醒了,怎么……不说话啊——” 拖长的音调有些变形,已听不出霜雪的声音了。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 外面的东西俨然已经成了复读机,一声接着一声,声音渐渐变得嘶哑,也越来越近。 羿玉的目光已经转移到了卧房的窗边。 外面的声音已从门口转移到了那里。 一处窗纸随着那叫魂似的声音逐渐变得湿润,最后慢慢地显出一张人脸的形状。 那张脸大张着嘴巴,眼睛拼命睁大,斜斜地看向床榻的位置。 “大少奶奶—— “该上香了。” 羿玉舌根发酸,心慌的感觉越来越严重,他死死盯着窗纸上的湿润人脸,生怕下一秒湿透的窗纸就会被戳破,从中探出个头来。 “大少奶奶。” 那张人脸似乎在笑。 第25章 掩盖 眼前这一幕对于正常人来说多少有些突破极限了,哪怕是经历过不少任务世界的羿玉也有些顶不住。 但他在极度难受的状况下,还能想到一个有些跑偏的话题——他以前真是错怪祝夷了,尤其是伪装成小宁的祝夷。 若是鬼怪想要吓人,完全不会是祝夷那样的,脸放错地方算什么?眼前这个才是真吓人! 羿玉的心跳有些太快了,喉间哽着,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脑袋一阵阵发晕,不仅是被吓到了,还像是遭受了精神攻击。 湿润的窗纸逐渐变得透明,外面的东西扒着窗子往里凑,鼻子已经顶在了窗纸上,距离破开显然不远。 羿玉心惊胆战,偏偏目光不敢移开分毫,时刻留意窗外的动静,大脑飞速转动,若是拂柳破窗而入,身边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抵御。 烛台、椅子、束发的簪子…… “大少奶奶——” 外面的声音已接近于野兽的嘶吼,根本听不出拂柳曾经轻柔悦耳的嗓音,那张印在窗纸上的脸也逐渐扭曲狰狞,充满了怨毒之色。 羿玉倒吸了一口冷气,感觉拂柳冲进来之后会把他撕个稀巴烂,因为他白天晾了她一天,不去小佛堂上香。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今天白天羿玉也还会晾她一天! 羿玉并不是在走神,只是在极限时刻大脑转动过快,思绪过多,一时间显得有些跳跃。 正因如此,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小纸人昨晚遭遇了某些变故成了如今的碎纸团,昨天它遇到的东西不一定是拂柳,因为拂柳身上发生异变是从今天傍晚才开始的。 而小纸人昨天就已经遭遇了意外,那个时候,它就在羿玉枕边,但他却安眠一整夜,没有察觉到异样,也没有被牵连。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晚上出现的这些东西是不能随心所欲的,哪怕羿玉白天晾了她一整天,拉足了仇恨也不例外才对。 可瞧瞧窗外的拂柳,她已经快把窗纸舔破了。 倘若她真的可以为所欲为,随便拿个东西把门砸开,将窗户撞开岂不是更简单,何必在这儿费事。 现在是在故意吓他,故弄玄虚?还是猫戏猎物?还是…… 羿玉的思绪有些飘远。 白天的时候,除了晾了她一整天之外,也就是上香那会儿他与拂柳有些接触。 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 换红烛,上香,香灰落在了羿玉手背上,拂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羿玉身后,问他有没有被烫到…… 香灰。 羿玉垂眸,看向之前香灰落下时沾到的手背皮肤。 那里看起来依旧洁白如玉,羿玉看了片刻,倏然抬手一闻,竟能闻到丝丝缕缕浅淡的檀香味。 只是沾过一些香灰,羿玉早就把香灰掸走,还洗了澡,这样也会有味道残留吗? “大少奶奶——” 羿玉用另一只手盖住手背,窗外的拂柳停顿一下,随即发出更加尖利的声音,似是被激怒了一样,窗纸肉眼可见地不堪重负,人脸嘴巴的位置已经破了一个小口。 盖着手背有用,但不能完全隔绝味道。 羿玉扯过被子裹在身上,本想将沾过香灰的手藏起来,却心念一动,张嘴含住了那一小块皮肤,舌尖扫过手背。 窗外的动静忽然停了。 羿玉没有裹住脑袋,他略微倾斜身体往窗子处看去,嘴唇却没有离开手背,舌尖又舔了几下。 窗纸上印出的人脸还未消失,但不再有之前的栩栩如生,仿佛贴在上面的东西已经离开了。 羿玉聚精会神,没有松懈。 人脸嘴巴处的小洞倏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一只遍布血丝的眼睛紧紧贴在上面,晃动几下就定格在了羿玉身上,黝黑的瞳仁里是不加掩饰的恶意。 羿玉抓紧了手里的被子,后背冒出冷汗,却一动不动,镇定地与那只眼睛的对视。 那只眼睛固然恐怖,却也只是看着羿玉,没有更多动作。 大约几息之后,贴在窗纸破口处的眼睛离开了。 羿玉含着手背上那一小块皮肤,慢慢地躺在床上,精疲力尽地闭了闭眼睛。 气味捂是捂不住的,只能用另一种气味去掩盖。 羿玉手头没有别的东西,只能尝试用自己的气味去掩盖,舔已经是最方便快速的方法了。 好在奏效了。 羿玉蜷缩在床上,时不时看一眼窗户,手背未曾放下去过,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一层层地亮了起来。 鸡鸣比天大亮早,当枕边的碎纸团变成纸条的时候,羿玉才松开手背,下巴都有些发酸了,他揉着脸颊快速起床,拿起烛台出了正屋。 这时丫鬟婆子们陆陆续续地也开始干活了,霜雪与秋泠见羿玉这么早出现在院子里还有些意外。 羿玉问她们:“你们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昨晚拂柳喊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都快将屋顶掀翻了。羿玉一开始还担心会有人被吵醒过来查看撞上她,没想到整个院子除了他与拂柳,似乎根本就没人听到那一声声催命的“大少奶奶”一样。 “声音?” 霜雪与秋泠纷纷摇头:“昨晚有什么声音吗?” “有点奇怪的声音。”羿玉含糊道,“我问问拂柳,她在小佛堂,应该听到了才对。” 他绕过霜雪与秋泠,往小佛堂走去。 小佛堂白天的时候不关门,天黑之后会半掩着门,此刻门未大开,里头的人似乎还没醒。 羿玉走过去,扶门而立,往里面看去。 红烛仍在燃,香炉中没有香,而拂柳正跪在蒲团前,伏着身体,额头着地。 跟在他身后的霜雪与秋泠见了,出声喊道:“拂柳姐姐,拂柳姐姐?” 拂柳没有回答,也没有起身。 羿玉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却没有贸然靠近。 霜雪与秋泠见拂柳跪伏在地,怎样都不应,慢慢地也有些害怕,再想起羿玉说昨晚有奇怪的声音更是脸色发白。 “大少奶奶,不若……叫个小厮过来瞧瞧吧?” 羿玉一时没有回答,而是踩着步子慢慢往小佛堂里面走。 走到蒲团三步之外的时候,跪伏在地的拂柳忽然扭了脑袋,面无表情地斜眼盯着羿玉。 第26章 齐聚 霜雪与秋泠尖叫出声,其他丫鬟婆子不知出了什么事,听到声音才急急忙忙地围过来。 来得早的便瞧见,小佛堂里的拂柳跪伏在地,脑袋却以诡异的姿势歪过来,几乎要将那细细的脖子折断了,一张脸蛋惨白发青,瞳孔涣散,不像个活人。 于是小佛堂门口更多人开始尖叫起来,一时之间像是被煮开的水,沸腾不已。 唯一站在小佛堂里面的羿玉呼吸急促。 方才,拂柳的眼睛分明是看向他的,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毫无焦距看着前方的模样。 “快,快将大少奶奶扶过来!” 胆子大的瞧见羿玉还直愣愣地站在里面,立刻比见了死人还害怕。 死人顶多吓吓人,但是照顾不好主子才是真要命! 羿玉被七手八脚地扶了出去,霜雪与秋泠几乎把他当成了冰雪做成的人,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就会化掉。 没多久,前院也来人了,笔刃着急忙慌,见了羿玉安然无恙才松了半口气,请羿玉移步去前院,温辰安正等着他。 羿玉被簇拥着,回头看了一眼脖子扭成麻花状的拂柳,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她面无表情的脸上隐隐透出几分畏惧惊惶之色。 但定睛再看,那张没有一点儿活人气息的脸孔没有半分表情。 来不及再看,羿玉已被簇拥着离开了小佛堂。 · 三全院的小佛堂里死了人。 此事惊动了阖府,温夫人特意往三全院走了一遭。 年长经过事的家丁已检查了尸体。 “都硬了,早就死了,还有就是……”家丁有些犹豫,担心说出来会让女眷受到惊吓。 温夫人手里捏着串佛珠,只道:“说吧,不必隐瞒。” “那小的就说了,这尸体的舌头被拔掉了,拔下来的舌头被女尸握在手里,因着身体已经完全僵了,暂时拿不出来。” 家丁没说的是,他觉得舌头是拂柳自己拔掉的…… 但这只是猜测,没凭没据的,说出来也没人信,好端端的,拂柳拔自己的舌头做什么? “她是怎么死的?”温夫人问道。 家丁面露难色:“这,小的就不清楚了,没什么外伤,没有磕磕碰碰,也不像是中了毒……” 温夫人叹了口气:“许是有什么隐疾吧。也是个可怜人,好生安葬了,记得给她家里送点银子,好好操办一场丧事,也不枉我和她主仆一场。” 她本准备走了,霜雪大着胆子问道:“夫人,佛像要移到其他房间吗?” 温夫人看了一眼佛像,摇头道:“不必。众生平等,菩萨慈悲,不会在意这种事,打扫干净便可,只这红布千万不要摘下,还不到时候。” 吩咐完,她留下身边得力的丫鬟帮着处理,往前院看羿玉与温辰安去了。 温辰安在堂屋里,早已知道温夫人过来了,正等着她。 “玉儿呢?”温夫人没见到羿玉。 温辰安小声道:“大夫把了脉,受了惊吓心神不定,我让他喝了药休息,别硬撑着。” 温夫人连连点头:“是了,那孩子肯定被吓到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听着都让人难受,别说亲眼瞧见了。” “母亲。”温辰安面色凝重,“后院的佛像还是移走吧,我与小玉都不懂佛学,万一有疏忽慢待之时,岂不是……” 温夫人叹息道:“你说得在理,我之前考虑不周了。不过……请神容易送神难,才刚刚将佛像请入宅里,着急忙慌地移走可不行,最起码得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再请高僧做个法事,才好移走。” 温辰安揉了揉眉心,有心想说什么,却顾及着正在歇息的羿玉,最终只道:“母亲,侍奉菩萨尽心即可,很多事情……事在人为。” 温夫人柔和的目光注视着温辰安。 “是啊,事在人为。你放心。” 正在这个时候,温洲白与温秋妃也来了。 他们没有提前约好,是得了消息就往三全院去,在途中遇到了,便联袂而来。 温洲白步伐快些,一进屋见了温辰安边问道:“嫂嫂、大哥,你们没事吧?” 温辰安大多注意力还停留在刚才,没留意温洲白先喊的“嫂嫂”,后喊的“大哥”。 “没事。” 后头的温秋妃面色微僵,看了温洲白好几眼,连温夫人都若有所思地瞅着小儿子。 温洲白脸色红红白白:“没事就好……我听说刚才请大夫了?” 温辰安示意温洲白声音小点儿:“给你大嫂请的,他受了惊吓,先吃了安神汤,正在屋里休息。” 温洲白往里间看去,虽不至于心急如焚,但也急切地想要看一眼羿玉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温秋妃一把按住温洲白的肩膀,拍了两下才松开手,转而说起正事:“传话的人没说清楚,我听得糊里糊涂,只知道没了个丫鬟……” 温夫人这才道:“是之前在我身边伺候的拂柳,老高已经看过了,没有外伤,也不是下毒,许是有什么隐疾病发了。” 温洲白也恢复了理智,闻言微微皱眉:“不是说嫂嫂半夜听到了什么声音吗?大哥,是什么声音?” 几人都看向温辰安。 温辰安先是一怔,然后摇头:“我也不知,你大嫂只说半夜听到些动静,说不上来是什么。” 温秋妃有些糊涂:“大哥,你没听到吗?” 一旁的温洲白唇角忽地抬了下,又压了回去。 温辰安轻咳一声:“你大嫂睡在后院,我在前头休息的,没听到什么动静。” 他很不习惯与弟弟们说这些,说完整个人都不自在了。 殊不知温秋妃听到温辰安与羿玉的房中事更不自在,垂在身侧的手都有些无处安放。 反倒是温洲白,眼睛又亮了些。 知子莫若母。 温夫人将三个儿子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垂眸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儿才开口: “辰安,出了这样的事,玉儿恐怕也不太愿意住在后院,你让他搬回前院,夜里也有个伴。” 第27章 正常得有些不正常 温洲白的脸瞬间就冷了下来,却也说不出让羿玉一个人住在刚刚死过人的后院这种话,想提议收拾个新院子更不好开口。 连温夫人这个当家太太都没提新院子的事,他当弟弟的,怎么好插手长兄的家务事…… 思及此处,温洲白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大哥,嫂嫂…… 不同于温洲白的恍惚,温秋妃的沉默,温辰安已经在考虑换个地方住了,三全院到底偏僻了些,一时没有顾得上回答温夫人。 见状,温夫人又劝道:“先这么住着,我让人重新将东庭收拾出来,那里经年不住人,修缮也需要些时日。等回头收拾好了,你们就搬过去,也不必再去其他院子住。” 东庭是温辰安幼时的居所,离静心堂比较近,也在温洲白与温秋妃的住处旁边,若是温辰安病情没有加重,他也不会搬离那里。 要是搬回东庭,就没必要中间再搬一个过渡的院子了,不然搬来搬去不成样子,也不利于两人养病——如今三全院里需要静养的已不止温辰安一人了。 但温辰安依旧没有立刻点头应下,只是笑道:“还是母亲思虑周全,不过……受到惊吓的是小玉,待他醒了再做打算吧,东庭倒是可以先收拾起来,好好的院子总不能白白荒废。” 温夫人也说:“合该如此。左右玉儿还在休息,此时也不急,咱们也别一窝蜂地堵在这里了,秋妃、洲白,让你们大哥也歇一歇吧。” 说着她已起了身,温秋妃与温洲白也告辞了。 上房的门重新关上之后,温辰安一个人坐在桌上又沉思了会儿,便起身往里屋走,轻手轻脚地挑开帘子,却发现床上的少年睁着眼睛,根本没有休息。 “小玉?”温辰安坐到床边,拨开羿玉脸侧的碎发,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是睡醒了吗?” 羿玉的眼睫快速颤动了几下,慢慢看向温辰安。 “你,叫我什么?” 温辰安还以为羿玉是不喜欢自己这么称呼他,眼神有点失落,却撑着笑:“夫人。” 羿玉抓住他的衣袖,又问了一遍:“不是这个,你之前喊我什么?” 温辰安不解但是诚实地回答了。 “小玉?” 听到这个称呼,羿玉看了温辰安好一会儿才动了动嘴唇,表情有些复杂地道:“挺好的,夫君以后就这么叫我吧。” 没想到祝夷这个世界居然是个人。 而且怎么一副正常人的样子。 羿玉不得其解。 他倒不是单凭一个称呼去认人,毕竟他的名字里只有两个字,亲昵的称呼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多,只一个“小玉”的称呼怎么可能确认眼前这人的芯子是祝夷。 令羿玉得以确认的,是温辰安喊“小玉”的口吻,与伪装成小宁的祝夷不说很像,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从轻重音、停顿、气息到声调……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想认不出来都难。 而且这也是羿玉第一次凭言语就将祝夷认出来,因为与恶鬼小宁纠缠之后的任务世界,前一个是异国背景,羿玉没用自己的本名,后两个祝夷都没长出正常人类的发声系统,接着就是现在了。 还挺稀奇。 只是祝夷这是在玩什么把戏?上个任务世界的怪物已经没有脑袋、可可爱爱了,这个任务世界居然直接变成了个正常人,“可怕”得让羿玉的直觉都不敢相认。 若不是温辰安今天喊了几句“小玉”,羿玉都要怀疑小佛堂里盖着红布那个才是祝夷了。 想到这里,羿玉又认真瞅了温辰安好几眼。 好奇怪啊,真不习惯祝夷这么正常斯文的模样。 温辰安被他的眼神看得都有些不自在了,但见羿玉眼神清明,就知道他恐怕不是刚醒,而是根本就没睡着,心里又忍不住担心起来。 “是不是我们声音太大,吵到你了?母亲和两个弟弟都走了,你再休息会儿吧。” 羿玉摇摇头,头发毛茸茸地贴在脸侧,显得他神态更加柔软,几乎是有点可爱了。 “没有,我有点睡不着。” 温辰安想伸手碰一碰羿玉的脸颊肉,又担心此举太过孟浪,毕竟他上一次情不自禁地想去亲近妻子还被避开了…… 他心中有些苦涩,于是更不好伸手了。 “别怕,都已经过去了,今晚你就搬到前面来,我们相互照应……” 羿玉有些犹豫,这个祝夷看起来不是很能活,万一晚上又发生什么事把他吓死怎么办……这个世界死了一个祝夷还能有其他祝夷吗? 但是面对温辰安那双含着期待与担忧的眼睛,羿玉又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最后也只能点点头。 温辰安顿时弯了眉眼,许是情绪起伏过大,忍不住呛咳了一声,连忙扭过头去,缓了缓才好。 羿玉更担心了。 · 温夫人回了静心堂,略歇了一歇便让人安排马车,要去羿家下聘,这是昨天就通过气的事,不好随意更改。 待到了羿家,羿老爷与羿夫人请了温夫人到堂上坐,两家重新走了礼,算是完成了纳征。 羿夫人喜笑颜开:“虽说是亲家有心给玉儿补上礼节,可聘礼早早就送过一遭了,今儿怎么好再收一遭,还是快快带回去,免得叫人家说嘴。” “这有什么说嘴的。”温夫人慈眉善目,笑容和气,“玉儿处处都好,我喜欢都来不及,真不知怎么疼这孩子好,我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会缺一副聘礼不成?都是心意,亲家太太千万别外道。” 羿夫人又是一番推拒,但在温夫人的坚持之下,“不得已”收了第二副聘礼,眼角的细纹都遮不住了。 羿老爷自觉丢脸,连忙转开话题:“亲家太太,这补礼节是补礼节,可正日子已经过了,总不能让玉儿回来再嫁一遭。” 温夫人也道:“是啊,没有这样的事。我已经让人修缮了新院子,等收拾好就让辰安和玉儿搬过去,到时就当迎亲了,不过不操办酒席,只我们两家吃吃饭、听听戏,热闹一番也就过去了。” 羿家不知温辰安与羿玉搬院内情,以为是温夫人特意安排,都觉合情合理,全了礼数也不至于闹出笑话。 待温夫人走后,羿老爷便出门听曲儿去了,羿夫人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礼书,却误拿了聘书。 她翻开扫了一眼,又不感兴趣地放下,待喜滋滋地将礼书看了一遍才回过味来。 方才的聘书好像不大对。 第28章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羿夫人自从进了门就开始管家,又因为羿家日渐衰败而不得不费尽心思维持体面,久而久之对数字就格外敏感,基本上看一眼就能记住。 羿玉与温辰安的婚事虽然仓促,但当时温家送礼书的时候,聘书也送过来了,羿夫人打开看过,看到温辰安的年庚八字时还跟身边丫鬟嘟囔过一句。 当时说的是:这温家大少爷怎么是个恶月生的? 恶月,指的是五月。 可是新一份的聘书上又变成了七月。 若说是因为觉得恶月不好,聘书又不是头一份,想粉饰一下所以改了月数,那也不至于改成七月…… 七月是鬼月,也不见得哪里好了。 羿夫人越想越觉得奇怪,叫人将第一份聘书取来。 半晌丫鬟回来却是一脸尴尬,说是聘书本来与礼书放一次的,但不知怎么回事,盒子里只剩礼书,不见聘书了。 羿夫人先是一愣,来不及恼怒就想起来一件事来。 之前温家派人来纳采,她暗自想着温家会不会重新下聘礼,乐不可支地将放着聘书与礼书的盒子拿了出来,数着礼单等日子,那时……似是将聘书随手放在了某处。 她脸色变了又变,摆摆手让丫鬟下去。 这么一打岔,羿夫人又看了一眼聘书,心说无论是恶月还是鬼月都不干她的事,于是将此事抛之脑后,起身去清点聘礼了。 晚上羿老爷醉醺醺地回来,却特意来了一趟正房,羿夫人来不及高兴,就听见这糟老头子道: “温家既重新下了聘礼,我们也得给玉儿准备嫁妆才是,之前仓促,即便是嫁妆薄了一些也说得过去,如今得好好备一份嫁妆,别让人家瞧不起。” 羿夫人有些不情愿,既然入了她的手,哪有将钱财吐出来的道理…… 羿老爷不满地打了个酒嗝:“愚蠢妇人,结亲结的是两姓人家,这亲戚往来,有来有往才能长久,你若是想做一锤子买卖就随你去!” 羿夫人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只是准备嫁妆,又没说要搬空家底儿。 再者,这亲戚嘛,过得好的难免要帮一帮囊中羞涩的,即便是人情往来也不是一定要处处对等。 她这才有了好脸色。 她不知道的是,温家三位少爷下午先后找了羿老爷,又都给了银钱让羿老爷给羿玉重新准备一份嫁妆。 之前嫁妆单薄,不少人都看在眼里。 如今有了正当理由,有心人自然想给羿玉添一份底气,羿老爷不是蠢蛋当然能想明白,只是…… 只是这温家大少爷师出有名,另外两位少爷又是怎么一回事? 羿老爷被酒色侵蚀得空空荡荡的脑袋想了半天,只能想出一个答案——那就是温家兄弟三人兄友弟恭,二少爷和三少爷不是给羿玉做脸,而是为了大少爷的脸面才这么做。 不然还能是什么?兄弟三个都被一个男人迷昏了头不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羿老爷用脚底板想都知道不可能。 而且羿老爷一开始也不知道除了温辰安,其余两个温家子也在操心羿玉的嫁妆。 可是一下午来了三波人,给了钱又都说是温家少爷的意思…… 总不能是温辰安病得脑袋坏了吧? · 天色已晚,温洲白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睁着眼睛,望着青色的帐子,心里想着的却是三全院里的红与一个个囍。 这个时辰都该歇息了。 温洲白心口泛出苦涩之意,纵使他给自己找再多借口,寻再多理由,如今也都没了根基,三书六礼补上,新婚之夜也就不远了…… 大哥的身体,眼见着越发好了。 温洲白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他就要做出罔顾人伦之事了。 他猛地从床上起来,连外衣都没穿,形容堪称癫狂地到院子里练了许久的剑,院里的花花草草尽数遭了毒手。 守夜的小厮倒是想劝,被温洲白泛红的眼睛一瞪,就老老实实地缩回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温洲白终于筋疲力尽,他将平日里最爱惜的宝剑扔到地上,轰然躺倒在地,寒湿的黑发贴在颈侧,微扬的眼尾也沾了些求而不得的苦涩。 小厮小心翼翼地摸过来,想劝自家少爷回房歇息,凑近之后,却见少爷眼睛直直地看着漆黑的天,像是失了魂一样。 “少爷,少爷……”小厮吓得扑过去。 温洲白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慢慢坐起身,小厮止了声音,莫名有些畏惧。 坐起来的温洲白长发散乱,素来傲气的少年郎如今像个落魄的败犬,垂着头一声不吭。 小厮方才莫名畏惧的情绪这才散了:“少爷,您这是怎么了?快把小的吓死了……” 又是半夜不睡,连外衣都不穿疯狂舞剑,又是躺倒在地,一动不动,眼睛都直了,不会是……不会是撞邪了吧?! 小厮想起三全院刚死了个人,少爷下午又去过三全院,一时间心都凉了半截。 “……无事。”温洲白的声音有些低哑,甚至都不太像是他的声音了。 他抬起脸,眼中隐隐带红。 “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 天一黑,羿玉的心便提了起来。 可他昏昏沉沉地提防了一夜,竟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而且因为温辰安在侧,羿玉也没有把纸条放在枕边,但也清晰地感受到“夜晚”降临过。 死去的拂柳没有来、小佛堂里的佛像也没有来、鬼压床的感觉也没来…… 温辰安知道羿玉一夜没睡,却也没哄着他睡,默默地陪了一夜。 天亮之后见羿玉整个人放松下来慢慢有些困意才放下心来,让笔刃代他们给温夫人告个罪,今日不能过去请安了。 第29章 拥抱 拂柳死后,“晚间”再没有发生过怪事,就这么几日过去,羿玉每日早早吃了药休息,夜里也能睡着了,精神自然饱满。 反倒是温辰安,不知怎么回事,咳嗽越来越严重,已无法在羿玉面前压抑咳意了,短短数日,就憔悴了许多。 羿玉每日亲自给温辰安喂药喂羹,三全院里无人不说大少爷与大少奶奶伉俪情深,可一个个心里怎么想的就无从得知了。 毕竟再伉俪情深,那也是两个男人啊…… “咳咳——” 温辰安半掩着唇,面色苍白,眼下却有潮红,胸膛急剧起伏地咳嗽了一阵,十几息后才勉强压下喉间痒意,同时也压下了那隐隐的甜腥味。 他咳嗽的时候,羿玉已倒了杯温水,再回来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待他平复下来便将温水递过去,面上难掩忧色。 温辰安喝了几口温水,眉间微松,吐出一口气,抬眸看着羿玉露出个安抚的笑容: “别担心。最近多杨絮,又有花粉蚊虫,这才引起我的咳症,过些日子就好了。” 被病痛折磨之人很容易走极端,温辰安却一如往常,甚至能够反过来安慰羿玉,这是做戏也做不来的,只能说是秉性温柔。 在将温辰安与祝夷画上约等于的符号之后,羿玉也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到慢慢地有些感悟。 祝夷开始纠缠羿玉的时候是第三个世界,那时的祝夷表现得非常生猛、诡异、毫无人性,羿玉一度以为小宁就等于祝夷。 但是第四个任务世界里,祝夷将自己分成了一万片,羿玉接触过的几个祝夷也都性格各异。 即便是沃尔夫·泰勒在觉醒记忆之后将羿玉掳走带去了狼人雪乡,也是以沃尔夫·泰勒的形象、性格、身份与羿玉相处,没有出现“小宁化”的迹象。 第五个任务世界的狮子猫更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小猫咪。 第六个任务世界的怪物单纯真挚,就差把心窝子掏出来给羿玉瞧瞧了,连人话都说不出来,却将羿玉从泥石流里托了出来。 再加上眼前的温辰安…… 羿玉实在不知道到底哪一个祝夷更贴近于真正的祝夷,他或许从未真正地了解过那个一直与他纠缠不清的人,只是将一个个的标签贴在了祝夷身上。 真正的祝夷,究竟是什么样的? 羿玉有些走神,却在温辰安又咳嗽起来时下意识地靠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当温辰安慢慢不再咳嗽时,就发现自己与羿玉之间几乎已经没什么距离了,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他的呼吸微凉,近在咫尺之人像个小火炉。 这样的靠近,不知是他先被捂热,还是先被灼伤…… 温辰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抬手握住了羿玉的手腕,无言而又缓慢地将身形瘦削的少年搂到怀里。 动作之所以很慢是想要给年少的妻子留出充足的反应时间与挣脱、阻止,甚至是情绪更加激动的反抗余地。可以上这些都没有。 温辰安抱住了羿玉。 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震颤,头一次感觉生命竟是如此温暖、心跳可以这样雀跃,连不知窍门的别扭拥抱都透着半熟果实挂在枝头的一点点涩与一点点甜。 更甜的是,温辰安能够感觉到一双手臂迟疑地环住了他的腰,羿玉的动作很轻,但温辰安就是留意到了,一时之间简直百病全消,胸口涌动着暖流。 原来这才是成亲以后的日子吗。 这个拥抱只持续了一会儿,羿玉担心自己会压到温辰安,便轻轻推开了近乎言听计从的温家长子,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将旁边的空杯子放回桌上。 再坐回床边的时候,他已整理好了心绪。 温辰安却唇角含笑地盯着羿玉瞧,又把他瞧得不自在了。 “夫君为何这样看着我?”羿玉半侧着脸,心想古人都含蓄,温辰安尤甚,自己这样一问对方肯定就知情识趣了。 温辰安可谓玲珑心肠,哪里看不出羿玉的意思? 但他想得却与羿玉不同,他只觉得他们真是天作之合,竟如此心意相通,分毫不顾这“心意相通”大半都要归功于自己,勉强将自己黏在少年身上的视线撕下来,又囫囵找了个借口。 “我在想午后难免困倦,小玉要不要睡一会儿?” 羿玉这个时候不太想和温辰安睡在一张床上,即便是两个被子也不行,他不由分说地将温辰安按回被窝里,道: “夫君歇息吧,我出去走走。” 温辰安就躺在床上,看着羿玉逃也似的出去了,心里更觉甜蜜。 小玉害羞了,小玉心里有他。 · 羿玉出去走走却没走多远,只是到后院小佛堂里上香。 这几天他每天都会来小佛堂上香,但不是拂柳之前暗示的每天早晚各一次,而是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什么时候去上三炷香。 拂柳死在小佛堂里,虽说温夫人盖棺定论是拂柳隐疾发作,但三全院里里外外不少人都觉得瘆得慌,平素如非必要,绝不踏入小佛堂一步。 是以如今小佛堂里的扫撒已不再是丫鬟的活计,转到了几个胆子大些的小厮那里。 倒不是就没有胆子大的丫鬟,而是如今普遍认为男子阳气足些,即便是有些阴血鬼祟也能镇压一二。 ——类似的说法直到羿玉的现实世界中都还有,比如说什么建在乱葬岗之上的学校,就是想用少年人的蓬勃生气去压制死气。 羿玉说不好信或不信,仅仅是将到小佛堂上香当做每日的日常任务来做。 今天又是放空大脑上香的一天,他起身将三炷香插到香炉中时,耳尖一动,听到了逐步靠近的脚步声。 羿玉面色不改,将三炷香插稳才转身往后看去。 来者是温辰安的二弟温秋妃。 “大嫂。”温秋妃站定在羿玉五步之外,连目光都只是拘谨地落在羿玉鞋尖上。 羿玉狐疑地审视了他一会儿,语气却听不出来不妥:“二弟怎么来了?” 温秋妃答道:“本是想来看看大哥的,但听笔刃说大哥已经睡下了,院子里有小子说大嫂一人来了小佛堂……我便过来看看。” 他说得含糊古怪,但羿玉能听出来,他对于这三泉院后院的小佛堂心中也有芥蒂,芥蒂之深甚至已经大到听说羿玉一人过来会觉得危险的地步。 羿玉想了想,先抬步往小佛堂外面走。 温秋妃在羿玉走过来之时,便以往横向退了两步,羿玉走过去了才慢吞吞地跟上。 第30章 欢喜 羿玉倒是没注意到温秋妃避嫌到有些疯魔的表现。 他正思索着如何旁敲侧击。 出了小佛堂,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往前院走,走到垂花门的时候,羿玉才开口。 “其实二弟不用担心,虽然之前小佛堂里出了那样的事儿,叫大家人心惶惶的,但母亲请的佛像是正经的菩萨,之前拂柳同我说过,菩萨的法号是‘大乘无量欲天菩萨’,听着有些陌生,却是正经从庙里请来的。” 温秋妃在羿玉说话的时候,身体就已经不自觉地紧绷了起来,尤其是两人一过垂花门,就算是进了前院,时不时就能看到丫鬟小厮。 那些投过来的目光让温秋妃感觉如芒在背。 但听清了羿玉所说内容之后,温秋妃却没了那些繁乱的思绪,紧紧拧住了眉心。 他不似温辰安与温洲白,比起长兄和幼弟,他的长相更加具有攻击性与压迫感,不像个偏僻之地的富家公子,更像是刀口舔血的江湖客。 表情再一严肃冷凝下来,就更像是准备提刀出去砍几个人来快活一下的样子。 见他迟迟不说话,羿玉几乎都有点失望了,慢下来的步伐又隐隐开始加快。 但就在这个时候,温秋妃终于准备好了措辞。 “大嫂,比起大哥和三弟,我的学识可谓是浅薄,但到底这些年帮着父亲打理家中产业也算是天南海北走过几遭,正经东西没学到,闲言碎语却听过一些。” 说到这里,他本就低沉的声音又低了不少,除羿玉之外,前院里的数人根本就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听大嫂提起‘欲天’,我便觉得有些熟悉,仔细想了一想才回想起听过几个边疆兄弟闲话提起的……事儿来。” 羿玉看他略有迟疑,便鼓励他:“二弟只管说便是,出了你口入我耳,我连你大哥都不会说。” 不知是哪一句话说服了温秋妃,他犹豫的话语一下顺畅了起来: “我不大通晓宗教典籍,关于‘欲天’也只知道两个来处,一个是佛教常提的六欲天,另一个就是从那几个边疆兄弟口中听过的了。 “他们去过更西边的地方,那里的佛教与中原地区的佛教甚是不同,那几个兄弟都是大老粗,说话也粗俗……闲谈中曾提过‘欲天’指的是欢喜佛,而欢喜佛又源于密宗教义中的‘男女双修’……” 讲到此处,温秋妃脸色已变得通红,却强迫自己目光不要躲闪,今天第一次直视了羿玉。 “虽不知母亲是从哪个庙里请了这欲天菩萨,但这周边的寺庙我都曾去过,不曾听说过什么‘大乘无量欲天菩萨’。关于密宗欢喜佛我也只略知一二,不知此‘欲天’是否是彼‘欲天’,但总归这些事儿得叫大嫂知晓……旁的,我会去查清楚的。” 羿玉想过要从温秋妃这里探听出些信息,却没想到今天温秋妃“开业酬宾”,重要消息不要钱似的往外送,还承诺了之后一定会有“后续保障”。 这可真是…… “二哥要查什么?” 一道疑惑的声音挤到了羿玉与温秋妃中间。 他们方才交谈过于专注,竟都没有注意到温洲白何时过来了。 温秋妃脸上的红一下就褪去了,神色变得更加冷硬,几乎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他扭头盯着温洲白,兄弟二人视线交汇一瞬,也不知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什么,错开的时候倒是都面色如常,没在羿玉面前闹开。 “没什么,只是家里最近有些闲话罢了。”温秋妃收回视线,看向羿玉,“大嫂,既然大哥还在歇息,那我晚些时候再过来探望大哥。” 羿玉还在打量温秋妃与温洲白之间的眉眼官司,闻言也收敛了表情,颔首道:“你有心了,待你大哥醒了我会告诉他的。” 温秋妃点点头,又瞥了温洲白一眼。 温洲白站得结结实实,就算是从温秋妃口中得知温辰安此时正在歇息,也没有与温秋妃一道离开的意思。 温秋妃就一个人走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温洲白才叹了口气: “二哥最近不知怎么回事,脾气越来越古怪了……每次碰上他都没有我好果子吃。嫂嫂可别怪我没有眼力见非要赖在这里不走,我实在是不愿意同二哥一道,免得又被数落一路。” 羿玉眨眨眼,不确定地想,这温洲白是在跟他撒娇吗……? “你二哥许是不善言辞,你想在这里待多久都可以,哪有什么赖着不赖着的。”羿玉客客气气地说起客套话。 若说在这个任务世界他收获了什么,那最先被提及的一定是含蓄委婉的废话文学。 温洲白倏尔笑了:“我来的时候倒也没想到二哥在,弟弟可不是故意过来让二哥找我不痛快的,我来……是想问问嫂嫂有什么要我搭把手的没有? “毕竟大哥病着,前几日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嫂嫂一个人操持院子上下,肯定有力不从心之处。我不比大哥学识渊博,也不若二哥早早就能帮父亲打点产业,但我胜在年轻、时间多,嫂嫂可不要与我客气。” 羿玉第一次听温洲白说这么多话。 不,不止温洲白,连温秋妃也是,他们俩今天都开了话匣子,一个两个都口若悬河的,倒让羿玉有些不适应了。 可温洲白神态诚恳,眼睛亮晶晶地瞅着羿玉,一副非要嫂嫂使唤他的架势…… 羿玉思索了一下,真想出个差事来。 “倒真有一事。之前母亲说过要将夫君从前住过的东庭重新修缮,三弟若是有空,可以去那边多看看,早日收拾好,我们也好早点搬过去。” 温洲白表情未垮,心里却发起疯来。 他也知道温辰安给羿玉补上三书六礼的安排,让他去看着东庭修缮,怎么,是要他给他们布置新房吗? 第31章 震怒 温洲白隐蔽地咬了一下口腔里的软肉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轻松而欣喜地道: “嫂嫂放心,东庭那边我会替嫂嫂看着的。不过嫂嫂,你若是有空还是亲自去那边走一趟更好,毕竟以后要住很久,总得处处合心意才好。” 他一副为羿玉考虑的口吻,话里话外却没一个字提到温辰安这个也要搬回东庭的大哥,不知是不经意间遗漏了,还是心中另有想法。 羿玉听了温洲白的建议,也反应过来。 他自己是觉得不会在这个任务世界停留太久,所以根本没将东庭当作以后要住好几十年的地方,随口就将修缮事宜交给了温洲白。 这倒也不算出格,毕竟最近温辰安病情加重,他身为温辰安的妻子,专心三全院里的事情忙不过来也是合理的。 但若是连一次都未去过东庭,对将来的住处毫不在意……落在旁人眼里,多少会觉得羿玉有些奇怪,但若是往阴暗的地方想,或许会有人觉得羿玉在等。 ——等温辰安哪天真不在了就要离开温家。 毕竟一个男子,怎会愿意雌伏于人下,一辈子顶着个“男妻”的名头过活? 若是这样的念头强烈,说不定会连“等”都不愿意。 再糟糕一点,若是这样想的人里头包括温夫人或者温老爷,绝对会给羿玉之后的日子带来不小的麻烦…… 羿玉有些意外地看着温洲白,觉得他今天与之前格外不同,亲近之余又显得成熟了许多。 倒也不是说他之前不够成熟,只是那种金窝窝里长大,短短二十年顺遂无比,连句“不可”都没听过的年轻气盛与骨子里的傲气实在是和他此时表现出来的周全细致不太相符。 “嫂嫂怎么这样看我?”温洲白笑着揶揄了一句,“莫不是我今日有哪里不妥?” “没有。”羿玉也笑笑,“三弟所说极是,我是该去东庭看看。” 温洲白直接顺杆子爬:“择日不如撞日,反正大哥这会儿在歇息,嫂嫂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给嫂嫂引路,咱们去东庭瞧瞧吧?” 羿玉稍微思索了一下:“……也可,那就辛苦三弟了。” 温洲白单手往后背一负,转身时背着前院里的众人灿然笑道:“不辛苦。给嫂嫂做事,怎么会辛苦?” 虽说是温洲白主动请缨要给羿玉带路,但他们出门肯定不会只有两个人,光是温洲白自己平时走动都有小厮跟着,更别提羿玉身边的霜雪与秋泠了。 但他们都只是半近不远地跟在后头,而羿玉与温洲白隔着半人的距离走在前面。 温洲白说要带路,却一直走在羿玉身边,一路上或是闲谈,或是介绍沿途的风景,倒是没让羿玉觉得路途枯燥,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东庭。 东庭比三全院略大一些,只多了一排后罩房,紧跟着后面也多个半大不小的院子,是个小三进的院子。 此时东庭里的杂物已经全部清理了出来,有些乱糟糟的,也看不出院子本身是精致还是大气,毕竟久不住人的院子,就算是日日扫洒也有种空寂冷清之感。 让羿玉没想到的是,这个时候温夫人也在这里。 东庭这边存着不少温辰安幼时用过的东西,温夫人担心底下的人粗手粗脚不仔细,特意亲自过来看看。 见到羿玉与温洲白一起过来,她显得有些惊讶。 “这边都是灰尘,乌糟糟的,母亲怎么过来了?”温洲白说着,瞥了一眼后面因为搬东西而扬起来的尘烟,皱眉抬手在身前挥了挥。 温夫人的目光从温洲白身上移到一旁的羿玉身上,闻言笑骂道:“我还没问你呢,你倒是先问起我来了?” “母亲。”羿玉乖巧地给温夫人问好,又替温洲白解释了一下,“三弟今日来看夫君,不巧夫君已经歇下了,左右无事,三弟便带我来东庭这边瞧瞧。” 温夫人笑呵呵地道:“原是如此,倒是没想到如今洲白都长大了,知道体恤大哥了。” 他哪里是体恤温辰安,分明是体贴羿玉。 温洲白眉梢微扬,也没反驳。 羿玉熟稔地发挥废话文学的技能,跟温夫人你来我往地寒暄了一会儿,温洲白就在一旁站着,也不嫌枯燥。 有没见过温家几个少爷的家仆路过,还以为温洲白是温家大少爷。 所以出了事的时候也往温洲白面前凑,觉得他是这院子的主人,有事理应寻他。 “大、大少爷,方才我们搬床的时候,在床底下……床底下发现了些东西,还请大少爷过去瞧瞧,拿个主意……” 这家仆说完,表情已是如丧考妣,却也偷偷抬眼瞧着三人。 那“大少爷”似笑又似怒,神情是说不出的奇怪,而旁边的大少奶奶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倒是慈眉善目的温夫人表情微恼:“混说什么?这是三少爷。” 家仆呆住了,仔细一看,这“大少爷”确实有些过于年轻了,而且听说大少爷最近又生病了,应该不能出门才对。 不是,你不是大少爷,为什么一直站在大少奶奶旁边啊? “小的从小眼神就不好,三少爷勿怪,但是床底下的东西……”家仆额头上满是汗,连话都不敢说。 温洲白微扬下颔:“到底是什么东西把你们吓成这样,罢了,我过去瞧瞧,母亲和嫂嫂先在这里等等。” 若是什么太过骇人的东西,就不好让温夫人看见,毕竟她年纪不小了,被吓到就不好了。 羿玉便说:“我也去瞧瞧。” 两人一起往正屋去,之前搬床的家仆已经全部从屋子里出来了,面色都有些惶恐古怪,搬了一半的床斜斜放在卧房里。 而之前放着床的地方竟是一沓又一沓的黄纸。 正是用作纸钱的黄纸。 屋子是温辰安以前住过的,床是温辰安幼时睡过的,如今床底下居然有纸钱,这岂不是在咒温辰安早点去死? 事关温辰安,不可能瞒着温夫人。 她听说床底下有黄纸的时候,整个人都晃了一晃,随即表情就变得很恐怖。 “是谁……竟敢做出这种事情?!” 她咬牙切齿,脸部肌肉抽搐一瞬,细眉细眼的五官顿时变得扭曲起来。 第32章 两人 虽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心尖子,但是对温夫人而言,她心中最疼爱还是大儿子温辰安。 一是温辰安是温夫人与温老爷最浓情蜜意之时生下的孩子,又与温秋妃之间隔了几岁,夫妻二人共同养育第一个孩子的回忆最是美好不过。 二是温辰安并不是从小就体弱,而是八岁那年生了一场病之后,身体渐渐虚弱下来。温夫人难免对这个生病的孩子多有几分怜爱看顾,长此以往,投入得越多就越是放不下。 就在这几日,温辰安的病情正有些加重,然而在他幼时居住过的院子里,竟有人在他床下偷偷放了那么多的黄纸来咒他。 温夫人如何不怒,她连生吃了作恶之人的心都有了! 温洲白表情也很难看:“左不过是那几个又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母亲还是太心慈手软了,如今叫人欺负到大哥头上……” 羿玉没听懂母子二人说的是谁,更不好在温夫人震怒的时候问这些,只好给自己找点事做,上前翻看起那一沓又一沓的黄纸来。 看到羿玉的举动,温洲白连忙上去制止,直接攥住了他的手腕:“嫂嫂别动这些脏东西。” 手腕好细。 大哥是没给他吃饱饭吗,他的手腕怎么还是这么细?早在回门之时就偷偷丈量过羿玉手腕的温洲白在心里想着,指腹稍微摩挲了几下。 隔着衣袖的布料,羿玉没察觉到温洲白下意识的小动作。 “我想仔细看看,万一不仅仅是黄纸,还有其他的东西……也好及时处理了。” 温洲白慢慢收回手:“我与嫂嫂一起。” 温夫人气得头疼,都有些站不住了,伺候的丫鬟连忙拿了几个凳子过来,温夫人坐在凳子上,慢慢缓过去那一口气。 她板着一张脸,叫人好生去查一下最近都有谁靠近过东庭,尤其是负责扫洒此处的家仆,更是得好好审讯一番。 但她其实不觉得能查出个所以然来。 没关系。 在她心里,早已锁定了作恶之人。 温夫人坐在凳子上,脸色红红白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瞧见蹲在角落里的羿玉与温州白,表情又是一僵。 她的小儿子与羿玉肩膀贴着肩膀,几乎要把身形单薄的少年挤到角落里去了。 “……洲白。”温夫人喊了一声。 温洲白一时没有听到。 温夫人差点气得撅过去,勉强压着怒气又喊了一声,温洲白才回过头。 看到温夫人难看至极的脸色,温洲白连忙走到温夫人旁边宽慰她。 “母亲,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素来当不得真,您可不要为了这些事儿气坏了自己的身子。那些暗地里下手的人,砍了他们的爪子就是了,为了这些置气不值当。” 温夫人被他宽慰得头越来越疼,直接一巴掌拍到他的胳膊上,瞪了他一眼。 温洲白皱眉:“母亲,您怎么了?” 温夫人养气功夫好,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就掩下了刚才的失态。 她道:“你去交代外边的下人嘴巴严实一些,不要到处乱说,省得传来传去,传得面目全非,尤其是不要传到你大哥耳朵里。” 温洲白应下了。 温夫人看了一眼还在翻黄纸的羿玉,幽幽地叹了口气:“玉儿,过来一下。” 羿玉刚才虽然是在翻纸钱,但一直竖着耳朵听温夫人与温州白说话,闻言便放下手里的东西,拍了拍手走过去。 “母亲。” 温夫人握住羿玉的手臂,交代道:“床下那些黄纸的事儿……不要告诉辰安,他心思细,听了这些又要瞎想,想多了不利于养病。” “母亲放心,我不会拿这些事儿烦扰夫君的。”羿玉坐了下来,表情很是犹豫,“母亲,这些黄纸……会是谁放在这里的?” 刚才温夫人正在气头上,温洲白的话她也没有回答,羿玉不好多问,如今两人坐着说话,倒是方便。 温夫人又是长叹一声:“按道理来说,我是不好在查出真相前跟你说这些的,但你是辰安的妻子,若是同你都无法说这些,那我和谁去说呢……” 她说到“妻子”的时候加重了一下语气。 她摆摆手,丫鬟们便退出了屋子,只留羿玉与温夫人二人。 “会做出这种事的人,无外乎两个。”温夫人说着,忽然顿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几度变换,慢慢又平静下来,不悲不喜的。 羿玉给她捧哏:“两个?这样的恶毒之人居然有两个吗?” 温夫人点头:“是啊,真是恶毒之人。一个是老爷的侄子,叫温锦程,你没见过他,他早年也住在家里,后来几度与辰安兄弟三个闹得不愉快,老爷就给他在外面置办了宅子,叫他搬过去了。” 羿玉又捧哏:“既是堂兄弟,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温夫人说还能是因为什么,不外乎是为了家产罢了。 温锦程虽然是温老爷的侄子,但却比温辰安兄弟三人更像温老爷,又因为父母都早逝,温老爷对这个侄子比对待亲生儿子还要上心。 温锦程便想从温老爷这里多得几分家产,待温辰安三人更是心怀恶念,做的最严重的一次是偷偷对温秋妃的长枪做了手脚,害的温秋妃练武的时候被掉落的枪头伤了胳膊。 也正是因为对温秋妃下手被发现,温老爷才真正动了怒,将他赶了出去。 但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温老爷那边态度又松动了些,温锦程三五不时地也会进出温宅,他又是自小在这里长大的,有几个能使唤得动的人手最正常不过。 “另一个是老爷的妾室。”温夫人看着羿玉道,“双双的生母。” 温夫人不说,羿玉还真不知道温双双不是她亲生的。 “这……” “叫你知道我们这些长辈的阴私真是令我羞愧。”温夫人掩面叹了口气,“若不是她,辰安也不会病弱至此……” 第33章 三全院内 这是一不小心从中式恐怖切换到宅斗片场了。羿玉心想。 温夫人不需要羿玉安慰,放下衣袖时已整理了好了情绪,以平和无奈的口吻讲述了温双双生母的事情。 温双双的生母姓王,这王姨娘在温双双前头其实还生过一个男孩,那个孩子比温辰安小了四岁,与温秋妃差不多大。 因为夭折得早,没来得及取个正经大名,王姨娘的儿子只有个乳名,唤作平安。 平安三岁那年因感染风寒而不治身亡,不知怎得,王姨娘认定了是温夫人暗中下的手,害死了她的孩子。 王姨娘是个聪明人,没有将恨意展露出来,但心里早已下定决心——她要温夫人血债血偿! 一年后温辰安落水,从此落下咳疾,当时温老爷与温夫人没有查出端倪,只以为是一场意外,再心痛也只能往前看。 直到温锦程在温秋妃练武的长枪上动手脚被温老爷发现,拖泥带水地牵连出了在其中掺和了一脚的王姨娘,连带着查出了多年前温辰安落水的真相。 那个时候温双双已经记事了,为了这个女儿着想,温老爷也不能将王姨娘打杀了去,只能将她幽禁在偏僻的院落里,至今已有七年了。 “……她是一条毒蛇,时刻盯着我们母子四个,即便是在院子里出不去也琢磨着怎么往我们身上咬上一口。”温夫人说到这里,疲惫地摇了摇头,“家宅不宁啊。” 对于温夫人的话,羿玉只信了五分。 当一个人在回忆过去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美化自己的行为,甚至出于种种原因,会主动隐瞒或者修改自己曾经做过的某些事情。 在温夫人的口中,她是一个完美的受害者。 被丈夫的妾室误解怨恨、长子被算计着落水从此体弱多病、次子也差点惨遭毒手…… 但在她的叙述中其实缺失了一些非常关键的细节。 比如说,王姨娘为何笃定是温夫人对平安下了手?即便是妻妾之间素来不和谐,也不会连提都不提上一句,只说“不知怎得”。 再比如说,平安是怎么染上风寒的?像温家这样的人家,小孩身边前前后后有十多个人伺候着,不是说完全没可能生病,但总不会无缘无故就得了能要了命的风寒,温夫人同样提也没有提,直接省略了过去。 又比如说,温秋妃的武器被温锦程动了手脚,王姨娘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她是察觉到了温锦程的动作而顺水推舟,还是主动联系上了温锦程策划了这一场阴谋? 甚至于,温辰安当年落水之时都没有查出的真相,又是怎么在多年之后顺利地查出来的? 羿玉轻轻吸了口气,努力配合温夫人:“这……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 温夫人也面露哀色,片刻后忽然又握住了羿玉的手腕。 “玉儿,家宅安宁才能蒸蒸日上,若是一家子都不和气……”温夫人似是有些说不下去了,转而道,“你是长嫂,虽是个男子,却也是温家人。有些事得上点心才行。” 羿玉觉得她话里有话,但一时之间没想明白,眼中也流露出几分茫然,温夫人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温洲白从外面进来了。 穿着宽袖道袍的少年昂首阔步,几步便走到了羿玉与温夫人面前,因为惯性而荡起来的衣摆拂到了羿玉的小腿。 “母亲,都交代下去了。” 温夫人疲倦地点点头:“如此就好,这边我来看着,玉儿你回去瞧瞧辰安,别让不长眼的乱传话。” 这是担心在床下放黄纸之人有后手,会到温辰安身边乱说话,使他生怒,继而伤身。 原本眉眼严肃的温洲白稍微放松了些:“我送嫂嫂回去。” 羿玉正要点头,温夫人却道:“洲白先别急着走,我还有事要交代你。” 温洲白顿了一下,又看了已经站起身的羿玉一眼,似乎想从他那里得到些回应。 但羿玉正整理着袖口,没有注意到温洲白的目光。 温洲白收回了目光。 · 回到三全院的时候,羿玉先问了门口守着的笔刃有没有人来过,笔刃摇摇头,说自羿玉与温洲白离开三全院后都没人来过。 羿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昏暗,窗开着细缝,空气不算浑浊。 羿玉放轻了脚步,进了里屋,温辰安还未醒,半侧着身体,手臂横在腰间,长发散着。 担心吵醒了他,羿玉没有在往里面走,而是准备到堂屋里坐着,没走两步却听见温辰安有些睡意的沙哑嗓音。 “……小玉。” 羿玉转身,见到温辰安已睁开了眼睛,眼神有些茫然,却已落到了羿玉,慢慢沁出柔软的暖和色彩。 他笑着:“我梦到你了,醒来……你果然在。” 羿玉突然闪过个念头,温辰安是在撒娇吗。 进一步划等式,祝夷在撒娇。 天呐…… 羿玉舔了舔嘴唇:“我吵醒你了吗?” 躺在床上的温辰安轻轻摇头:“没有,我自己醒的。” 他慢慢坐起身,眼睛看着羿玉,虽然什么都没说,却莫名显出几分期待乃至渴望的神色。 羿玉福至心灵,走到床边坐下,就见温辰安唇畔弧度更大了。 “小玉。” 羿玉指尖颤了颤,没事找事地给温辰安掖了掖被角。 温辰安又唤了一声:“小玉。” 羿玉耳根有些热,顺着温辰安环过来的手臂靠在他的胸膛上,男子的胸膛不算非常宽厚,却也是成年男性的身躯,心跳平缓而清晰,气息温暖。 “小玉。”温辰安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环在羿玉身上的手臂又紧了紧,手掌扣住羿玉的臂膀。 羿玉轻轻“嗯”了一声。 上房里温馨而静谧,屋外笔刃看着脚尖,时不时往周围瞅上一眼,没人敢随意靠近。 而开着一条细缝的堂屋窗上,却缓慢地印出一道漆黑的影子。 这影子大概是半个人形,从一开始的墨团似的阴影逐渐扩大,逐渐变成个肩宽腰劲的高大男性躯体,散着长发的脑袋微微斜着,似是在窥探里屋内的二人。 第34章 病危 温辰安的病情逐渐地又稳定了下来,那个曾颤颤巍巍给羿玉开了安神汤的老大夫每日都会来给温辰安看诊,每一日都会比前一日眉头松开些许。 温夫人知道了,又在静心堂的小佛堂里念了几遍佛,连一向不爱管宅里事务的温老爷都派人给羿玉送了许多金银宝石,说是拿给羿玉把玩。 他们许是觉得成亲之后温辰安身体好转,以及这次病情加重却迅速恢复都有羿玉的功劳。 就在夏日渐渐到来,温辰安已经能出门晒晒太阳的时候,东庭那边已经重新收拾了出来,只待选个吉日搬过去,而温家要补给羿玉的三书六礼眼见着已经到了尾声了。 这时,温秋妃突然病重。 温夫人让人来传话的时候,羿玉正与温辰安在看一幅名家名作。 羿玉不太懂这些,只能看出来好看,而温辰安正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与羿玉一同鉴赏着这幅画。 传话的是温夫人身边得力的丫鬟,来时鬓发散了一半,神情仓皇:“大、大少爷,大少奶奶,二少爷……二少爷不好了!” 羿玉与温辰安都怔愣住了。 “秋妃怎么了?”温辰安皱着眉,一手撑在案几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羿玉比温辰安还冷静得更快,心里往下坠的同时,手已经抬起扶住了温辰安。 丫鬟在巨大的惊吓之下直打嗝:“二少爷不、不好了,昨日二少爷用过饭后就觉得腹中不适,当时、当时只以为是用饭用的太急岔了气,但今早突然……突然吐了血……方才已经昏迷不醒了!” 温辰安眼前发黑,咬着牙稳住了心神,起身就要去温秋妃的院子,羿玉一把拽住了他。 笔刃也慌张地凑过来,担心温辰安的身体。 “……我没事。”温辰安喉结滚动了一下,转头望着羿玉,“我得去看看秋妃,小玉,我得去看看他。” 羿玉用双手握住温辰安的手臂:“我知道,我们去,但是不能这么过去。笔刃,让人把轿子抬过来。” 笔刃连忙喊人去抬轿子,温夫人派来传话的丫鬟已捂着嘴说不出话了。 在等待轿子抬过来的时间里,温辰安眉心抽动了一下,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一丝痛苦之色,他微张着嘴巴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将额头轻轻抵在羿玉的肩膀上。 羿玉用力地搂住温辰安的肩膀,在经过短暂的大脑空白之后,思绪再度清晰起来。 温秋妃不好了。 在刚刚来到这个任务世界的时候,羿玉曾以为温辰安会先传出不好的消息,但他没想到,会毫无征兆地听到温秋妃不好了…… 为什么会是温秋妃? 先是腹痛,一夜之后吐血……中毒?还是…… 羿玉控制着自己想要转头看向小佛堂方向的动作,最近“夜间”没有再发生什么怪事,可是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又不是羿玉幻想出来的。 这个世界,着实古怪。 这轿子很快就来了,羿玉与温辰安一同坐进了轿子里,这次抬轿的家仆顾不得让轿子保持最平稳的状态,在温辰安的连番催促之下,轿子越行越快。 轿子里,温辰安抱着羿玉的腰,闭眼埋在他怀里,口腔里的甜腥味越来越重,却尽数被他压了下去。 羿玉抿着嘴唇,眸光不定。 · 温秋妃的住处名叫扫尘院,平素这里最是简洁,今日却里里外外挤满了人。 后院屋里,温秋妃面庞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唇色惨淡到苍白,双目紧闭,气息微弱的几乎看不出来。 温夫人坐在床边,表情一片空白,细眉细眼宛如粗劣的陶瓷人偶。 温老爷背着双手站在窗边,短短几个时辰,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温洲白离得近,来得比羿玉与温辰安早,此时正半扶着温夫人,紧张地盯着床上的兄长,喉咙发紧。 县里所有数得上号的大夫都在此处,连邻县的大夫都被温家请了过来,十数个医者低声交谈,表情一个比一个凝重,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几乎与蚊子的嗡嗡声差不多了。 “各位大夫,我儿子如何了……”温夫人木木地转头,看向不约而同背对着床铺的医者们。 为首的一个老大夫抚着胡须,面露难色:“夫人,二少爷的脉象非常奇异,我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实在是无从下手,之前吊着口气的汤药也算是猛药……再用,也是最后了。” 温夫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喉中发出几近哀嚎的哽咽之声,一瞬间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若不是有温洲白扶着,此时就要摔倒在地上。 “秋妃!我的儿子啊……” 温老爷没有回头:“若是不再用猛药呢?” 老大夫回道:“那……二少爷许是无法再睁开眼了。” 再下猛药,还有交代临终遗言的机会。不下,便是睡梦中无悲无痛地离开。 温老爷的身形一下佝偻了下来。 令人窒息的短暂沉默之后,屋外传来了一阵骚动,一座轿子被人直接抬进了屋子里,温辰安与羿玉从轿中出来,直奔床边而去。 温夫人看到温辰安,极度的悲痛之下更是惶恐:“辰安、辰安怎么来了?你这身子怎么好过来——” “母亲。”温辰安已看到了床上的温秋妃,一时之间说不好他与温秋妃谁的脸色更加苍白,“我来看看二弟,现在怎么样了?” 温夫人连连摇头,根本说不出话。 还是温洲白将方才老大夫的意思转达给了迟来的温辰安与羿玉。 别说温辰安,连羿玉都不敢相信。 然而温秋妃近乎死灰的脸色已无言证实了这一切。 温辰安喃喃道:“怎么会,秋妃向来健壮,怎么会……” 窗边的温老爷转过身,对老大夫道:“大夫,再开一剂药吧,让他……让他再说说话。” 话音落下,温夫人再也忍不住地痛哭出声。 扭曲到分辨不出来的声音传到外面,一院子的人都不敢发出哪怕一点儿声音,一时之间,扫尘院里死静得仿若墓地。 第35章 做主 有了温老爷的准话,医者们便开出了最后一剂药,温洲白亲自去煎了药,端着一碗苦涩的药汁回来的时候,羿玉都忍不住心里发苦。 温夫人接过滚烫的药碗,拿着调羹一勺一勺喂到了温秋妃的口中。 温秋妃此时其实已经喝不下去药了,是温辰安掐着他的两腮,好让温夫人将温度适宜的药汁喂进去。 但是即便如此,还有很多黑褐色的药汁顺着温秋妃的脸滑到了枕头上,浸湿了一片。 约莫喂了小半碗,温秋妃便睁开了眼睛。 有个老大夫之前说过,最后这一剂药的目的便是使温秋妃睁开眼,只要温秋妃醒了,剩下的药便不必再喂进去了。 温洲白将温夫人手中剩的大半碗药放到一旁,温夫人流着泪将温秋妃扶了起来,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好让他坐着舒服一些。 “……我好像睡了很久。”温秋妃眼睛干红,声音像是砂纸打磨过的一样,他坐起来之后,环顾了一周,什么也没问,只叹了口气。 医者们都出去了,只留了一位老大夫在房间里候着,以备不时之需。 温辰安没有说话,他口腔里血腥味太重了,他担心自己一开口就会吐出血来。 羿玉站在温辰安身后,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温老爷也从窗边走了过来,看着二儿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秋妃,我的孩子,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啊——”温夫人紧紧握着温秋妃的手,看着孩子一步步走向死亡,简直比杀了她还要难受,肝肠寸断一样的痛苦。 温秋妃反握着温夫人的手:“母亲不要难过,都有这么一遭,我只是……先走一步。” 一旁的温洲白听不下去了:“二哥,是不是有人害了你?” 羿玉注意到,温洲白这句话一出口,温老爷便皱了眉,似是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只闭口不言。 “我不知道。”温秋妃摇头,面色已反常地红润起来,看得几人心里直往下坠,“趁着最后这会儿时间,我有些话想说……” 温夫人原本抹着眼泪,时不时往外面看一眼,听到温秋妃这么说也不看了,痛苦又专注地听温秋妃费力地交代遗言。 “父亲母亲,我是个不孝子,好在还有大哥和三弟,日后有他们孝敬二老,我也安心……但求父亲母亲不要再记挂我,好好过日子…… “大哥、三弟,千万要照顾好父亲与母亲,大哥体弱,三弟多费心,骨肉至亲,万不可……因为别的事情分离…… “大嫂……” 温秋妃一开始没看到羿玉,捂着腹部喘息的时候才看到床帐旁露出的一片松木青,他喊了一声,羿玉便将帐子扯到一边。 “大嫂……将这里当作自己家,别受委屈……” 温秋妃看着羿玉,有些看不够,却也只克制地看了几眼便移开了目光,往旁边扫了几眼,又叹了口气。 “双双不在,我就不多说了。我的东西,母亲看着收拾了,钱财一类的一分为二,一半给大嫂,一半给双双……求母亲应允。” 事已至此,无论他说什么,温夫人都不会不答应的,哽咽着点了点头:“秋妃,你放心……我都答应你。” 温秋妃已经很疲惫了,他强撑着身体,又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羿玉身上。 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眼尾落了唯一一滴泪。 “秋妃——” 在温夫人的尖叫声里,温秋妃捂着腹部的手垂了下来。 羿玉闭了闭眼睛。 · “老朽给大少爷稍微修了药方子,先吃几天看看怎么样,二少爷的事……让大少爷身体损伤很大,大少奶奶平时要多加宽慰,早日让大少爷想开,不然……” 扫尘院里兵荒马乱,温辰安强撑着回了三全院才将那一口血吐出来。 好在此时温宅里别的不说,就是大夫多,数位老大夫给温辰安看了诊,修改了之前的药方。 之前温辰安的病情才好起来,眼看着又要加重了。 如今温秋妃已经没了,温辰安要是再出事…… 羿玉送走了几位大夫,有几个老大夫应温家的要求先在温宅住了下来,不仅温辰安,温夫人与温老爷上了年岁,陡然丧子,还不知撑不撑得住。 再是悲痛,也不能让温秋妃的丧礼出岔子。 只是温辰安这边需要人看着,羿玉就没有过去,扫尘院那边多是温夫人与温洲白在忙活,温老爷在安排人报丧。 羿玉守着三全院,省得人心浮动出岔子。 却没想到这个时候,温双双过来了。 “大嫂。”温双双眼睛红肿,知道温辰安在吃了药睡着了,就在院子里与羿玉说话,“二哥、二哥他……” 之前扫尘院不见温双双,羿玉没想到她会来找自己。 “秋妃他确实……已经不在了。”羿玉干巴巴地道。 温双双捂住嘴巴,眼泪流了下来,她带过来的丫鬟忙给她擦眼泪,又是劝解又是安慰,过了好一会儿才让她勉强冷静下来。 “二哥一向康健,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去了?”温双双很是不能相信这个消息。 羿玉只是摇头:“我也不知。” 温双双又问:“二哥有没有说什么?” “倒是有些话是交代给你的。”羿玉将温秋妃最后那番关于财物的决定说了,其他的没多讲。 当时屋里只有温家人、羿玉和老大夫,温双双若是想知道当时什么情况,也只能来问他了,毕竟温家人要么忙着要么病着,她一个未婚女子也不好去外院找大夫说话。 温双双默默流泪。 温双双身边的一个丫鬟左右看看,一咬牙道:“大少奶奶,二少爷临终……都没人来喊我们小姐,竟让兄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这其中、这其中定有不妥,求大少奶奶给小姐做主!” 说完她跪下来磕头,羿玉连忙避开,温双双也扯着丫鬟让她起来,一番折腾下来,羿玉都出了一身的汗。 纯粹是被这磕头的丫鬟吓得,正常现代人谁受得了这个? “大嫂,我这丫鬟胡言乱语,您不要在意。”温双双因着刚才拽丫鬟起来,形容也有些狼狈,不时抽泣两声,眼里有些茫然。 羿玉摆手:“没什么。小妹,秋妃眼下还在扫尘院,待会儿还有的忙,你去看看他吧。” 这时候丧礼也很复杂,尤其是当天有很多步骤,大多是由死者亲眷来完成,温双双这个小妹,也有许多要做的。 温双双却不停地摇头:“我、我不能过去……” 第36章 红白 羿玉稍加思索,这才明白温双双与丫鬟的言下之意。 他之前以为温双双是想先向他了解温秋妃临终之时的情况,再去扫尘院。现在看来,温双双应该是不能去扫尘院,或者说不被允许去。 因为她是王姨娘的女儿。 若是早前,念在她毕竟是温家小姐,王姨娘又早早被关进了院子里,温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家里养了只小猫小狗,眼不见心为静。 可是最近接连出事。先是发现东庭正屋床下被放了纸钱,当时温夫人就已经怀疑到了温老爷的侄子与王姨娘的身上,只是没有证据才隐忍下来。 现在温秋妃又不明不白地没了,连温洲白话里话外都觉得其中有人作祟,更别提丧子的温夫人了,她忙完这两天,缓过神来肯定就要调查温秋妃死亡的内情。 这个时候,温夫人根本就不想看见温双双,所以温秋妃临终之时,都没人去通知温家唯一的小姐。 方才温双双身边那个丫鬟其实是想让羿玉出头,好让温双双能够去参加温秋妃的丧礼,毕竟羿玉是温家“长媳”,最方便在这件事上发言的人。 然而羿玉还是现代人的思维,很多地方都要仔细琢磨才能将话听全。 至于现在…… 温双双眼里还含着泪,暗含期盼,羿玉却无法直接揽下这件事来,这里面内情太复杂,羿玉生怕自己处理不好,反而弄巧成拙。 可也不能不管温双双。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小妹先回去吧,回头……我见了洲白,问问他如今是什么安排。” 也只能如此了,温辰安需要静养,羿玉也不可能去找温老爷与温夫人询问此事,只有温洲白了。 温双双用力点头:“辛苦大嫂了。” 温双双走后,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趁着温辰安还没醒,羿玉嘱咐笔刃看好院子,步伐匆匆地赶往扫尘院。 · 扫尘院里。 温洲白已经给温秋妃的遗体沐浴过了,趁着身体未僵换上了准备好的殓服,再随后移入棺中,但不加盖,口中放入珠、米等物。 说起来这棺材其实是早前温辰安身体不好时,温家为他准备的,毕竟温秋妃年轻力壮,家里怎么会想到给他备棺材…… “将秋妃挪到前院正厅去,那边已经搭好了灵棚,这边还是太小了。”温老爷看着灵柩中的次子,内心满是悲痛。 白发人送黑发人。 温洲白应下,出去安排家丁,正好看见羿玉从院外进来。 “嫂嫂。”温洲白连忙迎上去,“嫂嫂怎么来了,可是大哥那边……” “不是你大哥的事。”羿玉扯着温洲白的袖子将他拽到一旁,压低声音,“刚才小妹来找我了。” 温洲白一下就明白了,拧紧眉头思忖了会儿:“嫂嫂别管此事了,我来安排。” 羿玉问他要怎么安排,温洲白就叹气。 不止是温双双,还有温老爷的侄子温锦程那边,肯定是要报丧的,到时候亲友吊唁,温双双也不可能不出现。 况且温秋妃之死,如今还没个定论,也都只是怀疑罢了,温双双更是被王姨娘牵连的。 只是温夫人刚丧子,总要让她缓过来再提此事,不然就是火上浇油了。 两人齐齐沉默下来。 负责移动灵柩的家仆已经准备好了,温洲白看了一眼天色,叮嘱羿玉:“嫂嫂,天快黑了,你先回去吧。对了,大哥怎么样了?方才听人说大哥吐血了,我还没敢给母亲讲……” 这段日子“晚间”都很太平,可是看着天色渐渐昏暗下来,羿玉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暂时还算稳得住,回去吃了药已经睡下了,我这就回去,三弟不必送我,紧着这边的事情忙的。” “我知道。辛苦嫂嫂照看大哥,嫂嫂自己也要注意身体。”温洲白往前送了两步,“嫂嫂慢走。” 羿玉连屋子都没进,又匆匆赶回去了。 踏入三全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 温辰安天黑之后醒过一次,勉强用了点粥点就怎么也吃不下去了。他枕在羿玉大腿上,因心神消耗巨大,看起来病恹恹的。 “小玉用饭了吗?”温辰安问。 “我之前已经用过了,夫君不必担心我。”羿玉用手指梳理着温辰安的长发,他的头发很软,摸起来还滑滑的。 温辰安睁着眼睛,头痛欲裂,他没吭声,只枕着少年温热的大腿,脑袋里发空,什么也没想。 夜色浓稠欲滴,看不见星月。 一阵夜风吹过,房檐下的红灯笼摇摇晃晃。温家长子成婚的喜事还不到一个月,宅里上上下下又挂了白,唯有三全院里还挂着红灯灯笼。 只是这抹红在沉重的夜空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一门之隔的上房里,温辰安闭着眼睛枕在羿玉腿上,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 羿玉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给温辰安梳头的动作,侧头看着窗户,开口时声音很轻:“夫君,今晚的风似乎有些大……” 话音未落,有什么重物被风裹挟着撞上了上房的门,发出一声巨响。 羿玉被这声响吓得抖了一下,悬在膝上的手腕立刻就被温辰安握住了,腕间微凉的温度令羿玉迅速回神。 温辰安慢慢直起身,脸色依旧苍白,另一只手轻柔地抚过羿玉的脸颊。 “许是灯笼掉了,没事。”他温柔地注视着羿玉,指节在少年耳垂上蹭了两下,将白玉似的柔软耳垂蹭得发红,像是偷偷抹了胭脂似的。 羿玉怔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这是祝夷诶。 他倒想看看祝夷被吓到会是什么样子。 可是温辰安神态如常,对外面的关注不如对羿玉关注的十分之一,完全没有被吓到。 羿玉有点失望,又有点松了口气。 第37章 扑通 虽然没有看到祝夷被吓到的稀罕场景,但仔细想想,若是祝夷真的表现出害怕恐惧的情绪……羿玉觉得自己恐怕无法直面那样的情况。 这么想着,羿玉的神情就有些恍惚,温辰安见了,还以为他被外头的动静吓到了,不由心生怜爱,在耳畔摩挲的手指蹭到了少年脸颊上。 许是亲生兄弟的猝然离世让温辰安所受冲击过大,他从令人头疼的睡眠中醒来,心中唯一一个念头就是要珍惜当下。 毕竟他的身体时好时坏,谁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他手指嶙峋,少年柔软的脸颊肉没几下就被蹭红了,与耳垂一个颜色。 羿玉很是不自在,快速看了温辰安好几眼,最后只支吾出个“你躺着歇息”。 温辰安言听计从,立刻就躺了下来,却又掀起被角:“小玉,今夜一起睡吧。” 羿玉原本还在犹豫,此时上房外的风又是呼啸一声,他就有些担心一旁的温辰安会在他注意不到的时候出事。 还不如在一个被窝里,温辰安动一下羿玉都能察觉到,安全性大大提高。 以上所说的“出事”,指的不仅仅是温辰安的安危,还有他会发生某种异变的可能性…… 羿玉坐在床边,解开了外衣。他已经沐浴过了,里面已换上了寝衣,只是因为夜里有点凉,才在外面加了一件外衣。 温辰安侧躺在床榻上,目光随着羿玉的手指而移动,最后看着少年随手一扔,将外衣扔到了屏风上。 羿玉本身是自然卷,现代社会里短发的时候卷发特别明显,但是如今头发一长,卷度反而平缓了一些,散下来的时候用“海藻般的黑发”来形容最合适不过。 屋子里只有几支蜡烛照明,因为随处可见的大红装饰而显得温暖昏黄,少年郎几乎毫无瑕疵的皮肤像是上佳的美玉,柔顺的黑发随着他的动作而摇晃。 羿玉躺到床上,伸手解开了帐子,帐内顿时更加昏暗了。 按理来说,温辰安睡了有一会儿了,被窝里应该很是暖和才是,可羿玉上来之后却能够感觉到里面不是很暖和。 他在被下摸索着找到了温辰安的手,果然还有些凉。 温辰安反手握住了羿玉的手,指腹在羿玉手背上滑过,羿玉感觉有些痒,往后抽了一下,没能把手抽出来。 “夫君……” 温辰安恍然“嗯”了一声:“小玉,我觉得……好熟悉。” 羿玉没理解温辰安这句话的含义,又见他表情有些迷茫,一时紧张了起来:“什么好熟悉?” 同一张被子下,两人的距离本就没有多少,羿玉又下意识地往前凑了一些,温辰安可以清楚地嗅闻到他独有的气息。 “……我不知道。大概是此刻这种感觉,让我觉得很是熟悉,好像……很久之前,我就这么看过你。”温辰安的瞳孔微微颤动,目光如有温度一般落在羿玉身上。 他只是觉得熟悉,羿玉却是一下回到了很久之前。 回到了大学宿舍里拥挤的上床下桌,浑身火热如暖炉的男大缠着羿玉说话、回到了狼人雪乡里挂着兽牙与兽皮的山洞,赤焰如火的狼人从外面带着风雪而归、回到了简单温馨的二居室里,枕边掉落了几根雪白的猫毛…… 羿玉神色变得有些恍惚,又有种微妙的柔软,良久,他轻声地说:“我也觉得很熟悉,也许……” 也许我们很久之前就已经见过了。 “也许我与小玉前世也是夫妻。”温辰安一本正经,丝毫不觉得与男子成亲这种事发生一次就已经很稀奇了。 羿玉心想果然是祝夷会说出来的话,却又忍不住失笑:“是吗,夫君这辈子还没成为我真正的夫君呢,已经开始遥想前世了。” 温辰安表情却有些低落:“小玉,恐怕得过阵子才能搬到东庭了,最起码……得过了秋妃的末七。” 羿玉用力握住他的手:“本该如此。” 上房外风声渐大,房内羿玉与温辰安已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天色更黑了。 两道拖沓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上房。 羿玉先听到,立刻回想起之前拂柳扒窗时的场景,顿时汗毛直立,正要看温辰安有没有听到脚步声,帐子外的烛光忽然开始明灭闪烁。 羿玉看不到温辰安的表情,交握的手用力了些,几乎是掐着温辰安了。 “小玉。”黑暗中温辰安伸出手臂,紧紧揽住羿玉,“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羿玉抿了下嘴唇,“嘘”了一声。 拖沓的脚步声一前一后逼近了上房。 羿玉几乎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 门外传来两声重响,这声音有点熟悉,可看不到外头的场景,羿玉一时也想不出来怎样的动作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他一手握着温辰安的手,另一只手探向了枕头下面。 这些日子,“晚间”再安宁,羿玉也没有坐以待毙。 他从温秋妃的练武场里拿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又花费了一番功夫,在匕首上刻下了“花纹”。 大概是因为不在同一个世界的缘故,曾在吸血鬼与狼人的世界中发挥重要功效的“花纹”,在这个任务世界只有原世界一半不到的效果。 但一半不到也比丝毫没有强, 羿玉刻完“花纹”后实验过,本就锋利的匕首如今堪称神兵利器,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不在话下。 羿玉将匕首放在枕下的时候,温辰安也看到了,却没多问,只让羿玉上好皮套,千万不要伤到自己。 他是一点也不担忧羿玉拿匕首做什么…… 此刻握住了匕首,羿玉心里也多了几分底气。 上一次拂柳能够“锁定”他,是因为上香时落下的香灰,这一次……等等,羿玉想起来今天他没有去小佛堂上香! 第38章 白色 羿玉近期基本上都是下午的时候去后院的小佛堂上香,因为下午他空闲时间最多。 可是今天下午,温秋妃临终,羿玉与温辰安都去了扫尘院,回来的时候温双双又找了过来,羿玉应付完温双双又去了一趟扫尘院,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然后又用饭、沐浴……哪里想得起来后头的小佛堂。 所以,是因为没有去上香才又被找上门的吗? 手背上沾了香灰可以用其他气味掩盖,没有上香又该如何破解…… 上房外,继两声“扑通”之后又响起了此起彼伏,颇有韵律的“叩叩”声。 这声音并不紧贴着门,也没有移动。 羿玉蹙眉,愈发想不通了。 而温辰安在羿玉“嘘”了一声之后就没说话,隔着被子半搂着羿玉,手臂的重量压在身上反而让羿玉更加安心。 “叩叩”声连绵不绝。 但除了“叩叩”声之外,外头也没有其他变故,就连屋内方才明灭的烛光也渐渐维持了一种微弱却又真实存在的状态。 也没有人说话。 羿玉倒希望外面的东西能说两句话,让他好从中获取些什么消息,总比现在只能僵硬地躺在床上,听着外面不停歇的“叩叩”声好。 贴在背心处的手动了起来,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着羿玉的后背,仿佛他哄他入眠。 羿玉不得不佩服温辰安过硬的心理素质,完全不将外头的怪声放在眼里。 他无声叹了口气,蹭了蹭枕头。 上房外,房檐下悬挂的红灯笼摇摇晃晃,如同儿童一蹦一跳时跃起的挂饰,又如同侍女行走时发髻上的步摇。 有时候,也像是无数只平静淡漠的眼睛。 红灯笼下面,两个身形纤细的身形正跪伏在地,不停地重复磕头的动作,洁白的额头已被尘土与血迹模糊,丝丝缕缕的血液在脸上流淌,仿佛一串串血红的珠子。 两张苍白的脸孔无悲无喜,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弯腰叩首、抬头直身…… 比后院小了近一半的前院里,除了角落里的青色轿子,就只有上房门外跪着磕头的两个影子。 倒座房里歇息的众人没有一个出来查看情况的,前院里只能听到红灯笼被风吹动时发出的细细声响,宛如窃窃私语。 后院空无一人。 西厢房的门大开着,无论叶枫或急或缓,小佛堂两侧的一排排蜡烛都没有被影响到,将小佛堂内映得无比光明。 盖在佛像上的红布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地上。 · 羿玉睁开眼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茫然地盯着绣着鸳鸯与牡丹的大红色帐子。 外头天光大亮,丫鬟婆子清扫院落,即便是偶有低声交谈的时候,也没有发出过于嘈杂的声响,前院里井然有序,静谧祥和。 羿玉坐起来,缓缓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昨晚…… 屋外不停地传来奇怪的声响,羿玉从一开始的紧张警惕,到疑惑不解,再到之后的麻木习惯,最后竟是被后背上规律而力道适中的拍哄给哄睡着了。 一觉睡到天亮。 昨晚的声响也只仅仅停留在声响的程度上,与早前的拂柳扒窗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太奇怪了。 羿玉往旁边看去,温辰安不在床上。 他去哪里了? 羿玉掀开帐子,反手挂到一旁的钩子上。 昨晚扔在屏风上的外衣已经被收走了,今日的新衣整齐地挂在一旁,羿玉取了,慢条斯理地还上,又用清水与牙刷青盐洗漱。 走出里屋,便看到温辰安在堂屋里,身上穿着白色丧服,头发也用白布束着。 旁边还放了一套,应是给羿玉准备的。 “小玉。”温辰安本在整理书卷,见羿玉从里屋出来,没什么情绪的面庞柔和了几分。 羿玉走过去,发现温辰安整理得都是些兵书、小说、游记…… “夫君,这是?” 温辰安看了一眼旁边一叠的书:“回头给秋妃烧去……他小的时候开蒙,先生严厉,常常训斥他,我便在他完成功课的时候给他读书听,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 他因为身体的缘故,在八岁之后就不去学堂了,温老爷与温夫人为他请了专门的夫子在家中读书,许是有几分天赋,读书对他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后来夫子一同教授他与温秋妃,温秋妃就常常被夫子批评。 温夫人不管他们学业上的事,温老爷又只顾着刚刚丧父的侄子,倒只有温辰安顾得上温秋妃…… 羿玉看出了温辰安未说出来的悲伤,便握了握他的手臂。 “夫君整理好,我给二弟烧去。昨日夫君吐了血,三弟都不敢告诉母亲,丧礼繁杂又人多拥挤,夫君要是累到了,母亲该怎么办,二弟泉下有知也要伤心了……” 半晌,温辰安慢慢地点了下头:“……好。” 羿玉放下心来,拿起一旁的白色丧服穿在最外面,又换上白色布鞋,头上绑着白布。 昨天从扫尘院回来之后,三全院里到处都是红灯笼倒是没什么实感,如今麻衣一上身,羿玉心里就多了几分惆怅。 他其实见过不少死人,尤其是第四个任务世界里,死去的人太多太多了。被“疾病”感染致死的、被吸血鬼吸干血液的、饿死街头的…… 可到底与温秋妃之死不太一样。 说不上来的不一样。 羿玉用了饭,又看着温辰安用了药膳,嘱咐笔刃看好三全院的时候,羿玉不留痕迹地多打量了一下上房外的一小片地方。 没有什么痕迹,昨晚的怪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羿玉怀揣着一肚子的疑问往停灵的正厅去。 入目所及皆是一片缟素,见到的每个人都穿着一身白色麻衣,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悲伤之色,见了羿玉,丫鬟婆子家丁小厮都要道上一句“节哀”。 就这么一路到了前厅,还没进去,就能看到纸钱焚烧的灰飘到了外面,带着纸钱焚烧时独有的气味,渐渐飘向远方。 羿玉慢下了脚步,带着纸灰味道的风从他身旁刮过,风声悠长,仿佛在经过他身边时慢了下来,轻柔的风似一只无形的手,似触非触地扫过羿玉脸侧的碎发,带起了一缕发梢。 站在风中的少年若有所觉地寻去。 风却已经远了。 第39章 灵堂 温家这一代,长子病弱,幼子还未及冠,身为次子的温秋妃是最常出现在外界的温家少爷。 所以,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即便是开阔气派的前厅想要容纳这来来往往的客人也有些困难。 是以除了与温家关系特别亲近的人家,许多人哀悼完死者,慰问过生者也就离开了。 因着温秋妃是晚辈,没有长辈给晚辈披麻戴孝的道理,温老爷与温夫人只穿了一身白,由人搀扶着,神色哀恸,与前来吊唁的宾客低声交谈。 灵堂前的事宜多是温洲白在处理,羿玉走近时看到几个生面孔,心知是温老爷的侄子温锦程一家子。 温锦程的年纪在温辰安与温秋妃中间,早些年就已娶了妻,妻子李氏出身县里的大族。 温锦程夫妇膝下有三个孩子,最大的五岁,最小的还在襁褓之中。今日只来了最大的孩子,身着萱布丧服,面上多是茫然。 因着温秋妃没有子女,之后丧礼不少地方都需要温锦程最大的儿子来出面。 “嫂嫂。”温洲白昨晚没怎么合眼,眼眶略有烧红,眉宇之间也多有疲惫之态,见羿玉过来便快步上前。 温锦程与李氏听了温洲白的称呼,也明白这面生年轻人的身份,神色都有几分不自然。 两人对着个男子实在喊不出“大嫂”二字,可又不能装聋作哑,毕竟这温宅上下对羿玉这个男妻没有不尊敬的,他们要是给他脸色看,让温老爷与温夫人怎么想? 无论心里怎么想的,面上功夫总得做到位才行。 于是两人也迎了过去,僵硬地唤了一声:“大嫂。” 连只有五岁的安哥儿也被牵了过来,让他喊“大伯母”。 小小的男孩一脸不解,眨巴着眼睛看着羿玉,分明在说这个是个男的,怎么会是“大伯母”? 羿玉都有些尴尬,恨不得当场开始施工挖出个三进院子来藏进去,好在温洲白及时解围:“安哥儿回去吧,给你叔父多烧些纸钱。” 李氏便领着安哥儿回了灵柩前。 温锦程相貌端正,一眼看去很容易认为他是个正气的人,可他看了看羿玉身后,开口第一句话是:“大哥怎么没来送送二弟?” 温洲白的脸一下沉了下来,瞥了温锦程一眼:“大哥昨日吐了血,需要静养。” 温锦程听到“吐血”二字的时候眼神很明显地波动了一瞬。 他“哦”了一声,不知是装模作样还是不知变通地道:“这样啊……可二弟眼见着已离了骨肉亲人,大哥不来送他最后一程,实在是——” “霜雪。”羿玉蓦地出声打断了温锦程,“你回去让人用轿子把大少爷抬过来。” 温锦程呆了,眼见着霜雪就要回去传话,连忙上前两步:“大嫂这是何意?大哥身子不好,你让人把他抬过来,岂不是、岂不是……” 岂不是催命吗。 这么一急,温锦程连那慢吞吞讲话的毛病也给改了。 羿玉表情冷淡:“原来堂弟也知道我夫君身子不好。这是秋妃的灵前,你在此三番两次地出言挤兑他大哥,就不怕……他夜里来找你算账吗?” 适时有风吹过,温锦程打了个哆嗦,气势已弱了下去:“大嫂言重了,我不过是……说了两句话罢了,怎么就挤兑大哥了,误会,实在是误会。” 羿玉面上不显,心里却在想,恐怕温秋妃的死与温锦程关系不大。 倒不是觉得温锦程有多无辜,而是从温锦程表现出来的状态来说,他不像是能够毫无痕迹地制造温秋妃死亡的人。 简单来说,就是他段位不够。 温锦程服了软,但羿玉不搭理他,温州白连看都不看他,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还算识趣地走开了。 羿玉才问道:“小妹怎么不在?” 刚才一进入正厅,羿玉就先缓过了一周,没看到温双双。 温洲白轻皱了下眉,摇头道:“小妹昨晚意外伤到了脸,又受了凉,早上便起了高热。” 羿玉疑惑:“意外伤到脸?受凉?” 温洲白上午的时候去看了温双双,她其实是夜里摔破了头,晕过去之后在地上躺了半宿…… 只是这样的真相说出来太过荒谬,周围人多眼杂,温洲白不得不掩饰一二。 羿玉也很快意识到周遭不少人都在不动声色的打量他与温州白,决定待会儿离开之后再去探望温双双,于是顺势岔开了话题。 “夫君准备了一些东西,我去烧给二弟。” 温洲白早已看到了正厅外面几个抬着木箱子的小厮,闻言道:“我与嫂嫂一起。” 两人便到灵柩前,在燃烧的火盆之中,烧掉了温辰安准备的书卷,火势的温度不断往外溢散,火盆旁边的人都能够感觉到那炽热的温度。 温家旁系陆续也有子弟来吊唁,温秋妃虽然年轻,但在家族里辈分颇高,不少与他年纪相仿,甚至更加年长的人来了还得披麻戴孝,磕头叩首。 一下下磕头的声音吸引了羿玉的注意力,他看向不远处的几个年轻男子,看着他们的脑袋一次次地接触地面,发出微沉中带着些清脆的声响。 羿玉眼睛渐渐瞪圆了。 这不就是…… 这不就是昨晚上房外面接连不断响起的怪声吗?而在那之前的两声“扑通”,难道是人重重跪在地上的时候,膝盖砸到地面的声响? 所以昨夜,是有两个人来到三全苑上房外面,磕了一整晚的头? 也许是他看着那几个温家旁系子弟的时间过长,正烧着游记的温洲白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提醒:“嫂嫂为何一直看着他们?” 羿玉陡然回神,脸色有些发白,又有些莫名,过了会儿才道:“没什么。我只是,有些走神了而已。” 听到羿玉的回答,温州白瞟了一眼那几个磕完头起身到一旁哭丧的温家旁系,然后慢慢地收回目光。 等到羿玉烧完一本书,扭身拿了另一本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看不到那几个温家旁系,取而代之的是温州白挡住视野的肩膀。 羿玉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奇怪,就听到温洲白提醒他别烫到手,连忙缩了缩手指。 葱白的指尖略有泛红,捻在藏蓝色的游记封面上,很是好看。 第40章 探望 一共三个木箱子的书,羿玉与温洲白一起烧也烧了近半个时辰。 烧完之后,面对空空如也的箱子,羿玉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却也不好拉伸得太明显,免得看起来失礼。 温洲白将地上几个碎纸片捡起来放到火盆里,然后才起身,脚步微动,余光扫了一眼那几个温家旁系所在的地方,不动声色地全挡住了才停下动作。 羿玉全然没注意到温洲白一番“闪转腾挪”,而是有些怅然地看着灵柩。 这种感触他不是第一次有了。 原来生前再怎么高大、再怎么健壮、再怎么有活力的人,死去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裹尸袋,一个正正方方的棺材。 但身处任务世界,羿玉早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返回自己真正的家,于是很快将那点怅然按下,又烧了几沓纸钱。 按理来说应当很是忙碌的温洲白一直陪在他身旁,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在羿玉烧纸钱的时候递过去揉好的黄纸,宾客吊唁亲眷哭丧后给他递手帕…… 灵堂这边是时时刻刻都得有守灵的人,但三全院那边也离不得人,羿玉只待了不到两个时辰,温夫人就过来嘱咐羿玉早点回三全院。 短短两天,温夫人就瘦了一大圈,往日的慈眉善目因为脸上少了些富态的肉而显出几分锐利,细眉细眼看人的时候也颇有压迫感。 面相这种东西很容易随着人的经历而改变。 羿玉离开前厅的时候,正好瞧见一位身着粗布僧服的和尚被温夫人身边的丫鬟带着往前厅去。 两方路过的时候,那和尚似是不经意地往羿玉这边看了一眼,正好对上羿玉的目光,和尚愣了一下,羿玉已从旁边走过去了。 从灵堂离开之后,羿玉没有立刻回三全院,而是往温双双的住处江城轩去了。 江城轩里很是安静,走动的丫鬟婆子彼此之间并不交流,无一不是埋头看路,步伐匆匆,简直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撵一样。 羿玉都进了院子,才有丫鬟看到他。 “大、大少奶奶。”那丫鬟先是一呆,然后连忙提起裙摆迎过来行礼。 羿玉让他起来:“听说小妹身子不大爽利,我来瞧瞧她,她这会儿可醒着?” 丫鬟的表情更呆了。 若是个货真价实的正经“长嫂”,听说家里小妹生病了过来瞧瞧,实在是再正常不过,可是、可是…… 可是他们温家的“长媳”是个男的啊! 这姑娘生着病,肯定不会像平时那样穿戴整齐,多是一身寝衣,头发散着躺在床上,怎么可能让个男人进去瞧人? 丫鬟磕磕绊绊地道:“小姐已经醒了,刚刚……吃了点东西,大少奶奶若是……若是想要瞧瞧小姐……” 她实在是说不下去了,既不敢答应,又不敢回绝,再加上她们小姐那副模样…… 羿玉路上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此时见丫鬟面露难色就差哭出来了,就道:“醒着就好,我刚从灵堂那边过来就不进去了,让我这两个丫鬟代我进去瞧瞧小妹吧。” 他身后的霜雪与秋泠上前一步,那个丫鬟一下就松了口气:“是,我去回禀小姐,大少奶奶稍等片刻。” 她提着裙子,迅速跑去了屋子里面,一小会儿便出来引霜雪与秋泠进去了。 羿玉就站在外面等着,上次他是偷偷过来找温双双询问纸条的事的,一路上只顾着避开旁人,都没注意江城轩是个什么样子。 现在等着也是无聊,他就以一种欣赏古代园林建筑的心态,在不失礼的前提下四处看看。 这一看,又看出点不对劲。 江城轩说是个“轩”,其实也是个二进的院子,温双双起居在后院,正屋两侧也有左右耳房。 来了这个时代,羿玉才知道,此时的人在白天的时候鲜少会将大门紧闭。 尤其是温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若是大白天的将门窗关严是会传出闲话的,除了像温辰安那样不能见风的病人。 然而此刻,江城轩后院的右耳房的门就紧紧关着,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左侧门大敞开的耳房。 这是为什么? 羿玉问了旁边修剪盆栽的丫鬟,那丫鬟一开始还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但在羿玉故意冷下脸多问了两遍之后,还是小声回答了。 “右耳房里住着翠萍姐姐,她、她生了病,不能见人,所以才关了门。” 听到这个回答,羿玉不由得眯了眯眼睛,又是生病? 住在右耳房里的丫鬟一定是很受温双双信任的。 温双双身体不爽利,信任的丫鬟也生病? 羿玉走近一步,问道:“她生了什么病?” 修剪盆栽的丫鬟嘴唇蠕动了好几下,声音比蚊子嗡鸣还要细小:“是……是伤了脑袋。” · 从江城轩回三全院的路上,霜雪与秋泠同羿玉说了她们探望温双双时的具体情况。 “小姐头上包着布,脸上没什么血色,连嘴唇都是白的。听说大少奶奶特意来看她,小姐很是感动,忍不住落了场泪,说又劳烦大少奶奶专门跑一趟来看她,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羿玉认真听着,末了才问:“她脸上有没有伤?” 霜雪与秋泠都说温双双虽然气色不怎么好,但是脸上是一点伤也没有的。 羿玉若有所思。 秋泠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刚才在温双双床边看到的一样东西,连忙对羿玉说了。 “大少奶奶,我刚才在小姐枕边看到了活血化瘀的药油。因为二少爷之前练武有时会在身上留下一些挫伤,夫人特意买了一种特别有效的药油,分给各处,咱们这也有两瓶,与小姐枕边那瓶一样。” 活血化瘀的药油? 羿玉停下脚步,眼神闪过一丝震惊。 温双双的贴身丫鬟伤了头,温双双说是意外伤了脸但是脸上没有伤口,反而是枕边有瓶活血化瘀的药油…… 第41章 温柔乡,英雄冢 难道,昨晚在上房外面磕头的两个“东西”,其实是温双双与她那个叫翠萍的贴身丫鬟? 所以主仆二人才会都伤了额头,又因磕了一夜的头而着凉发热,导致今日早晨温双双无法在温秋妃的灵前露面,翠萍也闭门不出…… 至于温双双枕边的药油,肯定是用来缓解膝盖淤青的。 这下全部都对上了。 恍然大悟的快乐只在羿玉心头浮现了几秒钟,很快新的疑惑又顶掉了之前解开谜团的快感。 ——温双双与翠萍为什么会大半夜的时候到三全院里磕头? 以霜雪与秋泠的描述来看,温双双不像是对昨夜之事有记忆的样子,况且若是她昨夜是清醒的,也不会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说。 思及灵堂前温洲白的回答,什么“意外伤到脸,又受了凉”,重点大概只在“意外”两字上面……难道连温双双自己都以为额头与膝盖上的伤是夜里发生的意外? 这……也不是不可能。 羿玉驻足的时间有些长了,秋泠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少奶奶,可是我刚才的话有些不妥?” 听到她的声音,羿玉的思绪回归现实:“没有,我只是在想别的事情。” 说罢,他抬起脚步继续向前,秋泠才暗暗松了口气。 从江城轩出来到三全院也需要一段时间,羿玉接着之前被打断的思路思考。 他想,昨夜的温双双与翠萍多半是失去意识的。 “夜间”的一些变化,至今为止羿玉还没能搞清楚,毕竟截止到昨晚,他也只经历了四次离奇之事: 一是两次鬼压床的经历;二是温双双的纸条变成小纸人,拽着羿玉的衣袖要他离开温家;三是傍晚身上隐有纸灰味的拂柳扒着窗叫魂;最后一件离奇事就是昨夜在上房外磕了一夜头的温双双与翠萍。 一个死物、一个死人、两个活人……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又是因为什么才会在“夜间”发生变故? 若是说温宅,乃至整个任务世界的一切在“夜间”就会变成另一种模样也不对。 因为除了那四件怪事之外,即便是在晚上,温宅里的其他事物与人都还是好好的。 比如睡在羿玉身边的温辰安,羿玉被小纸人引着往温宅门口走时见到的家丁与拂柳。 头疼,实在是令人头疼。 羿玉一直头疼到回了三全院。 今日是温秋妃停灵第一日,温辰安即便是喝了药也睡不下,羿玉回来的时候,他正靠在床头发呆,连羿玉进房了都没察觉。 “夫君。” 羿玉坐到床边,双手自然地放在腿上,不一会儿就被回过神的温辰安给拢进了掌中。 自从温辰安开始叫羿玉“小玉”之后,羿玉平时也不怎么有意无意避着他了,而每一个祝夷——哪怕是病弱状态下的祝夷——都深谙顺杆子爬的技能,肢体接触自然是愈发熟稔。 “小玉回来了。”此时天气越来越热,温辰安也不担心自己的手会凉到羿玉,反而想要用自己手上的温度给羿玉降降温。 羿玉使用的身份卡自幼劈柴洗衣,又是个抽条期的少年,双手自然不柔软也不细腻,但温辰安就是喜欢,握上一天都不会腻,反而很喜欢那种略微粗糙的指腹蹭过掌心的感觉,就像是被带着细细倒刺的猫舌舔过一样。 羿玉不知道温辰安在心里偷偷给自己猫塑,他将之前在正厅里的见闻都给温辰安说了,也说了温双双抱病的事。 温辰安听前半段的时候,神色怅然,听到后半段就有些纳闷了。 “什么样的意外会伤了脸,又着了凉?”温辰安忽地眉头一皱,“不会是,伺候的人慢待了小妹吧……” 羿玉回想江城轩中看到的,觉得应该不是:“我去瞧过了,院子里伺候的人想不到我会去,自然不会作态,没有嚣张跋扈、惫懒散漫的。” 于是温辰安面上疑惑之色更深,却也不好妄加揣测,眼见着羿玉跟着苦恼,他也就换了个话题:“说起来,今日多谢小玉给我出气。” 出气? 羿玉不解地眨了眨眼,只见温辰安清俊的眉眼染上笑意,就连一贯如蜡般毫无血色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生气,这才反应过来,温辰安说的应该是他反驳温锦程之语。 不知怎得,羿玉有些不自在:“夫君怎么知道……” “是搬书的小厮回来说给我听的。”温辰安的手指滑到了羿玉腕骨处,指腹轻揉了几下,语带讨饶,“夫人别恼,是我问了灵堂上如何,他们才说的。” “我才不恼,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羿玉口中这样说着,眼睛却没看温辰安。 温辰安一颗心像是被泡在了蜜水里,看着羿玉,只觉得怎样都看不够。 不是羿玉生来讨他喜欢,而是羿玉怎么样,他都喜欢。 真是奇了怪了。 温辰安知道少年人脸皮薄,他再多说两句,今晚恐怕就要独守空房了,是故只牵着羿玉的手,时不时揉两下,也觉心安。 温柔乡,英雄冢。羿玉本来计划着回来问问温辰安昨晚的事,毕竟他睡着了,温辰安不知何时睡的,但一番对话下来,他也不急着问那些问题了。 这样慢悠悠地打发时光,倒也不错。 · 正厅里。 时候不早,吊唁的宾客渐渐也少了,温洲白安排了今晚守灵的人,准备看望一下二老。 找了一圈,只见温老爷在一旁用饭,不见温夫人身影。 贴身小厮回想片刻,道:“方才好像见过夫人身边的素柳姐姐引了个僧人往后头去,大概是……大概是大少奶奶回去那会儿的事了。” “和尚?”温洲白以为是温夫人请来商量法事的大师,本来打算歇歇的,这下也不歇了,掉头往静心堂去。 他一天没吃过东西,只喝了几口水,这会儿嗓子里直冒烟,心里却空落落的,又有说不出的躁动。 只是那种滋味,不为外人道也。 温洲白进了静心堂,就见堂屋的门半掩着,最得温夫人信重的丫鬟素柳守在门外。 她见温洲白过来,便敲门提醒:“夫人,三少爷来瞧您了。” 温洲白的脸顿时就沉了下来。 第42章 慢了一步 知子莫若母,知女莫若父。这话说的是当父母的最了解自己的孩子。 可是对孩子而言,这话反过来也成立。 温洲白将近弱冠,自从七岁搬出静心堂,每日晨昏定省从不懈怠,不知来过静心堂多少次,温夫人身边得力的丫鬟都换过三轮了。 可这次他刚踏入院门,就知道不对,再见素柳守在门口,见了少爷不问候,反而叩门提醒里头的温夫人…… 这是在“密谋”? “密谋”什么,连温洲白都不能听到一言半语? 若是以往,温洲白倒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不快,毕竟为人子女的,孝顺双亲还来不及,怎么会因为父母的一点隐瞒或者私事而刨根问底? 偏偏,温夫人是有“前科”的! “前科”便是如今正在三全院里的羿玉。 迎男妻进门,一开始温家上下都没几个知道的,后面都定了下来,温夫人才告知兄弟三人。 那时温洲白只觉荒唐,但母亲到底是为了长兄着想,死马当活马医而已,他也就认了,不过是个男大嫂,又不是给他当媳妇。 然而,不久之后,温洲白想起了一些事情。 所谓“胎中之谜”,指的是人投胎转世之后,前世的记忆便会在出世前渐渐消散,落地之时重回蒙昧,一声啼哭便是纯白稚儿。 参透“胎中之谜”者寥寥无几,却也不是一个没有。 譬如,某家从未出过家门的三岁小儿忽然说出了千里之外的方言,记得那里的风土人情,更有甚者,甚至还记得前世的亲人朋友,转世之后也能再续缘分。 类似的奇事其实一直都有。 而温洲白,便是在之前的某天夜晚,参透了“胎中之谜”。 那些前世的画面零碎而模糊,却也足够温洲白认出最常出现的一个身影。 他这世的嫂嫂,给长兄冲喜的少年,羿玉。 前世的温洲白与羿玉在狭窄的床榻上相拥而眠,虽然头发都只剩不过手指长的短发,衣服也破破烂烂衣不蔽体,甚至与其他人共同住在一个小房子里…… 温洲白通过那些画面中他与羿玉的亲密得知,他们前世定然是一对爱侣。 今生却阴差阳错地成了男嫂与小叔子。 这一切,都怪温洲白最开始的漫不经心。 此时再见温夫人于静心堂中“密谋”,温洲白直觉头皮都发麻,他不知道这种状况在后世被称为“PTSD”。 他看了一眼素柳,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母亲有客人?” 素柳低下头:“是一位高僧。” 高僧。温洲白不以为然,推开正屋半掩着的门,迈步走进去。 堂上温夫人居于正座,下手坐着个身着素色僧服的和尚。 那和尚体态看起来不算年迈,面容却已显出沧桑,一手捏着佛珠,一手按着膝盖,看向走进来的温洲白。 温洲白向那和尚略微颔首,然后朝温夫人道:“母亲,宾客差不多都散了,灵堂那边今夜由睿明兄弟几个守灵,我明天替他们。” 睿明兄弟几个就是下午羿玉多看了几眼的温家旁系。 温夫人眼睛红肿,脸上没什么表情:“你安排就好,你大哥那边如何了?他昨天回去,肯定不舒服了……” 温洲白回道:“大哥虽然不太舒坦,但已用了药,据说目前还好。嫂嫂下午也来了前头,待到快傍晚才走。” 温夫人面色稍霁,她注意到温洲白瞥了下首和尚好几眼,便介绍了一下:“洲白,这位是空乐大师,当初就是空乐大师算出了你嫂嫂的命格。” 温洲白表情一下就冷硬了下来,心中暗骂道,真是妖僧! 空乐见温洲白表情冷淡,倒也不觉奇怪,毕竟以男子为妻这种事大多数人都是接受不了的,尤其是正年轻气盛的温洲白,大约是叛逆吧。 “大师此来所为何事?”温洲白问道。 温夫人沉默了一下,没有先回答温洲白的问题,而是看向了空乐。 空乐摇头:“女施主所求之事已是不成了,慢了一步,便处处都来不及,还请女施主见谅。” 话音刚落,那股勉强支撑着温夫人的精气神便泄了大半,她面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半晌后化作一声长叹。 “时也命也……好事怎么可能都让我轮上呢?罢了,大师,劳烦您在家里歇上几日,为我可怜的儿子做场法事,顺便……瞧瞧我那大儿子如今怎么样了。” 空乐略微俯身,然后就先一步离开了。 温洲白盯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回过身见温夫人一脸疲惫,不免有些担忧,亲自捧了茶端过去:“母亲,您和那个和尚打什么机锋呢?” 温夫人接了茶,喝了两口:“一些陈年旧事罢了,空乐大师精通医理,你二哥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就派人去请他了,只是……慢了一步。” 温洲白听出温夫人有所隐瞒,可看着母亲疲惫又悲伤的面容,他到底是将那些疑问都压了下去,让人叫了饭,陪温夫人用了一些。 · 羿玉与温辰安也在用饭。 温辰安没什么胃口,但一桌子清粥小菜,多有开胃的巧思,羿玉又一直陪着他,他就努力多吃了一些。 最后还是羿玉看他吃饭像用刑,按下了他的手才告一段落。 “吃不下就不吃了。”羿玉道,他心里其实很不舒坦,尤其是见温辰安饭量比往日还小,但是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来。 温辰安笑着点头:“好,我听小玉的。我也就这两日没什么食欲,过几天就好了,别担心。对了,昨夜外头有些怪声,今晚……不若让人守夜吧?” 昨夜的怪声。羿玉一下看向温辰安:“夫君,你昨夜何时睡着的?那怪声,又是何时消失不见的?” 温辰安回想片刻:“我大约和你差不多时候睡着的,至于外头的怪声……我也不知道何时消失的。” 说完,他端起旁边漱口的茶水,茶盏挡住了他大半表情。 第43章 赠礼 羿玉一看到温辰安的举动,就眯了眯眼睛,知道他不对劲。 不到撒谎的份儿上,大概只是有所隐瞒。 也许是被羿玉盯着,温辰安漱口的动作都有些不自在,扭过头去漱了半天才垂着眼睑转回来,向来发白的嘴唇都抿红了。 羿玉也不问他。 无缘无故地,温辰安不会向他隐瞒某些事情,思来想去,羿玉只能认为他有苦衷。 既然是有难言的苦衷,又何必逼问呢? 羿玉装作没有发现温辰安的异常,让人将残羹剩菜撤下去,然后才回答了温辰安之前的提议。 “倒也不必让人守夜,若是晚上还有怪声,说不定守夜的丫鬟小厮更害怕……” 温辰安松了口气,连连点头:“还是小玉思虑周全,都听你的。” 他方才眼神躲闪飘忽,此刻才小心抬眼去看羿玉。 一下就对上了少年好笑又好气的目光,登时就看入迷了,待羿玉都起身离开去沐浴了才回过神来。 羿玉日日与温辰安待在一起,其实看不出来,他的身形比羿玉刚来时清瘦了一圈,穿着好几层衣服都暖不热手。 温辰安坐在桌边,细瘦手指按在胸口,心跳声缓慢,不算太强健,却也一下下跳着。 他看了一眼外头沉下来的天色,面色也沉了下来。 · 是夜。 三全院前院上房的门悄无声息地从里面被人推开,从里面出来的却不是那位身体健全的男妻,而是被医者诊断为不能见风的病弱少爷温辰安。 他里面穿着寝衣,外面披了一件略微厚重的大氅,这种厚度的衣服按理来说应当已经被收起来了,但温辰安体寒畏冷,有时夜半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披衣读上两本书,伺候的小厮自然不会将厚衣服收起来。 此刻倒是方便了他在深夜里出门。 温辰安出了上房,脚步却不是往三全院外去的,而是经着檐下,穿过垂花门往后院去了。 从前他起居都在后院,后来成了婚虽然搬去了前头,后面也有羿玉在住,但自从出了拂柳的事,后院也就冷清了下来,只有小佛堂里成日点着蜡烛,即便是夜里也不例外。 后院里有棵参天大树,这个季节树叶正是繁茂,像一把大伞罩住了泰半院子上空,连月光都撒不下来多少。 温辰安常年卧榻,身形却不委顿,行走间脊背挺直,宛如青松一般,间或低低咳嗽几声也是只抬手挡唇,不低头弯背。 他从院子里走过去,推开了小佛堂里的门。 小佛堂里的香火似是一刻不断,即便是深夜里也有三根上好的香在静静燃烧,灰白雾气氤氲向上。 佛像前的蒲团上此刻正跪着一个身着素色僧服的和尚,他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口中默念佛经,手指规律拨动,循环往复。 听到开门的动静,那和尚也不奇怪,兀自念完了佛经才缓缓睁开眼睛,抬头望着盖了红布的佛像,声音平和:“施主来了。” 自从三全院里多了个小佛堂,请了佛像,这还是温辰安第一次到后头来,他只看了佛像几眼,目光就落到了和尚身上。 “……空乐大师。” 深更半夜出现在三全院小佛堂里的和尚,赫然就是傍晚时被温夫人身边丫鬟素柳请入宅中的空乐和尚。 也就是他算出了羿玉的命格与温辰安互补。 空乐从蒲团上站起身,转身看向温辰安,目光在他身上仔细看过,而后略微俯身:“深夜请施主到此,失礼了。” 确实挺失礼的。若不是他让人传话相约于此,这大半夜的,温辰安已搂着小妻子入睡了,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闻香火味? 温辰安笑笑:“不知空乐大师邀我至此,是为了何事?” 有什么事儿不能白天说,非得三更半夜避着人在这小佛堂里见面? 空乐有些歉意道:“小僧是应女施主所托,来看看施主如今身子如何了。如今看来,施主虽然还未大好,但体内已有生机,约莫一年半载就能与常人无异了。” 温辰安闻言心头便是一震,若说近日以来他一直挂念着什么事,便只有这具残破的身体了。 若是以往,已经病了那么多年了,说去也就去了,温辰安只有坦然的。 可如今娶了小妻子,母亲又失了一子,叫温辰安对这人世又多了许多的眷恋,竟不舍离去。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身体已经恢复了许多,遭遇变故吐了血也没有躺在床上下不来,可他生怕是错觉,抑或只是回光返照…… 被空乐这么一说,温辰安心里不免生出喜意,却又浮出更多警惕:“多谢大师吉言。只是我有一事不解,还望大师答疑解惑。” 空乐道:“自无不可。” 他答应得爽快,温辰安心中警惕便去了三分,索性直言:“既是为了我这残躯,为何是深夜在此约见?” 重点其实不是小佛堂,而是约见的时间,以及空乐特意嘱咐,让温辰安避着人前来。 空乐沉静的目光注视着温辰安,片刻后摇了摇头:“佛曰,不可说。” 若是只听空了这句话的字面意思,还以为他是不愿意说,但温辰安粗通佛法,知道这句“佛曰,不可说”的本意指的其实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有些事情一旦说出口就全错了,只有凭心去感受。 小佛堂里一时沉默下来。 香案上的香已快燃尽了,空乐又取了三根续上,然后就准备告辞了,经过温辰安身边时,步伐顿下,脸上浮现出几分迷茫,后又转为平静。 “施主大婚,小僧虽然没能赶上,但也有一份薄礼相送。” 温辰安看过去,便见空乐解下了腕上缠绕的佛珠,双手展开递到他眼下。 “这串佛珠常年随我修行,也算是有几分灵气,赠予施主与羿施主,新婚大吉。” 被空乐奉在掌中的那串佛珠,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仔细一看,每颗珠子都珠圆玉润,在烛火映照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温辰安见了,也觉得这串佛珠不错,正巧羿玉近来休息不好,可以送给他安神,于是便收下了。 空乐双手合十,飘然而去。 第44章 失而复得 空乐离开后,温辰安将那串佛珠在腕上绕了几圈,垂手时隐在袖中。 莹白的珠子贴着腊白的皮肤,一时间竟显得浑然一体,不分彼此。 他慢慢走出小佛堂,呼吸着深夜独有的清寂空气,原路返回,心情却轻松许多。 等死之人的心态与正常人自然是截然不同的。 前院还是他出来时的样子,温辰安轻轻推开上房的门,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关上门后,悄然走进里屋。 床榻上只有一床被子,仍是新婚的大红。 羿玉睡在里侧,侧躺着,大红绣被只盖了一半,寝衣裤子卷到膝盖,流畅紧实的小腿压在鲜亮的红被上,深夜里也白得晃眼。 似是被突然出现的光亮晃了眼,睡梦中的少年轻皱了下眉,眼睫也颤动了几下。 温辰安连忙将手中的蜡烛吹灭了,放在一旁,缓过身上的凉意才脱了外衣大氅,小心翼翼地躺回床上。 被子都让羿玉压着,温辰安没有去拽,而是盖了一点被角,适应了昏暗光线的眼睛微微弯着去瞧身侧的少年。 不一会儿,羿玉就翻了个身,背对着温辰安,压着的被子也松开了。温辰安无声笑了下,将被子盖到身上,往里面挪了些,挨着羿玉的衣角。 约莫是贴着自己的胳膊有些硌人,背身对着温辰安的少年又蛄蛹了几下,避开了温辰安贴着他的胳膊。 温辰安大惊,连忙贴过去,搂住装睡的羿玉。 “小玉……”他可怜地讨饶,“别生气。” 羿玉闭着眼,仿若沉睡。 但是仔细一摸他的皮肤,还有些微凉,显然也是刚从外面回来。 · 晚饭的时候,温辰安一副隐瞒了某些事情的模样,半夜又起床出去,羿玉那时还没睡着,也披着衣服跟出去了。 然后就听到了小佛堂里空乐与温辰安的对话。 空乐离开的时候,羿玉就隐在檐下的阴影里,看着那个光头走远,温辰安之所以在里面磨磨蹭蹭,也是想留出时间让羿玉先回去。 结果回了上房,羿玉却不让他碰了,温辰安才大惊失色,更顾不上与羿玉默契对戏。 再演,小玉就要真生气了。 “小玉。”温辰安一股脑地将所有事都说了,“傍晚你回来之前,母亲那里让人过来传话,说是曾经算出你命格的和尚邀我三更时在小佛堂里相见,又特别嘱咐,勿要让除我之外的人得知此事……” 母命不可违,温辰安又不想隐瞒羿玉,就只能笨拙地演了一场戏,引羿玉亲自过去瞧。 羿玉这才睁开眼睛,轻声地说:“那和尚送你什么了?” 温辰安连忙将腕上的佛珠褪下,交给羿玉:“本也是要给小玉的,当个护身的物件也好,当个摆件也罢,你若是不喜欢,就随手放起来。” 羿玉一摸到佛珠,就疑惑地眨了眨眼,觉得这佛珠摸起来手感很是熟悉,和他曾经得到过的某个道具很是相似…… 可佛珠珠串这种东西,手感大抵也没有什么差别吧。羿玉有些不确定地想着。 等明天再看一看好了,羿玉随手将佛珠在手腕上绕了几圈,翻过身去看黑暗中轮廓模糊的温辰安。 “你身体不好,怎么敢在夜半出门,着凉了怎么办?” 温辰安忍不住笑,唇畔抿了笑意:“我穿了厚衣服,只去了一会儿功夫,不碍事的。小玉,你听到空乐大师所言了,他说我身体里有生气,一年半载就能痊愈了……” 羿玉自然听到了,他伸手摸了摸温辰安的脸,声音柔和下来:“听到了,这是好事。” 温辰安抬手握住羿玉的手,心口满满的。 · 次日晌午,羿玉在阳光下看着手中的佛珠。 他已将佛珠翻来覆去地看过了,确认这就是他曾经得到过的道具,只是比之前更长了一些。之前的佛珠是一串手串,而现在的佛珠需要在手上绕上几圈。 羿玉曾将佛珠道具送给了沃尔夫·泰勒,而沃尔夫·泰勒在最后的大战之中将佛珠遗失了,羿玉虽然觉得可惜,但也不怎么惦记。 现在,这佛珠又辗转来到羿玉手上。 能做到这种地步的,羿玉只能想到一个人,不,是不是人都不好说,总之就是那个存在。 可是……他不是已经在自己身边了吗?羿玉想着上房里的温辰安。还是说,他在这个世界又不止一副躯壳? 这么说的话—— 那个空乐和尚也是祝夷? 不。羿玉摇头,他昨天与空乐打过一个照面,那个躯壳不是祝夷会用的类型。 祝夷用过的躯壳要么不是人——即便不是人也不会太平凡——要么长相出色的人,总之不会是空乐。 大概是其他的安排吧。 羿玉将佛珠缠在手腕上。 之前的佛珠道具对真正的康宁有压制作用,对吸血鬼也有一定效果,显然是对属阴的生物都有一定作用,倒是适合这个任务世界。 现在这个加长的,应该会更有用。 在日头底下待了太久,羿玉后颈都出了点薄汗,回去擦洗了一通才觉出几分干爽。 用了午饭,羿玉就去了前厅。 今日吊唁的宾客依旧塞满了灵堂,羿玉从旁边穿行过去,不少宾客注意到他,脑子灵光的已确认了他的身份。 给温家大少爷冲喜的男妻。 羿玉能够感受到那些目光,头皮隐隐有些发麻,勉强端住表情,进了堂上,这才舒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在他经过之后,宾客之中又传出了闲话。 “都说是冲喜的,怎么一进门二少爷就没了……” “这温家虽然富贵,却不讲究,即便是冲喜也该选女子,多费些心思找找不可能找不到,迎了个男妻进门,可不就克死了二少爷……” “就是个冲喜的,实在不该当正经奶奶,不然是当女眷还是当子弟,到别人家去做客往前头领还是后头领?这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这些隐藏在宾客间的声音嗡嗡,犹如虫豸。 第45章 十二人 如今天气热,若是什么也不做直接在这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到时候温秋妃的尸体都要飞苍蝇了。 是以羿玉一进入这灵堂内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凉气。 十数座冰山规律地摆在灵柩两侧,正将灵柩包围起来,温度比外头低上许多。 灵堂里使用的冰块都是温家冰窖里的,别的不说,保证温秋妃的身体在接下来停灵的时间里不会发臭却是绰绰有余。 在冰山围绕之下,一刻不停燃烧着的纸钱都染上了几丝清凉,飘出来的纸灰味也不再灼热得烫脸。 比起昨日羿玉今天少了一个步骤,没有再烧书,而是拿了纸钱与叠好的金元宝,交替投入火盆中。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将白皙的肤色镀上了一层晚霞似的薄红,眼中跳跃的火苗仿佛明灭的眸光。 这会儿灵堂前多是温家旁系子弟,羿玉基本上都不认识。 温州白、温双双以及温锦程一家子都不在,羿玉一个人烧着纸钱,温家旁系虽然时而投来目光,却都没有上前搭话。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时辰,羿玉将手边最后几个金元宝投进去,看着精巧的物件一点点化为灰烬,这才起身离开。 · 潘成周是大成钱庄的老板,平日里与温家有几份生意往来,也多与温秋妃打交道,是以今天白天特意与几个关系好些的商户一同去了温家吊唁。 在那温家男妻到了灵堂之后说闲话的人里就有他一个。 他自然是不觉得自己只与那温家男妻打了一个照面,就将什么“老天爷看不下去了”的之类的话安在人家身上有多不好,不过闲言碎语罢了,谁还能较真不成? 况且事实本就如此,这温家二少爷正值壮年,忽然不明不白地就没了,谁知道是不是这刚进门的温家男妻克死的…… 温家在这县里一亩三分地的地头蛇当了太久了,底下的小蛇自然不满,想多分一杯羹。可是地头蛇蒸蒸日上,底下小蛇哪里敢贪吃,只有将满腔愤怨从其他地方发泄出来。 几个说闲话的从温家出来之后又特地寻了个酒楼,吃酒聊天儿、听戏唱曲儿。 潘成周带了一身脂粉味儿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边沉得都要滴水了。 家仆将他抬到床上,出去打水拿帕子,准备给他擦洗。 这时候,潘成周迷迷糊糊地醒了。 他脑子里像是有浆糊在翻腾,胃中上下翻滚,隐隐想吐。他粗着嗓子喊人,刚刚才出去的家仆却似没有听到似的。 潘成周有些生怒,醉醺醺地从床上坐起来,隐约瞧见门口站着个人,便张嘴骂道: “你这贱皮子跑哪儿去了?不知道老爷我吃了酒正难受呢,赶紧拿了痰盂过来……呕——” 潘成周都没骂完,胃里就开始上下翻滚,他干呕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难受得酒都醒了几分。 那门口站着的人还是不言不语不动弹,他直接拿了手边的东西扔过去。 “砰”的一声,那摆件砸在地上碎个稀巴烂。 潘成周嗓子有东西,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憋得满脸涨红,察觉出边上多了个人,抬头就要继续骂。 刚一抬头,他就像是被一盆凉水浇在身上似的。 一张光滑到毫无皱纹、瑕疵的白脸低头看着他,白脸眉眼弯弯,嘴唇也翘着开心喜人的弧度,眼睛黑黝黝的,盯着潘成周。 潘成周顿时酒都醒了,连滚带爬地往床铺里躲去,扯着嗓子不停喊人,外头却是一片寂静。 “你是人是鬼?你若是人,我柜子里有五十两金子,你拿走花天酒地就是。 “你若是鬼……不拘你是想要什么七天七夜的水陆法事,还是什么香塔香烛我都给你!但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可别害我!” 潘成周语无伦次地胡乱叫嚷了半天,依旧没有人应,可他也没死,于是小心翼翼地睁开一点眼缝往床边瞅去。 生了个怪异白脸的东西还站在床边,潘成周已经分不出那张脸是好看还是不好看了,目眦欲裂地盯着那东西,浑身发抖如筛糠。 潘成周如此害怕,那东西笑得愈发温和。 脑海中的弦绷紧、再绷紧,潘成周像是被吊着头发悬在半空中,四肢空无所依胡乱扑腾,挣扎了半天那根弦被拉扯到极致,倏然断开了。 屋内重归寂静。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后,出门打水的家仆回来了。 一进屋看到里头的潘成周,家仆登时牙齿打颤,铜盆棉帕与温水撒了一地。 “啊啊啊——!!” 床上的潘成周倒着躺着,身子在床上,肩膀却垂在床外,五官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向上拉扯成细线,扭曲着仿佛是个狰狞的笑脸。 床边一地秽物,仔细分辨,原是潘成周在酒馆中吃的菜、喝的酒,以及一堆被酒水残羹混合在一起的纸灰。 这夜,县里死了十二人。 · “三弟怎么会叫衙役请去?” 静心堂里,温老爷与温夫人坐在堂上,羿玉在下首,旁边是温锦程,对面是戴着头巾的温双双。 温老爷捋着胡须:“昨夜县里死了十二个人,个个死相凄惨,这些人不说多有来头,却都不是无名之辈。这等大案恐怕要惊动知州,县令大人极为重视,发话要亲自审理,目前只查出这十二人昨日都来我家吊唁过,所以特意叫洲白去问话了。” “这……咱们家有丧事,县里但凡有头有脸的人都要来吊唁,总不能因为这个就将三弟带去了。”温锦程表现得极为愤慨。 温夫人看了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不言不语。 羿玉也没说话。 温双双低着头,看着鞋尖。 还是温老爷搭理了温锦程,叹了口气道:“理是这么个理,但这样震惊全县上下的大案子,但凡是有一点线索,县令大人都是不愿错过的,况且来的衙役说话极为客气,只说叫洲白过去说说情况,没说其他的。” 温锦程就道:“伯父,如今大哥还在养病,二弟英年早逝,三弟又掺和进了案子里,伯父伯母都已有了春秋,小侄怎么忍心冷眼旁观,待会儿我回去就叫素娘收拾东西,我们先搬过来小住一段时间,帮着料理完二弟的丧事。” 温老爷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却没有立刻应下,而是看向温夫人。 温锦程注意到温老爷的视线所向,也跟着看过去,面上诚恳,却不住地咽口水。 温夫人微微笑道:“锦程既有如此孝心,我与老爷怎么好拒绝,就依锦程所言,不过就不必收拾什么东西了,家里什么没有,只人来了就行,你从前住的院子我还给你留着呢。” 温锦程虽然想要掩饰自己的神色,却藏不住激动的表情,连忙应下了。 羿玉听着,觉得温夫人……话里有话,暗藏玄机。 第46章 饫死 温洲白是在午后回来的,一到家就先回去换了衣服,垫了垫肚子,然后便往静心堂去。 这会儿羿玉和温双双也在,只有温锦程忙不迭地回去搬家去了,看得出他很想住到温宅里来。 温洲白步履带风,进门来不及说话,温夫人就起身过去,紧张地看过温洲白,确认他没吃苦头才放下心来。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温夫人心神一松,往后趔趄了几步。 羿玉就在旁边坐着,见状起身扶了一下,正好温洲白也伸手过去,两人的手便在温夫人背后交叠了一瞬。 温洲白的手与温辰安不一样。 温辰安久病之人,即便是在夏日里手也是凉的,温洲白却是来回奔波没停歇,又年轻气盛,难免掌心火热,甫一贴在羿玉手背上像是给他烫了一下似的。 被这么一烫,羿玉连忙将手抽出去。 温洲白却像是被定身了一样,怔怔杵在原地,好在他正扶着没站稳的温夫人,倒也没人注意到他这一瞬间的异常。 “母亲,您没事吧?”温洲白缓声问道。 温夫人只是刚才晃了一下神,这会儿已好多了,拍了拍温洲白的胳膊道:“我没事。真是年纪大了,稍微一点儿风浪都经不起,年轻的时候就是成宿成宿的睡不着也没说站不稳过……” 可是以温夫人的身份,她年轻的时候谁会让她成宿成宿的睡不着呢? 羿玉坐了回去,余光瞥了一眼根本没动一下的温老爷,心说也就只有他了。 温老爷只顾着问温洲白县衙里的情况。 温洲白沉着脸,待温夫人坐下了才回答。 昨夜里死的十二人确实都是来温家吊唁的宾客,但是这十二人并非只有“温家宾客”这么一层联系,反而平时就有往来。 昨天从温家离开之后,这十二人里有一大半都去酒楼吃酒了,只有几个人另有它事,没有一起。 而温家有丧礼,夜里有守灵的,还有家丁巡逻,有没有人趁着夜色出去过一问便知,所以县令待温洲白很客气,没有为难。 “那凶手要杀十二个人,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总归是要各处往来的,就没一个人瞧见吗?”温老爷想着惨死的十二个人,一时之间脊背也有些发凉。 温洲白只道:“破案有衙门,咱们管好自己就成。我已吩咐了下去,夜里巡逻的家丁翻了两倍,个个有赏钱,待衙门破了案,咱们也就松快了。” 温夫人欣慰点头:“你也能立起来了,做事头头是道,我没什么要教你的,只有一件事,你大哥大嫂住得偏,最近又不好挪地方,你安排家丁夜里多看着点。” 温洲白拧了下眉,知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红白事撞上了,如今满宅挂白,不可能这个时候让新婚夫妇移居…… “母亲放心,我不会忘了嫂嫂与大哥那里的。” 温夫人听了温洲白的保证,不知为何,笑意变浅了。 温老爷又问:“出去打听的那几个只说死者死相凄惨,具体是怎么回事?” 温洲白抿唇:“父亲,母亲与小妹还在,怎么好说那些?再说了,县令大人叫我去问话,又不是叫我去查案,好端端地怎么会让我去看尸体?” 温老爷脸色僵硬,摸了摸胡子,不说话了。 温夫人笑着圆场:“不说这些了,既然洲白回来了,玉儿……双双,你们瞧见他全乎的也就不担心了,都回去吧。” “我送嫂嫂和小妹回去。”温洲白从进屋到现在,连坐都没坐一下,又出去了。 温夫人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面上渐渐没了表情,瞟了一眼旁边摸胡子的温老爷,不冷不热地说: “老爷,如今秋妃没了,辰安还未大好,锦程要搬回来我也就让他搬回来了,只是老爷这边不能乱了长幼亲疏,平白叫外头的人看了笑话。” 温老爷嘴唇动了几下:“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 温夫人眼神发冷:“老爷知道就好。” · 那边从静心堂出去的一行人先送了温双双回去,路上温双双低头走路,羿玉与温洲白不说话,她是一句话也不会说的。 到了江城轩门口,温洲白特意对温双双道:“你这伤要是没大碍了,明天就往前头去吧,二哥素来疼你,你也好好送送他。” 温双双这才抬起点头:“我知道,我明天就去。” 温洲白也没什么要说的了,扭头看向羿玉,见他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就与温双双别过了,两人掉头回三全院。 伺候的人都落在后面,羿玉有心问一问十二人案子的事,却是温洲白先开了口。 “嫂嫂可是身子不爽利?” 羿玉有些茫然,他什么时候不舒服了? “……三弟何出此言?” 温洲白脸侧肌肉鼓动几下,说:“嫂嫂……手有些凉。” 羿玉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两人刚才手不小心碰到一起的事,有些无语。 “是你手太热了。”他看着前方的路,不知身侧少年连颈子都红透了,脑子里还想着案子,“方才父亲问你的事,我其实也想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温洲白努力保持清醒的头脑,正色道:“我虽然没见到尸体,但听县令大人说了,那些人都是饫死的,腹中尽是酒肉。” 饫死? 饫死其实指的就是撑死。 若是乞丐饫死还有可能,可死去的十二个人没有一个不富裕的,怎么会被酒肉撑死? 羿玉知道,这是鬼怪作祟。 第47章 二少爷不见了 温州白与羿玉还没到三全院,那边前厅就有人匆匆忙忙地找了过来,一见着温洲白的背影,家仆如丧考妣的神情就多了几分绝望,声音都因着极度的情绪而变形破音了。 “三少爷,出事了,出大事了!” 温洲白正和羿玉说着话,闻言两人都停了下来,连着身后一串的人都驻足不前,表情各异地看向满头大汗的家仆。 “出什么事了?” 家仆嘴唇抖动:“二少爷、二少爷不见了——!” 原来,有了温夫人发话,温锦程回家接了妻小,果真只带了些衣物就来了温宅。 温锦程的妻子李素娘先带着几个孩子去收拾院落,温锦程则是一刻也不停歇地去了灵堂。 正巧碰上灵堂里的冰山快融化完了,将要换新的。 温锦程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决定亲自去搬换灵堂里的冰盆,谁也劝不住他,索性就由他去了。 而温锦程换到第三个冰盆的时候,忽地没站稳,整个人摔倒在灵柩上,正正好好将未钉上钉子的棺盖给撞歪了,一群人大惊失色去扶他的时候,有眼尖的温家旁系发现灵柩里面竟是空的!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温锦程更是当场晕了过去。 外头的宾客有消息较为灵通的,联想起昨日县里惨死的十二个人都曾来温家吊唁,登时便尖叫出声:“温二少横死,已变成了厉鬼,要叫所有人为他陪葬!昨日死的十二人只是开始,下一个就是咱们了——” 几个机灵的家仆往各处寻主子的时候,灵堂里已乱得不成样子了。 有人仓皇出逃;有人非要打开灵柩看看里头是不是空的;还有人不停地对着掉在地上的明旌磕头,求温秋妃饶了他们…… 羿玉听了,觉得那场面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群魔乱舞。 温洲白面色红红白白,手握成拳,咬牙切齿道:“竟有人敢亵渎二哥遗体,使亡者不能安眠、生者不能尽哀,我为温家子弟,必要叫此人挫骨扬灰!” 他一振衣袖,快步往灵堂方向走去,没走两步却又返了回来,面上仍有怒容,对着羿玉却都压了下去,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是轻的。 “嫂嫂,灵堂前出了那样的事,我过去瞧瞧,不知嫂嫂……” “我和你一道。”羿玉想了一下,交代霜雪,“你先回去,别叫人惊扰夫君。等事情明了,我再回去细细说给夫君听,省得大家都一知半解,反而让夫君不知发生了什么,跟着着急。” 霜雪脚程快,脆声应了便小跑着往三全院去。 · 前厅灵堂。 温夫人最先赶到,见了灵堂里的乱象,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可灵堂里越乱,温夫人的头脑就越清楚。 她先叫人喊了家丁过来,撕扯开要开棺验尸的几个宾客,再扶起磕了一头血的几人,往灵柩前一站,其余没有主心骨的见着温家主母来了,便依偎过去。 又惊又怒的宾客也要温夫人给个交代:“昨日死的那些宾客是不是温二少亡魂所害?若是,我们这些因着两家交情前来吊唁的世交又当如何?” 温夫人只说了一句话,便叫所有人都冷静了下来。 “诸位若是觉着是我那早逝的儿子害了人,如今在他灵堂前大闹,难道是迫不及待想要见他一面吗?” 一时之间,叫骂的、哭喊的、执着于磕头的都像是被掐住了嗓子的鸡鸭,竟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这、这,依您的意思,我们该如何是好?” 温夫人和缓了表情,又如菩萨一般慈祥:“昨日惨死之人皆是我家宾客不假,可前两日犬子停灵,前来我家吊唁的宾客不说有一千,也该有八百了,这些人如今都好好的,难道只因昨日遇害的十二人便断言我家宾客皆有性命之忧吗?” 此时温洲白一步踏入堂中,闻言便朗声道:“好叫诸位知道,早间我已去了县衙,县令大人决定亲自审理此案,必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 一位宾客又问:“可方才分明有人叫嚷,说是温二少不见了,这……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要么是有人将他挪走了,要么……就是他自己离开了……” 温洲白直视宾客,声音不疾不徐:“自我二哥病重,身边就没离过人,无人能挪走他,也没人瞧见他自己从棺中出来。” 宾客间骚动:“可他就是不见了……” “报官。”羿玉按住了温洲白紧绷的肩臂,声音不大,却能让所有人听得清楚,“家父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悲痛至极,如今却发生这样的事 ,不叫老父母为我们做主,还能怎么办呢?” 温洲白咽下口中那半句话。 温秋妃不在棺中,有好几个人都亲眼瞧见了,此时无论再怎么说温家没让温秋妃遗体离开过眼皮子底下都无用。 温夫人方才已从棺盖缝隙里往棺材里看过了,里头是空的。 “……报官。”温夫人哽咽,“洲白,你亲自去。” 随后,她看向堂中宾客:“老身不留诸位了。” 宾客之中自然有人不愿就此离去,可是念着温夫人方才所言,又不敢在灵堂里闹开,只得恨恨离去。 温洲白已去了县衙。 灵堂里没了外人,温夫人便叫人将棺盖全部推开。 棺材里除了温秋妃,其余东西全部都在。 素柳忍不住道:“夫人,二少爷是不是没死……” 不然还有谁能在不惊动守灵人的情况下,将温秋妃的遗体带走呢? “昨日守灵的是哪几个?”温夫人问道。 有个管事娘子回禀了温夫人。 昨日守灵的几个温家旁系上午回去睡了一觉,下午也来了,此时正在堂前。 温夫人请他们到后头歇息,他们也不敢反抗,唯唯诺诺地去了。 接着,温夫人又吩咐下去,关了温宅前后大门,不叫任何人离开。 到了这个时候,温老爷才姗姗来迟。 第48章 不能放在家里 温老爷是先去看了晕倒的温锦程,待大夫施过针,温锦程幽幽转醒,他问过当时情况,又安慰了侄子一番才往前厅来。 一进来便见灵柩大开,温老爷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这、这是做什么?”他快走几步上前。 虽然早就知道灵柩里是空的,可是待温老爷亲眼瞧了,还是惊骇得脸色煞白。 温夫人坐在丫鬟搬来的凳子上,神态颓靡,看都不看温老爷一眼。 羿玉站在不远处,能看到灵柩里,也能观察到温老爷与温夫人。 他之前听温双双说过温辰安“死而复活”之事,甫一听闻温秋妃遗体失踪时,还以为是温夫人“故技重施”要“复活”温秋妃。 又因为温辰安“死”时,身边没几个人,“死而复活”也不必避着人,而温秋妃临终前却是一屋子的人,所以才转移了温秋妃的遗体。 可是瞧着温夫人的表现与神情,羿玉觉得,她应当与温秋妃遗体失踪一事无关。 至于温老爷,羿玉其实不是很能理解他。 比起三个儿子,他倒是对侄子更疼爱些,却又不是一点都不重视三个儿子。 温秋妃去世时,温老爷的悲痛欲绝是真的。 他也能为了温辰安,同意男妻进门。 可是他就是能够在温秋妃遗体失踪时,先去看望温锦程。尤其是,温锦程曾经暗害过温秋妃。 他又能做出在温秋妃还未下葬时,就让温锦程搬回温宅,让他协理温秋妃葬礼的事情来…… 有这些事情在前,温老爷无论做出什么事,羿玉都不觉得奇怪了。 呆呆坐在椅子上的温夫人不知在想什么,过了许久,突然吩咐素柳:“去请空乐大师过来。” 素柳还未动身,温夫人又改了主意:“还是我亲自去一趟。” 温老爷正在捶胸顿足,闻言更是激动: “你这无知妇人,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求神拜佛?当初要不是你笃信什么真人、什么娘娘,给辰安喝符水、吃舍利,也不至于耽误了他的病情!眼下秋妃已经去了,连遗体都叫人偷了去,你还惦记着什么大师,真是——真是气煞我也!” 羿玉听得眼皮直跳,余光里其他人也是低头的低头,看鞋的看鞋,仿佛一群聋子哑巴。 “……老爷什么意思?”温夫人面无表情,“当初辰安落水,你与王氏在庄子里逍遥快活,我被你禁足在静心堂里,连门也出不去,求不到大夫,不求神拜佛,难道抹了脖子见阎王吗?” 温老爷脸色发青:“你若不给他乱吃东西,他怎么会吃了药都不起作用?” “你那小妾不在药里掺东西,辰安自然不会吃了药也好不起来。”温夫人声音更冷,几近怨恨,“老爷,人要脸树要皮,你若非要我在秋妃灵前扒了你的面皮,你就只管继续说下去吧。” 温老爷捂着胸口,脸色涨红,终于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温夫人转身就走,路过羿玉身旁时,却说了一句:“玉儿,这边的事你多盯着些,我一会儿就回来。” 羿玉还没来得及说话,温夫人就已给他留了个背影。 看看温夫人的背影,看看晕倒在地的温老爷,再看看一旁装聋作哑的家仆与温家旁系,羿玉叹了口气:“将老爷扶到后头歇着吧,再搬几个凳子,上点茶水。” 不知是不是错觉,羿玉总觉得自己说完话,有不少人偷偷松了口气。 掺和进这样的内宅阴私里,真是叫人尴尬又不安。 · 吊唁的宾客一离开,不到半天的功夫,全县都知道温秋妃的灵柩里是空的。 又有昨天离得近的宾客听到了那几人说温家的闲话,一时之间,温秋妃冤魂害人之说愈演愈烈,不少人路过温宅紧闭的大门时都会蒙着脸绕开,生怕被冤魂缠上。 这消息传得广,很快就传到了羿老爷与羿夫人耳朵里。 昨日羿家就已经去温家吊唁过了。 温秋妃毕竟是晚辈,没有长辈去给晚辈吊唁的道理。再者羿老爷与羿夫人也有几分心虚,因为他们也觉着羿玉刚进门不久,温秋妃就猝死……所以昨日是羿家长子羿平去吊唁的。 羿夫人听了那些闲言碎语,吓得不行。 他们在家也没少说闲话,要是羿平昨天吊唁之时心里不敬,不会……不会被温秋妃的亡魂盯上了吧? “快叫平儿到郊外寺里避一避,你赶紧给他收拾东西!”羿老爷都有些坐不住了。 羿夫人本想应下,又觉得不行:“这个时候让平儿躲出去,岂不是告诉外头咱们心虚……” 羿老爷一听很有道理:“是是是,不能让平儿避出去,咱们又没说什么,那温家二小子若是真、真成了……也没有找到我们家的道理,再说了,玉儿还是他大嫂呢,他不能这么做……” 羿夫人忍不住抱怨:“这是什么个道理,结了门亲事,好处没落到多少,只顾着担惊受怕了!” 这个时候,她倒是不去数前后收下的两份聘礼了。 羿老爷想起三个少爷轮流送来的嫁妆费用,捋了捋胡子,没接话。 羿夫人又想到一件事:“老爷,玉儿的嫁妆早就备好了,咱们还是给他送过去吧,别等什么吉日了,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放在家里真是……真是晦气。”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小声。 羿老爷觉得温秋妃的银子拿着烫手,闻言就道:“晚上避开人,给玉儿送过去!” 他得把温秋妃的银子送回去,不能拿着了。 羿夫人连忙去清点东西,确认没误装进去什么东西就放心了。 她拍了拍胸口,脑子转了转,起身回房中将前后两份庚贴与第二份礼书塞到了箱子最里面。 之前不怎么在意,现在想想,那温辰安的八字变来变去,真是叫人害怕,不能放在家里。 八个箱子,个个轻飘飘的,多是些陈布、金包银的首饰、旧被子拆开重打的新被…… 羿老爷特意检查了嫁妆,看到箱子里的东西,瞪了羿夫人一眼,却也没说要重新置办。 而温秋妃的银子已放在红包里,塞到了某个箱子中。 只待天一黑,就要送往温家。 第49章 鬼手 得知温家二少爷遗体失窃,县令即刻动身前往温宅,并带了数十衙役,几乎要将温宅掘地三尺。 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找到失踪的温秋妃。 这个时候,羿玉已经在三全院了。 温辰安知道了灵堂里发生的事,比温夫人与温洲白都镇定多了。 羿玉本来还担心他会气急攻心,特意请了最近暂留于宅中的大夫,没想到他竟稳得住。 “遗体丢失一事固然骇人,可是于我而言,与得知二弟病重之时比起来……”温辰安轻轻摇头,“人死如灯灭。人都没了,剩下只是躯壳罢了。” 或许是多年痼疾缠身,温辰安对生死之事与旁人感观不同。 羿玉听了,也渐渐打消了心里刚升起来的警惕心。 这会儿无风,上房里窗户多打开了些,两人坐在窗边的榻上,看着橙红的晚霞如同玩闹的稚儿一般,一点一点地从天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深沉的深蓝,最后蓝深近黑。 到了夜里,温辰安就不在窗边待着了,免得受凉。 两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并不急着休息,想再等等前头有没有动静。 没想到等来的是羿家悄摸让人送来的嫁妆。 送东西来的管事娘子还陪笑道:“少爷的嫁妆其实一早就备好了,只是当时出嫁匆忙,后头亲家这边又说要重新走礼,东西便一直在家放着,没想到一等等到今天。老爷夫人觉得再放下去也不像那么回事,索性今儿就叫人送来了,也算是宽慰少爷与温少爷,毕竟以后日子还得过,别太伤心,免得伤了身子。” “是吗。”羿玉实在想不出羿老爷与羿夫人谁会给他准备嫁妆,见了院子里八个轻飘飘的箱子就笑了,让人把箱子放到东厢房去,连嫁妆单子都没看。 那妇人原先说话冠冕堂皇,待羿玉见了嫁妆“真容”,反倒什么话都说不出了,茶都没喝几口就掩面而走。 当家老爷太太不知羞,她这露面的仆妇还害臊呢! 倒是温辰安劝了羿玉一句:“小玉,不去瞧瞧吗?” 羿玉兴致平平:“不用。” 没什么好瞧的。 · 横桓在温宅上空的乌云数日不曾散去,无论县令、温夫人温老爷,乃至温洲白怎样去查,都找不出温秋妃遗体此时下落。 就如同当日宾客所言,躺在棺材里的人要么是被他人挪走的,要么是自己从棺材里出来的。 可温家家大业大,自温秋妃病重,身边就没少过人,更别提他病逝之后,时时刻刻都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最后是被温洲白亲手放入了灵柩里。 再之后,灵柩置于前厅灵堂之上,白日里宾客不断,夜里数人守灵,没有一刻疏忽错漏。 守灵人皆为温家旁系,平日里靠着温家过活,温家二少爷猝死,正是他们表忠心、尽力气的时候,与旁人勾结只会让温家震怒,没有半分好处。 即便有能人收买了所有守灵的温家旁系,可这温宅上上下下都是家生子,又上哪里去收买? 悬案。 与惨死的十二人一样,又是一桩悬案。 唯独羿玉有未道出口的猜测。 温秋妃从早到晚不曾于众人眼皮子底下消失不假,可是一到“夜间”,这大宅子里就会发生某种变化…… 温双双与贴身丫鬟横穿整个后院,深更半夜在三全院里磕头,无论是巡逻的家丁,还是倒座房里住着的下人,没有一个察觉到的。 若温秋妃是在类似的情况下,被带离,或者主动离开灵堂,同样也不会有人察觉…… 这个任务世界里灵异成分越来越浓重,羿玉愈发想要早点完成任务,早点脱离任务世界。 偏偏此时温家上下一片愁云惨淡,羿玉无法提出继续走之前未完成的礼节。 任务卡在这里了。 事发多日,温家从一开始的警戒,到现在慢慢恢复了往日常态,县令也不再从早到晚往温家跑了。 惨死十二人的大案惊动了知州,甚至是庙堂高坐的天子。县令破不了案子,头上乌纱帽都要不稳了,正焦心地等着上头安排,哪里顾得上温家这边。 而温家这边,亡者失踪,又被流言蜚语裹挟,门前冷落凄清,更别提宾客上门,连温锦程都回自己家了。 温老爷自然又是一番长吁短叹。 本以为破了僵局的会是州府那边,没想到温家发生的一件事,让已经平息的局面再次变得如同沸腾的水面。 ——温双双的生母,被关在偏僻院落里的王姨娘,这日清晨被婆子发现溺死于脸盆之中。 脸盆中的水只有半根手指那么深,王姨娘清秀的脸蛋布满青筋,面皮青紫肿胀,脖子被盆沿压出深深的凹痕,就那么以一个弯腰头插在水盆中的别扭姿势丧了命。 温老爷只看了一眼,就踉跄着逃了出去。 温双双哭天抢地想要扑过去,被温洲白事先安排在侧的健壮仆妇拦住了。 温辰安身体好了许多,坐着轿子过来了,与羿玉一起进了内室,看到了已浑身僵硬的王姨娘。 内室里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守夜的婆子也没听到里头有声音,就连王姨娘的衣服都是整齐的。 “……做下此事的人,手劲一定很大。” 普通男子能够轻易压制女子,但若是想要她一点挣扎都没有,就不可能是普通的男子了。 至于会不会是先弄晕了王姨娘,再将人杀害…… 羿玉注意到,王姨娘是睁着眼睛的,脖子上的压痕也有深浅不一之处,显然是想要挣脱桎梏却动弹不得,只让脖子在盆沿上轻微地移动了些许。 他正入神地看着,一只手忽地从旁边伸过来,将羿玉从离尸体过近的地方带离了些。 羿玉以为是温辰安,倒也没扭头去看,脚下往后退了一些,继续打量内室里。 那只手便握在他腕子上。 内室,或者说整个都很简陋,几乎没什么摆件,颜色也只有青、蓝二色,看王姨娘的脖子,她今年大概不到四十岁,住处却像个七旬老太的样子。 而且羿玉方才进院子,看到在这里伺候的人都是膀大腰圆、面相刻薄的婆子,似乎没一个好相与的…… 羿玉的目光寸寸平移,从梳妆台旁的温辰安身上掠过,看向破旧的窗户—— 慢着! 谁站在梳妆台旁?! 第50章 可疑之处 羿玉的眼睛迅速转回去。 梳妆台旁身形清癯的青年确实是温辰安不错。 那此刻拉着羿玉手腕的是谁? 羿玉转头,本以为会看到温洲白,可眼前只有内室里略带陈腐木头气息的空气。 与此同时,手腕上的一点点凉意顺着羿玉的小臂渐渐往上。 压在皮肤上的力道略重,在手臂上留下了清晰的压痕,类似于手指痕迹的压痕一路攀升至羿玉的上臂,接触面积扩大,仿佛手掌握着上臂。 佛珠缠绕在羿玉另一只手上,他本想用佛珠去驱散缠着自己的东西,可转念一想,温家死了两个人,一个温秋妃,一个王姨娘,握着他手臂的鬼手明显不属于女子,那就只能是温秋妃。 虽然不知温秋妃生前那样端庄自持的一个人,死后为何变得如此孟浪,但羿玉没在乎这点细枝末节,低低问道: “二弟,我该如何帮你?” 温秋妃先是猝死,又被人偷了遗体,此时主动找上羿玉,羿玉自然觉得他是有冤屈,要活人为其申冤。 握着羿玉的鬼手松开了,随后冰凉的触感点在羿玉皮肤上,一笔一划勾勒成字。 羿玉努力辨认。 ……今……夜。 今夜。 落下这两个字后,鬼手彻底消失了。 羿玉不满。 只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多写两个字?难道他的胳膊会烫鬼吗? “小玉,怎么皱着脸?”温辰安看过梳妆台,转回来的时候就见羿玉皱着眉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羿玉看了一眼温辰安,摇摇头,意思是回去再说。 温辰安想抚平羿玉眉间不平,却念及这内室里刚死了个人,外头还有父亲与弟弟,便作罢了。 外面传来争执声。 “你这毒妇,我早知你心思深,没想到只是前几日一番口角,你就出手害了丹娘!真是家门不幸,叫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妇人进了我家的门,我——我一定要休了你这恶毒妇人!” 这声音是温老爷的,听起来怒不可遏,嘶吼得整个院子都要听到了,羿玉与温辰安对视一眼,并肩走到院子里,看到温老爷与温夫人对峙,温洲白负手立在一侧。 温老爷口出那样的诛心之言,温夫人却神色淡淡,叹了口气,很是悲悯:“老爷痛失爱妾,一时言语不当我也不同老爷计较,只是——” 温夫人环顾一周,视线触及之人纷纷低下头,只有温辰安兄弟两个与羿玉还好端端地站着。 “只是我操持家务近三十年,不说功劳也有苦劳,上侍奉双亲过世,下养育了三个子嗣,老爷即便是再失了理智,也不能羞辱我,尤其是……秋妃刚刚离世,又遭大难,老爷三番五次当众为难辱骂我,是何用心?” 温老爷竟像是恨极了温夫人,抬手便要去扇她,一旁的温洲白扼住温老爷的手臂。 “老爷病了。”面容已显锋利的少年轻描淡写道,“送老爷回去歇息。” 温老爷的手还被温州白定在半空中,闻言不可置信地瞪视着温洲白,仿佛第一次正视这个向来被他认为莽撞无知的幼子。 “你敢?!” 温洲白撂开了温老爷的手,温老爷还未反应过来,便有三个矫健的小厮,一左一右一后地扶着温老爷离开。 说是扶着,其实是架着。 不止如此,在温老爷的叫骂声逐渐飘远的时候,温洲白又道:“老爷的病需要静养,日后不许拿琐事惊扰老爷,若有不从着,不必留在家里了。” 在温家伺候的皆是家生子,世世代代都生活在温家,若是主家不要了,发卖出去,便是阖家一起发卖。 新买主对待这样被旧主全家一起发卖出去的家生子,有的是调教的手段。 羿玉与温辰安旁观全程,倒是对温洲白表现出来的能耐不觉稀奇。 羿玉是觉得突逢大变最能改变少年人,更何况温夫人执掌中馈近三十年,想要帮助温洲白掌握温家最是便利。 至于温辰安,则是早知会有今天。 温老爷与温夫人之间早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了。 他甚至知道,温夫人口中那句“老爷的爱妾”是什么意思…… 王姨娘被温夫人锁在这荒凉的院子里,一开始确实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是两年不到,温老爷便开始于夜深无人时出入这冷落的小院…… 大约这就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了。 寻常男人最爱这种刺激,可是对于温辰安而言,他看着身旁静立的羿玉,无比确定自己只要一人。 闹了一场,温夫人面露疲色,正准备回去,却见被几个婆子扶着的温双双呆滞地盯着自己。 温夫人简直要气笑了。 她本可以不理不睬,却不愿被这毒蛇与蠢才之女反污。 可张了口,又觉疲惫。 温双双讷讷出声:“母亲,我姨娘……” 温夫人冷冷瞥她一眼,并未言语,温双双却像是被温夫人的目光刺到了似的,无力委顿在地。 从温双双幼时起,生母王姨娘便被锁在这荒凉小院里,比起王姨娘,她其实对温夫人了解更多…… 原来是,一出闹剧。 · 王姨娘之死,温洲白交给了一个管事去查,同时报备了县衙,除此之外,没有投入更多精力。 县衙那边未有回话。 比起连日发生的大案,一个姨娘没了,委实不值得看在眼里,尤其是先去报案的只是一个面生的管事。 羿玉离了王姨娘的小院,却是越想越不对劲,对于鬼手写下的“今夜”也多了几分犹豫。 算算日子,自他“嫁入”温家已经一个多月了…… 短短一个多月,发生的事情还真是不少。 桩桩件件单看不觉,连起来却能品出三分可疑。 羿玉思来想去,觉得可疑之处其实只在一人身上。 第51章 众生皆苦 被温夫人那样冷冷一瞥之后,温双双险些晕厥过去。 好在最终她还是稳住了心神,望了望已空荡许多的院子,她抹了眼泪,声音犹带哽咽: “如今我只有两件事要做,一是向三哥求些冰块,在破了案子之前保住……保住姨娘的遗体,第二件事,则是收拾姨娘的遗物……” 已没了主意的丫鬟闻言连忙点头应是,心里却有些发怵,这王姨娘是小姐的生母,小姐自然不怕,可是对她们而言,她们可从没见过王姨娘几面…… 面上刚带出几分游移,手里扶着的娇小姐已继续说道:“这第二件事我需得亲自去做,你们一人守在院子里,别叫人乱动东西,另一人去见我三哥,代我求些冰块来。” 两个丫鬟这次应下得就爽快多了。 人之常情,温双双不会怪罪,她略恢复些体力,便起身进了屋子,王姨娘的遗体还在脸盆旁,温双双看见,不禁又红了眼。 “小姐莫怪,不是小的不尊敬姨娘,实在是仵作未至,贸然移动姨娘,可能会遗漏些线索……”负责王姨娘身后事的管事满脸苦涩,额头上全是汗。 “……你只管尽心去办。”温双双脚下发软,不敢再看王姨娘,步伐有些踉跄地进了里屋。 她的两个丫鬟被打发了出去,却也没有让小姐一个人收拾王姨娘遗物的道理,不多时,常在王姨娘身边伺候的两个婆子就一同进来了。 路过脸盆的时候,这两个婆子还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方才打着摆子进了里头,帮着一起收拾王姨娘的遗物。 为了日后的前程着想,她们有心与温双双拉拉关系。 可温双双显然没什么兴致,目光几乎没什么焦距,上了发条的人偶一样重复叠衣服的动作,两个婆子想起这能够影响她们今后去向的小姐刚死了姨娘,也不好多挑话头了。 从清晨到黄昏,温双双滴水未进,将王姨娘最后一样首饰放入盒中,动了动僵硬的双腿,慢腾腾地起身往外面走去。 一个白天过去,王姨娘的尸体已经被移到了厢房,仵作查过尸体已回了县衙,那管事正抓着头发痛苦地思考,温双双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得知温洲白安排了冰块,这才放心离开。 两个丫鬟暗自松了口气,以为终于能回去了,过了一会儿却发现温双双走的这条路不是回江城轩的。 “小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温双双一天未进东西,嘴唇干燥起皮得厉害,声音也带了些哑:“听说前院住着位大师,我想听几卷经书,回去也好念给姨娘听……” 温老爷被软禁,无论是温夫人还是温洲白都不会给王姨娘做法事的,温双双更无法拿这些事再去打扰三全院,只得另辟蹊径。 她知道前院的大师是曾经算出羿玉命格与温辰安相合的那个,如今温辰安的身体渐渐好转,想来那也是位得道高僧…… 她所求不多,只求姨娘能够早日洗刷罪孽,重新投胎做人。 温宅的前院与后院之间有家丁把守,免得后宅女眷被冲撞。 家丁自然不敢强硬对待温双双,却也不能就这么让她过去,待派人问过温洲白,才退到一旁。 温洲白听闻温双双的来意,特意让人给她带路。 空乐和尚住在前头的一个小院里,并未要人服侍,他已提前一步得知了温双双将要过来,于堂屋里冲好了茶水,选了几卷经书。 他是出家人,相互之间倒是不用避讳。 温双双本是求个心安,却在空乐和尚富有韵律而通俗易懂的讲经声里,渐渐听入了迷。 原来,众生皆苦…… · 月明星稀。 温辰安已睡着了,羿玉还醒着。 早些时候,他品出了进入任务世界以来最大的可疑之处,而这可疑之处,仔细想想其实就在一人身上。 ——温夫人。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羿玉就觉得她面目慈和,跟庙里的菩萨似的。 可是比起她的菩萨面容,她的行事却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先是特别在意新婚夜羿玉有没有与温辰安同榻而眠,明里暗里地提点羿玉多与温辰安亲近……若是考虑到羿玉“冲喜男妻”的身份,她想让羿玉多与温辰安亲近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可是后来她趁羿玉不在三全院,温辰安午后喝了药歇息的时候,请了一尊佛像进来。又通过拂柳之口,三番两次让羿玉虔诚信佛,甚至在拂柳死后,几次阻拦,各种借口不让羿玉与温辰安搬离三全院。 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感觉不到,只有事后回味才能察觉到不对劲,尤其是这是一连串的时候。 而温夫人身为这个时代的当家主母,极为擅长场面话,所以现代人思维的羿玉有时虽然能感受到隐隐约约的违和感,却只有中场复盘的时候才找出症结所在。 况且,佛像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干扰了羿玉注意到温夫人的进程…… 因为佛像不妥这件事,羿玉从见到佛像的第一面起就已经能够确认了。 ——这种有灵异元素的任务世界,遮遮掩掩不能以真正面目示人的佛像还用多说吗…… 温夫人的可疑之处固然与佛像有很深的联系,但又不完全是因为佛像……总感觉,这其中还有一些东西没有浮出水面。 羿玉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很没有必要因为一些与任务无关的事情头疼,可是又觉得这些事情说不定就与他的任务扯上关系了。 就像他一开始怎么会知道想要完成“六礼”,还得中途和冤魂打交道,问出他的遗体被人放到哪儿去了,这样才能让温秋妃的丧礼尽快办完,然后才能完成“六礼”的最后两步…… 此时已是深夜,羿玉能够明显的感受到“夜间”的到来。 温辰安自从身体状况好转之后,晚上也不会总是醒了,倒方便了羿玉。 早上的时候鬼手在他手臂上留下了“今夜”两个字,羿玉正等着他呢。 第52章 斗智斗勇 羿玉与温辰安同床共枕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最开始的时候,温辰安的呼吸声总是很轻,就算之后能够睡着不过多久,也会自然醒来,然后再间隔许久才能入睡。 久病之人夜里休息不好,身体又怎么能恢复生机活力呢? 在发现这个世界的“夜间”会发生某种变化之后,尤其是一些“变化”甚至会主动找上门来,羿玉就养成了一个不算习惯的习惯。 他会保持清醒到“夜间”降临之后,判断今晚是“平安夜”还是更加刺激的夜晚,在道具佛珠失而复得之后,羿玉更多了几分底气。 所以那过去的同床共枕的一个个夜晚,羿玉几乎是听着温辰安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好,这种感觉有点奇怪,甚至有点像是什么养成类的游戏一样…… 说起游戏,羿玉真的希望下一个任务世界能够回到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无论是从生活便利的角度来看,还是从娱乐休闲的角度来看,羿玉真的太思念现代社会了。 他需要手机、电脑和网络,还有可乐、零食以及各种高热量的食物…… 思绪徜徉在幻想的国度之中,直到手背上传来一点冰凉的点触羿玉才陡然回归现实。 是温秋妃来了。 羿玉犹豫了一下,还是准备到堂屋里去,可是还没掀开被子,盖到胸口的大红绣被就被稍微压了压,很明显,温秋妃的意思是不要他起身。 ……也行。羿玉心想,反正温辰安已经睡着了,他小点声说话,倒也不碍什么。 然而他的嘴唇刚刚张开一点缝隙,冰凉的触感便点到了他的嘴唇上,将淡红的唇肉压得微微凹陷。 羿玉皱眉。 刚才是不让他起身,现在这是什么意思……不让他说话吗? 那怎么沟通?意念交流? 手背与嘴唇上的冰凉触感一同离去,羿玉刚坐起来一点,大片冰凉便钻进了被子里,箍着羿玉的腰将他带了下去。 羿玉怔愣了一下,如果说之前他还能试图分析温秋妃行为的含义,现在他是真的搞不懂了。 背后贴着更加宽阔的冰凉,羿玉早已适应了黑暗环境的眼睛定在旁边温辰安的背上,突然灵光一闪,难道温秋妃是在拥抱他? 一个勺子式拥抱。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不轻不重但是存在感很强的重量压在了羿玉腰侧。 如果身后是活人的话,羿玉腰上的重量必然是身后之人的手臂。 可他身后不是活人啊。 不仅不是活人,还是温秋妃。 羿玉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戴着佛珠的那只手就要去驱散冤魂,然后它仿佛早有预料,羿玉的手刚动一下就被隔着被子压在了自己身前。 与此同时,一抹冰凉点在颈侧。 随后是比划。 羿玉安静下来,辨认着在自己颈侧落下的文字。 ……夫……人。 夫人。 夫人?羿玉像是被晴空劈下的雷惊到了似的,他呆愣片刻,眉头拧得更紧,瞳孔都有些震颤了。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温秋妃浓眉大眼的面庞。 仿佛是觉得羿玉反应太平淡了一些,在颈侧写下“夫人”的鬼手开始重复比划,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夫人”,若是换成人言,恐怕比八百只鸭子还要聒噪。 它“吵”得羿玉无法静下心来思考。 压着佛珠的那只鬼手越来越用力,简直要把羿玉紧紧按在它怀里,反而是羿玉与温辰安之间空着的空间越来越大。 羿玉抿着嘴唇,一会儿在想身后这只鬼会不会不是温秋妃,一会儿又想它不会也是祝夷吧,偏偏每种可能性没深入思考多久就会被颈侧一个又一个“夫人”打断。 同时,他离温辰安越来越远,半个身体都被冰冰凉凉的东西贴着,好在此时是夏日,即便是贴着冰冷的鬼躯也不会冻到羿玉。 羿玉不想坐以待毙,只是每次刚刚一张口或者有想要起来的动作,身后的东西总是反应迅速,不是捂住羿玉的嘴就是紧紧箍住羿玉的身体。 羿玉尝试了几次,索性另辟蹊径。 带着佛珠的手被结结实实地压着,另一只手却是得空,于是便从身下挪出,摸索着抓住了一直在颈侧写字的那只鬼手,往下一拉,拽到身前。 身后的东西一下就僵住了。 羿玉在那只鬼手上写字。 ‘你是谁?’ 写完之后,它还没有动静,羿玉就又写了一遍。 这一次倒是有回答了。 ‘夫君。’ 羿玉无奈,懒得多费口舌纠正:‘你的名字?’ 鬼手犹犹豫豫,无论羿玉反复追问多少遍都没有回答。 羿玉又换着法子套话。 ‘你是这里的人……鬼吗?’ ‘你从前认识我吗?’ ‘你什么时候死的?’ ‘……’ 羿玉越写越来劲,它却被吓到了,鬼手一动,将羿玉两只手都压在他自己身前。 羿玉眯了眯眼睛。 斗智斗勇间,却忽略了这屋子里的另外一个活人。 羿玉与温辰安之间空隙过大,悄摸钻进被窝里的那东西又自带冷气,羿玉清醒着倒还好,温辰安睡得正熟,身体又没完全康复,却是被慢慢冻醒了。 他迷糊着往旁边摸,却摸了个空,瞬间就醒了。 “小玉?” 羿玉整个人僵了一下,不知是回答好,还是装睡好。 谁知却不用他选择,鬼手已捂住了他的嘴巴,羿玉因为下半张脸上的推力,不受控制地往后仰了仰,大约是靠在了身后冤魂的肩膀上。 温辰安没听到回答,又往旁边摸索,这次碰到了羿玉的带着些卷度的长发。 他松了口气,知道羿玉只是睡得远了一些,没有离开。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温辰安往旁边挪了一点,本想半搂住羿玉,却不知为何,拽不动被羿玉压在身下的被子,隔着被子,他碰不到人,又不能太用力,免得弄醒了羿玉,只得就那么别扭的挨着被子。 不知道压着被子的不是羿玉,而是钻进他们大红绣被里的冤魂。 羿玉动了动,没能挣开,反而撞到了冤魂。 它呆了呆,凑过去,舔了舔羿玉因为紧张而泛红的脸颊。 好软。 第53章 甜头(两章 合一) 尝到甜头,它就想得寸进尺。 或者说,已经开始得寸进尺,冰凉之感点触在羿玉脸上、耳畔,甚至是颈侧,肩头。 美色是刮骨钢刀。 冤魂沉迷其中之时,羿玉也没闲着,他半缩着身体,将佛珠从手腕上勾了下来,然后在冰凉之意往身前蔓延之时,用之前在鬼躯上写字的手按着佛珠拍去—— 非人邪物明显一僵,却没有羿玉预想中的哀嚎与挣扎,他不免有些紧张,难道说佛珠在这个任务世界的效用没他想象中那么大?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大约近十息的功夫之后,贴在羿玉身后的冰冷之感蓦然散去,连带着大红绣被里也暖和了不少,让还没入睡的温辰安有些茫然。 羿玉手里还攥着佛珠,变长许多的佛珠一端自羿玉掌中滑出来,于半空中垂荡。 冥冥之中,温辰安仿佛也感受到了什么,再一次抬手往前,这一次,他顺利地触碰到了羿玉,略一停顿,便将其拥入怀中。 羿玉脊背上还残留着冤魂的冷意,此刻却又半靠在了温辰安怀中——偏偏温辰安气血也不充盈,体温略低,是与之前的非人之物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凉。 一前一后两种凉意,羿玉半敛了眼眸,不知在想什么,手上却极为灵活地一转,重新将佛珠戴在手腕上。 上房中的合法“夫妻”相拥而眠,同一个院落中的小佛堂里,有挺拔而僵硬的人影立于佛像前。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自拂柳离奇暴毙后,除了羿玉与洒扫婆子以外,鲜少有人出入小佛堂,可这小佛堂里的香火却是一刻也没有熄灭过…… 短短一个多月,由厢房改成的小佛堂就被香火味腌入了味,就连后院里也常常飘着发丝般的细细香雾,连院中的参天古树都沾染了些许。 盖着红布的佛像居于飘渺白雾之上,垂在香案上的红布布摆无风自动,时而左右飘忽、时而上下吹动,即便如此,却是始终无缘得见庐山真面目。 僵硬人影在佛像前伫立许久,直至鸡鸣划过长空,黎明破开昏暗,才转瞬间消失不见。 一片树叶从半空中幽幽落下。 · 温秋妃的遗体虽然失踪,灵堂却没拆掉。 昨天见了两次鬼,转天午后羿玉就往前头灵堂去了,巧的是温洲白也在,正与一个管事说话。 “什么意思?”温洲白一副没听懂这管事在说什么的模样,甚至停下了揉黄纸的动作,看向管事。 管事满脸苦涩:“昨日小姐在空乐大师那里待了快两个时辰,今儿又过去了……” 温洲白拧眉:“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要吞吞吐吐。” 管事只好直言:“三少爷,许是我想多了,可是……可是小姐以往从来对佛道之学不感兴趣,这两日连着往前头去,不会是经历了太多事情,生出了避世之意吧……” 言下之意是,温双双是不是想出家。 温洲白失笑:“这才两天,怎么就变成生出避世之意了,母亲院里还有小佛堂呢,照你这么说,母亲岂不是早就出家去了?行了,小姐想去听经不必拦着,让她有个消磨时间的东西也好……省得乱想。” 管事约莫四五十的年纪,闻言闷闷应了,往外头走的时候小声咕哝了一句话,羿玉听个正着。 他说的是: “夫人从前也对什么菩萨佛祖的不感兴趣。” 说完他已瞧见了羿玉,连忙噤了声,陪笑道了声好,一溜烟儿地逃了。 堂中温洲白也发现羿玉过来了,将揉好的黄纸投入火盆里,起身去迎。 “嫂嫂来了。” 他快步走向羿玉,羿玉正要上台阶,他便伸出手去扶,这次却不是回门时那样只伸了手臂,而是结结实实地托握住羿玉的手肘。 羿玉看了他一眼,他满脸正气。 两人进了灵堂里,温洲白才慢吞吞地收了手,转头与羿玉说话:“眼下家里没有外客,我平时没事就来多几趟,总不能让二哥灵前空荡荡的……” 羿玉干巴巴地回道:“你有心了,叫你大哥知道,他肯定也会欣慰你如今这样稳重。” 听到“大哥”二字,温洲白就抿了下唇:“那嫂嫂呢,嫂嫂觉得我如今——” 他看着羿玉,声音忽然顿住了。 只因他站在羿玉身侧,又比对方高出不少,能看到部分交叠衣领下的皮肤。 方才不知是他所站角度的缘故,还是羿玉说话时无意间动了动身体,竟露出侧颈一处晕红。 羿玉还问他:“嗯?我怎么了?” 温洲白只感觉自己像是一座将要喷发的火山,身体内部仿佛有极为滚烫的物质在压缩又膨胀,不知不觉间双眼都开始烧红,眼珠微微转动看着羿玉的时候,几乎有点吓人了。 是谁? 不。温洲白咬牙,还能是谁。 他早知羿玉如今在三全院的前院住着,与温辰安同榻而眠,一开始也紧张得成夜睡不着,第二日总会千方百计地往三全院去一趟,确认温辰安什么也没对羿玉做才能安泰一些。 转眼过去了那么久,温辰安身体渐渐好起来了,也许有了些余力……可温洲白真没想到,温秋妃刚死,遗体都没了,温辰安这个做大哥的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来! 他怎么能这么做?! 他怎么能—— 他为何不能?一道声音在温洲白心底深处冷冷响起。那是他的妻子,他对他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你又算是什么? 我?温洲白怒不可遏。我才是小玉真正的—— “三弟?” 温洲白曾无数次暗中描绘的手在他早前轻晃,那声一同响起的“三弟”更是劈头盖脸给了他一盆冷水。 ……我是他的夫弟。温洲白在心中嘶吼。 “三弟,你没事吧……”羿玉默默后退半步,不是他怯懦,而是温洲白眼神怔怔,眼睛通红的模样确实有些不太正常。 那后退的半步重重击在温洲白身上,他下意识地往前追去,在看到羿玉隐约戒备的神情时才倏然停下,扯着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嫂嫂、我……嫂嫂觉得我如今……稳重吗?” 羿玉也笑了一下:“当然了,你大哥经常在我面前夸你,只是他端着长兄的架子,有时候与你面对面反而说不出来罢了。” 温洲白简直想把“大哥”两个字从羿玉口中挖出来,让他再也说不出来才好! 连番的刺激袭来,温洲白胸膛起伏不定。 他看着羿玉,做出一个决定。 · 温洲白似是有什么急事要办,匆匆走了。 灵堂里除了几个家仆,就只有羿玉一人了。 羿玉踱步至空荡荡的灵柩前,棺盖半盖在上面,能看到里面无人躺着的锦被,他看了一会儿,又转到前头去烧纸。 温洲白方才已经烧了不少揉好的黄纸了,羿玉就往里面放叠好的金元宝,一边放,一边低声念叨,仿佛在寄托对亡者的哀思。 实际上,羿玉是问了好几个问题。 昨夜的鬼是不是你?你的身体到底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去找温辰安或者温洲白,甚至是温夫人?诸如此类的问题。 空着的灵柩自然不能回答羿玉。 羿玉也没指望灵柩能张开嘴说话。 他待了一会儿,便往别处去了。 方才听温洲白与管事说话,羿玉想去瞅瞅温双双与空乐和尚是个什么情况。 空乐和尚的住处距离灵堂不远,不多时羿玉就到了那二进的小院子。 院门与堂屋门皆是大开,温双双的丫鬟在门口候着,温双双自己与空乐和尚也是分坐左右,几乎隔着一个厅堂说话。 “……这,”空乐和尚难得有些微窘,“女施主是从哪里看到的?” 温双双也有些茫然:“我也忘了,许是之前听人说过,听大师讲了两天佛经才想起来,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空乐和尚摇头:“非也。只是有些教徒不修私德,甚至叛出之后仍以佛教子弟自居,更有强行掳走妇女者,堂而皇之称之为‘明妃’,如此便叫‘明妃’沾上了些污言秽语。 “小僧方才以为女施主是听了些不太好的风言风语,是以有些担忧……其实并非如此,‘明妃’乃是佛或本尊悲智双运之配偶,是智慧之象征,亦可称佛母,是智慧之存在。”[1] 因为与温双双之间隔得太远,空乐和尚声音略微提高了些,叫外头的丫鬟与羿玉也能听清楚。 丫鬟懵懵懂懂,羿玉却有些不解。 他虽然不太了解宗教相关的内容,只根据不太全面的常识感觉这空乐和尚说得怎么……不太对劲啊? ——‘明妃’乃是佛或本尊悲智双运之配偶,是智慧之象征,亦可称佛母。[2] 后半句不好说,什么本尊智悲双运也不了解,但是佛……是有配偶的吗?这好像不太对吧? 出家人,出家人,佛教徒不都是不能结婚的吗?西游记里猪八戒那八戒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羿玉一时有些迷糊了。 难道是他孤陋寡闻? 毕竟羿玉从前看网络小说,是看到过好像一部分的道士是能正常结婚生子的,难道说佛教徒也有类似的这种派别? 看来他从前小说还是看得不够多啊…… 他在外头冥思苦想,两个丫鬟得了他的授意没有贸然出声,里面的温双双与空乐和尚还在说话。 温双双听了空乐和尚的解释,似懂非懂:“原来如此。那……那些被掳走的少女,后来又如何了呢?” 空乐和尚垂眼叹了口气:“少数能被父母家人救回去,更多的……从此就渺无音讯了。” “……罢了,倒是我不好,说起这些叫人难受又无能为力的事情来。”温双双本就因丧母丧兄之痛而郁郁寡欢,又听了可怜的明妃少女之事,更是低落。 空乐和尚便换了话题:“昨日听闻女施主来意,小僧便在得闲时写了几部经文,女施主若是不嫌,可以拿去自用。” 温双双闻言起身谢道:“多谢大师。” 空乐和尚取了经文交给温双双,又选了其中一部讲经文故事。 羿玉听了一会儿,确定了空乐和尚确实是在讲经,便与门口的两个丫鬟说了一声,不必隐瞒他曾来过,只说他不愿打扰里面两人,所以自行离去了。 · 不提温宅里各处景象,只说同一条街的另一个温家,温锦程与李素娘已经有好些时候夜不能寐了。 那日他们夫妻俩兴冲冲地搬去看温家,却连一天都没待到,就又马不停蹄地逃回了家里,之后便没有一日安稳。 这天又听说了王姨娘的死讯,更是令温锦程吓得两股战战。 “真叫那些地痞流氓说对了,秋妃竟真成了厉鬼!先是杀了在他灵堂前出言不逊的宾客,如今又取了王姨娘的姓名,下一个、下一个恐怕就是我了!” 温锦程涕泗横流,抱着李素娘哭个不停。 李素娘已哭了好几场,眼下反而比温锦程更多几分理智:“夫君听我一言,十二个惨死的宾客是人害的还是鬼害的不好说,可那王姨娘,八成是有人借着厉鬼害人的名头动的手!再说了,就算是厉鬼,它也怕和尚道士!咱们请人多做几场法事,你与它又没有深仇大恨,只是以前不懂事的时候瞎胡闹罢了,一家亲戚,不至于此。” 她的话又给温锦程注入了些勇气,忙不迭地寻了一打得道高僧和法师道士回来,家里每天都不停歇。 如此两天过去,温锦程还活得好好的,一家子的心才落下肚子里半颗。 温锦程提心吊胆地去请城西一个有名的鬼婆,却没想到中途被人拦住了,他怕鬼,却不怕人,向来仰仗着温家作威作福。 “不要命的东西敢拦你温爷爷的道——” 马车帘子掀开,探出头去的温锦程对上了温洲白似笑非笑的眼睛,气势一下弱了起来。 说起来,温家兄弟三个,温锦程居然最怵这个最小的,上次若不是温老爷在场,他也不敢挤兑温洲白,或者说就是趁着温老爷在场,过过嘴瘾罢了…… 这两天温老爷“静养”的消息也传到了温锦程耳朵里,他只是坏,脑子还得用,真正想明白内情之后,更畏惧这个小堂弟了。 “三弟,你……”温锦程挤出一个笑,“你找我啊?” 温洲白骑在高头大马上,鞭子一指马车里的温锦程,笑道:“堂兄且移步,我有事相求。” 温锦程立刻连滚带爬地下来了。 第54章 批命词 温锦程从马车上狼狈下来,温洲白却没兴致在大街上说话,也不想随意找个茶馆酒楼浪费时间,索性翻身下马,手里提着马鞭,就在一旁无人处交代了温锦程一件事。 温锦程比温洲白年纪大,却没温洲白个子高,在他旁边头也不敢抬起来,温洲白说一句,他点一下脑袋,唯唯连声。 温洲白交代的事情,温锦程一开始听了有些茫然,等温洲白人影都走远了才回过味来。 这个小堂弟,看不出来也是这种人啊……温锦程摸着下巴上的短须,莫名又找回了三分底气,大摇大摆地上了马车。 “老爷,还去寻城西鬼婆吗?”驱车的马夫询问。 温锦程几乎没做思考:“不了,去庆来酒楼。捧砚,你去寻个牙人来,不要家里熟悉的那几个,也别闹出太大动静。” 小厮捧砚应下,从车头跳下来,一溜烟儿小跑着去寻牙人了。 老爷的意思捧砚懂,不就是别让家里夫人知道他找牙人嘛…… 一个男人背着妻子找牙人,要么是买宅子租赁宅子,要么买人,没有第三个可能了。 · 温双双从空乐和尚的院子离开的时候,手里捧着几卷经文,眼神显得很平静。 在门口候了一下午的两个丫鬟跟在她身后,主仆三人进了二门,丫鬟才将下午大少奶奶来过的事告诉温双双。 温双双听了,只是颔首,并未多言。 倒是一个丫鬟犹豫片刻,快走两步低声道:“小姐,大少奶奶来这一趟会不会是大少爷的意思,如今家里老爷……养病,三少爷成了主心骨,本也没什么,可是大少爷眼见着身子越发好了,会不会——” “会不会对三哥主持家事有所不满?”温双双侧过脸,看得那丫鬟低下头去,“且不说大哥对我们这几个弟弟妹妹素来疼爱,即便是大哥心里不太舒坦,也不会找我做什么事情。再说了……” 再说了,母亲尚在,即便是家中兄弟阋墙,也有孝道在头上压着,乱不到哪里去。 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她一个处境尴尬的异母妹子出头。 温双双没说完话,瞧见不远处一道挺拔的身影横穿过去,看那方向,应当是去三全院的。 她不由失笑:“好了,别瞎想了,没看到三哥刚忙完就去大哥那儿了吗,你若是再在我耳边说这些话,便是陷我于不孝不义,那我就留不得你了。” 丫鬟连忙求饶:“望小姐恕罪,实在是近来发生了太多事情,我胡思乱想太多,污了小姐的耳朵,真是该死!” “好了,不说了。”温双双刚刚平静下来的心绪因这一番话再起波澜,她加快脚步,仿佛要将烦恼也尽数甩开。 · 三全院内。 温洲白晚饭是与羿玉、温辰安一道用的。 饭桌上并不安静,温辰安与温洲白都不是会让话落在地上的性子,羿玉虽然本性偏向于内敛,但是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也早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下午的时候母亲还提起嫂嫂与大哥,说是见到嫂嫂与大哥感情这么好,比什么都让她高兴。” 温洲白晚上用了些果酒,他喝酒似乎有些上脸,两杯下肚,眼下已经开始泛红,笑容也比平时肆意一些。 温辰安本因为温洲白的话有些说不出的不悦,但听到后面也面露笑意,眉眼如同沁在水里一样柔和,含笑与羿玉对视。 “虽是这么说,但我知道怎样能让母亲更高兴。”温辰安的目光继而投向捏着酒杯的温洲白,“三弟,你若是能成家立业,再早早给母亲添个孙儿孙女,她肯定比现在还要高兴。” 温洲白闻言仰头大笑,一抬手,饮下一杯酒:“那就借大哥吉言了。” 温辰安心中莫名的警惕也因为温洲白这随性自然的回答而散去了,端起杯子,以茶代酒。 羿玉有些好奇:“三弟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到现在都没有议亲?” 这个时代因为人均寿命比较低,成亲都很早,不说温洲白,就是温秋妃去世前也是二十三四的人了,同龄人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他身边连个女眷都没有。 至于比温秋妃更长几岁的温辰安,那是特殊情况。 温辰安正欲回答,温洲白已将空酒杯拍在桌上,一手托着下颔,轻轻笑道:“嫂嫂有所不知,因着母亲信佛,我们兄弟三个都让高僧批过命,从前都觉得不过是让母亲开心罢了,如今看来,倒真是应验了……” 温辰安见羿玉愈发好奇,便娓娓道来: “我的批命词是:慧极必伤,身弱神强。无妻无子,反得安康。 “……二弟的批命词似乎是:红尘君子多端方,克己守礼寿自长。嗔念一动心魔生,悬崖勒马难相忘。” 而温洲白不用温辰安代劳,自己已说了出来,声音有些飘忽:“好叫嫂嫂知道,我的批命词只有四个字——” 他弯起来的笑眼注视着不知何时眉头已然紧蹙的羿玉,嘴唇微动:“求而不得。” 羿玉倒吸一口冷气:“这……” 什么得道高僧,怎么三兄弟的批命词没一个好的,不是什么“慧极必伤,无妻无子”,就是什么“心魔生”,到了温洲白更是要命,点名了“求而不得”。 温洲白说完便摇头:“都不好,所以母亲觉得那个和尚肯定是坑蒙拐骗的,才不算得道高僧,只是有这些批命词在前,母亲便不怎么想着让我们成家了。” 毕竟温辰安“无妻无子,反得安康” ,而温秋妃又有“克己守礼,嗔念心魔”,多半也是不动情欲才能保全。 温洲白虽然批命词也不好,但是似乎浮动也很大,可他年纪小,温夫人想替他好好瞅一门亲事,以后说不得兄弟三人的香火全系他一人身上了,这才拖到如今。 听了这些批命词,羿玉不知道怎么了,心底有些发慌:“你们三个都迟迟不曾成家,想来母亲虽然嘴上讲那和尚坑蒙拐骗,心里还是信的……可是夫君为何后来又……” 又定了男妻呢? 第55章 心意 温辰安从旁伸出手,轻柔却坚定地覆在羿玉的手上。 “夫人不必担心,自我年前病重,母亲便又想起了给我们兄弟三人批命的高僧。可是时隔十几年,那位高僧已经圆寂了,只寻得了他的徒弟,便是如今在前院住着的空乐大师。 空乐大师颇通医术,先是稳住了我的病情,后又想了命格相合的办法。至于批命词里的‘无妻无子’,他似乎用了什么办法化去了,否则母亲也不会同意。” 其实羿玉是关心则乱了,若是娶妻真对温辰安有碍,温夫人从一开始就不会同意。而羿玉既然进门了,就肯定是只对温辰安好,不会对他有害的。 羿玉莫名狂跳的心脏渐渐恢复如常,他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随即才注意到温洲白一直在看着他们,尤其是他们交握的手。 在这个时候,当着别人的面,握手已经是很亲密的行为了。 温辰安顺着羿玉的目光,也看到了温洲白盯着他们的眼睛。 他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在温洲白的注视中,又用力地握了握羿玉的手,然后方才慢慢松开。 温洲白唇畔笑意更深,拿起酒壶:“来,我给嫂嫂斟酒,我敬嫂嫂与大哥。大哥以茶代酒就好,待日后身体大好了,再喝个尽兴。” 羿玉没拒绝,他其实酒量很不错来着。 温辰安不用温洲白动手,自己拿了茶壶倒茶。 泛着淡淡果香的酒液倒入杯中,如同一捧化开的宝石,羿玉端起酒杯,与温洲白轻轻碰了一下。 入口先是微甜,随后才有酒味荡开。 晚饭没吃多久,毕竟温辰安还在养病,得早早休息,倒是温洲白似乎有些微醺,一晚上笑个不停,告辞的时候还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 “大哥,大哥……二哥没了,咱们至亲骨肉不分彼此,往后……咱们一定好好的。”温洲白扯着温辰安的手,半天不松。 他比温辰安小了七八岁,温辰安素来拿他当孩子看待,今晚莫名对他生出些敌意心里已经过意不去了,听了他酒后真言更是表情柔和。 “我知道三弟的心,不必多言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温洲白眼神朦胧:“好,大哥知道我的心意就好……弟弟走了,大哥留步,嫂嫂也留步。” 他朝羿玉一笑,转身挥袖而去。 夜里起了风,温洲白步伐如流星,几个小厮得小跑着才能追上他,清爽夜风吹拂少年衣袍,衬得他在月下恍如仙人。 羿玉喝了点酒,困意上头,匆忙擦洗过就上了床。 他歪斜躺着,温辰安喝过药进来,见他模样,低声说了句“小醉鬼”,却没惊动他,别扭地上了床,也睡下了。 · 月上中天,云下有暗影浮动。 三全院外有人翻了墙进来,一身黑衣勾勒出矫健体魄,他无声推开上房的门,绕过屏风,看到了帐子遮挡的床榻。 红色纱帐因为气流涌动而微微飘动,黑衣人单手挑开帐子,一眼瞧见睡在外面的羿玉。 他似乎是有些热,大红绣被推到了一旁,连温辰安的手臂也推开了,一身寝衣紧紧贴着身躯,衣领散了一半。 黑衣人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弯下腰,横抱起睡沉的羿玉,转身往外走去,路过屏风时还取了搭在上面的衣袍裹住羿玉,免得吹了夜风。 帐子飘然落下,睡梦中的温辰安仿佛隐约感受到了什么,搭在身前的手臂动了几下,只碰到了床上余温。 在黑衣人进去偷人的一会儿功夫里,上房外又多了几个人影,见了黑衣人出来,一个人忽然小声道: “少爷,这边房里似乎是少奶奶的嫁妆,要不要一起带走?” 嫁妆? 是了,成亲肯定要有嫁妆。 黑衣人怕吵醒了羿玉,没有说话,只点了下头。 院里的几个人迅速动起来,四人开了东厢房的门,手脚麻利没发出声音地将八个嫁妆箱子合为三个搬出来,剩下的一人到小厨房里处理药渣。 而黑衣人抱着羿玉,离开了三全院,径直往一处偏门而去。 偏门外,一辆马车停靠在侧。 不多时,车轮声轱辘轱辘地远去。 · 昨晚喝了酒,羿玉睡醒时还有些困顿,闭着眼抱着被子醒神。 理智渐渐回笼,羿玉开始察觉到不对劲。 首先是被子,因为温辰安身体不好,他们用的被子其实不是夏天最薄的被子,可是现在被他揉在怀里的被子却轻薄得要命。 其次是床,羿玉身下的床比他每天睡得要软和许多。 最后是味道,不同地方的气味是不相同的,三全院的上房里有挥之不散的药味,然而羿玉此刻呼吸到的空气一点儿药味都没有,只有淡淡的熏香味。 ……他现在到底是在哪里? 三秒之后,羿玉“腾”一下坐起身,入目所及是全然陌生的房间。 这里比三全院的上房宽敞一些,或者说是没布置好,许多地方都空着,但是起居之处却是极为舒适。 最令羿玉头疼的是,这个房间居然也是随处可见大红,像个新婚夫妇的卧房。 房间里除了他没有其他人,羿玉扔开怀里的被子,赤着脚往外走。 推开门是个清新雅致的小院,不知是怎么调理的,居然一点夏日的暑热都没有,反而格外清凉,偶尔微风吹过,更是心旷神怡。 羿玉在门口站了不过几息,院子里泼水的妇人便注意到了他,连忙放了盆小跑过来。 “公子可算是醒了,哎呦怎么赤着脚?这里凉快,当心着凉!快进屋子里把鞋子穿上。” 羿玉差点以为自己已经换了一个任务世界,点开任务面板看了一下才确认自己还在有温家,有温辰安的任务世界。 “……叫他来见我。”羿玉避开了妇人意图搀扶他往屋里去的手,表情很是沉静。 倒是妇人呆了一下:“叫、叫谁来见公子?” 羿玉冷笑:“当然是把我偷过来的那个人。” 没有人偷他,他难道是自己梦游来的吗? 第56章 我的妻子不见了 温家大少奶奶不见了。 温辰安一早醒来,身旁是空的。 这其实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因为温辰安通常醒得很早,而羿玉因为每天睡得晚,常常要到巳时才会醒来,所以温辰安基本上每天醒来时都能看到羿玉的睡颜。 然而,眼下不过卯时三刻,枕边已经无人了。 温辰安的心霎时间就沉了下去,伸手一摸,床铺都是凉的,显然原来睡在这里的人已离去多时。 再往床下看,却是摆着两双鞋。 短暂的沉默之后,温辰安掀开被子,一脚踩在地上。 他本已直起身要出去了,又想起来为了自己这残破的身躯,家人费了多大了心力,于是动作微顿,三两下蹬上鞋子,半披着外衣奔出里屋,猛地推开上房的门。 夏日天亮得早,外头天光大亮。 温辰安被阳光洒了一身,不由得眯起眼睛,略侧过身,方才能够如常睁开眼睛。 门口的笔刃手里拿着个包子,刚吃了一半,背后的门突然推开,极近的地方骤然发出响声,吓得他差点把包子扔出去。 小厮惊愕地回过头,就见自家少爷阴沉着脸,有种说不出的……可怕。 “见到夫人没有?”温辰安嗓音微哑。 笔刃讷讷摇头:“没有。” 听到这番回答,温辰安按在门上的手蓦地攥紧,几乎要将门框生生捏碎,他的脸侧肌肉鼓动绷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最荒唐的是,温辰安的第一反应竟是温洲白与此有关。 昨日晚饭时的种种再度浮现于眼前:温洲白对着羿玉轻浮地笑、一声声的“嫂嫂”、分别时莫名其妙的话…… 温辰安的腿已经迈出去了,理智又倏然回笼。 他的夫人不见了,去找弟弟要人是个什么样子? 要是他这番行为传出去一星半点,待到羿玉回来,别人又会如何看待这个被丈夫寻到弟弟处讨人的妻子…… 不。不能直接这么去。 温辰安退回去半步,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让人把轿子抬过来,我要去一趟静心堂。” 笔刃已在自家少爷反常的言行中紧张忐忑起来,闻言连声应下,迅速跑去使人抬轿子,手里的半个包子都攥破了,馅子挤了一手。 在此空隙间,温辰安穿好衣服,简单洗漱了一下,待到轿子过来的时候,他看起来已一切如常。 只是轿子中三番五次的催促与轿夫赤裸手臂上的汗珠,彰显了温辰安并不平静的心绪。 路上催得紧,温辰安到静心堂的时候还不到辰时。 温夫人年纪渐长,夜里觉也少,深蓝色的轿子抬进堂屋的时候,她正在梳妆,听闻温辰安这个时候过来,忙拂开了丫鬟给她整理鬓发的手,起身匆匆往前院去。 堂屋里只有温辰安一人,伺候的人都被他打发走了。 温夫人气喘吁吁地快步走来,见此情景也没让其他人跟进来。 “辰安,这是怎么了?”温夫人看到温辰安头发都没梳,外袍交叠的衣领间还能看到寝衣的带子,完全称得上是狼狈的样子,不免有些心慌。 连番催促之下,轿子不算很稳,温辰安颠簸一路,却不显半分疲态,反而愈发清醒。 他看向温夫人,陈述了事实:“母亲,我的妻子不见了。” 温夫人手里的佛珠摔落在地,发出一串脆响。 · 一处不知名的宅子里。 羿玉坐在屋子里发呆。 他倒也不是情愿发呆,而是已经将所有能做的事都做过一遍了,最后无事可做,只能发呆。 将他偷过来的贼人不在这里,羿玉想见也见不着。 这座二进的院子一眼就能望到头,除了羿玉之外只有四人:头一个发现羿玉醒了的妇人李娘子,一个锯嘴葫芦般的厨子,还有两个守在门口不挪窝的彪形大汉。 羿玉试着从他们口中套话,李娘子只说些无关紧要的,羿玉再一逼问,她就直哭,眼睛跟水龙头似的,不需要酝酿就能窜出眼泪来。 而厨子更不用说了,羿玉都形容他为锯嘴葫芦了,问三句话都答不出半句。 守院的两个彪形大汉也不曾对羿玉无礼,羿玉说话他们也不敢不答,可是一问道关键的地方就支支吾吾,再多问两句就要给羿玉磕头。 四个人,三种对待套话的方式,一时半会儿间,羿玉真拿他们没办法。 人是无法沟通了,羿玉只能探索这个院子。 李娘子并不盯梢,反而趁着日头正好,拿了针线在檐下忙过,不时还劝四处乱窜的羿玉停下来歇歇,喝点茶汤。 羿玉折腾了一上午,累得满头大汗。 这院子处处都是新的,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主人身份的东西,甚至没有多余私人物品。 最绝的是,院子里的几个屋子都没有窗子,围墙也比寻常的围墙高出一半,像个桶一样把里头的人结结实实地罩住。 唯一出入口就是那两个名唤大子、二子的彪形大汉看守的院门。 是以到了下午,羿玉就只能坐在屋里发呆了。 李娘子切了小甜瓜端进来,语气熟稔得仿佛将羿玉从小带到大似的:“公子,家里有好多游记话本,您爱看这个,不如过去瞧瞧?” 羿玉之前已经看到那些书了,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睑,声音有点冷淡:“不了,我看不下去。” 他之前以为那些书只是摆设,可是听李娘子这意思,倒像是为他准备的…… 要知道,身份卡“羿玉”从小被困在家里,幼时倒是读过几年书,话本游记什么的却是没接触过。 真正爱看杂书打发时间的,是羿玉自己…… 而他来到这个任务世界只有一个多月,接触过的人也不多,能够知道他爱好的就更少了。 原本羿玉还觉得,贼人将他偷走或许是为了要挟温家,或许是仇视温辰安乃至温家,甚至其他羿玉目前想不到的理由,如今看来,居然都不是。 贼人所求的,只是羿玉本身。 羿玉:“……” 羿玉目光呆滞地盯着切开的甜瓜,半晌,方才如梦初醒般地看向李娘子:“温洲白什么时候过来?” 第57章 经验丰富 温洲白是夜半时分来的。 院门口的彪形大汉轮番守夜,李娘子与厨子则是分别回了房间,而正屋里……却是亮着光,显然其中主人未睡。 温洲白看到正屋里的烛光,心底生出奇异的满足。 不,这满足并不奇异。 温洲白曾无数次见过三全院里的烛光,但那烛光不属于他,此刻却不同,无论是烛光还是人,都是他的了。 今天一整天,二进宅子里的羿玉度过了半是忙碌、半是无趣的一天,温家大宅里却是又被犁了一遍。 温夫人得知羿玉失踪,真是大惊失色,却无关失踪之人本身,她担心的是羿玉不在温辰安身边,温辰安的身体会受到影响。 而与温辰安相同,温夫人也是第一时间怀疑到了温洲白头上。 可不能仅仅凭着怀疑就去搜温洲白的住处,更何况温洲白也不是个傻子,如果是他动的手,肯定第一时间就将人带走了,怎么会藏在温家大宅里? 只是不搜一遍,温夫人与温辰安都不安心。 于是借着寻温秋妃遗体的名头,温夫人将整个温宅又翻了个底儿朝天,着重搜了温洲白的住处,意料之中的没什么收获。 接着,温夫人拿下了昨夜巡逻的家丁与门房,准备撬开这些人的口。 温辰安却不怎么在意温宅里的人,他只盯着温洲白。 既是掳了人走,又怎么可能忍着不去相见? 温辰安将心比心,他是不可能忍到风头过去,过个一年半载再去见羿玉的……这个念头甫一生出,温辰安的脸色就又难看了几分。 因为他那么想,几乎是就是肯定温洲白与温辰安自己待羿玉之心相同了。 兄弟两人真正见面时倒是没闹得多难看,毕竟事情根本就没戳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可两人同处一室,却也没一点儿兄友弟恭之意,温辰安面无表情,温洲白也没假装出个笑脸,惹得温夫人叹息连连,眼睁睁地见着他们不欢而散。 她也私下与温洲白沟通过。 “洲白,无论你是怎样想的,都该顾及着骨肉亲情!你大哥的身子才好起来一些,可一旦离了玉儿,就如同破了口子的池塘,蓄起来的水迟早要流光的!” 这几乎就是在明说了。 温洲白拧着眉头:“母亲不必担忧,大哥吉人自有天相,怎么可能会落到母亲所说的那种地步。” 温夫人面色铁青,却怎么也说不出“你怎么能将你嫂嫂掳走”这种话来。荒唐,实在是荒唐! 母子二人僵持住了,最终还是温洲白叹了口气:“母亲,你放心,我不会让大哥出事的。” 温夫人神情微动,犹豫地看着温洲白,以为他只是起了欲念,此番荒唐行径也不过是少年人精力旺盛,越是克制越是想着,待到尽了兴,自然会将人送回来。 少年儿郎为了情情爱爱昏了头实在是再常见不过,只是摊到温家头上,这吸引了少年儿郎的美色不是女子而是男子,不是外头的人而是自家的人…… 再一联想到批命词,求而不得……温夫人更是心绪难言。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若是一味压制温洲白,岂不是应了那句“求而不得”了? 造孽,真是造孽! 温家种种,暂且不提。二进小院这边,温洲白已叩响了房门。 许是因为紧张,许是因为习惯,温洲白开口所言却是:“嫂嫂,是我。” 房门一下从里面被打开,穿着整齐的羿玉站在门口,神色前所未有的冰冷,看着温洲白的眼神几乎是看向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样。 不,至少羿玉看陌生人的时候不会这样冷冰冰的。 温洲白被那眼神刺痛了,却不肯表现出来,面上甚至露出个笑来:“我来晚了,嫂嫂勿怪。” 羿玉表情古怪,瞅了温洲白好几眼,猜测他也许有些奇怪的癖好,但他也没有与温洲白讨论这点关于称呼的小事,开门见山地道:“我要回去。” 温洲白呼吸更艰难,表情更温和:“嫂嫂不能回去,不……以后就不是嫂嫂了,瞧我,真是嘴笨。” 羿玉虽然开了门,却没有让温洲白进去,而温洲白说完那番话之后,硬生生挤进了屋子里。 “以后,你我便是夫妻。”温洲白说着,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竟躲闪了一瞬间,但是很快又看向了羿玉,声音极其温柔地喊了一句“夫人”。 羿玉没有立刻反应。 他在思考。 这样强硬被带到另外一个地方的经历,羿玉其实已经有了两次了,如今这是第三遭…… 若是有的选,羿玉也不想在这方面经验丰富。 第一次是伪装成神职人员的吸血鬼。无论是装的也好,还是本性也罢,总之吸血鬼处处让着羿玉,除了不让他离开庄园之外,倒也没真正做过什么……或者说没来得及真正做过什么。 第二次则是狼人模式下的祝夷,他将羿玉带到了雪山深处的山谷,其实那些日子对羿玉眼下的情况而言没什么参考价值,之所以会想到,是因为…… 羿玉又瞥了一眼温洲白的眼睛。 温洲白与吸血鬼、狼人都不同,他是个年轻的压抑了许久的男子,他看着羿玉的眼神都带着温度。 温洲白不像是吸血鬼,吸血鬼固然馋羿玉,却因为活了足够久,信奉忍耐会让美味升级,几乎是调情一般与羿玉拉扯了许久,甚至愿意把喉咙割开给羿玉看看颜色。 温洲白看样子一点儿也不愿意忍耐。他连呼吸里都写满了想和羿玉做真夫妻,他满脑子都想让羿玉把他的兄长忘掉,他也愿意把心脏剖给羿玉看——前提是羿玉得以身饲虎才行。 羿玉有点头疼。 “夫人在想什么?”温洲白前进一步,几乎贴到了羿玉身上,他抬起手去碰羿玉的脸颊,指背被触到暖玉般的皮肤,那一点温热就躲开了。 温洲白脸上的笑顿时就维持不住了。 他已经做出了将羿玉掳走的恶行,也不觉得羿玉一开始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可是即便如此,真的被羿玉冷眼相待、被羿玉躲避不及,也还是让他……忍不住生出更多恶劣糟糕的想法。 第58章 小小温洲白,拿捏 理智被拉扯,两种截然不同的念头在温洲白脑海里交织。 一个声音说,水滴石穿,只要将真心给小玉看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能消化往日芥蒂。何况他们曾是前世爱侣,今生又重逢,乃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总能心意相通的。 而另一个声音扭曲又阴森地说,不会了!大哥抢走了他的小玉,小玉被大哥蛊惑了,不会原谅他的!既然如此,为何不随心所欲呢?说不定另辟蹊径,反而能够夺回小玉的爱意。 两种声音一时僵持不定,温洲白目光沉沉地注视着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的羿玉,一颗心被不知名的东西蚕食着。 疼,又有说不出的快意。 就好像是他都已经这么疼了,那这世道、母亲、大哥,数也数不尽的所有人都不能再怪他。 只有小玉……只有小玉可以尽情地伤害他,把他的一颗心剖开,剜出肉来也觉不够。 羿玉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快速抬眸睇了一眼温洲白,被对方眼中过于浓重的情绪给骇到,一时间警铃大作。 在无形的压力之下,原本只似有若无抓住一点灵感的思绪也迅速活跃起来。 几乎就在温洲白脑海中那道扭曲的声音越来越响亮的时候,羿玉突然冷哼了一声。 “你大哥都要给我补上三书六礼,你只是将我偷到了这么小的宅子里就要做我的夫君——”羿玉故作恶劣地用手推了推温洲白的胸膛,“是我不配,还是你本就只是在游戏?” 温洲白愈发危险的气势生生被什么东西截断了,他似是有些不敢置信,又像是接住了从天而降的馅饼一样不愿松手。 “你……我……”他有些口拙,“天地可鉴,我绝不是在游戏,我对你——”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另外一半被羿玉的手堵了回去。 温洲白半张着嘴,像是被定住了穴道,湿热的气息直往羿玉掌心扑,像个不断往外蒸发热气的火炉。 “我不想听。”羿玉与在温宅时截然不同,既不小心谨慎,也不恭顺有礼,脾气坏得理直气壮,“接下来的话,你要么别说,要么……” 羿玉盯着温洲白的眼睛,略微靠近了一些,压在这已无限接近成年男子的少年耳畔:“要么,在洞房花烛夜说给我听。” 被羿玉这样对待,温洲白的呼吸一下就热起来了。他全身紧绷,无数次想要反客为主,将脑海中肮脏的念头变为现实,可是羿玉描述的场景太让他心动了…… 洞房花烛夜。 他们曾经有过半个。之所以说是半个洞房花烛夜,是因为羿玉的红盖头明明是温州白挑开的,可他名义上的夫君却是温辰安,之后甚至是温州白亲自将羿玉带去了温辰安的所在…… 那天晚上的事,温洲白曾无数次回味,又无数次恼怒。 何为阴差阳错?这便是阴差阳错了。 然而现在,羿玉告诉他,他们还可以拥有一个真正的、完整的洞房花烛夜,温洲白如何能够拒绝? 他差点就要点头应下了。 最后仅剩的一丁点儿理智拉扯着温洲白。 小玉的态度前后转变太快了,快得就像之后的甜言蜜语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哄住温洲白…… “你也不要觉得我水性,之前还待你大哥这样那样,此刻又同你说这样的话。” 羿玉的声音与温洲白的最后一丝理智拉扯。 温洲白无法不让自己的视线落在羿玉身上。 “实在是你们不曾给过我选择。”羿玉冷着一张脸,说的话却叫温洲白越来越心软。 “你们要我给温辰安当男妻,就把我塞到喜轿里仓促地嫁了过去,如今你想要我,却行的是不轨之事,贼人一样将我偷了出来。 “我是反抗不了你们,你也不愿意放我走……既然如此,你自然得让我安心。否则等你厌了,我又要往哪里去?” 这样一番话砸到温州白耳边,羿玉就是想要温州白的命,温州白也会欣然给他。 “……是我不对。”温洲白的理智随风散去,眼神柔和至极,“我们成亲,我们早就该成亲。” 他答应下来,羿玉戒备又冷漠的神情才缓和几分,却也没给温洲白哪怕一个笑脸。 往日羿玉待温洲白再和气,温洲白心里也有三分酸,因为那是长嫂对待幼弟的态度。 可现在羿玉对温洲白再坏,温洲白心里也多有甜蜜,因为他们将要做夫妻。 只要想着这些,温洲白心里就热得慌,又不敢再惹羿玉,连叹气都不觉丧气:“只是还有一事。” 羿玉不言不语地瞥他。 他老老实实地道:“我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但大哥的身子或许真离不开命格相合之人……谁知道呢,我只想和你双宿双息,并不想害了大哥,所以今晚……” 羿玉不知道他说这话什么意思,只是侧过脸不说话。 “我们得换个地方歇息。”温洲白慢慢靠近羿玉,试探地勾住他的手指,没被甩开才开心起来,眼角眉梢流露出几分少年意气,“夫人……小玉,你也哄哄我吧。” 哪怕之前的所有都是在哄他,也一直哄下去吧,温洲白愿意被羿玉哄一辈子。 若能哄一辈子,又算什么哄? · 温洲白所说的换个地方歇息,竟是地道。 宅子外头有个凉亭,凉亭下面其实是条密道。 温洲白牵着羿玉的手,拿着火折子,牵着他在密道里走了大约一刻钟,不算宽敞的密道豁然开朗,尽头是一间石室。 石室约莫有三间屋子那么大,按照正常屋子的起居布置,堂屋、卧房、暖阁一应俱全。 有些走神的羿玉被温洲白带进了卧房里,衣服都被脱了一半才陡然回神,表情有些复杂地看着温洲白。 年轻几岁就是不一样,温洲白正经给他脱掉外衣好安寝时,结实有力的手都有些发颤,喉结更是不停滚动。 这也是个祝夷。 这果然也是个祝夷。 这么疯,不是祝夷还能是谁?羿玉早该想到了。 第59章 好地方 羿玉开始怀疑这个任务世界到底有几个祝夷。 温洲白却看不得羿玉又开始走神,尤其是眼下气氛正好,将要歇下了,他只能看不能吃的“未婚妻”却在神游。 难道是在想大哥?温洲白有些控制不住地猜测。 嫉妒之心犹如火舌,一下就将堆满杂草的内心点燃,温洲白恨得咬牙,将羿玉的外衣扔到一旁的屏风上,语气又开始不对劲了。 “你在想什么?”他的手轻柔地贴在羿玉脸侧,手指托着耳后,指尖在耳后那一小片凹陷里轻轻摩挲,“和我在一起,就这么心不在焉吗。” 他不知道自己听起来全然是个妒夫。 羿玉回过神,就见温洲白已经快贴到自己身上了,这次他却没躲开,反而仰着头,细细打量温洲白,将对方看得目光如水才突然道: “你和温辰安长得很像。” 本来以为羿玉是在看自己而欣喜的温洲白顿时表情扭曲,像条路边被踹了一脚的败犬,咬牙切齿得连心口都在疼。 被一句话牵动起全副心神,喜怒哀乐从此不由自己,一刻飘然欲仙,一刻如坠地狱。 羿玉仿佛没有注意到温洲白周身陡然变化的气势,反而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的膝盖都能顶到温洲白的身体,抬手掐着对方的下颔,明明比温洲白矮一些却如同上位者。 “但是又不太一样。”羿玉踮起脚,轻声耳语,“你看起来想把我吃了。” 倒不是说温辰安不想吃,但他毕竟是久病之人,从小就知道修身养性,及冠之后更是修练了一身不动欲的本事,如果不遇到羿玉,早就成“和尚”了。 温洲白觉得自己真是下贱,却又忍不住因为羿玉语焉不详的半句话而心神动荡。 他呼吸紊乱,想要抽身离开,又贪恋羿玉手指的温度,一时竟僵立在原地。 羿玉看着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坏。 “……我困了。”他收回手,转身往床边走。 温洲白满脸通红,连脖颈上都红了一片,呼吸又湿又热,震颤的瞳孔紧缩地盯着羿玉的背影。 看着他掀开被子,躺到里侧,将头发笼到一旁,调整了一下姿势就不怎么动了。 他睡了。 温洲白姿势有些奇怪地走到床边,解了外衣躺下,却没有盖被子,只是躺在羿玉身侧,盯着他看了半宿。 直到时间差不多了,他才从暖阁那边拿笔墨写了张纸条留在羿玉枕边,然后不舍地离去。 天亮之前,他得回到自己在温宅之中的住处。 温辰安盯着自己。温洲白心知肚明。 如同走在钢丝上一样,温洲白连一刻也不愿意等,将人掳走的当天晚上就私下相会了,而温辰安枉费功夫,却根本不能抓到他的马脚。 甚至昨天晚上,温洲白与羿玉就睡在离温辰安两丈不到的地方。 温辰安必定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温洲白虽然欲壑难填,却也感受到了带着痛苦的快意。 · 羿玉醒来的时候,不知此刻是什么时辰。 毕竟此处看不到天色,也没有人能够告诉他现在是什么时候。 温洲白不在旁边,也没在石室里,应该是已经回去了。他倒是放心把羿玉一个人留在这里。 羿玉坐起身,看到了枕边的字条。 温洲白让羿玉原路返回,这地道只有一条路,不必担心迷路,他晚上会再来。 羿玉看完字条,将字条折好放到一旁,起身穿了衣服,却没有立刻离开这间石室,反而四处摸索了一番,查看此处有没有什么暗门或者机关。 最后没有收获,羿玉恍觉自己可能是武侠小说看得太多了。 这地道应该是最近新凿的,大约是温洲白早就准备好的……真是在羿玉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他转了两圈,从地道里出去就是凉亭。 两个面生的彪形大汉就在凉亭里坐着,见羿玉出来就连声打招呼,口唤“公子”。 虽然他们没有立刻架着羿玉的胳膊把他带回宅子里,但也没有任何让羿玉离开此处的可能。 羿玉懒得挣扎,径直回了宅子里洗漱。 他学过如何制敌,尤其是如何应对体型与体重都远超自己的敌人。 但是那只是技巧,在这具身体没机会练习,而对方又是练家子且相互有照应的情况下,不能莽撞。 况且羿玉昨天不是全然在哄骗温洲白。 如今温秋妃的遗体丢失,在温宅里是不可能与温辰安继续六礼了,被温洲白偷走,竟是给他开辟了一条完成任务的新路子。毕竟六礼又不是只能与温辰安完成,换个人也行…… 羿玉知道自己必须准备好至少一种从此处脱身的办法,但不是现在实行的,而是为了应对之后可能会发生的意外情况。 从现实情况来说,羿玉目前不准备离开。 他回了宅子,李娘子忙前忙后,又是给羿玉准备洗漱的东西,又是让厨子上早点,整个院子里都是她利落又忙碌的身影。 殊不知她其实是怕温洲白昨晚来过,羿玉今天会因为心里不畅快、身体不适,或者一些其他的原因而迁怒到她的身上。 羿玉看出来了一点,故作不知,淡定地洗漱完,换了身衣服,在院子里用了一顿早点。 这处宅子确实凉快,就算是正午的时候,也只是能感受到一点点燥热,此时正是清晨,连吹拂过来的风都是微微凉爽的。 羿玉问李娘子这是为何。 李娘子有意奉承羿玉,就回答得很爽快:“这边临河,旁边又有井有树,风还是从林子那边吹来的,这院子里自然凉快,老爷为了挑这块好地方可是花了不少功夫呢!” 羿玉笑笑,没说话。 李娘子也就不继续说了,又团团转地使人凿冰,要给羿玉做冰碗吃。 羿玉眯着眼,搬了个躺椅出来,又选了一本昨日不屑一顾的游记,半躺半坐地翻看。 走远的李娘子见着这一幕,悬起来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心里却又忍不住嘀咕起来。 那位老爷看上去如此年轻,竟然这么有手段,不过一个晚上就把昨天还满心不情愿的小郎君给哄住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 而真正把温洲白给哄住了的羿玉捏了一颗葡萄放入口中,尝到了一丝冰凉,不由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第60章 叩门 暗流在涌动。 温宅内宛如即将沸腾的水,已经有了翻涌之势,表面看起来却还是平静的。 羿玉失踪的第二天清早,温夫人急急来到三全院,她担心昨夜羿玉不在,温辰安会不舒服。 她素来醒得早,到三全院的时候也早,进了院门口才反应过来,此时天才蒙蒙亮,温辰安不一定醒着,于是又迟疑地慢下脚步。 却不想上房内亮着光,显然住在其中的人并未酣睡。 温夫人忧愁地看着映出烛光的窗子,捏着手帕,忍不住地叹了气。 她的儿子,她最明白。 温家三兄弟性格各异,仅从外表看起来,最好相处的似乎是温辰安,因为他向来温和体贴,没有久病之人常有的自卑怨怼。 最难相处的似乎是总紧绷着一张脸的温秋妃,再加之他身材最高大威猛,又有习武之人的煞气,让人望之不敢靠近。 然而真实情况却是反过来的。温家三兄弟之中,最好相处的是温秋妃,最难交心的是温辰安,至于温洲白,他年轻,所以性格不定,常常反复。 羿家儿郎作为冲喜的男妻,天然享有温辰安的一份愧疚与感激,可是那些愧疚与感激并不足以让温辰安真正将羿玉放在心中,也不足以让他在羿玉失踪之后夜不能寐…… 温夫人到了这个时候,才隐约明白温辰安的心意。 上房内温辰安果然未睡,已穿戴整齐,沉默不语地亲自叠放羿玉的衣裳,压在最上方的是少年昨晚本该穿在身上的寝衣。 “……辰安。”温夫人进了内室。 温辰安眼神有些疲态,眼下略有青黑,却不显阴森,看向温夫人的时候眼睛也是清亮的。 可是温夫人却能感受到,温辰安平静外表下无法完全掩盖的担心、焦虑与愤怒。 “母亲怎么来了?”温辰安将那一叠衣物往床铺内侧推了一些,手臂收回的时候随手整理了一下衣袖,双手略微拂开,然后放在膝盖上。 温夫人坐在旁边,忧心忡忡:“我来瞧瞧你,你……昨夜休息得如何?可有不适?” 温辰安只道:“都还好,没什么不适。” 温夫人更是放心不下,左思右想,还是让人去请了大夫与空乐和尚,温辰安也没阻止,不让人来看看,温夫人是不会安心的。 等待的时候,温辰安问了温夫人:“母亲,我夫人……如今可有下落?” 温夫人垂下眼睛,缓缓摇头:“我已审问了前夜巡逻的家丁与守门的门房,无人瞧见玉儿的身影。眼下虽然没什么消息,但才刚开始查,你且放心,会有——” “母亲。”温辰安轻声打断了温夫人的话,起身将旁边桌子上的一张纸递给她,“前两日堂弟寻了不常来往的牙人,租了个宅子,我不方便出门,母亲遣人过去看看吧。” 那是一张赁舍契。 温夫人将赁舍契看过,手指略有有些发抖,再温辰安坐回床边的时候,将那一纸薄薄的文书折叠起来。 “好,我这就让人过去看看。” 温夫人当着温辰安的面,让人传话,叫外院的管事带一队家丁立刻前往温锦程新赁的宅子看看究竟。 她吩咐人的时候,温辰安微微垂着眼睛,并未言语。 温夫人安排完事情,回过来看向温辰安,犹豫了片刻,没有询问温辰安如何得来这张赁舍契的。 毕竟是个成年男丁,又生活在温家这样锦绣富贵窝里,手下怎么会没有可以传话办事的人呢…… 空乐和尚就在温宅里,来得比大夫更早。 他来了三全院之后,先认真观察了温辰安,之后才给温辰安把脉。 “檀越的身体已有枯木逢春之兆,平日不要劳累,安心休养,约莫三年便能沉疴散去。”空乐和尚收回手,斟酌着写了张方子,“檀越昨夜大约没休息好,阳气有损,但并无大碍,今后多加注意便可。” 温夫人欲言又止,迟迟问不出口。 空乐和尚虽是出家人,却从未远离俗世,见状便道:“女施主不用担心,依小僧浅见,与檀越命格相合之人并未离开太远。” 温夫人表情微动:“他……他此刻在何处?” 温辰安也抬眼看去,手背隐约凸起青筋,面容却很平静。 空乐和尚在两人的注视之下,无奈地摇头道:“小僧算不出。” “……是我强求了。”温夫人抬手扶住额头。 温辰安闭了闭眼睛。 · 被温夫人遣去温锦程赁宅察看的管事名叫温建德,他领了一队家丁,一刻也没有停歇地往赁宅处而去。 这处赁宅距离温宅不远不近,脚程快的情况下大约只需不到两刻钟的功夫便能从温宅赶到此处。 附近其他的住户见了这一对气势汹汹的壮年男子,不约而同地纷纷避开,在一行人经过之后,又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耳语。 到了紧闭的大门前,温建德没有立刻敲门或者闯入,而是让人绕着宅子走了一圈,确认了情况之后,才上前叩门。 · “叩叩叩——” 大门被人叩响,守门的两个彪形大汉对视一眼,往正屋里看去。 羿玉早一会儿回房了,听见有人叩门,此时靠在门边,双手抱臂望着大门处。 两个彪形大汉并肩而立,打开半人宽的门缝,目光不善地往外看去。 院外是昨天看守院门的两个彪形大汉,四个彪形大汉面面相觑,外头的两个脚下堆着三个木箱子。 “开门,这是公子的东西。” 准确来说,是羿玉的八个嫁妆箱子整理出来的三个箱子,守门的两人知道这三个箱子的来历,却没有让外头的人立刻进来,而是开了箱子察看过后,才让他们把箱子搬进来。 羿玉看到被搬进来的三个箱子,觉得有些眼熟,凑过去看了看,才认出来这是自己的嫁妆。 他有些无奈。 温洲白真行啊…… “若不是中间费了些功夫,其实昨天就该送来了。”搬运箱子的男子瞧见羿玉表情,下意识地解释了一句。 羿玉点点头,让他们把箱子放在东厢房里,一如他在三全院时的那样。 第61章 美玉与小人 “叩叩叩——” 温家管事温建德站在门外,叩了好几次门,里面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不耐烦的声音。 “谁啊,一大清早的——” 开门的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儿,一眼看去就觉干瘦精明。 他看见家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的壮年男子们,声音一下就被堵了回去,转瞬间便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这……敢问各位大老爷,可是来拜访此间主人的?” 温建德也笑了,他的笑非常亲切:“你家老爷在吗?” 老头很是为难:“这位大老爷有所不知,此间住着的不是什么老爷少爷,而是位孀居的娘子,实在是不好贸然接待各位大老爷,不然若是传出闲话去,我家娘子真是没办法见人了……” 温建德不动声色地往里面看了几眼:“孀居的娘子?这其中是否有些误会?据我所知,这座宅子是我家堂少爷赁下的,堂少爷家中长辈得知此事,特意遣我来看看,怎么会是孀居的娘子?” 听得温建德此言,老头儿额头不由自主地滴下冷汗。 见状,温建德继续皮笑肉不笑地道: “你说此间主人是位孀居的娘子,难道是一座宅子分别赁给了两户人家?我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绝不会受此侮辱,劳烦请娘子出面,与我一同到县衙去报官。这是正经事,断不会有人说三道四,还请娘子放心出面。” 老头儿已说不出来话了,温建德冷笑一声,直接伸手将人推开,带着一众家丁径直而入。 宅子里只有几个仆妇,见了一堆陌生男子气势汹汹地过来,皆是大惊失色的往屋里跑去。 温建德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院子里,高声道:“还请娘子出来一见。” 他的声音甚至在院子里泛出些许回声。 半晌,一位身形纤弱,楚楚可怜的素衣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见到院子里的陌生男子便用帕子捂住半张脸,低声啜泣道:“妾身见过各位大老爷,还请大老爷直言来意,不必威胁恐吓我等……” 温建德暗自咋舌,还真是个寡妇。 他没有与素衣女子说话,而是示意家丁们进屋去搜查,他自己则是在院中等候,同时不许其他人离开自己的视线。 一炷香后,家丁们陆陆续续地返回,皆无所获。 温建德看向素衣女子,对方已哭得更大声了。 · “扬州瘦马?”温夫人坐在三全院上房的堂屋里,听到这个词,很是皱了皱眉,“你是说温锦程前几日刚刚租赁下的宅子里……藏了个扬州瘦马?” “正是。”温建德回答,“这女子是陈家老爷半月前从外地带回来的,之后转手送给了堂少爷,堂少爷没有将人带回家去,而是赁了个新宅子安置。” 温夫人表情变幻莫测,看向一旁的温辰安。 温辰安闭目不语,她道:“既然是锦程家里的事儿,咱们就先别瞎掺和了,那女子此刻在何处?” 温建德回:“小的不好将人带到家里来,就让几个小子在那边宅子里将人看住了。” “理应如此,咱们家绝不容许让妓女进来,简直有辱家风。”温夫人颔首,“你将人送到锦程家里去,将事情原原本本地给说明白了,千万别让锦程与素娘误会了去。” 温建德应下:“小的明白。” 他退下后,温夫人对温辰安道:“没想到宅子里竟是安置了那样的货色……” 温辰安睁开眼:“既是误会,那就罢了,只是夫人如今还不知下落,我心里实在是担忧,还望母亲能够顾及一二。”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那是你的妻子,也是我的儿媳。”温夫人呼出一口气,“你且放心,我会将玉儿带回来的。” 温辰安看向没有关好的门缝,低低地“嗯”了一声,眸光有些说不出的晦暗。 · 半个时辰后,温洲白便知道了温锦程赁宅里的事。 那座宅子是他前两日找到温锦程要他赁下的,而宅子里的扬州瘦马也是他从陈老爷那里买下的,但是温锦程与陈老爷两方都不知道实情。 温锦程只知道温洲白需要一个宅子,陈老爷也只知道有人买了他的扬州瘦马,并交代直接把人送到宅子里。 而温锦程畏惧温洲白,又忍不住自己的爪子,偷偷安排人在宅子里当差,在知道宅子里住的是个女子之后,怀着某种复杂的心情,与女子勾连了起来。 如今事情败露,女子从始至终只见过温锦程,而温锦程又不敢供出温洲白,陈老爷更是不知买家,温洲白便在这里面隐去了身形。 而他之所以安排上这么一出,当然不是为了耍温锦程,或者溜温辰安玩,他没有无聊恶劣到这个份儿上。 真实原因是:温洲白带走羿玉,却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抹去所有痕迹,在最关键也最有效的前两天里,他用一个提前安排好的布置,转移了温辰安的注意力,以此完成了最后的善后。 这样,温辰安就更难找到羿玉了…… 温洲白佩戴好玉佩,看向铜镜中的自己,露出一个浅淡的笑,与长兄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容展露出不一样的色彩。 长兄是块有瑕疵的美玉,他却是个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 可是那又如何? 最终是小人抱得美人归。 此刻,温洲白当真非常想见羿玉一面,却又不得不克制自己,免得得意忘形,叫温辰安抓住了尾巴。 想念与贪欲交织在一起,温洲白装模作样了一天,夜幕甫一降临,他就去了二进宅子。 这个时候,羿玉正在沐浴。 李娘子见温洲白目光直直地看向浴房,非常识趣地退下了。 少年人情热,撞上这样的美事,肯定要疯上一场的。 · 浴房内。 羿玉长发挽起,坐在浴桶里,脸颊因为热气蒸腾而透出几分嫣红,眉眼之间更是带了几分水意,像是喝饱了水的睡莲。 正此时,一只干燥的手掌覆在了羿玉的肩膀上。 第62章 冰火两重天 覆在羿玉肩上的手似乎有些粗糙,有几处地方还有些厚茧,手掌宽大而骨节清晰,贴在光裸而湿润的皮肤上时又显得非常干燥。 任谁在沐浴的时候突然被碰了一下也会被惊吓到的,尤其是当触碰自己的东西泛着彻骨的寒凉时,这种惊吓就更多了几分阴森。 羿玉正泡澡泡得好好的。 天气虽热,但这二进小院却自有一番清凉,是以沐浴之时多泡一会子热水澡,比起闷热,更有疏通筋骨之效。 通俗点来说,简直是将整个人的皮都给展开了。 在这种身心舒畅的情况之下,忽而有冰凉至极的触感点在肩背上,不亚于是兜头浇下一盆冷水,令羿玉瞬间清醒。 他骤然回眸。 却见身后空无一人,唯有绣着山水图的屏风上搭了几件衣服。 身后无人,可羿玉肩背上的凉意却未曾散去,皮肤也因为外力的触摸而微微凹陷。 ——在看不到压住皮肤之物的真容时,兀自凹陷下去的皮肤看起来极为诡异。 羿玉抿住嘴唇,实则心里并未有多少惊讶之感。 温洲白能够挖出一条从二进小院到三泉院的地道,就说明此处距离温宅其实并没有远到哪里去。 毕竟,就算从羿玉“嫁入”温家之时开始算起到如今,也不过才一个多月。 工期这样仓促,温洲白又需顾忌着不能惊动温家,哪里会有什么大工程? 既是如此,那么曾经在温宅作祟的冤魂出现在此处,自然也不是什么很难想象到的事情。 只是,羿玉没想到它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在他洗澡的时候。 肩背上的清晰触感自肩头向前移动,最后在锁骨处消失。 羿玉慢慢蹙起眉。 浴桶之中很是宽敞,羿玉说是坐着,其实是半坐半躺着,与现在的各种浴缸比起来也不差什么了。 更重要的是,即使羿玉此刻就在浴桶之中,富余空间仍有很多。 多到可以容纳另一个存在进入。 水面陡然上升,羿玉能够清楚地看到身前的热水有类似于人形的真空,仿佛有人就坐在那里,只是他看不到对方而已。 羿玉内心微微抽动,下意识地就要起身离开,可身形只晃了一下,他又生生停了动作。 一方面是因为,李娘子大约是有些情调,或者习惯如此,在他的洗澡水中撒入了很多花瓣。 羿玉坐在浴桶里,花瓣还能够遮挡住水面,他若站起身,就是坦诚相见了。 另一方面则是,羿玉听到了外面与李娘子交谈了两句的温洲白的声音,紧接着又听到了李娘子走开的脚步声。 “叩叩——” 门外传来温洲白的声音:“夫人、小玉,我进来了。” 有点礼貌,但是不多。 因为温州白根本就没有去等羿玉的回答,所说的也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并且在说完之后就自顾自地推开了房门。 吱呀一声。 羿玉甚至能够听出温洲白脚步声里的迫不及待。 若不是中间有一扇屏风略作阻隔,此时温洲白已经能够看到浴桶中的奇怪场景了。 羿玉终于开始紧张起来。 他并不是紧张会被温州白看到什么,而是紧张这浴桶里的东西会对温洲白下手! 脚步声越来越近,如同鼓点敲在羿玉心头。 在温洲白将要绕过屏风之时,羿玉一咬牙,伸手按住看不到的不速之客,将它按进了水面之下。 水声大作,不少水花被羿玉剧烈的动作晃出浴桶外。 温洲白脚步一顿,继而快步绕过屏风。 · 水雾弥漫的浴房恍如仙境。 温洲白嗅着混杂了花香的味道,自己也投身其中。 水雾之中,一人背对着温洲白坐在浴桶里,蜷曲黑发略有松散,几缕发丝细蛇一样缠缠绕在那片几乎有些晃眼的白上。 弥漫的水雾仿佛有了无尽的重量,压在了温洲白身上,让他近乎有些呼吸不畅。 他强装镇定,一开口嗓音却是哑的:“小玉,我方才与你说话,你未曾言语,我以为你睡着了……” 比温洲白还小一两岁的少年一只手搭在浴桶边沿,几片娇艳欲滴的花瓣贴在他的臂膀上,浴桶之外是溢出来的水花。 “你好像有点失望。”少年半侧过身,斜睨向温洲白,此番场景几乎有些摄人心魄。 温洲白微张着唇,一时没有言语,脚下动作却是坦诚,几步便走到浴桶旁边,一只手攥住木桶边缘,手背青筋凸起。 “小玉。”他念着少年的名字,却口舌笨拙,突然变得不会说话了,微微弓下了腰背,仿佛就要溺死在少年身前。 在他快要亲吻到水面之时,一只沾着水的手抵着他的胸膛,将他推了回去。 温洲白眼眶烧红,手掌蓦然探入水中,握住了少年的手腕,指间用力,心里有火,浇不灭也燎不开,快要将他燃烧殆尽。 殊不知羿玉差点被他的动作吓一大跳,生怕他手伸下去会摸到水面之下的另一个东西。 羿玉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嘴唇,抬腿压在冰块似的东西上面,切身体会到了什么是冰火两重天。 温洲白浑然不知。 他一手攥握着羿玉水下的手,俯下身体,启唇舔去羿玉搭在浴桶边沿那只手手背上的水珠。 从旁边看起来,温洲白将羿玉整个人笼罩在了身下。 手背、手指、指尖……水珠一一消失。 羿玉蜷缩起手指,却被强行分开,而后让温洲白的手指扣住,十指交握。 温洲白喉间还是干渴,径直凑到了羿玉颈间。 羿玉闭了闭眼睛,略微仰了下头。 本已是巨蟒缠身,水下的非人之物也开始不安分,学着温洲白的举动想要喝水,却是喝也喝不完,只吃了满口花瓣香。 两难加身,羿玉额间已沁出了汗珠。 忍耐也差不多快到极限了。 在温洲白愈发狂热地移到羿玉身前时,他用力抽出水下被攥住的手,捧着一手水花与花瓣捂住了温洲白的口鼻。 同时,在温洲白下意识的眨动眼睛之际,卯足力气踹了一脚水下的东西,随即双腿将其绞住,令其动弹不得。 第63章 对不住 温洲白的下半张脸被羿玉捂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羿玉,幽深的眼眸之中是不加掩饰的渴求与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哀求。 “……不能是此时。”羿玉呼吸也有些不稳,强迫自己不要移开目光。 温洲白的胸膛剧烈起伏片刻,随即咕嘟一声咽下羿玉掌心的水花,羿玉突然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洗澡水,他脸色骤红,甩开了手,掌心发烫。 温洲白脸上还有水,他甚至有点失望,舔了舔嘴唇:“小玉,许久之前我就在祠堂里问过了祖宗,茭杯一正一反,连祖宗都同意我们的婚事。” 不知为何,温洲白话音未落,水下的冤魂突然激动起来,在羿玉牢笼似的绞缠之中挣扎。 羿玉克制住了自己想要往下看的想法,一心二用地思考起温洲白的话:“你何时问过了祖宗?” 温洲白忽而一笑:“大哥托二哥代他去祠堂卜吉,那天我与二哥一起,后来二哥先去了三全院,我留下来以你我二人的八字重新卜了吉。” 那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羿玉不想温洲白起意居然如此之早。 他推开温洲白说话间又靠过来的身躯,语气已柔和了下来:“既然如此,你不早些给我个名分吗?” 温洲白昨天就已应下了此事。 只是他连人都敢偷走,哪里不敢做些更离经叛道的事情,此时笑意更浓,就要将手探入水中。 于温洲白而言,他与羿玉前世已是神仙眷侣,今生又重逢,凡俗礼节迟早会补上,不必耽误他们两情相悦。 ——如果他们确实是两情相悦。 羿玉一把按住他的手。 温洲白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羿玉低声对他道: “……我与你大哥从未圆房。” 温洲白的脑袋一下就过热了,理智再次烟消云散。 其实这短短一瞬间,他的脑海有中闪过诸多思绪,最终占据了高位的却只有一个。 ——若是小玉对他无意,只是为了哄骗他,根本不必告诉他此事,只要小玉冷下脸或者随便寻个什么缘由,温洲白到底是不会强迫他的。 可是小玉说了,他与大哥从未圆房。 温洲白被羿玉推开了,他整理了一下衣裳,徒劳无功,于是也不管了:“别泡太久,我在石室里等你。” 羿玉“嗯”了一声,终于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松得太早,他迟迟没听到温洲白离开的脚步声,正犹疑间,尚未离开的温洲白忽然拨开了水面上的花瓣。 水面清澈见底。 · 温洲白只看到了羿玉,没有看到水里的另一个东西。 因为方才温洲白一番言语,水下的东西挣脱开了羿玉的桎梏,却不知为何没有其他动作,而是仍旧停留于水中。 羿玉其实是正常坐着的,而它又不为肉眼所观,虽是在水下撑起一片近似于空白或者水泡的区域,可是上面还有水,温洲白从外面看,自然是看不出端倪的。 温洲白只看到水中的羿玉,浑身更热。 直到羿玉将一把花瓣扔到他脸上,他才如梦初醒。 “我……”温洲白百口莫辩。 羿玉表现得更正常,但是温洲白总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未进入屏风之内时听到的水声、地上大片的水迹、羿玉隐约有些奇怪的姿势……温洲白本已打算去沐浴了,却总觉得水下似乎有东西,犹豫半天,还是拨开了遮挡视线的花瓣。 如今证明是他平白无故地冤枉了羿玉,温洲白只有讨饶的份儿。 羿玉冷脸相待:“你若是没看够,就只管待下去。若是看够了,轻薄够了,就快些出去!” 温洲白没看够,但也不敢再留,逃也似的离开了。 门被关上。 羿玉终于松了半口气。 若是他能够知道温夫人此前对于温家兄弟三人的评价一定会非常认同。 温辰安与温秋妃不好说,温洲白确实称得上是“反复无常”,而这也是他经常被羿玉拿捏到理智蒸发的原因之一…… 不过总体而言,温洲白并不算是非常危险。 也许是泡了太久的澡,又心力交瘁,猛然松懈下来,羿玉差点眼前发黑晕过去。 他也不在水中待着了,更不管水里的冤魂,直接起身跨出浴桶,擦掉身上的水,换了寝衣。 在他穿衣服的时候,不远处的浴桶里发出了些水声,大约是那东西也从水里出来了。 果不其然,一串水迹从浴桶边径直蔓延到羿玉身前。 羿玉瞥了一眼屏风外面,回过身声音压得极低:“你到底是谁?三番两次玩这些把戏……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是个男子!” 温辰安与温洲白也就算了,毕竟都是祝夷。 这个不明来历的冤魂总不可能也对他一个男子有意吧,这个时代,喜欢同性的人不是没有,只是各种教条压在身上,又有人言可畏,碰上一个哪里有那么容易? 熟悉的冰凉在羿玉手背上蔓延,这一次,隐约有些不一样之处,羿玉却说不上来。 八……字…… 八字。 什么意思?羿玉没想到它的回复竟是这两个字。 紧接着又有笔画。 对……不……亻 第三个字戛然而止,羿玉能够感觉到本来站在他面前的冤魂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但它第二次要说的话,羿玉却是能猜到。 ——对不住。 真是稀奇。 它既然能对羿玉道歉,之前又为什么做出那些行为? 做过了那些事情,又为什么道歉? 而且“住”字都没写完就跑了…… 羿玉看着一片狼藉,到处是水的浴室,不住地回顾最后这会儿与它的“交谈”。 不知是不是错觉,羿玉总觉得,它从水里出来之后,似乎……就有些不太一样,连写的东西都不太一样。 上一次,它要么重复“夫人”,要么没有反应。 这一次,倒像个人了。 不。与其说是像个人,不如说是,有了脑子的感觉…… 羿玉一边想,一边掩盖了它从水里出来留下的水迹,然后松下了挽起来的长发,往外面去。 在地道里的时候,羿玉才想起合适的语言去形容方才有些奇怪的冤魂。 有种说法是,人死之后是蒙昧不清的。 比如说,有些鬼会重复自己生前的行为、习惯,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了,很多闹鬼的传闻都是这种情况下传出来的。 也许它与这种情况类似。 刚死之后,有一段时间的混沌蒙昧,直到被人点醒,才—— 等等!这么说起来,冤魂开始不对劲其实不是从它离开浴桶时开始的…… 第64章 宅中有鬼 仔细回想,冤魂真正有些不一样的时候,其实是温洲白说卜吉之事时…… 羿玉的表情来回变换。 最开始这个非人之物出现的时候,因为出现的时机与地点,羿玉一度怀疑过它是温秋妃。 可是之后冤魂的一些行为让羿玉无法将它与温秋妃联系在一起。 羿玉虽然与温秋妃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对方沉默寡言又靠谱沉稳的形象已经深入羿玉心中了。 而之后的冤魂却…… 谁能将它与温秋妃画上等号。 现在……羿玉又有些不确定了。 思索间,密道已走到了尽头,被烛火照亮的石室出现在眼前,羿玉将那些思绪挥散,外表上已看不出异样了。 卧房内,温洲白躺在床上,单手盖在眼前,手背上隐隐有青筋的轮廓,手臂肌肉线条清晰。 听到靠近的脚步声,他手指移开些许,侧眸看去。 羿玉神态自若,兀自脱去外衣,坐到床边:“往里面去些。” 温洲白看起来不显,但往床上一躺,实在是很大一只,而且是躺在中间的,羿玉都没地方躺了。 温洲白坐起身,从后面环抱住羿玉,下颔抵在羿玉肩膀上,有些黏黏糊糊地道:“小玉……” 屋内氛围顿时变得不一样了。 羿玉只作未觉,用手指将长发梳理了一下:“有什么事吗?” 温洲白抿了下嘴唇,说:“小玉,我错了,我不该疑你。” 不该怀疑他浴桶里藏了野男人。 其实现在想想,温洲白觉得自己方才真不该拨开水面上的花瓣。 若是水下无人,他那样行为,难免让羿玉伤心。 若是水下有人……将野男人打杀了去固然畅快,可是之后他与小玉又该如何,他能将人禁锢在家宅之中,却无法将他的心拴住,反而会因为捅破了窗户纸,而陷入一段时间的僵持之中。 温洲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想法多么像“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原谅他”,只顾着讨羿玉的欢心。 “你该疑我。”羿玉冷冷道,“毕竟我一个男子将要有两个丈夫了,你如何不能疑我。” 温洲白手臂收紧,抬手拢住羿玉侧脸,让他将脸转过来,看着对方冷冰冰的脸色,心都在疼了。 “我混账,我天下第一混账。”温洲白语速越来越快,“小玉,你勿要因我的荒唐事而伤心,若此事有违天理,只天打雷劈我一个!你是被我所迫,只管怨恨我,别委屈自己……” 羿玉神色稍缓,看着温洲白,没有再说话。 温洲白见他如此,唇畔微挑露出个堪称温柔的笑容,手臂环着羿玉,一声一声地喊“小玉”。 倒是与温辰安更相似了几分。 任他喊了好几遍,羿玉才低低“嗯”了一声。 · 同一时间,温宅三全院。 温辰安系上披风,穿过院门,独自行走于树影婆娑之中,天再热,夜间也是微凉的,男人面色略有苍白,在夜里行走,竟是透出几分阴森。 偶有巡逻的家丁,瞧见温辰安身影,具是先觉悚然,待看清他真容之后才缓上气。 对于途经种种,温辰安皆是不以为意,目不斜视地来到温洲白的住处,直言有要事与温洲白相商。 他被引入堂中,手边放了一盏热茶,表情无悲无喜,犹如玉做的人,没有活人气儿。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温洲白从外头进来:“大哥,发生了何事?怎得深更半夜来此寻我。” 温辰安摒退众人,朝着温洲白正色道:“三弟,你二哥并非死于意外。” 温洲白的眼睛微微睁大。 “……大哥所言,我之前也有猜测。二哥毕竟年轻力壮,怎会突然染病离世?只是事情发生得仓促,母亲事后虽然查得仔细,却也没有查出什么东西。大哥如此笃定,莫非……” 温辰安倾身向前,在温洲白的注视中,一字字地道:“三弟,宅中有鬼。” 第65章 像不像 “……宅中,”温洲白紧皱着眉头,“有鬼?” 温辰安颔首:“早些时候天刚黑时,有人叩我房门,声音与小、我夫人一模一样,然而开门之后……” 他声音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复又继续:“却是空无一人,待我关了门,门外又有声音传来,如此反复,院中诸人却无一出门查看,我方才披了衣服出门。” 温洲白似是有些不大相信,却也没有出言反驳,只是问道:“可是大哥,这又与二哥有何干系?最近家里白事不少,说不定就引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过来——” “因为秋妃来找过我。”温辰安淡声打断温洲白的话语,“就在我披衣出门之前,他俯身在我耳边留了一句话,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洲白沉默须臾,问道:“二哥说了什么?” 温辰安说:“他对我道—— “对不起我。” 温洲白很是疑惑:“二哥对不起你……这是何意?” 温辰安的视线从温洲白身上移开,随即有一瞬间的空茫,仿佛在回忆什么,最终只道:“我也不知,许是有什么隐情,这也是为何我觉得秋妃之死不是什么染了热疾的意外,此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 温洲白赞同不已,在温辰安在此看过来时道:“大哥,你见了二哥,又听到了门外嫂嫂的声音,所以才说宅中有鬼。” “不。”温辰安反驳,“反了。是因为宅中有鬼,所以才会有秋妃猝死,你嫂嫂离奇失踪。” 温洲白了然,忽地一笑:“大哥,你看我像不像那个鬼?” 温辰安一愣,眼前的幼弟表情陡然扭曲,一张俊脸膨胀数倍,饱胀到极致的皮肤真正意义上的吹弹可破,皮下臃肿的血管宛如树根,眼睛肿胀充血,仿佛要从眼眶中掉出来。 温洲白化成的妖物发出沉闷的声音:“若我不是,那大哥,你看你像不像那个鬼?” 不知何处出现的铜镜映出温辰安的身影,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居然与温洲白别无二致。 膨胀数倍的面庞倏然破裂,温辰安自混沌眩晕之中清醒过来,身上冷汗淋漓,他喘着粗气,喉咙里肿胀紧涩。 他仍在三全院的上房之中,没有去寻什么温洲白,更没有变成妖物…… 竟是个梦。 温辰安不知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他几乎从不做梦,幼时或许做过,落水之后身子越来越差,夜里能睡一会儿已是奢侈,常常浅眠即醒。 而之后成了亲,身体慢慢好起来,身侧睡着小妻子,自然是一宿又一宿的香甜。 方才他迷迷糊糊地睡着,居然做了个诡谲至极的……噩梦。 温辰安慢慢平复了呼吸,眼下略有青黑,看起来有些憔悴。 他出了一身冷汗,不能继续穿着湿衣服,便起身换件寝衣。 系上带子,温辰安已没了睡意,他披上披风,坐在床边沉思。 正此时,房门被叩响了。 “叩叩叩叩——” 温辰安瞳孔缩紧。 · 羿玉有些心神不宁。 他睡不着,温洲白自然也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羿玉愈发心慌意乱,直接坐起身,捂着胸口说不出话。 急促的心跳声几乎要跳出耳膜,他直觉此刻一定发生了什么,却仿佛隔了一层纱、一片雾,说不清楚看不真切,却又真实存在。 温洲白也坐了起来,轻轻顺着羿玉的脊背。 “洲白……”羿玉有些恍惚,转头看着温洲白,“你回去,去看看温辰安,我感觉……” 温洲白也正色起来,无论如何,温辰安都是他大哥,尤其是温秋妃已去,温夫人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存于膝下了。 羿玉不知不觉间竟有些哽咽:“我感觉不太好……” 温洲白脸色也难看起来,按着羿玉,用力地亲了一下他的耳畔,嘴唇贴着皮肤道:“我现在就回去,你若是在这里待得不舒服,就到院子里去……若有不对,让阿大阿二带你走。” 羿玉无言垂泪。 温洲白已抽身,跨下床穿上外衣,大步流星往外走去,没走几步又旋回,压在羿玉身上,在他唇上留下清晰牙印,又啄了一口。 “小玉,别怕。” 他的手指在羿玉脸侧滑过,顺着发丝分离。 脚步声远去。 ·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时候——无论在做什么,突然会有种心慌、不安、忐忑的情绪一点点扩散开,但若是细究起这情绪从何而来,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持续的时间也不定,有时只是一小会儿,有时却会在接下来一整天甚至是数天的时间里,反复涌上心头。 且越是在意,这种感觉越是清晰。 羿玉此时的感受就像是这种状态加强了数倍的样子。 凭他本心来说,他是没有任何想哭的意思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往外流,不一会儿就哭湿了鼻尖。 难言的恐慌感让他指尖都有些发软,拭去眼泪的动作机械又麻木,脸上逐渐变得凉凉的,又有干涩感。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才会突然觉得温辰安那里出了状况…… 而且他恍惚地说出了口,温洲白也全信了。 他颓然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复又如梦初醒般下床洗了脸,清水冲散了些许混沌,只是流泪许久导致的头昏眼胀一时半会儿还散不去,他披上外衣,坐在床边。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他会有这般强烈的感觉?温洲白又为何一听便信? 诸多疑问萦绕在脑海中,羿玉揉着眉心,后脑隐隐有抽痛。 他没有离开石室。 此处一定距离温辰安最近,若羿玉真是什么命格相合之人,那么离温辰安近一些,对他一定是有好处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温洲白始终没有回来。 羿玉虽然心慌不止,却也并未因此而平添担忧。 温洲白既然回去了,最起码也要明天晚上才能过来…… 除非他改了主意,不再藏着羿玉了。 念及此处,羿玉摸了摸已没了牙印的嘴唇,觉得温洲白轻易是不会放弃这个打算的。 说句不好听的,咬到骨头的饿狗没有撒开嘴的道理。 石室中不知时间流逝,羿玉不知自己坐了多久,身体都有些僵硬了才顺着密道回了二进院子。 李娘子说这会儿已经是午时了。 许是羿玉走姿不太顺畅,面色又多有憔悴,加之昨晚沐浴时脖颈处让温洲白胡闹了些,李娘子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些打趣人的意思。 殊不知羿玉心里一点儿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没有,只觉疲劳得厉害,连饭都没吃一口,进了屋里,倒头就睡。 待他醒来,离温洲白过来也就不远了…… 然而直到这日太阳彻底西沉下去,温洲白也没有过来。 羿玉问了好几次时间,问得李娘子到最后都不太在院子里走动了,生怕羿玉心情不好会找人撒气。 她只认识羿玉几天,不太熟悉他的性情。 盘旋一日的忐忑不安之意愈发浓厚。 温宅里,恐怕是出了大事,令温洲白无法抽身离开。 羿玉等了又等,耐心即将告罄。 他已下定决心,明天天一亮就去温家。 若不是这个任务世界的夜晚总是不太对劲,羿玉是一秒钟都等不下去了。 他没什么表情地自己下了密道,石室里还是他白天离开时的模样,温洲白一件衣服还搭在一旁,让人看着心烦。 明天要去温宅,羿玉今晚不能不睡。 只是人躺下了,思绪却活跃得厉害。 无数曾经看过的惊悚恐怖悬疑电影、各种骇人听闻的重大案件、道听途说的猎奇八卦……一桩桩、一件件都开始自发地往温家上面套。 好不容易睡着,感觉却只过了一会儿,羿玉就自己醒过来了。 他口干舌燥,也躺不下去,便直接上去了。 天刚蒙蒙亮。 · 守门的大汉共有四个,两人一组,每日替换。 温洲白前夜离开的时候应是交代了什么,隔了一日又换班回来的阿大阿二听说羿玉要去温家时,犹豫片刻便应下了。 这倒是省了羿玉的口舌,也免了他再做安排,节省了相当一部分的精力体力。 阿大赶了马车过来,羿玉自己一跃而上,阿二连忙跳到车前,伴随着一声“驾”,马车径直奔向温宅。 第66章 只进不出 温宅正门前,门可罗雀。 曾经这里仅是递帖子的来客都要从巷口排到巷子尾,如今却空无一人。 悬挂于房檐上的白灯笼随着微风吹拂而轻轻摇晃,紧闭的大门上还挂着白布。 两座石狮子之外的道路上,有数块没有及时清理开的碎石与断断续续连接不上的车辙。 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停在温宅外。 羿玉不等阿大阿二放好脚凳,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看到温家门前如此荒凉,他不由回想起自己刚刚来到这个任务世界的那一天。 那时敲锣打鼓,繁弦急管。与眼下截然不同。 无关紧要的念头转瞬即逝,与羿玉一同前来的阿大阿二到了此处,也有见解。 “公子且慢,待我去寻人问个清楚。”阿大左右看看,咽了口唾沫。 不用羿玉询问,他就解释了起来。 “好叫公子知道,近来虽然因为温家二少爷的丧事与些许传闻,温宅鲜有访客,但毕竟是当地豪族,几百个口子伺候着,不可能让门前沦落到这样不讲究的境地。只是不知短短几日,这大宅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见到温家的大门之前,羿玉心中还有难言的心慌与忐忑,但真正到了此处,他反而平静了下来。 羿玉说:“那就麻烦你跑一趟了。” “公子不必客气。”阿大将缰绳拴好,交代阿二,“护卫好公子,我去去就来。” 阿二憨憨地应了一声。 倒是羿玉听到他们二人的对话,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现实世界中的某部名着。 若是阿大离开之前,拿个什么东西在羿玉周围划上一个圈,那就更像了…… 羿玉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观察温家正门,脚步挪动之时,突然看到余光里一旁小山一样的阿二缩着脖子,搓了搓手臂。 羿玉向他看去,阿二一开始没注意到,不过他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被人多看了一会儿就有所察觉,头晃了晃便捉到了羿玉的视线。 “公子可是有事情要吩咐我?”阿二放下不停搓着膀子的手,说话间活络了一下脖子。 羿玉缓缓摇头:“我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怎么一直搓胳膊?” 阿二脸皱巴着:“是啊!这大热天的不知怎么回事,竟是叫我感觉凉飕飕的,方才差点打哆嗦。” 凉飕飕的?阿二不说,羿玉当真没有感觉到。 然而听了阿二的解释,羿玉还真感觉到此处甚是清凉,胜过二进小院。 羿玉之前又不是没在温家住过,也许有温宅里几个地方算得上是布置巧妙,冬暖夏凉,但绝对不是大门口。 有点邪门。 一阵风吹过,阿二打了个喷嚏,忍不住小声嘀咕:“一股子香灰味……” 羿玉咬了下唇角,不知是不是心中有揣测,导致他再看温家正门,只觉得挂着白灯笼与白布的朱红大门居然透着几丝阴森鬼气。 一个心里发凉,一个冻得哆嗦,典雅朴素的大门之外,两人齐齐沉默。 不多时,阿大跑着回来:“公子……公子!” 羿玉示意他不要着急,缓一缓再说话。 阿大深呼吸两口,说: “这附近住的都是大户人家,一听说我要打听温家的事儿纷纷闭门不见,只有个老举人家的门房与我多说了两句。 “那门房说,从前儿个晚上开始,温家大门就闭上了,直到现在也没打开过。期间无论是庄子里的食蔬水果、鸡鸭鱼肉,还是每日采买的山泉水柴火冰块都送不进去,无论怎么敲门,里面都没人应。 “有个温家别庄里的管事担心里头出了事情,去衙门报了官,天使与县令领着诸多衙役,甚至还有官兵,早些时候进去了,也还没出来。” “……天使?”羿玉问。 阿大解释:“公子有所不知,县里发生的十二人命案已直达天听,京城里的皇上点了位刑部大人为钦差,并遣五十御林军为护卫,前日刚刚到咱们这儿。” 羿玉这才明白,原来阿大所说的“天使”不是那种长了翅膀,头上顶着光环的天使,而是天子派遣的使者,简称天使。 想想也是,哪怕在现代社会,一夜之间死了十二个人,而且是相当离奇残忍的死法,肯定也要被当成重点工作了。 更别提在这个时代,“十二人案”还带着浓烈的神秘色彩,一个处理不好,很容易让有心人利用。 羿玉消化了阿大带来的讯息,略一思索,对两人道:“我知道你们对我的来历心知肚明,但我不知道温洲白怎么安排的你们。你们若是和我一起进去,大概会让他在温家人面前无法交代……既然如此,你们将我送到这里就行了。” 阿大阿二对视一眼,他们早就卖命给温洲白了,即便这温宅里听起来发生了些很了不得的事情,但左右不过头点地,没什么可怕的,却不可因此连累了温州白。 他们也不客套,干脆利落地道:“公子保重,我们在巷口等候。” 羿玉点了下头,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到温家正门前,试探性地推了下门,没有推开,两侧侧门也是如此。 他也不浪费时间,绕到旁边,用了技巧攀着墙翻了过去。 外头的阿大阿二见他进去了,这才驱车到巷口。 · 一落地,羿玉就差点崴了脚。 只因他落地时不小心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脚下一滑,整个人差点摔倒。 若不是他注意力足够集中,反应够快,此刻恐怕已经摔掉两颗门牙了。 羿玉心有余悸地稳住身形,回身看向导致自己差点摔倒的东西。 是个人。 准确来说,是半个人。 羿玉认出了他,他是温家的一个门房,此刻只剩了左边一半身躯,脑浆与内脏自整齐的切口流出,淌了一地。 羿玉刚才踩到的不是他的肺,就是他的胃。 羿玉:“……” 他压下胃中翻涌,转身离开,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已是跑了起来。 风声在耳边呼啸。 带来了更多血腥味。 第67章 英雄救美 羿玉本以为门房的半个身体,会是进入某个人间炼狱的征兆,风中的血腥味更是让他对此多了些心理准备。 然而事实是,在意外目睹了门房的半个身体之后,羿玉接下来一路上都没有再碰到什么限制级的画面。 除了没有碰到任何人,加上沿途少了些打扰,竟是与平时的温宅别无二致。 就好像刚才见到的门房惨状,只是羿玉精神紧张了许久之后的幻觉一样。 但那绝不可能是幻觉。 羿玉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向了三全院,这条路是他最熟悉的一条路,虽然没有到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地步,但也大差不离了。 三全院与整个温宅格格不入,门口还挂着红灯笼,羿玉刚一进去,就被旁边倒着的人挡住了脚步。 他越过去,转头一看横躺在地上的人竟是笔刃。 笔刃但身体倒是完好,怀里抱着一沓宣纸,手指上抓着一把笔,双眼紧闭,唇上带笑。 羿玉这会儿顾不得他,只匆匆看了一眼,又转头往上房跑去。 上房的门大开着,地上有一串血迹,却没有人,也没有尸体。 里屋床上大红绣被敞着,显然是睡在里面的人掀开之后起身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羿玉步伐停下,因急促而快速的奔跑,呼吸异常粗重,头发也有些凌乱,看起来有些狼狈。 上房里没有人,路上也没有人,羿玉从进入温宅到现在只见过一个半人。 半个是死的,那一个还不确定。 简单环顾了一遍,羿玉就朝外面走去。 笔刃还满脸是笑地倒在地上,羿玉过去试了一下他的鼻息,虽然微弱,但人确实还活着。 羿玉拍了拍笔刃的脸,对方毫无反应。 羿玉又加重了一些力道,笔刃仍是酣睡。 到最后羿玉已经拽着笔刃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晃了起来,笔刃也没有任何要醒来的意思。 过睡不醒的人,脸上还带着笑。 羿玉不禁在想,他到底是醒不过来,还是不愿从美梦里醒过来……温宅中的其他人呢?难道同笔刃一样陷入了深不见底的美梦之中而不愿醒来吗? 他不知道。 羿玉站起身,犹豫了一下是往温宅其他地方去,还是…… 还是往三全院的后院去。 在整个温宅都发生了某种恐怖的变化之后,三全院的后院,尤其是改成小佛堂的西厢房,定然已经变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凡有些理智,实在是不该往那里去。 ……但是从上房之中的情况来看,温辰安很有可能是在晚间休息的时候,因为什么动静或者是自己想要做什么事情而从床上起来,打开了上房的门,紧接着发生的一些事情,在门口留下了一串血迹。 若是当时门外的东西对温辰安有威胁,有东西堵在正前方,温辰安很有可能会往反方向躲避。 而反方向,便是垂花门后头的后院了。 羿玉舔了舔嘴唇,抬步走进上房中,径直走到里屋床边,弯腰在床底摸索,不多时便摸出一个匣子。 里面装着的是他之前刻下过“花纹”的匕首。 白天的时候羿玉会把匕首藏在床下,晚上则是放到枕头下面。 虽说之前也遇到过一些情况,但始终没到最危急的时候,所以羿玉也一直没有使用过这把匕首。 而温洲白将他偷走的时候是晚上,但因为之前喝了些酒,羿玉回了卧房便倒头就睡,匕首自然就还在床下的匣子里。 他打开匣子,拿起匕首,不再犹豫。 · 三全院后院里更是冷清,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长时间没有人居住而特有的味道。 反倒是终日不曾散去的香灰味淡了一些。 平日小佛堂的门总是敞开着,今天却房门紧闭。 羿玉看了一眼,慢慢离开视线,余光却一直留意着。 他没有直奔小佛堂,而是先检查了一遭正屋、耳房与东厢房。 前两处没什么东西,倒是东厢房里很有意思。 东厢房原本是当做半个库房用的,温辰安的一些东西与羿玉的嫁妆之前都摆在那里。 只是后来嫁妆被温洲白的人一并带走了,剩下五个空箱子。 秉持着要检查这检查的彻底的念头,羿玉将空箱子一个个打开,其中一个箱子里居然余着几份文书。 是被遗漏的吗? 羿玉捡起来,打开一看便知不是。 这几份文书是羿玉与温辰安婚事相关的文书,怪不得会被温洲白的人扔在这里。 他们要带走的是羿玉的嫁妆,而不是他与“前夫”的婚姻证明…… 大约是太过荒诞了,羿玉甚至有点失笑。 他无奈地摇摇头,合上比较新的那份聘书。 本想将这几份文书扔回箱子里,但不知为什么,羿玉手腕一转,却是将这几份文书都抄进了怀里。 检查完剩下的嫁妆箱子,里面全是空的。 羿玉转过身,目光直直地望向对面。 西厢房的门仿佛两只眼睛,饶有兴味地看着羿玉。 羿玉抬起脚,向前走去,走到中间却是脚尖一转,离开了此处。 他是心系温辰安不假,但是一个处处透着诡异的地方,羿玉真是无法让自己送上门去。 身着青竹色道袍的少年路过躺在地上做着美梦的小厮,步伐快而不乱地离开了三全院。 · 羿玉计划好了接下来的路线:温洲白的住处、前院正厅、静心堂、江城轩。 如果去过了这四处地方还是一无所获……大概率不会。 刻着“花纹”的匕首被羿玉藏在宽大的衣袖里,他惯用右手,但是平时会刻意去锻炼左手的熟练度。 毕竟就如此时此刻,他的右手如果一直藏在衣袖中,肯定会引起注意或者警惕,但若是左手,注意或者警惕的程度就不会有那么高了。 羿玉没去过温洲白的住处,但是知道在哪里,因为温洲白特意与他说过……当时他还不明白温州白为什么要说这个,现在想想,原来是早就心怀不轨。 越想羿玉就越是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受。 没想到还有祝夷变成高塔上的公主,等着他去拯救的时候。 那就把公主救出来吧。羿玉想。 第68章 不全(两章 合一) 接下来,羿玉看到了满身绮罗、神色癫狂的小厮,委顿在地、兀自啜泣的丫鬟,手持利刃、眼神警惕的家丁…… 一路,人生百态。 羿玉看着,心中猜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始终不得其解,每个人表现得完全不同,实在是没什么可以归纳概括的空间。 这种变化,到底是什么? 比这更早的一些事情浮现在羿玉眼前: 前后两次令人动弹不得的鬼压床、可以变成小纸人的纸条、先有香灰味继而深夜扒窗叫魂的丫鬟拂柳、温双双与贴身丫鬟三更半夜在门外磕头不止。 所有的事情,除了是在“夜间”发生的之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其实羿玉也不一定非要破出谜题的答案,以前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就无法完成任务,这个世界却是不同。 如果做得绝一点,不去理会什么温辰安,什么温洲白,他根本不需要进入温宅,在外面随便花钱雇个人就能完成六礼,旁人拿了银子半句话都不会多问。 他似乎也不需要太过在意温辰安、温洲白,甚至是祝夷,因为他早早就决定要回到现实世界,为此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做任何事情。 羿玉本该如此。 甚至于他此刻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一定要去找温辰安与温洲白,这件事对他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又代表了什么? 他还没有得出答案。 但人的一生,总有某些时刻,会有某种冲动,想要去做某些事情,而这种冲动发生的时候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羿玉目前也许就身处于这样一种冲动里。 在思维与大脑分析出问题答案之前,本能与潜意识已经做出了反应。 温洲白的住处已经近在眼前,羿玉脑海中略有些纷杂的思绪瞬间收束,全部集中于眼前的事情上。 温洲白的院子没有名字,早年他长成搬出来的时候就没有取名字,后来大家就浑叫起来,口称“三院”,此时三院正院门大敞。 一张躺椅横在院里,随风轻轻摇晃,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就好像有人躺在上房,轻翘着一条腿,单手压在扶手上,正往外看着似的。 羿玉愈发警惕,压着步子步入三院里,他刚踏入一步,摇晃的躺椅瞬间停止晃动,仿佛躺在上面的人坐直了身体。 故作玄虚。羿玉心中轻嘲。 耳畔有一口冷气吹过,羿玉眼睛都未眨一下,指间一动,匕首已滑入手掌之中,又是瞬息,羿玉手腕轻抖,匕首已调整为最适宜向后突袭的角度。 轻微的破空声响起,羿玉略微侧头,眼尾轻挑。 匕首方才竟刺了个空。 有凉风拂过的身后,没有东西。 还是说……羿玉低头看着刻有“花纹”的匕首,不同力量体系的成果并不通用? 比如说,“锋利”虽然仍保存着使所刻之物加倍锋利的属性,却无法对冤魂之类的东西造成像原世界对阴性生物那样的克制伤害。 目前没有羿玉实验的余地。 而他更情愿往积极的方面去想。 他以手臂为半径,绕周身画了一个圆。 确认了此刻身边确实没有非人之物。 若是如此,那方才躺椅的古怪动静与耳畔的凉气又是怎么一回事? 绕过那把躺椅,羿玉步入三院内部。 与三全院一样,整个院子里伺候的人都不见了。 羿玉只在干燥的水缸里看到了一个蜷缩沉眠的小厮,叫也叫不醒,尝试了几次,羿玉就放弃了,转向其他地方。 之后,羿玉有了些新的发现。 首先是,温洲白的床下另有一条密道。 这大约是他每次不离开三院而能够到二进院子处“私会”羿玉的秘诀了…… 这点发现让羿玉板了许久的脸上流露出些许的笑意,他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床板与乱糟糟的床铺放下,转头打量起别处。 其次,温洲白的书房中,有几幅卷起来的画卷。 羿玉几乎是怀着一种了然的心态将画卷一幅幅展开,无一例外,画中人皆是羿玉自己。 新婚之夜红盖头半掀,在红烛映照下面色红润,抬眸往上看去的羿玉;敬茶之时,神态温和又透着几分沉静的羿玉;回门时搭着温洲白的手臂。从马车上下来的羿玉;左右无事时,会在温宅中散步遛弯儿的羿玉; 以及…… 羿玉视线微顿。 最后的一幅画与其他画卷比起来显得尤为粗糙,只有寥寥几笔,却已勾勒出了精髓。 ——那是个模糊的背影。 短翘的黑色卷发,干净简洁的白色短袖,黑色速干裤,青年的侧脸认真而专注地看着前方,手指间夹着一根黑色签字笔。 这是第三个任务世界里,在课堂上看似认真,实则有些发呆走神的羿玉。 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任务世界里的场景。 画卷一展开,羿玉只觉恍如隔世。 第三个任务……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很久了。那是一个任务难度陡然上升的任务世界,也是一个惊悚悬疑的任务世界,同样是羿玉与祝夷“孽缘”的开始。 那时的羿玉被邪祟吓个半死,险些无法脱离任务世界,然而现在,羿玉却在主动去寻找与邪祟实为一体的温辰安与温洲白。 若是不知经过,恐怕会以为这是斯德哥尔摩与利马综合症的故事…… 实际上……羿玉觉得自己与祝夷之间很难用几个词来概括清楚,从一开始,他对祝夷的感观就是混乱的,真实与虚假、真相与蛊惑交织出了最难以言喻的初见,而之后一次又一次的重逢,只让事情变得愈发复杂。 复杂到羿玉潜意识里恐怕是有些躲避于正面思考的。 一个动作重复了很多次就会形成肌肉记忆,而脑袋里的事情大约也是如此,总之,羿玉又一次选择了专注眼下。 眼下……温洲白居然有之前的记忆? 可是他表现出来得完全不像啊。 羿玉卷起画卷,仔细回忆了一番与温洲白相处的画面,完全看不出对方其实是有其他任务世界的记忆的。 实在是奇怪。 最后,离开三院时,羿玉察觉到了一件事。 “三院”与“三全院”比起来,只少了一个“全”字。 而温洲白的批命词,正是——求而不得。 可不就是,不全。 三院,三全院。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 温洲白的住处三院之后,下一个要去的是前院正厅,温秋妃的灵堂正设在此处。 前院正厅自宾客大闹之后就再无外人进入了。 而这里,也终于出现了令羿玉重视起来的一个人。 中间空荡灵柩前,披散着头发的温夫人正侧坐在一个蒲团上,怀里抱着叠起来的薄被,以怀抱婴儿的方式揽于怀中,手臂轻轻晃动。 羿玉进入温宅以后,遇到的所有人都是无法沟通的,无论是以各种表情与姿态沉睡的人,还是千奇百怪,妖魔乱舞的人。 然而温夫人却在他进入灵堂之时,抬头看了一眼。 她对外界有反应。 但是这个反应也不太正常。 因为按照温夫人平素表现出来的性格,羿玉失踪了这么久又突然出现,她应该是惊喜之中夹杂着担忧,担忧之中又有隐隐的愤怒。 总之,不会是眼前这副平静到表情毫无波澜的模样。 若是说她只是对外界有反应,而并没有辨认出羿玉……她偏偏对羿玉说话了。 “玉儿。”她抱着怀里的被子,“来我这边,咱们说说话。” 说实话,羿玉有些担心她被子里有没有塞着什么东西。 羿玉有选择,可温夫人是他进入温宅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可以沟通的人,之后有没有还说不定呢。 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袖中的匕首,将另一个蒲团踢到温夫人不远不近处,走过去坐下。 羿玉坐下后,温夫人叹了口气,看向了他。 “我有许多手帕交,都艳羡我如今的生活。有的是艳羡我如今富裕的生活、也有的是艳羡我子嗣丰茂生育了三个孩子,也全都立主了、还有的是羡慕老爷妾事不多,内宅干净……玉儿,你觉得我活得怎么样呢?” 她略显苦恼地盯着羿玉,似乎是真的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评价。 羿玉思考片刻,反问:“您以为呢?” “我?”温夫人先是一笑,后又怅然。 “我娘家以诗书传家,我年幼的时候也读诗书,也习得大家字体,虽说不算什么才女,却也学得有模有样。 “更大一些之后,我随着母亲学习管家、女红、经济,更是如鱼得水。 “出嫁之后,我与老爷头几年也算得上是相濡以沫、夫妻恩爱,后面虽然出了几件龌龊事,却也保全了我的脸面,将人都处理了。 “我的三个孩子,长子虽然病弱,却始终有一线生机。次子自幼懂事,不需人操心。幼子天资聪颖,也没有读成个呆子。若是就这么过下去,似乎也挺不错的。” 但是如今…… 羿玉已在心中接上了后面的话,事事都怕“但是”,往往“但是”之后,就是另一番情形了。 “但是如今,”温夫人道,“越是细细品味,越是觉得索然无味。” 羿玉神情微动,看向温夫人:“为何会觉得索然无味?” 温夫人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灵柩,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与几分不自知的茫然:“谁知道呢,大约是吃饱了撑的……” 沉默几息,她道:“只是,总是望着同一片天空,每天日复一日,见不同的人、处理不同的事情、面对不同的难题,可是归根结底,每天都只是在这宅子里打转罢了……” 羿玉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若是在现代社会,女性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或是选择平凡但安定满足的生活,或是选择享受拼搏、努力与成果的滋味……尽管也还是面临着一些难题,却比眼前的温夫人自由得多。 而自由,正是这个时代最珍贵,也最无用的东西。 因为温夫人代表了这个时代的一种阶级,地方豪强的当家夫人。 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绫罗绸缎穿在身,山珍海味吃入口,仓廪实而知礼节,物质生活宽裕到了极致,才有精神世界的延伸。 更多的人,还在挣扎于不知道在哪里的一口饭。 羿玉说不出安慰的话,也说不出责备的话,一时也有些怅然,与温夫人一起呆呆看着前方。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过神:“太太,你可知辰安与洲白在何处?” 温夫人并没有计较羿玉没有喊她“母亲”,而是喊她“太太”。 她表现得比羿玉之前遇到的其他人正常许多,但也掩盖不了她其实也身处某种变化之中的事实。 听到“辰安”与“洲白”的名字,温夫人的脸上终究是展露出了许多不同的色彩,那些色彩复杂到一定的程度,最终融化成一种近似于慈爱的表情。 但是她没有回答。 之后,无论羿玉再怎么向她询问,她也没有在张口说过半句话了,面上却一直维持着那种慈爱祥和的微笑。 于是羿玉抓着温夫人怀中被子的一角,将那床被子拽了出来,温夫人表情大变,连忙伸手去抓,却也来不及了。 夏日的被子轻薄,叠在一起也没有多少厚度,被温夫人搂抱在怀里的时候正好填在臂弯里。 然而抽出来之后,被子里夹着的东西就掉了出来。 那是一尊只有巴掌大小的、通体瓷白的、栩栩如生的佛像。 佛像掉在地上,整个碎裂开来。 但是在它掉落的过程中,那双明亮有神的丹凤眼已与羿玉对视了一眼。 羿玉差不多看清了佛像全貌。 那是一尊不辨男女的佛像。 佛像面容貌若好女,身着洁白衣裳,脚踏莲花,身后有日月,眉心一点红。 那双丹凤眼,就如同大家笔下仕女图中会出现的,妩媚而端庄的眼睛,仿佛在看画中人,也仿佛在看画外人。 但是只有一眼。 因为下一秒,那尊白瓷佛像就摔在地上,碎成了一块块的,与破瓦没什么不同的东西。 第69章 另类的威胁 与白瓷佛像掉落时一同响起的,还有温夫人几乎变了形的一声惨叫。 她本侧坐在蒲团上,虽然形容不正,长发披散,衣衫也略有脏污,但是往那里一坐,自有一番仪态。 然而仅仅是目睹佛像摔在地上,她就陡然扭曲了面目,整个人扑在地上,用从未触碰过粗糙之物的手去收拢那些碎片,甚至割下外衣的衣摆去盛放一块块碎片。 忙碌之中往羿玉方向投去的一眼,是毫不掩饰的怨毒与憎恨,整个人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就好像刚才与羿玉坐在一起,倾诉心中惆怅的人不是她。 羿玉扯拽薄被的本意,是想吸引回温夫人的注意,以此来让她回答自己之前的问题。 薄被中藏着的白瓷佛像却是意外的发现。 对着温夫人赤裸裸怨恨的眼神,羿玉不躲不避,甚至蹲下来,在她用已经被割破的手指不知疼痛地捡碎片的时候厉声发问: “太太,我本以为你是天下最虔诚信佛之人,然而看看你如今都做了些什么?” 温夫人的动作一顿,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羿玉态度愈发强势:“佛是要供在香案上的,你竟像是对待无知稚儿一般,将佛像裹在被子里连哄带摇,你这是对佛像不敬!” 温夫人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对菩萨不敬!” 她手中正抓起一块碎片,白瓷碎片上已染上了她的血,鲜红浓郁欲滴,羿玉被那刺眼的颜色吸引,也看过去。 那块碎片正是白瓷佛像脸部的位置,一只黑白分明、妩媚无情的眼睛遥遥看着羿玉。 羿玉又不是没有见过现实世界中的佛像,无论是佛还是菩萨,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神情…… 温夫人信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羿玉喉咙中隐隐约约有些发干,他缓下声音:“太太说得这样笃定,倒是让我有些不确定了……难道我所知道的菩萨,与太太怀里的不是同一位?” 温夫人冷冷看着羿玉:“菩萨又不止一位,观世音菩萨是菩萨,欲天菩萨也是菩萨,每位菩萨有自己的要求,身为信徒怎可不知变通?” 欲天菩萨。 羿玉迅速想到,三全院后院小佛堂里供着的佛像,不正是什么大乘无量欲天菩萨? 与摔碎的这尊是同一个。 “倒是你。”温夫人冷笑,“之前我好言劝你,要你早晚去给菩萨上一炷香,以表诚意。然而你先是推三阻四,后又敷衍懒散,最后居然直接不去上香了……慢待菩萨,即便你……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羿玉笑道:“太太说得倒是轻巧,将自己全部都摘出来了,眼下当着菩萨的面,我倒是要与太太好好说道说道。” 他指了一下温夫人衣布里的碎片:“当日这欲天菩萨是太太自己请回来的,没有同我说,也没有同大少爷说,直接放进了三全院里。要我去早晚上香的也不是太太,而是个丫鬟,我虽是个男子,却也与大少爷圆了房的——”大少奶奶。 后面几个字根本没能说出来,温夫人忽然发了狂,作势要扑撞在羿玉身上,手指向他脸上伸。 羿玉没让她碰到,但话也没能继续再说下去了。 “太太这是做什么?”他皱眉问道。 温夫人有些狼狈,但也没有再往羿玉身上扑,她用手指梳了梳头发,倏然蹲下来,继续去捡碎片。 她一时癫狂,一时平静,看着还挺怕人的…… 羿玉抿了抿嘴唇,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话题,却也没就此离开,而是也蹲了下来,威胁温夫人。 “太太,你最好告诉我温辰安与温州白在何处,否则……” 温夫人见惯了大风大浪,闻言更是眉毛都不抬一下,根本不将羿玉接下来可能会说出口的威胁放在眼里。 “否则我就将这些东西踩碎。”羿玉说着,一手按在被温夫人一个又一个捡到衣布里的碎片。 男子与女子的力量天生就有悬殊,在没有接受过训练的情况下,温夫人根本无法在羿玉的掌下将衣布与碎片拽出来。 她气得身形摇晃了一下,呼吸急促。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温夫人终于松口道:“……你何必问我?我也不知他们几个在哪里,但若是你的话——” 羿玉不解,什么叫若是他的话? “你一定已经见过他们了。”温夫人拽不出羿玉按着的碎片包,也不拽了。 羿玉慢慢松开手,情知自己是不可能再从温夫人口中得到更多信息了。 他松了手,温夫人一把将碎片包拽走,随即抱着碎片包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只留下羿玉自己,在温秋妃的灵堂之中,拧着眉头,冥思苦想。 · 虽然已见过了温夫人,但羿玉还是往静心堂走了一遭。 一方面是,前往静心堂的重点不是看温夫人在不在,而是看温辰安与温洲白在不在。 另一方面则是,除三全院有个小佛堂,整个温宅只有温夫人的静心堂中设有一个小佛堂。 再加上三全院的小佛堂里供奉的是大乘无量欲天菩萨,方才温夫人怀中薄被里藏着的也是大乘无量欲天菩萨……那么静心堂小佛堂里的很可能也是这位。 羿玉想去看一看。 若是静心堂里的那位菩萨也盖着红布,羿玉恐怕还需要思考要不要掀开红布…… 不是他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胆子还这么小。 毕竟他都已经能够在任务世界掩盖自己本性了,i装e什么的,只有这么做的i人才知道有多折磨。 羿玉没有表现出来,甚至也很少去想,但这并不代表那些折磨不存在。 连这样的难题羿玉都克服了,胆子自然也大了一些,但……只有亲眼见到燃着香的佛堂里,盖着红布的佛像多有压迫感,而在明知里面不是什么正派菩萨之后,压迫感里更带了几分诡谲。 这根本就不是胆子问题,而是一种精神攻击。 · 温宅外。 平平无奇的马车停靠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阿大与阿二在马车两侧,时而拽着衣服抖一抖进风,时而擦汗抹嘴。 阿大看了一眼天色,表情疑惑:“老二,公子进去多久了。” 阿二看起来不像是什么细心的人,其实对时间的流逝很是敏感,闻言就说:“公子进去大概一个时辰多点儿了。” “……不对啊。”阿大自言自语,“才一个多时辰,天怎么就黑了?” 此时明明还不到正午,然而天边竟开始泛黄了。 第70章 心细如发 发现怪异天色的人不止阿大一个,不多时,各家各户都有人自宅中走出,聚集在街巷里。 在遇到反常事件的时候,人下意识会希望从他人口中得到一个答案或者靠谱的猜测。 聚集在街巷里的多是附近大户人家的下人,阿大阿二待在一旁,倒也不怎么突兀。 至少没有人对他们两个出现在此处表达过任何的疑惑。 大约是觉得他们两个是什么不请自来的宾客所带的仆从,而宾客本人大概在往各处递帖子吧。 这样的情况在这一带实在是不少见。 交谈声愈来愈杂乱,不知各处突然传出一声尖叫。 “是天狗在食日!” 众人纷纷往头顶看去。 本来只是天边有些泛黄,此刻就连太阳都有些黯淡了。 至于说天狗食日……其实没有几个人真正见过天狗食日是什么样子,都是从长辈口中或者是什么志怪小说里面听来的,如今见了太阳变暗,自然是下意识地与天狗食日联系在了一起。 一时之间,倒也无人反驳。 因为每个人都在惊慌失措地往各处逃窜,试图在天狗将太阳吃完之前,找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 阿大与阿二也有些惊慌,纠结犹豫的片刻却没有躲开,只是仓皇躲进了马车里。 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天一点点的暗了下来。 · 日头真好。 羿玉去静心堂的路上,阳光照在身上,即使隔着衣服,皮肤都有些发热,头发更是热得烫手。 他早上出来的时候早,那个时候太阳还没有多大,到了现在逐渐接近正午,太阳是越来越大,越来越毒。 热得羿玉嗓子直冒烟,路过池塘的时候都想把头伸进去咕嘟咕嘟喝饱水。 他心动了许久,到底没有这么做。 顶着满头热汗与快冒烟的喉咙,羿玉看到静心堂门匾的时候,呼出了一口气,嗓子里更干了。 待会儿得进去找水喝。 抱着这个念头,羿玉一走进去,就被清心堂内满堂的人给吓了一跳。 静心堂里的人都是生面孔,而且衣着款式也与易于平时见到的人略有些区别,似乎显得更富贵些,也更有底蕴些。 再加上人群之中有一个比较靠前的人略有眼熟,仔细一分辨,竟是之前来过温家好几趟的县令。 想来,这些人便是阿大之前所说的天使、护卫的御林军以及陪同的县令等人了。 只是他们不在前院,怎么会出现在后宅里? 这些人也注意到了突然走入的陌生人。 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上前一步,手里竟提着一把剑,横在羿玉身前。 “慢着。”此人目光炯炯,“你是何人,为何能够进入此处?” 羿玉当即停下,嗓子发干,说话更是难受:“我是温家长子温辰安的妻子。” “妻子?”拦住羿玉的男子手臂下意识地往回缩了半寸,目光在羿玉身上迅速打了个转儿,缩回手臂的动作蓦然停住,面容带怒,“胡言乱语!你分明是个男子!” 羿玉无言,余光里县令正已挤了过来,他也就不多费口舌解释,只立在原地。 “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县令跑过来,“好叫齐大人知道,他虽然是个男子,所言却没有半分虚假……” 他口齿清晰地将羿玉一个男子为何会成为其他人的妻子这件事讲给了天使与诸位御林军。 众人目光或有同情,或有轻视、或有不以为意。 “原来如此。”用剑拦着羿玉的那个齐大人若有所思,剑不仅没有放下,甚至还往羿玉身前逼近了一些,“既然是这样,你也算是半个温家人了。” 羿玉还未回答,他就一招手:“来人,将此人拿下!” 这人先是用剑在羿玉面前比划,现在直接喊下属拿人了,羿玉才不会呆呆傻傻站在原地任人捉拿,直接转身往外面跑去。 跑了没几步,身后却没有人追来的动静。 羿玉回过头,却见堂中一群人只站在门内,看着羿玉的目光又有变化,这次目光就复杂多了。 他慢下脚步,明白过来。 方才那个齐大人问他为何能够进入此处,意思不是“这里戒备这么森严你为什么能够进来”,而是“这里明明无法出入,你是怎么进来的”。 接下来齐大人的话更是印证了羿玉的猜测。 齐大人眯起眼睛:“果然,你这半个温家人也能在此处自由出入。” 还站在他旁边的县令立刻拍马屁:“齐大人果然细心如发。” 最后面有人嗤笑:“就是心细如发又如何?等了半天就这么一个能够自由出入的,你还将人给吓跑了,难道你猜对了他还会跑回来不成?” 齐大人表情立刻僵硬了起来。 羿玉看到他明明手都握成了拳头,却还是挤出一个笑容: “窦大人勿怪,我虽然考虑不全,但这男妻还没有离开。无论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威逼利诱,只要人还在,总是有法子的。” 人群分开,有一人走过来。 他分明文官打扮,却与齐大人相差无几,身着绯袍,五官清俊却不正眼看人,甚至在齐大人拱手的时候,直接走了过去。 “不必威逼利诱,这人已逃却又去而复返……”窦大人哼笑,“不止你齐正南想从他口中挖出些东西,他对咱们也感兴趣极了。” 这话不仅是说给齐大人齐正南听的,也是说给走近的羿玉听的。 齐正南面色涨红。 而羿玉却一副没听到的样子。 窦大人又眯了眯眼睛,抬手招了招:“小孩儿,过来。” 小孩儿? 羿玉一开始觉得荒谬,仔细一想,自己现在还没及冠,而对面的绯袍官员……都穿绯袍了,年轻不到哪里去。 他走过去,唇角抿着点笑:“各位大人又不抓我了?” 第71章 旧事 被羿玉半是嘲讽、半是玩笑的话语问回去,窦大人却面不改色,不以为意:“那不过是小事,不值一提。” 羿玉“哦”了一声:“那什么是值得一提的重要之事?” 窦大人抬了抬眼皮,认真打量了羿玉好几眼,那眼神相当古怪,叫被打量着的人浑身不适。 “自然是,”他点了点脚下,“此处了。这位……少奶奶,我等在你家太太的厅堂里遭遇了鬼打墙之奇事,眼下似乎是出不去了。” 这一行人此刻离羿玉最近的就是窦大人,他驻足于堂屋门槛内,与羿玉之间至少隔着十步远。 “果真是鬼打墙?” “果真是鬼打墙。” 羿玉闻言摇头不止:“若说‘鬼’,我家近来白事不断,或许真有哪个心怀怨气、死因蹊跷。但诸位皆是朝廷命官,甚至有天使,乃是为死者鸣冤之人,即便宅中有鬼魂作祟,也不该针对诸位大人,这其实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闻得此言,一行人都沉默了下来,窦大人略微拧了下脖颈,神情令人难以捉摸。 那位齐大人更是表情变换,身体几度紧绷,目光时不时往一旁瞥去,几次视线的落点都在同一处。 那一处正是县令所在。 其实也很好理解,按照羿玉之前的话,如果这其中没什么误会,就说明怨魂不是在伤及无辜,而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被困于静心堂中的一行人中,唯有县令是当地父母官,与温家也算得上是熟识。 除了他,又有谁会与温家的人结怨呢? 一时之间,其余人等看向县令的目光隐隐地都有些不对劲了。 县令本人额角更是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这其中应当没有误会。”窦大人思索了半天,咋了咋舌,没有理会因他的一句话而脸色苍白的县令与神情隐隐激动的众人,“但也没什么冤情。” 他单手负在身后,下颔微抬:“正如少奶奶所言,我等身为朝堂命官,自然要为枉死之人申冤,说不定,将我等困于此处……” 他的声音渐渐变小,语速越来越快,说到最后的时候,除了他自己,旁的人几乎就已经听不到了。 一旁的齐大人表情越来越迷惑,最后停留在茫然上。 想来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站得又与窦大人很近,是能够听到一部分窦大人自言自语的内容的。 “……少奶奶请进!”窦大人在一个突兀的停顿之后忽然扬声,“我听贵府下人提及少奶奶与大少爷情谊甚笃,如今大少爷失踪,少奶奶一定是最担忧的那个。而此处最为诡异,必定有线索!” 羿玉的神色变得冷淡了一些:“什么叫‘大少爷’失踪?” 窦大人神情莫测:“少奶奶居然不知道?前日晚间,三全院中传出一声尖叫,数人闯入紧闭的上房之中,只见地上有血往外而去。我等刚一抵达此地,听闻温宅近日发生的离奇事,连休整也无,直接开始了调查。” 羿玉表情明明没有什么变化,他却仿佛若有所悟,自言自语地道:“怪不得……” 正此时,齐大人终于忍不住出声:“窦大人,此人甚是可疑!此人自称是温家大少爷的冲喜男妻,虽也有此处县令为证,但……” 齐大人睨了一眼旁边呆若木鸡的县令,虽然没有将话说全,但意思已经明了,无非是不怎么信任他罢了。 紧接着,齐大人继续说:“更何况之前无论是温家当家太太,还是温家三少爷,都没有提及什么冲喜男妻。这人甚至连温家大少爷失踪了都不知道……必定是趁着混乱,前来浑水摸鱼之人!” 面对齐大人的一番推理,窦大人呵呵一笑:“他摸什么鱼?图我们拿不了他,还是图你齐大人的胡言乱语?” 齐大人哽住。 窦大人扭过头,懒得理他,只对羿玉道:“少奶奶,事不宜迟,别再耽误了。这里……” 他环顾四周,手指挠了挠下巴。 “有什么可疑之处呢?” “……佛堂。”羿玉声音淡淡,“太太有个小佛堂,里面供奉了一尊大乘无量欲天菩萨。” 堂中众人表情各异,一位美须公忍不住皱眉:“荒唐,实在是荒唐!” 羿玉向他看去,只见美须公手腕上正缠着一串佛珠,佛珠颗颗珠圆玉润,显然保养得非常得意,即便不是在此道有所造诣,也至少是知之甚多。 “请徐大人为我等答疑解惑。”有人拱手道。 美须公捋了捋胡须:“我也只是略知一二。其一,据我所知,根本没有这位菩萨。其二,即便是什么地方上的俗名也根本不对,菩萨的法号是有讲究的,不是什么词胡乱堆砌起来就能当个法号。其三……诸位是否记得‘极乐神宗’旧事?” 羿玉茫然,其余人却是恍然大悟。 窦大人见状,好心解释: “所谓‘极乐神宗’,乃是先帝时东南沿海一带壮大的邪、教,歪曲杂糅了中原佛教与藏传佛教,甚至是一些少数宗教而形成的‘四不像’。 “大约五十年前,‘极乐神宗’信众遍布五郡,连郡守都是信徒,地方糜烂一时。先帝下令严厉禁止也有漏网之鱼,直到近年才慢慢销声匿迹。” 羿玉了然,却仍有不解之处:“这‘极乐神宗’想来危害极大,只是不知危害在何处?” 窦大人却不肯言了。 一旁齐大人随口道:“‘极乐神宗’讲究个‘极乐双修’,说是什么‘阴阳调和至极乐之境,便可得悟神佛之道。待极乐大成,男为本尊,女为明妃,是为大乘佛法’。” 美须公微微颔首:“是以我听闻了这菩萨的法号便想起了旧事,尤其是‘欲天’二字,可为‘六欲天’,也仿佛可为‘欢喜佛’。说到底,‘极乐神宗’杂糅歪曲最多的还是藏传佛教。你家太太供奉的,恐怕是一尊邪佛。” 羿玉听了,觉得古怪。 身份卡的背景设定中,羿玉大约在七八岁之后就一直被困在院子里,没有接触过外界的事情,所以对一些朝廷旧事不了解很正常。 但是眼前这一堆朝廷命官,是不是对‘极乐神宗’这个邪、教了解得太多了…… 第72章 热闹 若是有一两个人了解这些旧事,倒也不是很稀奇。 但是偏偏这堂中大约十来个人,在听到羿玉说出“大乘无量欲天菩萨”的法号之后,有一多半人表情立时就有变化,而剩下的人在听到美须公提及“极乐神宗”的时候绝大多数都恍然了。 之所以说是绝大多数,不是有人与羿玉一样迷茫,而是有人的表情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东西。 此人正是窦大人,他捏着手指,仿佛神游天外。 除去窦大人之外,其余人的反应当真是令人费解。 “极乐神宗”,一个据说在近年已经销声匿迹的邪、教,此时在朝廷里依然是个重点话题吗? “即是温家太太的小佛堂,想必正在屋后,我们离不开此处,劳烦少奶奶将小佛堂的门打开,不必进去,只需打开门,我们在窗户这边也能看到。” 窦大人的声音来回了羿玉的思绪。 他其实没有去过温夫人的小佛堂,但曾在晨昏定醒的时候,闻到过遥遥飘来的香灰味道。 方位大约也是在后院里。 羿玉不置可否,抬起步子绕过堂屋,从垂花门步入后院,左右两厢房皆是房门紧闭,一时半会也没有味道,倒是叫人不好辨认。 堂屋的后窗处已经挤满了人,有人喊道:“‘极乐神宗’以左为尊,烦请大少奶奶开左边的门!” 羿玉闻言,走到西厢房门口三步,却是在后窗处翘首以盼的目光中停下了脚步,没有再继续往前。 他回过头,看到大开的后窗挤满了一张张急切的脸。 羿玉忽然笑了,他不仅没有再往前走,反而摇着头离开了此处。 有个故事为虎作伥,说的是被老虎吃掉的人会变成伥鬼,而伥鬼会引诱无辜的人,让老虎吃掉他们。 眼下,其实就是另一种为虎作伥。 初初听到“极乐神宗”的故事,羿玉也觉得这是一件大事,或许值得成为一个经典案例,被人反反复复地提起。 但是如果放在朝堂上呢? 再怎样影响恶劣的大事,五十年过去了,不可能十几个官员每个人都知道此事详细情况,每个人都说得头头是道。 而且他们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口气越是客观、越是公正,反而越不对劲。 他们不需要公正。 如此邪、教,在东南沿海一带肆意扩张,又有那样的教义,不知祸害了多少无辜者,身为朝廷命官,怎么可能公正客观地提起这件事? 阿大或许在撒谎,或许没有。 也许真的有什么天使与御林军进入温宅,也许他们真的就长堂屋里那些人的模样,也许他们就是天使与御林军…… 无论他们过去拥有着怎么样的姓名、怎么样的官位、怎么样的称号,于此刻,于羿玉看来,他们就是为虎作伥的伥鬼。 无论是扬言拿下羿玉也好,还是明争暗斗地争夺话语权,无论是勇武少智的齐大人,还是天才通病的窦大人,都是在半真半假地演戏,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羿玉打开西厢房的那扇门。 他离西厢房越远,后窗处的众人表情越是焦急,拍窗户、大声吆喝、威逼利诱,不绝于耳,羿玉一概不理。 只是即将穿过垂花门的时候,羿玉又往后窗处看了一眼。 挤在窗子旁的一群人中,有人身量高挑,双手抱臂,略微仰着头,神情很是惬意。 ……然而问题在于,从开始到现在,羿玉居然都没记住这位窦大人的长相。 正面相对的时候不觉什么,一旦对方离开羿玉的视线,再想回忆窦大人的面容却是不能。 仿佛那张脸上蒙着雾气,叫人看不真切。 似乎是注意到了羿玉的目光,窗子旁的众人愈发群魔乱舞,美须公的胡子不知被谁拽掉了一把,吃痛地与人厮打起来,场面愈发混乱。 而窦大人则是漫不经心地退到一旁,单手背在身后,踮着脚往窗外看去。 四目相对,窦大人微微一笑。 羿玉觉得他居然有点眼熟,却一时半刻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看了半晌,转身离去。 静心堂里依旧很热闹。 一堆人在互相指责。 美须公:“方才就是你太过急切,一张口就要他去开门,是个傻子也知道你不对劲了!” 无名氏:“我急切,你怎么有脸说我急切?大家还都没有反应呢,你就开口说荒唐,我等差点没反应过来!” 齐大人:“窦大人方才未免太敷衍了些,若是再言语两句,他说不得就信了。” 窦大人:“嗯嗯。” 他根本就没注意齐大人在说什么,踢开脚边不知是被谁甩过来的茶盏,踱着步子往外面走去,走到堂屋门口,就再也出不去了。 他看着不远处依稀可见的背影,之前尚可称为生动的表情一下木讷起来。 原来他生得极清俊,最有特点的便是一身异为白皙的皮肤,年龄大约三十上下。 这个年纪身着绯袍不可谓不是年轻俊杰,只是窦大人眉间有些浅浅的纹路,仿佛经年累月的皱眉而形成的印记。 “窦大人在想何事?”有人走过来,见窦大人少有的怅然神色,难免好奇。 窦大人笑笑:“无事。” 他觉得那个小孩,怪眼熟的。 在哪里见过呢?记不太清了。 他轻咳一声,旋身落座。 · 羿玉离开了静心堂,心情没有勘破堂屋里众人身份那时轻松,反而多了几分莫名。 因为他觉得,那位大乘无量欲天菩萨大约与极乐神宗没什么干系,方才只是“伥鬼”精心编织的谎言,目的是诓骗他去开门。 只是…… 最高明的谎言不是流畅自然到看不出来虚假,而是真假参半,甚至是九分真、一分假,让人无从分辨。 方才“伥鬼”的说辞中,必然有“真”的部分,具体却需要羿玉去分辨了。 何其难也。 第73章 纰漏 静心堂中的一行人与那位大乘无量欲天菩萨极大概率有相当程度的联系,前者受后者驱使,代其行不可为、不能为之事。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离奇事层出不穷,其中暂且不知有多少,甚至有可能全部都与大乘无量欲天菩萨相关,羿玉却从未见过菩萨真身,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要么是没到时候,要么就是有限制,而这限制极大可能就是具有某种象征性的行为。 所谓象征性的行为,羿玉的理解是:在特定的场景之中,一些平常看起来非常普通的行为,会延伸出更多的意义、内涵、象征。 比如说,敲门与开门。 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但敲门的若根本不是人,门内之人回应或者将门打开就会代表一种“允许”。 ——允许门外之物进入房间。 方才静心堂里的众人花言巧语,试图哄骗羿玉开门,其实与“敲门与开门”的例子有异曲同工之处。 只不过一个是允许对方进入,而另一个是允许对方离开或者自己进入对方的“领地”。 不知不觉间,羿玉已经离静心堂很远。 身后无人追赶,他的步子慢下来,途经之处不是秀丽景致,就是白墙黑瓦,羿玉身处其中,一时之间竟觉无处可去。 日头高照,阳光洒落在身上,叫人后背都发烫,脖颈处浮起细细密密的汗珠,薄衣宽衫也招架不住这样毒辣的太阳。 羿玉方才虽进了静心堂,却赶上了一出戏肉,别说水了,连茶壶都没瞧见。 之前想着事情倒还好,脑子一得空,干渴感就又涌了上来,连吞咽都难受。 羿玉为了避阳光,专走树下的阴凉处,看着青翠欲滴的树叶都想摘下来嚼一嚼了。 也不知这嫩叶子有什么魔力,羿玉仰头瞅着,忽然就开始走神,片刻后回过神却是摸出了怀里的那几份文书。 温家三兄弟中,羿玉自然与温辰安相处时间最多,也最了解他,不止了解他的起居、习惯与性情,也了解他的一些基本信息。 生辰自然算在其中。 当时其实是温辰安先问了羿玉的生辰,他虽然知道羿玉的生辰八字,心里所对除羿玉之外的羿家人没什么好感,那样一对父母,说不得会为了攀上温家而在羿玉的八字上做手脚。 是以主动询问羿玉的生辰并非是为了什么一定要找个命格相合之人,而是想要知道羿玉真正的生辰。 身份卡一般与羿玉本人的相似度很高,“羿玉”的生日与羿玉的一样,都是在八月底。 温辰安问了他的生辰,羿玉自然礼尚往来,也问了温辰安。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温辰安的生辰……应当是在七月,具体似乎是七月初三。 他之前在三全院东厢房的空箱子里找到文书时,打开随意扫了一眼,当时没怎么在意,现在一回忆,怎么感觉上面温辰安的八字不太对…… 羿玉打开最上面的聘书一看,温辰安的八字里月柱日柱分明不对,居然是五月初二! 他站在树荫里,后背一下就凉透了。 迅速将所有文书翻看一遍,羿玉大约明白了这些文书里究竟藏着什么。 这些文书其实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温家之前送去羿家的,姑且称之为第一份,另一类则是温辰安为了给羿玉补上三书六礼而送去的第二份。 第一份的文书里缺了一份聘书,其中温辰安八字中的月柱和日柱都是五月初二,第二份的文书里却都是七月初三。 羿玉的两只手分别捏着两份文书,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片空白。 第二份文书绝大部分都是温辰安自己写的,据羿玉所知,他其实连迎书都已经写好了,只是还没派得上用场。 所以羿玉可以确认,第二份文书没有替换,上面的字迹毋庸置疑地属于温辰安。 所以第二份文书里的年庚八字一定是正确的,确切无误是温辰安的。 既然如此…… 那第一份文书里的年庚八字,是谁的? 难道是温洲白?毕竟他连密道与石室都能提前准备好……可是他要换也是换第二份文书,第一份文书送过去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有见过羿玉。 不知温洲白,还能是谁? 无数思绪在脑海中翻腾,羿玉将两个年庚八字抵在一起,视线反复扫过。 他之前更为在意的是八字中的月柱与日柱,但若是想要破解出第一份文书中的“男方”真身,更应该着重分析的其实是年柱。 温辰安今年二十八,是当今十二年生人。 第一份文书里的年柱换算一下,却是在当今十六年。 比温辰安年幼四岁,年纪约莫二十四左右。 这个年纪很容易一下就想到温秋妃身上,但羿玉从温洲白那里知道温秋妃比温洲白大三岁,温洲白今年十九,所以温秋妃的年纪应该是二十二。 差了两岁,有些不太对得上。 羿玉默默算了一会儿,越算越觉得蹊跷,这件事本身也透着蹊跷。 以温夫人的爱子之心,男妻都能娶进门,怎么会出了文书上年庚八字出错的纰漏? 若是一处,勉强还能说得通,但是庚贴、礼书与迎书上的年庚八字全是错误的……根本不可能是纰漏。 ——这是温夫人有意为之。 第74章 最后一次 无论得出来的结论再怎么荒谬,事实摆在眼前,羿玉只能让自己去接受这个结论。 温夫人的拳拳爱子之心根本就不是演能够演出来的,无论她做出了怎样违背常理的行为,她的目的一定是让温辰安早日康复。 之前无论是温夫人,还是温辰安,亦或者是其他人,无论是有意或者无意,他们每一个人透露给羿玉的信息都是: 温家之所以会娶一个举世罕见的男妻进门,是因为羿玉是与温辰安命格相合之人,只有他们二人结为夫妻,温辰安才有一线生机。 但此时看来,羿玉从前了解到的“隐情”,或者说“真相”,根本就是温夫人用来掩饰真正事实的障眼法…… 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温辰安一个久病之人,年前甚至一度已经病危了,娶一个妻子冲喜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有高僧指点,寻得更加合适的冲喜妻子,此人即便是个男妻咬咬牙也就认了,毕竟比起性命,娶个男子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更何况,在这种事情里,会窘迫受辱的从来不是娶妻之人,而是被迫成为男妻的人。 羿玉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很平淡,一方面是因为他是个现代人,现代人的性向已经走向了多元化,别说伴侣是个男人,就是个什么别的也不稀奇…… 另一方面则是,羿玉对这个世界并没有归属感,虽说有时候演戏演到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演过了,但是从本心上来讲,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是谁的妻子——无论是温辰安还是温洲白。 所以他能够淡然处之。 而温辰安与温家其他人,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对这桩婚事默认,甚至是认同了。 虽说后续出现了一些其他的情况……比如说温洲白心怀不轨,但那是另一回事了。 而温夫人之所以让温辰安娶男妻的真正隐情,也就隐藏在这些事情之下了。 若不是送去羿家的各种文书,阴差阳错地又给送了回来、若不是羿玉为了任务而推动温辰安去补上三书六礼、若不是温洲白手下的人取羿玉的嫁妆,出于某种考虑而撇下了旧日文书,羿玉都无法发现这个漏洞。 反过来说,羿玉其实曾经有很多次的机会却发现这一点,却直到此刻才灵光一闪,注意到了被自己忽视,但潜意识里已经有所察觉的致命之处。 若是再早一些就好了,当时羿玉正与温夫人在一起…… 这种假设只在羿玉脑海中出现了一瞬间,随后就被他自己抛开了。 这世上最不能去想的就是假如……因为只要是过去的事情,就总会或多或少的留有遗憾,这一点并不会因人力而改变。 羿玉将各种文书重新塞进衣襟里,整理了一下衣服,努力开始思索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按照他一开始的设想,温洲白的住处三院、前院正厅、静心堂、江城轩,这四个地方一个个地走过,若是仍旧毫无发现,他就需要考虑自己是否仍要停留在温宅之中了。 但是在已经走过三个地方之后,羿玉当然不是毫无发现…… 只是这些发现却将他引入了更深层次的谜团之中,对于任务本身而言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助益 想到这里,羿玉又看了一眼系统面板。 【任务描述:请完成六礼】 【任务进度:未完成】 果然越是看起来简单的任务,实际操作起来就越是困难重重…… 或者说,对于任务者而言,任务因为一些其他的因素而变得复杂了起来。 任务者羿玉叹了口气,迈开腿,往之前计划中的最后一个地方走去。 最后一个。 最后一次。 去过了江城轩,任务上若还是没有突破口,羿玉就真的不在此滞留了。 · 江城轩内。 羿玉左右环顾,看到了寥寥几个伺候的下人,也都不太正常,各有各的疯癫之处。 有嘻嘻傻笑,不时捧脸的丫鬟、有蓬头垢面,抱着个枕头摇晃的妇人、有偷了许多金银珠宝,衣裙都兜不完的婆子…… 若是放在羿玉刚刚进入温宅的时候,他或许还对这些人的情况很是注意,说不定会停下来一个个观察。 但是对于已经进入温宅半天的羿玉而言,江城轩中的情景他实在是见怪不怪,左右只是疯癫几分,真正影响到性命的没有几个。 而他此行的目的,却不在院中这些疯癫之人中。 温双双在何处? 羿玉在江城轩里找了一遍又一遍,每个房间都仔仔细细地检查过,衣柜、床底、暗角…… 他简直是在搜查,但是地毯式的搜查也没能让羿玉找到温双双。 温双双或许也与很多人一样,因为发生了某种变化,而导致心神、状态都不太稳定。 所以她此刻并没有待在住处,而是疯疯癫癫之中跑去的其他地方,或是在温宅的某个角落里睡得香甜。 羿玉不免想道,他来之前才刚刚想过这是最后一处,来了江城轩却没有见到温双双,这难道也是一种命中注定? 羿玉不知道,他最后又将江城轩内外找了一遍。 仍是一无所获。 不得不离开了。 必须得离开了。羿玉告诉自己。 他往外走,经过来时看到的一个个疯癫之人。 傻笑的丫鬟已在垂泪、摇晃枕头的妇人百无聊赖地将枕头扔开,抹了抹眼睛、趁机偷盗财物的婆子捶胸顿足…… 人生百态,不过如—— 且慢。 羿玉陡然转身,目光精准落在那个将枕头扔开的妇人身上。 方才见此妇人以抱孩子的姿势抱着枕头摇晃,羿玉还以为这是个曾经失去过孩子的少妇,所以没有多看,但是刚才她抹了下眼睛,乱发撩开些许,眉眼熟悉得很! 羿玉快步走过去,那妇人竟是温双双! 此时温双双一身粗布衣裳,脸上都是灰,羿玉拿衣摆糊了几下,勉强把她的脸擦干净了些,所更是困惑不解。 温双双明明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可眼前的温双双却已是个成年女性,年纪约莫三十上下,若不是五官没有太大变化,羿玉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认得出…… 难道这人不是温双双? “……小妹?” 羿玉喊了一声,温双双呆滞的眼睛慢吞吞地看过来,羿玉不由头皮发紧,居然真是温双双! 他舔了舔唇角,斟酌用词:“小妹,你为何……你今年……你贵庚?” 温双双呆呆地看着羿玉,没有言语与他。 人虽然醒着,神智却早已飘远了。 羿玉又问了几句,温双双才有点反应,磕磕绊绊地道:“三哥……探、花……” 她声音有点小,吐字也不太清晰,羿玉凑近了才听到,正要听她继续说,却被温双双一口咬在头发上。 羿玉“嘶”了一声,连忙后退,看着温双双的目光瞬间警惕起来。 温双双傻傻一笑,枕到刚刚扔开的枕头上。 没多久,她就开始打起鼾了,竟是睡着了。 羿玉不由感叹,好美丽的精神状态。 第75章 有“人”作弊了 精神状态异常美丽的温双双睡着了,羿玉则是走远了一些,口中反复念叨着温双双刚才说的那几个字。 “‘三哥’是指温洲白,后面是……谈话?昙花?桃花?好奇怪……” 刚才温双双说话的声音很小,又有些许磕绊,羿玉听得不是很真切,只捕捉到了大概的读音,当下自己重复了几遍,却始终觉得不太对。 暑热难耐,羿玉避到屋檐下,抬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嘴唇不住地轻动,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很快,他终于组合出了一个最有可能是温双双方才所言的句子。 “三哥,探花。”羿玉越念,越觉得读音就是这个。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席地而睡的温双双。 单从面容来看,她大约比真正的年纪长了十来岁,若放到温洲白身上,他应当是三十五六的样子…… 这个年纪,中了探花倒有可能,据羿玉所知,温洲白是一直在读书的,只是还没下过场,读的怎么样他也就不知道了。 三十五六岁的温洲白,羿玉很难想象,在他的印象里,温洲白一直是英姿勃发的少年形象。 第一次见到温洲白时,他正代温辰安给羿玉挑红盖头,一手执秤,一手负在身后,微微垂眼看着羿玉,目光由轻慢变得怔愣。 正想着,一种难言的熟悉感忽然窜上脑海。 三十五六岁的温洲白、三十五六岁的温洲白、三十五六岁的温洲白…… 一个同样负手而立的身影出现在羿玉脑海中,迷雾笼罩着的面容逐渐清晰,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 熟悉是因为这张脸上的五官羿玉不知道曾经见过多少次。 陌生是因为那张脸变得更加成熟,少年时的青涩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轮廓,更加清晰的骨相。 但眼角眉梢处的细微表情,说话时的神态,偶尔的惯性动作……这一切还是有少年时的痕迹。 静心堂里的那个什么窦大人分明就是年长许多的温州白! 这又与温双双所说的话对上了。 ——温洲白中了进士,以探花之身加上自身聪颖机敏,当然官运亨通,三十许岁的年纪就穿上了绯袍,以天使之尊调查大案。 但是这又产生了一个悖论。 三十多岁的温州白负责调查的大案正是十九岁的温州白家中的遭遇! 若三十多岁的温州白与十九岁的温州白是同一个温洲白,那么年长的温州白不可能没有年少时的记忆。 而少年时的温州白更不可能遇到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天使。 如果是在现代社会,羿玉会考虑这是两条不一样的时间线交融在了一起,但环顾四周,羿玉更倾向于这种情况的发生与那位欲天菩萨脱不了关系。 真是阴魂不散。 这种感觉…… 羿玉心中腹诽,脚下动作却很快,一转身就往静心堂而去。 · 从江城轩到静心堂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称不上远是因为从江城轩到静心堂,没有从三全院到静心堂远。 而称不上近则是因为,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孩,温双双其实应该住在更靠近长辈居所的地方,就如同温辰安曾经的东庭、温秋妃的扫尘院、温洲白的三院…… 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状况,自然又与温双双的生母有关,温夫人不想王姨娘的女儿离自己太近。 羿玉在抵达静心堂之前,先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身着粗布麻衣的和尚背对着羿玉站在池塘边,手里捧着念珠,口中念念有词。 羿玉只与这和尚有过一面之缘,加上一次没有见面的旁听讲经,但此时只是看到他的背影,羿玉就知道他是空乐和尚。 毕竟这温宅里只有一个和尚。 可他即便是个和尚,也不该独自出现在内宅里…… 这事蹊跷地仿佛就在引诱羿玉去听空乐和尚在低声呢喃什么。 离更近一些,声音就愈发清楚了。 空乐和尚在诵经。 他语速适中,吐字清晰,对经书内容更是倒背如流,完全没有任何卡壳停顿的地方,如同倾泻而下的山泉水般连绵不断。 和尚诵经很正常,不正常的是空乐和尚诵经异常专注,专注到了忘我的地步。 仔细观察,他的嘴角都有白沫了,身形隐隐打晃,可即便如此也始终没有停止诵经。 显然也是受到了某种影响。 于是羿玉又开始想,这温宅里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究竟受到了什么样的影响?发生了何种的变化? 为何受到同一种影响,发生了同一种变化,表现出来的样子却截然不同? 羿玉自己也受到了影响,他已经感受了出来。 一开始不是很明显,但随着在温宅里见到了越来越多离奇诡异的事情,羿玉却始终想着要去找温辰安与温洲白。 这个念头不仅没有动摇过,甚至愈来愈强烈,强烈到了羿玉都感觉自己有些魔怔的地步。 由此推及其他人,再深深思索,这种“变化”几乎已经呈现出了真容—— 纸条变成小纸人,是因为温双双在上面写下了让羿玉速离的文字,她因为见过温辰安“死而复生”,又心存善念,所以导致她当时劝离羿玉的心情非常急切。 拂柳扒窗子,是因为那天白天她不停地提醒羿玉去上香,羿玉却一直没有理会,令她愈发着急恐慌。羿玉虽然晚上去了,可那个时候拂柳身上已经有了香灰味。 温双双与丫鬟磕头,是因为白天的时候她们曾来过三全院,隐晦地请羿玉为温双双做主,好让她去灵堂送温秋妃最后一程。 磕头其实就是一种“请求”,与她们白天的行为是完全对得上的。 至于前后两次鬼压床,羿玉一开始有些困惑,仔细想了一下,隐约想出个缘由,却没必要深思了…… 而此时温宅里的所有人:贪财的偷盗钱财、疲惫的沉睡不醒、孤单无依的渴望有自己的家、年少的想变得成熟稳重……如此种种,非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 归根结底,羿玉通过学习生涯获得的归纳概括能力试着提炼了一下——他认为此时的温宅与之前温宅的“夜间”能够放大人心中的“念”。 究竟是不是“念”其实无关紧要,大致是这么个意思,且以“念”来代称。 如果“念”本身就足够强,那么在之前温宅的“夜间”中就会以某种方式呈现。 现在,施加这种影响的存在仿佛是进入了一种BOSS的狂暴期,即便有一些“念”没有那么强,也被呈现了出来。 羿玉之所以能够想通,是因为有“人”作弊了。 他非常清楚,自己内心深处最强大的“念”一定是完成任务,早日回到现实世界。 但是从重回温宅至今,不断被呈现出来的“念”却是寻找温辰安与温洲白…… 这或许是它的纰漏。 羿玉步伐停顿了一瞬间,没有再往静心堂去寻三十多岁版本的温洲白,而是一个改变方向,往一个截然相反的地方去了。 那是三全院的方向。 羿玉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耳畔能够听到呼啸而过的风声,夹杂着自己剧烈呼吸的声音与心跳声。 第76章 邪风 三全院,小佛堂。 门从外面被推开了,清新的空气灌入小佛堂内,冲散了些许浓重的香灰味。 羿玉一进去,馥郁的气体便将他裹住,仿佛被拥入了一个过于宽广又紧密的怀抱之中。 他气息还有些不稳,视线牢牢锁定在香案之上一人高的佛像上,佛像还罩着红布,只显出大略形状。 当日,拂柳曾道,这红布要盖七七四十九日。温夫人也曾提及过此事,羿玉虽然先知这红布另有内情,却出于种种原因,没有探究过。 早上他刚来温宅的时候,还曾疑惑究竟发生了何事会导致温家发生如此重大变故,如今再想,岂不就是这红布的七七四十九日已经盖过了…… 羿玉上前,仰头看着佛像。 这佛像本就有一人高,又置在香案之上,离近之后往上看去只觉佛像高大得仿佛端立于云端之上。 周围飘渺的烟雾也恍惚变作了云烟,虚空之中传来并不真切存在的梵音。 羿玉有一瞬间的走神,但很快,目光就变得坚定起来,毫不犹豫地抓住盖在佛像上的红布,用力往下一拽。 红云翻腾。 波浪般涌动的红布自上而下倾落,仿佛是红透天边的晚霞坠了下来,几乎要砸在羿玉身上。 羿玉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柔软的红布拂过他的头发,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微风拂过,羿玉睁开眼睛。 佛像通体瓷白,红烛映照下的光泽如同粉色蚌珠,跃动的烛火恍如一个个光点,又仿佛只只萤火虫在眼前穿行。 这尊佛像与温夫人之前怀中薄被藏着的小佛像只有几分相似。 这位大乘无量欲天菩萨乃是个体态风流的青年男子形象,赤足披发,手臂上有臂钏,脚踝处戴玉环,衣衫素净却赤裸半个胸膛。 它两手搂在身前,怀中却空无一物。 它长相清纯又妖异,宛如貌美妇人,又好似清正君子。 它表情似笑,也像哭。 单从五官来看,竟是与温辰安、温洲白有些微相似。 比起佛像,它更像是什么艺术品,更适宜被珍藏在宅中,而非供奉在寺庙里。 任谁看了这样的佛像,心中都无法生出一丝一毫的尊敬之感…… 正直者怜之,污浊者臆想。 而羿玉看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爬上香案,站在菩萨佛像面前。 佛像垂眉敛目,仿佛在看着羿玉,又好像没有。 羿玉靠近,却是伸出双手,用力的将佛像推下了香案。 “砰——” 清纯又妖异的面容四分五裂。这一切仿佛是温夫人怀中薄被里的佛像被摔碎之事的翻版。 但这一次,佛像摔碎之后,里面却不是空腔。 而是个双目紧闭、浑身赤裸的男尸。 竟是失踪已久的温秋妃的遗体。 羿玉顿时茫然,他本以为里面的会是温辰安,却没想到里面的竟然是温秋妃…… 这时,邪风大作—— 小佛堂里的数百红烛上的烛火忽然向一处倒伏,烛光变得微弱而奄奄一息,仿佛下一秒就有可能彻底熄灭。 外头炽热的阳光顷刻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黯淡到几乎黑红的太阳,挂在昏暗的天空之上,犹如一只鬼魅的眼睛。 羿玉立于佛堂之中,身侧是离世已久却不腐不坏的尸体、被他推在地上破碎的白瓷佛像碎片、明灭不定的数百红烛。 外面是陡然变化的天色。 一时之间,狂沙遮蔽了双眼,巨大的风声响彻天际。 · 风声渐散。 有人粗鲁地推搡着羿玉,羿玉还未睁开眼,已下意识地顺着那股力道往前行了几步。 他的左手一转,却转了个空,袖中的匕首不见了。 非只匕首,连羿玉身上穿的衣服都变了。 他浑身空落落的,下摆尤其空,比穿裙子的时候还空。 羿玉低头,发现自己身上只有一件素白交领长衫,别说中衣,连个腰带也没有,步子稍微大一点,腿就露出来了。 他只是停顿了一下,刚才推搡他的人又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口中还责备起来。 “勿要耽误时辰,明王在等你。” 羿玉看向说话的人,那是个穿着和他差不多衣服的光头男子……不,不是光头,这是个和尚。 但是与羿玉印象中的和尚不一样,这个和尚凶神恶煞,眼神更是浑浊得厉害,见羿玉看过来,他还咽了咽口水,仿佛在垂涎什么。 羿玉很快就明白了,这个和尚垂涎的是自己。 他心中一阵恶寒,头一次生出些怒意,却克制着回过头,往前走去。 不知那阵风究竟是怎么回事,羿玉此刻甚至不在温宅里,而是在一个长长的走廊里,两侧时常出现纸拉门。 见得多了,羿玉也看明白了。 这似乎是东瀛地界…… 身后的僧人一直虎视眈眈,不时有其他僧人与精致打扮的女子自两侧纸拉门后出现,看向羿玉的目光透着十足的古怪。 走到尽头,是一个非常宽阔的房间。 里面满是人。 一双双眼睛注视着羿玉,令他头皮发麻。 第77章 以欲制欲 最令羿玉感到不适的不是一双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而是那一双双眼睛里快要溢出来的恶意。 以及幸灾乐祸、蠢蠢欲动、嫉妒、愤恨、冷漠、审视…… 这样的目光,铺天盖地地向羿玉袭来。 他从人群之中劈开的空隙走过去时,还能听到低低的窃窃私语。 “第一位……” “……有什么特殊的……” “……男的……不合规矩……” 羿玉忍住自己想要垂下眼睛的欲望,目光顺着前方逐渐分开的人群缝隙往尽头看去。 一个又一个人影之后,羿玉看到另一个盘腿坐在莲花座上模糊身影。 越来越近,那道身影越来越清晰。 他上身赤裸,下身穿着类似于灯笼裤长裤,赤足盘腿而坐,两只手搭在膝盖上。 与这房间里的所有男性一样,莲花座上的男子也是个和尚,面容与三全院小佛堂里那位大乘无量欲天菩萨极为相像。 大概就是一个活人,与一尊白瓷佛像之间的差距。 “此乃明王。”身后的和尚低声道。 羿玉被隐隐胁迫着走到了莲花座前。 莲花座约莫能容纳五六人同时坐着,盘腿而坐的男子更是身躯高大,坐在那里犹如小山,却不显笨重,只显庄严。 他含笑的目光望着羿玉,晶莹嘴唇微张:“明妃,上前来。” 明妃……? 羿玉眼睫微颤,目光越过莲花座上的明王,看到了他身后木墙上雕刻的日月同升、祥云环绕的奇像,也看到了左右两侧两尊男女盘腿合抱的金像。 押送羿玉前来的和尚伸手,想要推羿玉过去。 莲花座上的男子忽然一瞥,凶神恶煞的和尚不知怎得浑身一僵,随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扔出了这个房间,全程连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房间内的其余人顿时噤声。 羿玉迟迟没有动作,莲花座上传来飘渺又清扬的声音:“明妃,上前来。” 众人的目光沉默地落在羿玉身上。 视线在这一刻若是有重量,羿玉定已被泰山压顶。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抬起僵硬的腿,往前迈步。 直到鞋尖抵住莲花座。 “……你要我往哪里去?”羿玉声音干涩地问。 端坐于莲花座上的明王唇畔含笑,并未言语,只往旁边的金像看了一眼,继而看向羿玉,笑意愈来愈深。 左右两尊金像,皆是男性盘腿而坐,女性坐在男性腿上,男女合抱,却不含任何狎昵色欲之态。 但那是冰冷的金像,莲花座上的却是个会说话会笑还会暗示的东西,而羿玉,更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看着男子,没有动弹。 明王道:“明妃不愿上前。” 羿玉没有回答。 明王轻叹一声:“若是这样呢。” 明王的面容发生了一种微妙又巨大的变化,几乎是一瞬间,那张脸便变成了一副苍白清俊的模样。 他顶着温辰安的脸,声音也随之变了:“小玉。” 羿玉怔愣。 明王似乎是误会了什么,温辰安的脸一刻不停地继续改变,这次是温洲白,他眼中暗含阴鸷:“嫂嫂。” 羿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明王歪了下头,不知想了什么,第三次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温秋妃抿着唇角:“大嫂。” 变了三次,羿玉都没动作,明王恢复了自己的脸孔,叹了口气,眼神却是隐隐满足的:“如此凡人,明妃自然不喜。” 他动了动手,羿玉便像是被扯动的风筝一般飘向了莲花座。 明王眼中闪烁着眸光,他单手环住羿玉脊背,令他稳稳坐在自己大腿上。 虽然都是人形,但明王几乎有两个羿玉那么大,羿玉坐在他腿上,像个稚儿。 明王一只手便可盖住羿玉的后背。 他垂眸端详着少年,羿玉也在看他,两人对视着,明王蓦然用指腹蹭了下羿玉的眼尾。 “人生来污浊。”明王道,“色欲、形貌欲、威仪姿态欲、言语音声欲、细滑欲、人相欲……”[1] 他说着,手指从羿玉的眼尾移至脸颊、嘴唇、下颔。 “圣人可自制,这世间却无几个圣人。于芸芸众生而言,唯有以欲致欲,法与智慧交融,方能修成正果。”[2] 面对羿玉没什么表情的脸,明王神情却愈发迷离,宛如清正君子堕入深渊。 “我为本尊,你为明妃,生来就该合二为一,共享极乐……” 撑在羿玉脊背上的手骤然施力,明王低下头,鼻尖轻蹭羿玉,张着口,却没有喘息,白玉一般的赤裸胸膛更是毫无起伏。 · 那阵风刮起之前,小佛堂里有羿玉、温秋妃的遗体,以及破碎的白瓷佛像。 若眼前幻境由“念”引起,这“念”不是羿玉的,也不是死人一个的男尸温秋妃的,那还能是谁的? 正是大乘无量欲天菩萨的。 明王已有些生疏地解开了羿玉的衣襟,貌若好女的妖异面容升起红霞,他看着羿玉的眼睛,仿佛能让人溺毙其中。 羿玉敞着衣襟,能够感受到钉在背上的无数目光。 他略微仰着头,终于开口说话了:“你是明王,还是平安?” 温辰安、温秋妃、温洲白兄弟三人之中,温辰安与温洲白更像温老爷,而温秋妃更像温夫人,但是兄弟三人之间只有相似之处的。 而眼前这位明王,也就是此前一直以法号“大乘无量欲天菩萨”出现的邪佛,与温家兄弟三个都有相像的地方,与温辰安、温洲白相似之处更多…… 其实符合这个特征的应该有一个人,一个三岁便夭折的孩子,连个大名都没有的,真正序齿上的温家二少爷——平安。 明王笑回:“明妃可曾听说轮回之事?我本是要来渡有缘人的,却错过了。那三岁夭折的稚儿是我转世,我是他,他是我。” “……平安,是不是当今十六年五月初二生人?” 明王颔首以对:“正是。” 所以,第一次与羿玉结亲之人其实不是温辰安,而是三岁就离世的平安,眼前这个邪佛的人身…… 第78章 共赴 这样一来,有个很奇怪的事情立刻引起了羿玉的注意。 平安是王姨娘的儿子,王姨娘甚至将平安的夭折归咎在温夫人身上。 而大乘无量欲天菩萨是温夫人信仰的菩萨,她每日早晚都会给大乘无量欲天菩萨上香,日常供奉更是不曾短缺过一星半点,可谓虔诚至极。 然而,当将平安与大乘无量欲天菩萨画上等式的时候…… 羿玉只觉脑袋里有些打结。 他努力去梳理。 温夫人让羿玉与菩萨结亲,随后又让羿玉与温辰安做“夫妻”…… 这大概是让温辰安当“第三者”,在羿玉与欲天菩萨的婚姻中攫取利益——这其实相当符合现实中的情况。 而温辰安攫取的利益其实就是一种能量,或者说一种类似的东西,能够令温辰安身体渐渐好转。这便是所谓“命格相合之人”的真相。 温夫人的所作所为几乎能够串联起来了,只有一点——第一次的庚贴、聘书与迎书都是她遣人送往羿家的,上面的年庚八字是属于平安的。 也就是说,她知道平安就是大乘无量欲天菩萨。 ……她居然知道平安是大乘无量欲天菩萨! 她是怎么知道的? 这明王今天虽然话多了点,但到底是个邪佛,能力更是大得离谱,不至于也没有理由主动将自己的尘世人身说给信徒听。 尤其是,这个信徒是尘世人身“平安”名义上的母亲…… 虽说邪佛不一定在意这个,但是—— 但是完全说不通啊! 羿玉忽略身前一凉,低头一看,他的衣服已经被明王解开了,正大敞着衣襟,而明王的手已经往下去了。 羿玉立刻按住了明王的手,由于巨大的体型差,就连他的手都比明王的小上许多…… 明王平静又包容的目光正对着羿玉,仿佛在询问他为何阻止自己,为何拒绝登向极乐。 羿玉找借口:“这里人太多了……” 明王反问:“这里果真有人吗?” 羿玉下意识地回头,满满一个房间里的人一瞬间全都消失,空旷又宽阔的房间里只有羿玉与明王,以及旁边两个金像。 甚至一说话,都有回音了。 羿玉又道:“我不想在陌生的地方。” 明王只是笑,周遭景象却荡开蜘蛛网一样的波纹,转瞬间变成了三全院上房的里屋。 “明妃应当很是熟悉这里。”明王意味深长地道。 莲花座也变成了床榻,床内侧还叠放着绣了交颈鸳鸯的大红绣被,床榻之外还有未曾燃尽的龙凤烛…… 羿玉不可避免地感到慌张,按着明王的力气加重。 明王甚至询问:“还有何处不妥?” 羿玉绞尽脑汁,愈发坐立不安,不知怎么想的,忽然脱口而出:“你……你那处太恐怖了,我不能……” 他们离得如此之近,明王又如此意动,当然什么都能感受到。 这一次,明王面上终于显出了一丝苦恼:“明妃有所不知,我有四身法相,只因担忧明妃受不住,才以人身见你……” 羿玉听了什么“四身法相”,头更疼了。 “……既然如此,不如等你会了变化之法,我们再考虑极乐之事。”羿玉以此推脱。 明王就解释:“明妃不必畏惧我狰狞之处,此处既是极乐,便不同于人间之法,我自会让你忘却烦忧。” 羿玉一再推拒,明王也不恼,只是搂着少年的手缓慢使力,不一会儿就让对方贴在了自己身上。 羿玉一下不说话了。 明王笑道:“我与明妃,也该效仿人间,正所谓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 话音未落,窗外已是敲锣打鼓,喜气盈天。 羿玉只想完成“六礼”,并不想完成“洞房花烛夜”。 然而人的拒绝在号称“欲天”的邪佛面前可谓不堪一击。 明王不曾强迫,可他只是手指滑在羿玉身上,羿玉就已经使不上力气了,无力地仰着头,看着红色纱帐,觉得将要大事不妙。 这个时候他又不希望是在三全院了。 “换个地方……” 明王叹息。 蜘蛛网般的裂痕再度出现,场景骤然转换。 羿玉看着那些裂痕,隐约明白了什么。 三全院的上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房间。 · 明王身躯高大,盘腿坐着的时候,令羿玉坐在他手臂上也极为轻松,甚至于羿玉还要仰起头,明王才能触碰到他的嘴唇。 羿玉眉心微蹙,头一次觉得亲吻竟是如此辛苦之事。 说是人身,实际上明王没有心跳、没有体温、也没有呼吸,宛如一尊白玉雕像,连托着羿玉的手臂都是坚硬而毫无温度的。 明王愈发沉醉,索取也愈发贪婪。 羿玉虽然不住后仰,眼睛却一直没有闭上。 当身体后仰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伸手拽住了床边的红纱帐,修长白皙的手指抓着大红的纱,指尖渐渐攥紧。 明王勾住了羿玉腰带。 羿玉骤然抓住了纱帐更旁边的烛台,将烛台扔到了床上。 床上一下着了火。 明王退开,嘴唇湿润。 火已经烧到了他身上,灯笼裤被火舌灼烧,火焰快要蔓延到羿玉身上的时候,明王松了手。 羿玉迅速从他身上下来,退到床外。 整张床都在燃烧,明王端坐在床榻上,火焰却不能伤害他分毫,只有白玉般的皮肤因火光而映上了红。 羿玉一度毫无办法,却是在场景转换之中,发掘出了一条“生路”。 这幻境是大乘无量欲天菩萨的“念”,也正是明王的“念”。 从开始到现在,很容易被忽略的地方是——明王从头到尾都没有起过身,始终都是盘腿坐着的。 因为在真实的世界里,那尊白瓷神像被羿玉推下香案而摔碎了,场景转换之中蜘蛛网一样的裂痕也正是因此而来。 而幻境中的明王虽然肉身完好,却也无法脱离真实世界的桎梏。 真实世界中,它由白瓷做成,幻境中,他也是白瓷身躯。 那么,真实世界中的它因为本质上是个物品,一尊神像,幻境中的他也就无法走动。 他若是不想羿玉被烧死,只能在火起之时放羿玉离开。 而他若是想羿玉死,就不必来这么一遭了。 火中的明王静静看着羿玉。 “蜘蛛网”再次出现,火焰与炽热散去,羿玉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回到了小佛堂里。 旁边的地上,正是摔成碎片的白瓷佛像。 第79章 已有家室 幻境甫一破碎,羿玉即刻回到了真实的任务世界之中。 小佛堂的门大开着,香灰味已被卷进来的空气吹去大半,仅有历经七七四十九日的熏蒸,渗透进木头与布料中的余味一时半刻散不去。 而那阵迷了人眼的邪风更是早就过去了。 羿玉站在原地缓了片刻,复又瞥过地上的碎片与男尸,神色莫名,不知在想什么。 最终竟是一时迷惑,一时恍然。 他转头往外走去,步伐说不上快也说不上慢,面上偶尔还有些犹疑之色,大约是在犹豫或者考虑什么事情。 其实,羿玉是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一条现在就能完成任务的方法…… 他反复点开任务面板,上面呈现的任务内容简介明了——请完成“六礼”。 六礼的全部内容,羿玉早就熟记于心。 又因为本地习俗,些许细节与一些记载相关内容的经典略有不同。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这六个步骤,因为一些原因卡在了某些地方,但若是换个角度想一想…… 纳采。温辰安请过媒人,到羿家去提亲,而当时虽是为了补全礼节,但很是上道的羿老爷与羿夫人也是明确同意了的。 问名。当日羿老爷与羿夫人同意了温辰安的“二度提亲”之后,当日笔刃就将羿玉的年庚八字带回了家。 纳吉。温辰安请温秋妃代自己前往祠堂卜吉,当时温洲白甚至一起去了。 所以当日不仅是为羿玉与温辰安的“婚事”卜吉,也是为羿玉与温洲白的“婚事”卜吉,而且结果,均是吉兆。 之后,温辰安也让人备礼去了羿家。至于温洲白有没有在这个时候做过什么,羿玉就不大清楚了。 纳征。温辰安亲自向温夫人说了要为羿玉补上礼节之事,温夫人也是极为同意,现在想想她恐怕之后还有后招,但当时确实是与媒人一同去羿家正式下了聘礼的。这一步,也是有完成的。 请期。指的是男方择定良辰吉日并征得女方同意。 这一步,却是没有完成的。因为最开始的那次“结亲”,因为温家非常着急,婚事更是简陋。 温家只选了个日子便去接人了,羿家唯唯诺诺,实际上,温家是没有用红笺书写了双方年庚八字再由媒人送去羿家的。 亲迎。这一步,羿玉与……说不好到底是与温秋妃、温洲白,还是温辰安完成的,总之是完成了的。 羿玉之所以从头到尾回顾这些,是因为他发现—— 若是以明王、温辰安、温秋妃、温洲白这四人中的某一人为结亲的另一方,“六礼”完成遥遥无期。 甚至一些时候更有使人代为完成的地方,系统界定若是严格些,说不定都不算。 就比如温辰安请温秋妃代自己去卜吉,这一步有没有完成其实是存疑的。再比如已经进行过一次的亲迎,温辰安直到最后才出现。 但若是换个角度,将“祝夷”当作结亲的另一方…… “六礼”居然只差一个“请期”了! 就是再严格些,要以“请期”选定的良辰吉日作为“亲迎”的正日子,大不了就选在今天,直接“请期”与“亲迎”一起完成。 唯一的问题在于,羿玉必须要找到一个“祝夷”,才能将“六礼”剩下的部分完成。 羿玉目前能够确定的“祝夷”只有两个。 一个温辰安,至今仍处于失踪状态。 一个温洲白,疑似被困在静心堂里,而且凭空年长十数岁,也不大记得前尘往事了。 除此之外,羿玉还有两个“疑似祝夷”的可疑目标:温秋妃与明王。 温秋妃早就死了,亡魂蒙昧时做过一些下流事…… 说起来,既然想起温秋妃,羿玉就发觉当时温秋妃写在他手上的恐怕不是“八字”与“对不住”,而是“八字对不上”。 ……只因它停顿了一会儿,羿玉将五个字拆分开来看了,又因为知道温秋妃生前端方正直的性格,先入为主地以为它是在道歉。 实际上,温秋妃在时间有限的情况下,选择的是提醒羿玉。 而羿玉错过了这个提示。 羿玉用力地咬了咬唇角,焦虑地捂了下脸,站定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继续往前走。 总之,温秋妃已经死了,亡魂也数日不见,尸体倒是在三全院的小佛堂里,却派不上用场。 至于明王…… 羿玉刚刚把他的佛像摔碎过两次,还在幻境里耍了他一回,一旦见面,还不知他要怎么对羿玉。 四个“祝夷”,居然一个都用不了。 此刻,羿玉已焦虑到怀念曾经的一万个“祝夷”。 · 窦大人在喝茶。 其余人各有各的形状,不必多提及。 只是门口处传来的一阵骚动引起了窦大人的注意,他放下茶盏,斜斜歪着身体,目光眺望过去。 却是那敏锐察觉了陷阱而逃走的少年男妻又回来了。 窦大人不由坐直了身体,手指互相捻了下。 少年走到静心堂门口,却是扬声喊窦大人过去。 静心堂内众人便纷纷看向窦大人。 一身绯袍的窦大人兀自思索了会儿,才站起身慢吞吞地走过去,走近之后睥睨着一个门框之隔的少年。 也不知怎的,对面的少年衣襟竟有些凌乱,露出一段细白的颈子…… “大少奶奶怎么又回来了?”窦大人问道。 羿玉盯着窦大人,遮蔽了眼睛的迷雾散去,眼前这人确实是温洲白。 他抿了抿嘴唇:“大人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去打开小佛堂的门。” 窦大人面上没什么喜色,也不似周围的众人那样惊呼连连,只是轻轻哼笑一声:“说来听听。” 好生硬气。 羿玉就说:“我要你娶我,就在今日,就是现在。” 窦大人的表情一下凝固了,瞬息之后倒退两步,抬手握拳挡唇,侧过身去。 “你……你这狂悖之人,胡说些什么!” 羿玉缩在袖中的手渐渐握紧,语气更加强硬:“时间匆忙,我们便省去媒妁之言,亲自商议时间,今日正是个良辰吉日,天也黑了,就以暖阁为婚房,你将我迎进去,今日就做夫妻!” 窦大人张嘴无言,白净的面皮瞬间红了。 一旁的齐大人忍不住道:“你这小儿,怎么给人当妻子当上瘾了?若是旁人,恐怕就直接从了你了,只是你找错了人,窦大人已有家室,哪里能做这种事?” 羿玉顿时没了表情,皱眉问道:“此言当真?” 窦大人脸还红着,也不看羿玉,难得正色颔首:“齐大人所言无一字虚言,大少奶奶……” 他本想说不如换个人,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索性道:“大少奶奶死了这条心吧。” 第80章 娶妻 窦大人话音落下,羿玉久久未曾言语。 静心堂中其余人等也莫名安静下来,倒是让堂中内外一时寂静到能听到落针声。 窦大人侧身站着,半晌,忽然开口解释起来。 “我与内子乃是少年夫妻,年少时一同读书,内子时常走神,我便为内子记录先生言语。后来成了亲,我与内子更是形影不离,若不是为了这桩大案,我也不会离开内子。大少奶奶即便是……心悦于我,也不该强人所难。” 垂眸不语的羿玉听了,表情却古怪起来:“请问令夫人……贵姓?” 窦大人单手负在身后,连“免贵”都没说,昂首道:“内子姓羿。” 羿玉:“……哦。”也不知道他在骄傲什么。 也正是这一两句话的功夫,羿玉方才沉下来的表情缓和些许,他又看了眼刚刚说过话的齐大人,眉头彻底松开,甚至笑了一下,生动极了。 “窦大人既然已有……家室,咳——”羿玉摸了摸鼻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下耳朵,“我也就不勉强你了,只是一件事的约定依旧作数,不知你愿不愿意做另外一件事?” 窦大人斜眼看过去:“说来听听。” 羿玉笑笑:“我要你点头收下一样东西。” 好奇怪的要求。窦大人移开目光,脚尖挪动却是又转过去一些,就差背对着羿玉了。 “什么东西?” 羿玉摇头:“你不必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收下就是,而且是要同意之后收下。” 窦大人迟疑片刻,周围的同僚隐隐躁动起来,或出言相劝、或暗示提醒,总之是想让他应下的。 窦大人一概不理,可最终,他仍是答应了。 “……可以。”他说。 羿玉面上喜悦之色更深,他让窦大人等等,抬腿就跑了出去。 约莫一刻钟后,他气喘吁吁地拿了个小布包回来,站在门口递给窦大人。 窦大人伸手去接,羿玉却将手缩回来一半,问道:“你同意吗?” 窦大人盯着羿玉,须臾,“嗯”了一声。 羿玉这才将布包递给他。 窦大人接过布包,手指揉了揉裹着里面东西的棉布,眼睛微眯,几度神色变换,却直到羿玉往后院走去也没有把东西拆开一探究竟。 除他之外的其余人,都挤到后窗处去看羿玉有没有开小佛堂的门去了。 窦大人本也该去的,但他不知为什么,心底却郁闷生气得紧,一丝兴致也提不起来。 另一边,羿玉确实往静心堂的小佛堂去了。 这一次,他连犹豫都没有,直接推开了小佛堂的门。 静心堂的小佛堂与三全院的小佛堂不能说是相似,只能说是一模一样,就连香案上的佛像也是盖着红布,也是一人高,却显得臃肿了些,大概是姿态与三全院里的佛像不同。 羿玉走过去,本想将红布拽下来,但当手指拽到红布一角的时候,却又想到了某件事情而停了下来。 他收拢了一下衣襟,朗声道:“夫人,我来迎你了。” 那齐大人说得对啊,羿玉不该当男妻当上瘾了,他又不是一定非得别人娶他,他娶别人也是可以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羿玉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小佛堂中红蜡烛的烛火都凝固了一瞬。 羿玉恍若未觉,上前连盖着红布的佛像与香案一起拽着往外头去,桌子在地面上拖拽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也在地上留下了四道长长的拖拽痕迹。 只是从小佛堂里走到小佛堂的门口,就让羿玉出了一身的汗,气喘不止,门口处的门槛更是让他费了好大一番力气。 挤在堂屋后窗处的一干人等皆是目瞪口呆,不知这小子是不是脑袋坏掉了,“嗡嗡”的讨论声让窦大人也过来瞧了一眼,也觉困惑不解。 羿玉一概不理。 他拖拽着香案,往对面的厢房去。 · 好不容易进了厢房里,羿玉头发都湿了,“砰”地一下将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目光,转身往佛像处走去。 屋内隐隐有某种气流在翻腾,仿佛是呆愣许久的什么存在终于缓过了神,准备做些什么了。 羿玉舔了舔嘴唇,适时道:“明王莫非是怪我刚才不告而别?” 气流静止。 羿玉继续面不改色地哄骗:“之前明王三度改变容颜邀请我,显然是极为了解我的,自然知道我最重礼节,没有名分,我是不愿与明王……苟合的。” 盖着红布的佛像立在香案上,静默无言。 “而你我具为男子,明王既然要我在实质上吃亏,自然要给我些甜头。”羿玉拿起摆在房中的白玉如意,一跃跳上了香案,“今日,就让我娶了明王。” 他弯下腰,挑起这长长的“红盖头”。 羿玉将手臂伸直才将盖头整个挑开。 红布之下,一尊邪异的佛像现世。 羿玉缓缓睁大了眼睛,手指隐隐发抖。 幻境之中,明王曾经过说他有个什么“四身法相”,羿玉当时没细究,此时见到眼前佛像真容才明白什么叫做“四身法相”。 白玉佛像的脖颈之上赫然有四个脑袋:一个病弱、一个端庄、一个傲慢、一个妩媚。 佛像共有八只手臂,两只合十于身前、两只平直展开、两个掐指做莲花诀、两个置于头顶交叉。 佛像的躯干倒是只有一个,也只有两条腿,却是盘腿坐着的。 而佛像盘腿坐着,盖着红布的时候居然也有一人高,也就是说,它身形高大与幻境中的明王相差无几。 正此时,这位大乘无量欲天菩萨的四个脑袋都直直地看着羿玉。 第81章 失败 被四双相似又不同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羿玉背上几乎一下就有凉意袭来,后颈都感觉凉飕飕的。 还未进入各种任务世界之前,羿玉偶尔会在网上看到一些“连体人”的新闻,有共用一个躯干的,也有共用一个脑袋的,虽然罕见,但其实不算多么吓人。 欲天菩萨的四身法相与连体人不同,羿玉虽然形容它有四个脑袋、八只手臂,可那并不是实打实长在肉上的,而是……一种重影? 羿玉很难具体描述,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白瓷佛像,能看到对方的四个脑袋与八只手,但若是往佛像脖颈处或者肩膀上瞧,又觉正常。 就好像是,眼睛与大脑获得的信息并不一致,迥异的信息同时影响感官——尤其是视觉——才会形成最终这种奇怪的感受。 这反而比直白清晰的现代新闻图恐怖了不知道多少倍。 再者,佛像的四张脸神情各异。 一个在微微笑着,一个扭头看向他处,一个垂眸不语,还有一个只睁了瞬息功夫的眼睛随即就一直紧闭双目。 四张瓷白的脸重合又分开,看得羿玉头晕目眩,心跳快到他有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要晕厥过去了,却硬生生挺住了,反而愈发难受。 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睛,仍能够感受到牢牢锁定着自己的那道视线,似乎有些时候看着他的眼睛不止两只…… 落到地上的红布堆叠在一起,如同一个红色的小山包。 羿玉睁开眼之前,再次检查了一遍任务面板。 上面的任务状态依旧是未完成。 羿玉不认为是自己卡bug没成功,因为他之前刚才口出狂言要娶明王的时候,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震颤,那仿佛是从灵魂深处荡开的,令人心神震动。 问题应该在于“亲迎”这一步到底怎么样算是完成。 按理来说,将“新娘子”接到婚房里应该就算完成了…… 思来想去,羿玉只能算在时间上面。 屋外天色昏暗,等到正日子这一昼夜过去,恐怕才算“亲迎”完成。 也就是说,羿玉还要想法子将“祝夷”拖过这一个晚上。 是的,明王也是一个“祝夷”。 到了这个时候,羿玉总算明白,当他在任务世界发现一个“祝夷”的时候,也许对方已经入侵这个任务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了…… 羿玉慢慢睁开眼睛,与佛像的某一双眼睛对视片刻,他移开目光,找了个借口:“……你身上落灰了,我先帮你擦一下。” 其实佛像一直盖着红布,不仅没落灰,反而还锃亮锃亮的。 但羿玉说完就跳下了香案,打了盆水回来,将自己的手帕打湿,随后磨洋工似的一点一点擦拭佛像。 这佛像通体瓷白,羿玉擦半天也没将水弄脏一星半点。 直到最后已经擦无可擦,换成了人恐怕已经被擦得秃噜皮的时候,羿玉才将东西撂下。 但擦佛像消磨的时间已经够他再找到一个借口:“我去铺床。” 他往床边走去,手刚放上去,异变突生。 后方伸来的一堆手臂之中,有两只手握住了羿玉的臂膀,一只手环住了羿玉的腰,一只手轻轻揉着羿玉脸颊,两只手放下了帐子,还有两只手护在羿玉背后。 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羿玉被压在了床上。 在他上方的佛像不知何时已由白瓷质地变得多了几分血肉灵活。 它歪着一个脑袋,揉着羿玉脸颊的手擦过他的眼尾,随后插入微卷的黑发中。 玉质般的触感碰到自己,羿玉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下身体。 见状,明王含笑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玻璃响起:“你不要我的人身,只想要我的法相。” 我不想要。羿玉在心中默默反驳。 正好此时,明王俯身,凑近看着羿玉。 羿玉骤然瞪大了眼睛。 “四身法相”连那里也要四个身躯的吗……还是累加的…… 羿玉嘴唇轻动,无言骂了声什么。 明王的视线粘在少年的嘴唇上,片刻后,辨识了出来:“牲畜?” 它似乎有些犹豫,身形隐隐有些扭曲。 羿玉眼睁睁地看着它就要变成蛇,连忙挣扎大喊:“非也!我不是那个意思——” 已经快没了人形的明王一顿,慢慢地又恢复了“四身法相”。 这一折腾,恢复了法相的它几乎是鼻尖抵着羿玉的脸颊,本不需要呼吸,却莫名深嗅起来。 羿玉蹙眉,眼睫轻颤,感觉有些痒。 他觉得不能这么下去,绞尽脑汁地找话题:“明、明王,何为‘四身法相’?” 明王轻咬羿玉腮边软肉,另一个脑袋回答:“一曰病身红莲、二曰宝相庄严、三曰三不善根、四曰空乐双运。” 羿玉没听懂,说实在的,也不需要听懂。 因为大多数的邪、教都是扭曲正经宗教而来的,有时候甚至会直接挪用各种经典,却不知其真正含义,胡乱解释堆砌,最终迷惑无辜信徒。 但他装得很感兴趣,让明王再解释解释。 偏偏它长了四个脑袋,即便一个闭目,一个垂眸,也还有两个,足够用了。 于是一个脑袋专注着咬羿玉玩,一个头头是道地解释起来。 羿玉是一句也没听懂。 他眼里已经有些湿润,对方长了八只手实在是方便,他只有两只手,可谓是顾上不顾下,顾前不顾后,不知什么连手都被揉热了。 唯有一点,这邪佛不知羿玉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也不拿一天两天当回事,一副要细嚼慢咽,享用珍馐的架势。 再加上羿玉三不五时地打岔,它也好脾气地有问必答。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时间就一点点消磨过去了。 待到明王终于按捺不住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羿玉还用了撒手锏,他长发早已散乱,几缕发丝粘在脖颈上,纤长的眼睫上也濡湿了。 “明王,不知为何……我觉得与你仿佛从前就见过,难道人真有前世今生吗?” 明王最爱忙碌的那个脑袋慢慢抬起来,脸颊也是潮热,迷离的眼中却显出清明意动之色。 它看着羿玉,所有脑袋忽然都睁开眼睛看过来了,四道声音合而为一,显出几分层叠恢宏之感: “三千大千世界,一尘中有尘数刹,我与明妃已不知见过多少次了……” 这声音像是从天边飘来的,重重捶在羿玉心神之上,他正欲再言,明王倏尔一笑,真有几分普度众生之感。 ——当然,得忽略它此刻解了羿玉一半衣服,八只手也各有各的不老实。 也是此时,鸡鸣穿破天际。 明王又笑言:“天已亮了,不好再言其他,明妃还是与我共赴极乐吧。” 羿玉却懒懒往后一仰,听到了一声熟悉的提示音。 【叮!】 他微微摇头:“我就不去了,再见……” 明王笑意稍减。 【任务进度:已完成。】 【任务世界脱离中——】 有漫天白光自无形中涌出,瞬息之间便围拢在羿玉身边,将他逐渐包裹其中。 明王笑意消失无踪,它伸出手,身形骤变—— 日月在它背后,莲花伏于脚下,万丈金光冲上天际,缥缈梵音之中,它恍如巨人,手掌拢住已然怔愣住的羿玉,五指渐渐合拢。 羿玉耳边的系统播报骤然变得杂乱。 【任务世界脱离失败。】 【第二次尝试,任务世界脱离中——】 什么叫“任务世界脱离失败”?羿玉仰头看着金光笼罩、彩霞环绕中的四首八臂巨人,第一次遇到这种颠覆认知的情况。 系统、任务、主神……原本在羿玉眼中坚不可摧的存在,在这一刻,发生了某种变化。 【第二次尝试失败,任务世界脱离失败。】 【强制脱离中——】 羿玉能够看到,眼前的白光陡然变得刺眼起来,他猛然侧过头,闭上眼睛,手臂横在身前。 一种微小的破碎声响起。 躲避白光的羿玉没有看到,厢房、温宅、街巷、郡县、陆地、天空……所有的一切都要碎裂了。 明王眼中闪过红光,它低下头,看到在金光与白光交相辉映之中,一道几乎看不见的人影都要承受不住两种能量的冲击。 它似乎是叹了口气,仿佛涂了金箔的嘴唇张合,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随即,它缓缓张开了手掌。 【强制脱离成功。】 羿玉失去意识之前,似乎听到有人对他说—— 下次见,小玉。 第82章 第五卷总结 我好喜欢写总结,因为总结的时候可以说好多话,平时有些想说的放在“作者有话说”里面也不太好用,因为我自己用番茄看小说的时候是不太能看到这个框框的,而且有时候会有延迟,所以我一般不用那个功能。 总结就不一样了,可以写一章的碎碎念。 这个副本是我第一次尝试古代背景,感觉最有难度的地方是遣词造句,还有人物对话的用词上面,简而言之,是怎么去营造类似于“古代”的氛围感。 别人都还好,我最苦恼的是小玉,他的内心os倒是还能把握,问题在于他和别人对话的时候要保留多少现代人的感觉,营造多少古代人的氛围,真的有点棘手。 最后我还是决定,在小玉的对话部分,尽量与其他人的说话风格保持一致。 虽然这样也会有小玉本身是个现代人,怎么可能一到古代背景的任务世界里就能这样那样的说话了这种隐隐的困惑,但在尝试了不一样的对话风格之后,我还是觉得说话风格一致更顺眼一些。 解释也是能解释得通的,毕竟小玉有身份卡的记忆书嘛。 以上是本卷写作中的一些思考,下面说说这个副本本身。 首先是小玉角度。因为“大乘无量欲天菩萨”的一些能力,羿玉在这个世界是受到了一些影响的,但这种影响不是第一个副本中的那种蛊惑或者欺骗,而是“念”可能性上的一些影响,这也是这个副本的难点所在。 至于他这个时候对祝夷的感觉,其实还是比较复杂的。 有时候我会觉得不是我在写这个故事、在描述这两个人,而是故事自然而然地发展到了这里,感情线自然而然地继续了下去。 所以我想要去解释、去说明的时候,反而有些觉得语言有些苍白,怎么说都干巴巴的,还不如大家自己看,即便每个人的看法都不同,我也觉得比我干巴巴地讲述要来得好。 其次是祝夷的角度。每个世界我都会考虑要不要揭示祝夷的角度,有时是会写进正文里面的,但这个世界我觉得写进正文里面可能就没有那种味道了,所以选择在总结里面讲一讲。 他其实真正想要使用的是“大乘无量欲天菩萨”这个身份,但是由于“大乘无量欲天菩萨”本身具有“四身法相”的特殊性,又有一个意外的缘故(等下会说),导致他意料之外地切片了,切成了四份。 出于与上个副本一样,但是没有在正文里明说,此刻也允许我卖个小小关子的缘故,他也没有保存记忆,所以才会有羿玉到处猜哪个是“祝夷”这种诡异情况。 而“大乘无量欲天菩萨”的“四身法相”为什么会对应温家四兄弟,是因为平安,这里文内没有说明,因为觉得放在哪里都不合适。 而要讲平安,得先说温夫人。 文中提及的“极乐神宗”在故事中的本朝死灰复燃,温夫人本身是偶尔信佛的浅信徒,被空乐和尚与他师傅带入了歧途,这三人其实是类似于创建了一个新的邪、教,扭曲之后再扭曲的邪、教。 五月初二实际上是空壳子的“大乘无量欲天菩萨”的诞生日,而巧合的是,王姨娘的平安生辰也是五月初二…… 邪、教徒觉得这就是被朝廷打压到一度一个信徒都没了的“大乘无量欲天菩萨”的转世,所以让他“归位”了。 这也是祝夷为什么会被迫切片,因为他也想用“大乘无量欲天菩萨”的空壳子,但是这个空壳子提前被激活了,他只好换了个方法用。 本来一个空壳子能盛下他投到这个世界里的能量,但是这个空壳子与平安联系在一起就有些脆弱了,所以祝夷以血缘关系为纽带,将自己一分为四。 没有用温老爷温夫人王姨娘什么的,是因为祝夷确实如羿玉曾经吐槽的那样,有点偶像包袱,还很有男德。 最后一章其实有个小设计,在这里说一下,明王说的那个“宝相庄严”,这个词其实是个贬义词,也是为了对应文中说邪、教最爱扭曲正经宗教经典的意思。 又因为这个任务世界本身能量上限比较高,祝夷才试着想从主神手里夺人,当然最终还是先松了手,怕伤到小玉。 还有就是一些文中没有正面解释的剧情上的小点。 1.结亲。羿玉其实是与佛像结亲,以明妃之体温养温辰安的身体,又因神妻命格太重,需要兄弟三人一同分担,所以温辰安娶妻,温秋妃拜堂,温洲白掀盖头。实际上是兄弟四个人。 2.温秋妃之死。温秋妃因调查“欲天”而被只剩四分之一的明王察觉到,回收了神魂。 3.“夜间”。“大乘无量欲天菩萨”会在夜间放大所有“念”,纸人是温双双迫切希望羿玉离开的念头,两次鬼压床是温辰安的遐想,磕头是温双双与丫鬟白天想要求助羿玉的决心,拂柳则是希望羿玉上香(但是她已被佛像摄取了魂魄,若不是香灰,死后的夜晚不能行动)。 4.温辰安的去向。在文中,门外有敲门声的时候,其实是明王来回收了碎片。地上只有一点血迹,因为动手的不是人。“四身法相”中一直垂眸不语的是温辰安代表的“病身红莲”。 5.温洲白与温双双的年纪。他们其实是因为受到“大乘无量欲天菩萨”的影响,“念”都与年纪相关,又有血缘关系,所以单机游戏联机了那种感觉。“四身法相”中那个没睁开眼的是温洲白代表的“三不善根”,因为他一直没被回收,所以只在一开始短暂地睁了一下眼睛,之后一直掉线了。 6.温秋妃。明王第一次回收,有点手生,只带走了身躯,把神魂给弄丢了。刚死的温秋妃在蒙昧的时候,做了一些从心的事。“四身法相”中扭头不敢看羿玉的,是他代表的“宝相庄严”。 7.“四身法相”。整体列一个关系对照: 温辰安=病身红莲=垂眸不语的脑袋; 平安=空乐双运=微微笑着的脑袋=明王=本尊=大乘无量欲天菩萨的主体意识; 温秋妃=宝相庄严=扭头不看羿玉的脑袋; 温洲白=三不善根(贪嗔痴)=紧闭双眼的脑袋=记忆被干扰的窦大人; 以及,文中宗教相关的内容,全部是我百度之后胡诌的,与现实无关。 又以及,感谢大家看到这里,挨个儿啾啾啾。 最后,下一卷—— 那个,下一卷我其实还没确定写哪个,挠头,明天再说吧,晚安。 第1章 实习生 公元2451年,灾难席卷全球,末日降临。 这颗已经养育了人类亿万年的蔚蓝星球,终于受够了人类的贪得无厌与肆意妄为,于是她闭上眼睛,将人类推入了深渊。 沃土变为干涸地,淡水资源锐减,黄沙蔓延,天空与大地终日隐藏在沙霾之中,再也不见阳光。 大灾变最开始的几年里,人类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人口数量一度降至原有的百分之一。 缺少安全饮水、昼夜温差、发生异变的动植物、同类相残……人类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直到人类庇护所建立,绝大多数的幸存者都迁徙到庇护所之中,人类这个物种的灭绝趋势才得以收缓。 而在五十年后的今天——新历五十年——人类已然生活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了。 · 人类庇护所,曦阳实验室,地下三层。 白永丰是刚刚被曦阳实验室录用的实习生,他穿着实验室统一发放的白色实验服,站在这一批一共十六个实习生之中,紧张得不住吞咽口水。 他今年二十三岁,没有见过钢铁森林般的地上世界,从一出生就生活在人类庇护所之中。 在新历元年之后出生的新人类眼中,曦阳实验室是最好的工作岗位之一。 另一个,是护卫队。 而白永丰之所以被录取了还这么紧张,是因为他曾经见过一个被曦阳实验室“退货”的实习生。 那是个骄傲的年轻人,却在曦阳实验室工作了一天之后就被清退了,没人知道原因。 他回家的时候神情恍惚,面色惨白,吃不下也喝不下,不到一个月就死了。 尸体只有一把骨头。 白永丰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只希望自己不会成为第二个他…… “到齐了吧。” 白永丰浑身一震,看向说话的人。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萎靡不振的男人走进来,用指背揉了揉眼角,随后放下手,反着光的镜片让人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微微扭动的脑袋。 他大约是把所有人看了一遍,然后咂了下嘴巴。 “呃……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陈,负责你们这一批实习生的人事安排。”陈抓了下头发,“是这样的,目前你们一共有四个去处:淡水资源优化开发项目组、无脊椎动物研究管理中心、9-4-12计划后勤处,以及火种计划项目组。” 曦阳实验室研究的从来不是某一个领域,而是与人类庇护所存亡息息相关的每一个领域。 陈说完,手往裤兜里一伸,却是摸了个空。 在十六个实习生的注视中,他挨个儿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找出个皱巴巴的纸。 “太好了在这里……咳,至于怎么分配,我已经安排好了。” 心思刚有些浮动的实习生们立刻沉稳了下来。 “被念到名字的到我指的地方来。”陈揉揉鼻子,瓮声瓮气地念,“卡罗琳.刘易斯……” 他念了三个人的名字,然后告诉所有人他们将会前往淡水资源优化开发项目组。 接着两个人去了无脊椎动物研究管理中心,五个人去了9-4-12计划后勤处,剩下的六个人则是去往火种计划项目组。 白永丰在9-4-12计划后勤处的五个实习生之中。 他们这五个实习生是陈亲自带走的。 电梯一路下行,停在地下三十七层。 白永丰一路没敢说话,倒是有个金发碧眼的男人一直试图与陈搭话,陈却偶尔打个哈欠,表现得兴致缺缺,但也没对金发男人的行为表达过什么。 所以,直到银白色的电梯门打开,金发男人才住了口。 白永丰暗自松了口气,耳朵都有些疼。 陈验证了身份,9-4-12计划向实习生们敞开了大门。 · 实习生们连9-4-12计划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一分为二,分别带去了两个方向。 白永丰两腿打颤,下意识地往除他自己之外仅剩的一个实习生那里凑。 那个实习生与白永丰一样都是黄种人,黑发有些长,大约到肩膀左右,似乎是有些自然卷,所以有几缕发丝的弧度会在不经意间挡住脸。 但在白永丰看过去的时候,对方略微侧了一下头,一双仿佛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看了过来,直把白永丰看呆了。 那双眼睛眨了一下,随后移开了目光。 白永丰这才发现,人家是眼睛就长那样,看什么都很深情,和他自己没关系。 陈带着白永丰与自来卷实习生到了一个双开金属大门外,验证了一下虹膜,门开之后,里面是数个忙碌得头也不抬的研究员。 白永丰知道,自己以后也会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 接手两个菜鸟实习生的研究员名叫绮莉·斯密斯,她将两人带到已经空出来的工作岗位前。 “这里是你们的办公桌——但是基本用不到。我不想跟你们解释太多,尤其是解释我们究竟在做什么,等你们需要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绮莉.斯密斯语速飞快,“现在,我只需要你们完成一些很简单的工作,不要给我掉链子。” 绮莉·斯密斯口中“很简单的工作”实际上真的非常简单。 白永丰看着手里的清单。 这是一份肉类清单,一共包括二十一种肉类,白永丰与另一个实习生的工作就是将这批肉从电梯口搬到初级处理间。 这与白永丰想象中实验室里的工作完全不同…… 他盯着清单发呆,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实习生正在不着痕迹地打量周围的环境。 货梯打开。 两个白大褂推着推车出来,白永丰正要接过来,一旁的自然卷实习生忽然按住了他的手腕。 白永丰诧异地看过去。 “核对。”自然卷言简意赅地道。 白永丰愣了一下,在两个白大褂冷漠又不耐烦的目光里,将推车上小山堆一样的各种肉逐一核对检查了一遍。 自然卷这才从两个白大褂手中接过推车的把手。 “走。”他对白永丰道。 白永丰慢了一拍,小跑上前,一起推车。 第2章 请努力工作 【叮!】 【任务开始,请努力工作。】 【本次任务为竞技任务,十位任务者进入任务世界,初始身份均为曦阳实验室实习生,九十九天之后,在工作中贡献最突出的三名任务者视为任务完成。】 【日期:第一天】 【排名:今日无排名】 · 羿玉觉得和自己同一个工作岗位的白永丰不是任务者,并且他认为之前在电梯里一直试图与陈搭话的金发男人是任务者。 这既是直觉,也是合理推测。 他推着推车,不多时就看到初级处理间的门牌。 白永丰上前敲门,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 “新人?”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将门打开,瞥了羿玉与白永丰几眼,“我听说了后勤处要来几个实习生……只有你们两个吗?” 羿玉垂下眼睛,没有说话,沉默地将推车推进去。 “呃、不是,还有几个。斯密斯研究员让我们过来送东西。”白永丰干巴巴地道。 “哦,肉。”白大褂已经闻到了血腥味与肉腥味,他指挥着羿玉把推车推到一个大型绞肉机前面,然后拦住了要离开的两人,“等等,先别急着走,绮莉又没安排给你们其他活计,我现在忙不开,你们给我搭把手。” 白永丰下意识地看向羿玉。 羿玉考虑了一下,点了下头。 白永丰就问:“我们应该怎么做?” 不是羿玉突然开始装腔作势,而是羿玉在这个任务世界的身份卡是个沉默寡言的性格,做的远比说的多。 而羿玉本身也在上个任务世界里演累了,一点格外的表演都不想有。 白大褂戴上手套,点了点绞肉机:“我待会会站在上面,你们一个人给我递肉,一个在下面看着肉泥,注意别让出肉口堵住了,时不时刮平桶里的肉泥,别的没什么。” 羿玉看了看那堆肉山,在白永丰正想点头的时候问:“需要多久?” 白大褂笑笑:“两三个小时吧。” 羿玉不说话了,白永丰左右看看,也有点犹豫。 白大褂摊开手:“别这样,两三个小时而已,不会耽误什么的。绮莉那边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要你们两个实习生去做,就当帮我个忙。” 羿玉的手已经从推车上松开了。 话是那么说,要是只一会儿的功夫倒也没什么,但是两三个小时……绮莉·斯密斯那边是不可能有重要的事情非他们不可,但是如果两三个小时见不到他们的人影…… 她不生气才怪。 是她负责带他们,不是初级处理间的这个白大褂。 羿玉是想要有工作贡献,但不能舍本逐末。 他转身往外走,白永丰迟疑了一会儿,也跟了上去。 白大褂翻了个白眼,追出来道:“等等,我给绮莉说一声行了吧,真是服了你们了。” 羿玉没回头。 那就等他和绮莉·斯密斯沟通好了再说吧。 后头的白大褂脸都快青了。 · 回去的时候,绮莉·斯密斯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高挑的研究员刚刚放下通讯器,冷冰冰的脸上居然带着点笑意,她打量了一下羿玉与白永丰,眼神不太一样了。 “你们比我想的聪明得多。”她毫不客气地道,“如果初级处理间忙不过来,你们就会被分到那里去,而不是我这里。我很满意你们。” 羿玉看着地面,白永丰感激地看了羿玉一眼,有心想在绮莉·斯密斯面前为他表功,但是被羿玉淡淡地瞥了一眼,便心领神会地闭上了嘴巴。 “记住,以后每天的这个时候都要去转送肉类消耗品,这是你们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工作之一。”绮莉·斯密斯没理会两人的眉眼官司,“接下来,跟我来。” 他们本来所在的地方是门牌为八号分析间,绮莉·斯密斯带他们到了位于另一条走廊里的三号操作间。 三号操作间比分析间大得多,进入之前需要在消毒室里过一遍,之后才是操作间本身。 操作间里,数个操作台士兵一样整齐地排列,每个操作台旁都有起码一研究员。 羿玉在这里看到了带走另外三个实习生的研究员,对方正专注地记录着什么,头也没抬。 羿玉在对方察觉到之前移开了目光。 绮莉·斯密斯带着羿玉与白永丰到一个空着的操作台旁,找出两沓厚厚的文件,分别递给羿玉与白永丰。 “这是一部分的实验日志,我给你们三天的时间看完,三天之后,有任何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我,问完之后……” 她停顿了一下,碧绿色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恍惚,又很快专注锐利起来:“问完之后,你们会有其他的任务,所以,不要浪费时间,带回分析室去看。” 羿玉捧着厚厚的实验日志,头一次这么清晰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还真是奇妙。 · 绮莉·斯密斯交给羿玉与白永丰的两份实验日志是一样的,至于内容…… 羿玉觉得这是一份“食谱”。 实验日志一定不止这些,但是绮莉·斯密斯给他们的这部分,是数个未知生物的进食情况。 实验日志是最近一个月的。 一开始一共三十个试验品,到第三十一天的时候,就已经一个也不剩了。 仅从进食情况来看,三十个试验品大约有十个因为各种各样的食物相关的问题而宣告死亡。 这些未知生物似乎有些敏感。羿玉感觉。 他翻看着实验日志,看到一个各项数据都正常的试验品因为食物里有碎骨头渣子而划伤了肠道,继而发炎溃烂,不到三天,就不治身亡。 这样一种生物,研究价值在何处?又与所谓的9-4-12计划有什么关系?羿玉本能地开始思考。 …… 三十个试验品,三十天的进食情况。 下午六点,曦阳实验室的常规下班时间到了,羿玉只粗略地翻看了三分之二。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 然后收拾东西,换掉实验服,到曦阳实验室的食堂打了三份食物,离开,回家。 羿玉在这个世界的住处只有三十平方,包含一个卫生间,一个小房间,剩余的都是卧室区域。 他将三份食物中的两份取出来,打开了小房间的门。 第3章 单向感情经历 生态环境的改变使得现存的动植物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异。人类也不例外。 变异反应在个体身上是截然不同的。 从人类的角度来看,有些变异是好的,而有些变异却是坏的。 对羿玉来说,小房间里的变异种……绝对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 他将小房间的门打开一条小缝,将两份食物塞进去,然后重新将门关上。 没过多久,里面就传出了不似人类般狼吞虎咽的声音。 羿玉靠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吞咽声由急切变得平缓,直至完全消失。 片刻后,一门之隔的地方,发出了一些类似于指甲摩擦黑板的声音。 听到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羿玉下颔线条绷紧,反手握成拳在门板上重重敲了一下。 “砰——” 门板后指甲挠门的声音戛然而止。 羿玉等了一会儿,打开门,从黑漆漆的门缝里拽出两个已经空了的一次性餐盘。 随后将门关上,隔绝了内外。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擦拭了双手,坐到桌边,慢吞吞地吃起属于自己的晚饭。 说是晚饭,其实是一碗糊状的主食,几片腌肉,一些咸菜,还有一块皱巴巴的苹果。 看起来非常寒碜,但实际上这已经是新历五十年的人类庇护所能够提供的比较好的饮食了…… 末日。羿玉真切地感受到,这是人类的末日。 连流淌着华夏血脉的人类都开始对饮食水平没有要求了,足以知道这个世界究竟糟糕到了何种程度。 羿玉吃得很慢。 曦阳实验室的工作餐称不上是难吃,只是味道单一,主食没有一点味道,很难让人有食欲吃下去。 羿玉硬是将工作餐吃完了,放下勺子的时候,更是由衷地长舒一口气。 他将垃圾放到统一管理的垃圾站,往回走的时候,碰到了迎面而来的一队人。 羿玉在这个世界的身体正正好好一米八,而对面的一队人平均比他高半个头,身着白色行动服,长至小腿中段的靴子,或是拎着,或者背着个造型奇特的头盔。 只是此刻,这个八人小队每个人的头盔都脏兮兮的,蒙了厚厚的一层黄色细沙。 是护卫队的队员。 大概刚从地上回来,制服都是脏的。 羿玉移开视线,从这支小队旁边经过,隐约能闻到一种行动服在高温环境待了许久之后产生的蒸腾热气。 不太好闻。 “……羿玉?” 有人迟疑着叫了他一声。 羿玉意外地停下脚步,看向那个出声的护卫队队员。 对方一头短黑发半干半湿,被捋得有些凌乱,麦色皮肤泛着光泽,剑眉星目。 羿玉没认出来他是谁。 对方与身边的队友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走到羿玉跟前,他似乎对羿玉有些陌生,来回打量了好几眼才再次开口:“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真是你啊。” 羿玉沉默片刻,选择直接问出口:“我们认识吗?” 护卫队队员的脸一下就涨红了,胸膛起伏了好几下,最后竟是直接转头走了。 步子踩得极重,不知道是在踩地,还是在踩什么。 而羿玉直到回了家,仔仔细细把身份卡的记忆书翻了好几遍才从设定里找到刚才那个护卫队队员。 说来有些奇怪,羿玉第一次在背景设定里见到感情线…… 刚才那个护卫队队员名叫霍俊英,是……“羿玉”的心上人。 人类庇护所是有学校的,从初级学校到高级学校,一共九年,从高级学校毕业之后还有深层次教育,只有完成了深层次教育才能进入曦阳实验室工作。 在身份卡的背景设定之中,“羿玉”与霍俊英是中级学校的同学,在毕业的时候,“羿玉”向霍俊英表达过心意,只是对方拒绝了。 羿玉躺在床上,发觉这个任务世界的身份卡是他遇到过最“丰富”的一个。 不仅有单向感情经历,还有童年创伤、不得不应付的小房间里的东西…… 是巧合,还是安排? 象征着“九点”的钟声响起,羿玉闭上眼睛,将所有思绪扫出脑海,他得睡觉了,明天还有工作。 · 【日期:第二天】 【排名:3】 第二天一早,羿玉首先查看了系统面板。 对于这个排名,羿玉其实没什么感觉,内心更是毫无波动。 昨天只是来到任务世界的第一天,所有的任务者都在适应新世界,所谓的工作上的贡献恐怕也相差无几,说不定只有非常细微的差距。 地下庇护所共有十三个大区,羿玉住在十二区。 每个大区以护卫队的管辖范围细分为八十七个小区,每个小区都有数十个公共食堂。 “羿玉”在没有工作前,一日两餐都是在公共食堂解决的。 而现在,羿玉有了更好的选择。 早上六点三十分,羿玉抵达了曦阳实验室的食堂,用自己的身份牌取了一份早餐,端到角落的餐桌上,慢吞吞地进食。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羿玉看到了好几个昨天见过的实习生。 他们有的来去匆匆,有的与羿玉一样选择了慢条斯理地吃饭,目光时不时在食堂里打转。 羿玉甚至看到一个实习生前后与三个研究员交谈甚欢……这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是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早上七点十分,羿玉验证了身份,进入了地下三十七层。 曦阳实验室的内部资料是不被允许带出去的,所以羿玉今天才会提前那么久来曦阳实验室,他需要尽快将实验日志看完一遍。 …… 白永丰是在七点五十分来的,他进入八号分析间的时候,羿玉已经在手绘折线图了。 新历纪元有电脑,但不会出现在一个实习生的手里。 白永丰没有被卷王卷到的感觉,他只是觉得羿玉挺勤奋的。 羿玉更确定他不是任务者了。 任务者没有这么咸鱼的。 八点半,绮莉·斯密斯怒气冲冲地推开分析间的门,一进门就抓住头发低低地嘶吼了一声。 羿玉与白永丰都看过去,却没有说话。 绮莉·斯密斯抓狂了数分钟,摔了杯子、桌子、椅子,最后踹了好几下门才冷静下来。 她整理了头发,还有些怒气的眼睛看向两个实习生。 左边的呆子有些畏缩,右边的阴沉男低头看资料。 上帝啊,这个实验室里就没几个正常人吗?! 绮莉·斯密斯心中咒骂了两句,对着一个实习生喊道:“你,跟我过来!” 第4章 捡肥皂 绮莉·斯密斯喊的人是白永丰。 羿玉心里有些意外,但是没表现出来,在白永丰诧异的眼神里,继续拿着尺子画图。 白永丰连忙起身,跟着绮莉·斯密斯走了。 分析间里只剩羿玉一个人,他沉着气将剩下的半截数据整理成折线图,然后放到一旁,继续画下一个试验品的进食数据折线图。 他不觉得绮莉·斯密斯对自己有什么意见,也不觉得绮莉·斯密斯更欣赏白永丰。 绮莉·斯密斯进门时那样气急败坏,被她选中,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事…… 羿玉一心二用,一边天马行空得猜想着绮莉·斯密斯在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边一丝不差地将数据转化为折线图。 直到十一点半,无论是绮莉·斯密斯,还是白永丰都没有回来,他才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起身活动了下身体,去食堂吃饭。 人类庇护所的大多数人只维持着一天两餐的生活,而曦阳实验室则是一天三餐,并且有固定的工作时间,如果忽略工作生活环境,其实与大灾难前也相差无几了。 可是问题在于,根本就无法忽略工作生活环境。 人类庇护所大部分区域都在地下,而绝大多数的幸存者一辈子也见不到一次太阳,如同穴居生物一般…… 其实仔细观察人类庇护所中的人类就会发现,他们的外形与大灾变前的人类已经有些细微的不同。 午餐与昨晚的晚餐大差不差,区别只在于水果由苹果换成了香蕉干,现在换了几个种类,吃起来都是一样的难以下咽。 羿玉来得比较早,离开得又比较晚,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密切关注着食堂的大门。 然而,直到他离开食堂也没有看到白永丰的身影。 白永丰究竟被带去了哪里? 在分析间见到绮莉·斯密斯的时候,羿玉直接询问了对方。 绮莉·斯密斯指间夹着一根细细的香烟,闻言“啧”了一声,掀了下嘴皮。 “你不会是以为我把他当做什么人体实验品了吧?少听那些‘蚁工’胡说八道,他去负责另外的工作了……还是说,你其实是在嫉妒?” “蚁工”指的是接受人类庇护所统一调配的日结薪水群体。 他们没有固定的工作岗位,没有固定的工作项目,每天都会从小区获得当天的工作,工作内容大多是维修、重建、清理、接应之类的工作,忙碌而机械,如同蚂蚁中的工蚁,所以被称作“蚁工”。 羿玉没有回答绮莉·斯密斯的问题,他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画图。 绮莉·斯密斯看了他一会儿,随即移开了目光。 等到这一根烟抽完,绮莉·斯密斯就重新换了衣服,进行了全身消毒,离开了分析间。 又只剩羿玉一个人了。 他其实有点享受这种一个人的工作环境,不需要考虑自己会不会影响到别人,更不会被突然搭话,根据自己的节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 交接肉类消耗品的时候,白永丰没有回来,羿玉一个人完成了全部工作,初级处理间里的白大褂见到羿玉一个人还笑了声。 羿玉瞥了他一眼。 白大褂耸耸肩:“千万别误会,我可不是在笑你,毕竟我们都是同事,没必要把关系闹得那么僵——好吧,我承认我昨天是有点儿想欺负新人,也不算是欺负,顶多是给你们上上课,不过也没得逞不是吗?” 羿玉将推车推进去,转身离开,听到背后的小声咕哝时,更是感觉身心舒畅。 他太喜欢这个任务世界的身份卡设定了。 沉默寡言,冷漠自我。只要有这个人设在,羿玉可以摆脱百分之九十不必要的人际交流。 “喂喂喂。”白大褂扬声喊住羿玉,“新人。” 羿玉回头看他。 白大褂笑着说:“你挺幸运的,我呢,最喜欢和幸运的人打交道,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中尾広树。” 人类庇护所的通用语言是华文,另有两到三种辅助语言,除此之外的其他语种事实上已经在渐渐断绝传承了,再过几十年恐怕就会消失在新历纪元之中。 中尾広树连介绍自己的时候使用的都是华文。 面对中尾広树的自我介绍,羿玉很没礼貌地直接走掉了。 中尾広树在他背后叉腰摇头。 其实,羿玉是故意这么没礼貌的。 因为他发现中尾広树这个人有点奇怪。 昨天羿玉与白永丰一起过来送肉类消耗品,白永丰表现得很友好很礼貌,羿玉一直在装酷哥,中尾広树反而对羿玉更主动些。 今天就更明显了…… 羿玉刚才故意更过分了一些,等明天看看中尾広树是什么反应。 · 傍晚六点半,羿玉回到家,将两份食物放进了小房间里,拿上换洗衣物,到走廊尽头的公共浴室洗澡。 在入口交了通用券,羿玉目不斜视地走到公共浴室最深处。 公共浴室有隔断,但是没有门。 羿玉将准备好的帘子挂上,这才开始洗澡。 洗到一半,一块肥皂突然从地下滑了进来。 帘子外面传来轻柔的声音:“不好意思,我能进去捡一下肥皂吗?” 羿玉目瞪口呆。 没等他回答,帘子外的人已经伸进来一条腿了。 白皙、光洁——对方甚至做了脱毛。 受到深深冲击的羿玉用力地踹了一下对方的小腿,压低声音一字字道:“离我远点。” 外面的人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气,也没多说什么,过了一小会儿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把我的肥皂踢出来,真是的,直男拉什么帘子,浪费我感情。” 羿玉捂住眼睛,将对方的肥皂踢了出去。 外面的人捡起肥皂,一瘸一拐地走了。 羿玉甚至能听到他踩着水的声音。 第5章 方先生 不知道是不是“捡肥皂”事件使羿玉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心理阴影,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羿玉有时会觉得周围有些声音怪怪的…… 又一声说不上是痛苦还是什么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羿玉揉搓头发的手一顿,随即默不作声地加快了动作。 他迅速将头发上的泡沫冲掉,冲干净身体,擦拭,穿上比较舒适的衣服。 这时候,羿玉才发觉他之前选择在公共澡堂最里面洗澡有多不便了。 他从里面走出来,要经过许多个人。 由于这里是公共澡堂,所以两侧隔断淋浴间里的每一个人都没穿衣服。 大家都是一个性别——如果不考虑某些人的性别会不会是火箭或者玩偶之类奇怪的选项——羿玉倒是没什么害羞之类的情绪,他只是觉得辣眼睛,外加一点身为南方人的不自在。 余光中,某个隔间里的棕色色块对着步履匆匆的羿玉吹了声口哨,语气轻佻。 “帅哥,这么着急去做什么?” 羿玉回以一个冷漠的背影,连发丝都没动一下,转瞬之间就走了过去。 那个棕色色块发出一个短促而奇怪的声音:“I like that……” 羿玉差点绷不住表情,在身后的调笑声里落荒而逃。这一刻,他总算明白唐僧落入女妖精手里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了。 直到离公共澡堂远远的,羿玉宕机的大脑才重新启动。 说实在的,他不认为刚才那些裸男都是同性恋,而自己又多么魅力非凡…… 无论是与羿玉搭讪的,还是起哄调笑的,甚至是试图捡肥皂的,他们更像是在麻木而随意地撩拨任意什么人。 或许在幽深不见底的人类庇护所中,已有太多太多的人心理状态堪忧。而性,是最容易堕落与沉迷的发泄途径。 想明白这个道理,羿玉也回了这个世界里三十平米的落脚处。 将小房间里的空餐盒取出来,羿玉关上门,视线在黑暗的门缝里停顿了须臾。 冥冥之中,羿玉有种感觉—— 里面的东西,似乎也在看他。 · 绮莉·斯密斯已经看了羿玉快十分钟了。 羿玉已经在尝试分析各种数据和图表了,他能够感受到绮莉·斯密斯的目光,心里也很在意,却没有表现出来。 他虽然没有在演,但确实越来越会装模作样了。 “……你知道吗。中尾広树今天早上找陈了。”绮莉·斯密斯冷不丁儿地道,“他说他那里实在是忙不开,想要一个实习生过去帮忙,他还说,觉得你和他很合得来。” 羿玉终于从厚厚的资料堆里抬起头,看向绮莉·斯密斯。 “不知道。” 绮莉·斯密斯撇了下嘴:“装,使劲装……看在你这几天没给我惹麻烦的份儿上,我给你提个醒,中尾広树这种人,慕强又虚伪,无论他给你怎样的……错觉,都别小看他,否则吃亏的是你。” 她似乎并不需要羿玉的回答,紧接着就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对羿玉说:“我接下来一个小时没有工作安排,你可以问我任何资料相关的问题。” 羿玉也没有再继续上一个话题,拿着早已准备好的资料,拎着椅子坐到绮莉·斯密斯旁边。 “这些资料是保密的吗?”这是羿玉的第一个问题。 绮莉·斯密斯道:“对外保密,对内不算什么机密文件。” “‘对外’指的是曦阳实验室之外,还是三十七层之外?” 绮莉·斯密斯眉头略微动了一下:“三十七层之外。” “……我明白了。”羿玉切入正题,“最开始试验品每日肉类的摄入量是五斤,然后逐渐增大……试验品尚且处于幼年期吗?” 绮莉·斯密斯点了下头。 对于一个已经进入了成年期的生物而言,食物摄入量不会呈现这样的变化趋势。 羿玉看向绮莉·斯密斯的目光立刻就变了,他想到了雨夜旅店之外的怪物……人类的行为似乎永远重复又相似,“ 9-4-12计划”到底是什么?实验日志记录的试验品又是什么? 绮莉·斯密斯又敲了敲桌面:“没有问题了吗?” 羿玉有很多问题,他倒是想一个个去问,甚至在绮莉·斯密斯催促的这个瞬间,羿玉已经有这样做的冲动了。 但话到嘴边,羿玉还是转了话锋:“三十个试验品有五个突然没有了进食记录,剩下的二十五个里有十三个在实验第二十二天出现了反常的进食记录,其余的十二个有一半在第二十五天出现了类似情况……实验第二十二天和第二十五天,发生了什么?” 绮莉·斯密斯接过实验日志,边翻看边回忆:“第二十二天,是大多数试验品蜕皮的时候,第二十五天,我们在试验品的食物里增加了一样东西。” 蜕皮。羿玉听到这个词的时候,脑海里迅速有了一些联想。 至于绮莉·斯密斯口中“增加的东西”…… 羿玉与绮莉·斯密斯对视了一眼,正要问下一个问题,分析间的门被敲响了。 绮莉·斯密斯示意羿玉将资料收起来,自己则是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的人是中尾広树。 “下午好,绮莉。”中尾広树往分析间里面看了几眼,瞧见羿玉背对着房门的身形,眼中闪过一抹兴味,“方先生让你们过去一趟。” 绮莉·斯密斯表情发生了点变化:“我们?” “是的。”中尾広树笑着说,“你,还有羿玉。” 绮莉·斯密斯转过身,看着羿玉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扬声道:“羿玉。” 羿玉当然听到了绮莉·斯密斯与中尾広树的交谈内容,此时绮莉·斯密斯也没多解释,假笑着送走了不知为何来传话的中尾広树,带着羿玉往三十七层深处去。 那里有一个通往地下四十二层的电梯。 · 电梯里,绮莉·斯密斯对着电梯门整理了一下头发,表情略有些烦闷。 羿玉从电梯门里看到了她的表情,稍微思考了一下,状似随意地问道:“方先生是谁?” 绮莉·斯密斯同样从电梯门里看着羿玉,在电梯顶光的照射下,她看起来有些奇怪。 “方先生负责‘9-4-12计划’,但他不是曦阳实验室的一员。” 有些奇怪。 不是曦阳实验室的一员,为什么会负责曦阳实验室的研究项目…… 如果是在大灾变前,合作研究倒是不稀奇,但现在是新历纪元,整个人类庇护所只有曦阳实验室一个研究机构,它能和什么组织机构合作? 电梯停下,银白色的金属门打开。 绮莉·斯密斯率先走出去,羿玉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顶上的摄像头,一言不发地迈出电梯。 第6章 犹豫 一个空旷的操作间里,数个人或立或坐。 绮莉·斯密斯与羿玉进入这个房间的时候,站在最靠近门位置的陈回过头,有些惺忪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 “……你们终于来了。”他将眼镜往下面压了一点,大拇指与食指捏了捏鼻梁,“再不来我都要睡着了。” 绮莉·斯密斯唇角短暂地抬了一下:“陈主管、贾尔斯研究员、方先生。” 羿玉在她身后一些的地方,略有有些挡住眼睛的碎发令他更方便地打量房间里的四个人。 是的,除他与绮莉·斯密斯之外,这个房间里有四个人。 陈还是那副老样子,可能是这个房间里的灯光与羿玉最初见他是不太一样,今天羿玉倒是看清了他镜片之后的眼睛—— 亚洲人常见的褐色,眼睑有些挡住了瞳孔,通俗来讲就是“下三白”,是一种非常显凶的眼型。 但是陈总是一副懒散、迟钝、睡不醒的样子,还有一副会反光的眼镜,所以即便长着“下三白”,也没显得多么凶恶。 贾尔斯研究员是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他的发量有些不太健康,发际线非常高,头顶也有些反光,肤色是很容易发红的那种,身形偏瘦。 而方先生,他是在场所有人里唯一穿了便服的一位,大约三十左右,双手抱臂立在墙边。 他很像是大灾变前的文职人员,气质非常儒雅,又显得包容宽和。 羿玉想不出这位方先生到底什么来路,他比羿玉还像是和平年代里出生的人,与地下庇护所、曦阳实验室、“9-4-12计划”都格格不入。 而房间里的最后一个人,是白永丰。 他是房间里唯一坐着的那个人。 白永丰与羿玉年纪差不多,都是刚刚完成深层次教育的新人实习生,但此刻的他看起来非常的憔悴,仅仅一天不见,他就像是老了五六岁一样。 他略微缩着肩膀坐在椅子上,整个人表现得非常紧张,但其余人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会迅速地看过去,然后避开。 下一个人说话的时候,他就会重复上述行为,显得有些神经质。 唯有看到羿玉的时候,白永丰的脸上出现了一些其他的神色,有点激动、有点畏惧,还有点愧疚。 愧疚。羿玉品味着这个词。 “斯密斯。”贾尔斯研究员指了一下白永丰,“这个实习生有些不太能适应他的工作,我希望你能将他带回去,至于他原本的工作,就由你手下的另一个实习生接手。” 绮莉·斯密斯表情显得有些僵硬:“贾尔斯研究员,你也看到了,白看起来有一段时间都不能再正常工作了,我只有两个实习生,如果把羿也交给你,谁来协助我工作?” 羿玉注意到,白永丰在贾尔斯研究员说完话之后仿佛松了口气,又在绮莉·斯密斯说话的时候重新紧张了起来,甚至开始不自觉地抖腿。 在之前一天半的相处时间里,羿玉没有发现他有抖腿的习惯。 贾尔斯研究员看了一眼白永丰,似乎在思考。 白永丰的脸色逐渐变得灰败。 “……事实上,我并不觉得实习生能够协助你进行多少工作。”贾尔斯研究员动了动腿,“不过既然你这样说了,我可以从其他地方调一个实习生给你。” 绮莉·斯密斯差点气笑了,压抑着声音道:“那你为什么不从别的地方调一个实习生去接手白的工作呢?我的实习生就这么吸引你吗?贾尔斯研究员,我有理由认为你是因为私人恩怨而在工作上为难我!” 贾尔斯研究员立刻反驳:“我绝无此意!” “这是我的意思。”墙边的方先生终于开口,他的嗓音非常悦耳,犹如红酒般丝滑,又仿佛大提琴般低沉,“我对这一批的实习生进行了一定的了解,说实话,如果我前两天在实验室,就不会让白永丰去负责那项工作了。” 在方先生发话之后,绮莉·斯密斯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一些:“方先生,请您见谅,羿玉也已经不再适合那项工作了。” 方先生有些意外,他若有所思地看向羿玉:“这样吗……” 他大概也有些犹豫了,问了陈的意见:“你觉得呢?” 陈一开始似乎没有听清,疑惑地“啊”了一声,方先生非常好脾气地给他解释了一下目前的情况,他揉着手指,低头想了一会儿。 “我觉得这个实习生挺合适的。”陈隔空点了一下羿玉,“他在这里听我们讲话听了这么久,好像都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任何问题……他挺合适的不是吗。” 绮莉·斯密斯立刻有些恼怒地看了羿玉一眼。 羿玉简直冤枉。 他一直安静旁听,是想要从这些大人物的对话之中获得更多的信息——这是任务者的“职业病”了。 若是说起好奇心什么的,羿玉大概比正常人的好奇心要重得多,但是在陈的嘴里,他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喜怒不形于色,沉稳到木讷的人了。 方先生不知被陈的哪句话打动了,做出了决定:“就他了。至于绮莉和贾尔斯,我希望你们之间的问题不要影响到工作,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们能私下交流一下,可以吗?” 贾尔斯研究员没怎么犹豫地就点了头。 绮莉·斯密斯也不太情愿地答应了。 方先生满意地笑了一声,就好像是拨动了大提琴一般,发出了短促而优美的声响。 第7章 适应性饲养 在方先生发话,“那项工作”的安排尘埃落定,白永丰跟着绮莉·斯密斯离开的时候,他看起来似乎有些话想要对羿玉说。 但无论是绮莉·斯密斯,还是方先生,甚至是羿玉,都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最后,白永丰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也没说地离开了。 方先生此行大约也只是为了“那项工作”,事情一了,他也没有在曦阳实验室逗留的意思,但是临走之前,他特意走到了羿玉面前。 “你叫羿玉是吗。”他的态度不太像一个顶头上司,更像是年长些的兄长,或者阅尽千帆而古井无波的智者,对待羿玉的时候比之前甚至更加耐心温和。 羿玉之前一直站在绮莉·斯密斯身后,她离开之后,他身前就没有什么遮挡了。 但方先生是个非常善于拿捏尺度的人,他恰巧站在羿玉对一个初见的陌生人能够接受对方离自己最近的位置,大约三十五公分的距离。 羿玉小幅度地点了下头:“是的。” “我知道今天发生的事对你来说非常的……突然,而所有人又都语焉不详,好像大家都是神经病一样。” 方先生调侃自己,贾尔斯研究员很给面子的笑了一下。 方先生却没有理会他。 “有时候我也确实这么觉得。总而言之,我对今天的事向你说一声抱歉,与此同时,我也有一条建议给你。” 羿玉再度颔首。比起贾尔斯研究员,他的反应就冷淡又沉稳多了。 “对于你接下来的工作,我建议你保持今天的状态。”方先生认真地看着羿玉,抬眉时目光确认似的与羿玉对视上。 羿玉发现,方先生似乎是个混血儿,他的眼睛不是亚洲人常有的褐色,而是一种接近于钴蓝的颜色,在社交距离之外不是非常醒目。 “多谢您的建议。”羿玉的回答只有六个字。 方先生大约是有些无奈,他道:“好吧,好吧,我会期待与你的下次见面。再见,羿玉。” 羿玉礼貌回答:“再见,方先生。” 方先生与一直犯困的陈一同离开了,金属门关上的一刹那,贾尔斯研究员解脱般地叉腰长舒一口气,有点像是逃离上司注视的打工人。 羿玉暗中观察。 贾尔斯研究员旁若无人地前后来回踱步,抠手指、挠脸、抓头发,喃喃自语了好一阵,突然低呵一声,抬头看向羿玉。 “你,跟我来!” · 这是一扇十厘米厚的金属大门。 这是一扇从内部被撞击到凸起的十厘米金属大门。 贾尔斯研究员带羿玉到了金属大门前,却没有进去,而是径直走过,仿佛造型如此奇特的金属门只是某个颇有话语权的研究员的特殊审美产物。 但是很快,羿玉就知道贾尔斯研究员为何会对那扇金属门熟视无睹了。 ——因为接下来的一路,损坏得千奇百怪的地方比比皆是。 破了一半的窗户内,身着防护服,戴着口罩与防护帽的研究员正在研磨着什么东西;零星几个研究员跨过焦黑一片的地面;走廊尽头的墙角有被腐蚀过的痕迹…… 与之相比,只是凸起的金属门也显得平平无奇起来。 走廊尽头是更加严格精准的身份验证系统,贾尔斯研究员先后验证了指纹、虹膜、面容与声音,隔绝了走廊内外的电子控制大门才缓缓打开。 “不要向任何人透露这扇门之后的任何事情,否则后果自负。”贾尔斯研究员回头看了羿玉一眼,表情与语气说不上多么严肃,倒像是在随口一提。 羿玉却没有任何轻视贾尔斯研究员警告的意思。 之前在操作间里众人的讨论与沿途目睹的一切,已经让羿玉脑海中响起了无声的警铃。 今天是任务的第三天,一早羿玉就已经查看过系统面板。 【日期:第三天】 【排名:4】 羿玉一开始认为,最初一段时间的排名没有多少实际参考意义。 不久前经历的一切却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羿玉的想法,他自己眼见着已经要接触到“9-4-12计划”的重要部分,其他的任务者也许有相似经历也说不定。 他必须更加积极才行。 电控大门之后的42层倒是崭新又冰冷,没有外面那种草台班子的感觉,处处充满了高科技与机械感。 “你看过一部分实验日志了?”贾尔斯研究员问道。 羿玉谨慎回答:“看了一些。” “……那你应该知道,‘9-4-12计划’涉及到一些试验品。”贾尔斯研究员停在一个拐角,指了一下里面,“你的新工作,就是负责部分试验品的适应性饲养,并且将相关的一切记录下来。” 贾尔斯研究员说的适应性饲养,指的是指实验动物由繁殖地或供应商处搬到实验动物房以后,在实验之前,为了使之适应环境而喂养几天的过程。[1] 适应性饲养的时间大约是三天到一周不等。[2] 具体的工作内容……贾尔斯研究员直接给了羿玉一本工作手册。 “下一批试验品明天就到,暂定的适应性饲养时间为四天。” 羿玉眉心微拧,直接问道:“我以为我接手的是白永丰的工作。” 贾尔斯研究员不明白羿玉这个问题的由来,皱着脸道:“确实是这样,怎么了吗?” “白永丰之前不是已经工作了两天吗?”羿玉以为自己接收的是一批即将结束适应性饲养的试验品,但是目前看来,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贾尔斯研究员努了努嘴,示意羿玉往拐角另一面看。 实际上,贾尔斯研究员一直挡着羿玉的一部分视野。 此刻羿玉干脆往旁边走了两步,往里面看去。 刺眼冷白的灯光之下,十数个全身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正在清理数个实验动物房,一个又一个黑袋子从里面拎出来,有些沉甸甸的,有些轻飘飘的。 “白永丰用了两天不到的时间,把所有的实验动物都喂死了。” 贾尔斯研究员幽幽解释:“这其实是一件很小概率发生的事件,毕竟工作手册里几乎涵盖了实验性饲养中的所有工作,与可能会出现的情况……但白永丰还是搞出了意外。” 第8章 祝我们好运 白永丰是个莽撞或者粗心的人吗? 羿玉觉得不是。 虽然他只与白永丰相处了两天不到,但这点时间已经足够对一个人进行粗略的判断了。 白永丰有些许迟钝、天真,甚至一丁点儿软弱,但他绝对称不上是一个莽撞或者粗心的人。 相反,羿玉觉得他在某种程度上……其实非常聪明。 更何况,但凡能够成为曦阳实验室实习生的人,在学习以及工作能力上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也就是说,白永丰不应该两天不到就喂死了所有进行适应性饲养的实验动物。 再者,如果白永丰真的犯下了什么大错,刚才在操作间里的时候,除羿玉以外明显知道内情的四个人不会全部都对白永丰没什么负面情绪。 就连此刻有点像是在抱怨的贾尔斯研究员的语气也更倾向于“没想到他还能搞出这种事情,真是奇了怪了”,而不是“为什么曦阳实验室会让这种蠢货进来搞出这种事情”。 越是分析,羿玉也越是觉得这种情况真是太奇怪了…… “对了。”贾尔斯研究员看着正在清理实验动物房的防护服们,忽然想起一件事,“在适应性饲养的时候,你需要全程住在实验动物房,不得外出,也不会有其他人进去,只有你一个人。所以今晚回去记得收拾点东西……” 也许是注意到了羿玉有些不大对的表情,贾尔斯研究员又问道:“你家里还有人吗?需要帮助的话可以告诉我,我会安排其他人在你进行适应性饲养的这段时间里照顾你的家人。” 片刻后,羿玉慢吞吞地道:“我有一个弟弟,但是他……已经成年了,不需要照顾。” 贾尔斯研究员就道:“看你自己需要。工作手册不能带回去,去我办公室看吧。” 羿玉慢了一拍,应声答应。 …… 这天晚上,羿玉从曦阳实验室的食堂领取了七份食物,又从交易所购买了六份饱腹型干粮。 · 【日期:第四天】 【排名:4】 羿玉带着接下来四天需要用到的一些必需品,辗转来到位于底下四十二层内部的实验动物房。 之所以说是辗转,因为由地下三十七层到地下四十二层的隐藏电梯是绮莉·斯密斯带他去的,而地下四十二层中的电子控制大门是贾尔斯研究员验证通过的。 ——羿玉自己的信息还没更新,他目前的权限只能进入地下三十七层。 “等适应性饲养结束,你的信息就会更新好了。”贾尔斯研究员这么告诉羿玉。 羿玉现在不在乎什么身份信息权限,他只在乎被黑布罩住的一个又一个笼子。 送这些笼子过来的人是陈。 他今天不知为何没有戴眼镜,眼睛显得有些冷漠无情,与曦阳实验室的环境具有相当程度的统一性。 而另一个护送笼子的人令羿玉有些意外。 是身份卡的单向感情线对象,记忆中的白月光——霍俊英。 霍俊英身着护卫队制服,本来没什么表情,看到站在贾尔斯研究员身侧的人是羿玉时,显而易见地怔愣了一瞬。 贾尔斯研究员左看看、右看看,意外地道:“你们认识。” 同一时刻,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羿玉:“认识。” 霍俊英:“我们是同学。” 贾尔斯研究员再度左看看、右看看,了然地道:“看得出来你们关系大概很一般。” 羿玉颔首,深以为然。 霍俊英却没有回答,而是扫了一眼黑布罩着的笼子,继而将视线投向羿玉:“接下来是由你接手它们吗?” “对。”羿玉回答。 “呃……”陈挤到羿玉与霍俊英视线中间,手掌心在衣摆上擦了两下,“要不先将试验品送进去,你们想叙旧的话,也许可以另挑一个时间。” 他短暂地抬了抬唇角,提醒:“现在是上班时间。” 众人头顶正有一个亮着红光的摄像头。 羿玉没再说话,霍俊英将一部分笼子运进了实验动物房。 实验动物房里是一个又一个的隔间,仿佛方格堆叠整齐,而每个小隔间的门都是不透光材质的。 羿玉数了一下,大约有十个小隔间的门外亮起了绿灯,寓意着里面有各项指标都合格的试验品在其中。 霍俊英与陈还有二十个左右的笼子没有卸下来,羿玉并不意外,因为昨天贾尔斯研究员说的就是“一部分试验品的适应性饲养”。 显然,最起码还有一个与羿玉相同职责的工作人员。 实验动物到达指定地点,霍俊英与陈前往下一个地点,贾尔斯研究员亲自关上了实验动物房外的门,并且告诉羿玉,他会在四天后的同一时间打开这扇门。 “祝你好运。”贾尔斯研究员这么道。 羿玉在心里默念,祝我自己好运。 · 地下二十二层。 一个实习生站在玻璃外,震惊地看着里面的东西。 眼前的一切完全超出了实习生的想象,但是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理智回笼,实习生又开始觉得这样的发展才是最合情合理的。 末日之下,人类别无选择。 “祝我们好运。”一个将要进入玻璃内进行某项工作的研究员对周围的所有人道。 人声低低地汇聚到一起。 “祝我们好运。” 这里将是人类最后的希望。实习生很快意识到了这个项目名称真正的含义。 · 工作手册告诉羿玉,当试验品进入实验动物房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启所有灯光,并将温度设置在23-29摄氏度之间——这是最适合试验品生存的环境。 根据羿玉从身份卡中得知的相关知识与他自己的知识储备,“9-4-12计划”的试验品其实并不怎么挑剔生存环境。 现实世界里,多得是愿意出现在砖瓦墙角里,而不愿意出现在培养皿里的菌群。 羿玉有条不紊地完成第一项工作。 接着,他确认了实验动物房内的所有仪器都完好无损,可以正常使用,并通过内部操作系统同步了各个试验品的数据与指标,进行了第一次记录。 最后一个字落下,羿玉闭上眼睛,呼出了一口气。 第9章 实习生羿玉,您是否需要帮助? 羿玉将要进行的第二项工作,是根据工作手册中的食谱为十个试验品准备适应性饲养的第一份食物。 ——食谱上显示,试验品第一天需要进食六次,每次间隔四小时。非常符合生物体幼年时少食多餐的规律。 羿玉与白永丰之前交接的肉类消耗品有相当一部分就是用于此处的。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试验品的食物中只有各种肉类,事实上,还有许多出自曦阳实验室的合成物,上面没有明确标签,只有代号,比如一号添加物、二号添加物等等…… 羿玉严格按照食谱,为十个试验品准备好了食物,看起来很像黑芝麻糊的糊状物。 他全副武装,从头到脚没有露出一丁点儿皮肤,连一根头发都飘不出来自然也无法分辨糊状物的味道,单从色泽来看,不是很有食欲…… 实验室的温度对于现在的羿玉而言有些略高,使得他防护帽与口罩下的头发与皮肤都被汗水濡湿了,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那感觉有些奇特……非常像是跑了一千米之后耳边充斥着“呼……呼……”的声音,但是比那个更闷一些。 如果对呼吸声投入注意力过多,又很容易由“自动挡”转变为“手动挡”,再脑洞大开一些,甚至会觉得有人贴在自己耳朵上喘气。 羿玉在自己的呼吸切换成“手动挡”之前迅速转移了注意力。 实验动物房中每个隔间的不透明门侧方都有一个投喂口,羿玉推着推车,逐一将糊状食物放入投喂口之中,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的动作不算很快,因为存了一些想要通过听到试验品进食声音来判断其物种乃至具体情况的想法。 但是隔间隔音效果太好了,羿玉什么也没听到,所以后面几个隔间他就默不作声地加快了动作,倒是显得利落许多。 曦阳实验室是有监控的,并且一直开着。羿玉也一早确认过实验动物房中的摄像头比外面更多,所以非常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避免前后“人设”差异过大,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最后一个隔间投喂结束,羿玉已经热出了一身汗。 他重新翻阅了工作手册,接下来的三个小时他是空闲的。 羿玉果断重新拿了一套防护服,到淋浴间里冲了个澡。 其实住在曦阳实验室为工作人员提供的住宿环境挺不错的,至少羿玉想要洗澡不用去公共澡堂,也不用花钱,甚至连换下来的衣物都有专人处理。 ——前几天羿玉一直是手洗衣服的。 小区每一层都有公共洗衣间,但谁也不知道上一个使用洗衣机的人洗了些什么。羿玉只能选择自己洗。 越是对比,羿玉就越觉得曦阳实验室除了二十四小时监控太多之外,居然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关闭水龙头,流出细密热水的花洒停止出水,一直生活在地下的新历纪元青年苍白的皮肤泛出大片的粉红,那是略高水温留下的痕迹。 羿玉仰头,伸手将额前湿发捋到脑后,天生蜷曲的头发在被打湿的情况下卷得更加明显了,并且显得卷度规律又整齐。 浓黑眉眼与湿漉漉的中长卷发,仿佛旧日的古希腊诸神,凡人为祂塑造了数不尽的雕塑神像,于是“希腊雕塑般的容颜”便成为了一种赞美。 而祂本身,就是一种美。 轻柔雾气之中,有格格不入的声音传了进来,那是淋浴间门外微型显示屏中传来的人工智能的声音。 “实习生羿玉,检测到您在淋浴间停留时间过长,请问您是否需要帮助?” 若是不及时回复,曦阳实验室的警卫队会在三分钟之内破门而入。 一只沾着水珠的手从淋浴间里探出,拍在微型显示屏上。 “我没事,不需要帮助。”实习生回道。 微型显示屏上方的监控调转角度,拍摄到了从显示屏上离开的一片白。 “好的,祝您工作愉快。”屏幕暗了下去。 · 羿玉从最开始的全神贯注到游刃有余只用了半天的时间。 倒不是说他放松了警惕,而是一项本就不复杂的事情,只要重复上几次就不会存在任何难度,就如同庖丁解牛,唯手熟尔。 羿玉当然没有达到庖丁解牛的程度,但俨然已经成了喂食熟练工,人工流水线。 在适应性饲养期间,试验品的进食量没有太大变化。 准确来说,适应性饲养期间,试验品前三天的食谱是没有发生任何改变的,只有第四天增加了两样添加物。 试验品第三次进食时,羿玉开始为下一项工作做准备。 每隔十二个小时,他需要对每一个试验品所在的隔间进行清洁与消毒。 需要用到的每一样工具,羿玉已经按顺序摆放在一旁了。 十分钟后,曦阳实验室内部的操作系统提醒羿玉试验品进食结束,羿玉先回收了自动从投喂口弹出的空玻璃槽,而后按下了操作台上一个绿色的按钮。 这是临时转移按钮,按下之后隔间里的试验品会通过通道转移到下一层的临时隔间里。 随着下一层临时隔间亮起绿灯,上一层隔间的门自动被打开了。 羿玉拿着清洁工具,有条不紊地清洁、消毒。 防护服隔离了内外,羿玉接受不到隔间里残留的任何信息。 在清理与消毒的过程中,羿玉同样在观察隔间内部。 试验品只在隔间里待了十二个小时,没来得及在隔间里留下任何痕迹。 仅从肉眼来看,隔间内根本不需要清理与消毒。 但是羿玉还是一丝不苟地按照工作手册中的要求,完成了细致的工作。 部分是性格使然,更多则是为了“工作贡献”。 十个隔间消毒完毕,羿玉又汗涔涔的了。 他有种预感,接下来的四天里,他恐怕得洗上无数遍澡。 但是这一次,当羿玉在淋浴间里脱下防护服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异香,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之中。 羿玉不受控制地眯起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看到了第三视角下淋浴间里的自己。 仅仅刹那,羿玉的感知猛然坠落。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淋浴间墙壁上洁白的瓷砖。 第10章 响声 人类庇护所,十二区,七十六小区,地下十六层,1618户。 皮肤苍白、眼尾有着细纹的新历人拿着篦子给身前坐着的孩童梳头发,每次篦子梳到发尾都有一层白壳从头皮上剥落下来,沙沙声规律而舒缓。 “过两天得带你去洗澡了,头发都臭了。”家长随口嘟囔着。 被细致梳头的小孩跷着脚,拍了拍手:“不用,我同桌的头发比我的头发还臭。” 家长无奈:“那得有多臭啊……他爸爸妈妈怎么不带他去洗澡。” 小孩回答:“他没有爸爸妈妈,他住在养育所。” 养育所是人类庇护所中统一管理孤儿与老人的机构。 家长“哦”了一声,刚想说话,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声音甫一出现,就越来越大,仿佛有人在用指甲挠墙皮。 若是旧日纪元时的人类第一反应大概是家里有老鼠,但是新历纪元中的人类对这种声音陌生得厉害,还以为是公共广播坏了,甚至有人打开门探出头去看。 这声音不止出现在1618户内,十六层上下好几层都能听到这种奇怪的声音。 正当所有人迷茫之时,巨大的响声从某一处响起—— “地震了吗?”有人喊道。 这声音只有一下,并且在此之后没有其他的巨响与震动,显然不是地震。 所有人都疑惑不解,刚才到底是什么声音? 三分钟后,一支护卫队小队抵达了声音的源头。 “新历五十年,五月十六日,晚上七点零三分。”一个护卫队的队员边观察边道,“十二区,七十六小区,地下十五层,1618户外侧墙壁出现五十厘米左右的破损,疑似内部剧烈撞击所致。” 另一个护卫队队员查询了这一户居住人员的信息。 “1618户户主名叫羿玉,登记信息为曦阳实验室实习生,目前正在执行一项为期四天的重要任务。羿玉有个同住的养弟,姓名为侯凤岐,因病休学。” 两个入户查看的队员从里面走出来:“侯凤岐不在,房间里有三个吃完的空餐盒和三个未开封的餐盒、六份饱腹型干粮,隔间门锁歪斜,也是从内部被撞开的,外间床铺、衣柜凌乱。” 这支护卫队小队的队长问道:“可以联系上户主吗?” 查询信息的队员摇头:“很难。他正在执行的任务权限等级很高,我无法查询,也无法联系上他本人,至于他的上级……还是权限不足。” 队长上前,用自己的ID登入查询,得到了同样的结果。 他将事件上报,同时安排队员调取最近可用的监控、联系侯凤岐休学前所在的中级学校、对附近住户进行问询…… 半个小时之后,这起事件被移交给了特殊事件小队。 · 羿玉已经盯着试验品所在的隔间有一会儿了。 之前他在淋浴间里,闻到了防护服上沾染的异香,有一瞬间感受到了第三视角。 羿玉在此前一直按照工作手册行动,没有任何不符合规定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他感知到了异常事件,有上述反应才是正常的。 工作手册里没有任何相关的描述,但是羿玉却不觉得这是意外。 如果试验品的物种没有更换——介于食谱没有改变,羿玉认为试验品的物种没有更改过——试验品能够产生异香必定是事实,不可能只有羿玉一个人闻到过。 但是工作手册里确实没有相关文字。 为什么? 羿玉转头,看向正对着试验品隔间的摄像头。 黑洞洞的摄像头泛着点红光,羿玉知道此刻一定有人在看着自己、看着实验动物房。 但是对方没有任何指示。 实验动物房里无法联系到外界,但是外界是能够联系实验动物房的。 无论摄像头后面是贾尔斯研究员,还是陈,甚至是冯先生,他们都没有联系羿玉。 是他们不知道淋浴间里羿玉的异常感受,是他们对羿玉盯着试验品隔间发呆一事并不在意……还是他们本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进行任何的干预? 羿玉心中已有了答案。 他注视着什么也看不到的隔间,往前走了两步,仿佛能够感受到来自隔间内部的视线。 一个隔间忽然亮起了红灯,实验动物房内部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操作台上传来人工智能的声音:“饲养员请注意,八号试验品状态异常。” 不用它提醒,羿玉已经看到了八号隔间亮起的红灯。 他回忆着工作手册中的内容。 “……当试验品状态异常的时候,首先注入B-1气体,等待五至十秒钟。”羿玉快步走到操作台前,迅速按照工作手册向八号隔间注入了B-1气体。 1、2、3……10。 红灯没有熄灭,羿玉继续下一步。 “B-1气体无作用时,降低试验品环境温度至零下五度,等待五至十秒钟。” 1、2、3……10。 红灯。 “降低温度无作用时,播放1号音频,等待三十秒。” 1、2、3……30。 八号隔间外的红灯仿佛坏掉了一样,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羿玉非常镇定,心率却越来越快:“最后一步……1号音频无作用时,开启对话功能,尽力安抚试验品,直至试验品恢复或确认死亡。” 对话功能开启,一直响彻实验动物房的警报声骤然消失,安静的空间里只有羿玉的声音。 羿玉本以为对话功能是双向的,但他没有听到试验品的声音,似乎是单向的。 “……你非常安全。”羿玉刚开始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努力放轻声音,降低自己的攻击性,“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我们会为你提供最佳的生存环境、充足的食物、足够的空间……” 红灯在亮。 羿玉内心深处,对八号试验品已经不抱有希望了。 白永丰能把所有试验品养死,实验日志中三十个试验品在三十天内尽数死亡……羿玉目前所知的试验品存活率低到离谱。 但他还是在持续不断地用语言安抚八号试验品。 “你必须……你必须得振作起来,无论刚才什么让你感到不适,都要克服它……” 红灯熄灭。 羿玉叹了口气。 第11章 它们对他非常不同 绿灯代表试验品各项指标合格,红灯代表试验品状态异常。 而指示灯熄灭,则代表试验品死亡。 羿玉不是什么专业人士,对安抚动物更是没有一点儿经验……不,也许有那么一点算不上是经验的经验,但在此时显然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 即便知道实际情况,也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可红灯熄灭的时候,羿玉还是怔了一下。 短暂的停顿之后,羿玉关闭了对话功能,准备按照工作手册中的内容,处理掉八号试验品的残骸,这需要他走到隔间前按下灰色的按钮。 也就是羿玉走到隔间前,停下脚步的一瞬间,八号隔间上方暗下去的指示灯蓦地闪烁起淡淡的绿光。 这抹绿光映在羿玉眼中,仿佛沉睡在琥珀中的翠绿玉石。 瞬息后,闪烁的绿光变得凝实。 与其他九个隔间一样,八号隔间上房绿灯常亮。 “检测到八号试验品各项指标恢复正常。”操作台所在的方位传来人工智能的声音,“饲养员操作有效,记录中……” 对人工智能的声音充耳不闻,羿玉紧盯着指示灯,再度靠近隔间。 近似玻璃的不透明材质阻隔了羿玉的目光,令他只能看到自己的身影。 全套防护服将他严实地裹着,护目镜反着顶光。 一门之隔,死而复生的试验品与迷茫而震惊的饲养员。 “案例记录成功,感谢您的辛劳工作。” 羿玉慢慢退回去,人工智能继续提醒,该为试验品准备第四次的食物了。 …… 一份份糊状食物放入投喂口之中,一切与前三次进食一样没有任何区别,羿玉的心情却略有不同。 他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看过一个个隔间,最后收回空玻璃槽。 在这个过程中,试验品没有再出现异常情况。 · “看来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 监控室里的十数个人中有满意地开口。 “它们对他非常不同。”又一个人道。 “呃,不是你们的选择。”第三个人揉着手,抬眸看了眼屏幕又垂下了眼,“是方先生的选择……不得不说他总是能慧眼识人,你们说,他是通过什么选中了这个实习生,真是神奇,难道说是——” “陈,安静一点。”有人打断了第三个说话的人,“你有些太兴奋了。” 第三个说话的人赫然是陈,他的白大褂有些凌乱,牙齿或轻或重地咬着手指,瞥了一眼打断他说话的那个人。 “兴奋……我是有点太兴奋了,但是这是正常的……”陈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谁也听不到了。 有人问:“适应性饲养的时间需要延长吗?” 监控室里沉默了一会儿。 “方先生是什么意思?” “方先生在废墟,目前无法与他获得有效联系。” 一阵语言,最终有人道:“暂时不变。” · 适应性饲养第二天。 【日期:第五天】 【排名:3】 排名重新回到了安全区之内,羿玉却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竞赛性的任务仿佛一场逃生,他不需要跑得比危险更快,他只需要跑得比其他人快。这种感觉令人有些微妙的不适。 如果这真的只是一场逃生,羿玉反而有第二种应对方案——将危险彻底解决,那么这场逃生就真正的结束了。 然而,实际上“逃生”只是一种比喻,羿玉身在比它更加无望艰难的处境之中。 下午三点五十五,三号试验品出现了异常情况。 与八号试验品不同的是,羿玉刚刚根据工作手册进行到第二步,也就是降低环境温度的时候,三号隔间的指示灯就由红转绿了。 “检测到三号试验品各项指标恢复正常。饲养员操作有效,记录中…… “案例记录成功,感谢您的辛劳工作。” “……你倒是比八号更加省心一点。”羿玉自言自语着将操作台恢复成之前的模样,戴着防护手套的双手已经有些发皱了。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羿玉只有洗澡的时候才能够脱下防护服,其余时间,哪怕是休息的时候也是穿着防护服的。 ……这让他更想去淋浴间了。 说来也是奇怪,在产生过第三视角的奇特感受之后,羿玉就没有再遇到过任何反常的事情了。 就好像那一瞬间的第三视角,只是羿玉被热蒙了之后产生的幻觉…… 羿玉在现实世界的时候多少看过一些恐怖片。 在鬼怪出现之前,电影的节奏往往的舒缓的,但是舒缓之下又像是隐藏着什么东西的水面,通过配乐、镜头与主人公的感受烘托出愈来愈强的惊悚感,当惊悚感铺垫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重头戏才会登场。 在之前的一些任务世界里,羿玉也曾遇到过类似的事情,譬如说小宁与明王这两个任务世界,在他们得以现身之前,已经有许多违反常理的事情在发生了。 这个任务世界,乍一看似乎与恐怖片、之前的任务世界经历有相似之处,但是真正身处其中的羿玉却隐约能够感觉到不同。 羿玉认真地记下了这种感受。 他其实不是个多么聪明的人,唯一能够称道的也就是偶尔一些时候的“急智”,可是归根结底,那些“急智”其实都是关键时刻之前已经察觉到端倪的线索。 ·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适应性饲养一直在顺利进行着,些许状况也被羿玉妥善解决了。 而“工作贡献”排名也一直维持在前三,准确来说,是在第二与第三之间徘徊。 适应性饲养最后一天,也就是羿玉来到这个任务世界的七天。 羿玉因为长时间穿着防护服,皮肤上的不适症状越来越严重,洗澡的时候他看到自己身上有泛红的地方,严重的地方如同熟透的浆果颜色,并且还伴随着瘙痒与脱皮。 热水流淌过的那种刺痛感更是令羿玉不住皱眉。 他右侧脸颊的下半部分也有一块红肿,就在嘴角旁边,吃东西喝水的时候都会引起不适。 好在今天就是最后一天,羿玉忍着不适,重新将防护服穿上。 离开淋浴间的时候,防护服穿戴整齐的实习生已经完全看不出身体上的不舒服了。 他动作如常地清理隔间,探头进去观察有无脏污的时候,口罩蹭过脸上那一块红肿,羿玉反射性地缩了下脖颈,呼吸频率变了一瞬。 热辣刺痛的感觉逐渐减弱,羿玉隔着手套,调整了一下口罩,然后继续对隔间进行清理与消毒。 所有隔间消毒完毕,羿玉放下有些发酸的手臂,返回操作上,将临时隔间里的试验品转移回各自的隔间。 这个过程中不需要人为操作,所以羿玉去归置刚才用到的清洁工具了。 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十个隔间尽数敞着,里面空无一物。 ……空无一物。 羿玉目瞪口呆。 他的试验品呢? 在羿玉怔愣了数秒之后,实验动物房里才响起震耳欲聋的警报声。 “警告!警告!一号实验动物房试验品‘化蝶’。” 羿玉耳尖一动,“化蝶”? · 曦阳实验室地下四十二层震动了起来,一群白大褂涌入了羿玉所在的实验动物房,他们拿着各种羿玉无法分辨的仪器,在十个空荡荡的隔间中不停地检测来、检测去。 防护服脱了一半,口罩斜斜挂在耳上的实习生正被三个研究员仔细地询问当时的场景。 “警报发出之前你在做什么?” 羿玉木然回答:“实验动物房里是有摄像头的……我当时在放清洁工具。” “放还清洁工具之前你在做什么吗?” 羿玉表情更木了,堪称“入木三分”。 “实验日志中有记录……我之前对每一个隔间进行了清洁与消毒。” “我们来之前你在做什么?” 羿玉回答:“我什么也没做……在你们来之前我反复确认了十个隔间里是否什么也没有。” 研究员们正要询问又一个“你在做什么”的时候,姗姗来迟的方先生打断了他们:“这里交给我吧,你们去忙别的。” 方先生似乎是从什么地方匆匆赶回来的,他身上穿着便于行动的衣服,手里还提着一个与防护队制服非常相似的头盔,短发称不上是非常整齐。 他送走了三个非常外行的研究员,转而看向羿玉。 “许久不见,羿……玉。”他大概是想了一下,才想起来羿玉的名字,念出来的时候还有些歉疚地弯了一下眼睛。 其实像方先生这种非常成熟的男性,在做出这种近似于“俏皮”的举动时,很容易令旁人感到或多或少的不适。 但是方先生眨眼眨得非常自然,完全就是当下情绪所致的自然而然的行为,所以非常罕见的不显得油腻。 羿玉拽下耳朵上挂着的口罩,态度一如既往:“方先生。” 方先生微微颔首,直接进入了正题: “其实在来的路上,我已经看过当时的监控视频了,看得出来你当时非常的震惊……所以我现在并不想向你了解当时的情况,因为我相信你大概也没有更多的信息可以给我。” 羿玉更直接:“所以方先生想要问我什么?” 方先生微笑地道:“我想要知道在之前接近四天的适应性饲养中,每一次工作手册上没有提及的异常情况发生时,当时的具体情况。” 羿玉稍微回忆了一下,正要回答,方先生却抬手制止了他。 “这大概不是一言半语能够说完的事情,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跟我来。” 羿玉闭上了嘴,无言跟在方先生身后。 离开实验动物房的途中,羿玉看到了数不清的警卫队队员,行色匆匆的研究员,以及一些没有明显特征是以无从分辨身份的人…… “你在想什么?”等待电梯的时候,方先生突然出声问道。 显然,他注意到了羿玉之前隐晦地观察旁人的举动。 羿玉看着逐渐靠近“42”的电梯楼层显示器,嘴唇动了几下,却是在说:“我在想你会怎样安排我。是像白永丰一样,让斯密斯研究员带我回去,还是……一些我不曾了解过的处理方案。” 旁边传来一声轻轻的气声,大概是方先生笑了一下。 “你放心吧,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现在的年轻人想法真的非常奇特……这里是人类庇护所,这里是曦阳实验室,对人类而言,这里是整个星球上最为安全的地方。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四十二层,方先生与羿玉步入电梯,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话题。 与羿玉每次乘坐电梯都要各种验证身份不同,方先生进入电梯之后,就像是大灾变前一样,随意地抬手按了一下将要去往的楼层。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做。 而电梯也非常顺利地就运行了。 羿玉看在眼里,并没有询问。 电梯抵达三十七层,方先生带羿玉去了一个……休息间。 与其说是休息间,羿玉觉得这里更像是大灾变前的酒店套房。 客厅、餐厅、厨房、卧室、卫生间一应俱全,并不怎么奢华舒适,整体显得非常简洁,也非常空荡,却能看出是有人住在这里的。 客厅里,羿玉主动选择坐在了单人沙发上。 方先生端着两杯热茶,其中一杯递给了羿玉,随后坐在他手边的长排沙发上。 羿玉没有喝水,直接将之前遇到的几次试验品状态异常的始末告知了方先生,并在长达一分钟的犹豫之后,将在淋浴间里闻到异香,随后产生了“第三视角”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在羿玉讲述的过程中,方先生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他始终单手握着玻璃杯,垂眸盯着斜前方,偶尔抿两口水,直到羿玉第二次讲述完。 “……今天,不,过去几天辛苦你了。”方先生抬眼,看着羿玉。 按理来说,这种话说完之后都会放几天的假期。 可是方先生话锋一转,表情变得有些…… “只是有一件事,我也是刚刚知道,必须得现在告诉你。”方先生倾身,将茶杯放下,微微低头抬眸地望着羿玉,“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第12章 怪病 *上一章内容有更新,替换为【两章合一】,小天使们记得重新看。 ———— 羿玉不知道方先生在卖什么关子。 在他说完那些事情,尤其是“第三视角”的事情之后,于情于理,方先生都该对此表达些看法,或是解释,或是安抚,或是画大饼。 总之,不该是一句“我知道了”就将之前的话题终结,然后重新起了一个羿玉完全无法招架的新话题。 什么叫“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是威胁吗? 羿玉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肌肉,努力露出了一个带有三分不解、三分茫然、四分惊疑的表情,精准得如同画家手中的调色盘。 “……方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几乎是紧紧盯着羿玉眼睛的方先生眼睑微阖,有些为难地道:“羿玉,你的弟弟失踪了……” · 站在破了个洞的墙边,羿玉看到了一片狼藉的卧室加客厅。 ——这里一开始大约不是现在的样子。但侯凤岐“失踪”将近四天,期间有两个护卫队小队前后数次进入里面调查。 就算他们动作很小心,没有破坏房间里的任何东西,但仅仅是无数次的走动,就已经能够让地板变得脏污不堪了。 羿玉的目光从地板上移开,投向了门锁歪斜,门板不平的小房间。 那里曾经是身份卡养弟侯凤岐的房间。 说是养弟,其实是“青梅竹马”。 “羿玉”的父母与侯凤岐的“父母”是多年的同学加好友,侯凤岐十岁的时候,侯父侯母一年之内双双因为肺病而去世。 新历纪元中的成年年龄是十六岁,当时的侯凤岐距离成年还有许久,按照人类庇护所通用规定,双清区是失去监护人的,未成年人会被养育所收留。 养育所固然能为未成年人提供一个直至成年的居所,但在物资短缺的新历年代,即便是物资有所倾斜,养育所也无法面面俱到地照顾到所有收容的孤儿。 所以当时“羿玉”的父母选择收留了侯凤岐。 侯凤岐“失踪”的事件移交给了特殊事件小队,在羿玉离开曦阳实验室回到家中不到一个小时,特殊事件小队就闻讯而来。 为首者,正是霍俊英。 前几天才刚刚见过的老同学互相打了个照面,双方却都没什么表情。 羿玉是因为没有表情很舒服,可以放松他刚才与方先生飙戏时用力许久而疲劳的面部肌肉。 至于霍俊英,他三天前就已经接手了“侯凤岐失踪”事件,早知这家户主是羿玉,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有多惊讶。 而特殊事件小队的队员们就更不会有什么表情了。 仅仅是作为护卫队的队员,一天就不知道要处理多少起事件,更何况能够被选入特殊事件小队的人无一不是护卫队之中的精英,身经百战,又业务能力出众,自然有“高手风范”。 “所以,霍……队长。”羿玉往霍俊英身后的特殊事件小队队员身上扫了几眼,表情说不上是麻木还是平静,“我弟弟找到了吗?” 霍俊英直截了当:“没有。” 他身后一个特殊事件小队队员走出来,点了一下破了个洞的墙面:“羿先生,你也看到了,这可不是人类能够制造出来的东西。” 霍俊英问:“你有什么想告诉我们的吗?” 羿玉看着足够一个成年男子通过的洞,余光看到了里面满是灰尘与凝固污渍的地面,生理性不适地闭了闭眼睛,转过了身。 “我弟弟,侯凤岐……大约是在两年前,生了一种怪病。”羿玉翻阅着身份卡的记忆书,“我父亲就是医生,他带我弟弟进行过全面的检查,他的身体非常健康,但是怪病却越来越严重。” 霍俊英示意队员在周围警戒,不要让旁人靠近。 “你说的‘怪病’,具体指的是什么?” 羿玉目视前方:“是皮肤病。” · 一开始,侯凤岐的皮肤只是经常过敏,干燥、皮屑、红肿、溃烂、发炎……直到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好肉。 侯凤岐用了无数种药,皮肤病却越来越严重,到最后,他就像是一个被剥去了皮的人。 “羿玉”的父母为侯凤岐奔波了数年,但直到他们接连去世,也没能逆转侯凤岐皮肤病日益恶化的趋势。 而“羿玉”,他与侯凤岐虽然是“青梅竹马”,又兼是养兄弟,但抵不过父母关注的转移,怪病导致的骇人皮囊…… 在父母去世之后,羿玉直接将侯凤岐关进了小房间里,只供他吃喝。 侯凤岐比“羿玉”小三岁,羿玉今年二十三岁,也就是说侯凤岐也已经二十了,但在人类庇护所的资料库中,他还是中级学校休学的状态…… 第13章 自恋 “所以之后侯凤岐的病情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你实际上也并不清楚?” 羿玉坦然回答:“我不清楚,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够将墙撞出这样一个大洞。不过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这一整层的墙壁都不够牢固?” 霍俊英闻言,哭笑不得:“你说的这种可能概率几乎为零。” 羿玉嘴角动了动,没有言语。 “你上一次见到侯凤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这个问题,羿玉表面上看起来是在进行认真的思考回忆,实际上正在飞速翻阅身份卡的记忆书。 “上一次见到他……大概是两三个月前,我给他放食物的时候,他试图从房间里挤出来,我看到了他的半张脸。” 霍俊英走近两步:“是什么样子的?” 羿玉关掉了记忆书,沉吟片刻,随即说:“你有没有见过蜡烛?前几年庇护所有一次小规模的供电不足时,大区向住户分发过一次蜡烛,侯凤岐的脸就像是融化的蜡烛,血红色的那种。” 话音落下,破了个洞的墙外,众人沉默须臾。 霍俊英点头肯定:“你形容得非常生动形象,这会为我们找到他提供非常大的帮助。” 羿玉惊讶:“你们还能找到他吗?” 这话听起来就非常像是“你们为什么还要把他找回来”,但是实际上,羿玉这句话还真不是在演戏贴合身份卡性格,而是发自内心的好奇。 人类庇护所中有监控,但是监控非常的少,与大灾变前的,现在社会根本没有办法相比。 就比如说据羿玉所知,他所在的这一层楼住了大概两千户,但只有十几个摄像头。 在监控覆盖区域非常之少,人口又非常密集混杂的情况下,想要找到一个能够撞破门、撞破墙的人——就算他长得像是个融化了的红色蜡烛——也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事实上,护卫队处理的各项事件中,涉及到“寻人”的事件是完成率最低的,低到新历纪元的人类根本不会拿这种事去找护卫队,因为那是完全的在浪费时间。 面对羿玉的质疑,霍俊英没有解释,只是道:“我们会尽力的,下午会有人来补墙,我们先走了。” 羿玉本点了下头,但是又想起什么,出言喊住了霍俊英。 霍俊英回身,却是露出了一种“我早知道你会叫住我,并且知道你为什么叫住我,我其实不太想答应,但是看在我们是老同学你又是事件当事人的份儿上,我还是勉强搭理你一下好了”的表情,精准得如同三流网文作家的码字软件。 ……羿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他脸上看出这么多字的。 是他观察能力有显着的提高,还是霍俊英的神情太过传神? 霍俊英握拳低咳一声:“还有什么事吗?” 羿玉表情木讷:“不止需要修墙,我还需要修门。” “……我知道了。”霍俊英僵硬地转回了头,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消失了。 羿玉确定自己听到特殊事件小队里有不止一道压抑不住的笑声。 人影都远了,羿玉才恍然,霍俊英似乎认为自己还对他……有想法。 这人还挺自恋的。羿玉腹诽。 他摇摇头,心情倒是因此而轻松了一些。 但是一转身看到破了个洞的墙,一片狼藉的房间,黑洞洞看不清的小房间,羿玉的心情又不太好了。 他哽着一口气,认命地走进家中。 大扫除,直接来个大扫除吧,不然这家真是不能要了。 第14章 满足 【日期:第十天】 【排名:2】 · 今天是羿玉在试验品“化蝶”之后休假结束,返回曦阳实验室的第一天。 说起来,羿玉到现在都不知道当时人工智能播报的实验品“化蝶”到底意味着什么。 毕竟从他的视角来看,十个试验品凭空消失,前后大约只有两分钟的时间,并且隔间的隔门并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 说起来,这也是一种“失踪”。 只是不知道试验品的“失踪”与“化蝶”为何能够联系在一起。 化蝶,最原始的意思指蝴蝶幼虫由蛹,经过蜕皮,变化为成虫。[1] 难道说试验品的物种与蝴蝶有关,或者试验品的生长过程与蝴蝶有类似之处,而“化蝶”指的就是试验品到了某个阶段之后就能凭空消失…… 可是这样一来,就有事情解释不通了。 “9-4-12计划”使用的试验品那一段时间内都是没有更换过物种的,根据工作手册以及羿玉之前看到的部分实验日志来看,“9-4-12计划”项目组对试验品绝对有着非常深刻的研究。 既然如此,他们应该对实验品“化蝶”也非常有经验才对,但是那个时候整个42层都表现得非常惊慌、紧张,就连方先生都从某个地方匆匆赶了过来…… 是“化蝶”的时间不对?是“化蝶”的结果不多?还是“化蝶”的某种条件不对? 羿玉的思绪在进入曦阳实验室之后就暂时终止了,他在想,自己是去三十七层找绮莉·斯密斯,还是去四十二层找贾尔斯研究员…… 两天前羿玉离开曦阳实验室的时候就发现,他的权限等级已经能够自由出入地下三十七层与四十二层了。 仅仅只是犹豫了一瞬间,羿玉就做出了决定。 · 食堂。 羿玉非常惊讶地发现,今天曦阳实验室的早餐配置之中竟然有粥。 也不知道碗中的东西能不能称得上是粥,毕竟粥里面的“颗粒”是羿玉认不出来的东西,煮出来的颜色接近深紫,闻起来还是有种植物的清香。 羿玉喝了两口,快要落泪了,这碗“粥”比之前的每一次食物都好吃。 天知道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羿玉都在吃些什么东西…… 以为自己之前去过的一个世界,已经够称得上是物资匮乏了,但是与人类庇护所相比,那个地方也能称得上是天堂。 而现在仅仅是一般不知道能不能够被称之为粥的东西,就让羿玉感叹到想要发出满足的喟叹,可见他过去这十天在“吃”上面有多隐忍。 正感叹着,有一抹靓丽的金靠近了过来。 羿玉仔细辨认了一下,认出这是第一天的时候,与他、白永丰一起到“9-4-12计划”项目任职的五个实习生中的一个。 不过后来他们五个实习生一分为二,羿玉和白永丰被分到了绮莉·斯密斯那里,另外三个人去了别的研究员处。 而羿玉之所以对此人有些印象,是因为他在电梯里的时候一直试图与陈搭话,而陈表现得却没什么兴趣,当时电梯里的气氛非常令人窒息…… “早上好,羿玉,听说你前两天在休假。”金发男一屁股坐到羿玉对面,语气熟络得仿佛他们是认识许多年的老朋友,“哦,今天的早餐真是令人惊喜。不过你知道吗,这个——” 他指了指“粥”,用筷子夹住了里面的一个“颗粒”,冲着羿玉眨了下右眼。 “是一个实习生培育优化的成果。” 羿玉抬手揉了下眉心,挡住了金发男的脸,低头看着 淡紫色的“粥”。 “实习生……十天之内培育优化了这个?” “是啊,这是天才不是吗?”金发男咯咯笑,眼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暗茫,“真是太让人惊讶了,如果这不是事实,我都要以为这是烂俗小说里的情节了——一鸣惊人的主人翁。” 他停顿片刻,声音低下来:“与被他当做垫脚石的炮灰。” 第15章 没礼貌 金发男语出惊人,羿玉却恍若未觉,只低头一口接着一口地吃着淡紫色的粥,植物清香在口中蔓延,中和了过稠的口感。 坐在他对面的金发男漠然盯着他,黑卷发的实习生一连十几口,巴掌大的碗只剩薄薄一层碗底的薄粥,金属调羹在碗底刮过,一点儿也没剩。 金发男见状,将自己的碗往前面推了一点:“还需要吗?我这里还有,一点儿也没动。” 羿玉放下调羹,心说你是没吃,但你的筷子刚才在里面搅了一下…… 再说了,他也没被末日的物质条件逼到这种份儿上。 “不用了,你自己吃。”羿玉端起空了的餐盘,起身从餐桌后绕出去,“再见。” 不得不说,从方先生那里学到的“社交小技巧”真是好用。 羿玉暗暗挑了下眉,将金发男与他意味深长的言语抛之脑后。 他其实大概明白金发男的意思。 金发男绝对是个任务者,而且他知道目前在工作贡献排行第一的任务者是谁,也知道对方为何能够排行第一,所以在暗中联络其他任务者,想要……使用某种手段,通过物理方式或其他方式将地位过于稳固的第一排除出局。 按理来说,无数次在内心中宣告过要为了回到现实世界不择手段的羿玉应该欣然同意才对。 不到任务结束的那一天,所有的排名都不稳当,提前解决一个心腹大患岂不更好? 然而,羿玉听到金发男说什么“主人翁”,什么“垫脚石”的时候,心中升起的,是比用“逃亡”来形容这次任务时更加清晰的恶心感。 基于这种恶心感,他直接扔下了金发男。 当一个没礼貌的人真好。 · 绮莉·斯密斯在用一种看奇特生物的眼神,看着出现在分析间里的实习生。 羿玉非常坦然地任由她去看,并且在对方看够了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放下了翘起的二郎腿。 “……你今天销假?”绮莉·斯密斯以一个废话开始了交谈。 羿玉略微摊手:“是这样,之前方先生给了我两天休息时间。” 绮莉·斯密斯一时非常有感触:“方先生真是体贴。” 羿玉不置可否,在绮莉·斯密斯感触非常的时候,适时提醒对方:“斯密斯研究员,接下来我应该在哪里工作?” 绮莉·斯密斯稍微沉默了一会儿,羿玉也没有说话,这就使得分析间里的第三人存在感稍强了一些。 现在是工作时间,白永丰自然也在分析间里,但他没有在看实验日志什么的,而是在一块黑板前,罗列着一堆数据。 但他大概有些心不在焉,有好几次粉笔在黑板上都发出了刺耳的声音,与指尖抓黑板也差不多……这也导致了正在思考的绮莉·斯密斯与沉默等待的羿玉都投去了目光。 白永丰侧对着绮莉·斯密斯与羿玉,又一直竖着耳朵听,所以竟也感受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半转过头去,对上了一蓝一琥珀两双眼睛。 “……抱歉,我打扰到你们了吗?”他蠕动着嘴唇,小声问道。 绮莉·斯密斯一摆手,收回视线:“没有,你继续。” 羿玉倒是多看了白永丰几眼。 他觉得白永丰变化很大,之前什么样暂时不说,但是现在变得有些……羿玉不知该怎么形容,大概是敏感与胆怯,仿佛被吓破了胆子之后看什么都一惊一乍的。 所以他为什么会被吓破胆子? 羿玉觉得自己非常需要与白永丰单独聊聊,但不是现在。 “如果方先生没有安排你去其他地方的话,你就还是我的实习生。”绮莉·斯密斯终于给了羿玉一个准确的回答,“如果有安排,那就再说。” 听到这话,羿玉还没有反应,白永丰先颤抖了一下肩膀,低低地垂下了头去。 · 回到曦阳实验室的第一天,羿玉非常的清闲。 因为绮莉·斯密斯似乎也没有想好应该让他们做什么,羿玉看了白永丰之前在黑板上罗列的数据,发现那是“9-4-12计划”项目组每天使用的电量…… 羿玉问白永丰:“研究这个是有什么深意吗?” 白永丰面对羿玉的问题,非常僵硬地牵动了一下唇角:“我不知道……斯密斯研究员说我闲的时候可以研究一下最近三十七层的电量使用情况,说不定会有什么作用。” 搪塞之语。 大概是绮莉·斯密斯为了给白永丰找个打发时间的东西随口胡诌的。 很明显,绮莉·斯密斯将白永丰带回来之后,不知道该怎么安排他。 而现在,她同样不知道该怎样安排羿玉。 白永丰与羿玉最大的相似之处,就是都负责过实验动物房的适应性饲养…… 只不过一个把所有的试验品都养死了,一个把所有的试验品都养“化蝶”了。 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中午一起去吃饭?”站在黑板前,罗列着“9-4-12计划”项目组用水情况的羿玉状似随意地与白永丰提了一句。 白永丰又是一个颤抖,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长痕。 他嘴唇不停地抖动,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的紧张与畏惧,偏偏唯一目睹这一切的人残忍地无视了他呼之欲出的抗拒,甚至反过来疑惑地“嗯”了一声。 于是白永丰抖着嗓子说:“好……好的。” “你好像有点不愿意?”羿玉放下粉笔,扭头看着脸色惨白的白永丰。 白永丰往旁边挪了一两厘米,瑟瑟摇头:“没、没有。” 羿玉整个人都转了过去,眯着眼睛问道:“我很吓人吗?” 白永丰这次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摇头,像个拨浪鼓,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抬眼。 羿玉对这个可怜的人施加了足够的压力,满意地继续将用水数据誊抄到黑板上——说实在的,他与白永丰完全是在打发时间,不忙地忙。 这一瞬间,羿玉与现实世界中的一个群体巧妙地对上了脑电波。 · 食堂,角落。 羿玉在专心享用自己餐盘中的紫色“米饭”,白永丰却有些食不下咽,时不时偷瞄一眼对面的羿玉,偶尔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听说,”羿玉吃到一半,速度更缓,“这个‘米饭’是一个实习生培育优化出来的品种,目前已经成为了曦阳实验室食堂的主要主食,正计划着推广到第一大区。” 紫色“米饭”其实出现在夕阳实验室食堂的桌上已经有几天了,只是之前羿玉要么在实验动物研究房里,要么在休假中,今天才第一次见到这种紫色“米饭”。 白永丰却已经吃了几天这种紫色“米饭”了,却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是一个实习生培育优化出来的。 他低头看看紫色“米饭”,余光瞥到了自己的手臂,有些自惭形秽。 要知道他也是同一批次的实习生,但别说是培育研发出这种紫色“米饭”了,就是连自己的本职工作都无法完成…… “怎么不吃?”对面的亚裔再次说话了。 白永丰就连听到对方的声音深深的羞愧与不安,也正是因为这种羞愧和不安,他面对羿玉的时候比面对其他人更加的紧张、忐忑,表现得也就愈发不堪。 “吃,我在吃。”他慌张地回答,几口就将巴掌大的饭碗中的紫色“米饭”填入了口中,大部分几乎没有咀嚼就咽进了肚子里,只有小部分将两颊撑得满满当当的,咀嚼得非常艰难。 羿玉看到他气球似的脸颊,沉默了一瞬,内心觉得自己很过分,但却没有改变的意思。 从他与白永丰独处开始,羿玉就开始明里暗里地向对方加压力,目前看来,火候已经差不多了。 羿玉放下筷子,罕见地挑起一点唇角的弧度,看起来却没有一点平易近人的味道,反而显得冷漠苛刻,连微翘朦胧的桃花眼都透出了几分锐利。 “白永丰,那天你想对我说什么?” 白永丰艰难咀嚼的动作一瞬间僵住了,耳根处的肌肉都在抽搐。 现实世界中的当代人其实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当小孩子吃饭的时候,不要去训斥他们,因为吃饭的时候训斥孩童对他们的胃、肠道、心理都不好,非常容易产生生理性或者是心理性的恶心欲吐感。 白永丰虽然不是小孩子,在这一刻却产生了非常相似的生理反应。 他喉结颤抖着,几度想要吐出来,却因为成年人的体面与某种羞愧、畏惧而将这种感觉压了下去。 羿玉就坐在白永丰对面,自然将白永丰的所有反应收入眼底,他没有乘胜追击,严厉逼问,反而放缓了声音:“你看起来不大好,有哪里不舒服吗?” 白永丰困难地摇了摇头,因生理性眼泪而湿润的眼睛仓促地望向对面的黑发青年。 对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冷漠严苛了……总是以冷淡犀利示人的人破天荒地对他露出了关切温柔的神情。 白永丰眨了眨眼睛,控制不住地眨落了两滴眼泪。 他蓦地起身,仓皇逃去了卫生间。 羿玉前倾的身体慢慢靠回椅背上,他喝了口水,安静等待了一会儿。 · 白永丰没有让他久等,大约五分钟之后,他就步伐匆匆地赶回来了,看到羿玉还坐在那里的时候,说不上来是松了口气还是又开始提心吊胆…… 他本写满了着急的脸上表情渐渐变成了一个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模样,鬓角、额间还有水珠,大概是在卫生间里用冷水唤回了些神智。 “抱歉,我刚才……不太舒服。” 羿玉轻轻耸了下肩:“没什么。” 他没有提白永丰离开前的那个话题,反而使在卫生间里做了充足心理建设的白永丰再度坐立不安,想要自己主动开口,却始终没有那个勇气。 “打扰一下。” 一个白大褂迤迤然坐在羿玉旁边,目光在羿玉与白永丰之间来回打转,最后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有几天没见到你们两个同时出现了。” 中尾広树笑意盈盈。 于是白永丰几乎要升起的勇气如同吹破的气球一样消失了。 而羿玉毫不掩饰地向中尾広树扔去一个剜肉般的眼神。 “中村研究员,你有事找我们?”羿玉言下之意很明显,有事直说,没有事就赶紧离开。 中尾広树脸上的笑意僵住了:“我叫中尾広树……算了,你怎么叫都可以。我确实有事找你,不过,方便单独聊聊吗?” 白永丰更坐不住了,想要告辞离开,却不敢直接这么说,欲言又止地看了羿玉好几次,才支支吾吾道:“要不然,我先回去吧……” 羿玉心知现在肯定问不出来什么了:“好,你先回去吧。” 白永丰如同被赦免了一样,脱力又松了口气地逃离了此处。 看着这一幕,中尾広树心里直呼有趣,这两个实习生明明是同一批次的同事,此刻却鲜明地表现出了近似于从属关系的关系。 其实在过来搭话之前,中尾広树已经观察这两人有一会儿了。 并且因为看到了两人的相处模式,他找羿玉的事已经变了。 白永丰离开,羿玉愈发不耐烦:“中岛研究员,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三分钟里多了两个姓氏的中尾広树一点儿也不生气,他的手肘抵在桌面上,侧身含笑注视着羿玉,在对方愈发不耐的眼神里,将自己的来意和盘托出。 “羿玉,我知道,你和我……”他嘴角笑意都有些扭曲了,“我们是同道中人。” 说实话,羿玉有一瞬间误会对方是像金发男一样来寻求盟友的任务者,但是很快意识到这是个研究员,不是个实习生。 他的兴趣陡然降至最低,随口嘲讽:“你的通用语是不是学得不太好?” “不不不。”中尾広树面上泛起诡异的潮红,忍不住舔了下嘴唇,“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他离羿玉更近了一些,低低说了两句话。 羿玉先是面无表情,随后眼神隐约有些古怪,最后直接给了中尾広树一拳。 将中尾広树的脸打偏了过去。 第16章 管教 中尾広树刚才对羿玉说的是: “白永丰不能令你满足,我可以,要试试吗?” 结果是试试就逝世。 羿玉一拳砸在中尾広树脸上,直接捶得他头都歪到了一边,转回来的时候嘴角被牙齿磕到溢出了些血丝,看起来很是狼狈。 附近离得近的人多少注意到了角落里的这一幕,投过来的目光顿时变得不一样了……毕竟人类永远爱看热闹。 而羿玉与中尾広树在那一拳之后,不约而同地端起餐盘,离开了食堂,将一众意犹未尽的遗憾目光抛在身后。 餐盘投入回收桶中,羿玉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后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中尾広树追了上来,声音很轻但吐字清晰:“如果我之前冒犯到你了,我真诚地向你道歉……其实我不是那么轻浮的人,我刚才只是以为你在管教白永丰。” “管教”这个词实在用得很有深意,至少羿玉只是略微思考了一下这个词,就立刻明白了中尾広树之前那句话真正的意思。 ……他居然以为羿玉和白永丰是在玩什么B·D·S·M?! 羿玉完全想不到自己刚才向白永丰施加压力与精神暗示用以问出情报的行为,在有心人的眼里居然可以被曲解误会成这样! 他倒是宁愿中尾広树是个轻浮的人,所以那句话只是中尾広树在拨雨撩云,而不是误会了他与白永丰的相处模式…… 两人一前一后停在电梯前,那个两人都心知肚明的话题却是没有再继续下去了。 中尾広树是因为知道自己用错了力,羿玉则是想把那个词从自己脑海里删除掉。 “对了,我一直想问问你,你脸上的……”中尾広树隔空点了羿玉嘴角旁边微微泛红的一小块皮肤,“是怎么回事?” 电梯门打开,两人进入电梯,羿玉不冷不热地回了句:“防护服穿太久,皮肤有些不适。” 食堂在地下七层,去往三十七层的途中停了几次,或面生或眼熟的研究员来来去去,羿玉站在角落里,背对着中尾広树。 当电梯停在三十二层的时候,陈从外面进入了电梯,镜片后的眼睛稍微扫了几眼,挪动脚步站在羿玉身边。 “中午好,陈研究员。”中尾広树礼貌地打了招呼。 实际上,不止是中尾広树,电梯里另外两个人也都向陈问好。 倒是显得羿玉有些格格不入。 羿玉面色如常。他之前没有反应过来,现在也不可能再找补了,还不如端着“人设”,陈总不会因为自己没向他打招呼就把他赶出曦阳实验室。 先不说这么做合不合理,首先他就做不到。 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中午好……”陈的声音有些缥缈。 回应了三人的问好之后,他半低下头,偶尔拽一下衣袖,若是仔细去看就能看出来他袖口有些脏污,不知是怎么蹭来的。 电梯继续往下,过了两层,羿玉突然问道:“你要去几楼?” 陈慢了半拍地回看羿玉。 “你没有按电梯。”羿玉的目光瞥了眼楼层按钮,继而又瞥向陈。 陈想了一下:“……我也去三十七层。” 电梯里的另外两人在三十五层的时候离开了,而剩余的羿玉、中尾広树与陈都是要前往“9-4-12计划”所在的地下三十七层的。 走出电梯之后,羿玉直走,中尾広树右转,而陈兀自在电梯门口发了会儿呆,确实又转身回了电梯里,大约是去别处了。 · 下午,分析间里的羿玉与白永丰又开始研究水电。 若是就这么研究下去,等到羿玉完成任务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恐怕可以出一本关于曦阳实验室如何正确节约水电的指南…… 下午的白永丰比上午少了几分小心翼翼,却多了几分心事,时常偷看羿玉。 羿玉却是无视了他好几个小时。 一方面,人的承受能力就像是弓弦,一直往外拉,总会有崩断的时候。 必须得适时松一松弓弦,这样才不至于一次就将这张弓使用到报废。 另一方面……羿玉现在一看到白永丰就会想起中尾広树使用的那个词。 “管教”。 羿玉无视白永丰,也有几分眼不见、心为静的意思。 倒是白永丰,在自己独处的这段时间里,内心似乎很是进行了一番争斗,结果大概是有利于羿玉的。 第17章 自救 “羿、羿玉……” 白永丰居然是选择主动与羿玉交谈。 羿玉的目光仍是看着黑板,余光里能够看见白永丰攥着粉笔,用力到指头发白的手。 “嗯?”羿玉一刻不停地往黑板上誊抄着各种数字,就好像这些数据似乎真的是什么重要的实验数据似的。 就连白永丰都有一瞬间质疑自己,是不是没有领会绮莉·斯密斯的深意,这些日常用度中的数字中是否真的有什么足以震惊整个人类庇护所的研究成果? 他嘴唇有些发木,好不容易才找回之前的勇气。 “中午的时候,你不是问我之前想和你说什么吗?” 羿玉抬眉,两秒后随口回答:“好像是吧,我有点记不清了。” “……你确实问了。”白永丰的表情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相当古怪了——有点犹豫、有点纠结、有点释然,还有点失望。 他沉浸到了自己的思绪里。 然后羿玉一把将他抓了出来:“所以你之前想和我说什么?” 白永丰回神,差点下意识地就要回答羿玉了,却又意识到这分析间里存在的某个东西,于是生硬了转了话锋。 “是私事……下班后,去我家吃饭好吗?”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几乎有点像是在恳求了,“我会做饭。” 羿玉没有立刻回答,他晾了白永丰一会儿,在对方忍不住想要再次邀请的时候才轻抬下颔。 “好啊。” 白永丰如释重负。 · 下午五点到分析间里糊弄自己的两个实习生的绮莉·斯密斯发现了一件事。 她的两个实习生的关系似乎又突飞猛进了。 之所以会说是“又”,是因为这种关系上肉眼可见的突飞猛进之前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那是羿玉与白永丰刚进入曦阳实验室的时候,绮莉·斯密斯只是让他们交接肉类消耗品,送到初级处理间,他们回来的时候,有点像是一只大猫带着一只小猫。 白永丰对羿玉的崇拜与信赖几乎快要溢于言表了。 而白永丰与羿玉相继从那项工作里离任回到绮莉·斯密斯手下,上午两个人之间大概还有一些不自然,下午居然又变成了大猫与小猫。 并且这一次大猫比之前更加“恶劣”了。 绮莉·斯密斯能够看出来他像是在玩猎物一样,将白永丰拿捏在手里,时而放松,时而捏紧……而白永丰也一点儿不反抗。 绮莉·斯密斯嘴角抽搐了一下,经过半个小时的观察之后,她决定还是不要掺和进这两个人之间好了。 真是搞不懂这群男的。绮莉·斯密斯想道。 “明天开始,肉类消耗品的交接还交给你们。”绮莉·斯密斯在工作时间结束之前对两个实习生说道。 之前没有单独交给白永丰,是因为对方那时的状态是肉眼可见的不正常。 而现在……绮莉·斯密斯觉得,白永丰的状态依旧不正常,但似乎不会跌入深渊了。 人的潜意识里是有自救程序的。 白永丰吓破了胆子,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拨动他敏感的神经,而羿玉归来之后,他或是主动,或是被动地将自己的一部分交到了羿玉手中。 之后他仍然会因为一些风吹草动而大惊小怪,但他内心深处会有一种安全感令他不会彻底崩溃。 所以他可以继续工作了。 第18章 好客 新历纪元的人类居住环境都差不多。 ——绝大多数都差不多。 所以白永丰的家也不是有多么宽敞,更何况他目前仍然是和父母一起居住的。 白父白母非常欢迎羿玉的做客。 自家的孩子自己清楚,白永丰自从那次中途没有回家的工作之后,整个人就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提拉扯拽着。 白父白母用了许多种方法,想要将那些丝线扯烂、剪碎,但效果都不太明显,反而使得白永丰更加疲惫、绝望。 这个时候,以朋友身份做客的羿玉与白永丰同行回家,白永丰却是近日罕见的恢复了一些,这让白父白母如何不振奋高兴? “哎呀,小羿长得又漂亮,个子又高,性格还这么好,就是太瘦了!” 白家是没有什么厨房的,只有一些简易的做饭工具,准备的菜肴即便是当下最好的食物,却也称不上丰盛。 但白父白母却将大部分的食物都放在了羿玉抬手就能夹到的地方,并且总是让羿玉多吃一些,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子。 羿玉没有拒绝,表现得非常礼貌——让白永丰都有些不适应的礼貌——却很少去动筷子,只就着清水咬干粮。 “小羿和永丰是同时进入实验室的对吧?还在一个研究员手下工作?哎呀,这可真是缘分,你们以后一定要好好相处,小羿多来家里玩!今天永丰没提前说,我们都没准备,只有这些东西,下次好好给你们整一桌。” 羿玉温和笑道:“谢谢叔叔阿姨,我会的,这些已经很好了,叔叔阿姨也吃。” “好好好,我们也是……小羿尝尝这个酱,味道特别足……” 白永丰坐在一旁,已经看呆了, 人类庇护所物资匮乏,如果不是关系真的很好,或者是有什么特殊原因,一般是没有人会请别人到自己家里吃饭的。 所以他一开始以为父母会有些不太高兴,即便他们不会表现出来,但白永丰实在是等不到明天或者之后了,过了今晚,他所有的勇气也许都会烟消云散。 但是他没想到父母居然会这么高兴……白永丰能够看出来家里人对羿玉的欢迎与亲近都是发自内心的。 而且…… 白永丰也是第一次看到羿玉这么……这么“正常”的样子,没有爱搭不理的面无表情、没有仅仅几个字的言简意赅、没有笑起来也显得不走心的冷漠…… “看什么?”羿玉仍然带着笑意的眼睛突然转过来看了一眼白永丰,“你也吃啊。” 白永丰一个激灵,反射性地啃了一大口干粮,然后噎得喝了好几口水。 落在一旁的白父白母眼里,却是之前几天一直没什么食欲的白永丰今天居然在羿玉的“劝解”下开始好好吃东西了! “小羿吃这个!” ……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白父白母却还想拉着羿玉说话,白永丰在一旁焦心地等待了许久,终于还是按耐不住地告诉白父白母自己与羿玉有工作上的事要交流。 白父白母连忙让他们进小房间里说话。 白家的布局与羿玉家里差不多,大约大两三个平方,小房间也稍微大一些,却也只能摆上一张一米二的单人床与一个小书桌。 羿玉不想坐到地上,也不想坐在挂着衣服的椅子上,所以就很不客气地坐在了床上。 他抱着手臂,跷着腿,脸上的礼貌乖巧瞬间就消失了。 当白永丰关好门,转过身时,就听到羿玉凉飕飕的声音。 “我们有工作上的事情要交谈?什么事?用水量还是用电量?还是肉类消耗品的交接?” 他问一句,白永丰的头就低一点,到最后已经完全不敢看羿玉了,只小声道:“……没有,我担心你会不喜欢那样。” 羿玉听不出喜怒地“哼”了一声:“你让我到你家,到底想说什么?” 白永丰稍微抬起点头,却是看到羿玉坐在自己每晚睡觉的床上,白净的面庞怔愣了一瞬,在羿玉不耐烦的点脚催促下,任由那一瞬间自己也没领会的思绪飘过去。 “是试验品的事情……”白永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么说出口了,“我想和你说试验品的事情。” 羿玉心道,果然。 “说吧。”面上却不以为然,仿佛是并不相信白永丰能够在实验品的事情上说出什么值得人认真听讲的内容。 白永丰果然又踟蹰起来,好在他没让羿玉等太久。 第19章 色彩星空 “那天他们……是让你去接手实验动物房的工作了,对吗?” 白永丰小心地向羿玉求证,得到对方一个幅度敷衍的点头之后,才将自己的坦白继续下去。 “我之前也是。贾尔斯研究员给了我一本工作手册,让我按照上面内容去进行适应性饲养,试验品被送到实验动物房的时候……我、我……” 也许是在讲述的过程中回忆起了当时的具体场景,白永丰顿时卡了壳,无论如何都有些说不下去了。 这时,仔细去观察他的表情就能发现他的目光已经没有焦点了,完全是被记忆拉回了数天之前。 正当这个敏感、脆弱的青年几乎要摇摇欲坠的时候,一只手从后面半是掐、半是按地覆在了他的后颈上。 与此同时,一道低下来的男声压在了他的耳畔。 “在想什么?” 丝毫不夸张地说,这一瞬间,白永丰的眼神一下就清澈了。 从类似于PTSD发作时的麻木警觉,变成了他尚未去过实验动物房时的清澈直白。 白永丰劫后余生般的急切喘息,想要低下头避开后颈上的温度,又贪恋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与支撑,最后只能勉强维持现状。 可他没想到的是,不需要他下定决心、做出决定,那只手就已经离开了。 后颈处还残存温度,却已空无一物。 “你刚才在想什么?”羿玉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他从白永丰身后走到床尾,半点不客气地扫视着小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并以此来窥探白永丰一个人独处时暴露出来的本质。 白永丰像是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初级生,手指都摸到裤缝了才发现自己居然站得那么直,反应过来之后却也不觉得自己在一个同龄人面前如此……如此……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 “你为什么又在发呆?” 白永丰蓦然回归现实,看到转过身看着自己的黑发青年面上有着淡淡的不豫,惊愕地发现自己刚才思绪又跑远了。 “我——”白永丰努力集中精力,“试验品进入实验动物房的第一天晚上,我……我感受到了它们……” 那天晚上,白永丰知道自己只有四个小时的连续睡眠时间,所以非常珍惜,喂过试验品之后就到休息间里睡觉了。 穿着防护服很热,非常闷,白永丰花费了一些时间才酝酿出来睡意,思绪慢慢下沉。 大约是在快要睡熟的时候,白永丰感受到了实验动物房里的……另外一些东西。 那并不是用双眼看到了,用耳朵听到了,用皮肤上的绒毛感受到风的流动了。 那是…… 那是灵魂层面——或者是一些人类从未搞懂过的东西感知到了超出人类认知的、无法用形容的、弱小又伟大的…… “……的存在。”白永丰眼眶发涩地闭上了眼睛,失去视野后的世界仍是令人眩晕的扭曲斑斓。 癫狂的色块时而汇聚成一只巨大的瞳孔紧缩成针的眼球,时而逸散成几乎与尘埃一般的星星点点。 无论那些大片、大片又刺眼的色彩变成什么形状,如同蝼蚁一样置身于这片色彩星空之中的白永丰都像是被捆上火刑架的祭品,烈火焚烧着他躯壳之内的东西。 每一天、每一夜,白永丰再也无法离开那片色彩星空。 而反映在现实世界之中,他的注意力总是很难集中,总是容易陷入自己的世界里,总是会被外界的风吹草动惊吓…… 如同应激的猫、被踩着腰的狗、脖颈上拴着缰绳的瘦弱黄牛。 不知不觉间,羿玉已经走到了白永丰近前。 “然后呢?”羿玉根本不怜惜额头上满是虚汗的白永丰,声音很轻但是吐字清楚,“你是怎么把所有试验品都养死的?” 白永丰的回答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眼神。 “我没有把它们……养死,是它们自己选择了死亡。” 羿玉继续追问,白永丰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所谓“选择死亡”也是他感受出来的,如果想用什么证据去证明,反而不可能。 “……羿玉。”白永丰紧张地抿了下嘴唇,“我那个时候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些,但是当时我没能说出口,你就已经去实验动物房了。你,有没有……” “没有。”羿玉知道他想问什么,“我没感觉到你说的那些,但是有别的奇怪的事情。” 他说的是淋浴间里那一瞬间的“第三视角”。 白永丰明显渴望知道羿玉所说的别的奇怪的事情,但是羿玉没有主动开口,而他今日份,乃至之后很多天的勇气已经用光了,也就只能讷讷闭了嘴。 兀自思索着的羿玉慢慢坐到床上,右手撑着床,指腹摸索着纯棉的床单,略微仰着头,目光飘到不算逼仄也不算宽阔的天花板上。 白永丰一旁坐立难安。 这分明是他的房间,他却局促不安得像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而真正的客人却将此间主人丢在一旁,完全称得上是自在随意了。 白永丰其实想再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羿玉不是被他恳求请来的,而是主动促成了今晚的坦白。 所以,白永丰还以为自己说的东西完全没有引起羿玉的注意或者兴趣,反而让对方感到有些无趣了…… 也是。如果一个女孩子心思敏感些,会被评价为多愁善感,可怜可爱。而他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 大概会让人厌烦。 羿玉站起身,胡思乱想的白永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仓皇地望着羿玉。 “我先走了。”羿玉简单对白永丰说了一句。 走出小房间之后,他对待热情不减的白父白母却是好言好语,倒让慢吞吞从小房间里出来的白永丰怅然若失。 不属于这里的人离开了,白永丰在白父白母的交谈声里,感觉非常、非常的失望…… · 白永丰住在十一区,羿玉的住处却在十二区。 听起来只是隔了一个大区而已,但庇护所并不是平面距离那么简单,羿玉辗转了有一会儿,快一个小时才回到自己刚刚补上破墙的家里。 小房间里的锁也修好了,大扫除之后三十平方的家里显得非常干净整洁。 一个家庭成员从这个家庭里面消失了,却没有引发任何的连锁反应。 第20章 接受了那些设定 房间的隔音效果并不是很好。 羿玉能够听到隔壁邻居略微提高的声音,大概是起了些口角,声音听起来有些尖锐,语气中带着一些愤怒。 更远一些的地方,也偶有吵闹声传来,有时也会有一些不可描述的声音…… 这种类似于集体宿舍一样的生活环境会衍生出来许多的问题。 人住得太多太密集,就会产生摩擦。 吵闹只是最基本的一种冲突,再升级下去就会发展成肢体冲突,心怀怨恨伺机报复。 至于隐私方面的泄露,倒是小问题了。 而羿玉通常是这附近一群住户里最安静的那几个之一。 就算之前这个家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但实际上与独居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现在更是彻彻底底的独自一人居住。 想吵闹也吵不起来——不,大概还是能吵起来的。 总之,那些不是羿玉此刻心中所想的重点。 他所想的是白永丰之前说的那些话,而且意外的在这种吵闹的环境里,思绪更加清晰了。 白永丰的叙述有些混乱,这其实并不符合他曾经接受过深层次教育的经历,但是非常符合他近期的状态。 至于他所说的内容…… 羿玉觉得他更像是遭受到了精神层面的攻击,留下了一时半刻难以恢复的创伤。 并且这种精神攻击不是攻击一次只造成一次伤害,反而像是游戏里附了魔的武器一样,产生了近似于“流血”的伤害。 证据就是,白永丰直到现在也还是会受到那种影响。 更甚者,也许白永丰再经历一次这种“伤害”,就会变成叠加式的“伤害”。 羿玉使用了非常游戏化的表达方式,但意外的,非常贴合白永丰目前的状态。 而“创伤”的本质,羿玉觉得类似于san值下降加上限降低。 “san值”在某种程度上就可以理解为精神属性。 像正常人的san值通常是健康的,但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数值,而是会波动的。 焦虑、紧张、忐忑的时候,san值会下降,当那些情绪消失或者转为正向情绪的时候,san值会恢复。 而白永丰,则是羿玉之前所说的san值下降的同时,上限也降低了。 简单来说,就是他精神状态再怎么恢复,也恢复不到正常人的水平。 但因为他的san值没有低于某个数值之下,也不能认为他是个疯子。 简而言之,羿玉认为白永丰是受到了某种精神层面上的不可逆的影响。 这也是他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还继续逼问白永丰怎么把所有的实验品都养死了的原因。 ——白永丰不会被他逼迫到崩溃。也不会更好了。 接受了“游戏化”与“san值”的设定之后,羿玉在淋浴间里看到的“第三视角”也能大约解释得通了。 “第三视角”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精神层面的影响。 羿玉是结合了两件自己知道的事情大胆推测出来的。 第一件事是,有为数不少的人群在濒死的时候,感觉自己脱出了躯壳,看到了自己在手术台上被医生抢救的场景。 第二件事是,许多人在回忆自己童年甚至更年幼时候的事情时,往往使用的是第三人称的叙述。而在他们的记忆中,也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到那些事情的。 人类的大脑是最复杂,也是最精妙的“仪器”。 无论是羿玉的现实世界,还是他经历过的这些任务世界,都无法真正彻底地解答有关于大脑的所有问题…… 羿玉对“上帝视角”、“旁观者”、“第三人称”之类的现象有所耳闻,所以也将自己看到的“第三视角”与那些现象联系在了一起。 如果说他当时在淋浴间是受到了某种精神层面的影响,而使大脑的一些区域与那些现象发生时的大脑状况一致,继而产生了“第三视角”……就非常合理了。 当然,如果这个任务世界有灵异元素,那么羿玉头脑风暴到现在得出的所有结论就可以全部推翻了。 目前看来,这个任务世界应该是没有灵异元素的…… 羿玉从枯坐已久的椅子上起身,周围的邻居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吵吵嚷嚷了,因为时间已晚,许多人明天还是要工作的。 而羿玉拿了换洗衣服与洗漱用品,前往这一层的公共澡堂。 · 进入澡堂之前有一面比较大的镜子,羿玉路过的时候顺便往镜子里扫了一眼。 镜子里的青年正在往前面走。 然后往澡堂里走,找了一个周围没什么人的隔间,挂上了帘子——虽然这个帘子产生过一些误会,但不可否认它的作用。 误会发生之后的第二天,羿玉来洗澡的时候本已经不打算挂帘子了,却在脱衣服的时候发现附近有不少人都在或隐蔽或明目张胆地看他。 ……羿玉最终还是挂上了帘子。 偏热的水流浇在身上,羿玉躲了一会儿,适应了水温之后才仰起头,让半长不短的头发被水流打湿。 热气蒸腾,羿玉感觉有些闷。 大概是这种感觉非常熟悉,羿玉走神了一会儿,回过神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刚刚进入公共澡堂之前照镜子的时候,镜子里的自己在做什么? 羿玉缓缓回正自己的脑袋,表情凝重。 他在看镜子,那么镜子里的他应该在往镜外看才对…… 可是,为何当时镜子里的羿玉是往前方看的? 不是镜子外的前方,而是通向公共澡堂入口的前方。 羿玉停顿了一瞬,然后关上水龙头,匆匆擦拭了一下身体,穿上衣服,直接跑出了公共澡堂。 回到镜子前,羿玉再次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人也在看着他。 羿玉站在镜子前,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的本意是想要通过长时间的观察来确定镜子中的自己是正常的,但是盯着镜子的时间越久,他就越是觉得…… 镜子里的这个人为何如此陌生? 第21章 外号 盯着镜子的时间越久,越是觉得镜子里的自己陌生。 明明还是那个脸型、那个五官,却越看越别扭,就好像镜子里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陌生人…… 这个认知春雷一般劈入思绪中,羿玉即刻感受到了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凉意。 ——如果镜子里的人不是他,那还能是谁? 怀疑的想法甫一出现脑海里,羿玉就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眉眼之间染上了几丝阴鸷,被几缕蜷曲湿发挡住些许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灰雾。 羿玉盯着镜子,堪称全神贯注,思绪更是越来越集中。 也因此没有注意到身后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又倒退了回来,隔着几步的距离,表情越来越复杂地看着羿玉的背影。 须臾,身后那人还是忍不住出了声:“喂,你真不是gay吗?” 羿玉一开始甚至没有意识到那人是在和自己搭话。 毕竟这里是公共澡堂门口,来来往往都是人,不是没有其他人留意到羿玉的奇怪举动。 但现在可是末世纪元诶,只是照镜子的时间长了一点儿而已,有什么好稀奇的? 是以羿玉站在镜子前快十分钟了,只有“倒车”回来的那人与羿玉搭了话。 羿玉还没反应过来。 那人再度开口了:“你确实很好看,但也不至于一直看吧……还有,你那天拒绝我,不会是因为自恋吧?” 羿玉紧紧盯着镜中自己的视线这才有了些许的转移,却是从镜子里看向了说话的人。 一个刚刚洗完澡,皮肤上还透着湿润水意的年轻男人正站在羿玉身后。 这人皮肤白皙,淡金色头发到耳边,眼睛是非常清透的蓝色,很像是天气晴朗时的天空。而就面部轮廓而言,这人轮廓偏柔和,皮肉贴合度很高,却不至于会被混淆性别。 根据他前后两句话的内容,羿玉瞬间明白他是谁了。 扬言要进澡堂隔间里捡肥皂的那个人…… “……不是。”羿玉没有任何语言修饰地道,“我只是单纯地拒绝了你。” “肥皂男”“喔”了一声:“真无情。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欣赏镜子里的自己吗?” 其实经过他这么一打岔,羿玉倒是没有之前那么悚然了。 毕竟,觉得镜子里的自己陌生,说来惊悚,仔细想想也能找出半个解释的话头。 比如说,羿玉现实世界中的母语方块字。 如果盯着某个字一直看,渐渐地也会觉得这个字的笔画怎么看怎么不对,结构也怪异极了,根本就不像是个字。 这两件事大约都有合理而又科学的解释,只是羿玉不算博学,所以并不知道罢了。 想清楚这个关节之后,羿玉随口用一个字敷衍了“肥皂男”。 “对。” 这一个“对”字直接把“肥皂男”噎得说不出话,他想和羿玉多说几句话都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重新进入公共澡堂里,去洗之前洗了一半的澡去了。 · 【日期:第十五天】 【排名:2】 羿玉已经“摸鱼”好几天了,排名却一直没有掉下去。 显然,实验动物房的工作贡献比羿玉预料中的还要多得多。 “9-4-12计划”的水电使用情况已经被羿玉和白永丰罗列完了,接下来若是强行分析总结也能总结出一些东西,但那个过程比罗列数据本身还要无趣…… 最重要的是,羿玉不能吃老本。 谁知道实验动物房的老本够他吃多久。 所以他直接问绮莉·斯密斯能不能给他安排点儿正经的工作。 彼时白永丰正在根据数据绘图,闻言嘴巴动了两下,大概是想说什么,但是羿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就回过头去,一句话也不说了。 绮莉·斯密斯被实习生这样要求倒也不生气,因为她给他们的确实都是无关紧要……不,甚至都不能说是无关紧要,实际上根本就是毫无关系的工作。 能进入曦阳实验室的实习生多少也是有点优等生的自信在身上的,若不是羿玉与白永丰,一个“心怀鬼胎”,一个有心闲散,都不会等到现在。 “今天工作结束之前给你回复。”绮莉·斯密斯表示自己要稍微想一想。 羿玉闻言,也回去绘图去了。 分析间恢复了风平浪静。 直到羿玉与白永丰从电梯口取到了今日的肉类消耗品,送往初级处理间的时候,憋了小半天的白永丰才吭哧出几句话。 “你之前跟斯密斯研究员说的别的工作……指的是实验动物房的工作吗?”白永丰一开始的声音还有些断断续续,越说确实越流畅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试验品太过危险了。” 两人恰巧转过一个弯,羿玉斜斜瞥向白永丰:“我有说我想要回到实验动物房工作了吗?” 他明明没有给予自己任何明确的答复,白永丰就像是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一样,肉眼可见的精神了起来:“是我理解错了……” 两人已经能够看到初级处理间的指示牌,白永丰神色又暗淡下来,这一次却是没有犹豫,甚至有些话没经过脑子就脱口而出的感觉:“羿玉,中尾研究员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圆滑好相处,你别被他骗了。” 羿玉没有预料的白永丰会跟自己说这个:“我知道。” 这下子白永丰彻底心满意足了,步伐都显得轻快了不少。 而两人一到初级处理间就各自皱眉。 因为今天中尾広树显得非常……精心打扮过。 碍于现实条件,新历纪元的人类并不怎么过多在意自己的外表,准确来说,能够保持自身的相对整洁干净,就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 在曦阳实验室工作的研究员与实习生们相当于旧日纪元中的精英阶层,在这方面能够做到水准之上,但也没多少人会在意自己的头发中的某一缕有没有整齐地搭在额上,白大褂之下的私人衣服又是否没有太多褶皱…… 可是今天的中尾広树看起来,就是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那种精致。 最近热衷于给人起外号的羿玉不假思索地就给他贴了一个“精致男”的标签。 第22章 最佳拍档 “下午好,羿玉。”中尾広树笑意盈盈地朝羿玉打招呼,然后对着一旁的白永丰略微颔首,“下午好,白。你们今天来得有些晚。” 白永丰将今日份的肉类消耗品的清单递给中尾広树,表情看上去有些不太好看,但初级处理间里的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他此时的表情。 “今天的肉比较多,清点花费了一些功夫。”羿玉非常罕见地认真回答了中尾広树的问题,引得另外两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意外,“看样子是新一批的试验品到了。” 中尾広树张口欲言,突然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陡然失笑:“你可以直接问我的,羿玉,你不用试探我,也不用旁敲侧击。” 他指的是今天究竟有没有试验品进入“9-4-12计划”项目组。 羿玉再度皱眉,不用他言语,忍无可忍的白永丰已经提高了音量:“中尾研究员,昨天我和羿玉就从斯密斯研究员那里知道了这两天会有试验品到来,你是不是有点想太多了?” 这下轮到中尾広树表情不好看了。 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歉疚:“抱歉抱歉,我是个心思肮脏的大人,想什么都容易往复杂了想,别和我一般见识。” 他服软服得这么快,羿玉和白永丰也不好再拿这个说什么。 但是两人离开之后,在初级处理间里勇气了一把的白永丰忍不住问道:“羿玉,你刚才……” 羿玉简洁回答:“看他不顺眼。” 他提及试验品的那句话确实是有试探中尾広树的意思,但不是想旁敲侧击今天没有试验品抵达,而是想知道中尾広树的信息权限大概在哪个等级。 目前看来,似乎和绮莉·斯密斯差不多。 但是真实原因是无法告诉白永丰的。羿玉没听到白永丰立刻回答,顺嘴又补了一句:“不是你说他表里不一?” 白永丰明明说的是中尾広树没有他看起来那么好相处,别被他骗了……反正差不多也就是他表里不一的意思。 他支支吾吾,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又想说自己确实就是那个意思,到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两人就回到分析间了。 · 工作时间结束前五分钟,绮莉·斯密斯过来了。 “关于你下午跟我说的事情,我这里已经有答案了。”她说到这里,先问了白永丰一句,“你现在可以进行其他工作吗?” 白永丰思考了一会儿,正想咬牙说可以,羿玉已经替他说了。 “他还不行。”羿玉语气平淡笃定得不像是在说别人。 绮莉·斯密斯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白永丰,直接道:“白,你可以先结束工作。” 白永丰也是有些晕头转向了。 下午的时候,他听到羿玉和绮莉·斯密斯说了那些话,心里其实是非常惊骇的。 他根本没有做好重返实验动物房的准备……但是之后羿玉又说他没有回到实验动物房的意思,白永丰的心思就又不一样,他认为自己和羿玉会一起接手其他工作——像一对最佳拍档一样。 然而事实却是,羿玉似乎没有要和他成为什么最佳拍档的意思。 …… 白永丰按照两人的意思先离开了。 绮莉·斯密斯若有所指:“养宠物的话,最好不要总是踢开他,不然次数一多,他和你就不亲了。” 羿玉:“……你想太多了。” 他有点觉得自己和新历纪元的人类大概、也许、可能有些代沟,至少是情感认知方面的代沟。 “好吧,是我想太多了。”绮莉·斯密斯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没有就“宠物”的话题延伸下去,而是说起了正事,“我这里确实有一项工作,但是说真的,我觉得它并不适合一个刚刚来到实验室的实习生。” 她适时停顿了一下,见羿玉没什么退缩的意思,才又继续说道: “人类庇护所百分之九十七的建筑都在地下,只有百分之三在地上,这项工作需要你到地上部分去。今晚你可以再好好考虑一下,如果明天你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的话,直接去找陈就可以了,他的办公室在地下四十二层。” 羿玉听完,对绮莉·斯密斯道了句谢,转身收拾起自己的东西,然后下班。 · 侯凤岐失踪之后,羿玉就不需要每天晚上都在曦阳实验室的食堂打三份食物了,他可以直接吃了晚饭再回家,这样更加方便省事。 整个人类庇护所都在地下,一共有将近五十层——这里指的“层”只是大略的指向不同的平面,实际上并不像是建筑一样拥有规划整齐的楼层——而每一层都通过各种通道、楼梯、电梯相互连接。 这样的连接方式就注定了每一层之间不会有太多人员流通,但也不会太少。 长达百米的扶手电梯每天只有在固定的时间才会开启,羿玉工作结束之后从曦阳实验室出来,正好就在各个扶手电梯开启的时间里。 他不恐高,但是在坐扶手电梯的时候也不会一直盯着下方去看。 这个时候,前后基本上一半是在曦阳实验室里工作的人,另一半是依托于曦阳实验室而日结工作的“蚁工”。 两种人泾渭分明。 羿玉能够听到研究员们的交谈内容,也偶尔能够听到一两句“蚁工”们的闲谈。 有几个“蚁工”在讨论哪里的妓.女便宜,在此之前,羿玉也听到了他们说晚上回家的时候要带什么东西回去。 “啧,‘蚁工’。”不知哪个同样听到“蚁工”闲聊内容的研究员很是不屑。 羿玉还在认真听那些“蚁工”胡侃。 “‘毒蛇妇’身材最好,软得像是蛇一样……而且她好说话,一次两次不给钱也可以……” “这听着可不是‘毒蛇妇’,而是‘淫蛇妇’。” “……” 羿玉摩挲了一下手指,他想听的当然不是什么蛇不蛇的,而是之前某个“蚁工”随口提到的一句话…… 第23章 醒醒,别睡了 “蚁工”之前随口提到,而又被羿玉听到耳朵里的那句话其实称得上是平平无奇。 因为“蚁工”说的是: ——我有个邻居离家出走了。 按理来说,地下庇护所里人口失踪事件非常常见,常见到护卫队都不太想处理这种吃力又不讨好的事件。 而一个“蚁工”的邻居离家出走也不该引起羿玉的注意才对。 然而问题就在这里,这个“蚁工”是依托于曦阳实验室日结工资的“蚁工”。 这种“蚁工”有点像是羿玉曾经经历过的某个任务世界中的码头工人,虽说不一定每天都能得到工作,社会地位也是肉眼可见的低下,但他们总是成群结队地徘徊、出没在曦阳实验室周围,如同真正的蚂蚁一样。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类“蚁工”与曦阳实验室的联系,其实比研究员们还强。 因为曦阳实验室太大了,一个研究员往往只会在某一具体的部门负责某项具体的工作,而不能像是“蚁工”一样每天经手不同的东西,又有一个秩序松散的群体,能够更大范围地接触到曦阳实验室无意间透露出来的信息。 更重要的是,连“蚁工”自己都不知道他们自己与曦阳实验室的联系有这么强…… 所以,一个“蚁工”不经意间提及他的邻居离家出走了,其实比一个研究员这么说更能引起羿玉的注意。 ——当然,如果这个研究员是“9-4-12计划”项目组的研究员,那就另当别论了。 可惜的是,那个“蚁工”只是将邻居的事当作闲话提了一嘴,然后直到羿玉到下电梯的地点也没再说起过了。 · 【日期:第十六天】 【排名:2】 曦阳实验室,地下四十二层。 得益于羿玉的上一项工作,他如今的权限等级已经可以乘坐电梯直达四十二层,但也仅限于此了。 他来地下四十二层之前,先去了一趟三十七层,白永丰见到他进来意外又惊喜,但绮莉·斯密斯不在。 于是羿玉只和白永丰简单说了几句话,也没有再试图去找绮莉·斯密斯,直接来了四十二层。 他不知道陈此刻在哪里,但这份“不知道”也不是只有耽误时间一个缺点。 至少它还可以让羿玉名正言顺地在地下四十二层走动,并且根据自己的想法选择路径。 羿玉渐渐看出来,虽然曦阳实验室的地下三十七层与四十二层都属于“9-4-12计划”,但是两层并不连接的楼层在功能上是有区别的。 地下三十七层多是各种“前置工作”,这其中包括各种消耗品的初步处理,大部分研究员的个人办公室、操作间,以及很多羿玉都没有踏足过的地方。 而地下四十二层,更多的涉及到了“9-4-12计划”的核心区域,比如试验品动物房,真正进行实验的地方,还有各位“重要人物”的办公室。 至于明明为何都属于“9-4-12计划”却隔了这么多层,羿玉暂时还没有答案。 羿玉乱晃了一阵,其实也没进入过真正要紧的地方——因为那些地方都像实验动物房一样需要更加严格的身份验证——但却找到了此行真正的目的地,陈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名牌上挂着陈的全名——陈斯衡。 羿玉刚叩了两下门,里面的人就把门打开了。 陈斯衡一头乱发,眼镜也没带,一侧脸上有几道压痕,表情谈不上友善。 “……看来我打扰到你休息了。”在陈斯衡难言的目光中,羿玉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地陈述了这个事实,“斯密斯研究员让我直接来找你。” 陈斯衡:“……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是我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早。不管怎么样,先进来吧。” 这位总是介于好沟通与难沟通之间的研究员让开了半个身体,略微歪了下脑袋,示意羿玉进来。 羿玉没有刻意打量陈斯衡办公室的意思,但是对方的办公室实在是太有特色了,完全是在主动往羿玉视野中来。 只见原本应该比较宽阔的方形房间里,一张长桌贴墙放着,桌面上堆满了各种纸上,不止如此,就连地上、墙上到处都堆满了东西,东西繁杂却不显凌乱,而角落里还有一张单人床,床上有些压痕。 羿玉进去之后,也不太有地方落脚。 但陈斯衡毕竟不是白永丰,羿玉没有往他床上去,而是选了一处能站人的地方,双手抱臂等着。 陈斯衡先是四处寻找了一番,摸出自己的眼镜戴上,然后又开始从一堆纸山里找东西。 羿玉足足等了快十分钟,已经快被埋进纸山里的陈斯衡才“重见天日”。 “找不到了……算了,我直接说吧。”陈斯衡抻了一下衣摆,镜片后的眼睛大概是在看着羿玉,“你之前表现得很好,所以赢得了我,准确来说是我们的信任。虽然最后还是出了些意外,但是那个不能怪你。” 羿玉知道他说的是试验品集体“化蝶”的事情。 “但是说真的,那很可惜。”陈斯衡搓了一下衣角,“你本来应该可以进入最核心的部分。” 陈斯衡絮絮叨叨,羿玉始终安静听着。 “至于现在,呃……你需要和我的团队一起,到地面上去,收集一些东西。大概就是这样,我们两个小时之后出发,现在我准备再睡一会儿,你……你自便。” 说完,陈斯衡真的就不管羿玉了,直接摘了眼镜,昏迷似的倒在了单人床上。 羿玉自进入房间以来,还没说一句话,这场对话就结束了。 羿玉:“……” 很有效率。 他静立了一会儿,随即在不发出太多声响的前提下,从纸山里清出一把椅子坐下。 至于周围那些触手可及的纸张,羿玉只随意扫了几眼,连碰都没碰。 …… 两个小时之后,陈斯衡如同定时开启的机器人一样睁开了眼睛。 他坐起身,环顾一周。 坐在椅子上的实习生抱着手臂,半低着头,有些长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一截洁白挺直的鼻梁。 陈斯衡定定地注视着这一幕,下一秒,他站起身走过去。 “醒醒,要去工作了。” 第24章 地面 在新历五十年的今天,地面早已不是那个孕育了亿万生命的宜居环境了。 相差超百度的昼夜温度、遮天蔽日的细密黄沙、因环境骤变而变异的动植物、干涸到极点的各种资源……地面之上,无疑已经沦为了无人区。 人类庇护所百分之九十七的区域都在地下,仅有百分之三在地面之上,而在这之外是无穷无尽的旧日废墟。 “特制的装备不能脱下来,不然你会变成冰块,还是带脆壳的那种。”一个叫阿奇伯德的护卫队队员警告羿玉,“而我们为了最大限度地回收资源,会直接把你身上的装备脱下来,但是不会管你。” 羿玉面无表情地戴上头盔,再也听不到阿奇伯德的声音了。 但是头盔里很快就传来了阿奇伯德有些失真的声音。 “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下一件事,戴上头盔之后我们只能通过频道沟通,1是公共频道,2是周围十米的通用频道,3是需要手动连接的专属频道。听到请回复。” 羿玉嘴角抽动了一下:“我听到了。” “很好。”阿奇伯德非常满意。 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说真的,阿奇伯德,你没必要把他当婴儿。” 阿奇伯德摇头:“实验室里顺风顺水的年轻人我见得太多了,他们从来不知道地上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他们只看过书本上蔚蓝的星球,寥寥几笔的大灾变……很少有人不听劝,但不听劝的无一例外都死无全尸。” 羿玉没有在这个时候解释自己不是那种认不清情况的呆头鹅,那没有任何意义。 他只是按照阿奇伯德的所有教导与提醒,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然后静静地等待到陈斯衡发话出发。 五人的研究员小组,外加两支护卫队小队,合计十五人。 他们从曦阳实验室的专属通道来到地上三层,然后通过了层层验证与审核,再经由人类庇护所的电梯,抵达了位于地面之上的庇护所。 这大概是大灾变前某个军事基地改建而来的,整体建筑风格非常严肃规整,但断断续续修补的痕迹又显出格外不同的气质,最终的产物像个拙劣的缝合怪物。 “我第一次到地面上的时候,幻想着能够见到阳光。”陈斯衡不知何时出现在羿玉身边,“后来我才知道,地面上能够晒到太阳的日子大概一年才一两天,我一次也没碰上过。” 羿玉没有去接这个话题,但是过了一会儿,也没有其他人说话,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进入专属频道了。 想了想,他只能回答一句:“是吗。” “什么?”不远处的阿奇伯德按着头盔转过身,“什么‘是吗’?我没听到前面的话,你是不是按错频道了?我再说一遍,1是公共频道,2……” 羿玉直接走开了。 · 他们没有在庇护所休整,直接按照原定路线出发了。 五个研究员走在队伍中间,护卫队队员走在外层。 离开室内,层层叠叠的沙霾前仆后继地往人身上拍。 装备本来就有近二十斤重,风力加上沙霾再往身上打,一行人几乎是走五步退两步。 所有人都很吃力,一不小心就要从头盔上显示着的路线偏移。 “前方就要离开庇护所的范围了……”陈斯衡的声音有些飘忽,“所有人注意,我们即将进入‘废墟‘,注意脚下以及身边,有问题随时反应。” 进入废墟之后,各种阻力反而减小了一些,因为废墟实际上就是旧日纪元的残骸,破败的高楼大厦多少能够阻挡一些东西。 人类庇护所有相当一部分在旧日纪元中就已经被建造了出来,而能够建造出这样庞大的庇护所,显然是在一个强国的大城市周边。 经过五十年的持续扩张,人类庇护所离昔日那座大城市已经非常近了。 众人规划的路线更是从地面庇护所出来就能抵达城市边缘。 视野从黄黑一片渐渐变为模糊,随着深入废墟,影影绰绰地也能看到一些东西了。 只剩架子的汽车、倒塌的路灯、遍地的钢筋水泥碎块……新历纪元的人们其实都不太能分辨出来废墟中都是些什么东西。 在地下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此刻亲眼见到城市的“残尸”,羿玉才有了“这是末世”的视感。 不是吃饭时的戏言,而是一种冲击到灵魂深处的怔然。 凝结了无数人类智慧与心血的现代文明只需要一场大灾变就会沦为往日泡影。 缥缈的声音在此刻传来:“在这里布置一个‘诱饵’,记录坐标。” 一个研究员将自己的金属盒子拿下来,打开了上面的盖子,将其放在平坦些的地面上。 “‘诱饵’布置完毕,已记录坐标。” 羿玉慢慢地从那种怅然若失中抽离,想起出发前,每个研究员身上都配备了一个造型奇怪的金属盒子,他的那个正悬挂在腰间的挂钩上。 那个金属盒子就是“诱饵”。 “诱饵”布置完毕,队伍按照路线继续向前,放置了第一个“诱饵”的位置在路线中用一个醒目的圆点显示了出来。 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诱饵”。 在前往布置第四个“诱饵”的途中,发生了一个插曲。 当时队伍正在艰难地行进,突然间,阿奇伯德让所有人都停下脚步,护卫队警戒。 仅仅是几十秒之中,黄沙之中就有看不清形状的东西成群结队地蹿了出来,目标正是这一支十五人的队伍。 护卫队队员举起武器,瞄准了一个又一个的袭击者,枪响声不断。 羿玉戴着头盔,只能模糊地看到大概,听也只能听到阿奇伯德的嘶吼指挥。 战斗结束后,羿玉才看到袭击他们的东西是什么。 是一群……长着獠牙与尖刺的野狗。 “这是狗。”阿奇伯德与护卫队队员们将野狗的尸体装入随身携带的蛇皮袋中,“和书本上的不太一样,大概是品种不同。” 不。这可不只是品种的原因。羿玉在心中反驳。 一共三十多只野狗,体型都不算太大,十个护卫队队员很快将它们都装入了蛇皮袋中,这也是资源的一种。 队伍正准备继续向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满天的黄沙渐渐散去。 羿玉仰头看着透出些光的云层,还没见到些许蔚蓝,另一种黑压压的东西覆盖住了天空。 第25章 黑色岩浆 “那是什么?” 有迷茫又紧张的声音从公共频道里传入众人耳中。 羿玉的心中也升起了同样的疑惑。 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仰望着本就看不太清的天空,看着大片的色彩交融又分离,极具冲击力的一幕令许多人都看呆了。 这是独属于大自然的伟力。 历史的长河之中,不乏巧夺天工的造物,与之相比,天空之上的色彩交汇几乎显得有些粗糙了。 可原始与天然的恢弘直白足以令久居地下的新历纪元人类瞠目结舌。 先是浓重的黄色散开了些许,露出来一点白与一点蓝尚未露出真容,随后不知从何而来的浓重颜色就汇集了过来,顷刻间便压住了星星点点的白与蓝。 黄的是沙霾、白的是云朵、蓝的是天空,唯独最后到来却势头最猛的浓重黑色不知姓名。 “隐蔽……找地方隐蔽!”阿奇伯德出声大喊。 他不知道天空之上那些互相厮杀的颜色是怎么一回事,但此时此刻他们这群人暴露于荒野之中,无异于对着猛兽露出了腹部一样危险。 好在旧日的废墟之中不乏可以躲避的地方,阿奇伯德厉声提醒之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羿玉钻进了被些许碎块垒得严严实实的车架子里,透过碎块之间的缝隙,他还能看到层层黄沙遮蔽之后的些许残影。 浓重欲滴的黑色仿佛是拥有生命的活物,它们在天空中翻涌,裹挟着黄沙成为天河中的浪涛,泄洪一般奔涌向前。 “难道是鸟群吗?”一个研究员略微有些颤抖地提出了自己的猜测。 羿玉想说不是,鸟群不是这样的。 可是刚刚袭击过他们的野狗群尸体还在护卫队队员的蛇皮袋里……若是以羿玉的认知来看,它们与狗根本就没什么相似之处。所以说,天上的黑浪是不是鸟群还真不一定…… “不,它们不是。”陈斯衡反驳了那个研究员。可他反驳了研究员之后,却也没说那究竟是什么。 公共频道里一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只能在各自躲避的地点,目睹着仿佛无穷无尽没有尽头一样的腾空黑浪一刻也不停歇地向前。 整个天空都黑了下来。 大地一瞬间陷入了黑夜。 很快,本就不清晰的视野中一点儿东西也看不到了。 羿玉蜷缩在车架子里,不知是自己还是某个没有关闭通讯的队员的呼吸声紊乱而急促。 他一手按在自己的手腕处,数着脉搏,感受着时间的流逝。 大约数到五分钟的时候,羿玉略微倾了下耳朵,下意识地往碎块分析处贴近。 可是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是听不到外界声响的。 那他为何会这么做呢? 因为潜意识告诉羿玉,车外有东西。 ——黑暗从来就不是一种颜色,黑暗之外有更加浓重的黑暗。 即便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到,陷入了黑暗之中,但刚才那一瞬间,羿玉还是能“看”到有更加浓重的黑暗从碎块缝隙中投入。 无论是直觉还是理智,甚至是不知学到了几分的感官判断都在向羿玉尖叫——外面有东西! 是没有找到躲避地点的队员吗? 是被狂风吹过来的随便什么东西吗? 是像之前袭击人类的野狗群一样的变异生物吗? …… 到底是什么? · 粘稠似岩浆的东西顺着水泥碎块的缝隙攀入了车架子里,原本能够覆盖整个废弃车辆的东西源源不断地进入车架里,却像是永远填不满一样。 在水泥碎块之下,残破不堪的汽车里,越来越多的黑色岩浆融合翻涌,最后形成一团拳头大小的浓稠岩浆。 丝丝缕缕的细枝从黑色岩浆中探出,顺着实习生厚重严密的装备游走,在头盔边缘处绕了一圈又一圈。 它们没有重量,都快将车里的人整个裹住了也没引起对方的警惕。 在无数次的尝试之后,黑色岩浆仿佛凝固了似的,固定在装备肘间的位置,像是一块不大不小的污渍。 · 半个小时之后,天边异象散去。 阿奇伯德与两个护卫队队员先从遮蔽处出来,确定周围没有危险才让其它人现身会合。 “地面越来越危险了。”阿奇伯德显然还对刚才的异象感到不安,“我们必须得尽快完事了。” 陈斯衡的声音有些紧绷:“还剩两个‘诱饵’,半个小时就能返程。” 一个护卫队队员不赞同道:“返回地面庇护所至少需要一个小时,用时太长了……还剩两个‘诱饵’,我们可以分头行动。” “不行。”阿奇伯德立刻反对,“分头行动才是最危险的——” “我觉得可以。”陈斯衡打断了阿奇伯德的话,“我们甚至可以兵分三路,四个护卫队队员与三个放置过‘诱饵’的研究员先返程,剩下的人再分成两队,各自前往一个‘诱饵’放置地点。” 阿奇伯德不同意:“一旦分兵,三支小队没有一个拥有抵抗危险的能力。” “但是如果不分兵……那些东西返回,迎接我们的是未知的风险。”陈斯衡声音很轻,“我们都经验丰富,所以都看出了那些东西……” 心照不宣的沉默之后,阿奇伯德最终还是同意了陈斯衡的分兵计划。 羿玉作为还没有放置“诱饵”的实习研究员,与阿奇伯德,两个护卫队队员前往最近的“诱饵”放置地点。 “为什么不交给我们呢?”一个叫劳尔的护卫队队员说道,“我们直接去放这个东西不行吗?” 他说的是为什么不让护卫队去放置“诱饵”。 “就是不行。”阿奇伯德堪称无理地解释了一句,然后道,“注意队形,让这个雏儿站在中间。” “雏儿”羿玉被三个护卫队队员护在中间,以最快的速度奔赴指定坐标。 …… 十分钟后,羿玉快要喘不上来气的时候,四人终于与路线上闪烁的红点重合了。 羿玉手脚都有些发软,他拿下了腰间挂钩上的金属盒子,打开上方的盖子,准备放在清理出来的地面上。 “等等。”劳尔按住了羿玉的手腕。 第26章 我想邀请你** 一杆枪压在了伯劳手臂上。 “你这是在做什么?”阿奇伯德的语气几乎称得上是震怒,“你要做什么?” “我、我什么也不想做。我只是想看看这什么‘诱饵’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劳尔一开始有些心虚,但是说着说着又理直气壮了起来。 阿奇伯德却更愤怒了,直接用枪重重地拍了下劳尔的脑袋,另一只手揪住他的肩膀将其拽到身前,两个头盔撞在一处。 “你也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阿奇伯德表情有些扭曲,“那些无所事事的‘蚁工’私下乱传的闲话?你听到了,还信了?你这样的蠢蛋是怎么进入护卫队的?啊?!” “那是谣言吗?”劳尔不甘示弱,甚至反过来用头盔撞了一下阿奇伯德,“你也是天天到地面上的,你不知道变异生物越来越多了吗?所有的生物都在进化,只有人类没有!” 羿玉默不作声地将“诱饵”的盖子盖上,后退两步,确保自己不会漏掉这两人的对峙,也不会被殃及无辜。 他看到,第三个叫做邢虹星的护卫队队员也靠了过来。 “那是进化吗?多长几条腿,多长几个眼睛是进化吗?你想要那种进化吗?”阿奇伯德问一句,推搡劳尔一下,四个问句问完,两人已经到数步之外了。 劳尔脸都红了:“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应该问实验室,应该问那些研究员!你去问问他们想要什么样的进化,去问那些捕捉到的试验品,去问那些自愿进行人体实验的‘蚁工’!” 阿奇伯德脖子上青筋暴起,回首几步冲到羿玉面前,残存的几分理智让他没有吼出声,只是语气生硬地道:“回答他那些问题!” 在三个护卫队队员不一的目光中,羿玉平静地向他们陈述了一个事实。 “我是一个实习生,进入曦阳实验室还不到三周。” 场面冷了一下。 片刻后,阿奇伯德抿紧嘴唇,突然看向邢虹星:“过来和我一起把他的武器卸下来——别告诉我你也好奇‘诱饵’里面是什么。” 邢虹星耸了耸肩,上前与阿奇伯德一起制服了仍有些不逊的劳尔。 突如其来的冲突被强行镇压了,羿玉在阿奇伯德的催促声中放置了“诱饵”。 四人开始返回地面庇护所,这一次,劳尔双手缚在身后,邢虹星钳制着他。 羿玉与阿奇伯德不可避免地位置更靠后一些。 这方便了羿玉生疏地按下了专属通道的按钮,并成功连接到了阿奇伯德。 “劳尔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羿玉开门见山。 阿奇伯德根本不想讨论这个:“没什么。” 羿玉戴着手套的手清理了一些满是黄沙的头盔表面,走了几步,话题飞跃:“你和劳尔关系应该不错吧?” 如果关系一般,阿奇伯德刚才应该直接与邢虹星控制住劳尔,而不是上头地和他争吵起来。 阿奇伯德也没有隐瞒:“一般。我们住在同一层,从小就认识。” 他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撇头看向羿玉:“你想说什么?” 羿玉失笑:“我想说什么取决于你想让我说什么。” 劳尔突然生事,阿奇伯德作为这次行动安保方面的负责人,肯定是要做出反应的。 邢虹星是他的队员,无论是如实禀报还是稍微春秋笔法一下都好商量。 可羿玉不一样。他又不是阿奇伯德的队员,这次任务之后说不定都不会和他们再见了。 阿奇伯德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深呼吸了好几次。 “……劳尔说的那些都是最近‘蚁工’之间流传很广的谣言,说是实验室在进行人体进化方面的实验,而且说得有名有姓的——都说‘9-4-12计划’就是人体进化计划。 “劳尔他……他的爱人是个‘蚁工’,有一次劳尔出任务的时候,他急需药品,主动加入了实验室一些需要临床试验的项目……” 羿玉了然:“然后渺无音讯?” 阿奇伯德沉默地点了下头。 “我明白了。”羿玉没有再继续为难阿奇伯德,毕竟他又不是白永丰那样的极限抗压王,“刚才发生的事,我不会添油加醋的。” 阿奇伯德没有回答。 …… 一个小时后,四人有惊无险地回到地面庇护所,得知了一个有些意外的消息。 最先返程的那支小队至今还没回来,反而是两支分别去放置“诱饵”的小队都平安抵达了地面庇护所。 另一支“诱饵”小队的研究员是陈斯衡自己。 他卸了头盔,脸色有些苍白地摸出眼镜戴上,稍微甩了下头:“我已经在地面庇护所登记了,我们先回去吧。” 除了羿玉之外的所有人都是护卫队队员,他们没有意见,羿玉也没有意见。 · 电梯下行,厚重的装备一件件脱掉,砸在电梯的金属地面上。 电梯里只有羿玉与陈斯衡两人,任务结束,他们与护卫队不是一个体系的,更别提阿奇伯德他们还要去处理一些小问题。 陈斯衡心情很不好,靠在电梯墙面上没有说话。 “欢迎回到庇护所。”电梯里有柔和的女声广播,“即将到达目的地——三层,请不要错过电梯开门。” 电梯门打开,羿玉拖着沉重的装备往外走,手上都沾上灰尘了。 人类庇护所的三层实际上就是一个中转站,羿玉与陈斯衡将装备卸在这里,轻身从曦阳实验室的专属通道继续向下。 “说点什么吧……”陈斯衡在一片安静中开口,语气苦恼又认真,“今天发生了太多出乎意料的事情,我有点……不知所措。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排解这种情绪?” 羿玉通常都是不排解的那个。 但他仔细想了想,根据自己来到这个任务世界以来的经验,给出了一个答案:“性。” 陈斯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按照人类的生理结构来看,性确实可以排解负面情绪,而且相当无害……” 楼层显示屏在飞速更改数字。 陈斯衡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在显示屏的数字变换为“37”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一个提议:“我想邀请你**。” 第27章 潜入 电梯门就在此刻向两侧打开,羿玉来不及对陈斯衡口出的狂言作出任何反应,电梯外的方先生表情已罕见地呆滞了一瞬。 饶是他这种老狐狸成精似的人物也很难不对陈斯衡直白的**邀请感到惊愕。 他本来是得知了今天外出布置“诱饵”的队伍里有三个研究员尚未归队的事情,特意到电梯前接人。 一方面安抚幸存者,另一方面则是了解当时的具体情况……却没想到两个幸存的研究员——尤其是一个是陈斯衡,另一个是羿玉——居然在讨论这种事情。 倒不是说不能讨论,只是……方先生实在没想到而已。 短暂的惊愕与相顾无言,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丝的尴尬——只有一丝丝,因为有的人并不觉得尴尬。 陈斯衡抬手按了一下开门的按钮,让已经缓缓合拢的电梯门再度向两侧打开。 羿玉板着脸,嘴唇微抿,内心深处再次感叹他和末世中的人类确实存在观念差异。 相顾无言之时,还是方先生先后退几步,好让电梯里的两人出来。 “我是不是来得有些不太巧?”他最终选择了一种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挑起了话头。 陈斯衡低头摘下眼镜,手指捻着衣摆擦拭镜片,口中念叨不停:“没有不巧,但其实确实有点不巧,至于说为什么还是有点不巧,那是因为——” “不。”羿玉骤然打断了不知在说些什么东西的陈斯衡,“您来得正好。另外,陈研究员,我拒绝你刚才的邀请。” “……好吧。”陈斯衡慢吞吞地戴上眼镜,他看起来似乎还有些话没说出口,大概是迟到的情商拯救了他。 方先生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真是来得不巧。 · 巧不巧的暂且不提。 尴尬了一会儿之后,方先生佯装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地讲起了正事。 无外乎是问两人今天外出地面的经过,后续又是怎么处理的,多是方先生与陈斯衡在说,羿玉不怎么言语,也不离开。 三人各怀心思,却是都没有注意到羿玉裤脚处的一块“污渍”如同融化了似的流淌到地上,又在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与洁白地面融为一体,之后就再不能发现它的痕迹了。 这一切发生得快速又隐蔽,连位于电梯口上方的两个摄像头都没能捕捉到这一幕。 而羿玉在“污渍”与地面融为一体的时候,无意间往侧后方瞥了几眼,却又很快被方先生与陈斯衡的交谈吸引了注意力。 “像是乌云一样的东西?”方先生很明显对陈斯衡形容的东西非常感兴趣,他左手托住右手手肘,右手手指在脸上无意识地压了几下,“你认为三位研究员的失踪与那些‘乌云’有关?” 羿玉听到这里,再次确定方先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物。 因为他在这段话中说的是“三个研究员”,实际上真正失踪的人不止有三个研究员,还有六个护卫队队员…… 陈斯衡陷入这种有些正式严肃的场合之中的时候,小动作总是很多,就像现在,他捏着刚才擦眼镜的衣角揉成皱巴陈旧的模样。 “我不确定……只是一种感觉。当你进行过成千上万次的实验的时候你也会有——” “我明白。”方先生骤然出声,“我明白你的意思。” 陈斯衡被打断,有些不舒服地扭了扭脖颈,镜片后的眼眸中飞快地闪过些什么,没有将被打断的那句话补充完整。 方先生敲了敲手指:“地面上又有变化,那么‘诱饵’投放暂时中止,等到护卫队进一步确认了‘乌云’对我们是否有威胁再做打算。” 陈斯衡嘀咕:“非常合理。” 旁听的羿玉也被点了名,方先生告诉他:“羿玉,你最近表现得很出色,我们决定提前结束你的实习期。恭喜你,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是助理研究员了。” 曦阳实验室内部没有过于复杂的晋升途径,不过是实习生(实习研究员),助理研究员,再到研究员。只是就如同每个一百分都不一样,每个研究员的含量也都不一样。 像陈斯衡、绮莉·斯密斯、中尾広树都是研究员,但他们肯定不能放在同一个水平面上。 无论如何,升职都是一件好事。 羿玉特意问道:“和我一批的实习生有几个结束实习期了?” 方先生根本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眯着眼睛思索了片刻:“……你是第二个。” 于是羿玉就知道了,那个改良培育的新品种“紫米”的实习生是第一个结束实习期的人。 只是对方的工作贡献是肉眼可见的,羿玉却不知道方先生口中所说的他最近表现很出色指的究竟是什么…… 趁着方先生和陈斯衡都在,羿玉选择性地问出了当下最适合问出的问题。 “既然‘诱饵’需要投放,就肯定需要回收。方先生,中止投放‘诱饵’。那已经投放出去的‘诱饵’呢?” 方先生从容回答:“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护卫队会为我们回收‘诱饵’,这也是一贯的常例。” 已知陈斯衡负责投放“诱饵”,护卫队负责回收“诱饵”…… 羿玉“哦”了一声,眼前浮现的却是当时陈斯衡与霍俊英一起将试验品送到实验动物房的画面。 所以,“诱饵”捕获到的是试验品。 · 羿玉很快就开始了他的第三项工作。 仔细回想,他的每一项工作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刨除不算工作的看实验日志、对接肉类消耗品、罗列“9-4-12计划”项目组的水电数据,羿玉的第一项工作适应性饲养——快要圆满结束的时候试验品“化蝶”了。 第二项工作投放“诱饵”——出现了意外的“乌云”,“诱饵”投放全面中止。 现在是他的第三项工作了。 羿玉穿着白大褂,戴着手套、口罩、防护帽,将进行过各种初步处理的消耗品按照各种配比制作成最终成品——这些将是各个不同阶段的试验品的口粮。 第28章 变态发育 这个活计羿玉之前其实也干过,适应性饲养的时候试验品的食物也是羿玉每次当场制作的。 不过那时候的试验品多是使用初始的食材与各种添加物,因为适应性饲养全程封闭,而他目前需要制作的试验品各阶段口粮要复杂得多,工序比曦阳实验室食堂每天的餐食工序更多。 他总共需要制作四个实验阶段的试验品食物,平均需要七个工序,这样负责的工作不可能只有他自己,事实上,最终处理间包括羿玉在内一共有三个研究员。 另外两个研究员一个叫白茹,一个叫贡多拉,两人都非常欢迎羿玉的到来。 毕竟多一个人,就意味着自己的工作减轻了许多。 他们非常耐心细致地带羿玉上手,希望羿玉能早点成熟练工。 看来无论什么世界,哪怕在末世纪元中也有形式不同,但实质上一致的打工人。 羿玉渐渐地有些习惯这个任务世界了,虽然也有谜题摆在眼前,但非常清晰的任务令他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做什么,不似一些任务令人根本摸不着头脑。 任务者之间的排名固然令他感到些微不适,但那些不适很快就被羿玉压到了情绪最深处。他不能让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影响到自己,那才是本末倒置。 而当任务时间来到第二十二天的时候,任务者之间的明争暗斗几乎已经被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了。 就连白茹与贡多拉都会说羿玉这一批实习生之间的火药味未免太浓了些,像他这种单独被分到某处的还好,那些三三两两在一个研究员手底下的据说已经演变成大灾变前的“宫心计”了。 除此之外,白永丰也不止一次地和羿玉反映过这件事。 但比起白茹与贡多拉看热闹与感叹的口吻,白永丰就不一样了。他似乎是被一些任务者当成任务者了,而且看他好欺负,都想挤海绵似的从他身上压榨情报。 白永丰都不太敢离开分析间,私下与羿玉说起这些的时候更是压力大到想要流泪。 “别哭。”羿玉坐在白永丰床上,轻描淡写地道,“哭起来就太难看了。” 白永丰刚有些泛红的眼睛立刻快速地眨动起来,将湿润的感觉赶走,紧张地望着羿玉:“我没哭。” 羿玉点点头,露出一个弧度有些吝啬的笑:“不错。” 他根本不是这么刻薄的人,但是白永丰这家伙……他真的有些奇怪,羿玉正常对待他,他总是一副“不要吓我求求你了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的表情,非要羿玉不好好说话,他才能感到安心。 羿玉还能怎么办,只能私下加班,在白永丰面前飙演技。 得到羿玉一个“不错”的评价,白永丰像是获得了什么天大的荣誉一样,他小心翼翼地蹲在地上,手指颤抖着扯住羿玉的裤腿——他将这种行为当做羿玉给他的“赏赐”。 他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扯的是羿玉的衣摆,羿玉条件反射地将他的手甩开了。 然后白永丰就像是碎了一样。 真的像是碎了一样,整个人生无可恋,表情灰败至极,眼神都空了。 羿玉真是被他吓得不轻。 只好强行解释说是白永丰站得太高了,他需要仰头看他很不舒服。 然后白永丰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地跪了下来。 羿玉:“……”你就不能坐到床上或者一边的椅子上吗? 又是一番冷嘲热讽,白永丰才从跪改成了蹲坐。 不过今天,白永丰似乎是被羿玉的那句“不错”激励到了,不仅扯住了羿玉的裤腿,还看着羿玉的眼色,试探地将脸贴在了羿玉的膝盖上。 羿玉没甩开他。实在是被白永丰弄怕了…… 他装作没看到:“还有吗?” 白永丰侧头贴着羿玉的膝盖,实际上整个人都在轻颤,这次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胸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澎湃与战栗感。 短短二十几天,白永丰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一开始只是有些感叹于同龄人的沉稳与周到,之后的亲近与信赖,再后来的一些愧疚与茫然,然后是不由自主地依赖与支撑……再往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感情渐渐走向了极端与扭曲…… 白永丰当然知道自己不正常,尤其是自己对羿玉的感觉不正常,而最不正常的就是他内心深处其实知道这种不正常。 他知道羿玉在不停地给自己压力,知道羿玉将他当成玩具拿捏,知道羿玉现在其实对自己感到无奈与乏味,知道自己对羿玉而言一文不值。 他全部都知道。 这才是最不正常的。 “……斯密斯研究员好像是发现了有几个实习生在盯着我,她本来有个任务需要到地面上去,一开始不准备带我一起的,现在应该是改主意了。” 羿玉这才看向白永丰,问道:“你可以吗?” 白永丰肩膀僵硬,枕着羿玉的膝盖,通红的眼睛抬起来。 “我可以。” 羿玉轻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起来,我要回去了。” 白永丰慢吞吞地从羿玉膝盖上移开。 羿玉站起身,看到自己裤子上的褶皱,正想弯腰整理,白永丰已经伸手细细地抻平了羿玉长裤上的几丝褶皱。 羿玉:“……”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不出来话,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他果然与新历人有巨大的认知差异。 但是话又说回来,白永丰今天确实给羿玉带来了非常有用的信息。 自从上次的“黑云”之后,曦阳实验室的所有地面工作都中止了,白永丰要与绮莉·斯密斯去进行的任务应该是中止之后的第一项地面工作。 希望白永丰之后能带来更多有意义的消息。 羿玉熟门熟路地从白永丰家离开,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十二区七十六小区的护卫队驻点办理侯凤岐的失踪证明。 今天是侯凤岐失踪的第十八天。 按照人类庇护所的相关规定,有户籍的居民失踪十五天之后可以办理失踪登记,只是之前羿玉一直没空过去而已。 今天正好外出,顺便把侯凤岐的失踪登记给办了。 第29章 荼蘼 护卫队在人类庇护所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 正如进入曦阳实验室的第一天,白永丰曾经在心中感慨过的那样,所有人都想进入曦阳实验室或者护卫队工作,这两个机构实际上支撑了大半个人类庇护所的正常运行。 而每个小区每个楼层的护卫队驻点基本上也就相当于大灾变前的社区加派出所——这么形容其实也不大准确,但已经是羿玉目前能够想到的最合适的形容词了。 人口失踪大概早已成为了人类庇护所的常态,护卫队驻点甚至有一个单独的办事处办理人口失踪相关的手续证明。 负责这个窗口的护卫队队员如同流水线旁的工人,一个个上前的居民就是流水线上的产品,羿玉从坐下到办理完侯凤岐的失踪证明只用了十分钟。 这大概就是白茹和贡多拉梦寐以求那种的熟练工。他们真的很希望羿玉可以达到这种水准。 如果没有任务在头顶悬着,羿玉也很希望白茹和贡多拉能够每天保持这种水准。 摸鱼,是绝大多数人类的天性。 办完侯凤岐的失踪证明,羿玉回家的路上不可避免地思考相关的事情。 侯凤岐的失踪与其他人口事件不同,当时直接被移交给了特殊事件小队,失踪后的现场更是彰显了不同,羿玉之前数次琢磨这件事,最终都觉得或许侯凤岐得的不止是怪病…… 也许,与地面上不停发生变异的生物一样,人类也在变异,或者说,进化。 但是就如同阿奇伯德所说的那些多了只眼睛、多了只腿的生物不算进化,仅仅全身皮肤怪病的侯凤岐也不是进化,只有拥有撞开门与墙而毫发无损一点儿痕迹也没有留下的侯凤岐才能称得上是进化。 末世、变异、进化、异能……非常合乎情理的发展。 那么,“9-4-12计划”中的试验品在这个发展进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曦阳实验室的其他项目呢? 想到这里的时候,羿玉正好走到家门口,他掏出钥匙开门,旋开锁眼的一瞬间,想到了什么蓦然失笑。 他总是有办法将每一个任务都玩成解谜模式…… 羿玉半是怅然、半是无奈地推开门。 人在进入自己熟悉且能够感觉到安全的地方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放松警惕,如果奔波了一天,疲惫感更是会加倍袭来。 这间三十平的房子虽说并没有到能够令羿玉产生安全感的地步,但是比起曦阳实验室、白永丰家,以及其他更加奇奇怪怪的地方,这个所谓的“家”无疑是最令羿玉感到安心的地方。 不过考虑到有个失踪未归,威胁性颇高且目的不明的侯凤岐,羿玉进门的时候也没有太掉以轻心,只是掩唇打了个哈欠,半眯起了一只眼睛。 房间里还保持着他早上离开时的样子,放在几个隐蔽地点的头发也还在原位,一些容易被碰到的东西也没有任何改变。 羿玉关上门,反锁,稍微放松了下来。 · 地下庇护所里看不到太阳东升西落,区别白天与黑夜只能看时间。 在房间里的时候开灯关灯就是光明与黑暗,嗅到的永远都是带着一丝潮湿的空气,衣服全部是阴干的,碰到空气湿度高一点的时候,衣服上不可避免的会沾到一些味道。 而床褥也不可能有令人舒适的蓬松与暖和。 羿玉有时会因为这些而睡得不太好,但是二十多天过去了,多少也能适应一些。 可是今晚不知怎么回事,羿玉睡得格外不安。 “……巨大的、瞳孔紧缩的……眼球……” “……尘埃……” “……扭曲的……星空……” “……存在。” 熟悉却又分辨不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回荡,时而像是蚊蝇一样嗡嗡作响,时而像是喇叭里扩散出来的响亮声音,一时响、一时默,反复交替地出现。 话语中的内容像是针尖一样往耳朵里钻,闷痛变成刺痛,仿佛刺穿了耳膜,要扎到大脑里去。 躺在单人床的青年额间沁出细汗,薄被覆盖下的手不正常地抽动、痉挛,猛地用力攥住床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下面的垫被掀起。 那声音一开始很模糊,羿玉费劲心思去听也分辨不出来,但是在某一个时刻之后,声音突然清晰起来。 “我再也逃不出那片色彩星空。” 是白永丰自言自语的啜泣声。 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都远去了,羿玉忽然能够清醒地思考。 那天白永丰有说过这些吗?他不是只说过一句“我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吗? 可是刚才在羿玉耳畔、脑海中层层叠叠回荡的声音又分明属于白永丰,语气、口吻、讲述的内容也很像是他的。 羿玉越想,整个人越是清明。 当这份清明冲破了临界点之后,羿玉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眉心紧皱,面上是说不出的不安与烦躁。 这是…… 第三视角。 羿玉俯下身,几乎要贴到自己身上。 他能够听到自己不太安稳的呼吸声,从皮肤向外逸散的热量,衣物洗涤剂、清洗液与生物信息素混合而成的独特味道——这种味道自己通常很难察觉,或只能闻到一点浅淡的味道,但是在特定的人那里就很清楚。 羿玉快要与自己脸贴脸。 他紧紧盯着自己的身躯,不知是害怕还是期待“他”在下一秒睁开眼睛。 但是想象中不断预演的画面没有出现。 这一次的第三视角大约持续了三十秒,一种从后脑处传来的拉扯感将羿玉从这种奇怪又玄妙的状态中抽离了出去。 他仿佛在下坠,又好像在飞翔。 恍惚之间,羿玉似乎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异香。 像是花开到了极致,艳丽又荼蘼的香气…… 羿玉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30章 消音 【日期:第二十三天】 【排名:3】 · 早上七点,羿玉半垂着头坐在床上,被子被他醒来后揉成一团扔到了床尾,身上睡衣松垮皱巴,发尾都在乱翘。 昨晚,他听到了白永丰的声音,内容却是闻所未闻。 但是再闻所未闻的内容,被那声音来来回回念叨了十几遍也能记下个大概了。 “……我感受到了它们的存在。它们有时候会变成一直巨大的、瞳孔紧缩的眼球,盯着我看。有时候会变成尘埃似的星星点点挂在天上。但是更多的时候,那些扭曲斑斓的颜色就像书里印着的星空,我总是、总是在那片星空里徘徊。” 羿玉低声诵念着白永丰声音不断重复的内容,略微停顿了之后,说出最后一句。 “我再也逃不出那片色彩星空,因为它们感受到了我的存在。” 话音未落,羿玉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 因为他分明记得那一天,白永丰说的是“试验品进入动物实验房的第一天晚上,我……我感受到了它们……的存在。” 在“它们”与“的存在”之间,白永丰确实停顿了很久,但那个时候听起来就像是白永丰因为后怕什么的一度说不下去,才停顿了那么久。 可是,如果真相是那个时候白永丰其实一直在说话呢? 他说了“眼球”、“尘埃”、“色彩星空”与“它们感受到了我的存在”。 但是羿玉全部都没有听到。 他只听到了白永丰很长时间的沉默,最后才续上了之前的大半句话,组合成了“我感受到了它们的存在”。 羿玉合拢双手,左手手指掐住了自己右手的手腕。 他曾经觉得白永丰是受到了某种精神层面的影响,导致了类似于san值下降的后果,但他没有想过的是,白永丰是去过实验动物房之后san值下降的。 而实验动物房,羿玉也去过,并且待的时间是白永丰的两倍。 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没有受到精神层面的影响?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san值没有下降? 白永丰被“消音”的那段自白,为什么会在羿玉的梦境中出现?昨晚为什么会出现时间更长的“第三视角”? 无数的疑问塞满了羿玉的脑海。 但是羿玉没有任何行动。 他没有再继续思索这个问题,没有去寻找白永丰,甚至也没有纠结自己有没有受到精神层面的影响。 羿玉只是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换衣穿鞋,出门。 他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镇定,也不是在故作镇定。 他只是很清楚,就现在这个情况而言,一静不如一动。 首先,白永丰此刻也许已经不在家,也不在曦阳实验室了。 因为绮莉·斯密斯的地面任务会带上他,而白永丰并不知道这项任务的具体时间,羿玉也不知道。 而羿玉认为,白永丰能够察觉到绮莉·斯密斯从一开始不准备带他,到似乎是改了主意,就说明地面任务的时间已经很接近了,很可能就是今天。 其次,白永丰那段被“消音”的独白既然会被“消音”,找到他再去问很可能也是被“消音”,更有可能引发更多羿玉目前想象不到的结果。 再次,无论羿玉的san值有没有下降,他都不可能离开曦阳实验室,不可能离开人类庇护所,也就是说,他逃离不了这个环境。 在这种情况下,越是纠结,越是在意,反而会加深这种影响。反而是冷静、放松、愈合才能使san值回复。 最后,羿玉的任务暂时与上述所有问题无关。 就算之后会变得有关,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手头的工作。 就算今天一醒来,他的排名下降了一位,也不能因此乱了方寸。 羿玉逐渐真的发自内心地镇定了下来。 ——事已至此,还是先去吃饭吧。 等到羿玉进入食堂的时候,他已经和平时没有差别了。 他端了餐盘,坐在自己常坐的位置上,饭都吃完也没看到平时早早就会凑过来的白永丰。 于是羿玉心里就明白,地面任务的执行日期果然就是今天。 羿玉放下筷子,拿出手帕擦了下嘴,将餐盘放到回收处。 接下来,是工作时间。 · “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白茹道。 羿玉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是在和自己说话,不由有些意外:“我气色很好?” 他昨晚睡眠质量那么差,今天早上一醒就意识到了有些吊诡恐怖的“消音”真相,任务排名还下降了一个……种种情况之下,他居然气色很好? “是啊。”白茹走过来,伸手想要摸一下羿玉的脸,羿玉后仰躲开了,她有些遗憾地道,“你今天的气色是非常标准的‘白里透红’,太健康了。你平时是怎么保养的?” 羿玉真想告诉她真相,但不行,只能牵动了一下唇角:“也许是我,心态好?” 就这一天天的,心态不好也不行啊。 白茹认真地看着羿玉,很想问他:你是认真的吗? 心态好?就你? 羿玉本人或许不大清楚,但是他本人和白永丰之间的二三事已经经由一位不知名斯密斯研究员之口传到了几个要好的研究员耳朵里,并且有进一步扩大知情范围的趋势。 当然了,不认识羿玉与白永丰的人只能听个故事,认识他们的人却是很容易将“故事”与现实联系起来。 什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什么看颜色说话做事,什么玩玩具一样拿捏松紧,什么眼神拉丝,什么B·D·S·M…… 但若是说这么一个人心态不好?倒也真不是。 这么一想,也许他真的心态很好。 白茹脸上没显出异样,心思却是千回百转快要绕成个毛线球,最后勉强点头:“你心态确实很好,不过这个我可能学不来……” 听她这么说,羿玉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这个你确实学不来。” 不经历他那些事情,也练不出这样的心态啊…… 想当初他面对恶鬼小宁的时候,真是战战兢兢,演技拙劣,哪里想到还有今天呢。想到这里,羿玉又想叹气了。 白茹也想叹气。 两人驴头不对马嘴,倒也说到一起去了。 一个人忙三个人活的贡多拉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们:“喂,聊完了快来工作啊,我这边手忙脚乱的——” 两人顿时作鸟兽散。 第31章 失踪,失踪,还是失踪 羿玉是在地面任务小队失踪第五天才得知了确切的消息,在此之前的四天,他只是从白茹与贡多拉那里听到了一点模棱两可的传闻。 而整支小队确认失去联系的第五天,任务时间【第二十九天】的时候,羿玉,或者是不止羿玉,应当对此事知情的所有人才知道具体信息。 与羿玉当时的“诱饵”投放任务不同,绮莉·斯密斯与白永丰的这支队伍规模大得多,足足有近三十人,而且总体任务时常在三天左右,到地面上去的最主要目的其实是进行地面数据更新与收集。 任务第二天傍晚,这支队伍在一次非常常见的沙尘暴之后与地上庇护所失去了联系。 人类庇护所采取了所有现阶段可以采取的措施,通过四天的救援,最终确定这支近三十人的队伍迷失在了沙尘暴里,与人类庇护所失去了所有联系。 ——这与宣告死亡没什么不同。 地面任务队伍携带的物资与装备可供使用的时间仅够每人在地面上生存五天。 如果队伍因为各种原因损兵折将,物资或许更加富裕一些,但装备可使用时间却是无法通过补给与更换设备来延长的。 在地面上,如果有人敢在环境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脱下外出装备,结局只有一个“死”而已。 而除了地上庇护所中专门的“更衣室”之外,地球上不可能有任何所谓“环境条件允许”的地方了…… 他们就像是“诱饵”投放任务中那些失踪的研究员与护卫队队员一样,离开了这个可悲的末世。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羿玉心里其实隐隐有种“啊,又是失踪,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了”的感觉,心里也说不上有什么悲伤难过的情绪,倒是白茹与贡多拉都对羿玉道过节哀。 大概是因为绮莉·斯密斯曾经是负责带他的研究员,而白永丰看起来又像是他的朋友吧。 他们人还怪好的。 第三个对羿玉道节哀的是中尾広树,他特意坐在食堂中羿玉常坐的座位旁。 “羿玉,想必你也知道绮莉与白失踪的消息了,请节哀。” 面对白茹与贡多拉,羿玉不好说什么,但是面对中尾広树,羿玉就没什么顾忌了。 “我并不难过。”他目不斜视地坐下,手指微动,弹走了中尾広树“越界”了的餐具,并堪称优雅地用手帕擦了擦手。 随身携带手帕并不只是羿玉一个人的习惯。 实际上,因为新历纪元物资匮乏,纸巾没有大灾变前那样便宜又便利,生活在地下的人很多都有随身携带手帕的习惯。 只是羿玉此刻从白大褂胸前的口袋轻轻拽出手帕的动作,有种说不出的好看而已。 中尾広树真的很喜欢实习生——不,现在是助理研究员了——漫不经心的冷漠,最好还有些轻蔑的神态与举动。 他像是被蛊惑了似的想要靠近,但是直觉又告诉他:不被邀请的靠近可没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他只能靠得半近不近——在社交范围之内,却还没到把人惹恼的份儿上。 “羿玉,你真无情。”他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白失踪,在你眼里跟饭勺摔在地上一样——不,还是不一样的。” “区别在于,你会将饭勺捡起来放到餐具回收处,却不会为失踪的白哀悼。羿玉,请你告诉我,无人的时候你会为白永丰哀悼吗?” 你的冷漠无情是惯常的伪装,还是发自内心的目空一切? 羿玉不知道中尾広树又在发什么疯,但他见怪不怪地盛了一勺“紫米”粥,晾凉的时候转动眼睛斜睨身旁的男人。 “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是,中尾研究员,你失踪的时候我不会为你哀悼。现在,我要吃饭了,离我远点。” 这句话很轻,确保除了羿玉与中尾広树没有其他人可以听到,但当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时,中尾広树的瞳孔却略微放大了一些,紧紧地盯着羿玉移开视线的眼睛。 好漂亮的眼睛。 这么漂亮的眼睛,为什么没有任何温柔似水的感觉? 是因为眼角眼尾的线条过于清晰锋利,是因为眼睫太长挡住了些许瞳仁,还是因为这双眼睛的主人看其他人的时候永远都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中尾広树一时间有些痴了。 痴到羿玉都吃完午饭走了,路过的陈斯衡忍不住锐评了一句。 “我很不想这么说,但是中尾,你看起来真的好像一条狗啊……你知不知道狗?就是初级教育通识知识课本书上的常见动物之一,虽然课本书上说狗是人类的好朋友,忠诚又可靠,但是我从其他书里看到——” 中尾広树站起身,打断了陈斯衡再一次的喋喋不休,假笑了一下,飘似的走远了。 陈斯衡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 方先生最近有些苦恼。 好的研究员不是无土栽培的植物——只要耐心,虽然产量有限,但总会有收获——他们是可遇不可得的人才,少一个就是少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补上。 但是最近十天,他足足失去了八个好的研究员、三个一般的研究员以及一个尚且看不出好坏的实习生。 这让他久违地感受到了心疼的滋味。 这还没有算护卫队方面的损失,若是加在一起,方先生今晚都要吃不下饭了。 并且这种损失还是看不到回报的损失,这就更令方先生抑郁了。 偏偏如此损失之下,方先生还不能放弃对地面的探索,除非他愿意从此之后退守地下,再也不踏足地面一步,否则他总是要让人到地面上去的。 必须要弄清他的资产损失的原因才行。 普通的护卫队队员无法胜任,必须得精英之中的精英了。 方先生若有所思。 第32章 贡多拉汗流浃背 【日期:第三十天】 【排名:4】 近十天,羿玉都在最终处理间里扮演一个搅拌工——他甚至用上了一点当码头工人时的技巧。 也正是因为近十天的“安逸”,他的任务排名在这一天终于掉出了前三。 若说他一点儿也不着急,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只是羿玉更清楚,无头苍蝇似的寻求进步的机会更不可取,他必须得等待一个契机,一个接触到“9-4-12计划”核心部分的契机,或者转去其他项目组承担更加重要的工作的契机。 目前看来,这个契机已经很近了。 …… 早上七点十五,羿玉推开房门,还未迈出去就察觉到墙边有人。 他手往门后摸,同时眯起眼睛辨认。 “是我。” 那人走出阴影,站到屋内灯光照到的范围之内。 随着他走出黑暗,轮廓、身形、面容也越来越清晰。 此人身高恐怕接近一米九,肩宽、腰窄、腿长,身上穿着方便行动的衣服,身形如同虎豹一般流畅紧实。 肩臂处的线条尤为清晰,足以令绝大多数的男性自惭形秽。 那不是大灾变前健身房里泡出来的夸张肌肉,而是经过无数次堪称磨砺的训练、实践而自然形成的紧密肌理,因为体脂率足够低,所以不显夸张却处处彰显着力量感。 而面容更是熟悉,罕见的麦色皮肤,剑眉星目。是霍俊英。 霍俊英身着便装,今天应该是不执勤。 他不知站在门口多久了,羿玉的观察感知能力还没强到可以隔墙使用的地步,而从霍俊英的外表也看不出任何疲惫萎靡之处,也就无从分析他究竟在羿玉家外等了多久。 羿玉示意霍俊英进来。 走廊里可不是一个适合交谈的地方。 霍俊英却轻微地摇了摇头,没有按照羿玉的意思进门说话。 “我只是路过,发现到你上班的时间了才等了几分钟。” 羿玉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到我上班的时间了?” 霍俊英听到这个问题,表情略有些窘迫,更多的却是无奈:“曦阳实验室都是八点上班,你要赶过去,还要吃饭,不可能再晚了……你什么意思?不会以为我在偷偷观察你吧?哈,太可笑了。” 羿玉不置可否:“你找我有事?” 霍俊英着急解释的话语稍微停了一下,他上臂处的肌肉绷紧又放松,衣服太修身了也有不太方便之处。 “路过这里想起你弟弟失踪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找到人,抱歉。” 羿玉审视了他一会儿:“这不是你的过错。” 他们都心知肚明,无论如何都是侯凤岐自己从内部逃出去的。 羿玉心里甚至更清楚一点儿,侯凤岐大约是受不了被关起来的生活了。 又有谁能受得了呢? 霍俊英见到羿玉,说了几句话也没有再堵着门不让羿玉上班。 但哪怕看到他真的走了,羿玉也不觉得他过来真的只是路过顺便说一声抱歉。 恐怕又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羿玉站在门口,旁边有人经过,他收敛了心神,关灯锁门。 · 最终处理间。 羿玉正在盯着机器将一些奇怪的植物打成泥,机器声音不大不小,但响的时间久了难免会令人感到头疼。 他摘下手套,用酸胀的手指揉捏眉心。 “休息一会儿吧。”白茹路过,看到这一幕,轻声对羿玉道,“反正搅碎还需要时间。” 羿玉点点头,将另一只手的手套也扯下来,边走边拿下口罩,到可以休息的地方坐下。 白茹与贡多拉还在忙。 白茹在根据配比增加各种添加物,贡多拉在清洗之前用过的器具。 羿玉看着看着,忽然用不大不小的音量问道:“你们在最终处理间多久了?” “我们吗?”贡多拉这会儿不需要全神贯注,一边清洗器具,一边随口答道,“我的话已经有三四个月了,白要久一点儿,应该有半年了?” 另一边的白茹抽空应了声:“五个多月。” “这里很安稳,没有压力。”说到这里,羿玉话锋一转,“但是就是太安稳了,每天都是在重复前一天……” 贡多拉回头:“羿,你在这里待腻了吗?” 羿玉皱眉:“也没有到腻这个程度,但是却是有些无聊。” 贡多拉很能理解羿玉,大家都是年轻人,无论是稳重的还是富有冒险精神的,一开始都不太能接受这种养老似的工作,只是他与白茹比羿玉年龄大几岁,经历得更多,所以能沉住气罢了。 他用有些过来人的口吻道:“不要着急,最近三十七层和四十二层都缺人,你不会在这里待多久的,还是多珍惜一下我们吧。” 说完,贡多拉忽然觉得有些不妥。 如果其他人这么打趣也就算了,但是羿玉……以他的癖好来看,他不会误会吧…… 贡多拉额间忽然就沁出汗了。 他也不敢多解释,生怕越解释越说不清楚,反而更容易让人误会,只能在内心祈祷白茹能打个圆场。 偏偏白茹这会儿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顺着玻璃棒流入烧杯的液体,根本没听到贡多拉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贡多拉兀自冷汗直流了许久,衣服都湿了小半才发现羿玉早就回去盯着机器搅碎植物去了…… 其实刚才羿玉已经回复过贡多拉了,只是贡多拉那会儿忙着胡思乱想,羿玉声音又轻了点,贡多拉居然没听到。 羿玉看着机器,心里想的却是最终处理间每天需要制作的四种试验品食物。 四种食物其实是有名称的:过渡期、平稳期、测验期、稳定期。 羿玉早就研究过,过渡期的食物与适应性饲养时的食谱很像,只是更加精细复杂,而平稳期、测验期与稳定期的食物却差别很大,尤其是测验期,几乎将用到的初级处理后的材料全部更换了一遍。 “9-4-12计划”在试验品方面的重点,应该就在这个测验期中。 羿玉曾经看过的实验日志里,其实有部分数据可以结合起来看…… 三十个试验品,其中十三个试验品在实验第二十二天的时候出现了反常的进食记录,十二个在第二十五天的时候有类似情况。 羿玉问过绮莉·斯密斯关于两个日期的问题,当时绮莉·斯密斯的回答是: ——第二十二天是大多数试验品蜕皮的时候,第二十五天,我们在试验品的食物里添加了一样东西。 第33章 模拟 最终处理间并不是顺着三十天的实验周期,分阶段准备不同的试验品食物,而是每天都在准备分量不同的四种试验品食物。 这说明每天都有分别处于四个不同实验进程中的试验品…… “9-4-12计划”的实验规模比羿玉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所以羿玉无法根据每种试验品食物的需求时间来判断每个实验阶段的持续时长。 他只能假设实验第一天到第二十四天是实验的过渡期与平稳期,第二十五天到第三十天是实验的测验期与稳定期。 那么在测验期的食谱中,就有绮莉·斯密斯说过的“添加的一样东西”。 然而,测验期的食谱与前一阶段的食谱几乎就没有重叠的部分,这十数种次级消耗品与添加物,哪一个才是绮莉·斯密斯口中的“那个”? 就在羿玉的头脑风暴中,机器的声响渐渐变小,直到它彻底停下的时候,一心二用的羿玉戴上手套,将植物泥从中取出,放到白茹手边。 然后他再折返回去,清洁机器。 “叩叩——” 离门最近的贡多拉摘下手套,走去开门。 · “下午好,贡多拉。” 门外的方先生微微一笑,眼尾细微的笑纹令他看起来非常具有亲和力。 大灾变前,生活在人类庇护所这片大陆东部的人普遍会有些“daddy issue”——这或许是快餐时代贴标签的产物,但也确实存在一些道理。 基于历史文化背景、家庭教育理念、社会习俗等等,“父亲”在为数不少的家庭中往往都扮演着更加严肃的形象。在不太幸福美满的家庭里,父亲与孩子的关系很容易变得紧张脆弱。 这或许导致了部分人在长大之后更加倾向年长的恋人。 因为年长的恋人能够为这类人提供一些他们幼时本该得到,实际上却没有得到的东西。 而方先生,其实很难通过外表去判断他的年纪。 因为他既有二十多岁的紧致皮肤、浓密黑发、年轻身躯、旺盛精力,又有三十多岁的成熟稳重、温和可亲、丰富阅历、位高权重。 二十多岁对于方先生来说有些“毛躁”,三十多岁显得有些“平庸”,至于四十再往后,更是显得有些“过”了。 他有点像是所谓的……天选daddy issue圣体。 现在,这个“圣体”游刃有余地与贡多拉客套了几句,言谈间已经走进了最终处理间,环顾一周并扫视了白茹与羿玉好几眼。 凭他的眼力,一眼就看出来羿玉有些心不在焉。 “羿玉,”贡多拉走到羿玉身边,小声说,“方先生是来找你的。” 羿玉知道有人进来了,但他的部分思绪还停留在之前的思考中,有种吃东西吃到太撑的困倦饱胀感,所以一时之间没有投入更多精力到来客身上而已。 他摘下手套,在机器上按了一下暂停。 “方先生。”羿玉走过去。 方先生看人的目光总是带着些许的笑意,又显得极为真诚。 “下午好,羿玉。”方先生的目光在羿玉摘下手套后有一圈红痕的手腕上掠过,“方便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贡多拉站在方先生侧后方,挤眉弄眼,用口型道:机会来了。 他们刚刚才讨论过三十七层与四十二层最近缺少研究员的事情,刚才贡多拉与方先生浅谈时,方先生透了些许口风。 羿玉一瞬间就明白了贡多拉所说的“机会”指的是什么。 “当然。”他毫不犹豫。 · 方先生带着羿玉到了曦阳实验室地下四十二层。 “最近发生了不少事情,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方先生说起这个的时候,声音里或多或少带了些许叹息之意,“将你安排到四十二层,虽然有缺少人手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因为你非常适合这项工作。” 方先生走在前面一点,步伐不紧不慢,非常方便羿玉在后面观察路过的每一个实验室。 “方先生,在我印象里,您似乎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了。”羿玉的声音很轻,“我有些不太明白,毕竟我自从进入实验室以来,更换过多次工作地点,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傲人的成果。” 方先生轻笑:“这不是成果的问题——我并不是在卖关子,但我确实不能将话说的太明白。” 前方是又一个验证身份的关卡,方先生的脚步却没有放慢,保持着原本的速度径直向前。 在他距离关卡大约还有三十厘米的时候,电控门自动打开了。 方先生步入,羿玉紧随其后。 直走、右转、右转、停下。 在一扇银白色的金属大门前,方先生转过身,面对着羿玉。 “你之前在实验动物房进行过适应性饲养。”他简单地回顾了羿玉上上个工作的内容,“不过那个时候,你没有亲眼见过试验品。” 羿玉单挑右边的眉:“确实如此。” 方先生道:“这扇门后面足足有三十个实验品,与适应性饲养不同,这里并不是全封闭的,你能够看到它们,它们也能看到你。” 曦阳实验室里的灯光大部分都是非常明亮的冷白光,有时甚至会显得有些刺眼,落在人身上的时候像是镀了一层金属外壳。 方先生注视着被这层金属外壳包裹着的助理研究员。 青年的头发及肩,黑发微卷,弧度自然又柔软。 “我的建议一如既往,保持你一直以来的状态。” 话音落下,银白色的金属大门随之向两侧打开,里面的场景就如同爱丽丝梦游仙境之中一样,与现实世界截然不同。 在银白色的金属大门之后,是一片与地面上黄沙笼罩的荒地非常相似的沙漠。 一轮人造太阳悬于空中,散发着炽热的温度。 肉眼看到的空气仿佛都带着扭曲的热意,方先生自门后取出两套可以调节温度的防护服,递给了羿玉一件。 羿玉接过防护服,目光还定格在沙漠之中,久久无法回神。 “实验室的三十七层到四十二层都是‘9-4-12计划’的研究区域。”方先生一遍套上防护服,一边轻描淡写地解释,“这样规模的‘模拟室’,一共有三十个,这里是一号模拟室。” 人造太阳晒得羿玉有些口干舌燥,他垂下眼,在白大褂外面穿上了防护服。 第34章 观察 羿玉慢慢想通了方先生所说的“实验室的三十七层到四十二层都是‘9-4-12计划’的研究区域”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横跨六层的研究区域并不是字面意思上理解的那么简单。 单从一号模拟室内部就能看出端倪。 层高。 一号模拟室的层高并不是地下庇护所常见的四米,羿玉目测,一号模拟室的层高起码有十米。 也就是说一间模拟室至少需要打通三层,而在三十个模拟室之外,还有无数个功能区域。 羿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巧妙的设计应该是从方先生最后一次验证身份的电控大门之后开始的。 在那扇电控大门之前,曦阳实验室三十七层到四十二层都是正常的。 而在那扇电控大门之后,看似平坦的地面应该是有坡度的,三十个模拟室像是七巧板一样,一个卡着一个,必须得从四十二层的电控大门之后进入。 若是从其他楼层看去,四十二层电控大门同一垂直线的地方或许也有什么类似的设置,但设置之后,只有堵死的墙体。 “试验品就在这片沙漠里,但是它们通常会躲避人类,我们只能通过生命感应装置来确认它们的状态。根据以往的经验,有80%的实验品在死亡之后,我们都找不到它们的尸体。” 羿玉在黄沙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有些。 这些黄沙似乎就是地面上经年不散的沙霾。 它们走起来与真正的沙漠有很大的区别,它们更松软,有时一个不小心,羿玉半截小腿都会陷进去。 “我的工作是什么?”羿玉转头,看向如履平地的方先生,“希望没有‘定期清扫模拟室环境’这一项。” 这看不到尽头的沙漠可不是实验动物房里一个又一个的隔间。 方先生笑着摇头:“怎么会?你的工作是观察,只有这一项。食物会通过无人机投送,环境不需要打扫,试验品也不需要照顾。你只需要观察。” 他走到羿玉身前两步,加重了语气:“观察。每一天你来到这片沙漠,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记下来。这就是你的工作,相信我,那一点儿也不轻松。” 羿玉的目光从方先生脸上移向了黄沙之中。 “就比如现在,我看到了一个……黑漆漆的东西?” 方先生迅速转头,顺着羿玉的视线往前看去。 大约是在视线尽头的地方,有看不清形状的黑色色块静静伫立着,仿佛是隔着一整片沙漠与两个人类对视。 方先生眼睑微缩,片刻后望向了羿玉,语气里带着些鼓励:“就是这样。你观察到什么就记下来什么,如果什么也没观察到就什么也不记。” 羿玉看到那片黑色色块消失了沙丘之后。 “我明白了。” 接下来两个人又在这片黄沙之中徒步了近一个小时,转回了入口的地方。 金属大门之后有个不大的休息间,里面有补充体力的营养剂、水、防护服、行军床……房间不大,但是东西很齐全。 羿玉半脱下防护服,拿起一瓶水咕嘟喝了半瓶。 防护服可以调节体温,穿着它即便在热气蒸腾下的黄沙里行走了一个小时也没有多热,但是干燥、疲惫、眼睛疲劳之类的客观“后遗症”是无法避免的。 方先生将防护服脱掉了,也喝了一瓶水。 “这里的生命感应装置同样会监测你的体征,如果你长时间停留在休息室之外的某个地方,或者体征出现异常,警卫队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这里。” 方先生将自己穿过的那件防护服叠起来,准备待会儿带出去扔进回收站,手里还捏了一个空水瓶。 羿玉抬眸看了他一眼,无言点了点脑袋。 方先生有些不太习惯他今天的寡言。 由于休息间里只有一张0.9米的行军床,羿玉正坐在上面半低着头,方先生想要看到他的眼睛,只能半蹲下来,微微仰头。 “你还好吗?”方先生有些担心他是不是累到了。 碎发遮挡了羿玉的视野,他只能看到缕缕发丝“分割”后的方先生。 “……我没事。不过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方先生半蹲着,一时之间倒也不急着起来,非常好说话地道:“请问。” 羿玉捋了一眼眼前碍事的头发,确保自己能够清楚完整地看到方先生的脸。 他先是盯着方先生的眼睛瞅了会儿,然后才问:“试验品是不是在地面上投放的‘诱饵’捕捉到的东西?” 方先生非常干脆地回答:“是。” “好。”羿玉又问,“投放‘诱饵’时,天上的‘黑云’与试验品有没有关系?” 羿玉是最近才将试验品,准确来说是诱饵与那些“黑云”联系在一起的。 因为那个时候,有个研究员问那是不是鸟群。 陈斯衡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却没有给出另一个答案。 陈斯衡的回答其实也可以理解为他确定那不是鸟群,却不进行更深一层地推理。 但是羿玉也算是有些了解陈斯衡的说话方式了,他其实有点冷幽默,或者说“冷尴尬”,有时候说着说着突然自言自语或者低声絮叨都是很正常的。 唯独果断不正常。 就像是陈斯衡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更知道不能将真相告诉其他人,所以非常理智地闭紧了嘴巴。 而能够让陈斯衡守口如瓶的,羿玉只能想到“9-4-12计划”相关的东西。 所以在问了第一个问题之后,他却调整了自己的第二个问题。 方先生这次犹豫了一会儿:“……有关系。” 没有更进一步的解释说明了。 “好。”羿玉没有追问,而是问了自己的第三个问题,“方先生,你是谁?” 方先生有些意外地歪了下头。 第35章 观察日志一 这个问题乍一听有些奇怪。 什么叫“方先生,你是谁”?难不成眼前这个方先生还能是被人假扮的吗? 这个任务世界又没有可以幻化成别人模样的邪佛。 实际上,羿玉最后这个显得有些奇怪的问题,其实可以理解成好几个意思。 比如说,“方先生,你的名字是什么?”、“方先生,你的职位究竟是什么?”、“方先生,你到底是谁”等等…… 通用语博大精深,一句话可以解读出无数种或相近、或截然相反的意思。 而方先生歪了下头,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吗。我是方为止。”方先生选择了一个角度,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说完之后还有些感慨,“我很长时间没这么正儿八经地介绍过自己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从方为止变成了所有人口中的“方先生”。 得到这个答案的羿玉没什么表情地抬起手,将剩下半瓶水喝完了,然后一捏水瓶,抛给方为止:“方先生,麻烦帮我扔一下。” 方为止一差不差地接住空瘪的水瓶,倏然笑道:“好啊,我会帮你带出去的。” 他一手拎起地上的防护服,一手拿着两个空水瓶。 “那么,下次见。” 羿玉稍微抬了下头,“嗯”了一声。 · 方为止离开一号模拟室之后,大得有些离谱的黄沙之中只有羿玉一个人的足迹以休息室为原点,不断向黄沙之中蔓延。 沙漠之中仅有一个人的时候,安静得有些荒芜。 羿玉每走几步,回过头时自己的脚印已经被黄沙所掩埋。一号模拟室里显然有模仿地面环境的风力系统,只是风势远没有地面上那种呼啸之态。 他丢失了来时的路,但好在这里是模拟室,就算看起来无边无际,也并没真的没有尽头。 羿玉收回视线,往前方看去。 …… 工作时间结束,今天的观察日志也写完了。 羿玉写完工作日志,仔细检查了一下错别字和语序,确认没有什么错漏,便将观察日志夹到了文件夹里,继而起身,脱下防护服。 被文件夹夹着的观察日志被羿玉起身带起的气流吹起一角,白纸之上的黑字清晰而流畅有力。 [观察日志一: (1)下午两点五十,有疑似试验品的黑色不明生物在距离我二百米左右的地方出现,三十秒后消失。 (2)下午四点三十六,黑色不明生物在距离我一百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出现,三十秒后消失,无法判断与(1)是否为同一个生物。 (3)下午五点零三,黑色不明生物在休息间外一百二十米的地方出现,三十秒后消失,无法判断与(1)(2)是否为同一个生物。] 羿玉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文件夹,方为止之前说过,实验日志每隔三天提交一次,今天不过是第一天而已。 防护服一离身,蒸腾热气便无孔不入地袭来,从休息室到金属门短短十数步,羿玉颈侧已沁出了一层细汗,呼吸之间也尽是闷热的空气。 这种感觉很像是大灾变前的高温天气,但远比那个要热烈得多。 金属门前,羿玉验证了身份。 门开,羿玉走出去,向左转弯。 这一瞬间,金属门还未合拢,羿玉眼角余光还能囊括一号模拟室里面的场景。 遥遥地,数个黑点在黄沙尽头闪烁。 下一秒,金属门合拢,羿玉也已转了弯,按照方为止带他过来时的路线前往电梯。 方为止之前告诉过羿玉,试验品通常会避着人,实验室甚至只能通过生命感应装置来确认它们的状态,连它们的尸体都无法回收。 然而羿玉才观察一个下午,就见到了试验品三次——那些黑色不明生物当然是试验品,不然还能是什么,他只是不能在观察日志中写得那么笃定而已——加上最后这次,已经是四次了。 而且试验品每次出现时,与羿玉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这与方为止之前所说的对不上号。 是方为止出于某种原因说了谎话,还是这种异常现象的背后另有原因? 羿玉更倾向于后者。 这种感觉,甚至令羿玉感到非常的熟悉…… · 凯尔·威尔科特斯对着镜子,用刀片一点一点刮去新长出来的胡须。 ——凯尔·威尔科特斯这个名字实在是有些陌生,但若是提起一个并不为人所知的外号,那就不一样了。 金发男。 凯尔·威尔科特斯就是那个第一天在电梯里与陈斯衡搭话,后来在食堂里试图与羿玉结盟的金发男。 此时此刻,这个拥有一头金棕色短发的任务者正全神贯注地刮胡子,表情看起来非常认真。 但若是仔细观察他的眼睛,就会发现他的眼神隐隐透着股焦躁。 凯尔·威尔科特斯当然会感到焦躁! 这是他的第七个任务,任务难度是从第一个开始逐渐增加的,凯尔·威尔科特斯一直完成得很不错,但这个任务,实在是令他心态失衡。 除去刚刚来到任务世界的前几天,凯尔·威尔科特斯的排名一度最高只来到过第四。 第四。一个最糟糕的排名。 只有排名前三的任务者才能完成任务,偏偏凯尔·威尔科特斯过往的最高排名只到过四。 好在事情前几天有了转机,凯尔·威尔科特斯终于攀上了第三,然而不过才几天而已,他就又掉下来了! 情绪过于激动,凯尔·威尔科特斯手一抖,不小心在下巴上刮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他颓然放下手,双手撑着洗脸盆,深深低着头。 眼前的半透明面板正散发着莹莹微光。 【日期:第三十四】 【排名:4】 任务期限已经过去三分之一了,凯尔·威尔科特斯到现在都不能保证自己能够挂在任务完成的尾巴上。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我必须……我必须得做些什么了。”凯尔·威尔科特斯自言自语。 第36章 引诱 【日期:第三十五天】 【排名:2】 · [观察日志六: 上午九点十三,A区域沙面发现三十厘米半径的圆形下陷。 上午十一点四十四,实验体在距离我五十米的地方出现,一分钟后消失。 下午三点三十七,A区域下陷沙面恢复。] 羿玉在两天前已经提交过一次观察日志了,方为止亲口告诉他,那些黑色不明生物确实就是试验品。 而三天过去,实验体离羿玉越来越近,羿玉却始终没有看清试验品的真容。 出现过的试验品有大有小,大的大约有一人高,小的只有一个中型犬那么大,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羿玉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个色块。 羿玉每次都会如实将每天观察到的地方记在观察日志上,而他的任务排名也很快由第四上升至第三,然后是第二。 显然,他记下来的东西自己尚且参不透深层含义,但对于整个“9-4-12计划”来说却是有着分量不小的价值的…… 但羿玉觉得自己若是能弄清,才能创造更多的价值。 两天前他见到方为止的时候,旁敲侧击地问过一些“9-4-12计划”相关的问题,方为止却只是无奈地告诉他—— “还不是时候,羿玉。” 然后羿玉就这么被他打发回去了。 今天五点之后,羿玉会再次提交观察日志,他会试着从方为止那里多挖出些东西的。 羿玉咬了咬笔帽,检查过观察日志上的内容,松开了有些变形的笔,盖上笔帽,然后将前两天的观察日志与今天的放在一个文件夹里。 他看了一眼时间。 下午四点四十八。 还有十二分钟,工作时间就会结束了。 已经没有时间在去沙漠里溜达一圈了,羿玉双眼放空地透过玻璃看着炎热到空气扭曲的沙漠,稍微走了点神。 在一号模拟室观察,绝对是羿玉最轻松的一项工作。 ——当然,不包括与白永丰组合成“水电双煞”的那段时间。 他不需要费尽心思地从一堆实验日志里挖掘出更深层次的信息;不需要时时刻刻穿着厚重的实验防护服,持续睡眠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不需要进行重复、繁杂的“工人工作”…… 在一号模拟室,甚至没有任何硬性要求,羿玉其实都可以不到沙面上去,只在休息室里吹着冷风观察都可以。他只是没有选择这么做。 但“观察”轻松吗? 倒也没有。 因为与他共处一室的三十个试验品……行踪委实有些太诡异了。 它们无疑是在逐步接近羿玉,却始终蒙着轻薄又厚重的面纱,像是在畏惧、像是在熟悉,也像是在“观察”。 是的。羿玉在观察它们。 它们也在观察羿玉。 就像去动物园参观,人在参观动物,动物何尝没有在参观人类?只是在野生动物园,这种感觉会更明显一些而已。 羿玉有时会想,试验品在观察什么? …… 下午五点,工作时间结束。 羿玉一刻不停地去找方为止。 观察日志之所以每三天提交一次,是因为方为止一般每三天会到曦阳实验室一趟,也就是说他平时并不在曦阳实验室。 这也与绮莉·斯密斯之前所说的吻合。 在第一次见到方为止之前,绮莉·斯密斯就说过他并不是曦阳实验室的一员,只是负责“9-4-12计划”。 羿玉来到方为止的办公室外——方为止的办公室并不像陈斯衡的那样在门口挂了名牌,他的名牌是空白的——正准备敲门,却发现门本来就没有关上,敞了一条缝。 这条门缝,完全是在引诱羿玉。 推开门这条门缝,他就能看到毫不设防的方为止。 羿玉思考片刻,决定贯彻自己“没有礼貌”的人设,事实上他最近有些没有巩固这个人设。 而后果——羿玉眯了眯眼睛。 无论接下来他看到了什么,方为止都不可能也不会开除他。 羿玉无声地笑了一下,再不犹豫,轻轻推开了本就没有关上的门。 办公室里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方为止不在……不,羿玉发现房间深处还有一扇门。 他的步伐轻到像是落叶在水面上飘浮。 有意思的是,里面这扇门也是半掩的。 一回生、二回熟。 羿玉这次连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直接推开了第二扇门。 · 刚刚从浴缸里出来,手里拿着浴巾的方为止第一次没了那种游刃有余的神情,表情略微沉着地看向不速之客。 羿玉没想到里面会是一间浴室。 因为站在门外的时候,没有热气逸散出来。 但里面确实是一间浴室,而且浴室的主人正在使用它。 两人的视线一开始没有对上。 因为刚推开门时的羿玉下意识地扫视了方为止的全身以及整个浴室,而方为止只是看着羿玉打量自己的神情。 大约三秒钟的沉默之后,羿玉后退两步,到外面去了。 他甚至没有把自己推开的门关上。 方为止:“……” 三分钟后,头发还滴着水的方为止见到了坐在外面沙发上的羿玉。 助理研究员甚至自己倒了杯水,正翘着二郎腿,一见到方为止就皱眉。 “方先生,你洗澡为什么不关门?” 方为止沉默了须臾:“……我以为这里是我的办公室。” 羿玉眉心蹙得更紧了:“可你明知道我会过来。” 方为止确实知道羿玉会过来,但是…… “但是我没想到你会不敲门就进来。”方为止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平时差不多了。 羿玉放下水杯。 “我以为那是你给我留的门。” 他理直气壮到方为止都有些恍惚了。 片刻后,他好脾气地笑了一下:“抱歉,我的疏忽。” 他这个洗澡被闯入的倒霉蛋给闯入者道了声抱歉,那个连门都不给他关上的闯入者才没再继续上一个话题,起身将近三天的观察日志放到桌上。 方为止的肩膀被头发上的水打湿了,却没时间擦,只能无视,探身拿起文件夹。 他正准备打开文件夹翻看,却发现已经完成任务的助理研究员没有离开。 而是一脸防备地看着自己。 方为止:“……羿玉,你想说什么?” 第37章 毒杀 在屈指可数的交集中,方为止几乎没有在羿玉脸上看到过这样明显又生动的表情。 无论是眼角眉梢,还是欲动未动的唇角都在“讲述”着他的戒备与欲言又止。 而方为止既然看到了羿玉的表情,就很难不问出口。 不然就会显得他太过于无情。 毕竟任谁看到羿玉此刻的表情,都无法无动于衷的。 所以方为止自然而然地问道:“……羿玉,你想说什么?” 羿玉维持着那个有些古怪的表情:“方先生,我对男人没兴趣。” 这不仅是倒打一耙,还是恶人先告状。 方为止又沉默了一下——他今天沉默的次数属实有些太多了。 “……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羿玉回答得很快:“那就好。” 但他的表情看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肢体动作更是明显。 他后退了三步,轻轻抬手:“方先生,我建议你现在就看一下观察日志。” 方为止好像是又沉默了一下,然后似乎是叹了口气,低头翻开了文件夹。 他一目十行,一两分钟就看完了这三天的观察日志,抬起头的瞬间,脑海中突兀地闪过一个念头。 ——对男人没有兴趣……吗。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的速度太快,快到方为之自己都没有留意到。 快到仿佛这个念头是从天边飘过来的,而不是方为止自己的想法。 “A区的圆形下陷。”方为止看向隐约又远了一些的羿玉,“之前从没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羿玉耸肩:“我不知道。” 方为止站在桌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那声音非常富有节奏感,如同鼓点。 “辛苦你跑一趟了。”方为止没有耗费过多的时间在思考上,他很快将注意力转向房间里的另外一个人,“工作时间已经结束了,去吃饭吧,羿玉。” 羿玉没有顺从方为止让自己先行离开的意思,反而借着之前恶人先告状的气势逼问: “方先生,我在一号模拟室里观察了六天,观察到的所有东西都与你之前告诉我的不同。” 方为止的头发已经不再滴水了,但是上衣基本上已经湿透了。 灰色的上衣有一大半都已经被水滴浸成了黑色,像是一件独具美感的上衣。 “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在我这里。”方为止非常有耐心地解释,“也不在你那里,只在试验品身上……这正是为何需要那么多观察员的原因。” 太滑手了。羿玉在心中道,根本抓不住他一丝一毫的把柄,一旁敲侧击不出一星半点他不想透露的信息。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方为止,直接转身离开了这个有了太多故事的办公室。 方为止站在桌子后面,看着助理研究员的背影消失在门框处,半晌他低声自言自语:“又不关门……” 今天的事实在是意外。 方为止知道羿玉工作时间结束后会过来,但他也确实不是故意不关门的。 可是,他刚才是因为什么忘记关门了……? · 羿玉在食堂里吃了一顿莫名有些发苦的工作餐。 这不是什么很意外的事情。一方面可能是食堂厨师的原因,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食材受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有的吃就不错了。 羿玉现在都不太挑剔这个任务世界的食物了,只是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才吃到一些略有奇怪的东西,总会觉得心情变得更差了。 他表情寡淡地将餐盘放到餐具回收处,正准备离开食堂的时候,后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吵吵嚷嚷的,好像是出了什么乱子。 可是在曦阳实验室的食堂里能出什么乱子? 距离羿玉刚才吃饭的地方比较远的一张桌子旁,有个短发女人脸色煞白,嘴唇发青地倒在地上。 她蜷缩着身体,像个被烫熟的虾米,之前吃进去的东西全部都吐了出来,羿玉过去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口吐白沫,瞳孔涣散。 稍微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这像是中毒的表现。 幸运的是围观的大多数人里都有这种常识。 短短几分钟,数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就展开了急救措施,并且联系了急救医疗组与警卫队。 羿玉站在人群外围,能够清楚地看到躺在地上的女人很快就不再挣扎,手脚如同融化的橡胶一样瘫软在地。 三分钟不到,警卫队先至,急救医疗紧随其后。 但就像是无数影视剧中的遗憾一样,急救医疗始终慢了一步,他们只能向众人摇头。 “她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在这一刻,羿玉觉得自己像是什么三流网络小说里面的角色一样,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与虚幻感涌上心头。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被挤到了人群最外围,看不太清里面的场景了。 …… 半个小时后,曦阳实验室的二号人物出现在食堂里。 曦阳实验室建立近四十年,第一次发生毒杀事件,惊动了无数人。 而羿玉此时此刻,正在食堂后厨喝汤。 他不是自己进来的,而是和白茹、贡多拉一起进来的。 他们之所以能够进来,还能够喝到并非免费的汤…… “因为主厨是我妈。”白茹如此说道。 于是羿玉就安心坐下来了。 他确实在意之前的毒杀事件,想在尽可能早的时间里得知部分乃至全部的真相,但是他也并不想呆呆傻傻地站在食堂里。 听说了骇人毒杀事件去而复返的白茹与贡多拉解救了他。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觉最近越来越热闹了。”白茹喝了一大口汤,发自内心地感叹。 羿玉浅啄一口汤,心道,每个任务者头顶上都是大大的麻烦,更别提现在曦阳实验室里汇聚了整整十个任务者,彼此之间还是微妙的竞争状态,不热闹就怪了…… 等等。羿玉被白茹提醒到了。 他突然意识到,刚才食堂里发生的毒杀事件,极有可能就与任务者有关系。 第38章 怀疑 想要验证羿玉的猜想很简单,只要想办法确定被毒杀者的身份就行。 如果她是与羿玉同一批次的实习生…… “那个人……”羿玉放下盛满了汤的海碗,看向白茹与贡多拉,主要是在白茹。 ——在得知白茹母亲的身份之后,羿玉就明白白茹为什么总是能够听到各种小道消息了。 白茹心领神会:“据说姓汪,说起来,她是和你一起进入曦阳实验室的那批实习生之一。不过她有些不太一样,她是个天才,两周不到就转正了,前两天更是刚刚晋升为研究员,像是做直达电梯一样。” 贡多拉虽然不是任务者,但仅仅是听白茹的介绍,他就产生了和羿玉一样的猜测。 “如果不是做实验出问题了,恐怕就是被嫉妒她的人给下毒了……天才总是会遭人妒忌。” 实际上,正在喝汤的三人都知道,无论是什么实验,研究员都会做好充分的防护准备,那位明显是死于毒药的汪女士不太可能是因为实验出了岔子。 “那和她一个项目的研究员都有嫌疑。”白茹说着,瞥到羿玉又想到什么,补充道,“和她一批的实习生也有嫌疑。” 羿玉端起汤,喝了两口,赞同地点头。 三人在后厨喝了一会儿汤,没待多久就有人进来了。 不请自来的中尾広树站在门口,看了一圈里面喝汤的三个人,提醒道:“我劝你们不要在这里享受人生,外面那具尸体是中毒死的,后厨一定会是重点调查的地点。” 三人齐齐喝了口汤。 白茹道:“后厨是有监控的,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我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贡多拉笑:“谢谢你,你人真好,还专门过来提醒我们。” 羿玉道:“中原研究员,我并不认为下毒的途径是通过厨房,除非下毒的人就在厨房工作,否则误伤到别人的可能性太大了。” 中尾広树握着门框,深呼吸几次:“那真是太好了,我刚才真担心你们会被误会,被怀疑。不过羿玉,我叫中尾広树,不姓中原,更不姓中村、中岛。” 羿玉凝视了他一会儿,发现他居然是真的有点破防了。 “抱歉。”羿玉很没有诚意地道。 中尾広树兀自冷静了片刻,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刚才振振有词的三个人已经收了汤碗,准备离开后厨了。 他又有点破防了。 · 正如中尾広树所说,后厨是最开始也最重点的调查地点。 就算是事发后进入后厨喝汤的羿玉、白茹和贡多拉也被翻来覆去地盘问了好几次。 实验室二号人物摩多先生似乎很怀疑白茹。 基于这个怀疑,他合理推测羿玉与贡多拉是白茹的帮手。 他甚至不允许三人今晚离开曦阳实验室。 这倒是让羿玉、白茹和贡多拉有种“玩脱了”的感觉。 白茹努力解释:“摩多先生,我根本不认识死者。” 摩多先生冷笑:“你不认识?你不认识还能如数家珍地给别人介绍汪研究员?” 白茹:“……她在实验室里很有名,十天转正的天才,很多人都知道她的事迹。况且我向羿玉与贡多拉介绍汪研究员,这不正好,说明他们两个在此前根本就不知道汪研究员吗?” 摩多先生嗤笑:“作为帮手,他们也许并不需要知道凶手杀害的对象。” 他本来只是有点怀疑白茹,出于证据搜查便利方面的考虑而不允许他们离开,但是白茹解释了两句之后,他好像立刻认准了她是凶手,连带着确认了羿玉与贡多拉的帮凶身份。 中尾広树在一旁都看麻了。 “……摩多先生,白研究员他们与汪研究员不是一个项目组的,楼层间隔了十层以上。”他有些复杂地帮着解释了两句。 摩多先生哼笑:“女人之间的妒忌心是我们不能理解的。不在一个项目组、不在一个楼层,甚至毫无交集,都有可能会引发这种能够要了人命的嫉妒心。中尾,你还年轻,把握不住很正常,我却见多了。” 中尾広树都有些不能理解这位摩多先生的脑回路。 白茹原本只是有些无奈,现在却是被彻底激怒了。 原本对留宿曦阳实验室都无所谓的贡多拉皱紧了眉心。 羿玉也不再沉默。 “摩多先生,你不能通过臆测查案。” 摩多先生呵呵一笑:“这并不是臆测,而是合理的推测。” “我不这么觉得。”羿玉冷硬反驳,“食堂以及后厨中的数个监控都清楚地拍摄下了我们的行踪,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我们毫无嫌疑,你始终抓着我们不放,是想找替死鬼吗?” 摩多先生终于不笑了。 贡多拉道:“摩多先生为什么要找替死鬼,真正的凶手和他又毫无关系,他为什么要包庇凶手?” 白茹“哈”了一声,学着摩多先生刚才表情笑道:“这真是个好问题。” “够了!”摩多先生怒道,“警卫队,将他们带去隔离室,等到排除他们的嫌疑,或者无法排除嫌疑的时候,再处理他们。” 警卫队一时却没有人动弹。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一个能够将查案查成玩笑的人,即便是实验室的二号人物,也不能指使动旁人。 摩多先生气得发抖:“你、你们……” 羿玉眯着眼睛,早已看出来这是个纸老虎。 他不是因为义气上头才用言语逼迫摩多先生。他与白茹、贡多拉的友谊还没到那个份儿上。 他只是理智地权衡过利弊,再三思索过才会这么做。 而他的权衡思索中,最重要的一点是—— “摩多先生。”一道如同红酒般醇滑的声音由远及近,摩西分海一般将摩多先生与其他人隔离隔离开,“冷静一点。” 换了身衣服的方为止环顾一周,目光在羿玉略微停顿了半秒,不动声色地移开。 “我听说这里出了些事情,想着你也许会需要我的帮助。” 摩多先生的气势矮了三分:“不需要,这是曦阳实验室的事……” “既然牵扯到人命。”方为止的语气温和却又不容置疑,“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吧。” 摩多先生嘴唇蠕动:“……” 第39章 景点 方为止的身份在他说到那句话的时候,就已经相当明了了。 在曦阳实验室乃至整个人类庇护所之中,与人命相关的专业人士恐怕也就那么一个。 ——护卫队。 在得知方为止有可能属于护卫队的前提下,再反过来去思考9-4-12计划,一切都显得太明显了。 羿玉没有去过别的项目组,所以并不清楚护卫队与曦阳实验室的各个项目合作是否密切。 但仅从9-4-12计划来看,护卫队几乎出现在了羿玉目前所知道的所有环节之中。 如今,真正的专业人士已经出现在了食堂中。 摩多先生即便再想硬气地说出说出那句“这里是曦阳实验室”,也说不出来了…… 曦阳实验室再怎么庞大、研究的内容再怎么重要,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它是人类庇护所的一个机构。而护卫队负责整个人类庇护所的安全。 如今一个堪称天才的实验室研究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毒杀了,已经证明曦阳实验室不再百分百安全。 那么为了使得曦阳实验室再次恢复绝对的安全,护卫队的插手是谁也无法阻止的。 尤其是今天方为止就在曦阳实验室里。 事实、意外,以及巧合使得摩多先生接连败退。 他再也说不出任何婉拒或者直白拒绝的话了。 方为止当着他的面接管了曦阳实验室的警卫队,一个又一个的护卫队队员涌入了这座原本号称“钢铁堡垒”的地下研究室。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护卫队调查突发事件。而是一次正大光明又无形的权力交替。 最大的受害者摩多先生已经无颜在食堂里待下去了。 他几乎是掩着脸匆匆离开了这里。 这个时候即便是对这些事情再没有经验的研究员都隐约察觉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在曦阳实验室里虽然看不到天,但所有人都知道天变了。 羿玉、白茹和贡多拉也在一次正式、逻辑清晰,又程序正确的询问之后,离开了食堂,也离开了曦阳实验室。 这个时候已经接近晚上七点了。 不过在地下庇护所里,无论什么时间都没有任何区别,只有随处可见的钟表彰显着时间的流逝。 羿玉最近在试图养成一个习惯,他在曦阳实验室或者在家的时候,总是思考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让大脑几乎没有任何可以休息的时候。 后来他发现自己的“通勤”时间其实挺长的,完全可以养成在“通勤”时间里放空大脑的习惯。 有时候他可以有意识地放空自己的大脑,让大脑得到充足的休息,但是有些时候他也确实控制不住自己。 人类的大脑毕竟不是机器,不可能下达了一个命令之后就能百分百地去完成。 比如说,人越是想要自己别去想什么东西,大脑里就越容易浮现出来这个东西的具体形貌。 今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按理来说羿玉应该控制不住地思考起食堂里的每一个细节才对。 但是事实上,他走出曦阳实验室大门的那一刻,就没有再考虑任何会让大脑感到疲惫的事情了。 他几乎是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与脚步声穿过了或拥挤,或空荡的地下甬道。 这条路羿玉已经走过无数次了,甚至额外发现了两条更加便利,但是鲜少有人经过的路。 这使得他能够提前五分钟左右到达家里。 羿玉难得让自己总是过载疲惫的大脑稍微放松了一些,然而一走进房门,他就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嘴唇。 这里有人来过。 在羿玉早上离开这里,去往曦阳实验室之后,有别的人来到过他的家里。 门缝里夹着的头发没有掉在地上、放在门口的碎纸屑还在原地、光洁的地面上更是没有任何脚印。 但是…… 类似于每个人身上的气味不同,当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在某个房子里住了足够久的时间之后,这个房子里渐渐的也会有一种独特的味道。 总是待在这个房子里或许没什么感觉,但是从外界进入这个房子的时候,就能明显的闻到属于这个房子的气息。 现在,疲惫工作一天之后回到家里的羿玉就能明显的感觉到房子的味道发生了细微的改变。 那改变并不怎么明显,没有彻底改变这个房子的味道,但是对于熟悉这里的人而言即便是头发丝一样的区别,也能隐约察觉出一些。 而且羿玉家里的味道改变得不止一根头发丝,起码也有一把头发那么多。 他的思绪飞快地转动,但是回家之后的流程却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甚至比平时显得更加轻松惬意。 但是很快,羿玉的轻松惬意就不再含有一丝表演的痕迹,因为闯入他家中的那个人此刻并不在这里。 羿玉迅速将整个房子检查了一遍,不过三十平方,他足足检查了两个小时,却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与记忆中不同。 趁着他不在家偷偷潜入进来的那个人不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任何的行动,就像是把这里当做了什么景点参观一样。 参观完就走了。 羿玉坐在床边,若有所思地脱下了外套。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 他需要好好想一想。 第40章 流淌 【日期:第三十六天】 【排名:1】 羿玉站在镜子前,干净透亮的镜面映出他没什么情绪的面庞。 排名发生了变动,却不是因为羿玉做出了什么突出的贡献,而是原本排在第一的那个人任务者死在了食堂里。 昨天听到白茹介绍死者是难得一见,十天就转正的天才研究员时,羿玉就知道她是那个改良培育了“紫米”的任务者。 根据金发男的说法,她就是一直稳坐第一的任务者。 而今天排名发生的变动无疑是佐证了这一点。 羿玉的目光看起来是落在镜子上,实际上却是在看着漂浮在空中的半透明面板。 一开始的时候觉得九十九天的任务时间太短,因为他们需要进入一个陌生的领域,还需要在这个领域里做出相关的工作贡献。 如今三分之一的任务时间过去,羿玉却觉得任务时间似乎有些太长了。 他关掉了任务面板,稍微梳理了一下头发,然后按照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将各种“机关”布置好,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通勤”时间里,羿玉再一次成功的放空了大脑,让一夜过去仍有些疲惫的神经得到了舒缓。 或许是因为放空得太过成功了,羿玉在食堂里碰到白茹和贡多拉之后,被一个消息震得反应不过来。 “……找到了?”羿玉连饭都有些吃不下去了,“你的意思是,只是一夜的时间,方先生就找到了杀人的凶手?” 白茹撑着脸,点头:“我一开始也不敢相信,但是事实确实如此,方先生找到了给汪研究员下毒的人。” 贡多拉忍不住问:“是谁?” 羿玉的身体也往前倾斜了一些。 白茹用手挡住自己的嘴巴,小声道:“是个叫凯尔·威尔克斯特的人,据说和汪研究员以及羿玉一样,是最新一批次的实习生,但是他和汪研究员并不在一个项目组里……” 羿玉认真思索了许久,终于从记忆里扒出了这个名字。 “……他和我们一个项目组。”羿玉轻声地道,“当时有五个实习生,被安排到了‘9-4-12计划’项目组,其中除了我和白永丰,还有三个人,那个威尔就是其中一个。” 白茹震惊:“我知道了!是那个烧包。因为他的‘事迹’实在是太多了,大家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烧包’,我一时没能将他的外号和他的名字联系到一起……” 羿玉不用问也知道都是些什么类型的“事迹”。 他选择问点自己感兴趣的。 “方先生是怎么处置他的?” 护卫队是有执法权的,而且是人类庇护所里名义上唯一拥有执法权的机构。 “方先生将他送去了‘废墟’,能活多久全看运气了。” “废墟”指的就是大灾变前的人类世界,如今已经顾名思义地变成了一片被黄沙掩埋了大半的废墟。 与羿玉看过了末世小说不同,“废墟”里是很难找到可以使用的物资的…… · 试验品离得越来越近了。 它现在与羿玉之间的距离大约也就三十米,但是这会风有些大,试验品站在黄沙之中,只依稀能够看到部分轮廓。 通过羿玉这些天的观察,他发现每个试验品的外形似乎都不一样,他看到过体型比较大的试验品,却也遇到过体型比较小的试验品。 眼前的这只属于比较小的那种。 大约只有一个中型犬那么大。 它一动不动地立在黄沙里,模糊的身体上很快就落了一层又一层的黄沙。 没过多久,他看起来就不再是黑漆漆的一片,而是与漫天的黄沙融为一体了。 这一次,羿玉选择了走向试验品。 他的任务是“观察”,远远地观望是“观察”,走近端详也是“观察”。 如果方为止认为羿玉对观察的理解有些偏离,他可以亲自过来制止羿玉。 三十米。 二十米。 十米。 它没有离开,而是站在那里看着羿玉一步一步地靠近。 五米。 羿玉基本上已经能够看清它了。 最清楚的是那双眼睛。 眼睛很圆,瞳孔很大,像是两个同心圆套在一起,里面那个同心圆被纯黑色的色彩涂满了。 三米。 风更大了。 两米。 试验品动了,它流向了羿玉。 · 在之前六天的观察日志中,羿玉经常用到一个表述。 [*分钟后消失。] 当时羿玉只是觉得实验品或许拥有很快的速度。 但是现在,他恍然大悟。 实验品能够在瞬息之间消失在羿玉的视野中,并不是因为它们的速度有多快,而是因为它们能够像水一样的在沙漠中流淌。 但它们不是真正的水,它们不会渗透进沙砾之中,而是在黄沙上流淌,看起来几乎像是油漂浮在水面上。 但它看起来远比油浓稠,像是黑色的岩浆,却比岩浆拥有更高的可塑性。 试验品的边缘时而变成锯齿状的树叶形状、时而变成爬山虎的攀缘茎一样的一只只小手、时而又像是一层层的浪花。 它流淌到羿玉近前。 羿玉在观察它,它也在“观察”羿玉。 离近之后羿玉才发现,那双像是同心圆套在一起似的眼睛并不是真正的眼睛,更像是某些动物会有的假眼,不具备任何视物的能力。 那双假眼凝视着羿玉。 羿玉的右手放在腰上,那里有一罐液氮。 试验品伸出了类似于手的东西,在那只“手”快要碰到羿玉的防护服时,他后退了一步。 那只“手”追了过来。 于是羿玉毫不犹豫地抽出液氮瓶,对准了试验品喷出,白雾驱散黄沙,试验品顿时凝固成一团。 对于这种常年生活在沙漠之中的生物来说,液氮是超规模的武器。 何况这只实验品本来个头就不大。 羿玉停止了喷液氮的动作,准备回去拿个东西把死掉的试验品装起来。 就在他转过身的一瞬间—— 地面下陷了。 · “警告!一号观察员生命体征消失!” “警告!一号观察员生命体征消失!” “警告!一号观察员生命体征消失!” 曦阳实验室地下四十二层总控室里,人工智能的紧急通知让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快!先让警卫队和紧急救援过去。” “调一下之前的生命体征监测图,为什么观察员的生命体征会消失,不该是试验品吗?” “我们恐怕处理不了这个了……” …… 半个小时后,陈斯衡站到了羿玉之前消失的地方。 他蹲下,抓了一捧黄沙,然后任由它们从指间流下。 “我确定观察员的生命体征是在一瞬间消失的!”总控室的负责人扶着额头大喊,“我们又不是草包,怎么可能注意不到观察员的生命体征异常?监测不到异常是因为他消失前一秒还好好的!” 陈斯衡仿佛没有听到那些嘈杂的声音,只小声自言自语。 “不见了……” 他突然跪在地上,戴着手套的双手疯狂地在黄沙中摸索,带起一片烟尘。 第41章 全都不见了 烟尘飘得到处都是,焦头烂额的几个研究员终于注意到了几乎要刨出个坑将自己埋进去的陈斯衡。 总控室的负责人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拽着陈斯衡的胳膊将他往外拖,就差求他不要把自己埋进去了。 另外几人也不再傻站着,纷纷过去帮着负责人一起将一身牛劲的陈斯衡拽了出来。 陈斯衡的防护服上都是沙子,被拽出来之后一抹面罩上的黄沙,将手里抓着的东西举起来。 “这是什么?”负责人离得最近,探头过去,面罩之下的脸皱了起来,“……液氮?” 液氮瓶不可能自己长腿跑到这里,很明显是有人将它带到了这里。 陈斯衡根本没有去听几人的讨论,转头左右看看,在刚才刨坑的地方旁边再次刨了起来。 烟尘再次四起,负责人几人也顾不上讨论了,过去与陈斯衡一起在地上挖沙子。 没几分钟,一个研究员就扒出了一个凝结成块的试验品,那双圆溜溜的假眼还在往上“看”。 “……他、他怎么能擅自攻击实验品?”负责人看到液氮瓶和试验品“冰块”还有什么不懂的。 陈斯衡幽幽道:“也许不是他攻击了试验品,而是试验品攻击了他。” 负责人看着他,脱口而出:“你说反了吧,如果是观察员先被攻击,他不可能有机会将液氮喷到一个试验品身上……” 都说了一号观察员的生命体征是瞬间消失的,也就是说有些事情是在一瞬间发生了,人类的反应速度不足以在这一瞬间用液氮杀死一只试验品。 负责人觉得自己已经解释的非常清楚了,事实也摆在眼前,但陈斯衡好像还是不太认同他的观点。 他半蹲在死掉的试验品旁边,不知都想了些什么,又抬起头环顾一周。 风力系统已经关闭了,偌大的模拟室中平静无风。 陈斯衡的视线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之中转了一圈。 “生命感应装置关了吗?”他问负责人。 负责人无奈地道:“怎么可能?先不说这个东西平时根本就不关,现在观察员都失踪了,我们这么多人进入这里,怎么可能会把生命感应关掉?” “哦。”陈斯衡站起身,戴着脏兮兮手套的手指在空中胡乱晃了几下,“我只是觉得这里好像没有什么实验品的样子。” “怎么没有,二十多了呢……”负责人说着,还是用对讲机联系了一下总控室,“看一下一号模拟室的试验品集中在那个区域。” 有着些微电流声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来:“收到。” 片刻后,那道声音变得有些惊慌失措:“试验品不、不见了!” 负责人仿佛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向陈斯衡。 陈斯衡被他盯着,先是没有什么表情,然后快速牵动了一下唇角,他大概是想露出一个能够安抚人心的笑,但结果很显然失败了。 负责人看起来快要撅过去了。 他抖着嘴唇,大口喘了好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叫不见了?!” 对讲机另一端也是听得出来的慌乱嘈杂: “因为……因为你们进入一号模拟室之后,所有的实验品都待在原地,系统没有检测到它们移动,刚才我主动点进去查看才发现它们不见了……” 所有模拟室使用的生命感应装置都不是追踪监测的,只有在检测到实验品移动或者生命体征发生明显变化的时候才会进行追踪。 如果实验品停在某个地方不动弹,而生命体征又一直很平稳,生命感应装置就不会发出警报。 之前的二十多个实验品一直是这种状态,直到总控室里的研究员主动点进去查看,才发现他们早已消失不见了。 负责人此刻真是恨不得自己已经晕过去了,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强了,眼前一阵阵发黑,但是就是没有晕过去。 这个时候,陈斯衡问道:“为什么羿玉的生命体征消失,系统立刻发出了提醒。但是这么多个试验品的生命体征消失,反而没有任何警报?” 陈斯衡在“9-4-12计划”项目组中颇有地位,也知道很多核心的内容,但是他很少亲身去操作,更不清楚总控室中各种各样设备的细节。 负责人声音虚弱:“……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系统是方先生亲自设置的。” 陈斯衡又“哦”了一声,低头看着冰块一样的实验品发起了呆。 · 羿玉没有去过真正的沙漠。 地面上的废墟虽然终日被黄沙掩埋,但那些沙霾不是真正的沙子,而层层黄沙之下又是旧日纪元中的钢铁垃圾,与沙漠可谓南辕北辙。 曦阳实验室地下四十二层的模拟室,模拟的正是大灾变五十年后的地表,与真正的沙漠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羿玉之前在模拟室里“观察”了六天,在黄沙之上走了不知道多少千米,早就熟悉了这种沙的触感。 松软,细密。 当脚下踩着的黄沙骤然下陷的时候,羿玉一开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以为自己踩到了一块格外松软的地方而已。 然而当黄沙侵吞了他的半截小腿,羿玉向前倾斜半趴在黄沙上,放松身体试图自救的时候,柔软蓬松如雪的黄沙却展现出了残忍的一面。 它将羿玉吞没了。 没入黄沙,羿玉虽然心率失齐,但并没有彻底乱了阵脚。 一方面是因为他此刻穿着的是内部带有温度调节系统的防护服。 除非黄沙之下的压力特别大,能够将他的内脏瞬间压爆,否则羿玉短时间内是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的。 另一方面是羿玉此刻毕竟不是在地面废墟上,他身处曦阳实验室之中,这个星球上人类掌控程度最深的地方,多少还是有些被救援的可能。 羿玉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现有的条件之下,尽量保证自己的脑袋与躯干不被压迫过深,同时不要过度挣扎,以免损坏防护服。 第42章 下坠 羿玉越陷越深,隔着防护服都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是小虫子在耳畔爬动,但实际上是羿玉身上穿着的防护服与黄沙摩擦发出来的声音。 这种声音介于“指甲挠黑板似的难受”与“ASMR式按摩耳朵的舒服”之间,几乎就像是让人在巧克力味的*与*味的巧克力之中选择的那种感觉…… 羿玉被自己一瞬间的突发奇想给恶心到了。 他努力挥散脑海中的想法,在不断下陷的过程中,慢慢的调整自己的姿势。 手臂护住脑袋,身体微微蜷缩。 唯一的好消息是,事情没有发展到羿玉想象中最糟糕的那种结果, 不知是因为羿玉在不停下陷,还是因为黄沙之下的压力本就没有那么大。总之,羿玉知道自己的内脏现在很安全。 沙沙的声音逐渐变得有些奇怪。 羿玉努力的去聆听有些难受又有些舒服的声音。 如果说之前是羿玉在黄沙中穿行,那么现在就有点像是黄沙在推着羿玉前行。 羿玉背上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 模拟室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盒子,里面铺着厚厚的一层黄沙,也许这个模拟室的底部是存在一些坡度的,但这个坡度还没有达到能够让黄沙像水一样流淌的地步。 既然如此,现在又是怎样的一股力量使得黄沙可以簇拥着羿玉涌动? 沙沙声持续了很久,防护服的使用时间即将告罄,羿玉早就不再期待曦阳实验室的救援了,因为这沙流涌动的声音实在是持续了太久。 一号模拟室很大,但绝对没有大到让穿着防护服的羿玉在里面“漂流”的程度…… 将羿玉裹在其中的沙流仿佛一只形态松散的大手,推着、拂着、挤着羿玉不停向前—— 直到被黑暗笼罩的面罩外透出了一星半点的光,下一秒,羿玉整个人被推出了气流。 他像是坐在弹射椅上,腾空而起。 高度最少也有十米。 这一刻羿玉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防护服里面可没有气囊,惯性加重量这样摔下去,最起码也是半身不遂…… 刺眼的光从满是沙尘的面罩中透了下来,羿玉眼睛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这种强光,控制不住地闭眼流泪。 身体在往下坠。 羿玉好像听到了风声。 他苦中作乐地想,防护服至少可以让他不必变得支离破碎,字面意思上的支离破碎。 · 羿玉停了下来。 他没有摔在地上。 一种比沙子更加轻柔、比水更加宽厚的东西准确无误地托住了他的身体。 羿玉没有像是什么破碎的瓷器一样摔在地上。 他被什么东西接住了。 因为强光而睁不开的眼睛看不到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唯一能够感觉到的就是那东西足够大,能够将羿玉一个穿着防护服的成年男性拢住。 风声也停下了。 过了一会儿,重新找回身体掌控权的羿玉有些艰难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刺眼的强光令他能够稍微睁开一些眼睛。 他用手挡在眼前。 被泪水濡湿的眼睫轻轻颤抖着。 如同在雨中穿行过的蝴蝶震动蝶翼抖落了水珠,青年纤密的眼睫眨落了一滴泪,泪水冲刷过的眼睛澄澈如琥珀。 而映在这双眼睛里的“黑色岩浆”就是被封存在琥珀之中的昆虫。 泪水还是有些模糊视线,但羿玉只看到身下这东西的隐约颜色就知道它是什么了。 是试验品。 仿佛为了验证羿玉的猜想,“黑色岩浆”某处一阵翻腾,不多时,数只假眼从里面被翻了出来。 一只两只这样的假眼或许看起来与猫眼差不多,甚至会因为过于圆润对称而产生几分美感。 但是属实是这样的假眼密密麻麻的堆在一起的时候…… 羿玉连第二眼都不能多看,甚至感觉身上开始瑟缩颤抖,仿佛那数十只堆叠起来的假眼出现在了自己身上似的。 那些仿佛同心圆套在一起的假眼没有可以视物的功能,但垫在羿玉身下的“黑色岩浆”却能够感知到人类散发出来的信息素。 “黑色岩浆”的边缘像是被惊动的水面,迅速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数十只假眼也被牵连着晃动。 羿玉紧紧闭着双眼,只恨自己的记忆力太好,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眼都能将那幅画面烙刻了下来,此刻反复地在脑海中闪现回放。 丝丝缕缕的寒意在四肢百骸之中穿梭,羿玉趴在水床一样的“黑色岩浆”上,缩着脖颈,汗毛直竖。 但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总不能一直闭着眼睛…… 羿玉想了又想,最终只得咬咬牙,抬手奋力捶打在那些假眼堆叠的地方。 实验品竟然能将这些假眼翻出来,就一定能再把这些假眼藏回去。 发泄般怒捶了许久,羿玉坐起身,侧对着假眼堆,试探性的稍微睁开了一丝眼缝。 之前刺眼的光已经没有那么灼热了,而余光里也不见堆叠在一起的色块。 羿玉终于松了口气。 这下,羿玉才有闲工夫去思索其他的事情。 ——这里是哪里? 羿玉向四周看去,之前被沙流簇拥着滑了许久,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曦阳实验室了。 但是周围的景象推翻了羿玉的猜测。 他应该还在实验室。 但是…… 却是废弃的实验室。 · 通体纯黑的试验品覆盖在黄沙之上,这里的黄沙却不像地上废墟或者模拟室里一样肉眼看不到尽头,而是大约只有几百米左右的样子。 黄沙之外,是阴森破败的冷色金属与透明玻璃。 这大概是某个废弃的实验室,部分仪器与材料甚至没有完全清空,半是空旷、半是杂乱地被厚厚灰尘覆盖。 潮湿、森冷的味道仿佛能够穿透面罩钻入羿玉鼻中。 羿玉只将周围看了大概,就转而低头开始脱防护服。 防护服的可用时间快要告罄了。 他脱下防护服,里面穿着的是舒适简单的短袖长裤。 羿玉果然闻到了那种极度潮湿的味道。 他用手指抵在鼻下,回身,看到了之前刺痛眼睛的强光。 是一盏特别明亮的灯。 第43章 废弃实验室 一般情况下,实验室的灯总会特别明亮。 就比如曦阳实验室,羿玉去过的所有地方都是明亮冷白的光,能够将每个人的面庞照得毫无血色。 试验品将羿玉“偷”到的这处废弃实验室至少应该在四十二层之下,因为一开始陷到黄沙里的时候,羿玉感觉自己往下滑了许久许久。 羿玉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知道,但可以确认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地面上的灰垢深厚,凌乱摆放在实验室中的各种器械破败陈旧,非常像是制作粗糙的恐怖电影里的场景。 这样废弃了不知道多久的实验室,供电系统居然还能正常使用吗…… 羿玉看向试验品。 它拥有绝佳的“延展性”与“弹性”,之前展开的时候差不多可以铺满废弃实验室的沙层,但在羿玉观察周围环境的短暂时间里,它已经回缩成了两米左右的不规则形状。 没有视物能力的假眼已经被收了起来,羿玉不知道它此刻有没有在“看”着自己,但他能够在明亮的灯光下看清它的真容。 试验品……是这样的。 “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羿玉问它。 显然,试验品没有长嘴,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羿玉更想知道的是它有没有长脑子,或者说想要知道它的思维能力与理解能力能否理解人类的语言。 那一堆五彩斑斓的黑没有给羿玉提供任何可以解读的信息。 它像是随着海水漂游的水母,裙摆似的边缘正微微涌动,但纵观整体,实验品的位置却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它,它们之前与羿玉互相观察了那么久,到头来只是将羿玉“偷”出了实验室地下四十二层,没有别的目的。 废弃实验室中,羿玉审视试验品许久,转身在实验室里翻找起来,弄出了不少乒乒乓乓的声音。 试验品并不紧盯着羿玉,它兀自在地板上游曳,时不时钻进一些光线昏暗的地方,与黑暗融为一体。 羿玉一开始注意到它不见了的时候,还以为它终于休息后了,警戒许久,后来才发现它只是钻进了一个敞开的柜门里。 柜子内部是黑色的,与实验室差不多的颜色。 羿玉将这处废弃实验室翻了个地朝天,最后在一台碎纸机里找到了几张碎片。 拼凑起来,得到了一行文字。 “……9-4-3。”羿玉眼神微动,迅速将另外几张拼不起来的碎片拿过来,“……宣告失败。” 羿玉在心中造了一个句子。 ——9-4-3计划宣告失败。 “9-4-12”与“9-4-3”…… 最后一个数字,难道是项目重启的次数? 那前面的“9”和“4”又代表了什么? 羿玉对碎纸机生起了莫大的兴趣,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里,他一直试图在找到些没有被彻底销毁的文件,但好运气似乎到了头,他什么也没能找到。 而试验品,已经从一个柜子跑到另一个柜子里了。 羿玉体力告罄,用防护服擦了擦一个椅子坐下。 这间废弃实验室似乎是全封闭的,至少羿玉找不到离开这里的办法……但试验品既然能带他进来,就一定有可以出入的地方。 但是…… 羿玉看向试验品之前所在的柜子。 太黑了。他根本看不清它在不在里面。 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被困在这里。 没有水,没有食物,羿玉撑不了多久。 · 羿玉歇了一会儿,恢复了体力,清楚自己还是得从实验品身上下手。 但试验品不知道躲去了哪里,羿玉找了半天,居然没找到。 他半跪在一个桌子下面的小柜子前,双手撑着膝盖,微微垂头呼出一口气。 “……哥?” 一道嘶哑如野兽的声音突然在安静的废弃实验室中响起。 羿玉肩膀紧绷,下意识地回头。 “啪”的一声—— 废弃实验室中明亮到如同白昼的灯熄灭了。 黑暗中,没有人先开口。 羿玉已经反应过来,刚才喊他“哥”的人是谁。 是失踪已久的侯凤岐。 如果他的藏身地点是在这里,那就怪不得护卫队怎么样也找不到他了。 因为这处废弃实验室与曦阳实验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护卫队寻找一个失踪的居民,很难找到曦阳实验室那里。 羿玉想通了其中关节,却不说话,因为他与侯凤岐的关系实在是尴尬。 根据身份卡的记忆书内容,“羿玉”与侯凤岐只有很小的时候作为玩伴相处过。 两人长大一些的时候,先是侯凤岐的父母去世,后是侯凤岐生了怪病。 “羿玉”因为侯凤岐抢走了父母所有的关注,而对他很是冷淡,等到父母相继离世,“羿玉”直接将侯凤岐关了起来。 而侯凤岐…… 他很少说话,也从不反抗。 羿玉来到这里之后,延续了“羿玉”对待侯凤岐的方式,除了食物之外,不闻不问。 侯凤岐有一次不知道是发病或者想与羿玉沟通,在门后发出了些动静,羿玉学着“羿玉”恐吓侯凤岐的方式,重重敲了一下房门。 很有效,小房间里立时安静了。 有这些往事在前,羿玉现在有些拿不准自己应该如何对待侯凤岐。 依然冷漠刻薄? 羿玉说不定还要靠侯凤岐离开这里。羿玉刚才在废弃实验室里翻腾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侯凤岐,这里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侯凤岐可能是在与这里连通的另一个地方,听到了动静过来的。 总之,他肯定知道离开的路。 那好言好语地与侯凤岐叙旧? 若“羿玉”是个虚伪的人,羿玉可以这样做,但“羿玉”不是……他就如同羿玉表现出来的一样,对待侯凤岐像个机器人一样冷漠至极。 羿玉骤然转变态度,侯凤岐说不定会误会。 所以羿玉才这么为难,迟迟没有开口。 又过了一会儿,废弃实验室中才有声音响起。 这一次,侯凤岐的声音离羿玉近了些,大概在一米左右的地方。 “……你怎么在这里?” 第44章 孤岛 单从侯凤岐的语气来看,他对羿玉大概没有多少怨怼的情绪,只是口吻比较生涩,不知是因为他平时很少说话,还是因为他的嗓子不对。 羿玉稍微揣摩了一下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有的反应。 依旧不太温和。因为不想让自己显得像是落难了似的。 但没有以前那种冰冷的愤怒。因为心里知道自己说不定要靠侯凤岐才能离开。 别扭。没想到侯凤岐对自己居然毫无怨恨。 总之,这一定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 羿玉尽力了。 “一个意外。”他干巴巴地说道。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侯凤岐大概是在思考。 羿玉也在思考。 废弃实验室的灯突然熄灭,应该是羿玉刚才转头想要看一下说话的人时,侯凤岐破坏掉的。 他不想让羿玉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 三个月前他就已经像是融化的红蜡烛了,现在不知道已经变成了何等模样。 侯凤岐并不是一生下来就这样的,他幼时模样可爱,拥有正常的审美与认知,恐怕也无法接受自己逐渐变成怪物。 ……他那个时候离开家,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因素——也许,他的病情又恶化了。 但是,这只能解释他为何会在那么多年的沉默与顺从之后突然反抗逃离,无法解释它能够撞开墙的巨力从何而来。 羿玉正在思考,一个棱角分明的东西突然碰到了他的手背。 “……吃的。”侯凤岐道,“还有水,” 就如同他被关起来的时候,羿玉每天给他提供食物一样,侯凤岐在这里看到了孤身一人被困的羿玉,也给了他同样的东西。 羿玉先是一愣,然后表情难看起来。 “我不要这些,告诉我怎么离开?” 比起侯凤岐提供的水和食物,羿玉当然是更想尽快离开这里。 侯凤岐沉默许久。 “你……离不开。” 这并不是侯凤岐的报复。 因为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大仇得报或者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快意,他更像是有些艰难地向羿玉陈述了一个事实。 羿玉捏着水瓶:“为什么?” 侯凤岐又不说话了。 他像个龟壳厚重的乌龟,羿玉戳一下,才会慢吞吞地动一下。 “因为,那里……过不去。”他期期艾艾地说。 羿玉的语气越来越尖锐:“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侯凤岐原本就很嘶哑的声音变得像是砂纸打磨过的一样。 “因为,我生病了……” 羿玉蓦地安静。看起来就像是因为侯凤岐提到了“病”而恢复了理智一样。 实际上,羿玉是在思考侯凤岐这个病到底是不是病? 羿玉不说话了,侯凤岐也没有再开口。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叫人无从得知他此刻到底还在不在那里,或者干脆已经离开了。 羿玉在满是灰尘与污垢的冰凉地面上坐了很久,久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双腿都有些发麻。 等待麻意过去的时间最难熬,稍微动一下就是加倍的麻。 羿玉僵硬地站了一会儿才重新从雕塑变回直立人。 他没有忘记刚才侯凤岐递过来的食物与水,在黑暗中弯腰,摸索着捡起来。 然后有些恼羞成怒地道:“你破坏灯做什么?你什么鬼样子我没见过?” 这是他与侯凤岐重逢之后第一次主动开口。 侯凤岐慢吞吞地道:“……对不起。” 表面上看来,侯凤岐一如既往的不反抗令羿玉逐渐找回了主动权。 他甚至提及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并且问侯凤岐有没有见过试验品。 侯凤岐说见过:“它们经常……在这里出现,但是没有带人来过。” 羿玉耳朵一动,看向侯凤岐的方向:“这里是哪里?” 侯凤岐解释了很久,羿玉才听明白。 · 地下庇护所是建在地下的。 这并不是一句废话。 位于地下的建筑并不像是地面上的建筑那样,建筑与建筑之间是空的,地下的庇护所是在原本的土地中开凿出来的。 但并不像是羿玉一开始想象中的,在地下挖出了巨大的空间,然后像是在地面上一样建造一座地下城市。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样大的空腔早就被掩埋了。 地下庇护所真正的建造方式就像是种下去的土豆。 将每一个土豆看作庇护所的一个“建筑”,那么土豆与土豆之间——“建筑”与“建筑”之间,不会像地面建筑一样,自然而然就会形成路。 而是被泥土阻隔着,往往需要将每个“建筑”之间打通,形成甬道才可以连接。 而除了“建筑”与甬道,其他地方就还是土。 可想而知,如果在这些土里偷偷建造些什么东西,也很难被人发现。 为了再降低被人发现的可能性,那些隐藏的“建筑”与庇护所之间的甬道往往非常隐蔽。 侯凤岐从家里逃出来之后,就躲到了这些隐蔽的甬道里,然后误打误撞地来到了废弃实验室附近。 他告诉羿玉,这间废弃实验室几乎是全封闭的,原本的甬道被人为的炸毁了,无论是实验品还是他自己都是从“缝”里钻进来的。 也就是说,他确实是听到了羿玉发出的动静才找了过来。 在此之前,连侯凤岐也没发现这个被废弃的实验室。 他用嘶哑的声音磕磕绊绊地解释了许久,羿玉皱着眉,想象出了自己所在的地方。 这一定是在曦阳实验室的外围,说不定原本就是曦阳实验室的一部分。 随着碎纸机中文件碎片提到的“9-4-3计划宣告失败”,这间废弃的实验室被炸毁了甬道,成为了一座“海上孤岛”…… 羿玉是被试验品驼过来的,但仅凭他自己无法游过“大海”。 而侯凤岐,没有试验品驼他。他是海面上的一根浮木,可以自渡,却不可以渡人。 还是得找试验品。 “你知不知道它在哪里?”羿玉问侯凤岐。 刚才有灯的时候,他都找不到乌漆抹黑一团的实验品,现在连根都没有了更不要提了。 只能问在这附近落脚也见过试验品的侯凤岐。 侯凤岐又沉默了许久,久到羿玉都以为他不在这里的时候,才听到侯凤岐嘶哑的声音。 “它们……在你旁边。” 第45章 以理服人 羿玉觉得,侯凤岐多半是因为缠身的怪病与多年的幽禁而语言能力退化到一定程度了。 不然他就应该会知道,重要信息应该在前面说,而不是被询问了才说。 “它们……在你旁边。” 羿玉听到侯凤岐用嘶哑的声音这样说道。 什么? 身旁?它们? 羿玉用极短的时间消化了侯凤岐短短几个字中透露出来的巨大信息量。 然后他也沉默了。 这间废弃实验室里仿佛有某种沉默因子,从侯凤岐那里传染到了羿玉身上。 但无论再怎么沉默,事实已经摆在这里了。 废弃实验室的灯被侯凤岐毁掉之前,羿玉都快将这里翻个底儿朝天了也没找到哪怕一个试验品,如今光源受损,它们——甚至不止一个的试验品——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羿玉身旁。 羿玉在想,反正在他开口询问之前,试验品们就已经在了,那他现在还不如问个别的问题。 他问侯凤岐:“你是怎么知道的?” 被困在黑暗空间里的青年语气中有着毫不掩饰的狐疑。 他似乎觉得侯凤岐在诓骗他,或者打了其他的一些居心不良的主意。 被如此冤枉的侯凤岐口吻生涩地回答了羿玉。 “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羿玉语气微凉地重复了一遍侯凤岐的说辞,“这里乌漆麻黑得像是打翻在地的墨水,但你告诉我你看到了试验品在我身旁。” 侯凤岐:“……嗯。” 羿玉三度沉默,片刻后,他道:“让我找到它们。” 侯凤岐进入废弃实验室的时候,羿玉没有听到脚步声。 侯凤岐毁掉灯,走近羿玉的时候,羿玉也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但在羿玉向侯凤岐提出找到试验品的要求之后,羿玉终于听到了非常轻微的脚步声在向自己靠近。 十几秒后,一只……触感很奇怪的手托住了羿玉的手臂。 羿玉顺着那股力道站起身,转向某个角度,走了两步。 侯凤岐解释:“这里,有一个。”他的声音不知为何除了嘶哑之外,还有些轻微的闷。 在那只奇怪触感的手的牵引下,羿玉摸到了光滑如果冻的试验品。 那只手离开了。 羿玉不知道这个试验品此刻是个什么形状,他唯一能够感觉到的,是试验品表面像是海浪一样的起伏。 一层推着一层,陷入羿玉指间。 正常、修长、白皙,属于成年男性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有些不适应这种奇怪又奇妙的触感。 然而情况陡然发生了变化。 完美到如同建模的手骤然抓紧,手指深深陷入试验品的表面,像是攥住棉花一样将试验品牢牢按住,另一只手握紧,高高举起,重重砸下。 砰砰砰—— 整个废弃实验室里都回荡着一个试验品被痛殴的拳拳到肉的残酷声音。 这声音一连持续了近五分钟。 在此期间,无论是侯凤岐,还是他口中就在周围的试验品们都没有干扰、阻止,甚至是打扰羿玉。 直到羿玉自己喘息着停了下来。 试验品表面再光滑柔软,赤手空拳捶了这么久,羿玉的指背也都通红了。 但是攥着试验品的那只手没有松开。 “让我回去。”羿玉还有些气喘,但是语气里已经没有了之前隐隐的憋闷与焦虑,“你们能在液体与生物体之间转变,这很了不起,可惜不能变成气体。” 而无论是三十个试验品被送进实验动物房,四十二层却放心让羿玉一个人在里面待着,还是方为止带羿玉去一号模拟室却不做任何防护,都能看出来试验品没有什么杀伤性上的威胁。 甚至于,羿玉还用液氮直接杀死过一个实验体。 事实证明,试验品被羿玉抓住就是一个活靶子。 而它们的研究价值,在其他方面。 在人眼看不到的黑暗空间里,与此处黑暗融为一体的试验品蔫蔫地缩成一团,类似于“头顶”的地方被一只指关节处通红的手钳着,边缘紧缩,仿佛被烫到的软体生物。 “它们,听不懂。”声音远了一些的侯凤岐缓慢地道,“像是五六岁的孩子。” 羿玉循声望去:“你又知道了。” 侯凤岐支支吾吾,磨磨蹭蹭地靠近。 他大约是走到了羿玉身旁,不知做了些什么,说道:“可以了……” 软滑的东西渐渐簇拥上来,羿玉没有松开手:“你可以和它们沟通?那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还说我离不开这里?” “我才……知道。”侯凤岐小声道。 在羿玉“以理服人”之前,侯凤岐并不知道总是留下一个模糊影子的试验品是可以“沟通”的。 他远远地看着“黑色岩浆”裹住了羿玉,迅速从“缝”里消失不见。 羿玉没跟他说再见。 但是拿走了他给的食物和水。 这大约,等同于一声再见。 半晌后,漆黑的废弃实验室中传出几声重物落地声,紧随其后的是细微的拖拽声音。 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 一号模拟室里已经没有人了,生态模拟也已关闭。 方为止甚至没有露面,一些人说他大概又在“废墟”那里。 经过反复的争辩与讨论,一号实验室被封存,四十二层总控室计划升级系统,部分研究员与负责人降职留任,其余的要等方为止过来才能下定论。 所以,当黄沙下旋,中央漩涡涌出一团“黑色岩浆”时,竟无人得知。 一人高的“黑色岩浆”涌入休息室,立定,然后像是雨水从车窗上落下一样,露出了里面的黑发年轻人。 羿玉睁开眼,环顾一周。 防护服已经不可使用了,羿玉在废弃实验室的时候就扯着试验品告诉它将自己送到休息室里——当然,侯凤岐充当了沟通的桥梁。 眼下看来,他将羿玉的意思百分百传达了过去。 只是休息室里有些乱,大约是被不同的人翻过许多次了。 看来四十二层知道羿玉被捋走了,但是没能提供及时的救援。 羿玉并不觉得意外。 手里揪着的试验品蛄蛹了一下,似乎是在提醒羿玉放它走。 羿玉低头看去,见试验品凸起了海胆一样的尖刺,但显得圆润许多,没什么杀伤力。 他不由轻笑:“我可没说要放你走。” 至于这一只是不是之前偷走羿玉的那一只试验品…… 这并不重要。羿玉想道。 第46章 交易 羿玉正愁没有机会接触“9-4-12计划”的核心内容,这短短半天时间里发生的意外又离奇的事情倒是给他提供了机会。 在这其中,被羿玉抓住的这个试验品约等于一块敲门砖。 用来敲开方为止紧闭的口风之门。 所以,方为止在哪里? 羿玉走出实验室,发现一号模拟室中一片死寂。 全天候维持的生态模拟被关闭了,模拟室里不再充斥着那种蒸腾的热气与黄沙温度过高后发出的味道。 踩在黄沙上而印出的清晰脚印繁杂又凌乱,粗略估计大概属于十一二个不同的人。 若是风力系统还开着,这些脚印早就被黄沙所掩埋了。 ——这说明,在生态模拟关闭之后,至少有一批人进来调查过。 而在生态模拟,准确来说是至少风力系统关闭之前,有多少人来过却无从得知了。 被羿玉拎在手里的试验品已经放弃挣扎了,像化了的奶油一样在羿玉手中“滴滴答答”,边缘搭在黄沙上扫了一路。 羿玉不知道试验品的真容究竟有多少人见过,保险起见,他并没有直接离开一号模拟室,而是通过电控大门上的紧急联络按钮与四十二层总控室联系上了。 ——只能说幸好他们没有关闭1号模拟室的电力系统。 “老天保佑,羿玉,你还活着!”通讯里传出来的激动声音几乎要震破羿玉的耳膜。 他皱眉后仰了些,等到总控室里,接受通讯的那个研究员稍微冷静下来之后才站直。 “是我。我想知道我大概离开多久了?” 研究员道:“六个小时!你不知道这六个小时我们是怎么过来的,真不敢相信你是怎么回来的?你的生命体征可是在一瞬间消失的,我们都以为你会像那些找不到的试验品尸体一样葬身于沙漠之中了……” 羿玉第一次来到一号模拟室的时候,就听方为止提过,有百分之八十的实验品死后都找不到尸体。 当时他只是觉得模拟室里的黄沙太广,也太厚了,现在却觉得事实可能并非研究员们所认为的那样。 许多实验品的尸体找不到,或许是因为它们根本就没死,并且通过那些“缝”离开了模拟室。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些被曦阳实验室认为已经死去,实际上却是逃离了此处的实验品又都去了什么地方……?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羿玉对于自己的遭遇闭口不言,“方先生在实验室吗?” 总控室里的研究员道:“应该不在。” 羿玉低头看了一眼蔫吧的实验品,心说自己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直到方为止回来…… 他考虑了片刻,又问道:“陈斯衡研究员在实验室吗?” “他在……”研究员语气拖长,然后话锋一转,“他已经到一号模拟室门口了,我从监控里看到他了。刚刚你的紧急通讯接入的时候,他正好在总控室,听到你的声音就匆匆离开了,原来是去找你了。” 羿玉关闭紧急通讯,后退了好几步,直到退到一个外面的摄像头绝对拍不到自己的地方才停下来。 陈斯衡大步流星地闯进来,见到羿玉,尤其是羿玉手里面拎着东西之后,步伐才有所减缓。 “我真没想到见到你的时候,你居然……”他大概是有些不知道怎么描述了,稍微挥着手指了一下羿玉拎着的实验品。 “总之,你还活着,他们都说你一定是死了,生命体征一瞬间消失不是死了,难道还能是被沙子活吞了吗。但我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 眼见着陈斯衡的思维越来越发散,话语也渐渐絮絮叨叨起来,羿玉轻轻打断了他。 “你知道这是什么。” 陈斯衡的声音停下来,镜片后面稍显锋利的眼睛瞥了一眼试验品,稍微点了下头: “我知道。这是试验品。但是说实在的,在你之前从没有人这么,呃……‘拿过’试验品——看起来还挺方便的。” 羿玉原本已经想好了与方为止的“交易”内容,但是由于方为止此刻不在实验室,他的交易对象临时发生了改变,让羿玉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陈斯衡对“9-4-12计划”知道多少?他是否知道最核心、最关键的内容?他知不知道“9-4-3”?他能不能给羿玉有效的承诺? 羿玉想了想,觉得这些问题自己问自己也得不到答案,只能问一问当事人。 “我有一些想和方先生商量的事情,但是他现在不在这里,我想知道你能不能代替他?你的承诺够不够分量?” 陈斯衡的手往下摸了一下白大褂,大概原本是想拽一拽衣摆的。 “应该可以。”他有些不确定地道,“关于‘9-4-12计划’,实验室的部分是我负责的,方先生又不是……学院派。” 他难得用词委婉。 “很好。”羿玉却一点儿也不委婉,“第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9-4-3’?” 陈斯衡意外地看着羿玉,没有想到会从助理研究员的口中听到这个,他抬手用指背推了下眼镜。 “知道。” 羿玉点头:“你知不知道实验品究竟是什么东西?它们的研究价值在哪个方面?‘9-4-3’与‘9-4-12计划’的关联?‘9-4-12’计划在研究什么?” 他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最后总结:“如果以上这些问题你都知道,并且可以将答案告诉我,那么我就可以将原本打算和方先生说的话,说给你听。” 陈斯衡专注地看着羿玉,过了会儿,他转身走向电控大门。 羿玉看着他走过去,面无表情。 只见陈斯衡验证了自己的个人信息,却没有打开电控大门就此离开,而是关闭了一号实验室内部剩余的所有设置。 包括电力系统。 羿玉又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第47章 空穴来风 在一片黑暗之中,覆盖在地面上的黄沙掩盖了陈斯衡的大半脚步声,只有偶尔被带起的沙砾发出了一些轻微的声响。 那些细微的声响停在羿玉身前三五步左右。 “试验品,是大灾变之后出现的一种……生物——许多人觉得它们已经不在生物的范畴之中了,但我觉得,它们仍然是生物。” 陈斯衡的思维又有些发散。 不过这一次,不需要羿玉提醒,他自己就将话题转了回来。 “曦阳实验室的所有研究项目都是为人类服务的,试验品的研究价值也在于此处。 “你也发现了,它们能够在完全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表生活。这其实也不算罕见,生命总会自己找到出路,地表那样恶劣的环境,依然有许多生物生存繁衍,试验品看起来也只是其中一种。 “在从前,许多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话说到这里,后面总是要紧跟一句“但是”的。 “但是,这种看法在十年前被打破了。”陈斯衡完全不适合讲故事,他的话语虽然流畅生动,但语气平板得像是小学生在念书。 羿玉怀疑他是复述了什么文件上的原文。 “十年前,有个护卫队队员发现了一只猫。它看起来和地面上一些发生过变异的猫完全不同,它……它就像是大灾变前的猫,只有颜色——它是通体漆黑的。 “可能是命运的指引,也可能是生命真的找到了出路,那个护卫队队员将那只猫带回了地下庇护所,后来实验室对它进行研究,发现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猫。 “它被寄生了。” 羿玉攥紧了手里的试验品。 “寄生它的东西就是试验品。”果不其然,陈斯衡讲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有些研究员认为试验品不是生物,因为它没有任何生物应该有的结构,它不是细胞构成的,也不是病毒,甚至也不是什么‘特大型黏菌复合体’,它是一种……全新的生物。它是一种寄生体。” 羿玉差不多已经明白了,却没有插话,只是听着陈斯衡继续说下去。 陈斯衡很少有这么长篇大论而不被人打断的时候。 “被寄生体寄生的生物会拥有它的一部分特质,比如说可以适应极端环境,与此同时,它对被寄生体几乎是无害的——之所以说是几乎,因为很难与被寄生体完全契合,要么是寄生体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突然死亡,要么是被寄生体发生严重的排异反应。 “而且,随着研究的深入,寄生体很难在实验室里存活,必须得从地面上抓捕。并且我们发现了它们的另一个特质,它们喜欢‘未知’。 “越是了解它们的研究员越容易导致它们的死亡,尤其是在适应性饲养阶段……” 这也正是为什么当时贾尔斯研究员和方为止都想让实习生来接受试验品的适应性饲养。 他们在此之前也尝试过让“蚁工”负责这种短期工作,但总会有各种谣言在私下传播。 实验室、试验品、神秘、短期饲养员……这些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太容易排列组合出不同的骇人听闻的实验室故事了。 “至于‘9-4-3’……这项寄生体改良适应实验前后重启过十一次,所以现在才是‘9-4-12计划’。” 短短十年,这项实验已经开展过十二次了。 足以可见曦阳实验室的高层对这项实验有多么的看重,而这项实验又有多么的困难…… 陈斯衡完全是将羿玉的所有问题全部耐心细致地回答了一遍。 羿玉拎着试验品,或者说寄生体,看向黑暗中陈斯衡站着的方向。 “那‘9-4’又代表了什么。” 陈斯衡道:“只是默认命名实验项目的方式,一直没有更改而已。” 他抬手揉了揉有些酸的脸颊,没有再听到羿玉的疑问,于是就道:“所以,你原本打算和方先生说的话是什么?” 羿玉回过神,手臂无意识地轻动,将已经放弃挣扎的寄生体在空中晃了半圈。 “也是关于试验品的,我之前……生命体征消失,就是被它们带去了某个地方。这里,一号模拟室似乎不是全封闭的?” 羿玉没有直接说出来寄生体可以在那什么“缝”里穿梭,而是换了一种半真半假的说辞。 他想要知道陈斯衡是否对废弃实验室的事情知情。 陈斯衡大概是在思考,过了片刻才出声:“三十七层到四十二层是‘9-4-10’到‘9-4-12’使用的场地,我是从‘9-4-12’才加入这个研究项目的。这里……可能有些不为人知的布置。” 他顿了顿:“你想说的,只有这个吗……” 羿玉淡定地道:“是啊。我诈你的。” 陈斯衡呆了呆:“……诈我?” 羿玉面不改色心不跳:“被我知道了这么多核心内容,你想好要怎么安置我了吗?” 他原本不是这么打算的,只是临时改了主意。 也幸好方为止这时不在实验室,出现在羿玉面前的是陈斯衡。 “……我正好需要一个助理研究员。”陈斯衡的声音里倒也听不出多少生气与懊恼,“观察员这样工作已经不适合你了。” 正合羿玉心意。 他真诚地道了声“谢谢”。 在这场“交易”中,羿玉是不坦诚的那个,而陈斯衡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那个。 陈斯衡好像是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他的声音太轻,连羿玉也没有听清楚。 在陈斯衡开启电力系统之前,羿玉突然又问了一个问题:“这个寄生体实验项目,进行到人体实验了吗?” 陈斯衡的声音遥遥传来:“‘9-4-12计划’还没有。” 这无疑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回答。 据陈斯衡自己所说,他负责“9-4-12计划”的实验室部分,既然如此,他肯定对前面的十一次失败实验如果深入的了解。 也就是说他肯定清楚,之前的十一次实验都进行到哪个环节了。 但面对羿玉的问题,陈斯衡却罕见地使用了一种“圆滑”的回答方式。 他只告诉羿玉这一次还没有进行到人体实验,却没有提及之前的十一次有没有…… 这其实也就侧面回答了,之前的十一次实验中最起码有过人体试验。 地下庇护所中的那些谣言果然是空穴来风。 第48章 我要下班了 陈斯衡验证完身份,即将打开电力系统之前不忘提醒羿玉要恢复照明了。 羿玉“嗯”了一声,抬手半挡在眼前。 随着一声“滴”,一号实验室里再度回归了光明的怀抱。 光明总是象征着摆脱蒙昧未知。 陈斯衡也挡着眼睛,蹚着沙子走回来。 稍微适应了一会儿照明恢复的羿玉问陈斯衡:“这只试验品怎么处理?” 他适时提了提手里“融化”的寄生体。 陈斯衡看着寄生体,镜片后的眼睛因为还有些不适应光照而微微眯着:“是它,呃……让你的生命体征消失的吗?” 羿玉停顿须臾,还是道:“不知道。” 试验品可以随意改变形状,还都是乌漆麻黑的一团,羿玉根本无从分辨。 他甚至不知道彼时的废弃实验室里有几只试验品。 在短暂的时间里,陈斯衡不知想了些什么,很快做出了决定。 “单独放到隔离室吧,很少有试验品会主动靠近人类……也许它会是一个异类。” 也可能会成为一个转机。 · 羿玉离开的时候顺手拿起了之前放在休息间里的食物与水——不是休息间里原本就有的,而是废弃实验室里侯凤岐给他的。 陈斯衡没有在意,他有些别扭地捧着一团试验品,他从没用这种方法运输过它们。 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全封闭的不透明隔离箱才对…… 他有些笨拙地去学羿玉之前的手势,却发现看起来那么轻松随意的手势,放在他这里就这么奇怪。 像是用鸡爪勾抹布似的。 羿玉从休息间里背着个包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陈斯衡浑身紧绷地捧着试验品,表情都有些僵硬了。 他大概是想将试验品递给羿玉,羿玉却脚步一转避开了。 陈斯衡:“……” 他低头看看试验品,努力思索了半天,觉得这里应该也有隔离箱才对,于是又捧着试验品钻进了休息间。 而羿玉站在电控大门前,揉捏活动着手指。 他的手先是用来揍试验品,后又揪了试验品半天,一放松下来都有些使不上力气了。 大概是已经养成了习惯,羿玉放松下来的时候,眼睛下意识的就看向了黄沙尽头。 现在没有遮挡视线的沙霾,羿玉能够清楚地看到黄沙尽头有几个黑点。 羿玉觉得这几个一定不是之前在废弃实验室里的那些。 生命会趋吉避凶,它们当时如果在废弃实验室,应该会躲着羿玉才对。 不过…… 羿玉眸色微深。 这些试验品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他呢? 轮子陷在黄沙里艰难前进,羿玉循声望去,陈斯衡推着小推车,不透明全封闭的隔离箱摆在上面。 休息间里还有这个? 陈斯衡大约是看懂了羿玉的眼神,主动解释了:“之前不知道被谁放在行军床下面了,外面还有东西挡着,确实很难发现。” 羿玉若有所思地点头。 离开一号模拟室,陈斯衡亲自将这个特殊的试验品放到了一个隔离室里。 羿玉站在门口,稍微打量了一下这间隔离室。 空间不大,有类似丰荣的东西,上方有电网阻拦的通风口。 不知道试验品能不能从这里逃出去。 “可以了。”陈斯衡将隔离箱卸下,设置好自动打开的时间,快步走出隔离室。 羿玉后退几步,陈斯衡将门关上。 事情到这里就已经告一段落了,现在也已超出了工作时间许久,羿玉准备回去好好梳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 陈斯衡犹豫着问道:“羿玉,你需不需要做个身体检查?” 毕竟是生命体征消失过,也许会有什么隐患。 羿玉知道陈斯衡的思考,却道:“不用。” “我要下班了。”他转身,“明天见。” “……明天见。”陈斯衡等到羿玉都消失在走廊尽头了才想起来回答。 他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走去了另一个方向。 观察员莫名失踪又突然出现,陈斯衡需要去见一些人,回答一些问题,解决一些事情。 · 这个时间,曦阳实验室的食堂早已结束了晚餐供应。 羿玉直接回到家,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回想起昨天察觉到家里有人来过的事,现在想想…… 不会是侯凤岐回来过吧? 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羿玉坐到椅子上,后仰着脑袋,双腿伸直,以这种有些摆烂的姿势发了会儿呆,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才动弹了一下。 他拿起随手扔在一旁的背包,拿出了食物和水,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个是地下庇护所普遍可见的供餐,不知道侯凤岐是怎么弄来的。 简单对付了一口,羿玉喝了半瓶水,然后拧上瓶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被试验品拖入黄沙之中的时候,羿玉是真没想到晚上他就会回到这个三十平米不到的房子里。 约等于无的隔音挡不住邻居的声音,稍微提高的一些声音更是清晰无比。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现实世界的某个老小区。 那是最有烟火气息的地方,每个人都是熟面孔,谁家一有热闹,不出三天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可是,那种恍惚也仅仅只出现了一瞬间。 羿玉重新回到了任务世界该有的节奏之中。 他在想,十个任务者没有被分到同一个项目组里。 如果这是一场“工作贡献”竞赛,任务者的“工作贡献”应当具有一定程度的可比性才对…… 无数人都说过,曦阳实验室的研究项目都是为了人。 可是“为了人”这个出发点太广泛了。 十个任务者被分到的四个实验项目…… “……本质上,应该可以指向同一个目的。”羿玉自言自语,他仰头看着节能灯,忽然露出个浅笑。 第49章 第六十四天 【日期:第六十四天】 【排名:1】 曦阳实验室,地下四十二层,一号区域。 “……所有指标都已经达到了……要求,可以正常进行……” “这次实验非常重要,如果失败……希望陈……看错人……” “方先生也同意了……高层就算……也没有办法……” “真没想到会是……嘘,他来了。” 窃窃私语声在一瞬间消失,一道清瘦挺拔的白色身影从走廊尽头转出来,步伐轻盈迅捷,几乎是瞬间就来到了众人眼前。 来人言简意赅地问道:“指标?” 一个颇有资历的研究员上前,语速飞快地回答: “一到三号试验品的所有指标均已达到实验要求,可以随时开始寄生实验。” 研究员说完,看向走在前面背对着他们的年轻人。 谁能想到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一个实习生就成为了“9-4-12计划”项目组的核心研究员之一,现在更是要负责“9-4-12计划”的第一次核心实验——寄生实验。 这种乘坐直达地表电梯似的的晋升速度在三十七层到四十二层引发了不少非议,许多研究员都认为陈斯衡与方先生两人至少有一个被这个年轻人哄骗了…… 第一次至关重要的寄生实验如果失败,暗中的声音绝对会变得更加响亮。 羿玉本人或多或少也知道些关于自己的谣言——毕竟白茹与贡多拉简直是这方面的大师,他们就是三十七层到四十二层的舆论风向标。 但是说实在的,他不是很在意那些暗地里的声音。 唯一需要警惕的,是会不会有其他任务者像是金发男一样动了歪心思,而真正来自实验室之中的议论反而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距离他被试验品带去废弃实验室已经快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比如说,方为止回到地下庇护所得知了那件事之后似乎没什么表示,反而很支持羿玉加入“9-4-12计划”的核心团队; 再比如说,羿玉曾经称得上是规律的生活一去不复返,就像陈斯衡一样,他开始堪称“007”的生活,甚至在三十七层有了一间专属的休息室。 又比如说,在羿玉的推动下,“9-4-12计划”项目组正式开启了寄生实验,今天就是第一次寄生实验实施的时候。 第一次寄生实验,只选了三个试验品与大、中、小三种体型的被寄生体。 以往的实验中,项目组更加偏向于使用药物、辐射、环境等因素来改变试验品的部分生物性状,但是这一次,羿玉的经历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或许,他们可以像远古时代的人类驯服狼一样,不断挑选适宜被驯养的试验品个体,最终获得温顺、安全、无害的寄生体。 甚至因为试验品本身的特殊,这个过程根本不需要数十年乃至更长,因为它们不需要通过遗传信息来延续人类需要的品质,它们又没有细胞核。 陈斯衡认为,试验品之间有某种传递方式,这种传递方式不但可以使它们进行一定程度的沟通,还可以引起同化。 他们只要筛选出“0号”试验品,就可以将“0号”试验品的温顺、无害传递到其他的试验品身上。 第一次寄生实验被选中的试验品,就是一个“0号”试验品与两个完成了一定同化的试验品…… 羿玉站在单向可视的玻璃窗外,看着里面不透明的隔离箱。 里面就是“0号”实验品。 ——被羿玉从废弃实验室里抓出来的那个。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过去的二十七天对羿玉而言,也可以被认为是非常安定、平稳的一段时间。 没有隐瞒、没有未知、没有意外。 只有忙碌的工作时间与极少的休息时间。 在这种生活中,羿玉几乎快要忘记一些事情与一些人了。 只出现过两次的“第三视角”、跪地枕在羿玉膝盖上的白永丰、失踪的绮莉·斯密斯、某次见面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的霍俊英、不知是否还在废弃实验室里的侯凤岐…… 这个任务世界仿佛自羿玉从废弃实验室回到一号模拟室的那一天起,就被割裂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 · “在想什么?” 不知何时出现在羿玉身后的男人轻声问道。 他的声音很有特色,羿玉一瞬间就认出来了。 羿玉没有回头,仍是抱着手臂,神情有些恹恹:“在想我消失了八天的休息时间。” “抱歉。”身后的人正是方为止,他时常神出鬼没,但今天是第一次寄生实验,他不可能不露面,“今天过后,你应该可以休息几天了。” 羿玉道:“是啊,成功了我是功臣,当然有短期休假的权力。失败了,我恐怕就要被排斥到边缘了,没事可干也是一种休息。” 这里不止羿玉与方为止两个人,听到羿玉阴阳怪气的发言,许多研究员都面露不自在。 因为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这也是事实。 方为止大概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会更有信心一点。” 这不是一句埋怨或者打圆场的社交辞令,而是一句发自内心的阐述。 至少周围的研究员都能听出来他对羿玉有多信任。 真是见了鬼了。不少人在心中腹诽,方先生到底为什么相信这么一个进入实验室不到两个月的生瓜蛋子能做出什么成绩来? ——就算陈斯衡一直是实验方面的总负责人也弥补不了三号人物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手。 连羿玉都觉得方为止有些太相信他了。 很没有道理。 “我看起来很忐忑吗?”羿玉反问。 方为止轻笑着投降:“饶了我吧,我说不过你。” 羿玉不再和他打机锋,转头问旁边的资深研究员:“到时间了吗?” 资深研究员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还有七分钟。” 羿玉转身,他要到总控室去。 至于实验室里面,那是陈斯衡的领域。 在这方面,羿玉与方为止确实都是外行。 第50章 开始实验 第一次寄生实验开始之前,总控室里只有羿玉、方为止,以及几个操作员,总共五个人。 羿玉还以为那些高层会过来。 他见过他们两次,说实话,没什么太好的印象。 那些高层,虽然曾经也都是普通的研究员,甚至有最初建立了曦阳实验室的那一批研究员,但是那么多年过去,经历与阅历摆在那里,人都是会变的。 也不能说他们有多么糟糕。 只能说,他们考虑的东西太多了。 心中考虑的因素太多,目光就会变得混杂,决定也会变得犹豫迟缓,或者过于偏激冲动。 再加上一点点的偏见与一点点的轻视……羿玉不可能对他们有什么正面的印象。 但他也早就做好了,会在第一次晋升实验开始的,这天看到高层们的准备。 没想到总控室里居然这样的安静空旷。 总控室最大的一块显示屏上是实验室正面偏上的监控画面,左右两边还有四块其他角度的,小一些的画面,方便随时切换。 众人能够听到实验室里数个研究员时不时的交谈声,能够看出来并非所有研究员都不紧张,但陈斯衡一定是最不紧张的那个。 他看起来和平时差不多,还拿衣摆擦了擦眼镜。 然后被其他研究员提醒,重新换一双手套。 于是总控室里的所有人都看到陈斯衡在实验开始前三分钟跑去换手套去了。 “陈真是……临危不乱,大将风范。”一个操作员大概是和陈斯衡关系不错,担心方为止会对他有什么看法,硬着头皮找补了一句。 羿玉失笑。 他笑的声音有些太明显了,连方为止都无法装作没有听到。 羿玉低低咳了一声:“确实,陈一直很……沉稳可靠。” 实际上,陈斯衡这个人确实是个天才,也一向不掉链子,但与“沉稳可靠”这四个字一点都不搭边。 “沉稳可靠”通常更像是一个人给其他人的印象,无论发生什么事,这个人都不会惊慌失措,永远可以成为别人的主心骨。 但是陈斯衡……他更多时候会像一个脑子转动速度太快而有时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或者显得有些奇怪的天才。 但他更加明白这个世界的规则,他会让自己加入社交,做普通人会做的事情,尽力掩盖自己的异于常人…… 羿玉看着陈斯衡,有的时候会觉得如果他生活在大灾变前,一定不需要变得如此“圆滑”,因为有无数人想要他那个聪明的脑袋用到正途上去。 但是在整体环境都不太对劲的新历纪元,陈斯衡必须得学会保护自己。 越是危机的时候,越有人愿意奉献自己,也越是容易发生惨绝人寰的事情。这是人性。 这么想着,羿玉也就渐渐不笑了。 方为止也出声赞同了操作员对陈斯衡的评价,他如果继续保持沉默,才会让其他人误以为他真的对陈斯衡有什么意见了。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注意到羿玉刚才那一瞬间的失神。 这让方为止有些意外。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年轻人好像不怎么将心事挂在脸上,很多时候,他都给方为止一种在“伪装”或者在“演戏”的感觉。 现在这罕见的真情流露,倒是让方为止有些莫名。 他和陈斯衡的关系已经这么亲密了? 方为止看向最大的监控画面,陈斯衡已经换了手套回来了,正在检查操作系统的设置。 一会儿实验开始,实验室里只会留陈斯衡自己与一个预防突发意外事故的助手。 最后的准备时间转瞬即逝。 一个个研究员离开了实验室。 陈斯衡在透明的玻璃外,先将小型被寄生体接入。 伴随着机器运转的声音,一个装有小白鼠的笼子从玻璃室左侧接入。 接下来是试验品。 装有1号试验品的隔离箱进入了玻璃室。 助手紧张地盯着彼此之间距离不超过三米的被寄生体与1号试验品。 陈斯衡呼出呼出一口气,打开了笼子与隔离箱。 小白鼠已经非常熟悉实验室里面的环境了,进笼与出笼也预先排练过许多次,所以此刻只是耸着鼻子,闻着气味慢慢从笼子里爬了出来。 羿玉看着那个长着两颗长獠牙,毛发微炸的……东西,无论见过多少次,他都还是不能将这东西与小白鼠联系在一起。 如果地面上的生物都发生了这种变异,怪不得曦阳实验室要为人类找出一条新路子。 这才大灾变之后五十年而已,再过个几十上百年,这世界会变成什么鬼样子真不好说。 与“小白鼠”不同,隔离箱里的试验品却没有出来,监控甚至拍不到它的一点边缘。 助手倒吸一口气,看向陈斯衡。 陈斯衡没有动作,只是看着玻璃室内。 过了许久,久到“小白鼠”都快在玻璃室里绕了两圈了,陈斯衡才盖上防护服的面罩。 “如果待会有意外发生,先注入B-1气体,再将温度调至零下,最后播放音频。”他最后提醒了一下助手。 助手严肃点头。 陈斯衡这才进入玻璃室。 他拨开了凑过来试图啃咬防护服的“小白鼠”,略微低头往隔离箱里看去。 里面已空无一物。 总控室里,羿玉与方为止看到了陈斯衡面罩之下的口型。 他说的是:1号试验品“化蝶”。 · 羿玉曾经很不明白试验品的“蜕皮”与“化蝶”指的到底是什么,因为这两个步骤很不像是能够发生在同一个生物体上的东西。 而过去的这二十七天,他接触到了“9-4-12计划”的核心,才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蜕皮”指的是寄生体蜕掉幼年期的坚硬外壳,只有在“蜕皮”之后,寄生体才拥有在液体与生物体之间转变的能力,也才可以寄生别的生物。 而“化蝶”,指的是寄生体的彻底成熟,“化蝶”之后,寄生体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在极短的时间里寄生,要么像“梁祝”里的主人翁一样变成“蝴蝶”飞走。 试验品当然不会变成“蝴蝶”,它们只会凭空消失。 第51章 音频 知道了“蜕皮”与“化蝶”的真正含义,羿玉才明白自己曾经那次适应性饲养的结果有多么的不合理。 进入曦阳实验室的试验品往往都是幼年体,整个适应性饲养阶段只有四天,大部分都会在正式的改造实验里步入“蜕皮”阶段。 但是羿玉经受的三十只幼年体试验品,居然直接跳过了“蜕皮”,进入了“化蝶”阶段。 一瞬间三十个试验品凭空消失,“9-4-12计划”项目组试着找回却只能做无用功。 而现在,1号实验体与“小白鼠”共处一室,也是直接“化蝶”后凭空消失了。 实验室中的陈斯衡最后检查了一遍隔离箱,确认试验品“化蝶”无疑,然后将“小白鼠”放回笼子里,离开玻璃室。 这也正式宣告,第一次寄生实验的三分之一已经失败了。 总控室中的羿玉看着这一幕,却问了方为止一个听起来有些跑题的问题。 “为什么要将试验品的彻底成熟命名为‘化蝶’?” 方为止回答:“大概是因为这个词最形象又具有一定的文学气息,羿玉,实验室里并不全是精准的力量与疯狂的研究员,你现在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了。” 羿玉不置可否。 实际上,他认为曦阳实验室里,最起码地下三十七层到四十二层里的疯狂研究员已经够多了…… 在羿玉与方为止交谈的短暂时间里,陈斯衡已经放出了第二只被寄生体——野犬,与2号实验品。 2号实验品倒没像1号实验品那样直接“化蝶”,它从隔离箱里缓缓流出来,绕着警惕龇牙的野犬游了一圈。 在野犬伏低上半身,做出攻击姿态的时候,2号试验品像是被撑开的纱布一样,迅速扩张遍整个玻璃实验室,将野犬笼罩其中。 面对体型更加巨大的试验品,野犬似乎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威慑力,它耳朵往后压,“咕噜”几声,一边害怕一边龇牙咧嘴。 无论是实验室中的陈斯衡与助手,还是总控室里的羿玉、方为止与其他操作员都认真地盯着这一幕。 在众人的注视中,巨大而轻薄的黑纱状试验品从野犬的尾巴开始,将它一点一点全部吞没,包裹成一个茧。 但在瞬息的功夫之后,茧就开始变小,属于试验品的黑色逐渐融入了野犬的身体里。 而野犬瘫软在地,陷入了昏迷。 “初步寄生完成,将中型被寄生体转移到隔离间,对玻璃室内部进行全面消杀,大型被寄生体与‘0号’实验体准备进入。” 陈斯衡有条不紊地安排了每一项工作。 一旁的助手终于松了口气,第一次寄生实验最起码已经成功了三分之一,这对负责这项实验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 总控室里也响起了鼓掌声。 监控画面里已经看不到被寄生的野犬了,羿玉收回目光,看向微笑鼓掌的方为止。 “方先生”,羿玉轻声,“你曾经见过多少次寄生成功的实验?” 方为止略微弯唇:“不多,也不少。但是,刚才的寄生是我见过比较平和的一次……接下来,就看‘0号’实验品的了。” · 被众人寄予重望的“0号”试验品寄生实验开始得非常顺利。 那乌漆麻黑的一团从隔离箱里流了出来,翻出来的假眼对准了大概是大型被寄生体大猩猩的方向,它的边缘涌动出一些圆滑的尖刺。 像是在捕捉空气中的信息分子,也像是在对大猩猩做出试探。 陈斯衡非常重视大轴的寄生实验,他走到玻璃室的入口,身上的防护服穿戴整齐,随时准备进入干预。 “0号”试验品在漫长的停顿之后终于再度大猩猩猿移动。 “0号”试验品的靠近令大猩猩紧张起来,它弓着身体,双拳压在地上,身形比正常情况下显得庞大许多。 随着“黑色岩浆”的蔓延,大猩猩已经退缩到了玻璃室的角落里。 然而,就在“黑色岩浆”即将触碰到大猩猩毛发的前一瞬,那海参般的黑刺忽然停了下来。 助手紧张地咬着嘴皮,口中含糊不清地祈祷:“不不不……” 事与愿违,已经铺满整个玻璃室的“黑色岩浆”全部回缩,恢复了一团,随后快速地涌进了隔离箱。 外面的人甚至看不到它在里面是什么样的。 陈斯衡在入口处待了五分钟,终于转头对助手做了个手势。 助手打开玻璃室的入口。 陈斯衡小心地步入。 角落里的大猩猩紧盯着这个闯入的人类,而陈斯衡没有靠近它,只往隔离箱走去。 隔离箱不透明,只有从箱门才能看到里面。 陈斯衡隔着一米,慢慢蹲下来,视线也渐渐下移。 他看到了一点蠕动的“黑色岩浆”。 还好,没有“化蝶”就行—— 那一点点的“黑色岩浆”忽然扩张,在一瞬间压缩,然后弹起,在空中的时候迅速张开成黑网,将陈斯衡连着防护服一并吞没。 外面的助手惊愕无比,而在连通总控室的那只对讲机中传出的声音提醒之后,迅速按照陈斯衡之前的交代,先注入了B-1气体。 “0号”试验品的蠕动的动作肉眼可见地变得缓慢了一些,但也仅仅只有一些,它非常坚定地在陈斯衡身上蔓延,想要将他包裹住。 助手抖着手将玻璃室内部的温度降到零度以下,这比B-1气体更加有效一些,但也只能减慢“0号”试验品的速度,不能使他放开陈斯衡。 最后,是一段音频。 “……你非常安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我们会为你提供最佳的生存环境、充足的食物、足够的空间……” 那是羿玉的声音。 总控室中的羿玉面色不改。 他早就知道自己在适应性饲养时成功安抚了八号试验品之后,他胡乱说出口的那句话就被制作成音频,被用于安抚试验品了。 “你必须……你必须得振作起来,无论刚才什么让你感到不适,都要克服它……” “0号”试验品慢慢停下了动作。 第52章 一换一 实验室中的许多操作都是具有严格规范的,在羿玉破罐子破摔之前,他也没想过徒手抓住试验品殴打。 在陈斯衡被“攻击”之前,不是没有过试验品选择寄生研究员的案例。 “9-4系列计划”在十年的时间里开启了十二次,什么样的情况都遇到过,工作手册更是在这十年里总结出来的。 但有些环节是无法用机械或者人工智能取代人力的。 研究员被试验品“攻击”后被救脱的可能性是百分之八十七。 这个比例非常高。 这与试验品的特质有关,在越是熟悉它们的生物面前,它们越是显得脆弱…… 而在研发出防护服之后,研究员被“攻击”的危险更多的在于窒息的可能性,而不是被寄生。 但如果情况到了最危急的时候,被寄生当然比窒息更加值得被选择。 被寄生还有存活的可能性,窒息唯有拥抱死亡。 在“0号”试验品停下了扩张的动作之后,陈斯衡也开始了自救,他只有左半边身子还露在外面。 此刻,他的左手扣住试验品的边缘,用力往外掀。 在试验品停顿不动的时候,陈斯衡的自救取得了非常大的成效,他的躯干已经露在了外面。 此时,已经使面无表情的羿玉快要抵达社死边缘的音频已经重复了三遍。 第四遍开始的时候,试验品忽然整个激灵了一下,然后陡然加快了速度,以人类根本无法反抗的力量与速度将陈斯衡迅速吞没。 而玻璃室外的助手甚至没来得及有下一步的反应。 他瞪大了眼睛,手忙脚乱地操作了一通,口中胡乱安慰着自己:“没关系没关系……陈身上穿着防护服,试验品没办法寄生……没关系……” 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自己全部的操作都没有起效,总控室已经接手了实验室的操作系统。 羿玉与方为止一左一右站在几个操作员身后,看着他们启动了一个又一个的紧急预案。 但监控画面中的“0号”试验品已经结成了黑茧。 · 陈斯衡与野犬一起被安置在隔离室里。 第一次寄生计划不知道是完成了三分之一,还是完成了三分之二。 这个结果让许多人都不满意。 高层普遍认为一次寄生实验使得实验室损失了一位重要的研究员,是许多人都无法接受的代价。 “当时的助手应该主动进入替换陈斯衡。”一个高层如此说道,“否则我不明白他留在那里有什么意义?向我们展示他有十根手指可以在操作系统中胡乱按吗?” 一位资深研究员解释:“陈研究员没有这种安排,助手只是在按照陈研究员的交代行事。” “所以最后我们失去了陈斯衡,而那位我们不知道姓名的助手还好端端的。” 资深研究员没有反驳。 安静旁听了许久的方为止直到这个时候才开口:“请允许我提醒你们,我们并没有失去陈,他只是被寄生了,并不是被确认死亡了。” 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方为止看过去:“有。” · 羿玉没有去参加联合会议。 按理来说,他应该去参加会议的。但他目前的人设可以忽略所有的“按理来说”。 他在隔离室外,看着左右两个隔间里的陈斯衡与野犬。 很难想象他们会联系在一起,但事实就是如此。 助手就在羿玉身边,他至今都想不通“0号”试验品是怎么通过防护服寄生到陈斯衡体内的。 也许是他低声念叨了太多次,羿玉忽然就在他的碎碎念里想起了一件事。 之前,羿玉被带到废弃实验室里的时候,因为防护服的可用时间已经快到告罄,他在废弃实验室里脱掉了防护服…… “0号”试验品不会是当时学会了如何解开防护服吧? 羿玉越想越是觉得事实很有可能就是如此。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实验室的防护服必须得升级了…… ——因为羿玉的防护服当时直接被丢在了废弃实验室里。 羿玉面色渐渐沉下来,他看了一眼时间,觉得方为止现在大概还没有结束联合会议,便用看起来不怎么焦急的脚步去他办公室等他。 如果他大惊失色地慌张奔跑,说不定会有人觉得陈斯衡要不好了…… 有时候谣言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约莫半个小时后,羿玉在方为止的办公室里等到了方为止。 当时羿玉正坐在方为止的办公桌上,跷着腿看一份文件。 这份文件当然是属于方为止的,但方为止看到这一幕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问羿玉找他有什么事。 羿玉将看到一半的文件拍在腿上:“实验室的防护服需要升级了,至少需要更换解开方式。” 方为止颔首:“‘0号’试验品能够穿透防护服寄生陈,它们也许再次进化,或者适应环境,这对我们而言不是个好消息。” “不,我的意思是——” 羿玉停顿了一下,选择实话实说,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让更多研究员暴露在本不必要的风险当中。 “我曾经在 ‘0号’试验品面前脱下过防护服,它可能就是当时学会了怎么解开防护服。而且……那套防护服被丢在了其他的地方,也许会有更多试验品学会这一招。” 方为止慢慢拧起眉头,用一种对他而言显得有些奇怪的语气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试验品面前脱下防护服?” 羿玉理直气壮地道:“有规定不可以吗?” “……没有。”方为止舔了下有些干燥的嘴唇,“我明白了。但这不能排除试验品适应了环境,或者发生了进化的可能性。” 羿玉点点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不再多言,拿起看了一半的文件继续看。 ——这是一份护卫队季度牺牲者名单以及对应后续方案的文件。 继续翻看没多久,羿玉就在里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霍俊英。 失踪时间是三十三天前,失踪三十天会被确认为牺牲。 第53章 这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又是失踪。 羿玉盯着“霍俊英”的名字,看似在沉思,实际上,已经有些走神了。 这个任务世界仿佛陷入了什么关于失踪的魔咒一样,羿玉认识的人一个又一个地失去音讯…… “霍俊英。”走到羿玉旁边的方为止略微垂眸,顺着青年的目光找到了足以令他的目光停留的名字,“我记得,你们好像是同学?” 羿玉瞬间回神,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方为止。 “你怎么会知道?” 方为止笑道:“特殊事件小队有回避程序,同学关系不在回避的范畴之内,但是需要报备。” 羿玉目前还不能确定方为止在护卫队的具体职位,但想也知道不低,这样的一个人会注意到特殊事件小队的一次报备内容吗。 “你记性真好。”羿玉语气凉凉的。 方为止抬手,缓缓地盖上了羿玉手中的文件:“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不如早点回去休息吧,你最近不是一直没休息好吗?” 羿玉没有执着于那份文件,再说了,本来也不是他的文件。 “接下来是我的休假时间,还是避难时间?” “都不是。”方为止说,“我只能给你半天的休息时间,毕竟陈目前还在隔离室里躺着,你得接受他的一部分工作。” 羿玉提醒他:“我刚进入实验室两个月,没有那么深厚的专业知识。” “专业的事由专业的人去做。”方为止的声音在羿玉耳边流淌,“我需要你总揽大局,让其他人都知道,‘9-4-12计划’还没有结束,第一次寄生实验也还没有宣布失败。” 话音落下,羿玉从办公桌上跳下来。 他随手脱掉了身上的白大褂搭在臂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溜溜达达地就离开了方为止的办公室。 方为止看着羿玉的背影离开,往后靠在桌边,轻轻地吸了口气,随后目光放空,像是在发呆。 · 地下二十二层。 “……已经初步完成,接下来需要进行三次测验,测验全部通过之后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资料库’已经准备好了吗?” “还差一些,我们想要尽可能地将‘资料库’的内容完善……” “……人选决定了没有?” “已经确认了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二会通过抽签决定,目前高层在讨论是选择自愿报名抽签还是后台抽签确定接下来的人选。” “这还用考虑吗?当然是后台抽签了,否则……” “我也这么认为。但是很多高层认为不应该剥夺目前剩余所有幸存者的知情权……” “这不是知情权不知情权的问题。如果这是在大灾变之前,我们当然要讲究人权……但是现在已经大灾变五十年后了——这是人类的末日,我们考虑不了那么多了。” “……我会在下一次联合会议的时候将您的意思转达过去。” “呵,联合会议……我年轻的时候还觉得联合会议非常的重要,现在却越来越觉得那些会议,只是在给那群老迈的糊涂蛋提供一个指手划脚的场合……” “请您千万不要这么说,如果这番话传出去的话会引起轩然大波的。” “我知道,随便说说而已——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边走路,一边交谈的两人在一个拐角撞见了一个年轻的助理研究员。 助理研究员往后退了两步:“我在这里等人,科斯沃特研究员有一份数据还没有给我……” 为首者审视了他一会儿,轻点了一下头:“注意点,别躲躲藏藏的。” “我没有。”助理研究员小声道。 明明是你们走路速度太快,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大…… 那两个人不再交谈,快步离开了此处。 助理研究员靠着冰冷的墙面,慢慢低下了头。 · 半天的休息时间,羿玉选择睡了一个久违的懒觉。 直到上午十点多,他才迷迷糊糊地醒来。 人醒了,但是眼睛还半睁不睁的,骨子里也泛着懒意。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好几圈,被子蚕蛹一样的裹在身上,几乎将自己五花大绑困在床上。 如此挣扎了十几分钟,羿玉才慢慢醒神。 他坐起身,打了个哈欠,头发乱糟糟的,又开始发呆。 这不是他平时上下班“通勤”的时候,刻意为之的放空大脑,而是睡了太久一时有些发懵的大脑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儿,羿玉才真正地开了机。 他慢吞吞地将身上的被子“撕”开,顶着一头卷发下床洗漱,然后穿上以舒适为主的衣服,最后拍了拍脸,找回了自己平时的“待机表情”。 出门,上班。 …… 今天的食堂午餐有“紫米”,但是培育改良了它的研究员已经不在了。 羿玉心情有些微妙,他现在甚至已经不会每天一起床就去查看任务排名了…… 原本的十个任务者现在已经只剩下了八个。 而剩下的这八个任务者仍需要在这个任务世界里挣扎三十四天。 这个任务世界不是羿玉待过最久的一个,却给羿玉带来了最重的疲惫感。 而且,已经这个时候了,羿玉还没有见到祝夷…… 这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第54章 背离 陈斯衡与野犬的生命体征都非常平稳。 没有发生严重的排异反应,但也没有向着好的一面前进,而是维持在了一种平衡的状态之中。 活着,却无法醒来。 在陈斯衡被寄生之前,关于“9-4系列计划”的所有文件都只有他可以调取,眼下一直昏睡不醒,羿玉想要调取相关的文件,只能找方为止。 羿玉也直言过,觉得这样太过麻烦,想要方为止也给他直接授权。 一向在这方面非常大方的方为止确实都没有松口,只道:“我近期都在实验室,只要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找我。前面十一次实验的授权不是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也许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撒谎。羿玉在心中道。 这是羿玉第一次明确的察觉到方为之在撒谎。 “9-4系列计划”几乎就是方为止的一言堂,他想要给谁授权只是一句话的事,根本不需要顾及那么多。 方为止不是什么拎不清的人,他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 只是这个原因究竟是什么? 无论是理性还是直觉都告诉羿玉这个令方为止撒谎的原因,与“9-4系列计划”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陈斯衡都非常有可能对此毫不知情。 “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找你……”羿玉低声咀嚼着这句话,“方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你主动要求我继续参与计划核心的。” 方为止心中轻叹,面上坦然自若地颔首:“是这样的。” 羿玉语调轻缓:“主动求人,不拿出诚意也算了,你连与陈斯衡一样的待遇都不能给我……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画大饼失败现场。 方为止上前两步,缓慢抬手轻拍在羿玉肩膀上,试图让眼见着怒火燃烧的羿玉稍微冷静下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羿玉。”他停顿了一下,大约是实话实说了,“只是那些过往的资料,有一部分不能够见人的。涉及到完全授权,即便是我也得想想办法说服联合会议的那些人。” 羿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方为止目光不闪不避,非常真诚。 说实在的,羿玉一直觉得很奇怪。 方为止在他面前的姿态放得有些太低了。 姿态放得稍微低一点是平易近人,放低很多是礼贤下士,低了这么多是什么意思…… 方为止就算刚才不示弱解释这么多,羿玉也不可能像是抡起拳头揍试验品一样把他给揍了。 现在不是法治社会,但是曦阳实验室里可不是什么崇尚武力的地方。 就是因为方为止的态度一直非常奇怪,羿玉才会接二连三地试探他,没想到……到现在都没有试探到底。 方为止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羿玉一想到再怎么试探也摸不到方为止就觉得离谱。 他眉心拧了一下,直接对方为止道:“方先生,你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们是上下级,不是什么奇怪的关系。” 方为止怔了一下:“……”你也知道啊。 那还一直这么……桀骜。 方为止听到“我们是上下级”居然从羿玉口中蹦出来,一瞬间还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 羿玉看到了方为止的表情,却装作没看到:“无论是斯密斯研究员,还是贾尔斯研究员,甚至是陈,都没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你这样,我会觉得你很奇怪。” 方为止眼角似乎是抽搐了一下,他闭了闭眼,压住了表情,思考了一下羿玉的话,片刻后,道: “抱歉。也许是我总是和年长的人待在一起,心态也跟着沧桑了起来,看到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总会抱着一种类似于长辈的心态,可能让你误会了。” 又在撒谎。羿玉想不通方为止为什么要在这个问题上撒谎。 “……我没见过第二个会在和晚辈约定时间洗澡不关门的长辈。” 羿玉一口气说了很长一句话,连半个停顿都没有。 方为止这次直接叹气出声了:“那天的事真的是一次意外,你不要因为那件事对我产生什么误解……你不是要调取什么资料吗。” 见他转移了话题,羿玉没有再一直揪着其他事不放,只是心中不免惊讶,居然又没有触碰到方为止的底线。 这人真的没有底线啊…… “前面十一次实验中所有的寄生成功案例。”他道。 寄生失败的案例太多了,不是几天的时间里能够看得完的,羿玉想先行研究一下成功案例。 成功是可以复制的。 方为止点头:“我知道了,晚点给你送过去。” 羿玉没再说其他的,方为止暗自松了口气。 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遇到真的棘手的人。 偏偏…… 方为止垂下眼睑,遮挡住了眼中的情绪。 · 寄生实验后第三天,中型被寄生体野犬产生了排异反应。 它的体温居高不下,原本已经融入身体之中的“黑色岩浆”也开始时有时无地闪现,仿佛是在继续寄生与剥离之间反复犹豫。 在寄生实验开始之前,陈斯衡早已根据以往的案例准备了各种预案。 羿玉没有去改动那些预案。 野犬的状况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它甚至清醒过一段时间,主动乞食。 坏的时候,它几乎要丧失生命体征。 寄生,并不只是试验品融入被寄生体这么简单,它同样给被寄生体带来了一些变化。 野犬的体型已经变化成了之前的两倍,但因为体重没有跟上,而显得有些瘦骨嶙峋的。 陈斯衡身上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是相较于野犬而言,他身上的变化不太明显。 羿玉在方为止交给他的成功案例里也看到过类似的情况。 试验品会根据被寄生体的不同而引发侧重点不同的变化——这种变化往往都是向着增强方面的变化。 这让羿玉感到一种违和感,但却说不出这种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任务排名也发生了变化。 【日期:第七十天】 【排名:2】 这其实也相当于验证了羿玉的一个猜想。 如果任务排名之中的“工作贡献”指的是对于项目组的贡献,已经接触到“9-4-12计划”核心的羿玉已经很难被其他任务者超越了。 更不可能会在寄生实验的关键时候被超越。 这只能说明,羿玉曾经推测出的“任务者们去到的所有项目最终都能指向同一个方向”是正确的。 而更进一步,羿玉目前说不定已经在背离那个“方向”了…… …… 深夜,没有离开实验室的羿玉又一次来到隔离室外,看着里面的陈斯衡与野犬,沉默不语。 · 无法视物的黑暗空间之中,有东西在地上移动的“刺啦”声响。 这声响持续了一会儿,又很快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有些生涩古怪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黑暗空间里回荡了一会儿,在某一时刻之后,骤然断绝。 第55章 注视(两章 合一) 夜半。 再是隔音不好,到了这个时候周围也都安静了下来。 三十平米不到的房间里,黑发微长的青年侧躺在床上,怀里压着一团被子,随意散着的发丝挡住了些许面容,眉宇之间皆是恬静。 看起来羿玉睡得很熟。 没有受到任务期限渐渐走向尾声,排名却下降了的影响。 实际上,羿玉醒着。并且能够感觉到有人正在注视着他。 那种注视几乎不含有任何的恶意,也没有太多的情绪,就只是从某个角度投来落到了他的身上,然后就停驻了下来。 注视从羿玉回到这个房间开始,直到现在,没有任何要离开的迹象。 羿玉从一开始饶有兴味地等待,到现在等待到有些烦躁。 他差不多猜到了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是从何而来。 能够不惊动任何人的来到这里,有长久等待的毅力,还能够在这个房间里找到一个被羿玉发现的躲藏之处…… 思来想去不就只有一个人选了吗。 问题在于,这个人选如果是有事要找羿玉,为什么像个蘑菇一样在阴暗角落里躲着? 如果只是路过,又为什么在这里停留了这么久。 不可能是在怀念这个将自己囚禁了数年的空间吧…… 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他之前面对羿玉的时候都没有任何怨怼。 羿玉翻了个身,背对着外侧坐了起来。 “出来。” 他的声音在房间里轻轻回荡。 房间里本来就没有开灯,也没有可以通向外界的窗户,昏暗的伸手不见五指。 “……哥哥。”沙哑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果然是侯凤岐。 羿玉伸手捋开了有些碍眼的几缕发丝:“你之前躲在哪里?” 侯凤岐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床下。” 羿玉不由皱眉。 察觉到家里可能有人的第一时间,羿玉就不动声色地将家里能够藏人的地方检查了一遍。 床下自然也不例外。 当时他故意将水杯碰到在了地上,俯身捡起来的时候快速地往床下瞥了一眼。 什么都没有。 现在侯凤岐却告诉他,他刚才一直藏在床下…… “哥……”侯凤岐这次主动许多,没让羿玉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逼问,“离开这里,和我一起。” 羿玉瞬间将什么床下不床下的问题抛开了,看向了黑暗之中那个隐约模糊的轮廓。 “离开这里?离开哪里?为什么?” 侯凤岐大约是来之前就准备好了说辞,被羿玉倒豆子似的连番追问也没沉默。 “离开庇护所,因为……这里快要毁了。” 这下,反倒是羿玉沉默了片刻:“你或许不知道,庇护所是人类目前唯一可以生存的地方,离开这里,只能在地面上被热死冻死……另外,我不明白你说的‘这里要毁了’是什么意思,说清楚。” 侯凤岐被囚禁了数年,远离目前的人类社会,思考方式多少与他人有所不同。 侯凤岐开始艰难地解释。 · 据侯凤岐所说。 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能听到一些声音,看到一些东西。 一开始,只是一些零碎的声音,闪回的片段。 但是在最近几年,那些声音开始变得清晰,眼前闪过的片段也越来越长。 他能够看到无数的星星点点在大地上弥漫,久而久之,那些星星点点甚至已经深入了地底。 耳边的声音也变得开始可以理解,每一声都在诉求着渴望—— 侯凤岐原本并不明白自己看到的、听到的究竟是什么,但是两个多月前,他忽然萌生了弄清楚一切的念头。 所以他逃离了囚禁自己数年的家。 在地下庇护所中游荡。 “所以你弄明白了?”羿玉坐在床边,手肘撑着膝盖。 “……没有。”侯凤岐干巴巴地道,“但是,我能够感觉到……它生气了……” 侯凤岐口中的“它”指的是诉说着渴望声音的主人,也是驱使那些星星点点的东西。 羿玉从他颠三倒四的话语中察觉出来什么:“你觉得那些……‘星星点点’是试验品?” “……是。” 他依旧站在床边,已经有些着急了,生怕羿玉不相信自己。 而羿玉,他低眸思索须臾,手忽然往枕头下面摸了一下。 下一秒,房间里忽然亮了。 · 羿玉在从身份卡的记忆书中看到侯凤岐的时候就觉得他一定有作用。 以系统设置身份卡的惯例,无父无母,社交关系简单是第一原则。 但凡与这个原则相反的设定,基本上都有其应有的道理。 第三个任务世界是个例外,因为那个任务世界里的主线任务是在校园之中,社交关系再简单也不可能没有室友,而与“羿玉”关系最近的徐正清就是杀人凶手。 第四个任务世界,“菲利克斯·桑切斯”的哥哥德拉贡·桑切斯更是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其余任务者身份卡的家人也都不是摆设,各自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第五个任务世界与第六个任务世界不提。 第七个任务世界,哪怕是恶劣到无一是处的羿父羿母都将写有两份不同庚辰八字的庚贴送到了羿玉手中。 羿玉甚至一直隐隐有种想法,主神会将任务者送到最合适的地方,安排最合适的身份卡…… 这次任务,羿玉从一开始就很关注侯凤岐与霍俊英。 只是没想到侯凤岐会在羿玉适应性饲养无法离开曦阳实验室的时候离家出走,而霍俊英在一次意外又刻意的见面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霍俊英依旧杳无音讯,而侯凤岐再次出现的时候,是在废弃实验室。 自那之后,羿玉就有种预感,侯凤岐很快还会出现。 所以他提前做了一些准备。 他给家里的灯加了遥控,并且随身携带手电筒。 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想看看侯凤岐的“怪病”究竟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遥控器就放在羿玉的枕头下面——羿玉总是习惯性地将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放在枕头下面。 现在,房间里已是亮如白昼。尽管地下庇护所中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白昼。 长时间处于昏暗环境中的眼睛无法适应陡然变亮的光线,羿玉开灯的同时,另一只手迅速遮挡在眼前,即便如此也被亮光照得双眼刺痛。 他快速眨着眼睛,眼睫濡湿成簇,眨不去的湿意往下滴去。 床边,侯凤岐正以一个有些奇怪的姿势站在那里。 更奇怪的是,他穿着曦阳实验室的防护服。 身份卡的记忆书中,“羿玉”上一次见到侯凤岐的时候只看到了半张融化的蜡烛脸,身形是一点儿也没看到。 此时羿玉看到床边的侯凤岐,觉得他连身形都很像是融化的蜡烛,即便是隔着防护服都能看出他身形的凹凸不平,如同流淌不畅的……厚重液体。 至于脸部,面罩挡住了侯凤岐的大半张脸。 眼部的暗黄镜片之后是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羿玉看到那双眼睛,第一反应是感到眼熟。 只眨了几眼的功夫,屋里的灯就又灭了。 不是侯凤岐做了什么,而是羿玉直接用遥控器关了灯。 省得侯凤岐将他家里的灯也给物理消灭了。 “你穿的是我的防护服。”羿玉关掉灯后,先提及了侯凤岐身上的那套防护服。 那是羿玉遗忘在废弃实验室里的那套。 本以为会被寄生体们用来钻研如何解开防护服,没想到是被侯凤岐拿走了。 侯凤岐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他没想到羿玉会来这么一手,后知后觉地感到些许庆幸。 幸好穿走了哥哥的防护服…… 羿玉将遥控器塞回枕头下面,顺势调整了一下坐姿,面向床外侧。 “……你说的事,我暂时不能答应你。”羿玉这会儿的态度显得平和了许多,“像试验品那样的生物再来一万个也不过是被抓起来做实验,更别提什么庇护所要毁了。” 侯凤岐有些着急,但羿玉让他不要着急。 “但是,你说得这么言之凿凿……我要考虑考虑。” 侯凤岐安静了下来。 而羿玉让他不要再躲起来看自己,他要休息了。 侯凤岐踟蹰了一下,慢吞吞地走去小房间。 进去之前,他问了一句:“哥,明天会给我带饭吗……” 羿玉略有不耐:“废话。” 慢慢走进小房间的侯凤岐有些呆滞。废话是会给他带还是不会给他带啊…… · 翌日。 羿玉在巴掌大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眼下淡淡的青黑。 他深呼吸两次,多用凉水洗了会儿脸。 接下来,一个清早,羿玉不经意间发出了各种乒乒乓乓的声音——他不需要担心扰民的问题,相比起来曦阳实验室的工作时间已经是最为宽松的了。 小房间的门关着,令羿玉无法得知侯凤岐昨晚一直待在里面还是已经离开了。 总之,羿玉拆家似的折腾了一个清早,然后板着脸出门了。 睡不好是所有打工人难受一天的开始。 “通勤”途中,羿玉看了一眼系统面板,排名依然是2。 到了曦阳实验室,饭搭子白茹和贡多拉都问羿玉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羿玉木着一张脸机械性地进食:“……有点。” 白茹目露怜惜:“工作压力好大哦。” 羿玉表情更木了。 这导致他接下来的一天看起来心情都不怎么好。 方为止瞧见,还以为羿玉仍在恼怒全面授权的事情,于是也避开了。 羿玉心里一直惦记着别的事,没有注意到方为止一整天没有出现。 中型被寄生体今天的状况又在反复,而陈斯衡的状态还算平稳,这其中的差别就是实验室需要研究的地方。 “是否与‘0号’试验品的特殊有关,它一直是最亲近人类的寄生体……” “也许是寄生体更偏向于寄生人类,只是我们缺少这方面的数据。” “根据陈之前整理出来的资料,寄生体寄生最多的是啮齿目动物……” 一直游离在外的羿玉忽然出声打断了一屋子的白大褂:“你们觉得,陈斯衡现在有意识吗?” 短暂的安静之后,一个白大褂道:“他的脑电波并没有消失。” 羿玉摇头:“我的意思是,你们觉得他现在是昏迷,还是清醒着却控制不了身体?” 有人忍不住反驳:“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寄生会导致被寄生体进入植物人的状态。” 羿玉仍然摇头:“我没说陈斯衡现在是植物人。” “……你的意思是?” 羿玉没有再开口,其余的白大褂只当他昨晚没休息好,刚才大脑短路了,再次讨论起两个被寄生体。 羿玉从非正式讨论的房间出去,踱步至隔离室外。 隔着一层玻璃,陈斯衡躺在单人床上,没戴眼镜,五官显得有些锋利。 羿玉贴近玻璃,一只手按在上面,视线从陈斯衡身上上移,随即环顾了整个隔离室。 他的目光大多落在空中。 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 不过没找到。羿玉有个模糊的想法。 ——他试图将自己曾经产生过的“第三视角”与寄生联系在一起。 毕竟羿玉自从进入这个任务世界以来,遇到过的所有异常现象与事件都与试验品有关。“第三视角”也不例外,最开始就是在实验动物房淋浴间里闻到了一股异香。 如果,那种“第三视角”是试验品试图寄生他的时候产生,或者是寄生失败产生的…… 陈斯衡现在会不会也会陷入类似的状况之中? 羿玉刚才在讨论的时候问的那个问题就是这个意思,只是不好直言,而那些研究员大约也都没有类似经历,所以没有领会羿玉的意思。 在隔离室外看了半天,羿玉始终没什么头绪,猜测也只停留在猜测这个层面。 他呼出口气,因为离玻璃太近还呼出了一层雾。 还没来得及擦掉,羿玉的目光瞥到了一旁的时钟。 工作时间结束了。 羿玉一点儿也不犹豫地就走了。 隔离室内外恢复安静。 不多时,即将消散的雾后,有什么东西细细密密地蠕动,不仔细观察几乎看不到,却因隔着一层玻璃,始终碰不到玻璃外的那层雾。 直到雾自己消散。 第56章 ……美色? 这天晚上,侯凤岐终归是等到了两份来自曦阳实验室的餐盒。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在漆黑无光的小房间里独自进食,而是坐在餐桌前,与羿玉一起享用晚餐。 羿玉感觉自己被当成了佐餐,穿着他的防护服的侯凤岐每吃两口饭就要偷瞄他两眼,还以为他没发现。 羿玉只是装作没发现而已。 吃饭速度却比平时快了不少。 吃完,羿玉将空餐盒一推,对偷瞄他的侯凤岐道:“待会你收拾。” 侯凤岐立时回:“好。” 屋里只开了一盏小夜灯,羿玉拿了换洗衣服去公共澡堂洗澡。今天回来得急,他没用三十七层休息室的浴室。 · 接下来,羿玉考虑了好几天。 侯凤岐虽然着急,但也不敢催他,生怕他一个不快直接拒绝自己…… 哥哥是完全有可能做出这种仓促的决定的。 而羿玉,也装作看不到侯凤岐溢出防护服的焦虑,每日我行我素。 曦阳实验室那边也是一片怨声载道。 之前羿玉“上位”,虽然很多人心里犯嘀咕,但是在羿玉真切推动了实验进程的成果下,其实是没有多少反抗的行为的。 但是自从陈斯衡被寄生之后,羿玉每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最近甚至还开始在隔离室外写生了…… 于是就有不少人认为羿玉之前的“成果”其实都是陈斯衡的,只是由于某些原因,被当成了羿玉的成果而已。 “所以这个‘某些原因’指的是什么原因?” “……美色?总不可能是因为友情,谁能受得了羿玉那张嘴。” “我这张嘴怎么了?”羿玉站在八卦的两个研究员身后,好奇地问道。 “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研究员的声音渐渐僵硬起来,咯吱咯吱转过身,看到一脸疑惑的羿玉,顿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羿玉点头:“我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你说话好听,多说点。” 研究员脚趾扣地,恨不得变成试验品钻进地缝里去。 “抱歉,羿研究员。”另一个研究员还算镇定,“我们不该道听途说,胡乱揣测。” 羿玉也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毕竟自己最近的行为,确实有很多可以被指摘的地方。 只是…… 羿玉有些在意那句“某些原因”的出处。 他坦然自若地让这两个倒霉蛋研究员去查一查这些闲言碎语最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查到了,之前的事就能一笔带过。 查不到,那就再说。 两天后,两个研究员私下找到羿玉,告诉他。 “……所以,那些话最开始应该是从中尾研究员那里传出来的。” 中尾広树? 中尾広树表示这绝对是污蔑。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他站在羿玉面前,看起来非常激动,上前一步想要握住羿玉的手,通过真挚的自白来赢得信任。 羿玉随手将画板横在身前,打掉了中尾広树的手。 中尾広树手上一痛,“嘶”了一声,表情变得非常受伤。 “羿玉,你不相信我吗……”他的眼中甚至泛起了些许水光。 羿玉“嗯”了一声:“不相信。” 中尾広树:“……”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表情,没那么激动了,只有淡淡的悲伤萦绕在周身。 “那么,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的话,还将我叫到这里来做什么呢?”他侧过头,神情哀伤,“只是为了羞辱我吗。” 羿玉道:“我也没有这么无聊。” 中尾広树又有点破防了。 从没见过这么软硬不吃的男人。 他表情隐隐有些扭曲,又拼命压抑着,最终使得脸部肌肉的走势看起来都有些奇怪。 羿玉第一次见到人脸上还能出现这么平淡又复杂的表情,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中尾広树满心以为他在看热闹。 悲愤交加之下,他跪在地上哭出了声。 第57章 卑劣的魅力 说实在的,中尾広树的皮相并不差。 他是那种五官清秀,气质文弱里透着几分阴险的类型——羿玉真的不是在损他。 而是说,有时候“阴险”确实可以被视为一种魅力所在。 尤其是中尾広树此时跪在地上痛哭的时候,那种“阴险”就变成了类似于“阴谋诡计被别人发现了,没有办法狡辩,也没有办法粉饰太平,万般无奈之下只有用哭来拖延时间”的气急败坏。 ——羿玉真的没有在损中尾広树。 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之下,纯粹的卑劣是有可能让旁观之人产生一定的好感的。即便是像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动物出丑耍宝一样的好感。 再加上,就在这个任务世界里,羿玉也见过另外一个男人跪在他面前流泪的模样,不由得将两者进行一个对比。 白永丰跪在羿玉面前哭的时候,是全然的信赖、依赖与无助,所以他将羿玉视为精神支柱,即便是在羿玉面前哭也不觉得丢人,反而隐隐地感到一种心安。 而中尾広树,与精神状态不稳定的白永丰截然不同,他的身心很明显都是健康稳定的。 一个健全人在另一个人面前跪地痛哭,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内心都是会不自在的。 更何况中尾広树这个人,自卑又自负,所以情绪也更加浓烈,他说不定会将今天跪在羿玉面前痛哭的原因全部归咎在羿玉身上。 他不会表现出来,甚至会在羿玉面前表现出百分之百的服从与温驯,然后心里一刻也不停地咒骂痛恨,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想让羿玉尝尝他此刻的滋味。 但如果他一直找不到这个机会的话,那份痛恨就会渐渐地变成另外一种情绪。 他会扭曲地崇拜羿玉。 中尾広树其实很早之前就有些这种苗头了。 只是在今天之后,那点苗头会生根发芽,滋养壮大而已。 羿玉注视着中尾広树,有些惊讶自己居然会这么认真地分析起中尾広树与白永丰的内心世界。 并且越是分析,就越是觉得怪不得现实世界里有许多观众会喜欢一些反派角色。 即便是卑劣之人,也有自身的魅力所在。 羿玉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去做什么攻略任务,他一定很擅长那个。 · 中尾広树已经哭了很久了,哭到嗓子都沙哑,眼睛都红肿了,坐在他面前的那个男人始终没有什么表示,就好像是单纯的在欣赏他此刻的狼狈一样。 嫉妒与愤恨像是毒蛇一样缠绕在中尾広树的心脏上,心脏每搏动一次,毒蛇便更绞紧一分。 在窒息与刺痛之下,中尾広树牙齿都要咬出血了。 不就是一些闲言碎语吗,羿玉何至于这么欺辱他! “别哭了。” 坐在椅子里的青年忽然开口了,他放下了交叠在一起的腿,随意地往前伸着,鞋尖几乎要碰到中尾広树的衣摆。 羿玉一定是故意的!中尾広树万分确定。 中尾広树慢慢地停止了痛哭,睁着肿得不成样子的双眼望向羿玉,时不时抽噎两下,看起来狼狈极了。 “苦肉计对我没有用。”羿玉的手拨弄了两下画板上的纸张,“我其实也不是为了那些话才找你的。” 中尾広树麻了:“……那是为了什么?” 羿玉笑笑:“刚才本来就想说的,只是你一哭吓到我了,才耽误到现在。” 中尾広树的表情又有点控制不住了。 “过几天,有个地面探查任务。”羿玉满意地看到中尾広树渐渐严肃起来,“我将你的名字加了进去。” 第58章 灵活的舌头 中尾広树心里更恨了,面上却柔柔弱弱的:“羿玉……你想让我死不用这么转弯抹角的。” 那么多的研究员与护卫队队员在地面上失踪,大家又都不是傻子,早就将地面任务视为地狱入口了。 现在羿玉告诉中尾広树,他将自己的名字加在了一个地面任务的名单上,等同于宣判了中尾広树的死刑。 羿玉摇头,表示并非如此。 “你可以这么理解。但还有另外一种解释,之前从来没有那么多人失踪过,最近一个多月,失踪却那么密集,难道不是在告诉我们,地面之上有异常吗?” 中尾広树木然,谁不知道地面之上有异常? 但是想要查探出来这些异常的原因,只能用一个又一个的人命去填……中尾広树想过摘桃子,却从没想过让自己成为填坑中的一员。 羿玉没有错过中尾広树的表情,继续道:“我大概知道那些异常是什么了,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大概率不会有生命危险,至于有什么收获——那就看你自己了。” 中尾広树垂着眼,过了许久才叹息出声。 “大家都说你嘴里没有一句好话,他们真该过来听听,你的舌头分明比所有人的都要灵活……” 他抬眸,看向羿玉。 这个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就从实习生跨越到核心研究员的年轻人头发确实长了不少。 中尾広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头发只是快到肩膀而已,现在已经在肩膀下面了。 天生的自然卷与良好的发质,让规律蜷曲的黑发看起来柔顺又有光泽,只是看到都会让人觉得手感很好。 但是这个人的性格却与柔顺的头发截然不同,又硬又倔…… 而刚刚被中尾広树夸过的灵活的舌头,正藏在淡色的嘴唇后面,未启唇的时候是一点也看不到的。 “你想要我怎么做?”中尾広树问道。 他早就不哭了。 羿玉抬手勾了勾,示意中尾広树离近一点说话。 中尾広树本是跪在地上的,见状面上闪过一丝屈辱,却连犹豫也没有,直接膝行至羿玉身旁。 羿玉:“……”他刚刚是做了什么很容易被误解的手势吗? 他明明只是觉得实验室里到处都是监控,说不准他的休息室里也有一两个,保险起见当然是耳语,或者另外约定一个地方说话才安全。 中尾広树这是在干什么? 自己都到羿玉身边了,羿玉还不说话,中尾広树有些恼怒,却敢怒不敢言,垂眉顺眼地跪坐在地上,腰背却挺直了。 羿玉也不再说其他的了,免得中尾広树又擅自代替。 他只低下头,在中尾広树耳边问了他的住址。 羿玉家里有个侯凤岐,不方便说话。 中尾広树嘴唇抖动了几下,眼神复杂得很,却在羿玉问完之后,将自己的住址告诉了他。 “我知道了。”羿玉坐直,移开视线,“你先出去吧。” 中尾広树忍气吞声地走了。 休息室里只剩羿玉自己了。 他在反思自己。 这个任务直接为了省事而做出的一些行为,是不是太容易让别人误会了? 先是白永丰,后有中尾広树…… 羿玉表情凝重,突然发现自己在别人心目之中的形象可能与自己以为的有了些偏差。 紧接着,他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中尾広树来之前还好好的,回去的时候却眼睛红肿,声音沙哑,走路不利索…… 羿玉轻轻倒吸一口冷气,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 剩下的工作时间里,羿玉无视了外界的所有目光,顶着各种投来的视线,顽强地在隔离室外又画了一张画,然后掐着点准时离开。 他先带着三份餐盒回到家里,一言不发地被当作佐餐吃了一顿晚饭,然后出门,往中尾広树的住址去。 好在中尾広树与羿玉在一个大区,只是不在一个小区而已,羿玉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在路上。 开门的是中尾広树,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住。 羿玉没问他,但他自己解释了:“我是个孤儿,没有其他家人,放心,这里不会有其他人听到我们接下来说的话。” 羿玉面不改色地坐在椅子上,没有喝中尾広树递过来的水。 “我想让你做的事情非常简单。”羿玉直入主题,在中尾広树闪烁的目光中,娓娓道来。 “……” “……我明白了。”中尾広树最后这么说道。 羿玉站起身:“那就祝你一切顺利。” 中尾広树本还沉浸在羿玉之前所讲的内容之中,现在看到羿玉起身准备离开,有些措手不及:“你要走了吗?” 羿玉感觉到一丝古怪,步伐没有停顿:“不然呢?” 他自己打开了门,逃也似的走了。 第59章 糊弄学大师 【日期:第七十九天】 【排名:2】 · 被羿玉添加了一个名字的队伍出发执行地面任务。 在他们离开之前,羿玉找机会再次与中尾広树私下交谈了一次,补充了一些新的内容。 中尾広树摇摇欲坠。 他虽然半推半就地同意了羿玉的提议,但是那种情况之下,除了同意也没有第二个选项…… 之前镰刀只是悬在脖颈上,现在可是直接要砍头了! 可是,在羿玉面前,中尾広树却怎么也说不出推脱婉拒的话。他总觉得有些话一旦出口了,他说不定会被按在地上捶。 再说了,名字已经在名单上了…… 中尾広树抱着一种“根本就无法反抗,明知道可能会送死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毕竟羿玉说得挺有道理的”的心态,像一条半死不活的鱼。 死是没死,偶尔还能扑腾几下。但眼见着已经有点要发臭了。 这种沉默的反抗,自然是被羿玉无视了。 毕竟按照中尾広树的性格,这种表现很有可能是想要在临行前要点好处。 羿玉属实担心他会要点了不起的好处,不如直接无视掉。 这就导致了中尾広树出发的时候,怨气冲冲,惹得一个队伍的研究员心里都有些犯嘀咕。 他们真不是去送死的吧? 应该不会……毕竟现在实验室损失这么惨重,再缺少一批研究员,就要伤筋动骨了。 莫名的,这支队伍出发时的气氛颇为诡异。 另一边,寄生实验那边也有了些成果。 中型被寄生体野犬脱离了相当危险的阶段,生命体征变得真正平稳了下来,甚至有了足够长的清醒时间。 试验品已经彻底融入进了它的骨血之中,野犬的体型固定在寄生试验品的两倍大。 基本上是从小中型犬的体型,变得可以与羿玉认知中的大型犬媲美,只是因为体重暂时没跟上来,显得有些瘦弱。 但它的生命力肉眼可见的旺盛了好几倍,每天都会吃下足够的食物,可以说是一天一个样。 可能是因为野犬在隔离室里待了足够久,熟悉了此处,也可能是自身的改变使它也变得从容,在日益增多的清醒时间里,野犬的攻击性也肉眼可见的降低了。 就如同最开始那个护卫队队员发现的寄生猫一样,性情变得稳定许多,末世里生物的残忍嗜血减退了几分,但兽性不减。 野犬的邻居,大型被寄生体陈斯衡身上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不同于之前变化的细微,这一次的变化,可谓是非常明显。 首先,陈斯衡的皮肤下面,有丝丝缕缕的黑色线条时时刻刻在蜿蜒流淌。 这种变化第一次出现的时候,研究员们还以为这是寄生失败了,实验品正在析出的表现。 但“析出”持续时间一长,就有人意识到这绝不是试验品正在析出,而是另一种新的寄生后症状。 其次,陈斯衡醒过一次。 当时是在一个深夜,隔离室里的二十四小时监控拍摄到了他睁开眼睛,环顾一周后坐起身,因为身上贴了太多东西而没有下床,只是在床上静静坐了一会儿的画面。 画面中的陈斯衡看起来很正常——除了他的眼睛。 陈斯衡本来是有点下三白的,但是醒来后的他,瞳孔变得又黑又圆,仿佛一点光也透不进去的黑洞。 羿玉见了,觉得陈斯衡现在的眼睛很像是实验品身上的假眼,那种两个同心圆套在一起似的眼睛。 除此之外,对于陈斯衡现在的眼睛,羿玉还感受到了另外一种熟悉感。 最后,陈斯衡的身躯也相应程度的高大结实了一些,他本来因为常年泡在实验室里,看起来是有些单薄的。 如今…… 有点像是接受了人体实验之后的超级英雄角色。 目前核心实验团队的主要研究目标有两个,一个是野犬实验前后的对比,另一个是尽量增长陈斯衡的清醒时间。 至于羿玉,他又在写生。 · 羿玉本身是会一点素描的。 现实世界里,他高中时文理还没有分科,以理科生的身份报考了建筑系的专业,专业知识还没学到多少,倒是先学了粗浅的素描与水彩。 再说了,无论画成什么样子,羿玉都不会给别人看,所以也没有什么心理压力。 对于他毎日明目张胆的摸鱼偷懒,核心研究团队内部已是怨声载道,都有人找到方为止那里去了。 不知方为止怎么回应的,反正他没有对羿玉的这种行为有过任何形式上的阻止。 而羿玉每天画的东西,都会在下班时间结束之后浸泡在水中,直至纸张泡烂,一点也看不出上面的内容。 这无疑是一种浪费行为,非常不可取。 但羿玉每天也只会画一张画,用的也只是A4纸,不算铺张浪费,勉强可以算作正常消耗。 工作时间结束之后,就是回家投喂便宜弟弟。 侯凤岐已经期期艾艾地问过一次羿玉有没有考虑好了。 当时羿玉答非所问,若有所思地盯着侯凤岐身上的防护服看了好一会儿,直将他看着想将房间里唯一一盏小夜灯也给消灭掉才开口。 “你身上这件防护服,穿多少天了?” 侯凤岐:“……” 侯凤岐埋着头钻进了小房间里,生怕羿玉要将他身上的防护服给扒下来,也怕羿玉会觉得他一套防护服穿了那么多天不干净,两盒饭都没吃完。 ——后来半夜又偷偷出来吃掉了。 羿玉虽然将侯凤岐给糊弄了过去,但也知道这种糊弄也持续不了多久。 时间已经越来越紧迫了。 临睡前,羿玉又看了一眼系统面板上的日期,然后目光从半透明的面板上挪开,落在昏暗光照笼罩着的天花板上。 羿玉之前推测,每一次任务世界之中的身份卡不是百分百随机安排的。 但是最近,他有了一个新的推测。 有时间限制的任务,每一次的任务期间……又暗藏着什么信息呢? 第60章 其他楼层的权限 羿玉的八次任务,有时间限制的有三次。 第一个有时间限制的任务是羿玉的第一次任务,在三天内,帮邻居完成一个心愿。 在任务完成的过程中,羿玉了解到,三天后邻居一家要到国外去旅游…… 第二个有时间限制的任务是羿玉的第六次任务,无人生还的公路旅店,任务要求任务者在限定区域之内存活一周。 期间存在的怪物暂且不提。 只说最后一天。 泥石流淹没了公路旅店,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无人生还。 第三个有时间限制的任务就是现在这个任务了。 九十九天之内,工作贡献排名前三的任务者视为任务成功。 这一次的时间限制是否也有另一种含义? 比如说,第九十九天的时候,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 【日期:第八十天】 【排名:2】 · 在今天的写生开始之前,羿玉先去了方为止的办公室。 一般情况下,当方为止不在曦阳实验室的时候,他的办公室是全面锁死,无法进入的。 若方为止当天来了曦阳实验室,他的办公室锁与不锁就是手动的了。 不然羿玉也不会撞见他洗澡不关门。 今天方为止在曦阳实验室。 或者说他最近基本上都在,而且来的时间都很早。 羿玉叩门,紧闭的门自动打开。 他步入办公室,看到方为止背对着他,站在资料柜前整理东西,听到脚步声也没回头,口吻熟稔地打了声招呼。 羿玉道了句“方先生”,走到方为止身旁,随意瞟了眼他正在整理的东西。 是一些空文件夹。 文件夹边缘底部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形,可见之前还是装了分量不轻的文件的。 别的地方羿玉不知道,但是在曦阳实验室,很多资料都是有纸质备份的。 “怎么是空的?”羿玉按住了方为止手下的文件夹。 他看着方为止,没低头去看两人按在同一份文件夹上的手。 “有些资料到了销毁的时候,剩下来的这些文件夹也不好直接扔了,我准备收拾收拾继续用。”方为止往旁边挪了一步,示意羿玉过来,“来得正好,帮我一起擦干净,摆放整齐。” 羿玉看着他,手里随便拿起一个文件夹,用旁边的抹布擦去上面薄薄一层灰尘。 见状,方为止微微皱眉:“要不要戴个口罩?灰尘都飘起来了。” 他也不等羿玉回答,将手里东西一放,转身去拿了两个口罩过来,递给羿玉一个。 羿玉随手戴上,调整好口罩位置。 方为止又笑:“怎么不说话?这个时候你应该在画画才对,怎么来找我了?” 羿玉道:“什么意思?终于按捺不住提我画画的事了?” 他的语气也不怎么冲,可以理解为不怎么温和的说笑,也可以理解为阴阳怪气。 方为止笑容微敛:“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无论做什么都有自己的深意,随意插手反而不太好,你想做什么都去做,不用在意其他的。” 口罩下的唇角敷衍地抬了抬,羿玉垂眸,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文件夹。 “方先生,你可以给我去其他楼层的权限吗?” “这得看情况。”方为止稍微俯身,离羿玉近了一些,低声问他,“羿玉,怎么了?” 羿玉随口道:“没什么,只是感觉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想去别的项目组看看。也许别的项目更适合我。” 实际上,他是想去见一见其他任务者。 即便是相互竞争的关系,却也不意味着任务者们之间一点合作的余地都没有。 曦阳实验室很大,可羿玉却被“困”在了三十七层到四十二层…… 或者说,所有的研究员都被困在了那几个楼层之间。 “羿玉,我很抱歉。”方为止轻声叹息,“现在的这些闲话和我也有很大关系,如果我对这里的掌控力足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流言蜚语了。” 羿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都管得了,什么都掌控得了,唯独管不了别人心里在想什么。” 方为止反问:“我不能吗。” 这其实不太像是方为止能够问出来的话。 以方为止表现出来的性格来看,他不应该有这么强的主动性与掌控欲。 但是,羿玉见过方为止太多不一样的时候了。 他没有放在心上。 “不能。” 方为止低下眼,语气平淡:“或许吧。”他又笑,“你想要哪几个楼层的权限?” 羿玉并不掩饰:“二十二到三十六。” 方为止颇有些无奈:“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他在羿玉耳边道:“稍等两天。” 羿玉点头,然后放下手里的抹布与文件夹:“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 他准备离开,一只手却将他拉了回去。 “给我出了这么大一个难题,好歹把这个忙帮完再走吧。”方为止将文件夹塞回羿玉手里。 羿玉继续磨洋工。 过了一会儿,方为止状似不经意地提及:“你之前……在地面任务的名单上加了中尾広树的名字,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吗?” 羿玉又开始糊弄:“不算故事。中尾広树太想上进了,到我休息室里哭求把他的名字加上去,我被他感动了,所以成全了他。” 方为止又不是不认识中尾広树,闻言就不相信。 上进。就中尾広树? 啧。 “你不会被他骗了吧……”方为止有些担忧地望着羿玉,本就优越的嗓音更加醇厚丝滑,让羿玉听着都有些馋了。 有点想吃巧克力了…… 羿玉有一瞬间的走神:“……谁知道呢。他想去就去。你问这么多干嘛?你和中尾広树很熟悉?你在兴师问罪?你和别人想的一样,觉得我在害他?” 方为止思绪一断:“没有。只是你从来没插手过这些事情,我有些好奇而已,不问了。” 羿玉深深看了方为止一眼。 然后磨洋工。 大约二十多个文件夹,羿玉来之前方为止已经整理了一半,羿玉来之后也只擦了两个,其余的都是方为止自己完成的。 两人只是偶尔说两句话而已。 文件夹整理完,羿玉提醒方为止别忘了其他楼层权限的承诺,紧接着就回隔离室前写生去了。 实在是忙碌。 第61章 画中真实 两天后,方为止告诉羿玉,他想要的其他楼层的权限已经下来了,但是最好不要在其他楼层待太久,而且也进不去核心与重要区域。 “否则的话,他们可能会以为我有什么坏心思。”方为止与羿玉耳语,“实验室中的各个项目之间多少都有些竞争关系,我不属于实验室,他们对我的……意见稍微大了一些。” 两人此时在隔离室外。 看到方为止过来,羿玉就将画板反盖过来了,略微仰着头听他说话。 方为止的目光在画板背面打了转,随后就自然而然地移开了。 仿佛对羿玉反转画板的行为并不在意,也对画上内容丝毫不好奇一样。 “听起来,你好像有点可怜。”羿玉的手指捏着画板边缘,指尖被棱角处抵着微微发白。 方为止垂眸,看着羿玉头顶的发旋:“可能……有一点?” “不觉得。”指甲在画板棱角处刮过,羿玉目光稍移,留意到许多路过的研究员都在偷瞄这里。 他看似平静地移开了视线,实际上,内心深处已经蜷缩成一团。 无论经历过多少次,羿玉增长的只有表情管理的能力,而没有真正看淡这种事的心态…… “好吧。”方为止慢慢直起身,语气里略有惆怅,但是也没说什么,只道,“那你继续画吧,我回去了,有事来找我。” 夹在指间的铅笔随着羿玉轻轻摆手的动作晃了一下,然后转了个圈,笔尖落到了白纸上。 除了创作者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看过的画纸上,是隔离室里面的景象,躺在床上的陈斯衡是画纸上的主体。 但与现实中不同,画纸上分明有深色的粘稠存在飘浮于空中、缠绕于身上、流淌于地面,无处不在。 这与人类的眼睛看到的截然不同,却并非羿玉的想象。 他时常来看陈斯衡,不知道从哪一次开始,眼前就经常出现重叠的画面。 清晰可见的是现实中的隔离室,模糊闪现的是画上的景象,每一次又略有不同。 于是羿玉将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绘在了画纸上,每天工作时间结束之后再销毁,因为看的时间足够长,基本上可以将每一张画纸上的内容烙印在脑海之中。 每一天,隔离室里肉眼看不到的黑色粘稠物都会增多,它们像是空气,遍布于隔离室内,攀附在墙上,不规律地涌动流淌。 仅仅隔着一个玻璃,是干净敞亮的另一个世界,无论是驻足还是路过的研究员都看不到隔离室中真正的景象。 只有羿玉…… 只有羿玉。 忽然间,羿玉画画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慢慢抬起头,潋滟分明的眼瞳盯着玻璃后的隔离室。 ——除他之外的研究员看不到隔离室里的真实。那么,羿玉眼中干净敞亮的世界……是否也是被蒙蔽之后的世界? 羿玉的目光从隔离室开始,向周边移动,最后落在膝盖上的白纸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 午饭后,羿玉没有回四十二层。 在上午与下午的工作时间中,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这段时间里,研究员们不会那么快就返回工作的地点。 羿玉如果想去其他楼层见一见别的任务者,午休时间是最好的选择。 但这也有一定的不确定性,因为任务者们这个时间也可能不在工作地点,羿玉很有可能一无所获。 刚来到这个任务第一天时,所有的实习生都聚集在一起,羿玉有留意过他们的长相,但并没有记得特别清楚。 待会,得仔细辨认才行。 曦阳实验室地下二十二层属于淡水资源优化开发项目组,比起“9-4-12计划”项目组,这里显得没有那么“庞大”。 羿玉一个新面孔进入,偶尔路过的几个研究员基本上都注意到了他,但没有人搭话,顶多就是多看几眼,然后擦肩而过。 他们看羿玉的时候,羿玉也在努力辨认他们的长相。 曦阳实验室里,无论是实习生,助理研究员,还是研究员都是统一的白大褂,根本无法通过外观来辨认他们的身份。 而且都已经快三个月过去了,实习生们目前处于什么职级都说不好…… 羿玉印象中,有三个实习生被安排到了淡水资源优化开发项目组,里面有没有任务者却无法确定了。 羿玉像个街溜子——新历纪元的人类说不定连这个词都无法理解,无所事事地到处溜达的话会饿肚子的——他此刻确实是个街溜子,将二十二层所有开放的区域都翻来覆去地逛了许多遍。 连一个疑似同期实习生的人都没遇见。 又一次到了电梯口,羿玉停下了脚步,按电梯,准备离开。 电梯门向两侧开启,里面的一人往外看来,与羿玉对上了视线。 羿玉眯了眯眼睛,仔细端详着电梯里青年的五官,与记忆中的一个实习生渐渐对照了起来。 电梯里的人也在看羿玉,目光与其他只是觉得羿玉有些脸生的研究员有着微妙的不同。 仅仅一个照面,电梯内外的人基本上心里都有了些默契。 只是,羿玉想着换个方便说话的地方,电梯里的青年却移开目光,从羿玉身侧绕过,往二十二层深处走去。 羿玉略微偏头,片刻后,抬手按了下即将自动关门的电梯,走了进去。 电梯门关上,遮住了羿玉的身影。 电梯下行,羿玉看着锃亮金属门中自己的身影。 刚才那个人应该是个任务者,而且大概也猜到了羿玉的身份。从这个任务时间的难度来看,应该不大可能有资历比较浅的任务者。 只是刚才那个任务者,没有与其他人合作的打算。 羿玉只能再去寻找其他任务者。 · 羿玉花了三天的时间,确定了除自己之外七个任务者的身份,但是只有三个人与他有过交谈,其中更是只有两个人有合作交流信息的倾向。 一人来自淡水资源优化开发项目组,一人来自火种计划项目组。 第62章 一个承诺 “目前各种资源都很匮乏,淡水资源格外匮乏。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但是据我所知,目前地面上是不存在任何可以使用的淡水资源的。” 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干练女性一边说,一边挽起头发。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但我总觉得,关于大灾变这一块,所有的文字资料都描述得特别空洞。我们只知道地面上的环境极速恶劣,不再适合人类生存,但是并不清楚具体恶劣到了什么程度,又是因为什么导致了环境极速恶劣。” 她看向羿玉:“你去过地面?” 羿玉点头:“去过。地面温度特别高,而且温差巨大,大灾变前的城市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被沙霾掩埋。” “废土末日。”她了然地道,“说实在的,这种末日比丧尸变异兽什么的都更难处理……” 两人已经沟通过一轮信息了。这是在食堂的角落,两人都没有提及任何关于任务或者系统的东西,只交流有关于自己的信息,也没有透露所在项目的重要情报。 变异兽……羿玉觉得那些发生了变异的动物实际上已经在变异兽的范畴之内了。 但他知道任务者口中的变异兽指的是哪种。 是指那些具有极强攻击性,将人类列在食谱之中的变异兽。 与之相比,羿玉见过的变异动物,更加偏向于是为了适应环境而产生的一些变化。 相比较之下,火种计划项目组的任务者给羿玉的感觉就有些……飘渺。 “……其实我一开始不想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有接触的。因为时间也快到了,我不想节外生枝。” 羿玉表示理解。 他慢吞吞地继续道:“但是我又很清楚,像你这种会主动与其他人联系的人有多么少见……尤其是之前还发生了那种事情。” 他指的是金发男向原本排名第一的任务者投毒的事情。 “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和你见一面。” 他是主动来找羿玉的,不过由于没有其他楼层的权限,所以早早来食堂等待了。 所以这一次交流信息的地点,又是食堂。 两人打哑谜似的,你来我往地交谈了半个多小时,没耽误吃饭。 “……我特别想,”任务者低头看着一点不剩的餐盘,“吃一顿家里的饭。” 羿玉思绪微顿,须臾,温声道:“会有的。” 或许是因为提及了有些令人情绪低落的话题,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什么话了,有些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分别时,任务者忽然问:“你觉得,当人类身处末世的时候,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这个问题其实问得很奇怪。 因为现在人类不仅已经身处末世,而且已经是末世第五十年了。 任务者并不需要羿玉的回答,已经起身离开了。 · 在当了三四天的街溜子之后,羿玉不再往其他楼层去了,也不再写生,开始与其他研究员一起,忙于寄生实验的后续计划。 与此同时,侯凤岐也无法再等待下去了。 “哥哥,我们该走了。” 也许是熟能生巧,话说多了,侯凤岐说起话来已经没有那么生涩笨拙了,只是显得略有迟缓而已。 “去哪里呢?”羿玉坐在床边,看向立在面前,一身防护服仿佛焊在身上似的侯凤岐,眉眼之间流露出些许茫然之色。 侯凤岐慢了半拍,才想起说话:“去地面上……哥哥,我养你,我保护你。” 羿玉笑了,撑着颈侧问他:“你怎么养我?没有人类庇护所,你连食物都弄不到。你怎么保护我?地面上温差巨大,一套防护服最多可使用的时常只有二十个小时,到了地面上——我会死的。你想我死?” “不。”侯凤岐往前走了两步,“你不会死。” 羿玉目光微沉。 侯凤岐这么笃定…… “好吧。”羿玉松了口,“三天之后,我和你走。” “这几天,”羿玉瞥他,“你老实点。” · 【日期:第八十七天。】 【排名:2】 作为给了侯凤岐承诺三天后一起离开的人,羿玉显得非常淡定。 知道中尾広树那支队伍平安归来的时候就更淡定了。 “总算没有人失踪了……”一个研究员低声嘟囔。 之前一直有人失踪,失踪的人数还越来越多,所有人心里都犯嘀咕。 生活在这个时代,没人体会过什么叫做安全感与安定感。 “他们今天来实验室了吗?”羿玉随口问道。 “没有。有一天休息时间,明天应该会来。” “哦。”羿玉看着显微镜里的切片,并不怎么在意。 “……羿玉,你一组切片看了三个小时了,换个吧。”有个研究员看不下去地提醒。 “哦,好。”羿玉从善如流。 哎。今天也很忙碌。 …… 下午,陈斯衡醒了。 羿玉作为地位摇摇欲坠又稳住泰山的项目组三号人物,穿着全套防护服进入了隔离室,与他一起的还有方为止,以及另外两个研究员。 他和方为止站在后面,看着两个研究员近距离检查陈斯衡的身体状况。 这一瞬间,眼前闪过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黑色粘稠的液体充斥在隔离室内,陈斯衡与两个研究员的身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被游曳在空中的触手般的粘稠液体遮挡着。 但只一瞬息,羿玉眼前已恢复如常。 陈斯衡这次醒来,状态比之前好得多,至少可以进行一定程度的沟通。 两个研究员记录完他的身体数据之后就先出去了。 “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方为止走到床边。 “我感觉……”陈斯衡的眼睛大半都被漆黑的瞳孔所占据,他看向方为止,停顿,继而望向没有靠近的羿玉,“我感觉,睡了很久。” “今天是寄生实验后的第二十三天。”方为止隔空点了一下陈斯衡的手腕,“它在你身体里。” 手腕上隐约可见皮肤下流淌着的黑色线条。 陈斯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 在他的视野中,这并不是属于人类的手腕。 他抬起头,张口,停顿,继而道:“实验成功了。” 第63章 “过来。” 寄生实验成功与否不是通过陈斯衡主观意识上的感知下定论的。 那将需要非常复杂且要求严格的长时间验证程序。 目前,陈斯衡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所有感受与想法如实告诉其他研究员,以大型被寄生体的身份继续参与实验。 他甚至暂时无法离开隔离室。 这既是为了其他人的安全着想,也是为了陈斯衡自己的安全考虑。 他现在虽然醒过来了,但也许一个小时后、十分钟后,甚至是下一个瞬间,他都有可能会再次昏迷。 他如果在别的地方,甚至于离开了实验室,发生什么意外情况都来不及处理…… 短期内,陈斯衡待在隔离室里,对所有人都好。 在方为止与陈斯衡说话的时候,羿玉就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不靠近,也不离开,时不时轻点鞋尖。 他在看陈斯衡。 眼睛对一个人面容及气质的塑造影响很大,陈斯衡的眼型没变,只是瞳孔发生了变化,整个人看起来就非常不同了。 看起来居然多了几分无机质的冰冷感。 而且,说起话来不太通顺。 “昏迷的时候,感受不到,外界。”陈斯衡回答了方为止的一个问题,“像是,睡着了。” 闻言,羿玉略微挑了下眉尾。 “这样啊……”方为止听到陈斯衡的回答,先回身看了一眼羿玉,因为刚才那个问题,实际上是他代羿玉问的。 隔着防护服的面罩,方为止看不到羿玉此刻的表情,他转回视线,陈斯衡正睁着那双过于漆黑的眼睛,目光刚刚落到方为止身上。 “今天,什么时候?”陈斯衡询问今天的日期。 方为止短暂回想了一下,告诉陈斯衡今天的具体日期。 陈斯衡点了点头。 “羿玉,”方为止转身,走到羿玉身边,声音低了些,“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羿玉眨了眨眼睛,“我没有什么想问的。我们走吧,让陈好好休息。” 陈斯衡半低着头,不知有没有听见不远处两人的对话。 · 离开隔离室,方为止快走两步,调转方向倒退着往后走,正面对着羿玉:“你和陈斯衡之前关系不是挺好的,今天怎么……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羿玉慢下脚步,摘下面罩,鼻尖被压得微微发红,脸侧也有些压痕。 “难道我的所有事情,你都知道吗?” 方为止道:“抱歉,是我失言了。不要不开心。” 又是这样。羿玉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 无论他怎么出言刺人,方为止总是这种波澜不惊的反应,次数一多,羿玉心中不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闷。 按理来说,像方为止这么思虑周全的人连这样的失言都不会有才对…… “陈被试验品意外寄生,今天一见,我总觉得,他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羿玉走快了一些,抬手往方为止右肩上推了一下,“你觉得呢?” 方为止顺势转了身,与羿玉并排往前走,脚步声慢慢地从两道合为一道,在略微空旷的走廊上回响。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方为止一边思考,一边说道,“外表上的不同暂且不提,仅从刚才的交流来看,陈……似乎没有以前话多了。” “但这其实也能解释得通,毕竟他已经昏迷很久了,醒来后还有些不适应也说得过去。” 羿玉不置可否,手指勾着面罩打转。 方为止没人理睬,兀自说了一会儿,慢慢地,也安静了下来。 一个路口,羿玉停下脚步:“我去操作间。” 而方为止明显是要回自己办公室的,这就不顺路了。 “……那,明天见。”方为止微微一笑。 羿玉敷衍地“嗯”了一声。 · 晚上,提着三份餐盒回到家里的羿玉见到了一个身上散发着浅淡肥皂香气,兴奋过头的侯凤岐。 “你今天去洗澡了?”羿玉打量着侯凤岐身上的防护服,发觉他似乎连防护服也换了一套,目前身上这件明显是新的,“防护服也换了。” 侯凤岐老实巴交地道:“洗澡了,防护服是哥哥今天穿的那件。” 羿玉动作一顿,瞥向侯凤岐,表情有些复杂:“我今天穿的那件?” 侯凤岐点点头。 “……你怎么拿到手的。”羿玉将餐盒往桌子上一放,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让它们帮忙。”侯凤岐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往后退了两步。 羿玉呵笑一声,拉开椅子往后面一坐,双腿交叠,双手交握放在大腿上,略微仰了下下颌。 “过来。” 第64章 偷偷 “过来。” 穿着防护服,身形有些奇怪的青年呆呆地看着羿玉放在深色长裤上,随意交握着的白皙手指。 指头压在裤子上,裤子的面料大概有些硬,柔软的指腹都压平了些,落下浅浅的阴影。 明明是一个很常见的坐姿,可是羿玉这样一坐,却显得特别好看,连倚在椅背上的肩膀都特别好看…… 侯凤岐没有反应,羿玉意外地抬眸:“过来。” 热衷于穿羿玉穿过的防护服的青年慢吞吞地往前走了两步,脑袋略微低垂。 “哥哥……” 羿玉伸手,揪住防护服胸前比较好抓的地方往下一拽,没有感受到任何阻力地就将人拽低了下来。 “你和试验品……们一直都有联系?”羿玉轻声问道,音量几近耳语,“我每天出门之后,你都会跟在我后面偷偷出去?不然,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穿过防护服?” 侯凤岐大约是个臊眉搭眼的样子——他戴着面罩,屋内又只开了一盏小夜灯,基本上看不到脸——瓮声瓮气地回答了羿玉的问题。 “没有天天偷偷出去……偶尔会去之前遇到哥哥的地方,那里经常有试验品……它们告诉我的。对不起,哥哥。” “我并不生气——关于你偶尔会离开这里的事情。”羿玉语速缓慢,“但是我不喜欢你有事情瞒着我,那样我才会生气。凤岐,你有事瞒着我吗?” “……没有。”侯凤岐小声道。 羿玉松开手,侯凤岐却仍旧俯着身体,被羿玉推了一下才慢腾腾地直起身。 “吃饭。”羿玉道。 侯凤岐狼吞虎咽地扒完了两份餐盒,然后垂涎欲滴地盯着就在旁边坐着吃饭的羿玉。 任谁被这样的目光盯着都会不自在的,尤其是吃饭的时候,很容易丧失食欲。 浪费食物不可取,羿玉忍无可忍:“别用饿死鬼的眼光看着我,吃不饱自己找吃的去。” 侯凤岐一下就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防护服,好像什么时候上面开了朵花似的。 就在大约几个小时之前,这套防护服还在羿玉身上穿着。 香香的。 · 更晚的时候。 如若此刻是大灾变之前的世界,这个时间点能够看到昏沉的夜空。第二天没有雨的情况下,还能看到闪烁的点点星辉与澄澈皎洁的月光。 但是现在,人类庇护所之中只有时钟记录着时间的流逝。新历纪元的人类唯有通过各种各样的钟表感知到日升月落,昼夜变化。 刚来到这个任务世界的时候,羿玉其实很不适应这一点。 这甚至与他曾经去过的某个经常被大雾笼罩着的世界还不一样,那里只是雾霾严重,这里却是始终不见天日。 唯一一次去地面世界上的经历还不太好…… 三天、不,两天之后他就会和侯凤岐一起离开人类庇护所。 那个时候,又是怎样一番情景? 每到深夜的时候,人总是会忍不住的胡思乱想。羿玉也不例外。 他先是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后,又闭着眼睛“注视”黑暗,不知道想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大约是在夜半时分,羿玉以另一种视角睁开了眼睛。 他从家里——这个三十平米不到的房间——上方睁开了眼睛,俯视着黑暗中的一切。 “第三视角”。 这是第三次了。 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开启了“第三视角”? 羿玉暂时没有搞明白。他试着在这种状态下移动,发现自己像是被捆起来的绳子,动一下都困难,却并非完全不能移动。 这种感觉太过奇怪。 羿玉尝试着移动,没有几厘米的成果就感觉整个人精疲力尽,床上的青年呼吸声也清晰可闻地紊乱了起来。 于是他停了下来。 明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却能有意识地调节自己的呼吸。 明明只是一双——甚至不一定是一双,有可能是一只,也有可能是很多只——眼睛,却能够感觉到疲惫力竭。 什么都不再尝试之后,时间的流逝变得非常缓慢。羿玉仿佛悬浮在空中,听到了墙壁上时钟的走针声。 “咔……咔……” 第三次的“第三视角”持续的时间比羿玉想象中要长很多,大约十七八分钟之后,羿玉才感觉到一种陷落感。 他终于可以闭上眼睛。 意识下落的最后一瞬间,羿玉脑海中闪过一个猜测。 ——刚才移动艰难,会不会是因为“第三视角”所依附的“身体”太过庞大? 所以习惯了控制人类身躯的羿玉无法控制那样庞大的身躯,只是挪动几厘米就已精疲力尽…… 这个猜测过于离奇,羿玉的意识回到沉睡的身体里时,就已经将其抛之脑后。 · 次日。 陈斯衡的情况已经开始稳定地好转,昨天清醒了三个小时,今天不到中午就从昏睡中醒来了。 实验室更新了防护服,比原来的又重了几分。 由于一些因素,羿玉不太想穿上防护服,所以一直没有进入隔离室,最多也就是在玻璃外观察一会儿。 陈斯衡醒来之后,隔离室的玻璃已经设置成了单向的,只是偶尔,羿玉会觉得陈斯衡的目光是在有落点地看着外面。 “刺啦——” 一个研究员没站稳,撞到了几个小推车,被扶起来之后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她没有穿防护服,是昨天进入隔离室的两个研究员之中。 温迪略微弯着腰,有些反胃。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生病了,待会需要去医务室看看。 “你还好吗?”一道清浅的男声不远不近地传来。 温迪抬起头,看到四十二层的话题人物正以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自己。 她直起身:“我没事。” 羿玉端详着她即便是在新历纪元人类中依然显得太过苍白的脸色。 “你看起来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可能是有点不舒服。”温迪耸耸肩,“最近晚上温度有点低,可能着凉了,午休的时候我会去一趟医务室。” 她快速地笑了一下,低着头从羿玉旁边经过。 羿玉的目光跟随了一会儿,收回来的时候却瞧见隔离室里的陈斯衡正看着自己。 那目光,可不太像是随意的落点。 羿玉顿了片刻,抬起脚步,走到玻璃外三步远的地方,正面迎着陈斯衡的目光。 然后,他的一只手按在了单向玻璃上。 陈斯衡的目光没有偏移。 见状,羿玉放下手,离开了。 单向玻璃内侧,曾经出现过的密密麻麻的蠕动再一次开始了。 一遍,又一遍地沿着人类手掌贴合过的轮廓往里收。 · 【日期:第八十九天】 【排名:2】 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工作时间快要结束了。 按理来说应该已经准备去更衣室换衣服的羿玉此刻却纹丝不动地坐在方为止办公室的桌子上。 “所以,你还没搞定我的授权。” 方为止有些歉疚:“抱歉,羿玉。” 他们说的是“9-4系列计划”前十一次实验的全部资料权限。 羿玉道:“我总觉得,对你而言什么授权不授权的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你只是不想给我看那些资料。” 方为止摊开双手,似乎想解释。 “啪嗒”一声,羿玉从办公桌上下来,走到方为止身边,绕着他转了两圈。 方为止站在原地。 “方先生,”羿玉停在方为止身后,“十年前,那个发现了寄生体的护卫队队员——是你吧。” “……” 羿玉继续:“你不想让我看到的,是你的名字。” 方为止叹了口气:“羿玉,有时候你不用这么直接的。尤其是,你本不是这样的性格,却总是装作桀骜锐利……” 他慢慢转过身,温和的双目注视着羿玉没什么情绪的面容。 “而且,‘十年前’这种词汇说出来,感觉我已经年纪很大了似的。”方为止有些惆怅地道,“不过那确实是我。” 第65章 把一切都交给我 十年前,还是一个普通护卫队队员的方为止发现了被寄生的猫,并将它带回了人类庇护所,由此开启了为期十年,共十二次的“9-4系列计划”。 十年后的现在,方为止回忆起当年的事情来,记忆如同水洗过的镜面一样清晰无比。 面对羿玉直白的质疑,方为止轻轻地摇了下头:“或许有一部分这方面的原因,但……总之我明白了,明天给你权限。” “今天不行吗?”羿玉不由皱起了眉头。明天他都不在这里了,就算有权限还有什么用? 方为止解释道:“这里真的不是我的一言堂,全面开放权限这种事情,多少需要与高层商讨一下。” 一般情况下,羿玉实在是很难分辨方为止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他在这方面的造诣可谓说是登峰造极。 “……”羿玉扯了扯衣袖,转身便走。 身后传来方为止轻柔丝滑的声音:“羿玉,你很着急吗?” 羿玉的步伐没有停顿,心里却叹了口气,他刚才没有再继续催促就是不想让方为止察觉出自己的着急。 毕竟今晚过来,最主要的目的是想验证十年前那个护卫队队员的身份,什么全面授权之类的东西,有当然好,没有也不影响大局。 没想到只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而已,方为止就像是嗅到了鱼腥味的猫…… 他索性没有回答,真停下来解释才会让方为止察觉到更多。 此时工作时间早已结束,羿玉从方为止的办公室出来,离开曦阳实验室一路上都没碰到什么人。 到了外面,连“蚁工”都没见到几个。这个时间要么已经工作晚回家了,要么刚刚开始夜晚的工作,没什么人在路上滞留。 这条回家的路,羿玉已经走过无数次了,今晚他的心态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转变,抱着类似于观光、游览一样的心情边看边走。 不得不说,抛开所有的现实因素,仅仅从地下庇护所来看,这无疑是人类又一项智慧的结晶,宏伟庞大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之前羿玉完全没有心情去欣赏这里,如今任务期限即将结束,他也将要离开人类庇护所,反而有了几分欣赏的心情。 真是了不起啊。 快到家了,羿玉敛下目光,有点担心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侯凤岐又整了什么新鲜的活出来…… 好在,今天的侯凤岐看起来很正常,很老实。 羿玉暗自松了口气,在侯凤岐开口之前找伸手制止了他:“我知道,明天就走,我等下收拾些东西。不用多说了。” 侯凤岐在施法之前就被制止了,呆愣了一下,“唔唔”了一会儿,坐到角落里不说话了。 只有脑袋时不时随着羿玉的走动而移动,仿佛植物天性会向着太阳生长一样。 羿玉收拾了一些东西,没有收拾太多,加起来也不过一个双肩背包,重量也在他自身可以承担的范围之内。 角落里的大型“植物”一直盯着人看有点烦,他抬眸看了一眼:“你不需要收拾一些东西吗,还是说,以后还要回来?” “……好。”侯凤岐晃了晃脑袋,钻进了小房间里。 总算是清静了。 收拾完东西,羿玉抱着要洗最近十天最后一个澡的悲壮心情,拿着东西去了这一层的公共澡堂。 今天要把皮肤搓下来一层皮才行啊…… 如果运气不好,下一个任务世界依旧是生活条件不便利的世界的话……羿玉不敢再想了。 · 【日期:第九十天】 【排名:2】 清晨六点,羿玉半是自然醒,半是被看醒的。 就算是睡熟的人,床边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的话,多少也会有点感觉的。 羿玉睁开眼第一件事,随手捞起了一旁的枕头摔在穿着防护服的侯凤岐身上。 侯凤岐抱住枕头,期期艾艾地道:“哥哥……” 羿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缓了会儿,浑身低气压地起床,洗漱,穿衣服,到公共食堂买了早餐与几份干粮。 曦阳实验室的食堂已经很难吃了,但楼层的公共食堂还能“更进一步”…… 羿玉艰难地将食物塞进了肚子里,一转头,侯凤岐的餐盘早就空了。 折腾了一早上,现在的时间也不过是六点四十而已,比羿玉平时出发去曦阳实验室的时间要早得多。 羿玉将空餐盘推到一旁,小口喝了两口水,舒展眉头:“我们怎么走?” 这里可是地下数十米,不通过人类庇护所的通道与电梯,他们要怎么离开这里? 就算真的离开了人类庇护所,没有内置人体适宜温度系统的防护服,肉体凡胎,要怎么在生存环境恶劣至极的地面世界上活下去? 侯凤岐站起身,走到羿玉身旁,带着手套的手轻轻放在羿玉肩膀上,声音有点闷:“哥哥,闭上眼。” 羿玉刚睡醒没多久,眼睛有些微肿,看着特别想让人伸手碰一碰微微肿起来的地方,摸起来一定非常的柔软可爱。 盯着侯凤岐看了一会儿,清早六点四十看他与深夜看他没有任何区别,都只是一盏小夜灯下的视角而已。 片刻后,羿玉缓缓闭上了眼睛。 那只戴着手套的手覆盖在羿玉的眼睛上。 下一瞬,羿玉浑身一紧,他下意识地就要反抗。 耳畔侯凤岐的声音比平时要清晰得多。 “哥哥,把一切都交给我。” 羿玉并不能全身心地相信他,但也没什么选择的空间了,因为侯凤岐已经带着他开始移动了。 不是走路,而是在什么东西里穿梭一样。 没有挖开泥土的声音,只有粘稠的东西在流淌一样的黏腻声音。 羿玉听着那种声音,脊背微微发颤,生理性地不大舒服。 他闭着眼,呼出一口气。 眼下这个情况,也算是他预料到的,也不算太过惊人…… 唯一曾经让羿玉动摇过的,就是侯凤岐与陈斯衡被寄生后表现出来的截然不同了。 ——是的,侯凤岐也被寄生了,甚至可以说,是最早被寄生的人类之一。 第66章 武德充沛的实验室 羿玉第一次将侯凤岐的“怪病”与试验品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是在废弃实验室里。 几乎全封闭的废弃实验室,实验品能够在其中自由出入,因为它们可以在“缝”中游走。 那么明明前一刻并不在此处,后一刻又出现在废弃实验室里的侯凤岐又是怎么进来的呢?答案其实已经不言而喻了。 再加上,侯凤岐亲口告诉过羿玉他感受到的一些东西,与白永丰曾经感受到的一些东西非常相似。 而白永丰是在实验动物房里,与试验品共处一室的时候,开始能够感觉到那些东西的。 情况相似的侯凤岐呢?他一个从小到大都没有接触过曦阳实验室的人为什么会有相似的感受。 之后的什么“可以与它们沟通”、“悄无声息地回到家里”、“明明躲在床下,但羿玉一开始没有看到他”等等都只是在反复验证一个事实而已。 甚至就连时间也对得上,因为方为止将那只被寄生的猫带回人类庇护所的时候是十年前,而侯凤岐生了“怪病”也就是最后一两年的事情。 侯凤岐被寄生,有可能是刚开始实验,实验室没有好防护工作,也有可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试验品已经在地下游走了…… 那么被寄生的人,恐怕不是一个小数目。 他们如同水下潜行的暗影,存在,却很难被捕捉到。 之前,羿玉好几次想要查看人体被寄生的案例,其实有一个原因是想确认案例中被寄生体的表现是否能与侯凤岐的“怪病”对应得上。 因为意外被寄生的陈斯衡仍然保持了相对来说完好无损的人类外表,侯凤岐却已经演变成了“融化的蜡烛”,甚至直到现在也一直穿着防护服,不想被羿玉看到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然而,那些怀疑与动摇,都在侯凤岐带着羿玉在地下庇护所之中穿梭的时候烟消云散了…… 他确实是被寄生了。 虽然外表朝着与人的审美截然相反的方向滑坡了,能力上却是保留了试验品本身的大半能力,有没有意外之喜倒是不能确定。 黏腻的流淌声在周身环绕,听多了之后,羿玉从一开始听到类似于指甲摩擦黑板一样的生理性不适,到不以为意甚至有几分困倦,最后真的昏昏欲睡了。 他侧卧在一个不算柔软,也不坚硬的奇怪怀抱里,大约是睡着了,模糊之间,鼻尖似乎萦绕着一种异香。 · 早上八点,曦阳实验室。 “……羿玉还没来吗?”一个研究员问道。 “还真没来,有点少见,他虽然天天不务正业,但是真的没怎么迟到过,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是因为陈醒了吧?”有人阴暗地揣测,“他之前的所有成果都是陈给他的,现在陈成了被寄生体,他却风头正盛,说不定是害怕陈揭发他才不敢过来……昨天有人看到他去了方先生的办公室。” 最开始问羿玉来没来的那个研究员皱眉:“你什么意思?他去方先生的办公室不是很正常?他不去方先生的办公室,我们有什么事情都得等到方先生主动过来才能找到他,怎么到你嘴里就这么奇怪了。” 那人撇嘴:“就知道你要给他说话,前几天就看你们两个经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这么快就被他蛊惑了……” “砰”的一声,嘴臭的研究员被被一叠厚厚的文件正面砸到了脑袋,整个人仰头往后倒去,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分析室里顿时打作一团。 甚至出动了警卫队才平息下来,这个时候都快九点半了,打了一场的研究员们发现,都这个时候了羿玉还没来。 “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 半梦半醒间,羿玉感觉有什么东西试图往自己身上套。 他下意识地想要睁开眼,眼睛上却被什么东西盖着,眼睫眨了眨,却不怎么能够睁开。 羿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侯凤岐口中的那什么“缝”里穿梭,往地面上去。 他动了动脖颈,发觉身上似乎多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羿玉张嘴,发现自己的声音像是飘散在风中一样,刚一出口音量就快要听不到了。 侯凤岐没有回答他,只有不断前行的声响。 过了不知道多久,羿玉忽然感觉到自己身上一松,紧接着,他一直被牢牢包裹着的身体就松快了,脚下甚至踩到了沙子。 这是…… 地表。 羿玉睁开眼,看到了扑面而来的黄沙。 呼啸的风声在耳边极速刮过,羿玉能够闻到温度过高后产生的蒸腾热气,但是他却不怎么能够感受到这种酷热,周身甚至颇为清凉。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经穿上了实验室里的防护服。 刚才身上多的一层什么东西,应该就是这个。 “哥哥。” 侯凤岐的声音在耳后响起,羿玉回头,看到同样一身防护服的侯凤岐——他身上那件旧一点,似乎是最开始被羿玉遗弃在废弃实验室里的那一套。 “……这是怎么一回事?”羿玉有些茫然。 侯凤岐淌过沙子,背上赫然背着羿玉的双肩背包。 他糊里糊涂地解释了半天,羿玉连蒙带猜,大概明白了原因。 简单来说,就是侯凤岐通过自身的某种反应给防护服加上了一层东西,穿着现在的防护服,就相当于藏在侯凤岐的“身体”里。 ……外骨骼。羿玉忽然将防护服与外骨骼联系到了一起。 羿玉身上这件防护服,相当于给没有地面生存能力的羿玉,外包装了一件纯生物反应的装备,或者说,一个寄生体的壳子。 侯凤岐还在试图解释,他不知道羿玉已经大致明白了这件防护服可以保护人类在地表生存的原理了。 羿玉打断了他:“有效期是多久?” 人类庇护所的装备是二十个小时,极限条件下可以延长到一天,侯凤岐出品的这件“外骨骼防护服”呢? 侯凤岐摇头:“不知道。” 但是他可以一直“同化”这件防护服。 只是“同化”的时候,他当然得离哥哥近一点了…… 第67章 一瓶水 人类庇护所提供的地面装备重量足有二十斤,曦阳实验室的新款防护服虽然也不轻,但还不到十斤。 拆除掉一些不能再使用的部分之后,更是只有五六斤。这种重量如果拿在手里分量非常明显,穿在身上却几乎感觉不到什么了。 顶多就是穿了一件稍微厚一点的衣服,并且还感受不到什么炎热——能够闻到、感知到空气中弥漫着的热意,但身体就是感受不到。 是只有侯凤岐可以做到这种地步,还是说所有被寄生体与寄生体都可以…… 思路稍微跑偏了一些,羿玉很快又 反应过来他已经不在实验室里了,可以暂时不用考虑那些事情。 “那么,食物与水源呢?”羿玉伸手抹了一下面罩上的沙子,指尖带落一捧细沙,“难不成你要一直往返地下庇护所吗?” 侯凤岐支支吾吾地道:“哥哥不用担心,我有办法。” 但是就是没有直言。 羿玉多看了他好几眼,又看向真正远处一望无际的黄沙,竟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来到了地面,还是仍在某个模拟室里。 这个世界,太奇怪了。 简单的几问几答之后,羿玉与侯凤岐开始行动——自然是侯凤岐领路,他似乎早就选好了地面上的落脚点。 他本想用同样的方法直接将羿玉带过去,但被羿玉拒绝了。 好不容易来到地表之上,他想先观察一番,不想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侯凤岐的“身体”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始终毫无知觉。 地表之上的黄沙踩起来与模拟室里的几乎差不多,甚至显得更加蓬松,因为眼下被羿玉踩着的每一层黄沙,都是自然风力裹挟而来的,一层层铺在原本的地面之上。 模拟室里虽然有风力模拟系统,但是与真正的自然伟力还是有着非常巨大的差别的。 侯凤岐走在前面,但他每隔两三秒脑袋就要向后偏移,没过多久就几乎像是在倒退着走路了。 他本来身形与走姿就有些奇怪,眼下就愈发显得像个奇行种——其实还没有到这么夸张的程度,只是羿玉忍不住在心中腹诽罢了。 呼啸而过的蒸腾热风时大时小,大的时候几乎要将人吹跑,小的时候又有种微风拂面的感觉。 眼前的视野也总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在那些清晰的时间里,羿玉发现自己应该是行走在旧日城市的废墟之中。 只是不知道这里是属于原本的偏僻之地,还是城市的郊区,几乎不见什么高楼大厦。 “哥哥,水。” 侯凤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瓶水来。 羿玉停下,接过水瓶正要喝水,又看见漫天的黄沙与面上的面罩,动作忽然就不知道怎么进行下去了。 他怎么喝…… 一打开瓶盖,沙子就要灌进水瓶里了。而且脸上还有面罩,拿下来还有防护作用吗? 侯凤岐如今很有眼见力,一下就读懂了羿玉停顿之后的内心世界,当即上前:“哥哥,闭上眼睛。” 羿玉闭上眼睛之后,侯凤岐故技重施,用他身体的不知道什么形态将羿玉包裹在里面,只是不用赶路,就不用将羿玉缠得太紧。 甚至显得极为松快,像个壳。 羿玉摘下面罩,就在侯凤岐的遮挡之下,不紧不慢地喝了小半瓶的水,顺势坐下歇了一会儿。 “壳”里传来侯凤岐有些许回音的声音,不知是不是羿玉的错觉,这声音里甚至有一丁点委屈。 “哥哥,我也渴了……” 羿玉木着脸,将水瓶随便往什么方向一塞。 伴随着有些响亮的“咕嘟”声,羿玉没有喝完的那半瓶水显然已经被解决了。 羿玉不相信侯凤岐只随身携带了一瓶水。 但是…… 算了。 稍微休整了十几分钟,羿玉隔着防护服按摩放松了一下腿部肌肉,又稍微拉伸了一下浑身筋骨,这才感觉松快一些。 “可以了,继续走吧。” “哦。”侯凤岐道,“哥哥,闭上眼睛。” 羿玉忍不住道:“其实你什么鬼样子我没见过?还用得着让我闭上眼睛吗?” 侯凤岐呜呜噜噜了一会儿,说不出什么解释的话,但是就是不想让羿玉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着急得本就不太灵光的语言系统都要紊乱了。 羿玉无奈,只好戴上面罩,再闭上眼睛。 沙霾再次扑面而来。 · 地下庇护所,曦阳实验室四十二层,核心区域。 “所以,你们是因为羿玉才打起来的。”近期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实验室里的方为止看着面前这群武德充沛的研究员,语气稍有古怪地总结了上述事实。 鼻青脸肿的研究员嘶声嘶气地道:“也不能这么说,主要还是因为他们几个太粗俗了,一言不合就朝着脸上招呼,像个什么样子。” 有人呵笑。 研究员本就青青紫紫的脸上更加难看了。 方为止适时打断了这个话题:“我听说了你们之前在讨论的话题,羿玉到现在都没有来……我已经让人到他的住处去看了。” 大约半个多小时之后,方为止得到了回复。 羿玉的住处没有人。 “不在家,也不来实验室,他还能去哪里……”有人喃喃自语。 方为止皱眉,似乎也觉得这件事真正棘手了起来。 不再是几个研究员因为口角而动手了这样荒唐的小事,一个项目组的三号人物失踪……可是会让小半个曦阳实验室震动起来的。 尤其是之前接连有研究员失踪的事件发生,本来这次地面任务研究员们完好无损地归来,已经让稍显阴霾的实验室气氛好转,如果羿玉失踪被确认,可是又要动荡了。 方为止再次看向众人,这一次目光里带了一些探究的意味。 鼻青脸肿的研究员明明只是嘴臭而已,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却忍不住心虚起来。 “这可和我们毫无关系,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家到底住在哪里——张那么在意他,不会是你做的吧?” 这就是胡乱攀咬了。 那个姓张的研究员冷哼一声,连话都懒得多说。 “……这件事我会调查的,你们处理好寄生实验的后续内容。”方为止推了推眼镜,脸上罕见的没有了一丝笑意。 第68章 睡在被子上 在徒步了两个小时之后,周围已经依稀可见一些高楼大厦了,想必是大灾变之前质量比较好的那一批,经过五十年的风力侵蚀与沙霾打磨,依旧保留了大部分的建筑主体。 侯凤岐选定的落脚地点,就是这些高楼之中的一个。 这栋高楼约莫有七八十层高,从外表来看,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地方还算完好无损,但是底部有不知道多少楼层已被黄沙掩埋,无法通过正常途径进入。 侯凤岐带着羿玉,从外部攀爬向上,在顶层下方几楼破窗而入,然后从楼梯继续往上。 最上面几层在大灾面前应该是酒店,而且是比较舒适宜人的类型。 侯凤岐选中了一间套房,手在门上一按,也没有破坏什么就将门打开了。 羿玉在门外拍了拍身上的沙子,才进去。 套房里只有经年累月的灰尘,倒没有别的东西。 侯凤岐积极地进去打扫了一间卧室——也不知道没有水他是怎么打扫得这么干净的。 今天一天羿玉只吃了非常不合口的早餐,体力消耗又非常之大,到这个时候早就腹中饥饿了。 他刚动了动嘴唇,侯凤岐就凑了过来,小声地问:“哥哥,现在吃饭吗?” 羿玉阴阳怪气地反问:“在哪里?” 侯凤岐用戴着手套的手点了点自己。 羿玉:“……” 他不吃人。不太像人的人也不行。 侯凤岐连忙解释:“哥哥,我可以释放能量,只要有充足的能量不吃饭也可以。” 羿玉眯了眯眼睛。 之前在废弃实验室里的时候,侯凤岐主动给了羿玉水和食物。 如果那个时候,侯凤岐不是事先已经得知羿玉在废弃实验室里,它会随身携带食物和水,说明他需要。 而且无论是在侯凤岐离家出走之前,还是回来之后,都天天吃着东西,甚至还很能吃。 这个时候,他却告诉羿玉,他能够释放出能量,能量足够的话不吃饭也可以…… 他的能量,是从何而来的? 今天一天,羿玉没见过他吃东西。 羿玉心中越发清楚,却不动声色,只继续问他:“你要怎么释放能量,我又该怎么接受?” 侯凤岐慢慢靠近,在羿玉紧盯不放的目光之中,将自己的额头贴在羿玉的额心。 隔着一层面罩,甚至算不上是肌肤相贴,羿玉却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一种温热的暖流,从额心缓缓扩散至全身。 这种感觉就像是疲惫至极的时候,全身浸泡在了温度适宜的温泉之中,浑身的疲乏一扫而空,快乐得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喟叹出声。 这种暖流,就是侯凤岐口中的“能量”吗? 如果是的话,这种“能量”何止能够饱腹,甚至能够放松精神,充盈躯体…… 大约十几秒钟,羿玉就感受到了满满当当的饱腹感,再继续下去,恐怕就要有些撑了。 他伸手推开侯凤岐。 侯凤岐一推就离开了,明明戴着面罩,浑身也包裹的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却散发出一种忐忑又期待的感觉,正面对着羿玉。 羿玉抬手,按在尚且残存着温热的额心上:“你把你的能量给我了,那你怎么办?” 侯凤岐的目光跟着羿玉的手在动,慢了一拍才回答:“我还有,哥哥不用担心。” 羿玉“哦”了一声。 “能量”不见输入,只有输出,骗鬼呢。 …… 进入任务世界的第九十天,羿玉终于见到了末日之中的黑夜。 白天已经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夜晚居然更加黑暗,像是用一块不透光的漆黑长布,将整个天空从左到右地遮盖住了。 风声小了,玻璃上却迅速结起了冰霜。 套房里温度也在夜幕降临之后,迅速降到了零下,具体零下多少,羿玉不能确定,总之,恐怕是一个人类不能接受的数字。 身上的防护服很好的保护了羿玉的体温,羿玉嗅到的空气都有种刮肉般的刺冷,身体却无法真切地感受到这种寒冷,一时之间,感到非常的别扭。 “哥哥,睡觉吗?” 身后的侯凤岐已经翻来覆去地将床整理了好几遍了。 羿玉回头看他。 高楼里没有电,外面没有光,什么也看不到。 但是羿玉的眼前已经浮现出了侯凤岐身上那套脏兮兮的防护服…… ——早一些的时候,侯凤岐已经和羿玉说过延长防护服使用期限的方式了。 无非是离得近一些,能够保持防护服的“外骨骼属性”,与侯凤岐释放能量大概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羿玉当时没细想,眼下却有着不能接受侯凤岐穿着那样一套脏兮兮的破烂防护服与自己躺在一起。 哪怕他自己的衣服也没有干净到哪里去也一样。 思忖片刻,羿玉道:“你睡在被子上。” 侯凤岐过了半天才低低地“哦”了一声。 好无情啊,哥哥。 窗外什么也看不见,羿玉也没给侯凤岐机会再翻来覆去地折腾床单被子,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只有灰尘与霉味真的算不上什么。 羿玉只是有点爱干净,但并没有爱干净到疯狂的地步。 他摸索到床边,掀开被子,和衣入睡。 过了片刻,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被子上稍微紧了紧,大约是侯凤岐躺下了。 “哥哥,晚安……” 羿玉没有回答。 他闭着眼睛,还能闻到白日里热到视野扭曲的空气,然而此刻的真实温度,已经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了。 能够在这样极端反差的恶劣环境下生存的生物,已然是自然筛选与进化之后的产物了…… 而侯凤岐,被寄生之后,毋庸置疑已经重新来到了食物链的顶端——人类曾经占据过千万年的位置。 怨不得曦阳实验室十年如一日地痴迷寄生体,前后开展了十二次“9-4”计划,并且眼看着还要再继续下去。 如果寄生可以优化,人类就能够重返地面。 地下,终究不是人类的归宿。 第69章 真真假假 羿玉大约睡到自然醒。 在地下庇护所的时候,每天早上都有准时响起的闹钟,久而久之,羿玉都形成固定的生物钟了。 昨天离开庇护所,又徒步了大半天,体力严重消耗之后,羿玉睡了这个任务世界之中最沉的一觉。 醒来时,闻到的空气已再度变得灼热,有种皮革被高温暴晒过的味道。 他睁开眼睛,侧脸隔着面罩压在枕头上,面罩边缘压得略有些发疼。 卧室里没有铺天盖地的沙霾,白天的时候有氤氲暖光笼罩在内。借着这光,羿玉看清了卧室里的陈设。 一切仿佛褪了色的旧照片,陈旧、破败、昏黄、老旧。 羿玉置身旧相片中,就这样看了许久,随即慢慢坐起身,隔着面罩按揉脸部,丝丝酸痛渐渐扩散开来。 他睡觉还算老实,顶多翻个身调整姿势。 比如,昨晚羿玉是平躺着入睡的,早上醒来已变成了面朝内侧。 隔着面罩揉脸无异于隔靴搔痒,羿玉揉了几下,没缓解多少,反而有些心烦,放下手时目光在卧室里转了一圈。 侯凤岐并不在,不知去哪里了。 羿玉不着急,也不担心侯凤岐是不是仍然心有怨恨,将他骗出来之后就跑掉了。 说实在的,侯凤岐演不了那么久,也不用演那么久。 他从床上起来,在沙发上找到自己的双肩背包,从里面取出洗漱用品与一瓶水——等侯凤岐回来再洗漱,不然羿玉都不太方便取下面罩。 想到这里,羿玉回头看了一眼床。 可能是他刚才起来时没有注意,床上乱糟糟的,看不出被子上有没有侯凤岐躺过的痕迹。 羿玉收回目光,环顾一周,走到落地窗边,贴近玻璃往外看去。 其实看不到什么,入目所及皆是密密麻麻的沙霾,偶尔视野清晰一些的时候,也只能看到附近残存建筑的轮廓剪影。 羿玉正准备收回目光,玻璃外陡然一道黑影贴上来,瞬间隔着一层玻璃与羿玉脸贴脸。 突如其来的一下令羿玉心跳骤然加快,下意识地后退了好几步,手往防护服的口袋中摸去。 刚摸到口袋边沿,羿玉突然看清了玻璃外的黑影。 那是一个试验品,或者说,一个寄生体。 它正将自己摊开,努力地铺在玻璃上。 刚才,它甚至是被风刮过来的。 羿玉的手缓缓放下,略微停顿后,迈步走回落地窗前。 瞬息间,寄生体已延伸成之前的两倍,几乎要铺满整个落地窗。 羿玉走到近前,几乎都要贴在玻璃上了。 他看到,寄生体贴着玻璃的这一侧,有好几只假眼正在从粘稠状的液体中翻出来。 回想起某个令人遍体发寒的画面,羿玉直起身体,不再靠得那么近。 寄生体仍在扩张,羿玉甚至觉得,若是放任它这样继续下去,它说不定会将整栋大楼都包裹住…… 羿玉怀着某种莫名的心态,安静地看着寄生体缓慢又快速地扩张,玻璃很快就被寄生体所覆盖,更多的部分,羿玉已经看不到了。 他后退几步,坐回床边,看着眼前黑漆漆的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玻璃上的寄生体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了下去,从玻璃上部开始露出了一个豁口,紧接着豁口越变越大。 而寄生体,像是一块粘在玻璃上的湿毛巾一样被拿走了。 与此同时,卧室门被打开,穿着脏兮兮防护服的侯凤岐从外面进来,看到羿玉醒着明显呆了一下。 羿玉回头看他:“过来。” 侯凤岐慢吞吞地走到羿玉身前。 羿玉指挥他像是昨天一样变成那种“壳”,方便他拿下面罩洗漱。 碍于现实条件,羿玉用水很节约,刷了牙之后,用毛巾沾着水一点点擦脸,看起来还有些可怜。 他甚至能够摸到脸上戴面罩戴出来的印子,稍微摩挲几下就有些痒,让人想用力抓挠几下。 羿玉忍住了这种冲动。 他用清水着重擦了擦那些印子,缓了许久才再次戴上面罩。 “壳”打开,羿玉站起身,正准备问侯凤岐什么时候出来,不经意抬眸看了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令羿玉后背发寒。 · 曦阳实验室的防护服有许多个尺码,羿玉穿的尺码是身高175-180的。 而侯凤岐穿的,是羿玉曾经丢弃在废弃实验室的那一套,也是175-180的型号。 也就是说,侯凤岐与羿玉身高相差无几。 或者说,穿上防护服之后看起来相差无几。 然而—— 之前羿玉坐着,没怎么看出来,现在站到一起,就发现身边这个“侯凤岐”比他高了半个头…… 正欲出口的话顿时转了个弯。 羿玉反应很快地别过脸,语气颇为不耐:“闷葫芦,看见你就烦。离我远点。” “侯凤岐”慢慢地往后退了几步,像个木桩一样杵着。 羿玉背对着“侯凤岐”,大脑飞速转动。 这个假侯凤岐十有八九也是被寄生了,而且看他身上的防护服,以前应该也是曦阳实验室的研究员, 可是他为什么会进入这栋大楼这间套房的这个卧室…… 明明被错认了也不出声,反而听着羿玉的指挥行事。 他认识羿玉,羿玉认识他吗? 假侯凤岐的出现与刚才落地窗外的寄生体有关吗? 真正的侯凤岐此刻又在哪里? 无数的疑问塞满了大脑,羿玉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频率,自然地靠在床头,小腿交叠,心中还在思忖。 假侯凤岐身上穿的是曦阳实验室的防护服,而不是地面装备,这说明他应该不是之前失踪的研究员与护卫队队员……不,这并不一定。 被寄生后,被寄生体仍然是保有主体意识的,也就是说,如果他拥有与侯凤岐差不多的能力,就可以自由地往返地表与地下,换衣服更是不再话下。 羿玉停止分析这人的身份,开始琢磨起眼下这个情况,他应该如何脱身…… 第70章 “——他是谁?!” 首先,在真正的侯凤岐没有回来,而假侯凤岐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没有戳破薄纱之前,羿玉只能将他当作侯凤岐对待。 ——并且还得注意别在无意中逼迫他开口说话。 其次,如果真正的侯凤岐没有回来,假侯凤岐又表露出恶意的话——这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羿玉只有两次出手的机会。 说是两次,恐怕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羿玉再次回忆确认了一下自己需要用到的东西都在身上,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躺着的姿势,方便伸手拿取。 再次,真正的侯凤岐没有回来,而假侯凤岐选择澄清这一点的话,羿玉或许可以与他交流一些信息。 尤其是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其实从这个角度来看,假侯凤岐极大概率不会主动解释。 否则他早就在一开始进门的时候,就开口说话了,而不是闭着嘴巴装哑巴,被羿玉指挥得团团转。 ……这么一想,羿玉心中居然有了些模糊的猜测。 他又看了一眼假侯凤岐的身高,与几个可能的嫌疑人做对比。 最后,如果真正的侯凤岐回来了,并且与假侯凤岐起了冲突,羿玉绝对会离得远远的。 其实这么一看,数种猜想的落脚点只有两个。 一、真正的侯凤岐现在在哪里? 二、眼前的这个假货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总不可能只是为了送上门给羿玉使唤的。 ……应该不会。 羿玉面罩下的唇角抽动了几下,看了“木头桩子”好几眼,最后还是开口试探了。 “有水吗?” 假侯凤岐闻言脑袋动了一下,从防护服的口袋中掏出了一瓶水与相对而言称得上是丰盛的餐盒。 也幸亏防护服宽大,口袋也宽敞,不然也装不下这两样东西。 羿玉一抬腿,坐到床边,示意假侯凤岐展开“壳”,并且相当熟练地闭上了眼睛。 假侯凤岐低头看着床边的青年,明明密不透风的防护服却有无数黑色的粘稠液体流了出来。 这些黑色的粘稠液体仿佛沿着无形的球体攀起,在球形形成之时硬化,仿佛巧克力外壳。 “壳”中的羿玉睁开眼睛,因为看不见,所以动作很小心地喝水吃饭,任谁也看不出他此刻内心已经在山崩海啸了。 昨晚传递能量的饱腹感非常顶用,羿玉没能把餐盒里的食物都吃完,正考虑着怎么在高温的条件下保存食物,什么东西就小心地碰了碰羿玉的手腕。 羿玉的手一瞬间捏紧了餐盘:“怎么了?” 那东西顺着羿玉的手背往前,拿走了羿玉手中的餐盒。 羿玉松开手,不一会儿就听到几声“咕嘟”,仿佛吞咽。 由于羿玉此刻在“壳”中,他甚至有种那几声“咕嘟”吞下的其实是他自己的错觉。 …… “壳”打开,羿玉将水瓶捏得“吱嘎”作响。 假侯凤岐手中赫然拿着空餐盘——锃亮的空餐盘。 手上一个失控,羿玉直接将水瓶捏扁了。 假侯凤岐看向羿玉的手,又看看羿玉。 这时,半掩的卧室门被推开,背着一个大包的侯凤岐进来。 “哥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素来温吞没有攻击性的声音陡然变了:“他是谁?!” 假侯凤岐转身,将羿玉挡在身后。 羿玉:“……” 他甚至有点提不起来兴致去接这场戏。 “侯凤岐。”挡在羿玉身前的人开口,声音果然有点熟悉,“你为什么把羿玉从地下庇护所里带出来?” 侯凤岐身上的包被放下,他走姿奇怪地上前,像是过河的泥菩萨,一边淌水一边融化,也像是融化的蜡烛,一边流淌一边凝固。 “滚开。”他恶声恶气地驱赶冒牌假货,转瞬间就已经走到近前。 下一瞬,两具人形躯体轰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比寄生体更加具有攻击性与危险性的黑色粘稠液体。 它们打得碎块乱飞。 羿玉连连后退,无处下脚,后背都贴在了落地窗上。 他不错眼地盯着眼前这一幕。 假冒侯凤岐的人声音有些耳熟,羿玉认出了他的声音。 那是霍俊英的声音。 两人……总之,它们这个样子乍一看起来与实验品非常相似,但对实验品非常熟悉的羿玉还是看出了不少差别。 同样是黑色,实验品的黑色是一种非常五彩斑斓的黑,仿佛是无数种颜色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复杂的黑。 但是侯凤岐与霍俊英看起来就是一种非常纯粹的黑,不掺任何杂质的黑。 以及,羿玉经常觉得实验品的边缘像是柔和的锯齿,偶尔有尖刺突起也是比较圆滑的尖刺。 侯凤岐与霍俊英看起来就更加张牙舞爪,凸起的尖刺如同利刃,羿玉甚至感觉自己听到了刺破皮肉的声音,听着就叫人头皮发麻,浑身幻痛。 但它们与试验品仍然是有相似之处的。 比如说,假眼。 它们打着打着,就有同心圆似的假眼从“岩浆”之中涌出,几乎像是固定在某个地方似的望着羿玉。 大大小小的“岩浆”散落得到处都是,两团黑色“岩浆”体型越来越膨胀,彼此拼杀起来也有一种与血肉拼杀毫不相同但同样残酷的寒意。 羿玉抿了抿嘴唇,耳畔捕捉到了丝丝脆响。 他扭头,看到自己身后的玻璃已经在悄无声息间布满了蜘蛛纹似的裂痕。 这是…… “轰——” 落地窗整个破碎,羿玉本来已经稳住了身形,腰间却突兀的一紧,紧随其后缠上来的东西犹如绸带一般,层层缠绕在羿玉腰间。 紧接着,羿玉就消失在了落地窗前。 屋内两团炸开的黑团齐齐一顿,不约而同地放弃彼此,潮水般的涌向了玻璃碎裂的落地窗。 仿佛瀑布从九天倾斜,高楼之上,有源源不断的黑色粘稠液体沿着墙体向下。 仔细看去,其实是两股“黑色岩浆”,争前恐后。 破了窗户的酒店套房瞬间被席卷而来的沙霾肆虐至废墟。 · “羿玉……羿玉……羿玉……” 羿玉被紧紧裹缠着,耳边是不停重复的低声呢喃。 “找到你了……” 黑色的触足瞬时爬遍羿玉全身。 第71章 启航 身上爬满触足的感觉非常微妙。 这种感觉介于紧致禁锢与严密包裹之间,令从高空坠落的羿玉多少感受到了一些安全感。 但是触足太多,也太密了,将羿玉从上到下,一点缝隙也没有露出来地严严实实缠绕住。 松一些会变得像是一件穿起来有些奇怪的衣服,紧一些又会让人开始感到某种窒息感。 唯有这种非常微妙的中间地带,才会带给羿玉复杂的感受。 “羿玉……羿玉……” 近在咫尺的声音仍在不停重复着羿玉的名字,声音非常的轻,气声占据了大半。 有如阵阵微风在不停地吹拂发丝,发梢便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皮肤,留下来的感觉说不上痛也说不上了…… 羿玉无法睁开眼,也无法发出声音,身体更是无法动弹。 对于反复呢喃着自己名字的声音,羿玉只能静静听着。 羿玉一开始并没有听出来这道声音究竟属于谁——或许感觉有过那么一丝丝的耳熟,但那点熟悉太过不起眼,悄然便从脑海中划过了。 直到这声音重复了约莫有几百次。 羿玉才听出些许端倪。 这……似乎是白永丰的声音。 不,这应该就是白永丰的声音。 羿玉记忆中,白永丰精神状态良好的时间只有一天半,那一天半的时间里刚认识的两人交谈的次数与内容自然有限。 之后虽然接触多了一些,但那个时候白永丰的精神已经受到了创伤,情绪、语气,以及说话内容多多少少的都会影响音色。 更别提,羿玉从没听过白永丰用这种口吻呢喃自己的名字。 所以才花了更长的时间才辨认出来白永丰的声音。 羿玉努力晃了晃脑袋,从胸腔之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唔”。 反复重复着羿玉姓名的声音突然中断。 羿玉甚至听到呼啸而过的风声都微弱了一瞬。 紧接着,更多的“黑色岩浆”攀上羿玉的身体,最里面一层却松开些许。 羿玉甚至能稍微调整一下姿势了。 “羿玉……” 这道声音几乎是贴着羿玉的耳尖响起的,甚至有轻微的气流与湿热的呼吸打在耳尖那一小块皮肤上。 羿玉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下肩膀,半侧过身,双手交叠撑在脑袋前,撑出一些说话的空间。 “呼……白永丰?” 松松包裹着羿玉的柔软生物颤动瞬息,丝丝缕缕地细流缠上羿玉的脚腕,缓缓收紧,将宽松的防护服勒出脚踝的形状。 “羿玉……” 白永丰的声音吐出几乎不成调的字节。 羿玉微微皱眉,察觉出白永丰此刻的状态与侯凤岐、霍俊英,乃至陈斯衡都不一样…… 他似乎,并不是完全清醒的。 脚踝处的“岩浆”涓流已向上攀去,缓慢来到了膝弯处。 羿玉此刻侧躺着,双腿微微曲起,大股的“黑色岩浆”蜂拥至膝弯里面那一点点的空间里。 “白永丰,你——”羿玉略微低着头,看不到没有光线的空间里的场景,却还是忍不住往下看,“你放开我。” 这不知道已能不能继续被称之为“白永丰”的生物发出含糊的声音,潮水一样再次涌了上来。 · ——当人类身处末世的时候,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这个问题其实问的有些含糊,因为即便是末世,也有太多种可能了。 仅从当下来看,如果这颗原本蔚蓝的星球还能够令人类继续生存下去——哪怕从地表迁移至地下——那么绝大多数人的想法都是如何去改造地下环境,如何令有限的资源供养更多的生命,如何发明创造,如何优化培育…… 然而,当地下也不能够再次容纳人类的时候—— 唯一的选择只有离开这颗星球,为生命选择其他出路。 “火种计划”,一项从人类迁移至地下庇护所时开始启动,持续了五十年之久的备用计划之中的备用计划,重点项目之中的重点项目。 大灾变之后,人类仅存的高科技人才与高新技术中有三分之一汇聚到了“火种计划”项目之中。 他们用五十年的时间,打造出了一架可以容纳五万名人类,承载可以支撑百年生活所需的物资,以及涵盖当前地球百分之七十五生物图谱与最高新科技的宇宙飞船。 地下庇护所的所有物资,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转移到了宇宙飞船的工厂中生产,并以“运输带”的形式流经宇宙飞船的储备区,确保宇宙飞船中时刻都物资充沛,可以自给自足。 这也就意味着,当宇宙飞船启动时,人类庇护所便会陷入瘫痪,无法再正常运转。 “……三年前的人口普查,庇护所幸存者登记人数是一千五百九十二万三千四百六十一。如果以这个数据进行计算的话,每三百一十八名幸存者之中只有一个人可以进入宇宙飞船生活区域——” “抽签开始了吗?” “……还没有,等待您的最后指示。” “那么,抽签从此刻开始,三天之内没有参与抽签视为放弃资格,第四天开始迁移工作。护卫队要保护好火种号与实验室,另外,实验室的迁移工作进行得如何了?” “目前已经迁移了三分之一,大约还需要五天可以全部迁移完成。” “尽快。” “好的……所长,还有一件事需要向您汇报。” “什么事?” “火种号启航计划公布一天以来,庇护所之中发生了三千多起恶行事件,百余次大型游行……目前的死伤人数已经上万,并且还在持续增加。” “我知道了。” “……” 第72章 自作自受 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中,一处非常不起眼的鼓包之下,隐隐有东西在动。 倏然间,一只苍白的手从鼓包之下伸了出来。 随后,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类从鼓包之下费力地爬出来。 羿玉呼吸急促地半跪在地,举目四望,周围只有风沙。 看来,白永丰已经将他带离废墟了。 羿玉撑着膝盖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破了个口子的鼓包,里面有大片的黑色在蠕动,但是蠕动的幅度很小,像是被烫了一下的海洋生物。 事实情况也差不多。 刚才白永丰失控的时候,羿玉拿出了防护服口袋之中的小型液氮钢瓶与B-1气体钢瓶。在低温与B-1气体的共同作用之下,暂时挣脱了它。 工作手册中安抚试验品各项操作,绝大多部分都是通过降低实验品的生命力来达到的…… 羿玉不知道白永丰多久会恢复,于是一刻也没有停留,随便选了一个方向,便用自己最快的速度离开此处。 在他身后,已有点滴“黑色岩浆”从沙面鼓包的破洞之中涌了出来。 此刻风不是太大,羿玉不需要顶着风往前走,但昨天消耗的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羿玉只走了一会儿,就感觉到些许疲惫,不得不稍微放缓速度。 大片重复的景色很容易让人产生疲劳感,尤其是精神层面的疲劳,羿玉开始用思考来转移注意力。 ——白永丰明显不对劲。 目前,羿玉见过四个被寄生的人:侯凤岐、陈斯衡、霍俊英与白永丰。 这四个人表现出来的状态或多或少都有不同,但白永丰是其中给羿玉感觉最“失败”或者“异常”的一个。 以刚才的经历来看,他已经失去了最起码的认知能力、自控能力与沟通能力…… 鉴于羿玉不知道的空白部分太多,他只能根据自己知道的部分来推测。 白永丰之所以会在寄生后变成这样,很有可能与他本身就不太稳定的精神状态有关。 也许原本就不稳固的精神世界经受了寄生体的冲击之后,破碎到无法恢复,甚至杂糅成了奇怪的样子也说不定…… 羿玉有把握拿捏白永丰,却无法与此时的白永丰相处。 他刚才,分明想剥开羿玉的防护服。 想到这里,羿玉轻轻吸了口气,大腿中段以下都还有被什么东西紧紧缠着的感觉…… 他会离开人类庇护所,当然与侯凤岐毫无关系。 只是羿玉没想到,那些失踪的人居然会以另一种样子回归。 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套房里看侯凤岐和霍俊英打架呢,至少他们两个都保留了大部分的理智。 不像白永丰…… 但是羿玉转念一想,又觉得实在怨不到白永丰身上。 早些时候,若不是他一直拿捏白永丰,激发了对方身上的一些奇怪属性,此时白永丰寄生失败,脑子离家出走也不至于会一直念叨着羿玉的名字…… 羿玉隔着面罩拍了拍脑门,打起精神。 无论如何,先往前走吧。 希望侯凤岐与霍俊英会是先找到他的那个…… · 地下庇护所,曦阳实验室,四十二层。 “方先生,这个办公桌也要带走吗?”负责搬运大件物品的人表情很是疑惑地问道。 “是的。”正在收拾最后一批文件资料的男人抬起头,目光落在办公桌的桌面上,表情愈发温和,“辛苦了。” 那人连连摆手,口道“不辛苦应该的”,心中却是忍不住犯嘀咕:以这位先生的地位,即便是到了宇宙飞船里也不会缺这么一张办公桌才对啊…… 方为止并不知道,也并不在意那人心中所想,动作迅速又条理分明地收拾完资料,放入保险柜里,自然会有人将这些资料带去宇宙飞船。 他从办公室出来,迎面看到一个神色匆匆的研究员。 “方先生!”研究员正是来找方为止的,当即快步上前,压低声音急急道,“陈不见了!” 方为止眼睛微动:“不见了?” “上午隔离间里的中型被寄生体和陈都被移入了飞船里,中午的时候还好好的,刚才大件物品运过去,不知道怎么回事,隔离室里的陈就消失了……” 飞船里和实验室都已经安排人手在寻找,但是许多研究员心里都有种预感,恐怕是找不回来了。 方为止听完,垂眸叹气:“这样吗……” 研究员神色慌张不安:“方先生,是不是寄生、寄生实验……” 他有些说不下去。 “不一定。”方为止语速适中,“你们比我更了解这些,陈应该是这些年实验最成功的一个了,他之所以选择离开,也许是他自己的原因,恐怕与实验本身无关。” 方为止说的,研究员心里都明白,但是同样的话从方为止口中说出来,总有不一样的效果。 研究员脸上的惊惶稍微消散了些,再见四十二层所有人都在有条不紊地转移各种物品,心中终于安定了下来。 无论如何,“火种计划”已经启动了,就算“9-4-12计划”失败,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毕竟“9-4-12计划”是地表生存计划…… 当然,能成功最好——可以作为人类进化计划来成功。 至于真正需要这项计划的地表人类……他们已经没有未来了。 · 事与愿违、墨菲定律、好的不灵坏的灵……怎么说都好,先找到羿玉的不是侯凤岐或霍俊英,而是白永丰。 羿玉在前面走,他在旁边流。 不似穿着防护服的侯凤岐与霍俊英,白永丰身上只有零碎的布料,勉强不需要裸.奔而已。 他此刻不似之前全然变成黑色粘稠液体,而是大体维持了人形。也只是大体而已。 白永丰全身有百分之八十的皮肤都被黑色的液体包裹着,面容都看不清。 那些液体看起来并不“善良”,反而像是淬了毒的针尖,即便是在沙霾之中也隐隐泛着不一样的色泽。 那些液体也并不平滑,张牙舞爪地暴露在空气中,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挥舞起来。那些最尖锐锋利的地方……它们绝对刺穿人体。 不知是因为之前的液氮和B-1气体令他吃了些苦头,还是稍微恢复了些理智,总之,他没再铺天盖地地朝羿玉袭来,只是诡异沉默地游走在羿玉身边。 ——他的下半身已由层层翻涌向前的黑色粘稠物替代了。 羿玉用余光注意着他,未曾因为他此时的安分守己而放松警惕。 相反,他更加戒备了。 右手一直放在口袋边缘,只要一伸就能拿到里面的东西。 第73章 微妙的氛围 这一次,白永丰只是略快一步。 羿玉与白永丰沉默前进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两条黑色河流一前一后地咆哮而来,都冲开了部分阻挡视线的沙霾。 一道含糊的声音迅速由远及近。 “哥哥——” 侯凤岐在接近的一瞬间,黑色粘稠液体就全部收回了防护服里,本就奇怪的走姿变得更加怪异,歪歪扭扭地走到羿玉身边。 紧随其后的霍俊英迟疑了一些,也慢慢变得初具人形。 只是不知怎么回事,他身上的防护服损坏了很大一部分,同样覆盖着黑色液体的大半胸膛与面容裸露在外。 他盯着不远处的白永丰,不带多少善意。 另一边侯凤岐就要裹走羿玉,明明正盯着白永丰的霍俊英突然原地弹射出箭矢般的“黑色岩浆”,瞬息间将侯凤岐撕扯开。 而侯凤岐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两股散发着疯狂扭曲之态的黑色粘稠液体顿时合流——但仔细看去,就能发现状似汇聚在一起的“黑色岩浆”内部早已沸腾起来。 眼见着他们两个又要打成……一滩,羿玉不由往四周多看了几眼,有点担心会有第四个被寄生体冒出来。 可能是他左顾右盼的动作比较明显,也可能是侯凤岐与霍俊英吃一堑长一智,没有真正忽略不远处的白永丰,总之—— 他们简单地交了一下……“手”,不约而同地缓缓收拢边缘,维持着人类的皮囊靠近羿玉。 羿玉左右各睨了一眼,又扫过不远处的白永丰,感受到了一种微妙又剑拔弩张的氛围…… 终究还是羿玉打破了沉默:“如果你们再这样……打来打去,追来追去,我很快就会变成沙漠里一具不起眼的尸体。” 侯凤岐猛地一激灵,但比他需要更流畅的却是霍俊英。 “不会的。”他不禁上前一步,接下来一句话却没有之前那么坚定了,反而隐隐带了些惆怅,“羿玉,好久不见。” 侯凤岐呆了一下,重新组织好语言,还来不及开口,又被羿玉打断了。 “确实很久不见了。”羿玉看着霍俊英,又看向不远处的白永丰,语气莫名,“你们为什么都被寄生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霍俊英缓慢地摇头,没有说话。 侯凤岐这才找到机会开口:“哥哥,我会保护你的。” 羿玉看了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侯凤岐有点失落,继而将愤怒又嫉妒的目光投向霍俊英,余光暗自瞪着不远处的白永丰。这两个东西,真碍眼…… …… 维持着诡异站位的几人没有再往之前的高楼去,侯凤岐有提前想好的安全地点。 霍俊英一开始质问过侯凤岐为什么要把羿玉带到地表,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不提人类庇护所的事了。 至于白永丰,他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看着、听着。 晚上的时候,他们在沙漠中歇脚,霍俊英与侯凤岐将羿玉围在中间,铺开的“黑色岩浆”最边缘处时而起些“冲突”,却都没叫羿玉发现。 羿玉双手抱臂,枕着背包——霍俊英回之前的酒店套房拿的——觉得自己这日子真是一天不如一天。 昨天好歹还睡了床,今天直接幕天席地了。 不远处的白永丰突然有了动作。 他很快融化,半人半……的身形也不再继续维持,宛如水流一般渗透进了黄沙里。 侯凤岐与霍俊英已蠢蠢欲动,但却始终没有行动,不时拍打着地面的“黑色岩浆”边沿竟透露出几分憋屈。 羿玉闭着眼,忽然感觉身下的沙子变得非常蓬松柔软,就像是躺在了厚厚棉被上似的。 双肩背包被推到一旁,羿玉头部下方的沙子微微鼓起,弧度非常符合人体工程学。 羿玉坐起身,擦了擦面罩上的沙,低头一看,自己身下一片的黄沙已染上了非常纯粹的黑色。 “……”他从侯凤岐与霍俊英身上看过去。 侯凤岐直起身体,仿佛攻击前的蛇,大概是在等羿玉一句话。 他刚才没有对白永丰动手,就是因为对方一陷入沙子里就往羿玉身下去了。 可羿玉想了想,什么也没说,复又躺下。 不多时,羿玉上方一前伞盖般的硬化“黑色岩浆”竖起,遮挡了大半扫过来的黄沙。 而羿玉身上,也悄无声息地多了一层“黑色薄被”。 羿玉只当不知道。 · 【日期:第九十四天】 【排名:2】 羿玉几人已经在看不到尽头的满天沙霾里走了三天了,算上从庇护所离开那一天就是四天。 他们已经非常接近侯凤岐选中的安全地点了。 只是在进入之前,侯凤岐决定先进去探路,顺便清理一下里面。 经过三天的同行,他也始终没有对另外两个同类放松过警惕,此时更是生怕自己这么一去,另外两个人就会将哥哥偷走…… 他的情绪都写在身上,不止羿玉,连霍俊英看出来了。 “你去吧,羿玉的安全最重要,我们不能继续在地表上无头苍蝇似的乱跑了。” 侯凤岐脑袋转向白永丰的方向,没有说话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 ——他不太相信霍俊英,但认可对方的说法。但是对于白永丰这个在他与霍俊英争斗时偷偷掳人的同类,他一点儿都不相信。 羿玉原地坐下:“你去吧。” 侯凤岐犹豫一下,先是慢吞吞,后又离弦之箭一样地滑走了。 直到黑影一点儿都瞧不见了,羿玉的目光收回,从白永丰掠过,继而落到霍俊英身上。 霍俊英的身体不太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霍俊英。”羿玉并不在意自己接下来将要说的话,会不会被在场的第三个人听到,“方便聊两句吗?” 霍俊英伫立许久,缓步走到羿玉身边,坐下。 同为被寄生体,侯凤岐的体态看起来总有些奇奇怪怪,霍俊英却保持了身为人类时的挺拔身姿,坐下时也显得英姿挺拔。 ——当然,要忽略他身下隐隐的阴影。 第74章 一场狂风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侯凤岐被寄生了,一开始?还是自己也被寄生了之后?” 羿玉一点也没有顾及自己的提问方式会不会戳中霍俊英心中的痛点,连续两个疑问句之后,听起来几乎有些刻薄了。 霍俊英半垂着眼眸:“我自己也被寄生之后……你之前说过的‘怪病’症状,和我被寄生之后的表现有小部分的重合,再加上,护卫队始终没有找到离家出走的侯凤岐。” “我猜也是这样。”羿玉扭转身体,膝盖几乎碰到了霍俊英,“那你知不知道,我不是自愿离开庇护所的……” 一直没有正面与羿玉对视的霍俊英倏然抬眸,将他那一双同心圆嵌套似的异类眼睛暴露在了羿玉的视野之中。 “你……” 他的眼睛在微微震颤。 羿玉心中松了下,知道自己这一步是走对了。 他当然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与侯凤岐一起离开了人类庇护所。 但是接连出现的霍俊英与白永丰在某种程度上打乱了他的计划,令他没有取得原本应该取得的一些信息。 好在,他可以换个人下手。 霍俊英就是这个合适的人选。 他被寄生之前是护卫队特殊事件小队的队长,年轻,没有得过且过的浑浑噩噩,具有很强的责任感,而且他和羿玉是同学,最近又恢复了联系,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纠葛。 他非常有可能帮助处于“困境”与“弱势”中的羿玉。 可羿玉没有想到的是——不远不近处的白永丰瞬间崩裂成巨大的“黑色岩浆”,头也不回地冲向了侯凤岐之前离开的方向。 羿玉也稍微惊诧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白永丰可能是听说他非自愿地离开人类庇护所,所以……对侯凤岐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敌意与恨意。 他没有想到自己一句话,会令白永丰疯成这个样子…… 按照他刚才扑出去的那个势头,恐怕不太像是霍俊英与侯凤岐之前那种留有余地,怕是要动真格的。 羿玉顿了顿,稳住语气:“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带我离开庇护所,霍俊英,你知不知道?” 话音刚落,霍俊英面上非常明显地流露出一种挣扎的神色,整个人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仿佛被电击了一样,表情在茫然与挣扎之间来回切换。 倏忽之间,他瞪大了眼睛,漆黑的瞳孔颜色更深,深得几乎有些发红,漫天黄沙映在其中,仿佛深夜中的昏黄灯笼。 羿玉上前,抓住霍俊英的防护服,被对方沉重的身躯带得略微俯身。 “霍俊英,告诉我。”他加重语气,“告诉我。” 霍俊英面露痛苦之色,面部仅剩不多的人类皮肤下青筋凸起,额角颜色泛红,牙齿剧烈打颤发出“咔咔”声。 “别……”他陡然反手抓住羿玉的手腕,几乎已经消失的呼吸声放大到如同野兽喘息,上身抬起,身体中溢出的黑色粘稠液体迅速扩散开。 风声更大了。 羿玉甚至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霍俊英,几乎酝酿成龙卷风的狂风地带里,羿玉伏低身体,勉强没有被吹走。 柔软又黏腻的东西卷住羿玉的手腕,随后更多的涌了过来。 羿玉睁开眼,看到了面容苍白的青年。 “羿玉……”他轻声呼唤羿玉的姓名。 这一刻,羿玉心中居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陈斯衡。 搅碎了更多声音的暴风中,防护服彻底报废的霍俊英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站起身。 他表情扭曲,嘴唇不停地颤抖,似乎在小声说些什么。 羿玉几乎被这劈头盖脸的卷沙风打晕了。 相反的方向,两道黑影极速靠近。 羿玉眯着眼睛,努力想要辨认出霍俊英究竟在说什么。 这一刻,仿佛又一场大灾变降临于人世,万物都要在这肆虐的狂风死去再重生。 陈斯衡望向人类庇护所的方向,双手环抱住羿玉的身体,下一瞬,黑色潮水包裹住两人的身体。 他们遁入地底。 · 持续了三天的狂风,令所有知情者心中惴惴不安。 迁移工作第三天,中签的幸存者已基本进入了宇宙飞船。 这艘宇宙飞船并不怎么宏伟,相反,它看起来甚至有些平平无奇,没有一点儿可以航行于宇宙之中的气势。 甚至有人怀疑所谓的火种号航行计划只是一场骗局,用以清理人类庇护所中日益增加的冗杂人员。 ——如果资源有限,减少分享资源的人也是一种办法。 曦阳实验室的研究员与高层此时进入火种号,无疑安抚了所有怀疑“火种计划”的人。 与在地下庇护所中一样,火种号里有一块专属于曦阳实验室的区域,试验区。 它没有原来那么大,毕竟曦阳实验室已经放弃了许多项目,只能勉勉强强容纳精炼后的曦阳实验室。 这其中也包括“9-4-12计划”项目。 为了确保在“火种计划”开始之后,“9-4-12计划”还能顺利开展,方为止也在试验区落脚。 他没有与曦阳实验室高层在一个分区,只在“9-4-12计划”项目的分区选了一个不起眼的办公室作为最近一段时间的居所。 所以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陈斯衡回来的讯息。 研究员们大约是有些被吓到了,他们知道被寄生体或多或少都有些人类无法拥有的能力,但他们绝对没想过被寄生体可以自由出入人类庇护所与火种号。 方为止还好,他甚至还安慰研究员们:“陈既然还愿意回来,说明他还是陈斯衡,他愿意继续参与‘9-4-12计划’,这不就足够了吗。” 研究员们:“……”他们不这么觉得。 方为止亲自去见了陈斯衡。 陈斯衡待在一个观察室里,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研究员们建议方为止在外面与陈斯衡谈话,方为止却摇摇头,进入了观察室。 陈斯衡闭着眼,好像没听到有人进来了。 方为止也不恼,坐在陈斯衡对面,稍微观察了一下对方的脸色,说话时语气里略带了些关怀: “陈,你看起来有些疲惫。” 第75章 一个原因 方为止还是委婉了些,因为陈斯衡看起来不只是有些疲惫,他看起来完全像是挖了三天三夜的矿且中途一点儿也没有休息过的样子。 事实也确实差不多。 陈斯衡虽然没有去挖三天三夜的矿,却在黄沙之中行走了三天三夜,这才赶在火种号启航之前回到地下庇护所。 “或许……”陈斯衡声音都有些飘渺了,“多谢关心,我休息两天就会恢复了。” 方为止表现得仿佛真的是在关心陈斯衡的身体一样,以一种巧妙又委婉的口吻提出让医生来检查一下陈斯衡目前的身体状况。 陈斯衡则是直白地同意了方为止的提议,同时将医生检查身体的时间推到了三天之后。 “毕竟现在大家都忙着迁移入火种号,我的事并不着急,三天后在检查身体说不定数据更加准确。” 方为止一脸还是你考虑周全的表情:“这样也好。对了,还有一件事恐怕你还不知道,羿玉……他失踪了,七八天之前就消失不见了,目前还没有他的任何消息,真是令人担忧。” 陈斯衡垂头,声音听起来也有些低沉了:“方先生,希望你能够尽早找到他。” 外面的研究员们并不知道方为止与陈斯衡在交谈些什么,仅从两人的表情来看,对话进行的应当还算顺利。 实际上,观察室里安静了几秒钟,方为止发出一声轻笑:“好吧。那就借你吉言,我会尽早找到羿玉的。” 男人的声音一向醇厚悦耳,然而就在这短短的两句话里,他丝滑的声线之下仿佛潜藏了什么东西,隐隐地在平静的水面中起伏。 陈斯衡恍若未觉。 自从被寄生之后,他沉默寡言得仿佛变了个人。 但也只是“仿佛”而已,因为他始终生活在一层玻璃之后,来来往往的研究员们都能够确定他的主体意识还是陈斯衡本人,只是不知为何,他变得安静不少。 或许是他不再参与“9-4-12计划”的实际实验内容,与众人缺乏话题,没有打开话茬的口子,他自然没有谈性。 也或许是被寄生之后,他的心态多多少少地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遭逢这种巨大的变故,性情大变都有可能,更别提只是一些微妙的寡言。 方为止没有在观察室里久留,交代了让陈斯衡好好休息就离开了。 他离开之后,观察室中的陈斯衡微微掀了下眼皮,浓黑的眼瞳中看不出多少情绪,也不知他的内心深处究竟在思考些什么。 研究员们没有选择贸然靠近,谨慎又体贴地给陈斯衡留足了个人空间。 · 一片黑暗的空间。 羿玉在这片黑暗的空间里,随意闲适地躺着。 他身上穿了不知道多少天的防护服终于脱下来了,陈斯衡大概是去他家里拿了衣服,羿玉换了干净的衣物,心情都好了一些。 如果能洗澡就更好了。 陈斯衡甚至给了他一部平板,不能联网,但是里面有很多电视剧电影综艺小说——全部都是大灾变之前的——电量耗尽陈斯衡还会拿走充电。 羿玉猜测这部平板应当是属于陈斯衡的,毕竟他是个真正的天才研究员,在曦阳实验室中也颇有地位,拥有这个时代珍贵而稀少的电子产品也很合理。 那天起了大风,陈斯衡趁乱将羿玉偷走,如今已经是第三天了。 前两天羿玉没听到过什么声音,但是从今天早上开始,偶尔会有一种低低的轰鸣声在四周响起。 声音不算很大,源头应当在比较远的地方,传到羿玉这里只有一些含糊又破碎的声音了。 但即便是一些含糊又破碎的声音,也足以让羿玉产生一些猜测。 他拿着亮度调到最低的平板,闪烁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那双很容易显得深情迷离的眼睛都透出几分诡谲莫测。 陈斯衡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一幕。 “……抱歉。”他盘腿坐在羿玉旁边,小声地道。 这已经是三天来他不知道第多少次道歉了。 羿玉都没看他,随口回答:“不原谅。” 若不是这个世界的地表有特殊的环境,而这些被寄生体拥有非常巨大的优势,羿玉也不会像个手办一样被他们拿来拿去。 “过两天就好了。再过两天……”陈斯衡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半低着头,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羿玉心想,再过两天他的任务都要结束了,果然任务越是进行到尾声,就容易发生特别的事件。 “陈斯衡,这里是哪里?”羿玉将平板的亮度调到最高,直直对着黑暗中的陈斯衡,“这里应该不是庇护所。” 陈斯衡的眼睛随着刺眼的光而略微收缩,他快速眨了几下眼睛,眼眶变得有些湿润:“……目前还在庇护所里。” “目前。”羿玉坐起身,“你的意思是我们很快就不在庇护所了。” 陈斯衡想了一下,将“火种计划”与火种号即将启航之事都告诉了羿玉。 羿玉一下就想起了之前那个任务者问过他的问题。 ——当人类身处末世的时候,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原来他想告诉羿玉的是这个…… 那么,侯凤岐之前说的“庇护所快要毁了”与“火种计划”有关吗? 他自从离家出走之后,经常在地下庇护所之中游走,若是听到过一些只言片语……不是不可能。 可若是这样的话,以侯凤岐的性格,不应该想尽办法地让羿玉搭乘火种号吗? 怎么会一门心思让他离开人类庇护所。 不对,再倒回去想一想。 “火种计划”已经作为备用计划筹备了五十年了,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启动? 羿玉的思路终于开阔了。 “一个原因”导致了“火种计划”启动,同时令侯凤岐产生了严重的危机感,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保护羿玉。 这其中还潜藏着一个隐性的逻辑,那就是侯凤岐认为即便是乘上火种号也无法避开“一个原因”带来的危险。 并且,同为被寄生体,侯凤岐、陈斯衡、霍俊英与白永丰居然做出了四种不尽相同的选择。 第76章 真心 侯凤岐选择凭借自己的力量去保护羿玉。 霍俊英一开始质问了侯凤岐,之后又默认了侯凤岐的计划,这可能说明了他内心深处其实还没有自己的想法,也可能认为无论是留在地表还是搭乘火种号都大差不差。 陈斯衡选择将羿玉带回地下庇护所,那么他们此刻现在很有可能已经在火种号上了,今早出现过的那种低低的轰鸣声,有可能是火种号在进行启航前的测试。 至于白永丰……他的选择其实很明显,他那已经和浆糊差不了多少的大脑只想着和羿玉在一起,并不在意即将到来的是海啸还是地震。 羿玉又想了想,发觉自己在反复比较四个被寄生体进行的选择之时,就已经默认了一个前提——被寄生体能够感知到那个“一个原因”。 这既是前提假设,也是由结果倒推回去的事实。 他不由开始感受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意乱,手指勾着又长长了不少的发丝轻绕。 ……或许,他得想办法和中尾広树见一面,稍微调整一下之前就已经安排好的某个计划。 ——那是羿玉劝服中尾広树到地面执行任务时已经制定好的计划,只要中尾広树按照羿玉所说的能够平安归来,他就会按照羿玉的要求去做一件事。 也许按照中尾広树的性格,在羿玉不在眼前的情况下,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违背诺言,假装从没有过什么计划。 不过那对羿玉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毕竟那本来就是一场带有赌·博性质的尝试。 能够成功尝试当然更好,没有也无所谓。 现在已经是任务期限的倒数第三天了,任务排名很难再发生什么巨大的变化,那个尝试,本质上也不完全是为了任务。 但羿玉就是想和中尾広树见一面。 想到这里,他不由舔了舔嘴唇:“照你这么说,人类庇护所都要抛弃人类了,我……弟弟为什么要带我远走,而不是登上火种号?” 陈斯衡咬着指甲,他大概是有些被羿玉话语之中的潜台词——比起一个相处时间不是非常久的同事,当然是弟弟更加可信——给伤到了,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混乱了一些。 “因为……因为他被寄生实在是太久了。” 陈斯衡嘶声道:“错了。羿玉,我们都错了。寄生实验根本不可能被改进到适合人类,你知道吗,当我看着自己的时候,看到的根本不是人类的血肉之躯,而是一些……一些丑陋、粘稠、软塌塌的东西。 “每一天,我都能感觉到我身上的变化,这些寄生体比它们看起来邪恶无数倍,被寄生的时间越久,我就越是能感受到主导我这具身体的越来越不像是我自己。” 羿玉面上表演出来的情绪消散了一些,他看着陈斯衡,内心深处其实是赞同的。 他从来不觉得所谓的寄生,只是改造了人类的肉体。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真的只改造人类的肉体…… 当一个生物它看起来与人类有很大的区别,能够做到人类完全做不到的事情,不再需要进行人类生命所需的任何活动——那么它还是人吗。 尤其是,侯凤岐自己也说过他感觉到“它生气了”,这个“它”指的是驱使寄生体进入地底世界的某个生物。 既然“它”都能够驱使寄生体了,那么被寄生的人类,就能逃脱“它”的控制了吗? 说不定,连侯凤岐想要带羿玉离开的念头,都不属于他自己——这个猜测其实有些极端了,因为表现得如同幕后黑手的“它”很没有必要将目光投到羿玉与侯凤岐身上。 但是吧…… 羿玉将脑海中的某个猜测按了下去。 “那么,你呢?”羿玉的声音里仿佛带着某种诱导力,牵引着陈斯衡的神经,“你现在的想法,属于你自己吗?” 陈斯衡控制不住啃咬指甲的动作停了下来。 羿玉轻轻叹了口气:“陈斯衡,你将我困在这里根本无法保护我,说不定…… “也许,你应该让我离开,不再关注我。而我——我不会离开火种号,听过你这么一番自我剖析,我不会再相信任何被寄生的人了,包括我弟弟。”也包括你。 陈斯衡完全听懂羿玉的言下之意,他的呼吸紊乱至极,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最终,他递给了羿玉一样东西。 “这是火种号的通行证,离开这里,就是火种号的居民区……你,要尽可能地躲避火种号上的监控,这里的监控比庇护所多得多。” 看来,羿玉想到的,是陈斯衡早就在心中翻来覆去思考过许多遍的东西。 只是,他直到现在才做出决定。 羿玉慢慢从陈斯衡指尖抽走了通行证。 “谢谢你。”他轻声说道。 陈斯衡苍白着脸,将这个由自己的一部分支撑起来的黑暗空间打开一个足以令羿玉通过的缝隙。 羿玉将平板放到陈斯衡腿上,告诉他:“这个电影很好看。” 然后他从陈斯衡身边经过。 陈斯衡垂着头,在羿玉快要通过缝隙之前,忽然开口: “羿玉。” 羿玉停下脚步,半侧过身。 “羿玉,我……”他喉结滚动,声音艰涩,“我很欣赏你,你很优秀。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保护好自己,别离开火种号。” 羿玉迈步走出了黑暗空间。 缝隙合拢前,他的声音飘了进来,传入了陈斯衡耳朵里。 “谢谢,你也是。” 陈斯衡感到怅然若失,不住地想着: “你也是”是什么意思呢,是“你也很优秀我也很欣赏你”还是“你也要保护好自己”…… 他惆怅了很久。 离开前,没有解除这个黑暗空间。 就让这里继续存在,也许…… 陈斯衡觉得,方为止迟早会发现这里。 那个男人…… 陈斯衡面上落寞又含羞的表情渐渐变得平板。 ——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 方为止低咳两声。 他望着镜中的自己,眼神中泛着不一样的光彩。 “这样吗。”男人微笑,“也算他真心。” 第77章 反派角色(两章 合一) 火种号的居民区风格与地下庇护所的居住区域如出一辙,唯一的明显不同是,这里更加“新”。 不是刚刚被建造出来的“崭新”,而是没有住过人的“新”。 这艘巨大的航天飞船理论上可以承载五万人,但实际的承载人数绝对在这个数字之上。 居住区非常拥挤,监控也没有完全铺设完毕。这给了羿玉很多机会。 他在最混乱的区域,趁乱从一位女士的行李中拿走了一件女士长袍,并在没有监控的角落里穿上。 随后,羿玉整理了一下头发,让蜷曲的黑发遮挡住了小半张脸,略微低着头,在一个多小时之后找到了通行证上的房间。 房间非常小,只有五六个平方,一块板子放在地上——大约是床板——除此以外只有一点落脚的空余。 羿玉进去之后,连转身都得小心着些。 层高也很低,只有一米八九左右。 身处这种房间里,几乎像是进入了一个稍微大一些棺材。 羿玉坐在床板边,打开系统面板。 【日期:第九十七天】 【排名:3】 还有两天…… 而火种号的启航日,正是后天。 如果只是单纯地在鱼龙混杂的居住区躲过剩下的两天,或许不是什么难事。 问题在于,选择躲藏,就相当于拱手让出了主动权,当最后一天来临的时候,如果有意料之外的状况发生,同样只能选择坐以待毙。 而且……羿玉低头看了一眼通行证,手指微动。 这张通行证是陈斯衡给他的。 羿玉不知道陈斯衡是怎么拿到的通行证,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现在无法相信任何一个被寄生者。 躲在陈斯衡所给通行证的分配住所,也不太像是个好主意。 羿玉坐在空荡又逼仄的房间里,思索片刻。 十五分钟后,他起身离开了房间,通行证被他放在床板上,没有拿走。 又过了一个小时,羿玉已经离通行证上的分配住所很远了,他在角落里驻足,稍微观察了一会儿,很快选定了目标。 当一个有些瘦弱的男人从羿玉面前经过的时候,他自然地抬腿,紧跟其后。 男人毫无察觉,用通行证打开了门,刚走进去,身后一股巨力传来,他被按在墙上,喉咙被人有技巧地扼着,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羿玉将门关上,环顾一周,抽掉木板铺好的床单,将瘦弱男人捆起来,并堵住了嘴巴。 “呜呜……” 羿玉将瘦弱男人捆在床板上:“嘘,别发出声音。如果你配合我,我只在这里待几天,如果你不配合我……” 瘦弱男人口中的“呜呜”声小了,他疯狂地点头,生怕面前这个变态男会伤害自己。 羿玉由衷地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什么电影中的反派角色。 ——他刚才的所作所为确实很像一个反派。 羿玉略有些不自在地整理了一下衣袖,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从瘦弱男人的口袋里翻出一张通行证,揣进了自己兜里。 瘦弱男人一直畏惧又紧张地盯着羿玉,羿玉想了想,将对方翻了个身,令其面对着墙壁。 这下自在多了。 瘦弱男人应该是今天刚刚进入火种号的,行李还没怎么拆开地堆在角落里。 这就意味着哪怕是左右两边以及对面的人,应该都没有怎么见过他。 再加上他是独自一人,看起来也不太主动积极,便又降低了会有朋友或者亲人来找他的可能性。 羿玉满意地点点头。 他坐在马扎上,两双长腿有些委屈地蜷着,长袍衣摆落在了地上。 接下来,就要看他有没有那么一点点的运气了…… · 晚上九点,中尾広树回到自己的住所。 实验室平时是不需要延长工作时间的,但现在不是平时,刚刚迁入火种号,所有人都需要忙碌一段时间。 若中尾広树还是那个负责初级处理间的普通研究员,他今晚或许能够早些回来,但他在那次成功的地面任务就升职了。 虽然还没有进入核心团队,但也算是个重要的研究员,所以忙得更晚了一些。 他说不上是疲惫还是陶醉地与同行的研究员道别,打开房门走进去。 研究员们的住所比普通幸存者好上一些,单身研究员的房间有十个平方。 中尾広树刚关上门,一片有些冰凉的东西就贴在了他的喉咙上,他浑身一僵,陶醉感立刻烟消云散。 “吓到你了吗。” 羿玉站在中尾広树身后,声音很轻,仿佛一阵微风,拂过中尾広树因恐惧而冰凉的耳朵。 中尾広树呆滞了片刻,恍然醒悟:“羿、羿玉?” 喉咙处的冰凉触感移开了,轻微的风声之后,一只手从中尾広树身侧穿过,打开了房间里的灯。 中尾広树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睛,看到卷发青年模糊的轮廓在眼前慢慢清晰,那双漂亮的眼睛明明在看着他,但却又仿佛眼里根本没有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你不是……”失踪了吗? 羿玉之所以知道中尾広树住在这里,正是凭借了一点点的运气—— 晚饭的时候,羿玉特意选择坐在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中年男人旁边,他换了八九个地方,才听到他们讨论起曦阳实验室的话题。 虽然无用内容多了点,但讲到了重点。 ——人类彻底灭绝才好,不然到什么时候我们都只是被踩在脚底下的蚂蚁,那群大人物懂什么?懂怎么杀人,懂怎么在实验室里混日子,就连实验室的实习生都能入住一区,我们为庇护所卖命那么多年,只能在棺材里扑腾…… 中签者迁入火种号的时候,羿玉不在庇护所,很多消息他都不知道,这个时候也不能盲目地去打听,只能寄希望于能从别人口中听到一些零碎的要点。 一区…… 羿玉又辗转了好几个谈天说地旁的餐桌才搞明白。 一区实际上并不是某个区域的名称,火种号上目前只有四个正式的区:生活区、工厂区、实验区、仓库区。 所谓的一区其实是生活区与实验区的交界处,这个区域中住着的大多是原曦阳实验室的的研究员,住宿条件比生活区其他地方好上不少。 有点像是家属院之类的地方,隐隐地还有门禁。 羿玉花费了一番功夫才进去,并且找到了中尾広树的住所。 实际上,中尾広树回来前十几分钟,羿玉才撬开他的房门。 一整晚的奔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羿玉没有立刻理会中尾広树,先过去锁了门。 “咔哒”一声之后,他转过身,仔细打量起中尾広树。 看起来人模人样的,甚至还多了几分气宇轩昂。 但是,羿玉没有忘记一个事实,那就是中尾広树也去过地表。 在见过一个又一个于地表失踪,实际上是被寄生了的旧识之后,羿玉看向中尾広树的眼神不免多了几分怀疑。 殊不知,在惊魂未定的中尾広树看来,同样失踪过数天的羿玉甫一回来就给他来了这么一下,现在看着他的目光又如此……不太友善,令他脊背一阵阵发凉。 脑海中更是一遍遍回忆自己最近有没有做过什么得罪了羿玉的事情——没有啊!明明他才是那个被威胁胁迫的人……· 中尾広树心中陡然升起一簇怒火,又在触及羿玉目光时悄然熄灭。 他的嘴唇蠕动了两下,细声细气地恭顺询问:“羿玉,你找我是不是有事……” 羿玉稍微扯了下唇角,颇有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是啊。” 中尾広树站得更直了,他的笑容介于难看与好看之间:“你找我有事当然直说就好,我们之间——” “我们之间有个约定。”羿玉慢条斯理地截断了中尾広树苍白的话语,“你应该还记得吧。” 中尾広树上前一步,肢体语言因为想要取信于羿玉而显得有些夸张,眼睛更是粘在羿玉脸上,不敢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 “当然了!我记得我们之间的那个约定,但是、但是还没有到时间不是吗……我没有记错时间吧……” 中尾広树与羿玉的身高差不多,此刻他略微低着头,眼睛向上抬,以一种弱势的姿态面对羿玉。 “你没有记错时间。”羿玉告诉他,“我只是需要对其中的内容进行一点修改。” 中尾広树又走近两步:“好、好,你说,我一定会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羿玉盯着中尾広树,示意他凑近,低声耳语时,手指却在中尾広树手背上写下几个字。 耳语的内容不是关键,写在中尾広树手背上的那几个字才是重中之重。 中尾広树浑身僵硬,脖颈上蒙着细汗,喉结滚动,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手背上,拼命去辨认每一个字。 羿玉写了两遍,身体后移:“我说完了,你记下来了吗?” 中尾広树喉间干涩:“我记下了……” 他心中仿佛有一支摇滚乐队在开演唱会,还来不及消化那短短几个字带来的震撼,熟悉的、冰凉的触感就贴在了他的手背上。 中尾広树浑身一激灵,低头,看到一把梳子。 那是他自己的梳子,此刻正被羿玉拿在指间。 之前没开灯的时候,抵在他喉咙上的东西好像就是这个…… 知道了真相,中尾広树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或者劫后余生,反而更加紧张难安了。 “刚才借用了一下你的梳子。”羿玉说,“现在还给你。我要走了,我今晚来过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中尾広树连忙道:“当然,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话未说完,他心中突然一动,战栗又难掩激动地提议:“羿玉,你要去其他地方的话还不如就留在这里,这附近住的人少,不会有人注意到你的!” 羿玉瞥了他一眼,婉拒:“不了。” 中尾広树仿佛被那一眼掐住了舌根,说不出别的话,就那么看着羿玉离开了。 过了很久,屋子里早就只剩他自己的时候,中尾広树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有些颤抖。 明明最开始认识羿玉的时候,中尾広树还能以前辈与正式研究员的身份,尝试着去使唤面嫩的实习生。 然而现在,只是同处一室说话而已…… 中尾広树竟已有些失态了。 · 实验区。 时间已经很晚了,留守在观察室外的研究员们在窃窃私语。 “他真的没有再离开,这两天都一直待在观察室里……” “难道陈真是回来继续参与实验的?” “那他之前为什么要走?” “……也许是被关得有些烦了。” “……那,要让陈每天也上下班吗?” “……” 陈斯衡躺在单人床上,闭着眼睛,并不在意观察室外他曾经的同事在讨论什么。 直到那些声音里掺杂了一道不太一样的悦耳嗓音。 “陈今天怎么样?” 是方为止。 他应该是在离开实验区之前特意来这边看一眼。 研究员在汇报陈斯衡今天的状况。 陈斯衡坐起身,看到方为止的一瞬间,就发觉了不对劲。 方为止…… 看起来非常…… 不一样。 关键在于,围绕在他身边的研究员,个个面色如常,根本没有察觉到身旁的方为止早已换了模样。 方为止注意到了陈斯衡的目光,他微微一笑,随即轻吸了口气。 · 羿玉回到倒霉蛋瘦弱男的房间,瘦弱男人已经从床上蛄蛹到了角落里,听到开门声,倒霉蛋吓得一哆嗦。 刚从中尾広树那边回来,又看到瘦弱男人这样,羿玉愈发感觉自己罪孽深重了。 他无言片刻,将瘦弱男人又放到床上。 没多说什么。 要是再多说几句,羿玉担心这人会吓晕过去。 羿玉从瘦弱男人的包裹中拿出一床被子,折叠起来放在墙边,抱着手臂坐下,背靠着墙,准备对付一晚。 火种号生活区的隔音效果比地下庇护所里好一些,人口密度更高的情况下,反而比之前安静了不少。 至少不会在深夜听到太多动静了。 羿玉闭上眼,一夜也只是浅眠,没有睡沉过去哪怕一秒钟。 第78章 广播(两章 合一) 在这个任务世界的倒数第二个晚上,浅眠保持体力与状态的羿玉又看到了“第三视角”。 前一秒还没有任何异常,后一秒钟羿玉的意识忽然上浮—— 这一次,上浮得有些太久了。 羿玉直接看到了火种号的全貌。 这艘巨大宇宙飞船并没有科幻电影中的宇宙飞船那样充满了高科技的气息。 它看起来甚至有些灰扑扑的,除了格外庞大的体量之外,也就只有外轮廓显得圆滑流畅了一些。 火种号此刻正在地下庇护所主体建筑之外的“停机坪”里,这里远没有地下庇护所那么深,大约只在地下二三十米。 但是当它启航,离开地下,原本地方位置的空洞很有可能会引起地下庇护所部分区域的坍塌…… 它的启航,就预示着维系了大灾变后五十年人类社会稳定的人类庇护所的灭亡。 羿玉感觉自己此刻的视角就仿佛被镶在火种号上方的泥土中,并以一种近似于透视的视野看到了火种号的轮廓。 与此同时,馥郁了不知多少倍的异香萦绕于鼻尖。 一般来说,当香气浓郁到某种地步的时候,人体反而不会觉得这是一种“香”。 可是这馥郁迷人的异香明明浓厚了不知道多少倍,闻起来却依然是沁人心脾的香。 这股异香仿佛无形的手,层层叠叠地覆盖住了羿玉的身体。 羿玉感受到了压迫感,却没有感受到沉重。 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唇,努力地呼吸。 香气愈发浓烈了。 这香甚至影响到了羿玉探索“第三视角”,意识陡然开始往下坠的时候,羿玉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太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嗅觉上。 居然忽略了视觉…… 他睁开眼,眼前还是五六平方米的小房间。 羿玉看了一眼从瘦弱男人行李中翻出来的手表。 ——05:23。 羿玉才睡了六个小时。 这个“才”是与之前在地表上的那几天对比而来的,但实际上六个小时的睡眠已经足以羿玉保持良好的状态了。 他站起身,无声活动了一下身体。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些动静,很多人已经去寻找活计了。 以往在人类庇护所中,很多工作都是固定的人群做熟了的,反而到了火种号之后,缺少生计的人有了更多的可能。 羿玉隔着门板听了一会儿,然后又坐下,靠着墙睡了个回笼觉。 睡醒之后不免腰酸背痛,羿玉拉伸了一下筋骨,拿着瘦弱男人的通行证到食堂打了两份食物——多的那一份用的是昨天从中尾広树那里拿的代用币。 羿玉自己那份在食堂里就解决掉了,多出来的那一份是给瘦弱男人带的。 如果这两天不管他的话,羿玉真怕他会饿死。 …… 瘦弱男人很明显没有想到羿玉会给自己带食物。 被松开束缚,手里塞了一盒饭的时候,他看起来又震惊又害怕,仿佛在担心这会是一顿断头饭,吃完这顿饭就不会再有下顿了。 “不吃还给我。”羿玉说完,瘦弱男人立刻埋头开始狂吃。 · 距离火种号的启航时间越近,人类庇护所中的动乱就越疯狂。 在启航日前一天的下午,甚至数以百计的人持械冲卡,想要闯入火种号。 护卫队平息动乱没多久,又有人试图破坏火种号…… 动乱持续到晚上,仍有小规模的暴力事件发生。 火种号上的管控也变得严格,广播早就所有人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如非必要,不得外出。 羿玉除了去食堂,也没有再去别的地方,并且只要他在房间里,就没有再捆住这个房间真正的主人。 这一天一夜过去,瘦弱男人已经相信只要自己配合,闯进来的这个危险人物就不会伤害他。 所以他一直老实地缩在床上,都不敢多看房间里的另外一个人哪怕一眼。 羿玉有些疲惫。 这种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思考了太多、太久所导致的精神上的疲惫。 太阳穴不时抽动,头顶麻木似的感觉。 这一天,羿玉几乎在不停地反复盘算自己有没有遗漏什么。 外面的动乱没有传到生活区,但临近启航日,即便是中签的幸运儿心中也并非全然都是即将逃出生天的庆幸与喜悦。 广播要求所有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只是担心有人趁乱进入火种号闹事,也是为了提前压下火种号内部那些蠢蠢欲动的爪子。 羿玉经常会想到一个问题。 陈斯衡将他“偷走”已经许多天了,不知侯凤岐他们几个人,有没有人找回了庇护所…… 如果有的话,火种号上又有没有所谓的“缝”? 这个问题暂时没有答案。 · 最后一夜格外漫长。 就连早就放弃挣扎的瘦弱男人也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按照之前公布的火种号启航计划,明天上午八点整,就是火种号正式启航的时间了…… 这艘宇宙飞船到底能不能在太空里行驶?工厂区和仓库能不能养活火种号上那么多的人?火种号就那么大,没有工作的人要怎么生存? 即便是普通人,面对这样毁灭性又历史性的时刻,也产生了巨大的恐慌与不安。 这一夜,恐怕没几个人能睡好。 倒是羿玉,可能是因为白天想的事情太多,太疲惫了,到了晚上反而比昨天睡得稍微沉了一些,醒来的时候离八点已经不远了。 羿玉看着系统面板,认真看了许久。 【日期:第九十九天】 【排名:3】 再过十六个小时,这个任务就会结束。 接下来将是漫长而又短暂的十六个小时。 · “时间?” “现在的时间是上午七点五十八分,火种号一切准备就绪。” 火种号的驾驶舱中井然有序,人类庇护所的首脑兼曦阳实验室的一号人物庄文滨呼出一口气。 他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眉心有着深深的八字纹,面相看起来却并不愁苦,只有坚毅。 他的身旁均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方为止正在其中。 两分钟的时间转瞬即逝,时间来到八点的一瞬间,庄文滨坚定开口:“启航!” 大地在震动。 无论是火种号,还是人类庇护所,甚至是地表都能感受到来自大地的哀鸣。 将要离开这颗星球的五万多名人类最后一次伤害了它。 缓缓升空的宇宙飞船在大地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恐怖窟窿——那仿佛是这颗蔚蓝星球的眼眶,正黑洞洞地注视着逃离的人类。 最初为了便于建造宇宙飞船而做出的选择,使得地下庇护所不出意料地坍塌了与之比邻的那部分,无数的哀嚎与惨叫都被淹没在火种号升空发出的声响中。 裹挟着黄沙的飓风仿佛在哼吟古老的歌谣。像是祝福,也像是诅咒。 伴随着歌声,风沙从坍塌的缝隙中冲入了地下庇护所。 剧烈的温度与刮骨的狂风拥抱了躲在地下五十年之久的人类。 火种号的驾驶舱中,所有人注视着下方的惨状,近三分钟都没有人开口。 在这三分钟里,人类庇护所中,一条提前设置好的广播,开始以最大音量重复播放。 “……各位幸存者,大灾变之后,地表世界生活着一种通体漆黑、形状多为粘稠液体的共生体。它们可以改造共生生物的躯体,令其适应条件恶劣的地表世界,如果遇到这种共生体,请主动接纳它们,这将是幸存者唯一的出路。” 如果庇护所中还有曦阳实验室的研究员,说不定会有人能够听出来,广播中不断重复这段话的声音属于中尾広树。 二十多天前,羿玉在一项重要的地表任务中添加了中尾広树的名字,半是胁迫半是以理服人地要求对方为他做一件事。 这件事就是要求中尾広树在从地面平安归来之后,于之后的一个特定日子——实际上,那一天正是任务期间中的第九十九天——播放一条广播。 至于为什么选择中尾広树…… 因为他的家人就在广播中心工作——这条情报来自白茹。 中尾広树说他是个孤儿,完全是在骗羿玉。 所以当羿玉说完自己的要求之后,中尾広树都不敢拒绝,他刚骗完羿玉就被戳穿了,怕得要死。 那个时候广播的内容是: ——各位幸存者,大灾变之后,地表世界生活着一种通体漆黑、形状多为粘稠液体的寄生体。目前,它们已经潜入了庇护所之中,被寄生人数难以统计。如果遇到这种寄生体,请不要抵抗,抵抗意识越强烈,寄生越容易失败。被寄生不意味着结束,反而可能是一个开始。 这条广播的内容,中尾広树在执行地面任务前就知道,之后羿玉又找他修改过三次广播内容。 一次是中尾広树执行任务之前,一次是中尾広树从地面平安归来之后,最后一次就是昨天。 而昨天,羿玉在中尾広树手背上只写了三个字。 ——共生体。 被曦阳实验室研究了十年的试验品不是寄生体,而是共生体。 它们从前被认为是寄生体,是因为当它们与某个生物融为一体之后,被“寄生”的生物往往会被改造成最适合试验品进行生命活动的状态,并且“寄生”往往持续不了多久,被“寄生”的生物就会崩溃。 所以曦阳实验室一直致力于降低试验品的寄生危害性,试图令它们变成更加温和的寄生生物。 但研究从一开始就错了。 试验品不是寄生体,而是一种共生体。 它们对共生生物有自己的要求,如果达不到这个要求,它们甚至会主动选择“化蝶”。 共生开始后,如果共生生物无法接纳共生体,无法达成共生关系,最终的产物就会各有各的奇怪…… 这是一种双向选择,双向接纳,任意一个环节出错,结果都不会是完美的。 羿玉选择任务最后一天播放广播,而不是直接与“9-4-12计划”项目组一起研究,是因为一开始,这条广播就不完整。 羿玉需要时间与事实去不停地修改完善他的推测,但利用地面任务拿捏中尾広树的机会可能只有这一次。 那个时候中尾広树恐怕以为羿玉是不愿意与别人分享研究成果,想要用这种方式掀桌子,重新分蛋糕,所以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没想到会骑虎难下。 为了最后那几个字的修改,中尾広树昨天肯定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才回了庇护所一趟。 并且,之前羿玉也都以为试验品是寄生体。也许实验室里早就有人被寄生了,他们或许并不愿意自己被彻底研究清楚,羿玉不得不谨慎一些。 却没想到现实更加魔幻。 不是寄生,而是共生。人类庇护所也说没就没,火种号马上就要逃离地球了,一千多万的人类已经陷入了绝境。 羿玉与中尾広树留下的广播,居然真的成了“救命稻草”。 中尾広树的声音在尖叫怒吼哭泣声不断的人类庇护所中回荡,火种号上却听不到这一切,他们早已切断了与庇护所的联系。 “……壁虎断尾,才能逃生。”庄文滨的声音在安静的驾驶舱中响起,“我们,这艘飞船,是人类最后的火种。” 闻言,方为止看向庄文滨,目光状似敬佩与赞同。 · 生活区。 起飞时的超重感令人难以忍受,羿玉靠着墙壁,感觉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庇护所中的广播应该已经开始响了…… 这是,真正的末日。 火种号的高度持续攀升,羿玉呼吸都有些困难。 某个瞬间之后,飞船大概开启了什么模式,差点喘不上气的羿玉瞬间感觉松快了不少。 “呼……呼……” 他揉了揉胸口,眉头没松。 房间里没有窗户,羿玉什么也看不到,但是想也知道,他们离离开这颗星球不远了。 · 陈斯衡在观察室里,早已脸色惨白。 “错了……” 他低声喃喃。 观察室外缓过来一些的研究员注意到了陈斯衡的不对劲:“陈,你怎么了?” 陈斯衡看着自己的双手,慢慢地抬起头,表情比哭还难看。 “我做错了。” 他不该把羿玉带到火种号上,怪不得、怪不得方为止根本没有认真去找人,反而一直干扰陈斯衡的思绪…… 此时,火种号的顶端已冲出了大气层。 第79章 猫爪 火种号的顶端冲破大气层时,驾驶舱中响起一阵低低的欢呼。 这意味着他们真的逃离了这颗即将灭亡所有生命的星球,开始了新的征程。 也许这么做的结果不过是将人类的历史延长几年、几十年,但对于当下的所有人而言——火种号上的所有人——这无疑又一次书写人类对抗命运的宏伟篇章。 有这样的豪情壮志在胸,刚才目睹人类庇护所惨状的无言也消散了些,就连庄文滨的眉头都松开了些许。 “接下来也不能……”松懈。 庄文滨的话还未说完,刚有些许欢欣鼓舞气氛的驾驶舱中已彻底沦为一片死寂。 驾驶舱位于火种号中上部,正面有一块很大的玻璃可以看到外界。 当驾驶舱也随着火种号冲破大气层时,出现在众人眼中的不是什么浩瀚的宇宙星河—— 而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这只眼睛大到无法想象,它距离火种号还有很远,但肉眼看去,已经比整个驾驶舱还要庞大了。 它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套在一起的同心圆,里面的那个圆里盛满了漆黑浓稠的东西。 火种号从大气层中冲出来的时候,那只巨大的眼睛立刻看了过来。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哪怕隔了不知道多远的距离,都有一种被扼住喉咙的可怕恐慌。 “这是……” 有人喃喃自语。 “这是什么东西……” 那只眼睛动了,它缓慢——以中间不知多少光年的距离来说,或许可以称得上缓慢——靠近火种号,于是所有人才看明白,这不是一只孤单的眼睛。 而是一个庞然巨物的眼睛。 它转过身,原来它刚才是侧对着火种号的,而身躯几乎与星空融为一体。 那是一种五彩斑斓的深色,如同星空,如同深渊。 “……它比星球还要大。” 它悬于人类刚刚逃离的星球之上,移动时,却没有牵引那颗星球哪怕一星半点。 有人不可避免地想道,大灾变之后地表终日不见阳光,是因为一刻也不曾停息的黄沙,还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人类根本无法想象的存在挡在了星球与太阳之间…… 随着火种号全部冲出大气层,其余能够看到外界的地方也都看到了逐渐向着飞船靠近的巨大存在。 这其中就包括实验区的部分区域。 陈斯衡已从观察室里走了出来,这个时候已经没有研究员注意到他了,所有人都在看着飞船外的东西。 却没有人说话。 它径直冲着飞船而来,没有人觉得它只是凑过来看一看。 就像有很多人都意识到了,它甚至极有可能不是今天才在星球外,而是一直都在。 大灾变之后,人类已经失去了探索太空的能力,能够造出火种号已经用尽了旧日纪元的残余。 即便那怪模怪样的东西在星球之外待了不知多久,人类也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察觉, 陈斯衡站在人群之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 驾驶舱里在长达五分钟的死寂之后,终于有了动静。 庄文滨从高层所在的台子上走下来,直接走到操作区域,大声喊道:“都醒醒,赶紧想想办法,离它远一点!” 如果真让它接近火种号,会发生什么是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 也是所有人都不敢去想象的。 瞬息之间,驾驶舱中从安静得可以听到落针声顿时变为沸腾的开水,无数人的声音,无数个办法碰撞到一起,几乎要将驾驶舱的顶掀翻。 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方为止转身背对所有人,缓步离开了驾驶舱。 · 羿玉所在的居住区看不到飞船外面的景象。 但他莫名地,整颗心都在往下坠…… 直坠得他胃部都隐隐开始痉挛,反胃感折磨着他,令他发根都被冷汗打湿。 发生了什么? 羿玉强撑着安静待了十几分钟,不安愈来愈重,他再也待不下去,迅速起身将睡着的瘦弱男人解绑,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走廊里没有什么人,所有人都听从了广播的指示,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在外面逗留。 羿玉穿梭在这样的走廊里,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他一个人。 他在寻找一区的时候看到过火种号的公共区域平面图,根据平面图多少猜出一些重要区域都隐藏在哪里。 此刻,他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向着最近的重要区域而去。 再待在生活区里,他就像是被蒙住了眼睛,捂住了耳朵,无异于坐以待毙。 也正是在路上,羿玉发现越来越多的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们走出房间,面朝一个方向,然后一动不动。 一个人、两个人……见到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羿玉连牙根都开始发酸了。 他快步跑起来,发现自己猜测的重要区域似乎个秘密仓库,门口的护卫队队员看到有人快速靠近,黑洞洞的枪口立刻指了过来。 “站住!不要再靠近了!” 羿玉停在十步开外,呼吸还有些紊乱,面对警惕的护卫队队员,直接摊开了双手:“逮捕我。” 护卫队队员:“……什么?” 羿玉迎着数双眼睛,又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也更加稳定:“逮捕我。” 这支小队的队长皱着眉走过来:“疯子?” 他显然是将羿玉当成了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人。 ——这年头本来大多数人精神状态都称不上是良好,再加上最近的火种号启航计划,疯子真是越来越多了。 队长挥挥手,示意两个队员过来控制住羿玉。 羿玉垂着手,等着他们过来。 两个队员刚走到羿玉身边,整个宇宙飞船忽然晃动了一下。 羿玉稳住身体,一抬头,看到自己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人站着了,七七八八地摔倒在地。 “戒备!”小队队长大喊。 他迅速站起身,看到好端端站着的羿玉,表情迅速变了,以为是什么极端分子策划的行动,立刻就要控制羿玉。 宇宙飞船刚才那一下的情况仿佛是某种预兆,在那一下之后,宇宙飞船几乎变成了猫爪肆意拨动的玩具球,再没有一刻平稳。 第80章 逃生舱 庞大的、黏腻的、五彩斑斓又漆黑如墨的,没有固定形状的存在,在火种号逃离之前,就已经捕捉到了这艘外形轮廓平滑流畅的宇宙飞船。 它的身躯、它的触足、它的延伸如同潮水一般迅速将火种号包裹了起来。 所有人的视野归于一片漆黑。 无论驾驶舱里的众人做出了怎样的努力,都无法逃离出这漆黑的魔爪,仿佛被水草捆住的猎物,越是挣扎,缠得就越紧,氧气流失得就越快。 恐慌在每一寸空气之中流淌。 “咔——” 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人工智能警告着一个又一个区域的玻璃破碎、通风系统破损,不明生物入侵。 略带机械与冰冷感的声音在驾驶舱中回荡,焦头烂额的操作员与高层的一切努力不过是亡羊补牢。 离开地球,没有带来新的生机,只是没入了另一个深渊。 汹涌又粘稠的黑潮涌进了火种号内部,它不在乎静立驻足的人,也不在乎惊慌失措的人,它只是将自己铺满感知范围内的每一寸空间。 刀刃、子弹、火药、极端温度……所有的攻击都融化进了黑潮之中,连一点儿痕迹也没能留下。 秘密仓库外,那支经验丰富且训练有素的护卫队小队在宇宙飞船剧烈晃动不停的时候,就已经不再关注羿玉了。 ——这种动静根本就不是什么极端分子能够搞出来的。 他们以为是飞船出问题了,也许是解体了,也许是什么地方出故障了……总之,一定是出大事了! 小队队长留了一部分人继续看守秘密仓库,其余的人和他一起迅速前往最近的护卫队驻点。 羿玉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根本顾不上驱赶羿玉,光是保证自己不摔倒就已经是一个棘手的难题了。 更别提离护卫队的驻点越近,慌乱中本能寻求庇护的人就越多,到最后,他们几乎是被簇拥在人群中,脚不沾地地在肩膀与肩膀之间飘浮。 羿玉在人群拥挤起来之前就停下了脚步。 此时,他身处类似于广场的空间里,走廊在空中交错,中间是一大片活动区域。 他在五楼,看到了涌入一楼活动空间里的黑潮。 看到这东西的一瞬间,羿玉就将它与共生体联系在了一起。 问题在于,共生体是生活在地表上的生物,已经突破大气层的火种号中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的共生体? 黑潮迅速将一楼活动空间淹没,四周继续难掩,涌进了数个走廊入口,来不及躲避的人被它淹没,连一点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 看到这一幕,羿玉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他头也不回地往更高的楼层跑去。 更高的楼层,不仅可以暂时避开这些无孔不入的黑潮,也能去往位于最顶部的逃生舱…… 羿玉庆幸于今天早上他硬着头皮吃下了那难吃至极的早饭,不然他现在恐怕跑不了这么快。 羿玉不知道火种号究竟有多少层,公布出来的层数是十一层,而逃生舱位于最顶部。 他目前在三层,并且并不在逃生舱所在的区域。 这将是一段很长的路途。 羿玉咬紧牙关,没有回头确认黑潮的位置。 如果它比他更快,那么再怎么确认也逃不脱被吞没的命运。如果它没有他快,那就不需要确认。 回头只会浪费时间。 羿玉没有去确认过逃生舱的位置,他只知道大致的方位,所以只能先朝着那个方位靠近。 想到逃生舱的不止羿玉自己,他很快就发现有为数不少的人与他同路。 他仿佛又回到了进入这个任务世界的第一天,得知了任务内容之后,羿玉就感觉自己仿佛在进行一场只有任务者的跑步比赛。 而在这个任务世界的最后一天,他真正地与其他人奔跑在同一条道路上。 逃生舱中只有单人逃生舱,数量为五百个。 · 一只纤细的手于人群中抓住了羿玉的手臂。 羿玉条件反射地反手挣开,一回头却看到了一张略显熟悉的面容。 是曾经与羿玉交流过信息的,那个在淡水资源优化开发项目组的研究员。 她重新抓住了羿玉的手腕,低声道:”跟我来。 羿玉犹豫一瞬,还是选择跟过去看看。 他们从前往逃生舱的人流之中偏移,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转弯时,羿玉看到黑潮已经淹没了三层。 奔跑途中,羿玉与任务者都没有说话,直到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任务者才小声解释: “这边是研究室的专属逃生舱,人少,而且更近。”说着,她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羿玉,“我听说你失踪了,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 “一言难尽。”羿玉抿了抿唇,“谢谢你。” 她不以为然地道:“不用谢我,半数以上的研究员都知道专属逃生舱的事,就算我不告诉你,你看到熟悉的人往相反的方向跑也会反应过来的。” 这话听起来似乎挺有道理的,但是火种号上可是有五万多人,不可能轻易碰到羿玉见过的研究员…… 羿玉没再说什么,与她一起进入了逃生舱。 逃生舱里已经有不少研究员与家属在设置单人逃生舱了,目前单人逃生舱数量还很充足,尚未发生争执。 “往背面……背面也许没有……” “等等再……现在不……” 羿玉忽然注意到,许多人只是待在单人逃生舱里,只有少数人慌里慌张地启动了脱离程序,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与羿玉同行的任务者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现象,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按兵不动。 逃生舱里的所有人都很慌张,忙着自己的事情,并不理会一些不知情者的询问。 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报了一个坐标。 羿玉看过去。 头发略微有些凌乱,神态还算镇定的方为止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再一次重复了那个坐标。 “三分钟后,我们会集中轰炸这个坐标,炸开一条通道。”他站定,环顾一周,眉心微动,神情中难掩悲哀,“祝你们好运……” 第81章 三次轰炸 羿玉站在角落里,能够感受到随着方为止的出现、发言与祝福,不少研究员的情绪都稳定了些许,琴弦绷紧到极致般的恐慌与绝望氛围也消散了不少。 任务者们来到这个世界只有三个月,其实还并没有完全感受到方为止在曦阳实验室以及护卫队之中的特殊地位。 方为止似乎并没有发现角落里的羿玉,他说完话,便到逃生舱的统一操作台旁进行解锁授权等权限操作。 他有条不紊,其余人则忙着往单人逃生舱中输入刚才他所说的那个坐标。 三分钟的倒计时,不是没有人去问方为止爆破的更多信息,但更多人选择了不问。 如果爆破无法成功轰开一条逃生的通道,那么其他的方位就更不可能了,只会一头撞进那外星生物的手中。 既然如此,还是别问了,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总比彻底绝望要好。 羿玉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得知了黑潮不是自火种号内部逃逸,而是从外面涌入的…… 一个比星球还要庞大的外星生物,将火种号整个裹住了。 羿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袋也是一空。 他见过邪祟,见过狼人吸血鬼,见过实验室杂糅出来的怪物,见过近乎于神的邪佛…… 但是,一个星球那么大的外星生物? 这未免也太超标了…… 他还能平安度过接下来的一天吗? 羿玉打开系统面板,确认了一下时间,距离今天结束还有十五个小时。 但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火种号恐怕连三个小时都撑不过去。 与羿玉同行的任务者不再犹豫,输入了方为止所说的那个坐标,直接躺进了单人逃生舱里。 隔着厚厚的舷窗玻璃,羿玉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瞬间明白她已经决定放手一搏。 羿玉回头看了一眼方为止,暂时按兵不动。 三分钟转瞬即逝,轰炸声如期而至,数十个单人逃生舱准时发射。 几十秒后,统一操作台旁的方为止声音微颤,语带庆幸:“他们成功逃离了那个东西的覆盖范围……” 逃生舱中剩余的人立刻懊恼了起来,后悔自己刚才的决定,为什么不一起离开? 有人冷静地道:“就算逃离了外星生物的掌控,那些逃生舱又能往哪里去?蓝星吗,可是如果蓝星还能够让人类生存下去,我们也不至于乘坐火众号离开了。” “不回蓝星,就只能在宇宙之中流浪,单人逃生舱的最长使用时间是三周,能多活三周也比被外面那个东西吃掉好吧?”另一道声音毫不犹豫地回答。 “无论是回蓝星,还是在宇宙中流浪,起码还有条命,留在这里才是一个死。方先生,后续还有轰炸计划吗?” 众目睽睽之下,方为止轻轻点头:“据我所知,一共三次轰炸。” 也就是说,还有两次可以逃离的机会。 逃生舱中紧绷的气氛一松,绝大多数人都进入了单人逃生舱。 那些人说得很有道理,无论是回到火种号下方的星球上,还是在太空之中漂泊,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更多的人倾向于回到庇护所,那里人更多。人多就意味着找到解决办法的可能性更高,一千多万条生命,总会找到一条新的路径。 十分钟后,第二次轰炸开始,另一处坐标被轰开了一条通道,更多的单人逃生舱顺着这条求生之路往蔚蓝星球的方向飘去。 两次成功的轰炸,令留在逃生舱中等待第三次轰炸的零星几个研究员产生了一些想法。 “方先生,我们既然能够轰开一条通道,为什么不用更加密集的火力直接将外面的东西驱离呢?” 方为止说他何尝不想:“我们的火力有限,三次轰炸已经是极限了,第三次轰炸结束,弹药库就会变得空空如也。” 生产力摆在这里,能造出这么大的宇宙飞船已经榨干了人类庇护所的所有潜力,更别提更加充裕的火力了…… 逃离舱中彻底安静了下来。 方为止直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羿玉。 “羿玉?!” 他面上是不加掩饰的惊讶之色,快步走去:“太好了,你也在这里……” 方为止伸出手,非常有分寸地只是虚揽住羿玉的肩膀,手指微颤,是羿玉见到过他最失态的模样。 “方先生。”羿玉左右看了一下,“还有几个单人逃生舱,你不进去吗。” “进。”方为止缓缓松开了羿玉的肩膀,“我会随着第三次轰炸离开这里。” 他垂眸,看到羿玉的单人逃生舱还没有设置坐标,不由问道:“你没有记住第三次轰炸的坐标吗?我帮你设置。” 羿玉没有阻止他,看着他在自己的单人逃生舱上输入了一串坐标。 输完坐标,方为止稍微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他写满了庆幸与悲伤的眼睛注视着羿玉,大概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到了这个关头反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们……我们在庇护所见。”方为止最终只是这么说道。 他的声音太好听了,好听到无论说什么听起来都特别得情真意切。 所以羿玉分不清他的“真挚”是发自内心的,还是占了音色的便宜。 不过,无论是答案是什么,在这个时候都不重要了。 羿玉笑笑:“祝我们好运。” 最后一次轰炸之前,方为止躺进了为数不多的几个空置单人逃生舱里,他躺下之前还看了羿玉一眼。 如果羿玉没看错的话,他大概是红了眼眶。 剩余的几个研究员也纷纷进入了单人逃生舱。 只有羿玉,还站在一旁,没有动作。 刚才两次轰炸后发射逃生舱的时候,羿玉确实从隔着一道门敞开的通道里,看到了很多与占领火种号大半区域的那些东西一样的黑潮。 它们被炸成了断裂布帛状的碎片,飘浮在真空中,被通道内涌出的气流推向更远处。 统一操作台提醒,距离第三次轰炸还有三十秒。 第82章 入侵 二十秒之后,羿玉抱着一样东西躺到了单人逃生舱里。 他当然是要进入单人逃生舱的,继续留在火种号里,那些黑潮迟早会淹没到逃生舱。 羿玉认为地表上那种乌漆抹黑的生物是共生体,并不等同于认为眼下这个将火种号内外都占领了的外星生物也是一种共生体。 说实话,那个体型,不太像是共生体。 如果是的话,它得与什么共生啊…… 想到这里,忽然有什么东西从羿玉的脑海之中划过,他隐约捕捉到了什么,却在穿透一切的轰炸声中让那一点得来不易的灵光从指缝中穿过。 巨大的推力推动了单人逃生舱,羿玉感觉自己在一阵头晕目眩之后,忽然整个人轻松了起来。 他睁开眼,隔着舷窗玻璃,看到了真正的星空。 真正身处太空中,“近距离”看到星空,反而没有在地表往上看的时候看到的夜空美丽。 也许无论是什么东西,都需要一点距离感。 太近,看到太真实的模样反而不好。 单人逃生舱移动调整了方向,朝着那个原本蔚蓝,此刻却蒙了一层黄的星球飘去。 调转方向之时,羿玉看到了被黑潮包裹住的火种号。 外星生物包裹火种号,只用了它身体的一小部分,更多的黑潮仍在太空中飘着。 这一幕太过震撼人心,在这样的存在面前,人类渺小得宛如尘埃…… 羿玉轻轻吸了一口气,却强迫着自己不要离开目光,继续观察那个外星生物,直到看不见。 越是观察,羿玉就越是觉得它与地球上的共生体十分相似。 准确来说,地球上的共生体就像是它的极度缩小版。 它并不在意自己被轰炸出的一些小小缺口,因为那些缺口很快就会被周围的黑潮填补。 它也不在乎逃出去的一些“碎屑”,于它而言、于火种号而言、于曾被放弃的一整个星球而言,逃离出去的人类实在是太小了。 它全神贯注地将宇宙飞船抓住,数不尽的黑潮涌入其中,堵住了所有洞口,将里面弯曲曲折的空间尽数填满。 做完这一切,巨大外星生物的身体边缘略微抖了抖,转身——应该是转身,毕竟那两颗一直盯着身下飞船的黑眼睛也转了过去——看向了最开始的目标。 那颗星球。 这个时候,羿玉已经看不到单人逃生舱之后的外星生物了。 他背对着外星生物与火种号,渐渐靠近了那颗星球。 火种号本来也只是刚刚离开大气层,进入太空没多久,单人逃生舱回去也不需要太久。 羿玉看到最前面的一些单人逃生舱已经进入了大气层,火花在金属外壳上爆开,但单人逃生舱撑住了,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损坏。 那应该是第一批次逃离的研究员与其家属们。 羿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氧气瓶,露出一个苦笑。 他之前在思考外星生物为什么不进入大气层,只在外面等着的时候,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也许是因为大气层内有某些物质是它无法适应的。 在那三十秒钟,羿玉唯一能够想到且拿到的就只有怀里这个氧气瓶…… 可是在真正目睹了那外星生物的真容之后,羿玉觉得,就算他的猜想是正确的,他怀里的氧气瓶对它恐怕根本就无法造成任何影响。 ……是他想得太多了。 羿玉略微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愕然发现眼前的景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接连进入大气层并爆开火花的单人逃生仓全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长束笔直的黑潮。 那场景仿佛是往水球中注入墨水,外星生物甫一进入大气层,就将泛着黄的空气全部污染成了黑色。 羿玉呆滞片刻,迅速更改了单人逃生舱的目的地。 单人逃生舱中的能源并不多,但调转方向并给予最初的动力还是能做到的…… 此刻,羿玉觉得在太空中飘浮十三四个小时也不错。 · 地表。 无数的共生生物仰起头,看着天空由上至下变为黑色。 侯凤岐不在其中。 他待在自己与哥哥的家里,坐在地上,靠着哥哥的床,抱着哥哥没有带走的衣服。 他此时没有再穿着遮丑用的防护服了。 皲裂的皮肤上有缕缕黑线在扩散,少年原本的长相十分俊朗,然而漆黑的瞳孔、过于柔软的皮肤、毫无血色的嘴唇令他看起来不像个活人。 “……你现在抱着他的衣服,还有什么用?”一道幽幽的声音从床上飘下来。 几乎维持不了人形的白永丰看着床边的人影——主要是在看着人影怀里的衣服——眼睛红红的。 侯凤岐没有抬头,声音发闷:“你躺在哥哥床上,他会不开心的。” 过了一会儿,白永丰略微发颤的声音才再度响起:“他不要我了,他都不要我了……” 这房间里的第三个人叹息:“你们能不能正常点?” 霍俊英从没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这么良好过。 跟侯凤岐与白永丰比起来,他心理健康得有些可怕。 “你懂什么……”白永丰通红的眼睛瞥了霍俊英他一眼,语气里带了点微妙。 同行的那几天里,他远远地看着,当时嫉妒愤恨得想要毁灭世界,现在却多了几分优越。 你是枕在羿玉的膝盖上过,还是被羿玉摸过头发,还是得到过羿玉的夸赞? 都没有?哦。 白永丰短暂地平静了一些,又发疯地想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它进来了。 · 羿玉临时调整目的地坐标取得了一些成效,那个外星生物忙着进入大气层,根本不在意飘着的单人逃生舱是往地球里进,还是往外面逃。 他看不到后面的星球,也看不到被盘到看不见的火种号,以垂直的路线离开了星球与火种号所在的平面。 羿玉再度打开了系统面板,他从来没有这么频繁地看过时间,只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还有十二个小时。 羿玉闭上眼,往后靠了一些。 这个任务世界不只有任务排名一个要求,还有潜在的最后一日杀机…… 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留在人类庇护所、留在火种号,以及乘坐单人逃生舱都不是正确选项,只有在太空中飘浮还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羿玉想要抬手擦一下鼻尖上的汗,手刚动一下,却碰到了又冰又软的东西。 他缓缓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衣服与氧气瓶中间,有一小团黑色的东西蛄蛹了出来。 第83章 鱼与熊掌 那一小团黑色的东西不过掌心大小,此刻已蛄蛹到了氧气瓶顶部,团成一团,约莫在仰头“看”着羿玉。 在这一瞬间,羿玉大脑都空白了一瞬。 任谁在刚刚放松下来一些的时候,突然看到比鬼脸还要恐怖的东西都会有这一瞬间短暂的空白的。 紧接着,羿玉的手动了动,试图寻找自己随身携带的液氮瓶,又很快反应过来,他被陈斯衡带走之后液氮瓶就遗失了。 正此时,黑团中蓦地翻出一只同心圆似的假眼。 被这只假眼“盯”住的时候,羿玉心中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危机感。 在这毛骨悚然,冷汗直出的时刻,羿玉的大脑极速运转,他的目光在单人逃生舱狭窄的空间里迅速扫荡。 目光经过某一处时,他动作一顿,随即快速出手打开了单人逃生舱内部的低温模式。 这低温模式自然不可能低到零下,但根据以往羿玉的经验来看,温度越低,试验品也好,共生体也罢,总之这种生物的活性就会越低。 羿玉直接将温度调到了温度控制模式中的最低,五度。 他身上的衣物也很单薄,一下就忍不住缩起身体。 顶着只假眼一动不动的黑团也有些受不了这个温度,整体波动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从氧气瓶上下来。 ——氧气瓶外壳是金属,温度低下来之后简直像个冰块。 单人逃生舱里只有一个存在可以释放热量。 黑团目标明确地往羿玉身上去。 羿玉缩着肩膀,毫不犹豫地抓住它,将它的假眼塞回身体里,然后踩在脚下。 被挤压成饼状的黑……饼似乎是蠕动了几下,因为挣脱不开桎梏,又渐渐觉得这样也挺暖和的,慢慢地,它不怎么动弹了。 羿玉心中那种无处着落的下坠感却没有完全散去,仍隐隐地坠在心头,令他忍不住想要回头看一眼确认情况,却什么也看不到。 只能盯着前方,看着漂浮在太空中的陨石一个个从身边划过。 · 稍早一些的时候,小半躯体已经进入大气层的庞大外星生物微不可察地——肉眼很难确认星球般大小的存在的局部动态——停顿了一下。 两只硕大的眼睛从下方的地表上移开了一瞬。 它近乎人性化地犹豫了一下。 一边是过于破碎渺小的画面,一边是即将拥有的适宜巢穴…… 巢穴。 它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不再犹豫了,更加急切贪婪地涌入了大气层内。 它必须,它得先拥有一个巢穴,然后才能…… 破碎的、无法理解的呢喃消失在爆开的火花之中。 · 羿玉几乎是看着系统面板上的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从十二个小时,到十一个小时……到现在的六个小时。 他的眼睛酸涩红肿,眼白布满了血丝,眼神略微发直,有着掩盖不去的疲惫。 一直用力踩着黑饼的右腿也早就开始发抖,不得不卸去力气,只是自然而然地踩在黑饼上。 这一小团黑饼也许是因为本身太小,无法抵抗相对而言体型更大的人类,也许是因为在温度最终调整到十五度的单人逃生舱里鞋底已算温暖……总之,它不怎么动弹。 当然,也有可能是它死掉了。 羿玉不打算看个究竟,反正无论如何,他就是要踩着它。 无论是哪种负面情绪,持续太久最终的结果都是使人感到麻木。 就比如现在,羿玉其实对直觉想要提醒他的事情有些猜测了,于是反而没有一开始那样焦虑。 六个小时…… 羿玉闭目,稍微揉了揉眉心。 他第一次感觉时间流逝得这么慢,每一秒钟、每一分钟都如此漫长。 舷窗玻璃外的总是相似又不同的画面,羿玉有时会想其他任务者此时都怎么样了,有时也会想一些任务、共生体与外星生物相关的问题,更多的时候却是在发空大脑。 人的脑袋毕竟不是机器——就连机器也无法长时间过度使用——能减负的时候还是得减负。 不能总是为难自己。 到了现在,距离真正回家已经不远了,羿玉反而没有之前那种无论如何不择手段也要回去的想法了…… 说真的,经历了那么多的任务世界,就算折在这里,好像也不怎么亏。 但是这种摆烂似的想法稍微多存在一会儿,羿玉自己就会反应过来,他只是有些累了,想要轻松一些而已。 羿玉叹了口气,睁开眼,表情渐渐转为一种像是“果然如此该来的还是来了”与“该死我要把你们全鲨了”之间的表情。 他看着舷窗玻璃角落处的一点黑色渐渐扩大,很快,宛如触足状的黑潮便盖在了舷窗玻璃上。 这下,羿玉连长得千奇百怪的陨石都看不到了。 太空中,一道跨越了不知多少距离的绷直黑带连接着一颗曾经蔚蓝的美丽星球与……一个单人逃生舱。 这一切,还要从某个外星生物犹豫时说起。 它想要一个巢穴,又放不下某个碎片传递过来的画面,在选择困难了许久之后,它总算融会贯通了人类的狡猾。 它选择全都要。 从某个角度来说,太空里的生物与海洋中的生物一样,仗着没有别人看到所以总是随便长长,只要体型够大就行。 这只将人类生存的星球视为囊中之物的外星生物也是如此。 它在大部分时候都像是软体生物、浮游生物与液体混合而成的东西,最明显的一个特征是,它的形态不是固定的。 于是,它将自己拉长,大部分继续入侵星球,小部分绷直成黑带去寻找某个碎片所在的位置。 两三个小时之后,黑带仿佛大象鼻子勾住食物一样,将已经漂泊许久的单人逃生舱卷住,然后,原路返回。 黑带缩短,不停缩短。 单人逃生舱里的羿玉能够感受到这股向后的拉力,他关掉系统面板,闭上眼睛往后一靠。 第84章 成熟了 地表已经被黑潮所覆盖,宛如皑皑白雪铺满大地,这个时候,没有人知道白雪之下的种子是否已被冻死。 外星生物其实不太喜欢暴露在外界的地表,它对人类在地下建造出来的巨大空洞非常感兴趣。 于是,它对这里进行了改造。 首先,用黑潮填满地下的空洞。 其次,将里面所有的东西清理出去。 然后,分泌出特殊的体液,在凹凸不平的表面覆盖上一层柔软的物质。 最后,将更多的自己塞进去——它当然无法将自己全部塞回去,它几乎有一整颗星球那么大。 塞不进去的部分就停留在外面,从地外看来,这颗星球陡然间膨胀了许多,并且颜色变为了复杂又纯粹的黑。 主体意识所在的它变成了地下庇护所的形状。 然而在短暂的满足之后,这只外星生物心中——如果它有这个器官或者类似存在的话——涌起了更加深刻的不满足。 它拥有了一个巢穴,但是…… 绷直的黑带就在这个时候将逃逸在太空中的单人逃生舱带了回来。 一开始,它对这东西充满了嫌弃,许多智慧生命往太空里发射了太多这种垃圾,它对此毫无兴趣。 正要将圆球式的单人逃生舱扔开,这只盘踞在星球之上的外星生物又将单人逃生舱拨了回来。 一只细长的触足——相较于整体而言显得细长——轻松打开了单人逃生舱。 · 恐怖的巨力将单人逃生舱的门挤压得“咯吱”作响。 羿玉抱着氧气瓶,用力踩着脚下的黑饼。 它大概是有些受不了地挣扎了几下,没能挣脱人类的鞋底。 “砰”的一声,舱门被压瘪了。 外面比单人逃生舱里更加黑暗,羿玉什么也看不到,他往里面退了一些,表情警惕。 黑暗中非常安静,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任何东西。 羿玉觉得,这种安静非常像是猛兽捕猎之前的风平浪静。 而在自然界中,无法从这种风平浪静之中察觉到潜在危机的动物会沦为猎食者的盘中餐。 黏腻涌动的声音在漆黑的空间里响起,与此同时,羿玉闻到了馥郁浓烈又迷人的香气。 他有片刻的失神。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被他踩在脚下的黑饼终于挣脱了人类的鞋底,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眨眼间便涌入黑暗。 黏腻游走声与异香一同靠近,很快,有什么湿漉漉的柔软东西卷住了羿玉的脚踝。 然后更多,羿玉怀里的氧气瓶被拿走,警戒绷紧的身躯卧入了湿冷软弹的物质里。 羿玉的视野有一瞬间的变化,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画面。 那是一个非常高的视角正在往下俯视,一个人类正陷在沼泽般的黑潮中,衣服、皮肤、手腕、脚踝、腰身……细细的触足轻轻搭着,触足往后是庞大到看不到尽头的存在。 这画面只持续了一瞬间,很快羿玉的眼前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虽然持续的时间很短暂,但那无疑是有一个“第三视角”。 这下,羿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直以来,那种所谓的“第三视角”全部都是来自潜伏在地外的外星生物。 只是不知为何,羿玉偶尔能够与它共享视觉,闻到这属于外星生物的异香。 羿玉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放松了下来,他没有大心脏到这种时候还能令自己放松下来,应该是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郁的香气的作用。 没听说过进食或者共生前还要让目标放松身体的…… 就它那个体型,羿玉上演十八般武艺也不会伤害到它的“食道”一分一毫。 羿玉抿着嘴唇,发现自己真的黔驴技穷了。 人力终有限,他到底不是什么绝顶聪明的人物。 下一秒,手指般粗细的冰凉触足点了点羿玉的嘴唇。 羿玉还没反应过来,它就像是被那温软的触感吓到了似的,一下缩了回去,甚至因为缩回去的速度太快而发出了破空声。 羿玉:“……” 他忽然感觉不太对。 · 当一个生物——外星生物也是生物——成长到某个地步,离开了自己的出生地,另外寻找一个巢穴的时候,往往象征了它的成熟。 有了安全隐蔽又舒适的巢穴,下一步,当然拥有一个共度成熟期的配偶。 占据了蓝星的外星生物早已步入了这个阶段,但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一没有找到心仪的巢穴,二没有找到想要的伴侣。 冥冥之中,它产生了一些超出自己思考能力的想法。 比如,它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寻找一个——一个生命,它那个时候不知道在宇宙的某个角落里存在着名为人类的碳基智慧生物。 它必须得找到那个生命。 于是它离群索居,莫名其妙长得特别大,连个巢穴都没有,就那么飘啊飘。 飘了不知多久,它飘到了一颗蔚蓝星球附近。 它对这颗星球产生了些不一样的想法。 虽然这颗星球很小,小到与它自己差不多大,但是外星生物就是想将这里变成自己的巢穴。 它可以与这颗星球共生,这样,就可以将这颗走向死亡的星球拉回健康的范畴之中。 是的,这颗星球已经走向了死亡。 但令它步入死亡领域不是漫天黄沙,不是极度温差,也不是资源匮乏,而是自星球内部往外发射的特殊辐射。 这种辐射并非源源不断,而是以递减的速度往外发散,大约几十年就可以忽略不计。 但在这几十年里,它会杀死所有的生命。 外星生物能够看到,星球上的所有生物体内已经走向了衰变…… 它对生活在这颗星球上……不,里面的人类又产生了一些想法…… 对于一种思绪单纯的共生生物来说,它的智慧有些过于突出了。 外星生物一边往星球上投放小小的自己,一边在外面等着——它没有发现自己挡住了这个星系的恒星,那不重要。 总之,大约等了一会儿,辐射快要消散了,它正要进去,一个太空垃圾忽然窜了出来…… 之后,就是现在了,它好像…… 它好像找到了那个一直想要寻找的生命。 它要与他在巢穴中永无止境地结合—— 但是,他为什么这么小? 外星生物怜爱又喜欢地悬在配偶上方。 它不能压下去,那会把他压死的。 可是不靠近,又无法结合。 外星生物并不存在的脑袋里充满了疑问。 第85章 三个小时+【第六卷总结】 它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忽地想起来自己曾扔了无数碎屑下来。 那些碎屑仍可以看作是它,但是因为分得太碎,令本就贫瘠的智慧变得更加“简陋”。只有回收的时候,它才能以智慧生命的角度去看待碎屑所见、所闻、所知。 最开始,它还会检查每个碎屑的记忆,但是碎屑太多了,后来它就只是随便看一看而已。 现在,这只庞大到一颗星球也无法容纳的怪物开始动用起自己所有的“脑”容量,几瞬之间就将近百万个碎屑的记忆全部翻了一遍。 对于生命漫长到对时间毫无感知的外星生物而言,近百万个碎屑的记忆对它造成的最大影响是——记忆太多太杂,一时没有找到有用的。 下方的人类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它根本没想控制住他,所以人类非常轻易的就挣脱了周身的束缚。 他往周围探索,却不知无论怎样探索都是在探索它的躯体而已。 它痴迷又喜欢地盯着在自己身上走来走去的人类。 它有点想把对方放入口器中整个嘬一遍,让他浑身都染上自己的味道,这样就算这颗星球爆炸,幸存的人类无论去往哪里,身上始终都带着它的气息。 在这一瞬间,满脑子混沌的它忽然想要知道他身上穿的衣服叫什么,他平时都吃些什么,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在迫切的渴求之下,它终于灵光一闪,挑挑拣拣地在千万份的记忆中选取了与他有过交集的一些。 这一次,它用百分之九十九的注意力留心着他,剩余的百分之一认真地将那几十份记忆仔仔细细地看过数遍。 它不太懂。但它知道该怎么办了。 · 还剩四个多小时。 轻易挣脱了松散禁锢的羿玉在黑暗中行走。 他面色微沉,不停地修正自己因为失去视觉而不由自主偏离的方向。 ——他打算往一个方向走到尽头,然后贴着尽头寻找出口。 刚才被冰凉触感点到嘴唇,羿玉心中产生了些不太正面的预感,不知那是他的错觉,还是…… 羿玉走了一会儿,某一瞬间突然踩到了一条明显凸起的东西。 他努力稳住身形,尽量保持着踩到东西的姿势,不往下压,也不往上抬。 就这么维持了半分钟左右,羿玉还能坚持,暗中观察的它却有些按捺不住了。 它模拟出了人类的发声器官——在远处尝试过许多次之后才成功——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声线。 “羿玉。” 黑暗中有人在模糊地喊他。 羿玉后颈一凉,没有立刻回答,直到那声音清晰许多而口齿清晰地再次呼唤了他的姓名。 “……谁?”羿玉的音量很低,低到有种不在乎对话之人能否听清的自我。 “羿玉。” 那道声音更加清晰了,清晰得令羿玉听出了一些耳熟感,接下来的内容却陌生的要命。 “喜欢……” 羿玉眉心一拧,这声音好像是…… 紧接着,由人类的发声器官开始,继而倒模般塑造出来的柔软人体,蛇一样地游到了羿玉身边。 它支起半身,赤裸足下连接着由细长到庞大的黑色潮水…… 人体面部的位置一阵扭曲蠕动,最后缓缓定格成了一张年轻英俊看起来就精力旺盛又开朗阳光的脸。 它睁开眼睛,同心圆嵌套的黝黑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青年。 在内心情绪的推动下,伪装成人的它想要露出一个笑,结果笑是笑了,却笑得像是变态杀人狂。 好在这里一片漆黑,羿玉根本看不到。 它若无其事地收回唇角的弧度,再一次使用人类的发声器官,发出人类的声音: “喜欢,羿玉。” 羿玉听懂了。但又好像没听懂。 他又不是傻子。被外星生物抓走,单人逃生舱被破坏了也没有窒息而死,说明他此刻又回到了原来的星球上。 周围一片漆黑、死寂,仿佛不存在其他任何的生命。 现在又忽然冒出来一个声音特别熟悉的人,说话却磕磕巴巴、奇奇怪怪……稍微有些判断能力的正常人都会觉得这个“熟人”或许不是人吧。 还是说,羿玉见过的非人生物有些太多了,所以此刻才会第一时间将眼前这个“熟人”开除人籍…… 不管怎么样,羿玉只是思索了一秒钟,就决定虚与委蛇下去,能拖多久是多久。 所以他用有些犹豫的口吻问道:“你是谁?你认识我?这里是哪里?” 它宕机了一下,混乱的思绪缓缓收拢。 “羿玉……” 它重复了人类的名字。 熟悉感更重,羿玉陡然感到毛骨悚然,他立即意识到眼前的这个非人生物并不习惯于用人类的思维方式行事,它伪装成羿玉认识的人,好像也不是为了迷惑羿玉…… 那是为了什么? 下一秒,柔软到诡异的手掌握住了羿玉的小臂,它贴到了羿玉身上,控制着自己的体型不要变得太过庞大。 太大,不好。 现在,正好。 它在羿玉耳边反复呢喃: “巢……安全……我……你……小玉……” 就在这瞬间,羿玉终于想起来这道熟悉的声音属于谁了—— 无数记忆闪现,羿玉嘴唇微抿。 “出大事了!” “……下次再吊我胃口我可就没那么放过你了。” “……我火力旺,给你暖被窝。” “我们出去租房子多好,租个两居室,方便还清静……” “小玉,你身上好凉,我帮你暖暖……” “那我们私奔。” “好好吃饭,小玉,你瘦了好多……” “明天见。” “……” ……为什么会是徐正清的声音?! 惊涛骇浪之后,羿玉前所未有地冷静了下来。 如果熟悉的声音是这个任务世界中的任何一个人,羿玉都不会觉得奇怪。 偏偏,这声音不属于这个任务世界。 ……好像也很正常。 这说明,眼前这东西,确实是个熟“人”。 它紧紧缠着羿玉。 它的舌头好长。 羿玉抓住它的头发,声音很轻:“你的脑子丢在小甜身上了吗……” 从小甜之后,好像就没带脑子进入任务世界了。 它没有回答,不知道回答,怜惜又小心地舔着人类的腮边肉,想嘬,又不敢,最后只是轻轻贴着。 在拟态之外,整颗星球都在颤动。 贴着渐渐不足够,它更加急切地缠着羿玉,小声又恢宏的声音重复着破碎的音节。 羿玉抓紧了它的头发,抬眸看了一眼系统面板。 还有三个多小时…… 身体一轻,羿玉背后有东西托着他,令他与拟态人悬在了半空中。 它似乎发现了衣物有些碍事。 羿玉慢慢松开了手,指尖发红。 …… 时间滴水般流逝,湿冷的巢穴渐渐变得温暖闷热。 羿玉蹙着眉,数着时间强撑。 直到倒计时归零。 他颤抖着松了口气,在漫天白光中闭上眼睛。 隐约间,他看到一颗星球分崩离析。 · 【叮!】 【任务进度:已完成】 【任务世界脱离成功!】 —————— 【第六卷总结】 哈喽又是总结时刻!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之前跟大家提起过有关于副本数量的考虑,文案以及大纲之中原定的任务数量是十三个,会写在正文之中的副本数量也就是十一个,但是写到现在之后就发现十一个副本太多太长了。 现在这本小说已经有八十几万字了,副本却只写了六个,如果真的把副本写到十一个并加上现实世界与番外,字数恐怕要两百万字朝上了…… 番茄里不是没有几百万字的小说,甚至可以说字数比较多的小说特别多,但是对我个人而言,我开文之前心中预计的字数就是百万字。翻倍的话一方面是我没有特大长篇的经验,担心会在拉长的战线之中把握不了人物以及剧情的发展,令这本我注入了大量心血与大家长久陪伴的小说增加遗憾,另一方面是这本小说我确实写了很久,如果接下来还要再写上几个月的话,我很难保证我接下来的状态与更新,所以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将十一个副本缩减为七个,整体任务世界就是九个,个位数中最大的数字,也算是圆满。 那么接下来还有一个副本,加上现实世界与一些番外,预计字数应该在百万左右,距离现在还有十五万多,大概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平时都可以在评论区告诉我,我到时候会写三个短番外,会有专门的番外卷。 以上是关于本文篇幅的事情,下面是这一卷的总结。 这一卷的字数其实没有把控的很好,前面关于实验室的部分写了很多,有点没有收住笔,原本预计的章节数应该是在六十五到七十章,结果又写超了……习惯了。 超出部分的字数,大部分都将笔墨着墨在切片的个人戏份上。大家应该也能感觉到这一卷我其实增加了很多人物对话与互动,描写了更加丰富的人物关系。 对于这一卷的小玉,他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资深任务者了,所以无论是在任务还是人际关系上,他都能够做到游刃有余,甚至是掌握主动权。 并且因为这个特殊的末日背景,生活在地下庇护所之中的人类或多或少都有些心理上的问题。从某种方面而言,他们的内心世界更加脆弱,所以在面对非常坚定且倾向于去掌握主动权的羿玉时,不同的人都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我觉得这个过程还是挺有化学反应的,攻不一定全部都是狂炫酷霸拽的,也有需要依靠别人,需要他人给予自身力量的。 但是,本文的一个核心就是人外攻,所以我在尝试着将人外攻与不同的攻切片中找到一个平衡,保留人外的特色,并展现不同切片的特色。 关于这个世界的任务,其实所谓的“工作贡献”本质上指向的是在居住星球即将走向灭亡的背景下,每个任务者对人类、对这颗星球的贡献。 羿玉所在的“9-4-12计划”研究的是共生体,共生体可以帮助人类适应末日,减少特殊辐射对身体的危害。“火种计划”指的就是宇宙飞船。“淡水资源优化开发”对应的是贫瘠的资源。“无脊椎动物研究管理中心”有一个小剧情被我删了,所以不提了。 如果祝夷没有进入这个世界,外星生物不会长到一个星球那么大,但他不进入这个世界,外星生物就不可能与星球共生。 最后羿玉看到的星球分崩离析,其实是祝夷在脱离世界,他走了,但是外星生物已经与星球共生了,末日已经有了转机。 对了,外星生物不吃人,它吞没掉的人都是共生了。我为什么会这么设置的,因为我觉得吧,一些必要的剧情设置就算了,我不太想因为两个主角进入了这个世界就让这个世界里的人全死掉,星球炸裂什么的,感觉怪怪的。纯粹就是觉得没必要。 这个世界可公开的切片有:方为止、霍俊英、陈斯衡、白永丰。 还有一个没公开的,但是大家都知道。 外星生物最后会拟态成第一个副本里的徐正清,因为它在梳理记忆的时候,祝夷的一些记忆碎片也跑了出来,它当然会选择徐正清。 我其实有个特别想写的剧情,就是想让方为止这种成熟稳重,从来面不改色笑意盈盈,把所有事掌控在手心还一副圣人模样的男人跪在小玉西装裤下……但是没能写出来,不是说他们之间没有这种可能,而是说文中他们的互动没有多到让关系变质到这种地步,好可惜,真的。 不是大家的错觉,我也觉得这个世界的小玉非常适合让所有男的跪下抱腿。 以及,这个世界生命大和谐了,不能细说。意会。 还有就是更新的问题,上个月有好多天第二章都写不完,只能后续补,哎,有点过意不去。我三次元没之前那么空闲了,码字时间基本固定在了十点之后,经常写不完还得让大家分两天看,阅读体验差了不少,给大家道歉QAQ 但是更加抱歉的是,我目前的作息真的不好改呜呜呜,还有一个多月我尽量当天写完,抱住大家疯狂啾啾—— 应该都说完了,剧情方面没说太多,有遗漏的我再补充。 下一卷——【狼群ABO】 第1章 饥肠辘辘 羿玉茫然地立在冰天雪地之中。 在这里,需要解释一下这个“立”字,因为他目前并不是在用两条属于人类的腿站立,而是用四条矫健又细长的狼腿…… 在最后一个任务世界,他被开除人籍了。 这是一条巍峨高耸又连绵起伏的山脉,群山皆被厚厚的白雪与冰层所覆盖。从天到底,大片的白色充斥在视野中。 羿玉刚一睁开眼,就被刺骨寒风吹了个满头满脸。 冰碴子与冷风打在鼻头上,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喷嚏,脑袋往下低了一瞬。 然后他就看到了两只踩在雪地里的狼爪。 羿玉低着头,呆了许久。 他蜷缩“手掌”,雪地里的狼爪也跟着蜷了蜷。 他被惊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两只狼爪慌乱地跟着后退,结果后爪绊倒了前爪,他晕头转向地在雪里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松散雪粒糊在脸上,羿玉甩甩脑袋,接受了现状。 他没有起来,依旧趴在雪地里。 也许是皮毛足够厚,最外层的毛拥有疏油层,羿玉趴在雪里,竟然不觉得冷。 而且这片雪地松软,他趴在上面还挺舒服的。 最主要的原因时,经过刚才那一摔,羿玉已经发现他有些不太能掌控这具兽躯,比起慌乱逃窜摔个七荤八素,还不如先待在这里,看看任务与记忆书。 一般来说,任务者登入任务世界的初始地点,都不会有太大危险。 羿玉先打开了系统面板。 【叮!】 【任务开始,请任务者取得关键物品“狼族核心”。】 【任务进度:0/1】 “狼族核心”…… 想要知道关键物品究竟是什么,必须得从这具兽躯的记忆中找寻了。但是…… 羿玉有些怀疑地看着自己的爪子,狼的脑容量有限,存储的记忆恐怕也有限,不会都是些捕猎与发呆的画面吧? 他摇摇头,打开记忆书,快速翻阅。 这是一头离开族群的亚成年白狼,记忆中的其他狼都是灰色、黄褐色、黑色的毛色,说明它是一只白化种。 好在它生存在冰天雪地之中,特殊的毛色不仅没有成为劣势,反而令它拥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而它离开出生的狼群,是基因的选择。 狼群中部分亚成年狼的出走,可以避免近亲繁殖,也可以为狼群引入新生力。 到目前为止,记忆书中的一切都很正常。 唯一不正常的是,羿玉在记忆书中看到的这些狼——灰狼黑狼黄褐色的狼——都有些过于人性化了。 或者说,它们的智商、情感与行为不太像是茹毛饮血的野兽,反而更像是一种灵智初开的智慧生命。 狼与狼之间甚至可以进行更加清晰的沟通,并不是说它们已经可以使用狼语沟通,而是一种更加偏向于意念、灵魂、意识之间的沟通。 羿玉没有体验过,无法具体描述这种感受。 但他知道,这一切,都与所谓的“狼族核心”有关。 “狼族核心”并不属于某个狼群,而是这条山脉中所有雪狼共同的灵魂归属之地,由最强大的狼群守护。 羿玉知道,那是他的目标。 最后一个任务是单人任务,并且没有时间限制,羿玉并不着急,他又将记忆书倒回去重新看,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认真。 他必须得用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适应这具兽躯,掌握它拥有的捕猎技巧、识路能力、危险辨识能力等等…… 不然,他在找到那支最强大的狼群之前,会先饿死。 · 一只长得与松鼠非常相似的动物在雪松林中沿着盘曲交结的树根找寻食物。在更加寒冷的季节到来之前,它需要储备足够的食物。 它松动鼻头,闻到了皑皑白雪之下的食物味道。 于是它停下,爪子扒开松软的雪层。 下面有数颗雪松果。 它快速抱起所有雪松果,几乎兜了满怀。 它很贪婪,但它更加警惕。 它始终沿着树根行走,不时还会钻到腾空的树根与雪堆下面,直到确认外面安全才会继续向前。 然而,已经谨慎小心到如此地步,也不能阻止一个饥饿的捕食者。 他饿得眼睛都要绿了。 在状似松鼠的动物从树根下探出头时,趴伏在雪后的白狼陡然发力,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扑向了它。 白狼凶神恶煞,锋利惨白的牙齿精准地咬住了小动物的脊椎上,利齿交错,“咔”的一声,抱着满怀雪松果的动物头颅低垂了下去。 鲜红血液顺着白狼雪白的毛发滴落。 这头白狼实在貌美。 身为亚成年,它的体型还没有达到狼的巅峰水平,体长不到两米,肩高约莫一米四,通体雪白,鼻头黝黑,耳朵竖直,尖部带粉,眼睛明亮有神。 羿玉咬死了松鼠似的小动物——它长得像松鼠,生活习惯也像松鼠,又不知具体物种, 那么以后还是就叫它松鼠吧。 流入口腔中的血液没有羿玉想象中的腥,反而因为其温热、浓稠度适中的口感令他有种喝饮料的奇怪感觉…… 他将松鼠放下,用爪子扒拉了几下,对着它一身的毛,有些犯愁。 这是他两天以来第一次捕猎成功的猎物。 之前有因为他没能成功掩饰自己的气味而捕猎失败的;有他踩雪的声音太大惊动了猎物而捕猎失败的;有猎物反过来给了他几下逃跑成功而捕猎的;有他跑得太快忽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摔倒而失败的…… 总之,他捕猎失败的次数大概可以制作两期动物搞笑视频。 想到这里,羿玉忍不住叹了口气,耳尖抖了下。 他早已饥肠辘辘,这两天靠着吃草、吃雪松果生存,就是没吃上一口肉。 这只松鼠体型有限,但好歹可以打打牙祭。 羿玉坐下,左前爪按着松鼠的身体,右前爪按着松鼠的脑袋,低头咬住它脖子上的肉,略一撕扯,直接撕下了一大块皮肉。 去毛的手法实在粗糙。 但这天,羿玉终于吃了个半饱。 ———— 这一卷背景设定全架空,里面出现的所有动植物以及环境都是私设,有时可能会使用大家熟知的名称,但只是取一个外形,具体与现实不同。对这一块比较熟悉的小天使们不要在意,也别考究,问就是架空。 第2章 野鸡群 羿玉吃得很珍惜,将松鼠吃得只剩骨头和皮毛,部分撕扯开的皮肉也被他吮掉了肉,留下了薄薄的皮。 他正是亚成年,对食物的需求量很大。 在捕猎之前,羿玉已经用乱七八糟的东西垫了垫肚子,免得自己因为饥饿而奔跑不起来。 在狼群之中,每只狼都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在白狼原本的狼群中,它因为天生毛发与环境融为一体,并且爆发力足,速度快,在捕猎中通常担任先锋的位置。负责在捕猎最开始对猎物造成足够的伤害,使猎物惊惧交加,疲于奔命,被狼群后续的攻击手毙命。 当然,这一套通常都是负责应对大体型的猎物的。 说到这里,经过羿玉这两天的观察,他发现雪山里的所有动植物都与现实世界中的部分动植物有着共同之处,但是往往体型更大,生命力也更强。 就连他自己,接近两米的白狼,居然还只是亚成年…… 狼与狼之间的沟通办法又有些走心,羿玉不知道它们是怎么称呼每一种动植物的,在他心里,他都是使用自己熟悉的名称。 他扔下松鼠的骨头与皮毛,并不掩埋,也许会有别的动物需要它们。但那已经和他无关了。 羿玉走远了一些,选择了一个背风处,趴下,用雪擦洗爪子与脸。 别的狼更喜欢用舌头舔,而且彼此之间会进行清洁。 但羿玉接受不了这种办法。 好在这里是雪山,最不缺少的就是雪。 清理完自己,羿玉又站起身,到他前天发现的一个饮水处喝水。 他在这里看到一头鹿,好几只猞猁,还有野鸡…… 每一只看起来都很好吃。 羿玉舔了舔嘴巴,低头喝水,眼睛却控制不住地一直往对面瞅。 在他的狼视眈眈之下,小溪对面的动物们全都跑光了。 羿玉没有去追,雪山里有一条潜规则,捕食者不会在饮水处动手。 雪山里,流动干净的水实在是珍贵。 羿玉看着水面上倒映着的白狼,眼神有些复杂。 原来不做人是这种感觉。 他多喝了会儿水,决定趁着天色尚早,体力充沛,再去捕猎几次。 他还没吃饱。 刚才在饮水处看到了野鸡,羿玉满脑子都是小鸡炖蘑菇,红烧鸡块,鸡汤……下意识地就开始在风中寻找野鸡的气味。 还真被他找到了。 羿玉躲在远处,看到树下有好几只野鸡在雪里捉虫子吃——是的,这个世界里的生物就是这么有生命力,虫子都不会在雪里被冻死。 他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隐约还能闻到一丝丝的血腥味与狼味。 他皱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到其他地方,在雪地里滚了好几圈,清除掉了自己身上的气味。 这是他在白狼的记忆里看到的办法。 很有用。 等到他重新回到那个风水宝地,树下的野鸡更多了,每一个看起来都是那么肥美。 羿玉的视线在树林里逡巡,很快确认了一条捕猎路线。 他压低身体,厚厚的爪垫踩在雪地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借着雪与树林的遮蔽,很快靠近了野鸡群。 其中有一只鸡看起来格外神气,羿玉一眼就盯上了它,但是衡量了自己的捕猎能力之后,羿玉还是决定以吃饱饭为主要目的。 于是他不舍地移开了视线,看向了野鸡群外围,一只伤了腿的野鸡。 它看起来有些蔫蔫儿的。 但并不妨碍它看起来也很好吃。 羿玉忍不住在心中默念鸡的各种吃法,又在一粒雪花落到鼻头上时陡然清醒。 ……有的吃就不错了。 羿玉调整好心态,耐心等待时机, 很快,那只伤了脚的野鸡就在其余野鸡本能地驱赶中来到了羿玉周围,它低头,在雪地里寻找食物。 羿玉直起后腿,在野鸡又往他这里靠近了两步的时候,腿部肌肉猛然发力,在风的呼啸声中扑向了猎物。 野鸡群顿时乱作一团,鸡毛与连胜齐飞,羿玉目标明确,并不被一些慌不择路的野鸡干扰,径直奔向慢了一步才开始逃命的伤腿野鸡。 白狼与野鸡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羿玉能够听到自己的喘息声,那是因为剧烈运动而引起的。 好在,他的体力没有白白浪费。 野鸡的速度怎么能与狼相媲美? 更何况,这还是一头向来以速度谋生的狼。 羿玉的身形很快笼罩在野鸡上方,他张大口咬住野鸡的脖子,将对方压在雪地里。 野鸡拼命挣扎,爪子都抓掉了羿玉胸部的几缕毛。 羿玉皱着眉头,“嗷呜嗷呜”地一通咬,给野鸡开了好几个口子。 血流了一地。 周围的野鸡群早已逃得不见踪影。 羿玉休息片刻,将野鸡叼在嘴里,准备换一个地方吃第二顿饭。 他刚转过头,身体忽然僵住了。 约莫百米之外的一块石头上,一头棕褐色的狼正静静地立在那里,眼睛看着羿玉,里面流露出人性化的打量。 羿玉喉咙里控制不住地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 那头狼很明显已经步入了壮年,体型比羿玉大了一圈。 他松掉口中的野鸡,不动声色地调整姿势,随时准备拼命,或者逃跑。 看对方的体型,跑得一定没有他快。 但那只棕褐色的狼看了羿玉一会儿,便转头进入了树林里,没了踪迹。 羿玉不假思索,叼起野鸡,转头就跑。 跑了许久,他忽然反应过来。 刚才,那头狼有和他“说话”吗? 好像没有…… 羿玉找了个隐蔽的地点,一边给野鸡去毛,一边思索,他刚才其实有些反应过度了。 动物一旦拥有智慧,就不太容易攻击同类,尤其是狼这种拥有稳定社会结构的动物。 那么它刚才,或许是看到一头落单的亚成年,还是个白狼,有些好奇?想和他说说话? 但是羿玉反应太大,所以它就走掉了? 不是解释不通…… 羿玉吃了一口鸡腿肉,软嫩的鸡肉几乎是滑进了他的食道里,根本不需要过多咀嚼。 也有可能,是那头狼和羿玉“打了招呼”,但是羿玉没有听到…… 羿玉有些忧心地吃了一口鸡肝,他不会因为无法与其他狼沟通而变成“哑巴”吧? 第3章 水源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羿玉将这片小树林里的野鸡群吃了个七七八八。 说实话,有点吃腻了…… 羿玉认真地用雪清理完自己的身体,迎着扑面而来的寒风,思索了一阵子。 在这一周多的时间里,他基本上已经掌握了这具身体,找回了大部分赖以生存的能力以及技巧,剩下的,需要时间与经验去填补。 这也就意味着,他可以离开这片被系统判定为“新手区”或者“安全区”的地方,去寻找其他狼群,尤其是那个守护者“狼族核心”的狼群。 现在大概是中午左右,这一周以来每天太阳最高的时候,风雪都会小些。 羿玉站起身,抖了抖落在身上的薄薄雪层。 他的毛发与雪粒颜色非常相近,只有雪粒被抖开的时候,最外层偏硬的狼毛跟着甩动才能看出区别。 接着,他又压低上半身,伸了一个深深的懒腰,打了个哈欠,整个狼这才精神了起来。 敏锐的嗅觉令羿玉能够分辨出风中的信息,他知道,自己离开了这片小树林与饮水处之后,得朝着有水源的地方走才行。 如果运气不好的话,他可能会走上许久都找不到干净的水源。猎物的血液可以满足他的部分饮水需求,但那不是长久之策。 狼爪踩在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一朵又一朵的小梅花印在洁白雪层之上,很快,它们将再次被雪山之上终日不曾停歇的风雪所掩埋。 晚些时候,羿玉成功捕捉到了一只灰褐色的狐狸。 说是狐狸,但它看起来有羿玉记忆中狐狸的两倍大,而且非常警惕,速度也不慢。 羿玉费了一番功夫,还被踹了几下才将这只大胖狐狸拿下。 狐狸被羿玉咬伤了脖子,哼哼唧唧地发出求饶的叫声,细长的眼睛也湿漉漉的。 羿玉一脚踩在它胸腹处,毫不动摇地补刀,确认它死透了立刻开始剥皮喝血吃肉。 对于一个进入兽躯的人类来说,茹毛饮血绝对是生存的一大障碍。 但是,羿玉在进入这具白狼身躯之前,已经经历过八个任务世界了。别说茹毛饮血了,他甚至还喝过吸血鬼的血…… 况且,也许是白狼的味蕾本就与人类不同,羿玉至今为止只吃过三四种猎物,每一种的口味都不一样,不同部位的鲜美程度也不同。 具体来说,羿玉喜欢吃野鸡的鸡腿肉,狐狸的腹部肉,松鼠太小了,羿玉没吃到多少,而且吃起来口感很一般。 羿玉点评了一番近期的食谱,扭头吐掉不小心填入口中的狐狸毛,用爪子压住剥开的皮,低头大口啃咬。 在自然界中可不流行细嚼慢咽。 前天羿玉一下子抓了两只野鸡,本来打算留半只当宵夜,但是还没到晚上,一只闻着血腥味而来的雪豹就与羿玉打了个照面。 雪豹没有羿玉体型大,它在远处观望了一会儿,发现血腥味道的来源只是半只野鸡。 大概是觉得为了半只野鸡和另外一个捕食者对上很不值得,大概三五分钟之后,它就自己离开了。 羿玉却没它那么松弛。 一般来说,顶级的掠食者都是有领地意识的,羿玉在这片树林里已经有好几天了,他确信自己没有闻到其他大型动物的气味。 ——那只曾打量过羿玉的狼也不例外。 羿玉觉得那只狼只是路过,所以才会返回有野鸡群的树林。 那雪豹呢…… 它也是路过吗? 动物的移动轨迹往往能够透露出很多信息 这也是羿玉在两天后就决定启程的原因。 他觉得,这附近很可能有一个狼群。 在这片雪山之中,狼群处于食物链的顶端。 一个顶级掠食者离开自己的领地,很有可能是它感受到了威胁。连领地的争夺都没有展开,它就离开了,说明这威胁很不小。 这同样提醒了羿玉一个道理,食物绝对不能久留。 上一次是一只没有他大的雪豹,下一次万一是只熊呢? 他是落单的狼,没有族群,还不能够在这片雪山里横着走。 吃完大胖狐狸,羿玉没有歇息,他想尽快找到水源。 · 五六头狼在饮水。 它们脸上多少沾了些血迹,极有可能是刚刚享用过肥美的猎物,吃饱了之后因为口渴又特意跑来喝水。 这条小溪隐藏在乱石之中,称得上是隐蔽,除了这五六头狼,没有别的动物。 一只狼动了动耳朵,抬起头,看向前方。 其余几支狼也都纷纷抬起头。 只见一抹灰褐色的身影迅速靠近。 随着这道身影的到来,小溪旁的几头狼放松了警惕,喝水的喝水,舔爪子的舔爪子,睡觉的睡觉。 因为来者是它们的同伴,负责探查周围情况的斥候。 斥候狼走近,停下脚步。 最先开始发现它的狼往前走了两步。 两头狼安静立于寒风之中,眼神却略微波动,仿佛在通过某种不需要声音的方式交流。 末了,斥候狼低低叫了两声,到雪地里扒出同伴给它留下的猎物,尖锐利齿轻易撕开了冻得邦邦硬的冻肉,生生将其嚼碎。 一只趴着舔毛的灰狼慢慢地被斥候狼吃肉的动静吸引,它站起身,小步凑了过去。 斥候狼的眼睛盯着它,在对方还有三步远的时候,喉咙里发出了威胁警告的声音。 灰狼犹豫了一下,还是探头过去,想要分一杯羹。 只是一瞬间,斥候狼猛地跃起,直接将灰狼压在身上,沾着碎肉的牙齿咬住了灰狼的后颈。 不知牙齿咬到了哪里,灰狼立刻伏低了身体,“呜呜”求饶。 斥候狼没有起身,直到灰狼不发出声音了它才松开,继续回去吃饭。 灰狼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躲到了一旁。 这一切都被领头狼看在眼里,另外几头狼也或多或少投过去几瞥,却没有一只狼过去劝架。 狼群中存在着鲜明且严格的社会结构,即便这只是一群暂时脱离狼群行动的狼,也遵守着狼群中的规则。 第4章 缺耳、大脚与倒霉蛋 羿玉闻到了空气之中更加湿润的气息,听到了细细的水流声。 他不断调整着自己前进的方向,离水源越来越近。 那是一片乱石,一条小溪隐约地从石头缝隙间露出身影。 他没有贸然靠近,在几百米外观察了许久,看到三四拨动物过去喝了水又安然离开才重新起身。 羿玉到上游,埋头“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 ——正常的狼当然不会像他这样喝水。 他会屏住呼吸,不让水从鼻孔里灌进来,张开吻部让水往肚子里灌,而不是用舌头卷水,那样喝太慢了。 这样做的好处很明显,能够节约许多时间。 于是当羿玉快速喝完水,也只用了十几秒,他抬起头,目光与不远处一只匍匐前进的陌生灰狼对上了视线。 灰狼:“……” 灰狼的表情完全称得上是丰富,它甚至是有些目瞪口呆得看着羿玉,大概是从来没有见过狼会这样喝水。 随着这只灰狼的暴露,乱石之后陆续有六只狼走了出来。 羿玉有点脸盲,觉得它们都长得差不多。 一头狼从灰狼身旁经过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毛茸茸的尾巴鞭子似的往它身上抽了几下。 羿玉盯着不远处的六头狼,注意力非常集中,生怕它们什么时候“说话”而自己听不到。 对峙片刻,领头狼独自往前走了两步。 紧接着,羿玉听到了——也不能说是听到了,毕竟这不是声音,也不是从他耳朵里传入的,只是自然而然明白了那只领头狼表达的大略意思。 「白狼。」 领头狼好奇地看着羿玉,目光反反复复地在他雪白的身躯上扫过,不时略过他因为寒风而微微抖动的粉红耳尖,过了好一会儿它才注意到羿玉的体型。 「亚成年。」 羿玉不知道怎么“说话”,只好点了点脑袋。 一头棕褐色的狼往前走了两步,只在领头狼身后,这个时候羿玉也看出它有点眼熟——因为他露出了羿玉非常熟悉的打量的眼神。 不知是不是羿玉不太能辨别狼的眼神,他总觉得那只棕褐色的狼……有点不太高兴。 很快,他就知道它看起来为什么有点不高兴了。 棕狼的眼睛微缩,右前爪在地上磨蹭了一下:「你跟着我?」 它的“声音”比领头狼的更含糊不清一些,但羿玉听懂了它的意思。 它似乎是觉得之前有羿玉的那一次照面之后,羿玉一直跟在它身后,找到了这里。 羿玉眉心隆起,雪白的狼脸写满了不解。 他又摇头。 领头狼闲适地趴下,转头看了一眼棕褐色的狼:「他说他没有。」 棕褐色的狼甩了甩尾巴,龇了龇牙。 羿玉没听到“声音”,但领头狼一直在看着那只棕褐色的狼,他觉得,也许它们在进行什么加密通话。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 狼不会吃狼,但狼会与狼打架。 如果它们以多欺少,羿玉八成不会死,但肯定会受伤。 受伤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尤其是羿玉现在没有狼群。 受伤意味着他的速度会受到影响,身上会带着挥之不散的血腥味,捕猎能力会下降,遇到的捕食者会明白他的虚弱…… 要知道,他吃到的第一只野鸡就是一只受了伤的野鸡。 领头狼与棕褐色的狼沟通了一小会儿,结果是那头棕褐色的狼瞥了羿玉一眼,扭头转身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而领头狼彻底趴在地上,豆大的眼睛盯着羿玉:「你没有狼群。」 羿玉也盯着领头狼,他发现领头狼的耳尖上缺了一小块,所以他在心里给他取了一个“缺耳”的外号。而之前那只棕褐色的狼爪子很大,所以外号是“大脚”。 同理,最开始被羿玉发现,还被同伴抽了几尾巴的那只灰狼,外号就是“倒霉蛋”。 不然他在心里总是这个狼,那只狼的叫来叫去,自己都要被绕晕了。 羿玉点点头。 “缺耳”歪了下头:「你不会说话?」 羿玉:“……” 他真想口吐人言给这几头狼听听。 他试着记忆书中白狼与其他狼沟通的样子,却总感觉“话”被堵在了什么地方,无法“说”出来。 半晌,他索性又点了下头。 “缺耳”有些遗憾,但它看了看羿玉身上的白毛,还是发出了邀请:「你可以加入我们的狼群。」 羿玉没有立刻回答。 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想加入那个传说中最强大的狼群,但现在不是没有找到吗…… 而羿玉也确实需要一个途径去了解更多狼族的信息,记忆书并非事事详尽。 最后,羿玉点了下头。 “缺耳”一下站起身,小跑着走到了羿玉面前。 羿玉身体紧绷,强忍着没有转身逃跑。 而“缺耳”一头顶在了羿玉脖颈处。 羿玉一开始以为这是什么加入狼群的迎新仪式,但是“缺耳”勾着头往羿玉后颈闻,呼吸声大得像发动机,他这才发觉不对劲,扭头躲开了。 “缺耳”舔了舔嘴巴:「我只是闻一闻。」 它遗憾地退回去,看向羿玉的目光让他觉得有些不太妙。 「亚成年。」“缺耳”又重复了一遍。 羿玉本能地觉得自己可能遗漏了很重要的信息。 他得再看看记忆书,这一次不能再重点关注捕猎相关的记忆了…… 不远处的“大脚”发出不满的声音,“缺耳”甩甩头,示意羿玉跟他过去。 另外五头狼没有像“缺耳”一样往羿玉脖颈处闻,它们只是用不一样的目光打量着羿玉,仿佛是在评判这头还未成年的白狼有没有资格成为它们的同伴。 “缺耳”从雪地里扒出了还剩一半的鹿,热情地邀请羿玉吃。 羿玉刚刚吃过大胖狐狸,眼下对这些冻得硬邦邦的鹿肉没有任何兴趣,他摇摇头,回到小溪边喝水。 待他抬起头,“倒霉蛋”已经走到了他身旁,真诚地夸赞:「好厉害。」 羿玉:“……”什么好厉害? 大概是他的眼神传递了非常明确的信息,“倒霉蛋”含糊的“声音”说道:「喝水好厉害。」 第5章 寒潮 被“倒霉蛋”用如此“清澈见底”的眼神注视着,羿玉都有些喝不下去水了,他不动声色地背过身,这才勉强又喝了几口。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没过一会儿,“倒霉蛋”就走到了羿玉身边,学着羿玉刚才的模样,将嘴筒子伸进小溪里喝水。 羿玉眼角余光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就已经下意识地往旁边避了两步。 果不其然,没几秒钟,“倒霉蛋”就因为水灌进了鼻孔里而狼狈地打喷嚏咳嗽起来。 溪面上甚至“咕嘟咕嘟”冒起了几个水泡。 羿玉默默记下了这个位置,决定以后喝水都要在这个位置的上游喝。 加入一个狼群很简单,但融入一个狼群却没那么简单。 白狼原本的狼群总共有二十个头狼,在亚成年狼的记忆中,二十多个成员的狼群在雪山中属于中等的狼群。 而羿玉现在加入的狼群,加上他自己也只有八头狼。 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小的狼群,即便如此之小,想要融入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狼群在小溪旁停留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缺耳”告诉其他狼,它们是时候离开了。 羿玉有些诧异,他以为小溪附近是狼群的领地。 “眯眯眼”探头过来——对了,在过去的两天里,羿玉给剩下的四头狼也都起了外号。 一头灰色的狼经常单独出去,羿玉一开始以为它是有些不合群,后来才发现多数情况下是“缺耳”指使它出去巡视、查探,大概是因为它观察力比较好。所以它叫“鹰眼”。 另三头狼按照外表与性格特征分别叫做“眯眯眼”、“塌耳朵”和“装深沉”。 顾名思义,“眯眯眼”的眼睛很小——狼的眼睛本来不是很大,但是它的眼睛格外小。 “塌耳朵”的耳朵比其他狼都要塌。 “装深沉”表面看起来非常深沉,但羿玉无意间看到过它扑自己的影子扑了快半个小时,发现羿玉在看它的时候还故作自然地走开了。 言归正传,“眯眯眼”探头过来,细缝般的黄眼睛左右看看:「到时候了吗?」 “缺耳”瞥了它一眼,点点狼头:「是时候会和了。」 羿玉不明所以,又见其他狼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他想了想,直接抬腿走到“缺耳”与“眯眯眼”中间,严肃地看向“缺耳”。 “缺耳”有些意外,它下意识低头舔了舔自己前腿上的毛,抬头时伸着舌头就要往羿玉身上舔。 羿玉赶紧躲开了,一不小心还撞到了“眯眯眼”。 他甚至听到“装深沉”在偷笑。 羿玉不知道现实世界上的狼会不会笑,但是这个任务世界上的狼是会笑的,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咯咯”声,听起来还有几分诡异。 “缺耳”舔了两口空气,不解地歪着头看羿玉。 躲在大石头上眺望远方的“大脚”回头,非常高傲地解释:「寒潮就要到来了,我们会带着山一样多的猎物回到领地。」 羿玉知道寒潮。 在雪山之中,也有冷和特别冷的区别。 一年十二个月,八个月都是属于冷的范畴,两个月不怎么冷,两个月特别冷,前者那两个月被称之为暖潮,后生的两个月被称之为寒潮。 白狼原本的狼群也会在寒潮到来之前,集中捕捉许多猎物埋在冰下,这样当寒潮到来之时,狼群的捕猎压力就不会有那么大了。 但白狼的狼群积攒食物是通过每天捕猎时多捕捉一些的方式进行的,眼前的狼群…… ——等等,“大脚”刚才说的是“回到领地”? 也就是说,小溪一带不是狼群的领地,它们是为了捕捉更多的猎物才来到这里的。 可是前两天也没看到它们在捕猎时多抓一些猎物啊? 很快,羿玉就明白了它们前两天为什么没有再多捕捉猎物,也明白了为什么“大脚”会说他们会带着山一样多的猎物回到领地。 只见六头狼从这两天它们休息的地方旁边刨出了一个又一个被冻成冰块的猎物——它们被冻的时间肯定不短,因为羿玉没有闻到任何味道。 山羊、驯鹿、熊、野猪……甚至还有一只老虎。 它们堆在地上,如同一座肉山。 怪不得它们前两天捕猎的时候看起来也不怎么积极,恐怕是之前已经累得不轻了。 而且巡逻也只有“鹰眼”去,其他狼只待在小溪旁,原来是在看守猎物…… “鹰眼”甩了甩爪子,到一旁刨出了一堆看起来特别结实的草藤。 然后,羿玉就看到这些狼将草藤拴在猎物上,另一端则是叼在口中。 “缺耳”特意将最轻的一根分给了羿玉,那根草藤上只拴了几只山羊而已。 「小心你的牙齿。」“缺耳”提醒,「用后面的牙齿咬住,别用前面的。」 羿玉歪着头,避开了“缺耳”咬过的一截,将草藤咬住,稍微用力试了一下,他能拖得动。 他晃动脑袋的时候,雪白的绒毛与粉红的耳尖也随着动了动,“缺耳”眼睛都直了,随着粉红耳尖的弹动,视线也跟着漂移。 羿玉看过去,冰蓝色的眼睛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紧缩,比“缺耳”曾经见过的大片的湖泊还要澄澈透亮。 “呜……”离“缺耳”最近的“大脚”喉中发出低低的威胁声。 “鹰眼”也压低身体,做出了有些警惕的姿势。 其余几头狼没有“大脚”与“鹰眼”反应这么大,但也不约而同地远离了一些。 “倒霉蛋”离得最远,都逃到小溪对面去了。 羿玉松开口中的草藤,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它们。 在这有些古怪的氛围之中,“缺耳”甩甩头,够着头舔了舔自己背部的毛,更上面的地方舔不到,它就躺下来用雪蹭了蹭。 “鹰眼”与“大脚”慢慢地恢复了正常,却没有再靠近“缺耳”蹭过的那一片雪地。 每只狼都准备好之后。 “缺耳”开朗地吐出舌头笑:「出发。」 第6章 捕猎 启程之后,每只狼看起来心情都很不错。 就连总是苦大仇深样的“大脚”眉头都舒展开了。 羿玉处在队伍中间的位置,前面是“倒霉蛋”,“缺耳”与“大脚”、“鹰眼”会轮流打头,它们会为身后的狼遮挡部分风雪。 看起来非常多又非常沉的猎物,到了每只狼口中似乎也并不怎么沉重。 羿玉也很快找到了舒服的发力方式,并且发现让草藤拴着的猎物顺着前面的狼拖拽过的痕迹,行走会更加轻松。 队伍大约每次行进一个小时,休息二十分钟,偶尔还会停下来吃东西,找水,休息,路程对狼来说完全称得上是惬意。 休息的时候,羿玉会努力学习怎么“说话”。 一开始,他只是不断的去翻阅记忆书,模仿白狼原来“说话”的样子试着去“说话”,但是收效甚微。 后来,大约是因为每次休息的时候“倒霉蛋”都离他很近,渐渐地“倒霉蛋”发现了羿玉在干什么。 它凑到羿玉身边,两只前爪交叠在一起:「你在“说话”?」 羿玉看了它一眼,点点头。 “倒霉蛋”非常迷惑,大约是不太明白眼前这只白狼都已经到亚成年的阶段了,为什么还不会说话。 它也问出口了,但羿玉没办法回答它。 “倒霉蛋”安静看了一会儿,又道:「不是这样的。」 羿玉停下尝试,扭头专注地看向“倒霉蛋”。 “倒霉蛋”比划,爪子上的雪花随着它的动作而甩得到处都是:「我们是“敞开”的,你是“闭上”的。我以为你原本就是“闭上”的,但是现在又觉得那是你自己“闭上”的……」 羿玉都快变成蚊香眼了。 他明白“倒霉蛋”大概是在描述他与它们之间的区别,甚至于这区别很有可能是因为他这人类的灵魂进入狼的身体而带来的。 但“倒霉蛋”说得这样意识流,他是真的听不懂啊…… 什么“敞开”了,什么“闭上”了…… “倒霉蛋”说完这么长一串,累得吐舌头喘气。 羿玉若有所思地看着它。 在这六头狼里,“说话”最流畅的无疑是“缺耳”,其次是“大脚”与“鹰眼”,然后才是“眯眯眼”、“塌耳朵”和“装深沉”。 至于“倒霉蛋”,它的“声音”很清楚,但它能说的内容不多,像刚才那么长一段话,更是只此一次。 在这一次的休息时间过后,最后的每一次休息,“倒霉蛋”都会凑到羿玉旁边,和他窝在一起,努力地教他“说话”。 渐渐地,羿玉隐隐约约摸到了一点门槛,但还是没能成功发出过“声音”。 这么几天过去,羿玉还没学会“说话”,却发现自己赢得了“鹰眼”的不爽的目光。 “鹰眼”的眼睛是黄绿色的,阴恻恻地看狼的时候显得有几分阴森,它不止一次在休息时盯着羿玉与“倒霉蛋”看,不时舔舔爪子,表情看起来像是在思索什么。 羿玉留心了这一点,转头一看“倒霉蛋”,它已经累得睡着了。 它刚才又和羿玉说了很多“话”,说完就没了精神。 · 队伍一连走了数天,羿玉能够感觉到,他们正在往雪山高处走,海拔越来越高,空气也越来越稀薄。 但狼的身体对这一切都适应良好。 进入鼻腔的空气越来越凌冽,仿佛刀刮过的一般,但无论是羿玉,还是其他狼,却都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 在这个任务世界里,动物本身就有奇特之处,狼更是最奇特的动物…… 连续吃了好几天的冻肉,“鹰眼”提议去现抓一只,它想吃掉软的热的。 「我也不想再啃冰块了。」“塌耳朵”苦着脸。 “缺耳”一向好说话,立刻就同意了。 它让“大脚”、“装深沉”与“倒霉蛋”看守冻肉,其余的狼和它一起去捕猎。 如果羿玉没看错的话,“鹰眼”似乎是给了他一个挑衅的眼神…… 狼再聪明再狡诈,也聪明狡诈不过人类。 羿玉能看出“鹰眼”没有什么想要害狼的意思,但这就更奇怪了,他与它什么时候多出了竞争关系? 他记得一开始所有狼,包括“鹰眼”看他都有种看青春期小孩的感觉,都不太拿他当一整个狼看的。 现在又莫名其妙竞争起来了…… 羿玉想了想,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跑得比“鹰眼”快,令它心中生出了危机感。 狼很快选中了猎物。 那是一片羚牛群,它们成群结队地在碎石溪水旁饮水,时不时抬起头看向远方。 「抓两只。」“缺耳”舔嘴巴,「它们的肉很好吃。」 他们商量了一下,由“鹰眼”与羿玉从两侧奔出,驱赶羚牛群,将他们看中的两只羚牛与其他羚牛分隔开,只要它们被隔开,“缺耳”与“塌耳朵”、“眯眯眼”会分别攻击两只羚牛,到时候羿玉与“鹰眼”看着办就行。 很快,饥饿的众狼就在没有惊动羚牛群的前提下,找到了合适的位置。 “鹰眼”从羿玉身旁经过,细长的狼眼眯起,吻部咧开,仿佛在笑。 「白狼,跑快点。」 羿玉心道,果然是因为撞狼设了。 他没有因为对方比自己大一圈就害怕,他不甘示弱地回以一个轻蔑的表情。 狼当然没有人会用脸,“鹰眼”立刻被羿玉的表情气得半死,阴沉沉地往自己的位置去了。 · 羚牛群在啃食碎石缝隙间的植物。 这片碎石因为有活水流经,植被格外的鲜美多汁,几只年轻些的羚牛被这味道迷住了,不知不觉间远离了族群。 一只羚牛不经意间发现了这一点,它低低地“哞”了一声,提醒同伴和自己一起回到族群聚集的地方。 有几只羚牛没有搭理它。 殊不知暗处的捕食者已控制不住口中流下的涎水了。 一阵风吹来,寒风吹得羚牛不住眯眼,就在这瞬息之间,一道白色的闪电从暗处奔出—— 风送来了狼的气味。 “哞——” 一只格外高大的羚牛仰头哞叫,呼唤同伴聚集,它看起来格外镇定,并不将一只落单的狼看在眼里。 其余羚牛在它的带领之下也渐渐镇定了下来。 另一方向奔出的灰狼与白狼形成夹角,不断驱逐羚牛群。 羚牛再镇定,面对越来越近的狼也控制不住地后退躲避。 很快,它们与几只年轻的羚牛就被隔开了。 第7章 好吃 年轻的羚牛贪图丰美鲜甜的青草,远离了族群。 此时又被白狼与灰狼驱赶着无法靠近族群,一来一回更加慌乱,甚至试图强行冲开两头饿狼的围堵。 羚牛头生弯曲双角,体型粗壮,并不是容易被捕猎的对象。 它们的蹄子在雪地上摩擦,积攒力气。 又一次被白狼驱赶着偏离了与族群会和的路线,一头性格暴躁的羚牛猛然发力,奔跑间如同一辆肉装坦克,低头撞向了白狼腰部。 精神高度集中的羿玉陡然内切转弯,避开了羚牛恐怖的双角。 羚牛却没有他灵活,仍直愣愣地冲向前方。 于是白狼一跃而起,两只前爪在羚牛脖子上踩过,凭借体重与惯性将羚牛踩了一个趔趄。 “缺耳”就在这时加入了捕猎,它飞快赶来,凶狠地张大嘴巴,死死咬住羚牛的脖子,撕咬下一大块皮肉。 不待羚牛痛呼发狂,它就已经跃到一旁,狼脸上全是血,面无表情地咀嚼咽下猎物的血肉,充满了原始与野性的狰狞。 另一边,“塌耳朵”与“眯眯眼”也对另一头羚牛发起了进攻,“鹰眼”盘桓在外,阻拦试图营救同伴的羚牛群。 在两头猎物与族群被隔开的时候,这场捕猎事实上已经宣告了成功。 没过多久,羚牛群就不再尝试着营救同伴,而是在头牛的带领之下,稍微远离了一些狼群捕猎的地点。 两头羚牛已疲惫不堪,浑身鲜血。 它们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族群的方向,笨重地想要躲开狼的攻击,却被撕咬下一块又一块的血肉。 最后,狼牙贯穿了它们的喉咙。 羚牛群已不再关注这里了。 狼吃饱了,就会离开。 死去的同伴,则会魂归雪山。 · 在羿玉看来,狼群的捕猎过程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是非常高明的,它们并不追求一击毙命,反而更加倾向于消磨猎物的性命,同时保全自身,又擅长团队协作。 一场捕猎下来,没有任何一头狼受伤,也没有任何一头狼因过度疲惫而丧失了作战能力。 “缺耳”甚至还有些垂涎地看着不远处的羚牛群。 羿玉知道,他们恐怕要在这里多待几天了,这几头狼都对羚牛很感兴趣。 「那只头牛看起来很好吃。」 将两头猎物拖回临时领地的时候,“缺耳”忽然这么说道。 它伸着舌头,舔掉嘴边的鲜血,再热的血液在这片雪山之中凝固得也很快,它几乎是舔掉了血红的冰块。 “鹰眼”刚才体力消耗得有点多,如今有些蔫蔫儿地,看向羿玉的目光也平和了很多。 「没有不好吃的肉。」它道。 “缺耳”嘎嘎笑了两声,它此时的目光令羿玉不寒而栗。 不是说它的眼神多么有压迫力,而是它这个眼神实在是太人性化了…… 那是一种被挑衅之后跃跃欲试,想要用生命与鲜血愉悦自身的蠢蠢欲动。 「我喜欢头牛看我的眼神。」“缺耳”说,「它看起来想要生吃了我。」 羿玉腹诽,你的捕猎过程简直是在生吃羚牛。 捕猎完,羚牛身上的肉都少了将近四分之一,血撒得到处都是,刚才“眯眯眼”还在抱怨“缺耳”每次都浪费很多血。 “缺耳”随口说会把内脏留给其他狼,它才不再抱怨。 其他狼没有搭理“缺耳”,自顾自地拖拽着猎物,也就是它们沟通不靠嘴巴,不然“缺耳”也不能一路唧唧歪歪的。 羿玉心中则是更有感触。 这些狼拥有非常智慧生命的一面,但也有着顶级掠食者本性之中的残酷与冷漠…… 它们再聪明、再智慧,也是狼。 甚至因为羿玉曾经见过狼人,才更明白狼人与眼前这些狼之间的区别。 沃尔夫·泰勒他们更像是人,而狼,就是狼。 一回到营地,“倒霉蛋”就兴奋地跑了过来,口水都流到了嘴边,“缺耳”撞开了它,将两头羚牛拖到中间。 它左右看看,不知道再考虑什么,低下头撕开了一头羚牛本就破破烂烂的肚皮,将里头丰润的内脏叼了出来,放到了“倒霉蛋”面前。 “倒霉蛋”快乐地甩了甩尾巴。 等到第二头羚牛的时候,“缺耳”本来是往中间走的,不知想到了什么,脚步一转,分了一半放到羿玉面前。 羿玉这下是真不明白了。 他看过一些纪录片,知道在这种群居性的猎食者进食过程中,常常是按照地位进食,一般来说是头领先吃,然后是狮群狼群中的青壮,最后才是亚成年和幼年期的成员。 刚才“缺耳”将一头羚牛的内脏分给“倒霉蛋”,羿玉以为是拥有了更多智慧的狼在照顾弱小。 但是他虽然是个亚成年,但距离成年已经不远了,完全可以当做一个青壮看待,没必要单独分给他内脏…… 奇怪的是,路上还对内脏垂涎不已的“塌耳朵”看到这一幕,也只是撇了撇嘴,却没有真正的不满。 “缺耳”果然如它所说过的那样,将内脏全部留给了其他的狼,自己先吃了一头羚牛的小部分——想来它在捕猎的过程中已经吃了个半饱了——然后就走到了旁边,懒洋洋地开始舔毛。 它离开之后,其他的狼都围到了食物旁边,它们进食是有默契的,不会干扰到其他狼。 而羿玉,正在闻内脏。 “倒霉蛋”早就把内脏吃完了,挤过去吃饭之前还让羿玉快点过来,不然好吃的都要被吃光了。 羿玉之前吃松鼠野鸡还有狐狸的时候也吃了内脏,不过那些猎物体型都不大,内脏也很少,眼下放在面前的羚牛内脏却比较醒目…… 不过羿玉也知道,内脏在狼这里肯定是最好吃的部位,不然“缺耳”不会在开始进食之前先分配内脏。 他只闻了一会儿,低头吃了一口。 好奇怪的口感…… 跟肉不太一样,吃进肚子里却有种快乐满足的感觉。 羿玉想了想,觉得跟吃甜品差不多。 他三两口将内脏吃完,走过去挤进了狼群里,两头羚牛腹部肉被吃得差不多了,羿玉没有去抢那点残羹剩饭,而是奔着牛腿“嗷呜”一口咬了下去。 比起肥软的腹部肉,羿玉更喜欢结实的牛腿肉。 好吃。 第8章 头牛 在狼群进食的时候,“缺耳”就趴在一块大石头上,半眯着眼睛舔爪子上的毛。 它的目光在每一头狼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那只最特殊的白狼身上。 它露出了一个近似于微笑的表情,眼神中有些期待。 对于这片雪山之中的狼来说,每年有两个时期最适合繁衍下一代,一个是暖潮,另一个是寒潮。 暖潮的时候气候更加暖和,食物更加充沛,新生的幼崽更不容易生病。 而寒潮的时候,虽然环境更加恶劣,但狼群往往会在寒潮到来之前积攒足够多的食物,寒潮一旦来临,即便是狼也不会频繁外出,而是成日窝在窝里,更容易孕育新生儿。 它将一头羚牛的内脏分给“倒霉蛋”,是为了让“倒霉蛋”多长点肉,储备脂肪,以迎接寒潮,为狼群诞下幼崽。这是它身为临时头狼的职责。 而将一头羚牛的半数内脏分给白狼,是因为它是个将要成年的亚成年…… 普通的亚成年并不会得到头狼这样多的照顾,但快要成年的就不同了。 尤其是,白狼闻起来特别好闻。 “缺耳”舔毛的动作顿了一下,鼻头松动,仿佛想从空气中捕捉什么,这一次却没有成功。 · 羿玉吃完了一整个牛腿,有些吃顶着了,慢慢悠悠地离开了“战场”,趴在平坦的雪地上,用雪洗脸。 然后是爪子,最后是身上。 白毛就是这点不好,但凡有一点脏污都非常明显,尤其是羿玉不喜欢给自己舔毛,更需要常常清洁自己。 天上还在飘着细细密密的雪花,不多时就在白狼的毛发上积攒了一层,羿玉并不理会身上的雪,反正又不会打湿里面的绒毛。 他渐渐变成了侧躺的姿势,毛茸茸的大尾巴贴着腿,尾巴尖时不时抽动一下。 他有些犯困了,隐约间听到“缺耳”在安排守夜,其他的狼各自找了个地方开始趴下。 雪白的睫毛缓缓阖上,羿玉睡着了。 不知为何,他明明是侧躺在雪地上,睡梦中却隐隐约约感到一些燥热,迷迷糊糊之间改变了睡姿,变成趴着,让雪来压下自己的燥。 …… 两三个小时之后,羿玉醒来。 他站起身,先伸了个懒腰,然后抖了抖身上的积雪。 左右看看,有几个狼已经醒了,之前守夜的狼则刚刚开始睡下。 他放慢脚步,到远一点的地方,连雪带草地吃了好几口,也算是补充水分和维生素。 狼群没有在这一片找到干净的水源,只能吃雪。 不过按理来说有那么大一群羚牛,这附近有肯定有干净的活水才对…… “!” 羿玉不小心吃了一块小石头,忙皱着脸吐了出来。 他重新回到临时领地,坐在一棵大树底下,全神贯注地学习“说话”。 最近这几次,他隐约能够感受到自己仿佛触碰到了什么边界,只要突破那一层边界,他就能将自己的“声音”传达出去。 如果说狼之间的“语言”分成了三个步骤:传达器、传播频道与接收器。 那么羿玉的接收器是完好无损的,传播频道也没有对他关闭,只有传达器,仿佛是不小心被关掉了一样,需要想办法打开才能使用。 他自顾自地练习了一会儿。 累了就过去啃两口羚牛,再到旁边转转,他还抓到了一只兔子。 这只兔子凶猛得很,张着嘴巴就要咬羿玉,被羿玉一爪子拍了一个半死才老实。 羿玉这会儿并不饿,没有将兔子吃掉,而是将拨了拨兔子,将它晃醒就把它放走了。 又过了大概一两个小时,所有的狼都睡醒了。 大家又开始讨论起来怎么去抓羚牛。 尤其是那只头牛。 “缺耳”特别想吃掉它。 但是羚牛群规模不小,头牛看起来也很聪明镇定,他们目前的狼数有点少,不能硬碰硬地拿下,只能想想办法智取。 到了这个时候,羿玉就有点烦躁,板着脸坐着听其他狼七嘴八舌地讨论。 有狼说让“鹰眼”直接去把头牛引出来;有狼说它们就在就待在这里不走了,把所有的牛都吃完了再走;有狼说它们可以制造骚乱,乱中取牛…… 最后,一直安静没有说话的“大脚”出了个主意。 羿玉听着,向“大脚”投去了目光。 棕褐色的狼随口一说,就是一个杀牛诛心的狠计,充斥了狼的奸诈狡猾与捕食者的残忍。 但这,才是这片雪山最真实的样子。 . 狼又来了。 他们仿佛是盯上了羚牛群,每天都来,来的狼一天比一天多,从五头,到现在的七头。 头牛烦躁地蹬了蹬地,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又拖走了一只牛犊。 那已经是狼群杀死的第三只牛犊了。 一只羚牛发出心碎的叫声,有点像是羚羊。 其实,如果羿玉在现实世界中看过相关的纪录片就会知道,羚牛其实是羊亚科的动物。甚至于,它们被称为羚牛,也有说法是是因为它们的叫声与羚羊很像。 头牛鼻孔喷气,庞大的身躯定住,沉默地注视着不远处的狼群将牛犊分食殆尽。 狼走了,留下一地的鲜血与残骸。 羚牛群没有靠近牛犊的残骸,就连失去幼崽的羚牛也已经从悲痛中抽身,挑选鲜美的植被。 只有头牛。 智慧,往往会带来更多的烦恼。 …… 狼群第六次到来的时候,头牛不再号召同伴聚集躲避,而是来到了最前方。 它沉沉的目光盯住了那头耳朵缺了一小块的狼。 它知道,那是头狼。 “缺耳”龇牙,贪婪的目光锁定了怒火中烧的头牛。 头牛的个头比狼群中体型最大的“缺耳”还要大两圈,而且与狼流畅的身体线条不同,它仿佛一座肉山,奔跑起来雪地都在颤动。 但是,太慢了。 它在狼的眼中,跑得太慢了。 尤其是,它的同伴比它跑得更慢…… 第9章 奇怪 即便是狼,被羚牛的角撞一下最少也是个内脏受损,若是运气不好被撞到的地方是腰腹,基本上就是个半死。 这也是羚牛群会反过来向狼群发起冲锋的原因。 然而事实上,它们被狼遛来遛去,不仅没有真正撞到哪怕一头狼,还被狼群牵扯得队形散乱。 甚至有羚牛被同伴的角撞到哀叫。 头牛有些慌乱地四下张望,本能地感知到了即将到来的巨大危险。 它的头脑开始变得清醒,终于意识到它们不应该主动去攻击狼群,而是应该做好准备,在狼群攻击的时候反击才有可能击退狼群。 眼下被狼群勾引着胡乱冲锋,不仅消耗了体力,还因为一直没有成果而产生了巨大的挫败感…… 头牛扬声咩叫,试图重新稳住羚牛群。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直放风筝的狼群发起了反击。 它们扑向羚牛群,攻击头牛旁的任意一头羚牛,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已。 头牛被惊慌失措的羚牛们撞得站不住,回过神时,身旁的同伴已被驱赶得只剩两三只。 七头狼只有三头还在盯着它。 头牛反而冷静了下来,它环顾一周,最终看向了一头白狼。 白狼微张着吻部,冰蓝色的眼睛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最澄澈的冰面,那里面常常冰封着生命。 头牛略微低着头,并不主动冲锋,而是等待着狼的攻击。 “缺耳”兴奋得瞳孔紧缩成针尖,舔掉利齿上的血丝,一狼当先,在寒风中快成了一道闪电。 头牛后退两步,如同一座肉山堡垒。 经过刚才放风筝一样的经历,头牛已经明白,狼比它快。但狼再快,也要主动奔到它面前。 它紧紧盯着头狼,始终将自己的角对准头狼。 “缺耳”并不畏惧,它一跃而起,头牛蓦地直起身体,脑袋凶猛地撞向“缺耳”。 “缺耳”咧开的吻部仿佛一个微笑。 它在头牛撞到自己之前,在空中调整了重心,几乎是擦着羚牛的弯角落在了雪中,收不住地滚了两圈。 在它身后,一白一灰两道狼影已经借着头狼的遮挡,分别从下部与侧边咬住了头牛的身体。 骨骼碎裂的声音与羚牛的痛呼一同响起。 “缺耳”迅速起身,从羚牛后方跃起,扑向了胡乱甩动身体的羚牛,撕开了羿玉刚刚咬出来的伤口。 一次,一次,又一次。 头牛在雪地上画出狂乱又绝望的绘图。 它转过头,看到羚牛群在年长羚牛的带领下围成一团,幼崽与老弱在中间,青壮在外层,角对着外面。四头狼只是围着,并不进攻。 ——它曾经也是这么做的。 只是愤怒,令它失去了理智。 紧接着,就是生命了。 它不再看向族群,只是低头,抬眼,盯着撕咬攻击它的狼。 那头白狼太快,头牛已经放弃撞向他。头狼更加狡猾。 只有棕褐色的狼。 它没有白狼快,也没有头狼强壮。 头牛压低身体,仿佛力竭一般任由狼撕下它的血肉。 在棕狼再一次上前时,头牛高吟一声,倏然站起身,撑着流血的身体,奋力撞向了它。 棕狼躲避,却被濒死反扑的头牛紧追不放。 “缺耳”当机立断,追在头牛身旁干扰它。 羿玉吐出嘴里那块皮,“呼嗬”地喘着气。 他跟在头牛身后,观察着。 片刻后,在头牛小幅度跃起时,羿玉匍匐着身体从侧面钻下去,利齿划过皮肉,他扯开了头牛的肚子。 鲜血与肠子撒了他一脸。 受到致命一击的头牛彻底力竭,连声音都没有再发出,轰然倒地,砸起一片雪花。 羿玉反应灵敏,及时避开了它倒下来的庞大身躯,走到一旁甩掉脸上的东西,“缺耳”就在这时快步跑了过来,表情有些复杂。 「你不能从它肚子底下钻进去。」“缺耳”看着白狼染血的狼脸与冰蓝的眼睛,「你可以成功很多次,但只要有一次它踢到你,你立刻就会死去。」 羿玉看了它一会儿,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其实知道那样做有被牛蹄踹到的风险。 但一方面,头牛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它奔跑起来牛蹄会在雪地上拉出很长的痕迹,那是它无法控制重心,随时都会摔倒的体现。 另一方面,羿玉在尝试提高自己在狼群中的地位,他不能让自己成为狼群照顾的存在。他越强大,越能接近“狼族核心”。 风险,与机遇并存。 “缺耳”也不再多说什么,捕猎本来就是危险重重,无论怎么做都有失败的风险。 它凑过去,想要帮羿玉清洁脸部的毛。 刚刚剧烈运动过的狼浑身都热乎乎的,挨过来像个暖炉。 羿玉当然不可能让“缺耳”舔自己脸上的毛,他仰着头避开了,却在两狼贴近的一瞬间,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味道。 他动了动鼻头,奇怪地看了“缺耳”一眼。 “缺耳”舔着空气,有些可惜地道:「好吧,奇怪的白狼。」 羿玉心想,你才奇怪。 · 这天,狼群吃上了一顿美食。 头牛的味道美妙极了。 羿玉再次提前分到了内脏。这一次,不是因为他是个即将成年的亚成年狼,而是因为他在捕猎过程中的表现与救下了“大脚”的功劳。 他状似平静地接受了“缺耳”的赞美,狼爪其实在雪地里抓了好几下。 吃掉了头牛,在这里停留了好几天的狼群再次启程,他们继续向着海拔更高的地方前进。 风雪越来越大了。 寒潮正在一步步接近。 每一天,羿玉都能感受到降低的温度,他有些分不清这是因为寒潮将近,还是因为海拔太高。 他们不再刻意寻找水源,而是以赶路为先,之前为了羚牛群耽误的时间都在这个时候补回来了。 在路途中,羿玉渐渐地找到了一点“说话”的诀窍。 他偶尔能够感知到自己身上的“壳”,只有突破这层“壳”的时候,他才能将自己的声音送出去。 他不知道这层“壳”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存在,但他尝试许多次,也只能发出一两个音节。 但即便是一两个音节,也足够让群狼惊喜了。 羿玉第一次“说话”的时候,是在狼群吃饭的时候—— *一个小调查:这个副本是狼族ABO,大家觉得在狼的语言中,是直接使用“alpha”、“beta”和“omega”的词汇,还是想一想更加贴合狼的语言的称呼?如果是后者的话,大家有什么好的想法(挠头 第10章 ABO 当时羿玉正在啃一只冰冻麋鹿的肉。 狼的牙口很好,但冻肉吃起来委实没有什么滋味可言,他吃得慢吞吞的,颇有上个任务世界吃食堂的感觉。 旁边,“装深沉”与“眯眯眼”正在小声嘀咕。 「想吃新鲜的……」 「我之前在那边看到过几个雪貂。」 「太小了,不够塞牙缝。」 「但是新鲜。」 「但是太小了。」 「……也是。」 羿玉的耳朵高高竖起,却不见下文,它们觉得雪貂肉少,可他不觉得啊! 然而“装深沉”和“眯眯眼”是真的对雪貂没什么兴趣,各自抱着一块肉啃,反倒急得羿玉吃不下冻肉,一急之下,直接开口“说话”了:「哪?」 “装深沉”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与自己“说话”的声音非常陌生,仍“嘎吱嘎吱”嚼着冻肉:「山坡对面。」 还是“眯眯眼”呆了一下,肉也不吃了,站起身四处张望,寻找这陌生“声音”的来源。 它一惊一乍的,搞得整个狼群都警惕了起来。 连“缺耳”的狼头都开始到处转,一无所获之后望向“眯眯眼”:「怎么了?」 “眯眯眼”语气很是惊慌:「有陌生狼在“说话”!」 羿玉这个时候并没有意识到“眯眯眼”口中的陌生狼指的是自己,他松开了硬邦邦的麋鹿肉,站起身狼头不动甩了甩身上的积雪。 “缺耳”认真了起来:「陌生狼?」 “眯眯眼”连连点头:「它问“哪?”。」 羿玉:“……” 他欲言又止,说不出话。 “装深沉”也反应了过来,刚才和自己说话的狼不是熟狼,顿时满脸警惕。 几头狼渐渐围在了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羿玉……羿玉重新坐下,心不在焉地啃了几口冻肉,眼见那边几头狼还不消停,他忍无可忍,梗着脖子努力憋出个字: 「我!」 群狼又是一阵寻找,最后才将不可置信的目光投向了满脸冷漠啃冻肉的白狼身上。 “倒霉蛋”兔子一样从雪地里蹦过来:「你不是“哑巴”!」 其余几头狼也没有了平时高傲矜持,探头探脑地围了过来。 这个看看羿玉的脑袋,那个闻闻羿玉的气味,还有的伸爪拍拍羿玉,仿佛觉得换了个狼似的。 羿玉吃饱了,将麋鹿推到一旁,甩着尾巴从狼群中挤出去。 大概是成日赶路真的很无聊,好不容易有个新闻,每头狼都想逗羿玉多说几句。 偏偏羿玉最多只能蹦出几个字。 这就更有意思了! 羿玉从略有窘迫,到烦不胜烦,最后到忽略不理,也只用了一天而已。 他听到“塌耳朵”小声蛐蛐:「硬邦邦的像冰块,肯定是个alpha……」 羿玉耳尖微动,“alpha”?什么意思? “塌耳朵”这么说之后,“大脚”莫名“咯咯”笑了两声,狼眼瞥着前头仿佛没有听到的“缺耳”。 看起来,大家都挺赞同“塌耳朵”的话的。 这就意味着,所谓的“alpha”是狼群,乃至狼族之中的常识,每头狼都知道是什么意思的那种。 羿玉若有所思。 他一路向前,又开始翻记忆书。 这一次,他重点翻看了白狼狼群之中的日常片段——在一起,这一部分他常常是粗略看过,并不仔细研究的,因为这部分的记忆太多太杂,信息提取率非常之低。 但是现在,羿玉只能从这些日常片段里去寻找答案。 翻了整整一天,羿玉将三个词划为重点。 alpha、beta和omega。 每头狼会在成年的时候分化,分化有三个方向,就是上面提到的alpha,beta和omega。 羿玉能够听出记忆书里的亚成年狼提到这三种分化方向的时候,渴望成为alpha,对beta兴趣平平,对于omega的态度则有些奇怪,类似于“想要又不想要”的感觉…… 而羿玉之所以直到现在才从记忆书里扒拉出这个重要的设定,是因为白狼……是的,系统安排的身份卡,连狼也是孤儿狼。 因此,白狼与原本狼群的关系并不算十分紧密,这也导致了它步入亚成年没多久就选择了出走。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验证了羿玉一直以来的某个猜想…… 言归正传,群狼似乎都认为羿玉会分化成一头alpha狼,因为每种分化方向都会带来一些共性的特征。 比如说,alpha通常更加具有领地意识,体型更加庞大,更加强壮富有野性与攻击力,狼群的首领往往都是alpha。 “塌耳朵”就是认为自己从羿玉身上看到了alpha的特征。 除此之外,ABO狼的后颈都有一个特殊的腺体可以分泌信息素,信息素也是狼的一种沟通方式,没有“说话”那么直白清晰,但更加偏向于本质。 思及此处,羿玉突然想起“缺耳”有两次都试图去闻他的后颈…… 他自己也闻到过“缺耳”身上,不像是狼味,也不像是体味的一种气味。现在想想,那或许就是“缺耳”的信息素。 等等—— 除了沟通之外,信息素还承担了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那就是涉及物种繁衍方面的催化剂。 羿玉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原来他这一阵子都在被一只alpha公狼隐晦地示好。 这该死的狼族,omega狼不分公母都可以孕育子嗣。 “缺耳”一直认为他会分化成一头omega狼! 直到那天围捕头牛……怪不得当时“缺耳”的表情那么奇怪,可不是奇怪吗,一直献殷勤的女神掏出来比它还大,不奇怪才怪! ———— 大家也都知道ABO设定脱胎于现实世界中的狼群,最开始的omega狼指的是狼群中地位最低的狼,这头狼往往饱受狼群的欺负。大家可以搜一下动物园狼群里最底层的狼,很可怜的。这个副本里的狼族ABO设定介于现实狼群社会结构与通用ABO设定之间,ABO象征着分化/进化方向,并不等同于性别,但保留了omega可以孕育的设定,不然omega狼绝对会被狼群淘汰,更多的设定会在文中解释。不通顺的地方均为私设,请大家多多包涵。比心啾啾。 第11章 狼窟 自从知道了狼族中的三种分化方向,羿玉就留心观察起了同行的另外七头狼——它们无一例外都是成年狼,绝佳的观察对象。 外表体型性格什么的暂且不提,羿玉倒是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小点。 尾巴。 “缺耳”、“大脚”与“鹰眼”三头狼的尾巴平时总是神气十足地翘起。而“眯眯眼”、“塌耳朵”与“装深沉”的尾巴通常会自然垂落。至于“倒霉蛋”,它的尾巴是略微夹在腿间的。 羿玉不知道它们的分化方向,无法将观察到的三种尾巴与分化方向对应起来,甚至更有可能的是尾巴与分化方向无关,毕竟尾巴就那么几种摆放方式,总不能拆下来揣兜里吧? 不过既然观察到了其他狼的尾巴,羿玉也回头看了自己的尾巴。 他的尾巴比其他狼的尾巴毛发更蓬松,毛量更多,所以存在感也很强,常常半翘着,因为垂下来尾巴尖上的毛会扫在地上,而翘得太高…… 羿玉移开目光,心说:尾巴翘得太高会没有隐私。 狼不会在意这个,人会。 所以他自己的尾巴是没有什么观察与参考价值的。 捣鼓了几天ABO的事情,羿玉反而看开了,无论分化成哪个方向,都不会使他的任务内容发生改变,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多费心思。 羿玉想明白的时候,向着雪山深处进发了近十天的狼群终于抵达了它们真正的领地边缘。 那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树林。积雪厚重奶油般覆在枝头,不时有小型啮齿动物匆匆忙忙地从树旁经过,偶尔风大了,部分松散的积雪便落了下来,与风雪融为一体。 这一幕美得仿佛童话,充满了勃勃生机。 谁能想到这是在高海拔的雪山之上呢? 树林并不大,以狼的速度十几分钟就能穿行过去,但狼群不约而同地放慢了速度,几乎是慢悠悠地经过了这片小树林。 “装深沉”还偷偷扑了几棵树,晃了一堆雪下来。 “倒霉蛋”则是告诉羿玉,寒潮到来的时候,这种树会结一种小小的果子,特别好吃,比肉和内脏还要好吃。 能让狼觉得比肉和内脏还好吃的果子,必定不是凡果。 羿玉竟也生出了小小的期待。 如果结果的时候他还在这个任务世界,还在这个狼群,倒是可以过来尝一尝…… 群狼继续向前。 穿过树林,淌过溪水,又翻了一个小山头—— 羿玉看到了一座大自然亲手雕刻出来的天然“石窟”。 区别在于,“石窟”中没有佛像,只有一头头的狼,于是便更像是狼窟。 羿玉等狼的到来早就引起了狼窟中众狼的注意,一双又一双狼的眼睛往下方投去,辨认出“缺耳”等狼之后,目光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陌生的白狼身上。 「你带回了一个陌生的狼。」一头大约是狼窟守卫的狼对“缺耳”这么说道。 “缺耳”咧开嘴笑笑:「是啊。」 守卫狼绕着归来的狼转了两圈,默默走远了。 羿玉能够感受到狼窟中投下来的若有似无的注视,他莫名有种接到面试邀请去公司面试的感觉,希望狼群不会问他为什么要加入它们这种问题…… 他们没有立刻往狼窟走,而是带着猎物走到了狼窟旁的小山坡。 “缺耳”选了个凹下去的位置,狼爪狂扒,几头狼一起很快刨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 这里积雪很厚,厚到他们挖的坑底部都还是被压实的雪。 然后“缺耳”就将它拖拽一路的猎物扔了进去,紧接着是其他狼。 看来这里是狼群的“冰箱”。 那么……羿玉看向周围鼓起的雪坡,其他的坡下面很有可能也冻着食物。 刚才狼窟下面一瞥,山上起码有几百个山洞,大约只有四五十个山洞里有狼,就按四五十个狼算,想要度过寒潮也需要堆积成山的食物。 白狼原本的狼群可不住在山洞里,也没有这么多的成员。 羿玉又看向同行近半月的狼们。 像“缺耳”它们这样在寒潮到来前离开领地,外出大量捕猎再带回的小狼群恐怕不止一个…… 将冻成冰块的各种猎物扔进坑里,然后再用松散的雪盖上。做完这一切,群狼顿时散去,仿佛完成了任务就可以原地解散一样。 只有“缺耳”没动弹,“倒霉蛋”跑了一段,又狗狗祟祟地在远处探头探脑地等着。 「这里是领地。」“缺耳”左右转了下脑袋,「从这里到那里。」 羿玉顺着它的视线看了看,沉默了。 因为“缺耳”说的“这里到那里”,指的是前面的小树林到远处小小的山峰…… 这么大的领地,巡视得过来吗? 「等到头狼回来,它会来见你,见过之后,你就真正加入我们的狼群了。」“缺耳”口吻比较轻松随意。 看来加入狼群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在头狼回来之前,“缺耳”准备带着羿玉去选一个没有主人的山洞,“倒霉蛋”欢乐地加入其中,挤在羿玉身边和他小声嘀咕。 耳畔伴着“倒霉蛋”零碎的“声音”,路过一个山洞时,羿玉居然看到了火堆。 火堆旁,几头圆滚滚的狼崽正在互相啃,滴溜圆的眼睛看到外面的灰狼与白狼时还呆了呆,看起来比“倒霉蛋”还清澈见底。 羿玉看着火堆,牙齿隐隐有些发酸。 这个世界的狼再一次刷新了他的认知。 要知道,绝大部分野生动物对火的惧怕是刻入骨血之中的。 火意味着高温、刺激、疼痛、灼伤、危险、陌生、死亡,乃至雷电——自然界中的火,往往是雷火。 狼的智慧与残忍在克制天性面前都算不上什么了…… 若不是有前面半个月与狼的同行与沟通,眼下见到这一幕,羿玉恐怕会更震撼,那种震撼绝对不亚于看到熊在头上顶粪便来伪装成戴帽子的人类。 至于现在……羿玉惊讶了一下,然后就从几个狼崽面前走过了。 狼都会“说话”了,生个火堆算什么? 狼窟里有很多无主的山洞,都大差不差,如果按照羿玉的性格,他应该会选择比较边缘的地方,但为了更快的了解狼群与狼族的情报,羿玉做出了一个违背自己心意的决定。 他选了狼最密集区域里唯一一个空着的山洞。 这下,反倒是“缺耳”反应有些奇怪了:「这里……」 羿玉看向它。 这里怎么了? 第12章 火堆 这里…… “缺耳”摇摇头:「没什么。」 最终羿玉还是选择了狼窟最密集区中域唯一一个空着的山洞。 他先是在“缺耳”与“倒霉蛋”的帮助下,将山洞中的碎石清理了出来,然后叼着晒干的大把干草进一步清理山洞。 可能是注意到了羿玉略有古怪的表情,“缺耳”难得严肃地教导自己带回来的白狼:「窝里太脏会生病,生病很容易就会死。」 事实上,这个道理大多数动物从生下来就知道,它们会清洁自己的身体,保持干净与整洁,不会在居住的地方排泄。尤其是猫科动物。 但使用工具打扫巢穴绝对不属于它们的本能,这是经验、总结与智慧的产物。 羿玉没有多说,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你该多说说话。」“倒霉蛋”歪着脑袋,「这样才能越说越多。」 “缺耳”动了动耳朵,看向胸前毛发蹭了一道灰尘的白狼。 过了一会儿,羿玉蹦出来一个「嗯」。 三狼继续清理山洞,“倒霉蛋”与“缺耳”都分给了羿玉干净的干草,铺在地上显得很软和。 「但是不好吃。」“倒霉蛋”看着干草,口吻莫名有些可惜。 这种草大约在领地中有很多,羿玉看到几乎每个山洞里都有大量的干草。 而之所以说是“几乎”,因为有几头明显有些邋遢的狼只是懒洋洋地趴在硬邦邦的地上。 简单整理了一下山洞,天色也晚了下来。 别说“倒霉蛋”,羿玉都感觉自己肚子有些瘪瘪的,急需填饱。 他们回到了下午埋猎物的雪坡,消失了一下午的另外几头狼也出现在这里。 而周围,有许多凸起的雪坡旁已经有不少狼在刨坑了。 羿玉看了一会儿,忽然就看明白了。 每个雪坡都是一支狼小队在寒潮前抓到的猎物,在寒潮期间,一同捕猎的狼小队会共同分享这些食物。 狼群庞大,所以它们分成了更多单位。 这样做,不仅可以避免寒潮时统一分配食物可能会带来的分歧,也使狼群更加有凝聚力。 比较明显的一个劣处是,这种狼小队容易使一些小队头狼产生别样的心思,有可能会引起狼群的分裂。 但如果这种狼小队会定期更换成员……就几乎没有任何隐患了。 耳畔传来了狼爪刨开雪层的声音,羿玉看过去,“缺耳”它们已经在刨坑了。 他又意识到,自己的加入,大概令这支狼小队原本宽裕的食物变得有些紧张——一头亚成年狼绝对是个饭桶。 而在狩猎头牛的那几天,他们同样抓了不少羚牛,与附近别的大型动物…… “大脚”瞥了发呆的白狼一眼:「愣着干什么?你不饿?」 羿玉回神,加入了刨坑的队伍。 他们从天然冰箱里选了一头麋鹿,一头羚羊。 累了一下午,即便是冻肉羿玉也能啃下去,他埋头吃了一阵,忽然就想起了山洞里的火堆。 “倒霉蛋”注意到白狼干饭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 这也不稀奇,因为白狼就是不太喜欢吃冻肉。它们都知道。 但今天吃得是不是有点太慢了? “倒霉蛋”咬了一大口肉,凑到羿玉身边,鼻头耸动着闻了几下羿玉正在吃的那部分肉,没有腐坏。 一头热烘烘的狼蹭过来,羿玉没发现就奇了怪了。 他撕咬冻肉的动作快了点。 “倒霉蛋”就慢吞吞地回去了。 只是吃了八分饱之后,羿玉又撕了一大块肉,叼在嘴里,但是不吃。 别的狼注意到了,但并不怎么在意。 “倒霉蛋”恍然大悟,也跟着撕了一大块肉。 但是还没回到自己的山洞,它就将叼在嘴里的那块肉吃了个七七八八了,肚皮滴溜圆。 · 羿玉回到自己新鲜出炉的窝里,将冻肉放在干草上,想了想,先离开狼窟在周围捡了些树枝树叶,放到山洞的空地里之后,他循着记忆找到了下午看到有火堆的一个山洞。 几只狼崽叠在一起呼呼大睡。 一头深灰色的狼在角落里假寐,听到动静直直的耳朵动了动,懒散地抬起眼睛,看到像雪又像云的白狼之后,它略有意外地眨了眨眼。 「我知道你。」它道,「雪山的孩子,与众不同的白狼。」 羿玉停在山洞门口,轻轻点了下脑袋。 他的毛色,令狼窟里的狼有了话题,讨论了一下午。 它们似乎觉得他是雪山的孩子,所以才有雪一样的颜色。 深灰色的狼慢慢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毛,绕过狼崽与火堆,走到了羿玉身前。 它大概是知道羿玉“说话”费劲,黄澄澄的兽瞳看着羿玉的眼睛,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火堆。 「……你想要这个?」 羿玉收回目光,再次点头。 ——深灰色的狼鼻头泛白,那就叫它“白鼻头”好了。 “白鼻头”看了羿玉一会儿,转头回去,硕大狼头伸到火堆旁,叼了一根烧黑的枯树枝出来。 它一点都不畏惧火焰。 「你的窝在哪里?」 羿玉走在前面带路,“白鼻头”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狼窟里有不少狼头探出来看热闹。 到了窝,“白鼻头”看到山洞里已经摆好的树枝树叶,直接将嘴里叼着的燃着树枝放了进去。 接着,它又从树枝堆里扒拉出来一些不好烧的,从山洞深处的干草堆里扯了点干草放进去。 火焰的光令山洞都变得昏黄。 “白鼻头”教了羿玉怎么熄灭火堆,保存火种,并强调火要离睡觉的干草远一点,睡觉前要记得熄灭…… 它大概不是第一次这么教狼了,一套流程下来非常熟练。 它也不是很担心白狼学会了没有,反正真烧起来了,周围的狼都会救他,死不掉。 死不掉就不是问题。 只是,“白鼻头”看到了干草上放着的冻肉,皱了皱鼻头。 「肉离火远一点,变黑了很难吃。」 羿玉视线飘忽。 “白鼻头”没有注意,它出来有一会儿了,得回去了。 第13章 对月 山洞里重新只剩羿玉一头狼。 习惯了冰天雪地的摧残,重新感知到微暖的滋味,羿玉还有些不适应。 他坐在火堆旁,感受着暖融融的感觉从毛发间渗入,仿佛有种懒虫也随着热量钻进了骨子里,叫狼有些犯困。 白狼堪称优雅地端坐着,仰头朝天打了个哈欠,合拢嘴巴时发出了一点“嗷呜”声。 羿玉甩甩脑袋,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将冻肉放在三角立起的树枝上, 肉块渐渐软下来,冰屑化成水滴落,还未落进火堆里就已变成了水蒸气。 羿玉全神贯注地盯着肉,但凡接触火的那一面有一丁点儿快要烤过头的趋势,他就连忙将肉换个方向。 没有手真不方便。 羿玉脖颈处有一缕毛被燎成了焦黄色,藏在雪白的毛发里,仿佛白砂糖里的老冰糖一样显眼。 羿玉没有在意,他低着头,鼻头动了动,已经闻到了肉香。 没有任何调料,但对于野生动物而言,肉腥味也是美味,再加上一点烟熏火燎与树枝特有的味道,闻起来竟很是上头。 羿玉没有等到麋鹿冻肉烤熟,他不是非要吃熟食,而是冻肉块吃起来口感不好,现在只是稍微烤一下,闻起来已经非常诱狼了。 肉块烫嘴,羿玉小心翼翼地用牙齿将其叼起来,踮着步子到山洞外晾一晾。 大约几十秒后,他就将烤肉甩到了嘴巴里,臼齿咀嚼几下,肉香便爆开在口腔里。 羿玉眯起眼睛,没想到简简单单的烤肉也这么好吃。 还是说,对狼来说,半生不熟的烤肉也这么好吃。 羿玉吃完烤肉,舔了舔嘴巴,转头正要回山洞里,眼睛却瞥见旁边几个山洞陆陆续续有狼头探了出来。 黑的、灰的、棕的、褐的…… 羿玉回头没多久,狼头又一个个地缩回去了。 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羿玉的错觉而已。 …… 到了晚上,狼窟里陆陆续续传出狼嚎声。 起先非常凌乱,但几声之后,狼嚎声就响起了层次与韵律,与深夜的寒风、鸟鸣与树叶簌簌声一起,交织成了大自然的乐曲。 羿玉本来已经睡着了,听到狼嚎声声就醒了,并且有种蠢蠢欲动的感觉…… 之前与狼小队在路上的时候,几头狼夜里也会嚎几嗓子,但那个时候羿玉只觉得它们吵闹。 到了狼窟里,却大感不同。 他往洞口走了两步。 火堆早就熄灭了,但山洞中余温尚在。 到了洞口就变得凉飕飕的,抬头望去,一轮皎洁弦月正悬挂空中。 羿玉的思绪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不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专注地凝望月亮,在不远的从前,也有一头狼——一头如同烈焰中诞生的狼——与他一起看过月亮。 同样是雪山,却是不一样的雪山。 那时是在雪山的绿谷之中。 狼人告诉羿玉:月亮是所有狼人的母亲。 彼时羿玉听出它有未尽之语,而直到此刻,他也不知道狼人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什么…… 思绪很快收拢,羿玉眨了眨眼,张开嘴,有些生涩地“嗷呜”了一声。 他的声音混在整个狼窟的狼嚎声中并不起眼,仿佛一滴水流入了大海之中。 但就在羿玉因为顺从兽躯本能嚎了一嗓子而有些呆滞的时候,一声几乎划破天际的狼嚎声遥遥传来,如同闪电一般劈入了狼窟之中。 毫不夸张的时候,羿玉感觉整个狼窟都安静了一息。 紧接着,羿玉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许多只在山洞里的狼走出了洞口,远远附和着那道响亮的狼嚎。 他往左边看看,左边的山洞不是空的,有几块特别漂亮的石头,但山洞里没有狼。 右边,一头狼正仰着脖子嚎。 远处的狼嚎只响了一声,之后没有再回应过狼窟这边的狼。 又过了一二十分钟,狼窟才又安静下来。 雪山狼往往每次只需要休息两三个小时,然后就能活动大半天。太阳最大与温度最低的时候,它们会找地方休息,其余时间则随心意。 深夜的雪山最冷,狼都睡了。 羿玉也睡了。 他侧躺在蓬松的干草堆里,尾巴绕着圈搭在肚子上,一点点重量令人很有安全感。 夜渐渐深了。 · 天蒙蒙亮时,羿玉就醒了,他伸了个懒腰,非常标准的下犬式,尾巴一甩一甩的,驱走了刚睡醒时的懒意。 清晨的空气闻起来非常得清凉提神,仿佛迎头吸了一大口薄荷似的。 羿玉有些饿了。 但他没有去天然冰箱,而是打算在狼窟周围转转,顺便看看能不能抓到点猎物。 捕猎技巧不常用是会生疏的,更别提羿玉刚掌握没多久,还是得勤复习。 他踩着坡,一点一点下了狼窟。 离开时,他看到左边空着的山洞里多了一大块阴影,似乎是山洞的主人回来了。 好像是个黑狼。 羿玉没在意,踩着步子离开了。 下山时不免要经过其他狼的山洞,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目前正处于积攒食物与寒潮来临中间的空档期,狼窟里的狼都很闲,也很八卦。 羿玉状似面不改色地下了山,天然冰箱那里“倒霉蛋”几个狼已经在进食了。 看到白狼过来,“倒霉蛋”热情地甩了甩尾巴尖。 羿玉走过去,问道:「捕、猎?」 “倒霉蛋”一开始没有听懂,思索了半天才明白羿玉的意思,它一把甩开冻肉,毫不犹豫:「捕猎!」 “大脚”、“鹰眼”、“塌耳朵”都兴致缺缺,其他狼还没来,只有羿玉与“倒霉蛋”同行。 “倒霉蛋”大概也是吃腻了冻肉,一路上都兴奋得不行。 「这边有一个羊群,比羚羊小,更好抓,肉也嫩。」 羿玉在心中回答:但是现在寒潮快到了,羊群或许会选择迁移到海拔更低的区域,以应对严寒与食物短缺。 希望他们待会儿不会扑个空。 第14章 狍子 羿玉与“倒霉蛋”没有找到羊群。 但他们发现了一小群狍子。 总共也就五六只,还分散在雪地里,寻找食物的动作非常悠闲,仿佛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跟一个庞大的狼群当邻居。 “倒霉蛋”移不开眼:「我没吃过这种动物……」 羿玉也没吃过。 对于他们两头狼来说,一只狍子正够一顿饱饭。 他们很快选中了目标。 远离,掩盖气味,返回,接近…… 羿玉离目标已经很近了,生着大眼睛大耳朵的食草动物仍没有察觉到危险的临近。 反倒是羿玉,离近之后看清了这些袍子,似乎并不是在悠闲地寻找食物,而像是有些冻僵了,所以行动缓慢…… 这里海拔这么高,本来就不该有狍子出没才对。 羿玉心中十分诧异,但已到了近前,一旁的“倒霉蛋”已经压低身体,随时准备冲出去了,他也就不再想那么多。 事已至此,吃肉要紧。 他一狼当先,以肉眼几乎捕捉不到的速度冲向了牙齿打颤的狍子。 狍子终于听到了捕食者靠近时的破空声,它呆呆地转过脑袋,看到一白一灰两道身影正在迅速地靠近,眨眼变到眼前。 旁边的狍子后知后觉地叫了一声,竟没有离开,而是眨着眼睛看着同伴慢吞吞地转身,却被两头狼扑倒在地。 大动脉瞬间被咬破,被狼看中的猎物抽搐了几下,就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 到了这个时候,旁边的狍子才反应过来,慌不择路地到处窜逃。 羿玉并不在乎其他狍子跑到哪里去了,他只觉得这一次捕猎还挺轻松的,没费什么力气。 “倒霉蛋”松开了牙齿,眼巴巴地蹲在旁边看羿玉。 在天然冰箱旁吃饭时还好,那里是狼群的领地,只有一个首领,在它的领地里,谁也不敢说自己是个头狼。 但离开狼窟行动时,群狼又会自发地“选”出一个地位最高的狼充作临时头狼。 哪怕只有两个狼,也不例外。 羿玉稍一思索,明白了“倒霉蛋”的意思。 他其实没想到“倒霉蛋”会这么轻易地退了一步。 就算在捕猎过程中,他的贡献比“倒霉蛋”多,但他毕竟是个亚成年,而“倒霉蛋”已经是个成年狼了…… 羿玉没有反应过来,距离他来到这个任务世界已经有半个多月了,他的体型比最开始也大了一圈,跟“倒霉蛋”差不多了。 他有些不习惯,但遵守了狼族的准则,先进食。 狍子的腹腔被撕开,羿玉吃了一半内脏,然后直接从腹腔内部吃到了狍子的肉。 他狼吞虎咽,吃到饱就停下,舔着嘴巴走到一旁。 “倒霉蛋”欢快地扎进狍子肚子里,发现里面还有内脏的时候,发出了开心的“呜呜”声。 羿玉刚才吻部探进了狍子肚子里,脸上沾了很多血,吃完饭更是糊了一脸。 有点像是偷吃了火龙果的萨摩耶那种“惨状”。 他趴在雪地里,两只前爪伸直并拢,搓着一团雪,耐心地清理脸上的毛发。 这么做可以清洁掉绝大部分的脏污,是羿玉目前最有效果的清洁手段了。 直到“倒霉蛋”将半个狍子吃空,羿玉还没洗完脸,“倒霉蛋”腆着肚子趴在羿玉身边。 它脸上也有许多血,但因为毛发是灰色的,看起来远远没有羿玉脸上那么明显。 “倒霉蛋”趴着有些顶肚子,直接侧躺了过来,张着嘴仰头看羿玉,觉得白狼看起来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反正,和“缺耳”不一样,和“鹰眼”不一样,和所有的狼都不一样…… “倒霉蛋”无意识地跟着羿玉洗脸的动作舔了舔嘴巴,舔到了快要结冰的血沫,它尝了尝,又舔了几下。 过了十几分钟,羿玉终于打理好了自己,重新变成了潇洒干净的白狼,而不是偷吃火龙果的萨摩耶。 “倒霉蛋”眯着眼,快要睡着了。 羿玉看了一眼狍子的残骸,起身过去挖了个坑,将残骸放了进去。 这样再过半天,落下的雪就会掩埋这处“战场”。 路过的掠食者不会闻着味儿赶过来,食草动物也不会因为血腥味而远远避开。 至于剩的几只狍子…… 羿玉往四周看了看,他刚才好像看到有几只已经回来了。 填饱了肚子,羿玉并不急着回狼窟。 他对“倒霉蛋”道:「熟、悉。」 “倒霉蛋”想了想,咧开嘴巴:「我带你熟悉领地!」 它真的是特别热情,脾气特别好一狼,与别的狼相比,显得尤为可爱。 他们没有走太远,就从捕猎的地方开始,往四周走了走。 羿玉不怎么“说话”,他也“说”不了几个字,主要都是“倒霉蛋”在说,偏偏“倒霉蛋”每到一个地方,介绍的都是这里有什么猎物…… 羿玉略略有些无奈,但还是听得很认真。 约莫两三个小时之后,两狼就绕回了最开始出发的地方。 “说话”累了的“倒霉蛋”步伐慢了下来。 羿玉也停下了脚步。 他们都看到了埋着狍子残骸的雪坡旁的黑狼。 它无疑是羿玉目前为止见过体型最大的狼。 即便只是远远地看着,羿玉也能看出它两只前爪踩在雪坡半立起的时候,看起来比黑熊还大一圈…… 它不是纯黑色的,里层绒毛是深灰色的,只有最外层的毛是黑色。 黑狼听到爪垫踩雪的声音,转头看去,一双暗红色的眼睛如同它脚下雪地里隐隐没有遮盖住的干透血迹。 它看着白狼与灰狼,铁锈般的眼睛比落在狼鼻头上的雪花还要凛冽。 “倒霉蛋”的四肢一下矮了下去,肚皮贴在雪地上,连耳朵也往后趴着,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畏惧。 黑狼的目光从“倒霉蛋”身上一掠而过,定格在了不知不觉间浑身毛发都有些炸开的白狼身上。 它从没见过这样的狼。 「首领……」“倒霉蛋”终于“呜噜”出了声音。 黑狼从雪坡上一跃而下,直接落在了羿玉面前。 它低下头,轻轻在白狼上方嗅了嗅。 羿玉听到它的呼吸声,浑身僵硬。 这头黑狼长得太大了,大到叫狼害怕。 羿玉在它面前,只有它三分之二高,体长与体重就更不用说了…… 「白狼。」 黑狼终于开口,它的声音清晰又清楚,非要形容,大约是可以去主持狼族新闻节目的地步。 「欢迎加入狼群。」 羿玉抬起头,黑狼低下头,轻轻碰了下羿玉的额头。 就在这一瞬间,羿玉闻到了温暖的香气。 仿佛冬日壁炉里的烤栗子。 第15章 可爱 羿玉闻着香甜的烤栗子味,看着眼前神气威风又霸气侧漏的狼群首领,沉默了三秒钟。 他甚至回头看了眼“倒霉蛋”,怀疑是不是“倒霉蛋”因为畏惧头狼而没有控制好自己的信息素。 然而“倒霉蛋”对上羿玉的眼神,却是一脸茫然。 黑狼大约是误会了羿玉的左顾右盼,直起了身躯,拉开了一黑一白两头狼之间的距离。 羿玉仰头看它,黑狼目光微垂。 两狼目光相触,羿玉点点狼头,表示自己收到了头狼的欢迎。 黑狼外出大约也是有自己的事要忙,它没有与羿玉、“倒霉蛋”同行,表达了对新成员的欢迎之后就从蜿蜒的小道离开了。 直到一撮黑毛都看不到了,“倒霉蛋”才软趴趴地贴在地上,长长松了口气。 显而易见,黑狼的存在对“倒霉蛋”来说是一件非常有压力的事情。 羿玉走到“倒霉蛋”旁边,爪尖点了点“倒霉蛋”的爪子:「你,害怕?」 “倒霉蛋”原地滚了半圈,嘟嘟囔囔:「害怕不丢狼,害怕首领很正常。」 羿玉又问:「它,可怕?」 “倒霉蛋”仰头,看到了白狼胸前一缕焦黄的毛,它歪了歪头:「你被火烧到了——首领不吓狼,但是它很可怕。」 两狼牛头不对马嘴地聊了一阵,羿玉放弃从“倒霉蛋”这里得知更多关于头狼的信息了。 接下来,羿玉与“倒霉蛋”往狼窟走,途中找到一种可以通过咀嚼来清洁牙齿的树。 两狼将树干啃得空了一小块,带着满嘴的果木清香,心情愉悦地回到了狼窟。 白天的狼窟看起来仿佛什么群租房,每头狼都有自己的事情,有的狼在睡觉,有的狼在吃东西,有的狼在打架玩耍,还有的狼在八卦…… 在寒潮来临前与寒潮时,狼窟里都会是这种散漫的样子。 几只圆滚滚的狼崽也在父母的陪伴下到雪地里玩耍。 昨夜又飘了一整夜的雪,最上面的雪层并不坚硬,毛茸茸、胖乎乎的肉爪一踩进去,半个狼崽就会像栽葱一样陷进去一半。 旁边的成年狼只随意一看,确认雪没淹到狼崽口鼻处,便懒洋洋地趴在一旁。 一只在雪地里跳来跳去的狼崽,不知是不是没有分清白狼的毛与雪,一头撞在了羿玉腿上。 羿玉顿住脚步,低头,对上了一双圆溜溜的黄色眼睛。 成年狼长得或多或少都有些邪性,狼崽却是纯然可爱,特别是撞到羿玉身上这一只,胖得像个哈士奇幼崽,都看不出是狼了。 它看了羿玉一会儿,忽然低头将脑袋扎进雪里,只露个屁股与僵硬的尾巴在外面。 羿玉:“……” 这大概就是狼版本的掩耳盗铃了。 他有些好笑地从狼崽旁绕过,“倒霉蛋”早跑得没影了。 狼与狼之间可不是一起行动就会一直形影不离的关系。 即便是在狼群中显得格外“傻白甜”的“倒霉蛋”,也不是热衷于下课后一起去厕所的小学生。 羿玉选了个安静的角落,趴下,观察着狼窟下方空地上的群狼。 渐渐地,他闻到了一些特殊的味道。 烤焦的烤鱼味、涩果子味、树叶味、甜味…… 羿玉知道,这是alpha与omega的信息素味。 大部分情况下alpha与omega都会收好自己的信息素味道,但是在没有威胁格外放松,或者情绪激动,或者主动释放的时候,信息素就会逸散在空气中。 alpha与omega能够闻到别的狼的信息素,beta却不能。 羿玉至少可以确定自己不是beta。 并且能够闻到信息素的味道,也代表着他的分化将要到来…… 他又想到了这段时间晚间偶尔的燥热与骨肉酸疼,那种感觉有点像是减弱版本的生长痛。 事实上也确实与生长痛差不多,完成了分化,他就正式步入了一头狼的成年期。 这可真是,走出半生,归来仍是亚成年…… 羿玉失笑,脑袋歪着用前爪蹭了蹭耳朵。 狼的毛,尤其是最外层的毛,远没有看起来那样柔软。 就连像个一样的羿玉也不例外,外层的毛根根分明,末端像针一样锋利。 前爪的毛蹭得毛量最少的耳朵有些不太舒服,于是耳尖不受控制地在空中抖了抖,Q弹如果冻。 狼窟上方一道沉静的目光落在了白狼的耳尖上。 黑狼舔了舔爪背,有些移不开目光。 好可爱。 小玉好可爱。 黑狼暗红色的狼眼眯了眯,流露出极其人性化的喜爱之色。 下方的白狼似乎是感受到了那种粘稠如泥浆的视线,抬头往上张望了一下,黑狼收敛了一下表情,看起来又是那样的威严。 羿玉看到了狼窟中某个洞口前的黑狼。 他先是移开了目光,没过一会儿又往上抬头看去。 这一次,他确认了黑狼所在的洞口就在他的山洞旁边。 所以,左边昨晚那个没有狼的山洞是头狼的。 怪不得,这样好的位置却空了一个山洞…… 大约是每个狼都不好主动选择头狼旁的山洞,最后反而是让羿玉一个新加入,没有完全了解狼群状况的成员占据了黄金地段。 果然,越是聪明就会想得越多,就连狼也不能免俗。 第16章 陌生的动物 接下来的几天,陆陆续续有数个狼小队回到了狼窟。 到最后,狼窟几百个山洞被填满了差不多七成。 也就是说,这个狼群有大约二百个狼…… 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 不提白狼原本的族群,就羿玉原本的现实世界来说,再庞大的狼群也不可能庞大到这个份上。 然而这样庞大的一个狼群,却鲜少发生什么大事件,身为猎食者的狼之间即便有什么摩擦,也很快消弭在风雪之中。 就像是,群狼有不能惊动头狼的默契…… 羿玉越来越意识到这个狼群、这个头狼似乎是比较特殊的存在。 他维持着每天吃两顿肉,一顿吃冻肉,一顿出去打猎,偶尔补充维生素的进食节奏。 平时就隐藏在各个角落里,一边观察狼群,一边练习“说话”。 成果非常明显,现在羿玉每次不再是只能蹦一两个字了,而是三四个字,“说话”稍微慢一点也能连成句子。 加入狼群两周后的一天,早上的冻肉刚吃完,“缺耳”就喊住了准备离开的几头狼。 「领地里来了一群陌生的动物,头领确认了它们的位置,明晚会去捕猎。」“缺耳”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对狼,尤其是alpha狼来说,慵懒闲散固然能够放松筋骨,但只有血液、厮杀与征服才能够真正令它身心舒畅。 在狼窟里近十天,每天除了巡逻,偶尔的捕猎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事情可做,“缺耳”早就觉得无聊烦闷了。 羿玉坐下来:「陌生、动物?」 在这片雪山之中,狼处于食物链的顶端,一个狼或许有没见过的动物,但对于一个狼群来说,应该不会有可以称之为陌生动物的存在才是。 “缺耳”晃晃脑袋:「成群结队的,毛特别多的,黄色的肉食动物。它们攻击了三头狼,杀死了其中两头……首领很生气。」 群居性的肉食动物…… 羿玉在相关知识非常贫瘠的大脑之中搜索了一番,实在是想不到雪山之中除了狼还有什么类似的动物。 “缺耳”说这些,是问有没有要参与捕猎的,它不是一头特别八卦的狼,并不会经常与别的狼说闲话。 羿玉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加入。 他还没有见过狼群大规模出动的捕猎,也没有见过那头黑狼捕猎,对此有些兴趣。 除了他和“缺耳”之外,就是“大脚”、“鹰眼”与“装深沉”了。 得到这个结果,“缺耳”看向羿玉的目光又复杂了一些。 白化种其实并不太符合大多数动物的审美,因为色彩过于单一,而且在大部分环境之中都特别显眼,不利于生存。 但雪山狼不同,它们拥有远超其他动物的智慧,并且因为生活在雪山中,所以更能欣赏白化种。 对狼而言,白狼实在貌美俊俏。 俊俏到“缺耳”第一次见到白狼的时候,就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会分化成omega……至少beta。 自然界中的动物,许多是雄性更加注重外表,雌性体型更大。哺乳动物却常常是反过来的,狼群也本该如此,却因为分化而产生了更多可能。 ABO与性别无关,却与性别有共同之处。 “缺耳”一直糊弄自己的理智,但是白狼的表现,令它越来越不能欺骗自己…… 他好像真是一个alpha。“缺耳”满心惆怅。 alpha与alpha几乎不可能结为伴侣,因为每个alpha都拥有极强的领地意识与侵略欲望,两个alpha可以同行,但根本无法产生更加深层次的羁绊。 而狼,还没有进化到感情可以抵抗本能的阶段。 “缺耳”趴在雪坡上,抬着眉头看白狼。 看着看着,脑袋刚刚清楚一些的“缺耳”又有些动摇。 ——白狼还没有分化,它怎么就确定它一定是alpha? 再说了,俊俏的alpha又不是没有。 “缺耳”的眼神渐渐有些恍惚。 此时风雪恰停,阳光正好,金灿灿的阳光落在白狼身上,令白狼身上的毛都变成了落日熔金一般绚丽又甜蜜的颜色。 “缺耳”心中的天秤顿时倾斜了。 它站起身,正要过去与羿玉“说话”,一抹沉重的黑色就在这时从旁边走了过来。 正在舔骨头的“倒霉蛋”一下趴倒在地。 路过的黑狼似乎是被这动静吸引了,投去了微微讶然的目光。 羿玉看到,一向很有主见的“大脚”与“鹰眼”纷纷避开了黑狼的目光,“缺耳”也低下了头,另外几头狼也只比“倒霉蛋”表现好一些。 这就显得几乎没什么反应的白狼看起来有些显眼。 黑狼一转方向,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它非常自然地走到羿玉身前,垂头贴了贴羿玉的额头。 羿玉略感奇怪,但因为黑狼上一次与他近距离接触的时候也做了一样的动作,所以短暂的疑惑之后,羿玉只以为这是狼群首领向新成员表示接纳的方式。 殊不知在他身后的几头狼比他还觉得奇怪。 为什么要贴贴额头? “倒霉蛋”差点问出声,被黑狼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忙低下头,刚才的疑问顿时烟消云散了。 也许是白狼原本狼群的习惯吧…… 至于首领为什么知道。 首领什么都知道。 黑狼和羿玉贴贴完,又自然而然地走开了。 羿玉有些迷茫,回过头,却看到群狼已经垂着头散开了。 有的时候人确实不能完全明白狼是怎么想的。羿玉如此想道。 · 晚上,羿玉抓了一只松鼠。 可能是因为刚刚来到这个任务世界时,无法控制身躯,不会捕捉猎物,饿到饥肠辘辘才成功捕捉到一只松鼠,羿玉至今为止都对松鼠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他觉得松鼠肉有一种特别的美味。 他在外面将松鼠剥掉皮,边边角角的碎肉都珍惜的吃到了肚子里,整块的肉用树叶包裹住叼着,一路小跑回了山洞。 自然界中的火多是雷火,狼窟中使用的火自然也是从打雷着火的地方引来的。 羿玉将灰烬中的火种重新引燃,架好树枝,成块的松鼠肉盖在上面。 他揣着前爪,期待地盯着一点点变熟的松鼠肉。 半生不熟的时候,羿玉钻到干草堆里翻了翻,扒出一个特别酸的果子。 他深吸一口气,将酸果子叼在口中,走到火堆旁,伸着脖子将酸果子悬在烤肉上方。 闭眼,咬。 果汁酸得白狼脸皱成可怜巴巴的一团。 好不容易将果汁挤到烤肉上,羿玉倒退几步,“呸呸”将酸果子吐得远远的。 嘴里酸味窜上头,烤肉还有一会儿,羿玉狂奔出去啃了几口雪,回去的时候却看到洞口处有个庞大的黑影安静待着。 是他的邻居,平时几乎没什么存在感,也时常看不到狼影的黑狼。 ……也不一定是看不到狼影。 毕竟黑狼不用火,要是它往山洞角落里一趴,几乎可以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是经过的羿玉也看不到它。 羿玉走到洞口,先看了一眼里面的烤肉。 还好,还得一会儿。 然后他才看向黑狼。 第17章 安全用火 一开始,羿玉还以为黑狼是因为烤肉的香味而来。 但黑狼却告诉羿玉,它在山洞里听到了羿玉跑出去的动静,却又听到噼里啪啦的树枝燃烧声,它担心会着火,才在羿玉洞口前守着。 羿玉听完,深觉自己刚才是有些没考虑周全。 他自己的山洞是个“毛坯房”,几乎没有什么东西,烧了也不会有任何的损失。 但是别的狼可不是如此。 就羿玉这段时间见过的:有喜欢收集各种羽毛的文艺狼,有热衷将吃过的动物的骨头堆在山洞里的打卡狼,还有黑狼这种偶尔会带好看又闪亮的石头回来的好运气狼…… 若是在他出去的时候,火星飘到了干草堆上——虽说这种可能性几乎趋近于无,因为火堆与干草堆离得很远,羿玉也用石头堆了简易的隔断,但可能性再小也不能完全杜绝——火势一旦蔓延开来,更多的火星就会飘出去,极有可能祸害周围一圈的山洞。 羿玉的嘴巴里还有着挥之不去的淡淡酸果汁味,他绷着淡色的唇角,承诺道: 「以后,不会。」 黑狼目光垂落下来,视线若有似无地从白狼身前那一小缕微微焦黄的毛发上扫过。 这撮黄毛对狼的吸引力不亚于猫看到逗猫棒。 白毛已经很叫狼欣赏喜欢了,而一缕甜蜜蜜的焦糖色毛发总是在雪白的毛发之中若隐若现,动态视力非常好的狼根本无法忽视。 「……没关系。以后,我也会帮你留意的。」黑狼站直。 它背对着羿玉的山洞,因火光从背后投来而落下的大片阴影尽数笼罩在白狼身上。 这种客观的压迫感令羿玉有些微妙的烦躁。 他想让黑狼离开自己的洞口。 更不想一直被黑狼的身影所笼罩。 怪叫狼心烦的。 ……等等,羿玉拧起了眉头。 白狼眉间可爱地皱起,像是在思考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 黑狼慢吞吞地活动着四肢,没有立刻返回自己的山洞,仿佛在这一瞬间爱上了深夜的寒风一般。 烦躁的思绪在心中游曳半圈,羿玉很快察觉到了这点对他而言堪称异样的情绪。 其实按照他的性格,他是不太会因为别的狼站在自己的山洞门口,影子将自己笼罩住而不快的。 这更像是生理反应。 眼睛被戳到就会流眼泪,吃到辣的舌根就会发麻……是不受控制的。 难道说,他分化…… 羿玉克制地浅浅思考了一下,在陷入沉思之前及时打断。他面前还有个帮忙看火的黑狼。 黑狼面朝狼窟外侧,呼啸寒风将它的毛发往后吹去,微微眯起的暗红色兽瞳映着天边一轮弦月,如同倒映在眼中的月牙。 这一幕,灵性又野性。 感受到羿玉的目光,黑狼转过脑袋。 「我闻到了你的信息素。」它忽然这么告诉羿玉,「很淡,只出现了一瞬间。」 羿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散发信息素。 他用眼神询问,黑狼看懂了。 「味道很淡,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黑狼轻轻摇头,鼻头动了动,仿佛在回味自己刚刚闻到的浅淡信息素味。 它的动作引得羿玉也跟着用力闻了闻,没有闻到自己的信息素,反而闻了一鼻子香香甜甜的烤栗子味。 还有……烤肉! 羿玉猛地想起自己的宵夜,立时从黑狼旁边挤进了山洞。 松鼠肉已经熟透了,羿玉要是再晚进来一会儿,很可能得到的就不是一块熟透的松鼠肉,而是一块烤焦的松鼠肉…… 幸好,幸好。 羿玉将烤肉叼下来,放在干净的大片树叶上。 一抬头,洞口的黑狼已经离开了。 羿玉舔了舔嘴巴,将火堆熄灭了一些。 目前的温度还在狼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羿玉生火,只是为了烤肉, 不过,明天可以去找找坚果。 他第一次抓到松鼠的时候,就是用坚果引诱了寒潮前囤积食物的松鼠,不过那时候他没有火,狼爪也不方便钻木取火,干巴巴地嚼过几回坚果,之后就一门心思吃肉去了。 现在顿顿吃上了肉,又有点怀念清脆多汁的水果与绵密香甜的糖炒栗子了。 果然,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鼻尖仿佛萦绕着烤栗子的香味,羿玉深吸一口,却只闻到了霸道的烤肉味道与树枝燃烧后的余烬味。 烤肉晾得差不多了,羿玉一口叼进嘴里,三两口就咀嚼了个七七八八。 烤得太久,略微有点硬了,但还是好吃。 羿玉现在能够品味到生食的美味,也能体会熟食的独特风味,仿佛是灵魂与身体的味蕾结合了。 他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宵夜,满足地熄灭了火堆,感受着略有存在感的胃部躺在了干草堆里。 干草堆足够蓬松,却不怎么柔软,好在狼的毛足够厚实,羿玉不觉得扎狼,在干草堆里拧了拧身体,别扭又舒服地睡着了。 在白狼渐渐睡熟的时候,隔壁的黑狼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右边山洞的方向。 隔着厚厚的石层,它看到了睡姿张扬,腹部都袒露出来的白狼。 腹部的毛远比背部的毛柔软,像一片展开的,叫狼想要埋进去舔一舔。 黑狼侧着头,尾巴尖轻点地面。 睡着的白狼不知是不是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什么,放在一旁的尾巴忽然一收,蜷曲着挡在了腹部,挡住了雪白透粉的腹部。 黑狼目露遗憾。 · 雪山里常年飘雪,但今天的雪格外大。 狼窟下面的空地里都没有几头狼了,狼窟里用火的山洞也多了几个,倒不是因为怕冷,而是想要用火烘干渗进里层毛发里的雪粒。 羿玉趴在洞口,时不时抖一抖身上的积雪。 他在现实世界之中居住在中部区域,家乡不是没有下过大雪,但很少有眼前这种冰天雪地,鹅毛大雪飞舞的场景。 耳尖略有些凉,为了取暖而往后趴去。羿玉前爪蜷缩在身下,时不时舔一舔冰凉的嘴巴。 他这个姿势是和别的狼学的,非常保暖。 从外面望来,狼窟长满了狼似的,许多洞口都趴着各色狼,仿佛橱窗里等待被挑选的玩偶。 只是这家玩偶太过凶残,咬合力可以生啃老虎…… 第18章 陌生动物 雪下得很大,但是狼群的捕猎计划还是按照预期展开了。 粗略望去,之前有三十多头狼参加捕猎。 若是雪没有这么大,狼的数量肯定还会更多。并非所有人都喜欢在大雪天外出,羿玉看到许多狼在这个天气里都喜欢坐在山洞里睡觉。 羿玉也有点不情愿离开温暖的山洞与蓬松的干草堆,但是一想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进度的任务与传闻中的陌生动物,他又有了些动力。 狼群几乎是排着队前进,后面的狼踩在前面狼的脚印中。 最前方的黑狼身上很快就落了厚厚的雪,它的前进速度却没有受到多少影响,顶开了风雪,持续向前。 周围的景色愈来愈熟悉,羿玉发现这是他第一次和“倒霉蛋”出来打猎的地点附近。 也正是在这一带,他和“倒霉蛋”碰到了狼群的首领。 狼群速度变缓,最后完全停了下来,仿佛是在等待什么。 一头陌生的棕狼就在这时离开了队伍,没入了树林间,不多时,羿玉就看到了树林上空惊起的一片的鸟雀。 棕狼在驱赶什么。 若是狼想要隐匿自己的行踪,在机敏胆小的鸟雀也无法察觉到哪怕一只狼的到来。 羿玉微微张嘴,呼出的气流变成白雾逸散在空中。 他吸了一口冷气,整个狼都精神抖擞了起来。 棕狼驱赶的东西很快进入了狼群的视野,是几只狍子…… 狍子。 羿玉隐约想明白了。 棕狼归队,狼群隐匿起来。 三十多头狼,几乎与树林融为一体。 等待,是狩猎的前奏。 · 狍子被驱赶时跑得很快,但过不了一会儿,它们就像是忘记了之前的恐惧一样,就地停歇下来。 再过了一会儿,它们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悠闲。 飞走的鸟雀重新回到了树林里,却仍有些惊魂未定,连站在枝头时也显得战战兢兢。 雪越下越大,将地上凌乱的脚印尽数遮蔽,也掩去了群狼藏身处最近一丝气味。 狍子们聚集到一棵大树下躲避越来越大的雪。 忽然间,一只狍子看到了树林间隐隐约约靠近的一抹黄色。 它看着的黄色消失、出现、消失…… 最后彻底消失不见了。 狍子却还在看着那里。 它动了动,踩出了轻微的“咯吱”声。 它没有爪垫,暗处的掠食者有。 观察许久的掠食者发起了突袭,它们一击得手,直接咬死了最外面的一只狍子。 紧接着,它们将来不及逃跑的其余狍子全部围了起来。 狍子一开始还以为自己遇到了狼群,但是损失了一个家庭成员之后,它们才看清掠食者的真容。 那是一群长着圆脑袋、大嘴套与小眼睛的陌生动物。 其中一头长有浓密的鬃毛,体型比别的都大一圈,一张口就是响彻树林的吼声。 狍子更呆了。 羿玉也呆了。 为什么雪山里会有狮群……不,他都不在原来的世界了,雪山里为什么不能有狮群? 惊愕之后,羿玉看待突然出现在树林里的狮群反而更加冷静了。 这下,他就发现狮群大概不太适应寒冷的气候,有几只身形小一些的雌狮腿都在轻微发抖。 这说明它们确实不是生活在雪山之中的动物。 但是它们偏偏出现在这里了。 正在羿玉思索时,狮群已开始了捕猎。 雌狮迅速收拢了包围圈,它们有自己的捕猎方式,毛茸茸的爪子拍过去就能将一只狍子拍晕,再补上几口就能彻底咬杀猎物。 但并非所有狍子都坐以待毙,一只长得格外机灵的狍子冲破了雌狮们的包围圈。 它的身后迅速跟上了两只狍子,眼看着就要逃之夭夭。 到嘴的猎物不可能逃离。 并没有与雌狮一同参与捕猎的雄狮发出愤怒的咆哮。它高高跃起,几乎是跳到了狍子身上,前爪爪尖深深嵌入狍子血肉之中,长长的牙齿死死咬住猎物的脖子。 狍子没跑几下就哀嚎倒地,雄狮继续追击,咬死了另外两只跑出包围圈的狍子。 这个时候,雌狮们也解决了余下的狍子。 雄狮已经开始享用美食了,雌狮们聚拢在一起,相互取暖。 但没有幼崽。 羿玉又看了一圈,没有雌狮离群去将躲起来的幼崽带出来,也没有专门看管幼崽的雌狮带着幼崽过来…… 就只是雄狮在吃,雌狮在等。 雄狮快要吃饱的时候,雌狮们在缓缓靠近猎物。 也正是这个时候,狼群动了。 雪山狼远比狮群更加熟悉雪山,尤其是,这里是狼群的领地,狮群才是外来的闯入者。 群居性的捕食者,战术也有相似之处。 狼原本应该比狮子体型小得多,但在这片雪山里,狼与狮子的体型却相差无几,狼群的首领更是比雄狮还要庞大。 这不是一场捕猎,而是绞杀。 狼群包围圈比雌狮的包围圈更加严密。 狮群在狼群靠近时就已经发现了端倪,却没能像那三只幸运又不幸的狍子一样冲出去。它们被困住了。 吃饱的雄狮连怒吼声都比之前来得中气十足。 被挑衅的黑狼却非常镇定,它并不将雄狮看在眼里。 这是一群顶级掠食者。 但,毛发硬,短,无法御寒。毛下没有什么脂肪,不耐寒。鲜亮又显眼的颜色,在雪地里无处躲藏。族群雄少雌多,没有幼崽。 寒冷、疲惫、饥饿的狮子。 只是跑得快,也躲得快,需要把它们钓出来才行。 「一个不留。」黑狼命令。 狼群的领地,从来不可能允许其他捕食者进入。 绞肉机向内推进,狮子无法冲破围堵,空间越来越狭窄。 这一幕与之前狮子围捕狍子何其相似? 狍子的尸体还在雪地里渐渐冷硬。 杀死它们的狮子已经迎来了生命的终点。 第一只丧命的狮子是一只非常彪悍勇猛的雌狮,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之下,它不再畏惧严寒,也不再后退,它呼唤着同伴,一起发起了冲锋。 它们宛如利刃,扎入了狼群之中。 狼群迅速分开,任由雌狮通过。 求生的喜悦与被激起的血性交织的一瞬间,狼群收缩,它们隔开了先锋与后进的狮群,狼群自动一分为二,准备逐一击破。 狮子爆发力十足,耐力却不怎么够。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1] 已经因捕猎而耗费过体力的雌狮在冲入了另一个包围圈之后,迅速陷入了疲弊之中。 第19章 谜语狼 狼群以逸待劳,先是在暗处冷眼旁观狮群围猎狍子,观察熟悉了陌生对手的攻击习惯,并在狮群剧烈运动又停下歇息进食之后,才发起进攻。 与狼群相比,狮群本来就没有优势。 雄狮吃得太饱,而雌狮还没有进食,又遭遇埋伏以致惊怒交加,情绪大起大落,再落入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陷阱之中…… 此时的它们于狼群而言,不过是长了獠牙与利齿的“羊”,足够糊弄狼,却不堪一击。 雌狮勇猛地扑向离它最近的狼。 对狮子而言异常冰冷的雪地,于狼来说,只是司空见惯的环境。 狼轻轻往后一退,就让雌狮的攻势化为乌有,紧接着,周围的群狼迅速围住了前进的雌狮。 如同石子落入了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最中间的雌狮已被宣判了死刑,想要营救它的雌狮们被狼群一层层隔断,一圈又一圈的绞杀,宛如绞肉机。 而另一边的雄狮与几头速度慢了些的雌狮听着同伴的痛呼,闻着愈发浓郁的血腥味,终于明白族群的灭亡已在眼前。 雄狮头颅微垂,又缓缓抬起。 它不曾见过两只腿独立行走的人类,但此刻,它无疑已经明白了什么叫做背水一战。 “吼——” 雄狮一马当先,冲向了黑狼。 黑狼睥睨着它,告诉从狼去解决其他的狮子,自己则是抖落了身上的积雪,暗红兽瞳一缩,正面迎接了雄狮的进攻。 寒风奏起了萧瑟的战歌—— 黑狼笑容狰狞,它直立而起,前爪一推便将扑过来的雄狮推到了一旁,它转头,随即调转身躯,抓住雄狮重心不稳的时刻,直接撞在了雄狮的腰部。 它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 只一下,雄狮已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它的脊椎被撞断了,前肢依旧反应灵敏,后肢却瘫软在地,无法接受大脑的支配。 它奋力嘶吼,前爪在地上扒出一道又一道抓痕,身体却只在雪地中脱离了一小段距离。 黑狼眼中的兴奋缓缓消退,它有些索然无味地走近拖着后肢的雄狮,粗厚爪垫踩在狮子短短的毛发上。 利爪刺入血肉,雄狮扭着身体想要咬断黑狼踩在自己身上的爪子,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 黑狼选了个很好的位置。 余光中,与众不同的白狼解决了一只雌狮,离黑狼与雄狮很近。 黑狼眼睛微眯,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俯视着挣扎到快要力竭的雄狮。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羿玉耳尖一动,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黑狼在和狮子“说话”? 雄狮挣扎的动作一顿,仰起了脑袋。 它好像真的听懂了。 羿玉左右看了看,发现附近不少狼都抽空往黑狼与雄狮的方向瞥了几眼,多数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少数与羿玉表现得差不多,不停地看着雄狮。 黑狼咧开吻部,笑意更浓:「你很有勇气。」 但也到此为止了。 它踩住了雄狮的脑袋,干脆利落地咬开了对方的大动脉。 血液汩汩流出。 · 好个谜语狼。羿玉腹诽。 做出这种反派姿态,却没有发表足够的反派感言,短短两句话就把狮子咬死了…… 就那短短两句话,已经让羿玉头脑风暴了起来。 风暴刚开个头,羿玉就强行按捺住了。 现在可不是动脑子的好时机。 环顾四周,狼群的战斗已经步入了尾声。 黑狼松开了流干了血的雄狮,仰头狼嚎。 树林中的鸟雀再次惊飞,翅膀扇动的声音成为了群狼齐嚎的伴奏,狼群又一次扞卫了它们广阔的领地。 狼群将狮子的尸体带回了狼窟,成年狼平时吃冻肉没什么,但狼群里有许多幼崽和老弱,它们不能总是吃冻肉。 一共十六头狮子,堆在一起仿佛一座肉山。 黑狼带走了雄狮,并将其他的肉食一分为二,一部分留给幼崽老弱,另一部分则是参与捕猎的狼的战利品。 头狼一走,其他狼都动了起来。 这个时候狼群中的地位阶层就非常明显了。 有的狼直接走过去吃肉,有的狼却慢吞吞地靠近,眼神几乎是有些警惕地看着其他狼。 后者之中部分被默许了接近,部分却被前者驱逐了。 羿玉不知道自己在狼群中的定位是什么,但他不打算等待,直接走到了最近的狮子旁。 正在进食的两头狼用森寒的目光注视着他。 羿玉浑身的肌肉已经处在了预备状态。 地位是怎么确立的? 在人类社会中,这个课题或许非常复杂,但在狼的社会中,这无疑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 正在进食的其中一头棕狼站起了身,压低身躯,做出了进攻状态,打算直接将这头新加入狼群的白狼恐吓走。 白狼却没有分毫的惧怕。 他看着眼前这头比自己大一些的成年狼,人的理智与狼的身躯在这一刻矛盾又和谐。 身为人,面对即将攻击他的顶级掠食者,不可避免地会慌张失措。人类毫无保护的皮肤无法承受狼爪与尖齿的一丁点儿的伤害。 但身为狼,一头即将分化的亚成年狼,他总是要挑战年长狼的权威,通过拼杀与贡献确认自己在族群中的地位。他内心之中有蠢蠢欲动,也许靴子落定时刻的坦然。 他的体型不占优势,只能依靠速度与“奇思妙想”。 狼窟之上,黑狼没有进食,它端坐着,看向下方一触即发的地位挑战,爪子在石头上磨了磨。 羿玉抓住了一个绝妙的时刻。 棕狼并不觉得羿玉想要挑战自己,它觉得他只是想提前吃肉,所以在试探自己与同伴,它把他吓走就可以了。 在它意识到羿玉的认真之前,羿玉先利用了它的轻敌。 他后退两步,棕狼见状,头已经先转了回去。 就在这一瞬间,白狼弹射起步,直接一口咬住的棕狼翘着的尾巴。 “嗷——!” 第20章 酸果子 棕狼被狠狠咬住了尾巴,嗷嗷叫着往回咬羿玉。 羿玉就逆着它的头探过来的方向躲避。 棕狼左右伸头好几次都没有咬住可恶的白狼,反而尾巴被拽得越来越疼,它疼得眼泪汪汪的,腿都软了。 旁边正在吃肉的狼看到这一幕,下意识地缩了缩尾巴,将尾巴藏在了腿间。 正此时,羿玉用力往后拉扯了一下,棕狼发出惨烈的嚎叫,羿玉吐出口中的尾巴,前爪扒在棕狼身上,低头对着它的脖子脑袋咬了好几口。 棕狼夹着尾巴,蓄力打算将身上的白狼掀飞。 羿玉感受到了它肌肉的紧绷,暗暗留心,待棕狼猛地起身时,灵活地往旁边一滚,后腿一抬,朝着棕狼的肚子就是一脚。 棕狼摔倒在地,一时之间是头也疼,肚子也疼,尾巴也疼——总之,浑身都疼。 羿玉继续上前,以正经的压制姿态牢牢地压在棕狼身上。 棕狼有些不甘心就这么被压制了,爪子勾着地,疯狂地甩动身体,想要把背上的白狼甩下去。 它的爪子勾着地,羿玉的爪子勾着它。 它挣扎得越是疯狂,羿玉的爪子就勾得越深。 僵持不过多久,棕狼就气喘吁吁地趴下了,“呜呜”几声,算是示弱了。 羿玉这才松开它。 它立刻缩起身体,一会儿舔舔身上,一会儿舔舔爪子,一副不甘心又憋屈的模样。 狼不觉得羿玉刚才的战斗方式走了偏门。 只要能压制别的狼,能够抓到猎物,那就是厉害的狼。 甚至有不少因为进食而在周围旁观的狼,都觉得自己似乎又学到了什么。 这个时候,羿玉再走到肉食旁边,剩下的那一头狼也不再一直看羿玉了,而是蜷着尾巴,吃自己的。 羿玉如愿以偿地吃到了还热乎的狮子肉。 狮子肉更加紧实有嚼劲,却并不坚硬难吃,吃惯了柔嫩的肉,吃点韧性的也很新奇。 羿玉吃得满脸血红,尾巴尖轻轻地点在地上。 刚才被羿玉压制的棕狼已经夹着尾巴跑到其他地方吃肉去了,只有羿玉和另外一头狼吃一只狮子,吃饱了还剩小半只。 羿玉没有再打包,难得热乎生鲜的肉,不需要专门带回去烤熟了吃。 他让开了位置,到一旁清理自己去了。 新鲜的血肉让他脸上的毛都糊成一团了,更别提刚刚围猎狮群,身上到处都有血。 羿玉耐着性子趴在雪地里,清洁了老半天身上还是脏脏的。 白毛就是这点不好。 羿玉起身甩了甩身上有点潮湿的毛,准备回去先烤烤火,晚点再下来清理自己。 部分血污没有清洁干净,晕开成了淡粉色,羿玉像个被妈妈舔了太久而浑身粉红的大熊猫幼崽,一路小跑着回了山洞。 走近洞口,羿玉看到隔壁邻居一只爪子搭在已经僵硬了大半的雄狮身上,微微闭着眼睛小憩,却是没有吃肉。 羿玉略觉可惜地看了大肉一眼。 「你可以教我怎么用火烤肉吗?」假寐的黑狼慢慢睁开眼睛,「我可以用它的内脏与之后七天的新鲜食物来换。」 白狼脚步一顿。 黑狼坐起来,爪子一划,破开了雄狮的肚子。 雄狮身体已经僵硬了大半,但是内脏还是温热的。 羿玉颇有深意地看了黑狼一眼,欣然行下:「好。」 两狼进了羿玉的山洞,火堆重燃,成块的狮子肉架在树枝上。 黑狼回去带了很多果子回来,其中就有羿玉上次使用的那种酸果子。 它将果子堆往羿玉面前推了推。 「都可以用。」 羿玉精准地将一颗酸果子叼出来,放到黑狼面前,一本正经地道:「这个,你来。」 闻言,黑狼舔了舔嘴巴,低头将羿玉刚刚叼过的酸果子咬在齿间。 然后,它走到火堆旁,利用咬合力来挤果汁。 这果子真的很酸。 黑狼眉头也拧在了一起,赶紧挤完果汁,将果子吐到了外面。 转过头,白狼正悠哉悠哉地窝在干草堆里,姿态优雅,浑然看不出他晚上会将自己睡成那么拧巴的样子。 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在火光的映衬之下,也多了几分温暖的色彩,仿佛映着晚霞的清透湖面。 黑狼着迷地看着山洞中的白狼。 就好像这里不是单身狼的山洞,而是一对伴侣的爱巢。 然后白狼扭了下脸,低头将狮子的内脏填入口中。 黑狼这才回神,走到火堆旁,看着肉块,余光却一直注意着山洞深处正在吃“甜点”的白狼。 白狼吃得很斯文,因为它之前已经吃过一顿饱饭了,但是内脏的甜美实在是令狼无法拒绝,而接近成年的狼,多塞几口肉也不是不可能。 直到…… 「肉,要糊。」貌似专心吃“甜点”的羿玉抬眸看了一眼一本正经坐在火堆旁的黑狼。 黑狼这才真正看向烤肉,倾身咬下来,令其慢慢冷却。 之后,它就这么一边烤,一边吃,最后吃掉了小半只狮子。 这个时候,羿玉已经揣着尾巴睡着了。 黑狼看了许久,将火堆熄灭,将剩下小半只狮子拖到洞口,又在洞口回头看了一会儿,最后才回到隔壁。 然后趴下来,继续看。 · 狮群变成了狼群的一顿饭,过了一夜,骨头都不知道被丢去哪里了。 羿玉照例趴在角落里,尝试清理身上的顽固血污,过了一夜,已经不是那么好清理了。 他搓得爪垫冰凉,毛又湿了许多。 白狼郁闷地倒在地上,有些羡慕地看着路过的一只灰狼,一只深灰狼,一只……黑狼。 黑狼停在羿玉面前。 它看着羿玉沾了雪湿乎乎爪垫:「后面的山里有热的湖泊,你想去吗?」 山里热的湖泊? 羿玉眼睛倏然睁大,那不就是温泉! 他立刻回答:「要!」 黑狼口中的“山里”要走很久很久。 站在这个山头看到的另外一个山头,可不是肉眼看过去的那么近,那是很远的一段路。 走到一半,他们遇上了一只猞猁。 猞猁伏着身体,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望着不远处的两头狼,它口中还叼着一只兔子,到了这个时候也舍不得丢开。 寒潮将近,食物逐渐变得有限。 黑狼准备抓住这个送上门的小点心。 羿玉已提前一步冲了出去。 第21章 清理 猞猁跑得很快,但羿玉比它更快。 于是落在后面的黑狼就看到大棉花球一口咬在小花球身上,尖锐犬齿几乎将猞猁咬了个对穿。 羿玉近距离听到了猞猁的尖叫声。 这声音有点奇怪,介于“啊、啊”的乌鸦叫与“嗷”之间,白狼拧着眉头眯着眼睛,牙齿继续用力,耳边的声音很快就没有了。 他静静等了一会儿,随即松开牙关。 这是为了防止猞猁临死反扑。猫科动物体型再小,拼尽全力蹬上一脚也叫狼够受的。 微不可闻的踩雪声已至羿玉身后。 羿玉想起狼群中的进食规则,舔着嘴边的血走到了旁边。 就黑狼那“血盆大口”,它吃完恐怕连骨头渣子也不会剩。 被腹诽为“血盆大口”的黑狼看向羿玉,有点不明白他为什么走开了。 羿玉前肢一弯,半趴着,眼睛看着黑狼:「头狼,先吃。」 黑狼低下头,看了看还没自己一个前肢大的猞猁,略微摇了下头,叼着猞猁的耳朵将它放在羿玉面前。 「你吃。」 就当是零食了。对狼而言,还不够塞牙缝的。 羿玉坦然收下,留意着在四周走动的黑狼,同时熟练地给猞猁剥皮。 他最开始给猎物剥皮还会啃一嘴的毛,现在给猎物剥完皮都很少“呸呸”吐毛了。 实在是,熟能生巧。 猞猁肉几口就下肚了,羿玉身上也没有沾到多少血。 到附近转了一圈的黑狼就在这个时候叼着只斑羚回来了。 羿玉还在舔嘴巴,见状舔得更慢了。 黑狼直接将斑羚放到羿玉面前,自己也坐下:「只有我们两个,一起吃。」 这只斑羚不大不小,正够两头狼的一餐,剩下的边边角角扔在这里,自会有别的动物“光盘”。 …… 狼窟的海拔已经很高了,黑狼口中的“热湖泊”仍在海拔更高处。 进入鼻腔的空气愈发稀薄,如果是亚健康的人类在此,此时反应肯定不太好,但对于亚成年的狼来说,他只需要呼吸频率加快一些就可以了。 往下看去,是连绵起伏的雪国山脉。 只有站在山峰,才明白什么是“一览众山小”。再恬静的性格,都要生出几分豪迈之情了。 而往上看去,是冰蓝的天空与洁白的云朵,连风都是凛冽的味道,再加上已过正午浓而不烈的阳光……美好得仿佛油画。 羿玉停下脚步,迎着寒风眯起了眼睛,蓬松的雪白毛发顺着风的方向拂动。 名为“大自然”的顶级托尼,三两下给羿玉梳了个“白长直”的新发型。 旁边的“黑长直”略微仰着头,素来与奸诈狡猾、残忍冷酷的狼,此时竟有几分雪山神兽的圣洁。 然而当它转过头,那双仿佛凝固鲜血般的眼睛瞬间驱散了所有圣洁。 「我们快要到了。」它道。 羿玉收回目光,点点狼头。 他们又走了大约十几分钟,看到了逸散在上空的热气。 来源不止一处,说明这一带有不止一个天然温泉。 羿玉步伐加快,果不其然,仅仅是他视线范围中的就有三个。 两小一大,最小的只有一米左右,大的那个有五六米。 当然,所谓的“大小”只是相对而言的。 如果以狼作为参考,两个小的温泉只够它们泡泡脚的…… 大的那个也只够一只狼悠哉悠哉地泡。 不过,正经的狼谁会泡温泉呢? 大多数的野生动物都不太喜欢毛发被沾湿的感觉,那会令它们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陌生,使它们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速度也会相应减慢…… 羿玉也没有要跳进温泉里洗个澡的意思,他只是想清理一下身体,尤其是顽固的血渍残留。 所以他选中了不大不小的那个温泉。 先趴在边上,一只前爪试了试温度。 略烫,但是可以接受。 羿玉又往前蛄蛹了点,将右前肢伸了进去。 白色的狼毛在温泉中飘浮,像是正在被浣洗的白纱。 羿玉勾着水,探头擦了擦嘴巴周围一圈和耳朵,水面上涟漪不断,看不清白狼的面容。 接着是胸前比较厚的毛发,这部分的毛因为需要保护胸腔,所以比其他的地方都要厚重。 而狼吃肉,再小心也会有碎肉和血沫落在身前,久而久之这部分的毛稍不注意就会打结,血渍也是一层叠一层。 只是别的狼颜色都很深,基本上看不出来一些细微的毛色差异。 羿玉就不同了。 白毛上但凡有一点脏污都非常明显。 就比如他胸前之前不小心被火燎到,微微焦黄的那一缕毛,基本上所有见过他的狼都会注意到。 黑狼在最小的温泉旁,学着羿玉的模样清理自己。 那口温泉比它小太多,画面看起来有点像是狼与一个有些大的水盆…… 只是,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黑狼已经搓脸搓半天了,看似在洗脸,实际上注意力早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羿玉将胸前的毛发洗了个七七八八,这才将左前肢也探进温泉里,爪垫捏紧又放松。 热气蒸腾,他打了个哈欠。 一转头,对上了一双雾霭朦胧的暗红色兽瞳。 黑狼身上的毛都有些潮湿,已经进一步将自己清理完毕了。 羿玉只清理了一半,现在正在给爪子泡温泉。 每天爪垫都要踩在雪里、石头上、猎物身上,还是很辛苦的…… 与羿玉对视了几秒钟,黑狼蓦地起身,甩着尾巴走了过来。 「你背上也有血。」它靠近,「我帮你。」 一丝丝甜蜜的烤栗子味道在热气中弥漫。 信息素会反应狼的部分情绪。 临近分化的羿玉分辨出了一些。 那是数不尽的渴求。 他枕在前肢上,眼睛抬着看向黑狼,尾巴在雪地里来回扫动。 黑狼挨着白狼,粗壮许多的前肢探入温泉里。 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飘浮在水中的黑色狼毛总是若有似无地挨蹭到白狼身上。 羿玉甚至觉得温泉水都一股烤栗子味。 黑狼右前爪凑过来的时候,羿玉身体一倒,侧躺在雪里,脑袋抵着雪,扭着脸看黑狼。 这姿势,有点像是小猫找人碰瓷时倒在地上的模样。 明明是犬科动物,不知从哪里学了小猫的做派。 第22章 梳理 就算有身份卡白狼的记忆书,身边又有许许多多真实的狼,但羿玉毕竟是第一次进入野兽的身躯里,第一次当狼,当得不太像也很正常。 而他一个犬科动物,之所以会出现小猫常有的姿态,当然是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猫是比狼更加熟悉的动物。 光是绝育,他都给一千个猫做过绝育手术了…… 更别提身边还有一个不太像猫的猫,几乎是二十四小时的同住同行。 俗话说的好,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羿玉没当过猫,但是太熟悉猫了,习惯性地做出自己见过千百次的行为再正常不过。 但对于黑狼来说,羿玉这一下真是直接将它的理智蒸发了。 它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空气中的烤栗子香味瞬间变得异常浓郁,暗红兽瞳也跟着明亮了起来。 湿透的狼爪本来是要擦去白狼脊背上的血污,此刻却按在了白狼的肩胛骨上。 黑狼低下头,急切地在白狼身上嗅闻,同时低沉的呼噜声转变为呜咽,气势由压迫转变为某种不太一样的感觉。 羿玉翻过身,仰面对着黑狼。 雪白柔软的腹部令狼眼馋,黑狼动作一顿,转而一头钻进了白狼怀里。 它的脑袋将羿玉怀里塞得满满当当的。 羿玉又打了一个哈欠,冰蓝眼眸泛上一层雾气。 也许是这个任务世界太过于野性与原始,自从第三个任务世界以来总是会出现的祝夷,也没有像是之前的任务世界里那样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 黑狼出现的一瞬间,羿玉就知道它是祝夷了。 而且是没带脑子的版本。 黑狼动作有些过火,羿玉探头一口咬在黑狼耳朵上。 狼耳一弹,黑狼抬起些头,紧缩的兽瞳从凌乱的白毛之中望出来。 羿玉正在咬它的耳朵,它就顺势与白狼交颈,姿态亲密。 两头狼身上的毛都乱糟糟的。 羿玉连踹好几下,将黑狼蹬开了,鼓着脸重新梳理毛发。 黑狼的大脑冷却下来,趴在一旁,时不时偷瞄白狼一眼,背后,尾巴尖轻轻勾着白狼的后肢。 · 祝夷是在第三个任务世界里出现的,而现在,已经是羿玉的最后一个任务了。 他梳理好毛发,转身换着泡后肢。 冰天雪地里泡温泉独有一番风味,尤其是狼来泡温泉。 羿玉最近总是有些犯困,不知道是因为寒潮即将来临,还是因为他已经正式步入了分化期。 他能够闻到越来越多alpha与omega的味道,许多味道根本就找不出能够与之对应起来的真实气味,多是闻起来感到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而黑狼的烤栗子味道在众多的alpha与omega之中也是少数之中的少数。 alpha鲜少会有这么甜的信息素。 若是其他的alpha是这个味道,说不准会被别的狼欺负。但是换成黑狼……目前狼群中已经有数量不少的alpha觉得香甜的气味更能展现强大的力量了。 羿玉时不时地也能闻到一些自己身上的味道。 但是就如同黑狼所说的那样,他的信息素出现的时间太短暂,味道也非常的浅淡,令狼与人都闻不出与哪种味道更为相近。 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那并不是一种很甜的味道。至少与烤栗子的香气比起来,并不那么的香甜。 等到羿玉的毛干得差不多的时候,天边已经开始泛起了晚霞的橘黄。 黑狼一副正经模样:「我们该回去了。」 羿玉腹部隐隐约约还能感觉到狼头靠过来的感受,他耳朵动了动,努力开口: 「好。」 原路返回时,原本的脚印全都被落下的雪所掩埋。 山顶可以看到阳光,山腰却飘了雪,在这片雪山之中,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略烫的温泉水清洗过毛发,羿玉感觉自己蓬松得有些过分了。 他踩着松软的雪,听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心里想的却是一件比较严肃的事情。 绕过一块巨石,羿玉忽然道: 「那天,你和它,说话?」 他的宝宝狼语还有许多进步空间…… 黑狼耸立耳尖上的毛随风飘动,它神奇地瞬间就听懂了羿玉的问题。 「只是一些应有的交流。」黑狼“说”完,停顿了一瞬,「圆脑袋小眼睛的动物很丑。」 羿玉:“……” 他看了黑狼一眼,努力将话题拐回来:「它,听得懂?」 黑狼眉头动了动,一张狼脸也能流露出相当微妙的表情。 它告诉羿玉: 「当它们远赴雪山之时,就能听懂了。」 · 从山顶温泉回到狼窟的当夜,羿玉正式进入了分化期。 他整头狼都快被烤熟了,蔫蔫地窝在干草堆里,一会儿觉得鼻尖闻到的气味特别纷杂,杂得叫狼想出去把其他所有的狼揍一遍。 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后颈处有块小小的区域十分肿胀,他伸爪去挠,却碰不到,只好蛄蛹了一下融化似的身体,用干草蹭了两下后颈肿胀的位置。 不蹭还好,一蹭又肿又痛。 羿玉郁闷地仰头嚎了一声,声音飘出去很远。 于是大部分狼都知道,一个同伴将要分化。 它们投去或好奇,或随意的目光,并不十分在意。 经验丰富的长者本打算在山洞前守一夜。 分化期结束时,omega会迎来第一次发热,而alpha则会进入易感期,这两个特殊的时期都需要隔离。 狼窟之中,隔离是由经验丰富的长者与beta一起看守实现的。 当三头狼来到羿玉的洞口,它们发现隔壁居然就是头狼的居所。 只是头狼此时并不在山洞里。 它们守在洞口,并不进入即将成年的狼的山洞。 山洞里,羿玉闻到了陌生的气息。 他有些烦躁,好在那些陌生的气味都没什么侵略性,平淡得仿佛白开水,令狼可以忍受。 但是很快,一股霸道而汹涌的气息迅速逼近了此处。 第23章 分化期 黑狼拖着一头野牛回来了。 它咬死了野牛,一口没吃,死于大自然法则的野牛血流了半路,后半路是因为血流干了。 一般来说,狼的分化期会持续一到三天,期间需要摄入大量的能量,以维持分化顺利进行。 天然冰箱那埋了一地的冻肉当然为羿玉提供充足的食物,但是冻肉硬得像石头一样,狼能咬动,但吃石头会令狼心情低落。 就住在羿玉隔壁的黑狼,在感受到他身体变化的一瞬间,就已经窜出了洞穴,以最快的速度捕捉到了附近体型最大的猎物。 野牛甚至都没看清攻击自己的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就已经断了气。 夜幕低垂,繁星闪烁。 黑狼将野牛带上了狼窟,它看到了洞口的几头狼,它们也看到了它。 「首领。」最年长的那头狼略微垂着头,心情是狼可以到达的最复杂的程度。 雪山狼的平均寿命是三十岁,一个对于人来说可以算是壮年早夭的年纪,但对于野生动物来说,则是一段相当漫长的生命。 最年长的狼今年二十五岁,已经步入了生命的暮年。 按理来说,它应该是看着目前的首领成长至此的,但非常奇怪的是,它对于头狼的记忆非常有限。 它知道头狼是九年前出生的,是寒潮以后的一批新生儿,幼年期在同龄狼之间不怎么起眼,性格大约是比较安静的类型。 但是它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黑狼变得越来越强壮,捕猎技巧越来越高超,越来越有威慑力,在狼群之中越来越有领导力…… 那似乎是一段非常模糊的过往。 但从大约半年前开始,黑狼的性格忽然变得鲜明了起来。 对于一个头领来说,黑狼的性格称得上是孤僻。 它不怎么与同伴同行,在狼群的集体捕猎时间以外,总是自己独自行动,它甚至不会和狼群一起进食,只是提前拿走自己那一份。 在拥有智慧的狼群之中,头狼的不合群是极有可能引起从狼的叛动的。 一开始,狼群之中有不少强壮的alpha不满于黑狼的领导。 先是在捕猎之时反驳头狼的计划,然后是试着在头狼进食前偷偷吃肉……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黑狼将所有敢于这么做的狼全部咬死了,尸体就堆在狼窟下面的空地上。半年前正是暖潮期左右,狼尸在一段时间之后甚至臭了。 有狼战战兢兢地询问了黑狼的意见,得到了黑狼的允许之后,才将发臭的狼尸扔下了悬崖。 黑狼大概是明白了安逸不但会让人类灭亡,同样会使拥有更多智慧的狼,因为无事可做而成天胡思乱想。 所以它给它们找了些事情做。 它带着它们,将领地扩大了两倍,兼并了数个狼群。 在动物社会中,顶级掠食者的领地是会有重叠部分的。 但在黑狼的领地范围之内,没有第二种顶级掠食者。 人类社会中的暴政,在狼的社会里,可以压倒所有。 于是,一个遥远的称呼在狼群之中流传。 群狼私下里会将头狼称为“狼王”。 不是一个狼群的头狼,而是群狼之首,狼族之王。 这样的一个狼,别说在同伴分化期出去捕猎了,它估计都不在乎狼群里有几个alpha与omega…… 年长的狼心绪复杂,它希望山洞里面那只即将成年的狼可以分化为omega,或者beta。 因为如果他分化成alpha,眼下殷勤到可以在深夜里去抓一头野牛自己一口不吃全部带回来的黑狼,恐怕无法忍受新生alpha对自己地位的探索与对权威的挑衅。 那样的结果就是,狼群失去一个alpha,而黑狼收到刺激,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年长的狼看着黑狼进入了山洞,自己则是与旁边两个beta稍微离远了一些。 它们闻不到信息素的味道,但是能够看到周围山洞里的alpha与omega纷纷换了个地方睡。 显然,白狼不是个beta。 不远处,一头耳朵上缺了个口子的灰狼调转方向,步伐缓慢地离开了。 · 当一头狼进入分化期的时候,并不会目标明确的朝着某个方向分化。 在分化临近前,亚成年的狼或多或少都会表现出三个分化方向不同的特征,在分化期内,也会有一定程度的“反复”。 只有狼真正成为了一个alpha、beta或者omega,分化期才会结束。 羿玉也不例外。 因为陌生狼的气息而感到烦躁是alpha的特征,而后颈处的腺体持续肿胀发热却是omega发热前的征兆…… 信息素的味道在这个时候终于清晰鲜明了一些。 那是一种微微发苦,主调香醇的咖啡味。 黑狼拖着野牛进入山洞的时候,仿佛陷入了一个咖啡味的怀抱,它控制着自己,没有放出信息素回应,或者压制。 它努力表现得像个beta。 羿玉闻到了鲜美的红肉味,白天时吃下肚的斑羚早就消化完了,此时新鲜的食物送上门,他忍不住伸头去闻。 黑狼直接将野牛放到干草堆旁。 「你需要吃很多的肉。」 黑狼很大一只,站在山洞里越看越碍眼…… 羿玉盯着黑狼看了一会儿,又盯着野牛看了一会儿,最终看在野牛的份上,忍了下来。 他坐起来,张嘴啃在野牛腹部,熟练地撕开皮肉,先将内脏吃完,然后是腹部肉。 吃完这些,羿玉已经半饱了。 这个时候,后颈的腺体蓦地一阵从内到外的刺痛。 羿玉没心情吃东西了,趴回干草堆里,也不敢再用干草去蹭腺体,只缩着爪子,时不时低声“呜”一声。 看起来很可怜。 黑狼将野牛叼远一些,坐在干草堆旁边,看着羿玉的心情行事。 羿玉心情好一点,它就凑过去,轻轻舔舐白狼的耳根的毛发。 这个位置是狼平时自己碰不到的地方,所以舔一舔特别舒服,和撸猫撸狗有共通之处。 羿玉的心情一旦变得有些烦躁,黑狼就坐回去,安安静静地陪着羿玉。 羿玉一阵冷一阵热,一会儿烦一会儿平静,感觉身体里仿佛有不同的模式在迅速地切换。 他皱着眉头,俊俏狼脸上写满了不爽。 分化期,别的狼能提供的帮助实在有限。 羿玉只希望他的分化期可以短一点。 实在是太磨狼了…… 第24章 担忧 天边隐约有些蒙蒙亮的时候,分化期终于步入了一段比较平缓的阶段。 羿玉耷拉着脸,起来吃了肉,困倦不已地趴回干草堆最里面,侧躺蜷缩着睡觉。 守了一夜的黑狼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它同样走到干草堆里面,贴着没给对它的到来给予任何反应的白狼,像个巨大的暖炉一样给不适的羿玉传递热量。 雪白的尾巴尖动了动。 另一条黑尾巴扫了过来,缠绕在白尾巴上。 羿玉咕哝了一句,黑狼甚至没能听清他在说什么,更加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会儿,羿玉却没再出声,熬了一夜之后终于是睡着了。 山洞外守夜的三头狼也在这个时候离开了。 狼的分化期一般是在夜晚的时候反应比较强烈,相对而言,白天更加平缓。 因为从本质上来说,狼是一种昼伏夜出的动物。雪山狼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最本质的地方还是一样的。 · 狼窟之下,被羿玉称作“天然冰箱”的一大片储藏食物的地方。 “倒霉蛋”啃了半天的羚牛也没等来自己的饭搭子。 没有饭搭子,感觉连吃饭的味道都不太对了。 “倒霉蛋”吃饭的动作越来越慢,过了一会儿,它直接扔下了食物,打算去饭搭子的山洞看一眼。 一旁的雪坡上,正在舔爪子的“鹰眼”头也不抬地出声制止了它:「白狼分化了,你最好别去。」 分化期的狼对alpha与omega来说都不是很友好。 alpha能够频繁地感受到有新的alpha或者omega控制不了自己的信息素。 信息素一旦过浓,类alpha的信息素会引起它们的攻击欲,而类omega的信息素更是会令它们感到心烦意乱,严重一点甚至会引起它们的易感期。 omega对分化期的狼与alpha反应类似,但比起alpha,它们的反应会更加敏感一些。 更加糟糕的情况是碰上分化期刚刚结束的alpha或者omega……一个不小心,可能会直接迎上成年狼的发热与易感期。 “倒霉蛋”停下了脚步,转回去继续吃羚羊。 又吃了一会儿,它忽然注意到“缺耳”也没有过来。 可能是自己跑出去抓新鲜的猎物吃了吧。“倒霉蛋”没有在意,它有些走神地撕了一大块肉下来。 更远一些的“大脚”侧躺着晒太阳,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上方的狼窟。 它已经听说了头狼在白狼的山洞里…… 面对反复在类alpha与类omega之间不停切换的信息素,黑狼居然从昨晚到现在,没有任何的信息素逸散…… 果然是首领。“大脚”忌惮地垂下眼睛,在心中感叹。 · 黑狼将羿玉剩下的半头野牛解决了,趁着白狼睡得正熟,他离开了山洞,打算抓一头羚羊回来,羚羊肉吃起来不费劲。 它往狼窟下面走的时候,看到常常与白狼一头行动的灰狼正在假寐。 黑狼动作顿了一下,目光从灰狼身上一扫而过。 当“倒霉蛋”因为感觉浑身发冷而打着颤醒来的时候,刚刚路过此处的黑狼早已没了踪影。 它换了个姿势,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天气越来越冷,已经正式步入了寒潮期,即便是狼都不太喜欢外出了,但是今天难得有太阳,许多狼都出来晒自己。 一眼望去,狼窟上上下下,只要是能够晒到太阳的地方,都是各种各样的狼。 “倒霉蛋”在想,如果白狼分化成alpha就好了,它想要邀请白狼和自己一起度过寒潮。 天气太冷哪里都不能去的时候,是狼群繁衍的最佳时机,一代又一代的基因传递下来,许多omega都会在寒潮时发热一到数次。 “倒霉蛋”就是会在寒潮时发热的omega。 它还没有邀请别的狼和自己一起度过寒潮过。 但是白狼不一样,他们寒潮时一直在一起的话,吃饭一定特别香…… 那样的话,哪怕吃冻肉好像也不是不能忍耐了。 狼往往只会有一个伴侣,必须得慎重。 而吃肉是狼生最重要的事,“倒霉蛋”觉得自己思考得非常清楚了。 另一边,全速奔跑的黑狼在到达羚羊常常出没的地带之前,先遇到了一只亚成年的棕熊。 它应该是最近才流浪至此,所以不知道周围都是一个强大狼群的领地。 黑狼刹住脚步。 比起羚羊,当然是棕熊更好了。 小玉应该还没吃过熊肉。 五分钟后,黑狼拖着一只死熊往回走。 这一次,它没有咬死猎物,而是驱赶棕熊令它慌不择路地掉下断崖摔断了脖子。 这样血不会流出去,食物凉得会慢一些,说不定可以一直温热到羿玉睡醒。 黑狼将新鲜的食物带回洞穴,凑过去看了看还在睡的羿玉,到狼窟下面吃了顿冻肉,然后立刻回去。 它这一去一回吓坏了不少狼。 它在吃东西的时候,其他狼全部都散开了,不敢和头狼一起进食,直到它扔下冻肉,闪电一样劈入洞穴里,其他狼才回去继续吃。 “倒霉蛋”也是其中一员——它永远也不会错过吃肉,哪怕是冻肉。 它一边啃肉,一边忧心忡忡地往上看。 它比“大脚”的消息落后一些,直到不久前才知道头狼一直在白狼的山洞里。 这让“倒霉蛋”有些担心,白狼不会分化成omega吧…… 那样的话,他们寒潮时就不能一直在一起了。 它又不敢去头狼的洞穴…… 毫不夸张地说,“倒霉蛋”担忧得少吃了起码三口肉! 第25章 未来 羿玉醒来的时候,外边已经灰蒙蒙的了。 他睡了几乎一天,中途短暂醒过几次,只来得及换个睡姿,没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现在一彻底清醒,就觉得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瘪瘪的…… 他从干草堆上起来,拉伸筋骨,活动睡得软绵绵使不上力气的四肢,洞口处小憩的黑狼就在这个时候竖起耳朵看了过去。 它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将火堆旁的棕熊往干草堆让拖了拖。 刚起身没走几步的羿玉顺势又坐了下来。 棕熊已经凉透了,但血肉还没有冷硬,羿玉没来得及和黑狼说上一两句话,头已经钻进了棕熊的肚子了。 饿极的狼吃什么都好吃,更别提是寒潮时难得的新鲜肉食了,羿玉吃得发出小小的“嗷嗷呜呜”声,尾巴尖忍不住扭了几下。 黑狼看着这一幕,眼中流露出暖色,只是没几秒,它的目光就不禁落到了白狼的尾巴尖上,视线顺着白尾巴尖摇动的方向移动。 想含进嘴巴里捋顺。黑狼眸色加深。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白狼的尾巴尖蓦地藏去了身下。 黑狼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继续观看白狼“现场吃播”。 狼身里藏着个人类的白狼哪怕是饿急了的时候,吃肉也没有狼狈狰狞到哪里去。 吃几口就会稍微停顿一下,舔舐嘴边的毛,然后调整一下姿势,埋头继续吃……如此循环反复,速度也不慢,不过十几分钟就将棕熊吃了一半。 羿玉吃撑了,直起身体,眯着眼睛舔嘴巴。 忍了一天一夜的黑狼再也克制不住地靠了过去,帮着一起清理白狼的毛发。 羿玉顿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姿态也愈发戒备警惕。 弥漫在空气之中微苦的咖啡味,瞬息之间就染上了些许进攻击性,它们在空气之中盘旋,如矛似箭地隐隐指向了黑狼。 没有alpha可以忍受另一个alpha释放的带有攻击性的信息素。 黑狼浑身的毛立刻就炸开了。 它本来就是羿玉见过体型最大的狼,此时最外层的坚硬毛发一炸开,整头狼的体型又庞大了许多。 羿玉只觉得仿佛有许多小针在刺戳自己,他的嘴巴张开颤动,歪了下头又伸过去,一口咬在了黑狼的脖颈上。 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虽然咬住了黑狼,却没有使出全力,仅仅咬着黑狼脖颈处的一小块肉研磨牙齿。 黑狼耳尖竖着,腺体释放出些微的信息素。 苦咖啡与烤栗子的气味交织在一起。 它整个狼已经完全处在进攻预备的状态里了,每一块肌肉都已经充分激活,只要一个念头,它就会变成这座雪山之中最恐怖的杀戮机器。 它像是一台打开了开关却还没有运行的绞肉机,也像是龙卷风的风眼。 喉间的力道时轻时重,黑狼压制着自己的本性,忍受着来自分化期狼的挑衅与试探。 但黑狼也并非毫无作为。 羿玉歪头咬在它的脖颈上,那么它一低下头,就可以舔到白狼的头顶与耳朵。 它想舔很久了。 于是羿玉也开始不爽又烦躁地忍耐着头顶一下又一下被狼舌刮蹭过的感觉,尾巴轻轻炸开了毛,如同一把大扇子。 黑狼的舌头渐渐向下,在某一下之后,粗粝的舌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了羿玉后颈处肿胀不堪的脆弱腺体。 这种感觉很难描述。 大概类似于——夏天被毒蚊子叮了一口,指甲已反复抓挠将伤处抓得红肿热胀,继续挠下去会疼,但也会有一种突破阈值之后的快意。 那种疼痛与快意放大数倍,就比较接近羿玉现在的感觉了。 他皱起脸,说不好是想躲还是想迎。 黑狼却没那么多顾虑,它舔了一口,见羿玉没有躲开,就又舔了一口——这一次不再是试探,而是实打实地舔了一口。 这下羿玉不止尾巴尖的毛炸开了,他的脑袋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巨大的爆炸声。 他眼神都空白了一瞬,猛地抬头用力地咬了一口黑狼的脸,然后转头低吼着躲开了。 黑狼侧脸上被咬下了一撮毛,它并不在意,只舔了舔爪背,侵略性拉满的目光粘在羿玉身上。 这种目光不太等同于人类的爱欲,而是兽性的侵占、高维的俯视、异种的凝视、本性的渴望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当这些复杂到几乎不能理解的情绪融合在黑狼暗红色的狼眼之中时,竟诡异地呈现出一种近似于平静的目光。 看着却叫人不寒而栗。 羿玉压低身体,眸中寒芒更甚。 不再是之前的小打小闹,或者能够忍耐的烦躁,而是真正将黑狼当成了入侵者,用肢体语言与信息素全面驱逐对方。 黑狼呼吸加重了一瞬间,在羿玉冰冷的逼视之中,它后退到洞口,庞大的身躯将洞口挡住了大半。 阻拦了外界的视线,也阻止了羿玉的离去。 它趴在洞口,近乎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山洞中阴影处戒备的白狼,凝血双眸宛如旧日封于冰层中古老野兽留下的血液。 · 山洞里陷入了另一种摇摇欲坠的平衡。 羿玉坐在干草堆里,不时往洞口处看几眼。 分化期持续得越久,他就对alpha狼这种生物了解得更深。 狼本身就是顶级掠食者,骨血之中尽是狡猾、冷漠与残忍。雪山狼拥有了超出物种的智慧,反而令它们学会了伪装与忍耐。 而alpha……羿玉认为alpha、beta与omega是最畸形的产物。 分化令它们分别走向了不同方向的进化,却也令它们多出了更加致命的弱点。 alpha固然强大,但本性之中的侵占欲、侵略欲、傲慢、自大、狂妄与不择手段……会令它们走向自我毁灭。 beta最为平衡,但在ABO的社会之中,它们天然会被少数却更加优异的alpha与omega压迫,在这种压迫之下,beta中的佼佼者往往会陷入极端。 omega拥有繁育优异后代的能力,却因信息素的匹配与发热而被alpha视为禁脔。它们在接受保护的同时,也会被永无止境地凝视。 狼群之所以能维持稳定,不是因为ABO狼群找到了新的出路,而是狼本身就是一种地位分明、规矩森严,慕强又懂得合作的物种…… 然而,它们拥有了智慧,如今这种智慧尚未得到完全的开发,只要继续下去,如今的ABO狼群又会走向什么样的未来? 第26章 安全感 在与黑狼僵持的时间里,羿玉想了很多。 他甚至觉得,自己似乎与“狼群核心”更近了…… 但在考虑“狼群核心”的事情之前,羿玉需要处理好自己与黑狼之间的关系。 同为alpha——是的,羿玉的分化期就在与黑狼真正起冲突的一瞬间就已经结束了。 他分化成了一个alpha。 因此,他不能接受alpha黑狼另有目的地接近,他甚至觉得对方身上甜蜜的烤栗子气味多了几分危机暗藏的感觉。 alpha与alpha之间本来就要保持合理的距离,从没见过两个alpha会睡在一个山洞里抱在一起滚来滚去的。 按理来说,黑狼的感受应该和羿玉一样,但它还是选择留在洞口,并且固执地不肯离去…… 羿玉想,它总会想通的。 尽管这是最后一个任务世界,尽管这可能是他和祝夷最后一次相见,可是生物的本能,不是意志力可以轻松改变的…… 而且,直到现在羿玉也说不清他对祝夷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态度。 他见过太多个祝夷——太多个不一样,甚至完全迥异的祝夷——他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完全而又完整的祝夷。 夜幕降临,寒潮时的夜晚,连狼都觉得冷。 昨晚的这个时候,羿玉因为分化期而熬了一整夜,黑狼靠着他,给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温暖。 现在的这个夜晚,羿玉无心睡眠,而黑狼将洞口堵了大半,没有多少寒风钻进来。 至于黑狼…… 它太黑了,黑得狼的视力也不能在黑夜之中轻松捕捉到它的头部在何处,又是何种表情。 羿玉只能闻到一点点微不可察的烤栗子味,随着时大时小的微风起伏不定。 同样的,羿玉自己的信息素也在逸散。 尤其是他是一个刚刚分化结束的alpha,随时都有可能进入自己的第一个易感期,信息素也就更加的不稳定。 羿玉枕在交叠的前肢上,闭上了眼睛。 他还是睡不着,但是需要休息。 · 刚刚分化的alpha真的不太会控制自己的信息素。 黑狼闻到了他的低落、纠结、怅惘与期待。 它品尝到了他内心深处最细微的情绪。 这是只有在alpha刚刚分化结束的时候,才能感知到的东西,再过一阵子,当他学会控制自己的信息素,或者进入易感期,就不这样全然“敞开”了。 也多亏了他们傍晚时的冲突,周围一圈都没有别的alpha与omega在了,不然所有狼都能闻到白狼的少狼心事。 黑狼下午已经吃过冻肉了,现在不怎么饿,狂猎的寒风细刀般从它身上刮过,最外层的粗硬毛发很好地抵御了严寒。 它看着山洞里,舌尖还残留着白狼那略带苦涩,回味却尽是甘醇的味道。 alpha可以标记omega。 不是因为一个是alpha,一个是omega。 而是因为alpha与omega都拥有腺体与信息素,当alpha将它们的信息素注入omega的腺体之中时,alpha的信息素会与omega的腺体产生反应,令alpha与omega对彼此变得特殊,并且更加强大的一方可以对另一方宣示占有。 所以理论上来说标记行为同样是可以发生在alpha与alpha,以及omega与omega之间的。 只是alpha与alpha彼此之间排斥严重,而omega与omega的结合不被族群所允许。 黑狼闻着时浓时淡的白狼信息素,不知在想什么。 · 易感期在后半夜到来。 易感期中的alpha会变得更加脆弱,或者说,它们的脆弱都集中在这一段时间发作了。 它们会缺乏安全感,无比需要自己的omega,会对其他alpha产生更加强烈的攻击欲望,情绪更加容易被调动…… 这个时候,堵在门口的黑狼就成了羿玉眼中的巨大威胁。 它的存在令他的窝变得不再安全,令他无法安稳地度过自己的易感期,令他感觉自己的头顶时刻悬着一把利剑。 黑狼敏锐地察觉到了羿玉的信息素发生了变化。 他变得更加敏感,也变得更加狂躁。 如果它是omega的话,此刻就可以释放自己的信息素安抚易感期中的alpha。 但它不是。 如果不想引起易感期alpha更加疯狂的反应,它只能离开羿玉的居所。 黑狼安静地退回了自己的洞口。 羿玉的山洞里终于有呼啸寒风光顾了。 他感觉好过了一些,胸腔里不再有那么充沛的情绪在酝酿,他将宽敞的干草堆聚集在一起,藏身于干草堆中间。 白狼陷在山堆一样的干草堆里,从外面看去,干草可以完全遮挡住他的身形。 但是不够。 远远不够。 羿玉一直能够感觉到附近的狼,它们已经离得非常远了,但是还不够远。 而且他的洞口是敞开的,所有狼都可以从这里经过…… 羿玉越想越是焦虑。 他想要离开这个去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远离敞开又毫无安全可言的山洞,又不想从干草堆里起来,一时之间纠结得不停咬手。 就在易感期白狼脑海中紧绷弦将要断裂之时,洞口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羿玉耳尖猛地一抖,全身紧绷。 那声音没有往洞口里深入,只是在洞口处响起。 羿玉悄悄从干草的缝隙里往外看。 月光之下,黑狼推着干草堆挡住了羿玉的山洞。 第27章 离群之狼 寒潮降临,万物仿佛都陷入了冰霜的过度。 干草挡着的山洞中,羿玉半睡半醒地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 他能够感受到自己心中堆积的情绪。 干草堆没有阳光暴晒过的味道,令狼不满;山洞里太过简陋,看起来像是什么探索纪录片或者恐怖电影中的场景,令狼不喜欢;洞口被干草堵住了,不会再有外界的视线投入进来,令狼感到一丝丝满足;天气太冷了无法出去捕猎,只能吃冻肉,或者黑狼投喂的食物,令alpha狼开心又暗自磨牙;隔壁有一头强大而威胁性爆表的狼,令狼不安;隔壁的黑狼是祝夷,令人安心;随着外面的天光越来越亮,狼窟下方的声音也越来越嘈杂,那是很多很多的狼,令狼警惕…… 无数种本该非常细微的情绪,在易感期中被放大了数倍,一层又一层的堆叠在白狼心中。 他理智尚存,所以情绪即便是堆积到了峰顶,也没有令他失控,但是那种感觉实在是陌生得令狼有些害怕。 正好这个时候,有个beta狼从山洞门口经过,大约是看到了堵门的干草,所以步伐更快了几分,爪尖不时敲在石头上,响声令羿玉渐渐绷紧了身体。 beta狼很快就从门口经过了,但羿玉心中的不安感却没有随之褪去。 他越来越意识到,白天的狼窟,即便有干草堵住了洞口,也是不安全的。 ——谁都可以从山洞前经过,任意一头狼都会明白干草后面是易感期的、脆弱的alpha狼,它们都知道自己会给山洞里的狼带去威胁与不安。 但这一切都还是会发生,一次又一次。 羿玉在干草堆里钻来钻去,毛发里都多了几根草,他咬着自己的爪子,喉咙里发出似威胁似呜咽的声音。 易感期的alpha是全世界最脆弱的生物,羿玉在分化之前,见过几个易感期的alpha狼,普通的哭包是它们最体面的表现…… 易感期症状最严重的狼甚至会因为多打了一个喷嚏而哭一整天,它的omega安抚它,它直接躲在omega的怀里哭晕过去了。 这么一想,羿玉觉得自己还挺坚强的。 然而,再坚强也是个正值易感期的alpha。 外面经过的狼接二连三,并非所有的狼都消息敏锐,知道这个山洞里有易感期的alpha,往往是到了洞口,看到堵着洞口的干草思索一会儿才会明白。 羿玉眼睛湿润,爪尖却已经紧紧穿透干草勾在了地上。 但在某一个时刻之后,外面忽然不再有任何狼经过了。 因为一头黑狼直接挡在了必经之路上。 羿玉没有看到这一幕,但他隐约猜到了。 易感期的第一个白天,羿玉没有进食,哪怕“倒霉蛋”趁着黑狼捕猎外出时偷偷将冻肉带到洞口,哪怕黑狼抓了一只羚羊,羿玉也始终没有从山洞里走出来。 因为他忽然觉得今天的阳光太大了,说不定会把他身上的毛都晒焦——就像他胸前那一小撮被火焰燎到的毛发一样。 那样太可怕了。羿玉眼泪汪汪地想道。 直到天黑下来,不再有狼晒太阳的时候,羿玉才小心翼翼地将羚羊拖到了山洞里,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半。 意犹未尽地舔舐嘴巴时,之前离远一些的黑狼突然靠近,羿玉敏锐地察觉到了,顿时感觉自己被挑衅了。 他缓步后退,眼中闪烁着因愤怒而明灭不定的眸光。 白狼要想个办法。 贸然进攻,目前的他并不是头狼的对手。 也许再过几年,情景会有所不同。 但现在,白狼只是刚刚成年而已。 这一次,黑狼没有恰到好处地绕开羿玉的山洞。 相反,它直接停在了白狼的洞口。 羿玉眼眶通红,耳朵向后压,都快变成飞机耳了。 「我带你去个地方。」 黑狼的语调非常缓和。 「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不会有别的狼,不会有嘈杂的声音,不会空旷毫无遮蔽……」 羿玉耳尖微微直起来一些。 他已经心动了,黑狼描述的每一个特征都完全符合易感期alpha心目中最佳的安全地点。 但是…… 这一个狼窟的狼加在一起都没有黑狼的威胁大。 他不会和最大的危险同行。 所以羿玉保持了沉默。 他转头,跳进了干草堆里,尾巴蜷起来压在身下,一边竖着耳朵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一边发狠又烦躁地啃咬上右前肢上一块被血染湿打结的毛发。 外头的黑狼没有得到回应,脑袋往前凑了一些,鼻尖几乎贴着堵着洞口,眼睛亮起微光,视线穿透层层干草与遮挡视线的凸起石壁,看到了里面满脸烦躁,眼睛红通通的白狼。 可怜又可爱的小玉。 黑狼幽幽叹了口气。 暗红双眸注意到了被白狼啃咬的前肢,再继续下去,恐怕都要把毛都咬掉了。 「那里也有温泉,可以清理身体。」黑狼加重语气。 羿玉一顿,转头,整头狼都凝固当场。 他犹豫许久,还是没有搭理外面的黑狼。 黑狼无奈:「我带你过去,然后我离开。」 片刻后,白狼的身影出现在干草另一侧,他的声音仍有一点点的不流畅,但已经快要脱离宝宝狼语的范畴了,就像他已经结束的分化期一样。 他道:「你走在前面,不要回头。」 alpha的易感期,绝不只是向omega索取的时刻。 在更加久远的年代里,部分alpha会专门猎杀其他处在易感期的alpha。那是竞争,也是智慧,同样是残酷的兽性。 拥有智慧的狼一同扼杀了这种行为。 但只要是alpha,在面对脆弱的同类时,总会有一种“抓住时机”的冲动。 狼群的存在可以遏制这种冲动,但它始终存在。 黑狼走在前方,之后三十多步远的地方才是易感期的白狼。 它能够感知到对方信息素中的紊乱与脆弱,兽躯同样影响了进入这具身体的存在。 但它可以忍耐。 它总是擅长忍耐。 而羿玉,他感受到了比在山洞里恐怖无数倍的危险。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何为离群之狼。 第28章 邀请 黑狼要带羿玉去的地方与山顶温泉不在一个方向,在星月的笼罩之下,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 停下来的时候,黑狼前方是一个洞口。 与狼窟中一个又一个密密麻麻仿佛蜂窝的山洞不同,这个山洞隐藏在树木与冰雪之间,周围并无其他山洞,往里看去更是黑漆漆的一片。 若不是黑狼目标明确地带着羿玉往这里来,羿玉哪怕是经过这里,恐怕也不会注意到隐蔽至此的洞口。 黑狼往旁边走了一些,回首望向羿玉。 「我们到了。温泉在最里面。」 羿玉盯着黑狼的眼睛,慢慢走了进去。 黑狼信守了承诺,它没有跟着羿玉进去,反而转身离远了一些,遥遥地守着山洞。 羿玉还真有点不习惯。 狼的夜视能力很好,令它们能够在光线不好的情况下,捕捉到更加细微的移动与存在。 但若是一点光也没有,狼也看不到什么。 羿玉往山洞里走了很久,都没有走到尽头。 漆黑、安静,仿佛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没有别的生命,这样的环境,终于令羿玉感受到了安宁。 他蜷缩起来,怀里抱着大尾巴,呼吸渐渐平稳。 在久违的安全环境之中,羿玉并不急着去寻找最深处的温泉,他想要在这里歇一会儿。 …… 易感期持续了近三天,后面的两天羿玉一直待在那个幽深的山洞里。 他找到了黑狼口中位于山洞最深处的温泉,那个温泉比山顶温泉温度更高,根本无法将身体放进里面,只能舀水出来。 怪不得这里明明离狼窟更近,但是之前黑狼却将羿玉带到了山顶。 而黑狼,会在太阳落山时将新鲜的猎物放到洞口,待到山洞里的羿玉察觉到外面的危险然后才离开。 它这样的行为愈发让羿玉感觉它没有过往的记忆,但是潜意识里应该还记得些什么…… 易感期结束的时候,羿玉从山洞里出来,见到了不太灿烂的阳光。 黑狼在不远处的树下休息,听到声音睁开了眼睛。 它看到了羿玉,走了过来,亲昵地蹭了蹭白狼的侧脸。 两头狼都没有释放信息素,所以羿玉尽管本能地有些排斥黑狼如此亲密的举动,却也没有躲避或者反击。 黑狼也克制了一些,没有试图往羿玉后颈处去闻。 「你已经完全成年了。」黑狼离羿玉很近,近到羿玉能够闻到黑狼身上带着草木气息的积雪味道。 羿玉点头,又回头看了眼山洞:「你怎么,发现这里的?」 黑狼随意地瞥了一眼山洞:「这里是‘狼族核心’所在的地方,狼群里很多狼都知道,但它们不太往这边来。」 ……什么?羿玉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从狼的“口”中听到“狼族核心”这个词的时候,居然会如此随意又如此轻易。 而且,他已经与“狼族核心”共处一室整整两天了,却没有察觉到哪怕一丝一毫。 羿玉缓慢地眨动眼睛:「‘狼族核心’?最强大的,狼群守护……」 黑狼露出个笑,这种笑容出现在野兽的脸上令人头皮发麻:「当然了,我们就是最强大的狼群。」 考虑到黑狼的皮囊之下是祝夷,羿玉觉得这个发展其实还挺合理的……那么多个任务世界共处下来,羿玉很难不发现祝夷对自己使用的躯壳要求很高。 而他,又总是会遇到祝夷。 并且,主神也总是会将任务者投放到最合适进行任务的地点。 羿玉仰头,第一次主动蹭了蹭黑狼:「首领,‘狼族核心’,是什么?」 白狼最外层的毛发也非常坚硬,因此才能够抵挡严寒,抵御风雪,可是黑狼就是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最柔软的存在蹭了一下。 它的眼神都空白了一瞬,随即急急低头去寻羿玉。 羿玉这次躲开了,而且躲得很远,因为黑狼刚才有一瞬间没有控制住自己的信息素。 刚刚蔓延出了一点的烤栗子气味立刻收缩了回去。 但被刺激到的alpha白狼却怎么也不肯再靠近黑狼了。 黑狼舔了舔尖牙:「不知道。上一任首领告诉我‘狼族核心’在你身后的山洞里,我没有找到。」 羿玉观察着黑狼的表情,看不出它此刻说的究竟是不是实话。 他点到为止,没有揪着这个话题不放。 但他记下了这个地方,打算之后再单独过来看看。 毕竟黑狼也说了,其他狼不怎么靠近这里,这也就意味着藏有“狼族核心”的山洞并不是什么狼群禁止靠近的地方。 · 当天边那一棵和松树长得很像的云朵飞远的时候,“倒霉蛋”看到了和云朵一样白的狼回到了狼窟。 它兴奋地站起身,当看到白狼不远处的黑狼调转方向去往其他地方的时候,“倒霉蛋”不再犹豫,直接撒开脚丫子往狼窟下面跑去。 不多时,羿玉就看到一头灰狼直愣愣地冲向了自己。 他大概是有些狼脸盲症,但是对于毛色奇特,或者见过许多次的狼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的。 “倒霉蛋”就在后者的范畴之中。 羿玉往旁边迈了两步,没有被“倒霉蛋”冲击到。 “倒霉蛋”的四只爪子在雪地里乱抓,好不容易将自己刹住,转头跳向羿玉。 「你分化成alpha了!」它耸动着鼻子,似乎是想要分辨羿玉身上的信息素味道。 羿玉没有释放信息素,大约是有些天赋,他在信息素控制这方面进步很快。 “倒霉蛋”什么都没有闻到,它晃了晃脑袋,怀疑自己生病了,或者听到了什么假消息。 「是alpha。」羿玉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读懂了“倒霉蛋”的表情。 但他显然读不懂“倒霉蛋”的脑回路。 「太好了!」“倒霉蛋”往前一步,一头撞在羿玉身上,身上的信息素也跟着往前扑了一下,「你要和我一起度过寒潮吗?」 附近的所有狼顿时高高竖起耳朵。 趴在一颗大石头上的“装深沉”更是直接从石头上摔了下来。 第29章 成为alpha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两章 合一) alpha的信息素具有极强的攻击性,一般情况下它们只会允许自己的omega的信息素沾染在自己身上,至于其他alpha信息素……绝对是沾上一点都会抓狂的存在。 然而刚刚白狼与头狼同行回到狼窟的时候,少数离得比较近嗅觉也比较敏锐的狼闻到了白狼与头狼混合在一起的信息素。 “装深沉”就是那些少数的狼之中的一个。 狼群里有AA伴侣吗? 这是个好问题。 哪怕是在羿玉的现实世界之中,自然界里都有雄性动物热衷于和同性贴贴亲密。人类那就更不用说了。 这个世界的狼群之中当然存在AA恋,但是很少,非常少。 少到“装深沉”从出生现在只听说过一个例子。 而它们的结局是一死一残。 因为alpha无法忍受自己的伴侣靠近其他omega,而自己又无法提供alpha可以接受的温和信息素。 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易感期,一次又一次因为本能而互相排斥的身体反应,越来越强烈的占有欲与无法彻底占有的痛苦…… 那无疑是个悲剧。 与曾经听闻过的例子不同,现在发生在“装深沉”眼前的,一个是它们狼小队带回来的狼群新成员,一个是令狼族俯首的无冕之王…… “装深沉”这下是真的深沉了。 然而它还没深沉多久,“倒霉蛋”对羿玉发出的直白而又热情的邀请就将它从大石头上吓了下去。 它在这里思考沉重的AA恋,那边“倒霉蛋”已经在试图撬首领的墙角了…… 这一刻,“装深沉”对“倒霉蛋”由衷生出了一种类似于敬佩的感觉。 反应迟钝到这种地步真的也不多见。 说不定比狼族之中的AA恋还要少。 它顶着一张写满了“沉思中请勿打扰”的狼脸,默默重新跳到了大石头上,目光眺望着远方,耳朵却高高竖起,时刻关注着旁边的“倒霉蛋”与羿玉。 · 如果羿玉真的只是一个分化期刚刚结束的alpha狼,此刻面对一个omega的邀请,定然会有所动摇。 但羿玉不是。 白狼的躯壳之下是一个人类的灵魂。 他可能会觉得狼很可怕、觉得狼很狡猾,甚至是觉得个别的狼有点可爱,但他绝对不会对狼产生一些……别的想法。 那有些太超前了。 羿玉第一次“说话”这么利索:「关于寒潮,我是说寒潮的话,也许这个寒潮……其实现在已经是寒潮了,那么在寒潮期间的话……」 随着许许多多个“寒潮”不断出现,别说“倒霉蛋”了,就连旁边几个旁听的狼都有些蚊香眼。 于是羿玉趁着“倒霉蛋”因为听不懂而有些晕晕乎乎的时候,迅速收尾:「……也就是说在寒潮的时候,其实并不一定非要一起度过。」 “倒霉蛋”耳朵一动,似乎将又捕捉到什么关键词,羿玉前爪一踩,浑身毛发都是一抖: 「那你应该懂了,现在寒潮来了,大家都要小心寒潮。比如说寒潮的时候特别冷,很多秃狼没有毛发的保护就容易冻伤。还有就是寒潮……」 一个个“寒潮”砸在身上,“倒霉蛋”又开始蔫了。 白狼“说话”这么好听,怎么说着说着会叫狼头晕脑胀呢…… 在用无数个“寒潮”与狼绝对没有听过的废话文学将“倒霉蛋”,以及旁边几个真正的倒霉蛋糊弄过去之后,羿玉逃也似的往狼窟里跑去。 “倒霉蛋”缓过神的时候,抬头向上看去,只看到了白狼消失在洞口的尾巴尖。 它满脑子都是“寒潮”,晕晕乎乎地趴在地上舔毛,过了许久才蹦出来一句:「我知道现在已经是寒潮了啊……」 偷听不成反被糊弄的“装深沉”早已明白了那是白狼委婉的拒绝,但它也头疼得厉害,趴在大石头上说不出话。 周围的大多数狼也是这个反应。 等到其余狼从这里经过或者是回到狼窟的时候,都有些不明就里。 但看许多狼都低沉得厉害,还以为狼群里发生了什么令狼悲伤的事情,也渐渐跟着低沉了下去。 今天的狼窟,格外安静。 而羿玉,在接连度过了分化期与易感期,又将“倒霉蛋”的邀请抛到脑后之后,这晚的睡眠格外好,是近日以来最好的一个。 · 成为alpha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羿玉现在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 最明显的一点是,他感受到了身体之中堪称源源不断的力量。 在真正成为了一个alpha之后,羿玉才明白为什么当时“缺耳”可以一直在队伍的最前方抵御风雪。 狼本身就已经非常能够抗冻了,alpha更是无惧严寒。 即便是在寒潮时的夜晚,羿玉也没有再在睡前起火暖身。他这么做过一次,结果就是当夜浑身燥热得睡不着。 这样一次之后,羿玉都有点避着山洞里原来火堆的地方走了…… 其次,是羿玉的饭量。 他原本的饭量就不小,如今更是一听到“肉”就双眼冒光,别说冻肉了,冻骨头他也想多啃几口。 而导致羿玉饭量陡然增加的根本原因是他增加的活动量。alpha精力充沛,羿玉如果不消耗一下自己的精力,晚上也是一个睡不着。 本身胃口就好,运动之后胃口更加大开,怪不得alpha都是饭桶,越强大的alpha就越饭桶。 最后一个比较明显的特点是,羿玉现在特别在意别的狼与自己的“距离”。 这个“距离”并不单单只是指羿玉与别的狼之间间隔了多远,而是包括了距离、眼神接触、信息素,甚至是地位的复杂概念。 如果是分化之前,羿玉不会在意“倒霉蛋”吃肉时不小心碰到自己的肩膀或者扫过来的尾巴。 但是分化之后第一次吃饭的时候,“倒霉蛋”开心甩动的尾巴不小心碰到了羿玉,羿玉险些将它掀翻出去…… 即便他控制住了自己,但那一瞬间爆开的信息素还是引起了一小波骚乱。 羿玉有些郁闷。 他从没感受过这种身体的本能会影响自己到这个地步的体验…… · 一个深夜。 羿玉独自前往黑狼口中藏有“狼族核心”的山洞。 这个隐秘的山洞还是和羿玉第一次来时那样漆黑,伸手不见狼爪。 上一次易感期的羿玉,满心想的都是找到一个足够安全安静的地方,而现在他并不着急。 他甚至没有想着一次就能够将这个山洞探索完毕。 今晚,他可以花费半个夜晚的时间,探索进入山洞的甬道。 后半夜还是得回到狼窟睡觉,不然明天出去捕猎的时候没有精神…… 羿玉舔了舔嘴巴,短暂地回味了一下早些时候捕捉到的一只野猪,以野兽的味蕾品尝,别有一番滋味。 或者说,成为狼的这些日子以来,羿玉就没遇到过什么不好吃的肉,只要是身体需要的,就是好吃的食物。 他进入山洞,耸动鼻头仔细分辨着甬道之中的气味。 阴冷不见阳光的潮湿味道,一点点的青苔,大概还有许多蘑菇,处在洞口的位置空气并不浑浊,外面飘来的雪的气味…… 都是一些非常常见的气味。 羿玉甩头打了个喷嚏,抬爪摁了摁鼻头,他没有立刻往山洞里面走去,而是横向移动,准备摸清在进入洞口以后的黑暗地带究竟有多宽。 他先移动到自己所处位置的最右边,碰到了冰冷而湿乎乎的石墙,然后是左边,甬道宽度大约四米。 墙壁凹凸不平,基本可以排除是后天形成的——不,其实也不一定。如果是人类修建的这个山洞,墙壁不会不平整到这个地步,但如果是狼的话……那就说不好了。 羿玉暂时将这个问题保留,贴着左边的墙壁,往山洞里走了大概十米左右,然后丈量了一下目前所处位置的甬道宽度。 依旧是十米。 接下来他重复这个步骤数次,约莫在山洞里行走了百米,甬道的宽度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那天晚上一切事情都发生的太快,羿玉有些无法确定自己当时到底走到了多深的地方,但他可以确定最起码不是百米。 短短百米,羿玉走得很慢,而接下来,他没有再继续往深处走。 他原路返回,离开了山洞,月亮已经从天中移动到了天边,认真而小心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 山洞离狼窟有些距离,羿玉一路小跑着回去,途中又抓了一只兔子,稍微打了个牙祭。 只是刚刚回到狼窟附近,羿玉就再次感受到了腹中空空如也的滋味。 他脚步顿了顿,到天然冰箱那里挖了头羚牛出来,吃冻肉吃了个半饱才勉强心满意足的回到山洞里睡觉。 隔壁的黑狼静悄悄的。 · 羿玉在假寐。 附近许许多多的狼都在假寐。 不然还能去做什么呢? 今天的雪格外大,大到只要有一头狼敢在外面逗留超过十分钟就会变成一个狼型雪人。 而狼窟并不是从下到上都是削直的峭壁,更像是一座开了无数洞的的山,羿玉趴在一处凸起遮挡风雪的地方,有几分惬意。 这样极端的天气不可能有狼出去打猎…… “滋滋”细微的踩雪声就在这个时候传入了羿玉的耳朵之中。 他一开始并没有在意,以为是哪个路过的狼。 但是这脚步声渐渐靠近,快要接近到羿玉周边五步的时候,他睁开了有些惺忪的狼眼。 一身积雪的黑狼叼着只雪豹——狼群的领地中已经没有这样的顶级掠食者了,不知道它是跑去哪里抓回来的。 「可以烤肉吃吗?」黑狼将雪豹放下,微张的吻部呼出雾白的气流,「作为报酬,我可以分给你部分食物。」 羿玉抬着豆豆眉,瞥了一眼已经吐舌头嗝屁了的雪豹。 这只雪豹毛发顺滑油亮,身材也不干瘦,显然也是个雪山中的霸主,如今落在黑狼口中,却变成了统一称呼的食物。 而羿玉心中想的也是如此:是没吃过的肉。 他明白黑狼的用意,不过是在变着法儿地想要投喂他。 以alpha的自尊心来说,它们很难去接受来自同类的投喂。那很容易,会被它们认为是一种……怜悯。 而对alpha而言,怜悯、可怜这一类的情绪是它们最不需要的东西。 它们必须时刻保持强大的姿态。 就仿佛……它们如果做不到,这样就会等同于一败涂地,没有任何缓和的中间值。 至于羿玉,他最近正在尝试着控制自己的alpha本能。 控制得还算不错。 「可以。」羿玉轻松地答应了黑狼。 因为黑狼明显也在控制自己。 羿玉没有将烤肉地点选择在自己的山洞,一旦烤肉,味道就会沾染在干草堆中,最近又没有太阳,好几天味道都散不去,太折磨狼了。 这也是羿玉第一次进入黑狼的洞穴。 他之前就看到过黑狼山洞中好几块漂亮的石头,如今近距离看了一些,那些石头更加好看了,有些还散发着莹莹的光,令山洞里并没有那么黑暗。 黑狼山洞里没有火堆,但学习能力很强,动手……爪能力也不弱,很快就升起了像模像样的火堆与烤肉架。 它用雪清理了一下爪子,从雪豹身上切割下来分量合适的肉块与肉条递给羿玉。 羿玉一边烤肉,一边能够闻道山洞之中浅淡却挥之不去的烤栗子香味,不知是不是错觉,今天的烤栗子味道更加香甜。 在等待烤肉的时候,黑狼闲聊似的开了个话头。 「你已经适应狼群,这很好。」 羿玉看了它一眼,没看出来狼脸上的表情,它太黑了。 不知道它葫芦里打的什么主意,羿玉轻轻地“唔”一声。 黑狼起身,四下寻找了一番,叼着一个装满了果子的大树叶过来。 坐下的时候,它比刚才离羿玉更近了一些。 羿玉不动声色。 「狼总是要寻找伴侣。」黑狼将大树叶往前面推了推,停顿了一下,“声音”略有些奇怪,「alpha也都需要omega……」 羿玉这下懂了黑狼今天究竟是在搞哪一出了。 第30章 甜杆(两章 合一) 熟悉又陌生的,脂肪与肌理被烤熟的香气在狼窟之中悄悄蔓延。 「那头白狼又在玩火。」 无论是在休息的狼,还是在进食的狼都有些坐不住了。 当这种味道第一次在狼窟之中出现的时候,绝大多数的狼都为之心动了。 进食中的狼闻着香气都能多吃许多肉。 而当它们寻找到香气传出的来源之时,又都默默地返回了。 是狼群的新成员,速度很快、擅长隐蔽又貌美的白狼,最重要的是,他就住在头狼旁边。 也许头狼这个时候在睡觉,也许头狼待会也会被香味所诱惑……这样一来,哪里还敢有狼去分一杯羹,或者学习,胆子最大的也只是探了一下脑袋,在听到旁边那个山洞发出的细微动静之后又立刻缩了回去。 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 白狼没完没了了。 类似于“狼崽托儿所”的山洞里,好几只幼崽被着诱人香气馋得“嗷嗷”直叫。 看管它们的狼是一头鼻头略有些泛白的深灰色狼,它甩了甩尾巴,蒲扇大小的宽厚狼爪慈爱地招呼过狼崽们的屁股。 大声的嚎叫转变为小声的哼唧。 世界清静了。 深灰色的狼却在这个时候走到洞口,伸头动鼻,寻找这一次味道的来源——并不是没有狼尝试过烤肉,但会玩火的狼本来就很少,能够控制好火候的就更少了。若不是山洞里有一堆幼崽,“白鼻头”肯定也会尝试一下烤肉。 也许这一次不是白狼,而是随便哪只狼成功了呢? “白鼻头”找了一会儿,发现这味道还是从白狼的狼窟——不,“白鼻头”表情变了一些,它看到了从头狼山洞之中飘出来的烟雾。 是头狼在烤肉? “白鼻头”觉得似乎并不是这样。 寒风扑在身上,“白鼻头”的耳朵微动,半晌,它转身回了山洞,慢吞吞地趴了下来。 一只红棕色的狼崽吭哧吭哧地爬到“白鼻头”身上,“说话”磕磕绊绊: 「肉,好吃的,肉……」 然后山洞里立马全部都是各个奶声奶气的要肉声。 “白鼻头”从思绪之中抽离,它冷哼一声,转头用牙齿轻轻咬了咬胆大包天的狼崽。 「我看你长得像肉。」 “呜呜……” · 被这烤肉香味馋得不行的还有一个狼。 “倒霉蛋”不住地舔着嘴巴,在山洞里焦躁地转来转去。 随着烤肉的火候渐渐差不多,香味也就愈发地令狼难以抗拒。 “倒霉蛋”一跺脚,咬起一捆看起来格外脆生生的杆子,撒腿往羿玉的山洞跑去。 不能从alpha口中抢肉,但是可以交换…… “倒霉蛋”拿的杆子是每头狼都喜欢吃的“小甜嘴”,不仅多汁,吃起来还甜滋滋的,寒潮的时候格外难寻找,这一点是“倒霉蛋”昨天的意外收获。 它想要拿甜杆来换取烤肉。 离羿玉的山洞越近,空气之中飘散的烤肉香味就愈发浓郁,馋得“倒霉蛋”直流口水。 在来的路上,它还看到了一些狼在用烤肉香味就冻肉吃——前两次它也是这么做的。 然而气喘吁吁地跑到白狼的山洞附近,“倒霉蛋”却看到了烟雾是从旁边的一个洞口传出来的。 ——那是头狼的洞穴。 · 「alpha也都需要omega……」 说到这里的时候,黑狼大概是真的有些控制不住了,“声音”里有着较为明显的“咬牙切齿”与阴阳怪气。 羿玉用爪子别扭地抓握一根树枝,挑了挑火堆,放下树枝的时候爪子差点抽筋。 他没有立刻回答黑狼。 黑狼没有得到羿玉的回应,身后半勾着的鞭子似的尾巴无意识地抽了几下地面。 它正准备再说些什么,鼻头忽然一动,身躯不动,而狼头缓缓地转向了洞口的方向。 它闻到了那头狼的味道。 那头邀请小玉共度寒潮的omega狼的味道…… 它居然敢出现在它们的爱巢附近—— 嫉妒与愤怒在黑狼心中燃烧,它的信息素顿时像是掺了辣椒一样,变得有些呛人。 羿玉被呛得一个精神,也感知到了外面试探着靠近的“倒霉蛋”。 黑狼的信息素浪潮一般地扑向了洞外,“倒霉蛋”被撞得大脑发空,立刻匍匐在地,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呜咽声。 它的牙齿无意识地嵌入了甜杆之中。 头狼好可怕……为什么会突然……是它离它的洞穴太近了吗?可是也不是没有别的狼路过啊……好可怕……好……好甜啊…… “倒霉蛋”吸溜了一口甜杆的汁水。 说不定下一秒就要没命了,赶紧多嗦几口。 好在,在它真的因为alpha的嫉妒心而丧命之前,羿玉很快反应过来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肉好了。」他一爪垫踩在黑狼爪子上。 黑狼一时没有动,羿玉又更加用力地踩了几下。 殊不知,黑狼满脑子都是白狼粉色的爪垫…… 大多数的雪山狼,爪垫都是深色的,唯有通体纯白如雪的白狼才有淡粉色的爪垫。 此刻,那淡粉色的爪垫就踩在黑狼的爪子上。 狼的爪垫没有猫爪垫那样柔软,不过雪山狼常年行走在积雪之中,也没有太过坚硬粗糙。 大约是类似于偏硬软糖的触感,隔着毛发更有些迷离了。 黑狼耳尖一抖,再也不在乎什么外头的omega了,更不在乎什么已经烤好的肉,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小玉在踩它…… 漆黑的狼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那双暗红色的狼眼却如同缓慢流淌的凝固血浆,瞳孔紧缩成针尖,看起来有些渗人。 气氛略微古怪,羿玉敏锐地移开了爪子,往旁边走了两步。 外头的“倒霉蛋”真的没有跳到头狼面前的勇气,被头狼泰山压顶一般的信息素放过一码之后,闻着愈发勾狼的烤肉香味,流着哈喇子可怜巴巴地离开了。 边走还边啃甜杆,心里是苦的,但是嘴巴是甜的。 山洞里,两股alpha的信息素隐隐约约地已经对撞起来了。 若是认真起来,刚刚分化成alpha绝对不是狼族无冕之王的对手。但头狼想要的并不是压制与服从,它想要的是羿玉。 而羿玉更像是被触发了应激反应,刚才那一瞬间已经超过了他可以控制的阈值。 在情况恶化之前,两头狼都不约而同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慢慢收回了信息素。 这个时候烤肉都有些老了,幸而对狼来说,只是更有嚼劲了一些。 羿玉匆匆吃了几口,跑回了隔壁。 黑狼食不知味,只顾着拿已经回到自己洞穴之中的白狼当“正菜”,不多时就将剩余所有的烤肉都吞进了肚子里。 …… 这天晚上,羿玉再一次去了“狼族核心”所在的山洞。 昨天的探索进度是一百米,今天羿玉先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确认这一百米内没有发生什么太明显的变化,然后循着昨天的步伐继续向山洞深处前进。 今天的进度截止到二百米。 他第一次来这里度过易感期的时候有走到这么深的地方吗?羿玉有些不太确定,那个时候他光顾着克制自己不要喷出眼泪就已经费尽心力了…… 又是毫无收获的一个晚上。 但这也只是他第二次对这个山洞进行探索而已,羿玉并没有感到太多的失落。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已经做好了要来到这里无数次的准备。 回到狼窟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 天边清透得就像是最清澈见底的水面,阳光穿透云层洒向雪山,是一种梦幻又干净的色彩。 寒潮时顶级掠食者的一天,就这么平平无奇地开始了。 而羿玉在新的一天准备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睡觉。 身为人的时候,他总是熬夜作息颠倒,变成狼倒是“健康”起来了,毕竟狼还是昼伏夜出的多。 只是雪山环境恶劣,越到晚上温度越低,寒风越凌冽,猎物都会找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肉食动物捕猎难度直线上升,在一代又一代的尝试与更迭之下,渐渐转变为了白天捕猎。 羿玉……羿玉这是返祖了。 他吹了将近一整夜的冷风,现在整头狼都有些冻傻了,回到山洞里才好过一些。 隔壁的黑狼悄咪咪地探出个头,从洞口正大光明地往里面看。 羿玉瞥了它一眼,装作没看到。 黑狼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出现大纰漏了。 它不该只使用一个躯壳,应该多用几个,这样就不会落入现在这种无法靠近小玉的境地…… · 寒潮是雪山最冷的一段时间,但不意味着每一天温度都低到令狼无法自由活动。 当某天天气好一些的时候,有生活经验的狼都会选择外出捕猎。 好天气可遇不可求,而天然冰箱里的冻肉是吃一天少一天。 羿玉与“缺耳”、“大脚”等狼决定在阳光格外温暖的这一天,到领地外围去捕猎。 狼群的领地非常宽广,但狼也很多,如果只在领地的内围捕猎,以寒潮时的捕猎难度来说,大约也只能抓到今天一天的食物。 ——不是所有狼外出一趟都能抓到一只雪豹的。 「如果能遇到牛群就好了,我想吃热的牛肉……」“倒霉蛋”畅享着接下来的捕猎时光,脚步都欢快了不少。 他们此刻是直排的队形,“鹰眼”与羿玉在队伍的最前方,一左一右,负责观察前方的情况。 然后是“缺耳”,它在靠前的位置,能够迅速接应前方的斥候狼,也能在遇到情况的时候第一时间作出反应,并且还能够顾及队伍中段的“倒霉蛋”。 “塌耳朵”、“装深沉”与“眯眯眼”在“倒霉蛋”后方,如果遇到大型的捕食者,或者突遇了成群结队猎物,它们就会立刻加入战斗。 而最后是“大脚”,它负责注意后方情况,并且殿后。 听到“倒霉蛋”的畅想,“眯眯眼”也有点馋了,这是它寒潮期第一次外出捕猎——这也就意味着它已经吃了十多天的冻肉了。 再不重视口腹之欲的狼也有些受不了了。 「羊群也不错,虽然闻起来有点味道,但吃起来差不了多少。」它扭头舔了舔肩膀上被风吹起来的一小缕毛发。 “塌耳朵”性格就比较务实了:「这个时候,领地里是没有羊群和牛群的,它们都跑到更低的地方去了。」 海拔越高,温度越低,除了它们这个狼群,很少有动物会在寒潮的时候往山顶跑。 这也就证明了之前狮群的行为有多反常。 “倒霉蛋”的耳朵耷拉了下来:「万一呢……」 确实有万一。 羿玉停下了脚步。 但在遇到羊群与牛群之前,它们恐怕先碰到了一头棕熊。 在羿玉前方在一棵树上,巨大的爪印无言诉说着一切。 「这里。」羿玉将其他狼叫了过来。 他们很快确认了这确实是一只熊的爪印。 这只熊块头不小,力气也很大,而且性格恐怕不太好,爪印不是为了标记领地或者随意拍上去的,而是泄愤似的爪印,因为绕着这棵树转一圈,树背面几乎要被棕熊挠空了。 「带崽的母熊……或者被挑衅的熊。」 “缺耳”凑在树上闻了一会儿,一头狼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思考表情,过了一会儿,它修正了自己之前的猜测:「带崽的母熊。我闻到了奶腥味,只有一点,特别淡。」 就是因为特别淡,它才趴在上面闻了半天。 “倒霉蛋”歪了歪头:「会不会是刚刚吃过一头羊的熊?」 “缺耳”哈哈笑:「你在讲笑话吗?」 “倒霉蛋”的头耷拉了下去。 羿玉站在一旁,没有加入狼群的讨论,目光始终在周围逡巡。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问了一个问题:「那只熊,为什么要挠树?」 这个问题的答案有许多。 也许那只熊只是单纯的爪子痒,也许它是在捕猎的时候爪子拍到了这棵树上,也许它是被猎物挑衅了…… 羿玉又问:「有闻到,熊崽的味道吗?」 一只还在哺乳期的棕熊,它的幼崽不可能和它分开。 第31章 野鹿 “缺耳”没有闻到棕熊幼崽的味道。 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因为将爪印留在这棵树上的棕熊大概率不是今天经过这里的,残留在上面的味道也非常浅淡,而幼崽的味道很容易被成年的个体所遮蔽,闻不到才是正常的。 闻不到也不代表这只棕熊与它的幼崽分开了。 外出捕猎的狼群在这棵树周围停留了一会,最终还是决定将带崽的棕熊抛到脑后,趁着天气正好,多抓几个猎物。 他们的运气渐渐好起来了,离开有着棕熊爪印的大树没多久,“鹰眼”就发现了一只正在左顾右盼的野鹿。 一只野鹿而已,甚至不需要临时狼群全部出动。 羿玉与“鹰眼”就在前方,他们就地清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味道——在狼窟里待了太久,他们身上的狼味浓重的,有些吓人了。 羿玉每天都要用雪来清理自己,身上的狼味最淡又熟能生巧,没几下就闻不出什么了。 更何况野鹿的嗅觉也没有狼敏锐,连狼都闻不到什么,更别提野鹿了。 他行走在雪地上,几乎与白茫茫一片的雪融为一体,走动时更是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鹰眼”紧随其后,它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用白狼的身躯来遮挡在雪地中有些显眼的自己。 这个时候,“鹰眼”头一次体会到了狼群中有一只白狼是多么方便。 如果它的体型能再大一点就好了。“鹰眼”如此想道。 羿玉也是这么想的,身为野生动物体型与体重绝对是最首要的“武器”。 他正在努力让自己抓住发育期最后的尾巴,长得更大一些,体重更重一些,但是最好不要牺牲掉自己的速度……这么一想,他的要求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羿玉短暂的走神并没有影响到捕猎。 他几乎都要走到野鹿十米之内了,这只放松警惕过了头的猎物才蓦地察觉到雪地里有一块白色不太对,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头狼。 原来是一头狼啊…… 原来—— 野鹿一个惊吓,转头就逃。 在雪山里遇到狼绝对是最恐怖的事情,狼很少会单独行动,当看到一头狼的时候,它的后面绝对已经隐藏了一群了。 野鹿的奔跑速度并不慢,但是它与狼之间的距离太近,而当它看到白狼的时候,白狼就已经提速了。 十米,三秒,羿玉在极速的奔跑之中跳起,仿佛长了翅膀一样飞跃在空中,落下时直接将野鹿撞了个半身不遂。 他踩着野鹿柔软的腹部,速度太快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往前多跑了几步。 近大远小。一直被白狼的身躯所遮挡着的“鹰眼”就在这个时候上前补位,狼嘴大张,一口咬住了野鹿的脖子。 野鹿四条腿疯狂乱蹬,它的腿很长,却不灵活,只能往前蹬,踹不到捕猎经验丰富直接选择了在它身后补刀的灰狼。 羿玉跑回来的时候,野鹿已经咽气了。 “鹰眼”拔出牙齿,打了个嗝,刚才咬杀野鹿的时候,鹿血往外涌,吃了好几天冻肉的狼,怎么舍得在这个时候浪费? 反正猎物已经死的差不多了,他就“咕噜咕噜”将所有的鹿血都咽进了肚子里。 又过了一会儿,剩下几头狼也过来了。 之后的猎物可以之后再抓,这只野鹿体型不错,可以让狼群吃个半饱。 依旧是临时头狼先吃,“缺耳”并不是那种贪婪过头的狼,它吃了半饱就让开位置了,其余的狼一拥而上。 羿玉抢到了内脏——也许并不是抢到,因为他注意到“鹰眼”也吃到了非常好的部位。 这是因为与他们地位差不多的“大脚”后退了一步。 这大约也是狼群的智慧,或许还有alpha的自尊。 羿玉并不在意,他吃了一会儿就将位置让给了“倒霉蛋”,走到了一旁。 “缺耳”就在旁边。 它今天到现在都没有像之前一样总是欣赏白狼的美貌。 一个alpha很难再去欣赏别的alpha的美貌。 但是白狼真的有点太好看了…… 他是“缺耳”生命中见到的第一头白狼。 此刻它忍了又忍,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到了白狼身上。 羿玉回看过去,见“缺耳”表情奇怪,还以为它是有话想说,于是就多看了它一会儿。 「怎么了?」 “缺耳”回神,摇摇头,趴了下来,耳朵却有些蔫蔫儿的。 第32章 静观其变 野鹿很快就被吃完了,狼群原地休整了一下,扔下被吃到只剩皮毛与骨头的残骸,换了一个方向,继续寻找猎物。 对于这个临时狼群来说,他们最起码还要抓到两个与之前野鹿大小差不多的猎物,才能够真正吃饱。 如果想要补充寒潮时的食物储存,那就需要更多的猎物了。 接下来他们抓了一群野鸡,三只狐狸,一个狍子还有一只猞猁,才填饱了肚子。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了头顶。 狼群寻了个背风的地方,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羿玉趴在雪地里,扒拉着前肢上的毛,觉得今晚需要到温泉那边去洗洗…… 「有……」“塌耳朵”忽然站了起来。 它在整个狼群的最西边,“说话”的时候脑袋更是往西边偏,仿佛是在确认什么。 所有的狼都站了起来。 「有什么?」“缺耳”走到“塌耳朵”的旁边,鼻头动了动,眉头一抬,「有血腥味。」 这说明在西边的某个地方,一个不是特别远的地方,有动物受伤了…… 狼群没有丝毫的犹豫,维持着队形奔向了血腥味传来的方向。 羿玉身处侧翼,速度没有提得特别快。 “缺耳”的鼻子特别好用,狼群很快就找到了血腥味散出来的源头。 竟然是一只棕熊在爬树,而树上,正站着一只受了伤的雪豹。 「是那只带崽的棕熊。」“缺耳”离得很远,但是已经闻到了棕熊与雪豹的气味。 看棕熊狂怒的样子,恐怕没有跟在它身边的棕熊幼崽的去向与那只雪豹脱不了干系。 雪豹稳稳地站在粗壮的树枝上,它的脖子上有好几道又深又长的血痕,是棕熊抓出来的。 它看着正在往上爬的棕熊,棕熊会爬树,但是爬得没有雪豹熟练,在棕熊爬上来之前,雪豹已经从树上跳了下来,几下就爬到了另外一棵树上。 棕熊扒在树上,气喘吁吁地怒吼了一声。 狼群观察了一会儿,有些蠢蠢欲动。 羿玉同样心动:「我们,劝架吗?」 “缺耳”眼睛一亮:「劝架?我喜欢这个说法,我们当然要去劝架了,这是我们的领地……」 狼群很快拿定了主意,但是并没有仗着数量优势一拥而上。 因为狼不太会爬树,而雪豹与棕熊这会儿都跟树杠上了,如果现在出去“劝架”,说不定会把它们都撵到树上去,想杀死它们就要费很多功夫。 棕熊是绝对逃不过雪豹的,而雪豹受了伤,却没有趁着棕熊爬上爬下逃跑,肯定是打了报仇,乃至反杀棕熊的主意。 至于棕熊,它看起来很想将雪豹碎尸万段了。 这对狼群来说很有利,他们静观其变。 雪豹在利用自己爬树快,爆发力足够的优势消耗棕熊的体力,同时不断刺激棕熊,试图寻找棕熊的弱点来实现反杀。 而棕熊,它是真的很生气,但它并没有丧失全部的理智。 在爬上爬下几次之后,它就搞懂了雪豹试图做什么。 它很配合雪豹,而在雪豹又一次趁着棕熊还没有完全爬上树就跳下来的时候,棕熊忽然撒开爪子,直接从树上摔了下来。 它的皮毛与脂肪足够厚,摔下来的高度不至于让它受重伤。 雪豹慌不择路,直接爬上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树。 这棵树很高。 但是不够粗。 棕熊朝天怒吼,眼中迸射出残忍而又冷漠的光芒,它直立着,两只爪子抓在树干上,在雪豹不安的目光中,疯狂地摇晃起来。 狼群也在这个时候动了起来。 它们四散开来,不动声色地围住了棕熊与雪豹的交战地点。 雪豹所在的这棵树经受不起棕熊这样的剧烈摇晃,没过多久就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咔咔”声,如果它继续在上面躲着,要么树干被折断它摔下来,要么他在树干被折断之前就会被棕熊晃下来。 雪豹龇牙,锋利的牙齿泛着寒芒。 在棕熊眨眼的时候,雪豹后肢一蹬,直接跳到了棕熊脸上,爪子迅速在棕熊脸上留下了条条抓痕。 其中一条,正横跨了棕熊的右眼。 第33章 渔翁得利 两只肉食者的火气一时高过一时,等到棕熊右眼受伤的时候,已经完全到达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它们的注意力绝大部分都放在了彼此身上,没有注意到将它们包围了的狼群。 而狼群,正在等待良机。 雪豹抓伤了棕熊的右眼,却并没有恋战,直接狂奔向了之前看好的一棵大树,棕熊紧追其后。 雪豹奔跑的速度很快,爬树的速度也很快,但它爬树的速度却没有棕熊直立的速度快 棕熊本身就紧紧追在它的身后,在雪豹爬树的时候,它抓住时机,直接站起身,一爪子拍在了雪豹身上。 雪豹直接从树上摔了下来。 棕熊脸上全都是血,右眼球几乎要被之前雪豹那几爪子给抓下来了,此刻在它狰狞的表情之下更显恐怖。 雪豹摔得不轻,它挣扎着站起身,知道自己现在绝不能再转身背对着棕熊,只压低身体,忍受着内脏破裂与骨头摔断带来的痛苦,寻求一击毙命的机会。 到了这个时候,棕熊与雪豹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的战术可言了,只有血肉之身的肉搏。 咆哮与怒吼在这片小树林里回荡。 狼群没有移动,但它们离狼群包围圈某个弧更近了。 棕熊体型更大,体重更重,在自然界顶级掠食者的对抗之中,天然占据上风。 但雪豹也有自己的优势,它的重心更低,压低身躯的时候更是令棕熊难以捉摸。它并不起跳,只是打着转儿地攻击棕熊的下盘,每一次都能从棕熊身上咬下来一大块肉。 战况愈发血淋淋。 羿玉第一次见到狼之外的肉食者……捕猎?眼前这个场景其实并不像是在捕猎,更像是棕熊与雪豹之间本身就有仇怨,此刻仇怨爆发了而已。 就算没有狼的智慧,顶级掠食者之中也不乏小心眼…… 尤其是,这只棕熊很明显是带崽的母熊,但是这附近都没有幼崽的味道。仅看它对雪豹紧追不舍,经验丰富的狼群就明白之前发生过什么了。 无外乎是雪豹趁着棕熊外出捕猎的时候,找到了被棕熊藏起来的棕熊幼崽,吃了一顿小肉,然后就被失去幼崽的棕熊记住了味道,一路追杀至此。 随着棕熊与雪豹搏杀得越久,棕熊的优势也就愈发明显。 猫科动物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耐力不够。 一开始雪豹对棕熊制造了很多的伤口,但随着雪豹的体力下降——这一幕其实与之前雪豹通过爬树来消耗棕熊体力有异曲同工之处——十次进攻之中,棕熊最少也能抓住一次机会反击。 雪豹的身板可撑不住棕熊几巴掌。 雪豹又一次被棕熊扇到一旁,它艰难站起身终于放弃了反杀,准备逃命,可棕熊怎么会放过穷途末路的雪豹? 它想也不想地就追了过去。 狼群就在这个时候登场了。 “倒霉蛋”与“眯眯眼”一前一后地压在了伤痕累累的雪豹身上,“鹰眼”扑上去死死咬住了雪豹的喉咙。 而棕熊也被跳起来的“缺耳”一爪子抓伤了另外一只完好无损的眼睛,羿玉与“大脚”接力从背后攻击它,“装深沉”与“塌耳朵”在外游曳。 棕熊捕豹,狼群在后。 无论是雪豹还是棕熊,这个时候都已经精疲力尽了,棕熊抵抗的时间更久,但也抵挡不住五头狼的围攻。 在它闭眼之前,它残破的眼睛看向了雪豹的方向。 雪豹已经被咬断了喉咙。 棕熊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狼群几乎没怎么活动筋骨,就收获了一只雪豹和一只棕熊。 他们并没有在原地休息,直接带走了雪豹和棕熊。 ——它们之前在这里搏杀了太久,而此处又是狼群领地的边缘,被吸引过来的捕食者很有可能不止狼群。 第34章 不感兴趣(两章 合一) 雪豹与棕熊打开了狼群的狩猎节奏,接下来的一整天,他们收获颇多,补充了一部分之前消耗的冻肉。 而在狼窟里窝了那么多天之后,能够在雪地里快速奔跑,撕咬扑杀猎物,尽情释放内心积攒的情绪令不少狼看起来“和善”了许多。 回到狼窟之后,也能看出就连狼窟中的氛围都平和了不少。 气氛一下从“离我远一点不然我咬死你”变成了“天气正好,有的狼在吃鹿肉,有的狼在吃羊肉,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羿玉等狼将捕捉到的猎物放到“天然冰箱”里,补充了储粮的感觉令羿玉心情不错。 ——他在知道了“缺耳”等狼之前离开狼窟是为了储备寒潮时的食物,而自己的加入可能会使得预备的食物短缺之后,心里就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现在可算是解决了。 羿玉高高兴兴地直接去了山顶温泉。 山顶温泉离狼窟很远,但羿玉心想自己又不是天天去,偶尔去一次也不算多么浪费时间。 但他没想到消失了一整天的黑狼也在这里。 黑狼趴在温泉旁边,身上的毛发因为不断蒸腾的水汽而有些潮湿,有数缕已经粘在了一起。 显然,它待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羿玉步伐放慢了一些,缓步走到几个温泉旁边,黑狼抬眸看他,就这一眼,羿玉迅速察觉到了不对劲。 黑狼那双凝固鲜血般的眼睛此刻仿佛是在温泉里浸泡过一样,湿润又亮晶晶的。 而且它的耳朵在看到羿玉靠近的时候,非常明显地抖动了一下,身后的尾巴也跟着摇晃。 它平时可不会有这么明显的反应…… 羿玉心中一动,隐约有了个猜测。 「你怎么了?」他有些明知故问地询问独自一狼待在这里的头狼。 头狼“声音”低低地回答:「没什么……只是易感期快要到了。」 果然。 羿玉闻到了逸散空气中不明显的烤栗子味道,这一次,调味变得不太明显,反而多了几分微涩,就像是烤成软糯栗子前已经坏掉了一部分似的。 头狼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脑袋动了动,眼睛斜斜地偷看了羿玉一眼,“声音”提高了一些:「我每一个易感期都会待在那个山洞,但是上午我过去的时候……闻到了你的信息素。」 羿玉对自己信息素的控制能力很不错,即便晚上去过几次藏有“狼族核心”的山洞也不会留下多少,黑狼能够捕捉到信息素残留之中的残留,纯粹是因为它天生拥有过于敏锐的感官。 平时,黑狼可以坦然自若地与一头alpha狼当邻居,但在易感期,这一切变得不可能。 而它方才的言语,甚至有点诉苦或者撒娇的感觉…… 羿玉耳尖抖了一下,有种莫名的感受。 他直接道:「我对你说的,藏在那里的“狼族核心”,很感兴趣。」 黑狼的眼睛仿佛被清澈泉水冲洗过的红宝石,剔透滢亮。 「那只是流传在狼群之中的古老史诗,没有一头狼真正地见过所谓的“狼族核心”……山洞里什么也没有。」 羿玉一如既往地听不太出祝夷——失去记忆般的狼版祝夷也是一样——说的是不是真话。 「或许。但寒潮很闲,我有很多时间。」 黑狼默默地盯了白狼一会儿,再开口时突然旧事重提:「我以为你这个寒潮会接受一个omega的邀请……那个傻子狼,经常和你一起进食的omega不是已经邀请过你了吗?」 傻子狼?说的好像是“倒霉蛋”…… 不过,头狼这番话中的酸味简直快要具现化了。 羿玉舔了舔嘴巴,易感期果然是alpha狼最脆弱的时候,就连祝夷也不能例外。 「我没有接受邀请。」羿玉实话实说,「我对omega不敢兴趣……」 黑狼的眼眸刚刚亮起,就听见羿玉继续说了下去。 「——或者说,我对狼都不感兴趣。」 说这话的时候,羿玉特意深深地看了黑狼一眼。 他真的对狼不感兴趣。 黑狼沉默一瞬,倏然瞥过头去。 它的眼睛是暗红色的,但并非整个狼眼都是红的,眼眶变红的时候多少还是能看出来的。 ——它被羿玉一句话气哭了。 羿玉的心里迅速列出等式。 黑狼=祝夷。 黑狼被气哭了=祝夷被气哭了。 这可真是……好恐怖、好吊诡的结论。 黑狼即便是在易感期中也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过了几秒钟它再转回头时,眼眶已经看不出泛红了。 它自带眼线,仿佛画了烟熏妆一样,眼睛格外深邃幽深,配上那对暗红眼珠,更显压迫与气势。 以上是平时的时候。 而现在,易感期时的黑狼……有点像是身受重伤却不敢被外人得知的,风雨飘摇帝国中的掌舵人,依旧强大,却有致命之处。 一旦被抓住软肋,就是大厦将倾,英雄落幕。 羿玉又舔了舔嘴巴,朝黑狼身边多走了两步。 他甚至能够看到随着自己的脚步而微微战栗抽动的狼背。 「怎么了?」羿玉再次明知故问,「我刚才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黑狼略微仰了下头,耳朵随之往后趴了一下。 「不对。狼都要找个伴侣的。」它干巴巴又语重心长地道。 羿玉“唔”了一声:「我不要。」 黑狼顿了顿,忽然低头舔了下爪背。 不知道是不是又被气哭了。 羿玉觉得自己真是个坏人……不,现在应该说他真是个坏狼。 坏狼就地坐下,尾巴环在身前,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略微潮湿的结冰地面。 黑狼耳聪目明,此刻却专注地舔着爪背,仿佛上面开出了一朵花似的。 于是羿玉也伸头过去,瞅瞅黑狼毛乎乎的大爪子上究竟有什么东西。 这个举动却令黑狼整个狼都弹了一下,狼眸如同瞄准器一样瞬间定格凝固在羿玉身上。 在黑狼的注视中,羿玉慢吞吞地又收回了探出去的狼头,睁着在水雾中显得格外朦胧情深的眼睛,一派无辜神色。 然而在他无辜的神情之下,是一丝丝飘逸在空气中的微苦咖啡味。 黑狼的眼睛倏然瞪大,呼吸都停滞了一瞬间,身形后缩又前倾,尾巴绷得直直的,仿佛大型擀面杖。 羿玉看着黑狼,稍微又释放了一丝信息素——程度大概类似于水龙头从无到有的一点点水珠。 然而即便是这一点点水珠,在易感期的alpha的感受之中,也如同喷涌而来的浪涛一样将它整个狼掀了起来。 它僵硬地扭动了一下脖颈,看着羿玉,忽然一头扎进了旁边的温泉里。 温泉很窄,体型堪称巨大的黑狼缩在里面连转身都做不到,即便如此它也在一直往里缩,将形状还算固定的边沿都给挤开裂了。 羿玉看到它这样,才差不多确信黑狼版本的祝夷也是会被狼躯与信息素、易感期所影响的。 之前它一直表现得仿佛羿玉和它中间有一个不是alpha似的,惹得羿玉最近一直在想它会不会根本不受影响。 现在看来,只是格外能忍以及控制力超群而已…… 再厚的毛发被彻底打湿的时候也是会贴合在皮肉上的,黑狼在温泉中,钢铁筋骨般的兽躯随着呼吸波荡水面,泛开一圈圈涟漪。 羿玉坐在一旁,随意摇晃的尾巴尖慢慢停了下来。 他看着黑狼,此前一直背对着他的黑狼就在这个时候回首了。 狼向后看的时候往往先转头,后转身体,所以在描述某个人凶狠狡诈的时候才会用“狼顾之相”来形容,说的就是这人往回看会先转头,如同狼回头看一样。 羿玉之前对这种描述没有什么切实的体会,然而此刻—— 浑身湿透的黑狼人立在逼仄的温泉中,身体不动,头转了大半,略微垂首抬眼看过来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股危险的感觉从尾巴尖往上窜到了头顶。 养过猫的人通常都知道,猫咪应激的时候不只有躲在沙发底下瑟瑟发抖流口水一种表现,还有一种常见的表现,就是展现出了强烈的攻击欲。 易感期的狼也不只会“嗷嗷”痛哭。 羿玉转身逃跑的速度很快,但是拖着长长的水痕从温泉中一跃而起的黑狼速度更快。 它的身影笼罩住了体型小了一圈的白狼,咧开的森寒利齿收着劲咬向了白狼的后颈,在即将触及alpha的腺体之前,它下颔微动,只落在了白狼颈骨下方。 羿玉一下僵住身体不动了。 他不是在畏惧突然攻击狼的黑狼,也不是被黑狼的尖锐狼牙所伤到了,而是黑狼的牙齿离他的腺体实在是太近了…… 近到稍微磨蹭一下就能叼住腺体。 alpha的本能令他释放出了大量攻击性与愤怒并存的信息素,平时总是会自然逸散开的信息素这时仿佛安装了定位系统一样,如箭似矛地射向了咬着自己皮肤往后拽的黑狼。 “呜——”黑狼哈着气,浑身骨头都在“噼里啪啦”地爆响,仿佛是在进行着某些不为狼知的剧烈挣扎。 它的眼睛通红充足,喘着粗气,却没有放开羿玉,反而咬得更紧了,狼牙离腺体更近了…… 一想到alpha的牙齿会刺入自己的腺体,羿玉就感觉自己整个狼要从内部爆炸了,他“呜噜呜噜”地发出威胁声,身体与信息素却是都不敢再动了。 黑狼就这么呜咽着,与白狼僵持着缓慢后退。 最后退回了被黑狼强行扩大范围的温泉里。 这下,羿玉浑身也湿透了。 「松开……」羿玉的爪子趴在岸边,勾了一手的冰屑,“声音”可谓是咬牙切齿。 黑狼喉咙中发出低低的呼噜声,说不上来是在威胁,还是觉得愉悦。 它一呼噜,气流就全部吹在羿玉后颈的毛发上。 他其实也算不上是湿透,毕竟直立着,只有在温泉中的部分毛发全部都被打湿浸透了。 后颈还是干燥的。 但是气流涌进去的感觉还是很明显。 羿玉露出尖锐犬齿,被挤得动弹不得也挣扎了起来。 但是没挣扎几下,他又停了下来。 还是因为离腺体太近的狼牙。 他们就这么僵持在快要挤死狼的温泉里。 「陪我……待一会儿……」 黑狼似乎是终于找回了语言系统,“声音”却没有平时那么清晰流利,反而像是卡带的播音机,倒是还有种狼语播音腔的感觉。 羿玉咬着牙,没回答。 他的体型还是不够大,反应速度也不够快,和熟狼待在一起的时候更是不够警惕……这次之后,他必须把自己真的当成野兽才行。 只有野兽,才能够在这片雪山里自由舒适地生存下去。 神智介于混沌与清醒之间的黑狼无数次想要标记眼前的白狼,但是同为alpha的剧烈排斥,以及理智中的某个念头一直在阻止它。 它时而急躁,时而痛苦,时而平和……神智仿佛碎裂成了无数块——这种感觉却令它舒服自然了许多,竟是回到了舒适区。 但无论怎样,它的牙齿一直牢牢地叼着白狼后颈下方的一小块皮肉。 舍不得咬,舍不得研磨,更舍不得松开。 最后只能维持这个状态。 近在咫尺的微苦味道无时无刻不在疯狂攻击着它,易感期是放大无数倍的感受令它痛苦、愤怒,感受着无形的自己变得血淋淋。 然而再多的鲜血,也抵不上微苦中的一点点回甘。 它仿佛行走在布满刀尖与熔岩的火山中,每一步都在走向深渊—— 每一步都在走向超脱。 一小股寒风乱过,带走了些许混在一起,融合又彼此争斗的信息素。 时间缓慢地狂奔,黑狼咬到牙齿发抖,下颔酸涩,整个狼脑袋都要麻木了。 而羿玉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维持着别扭又完全没有任何束缚可言的姿势,身体僵硬得仿佛冰块,后颈下方那一小块皮肉都失去知觉了。 更别提腹中饥饿。 羿玉缓缓呼出一口气,暗自积蓄力量,感觉差不多的时候,用力转身,一头撞在黑狼下巴上。 第35章 jio麻(两章 合一) 大约是两头狼都累得不轻,羿玉一直被咬着的那一小块皮肉,也没有因为突然而剧烈的挣扎受伤…… 反倒是因为突然活动了一下长时间没有动弹过的四肢而被麻木感刺激得一下也不敢动。 温泉实在是太小,黑狼被那么恶狠狠地撞了一下,也没有远离到哪里去,只后仰着倒在了冰层上。 它看着仿佛刚刚安装上四肢,一下一下弹动的白狼,仰头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 羿玉挣扎着上岸,扭脸往温泉里看去,黑狼已经背过身,整个狼团了起来。 若是狼崽这么团起来,倒是有几分可爱。 但是黑狼……像个肉山炸弹。 羿玉喷出一口不爽的鼻息,一瘸一拐地走了。 嘶,脚麻。 · 白狼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顶,一阵又一阵裹挟着温泉热气与刺骨寒意的风刮过,山顶落下了鹅毛大雪。 雪势很大,有种遮天蔽日的架势。 如同帘幕般的雪夜里,一头与环境融为一体的白狼叼着比自己要大上两倍的野鹿于雪幕中现身。 梅花状的脚印在雪地中出现,又很快被风雪所掩埋。 “嗷呜——” 黑狼对月嚎叫。 羿玉本能地有种想要应和的冲动,他刚一将嘴巴张开,沉甸甸的野鹿就往下方滚了一些。 “嗷——!”羿玉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暂而又变了调的狼嚎,扭头回去将野鹿重新咬在口中,闷声不吭地往山顶走。 别的狼狼嚎起来那么寂寥、飘渺、豪迈,他一狼嚎,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似的…… 羿玉有些不太开心地带着食物再次来到了山顶温泉。 黑狼与他离开时一样,仍旧紧巴别扭地团在温泉里,但是随着羿玉的靠近,它的耳尖却快速抖了几抖,脑袋欲动不动。 羿玉仿佛没看到,他走上前,将野鹿扔在温泉旁,随即潇洒离去。 在他易感期的时候,黑狼投喂了他,现在,羿玉还回去了一部分。 当然只是回报,不然还能是什么…… 羿玉甩了甩身上的毛,他之前从温泉里出来,身上大半的毛都是湿透了的,在雪地里走了半天,绝大多数都结成了冰渣子,捕猎前才被清理掉。 现在身上倒是没有水,也没有冰了,但是风一吹,骨子里面隐隐约约有股凉意。 回去狼窟的路途十分遥远,羿玉都感觉到了几分疲惫,他燃起了许久没有使用的火堆。 在橘红火光的笼罩之下,逐渐感受到了融入四肢百骸的暖意。 这一晚,羿玉没有睡到干草堆里,而是在火堆旁边趴着睡了一晚。 他不能将干草堆移过来,那样的话一不小心是会着火的,只能将就着睡了一晚硬邦邦的地面,好在狼毛足够厚,倒也没有多难受。 ——反正比某个山顶上的黑狼舒服。 …… 天光重新亮起来,羿玉睡眼朦胧地将火堆熄灭,然后整头狼埋进了山洞最深处的干草堆里,睡了一个能够把骨头都烘酥的回笼觉。 昨天阳光正好,今天又变成了冷郁的天气。 羿玉站在山洞口,等了好久都没等到一点点太阳,终于放弃了将干草堆拖出来晒一晒的念头。 他真的非常想念阳光暴晒过的味道…… 羿玉对着灰蓝色的天空惆怅了一会儿,随后打起精神到“天然冰箱”那里吃了一顿冻肉,吃多了其实也能习惯这种冻肉坚硬又嚼蜡般的奇怪口感。 他准备晚一点再出去捕猎,虽然晚一点温度会更低,但是他昨天确实有点累了,睡了两顿也没完全将精力与体力补充回来。 往石头后面一躺,就又有点昏昏欲睡的。 一点点的风、一点点的光、一点点的声音与遥远的思念,柔软又无声地化入了白狼的睡梦之中。 于是小憩变得更加香甜,连看似柔和,实则扎手的狼毛也多了几分惬意。 在饭后的睡梦中,太阳一点点地落了下去。 羿玉睁开眼,眼神还有些茫然。 他刚才似乎梦到了一些现实世界中的往事,但就如同绝大多数的梦一样,醒来的时候还记得一些梦中的内容,仅仅几个眨眼之后,梦中世界就模糊远去了。 白狼打了个哈欠,站起来压低身体伸懒腰,尾巴尖都绷得直直的,耳朵里甚至能够听到骨头响动的声音。 将懒虫都赶走,羿玉又精神了起来。 他在一瞬间就已经安排好了自己接下来的行程。 首先,他要用三个小时的时间去捕猎,尝试抓到一只中等体型及以上的猎物。 ——如果三个小时都没什么收获,就用冻肉对付黑狼的嘴巴,塞饱它的肚子。 其次,在入夜之后,他得再去一趟藏有“狼族核心”的山洞,进一步进行探索,但并不抱有一定会有所发现的希望。 思路清晰了之后,行动也顺畅了起来。 羿玉飞快清理干净自己的仪容仪表,一甩尾巴,几个纵跃之后,身影就消失在了此起彼伏的雪山怪石之间。 他潜行的速度很快,隐蔽程度也极高,就连狼窟外围的狼们甚至都有没看清白狼离开路线的,只看到了与雪地颜色相近的色块飞快闪离。 羿玉每次外出捕猎都会选择与上一次截然相反的方向。 一方面是,上一次捕猎很有可能令区域内的其他动物警觉了起来。除非羿玉两次捕猎间隔时间非常短。 另一方面则是,羿玉不想每次都吃同样口味的食物,不同区域的主要草食动物是不完全重叠的,他完全可以选择不同口味的肉。 总之,狼生左右不过是吃吃喝喝,打打杀杀,这还委屈自己的嘴巴,那也太可怜了。 羿玉随意想着,瞬息间便是几十米从身旁迅速倒退。 他跃上一个山坡,仰头闭目,微翘吻部迎着空气,深深地吸了一口,试图从中分辨出附近猎物的讯息。 动物身上的味道与雪、风、植被都不一样,不仔仔细细地清洁根本无法去掉。 而顶级掠食者,能够从空气中捕捉到猎物的气息。 空气冰冷得甚至有种灼烧感,白狼耳尖被激得直抖,闻了没几口就甩头打了一连串的喷嚏,狼眸愈发清亮。 这附近没什么动物,他需要再往前走一些。 白狼皱着鼻头从山坡上跳下来,从鼻腔到脑袋里,清凉得仿佛抱着薄荷啃了几大口又喝了冰水一样,脑子都有点嗡嗡的。 他又甩了几下头,老老实实地低头避过寒风,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感受到正常的鼻子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 羿玉刚才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的鼻子会冻掉……就像特别冷的地方,耳朵真的会冻掉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黝黑的鼻子,在雪地里寻找猎物的踪迹。 气温极低,不仅狼这种捕食者不会在这种天气外出捕猎,就连食草动物也鲜少在这种时候离开自己的巢穴。 但凡事总有例外。 一只牦牛在雪地里慢吞吞地前进。 它时不时左右看看,四下闻闻,似乎是在寻路。 羿玉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独自出现在这里,自然界中的动物也是生命,不是所有行为习惯都会遵循课本与资料上的介绍。 但无论如何,它会成为狼的晚餐。 体型大、性格凶猛,具备一定攻击能力的食草动物在看到落单的狼,甚至是其他顶级掠食者时都会有一种错觉——我可以和猎手碰一碰。 这头正值壮年的牦牛也是这么想的。 它看到孤狼,不退反进。 粗大的鼻孔喷出呼呼的热气,鸡卵般的牛眼瞪视着通体雪白的狼。 现实世界中的孤狼当然不会觊觎一只牦牛,但这里不是现实世界。 羿玉这个时候的体型已经跟牦牛相差无几,却远比牦牛灵活,爪牙也远比牦牛锋利致命。 他与风同奏,流畅身形破开气体,径直劈向了牦牛。牛蹄蹬地,欲要将孤狼顶翻。 这一幕有点像是矛与盾。 但矛,可以媲美钢铁。 而盾,不过血肉之躯。 羿玉在靠近牦牛之时急速转弯,趁着牦牛转身之时,爪牙并用将牦牛的侧面撕开数条裂口,汩汩血流浸透了牦牛的黑色长毛,将它们粘成一缕一缕的,末端滴血。 牦牛痛呼,挨打了才知道痛,临死了才知道害怕。 羿玉早已学会乘胜追击,不给牦牛丝毫喘息的机会。 白狼驱赶、追杀牦牛。 短短四五百米,鲜红血液洒了一地。 牦牛轰然倒塌之时,羿玉正热血沸腾,微苦的信息素爆出,笼罩在四周。 他仰头长啸,惊起无数鸟雀。 过了好一会儿,回过神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白狼有些尴尬地收敛起所有信息素。 他低头咳了两声,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闷声不吭地拖着牦牛离开了案发现场。 · 从山下到山顶温泉,只有一条路。 黑狼背对着那条路,庞大身体努力缩在一块落满了积雪的巨石后面,藏不住的尾巴浸在旁边的小型温泉里。 它好像觉得这么做谁都看不到它。 直到羿玉径直走过来,将牦牛扔在黑狼面前,俊俏狼脸不知为何显得有几分阴沉。 黑狼眉头微动,看看羿玉,又看看牦牛。 羿玉已到远点的温泉旁,去清理身上的血迹了。 黑狼吃得有些割裂。 它一会儿眯着眼睛,幸福得快要冒泡泡;一会儿咀嚼得格外僵硬又艰难,牙龈都快咬出血了。 这是小玉专门给它抓的猎物,连内脏都没动!可是小玉现在是个alpha狼……但这是小玉专门给它抓的猎物,一只牦牛!可是小玉现在是个alpha狼……但这是小玉专门给他抓的猎物,送过来的时候甚至还温热!可是小玉现在是个alpha狼…… 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打架,黑狼眸色时暗时亮。 ……不。 黑狼眼中血色更浓。 它将牦牛吃入腹中,唯独将甘美的内脏留了下来。 全神贯注洗爪爪的羿玉猛然回头,只看到了身后放着耳朵牦牛内脏,与一瞬即逝消失在眼前的黑色狼尾。 羿玉看向牦牛内脏。 完整、干净,且肉眼可见的美味。 羿玉直接探头过去将牦牛内脏吃了。 果然好吃。 …… 半个小时之后,羿玉离开了山顶温泉,目标明确地往藏有“狼族核心”的山洞而去。 其实早些时候,也没很早,大约是羿玉捕杀牦牛的时候,他心中隐隐约约有点关于“狼族核心”的头绪——或者说灵感——但那种感觉转瞬即逝,羿玉现在居然有些想不起来了…… 羿玉面容凝重地沉思。 狼的脑容量恐怕多多少少还是影响到他了。 他有些着急,但不到抓耳挠腮的地步。 头绪可以出现一次,就会出现第二次、第三次……总有一次,羿玉能够将它转变为可控的现实。 雪夜中独行,白狼身上落了一层又一层的雪,狼爪都冻麻了。 藏有“狼族核心”的山洞依旧如前几次那样,隐藏在树林与石层之后,不起眼得就像山体上一道再寻常不过的裂缝。 羿玉熟门熟路地进入。 这一次,他在里面闻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 不是狼、不是黑熊、不是狮子、不是雪豹、不是羚羊、不是羚牛、不是牦牛、不是狐狸、不是狍子、不是野鸡、不是兔子…… 奇怪,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羿玉尽力收着爪子,在山洞口细细嗅闻。 一个带崽的母亲。因为有奶腥味、些许血腥味、幼崽的粪便、巢穴的味道…… 但是具体是什么东西,羿玉真的闻不出来,或者说闻到了但是无法分辨——一个他从没见过,最起码从未在雪山中见到过的物种。 就像狮群一样。羿玉联想道。 而且体型不算小,因为味道很重…… 羿玉想了想。 黑暗中的冰蓝色狼眼隐约透着点绿,良久,白狼动了动前肢,向山洞深处走去。 大约走到五十米的时候,羿玉听到了一些动静。 幼崽“哼哼嗯嗯”的声音、大体型的动物挪动身体的声音、细微的舔舐声——但是不太像是幼崽发出来的,还有…… “汪——” 羿玉茫然歪头。 还有狗叫声? 第36章 小憩(两章 合一) 可以生活在恶劣环境中的狗其实不少,比如说比较着名的“雪橇三傻”:萨摩耶、哈士奇和阿拉斯加,它们都可以生存在极寒的环境之中。 所以雪山里出现狗也不是一件多么稀奇的事情……才怪,这真的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狗虽然是狼的后代,但是它们就攻击力而言,远远不如狼,它们可以在极地环境之中生存,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在雪山之中生活。 如果山洞深处真的是狗——这一点非常有可能。 在羿玉的现实世界之中,一些狗的体型是比狼还要大的,同样是哺乳动物,会舔舐幼崽,这一切都与羿玉刚才发现的信息对上了。 ——总之,如果里面真的是狗,羿玉根本无法将它们的气味与狼对应起来。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有其他狼碰到了狗,它们绝不会认为它与自己有关,只会毫不犹豫的将狗当成笨蛋又好抓的猎物。 羿玉不停思索的时候,脚步也没有慢下来。 他很快从五十米走到了一百米,闻到的气味、听到的声音也都更加的明显清晰。 这种狗的体型真的不小…… 会是什么? 阿拉斯加?金毛——等等,金毛可以在极寒环境中生存吗?羿玉不太清楚,他此时仅仅是通过体型判断罢了。还有什么大体型的狗? 藏獒?拉布拉多?狼犬?鹿犬? 羿玉能想到的都是一些名气很大的,或者是比较常见的,但最有可能的是里面的狗根本就不是他见过的任何犬种。 一百五十米。 里面的狗终于发现了越来越靠近的狼。 捕食者闻起来、听起来与其他动物完全不一样。 带崽的母亲迅速起身,将巴掌大的幼崽护在身后,后肢分开,前肢撑地,发出一声咆哮。 “嗯吼——!” 羿玉:“……”这听起来不太像是狗了。 刚才思考的一切都是白思考了。 羿玉调整了一下心态,不再缓步无声靠近,而是借着山洞里面动物咆哮的声音,拔腿快速跑进去。 狼的视力真的很好。 深夜,一百多米深的山洞,羿玉一眼就看到了山洞里面动物的轮廓。 整体比较偏圆润,躯干的存在感比较强,四肢较短,爪掌宽厚,脑袋大约是个圆形,两只耳朵又短又圆…… 更加适应了环境的眼睛,看出了动物的配色。 黑、白。 羿玉先是一愣,然后瞪大了眼睛。 这是…… · 狼窟的一天从集体进食开始。 “天然冰箱”狼满为患,一头头狼聚在一起,将自己在寒潮前积攒的食物从雪地里挖出来。 冻了近一个月之后的食物和石头没什么区别,有几头年迈的狼甚至被蹦断了牙齿,后来只能等着青壮将冻肉撕成一块块、一条条地放在面前。 而集体进食,并不意味着每一头狼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有的狼喜欢睡懒觉、有的狼不喜欢和别的狼挤在一起吃饭、有的狼不喜欢吃冻肉宁愿冒着风雪也要去捕猎、有的狼——此处专指头狼——偶尔就会消失的那么几天,从狼早已见怪不怪。 但也只是见怪不怪而已。 几个狼聚集在一起低头吃肉的地方,一头灰狼显得有些闷闷不乐的,但这没有影响它吃肉的速度。 尖锐惨白的牙齿咬开冻肉,撕扯下来一小块儿,舌头卷着放入口中,然后用火热的口腔、躲避的舌头与冰得发酸的牙齿“炒”几下,然后稀里糊涂地咽进肚子里。 反复好几次,“倒霉蛋”多少有点走神,一口咬在了“眯眯眼”正在吃的肉上,“眯眯眼”呆了一下,睁大了眼睛看向“倒霉蛋”,反应过来之后突然张开嘴吼了它一下。 “倒霉蛋”回过神,悻悻地将嘴里的肉松开,稍微往旁边走一点,继续吃自己的。 对面的“鹰眼”没有错过这一幕,它舔了舔牙齿上的碎肉,忽然在吃肉的时候“说话”了。 「不想吃肉给我吃。」 “倒霉蛋”顿时精神了,牙齿叼着冻肉往后拖了拖,这就导致在他对面的“大脚”不得不往前走了两步,一边吃一边不爽地从鼻腔里喷气。 「我吃!我当然要吃!」 “装深沉”不怀好意地插话:「我们很缺这几块肉吗?」 它还看向“缺耳”,想要从“缺耳”那里得到一个否定的回复,好继续缺德发言。 但“缺耳”这一会儿很明显也在走神,根本就没有听到“装深沉”的声音。 于是“鹰眼”嘲笑了一声:「吃你的。」 “倒霉蛋”以为“装深沉”这句话是跟它的,连连点头,一嘴筒扎进之前已经吃出来的冻肉空洞里。 “塌耳朵”看着这一幕,觉得狼小队,乃至整个狼群里最近的氛围都不对。 但它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看到其他几头狼吃肉的速度太快,导致它吃得太慢,于是顾不上思考,低头啃肉。 “缺耳”最先吃完,它苦大仇深地蹲在一旁,耳朵上的缺口随着风动而轻轻弹动。 “倒霉蛋”其实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如果是在平时,它这个时候就会下桌了,然后睡一会儿再玩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差不多就可以和羿玉出去捕猎了。 但是白狼这两天都不大在,“倒霉蛋”就又多塞了几口冻肉,这几口肉吃的有些太快,腮帮子都木了。 一个个狼进食完毕,也不知道怎么走位,很快就一个个消失不见了,也不知道都猫在哪里。 “倒霉蛋”趴在雪地里,惆怅地望着狼窟中某个山洞的方向,怀念白狼还没有分化的日子。 那时候…… 他们吃得多好啊。 「你一直看着首领的山洞,是想挑战它吗?」不知道什么时候路过“倒霉蛋”旁边的“鹰眼”冷不丁儿地吓了“倒霉蛋”一大跳。 “倒霉蛋”整个狼原地弹了一下,迅速否认:「没有!当然没有!我是在看白狼的山洞!不是在看首领的……」 白狼。“鹰眼”“哼”了一声,一甩尾巴坐了下来。 「他不在这里,你看他的山洞干什么?」 “倒霉蛋”吸溜着口水回答:「看到他的山洞,我就能想到我们抓到的那么多猎物……」 “鹰眼”撇嘴。 狼群中不乏擅长捕猎的omega,但“倒霉蛋”绝对不在其中。 什么“我们俩”,恐怕白狼加入狼群之后与日俱增的捕猎技术就是这么锻炼出来的。 但是“鹰眼”没有将心里的话说出口,它莫名安静了一会儿,在开口时却是问道: 「要去捕猎吗?我刚才没吃饱。」 “倒霉蛋”呆了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圆滚滚的肚皮,“鹰眼”也看到了,想起之前进食的时候,“倒霉蛋”一顿猛塞,无奈又无语。 然而“鹰眼”还没收回自己的话,“倒霉蛋”已经迅速揣着皮球起身了。 「去!我也没吃饱!」 “鹰眼”:“……” · 但是“倒霉蛋”很快就感到了那么一丝丝的后悔。 因为和“鹰眼”一起捕猎,没有……远远没有和羿玉一起捕猎的时候那么开心快乐。 “倒霉蛋”听着“鹰眼”指挥,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捕猎位置上,只等着“鹰眼”一声令下,就猛扑上前。 没有看到一样陌生的东西时讨论许久的随意,没有偶尔因为一个甜甜的果子停下来分享的闲适,没有捕猎时的各种新鲜尝试…… “倒霉蛋”轻轻叹了口气。 每个狼都是不一样的,而白狼格外不一样,这一点它早就知道了,只是现在才意识到而已。 「不要走神。」敏锐察觉到同伴正在开小差的“鹰眼”提醒道。 “倒霉蛋”摇了摇脑袋,打起了精神。 在没有遇到白狼之前,捕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而且就算捕猎没有趣,抓到猎物之后就有趣了。 “鹰眼”遥遥地就看到了前方正在靠近的一个大块头。 它从树叶中穿过,发出的声音与造成的动静都在告诉“鹰眼”它的体型有多大,反应灵敏或者迟钝,此刻的状态又是如何…… 只要它靠近一些,“鹰眼”就能看到更多。 大块头离得越来越近,“鹰眼”却没有让“倒霉蛋”待命,因为它发现靠近的目标并不是一个,在它身后…… 有个狼。 白狼。 “倒霉蛋”尾巴摇晃,差一点就要从躲藏的地方跳出来了。 在“鹰眼”与“倒霉蛋”看到白狼的时候,白狼也发现了躲在暗处的捕猎者。 他先是警惕,随后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他停了下来,他前面的动物也停了下来,回头看他。 “嗯……” 仿佛一声催促。 羿玉看过去,黑白配色的大熊猫正睁着豆大的眼睛,嘴巴轻动,他心脏一颤,忍不住咧开了嘴巴。 是的,大熊猫。 昨晚夜半时分,在藏有“狼族核心”的山洞里,发出狗叫声与吼声的动物正是一对大熊猫母子。 大熊猫又在被妈妈舔得浑身粉红,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候,被妈妈藏在身后也忍不住想要探出头看看,它的视力没有狼好,没看到英姿勃发的俊俏白狼。 但羿玉看到了外八字,下垂眼的熊猫幼崽。 他花费了一些功夫才得到了一些大熊猫妈妈的信任。 最关键的一环,居然是用“狼语”达成的。 大熊猫妈妈听得懂羿玉的“狼语”。 但是它不会“说”。 所以他们花费了将近半个夜晚,才获取了彼此最起码的信任。 羿玉带大熊猫妈妈去往最近的竹林,而大熊猫妈妈答应让羿玉摸摸幼崽。 大熊猫妈妈见过狼,虽然没有眼前这只白狼大,但也是狼,而且同样也是一只孤狼,它以为自己可以像应付那一头狼一样应付眼前这一头。 但其实羿玉根本不需要它去应付。 而在前往竹林的途中,他们遇到了外出捕猎的“倒霉蛋”与“鹰眼”。 在看到白狼与陌生动物的互动之时,“倒霉蛋”与“鹰眼”才反应过来,前面那只黑白色的动物并不是同伴的储备粮,而是…… 它们也说不好是什么,但是白狼很明显没有要吃掉前面那头动物的意思。 “倒霉蛋”与“鹰眼”从暗处走了出来。 大熊猫妈妈有些焦虑地后退了两步。 「这是什么?」“倒霉蛋”好奇地看着大熊猫妈妈,在看到大熊猫圆润的体型时,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这是生病的熊吗?」 原住民果然还是比外来者厉害。羿玉昨天晚上闻到大熊猫母子的气味时并没有将它们与任何动物联系到一起,而眼下只是打了一个照面,“倒霉蛋”就觉得这是一只生病的熊。 外表或许有相似,但相似的动物有很多,名称却不尽相同。而且因为狼群中存在ABO分化的现象,嗅觉极度敏锐的狼更喜欢用气味去分辨。 大熊猫妈妈将“倒霉蛋”听懂了个五六成,它“嗯嗯”两声,又后退了好几步,视线在羿玉与另外两头狼身上看来看去,大约是在怀疑羿玉骗了自己。 羿玉看着大熊猫妈妈,想了想,回答说: 「这是我的宠物。」 这下,无论是狼还是大熊猫都听不懂了。 但是“鹰眼”与“倒霉蛋”都没有在觊觎肉多多的大熊猫,无论是储备粮还是“宠物”,这只陌生的动物都已经是白狼的了,它们得去寻找别的猎物。 “倒霉蛋”依依不舍:「待会狼窟见。」 羿玉点点头,看着两头狼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转头,大熊猫妈妈居然没有逃跑。 他没有食言,带着大熊猫妈妈找到了最近的竹林。 大熊猫妈妈大概已经饿了有一段时间了,一看到食物也不再顾及旁边的狼了,直接扑过去,折断了两根清脆的竹子,一个爪子拿着一个,只吃最好吃的部分。 羿玉坐在旁边,近距离看着大熊猫吃播,狼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柔和。 柔和得有几分阴险。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狼的长相就是这种风格,不可能突然变成什么甜心天使。 大熊猫妈妈吃得很快,瘪瘪的肚子很快就鼓了起来。 它打了个嗝,这才放慢动作,歪头撕扯的时候,小眼睛偷偷瞥向一旁的白狼。 第37章 黑白配色 【从第三十五章开始,到第三十六章是增添的六千多字内容,小天使们可以重新观看一遍。】 在来到这片连绵不绝的雪山之中后,大熊猫妈妈能够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脑子越来越好用。 原来仿佛是被一层浓雾所遮盖,现在那层浓雾已经变得非常稀薄了。 所以它此刻能够进行一定程度的思考,思考这头又白又大的狼为什么会表现的这么奇怪…… 他不袭击它,花费了半个夜晚与它沟通,最终和它达成了一个非常不平衡的交易,白狼的目的是什么? 总不可能仅仅是为了摸一摸它的幼崽吧? 想到这里,大熊猫妈妈摇了摇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白狼是为了什么呢? 吃饱了之后,大熊猫妈妈进食的速度越来越慢,它开始有意识地挑选出来一些比较生嫩的部分,准备带回去给自己的幼崽。 它的幼崽已经到了可以尝试着独自进食的时候了。 而无论它做什么,一旁的白狼始终都是那副有些奇怪的表情。 忽然间,大熊猫妈妈忽然明白了。 这头白狼,他是个变态! 他不喜欢同族,他不喜欢狼,他看上了自己! 大熊猫妈妈浑身一抖,再次看向了白狼,这一次他认真的打量起白狼,越看表情越是凝重苦涩。 大熊猫的审美怎么会和狼一样呢,对大熊猫妈妈而言,眼前这头白狼有些太瘦了,他如果能是现在的两倍宽那就好了…… 大熊猫妈妈在挑选好了带给幼崽的食物之后,心中也暗自作出了决定,如果白狼太过分,它就拍死他。 羿玉不知道国宝心中居然想要拍死自己,他看到大熊猫妈妈准备回山洞里,眼前立刻浮现出了粉红色的大熊猫幼崽的模样。 无论是什么动物,幼崽时期总是格外的可爱。 大熊猫幼崽更是其中翘楚。 有些大熊猫在长大之后可能会变成“车座子”,可能会变成邋里邋遢的模样,可能会去挖矿……无论它们长大之后怎么样,幼年时期的它们可以轻松俘获人类的喜爱。 羿玉紧紧跟在大熊猫妈妈身后,甚至觉得大熊猫妈妈走得有些太慢了,大熊猫幼崽一个熊待在山洞里,太不安全了。 他越走越快,大熊猫妈妈也被他撵得越跑越快。 当一白狼一大熊猫好不容易回到山洞里的时候,白狼精神抖擞,双眼冒光,大熊猫神色憔悴,气喘吁吁。 山洞深处的大熊猫幼崽咬着木头,牙齿一点点地磨,并不敢发出声音。 但是当大熊猫妈妈靠近的时候,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闻到熟悉的气味,大熊猫幼崽立刻发出了“嗯嗯呜呜”的声音,嘴里咬了许久的木头也不要了,仰头到处找。 大熊猫妈妈先给幼崽喂了奶,羿玉没有离太近,只是远远地看着,哺乳期的母兽具有很强的凶性,他没必要招惹大熊猫妈妈。 喂完了奶之后,大熊猫妈妈将一块生嫩的竹子塞到了幼崽的嘴巴里,看着前方的一大块阴影,犹豫了一下。 其实它之前答应白狼的那个交易,心中其实没有打算照做。 仅看熊猫幼崽被舔的浑身粉红的模样,就知道大熊猫妈妈有多疼爱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轻易松口让别的捕食者碰到自己的孩子。 但是…… 大熊猫妈妈动作缓慢地将幼崽放在自己的前方,目光警惕地盯着白狼,身体前倾。 羿玉在大熊猫妈妈几乎要屠狼的目光中,满心欢喜地靠近了大熊猫幼崽。 大熊猫幼崽正专注的啃着生嫩的竹子,往往要啃上许久才能够磨下来一小块,然而就是那么一小块也足够让幼崽开心了,在嘴巴里含了半天都舍不得咽下。 白狼的靠近只收获了大熊猫幼崽几个茫然的眼神。 羿玉用鼻头碰了碰大熊猫幼崽的爪子,尾巴欢快地摇了起来。 他没有用爪子去碰大熊猫幼崽,因为犬科动物的爪尖是收不回去的,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戳破大熊猫幼崽的皮肤。 他闻了闻、亲了亲大熊猫幼崽,就退回了安全位置。 大熊猫妈妈重重地松了一口气,重新将幼崽抱到自己怀里,再次看向白狼的时候,眼神和善真诚了不少。 “嗯嗯……” 羿玉听不懂大熊猫妈妈的话,但是大熊猫妈妈听得懂他的话。 「你为什么来到这片雪山?这个雪山里有很多吃肉的凶残动物,没有很多竹子,这里不适合你们生存。」 大熊猫妈妈又“嗯嗯”了两声。 语言不通真是个难题。 第38章 沟通方式 碍于自己与大熊猫妈妈之间的单向语言障碍,羿玉想了想,更换了表述: 「如果你是自愿来到这片雪山的,就上下晃一晃你的脑袋,不是自愿就往旁边两个方向晃一晃。」 大熊猫妈妈大约是在努力理解羿玉的话语,两三秒钟之后,上下晃了一下头。 羿玉又问:「在来到这片雪山之前,你有听到过别的动物像我这样“说话”吗?如果有的话就上下晃一晃你的脑袋,如果没有的话就往旁边晃。」 大熊猫妈妈这一次往旁边晃一晃脑袋,它晃的幅度稍微有些大了,怀里的大熊猫幼崽跟着晃了晃,看起来似乎是被晃得有些晕晕乎乎的。 羿玉的注意力转移了一瞬间,又重新移回了正事上。 他回忆起了一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语气略有微妙地重复了一个记忆中的问题。 「你是因为什么东西而来到这片雪山的吗?如果是的话就上下晃一晃脑袋,不是的话就左右晃一晃脑袋。」 大熊猫妈妈几乎没有犹豫,上下点了一下头,因为头点得太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点“嗯”。 这一次,羿玉却没有再走神。 他凝视着大熊猫妈妈,却只看到了黑乎乎的完全黑毛与豆大一点点的眼睛。 「你知道你是为何而来吗?如果知道的话就上下晃一下头,如果不知道的话就左右晃头。」 大熊猫妈妈在羿玉的凝视之中,缩着脖子上下晃了晃头。 羿玉看着憨态可掬又莫名猥猥琐琐的大熊猫妈妈,心中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如果它能够“说话”就好了……这样“是或否”的沟通方式,还是有些局限了。 离开的时候,羿玉告诉大熊猫妈妈。 「你所在的地方是一个狼群的领地,狼群里有数百个像我这样的狼,它们不会像我一样对待你这么友善,它们见到你只会想吃掉你的肉,不幸中的万幸是现在正是雪山最寒冷的时候,外出的狼不多。我会在山洞周围留下我的气息,它们闻到了不会再靠近,等到天气转暖之后,你们就离开狼群的领地,不然迟早会丢掉性命。」 大熊猫妈妈在听到数百个狼的狼群之后,圆润的身体很明显的颤抖了一下,小小的眼睛里流露出大大的惊恐。 它是不畏惧孤狼,但是不可能不畏惧数百个狼啊…… 而在听完了羿玉所有的“话”之后,大熊猫妈妈又往山洞深处缩了缩,眼前这头白狼待它越好,就越有可能变态…… 哎。 真是苦恼。 羿玉根本不知道大熊猫妈妈小小的脑袋里都在思考些什么,他怀揣着一部分的答案和更多的谜团离开了藏有“狼族核心”的山洞。 这个时候,天再次黑了下来。 羿玉没有心情和时间再去捕猎,回到狼窟,在“天然冰箱”吃了一顿冻肉,然后就回到山洞里头脑风暴去了。 与此同时,山顶温泉旁的黑狼已经从甜蜜又忐忑的等待,变为了苦涩又平静的放空。 小玉……在做什么呢? 第39章 悲伤的狼 羿玉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才想起来还有某个黑狼正处于易感期,还躲到了远离狼窟的山顶温泉那里。 他重新起身,到“天然冰箱”里挖了一头还算完整的羊,回头黑狼再往这里面补充相当分量的食物就可以了。 山顶温泉实在是离狼窟太远了,远到羿玉都没有心情思考,只放空着赶路。 几乎快要悲伤到爆炸的黑狼听到羿玉拖拽着食物前来的脚步声时,仿佛听到了天堂的钟鸣声。 于是它没有在背对着山下到山顶的那一条路,而是坐在路口,翘首以盼。 羿玉看到它的状态,心里有些犯嘀咕,但是由于黑狼在易感期第一天的邪恶前科,他什么也没说,食物一放,就到温度最高的温泉旁睡觉去了。 如果他原路返回狼窟,恐怕还没回去天就已经大亮了。 在这里将就一夜吧。 他摆出一副要睡觉的架势,黑狼反而不会再做什么。 黑狼瞅着身形舒展的白狼,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几乎像是粘在了白狼身上一样,动作迅速地啃完了一只羚羊。 而当它填饱了肚子之后,黑狼才后知后觉地闻到了羿玉身上的陌生气息。 一个带着幼崽的陌生动物…… 黑狼的眼神渐渐发生了变化。 在雪山之中碰到带着幼崽的母亲实在是太常见了,即便是碰到了陌生的动物也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因为黑狼能够分辨出那不是食肉动物,那么来再多这种陌生动物,也不过是狼群的晚餐。 可是,羿玉身上不仅有陌生动物的气味,还有更重的幼崽气味,偏偏没有多少血腥味。 正常情况下,能够靠近一个幼崽,而没有杀死它或者它的父母,这种事情发生在狼身上的概率,约等于无。 黑狼慢慢地趴了下来,狼眸之中暗红色的颜色逐渐融化流淌,在水雾与月光的目睹中,变成了一种新鲜的血红色。 这双眼睛隔着时间、空间看到了白狼躯壳中的人类灵魂。 他像白狼一样侧躺在地上,身上穿着简单舒适的睡衣,卷发微微遮挡住了一部分的面容,发丝之间露出的耳尖就像白狼的耳尖透着点粉。 睡梦之中的羿玉忽然感受到了一种从骨头里头渗出来的冷意,他愈发蜷缩起身体,尾巴紧紧地贴在腹部。 人类的灵魂也蜷缩成了母胎之中的模样。 鲜红的眼眸逐渐远去了。 黑狼打了个哈欠,头朝着羿玉的方向,渐渐地也感受到了久违的困意。 月上中天,雪山里的一切静悄悄。 · 第二天,“倒霉蛋”特意找到羿玉询问了昨天那个陌生的动物是怎么一回事。 「它看起来真的很肥嫩,真的不能吃吗?」“倒霉蛋”馋得不行,寒潮的时候真的很难吃到那么肥嫩的肉,它昨晚已经惦记一整夜了。 羿玉抖了一下:「最好不要……」 最起码在他完成任务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不要。 “倒霉蛋”遗憾地「哦」了一声,但其实也没有遗憾到哪里去。 毕竟肉嘛,吃到嘴巴里终究还是差不多的。 这个不能吃,那回头吃别的好了。 羿玉心中松了口气,转念又想到仅仅是一个照面而已就有“倒霉蛋”对大熊猫恋恋不舍,说不定还会有别的狼盯上山洞里的大熊猫母子。 他在吃完了今天的第一顿肉之后,特意又到山洞那里看了看。 昨晚他在这里留下的气味实际上是信息素,这会儿他又特意在周围蹭了蹭。 趁着自己这会儿身上狼窟的狼味儿比较重,多留一点在山洞附近,不仅可以让其他的狼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可以驱赶一些别的误入的捕食者。 大熊猫母子在山洞深处,羿玉不进去,它们都发现不了羿玉的到来。 羿玉在洞口,看着白天的时候里面也依旧显得昏暗的山洞,决定过两天再过来继续探索。 这两天还是先让大熊猫母子熟悉一下这里吧。 况且都已经外出了,当然还是得尝试抓个猎物,从昨天早上到今天,他已经吃了三顿冻肉,嗓子和胃里到现在还冰冰凉凉的。 还是得吃点热乎的啊。 羿玉甩着尾巴,渐渐跑快了一些。 两三个小时后,他趴在雪地里,享用了一只胖狐狸,就是毛有点多,脱毛技能熟练非常的羿玉都马失前蹄吃到了几口毛。 而且,他抓到的不是一只狐狸,而是两只。 当他打算将剩的那只狐狸带到山顶温泉的时候,狼窟里传来了响亮悠扬的狼嚎声。 羿玉顿了顿,知道黑狼的易感期已经过去了。 第40章 挡路 既然黑狼的易感期已经结束了,那剩下的这只大胖狐狸也没有必要给它了。 羿玉叼着半死不活的大胖狐狸,爪尖在坚硬的冰上磨了磨,刮出许多冰屑。 明明背对着来路的黑狼就在这个时候转过了身,它看着低头磨爪子的羿玉,嘴巴微张,低低地叫了一声。 围绕在头狼旁对月嚎叫的三三两两地散开了,有脑子好用一些的狼在路过白狼附近的时候,眼珠子到处乱转。 「你在我易感期的时候照顾了我。」黑狼缓缓走到羿玉身旁,它可以完全遮挡住白狼,令其他狼都看不到白狼的身形。 羿玉抬头看了它一眼,实话实说:「你先这么做的。」 「是吗。」黑狼好像是全世界记性最不好的狼,并不在乎自己被照顾的“前情提要”,目光从上而下地看到了白狼身前那缕颜色已经褪了许多的淡焦色的毛。 它想帮助羿玉将最后的一点点焦黄舔掉。 但羿玉没有给它这个机会。 他将大胖狐狸扔在地上,这只大胖狐狸一着地就要逃跑,被羿玉用爪子牢牢地踩着,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咕”,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本来是给你抓的。」羿玉耳朵弹动了一下,「现在是我的宵夜。」 黑狼瞥了一眼想要挣扎却动弹不得的大胖狐狸,心中生出甜蜜,眼中流露出满意的神色:「能被你吃到肚子里是它的荣幸。」 至于它自己,没听到小玉刚才说什么吗? 这是大胖狐狸本来是给它准备的,只是他的易感期来得不巧,离开得也不巧。 但这并不让它心中的甜蜜有一丝一毫的折扣。 羿玉眨眨眼,多看了黑狼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原地撒下,两只前爪将大胖狐狸挤在中间,狼牙一压,就将大胖狐狸开膛破肚了。 他就当着黑狼的面,细细地品尝了一顿大胖狐狸,连骨头都嗦了好几遍,时不时抬眸看看黑狼。 黑狼的表情如同在微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趴了下来,尾巴尖若有似无地勾着白狼的后腿。 从一开始只是搭着,逐渐变成了绕个半圆出来,到最后已经完全是缠在羿玉腿上了。 羿玉一开始动了动腿,这确实有用,但是过不了一会儿黑狼的尾巴又悄咪咪地凑了过来,几次之后,他也就不管了。 反正这会儿两头alpha狼的信息素都控制得很好,本能被压制到了最低的水平,多少找回了一些羿玉没有分化之前的相处方式。 黑狼躁动、飘浮了好几天的心,也慢慢到安定了下来。 只是…… 「他们能不能换个地方……」一头想要从羿玉和黑狼趴着的地方挖出储备粮的狼小声嘀咕,却没有一点过去质问的胆子。 而更远一点的地方小憩玩耍的狼,也被羿玉和黑狼挡住了路,暂时无法回到狼窟,绕路也能绕,但能走近路哪头狼想绕远路啊…… 况且想要避过两头alpha狼的感知,那要绕的路可不是一会儿的功夫。 好在羿玉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现在并不是在山洞或者山顶温泉,而是在狼群的公共活动地点,他环顾一周,发现了好几个眼睛冒绿光的狼头。 他微微摇动的尾巴尖一顿,立刻站了起来。 哪怕他都站了起来,黑狼缠在他腿上的尾巴也没有掉,可见不是轻飘飘地缠着,而是用了力气的。 他将大胖狐狸的骨头和皮毛埋进雪地里,换了个地方稍微清理了一下身上的毛发,想起山洞里没有什么可供燃烧的树枝树叶了,就往附近的树林了找了一会儿。 黑狼并没有时时刻刻都跟在羿玉身后,但羿玉每一次回到狼窟附近,都能看到高处待着的黑狼。 好奇怪。羿玉心中有些奇怪的感受。 这种有些奇怪的感觉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准确来说,羿玉常常会有类似的感受,只是他从不深思罢了…… 他拖着用纤长偏软的树枝捆着的干燥树枝树叶,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山洞。 火堆重燃,一洞昏黄。 第41章 找不到的东西 大熊猫妈妈在来到这个山洞的第五天,再一次见到了那头有些变态的白狼。 白狼在进入山洞之后就可以发出了比较响的动静,因而大熊猫妈妈早就发现了他的到来,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都快到近前了才发现。 羿玉甚至不是空嘴来的,他特意到小竹林那里,学着之前看到的大熊猫妈妈做过的那样,挑拣了嫩竹中格外鲜嫩的部分。 那是给大熊猫幼崽准备的。 果不其然,在对羿玉的味道有些印象,而且闻到了竹子的味道之后,大熊猫幼崽从大熊猫妈妈的身后探出了头。 于是五分钟后,大熊猫幼崽抱着竹子啃个不停,大熊猫妈妈瘫在角落里,脚掌一动一动的,睁着豆大的眼睛看着白狼走来走去。 渐渐地,它也看得出来,白狼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羿玉其实已经将整个山洞简略地探索过一遍了,如黑狼说过的那样,它没有找到,羿玉也没能找到狼族传说中的“狼族核心”。 就仿佛传说只是传说,无论是在人类的社会中,还是在狼的社会中,都只是遥远而不可触摸的只言片语。 羿玉一边到处闻,到处扒拉,一边反复端详着系统面板。 【请任务者取得关键物品“狼族核心”。】 他此前一直关注的重点都是“狼族核心”,这会儿反复看了许多遍,反而注意到了前面的四个字——关键物品。 如果羿玉没有记错的话,“关键物品”这个描述还是第一次出现在系统面板上。 “关键物品”指的是系统判定的关键物品,还是对于狼族而言非常关键的物品。 而且,物品。 一件物品。 不远处的大熊猫妈妈就看着白狼的表情渐渐变得沉重,于是用爪子轻轻挠了挠肚子,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大熊猫幼崽终于将竹子吃到肚子里的时候,羿玉收获了又一次的无功而返。 什么“狼族核心”,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山洞里真的有“狼族核心”吗?狼群的上一任首领告诉黑狼“狼族核心”就在这个隐蔽的山洞里不会是一个代代相传的谎言吧? 对于族群而言最重要的东西,真的会明晃晃地放在一个山洞里,连负责守护它的狼群平时都不怎么靠近…… 难道是一明一暗,所谓的最强大的狼族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狼族核心”其实藏在一个比较孤立偏僻的地方? 如果这样考虑的话,可能性就太多了…… 羿玉将脑子里面令狼头痛的东西都甩出去,脑袋有些沉沉重重地离开了山洞。 …… 寒潮在日复一日的冻肉与冻脚地捕猎中渐渐走向了尾声,这一天,狼窟下的空地上,一块石头下面发出了一丝丝绿芽。 羿玉看到这点惹狼怜爱的绿芽,专注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一张嘴连芽带根地填进嘴巴里。 果然如他想象之中的非常生嫩,一点点的微涩刚好缓解了刚刚吃过肉的腻。 一头毛色比较浅的狼从羿玉身旁走过,羿玉斜眼,看到了这头狼微微下垂的肚子。 他顿了顿,意识到这是一头在寒潮时期揣上了崽的狼。 羿玉动了动鼻头,闻到了一点点的omega信息素。 孕期omega的信息素会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令族群得知自己的妊娠,这时omega的信息素不再会引起alpha的掠夺欲,只会得到族群的保护。 狼的妊娠需要六十天左右,等到暖潮末尾,新生的狼崽就会来到雪山。 羿玉看着那头狼走远,到阳光能够晒到的地方休息,心想,他或许能够看到新生儿的降生。 寒潮真的要结束了。 · 一整个寒潮过去,狼群的储备粮即将告罄。 它们不会真正等到雪山最暖和的时候到来才恢复正常捕猎,在寒潮的末尾,捕猎次数已经开始迅速增加了。 羿玉在数次捕猎之中,也发现了狼群的领地之中动物越来越多,植物也茂盛许多,即便在雪山里,也能感受到万物的生机勃勃。 这大概就是雪山版本的“春天”了。 虽然眼前这个“春天”其实温度也在零下。 可比起寒潮时低到令狼头疼的温度,眼前的暖潮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暖潮,毕竟此时狼群领地所在的区域气温已经来到了零下个位数。 羿玉在雪地中快速地奔跑。 随着奔跑而飞起又落下的狼毛仿佛轻轻落在白狼身上的细雪,狼爪蹬动带起的雪花在阳光下映出绒绒的质感。 爪垫不再像是被烫到了似的刺疼,一下又一下结结实实地踩在雪上,印出一个个狼爪梅花。 只是狼爪梅花只存在了一小会,没多久就被慢了一步的狼群给踩踏成了乱七八糟的模样。 哦,可怜的小脚印。黑狼在心中发出喟叹,然后头一个将自己的狼爪印在了白狼留下的爪印上,用自己大了一圈爪印结结实实地盖住了羿玉的爪印。 几乎倾巢而出的狼群肆意扫荡了雪山,抓捕了无数的猎物,吃了许久冻肉的馋狼对猎物“敲骨吸髓”,吃得一眼望去,所有狼脸上都血糊糊的。 羿玉混在其中,狼脸雪白,嘴巴血红,还算整洁。 因为猎物真的很多,多到每一头狼都可以得到一只中等体型之上的猎物,也就是说,每头狼都可以吃到内脏。 羿玉先吃完了内脏——最好吃的部位——然后才开始挑挑拣拣地选择其他部分的羊肉。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漆黑的狼爪踩在了羿玉视野中的雪地上。 最先挑走了猎物的头狼最先吃饱了,并带着野牛的内脏来到了羿玉身旁。 它将野牛的内脏放在干净的雪地上,两条前肢交叠。 「嘘。」它装模作样地道,「别让其他狼听到了,快吃。」 羿玉咀嚼着羊肉,歪了下头,舌头从嘴巴里探出来,将嘴巴周围的血沫卷进肚子里。 这不是黑狼第一次将自己食物中最好吃的部位留给羿玉了。 不说半个狼群,只能说几乎每一头狼都知道这件事,不过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偏偏有些狼没有任何演技可言。 羿玉也不客气,咽下嘴巴里的羊肉,几口就将野牛内脏吃完了。 黑狼也忍不住舔了舔嘴巴,却不是为了什么野牛的内脏。 就在羿玉旁边进食的“倒霉蛋”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音,原地旋转了半圈。 羿玉扭头看了看,又看了看黑狼,也旋转了半圈。 黑狼站起身,遗憾离去。 追求一头alpha,实在是艰难啊…… 集体捕猎是宣告暖潮到来的仪式,就如同寒潮前的储存食物一样。而在大多数狼都进食完毕后,集中捕猎也就差不多结束了。 狼群首领指挥着狼群就地散开,此处仍是狼群的领地,群狼当然可以自由活动。 羿玉望了一眼藏有“狼族核心”的山洞。 前一段时间,他就警告大熊猫母子必须得换个巢穴了。 暖潮一旦到来,成群结队、漫山遍野的狼不可能不会来到山洞附近,它们绝不会允许别的动物将那里当成巢穴。 等等,这么一想…… 羿玉感觉自己都快成狼群的“叛徒”了。 应该没有那么严重吧。羿玉又有点不太确定了。 他问身旁的“倒霉蛋”。 「你知道“狼族核心”吗?」 “倒霉蛋”咬着一根草,走了一会儿已经短了一半了,进了它嘴巴里的东西还想不下肚?不可能! 它想了想:「知道,你不知道吗?」 羿玉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听祝、首领说,它在一个山洞里。」 “倒霉蛋”嘴里的草已经只剩一点点了。 草当然不好吃,但是能吃。 「大家都这么说。」它对“狼族核心”藏在山洞里这个说法很习以为常。 「你去过那个山洞吗?」羿玉又问。 「前两天才去过。」“倒霉蛋”咬着的草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它随口道,「昨天首领让几个狼去那边捕猎,我也去了。」 什么?羿玉猛地扭头,都把“倒霉蛋”吓了一跳。 昨天……昨天他去山顶温泉那边了。 黑狼没去。 怪不得它没去! 羿玉木着狼脸:「你们抓到了什么猎物?」 “倒霉蛋”想了想,大约是在回忆那一天吃过些什么。 第42章 特殊的办法 “倒霉蛋”碎碎念了半天,羿玉听着里面没有疑似大熊猫的动物,不由松了口气。 看来大熊猫母子在狼群到附近狩猎之前,就已经更换了巢穴。 不过…… 头狼为什么会突然要求其他狼到藏有“狼族核心”的山洞附近去捕猎? 羿玉问了“倒霉蛋”,它说首领之前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命令。 羿玉不得不多想了。 思来想去,只有第一次见到大熊猫母子的那天晚上,将冻肉带给山顶温泉处的黑狼时没有提前清理掉身上的气味,令黑狼闻到了些什么…… 真是狗鼻子。 与“倒霉蛋”一起抓了几只小动物,打了打牙祭,羿玉找了个借口与“倒霉蛋”分开了。“倒霉蛋”虽然热情,却不是那种黏狼到毫无道理的狼,它意外地很有分寸感。 羿玉急急赶去藏有“狼族核心”的山洞。 暖潮时,本就隐蔽的洞口变得愈发不起眼,顽强生长的杂草与石层上的青苔将洞口紧紧包围住。 羿玉从半狼高的杂草中穿过,草屑沾在身上,像是在白狼身上撒了一把葱花。 山洞里闻起来已经没有大熊猫母子的气味了,它们离开了至少三天。 羿玉往山洞深处走去,思绪的重点渐渐从大熊猫转移到了“狼族核心”上面。 一整个寒潮期,羿玉来过山洞不下二十次,却没有丝毫发现。 这实在是个令狼想不通的问题。 既然“狼族核心”这么重要,又有最强大的狼群守护,可是连守护它的狼群都不知道它在哪里,万一连它被偷了都不知道,未免太过儿戏…… 还是说,这是薛定谔的“狼族核心”,在真正见到它之前,它始终保持着“在”与“不在”的叠加状态? 羿玉被自己逗笑了。 一头狼在昏暗漆黑的山洞里低声笑,这个画面有些诡异。 羿玉收了笑,低咳一声。 他像是做日常任务似的,在山洞里转了一圈,然后习以为常地无功而返。 但在即将再次穿过洞口的杂草时,羿玉忽然有了点灵感。 他脚步一转,又回到了山洞里。 这一次,他没有径直走入山洞深处,而是释放了自己的信息素。 一点点的微苦味道从白狼的后颈逸出,十分克制地在白狼周身盘旋。 除了打架、求偶、威慑、交流、安抚之外,无论是alpha狼还是omega狼在平时都习惯性地控制自己的信息素,这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一整个狼窟的所有狼考虑。 分化期紧邻着alpha的第一次易感期,羿玉第一次来到藏有“狼族核心”的山洞时,信息素就张牙舞爪又心惊胆战地占领过一整个山洞。 那个时候,羿玉的注意力主要放在自己与外面的黑狼身上,没有关注山洞本身。 眼下他倒是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狼族核心”…… 顾名思义,一整个雪山狼族的核心之物或者核心之地,但这其中其实有个被忽略的关键词——ABO。 “狼族核心”最全面的解释应该是ABO狼族的核心之物或者核心之地。 羿玉之前的二十多次探索,从没有用信息素辅助过。 因为所有的狼与理智、经验都在告诉他,平时要收敛住自己的信息素。 但在特殊的地方,也许需要特殊的办法。 羿玉习惯于令自己的信息素收敛到极致,突然释放出来……有种一年四季习惯穿长裤的人忽然有一天穿了短裤,明明更加舒适自在,心理上却有种“暴露”的感觉。 逐渐浓郁的信息素停滞了一瞬,很快又在羿玉的控制之下,几乎如有实质地弥漫在山洞中。 不甚平整的石壁被信息素抚过、狼爪不曾踏足的夹缝被信息素填补、甬道的上层空间迎来的客人……羿玉不能全面感知到信息素所经之处,那并不是alpha或者omega能够做到的,但他能够隐约感到些什么。 似乎还有一层什么东西阻隔在羿玉与他所探寻之物中间。 羿玉并不气馁,今天的收获已经足够令狼开心了。 至少,他终于得到了不同于“无功而返”的探索成就。 羿玉今天第二次离开山洞,穿过杂草时没有再停下脚步,残余的信息素被杂草“刮”了一遍,羿玉身上反而没什么信息素残留了。 羿玉现在甚至觉得就连洞口的茂盛杂草都有其存在的道理。 他甩了甩尾巴,潇洒离去。 第43章 洁齿草 那头白狼回来了。 狼窟之上,鼻头发白的深灰色狼脑袋略动了一下,黄澄澄的兽瞳望向了下方的白狼。 白狼今天心情看起来很好,嘴里叼着一大捆洁齿草。 其实大多数的狼都不太喜欢洁齿草的味道,但是天与的智慧令它们早早地就总结出了生活的经验。 不爱护自己捕猎、进食、择偶、交配中都需要用到的牙齿,就会抓不到猎物,撕不开肉,找不到心仪的伴侣,孕育不了幼崽。 至今,狼窟中的大多数狼都会定期使用洁齿草。 但是白狼是几乎每天都会使用洁齿草,他的牙齿干净、整洁、尖锐,不少omega都喜欢他那一口好牙。 那样的犬齿刺入腺体,显然更能令omega接受。 按理来说,“白鼻头”身为一只alpha狼,很难得知omega狼之中流传的小道消息,但它与众不同的过去与目前“狼窟幼儿园园长”的身份给予它更多的便利。 很多alpha为了从“白鼻头”这里得到一些指点,上供了不少食物。 “白鼻头”思维似乎扩散得有些太远,等到它慢慢悠悠地回过神时,白狼已经消失在了它的视野中,大约是已经进入狼窟了,处在大约同一个垂直面上,它自然看不到羿玉了。 失去目光焦点的“白鼻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哈欠是会传染的,趴在它背上、追逐着它尾巴、顶着它脚掌的狼崽们纷纷打了个哈欠。 寒潮已经结束,山洞里的火堆早已熄灭,但是狼崽们围绕在大狼身边,比在火堆旁都要暖和。 只是…… 「你的爪子很臭,不要放到我脸上。」它面无表情地推开了一只有脚气的狼崽的胖爪子,泛白的鼻头皱了皱,不太想用舌头舔鼻子。 一头发棕的狼崽扶着大狼的脸站起来,短短的舌头在大狼鼻头上舔了舔。 “白鼻头”慢悠悠地眨了眨眼。 并非所有的狼崽都由“白鼻头”照顾,只是每个轮回总有第一次孕育幼崽的迷糊伴侣,不想抚养狼崽的不负责任父母,甚至是失去父母的幼崽…… 眼前这头小棕狼就是在寒潮之前失去了父母。 因为它的父母在巡逻领地的时候遇上了刚刚来到雪山的狮群…… · 羿玉知道“白鼻头”经常远远地看着自己。 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因为狼窟里这么做的狼实在是太多了…… 羿玉觉得,自己大概是狼群“网红”,或者是自带“热搜体质”,一举一动都能引起其他狼的关注。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抠出过多少个梦想豪宅了。 叼着洁齿草,飞快回到自己的山洞。 隔壁的黑狼还没有回窝,有了大熊猫母子差点被狼群当做食物的事例在前,羿玉现在有些在意黑狼去了哪里。 他多看了黑狼的巢穴几眼,索性就趴在洞口,将一捆洁齿草拆开,叼了两根在口中反复咀嚼。 他现在的主食是肉,不经常清洁牙齿会很难受。 据他观察,黑狼一如既往地很有“包袱”,洁齿草也没少用…… 第44章 正经事 洁齿草甫一入口,是苦涩中带着点呛口的味道,但是多咀嚼一会儿,无论是苦涩感还是呛口味都会渐渐消退,变得没什么味道,令狼可以接受。 羿玉一连嚼了四根,第四根吐出来的时候,黑狼还没有回来。 口腔里非常清爽,羿玉呼出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气,满意地起身甩了甩身上的毛——就是那种狼头不动,只有身体在旋转的转法——然后将剩余的洁齿草放到山洞里。 今天一天先是集中捕猎,然后是单独狩猎,又大老远跑去了藏有“狼族核心”的山洞,再是来回来的探索与高强度的信息素释放,最后还去寻了洁齿草……这么一天下来,哪怕是alpha都有些顶不住了。 羿玉没能抵挡住干草堆的诱惑,脚步不由自主地就往干草堆上走,等到像老母鸡趴窝一样揣着手团在干草堆里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有点睁不开了。 年轻就是好,倒头就睡。 反倒是头狼回到巢穴,慢吞吞,走一步退两步地路过羿玉的山洞时,他已经睡得翻肚皮了。 平时装得再怎么像狼,一到睡觉的时候还是人的睡姿。这个毛病不止羿玉犯过。 黑狼猫在洞口看了一会儿,更旁边一点的地方探出个谄媚的狼头。 「首领,你没回来的时候,白狼也在你的巢穴前等了许久。」 这头狼没说羿玉光是嚼洁齿草就嚼了半天的事。 黑狼头颅微扬,看起来还是那么端庄威严,“语气”里却流露出它的好心情:「你观察得很仔细……」 然后它话锋一转:「那么,你为什么要观察他?」 谄媚狼一下说不出话了。 这让它怎么回答?但凡能顶住压力将巢穴定在头狼旁边的狼,要么是感知不到信息素的beta,要么是头狼心腹,要么就是上杆子拍头狼狼屁的谄媚之徒。 谄媚狼观察羿玉,不止是因为整个狼窟都喜欢关注白狼,更是因为头狼是白狼最大的偷窥者! 谄媚狼趁头狼不在,自告奋勇充当它的眼睛而已,结果居然被质问了…… 黑狼见谄媚狼说不出话,目光渐渐变得危险了起来。 谄媚狼在黑狼冰冷的视线里打了个哆嗦,脑子总算是转动了起来。 「因为、因为我看到白狼一直在看您的山洞,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要禀报给您……」 不知哪句话说服了黑狼,它的目光不再那么刺骨了。 它也不再看向谄媚狼,轻描淡写地移开了目光,又往羿玉的山洞里看了一眼,才抬起脚步,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自己的山洞前。 谄媚狼如释重负,狼头“嗖”地一下缩了回去。 黑狼回到自己的巢穴里,表情依旧严肃。 它在外许久,当然是有正经事,只是那件事的进度……目前不太如狼意。 事已至此,还是看小玉睡觉重要,那件事明天再说。 黑狼转过头,猩红狼眸看向了一墙之隔仰面入睡的白狼。 · 雪山里没有新鲜事。 一头狼在巡逻领地的时候遇到了流浪的外来狼。 它从流浪狼口中得知,它们原来的领地离这里不算太远,只是狼群成员不多,只有五头狼。 在寒潮结束,暖潮刚刚降临的时候,近百只长相丑陋的动物袭击了它们,赶走了它们,占领了它们的领地。 「它们非常残忍、肮脏,它们专挑alpha攻击!」 因为alpha的尾巴常常耀武扬威地翘起来,而那群丑陋的动物格外擅长掏肛…… 五头狼中的两头alpha狼,全部死于掏肛。 omega狼和beta狼不敌近百只丑陋动物,但也都成功逃生。 得知了这个消息的狼群,震惊了。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喜欢掏肛的动物……」说这话的时候,“缺耳”的尾巴罕见地垂了下来。 事实上不止“缺耳”,狼群中许多alpha这一天尾巴都没有翘起来过。 「雪山里有狼这种本性高洁的动物,就有生来肮脏的动物。这很正常。」“大脚”还算镇定。 “倒霉蛋”正在啃骨头,闻言随口问道:「看来那种肮脏的动物非常擅长应对alpha狼。」 “大脚”转头盯“倒霉蛋”。 “倒霉蛋”却没有注意到“大脚”的目光,还在专注地啃骨头。 算了,不和没脑子的狼计较。“大脚”心里想着,一扭头,就看到一旁的羿玉仿佛在思考些什么。 羿玉确实在思考。 他在想,长相丑陋、擅长掏肛、成群结队……难道是鬣狗? 第45章 老鼠 即便没有亲眼见过,但只需听过几头流浪狼的遭遇,那些擅长掏肛的丑陋动物很轻易就成为了群狼,尤其是alpha狼的心腹大患。 它们可不想什么时候冷不丁地就被一些丑东西给掏肛了…… 这种死法未免太过丢人。 即便不死,也与死了没什么区别。 三头流浪狼原本的领地毗邻狼群的领地,想要清理脏东西甚至都不用挑时候。黑狼对那些丑陋的动物不感兴趣,在猎物充足的暖潮,狼是会挑食的,但它对扩张领地还有几分兴趣。 窝了一个寒潮,黑狼也需要充分活络一下筋骨。 “嗷呜——” 此起彼伏的狼嚎声在狼窟上方回荡。 · 流浪狼原本的领地不算太大,但是位置很好。 领地中有充足的水源与食物,并且有大片平坦开阔的空间与隐蔽的山洞,前者令狼群成员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后者则是安全的巢穴。 而现在,鬣狗群遍布在开阔地带,并不怎么往狭窄的山洞里去。 狼群隐蔽在上风口,观察着围在一起取暖的鬣狗们。 「它们为什么不去山洞里,明明山洞里更加暖和。」“塌耳朵”支棱着耳朵,不解地看着下方明显畏惧寒冷,却宁愿在开阔地带围成一团也不愿到山洞里去的鬣狗们。 羿玉小时候经常在电视里看到动物纪录片,一般来说,狮子的纪录片里往往都会出现鬣狗,下方的动物与它记忆中的鬣狗非常相像。 「或许是因为它们从前并不生活在山里。」羿玉的目光落在鬣狗短粗的毛发上,那看起来没有一丁点儿御寒能力,连狮子都不如,好歹大猫有厚重的“围脖”。 雪山狼并不能想象为什么会有动物不在雪山中生存。 如果它们不在雪山中生存,那还能去哪里?悬崖下面吗? 连绵起伏的雪山就是雪山狼眼中的全世界。 「它们的首领在最后面,看到了吗,那只耳后秃了一些的。」“缺耳”注意到了鬣狗群的首领,一头正值壮年的雌性鬣狗。 雌性鬣狗的体型普遍比雄性鬣狗更大,而“鬣狗女王”更是雌性鬣狗中体型最大的一只。它身上的斑点格外鲜亮,鬣毛最为浓密,趴在地上的时候,前肢绷出明显的肌肉线条。 “鬣狗女王”就像狮群中的雄狮一样显眼,不止“缺耳”,但凡认真观察过鬣狗群的狼都能得出擒贼先擒王的结论。 就连走神了一半潜伏观察时间的“倒霉蛋”也觉得,先把最肥的猎物抓住才是最要紧的事情——它是那种会将好吃的,与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最先吃掉的狼。 鬣狗群大约有近百只鬣狗,而狼群也出动了超过五十头狼。 五十头狼可以做到完全隐蔽,却无法悄无声息地靠近身处宽阔平坦地带的鬣狗群。 负责放风的“哨兵”在喉咙被咬断之前,拼死发出来一声“嘎”。 风吹草动立刻惊动了鬣狗女王。 它拱开身旁的鬣狗,不顾寒风,迅速起身眺望声响传来的方向。 一双双森寒的狼眼注视着它,眼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残酷杀意。 “鬣狗女王”缓步后退,不停地发出笑声般的“咯咯”声,周围的鬣狗一层层将“鬣狗女王”挡在身后。 不知道为什么,“鬣狗女王”总觉得那些狼比草原上的狮子还要痛恨它们……为什么?族群来到这片雪山还不到十天,从何招惹了这么深厚的仇恨? “鬣狗女王”并不知道,在狼群集体围猎中担任先锋的往往都是alpha狼。 在草原上,鬣狗不是狮子的对手。 在雪山里,鬣狗更不是雪山狼的对手。 事先得知了鬣狗的杀手锏,放弃围猎,全面正向进攻的狼群几乎一口一个鬣狗。而试图掏肛的鬣狗,无一例外死得最惨。 “鹰眼”就是一个被鬣狗盯上,试图掏肛的倒霉蛋。 它愤怒大吼,转头咬住鬣狗的脖子,后方的“大脚”一口咬在鬣狗的后肢上,两头狼角力一般往两个方向用力,生生将鬣狗撕成两半,内脏、肠子和鲜血洒落一地,场面极其血腥。 “鹰眼”这才感觉消气,正准备仰天长啸,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它身边刮过,“鹰眼”意气风发的狼嚎顿时卡在喉咙里,只掩饰般扭了扭脖子。 那道黑色的身影自然是黑狼——狼群中没有比它毛色更深的狼了。 它率领着最擅长攻坚的数头狼,宛如一把利刃,径直从严严实实挡在“鬣狗女王”身前的鬣狗群中穿了过去。 转瞬之间,“鬣狗女王”与黑狼之间再无阻拦。 跟在黑狼身后的攻坚狼在头狼停下脚步之后,自觉地散开,变成一道屏障隔开了战场。 羿玉混在其中,竖着耳朵。 自他来到这个任务世界算起,不属于雪山却出现在这里的动物有三种:狮子、大熊猫与鬣狗。 ——其实大熊猫会不会生活在雪山里,羿玉不太确定,因为他之前看过一些在野外遇到大熊猫的新闻,图片、视频中似乎出现过覆盖着雪的山间。 但他从旁侧击过,“倒霉蛋”和“鹰眼”都只是觉得大熊猫是一种生病了的熊。 这证明在大熊猫母子之前,雪山中,最起码狼群的领地中没有出现过大熊猫。 而狮子与大熊猫都表现出来过一个共同的特点——它们都听得懂“狼语”。 所以羿玉觉得,鬣狗或许也可以。 如果鬣狗确实可以,这其中必定还有更深层次的联系。 “鬣狗女王”见过狼,草原上有狼,数天之前它更是率领族群从一个小狼群那里夺走了这块领地,但它们与眼前这头黑狼都不一样…… 外来者来到这片雪山的时间太短,短到不足以令它们发现谁才是这片雪山的霸主。 漆黑狼毛随风而动,无冕之王余光中的洁白在悄悄靠近。 「你们就像老鼠,只要有一只出现在雪山里,之后就有源源不断的老鼠紧随其后。」 头狼表情狰狞:「你们令我感到厌烦。」 第46章 动物哲学家 “鬣狗女王”压低身躯,警惕而又戒备地紧盯着没有立刻发起攻击的黑狼。 它能够听懂黑狼的话,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反应。 黑狼却已没了谈兴,后肢一蹬就已经迫近“鬣狗女王”。 “鬣狗女王”迅速匍匐在地,从黑狼的阴影中爬出来,趁着黑狼还没有转身,龇牙咧嘴地一头撞向黑狼的尾巴。 这个姿势很适合掏肛。 羿玉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 难道…… 没有难道。 黑狼不需要转身,粗壮有力的后肢直接踩在了“鬣狗女王”的脖子上,一下就将鬣狗踩得无法呼吸,身体拼命挣扎。 骨骼与血肉被缓慢踩压成碎块肉泥的感觉令“鬣狗女王”不住地哀嚎惨叫。 而黑狼眼中,只有余怒与残忍。 在小玉面前,这只蠢鬣狗居然还想用那一招…… 想到这里,黑狼心中怒火陡然升腾了起来,后肢用力,“鬣狗女王”喉咙里已经开始发出“嗬嗬”声了。 「这里……不属于……你……」 陌生的、沙哑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快要失去兴致的羿玉回头,目光落在了濒死的“鬣狗女王”身上。 它不止能够听懂“狼语”,甚至可以使用“狼语”。 「贪婪会……导致……灭亡。」 这只颇有文化的“鬣狗女王”甚至没来得及听到黑狼的回答,已然含冤丧命。 而黑狼对“鬣狗女王”使用“狼语”这件事并不怎么奇怪,浑不在意地收回了踩在鬣狗脖子上的脚掌,嗤笑回答: 「只有软弱才会导致灭亡。」 它环顾一周,周围的鬣狗已不剩几只。 羿玉看着“鬣狗女王”的尸体,狼脸平静,不知在想什么。 鬣狗群顷刻之间便被狼群碾压成泥沙,而再度沦为无主之地的土地也被黑狼笑纳,至于从鬣狗掏肛的攻势中幸存的三头流浪狼…… 狼群没有接纳它们。 黑狼驱逐了它们,警告它们不许再出现在自己的领地。 这场战役,对狼群而言也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一头alpha狼受了重伤,两头alpha狼、五头beta狼和三头omega狼只是轻伤,它们会得到狼群最悉心的照料。 至于伤势最重的那头狼能不能挺过去,就要看可以使用的几种草对不对症,火堆燃烧后的灰烬能不能阻止伤口恶化了。 按理来说,近百只鬣狗会成为狼群接下来好几天的大餐,但是鬣狗的味道属实不太好——事实上,是非常难吃。 酸臭苦柴。 一个物种,生来就不是给其他物种吃的。非常少见。 “倒霉蛋”都咽不下去。 「我感觉自己在吃屎……」“倒霉蛋”苦着脸将鬣狗肉吐出来。 实际上,鬣狗肉有种腐臭味,只是雪山里很少有这么重的腐臭味,令狼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羿玉更是闻到味道就远远地避开了。 最后,鬣狗的尸体被群狼扔到了悬崖下,不能放在狼窟附近,不然那种味道会把整个狼窟都熏臭的。 有追求的狼趁着天还没黑出去捕猎了。 而没有追求的,准备凑合吃寒潮剩下的冻肉。 羿玉两者都不是,他趁着黑狼外出捕猎,偷偷进入了黑狼的山洞。 说来也是巧合,之前住在黑狼另一边的几头狼突然搬走了,所以羿玉进入头狼的山洞,都没有其他狼看到。 不过肯定会留下味道。这是在所难免的。 黑狼的山洞里没什么杂物,羿玉先将它的“床”给掀了,干草堆里没藏东西。 然后是山洞里最干燥的区域放着的洁齿草、果子和一些羿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大约是黑狼平时用得到的东西。 有块黑漆漆的石头上面全是爪印,羿玉猜测那是黑狼磨爪子用的。 看起来确实挺好磨的,羿玉忍不住让自己的爪尖在上面蹭了蹭。 这种感觉有点类似于睡前听ASMR…… 黑狼还怪会享受的。 羿玉收了爪子,将黑狼的磨爪石放回原位,转到山洞的另一头。 这边放的是羿玉之前就看到过的漂亮的石头,离近一看,大约是些矿石,起到一个装饰山洞的作用。 羿玉撇撇嘴,准备一个个拿起来看,忽然耳尖一抖,听到了正在往这边靠近的脚步声。 他快步跑出山洞,看到一头灰狼从下一层上来了。 这头灰狼看起来已经在壮年期的末尾了,外表最有趣的一个特征是鼻头有些泛白。 是“白鼻头”。羿玉一下就想起了自己给它起的绰号。 “白鼻头”不是路过这里,它是专门来找羿玉的。 它没有看到羿玉从头狼的山洞里出来,却闻到了羿玉身上属于头狼的气息。 “白鼻头”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堪称复杂的神色。 它看着羿玉,好像又没有在看羿玉。 羿玉觉得,自己似乎被当成替身了。 被一头狼当成替身……有点奇怪。 “白鼻头”告诉羿玉,它想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羿玉本着任何线索都不放弃的理念——或许还有避开黑狼的想法——决定跟着“白鼻头”去看看。 “白鼻头”要带羿玉去的地方不算很远,只需要翻过一个山头,大概半山腰的位置,有一个天然形成的悬崖峭壁。 两狼站在悬崖旁,羿玉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 “白鼻头”没有注意羿玉的举动,它似乎对这里很是熟悉,没有绝大多数不会飞的动物对高处的畏惧,随意地坐了下来。 「五个暖潮前,一个alpha狼从这里跳下去了。」 羿玉听到这个开头,豆豆眉动了一下,思索一瞬,也坐了下来。 他的两只前爪并在一起,蓬松的大尾巴绕过来搭在脚掌上。 「因为它无法忍受自己不能标记伴侣,而它与伴侣又都会被omega所吸引。」“白鼻头”说着,舔了舔爪子,「它的伴侣也是一个alpha。」 灰狼转头,橙黄的眼睛非常平静。 「alpha和alpha不可能结合。」 羿玉眯了眯眼睛,大约明白“白鼻头”的用意了。 第47章 这样的结局…… 暖潮不愧为雪山中最“暖和”的时候,连一身绒毛的狼崽都被放了出来,在雪地中扑打玩闹。 狼不怎么掉毛,但换毛期的狼崽掉毛,稍微对扑一下,就是漫天的“蒲公英”。 大狼们不约而同地躲着狼崽。 狼崽们对大狼们也不感兴趣,它们互啃互咬了一会儿,注意力慢慢地转移到了不远处一块大石头上垂落下来的雪白狼尾上。 白狼尾的主人大约是在思考些什么不太轻松的事情,尾巴尖一截左右摇晃着,时不时拍打一下大石头。 这简直是在诱惑狼崽犯罪! 没有一只狼崽能够抵挡住这样一只蓬松柔软,还会自己摇晃的尾巴尖的诱惑。 几乎肉眼可见地,几头本来正在互相玩耍的狼崽纷纷不那么专注于彼此了,豆大的眼睛时不时地就瞟向大石头的方向。 终于,一只格外勇敢的狼崽猛然竖起尾巴,屁股翘高,前肢压低,脑袋正对着大石头的方向,屁股晃了几下,然后弹跳着扑上前。 只见胖成球的狼崽抱在了白狼的尾巴尖上,而正在思考前几天与白鼻头对话的羿玉被尾巴尖上突然传来的重量吓得不轻,整个狼颤抖了一下,脊背上的毛都有些炸开了, 他回过头,与嘴巴四肢并用挂在自己尾巴尖上的狼崽对上了眼神。 羿玉:“……” 羿玉无奈转过身,将狼崽拨开,顺势调整了方向,面对着狼崽们重新趴下。 仍然对雪白尾巴念念不忘的狼崽们面对着白狼严肃的表情,都有些不太敢轻举妄动了。 它们装模作样地彼此玩耍起来,眼珠子却在滴溜溜地转。 任意一头大狼见到这些狼崽们乱转的眼睛,立刻都能明白它们小小的脑袋瓜里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羿玉也不例外。 所以他将自己的尾巴压到了腹部下面,从根本上杜绝了被狼崽们偷袭的可能性。 那只格外勇敢的胖乎乎的狼崽人性化地叹了口气。 但是,与其他的狼崽们相比较而言,它已经是最满足的那个了,毕竟它真的挂在过白狼尾上面,而其他狼崽们只是看着它这么做过。 羿玉压制住了不太老实的狼崽们,心里想着的还是那天“白鼻头”对他说过的话。 那天“白鼻头”只是开了个头,羿玉就隐隐约约明白了它的用意,以及它为什么要那么做…… “白鼻头”口中那头跳下了悬崖的alpha狼实际上正是它自己的伴侣,而它与跳崖的狼就是羿玉曾经听说过的下场凄惨的一对alpha伴侣。 “白鼻头”并没有多么详细地与羿玉描述它与自杀伴侣之间的爱恨情仇,只是带羿玉到了那个悬崖,甚至“说话”的口吻都不怎么语重心长,更像是随口的建议。 可是如果它真的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云淡风轻的话,它就不会带羿玉专门来一趟这个悬崖了…… “白鼻头”虽然没有明说,但羿玉知道,它是在劝自己不要与alpha狼——此处特指黑狼——有任何超出同伴之外的情谊。 否则他的下场恐怕不会有多好。这是过来狼的建议。 羿玉没有向它解释自己与黑狼还没有到那一步;也没有解释自己早就打算不会和任何狼结成伴侣;更没有向它解释自己身上为什么会有浓重的黑狼的味道。 一方面是“白鼻头”并不需要羿玉对它解释,而另一方面则是羿玉也不需要对“白鼻头”解释。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废话文学了…… 但羿玉知道他自己心中是怎么想的。 至少当时知道。 而当两头狼重新回到狼窟,“白鼻头”自然是要回到自己的山洞里了,羿玉却在狼窟下面遇到了归途的黑狼。 也不怪“白鼻头”会突然劝诫与它不熟的羿玉,因为羿玉与黑狼比很多同胞兄弟,甚至是一对伴侣显得都要亲近。 这种亲近并不是指两头狼平时有多么腻在一起,而是不经意的一个眼神,隔着两拳距离同回巢穴的路途,总是忽略其它狼的特殊氛围…… 哪怕是狼,都觉得他们俩有些太不对劲了。 而在去过那个悬崖的三天后,羿玉在晒太阳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这件一开始其实没有引起自己多少注意的事情。 他不得不再度意识到,这已经是他的最后一个任务世界了…… 从第三个任务世界一直纠缠到最后一个任务世界的祝夷——这个世界的黑狼,说不定会是羿玉最后一次见到它。 羿玉仰起头,冰蓝色的狼眸之中映入阳光。 他从一开始,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回到现实世界。 这个决定,到现在也没有被改变。 只是…… 羿玉不扭头也知道,狼窟之上有一头刚刚狩猎回来的黑狼正在看着自己。 这是一段孽缘。 始自邪祟的蛊惑、谎言与误导,也将终于狼的本能、忠诚与陪伴。 这样的结局,大概也很不错。 · 对藏有“狼族核心”的山洞的探索,在意识到了信息素的用途之后,就步入了正轨。 羿玉能够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信息素对某个方位格外“偏爱”,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他顺着信息素追过去,信息素穿过了石壁,他却没办法穿过石壁。 羿玉试过用爪子刨,用石头砸,进度都很缓慢。 他也猜测过,也许这附近甚至是这座山还存在另外一个类似的山洞。 他花费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地毯式地搜查了这座山所有的山洞,无奈地在心中打了一个叉,然后重新与唯一的、特殊的山洞较劲。 除了“狼族核心”之外,羿玉最在意的莫过于那对大熊猫母子。 当时为了取得大熊猫母子的信任,羿玉并没有主动追问它们下一个巢穴的所在,导致他现在完全与大熊猫母子失联了。 所以,大熊猫母子现在究竟是生活在雪山的某个角落里,还是已经进了那一头狼的肚子里……完全不好说啊。 羿玉路过曾经带大熊猫妈妈来过的小竹林,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第48章 只是开始 被羿玉惦记着的大熊猫母子其实度过了危险又恐怖的一个月。 在被白狼一次又一次的提醒之后,大熊猫妈妈愈发深刻地意识到了当暖潮来临,眼下这个非常安全的山洞也会变得不那么安全。 它在谨慎的思考过之后,决定按照白狼所说的,重新寻找一个安全的巢穴。 大熊猫的视力并不足以令大熊猫妈妈带着幼崽在夜晚自由行动,所以大熊猫母子是在一个白天离开了待了许久的山洞。 仅仅只是离开这一个步骤,就花费了大熊猫妈妈两三个小时的时间。 ——因为这座山洞在吸引它,而它本能的也不想离开山洞。 它会来到这里完全不是巧合。 在山洞里待的时间越久,大熊猫妈妈就越是能够感觉到,一旦暖潮来临,自己将会成为狼族的首要猎杀对象。 按理来说,这么疯狂的危险预示,它应该早就带着幼崽离开这里。 但事实上,对危险的预示完全比不上想要继续待在山洞里的想法。 最后,是“继续待在这里,有可能危害幼崽生命”的事实推动了大熊猫妈妈踏上离开的征程。 但它刚刚带着大熊猫幼崽来到自己事先找好的安全居所,就被一头邪恶又残忍的黑狼给抓走了。 这头黑狼看着它们的目光就像是在看着一只不太好吃的猎物,眼睛里充满了嫌弃。 大熊猫妈妈甚至听到它说: 「果然圆脑袋小眼睛的动物最丑了……」 一时之间,大熊猫妈妈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仿佛都被泥浆所填满了。这头黑狼抓到了它们却不吃它们,甚至还觉得它们长得很丑,那它为什么要抓它们? 大熊猫妈妈不敢询问黑狼,也没有办法询问黑狼,而黑狼更不会向它们解释。 在被捆着撞了无数次树与石头之后,黑狼将大熊猫母子带到了一个坑底。 一个黑狼能够敏捷地攀上去,而大熊猫母子根本就爬不上去的坑底。 「告诉我,你们获得白狼喜爱的诀窍。」黑狼威风凛凛地站在坑洞上方,邪恶的血红色眼睛流露出不解与一丝丝的嫉妒。 大熊猫妈妈:“……” 大熊猫妈妈顾不上吃惊,在黑狼越来越不善的目光里迅速滑跪,努力地向黑狼传达自己的想法。 “嗯嗯、嗯……汪!” 翻译成狼语的大概意思是:那头白狼是个变态,他就喜欢带着胖幼崽的大熊猫,只要让他摸一摸幼崽,他就会很开心。 然而问题在于,大熊猫妈妈并不能将自己的想法翻译成狼语。 黑狼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大熊猫妈妈在感知到了黑狼毫不犹豫的杀意之后,顿时变得安静如鸡,连它怀里一直在啃脚的大熊猫幼崽仿佛都感受到了危险,趴在大熊猫妈妈的怀里一动不动地装死。 黑狼的爪尖都嵌入了雪层里,最终却没有要了大熊猫母子的性命——或者说,暂时没有。 大熊猫母子不能“说话”,但是黑狼有眼睛,它可以观察,它要找到大熊猫母子如此吸引小玉的原因——总不能因为它们是大熊猫吧?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黑狼进行过一些尝试。 它在羿玉面前打滚,羿玉问它是不是身上有跳蚤哪里痒?如果是的话,最好还是去山顶温泉认真洗洗,别传染给他了。 黑狼无奈地表示自己身上并没有跳蚤。 明明它之前看到大熊猫母子打滚的时候,羿玉开心地尾巴都要摇成直升机了…… 紧接着,黑狼又开始尝试用两只前爪捧着肉进食,羿玉看它的眼神变得更加奇怪了,直接转过身去,不看它了。 其他的更不用多说,并没有取得什么很好的效果。 而且大熊猫母子的一些行为,黑狼根本无法照搬。 比如说,它们抠脚,边吃边拉,将后肢搭在脸上…… 渐渐地,黑狼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羿玉就是喜欢大熊猫,跟大熊猫的任何行为都无关。 如此一来,黑狼就更不好咬死大熊猫母子了。 黑狼阴沉沉地趴在洞口,眼睛却粘在了下方大石头上的白狼身上,有几只可恶的幼崽盯上了白狼的尾巴,有一只还得逞了! 如果小玉没将那只该死的幼崽拨开,黑狼恐怕会忍不住下去将它剥开…… 阳光照在白狼身上很好看,照在冰蓝色的眼睛里也很好看。黑狼慢慢地扭过身,侧躺在洞口,眼睛斜着也要往下看。 大约是今天的天气真的很适合思考,连祝夷都开始思考一些与羿玉有关的事情。 它知道,这个世界是羿玉的最后一个任务世界。 如果它不是个alpha狼,他们一定会在这个世界生活得很好。偏偏它的一些“包袱”,令它错失了良机…… 不过没关系,这不会是他们的结局。 或者说,这才是他们的开始。 祝夷眯起眼睛,猩红眼眸中流淌着最纯粹、最粘稠的愉悦,它望着下方的羿玉,慢悠悠地舔了舔嘴巴。 除了人之外,它果然最喜欢狼了。 最讨厌圆脑袋小眼睛动物。 · 大熊猫母子在黑狼越来越少过来的漫长时间里,找到了逃生的办法。 大熊猫妈妈不会爬树,但是它会挖洞。 它日夜不休,在近乎垂直的坑壁上挖出了一个“楼梯”。“楼梯”不需要有太多的台阶,毕竟大熊猫妈妈爬不了又直又高的坑,但还是能爬上阶梯的。 大熊猫妈妈“哼哧哼哧”地带着幼崽爬上了困住它们一个月的深坑,若不是黑狼不仅没杀它们,还出于某种未知的理由扔下了竹子,大熊猫母子早就饿死了。 现在没饿死,但是瘦了很多,都快成熊猫干了。 大熊猫妈妈一出坑,立刻就流着眼泪寻找食物。 饿死了,要饿死大熊猫了! 大熊猫妈妈只知道小竹林一个食物来源,新找的安全居所当然不会离那里太远。 而黑狼抓到它们,为了避狼耳目也不会去太远的地方,所以大熊猫母子花费了一些时间就找到了小竹林。 大熊猫妈妈与大熊猫母子狂啃竹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从藏有“狼族核心”的山洞离开的羿玉经过了这里。 第49章 挖坑 竹林很小,羿玉没走多远就听到了大熊猫母子狼吞虎咽的声音。 可能是因为寒潮时看了太多大熊猫现场吃播,羿玉只是听到声音就能想象到大熊猫咬竹子的画面,根本没有将其他食草动物列入考虑中。 他循着声音找过去,看到了瘦成大熊猫干的大熊猫母子。 大熊猫妈妈简直都要对狼这种动物产生严重的心理阴影了,好在羿玉一身与众不同的白毛,将他与其他狼都区别开来。 狼与大熊猫面面相觑。 羿玉在辨认眼前这对大熊猫母子是不是他见过的那对。 而大熊猫妈妈,怀里抱着竹子呆愣片刻后,“汪”的一声哭了出来。 吓得专心啃竹子的大熊猫幼崽一边嚼,一边跟着“汪汪”哭。 总之,难以描述的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大熊猫妈妈通过惟妙惟肖地模仿黑狼阴沉又邪恶的表情,令羿玉明白,它们之前原来是落入了狼爪之中。 所以,前段时间黑狼的那些奇怪举动……此时也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释。 模仿黑狼的表情也没耽误大熊猫妈妈啃竹子,更别提一旁的大熊猫幼崽了,不过一会儿,大熊猫母子的肚子就撑得提溜圆,只是身上还瘦得厉害。 偏偏脑袋仍是圆的,眼睛也仍是小的。 羿玉劝它们远离狼群的领地,大熊猫妈妈  却哼哼唧唧的,鸡同鸭讲了半天,羿玉才隐约明白它们是为那座山洞而来,此时也不舍那座山洞。 之前换个安全的居所,离山洞也不远,离开狼群的领地,就不同了…… 它们——那些不属于雪山的动物——果然都是为了“狼族核心”而来的。羿玉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你已经在山洞里待了那么久,你有找到吸引你的东西吗?」羿玉紧紧盯着大熊猫妈妈的小眼睛。 因为眼部周围的“黑眼圈”,一眼望去大熊猫的眼睛似乎很大,但是仔细一看,却只有丁点儿大。 大熊猫妈妈左右摇晃脑袋,在与羿玉的沟通之中,这代表了否定的意思。 羿玉早已料到这个答案,但是有些失望。 他动作自然地捞过旁边吃饱了之后四脚朝天捏脚玩的大熊猫幼崽,狼爪轻轻揉了揉幼崽的脑袋壳,狼脸上的表情似发呆,也似沉思。 大熊猫妈妈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却不敢吭声。 刚刚来到这片雪山的时候,它还自信地想着一巴掌拍死狼,至于现在……大熊猫妈妈打了个哆嗦,它的脑子终于清楚了。 羿玉想了一会儿,目光忽然落在大熊猫妈妈满是泥土的潮湿爪子上。 大熊猫妈妈刚才用攀爬的动作向羿玉展示了它的逃生方式。 「你之前……是从坑底爬上来的?」 其实不是。 但是意思差不多。 大熊猫妈妈又实在说不了狼语,索性之前上下摇晃脑袋,还能省点解释的力气。 羿玉道:「跟我来。」 也就是大熊猫母子都吃饱了,不然半饥不饱地饿了那么久,它们现在真是宁死都不愿意离开小竹林。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羿玉与大熊猫母子重新回到了山洞之中。 山洞内部二百多米的极深处,狼爪在石壁上的一处点了点。 「你试试能不能将这里挖开。」 大熊猫妈妈没有信息素,它只知道山洞里有东西在吸引它,却不知道那东西的具体所在。 它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白狼的意思照做了。 在羿玉这里,非常坚硬麻烦的石壁在大熊猫妈妈手里却轻松不少。 羿玉盯着大熊猫妈妈的爪子,确信他现实世界中的大熊猫绝没有这种挖洞能力与如此锋利的爪子。 但现实世界中的狼也没有任务世界中雪山狼的夸张体型,与离谱战斗力,更别提ABO分化方向了。 也许…… 就如同“进化”了的狼族一样,来到这里近两个月的大熊猫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进化”。 羿玉释放信息素,不停地为大熊猫妈妈修正挖掘的方向。 狼爪点过的地方被越挖越深,方向逐渐变得垂直向下。 大熊猫妈妈一口气挖了近百米,累得气喘吁吁,趴在坑底往上看看到一头狼的时候,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厥过去。 好在那是一头显眼的白狼。 大熊猫妈妈累死累活,大熊猫幼崽窝在白狼怀里睡得昏天倒地。 信息素还在指引着向下,但大熊猫妈妈确实得休息了。 羿玉故技重施,在山洞口留下自己的信息素,并回到狼窟亲自盯住黑狼。 黑狼显然也闻到了白狼身上的大熊猫味,表情阴森得像是要连夜过去将大熊猫母子给剥了。 羿玉莫名有种外遇归家的感觉…… 他摇摇狼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顶多是去了猫咖的铲屎官。 「今晚好像有点冷。」羿玉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可以在你的山洞里借住吗?」 满脑子阴暗想法的黑狼眨了眨眼睛,立刻给羿玉腾出了足够的空间,本就收敛到极致的信息素更是一丁点儿味道都没有逸出来。 「当然。我身为头狼,当然要照顾好狼群中的每一头狼。」 黑狼义正词严。 羿玉没说话,但他怀疑黑狼大概都不知道自己的狼群成员具体数目。 这一晚,黑狼享受着甜蜜的烦恼。 而羿玉连睡梦中都在监督大熊猫妈妈挖坑。 而大熊猫妈妈,它真的在挖坑。 白狼临走时让它歇够了就起来挖一挖。 一点从前的体贴温柔都没有,大熊猫妈妈现在特别希望白狼能再度变得“变态”,真是只有失去了才知道好…… · 大熊猫妈妈挖了半个月的坑。 在这半个月里,羿玉要盯住黑狼不让它去祸害大熊猫母子,还要时不时去山洞检查修正大熊猫妈妈挖坑的进度,更要想办法将大熊猫妈妈在狼群正常狩猎频率中隐藏起来,也累得不轻。 好在,一切的辛苦都没有白费。 随着坑越挖越深,即便没有信息素,大熊猫妈妈也能感受到自己挖掘之地下方隐隐约约的吸引力,不用羿玉督促,它自己就干劲十足。 但是当这个坑洞挖到不可思议的深度时,大熊猫的爪子也无法挖破最后一层壁垒了。 第50章 破防,破大防 羿玉顺着大熊猫妈妈提前留好的“阶梯”下来。 大熊猫妈妈整个熊四肢摊平趴在坑洞地步,爪子扒着土,仿佛想要变成一滩水从泥土中渗下去。 而在细密的泥土之下,是一层颜色颇深的土壤,或者说某种坚硬的矿石,坚硬到连开了挂的大熊猫爪尖都挖不开。 羿玉也尝试了,狼爪也不行。 大熊猫妈妈急得不停“哼哼汪汪”,就差开口说狼话了。 羿玉也有些失落,但是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 反正已经到最后一步了,他总能找到办法穿破这最后一层壁垒。 大熊猫妈妈却有些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一连好几天都在坑底躺尸,连竹子都是长大许多的大熊猫幼崽哼哼哧哧地带下去的。 而羿玉,这个时候还在粘着黑狼。 就凭羿玉身上浓重的熊味,只要让黑狼抓到机会,它绝对不会再放过那对大熊猫母子了。 要知道在过去的半个月里,黑狼已经将领地周围的所有熊都咬杀了…… 偏偏羿玉也没有挑明,只是用实际行动缠着黑狼。 而黑狼更不可能让其他狼掺和进它与羿玉之间来,它们不配。 就连之前“倒霉蛋”那几头狼被黑狼指示着去藏有“狼族核心”的山洞周围去狩猎,也只是它在向羿玉传递某种讯息而已。 不过说实在的,黑狼很享受羿玉缠着自己。 它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待遇啊…… 羿玉却缠不下去了,因为他的第二个易感期就要到来。 他在易感期之前提醒了大熊猫母子,接下来黑狼很有可能卷土重来。 就算黑狼不来,羿玉没有时间帮大熊猫母子隐蔽气味,也迟早会有别的狼找到它们。 已经挖到最后一层壁垒的大熊猫妈妈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它能够感觉到,魂牵梦萦的东西就在坑洞下方,只要—— 在白狼没有维持信息素的第一天晚上,大熊猫妈妈在洞口看到了陌生的狼爪印。 它的脑子顿时又清楚了,连夜带着幼崽离开了山洞。 这个时候,羿玉艰难地来到了山顶温泉。 一回生、二回熟。 与第一次毫无准备的易感期不同,第二次易感期前夕,羿玉提前抓了不少猎物,仿照了狼群在寒潮时的做法,将肉冻在冰雪中。 吃冻肉总比饿肚子好。 山顶温泉同时有凌冽呼啸的寒风与滚烫蒸腾的水蒸气,即便黑狼有时会过来,也没有残留下来任何狼的气息。 换而言之,这里很干净,干净到令易感期的狼也能感到安心。 而且,山顶温泉也很安静,能够令羿玉的感知不似狼窟时那样纷杂。 白狼在皑皑白雪中,几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它趴在雪地里,一呼一吸之间是融入白雾的呼吸,干净又纯粹的空气仿佛能够冲刷大脑、 羿玉舔着爪背,忽然有点生气。 因为他爪背上有一小撮毛无论如何也舔不顺。 他逐渐有些气急,最后直接“嗷呜”一下啃在那一小撮毛上,牙齿乱咬,一抬头,那撮毛还是立着的。 羿玉呆了呆,一下就破防了。 该死的、不听话的毛—— 羿玉愤怒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翻来覆去,将周围一大片雪地都滚得乱七八糟,最后气得一脑门扎进温泉里。 不听话的那撮毛所在的爪子也没忘记伸进去。 羿玉在无法呼吸之前将狼头拔了出来,清澈的狼眸紧紧盯着缓慢从温泉里探出来的前爪。 ——还是翘着的。 大脑中发出“轰”的一声爆响,羿玉真的破大防了! 最后,是黑狼将那撮毛舔平了的。 它的控制力一日比一日惊狼,如今居然已经精进到了易感期的羿玉都闻不到它的信息素了。 这也是黑狼能够近距离接触羿玉的原因。 并且为了去除唾液中的信息素,黑狼先啃了好几口雪,然后迅速帮羿玉舔平了那一撮毛。 羿玉盯着终于顺滑的前爪,眼泪汪汪。 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全身的毛都乱了…… 羿玉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将狼头埋在前肢之间,铁血硬汉狼也扛不住这种委屈。 黑狼没办法帮羿玉舔顺全身的毛,只能用干净的爪垫一点一点地抚平羿玉身上的毛发,顺到尾巴根的时候还被眼睛红红的白狼追着咬了一圈。 好不容易理顺了全身的毛发,羿玉终于感觉舒服了点,看向黑狼的目光也和善了许多。 黑狼与羿玉之间隔着刚死不久的野鹿,它坐得端庄,脖颈侧面却少了一撮毛——是羿玉刚才咬掉的。 「你的信息素……」羿玉咬着野鹿的内脏,好在狼语不需要嘴巴,「是怎么做到的?」 一点儿也闻不到了。 羿玉现在说话越来越流畅清楚,但是比起黑狼的“狼族播音腔”,又显得自然顺耳许多。 黑狼轻描淡写:「一点练习而已。」 实际上,它用羿玉两次易感期间所有进入易感期的alpha狼做了不下三十次实验,终于将自己的信息素收敛到易感期的alpha闻不到的程度。 但这种极致的收敛无法长时间维持,不过应该能够撑过羿玉的易感期。 羿玉睁着湿润的眼睛,注视着威风凛凛的黑狼。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声音”有些轻。 这个问题似乎也不仅仅是在问此刻的黑狼。 黑狼的眼睛认真地望着羿玉。 「有些事情,不需要理由。」 · 与上一个易感期相比,羿玉的第二个易感期非常顺利地就度过了。 他欢快地跑回狼窟,临近时又放慢了步伐,恢复了狼的姿态。 慢悠悠跟在身后的黑狼眯着眼睛,愉悦地看着羿玉的身影。 不是omega,它同样可以在易感期的时候照顾羿玉。 羿玉就在这个时候,莫名回头看了黑狼一眼。 黑狼立刻露出开朗阳光的表情。 怪吓狼的。 羿玉心有余悸地将狼头转回去。 狼窟上看到白狼回来了的“倒霉蛋”飞快跑下来,口中想要自荐帮助羿玉度过下一个易感期的话,在看到白狼身后表情可怕的黑狼时又咽了回去。 最终只夹着尾巴与羿玉说了几句话,就撑不住地跑走了。 第51章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关于大熊猫妈妈挖不开的最后一层壁垒,羿玉这里其实是有点头绪的。 壁垒之下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所谓的“狼族核心”,无论它实际上是什么,既然名字里带了“狼族”,必定与狼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黑狼率领的庞大狼群作为守护“狼族核心”的最强大狼群……也许羿玉突破最后一层壁垒的钥匙就在狼群之中。 头狼,更是重中之重。 雪山里不怎么下雨,因为当雨点从空中落下的时候,带给雪山的要么是一场冰雹,要么是一场暴雪。 但是在各个环境条件都满足的时候,雪山也是会下雨的。 淅淅沥沥的雨水冲刷着雪山中的一切,身体素质极佳的大狼们纷纷从山洞里走出来,借着雨水清理自己,它们并不畏惧雨——只要不全身湿透就好。 羿玉不在其中,他不太喜欢下雨天。下雨的天气会令他感觉全身包括环境都潮湿的不像话,当人的时候已经很难受了,变成狼更是感觉自己全身的毛都蔫了。 所以他只是躺在山洞深处,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的雨幕。 下雨了,但凡机灵一些的动物都会躲起来避雨。 毕竟并不是所有动物都像雪山狼一样,知道利用自然界中干净的水源清洁自己。 也并不是所有的动物都能够扛住雪山中的雨。 总之,这个时候出去不可能抓到猎物,因此羿玉才会在山洞里躺平。 雨是从中午左右的时候开始下的,而羿玉早些时候已经吃过今天的第一顿肉了,接下来一整天不吃东西都可以。 只是他习惯一天两顿,甚至是三顿。 充足的营养令他顺利地度过了发育期的末尾。 如今的白狼体型在狼窟中已经全是佼佼者,只比黑狼小一点点,毛发更是光泽顺滑,有时候动一动甚至会有丝绸般的光泽感,一看就是一头将自己照顾的很好的狼。 至少“白鼻头”已经默默地将自己负责照顾的幼崽的进食频率改为了一天三次。 羿玉不知“白鼻头”与一些育崽的狼在想些什么,他只是觉得最近一段时间狼窟之中的“狼猪”越来越多了。 它们圆滚滚得不像话,跑起来肚子上的肉都一颤一颤的。 胖乎乎的幼崽总是能多讨狼喜欢一些,羿玉又不是什么恶魔,见得多了,反而比其他的alpha都更有耐心一些,还会故意趴在大石头上用尾巴尖儿钓狼崽。 也许那样做还能给它们减减肥…… 羿玉的出发点是好的,但他不知道活动量增大的狼崽放风时间结束之后,饥肠辘辘的情况下吃得反而更多了。 最后,一只只“狼猪”都是实心的胖,要是颠一下肯定沉甸甸的。压手。 在这个雨天,羿玉想着今天没有办法帮助狼崽们减肥了,而隔壁的三好邻居黑狼先生,居然也在阴沉着脸思考关于幼崽的事情。 最近小玉很关注那些胖狼崽子。黑狼的爪子在地上磨了几下,留下了一道道的白印。 狼族之中也有共识,alpha狼到了一定的年纪就要寻找伴侣,然后繁育幼崽。 小玉也到了这个年纪。 黑狼很不想这么觉得,但是……万一小玉真的是想繁育幼崽了呢? 想到这里,黑狼的脸又阴森了几分。 若是饱受黑狼“你为什么能够吸引白狼”话语折磨的大熊猫妈妈在这里,此刻肯定已经PTSD发作了…… 雨下了大半天,羿玉睡了大半天。 他之前只知道猫科动物能够什么也不做懒洋洋地度过大半天的功夫,没想到狼犯起懒来也不遑多让。 而且由于一直在睡觉没怎么活动,且堪称加倍饭桶的发育期也已经完全过去,羿玉醒来也不怎么觉得饿,舔舔嘴巴,翻了个身开始给自己梳毛。 不在易感期,他没有每一缕毛发都要待在自己的位置的强迫症,三两下就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 外面已经传来了些微动静,被雨困了大半天的大狼们纷纷出来活动筋骨。 羿玉探出头去看了一眼狼窟下方的积水,又将头缩了回去。 他如果下去,哪怕只是走上几步,整个狼也会脏一半。 白色确实不耐脏。 耐脏的黑狼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洞口,羿玉随意看过去,动作却顿了顿。 黑狼直接进入了山洞,将叼在口中的东西放下来。 不是食物。 而是一只狼崽。 狼崽显然是在睡梦中被黑狼带走的,即便被大狼叼在口中晃晃悠悠地走了一路,又被放到了有些潮湿的地面上也没有醒,只是晕晕乎乎地翻了个身,团成一团继续睡。 「你……它……这……」羿玉的语言系统紊乱了。 黑狼思路清晰:「这是一只失去了父母的幼崽,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收养它。」 羿玉安静片刻,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睡了太久,睡得有些断片了……他是不是缺少了一些记忆?不然黑狼为什么一副他们已经老夫老妻的模样? 「我是alpha,你也是。」羿玉将爪子盖在狼崽耳朵,免得让狼崽听到大狼的话题。 黑狼歪了歪头,理所当然地重复了一遍:「是的。但是我们进入彼此的巢穴,照顾对方的易感期,分享食物,熟悉了解彼此,并且珍视喜爱彼此——」 「等等。」羿玉的耳尖动了动,扭头不再看黑狼,「我好像没有珍视喜爱你。」 黑狼的尾巴“啪”地一下抽在地上,它强颜欢笑:「好,只有我珍视喜爱你。总之,我们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不可以是伴侣?仅仅因为我们都是alpha吗?」 羿玉直接转了个身,侧对着黑狼。 「那只是一个原因。我们不能成为伴侣……那会变得很复杂,很麻烦。」 黑狼慢慢坐下来,过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如果你喜欢它,你可以单独收养它。」 羿玉快速转过去看了黑狼一眼,又看了看爪下的幼崽,稍微思索,明白了黑狼的误会。 「我并不想要一个幼崽,只是觉得它们可爱而已。」 黑狼本已松了口气,但仔细观察着羿玉的表情神态,爪尖忽然嵌入了地面。 一头alpha狼到了年纪不想要伴侣幼崽——这岂不是更不对劲了? 第52章 追击 伴侣——黑狼自己。 幼崽——羿玉爪下那只。 伴侣幼崽与安全的巢穴、充足的食物,这完全是alpha狼的梦想狼生。 一头alpha不想要这种狼生,这只意味着一件事——他没有长时间停留在这里的打算。 山洞里的气氛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黑狼起身,慢慢走到羿玉身边,暗红的瞳孔紧缩成针尖大小,它探身,将自己送至羿玉面前。 「你想要离开这里?」 羿玉这次没有转移视线,坦然地与黑狼对视。 「狼有生老病死,我是个悲观的狼。」 黑狼一顿,大约是在理解羿玉这句话的意思。 狼的性格千奇百怪,一头格外悲观的alpha狼不愿意拥有一个家庭,似乎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黑狼状似被说服了。 但它显然没有放弃追求羿玉的打算。 「幼崽很脆弱,它们会因为吃太多吃太少太冷太潮湿而死去。但是我不会。」它拉踩着推销自己,「我不会令你感到悲观。」 羿玉深入塑造自己的狼设:「但是你需要捕猎,会有其他狼挑战你的地位,你也有可能会遭遇意外,或者变心——」 「绝不!」黑狼一下撞在了羿玉身上,它的吻部侧贴着羿玉的侧脸,略带着雨天独有潮湿草木味的毛发蹭过羿玉的耳朵,「你知道的,我不会。」 羿玉知道祝夷确实不会。 毕竟除了他之外,祝夷也没对其他人表现出过它人性的一面。 这个人性,此处单指正面情绪。 羿玉确实没办法反驳,心里愈发不自在,有点像是局促不安,也有点像是无所适从。 祝夷不是没有这么直白过,但黑狼的直白令他不知道如何招架。 「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成为伴侣?在雪山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黑狼轻轻蹭着白狼,呼吸着令狼沉迷的气息,同时努力克制着自己蠢蠢欲动的信息素,「为什么你从心底里觉得一切都不可能,是什么误导了你?」 羿玉一头撞开了黑狼,将没睡醒的幼崽丢给它。 「把它送回去。」 说完,羿玉转过身,背对着黑狼。 黑狼看了羿玉一会儿,叼起狼崽的后颈,原路返回,将它送回了“白鼻头”的“幼儿园”。 临走时,黑狼突然想起了什么,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白鼻头”身上。 「你单独找过它。」 “白鼻头”缓慢地点头。 alpha的信息素在山洞里蔓延,恐怖至极的压迫感令同为alpha的“白鼻头”低下头,俯下身体。 「如果你认为有些话不得不说,我建议你下一次选择跟我说。」它俯视着臣服的alpha,在得到“白鼻头”颤抖的回答之后,不甚满意地离开了。 在它离开之后,“白鼻头”过了许久才缓过来。 alpha的信息素随着主人的离去渐渐散去,余威却不散,附近几个山洞里了狼被波及到,都吃了苦头。 被强大的alpha用信息素压制的痛苦,很难描述…… 仍有些瘫软的“白鼻头”挡回一只想要“越狱”的狼崽,眼睛无神看向远处雨后的雪山。 也许,他们和它们并不相同。 · 黑狼控制信息素的能力愈发精进,羿玉甚至可以自由出入它的巢穴,它那堆收藏羿玉都翻来覆去地看过许多次了,黑狼每次都任由羿玉“拆家”,一点儿也不阻止。 羿玉没找到什么可以指向“狼族核心”或者最后一层壁垒的东西,他突发奇想,询问黑狼狼群的上个首领的山洞在哪里。 黑狼回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上一任首领的山洞已经改造成了“幼儿园”。 羿玉就放弃了去那里看看的想法。 想也知道,被那么多的狼崽祸害过,就算有什么线索也都被狼崽“毁尸灭迹”了。 黑狼问过羿玉究竟在找什么,需不需要它的帮助。 羿玉思考过后,却没有告诉黑狼。 一些祝夷的黑历史不必再提,一来那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二来……祝夷其实也帮过羿玉许多。 羿玉没有选择告诉黑狼,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是他的最后一个任务世界了。 他不想让黑狼帮助他完成任务,离开这里。 其中心绪很难说清楚,那真的是一件很复杂、很复杂的事情。 黑狼没被羿玉求助,也真的没有再探究。 只是那双狼眼里,总是泛着不甚清晰的情绪。 · 暖潮过去,雪山里的温度恢复到了羿玉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水平,没有冷到动物无法自由活动,也没有暖潮时的“温暖”,雪山中的常态就是如此。 在这里,没有春夏秋,也没有繁花似锦,只有终日不曾融化一分一毫的雪山。 羿玉躲在一棵树后,他此时位于上风口,即便没有及时清理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也没有被下方的猎物所察觉。 生与死,是自然界中永恒的主题。 下方是一只雪豹,它显然知道自己身处于一个狼群的领地之中,行动举止显得尤为谨慎小心。 它并不是不畏惧这片雪山的霸主,它只是追着一只受伤的羚羊过来,不愿意放弃到口的食物,想着抓完赶紧走而已。 它抓到了羚羊,而羿玉也已经绕到了它的身后。 雪豹作为顶级掠食者,拥有丰富的捕猎经验,几乎在羿玉发起攻击之前,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它卧地一扭,居然躲过了羿玉发起的致命攻击。 只一个照面,雪豹没有丝毫的犹豫,刚吃了两口的羚羊再也不敢想了,转头狂奔。 羿玉也没有任何的犹豫,紧追不舍。 这只雪豹根本没有想到追击自己的白狼,速度居然这么快,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要与它齐头并进。 雪豹玩命地逃跑,同时又意识到自己这样跑根本无法逃脱白狼的追击。 绝望之际,它跑入了一片树林。 雪豹深入树林之后,羿玉却停下了脚步。 他的目的不是捕抓猎物,而是将猎物撵入“教学场地”,那里有狼群中十数头八九个月大的狼,它们需要合适的目标练习合作与捕猎。 羿玉甩了甩爪子上的碎冰,仰头“嗷呜”一声。 树林里传来了狼的回应。 第53章 狼的青春期(两章 合一) 羿玉将雪豹赶入树林后就离开了,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没什么兴趣,只是他后来听“倒霉蛋”说,那天将雪豹当成教具的未成年狼们表现得很好。 至于“倒霉蛋”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它当时也去看热闹了。 果然,看热闹不只是人类的天性,也是拥有了更多智慧的狼的天性。 想想也是,狼的一天不说多么无聊,但总归不会有太多新奇的事发生,八九个月的未成年狼练习合作与捕猎,对成年狼来说,大概和看电影一样有意思。 “倒霉蛋”着重描述了一头小灰狼跑得太快没刹住,整个狼脸都在地上摩擦了一顿的糗事。 羿玉没说话,也没笑。 因为他刚刚来到这个任务世界,进入这具兽躯的时候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这很好笑吗? 羿玉扭过头,用后脑勺对着“倒霉蛋”。 “倒霉蛋”过了一会儿说完了之后才看到羿玉的后脑勺,它想了想,以为羿玉困了,于是也一头顶在地上睡觉。 随着羿玉成为alpha的时间越来越久,他对信息素的控制虽说没有恐怖到黑狼那个地步,但也绝对称得上是绝佳了。 至少身为omega的“倒霉蛋”可以与他保持正常的社交范围相处。 而羿玉也能够坦然自若地与一群alpha挤在一起吃肉。 这一批正在学习捕猎的八九个月的狼对狼窟也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因为按照人类的年龄换算,八九个月的狼正属于青春期,做出任何事情都不奇怪。 它们热衷于挑战权威,父母,狼群中地位比较高的狼,甚至是首领——那头敢于去挑战黑狼的未成年被揍得很惨。 在发现现在还不是挑战权威的时候之后,青春期的小狼们步入了另一个极端,它们开始喜欢模仿大狼。 羿玉不止一次在大石头上晒太阳的时候看到它们偷偷摸摸地躲在暗处观察黑狼的一举一动,然后在黑狼走远了之后,成群结队地模仿头狼的走路姿势、表情甚至是它说过的话。 青春期真是个猫憎狗嫌的年纪。狼也不例外。 身为狼窟之中唯一的白狼,羿玉很快得到了青春期小狼们的关注。 「……他为什么是白色的?」 「也许这个问题,我们应该去问他的父母。」 「我问过了,他的父母不在狼窟里,他原来是一头孤狼。」 「孤狼!太酷了,我也想成为一头孤狼!」 羿玉耳尖动了动,莫名地为青春期小狼们的这段对话感到羞耻窘迫。 ——它们到底是怎么把这种话说出口的? 羿玉歪了下头,稍微压了压自己的耳朵。 他是真的不想再听那群亚成年小狼们说话了。 但是如果他此刻直接站起身离开,那不就证明他其实已经听到他们说话了吗? 羿玉硬生生地趴在大石头上没有动。 「狼王很看重他。」 「因为狼王喜欢白色?」 「蠢货!怎么可能?因为他跑得很快,连狂风都要去追赶他的背影。」 羿玉整个脸都埋在了前肢里。 不,他没有这么快! 「我们应该去向他请教请教,学习他为什么可以跑得这么快。」 「……我也这么觉得。」 羿玉顿时头都大了。 不过一会儿,一群青春期的小狼们就一股脑儿地凑到了羿玉面前。 雪山狼在青春期的时候看起来其实有些搞笑,因为这个时候它们的个头与骨骼在快速发育,体重却没有跟上。 所以,每头青春期小狼都瘦瘦的,脸也瘦长,反而显得眼睛大了些。 「你好, 比风跑得还要快的白狼。」站在最前方的青春期小狼瓮声瓮气地说道,它挺着胸膛,神气十足地翘着尾巴。 它们远远没到分化的时候,之所以会一个个将尾巴翘得这么高,是因为在假装自己是alpha。 因为它们过于端庄的姿态,羿玉也不得不撑起身体,两只前爪并拢的端坐在大石头上。 「你们好,但我没有风快。」 为首的青春期小狼眼睛里面明显的闪过“得了吧别这么谦虚,我们狼不流行这一套”,但它能站在青春期,小狼们的最前方显然是有点儿能耐的。 它居然会说客套话! ——那就叫它“客套话”好了。 「你太谦虚了,上一次你将雪豹赶到树林里的时候我们都看到了,它累得不行,你却非常轻松。」 它们说得是事实,羿玉沉默了一下,尾巴尖在身后绕成一个勾。 「……我确实跑得很快,但我真的没有风快——不说这个了,你们来找我肯定不只是为了说这个。」 后面的一头小狼从狼堆里探出头,眼睛亮晶晶的——很好,你就叫“亮晶晶”——它早就有些不耐烦于“客套话”与羿玉的来回拉扯了,直接问道: 「我们想向你学习跑得快的方法!」 “客套话”皱了皱鼻子,跟着点了下头。 然后其他的青春期,小狼们也都纷纷应和或者点头,一时吵闹非常。 羿玉示意它们安静下来,然后顶着一双双狼眼,组织了一下用词,道: 「首先,你们之中肯定有本来跑的就比其他狼快的了,这是天赋,拥有天赋总是会更加轻松,但天赋并不意味着所有。拥有天赋的人要珍惜自己的天赋,没有天赋也不要气馁,因为你可能只是不擅长奔跑。」 「其次,奔跑时的呼吸非常重要……」 羿玉并没有藏私,他虽然有点尴尬,但面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将自己所有的感受与体会尽数告诉了青春期小狼们。 他作为孤狼加入了狼群,受益良多,一点儿心得体会不算什么。 不止青春期的小狼们,附近的大狼也都听到了。 这一天的午后,在狼窟里吵闹不已的青春期小狼们难得安静了下来,听俊俏又独特的白狼向它们传授奔跑的经验。 狼窟之上,黑狼熟练地忽略了那群碍眼又讨厌的青春期小狼们,痴迷地看着白狼,它第一次见到小玉如此模样。 可爱得狼四肢都发软。 · 奔跑对狼而言是本能、天赋外加一点点的改变。 羿玉其实也没什么可传授的,但是青春期小狼们却仿佛从中得到了某种启发,开始挨个儿向狼群中擅长某个方面的大狼们请教。 一开始,无论是大狼还是小狼都觉得这种“请教”挺有意思的,不管是脾气好还是脾气差的大狼,也都愿意教小狼们一些东西。 但是很快,大狼们就发现,在“请教”之后认真琢磨并尝试着学习的小狼们只有少数,更多的小狼仅仅将这种“请教”当做是一种游戏。 感觉自己的好意被糟蹋了的大狼们生气了。 于是未成年小狼们突然发现练习用的目标变成了失去幼崽的母熊,平时向大狼们请教也多半得不到什么关注,在狼窟里更是时不时就被大狼们教训,日子一下变得惨兮兮的。 即便是青春期的小狼也有聪明狼,它们反复琢磨,隐约明白了大狼们为什么这么生气。 大部分的小狼还是挺聪明的,立刻改变了作风,认真学习练习之前大狼们教授给自己的经验技巧,平时也不敢再招这个、惹那个的。 一时之间,青春期小狼们都老实了下来,狼窟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羿玉暗暗松了口气,之前一段时间,狼窟下方的空地热闹的就像是人类社会的广场,狼挤狼的,他都不怎么下去晒太阳了。 还是现在这样好,狼与狼之间真的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 可能因为羿玉是第一个向青春期小狼们教授经验技巧的大狼。 回过味之后开始找补的青春期小狼们也格外在乎羿玉分享给它们的那些心得体会。 其中,“客套话”与“亮晶晶”练习得最为认真,成果也比较显着,稍微为青春期的小狼们挽回了一点口碑。 狼也是相当在乎风评的,如果一头狼被普遍认为对同伴都没什么诚实与诚恳可言,那么它很容易被群狼孤立、忽视。 情况再严重一些,这种狼的待遇绝对不会比羿玉现实社会中狼群地位最低的狼好到哪里去。 但这一切与羿玉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太多的关系了。 羿玉现在完全是在避着那群青春期的小狼走。 他甚至稍微改变了一些自己的作息,早上睡懒觉,中午睡醒了之后再出去捕猎,连带着黑狼的作息也发生了一定的改变。 暖潮结束了之后,雪山之中的温度已然降低。 羿玉改成中午捕猎之后,反而觉得平时遇到的猎物更多了,倒是意外之喜。 即便是再适应雪山温暖气候的动物们也都没什么强烈的自虐倾向,能够在不那么冷的时候出来活动,当然更好。 按理来说狼群的生活作息应当是与它们的主要食物食物同步的。 在暖潮结束之后,狼群的主要食物来源纷纷选择在每天温度更高的时候活动,狼群应当也会调整自己的生活作息才对。 但事实是,狼群并没有这么做。 黑狼告诉羿玉:「暖潮与寒潮相连接,每个族群之中都会诞生许多幼崽。而暖潮之后的一段时间,是幼崽生长发育的最佳阶段。我们在早晨与晚上也能捕捉到猎物,但是太阳最高的时候,往往是带崽的母兽活动的时间……」 其实就是可持续地捕猎,不过度消耗食草动物的生力。 羿玉再一次领略到雪山狼的智慧。 他在中午捕猎的时候也会有意识的避开带崽的母兽。 但这份“仁慈”只是针对食草动物的,对于捕食者而言,狼群会主动咬杀食肉动物的幼崽。这同样是为了狼群的生存。 羿玉躲着未成年小狼们的日子也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因为这个时期的小狼生长发育特别迅速,也越来越接近亚成年,它们的注意力逐渐开始转向了其他阶段。 狼群足够大,但也需要驱逐一部分的亚成年,如同羿玉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白狼一样。 羿玉不知道它们是凭借什么来判断一只亚成年狼需不需要被驱逐,但从羿玉自己的观察来看,恐怕更多的是一种动物的直觉与气味。 野性直觉与气味能够告诉雪山狼许多隐藏在基因之中的秘密。 在暖潮之后的两个月里,狼群驱逐了十几头接近成年的亚成年狼,并送别了一些年老病弱的狼,生命与死亡是一首永恒循环的协奏曲。 羿玉站在狼群最后方,看着大狼们将死去的狼送下断崖。 这处断崖与狼群之前处理猎狗尸体的悬崖并不是一处,这里是专门用来埋葬亡狼的地方。 狼群里没有什么悲伤难过的氛围,平静自然得就像是吃完了一顿肉或者看到一片树叶从树上落下来。 或许这片枯萎飘落的树叶触碰到了某头狼的鼻尖,并带来了一些不适,但那种感觉非常短暂且轻微。 所有死去的狼全部坠入断崖之下后,送葬的狼群便散开了,各自行事。 羿玉慢吞吞地往回走,脑袋里其实也没有在想着刚才的“葬礼”,而是在思索藏有“狼族核心”的山洞里的那最后一层壁垒。 他回到狼窟的时候,长大了许多的“亮晶晶”正在角落里扒来扒去。 如果现在这么做的狼是“客套话”,羿玉多半不会过去,就算他有些好奇也不会。 但这么做的狼是“亮晶晶”。 羿玉步伐顿了一下,走到了“亮晶晶”旁边,探头一看,小狼正在用一块粗糙不平的石头磨爪子。 狼的爪子就如同人类的指甲一样会生长,如果不定期打磨的话,指甲会变粗变宽变厚,甚至会弯曲向内生长,那样不太方便捕猎。 羿玉也会磨爪子,但他通常是在睡醒了之后,一边醒困,一边在某块石头上慢悠悠地磨,很少像“亮晶晶”这样刨土似的磨爪子。 “亮晶晶”也不是什么迟钝的狼,意识到了羿玉到来,还扭头冲他灿烂地笑了一下,咧出已经十分锋利的犬齿。 羿玉眉头一皱,“亮晶晶”好像有几天没清洁牙齿了…… 他不动声色地后仰了一些。 第54章 磨爪子 羿玉绝不是在嫌弃“亮晶晶”,只是有些不太喜欢和别的狼靠得这么近而已…… 他目光漂移了一瞬间,往下看的时候发现“亮晶晶”正在磨爪子的粗糙石头有些眼熟。 再仔细一看,黑狼的山洞里也有这种石头,黑漆漆的,磨起来确实很舒服。 “亮晶晶”注意到了羿玉的视线,非常大方地往旁边让了一点:「你也要来磨爪子吗?这块黑石很大,可以磨很多头狼。」 羿玉看着“亮晶晶”,眼神之中适时的流露出了一丝丝不解。 聪明的小狼立刻回忆起了眼前这头白狼,以前是头孤狼,它浑身抖了一下,热情地解释起来: 「这种非常好用的磨爪子的石头叫黑石,只有我们的领地才有,可以将爪子磨得非常锋利,就是损耗比较快。像这样一块黑石,大概可以磨十几头狼的爪子。」 说着,“亮晶晶”还伸出了自己的右前肢,高高地举了起来,让羿玉欣赏自己磨得锃亮的爪尖。 羿玉看了看“亮晶晶”的爪子,真的磨得很锋利,像是刚刚磨过的菜刀一样,甚至泛着银光。 他看了一会儿,倏然心中一动。 在“亮晶晶”的热情邀请之下,羿玉试用了黑石,确实如“亮晶晶”所说,用黑石来磨爪子,磨得非常锋利而且速度很快。 同时,狼爪每摩擦一下黑石,黑石上就会留下一道非常不显眼,但确实存在的浅凹白痕。 羿玉盯着黑石看了一会儿,随即一改之前的随意,半趴下来,认真仔细地开始磨起爪子来。 “亮晶晶”感觉很有意思,因此没有离开,而是趴在羿玉身旁看他磨爪子,时不时还出声告诉他那里没有磨到。 它是一头还没有分化的小狼,身上没有任何ABO的气味,对羿玉的威胁也小到几乎不存在,反而能够待在安全社交范围附近。 就是话太多了,比“倒霉蛋”还要多。 说“倒霉蛋”,“倒霉蛋”就到。 同样参加了“葬礼”,但是“葬礼”一结束就一溜烟地回到了狼窟的“倒霉蛋”从山洞里面叼起自己昨天刚刚找到的脆甜果子,正要趴在洞口慢慢享用,却看到了下方与“亮晶晶”一起磨爪子的白狼。 “倒霉蛋”歪了歪头,带着脆甜果子跑了下去。 它一头拱到了羿玉与“亮晶晶”中间,但是整个狼挨着“亮晶晶”更多,没有真正贴到alpha身上。 「这个果子非常好吃!」“倒霉蛋”将脆甜果子分给羿玉,然后扭头看看“亮晶晶”,稍微有点犹豫。 “亮晶晶”立刻露出了小狗狗般的笑容。 “倒霉蛋”没见过小狗狗,但是觉得“亮晶晶”笑起来看着挺顺眼的,于是小心地分给它一个小果子,眼巴巴地看着“亮晶晶”一口塞到了嘴里,这才移开视线。 对于“倒霉蛋”分享的食物,只要不是从它嘴里掉出来的,羿玉都不会拒绝。 而“倒霉蛋”非常了解白狼的臭毛病,宁愿多花费些功夫用草缠住,也不会直接叼在嘴里。他们可是最好的饭搭子! 羿玉一扭头,将脆果子咬住,收回来的时候直接在自己的前肢上蹭了蹭,蹭去了果子上的雪粒,然后仰头张口,将脆果子含在口中,慢慢咀嚼。 “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与磨爪子的声音交织,还挺解压的。 第55章 万般心绪 羿玉将自己的爪子非常仔细地磨成刀剑般的光泽时,“倒霉蛋”正好吃完了脆甜果子。 像“亮晶晶”这种未成年的小狼就没有不喜欢甜果子的,但是“倒霉蛋”只舍得分给它两个,别的圈在怀里一点点吃完了,馋得“亮晶晶”眉头直动,嘴角也亮晶晶的。 但聪明小狼真的很聪明,没有试图硬抢,只是悄悄地吞口水,并且在“倒霉蛋”吃完了果子之后,嘴甜又主动地询问脆甜果子所在之处。 “倒霉蛋”直接就告诉“亮晶晶”了。 它只对自己拥有的食物吝啬珍惜,但雪山里的并不属于它。 “亮晶晶”得到了脆甜果子所在的地方,立刻就有些忍不住了,尾巴狂甩地起身,匆匆告别了两只大狼,然后瞬间弹射起步。 “倒霉蛋”舔着嘴巴周围的果汁:「这只小狼还挺可爱的……」 羿玉回头看了“倒霉蛋”一眼,往旁边去了一点,“倒霉蛋”就蛄蛹了一下,两只前爪扒在黑石上面疯狂磨爪子,石头碎屑飞得到处都是。 羿玉赶紧躲远了,摇头甩了甩头上的石头碎屑,然后端详自己刚刚磨完的爪子。 他四个爪子都磨了,此时低头看看,像是“装备升级”了的金刚狼一样…… 想到这里,羿玉顿了顿,环顾周围,确定没有其他的狼在关注着这边,试探性地蜷缩爪子然后压下去。 锋利银白的爪尖随之伸缩。 羿玉耳朵尖动了动,莫名有些羞耻。 好歹根本没有狼注意到他,羿玉过了一会儿也就自然了。 其实那么多个任务世界过去,羿玉早就练就了无论内心怎么样,表面上永远不动声色的本领。 但是上个世界“人设”太有利,而这个世界又直接变成了狼,羿玉感觉自己好不容易练出来的本领都有些倒退了。 可最后一个任务完成之后,他好像也不太需要那些本领了…… 「黑石磨爪子真的很好用。」“倒霉蛋”狂放地磨完前爪,整个狼扭了个身,两条后腿踩在大黑石上面,有些别扭地磨起后爪来。 羿玉看过去,又被辣到眼睛移开目光:「我以前不知道黑石这种东西。」 “倒霉蛋”哈气吐着舌头,很是神气:「据说黑石只有我们的领地中才有,谁让我们是最强大的狼群呢。」 闻言,羿玉若有所思地点头:「是的,我们是最强大的狼群……」 等到“倒霉蛋”磨完了爪子,两头狼就一块跑出了狼窟,准备抓个肉来吃吃。 狼嘛,无聊的时候就是想吃肉。 · 羿玉在捕猎之中切实地感觉到了自己的爪子确实变得锋利了许多,但如果说像神兵利器一样吹毛断发……似乎也不至于。 划开猎物的皮肉与喉管,爪尖牢牢地扣在猎物的肉里,羿玉迅速掠夺了一头野猪的性命,并与“倒霉蛋”分食了比较好吃的部位,其他的就扔在原地,大自然的“清洁工”会负责接下来的工作。 不过在进食结束之后,羿玉没有“倒霉蛋”一同去找脆果子,他有别的事要做。 “倒霉蛋”吃饱了,欢快地跑走。 羿玉扭头,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 半个多小时后,一路快步跑来的羿玉跳入了山洞之中大熊猫挖出来的深坑。 他跃下一个又一个的台阶,最后落在了与“狼族核心”之间的最后一层壁垒上。 雪山狼的夜视能力非常不错,羿玉进入山洞也已经有一会儿了,因为现在的视野比较清晰。一片昏暗中,白狼紧紧盯着颜色漆黑的最后一层壁垒,用泛着银光的尖锐爪尖往上面用力地抓了一下。 “刺啦”一声—— 这声音听起来非常难受,有点像是指甲在黑板上刮挠过的感觉,羿玉只感觉自己全身都激灵了一下,耳后泛起密密麻麻的颤栗感。 他缩着脖颈,眯着眼睛看向自己刚刚抓过的地方。 大熊猫妈妈“进化”的锋利手爪试验过无数次,都没能留下一丝一毫痕迹的漆黑壁垒,此刻居然在羿玉的一挠之下,出现了浅浅的凹痕。 就如同狼爪在黑石上摩擦留下的痕迹一样。 羿玉看着这道浅浅的凹痕,有些说不上来,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 兴奋?他当然是兴奋的,光是最后一层壁垒,他就已经思索了两三个月,更不要提前前后后花在这座山洞上的心思了。 开心?他不开心才怪,只要挖通最后一层壁垒,取得其中的“狼族核心”,他就可以结束在任务世界中的穿梭,回到自己真正的世界里。告别虚假,迎接真实。 不可置信?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信念此刻即将变为真实,羿玉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可置信,生怕眼前这一切只是自己的一个梦。 还有什么…… 羿玉俯低身体,认真地挖漆黑壁垒。 确实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这一瞬间,可谓是万般思绪涌上了心头。 羿玉居然无法一一品味。 他就这么揣着一肚子沉甸甸的思绪,上工一样埋头苦挖,一声又一声的刺耳抓挠回荡在山洞里,羿玉的毛都炸开了,耳朵高高竖着。 漆黑壁垒上的凹痕越来越明显,这最后一层阻隔虽然坚固,但并不厚,羿玉在天边蒙蒙亮时,感觉到自己的爪尖挖穿了漆黑壁垒。 他慢慢抽回爪子,凑到小孔上往下方看。 下面是非常宽阔空旷的空间,有一定的修造痕迹,但还是纯天然的成分更多。 空间的正中央,一个类似于球体的东西嵌入半个地面,露在地面上的部分已被青苔灰尘层层包裹,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看到那球体的一瞬间,羿玉心中就有一种感觉。 ——那就是“狼族核心”。 羿玉从自己挖穿的小洞中,看着不知其真正面目的“狼族核心”,久久没有动作。 · 山顶温泉旁,黑狼缓缓闭上了眼睛。 它狼不在狼窟,也没有跟在羿玉身旁,却从没有错过羿玉的一举一动。 当羿玉挖穿了那最后一层壁垒的时候,黑狼的眼眸陡然变得鲜红,它注视着白狼,直到对方做出下一个举动。 · “倒霉蛋”又摘了许多甜脆果子,一路走一路吃,回到狼窟的时候居然都吃完了。 它惆怅地盯着空荡荡的绳结另一头,垂头丧气。 甜脆果子什么都好,就是不经吃,这实在是个大缺点…… “倒霉蛋”只顾着哀怨,走到狼窟下方的空地时才察觉狼群里的氛围有些不对。 往常各个狼除了集中捕猎与巡逻领地之外,经常都是各自安排自己的时间,但是今天,所有的狼居然都在狼窟下方的空地上,抬头望着上方的头狼。 “倒霉蛋”悄咪咪地融入了群狼之中。 狼群今日这么整齐的原因也很简单,头狼在毫无征兆地情况下信息素突然爆发了—— 甜腻到几乎令狼窒息昏迷的烤栗子味道瞬间笼罩了整个狼窟,alpha畏惧害怕,beta狼惶恐不安,omega狼则是已经到躲避了出去。 “倒霉蛋”刚才以为所有狼都在其实并不对,omega狼并不在这里。它没有受到影响,是因为它回来的时候头狼已经收敛了自己的信息素,而其他alpha狼被压制得放不出信息素。 “鹰眼”看到了偷偷摸摸混进狼群的“倒霉蛋”,表情一变,挤过来低声快速道: 「到山脚去,omega都在那里。」 “倒霉蛋”往旁边看了一圈,真的没有一个它认识的omega。 它不再犹豫,转头快步跑走了。 “鹰眼”慢慢收回视线,往上方望了一眼,心有余悸地低下了头。 头狼没有命令,它们也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头狼的信息素从来都没有爆发过。这是第一次。 今天的狼窟格外安静,连青春期的小狼们都老老实实地缩在一起。 “亮晶晶”捧着甜脆果子都不敢吃。 它不想低头看到果子嘴馋,视线就一直落在外边。 看了一圈又一圈,“亮晶晶”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头白狼不在这里。 天色一点点地昏暗了下来,就像有狼拿着树叶,悄悄从天外遮挡住了太阳似的。 黑狼的身形在渐渐昏黄的天空之中,映出了一道充斥着落日余晖般萧条的剪影。 就在夕阳将要淹没之时,一道落了蜜糖色泽般暮阳的身影回到了狼窟。 黑狼慢慢转过头,橙红色的狼眼精准地看向了一脸疲惫的白狼,它的瞳孔仿佛凝固了一瞬,又渐渐沁出些许柔软至极的情愫。 白狼向来干净的爪子不知为何有点黑乎乎的,踩在雪地里都会留下一点点黑印。 羿玉看到了前方密密麻麻的狼,见此,他的步伐慢了下来,顺着一头头狼的目光看向了上方。 黑狼端坐于山洞前,尾巴顺着峭壁边沿垂下。 在这一瞬间,羿玉好像与它对视了一眼,又好像没有。 第56章 看走眼了 最后那一瞬间,羿玉仿佛思考了许多,又仿佛没有。 但他真正做出决定,其实只用了几秒钟。 决定一旦做出来,思绪就变得无比开阔。 羿玉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快就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倒不是什么祝夷不祝夷的,主要是从任务本身考虑。 在被满载卡车撞飞之时,羿玉的意识瞬间抽离,他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见到了一个发着光的源头,那个东西自称为主神。 主神告诉羿玉,他们接下来将要完成的其实是一场交易——羿玉完成九个任务,主神就会将他完好无损地送回他的世界。 羿玉尽管茫然,这也清楚地看到了那辆直奔自己而来的满载卡车,他沉默了一会儿,打起精神与主神沟通,排除了那团光源在设置文字陷阱的可能。 进入任务世界以后,羿玉也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主神确实能够做到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然而现在已经是最后的关头,羿玉不得不谨慎。 与主神做交易,是他没有选择的选择。 在完成任务之后,主神是信守承诺将他完好无损地送回现实世界,还是毫无心理压力地违约,甚至继续压榨羿玉……太多太多的可能了。 既然最后通关的钥匙已经放在了手边,羿玉觉得,自己其实可以并不急着去触碰那把钥匙。 前八个任务在某种程度上对羿玉造成了影响,如果他就这么直接回到现实世界,说不定还不太能适应原本的生活。 现在,通关钥匙已在囊中,在雪山的剩余时间都是自由的,羿玉完全可以用这段时间来调整自己的心理状态。 如果完成最后一个任务之后,羿玉得到的结果并不是他想要的,那么在雪山中的这段时光,多少能给予他一些慰藉。 再说了,当动物也没什么不好,更何况当的还是雪山霸主的雪山狼,而不是什么被雪山狼当成食物的羚羊野牛…… 无论怎么样,羿玉暂缓完成任务都不会吃亏。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总之,羿玉用了非常短的时间就做出了决定。 他站起身,甩了甩酸痛的爪子,稍微歇息了一会儿就爬出了深坑。 如果想要这把通关任务的钥匙一直待在他的手边,羿玉还需要安排一些事情。 他寻找了大小合适的石头,推到山洞深处挡住了深坑入口,然后在洞口处留下了极具威慑力的信息素与狼的气息,这才离开。 羿玉刚刚做了一些事情,但还远远不够。 于是他回到了狼窟。 却见到了山脚下的omega狼与幼崽,以及狼窟下方一眼看不清数目的狼,还有狼窟之上背对着所有狼的头狼。 大约对视了一眼,黑狼站起身,步伐飞快却不显得猴急,说来也是奇怪,羿玉竟在一头狼的身上看到了闲庭信步的感觉。 闲庭信步的黑狼穿过群狼,停在了羿玉面前。 血腥双眸落在了羿玉身上。 羿玉微微抬头——他现在已经不需要仰头才能看到黑狼的脸了——发出的“声音”很轻。 「不要让任何狼进入那个山洞。包括你。」 黑狼眼神微动,片刻后,他的“声音”出现在了每一头雪山狼的耳朵中。 「从现在开始,禁止靠近核心山洞。」 社会结构极其严谨的狼群之中,没有狼敢于违背头狼的命令。 甚至于,头狼罕见的命令,令其他狼认为今天首领就是为了这条命令才出现了反常的举动。 果然,头狼告知了所有狼,而所有狼表示了臣服之后,头狼就恢复了正常。 狼窟也恢复了正常。 而羿玉,低头看了看脏兮兮的自己,忍不住皱了皱豆豆眉,他真的得把自己好好洗洗才行。 「从今以后没有狼会再靠近那里,但是……」黑狼仿佛是刚刚想起某件事情,表情微妙地提醒羿玉,「那个圆脑袋小眼睛的动物,恐怕已经习惯了你的气味,而它不是狼,也闻不到信息——它进入山洞,没有关系吗?」 羿玉没有回答,而是盯着祝夷。 是的,祝夷。 黑狼这样提醒羿玉,不就是在告诉羿玉,它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也知道他在回到狼窟在做什么,更知道他刚刚为什么要求自己那么做…… 很显然,祝夷是带着脑子进入这个任务世界的。 不说时时刻刻在线,它至少不像是公路旅店里的怪物或者地球外的庞大生命一样,没有任何任务世界之外的记忆。 这个世界的祝夷,大概处于一种“平时待机,时不时上线”的状态…… 羿玉不得不承认,他看走眼了。 第57章 一些报酬 羿玉叹了口气。 祝夷做出任何事情都不奇怪。 「那就麻烦你在洞口留下自己的信息素和气味。」羿玉转过头,准备往山顶温泉去了。 不过在去泡温泉之前,他需要去寻找一种汁液可以起泡的植物,单用水恐怕不能将它的双爪彻底洗干净…… 「不用那么麻烦。」黑狼走在羿玉身旁,走着走着就贴在了白狼身上,「雪山之中最安全的地方在狼窟,而狼窟里最安全的地方——是我的山洞。」 羿玉顿了顿脚步。 「我可以将“狼族核心”带到我的山洞里。」黑狼略微压低身体,吻部贴在羿玉的侧脸,「只要你想,你随时可以碰到它。我猜,它是你这一次的目标。」 「你猜得不错。」羿玉没有避开黑狼,甚至还反过来蹭了蹭黑狼的脖颈,他没有从黑狼身上闻到alpha的信息素,因此没产生任何排斥感,「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去将“狼族核心”拿过来?」 黑狼的尾巴绷得笔直,它告诉羿玉: 「也许,我需要一点报酬……」 狼太聪明了真的很麻烦。羿玉心想。 他“哼”地呼出一口气,一下从黑狼身旁走开了。 「先把“狼族核心”带过来再说吧。」 黑狼舔了舔唇角,前爪在雪地里踩了好几下,看着白狼的背影远去。 它在想,难道这就是谈情说爱的感觉吗…… 它喜欢谈情说爱。喜欢和小玉谈情说爱。 学着做人与不当人结合起来真的有用。 · 羿玉在领地里找了一大圈,也没找到“倒霉蛋”提起过的汁液可以起泡的植物。 他又不愿意这么放弃,只好又回了狼窟一趟,幸好“倒霉蛋”这会儿就在狼窟里。 “倒霉蛋”正小心翼翼地觑着“鹰眼”,夹着尾巴从一脸不耐的灰狼旁边叼走了甜杆。 「你真的不喜欢吃甜杆吗……我从来没见过不喜欢吃甜杆的狼,连白狼都喜欢,你不知道,他可挑嘴了——」 「你现在就见到了。」“鹰眼”忍无可忍道,「我就不喜欢吃甜杆。你到底吃不吃?不吃还给我!」 「我吃!」“倒霉蛋”一个转身,就地趴下,“嗷呜嗷呜”地啃甜杆。 白狼实在是太显眼,羿玉还没走近,“倒霉蛋”就看到他了。 「嘿,吃甜杆吗?」它招呼羿玉。 “鹰眼”脸色很恐怖。 羿玉迤迤然坐下,接过了“倒霉蛋”爪下的一根甜杆,慢条斯理地啃起来。 嗯,确实汁水很足还甜丝丝的。 “鹰眼”负气走了。 羿玉先是笑了一下,然后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幼稚,居然故意去惹一头狼生气…… 他清咳一声,边吃甜杆边问:「你上次说过的那种汁水会产生泡沫的植物,是在哪里见到的?」 “倒霉蛋”歪头,想了好久,这种不太能吃的东西它一般都记得不太清楚。 但当时的场景很有意思,所以“倒霉蛋”到现在还记得。 「很远很远,我记得是在我们的领地外面,一大片树林里,那里有一群白狒狒。那群白狒狒伤了一头外出捕猎的狼,首领让我们去报仇,我们过去的时候,一个白狒狒正在用那种植物给幼崽清洁。」 如果是在狼群的领地之外的话,那确实有些太远了…… 「我见过!」“亮晶晶”忽然凑了过来,「领地里也有。」 羿玉稍微松了口气,他从“亮晶晶”得知了那种植物的具体位置,一刻也没有耽误,直接跑去采摘了。 第58章 棉花糖 汁液可以产生泡沫的植物,生长在溪流旁边,叶片呈现锯齿状,颜色略微发红。 趁着旁边有水,羿玉咬了一根试了一下,确实能够产生一些泡沫,但是泡沫量很少,清洁能力也勉勉强强。 不过那也比没有好。 况且溪水是冰冷的,温泉水很热,也许在温泉的作用之下,这种植物的汁液可以产生更多泡沫,清洁能力也会更强。 羿玉怀揣着美好的希望,拽了一大撮红锯齿草,飞快地奔跑起来。 也许终于能洗上一个真正的澡了,羿玉这会儿心情美妙非常。 他迎着寒风,耳尖随着奔跑微微弹动,细雪般的狼毛在风中拂动,显出了白狼毛本不存在的柔顺丝滑。 白狼一路风驰电掣,只用了往常的一半时间就赶到了山顶,没想到他竟看到了一个大温泉! 这个“大”当然是跟之前的“小”对比出来的。 羿玉绕着大温泉走了几圈,看出来这是原本的两个小温泉挖通之后形成的大温泉。 至于谁挖的…… 前一段时间,羿玉除了粘着黑狼不让它去找大熊猫母子的麻烦,就是去山洞当监工。 而在他当监工的时候,黑狼似乎也不是一直待在狼窟里的…… 羿玉呼出一口白雾,微咧着嘴巴,用爪尖试了试温泉的温度之后,这才进了温泉。 浑身的毛都飘浮了起来,平日里总是隐藏在厚厚狼毛之下的皮肤接触到了微烫的温泉水,有种整头狼都通透了的感觉。 羿玉忍不住眯起眼睛,温泉不算深,他可以将前爪搭在岸边,露出小半个狼躯。 红锯齿草就放在一旁,羿玉够过来,仔仔细细地洗干净了前爪被染黑的毛。 在热水的作用之下,红锯齿草的清洁能力超乎寻常地发挥了,羿玉把自己洗得白得发光,漂亮得不像话。 洗澡的时候很快乐,洗完澡就有些令狼苦恼了。 羿玉坐在岸边,无奈地等着身上的毛全部干透。 山顶有温泉,即便全身都湿透了也不会冷到哪里去,况且现在这个时候也不是寒潮,但是如果不等到全身的毛都干透了就下山,狼也顶不住的。 今天的风不大不小,一点一点地吹干了羿玉。 红锯齿草清洁后的狼毛格外蓬松,羿玉感觉自己的体型比之前大了一半不止,像个大型的。 他闻了闻自己身上,红锯齿草的汁液没什么奇怪的味道,只有草木清香。 不错,狼很满意。 · 版的羿玉回到狼窟,收获了无数目光。 羿玉顶着这些目光,一溜烟儿地回了自己的山洞。 路过旁边的山洞时,羿玉看了一眼,没看到黑狼,走进自己的山洞,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烧火的黑狼。 最要命的是,黑狼完全不装了,明明是狼,却用人的姿态坐着,还拿着木棍翻动树枝。 这画面太吊诡了,直接突破了恐怖谷效应的极限。 羿玉只看了一眼,就倒退了回去。 「你正常点……」他闭目痛苦道。 这让他一下子又想起了胸膛上的人脸。 里面的黑狼重新恢复成狼该有的姿态之后,重新进入山洞的羿玉板着脸坐在黑狼的对角线处。 「“狼族核心”呢?」羿玉公事公办地问道。 黑狼眨眨眼:「在我的山洞里,干草堆里面。」 羿玉按捺不住,到隔壁看了一下。 黑狼大概是已经清理过“狼族核心”了,它不再被青苔和尘土所包裹着。 “狼族核心”看起来就像是一块球形的石头,表面隐约有些细细的纹路,在黑暗的环境之中,会稍微发点光。 「它其实是个陨石。」黑狼不知何时来到了羿玉身旁,「它释放的射线在缓慢地改变这个世界,狼受到的影响最深,它们进化出了ABO,而其他的物种,尤其是一些佼佼者,会受到它的吸引,一个接一个地来到这片雪山。」 羿玉倒不觉得奇怪。 能够使身为原始物种的狼进化至此,极大概率是外来因素所致,而外来因素中,很难排除天降之物。 只是…… 第59章 看日落 只是,这天降之物对任务世界,对于原始物种,对雪山狼有影响都十分正常……唯独有一点,系统为什么也需要这块陨石呢? 羿玉曾经对系统,对主神无比的信任,因为他除了信任他们没有别的出路,只有相信他们,相信这一场交易,才有可能回到现实世界。 而他这种近乎于催眠自己的信任,在“完成六礼”的那个世界中悄悄崩塌了。 化身入温家四兄弟的祝夷,居然可以阻止羿玉脱离任务世界…… 这说明主神并非真正的无所不能。 并且同时也说明了另外一件事情……只是羿玉一直以来都在避免正面思考而已,甚至到了现在,他依然不太想去思考那件事情。 总之,羿玉隐约从这一次的任务世界之中,窥得了主神以及任务真正真相的冰山一角。 然后……然后其实也没什么,无论主神的真实目的是什么,离此刻的羿玉都非常遥远。 他确认了“狼族核心”真的已经被黑狼放入了它的洞穴之中,心中的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于是瞬息之间,觉得连空气都自由舒畅了不少。 白狼眉眼舒展,有种和其他狼都不太一样的感觉。 「要吃点烤肉吗?我拿了东西回来的时候顺便去抓了一头野牛。」黑狼轻描淡写地说道。 羿玉无奈。据他所知,狼群领地中的几个野牛群都离“狼族核心”之前所在的山洞挺远的。 它这顺路顺得恐怕挺不顺的。 不过……羿玉鼻尖已经能够闻到火候正好的烤肉香味,他将干草堆重新掩埋回去,挡住了泛着幽幽荧光的天降之物。 「吃。」 “倒霉蛋”说得对,对狼而言没有任何事情比吃和睡还重要。 黑狼烤肉的手……爪艺非常不错,放下了所有心事的羿玉吃得不抬头,这一顿的饭量几乎赶得上他亚成年时的饭量了。 直到他吃饱了之后,一直没有动嘴巴的黑狼,才将剩余的所有烤肉横扫进肚子中。 稍微歇了一会儿,羿玉与黑狼一起将山洞里收拾了一下,恢复了平时的整洁。 一切都忙完了之后,羿玉坐在洞口看夕阳,黑狼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挤在了羿玉身边。 养过宠物的人应该都知道,动物身上难免会有动物的味道,像宠物狗只要一周不洗澡就会有狗味,哪怕会给自己舔毛的宠物猫也有猫味。 狼自然也有狼味。 狼群之中不乏卫生习惯不太好的狼,那种狼身上的味道就特别重,肉腥味、腥臊味、潮味,甚至是馊味,各种味道混在一起——非常非常原始的味道。 但是对于有定期清洁自己的习惯的狼而言,狼味其实没有那么糟糕,不然羿玉也不会一直对气味这方面适应的很不错。 他自己身上狼味很淡,掌控了信息素之后,信息素的味道也很淡,最后就变成了雪的冰冷、狼的滚烫体温烘出来的味道与狼毛被晒过之后的温暖气息。 黑狼身上也有狼味,它的狼味更多的是体温透过皮肤与皮毛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味道,还有一点温泉的味道,信息素是一点儿也闻不到。 总之,它靠到羿玉身边的时候,整头狼的存在感都非常鲜明。 鲜明到羿玉知道这是黑狼,这是祝夷。 祝夷现在是“上线”了还是没“上线”?看它之前烤肉的诡异模样,应该是已经“上线”了吧…… 说实在的,这还是小甜之后,羿玉第一次见到比较完整的祝夷。 祝夷版本的黑狼与祝夷还是存在一定的差别的。 至少,在面对祝夷版本的黑狼的很多时候,羿玉可以直接把它看作一头黑狼,但是祝夷……它是不一样的。 它不披着随便什么壳子,只是祝夷的时候,甚至要回忆到更久更久之前了。 那个时候,羿玉还以为它是“小宁”。 可是“小宁”就完全等于祝夷吗? 羿玉有些被自己搞糊涂了。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变得有点重重的。 然而,当黑狼的尾巴悄悄搭在羿玉的尾巴尖上时,羿玉居然有点想笑。 他也真的笑了,狼的笑容在夕阳余晖里仿佛癫狂画家的画作,属于正常人无法创作的范畴。 而在笑过之后,羿玉也想明白了。 他着实没必要思考这么多。 祝夷,也就只是祝夷。 一款难以用简要语言描述的复杂生物。 甚至就连是不是生物都要在后面打上一个问号。 「夕阳很美。」黑狼的尾巴已经完全缠在了白狼的尾巴上,它说着夕阳很美,却完全没有在看夕阳,而是一直直勾勾的看着身旁的白狼,「我们以前也一起看过夕阳,和现在的很像。」 确实很像。羿玉心想,那同样是在雪山上,他与狼人离开了翠绿山谷,在雪山的山顶,看着暮日一点点地落下。 「好像是。」羿玉模棱两可地回答。 黑狼看着羿玉,在看眼前这具俊俏的白狼躯壳,也在看其中璀璨的人类灵魂。 看着看着,它就凑了过去,轻轻碰了碰羿玉泛着粉色的耳尖,爱怜又珍惜地舔了一口。 羿玉耳尖抖动了一下,耳尖绒毛弹在了黑狼鼻尖上。 「这里没有黑椒牛柳。」祝夷“小声”道,「但我可以烤很多的肉,摘很多果子与甜杆,还有洁齿草与红锯齿草,温泉也可以挖得更大……」 羿玉明知道它是在把自己说得很可怜,却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孽缘,真的是孽缘。 羿玉曾经被祝夷吓到晕厥,却也在一个又一个的任务世界之中,摸索出了一套与祝夷——任意一种祝夷——相处的办法。 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 但一切早已开始。 「……我知道了。」羿玉没有看黑狼,他的目光一直定格在缓缓落入群山之中的太阳上。 天黑了。 反正,已经是最后的最后了。 祝夷与羿玉离得很近:「我的山洞里藏了东西……今晚收留我吧,小玉。」 羿玉没搭理它。 但是这一晚,黑狼还是将自己的信息素全部收敛到极致,如愿以偿地躺到了羿玉的干草堆上。 第60章 遭殃的野鸡 太阳升起,狼窟开启了崭新的一天。 群狼的首领从邻居的洞穴里走出来,整个狼的气息都平和了,看待同伴也不再像是那种看蝼蚁般的目光,而是多了几分“我心情好不和傻子见识”的宽宏大量。 羿玉打着哈欠,挤开了凭借一己之力,将整个山洞洞口结结实实挡住的黑狼。 他嚼着洁齿草,冲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雪白的狼尾在身后轻晃。 狼腰真的很细。 羿玉伸完懒腰,一溜烟儿地跑下狼窟,找了个地方将洁齿草的残渣吐掉埋上。 他呼了口气,口齿清新。 不知为何,今天的太阳格外灿烂,今天的雪山格外宁静,今天的空气格外令人身心舒畅。 黑狼勉强装着,在狼窟上揣着前爪,望眼欲穿地目送白狼一路欢心雀跃地去寻找食物。 小玉真可爱。它叹息着,趴在了自己的前肢上。 如果它不是alpha就好了。那样的话,它和小玉昨天晚上不会睡觉都隔着两拳的距离…… 黑狼想着想着,表情渐渐地变得有些丑恶。 雪山狼连进化也不会,居然进化出了alpha、beta与omega……有一瞬间它都想毁掉“狼族核心”泄愤了,仅存的理智阻止了它。 它可以不当人,但现在不能连狼也不当。 另一边,羿玉摆脱了黑狼,一边散步,一边寻找猎物。 一只松鼠就在这个时候闯入了羿玉的视野。 在食物充沛的时候,许多雪山狼都有挑食的毛病,羿玉没有,大肉是肉,小肉也是肉。 再说了,他又不是没有吃过松鼠肉,松鼠肉也挺好吃的。 羿玉连步伐也没停,直接扭转方向过去轻巧地取走了松鼠的小命,三两下剥皮,几口吃完了松鼠肉,顺便意犹未尽地将松鼠刚才抱在怀里的几颗坚果都给吃了。 其中一颗长得很像是栗子。 羿玉盯着它看一会儿,又回忆了一下松鼠刚才走过来的方向,直接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有点想吃烤栗子了。 羿玉不仅找到了栗子,还抓到了好几只野鸡,在生吃了两只野鸡勉强填了个半饱之后,羿玉看看野鸡,又看看栗子,有些蠢蠢欲动。 …… 一个多小时后,羿玉回到狼窟,带着清洗干净的野鸡与大包树叶裹住的各种坚果。 他将坚果剥了壳塞进野鸡肚子里,升起火堆,将肚子鼓鼓囊囊的野鸡串在树枝上。 然后羿玉费了一些功夫,在自己的狼毛不被点燃的情况下,将野鸡架在了火堆上。 这个时候,黑狼带着蜂蜜回来了。 羿玉眼睛一亮。 他想把蜂蜜刷在鸡肉上,奈何狼爪实在是没有人手灵活,也没有合适的工具。 最后黑狼用昨天烤肉时的吊诡姿态,将蜂蜜均匀地刷在了鸡肉表层。 随着鸡肉一点一点的变熟,醇厚又甜腻鲜嫩的香气散发了出来,羿玉都顾不得躲避人坐姿态的黑狼了,凑在了火堆旁,黝黑鼻头不停地动。 黑狼看着羿玉如此模样,简直想把它扑在地上从头到尾地舔一个遍,它艰难地忍耐着,狼爪都快抽筋了才将蜂蜜坚果鸡肉烤到熟透。 两个烤鸡,一狼一个。 羿玉呼呼吹着滚烫的烤鸡,口齿生津,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啃了一口鸡肉,顿时瞪圆了眼睛。 天呐,这是狼可以吃到的食物吗? 黑狼一开始没有吃,羿玉注意到了,踩了一下它的爪子,示意它吃肉。 黑狼就啃起烤鸡来。 确实很好吃,鸡肉嫩滑,蜂蜜涂层烤出了甜口却不腻歪,里面的坚果绵软中又有脆爽,吃着解腻。 主要是小玉抓的野鸡好,带回来的坚果也好。 两头狼满足地享用早餐。 殊不知外面已经成了馋狼的天下。 烤肉也就算了,天天烤肉也就算了,可是……可是现在这股令狼神魂颠倒的扑鼻香味是怎么回事? 「这世间居然有如此美味……」“倒霉蛋”“哗哗”流着口水,眼睛盯着飘出阵阵香气的山洞,幻想着那股味道尝起来会是何等滋味,一口一口吃完了羊肉。 “缺耳”也有些抓耳挠腮,再稳重的狼也会有口腹之欲。 再说了,如果没没有口腹之欲,它们为什么要追随头狼占据了这么广阔的领地,啃草不也能吃饱吗? 馋狼在狼窟下方徘徊,食物的香气从一开始的无比浓郁,到最后散得渐渐闻不到了。 “倒霉蛋”瘫软在地,努力嗅闻着空气之中残余的最后一点味道。 头狼下来扔食物残渣的时候,狼窟之中所有的狼都在偷偷摸摸地看它。 一头豆豆眉发白的老狼颤颤巍巍地上前——它平时绝对没有苍老成这一模样。 「首领,恳请你告诉我们,那种诱人食物是如何制作的。」老狼说着,嘴角可疑地出现了一抹亮色。 其余的狼此刻也都高高得竖着耳朵。 黑狼也没有瞒它们,没有这个必要。 「去毛的野鸡,可食用的坚果塞到野鸡肚子里,表层刷上果汁或者蜂蜜,烤熟就行。」 它难得好脾气,较为详尽地将烤鸡的制作方法告诉给了群狼,然后一刻不停地回了狼窟。 这一天,雪山中往日不曾被狼注目的野鸡遭了殃。 · 「很多狼都把鸡肉给烤黑了,但是我只用了一点点的火,慢慢把鸡肉烤熟了,非常非常非常好吃!」“倒霉蛋”回忆着昨天此生唯一的美味,幸福不已。 他们这是在外出捕猎的路上,“倒霉蛋”已经说了一路自己是如何成为烤鸡的佼佼者,并且在群狼的围攻之中吃完了自己的烤鸡。 狼的快乐很简单。 羿玉听着,也被“倒霉蛋”口吻中的雀跃感染了,正要说他可以给它烤鸡吃,忽然又想起了自己与“倒霉蛋”离开狼窟时,那双陡然沉下去的暗红狼眸。 他倒是没什么,就是担心黑狼会找“倒霉蛋”的麻烦…… 为了不让“倒霉蛋”步大熊猫的后尘,羿玉将自己那番话咽了回去,只告诉“倒霉蛋”如何注意火候。 “倒霉蛋”听得超级认真。 第61章 寒来暑往 雪山里的生活很平静。 吃肉的吃肉,吃草的被吃,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对狼群而言,头狼与那头独一无二的白狼无疑是非常奇怪的关系。 alpha与alpha绝对不可能结合,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们的信息素从未纠缠在一起。 可他们也绝不是普通的AA关系。没有两个alpha会居住在同一个山洞之中,分享空间与食物,气息便在同居生活之中渐渐交融了。 不少狼心里都犯嘀咕。到了年龄的alpha不想着寻找一个omega成为伴侣,反而成天和另一个alpha混在一起,这是怎么一回事…… 身为当事狼的羿玉与黑狼却都不太在意来自其他狼的目光。 一方面是在意也没有用,狼群就是很八卦,另一方面则是无论在不在意,两狼现阶段的关系都不会发生变化。 对羿玉来说,在意是真的没有用…… 自从他加入这个狼群开始,就一直是狼中“顶流”,不习惯也要努力习惯被群狼瞩目的生活。 但是真的适应不了啊…… 羿玉盯着许多目光,看似平稳,实则逃命般离开了狼窟。 狼的一天,从寻找猎物开始。 昨天吃过野牛了,今天不太想吃各种羊肉,野鸡也吃了好几顿……羿玉盘算着,但其实早已打定了主意,发现什么就吃什么,只是在心里过过嘴瘾而已。 他在领地里寻找猎物,顺便巡逻。 巡逻是每头狼自发的行为,并不需要头狼特意安排。 数百雪山狼,每天都能够将狼群的领地巡逻一遍,及时捕杀顶级掠食者,掌握主要猎物的动向,以及应对突发事件。 羿玉在发现猎物之前,先偶遇了同样外出捕猎的黑狼。 两头狼对视了一眼,羿玉步伐只停顿了一刹那,就默认了黑狼走过来的举动。 那意味着他们两头狼接下来会一同捕猎。 「我发现了一块石头,中间凹陷,厚度也比较合适,可以用来当锅。」黑狼告诉羿玉。 羿玉很心动,转眼去瞧黑狼。 威严的黑狼胡须微翘:「我已经拿到山洞里了。」 羿玉捕猎的积极性都提高了,开始想着之前在雪山里见到的各种眼熟植物,一些可以充当蔬菜,一些可以替代调料。 想着想着,他又忽然想起来,在过往的任务世界之中,常常都是祝夷的厨艺比他的好。 这一次…… 羿玉的目光游移到黑狼宽厚的前爪上,心想这一次好像也是如此,它都能用狼爪握木棍了,做菜肯定也不在话下。 「在看什么?」黑狼突然将头颅凑了过来,几乎贴到了羿玉脸上。 羿玉抬眼看它:「在想你。」 这是实话。 黑狼一下上头了,喉咙里发出清晰的呼吸声,吻部在白狼侧脸轻蹭,不知不觉间已经探头到羿玉后颈附近了。 alpha的本能令羿玉认为黑狼的行为是极其危险,且带有挑衅意味的。 他忍了忍,片刻后跳走了。 还回头望着意犹未尽的黑狼,丢下了一句:「不过我现在更想吃肉。」 白狼潇洒离去,黑狼紧随其后。 这一天,羿玉特意到领地外面抓了一只狍子,黑狼采摘了可食用的蘑菇,以及可以去腥的野菜,用刚到手的石锅煮了一大锅的肉汤。 羿玉吃得满足,饭后伸了个懒腰就开始犯困。 动物又不需要饭后散步,吃饱了就睡也没问题。 凭借着完全不该出现在狼群中的手艺,睡觉时黑狼与羿玉的距离拉近到了一拳。 只是羿玉从不背对着黑狼睡觉,那样他的腺体会暴露在黑狼的视野中,他们总是面对着入睡。 黑狼基本不睡,只是贪婪地盯着羿玉。 它从前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的目光会长久地停留在一个人类身上……但是现在,如果它的目光从小玉身上移开了才是稀罕事。 它同样不理解什么是爱与珍惜。 但如果非要将它对羿玉的感觉归结于一个词汇,无疑是“爱”更加贴合。 可拥有漫长岁月、无尽生命、滔天本领的祂,真的会爱上一个人类吗? 祂对他的占有欲、爱怜、喜爱、怜惜……与人类喜爱自己的宠物区别在何处? 祝夷冷冷心想,祂可不会想要与宠物结合。 祂对结合毫无兴趣。那是一种低等的、污秽的、毫无意义的行为。 但……祝夷看着已经睡熟的白狼。 祂就是那样低等、污秽、浪费生命的存在。 有何不可? 祂想要与小玉度过一个又一个肮脏的三个小时…… 视线也是有重量和温度的,羿玉即便在睡梦之中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发出了细碎的声音,前肢也抬起来,想要挡住自己。 祝夷回过神,上前舔了舔白狼粉色的爪垫,本来只想舔一下,安抚羿玉,却忍不住舔了一下又一下,将粉白爪垫舔得亮晶晶的。 羿玉觉得痒,前爪蜷缩了几下。 祝夷这才悻悻作罢,躺下试图入睡。 过了一会儿,黑狼再次睁开了眼睛。 睡觉?它不需要睡觉。 · 第二个寒潮在狼窟不间断的香气之中渐渐走近。 寒潮时,雪山狼的主要食物就变为了提前准备好的冻肉。 上一个寒潮,羿玉临时加入了“缺耳”的小队。 这一个寒潮,羿玉与黑狼自然而然地就踏上了准备储备粮的征途。 狼群的领地很大,但想要准备一整个狼群寒潮时的食物,再大的领地也是不足够的,强行搜刮领地里的每一只猎物,只会使得来年食物贫瘠。 狼群会将在领地里准备储备粮的名额留给实力不足以应对外出的小队,而其余狼小队,会遵从头狼的安排,选择不同的方向准备储备粮。 羿玉与黑狼选择了北方。 雪山之中的景色似乎没什么变化,但在这片雪山中待得时间足够久,羿玉也能够看出每一座山峰都有其不同的独特之处。 「这座山看起来像骆驼的驼峰。」羿玉看着远处的雪山,眯起眼睛反而看得更加真切。 黑狼紧紧贴着羿玉,在寒风中分享体温。 它看了一会儿羿玉口中的“骆驼驼峰”,点头道:「有点像,但我记得那座山里有种像土豆的东西……」 羿玉尾巴一甩,迫不及待了:「那我们还等什么?」 黑狼失笑。 像土豆一样的东西……放在过往,这样渺小到不能再渺小的记忆怎么可能在它的脑海之中占据一丝一毫的地位? 可是现在,黑狼开始努力地回想,上一次它究竟在驼峰雪山的哪里见到过土豆…… 第62章 默契的易感期 第二个寒潮前的储粮季,羿玉与黑狼外出了三次,每一次都满载而归。 他们不仅捕捉到了足够的猎物——羿玉将其中的一部分还给了“缺耳”的狼小队,他曾经在上一个寒潮分走了狼小队的储备粮——还采摘了许许多多的蔬菜粮食。 雪山狼的主要食物是肉,但白狼壳子里是个人,而黑狼根本不是人…… 一年两年还好,余生都只吃肉,羿玉也有点受不了。“倒霉蛋”还喜欢吃果子和甜杆呢,他爱吃点在狼群眼中奇奇怪怪却能煮出香味的东西也很正常。 群狼已经习惯白狼山洞里的各种香味了,大多数的狼甚至都已经学会了其中一两样的做法,小部分的狼只是闻着香气吃肉,极少部分的狼已经掌握了多种食物的制作方式。 羿玉毫不怀疑,若不是“倒霉蛋”的狼身限制了它,它肯定已经是个爱吃会吃、爱做会做的美食家了…… 黑狼已经习惯经常性地忽略“倒霉蛋”了,它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羿玉对“倒霉蛋”没有任何超出宠物、朋友甚至是晚辈的想法。 但在黑狼的内心深处,它不满于任何分走了羿玉注意力的东西。 但是…… 但是人类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们不可能像祝夷一样,永远将自己的目光定格在一个地方,他们需要生活、享乐、社交、休息、独处……只有这样,才会有健康的人类。 祝夷想要健康的小玉。 因此它学会了忍耐。 · 第二个寒潮开始的时候,黑狼与羿玉睡觉时已经没什么间隔了,甚至在周围安静无狼时,也有彼此默契的贴贴。 但羿玉一直坚持不让黑狼给自己舔毛。 黑狼感到无比可惜,这可是正大光明的能够将小玉从头到尾舔上一遍的方法…… 它最多只能在羿玉睡着后,偷偷舔羿玉的爪垫和身前一小撮淡焦色的毛。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很久,转机出现在羿玉的某一次易感期。 羿玉是一头生理功能与心理状态都十分健康的成年alpha狼。 alpha狼精力旺盛,羿玉也不例外。 在易感期,所有的情绪都会加倍释放,积压的情绪也会。 这个时候,黑狼已经能够将自己的alpha信息素收敛到一点也闻不到的程度了。 努力是会得到回报的。 黑狼获得了为羿玉缓解积压情绪的机会。 但狼窟不是个好地方,周围的狼太多了。 只要稍微稍微大一点,附近耳聪目明的狼们都会知道白狼的山洞里发生了什么。 于是羿玉与黑狼去看山顶温泉。 山顶温泉早已不再是羿玉第一次见到的一个个小温泉的模样,黑狼的勤奋与坚持,令这里变得无比宽阔。 宽阔到能够让两个alpha耍得开。 温泉水在波荡中扑洒到岸上。 易感期在温泉的蒸腾与狼的高温中结束。 易感期之后,羿玉别扭了好一阵。 那可是一头狼诶…… 他的底线是不是下降得有些太快了? 羿玉别扭的时候,黑狼就聪明地保持了距离,入睡也委委屈屈地接受了间隔两拳的距离。 好在羿玉过了一段时间就想通了。 那是狼。 那咋了? 上个任务世界还……还说不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算了,祝夷什么样子都不奇怪。 羿玉想通了。 易感期成为了两头狼心照不宣的时候。 也只有在易感期,羿玉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接受黑狼。 平时,alpha的本能不允许,羿玉心中也多少有点坎儿…… 狼,很可怕的。 · 羿玉在雪山中的第四个暖潮时,“倒霉蛋”与“鹰眼”结为了伴侣。 第五个暖潮时,一头贪吃的狼崽诞生了。 「……它看起来像个小狗。」羿玉低头,盯着灰扑扑的,连眼睛也睁不开的狼崽。 “倒霉蛋”正在大口吃肉,闻言疑惑地问道:「小狗?那是什么?能吃吗?」 羿玉嘴角抽了抽:「一种跟狼有点关系的动物……不是很重要。」 “鹰眼”在一旁给“倒霉蛋”分肉,它和羿玉的关系一直不太对付,但狼逢喜事精神爽,“鹰眼”心情很好,见羿玉一直在看狼崽,就说: 「你已经快六岁了,正值壮年,该考虑寻找一个omega了。」 羿玉心说不好。 下一秒,黑狼从外面投来了深沉的目光。 “倒霉蛋”叹了口气。 它一直非常畏惧头狼,因此在发现饭搭子与头狼的关系大约没有那么纯洁的时候,一度害怕得要命。 因为它觉得是头狼见色起意,贪图白狼的美色,强迫了白狼…… 在“倒霉蛋”心中,凶神恶煞的狼王完全能够做出这种事情。 但是时间长了,“倒霉蛋”也发现,一直没有正面表态的饭搭子心中也许、可能、大概、或许是默认的…… 它说不太清楚那究竟是怎样一种状态。 但总归不是它一开始想象中的强迫与被强迫。 真相总是掌握在少数狼爪中。 更多的狼只是觉得羿玉与黑狼在搭伙,或者黑狼只是想吃白狼煮的东西——它们并不知道那些诱人的香气其实都是出自黑狼之爪。 “鹰眼”就是大多数狼中的一员。 它没觉得羿玉与黑狼是狼眼中神圣而彼此忠诚的伴侣,所以它才会劝羿玉早点找个omega。 黑狼已经在考虑咬死“鹰眼”了。 羿玉无奈,但在无奈之后又觉得有些好笑。 他摇摇头,道:「我不需要omega。照顾好它,我先走了。」 羿玉离开了“倒霉蛋”与“鹰眼”的山洞,路过杀气腾腾的黑狼时,停下脚步,轻轻蹭了蹭黑狼的侧脸,然后快速跑走了。 黑狼顿时顾不得什么讨人厌的狼与碍眼的狼了,直接跟着走了。 “倒霉蛋”见怪不怪。 “鹰眼”宕机中。 第63章 第七卷总结 这个世界就停留在隐晦表达过心意的小玉别扭跑走,祝夷紧随其后的一幕吧。 感觉这一幕放在电影里,配上缓慢悠长的音乐,落日余晖与连绵起伏的雪山,还有背后山洞里表情定格的“倒霉蛋”、“鹰眼”和贪吃狼崽,也很有意思。 其实这个副本再写也能写,不过感觉没有必要了,所以恰到好处地停在这里,留下了一点点地意犹未尽。 言归正传,最后一个卷总结,但是不是最后一个总结,全文完的时候还会再写一个完本总结,正文完的时候就不写了,因为还有番外卷。 这个副本是我第一次尝试纯动物主角,感觉还不错,一开始的重点在变成了白狼的小玉身上,后面才引入了任务相关与感情线。 这一卷的分量也恰好,六十二章,不太长也不太短,作为一个故事脉络简单的副本来说,已经足够了。 所以剧情方面没什么需要在总结里分析的,主要就是感情线,请注意,这一卷的祝夷终于带着脑子来了。 小玉确实是看走眼了,祝夷这一卷一直在线,和第一个副本差不多的在线程度。 小玉怀着“这有可能是最后的最后”的想法,接受了一部分的祝夷,也正是因为这个世界的祝夷是个狼,反而让羿玉能够直面一部分的祂,也因为这个最后一个任务世界而半推半就(?)了。 关于祝夷,除了第一个副本之外,我其实一直在避免大篇幅频繁地描写祂的内心世界,因为感觉人外元素,写得太清楚就没有那种甜蜜之中始终透着淡淡晦涩的感觉了。感觉我的人外攻还是比较收敛的那种,也渐渐地更像人了。 小玉与祝夷之间在后续长达一二十年的同居生活里,相处方式肯定也会发生一定的改变,但请相信,在羿玉与祝夷故事里,他们将会永远都在热恋期。小说里的感情,是不会褪色的。 我想这也是我会喜欢看小说,喜欢写小说的原因之一,美好的事物永远值得珍惜。 接下来就是现实世界,篇幅不长,几章而已。但是第一章可能会让大家有些意想不到,但是不要着急了,看下去就会明白了。这里算个小小的剧透,也是为了给大家吃一颗定心丸,因为我准备了一个会让很多小天使大吃一惊的开头。 现实世界写完正文就结束了,没有时间为正文结束而不舍,接下来即将登场的是番外卷! 其实目前还没有完全决定番外写什么啦,可能会写别的小世界,也可能会写一些正文里没有展开的部分,也有可能是if线。 总之,这个月就能完本了,都快百万字了,一个我开文之前没有想到的数字。 其实我一开始打算一个副本二三十章来着…… 但是没想到,会写这么多。 写这篇总结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十分,我是决定以后要调整作息,不能总是熬夜了,大家也少熬夜,熬夜真的伤身还会使人变丑…… 希望我和大家都会越来越好,晚安。 第1章 缸中之脑 “生命体征平稳,脑电波活跃,达到唤醒标准。” “收到。各部门注意,唤醒准备。” “三——” “二——” “一——” 仿佛什么东西爆炸产生的剧烈声响轰在羿玉耳畔,他呼吸急促紊乱地睁开眼,短暂刺眼的白光褪去,眩晕之后,入目所及尽是纯白与金属。 一张戴着口罩与头套的人脸凑近。 模糊得仿佛隔着一层水的声音传来: “欢迎回来。” · “你听说过‘缸中之脑’吗?1981年希拉里·普特南在他的书中提出的假设:也许你的人生只是一个邪恶科学家对你的大脑进行的实验,一切只发生在你的大脑中……也就是说,世界很有可能是虚拟的,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电脑的计算与推演。”[1] “当然了,康复中心里没有邪恶科学家。羿先生,三年前的一场车祸让你成为了植物人,在取得你家人的同意后,你成为了‘主神计划’的志愿者。‘主神计划’与我刚才提到的‘缸中之脑’有异曲同工之处,区别在于,‘主神计划’借助人脑工程与现代科技唤醒植物人沉睡的意识,而‘缸中之脑’只是一位哲学家在两个世纪前提出的假设。” “羿先生,我知道你也许很难接受真相,但你已经回来了,时间会治愈一切。我很高兴能够见到如此健康的你……” 身着白大褂的博士离开了羿玉的病房,他很贴心地为羿玉关上了病房的门。 视野绝佳的窗前,轮椅上坐着一个消瘦的青年。 他的头发在成为“主神计划”的志愿者后就被剃光了,如今戴着毛线帽,苍白的脸上一片漠然,琥珀般的眼睛望着远处的公园。 即便身形消瘦,坐着轮椅,他也无疑是个长相极为出挑的年轻人,安静坐在窗前不理会将自己唤醒的博士也不显得倨傲。 毕竟在此之前,他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三年了。 在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三年的空白足以令一个人对所有的一切感到陌生。 更别提,在这三年期间,年轻人的大脑一直没有停歇,他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的“世界”,醒来后却被告知一切都是虚假的,只为唤醒他沉睡的意识…… “羿先生。”护士在敲门无果后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看到窗前的羿玉,暗自叹了口气,声音却温和,“该吃午饭了。” 羿玉回过神,“嗯”了一声,自己推着轮椅到餐桌前:“谢谢。” “不客气。”护士将餐盒打开,放到羿玉面前。 羿玉拿着筷子,看着平淡却不失营养的餐食,胃里却有些沉甸甸的。 他是在自己的牙齿开始松动的时候,与黑狼告别,在黑狼幽深的目光中触碰到了“狼族核心”,熟悉的白光与播报之后,羿玉看到的是“主神计划”实验人员的脸。 “羿先生?”护士再次喊回了羿玉的注意力。 羿玉握好筷子,慢吞吞地用餐。 餐食只用了三分之一,这已经是羿玉近期饭量的常态了。 “李护士,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复健?”羿玉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 三年的植物人生涯,即便被精心照料,羿玉身上的肌肉也有一定程度的萎缩,需要在专业且一定时间的复健后才能恢复正常。 李护士笑着回答:“后天就可以开始了,到时候可能会有点辛苦,但是坚持下去就能正常行走了。” 羿玉嘴唇动了动:“……谢谢。” 李护士离开后,羿玉又发了会儿呆,然后推着轮椅到电视前,拿起遥控器,随意地切换频道。 电视屏幕比他出车祸前清晰了许多。 货车司机的保险足以支撑羿玉这三年来的所有医疗护理费用,所以羿玉此刻才什么都不着急,默默适应着现实世界。 羿玉手指微动,电视恰巧被切换到了动物记录片,数头灰扑扑的狼在驱赶黑熊。 遥控器上方的手指悬空了好久,久到纪录片的音效陡然增大,羿玉才按下了换台。 · 复健非常辛苦。 最辛苦的地方不在于肉体,而是精神,身为成年人却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在康复师、护士与其他复健者的目光中,一次次的摔倒,只是一两步都会全身颤抖。 “一开始都是这样的,今天能够走一两步,明天就可以走两三步,慢慢来,人体比我们想得更加坚强。” 康复师与护士将羿玉扶到休息的地方,羿玉拿着毛巾,擦拭着面上、脖颈上的汗。 “像我这种情况,大约需要多久才能恢复正常?” 羿玉的目光没什么压迫感地落在康复师身上。 康复师笑了笑:“你现在也是正常的,只是需要一点锻炼……日常生活无碍的话,大概需要三到六个月。” 所以,真的有和他一样情况的康复者…… 羿玉垂下目光,点点头,顺手拿起了自己的水壶,小口小口地吞咽温水。 为了防止羿玉生病,护士劝羿玉不要在衣服湿透之后继续复健,羿玉也不强撑,被护士推回了病房。 “主神计划”的志愿者似乎都是单人病房,羿玉一如既往,没有请男护士帮忙,自己费事一点也要独自完成洗漱。 但是为了防止他出意外,男护士在病房里等到看见羿玉完好无损地出来才离开。 羿玉已经很累了,但他还是有点睡不着。 一闭上眼睛,他就会回到雪山里。 也许…… 也许他不应该在牙齿刚开始松动的时候就认为狼躯已经开始衰老,那很有可能是他吃冻肉被硌的。 羿玉摇头失笑。 过了一会儿,笑容又淡了。 第2章 好久不见 苏醒的第四十三天,羿玉见到了“主神”。 堆满了一整个房间的计算机闪烁着明灭的光芒,无数的数据在其中穿梭,构建出一个又一个的“世界”。 “这才是真正的‘主神’。”博士在羿玉身后,声音很轻,带着点自得。 羿玉看着眼前的超级计算机,无法将它们与记忆中的炽白光团联系起来。 “你们知道‘主神’构建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羿玉问道。 “不。”博士微微弯腰,“一方面是为了保护志愿者的隐私,另一方面是如果我们太执着于那些具体数据,‘主神’也无法长时间维持这种程度的计算……我们只有每一个‘世界’的蓝本,志愿者进入之后,我们就不知道了。” 羿玉安静了一会儿,而后随口道:“你们可以考虑一下开发全息世界。” “哈哈哈这得让‘主神’再升级,甚至更新换代后才行。”博士推着羿玉离开了存放超级计算机的机房。 从机房回病房的路上,羿玉看到了另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那个人同样双眼茫然恍惚,羿玉心中一动,示意博士停下来。 他停在了路中,对面那个人也注意到了羿玉。 “你们应该见过。”博士道,“我记得你们两个曾经进入过同一个‘世界’。” 对面那个人目光渐渐集中,略带着些探究的目光落在羿玉身上:“我是陈飞燕。” 羿玉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我是羿玉,好久不见。” 陈飞燕神情一松,眉眼间透出点疲惫,轻笑道:“确实好久不见……” 相认之后,却是相顾无言。 博士接下来还有安排,先行离开了,羿玉与陈飞燕到楼下的小公园里聊天。 “真想不到哈……”陈飞燕腿上还盖着毛毯,状态和羿玉一个多月前差不多,“以为是什么无限流快穿,结果是……” “不管是什么,回到现实了。” 羿玉侧头,经过四十二天已显得稳定下来的情绪传递给了陈飞燕,她叹了口气,摇头笑了笑。 “所以,‘任务世界’里的原住民都只是一团数据吗?”她轻声自言自语。 羿玉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间。 “不说这个了……”陈飞燕率先回归正题,“你是什么时候回、苏醒的?我是四天前才醒,我感觉你应该比我早得多,这样看来,‘世界’里时间流逝的速度应该不一样……” 羿玉慢慢回神,脑海中还有类似于敲响钟声之后的回鸣,他的声音有些虚弱:“今天是我苏醒的第四十二天。” “……你没事吧?” 陈飞燕担忧地看着明显不对劲的羿玉。 这会儿起了点风,轻轻地吹在身上,羿玉身体里却一阵发虚发热,他慢慢将双手交握在一起。 “没事。”羿玉努力笑了下,“我没事。” 陈飞燕没有说话,疲惫又了然地看着羿玉。 她没有告诉面前的同伴,他的笑看起来像在哭。 “那就好。”陈飞燕声音低了下来,“我明天也要开始复健了,希望不要太狼狈。” 羿玉本该分享一些经验给陈飞燕,但他身体里一点力量都没有。 他大概需要好好睡一觉。 等睡醒,就好了。 羿玉仰头,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现实世界的空气。 明明闻起来,和每一个任务世界都没什么不同…… 风慢慢吹过去,送来了深秋的寂寥。 第3章 校园 苏醒的第一百三十六天,羿玉从康复中心出院,回到了学校。 他在成为植物人之前已经大二了,如今三年过去,绝大多数同学都已经毕业,只有少数几个在本校读研究生。 其中一个叫贺正文的,与羿玉关系不错,在听说了羿玉苏醒的消息之后,主动与原来的辅导员请缨,帮助羿玉重新适应大学生活。 羿玉原本的东西被存放在宿舍楼的杂物间,贺正文和羿玉一起将东西搬到了新宿舍。 路上的时候,贺正文还在与羿玉说:“这个班全部都是转专业的学生,彼此都不认识,相当于重新开始了,你之前出车祸的消息虽然传到了学校里,但是当时的学生大部分都毕业了,也没什么人会关心八卦……” 羿玉默默听着,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我现在能修双学位吗?” 贺正文疑惑地“啊”了一声,然后反应过来:“可以吧,刚开学什么都能办……不过,虽然大一也没学什么,到你修双学位忙得过来吗?” “忙得过来。”羿玉回答。他要修的双学位是汉语言文学……一个他已经学过一遍的专业。 过去的经历,总不能白白浪费。 贺正文不知道羿玉为什么突然想修双学位,但也没有多问,只帮着搬行李,说一些三年来学校里的改变。 “三食堂重新装修了,但是窗口没怎么变,小鸡腿和土豆丝还是很好吃…… “阶教换了新空调,比以前凉快多了。 “以前咱们班经常投喂的那个胖橘学长被领养了,学校里还多了个流浪动物保护协会,给所有流浪猫狗都绝育了,你回头要是看到耳朵上没有缺口的流浪猫狗,可以拍照片‘举报’,他们会抓去绝育的。” 此时正是八月末,快要开学,但大二及以上的学生还没返校。 新宿舍里没有其他人,羿玉与贺正文一边打扫,一边闲聊,渐渐地,羿玉也找回了一些熟悉的感觉。 一天下来,贺正文也发现了倒霉的老同学情绪还挺稳定,也就放心留他一个人在新宿舍了。 羿玉坐在崭新的宿舍里,闻着还未散去的清洁剂的味道,安静了一会儿,打开原本的课本,书页都发黄了。 他捻着蜷曲的页角,打开书,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有些久远的记忆慢慢浮现,羿玉的坐姿稍微放松了一些。 羿玉在新宿舍住了三四天,时间踏入了九月份,返校的人也多了起来。 他的新室友也慢慢入住。 在原本的宿舍里,羿玉本是年纪最小的,但在新宿舍,他反而成了最年长的人。 三个新室友转专业之前都是建筑与工程学院的,一个学土木,一个学建筑,还有一个学水利,但是彼此之间好像都不太熟悉。 “因为建工人特别多啊,一个专业都七八十来个班,怎么可能别的专业的都认识。”室友之一的萧壮壮一边吃薯片,一边解释道。 “羿玉,你以前不是建工的吧?你如果是建工的,我不可能对你没印象。”另一个室友方成龙挤眉弄眼地打趣。 羿玉笑笑:“我之前因为一些事,休学了几年,我不是转专业的。” 当代大学生多少都有点礼貌在身上,见羿玉没有细说,萧壮壮与方成龙也很有眼力见地没有追问,萧壮壮还有点生硬地扯开了话题: “话说,最后一个室友怎么还没来,明天就要选课了。” 正常大二学生,大一学年末的时候就已经选过课了,但他们转专业的学生,只能在大二开学前选课,选课余地也比较少。 “也该来了。”方成龙随后附和了一句。 羿玉看了一眼宿舍里最后一个空床位,与他的床位在同一侧,现在只有空荡荡的床板和干净的桌面,椅子上还放着方成龙刚晒过的被子。 他收回目光,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陈飞燕:安顿好了吗?】 陈飞燕还在复健,她知道羿玉已经重回校园了,还感慨自己成为植物人前已经工作六七年了,现在更是已经毕业十年,风华不再了。 但其实现代人,三十出头又怎么可能被称作风华不再? 不过是心老了。 【安顿好了,放心。】 【陈飞燕:我下个月出院,到时候请你吃饭。】 【ok。】 羿玉收回手机,一抬眼对上了方成龙好奇的目光,他顿了顿,有些困惑地看过去。 “女朋友吗?”方成龙笑嘻嘻地问道。 羿玉失笑:“不是,一个朋友。” 萧壮壮将吃完的薯片袋团成一团塞进垃圾桶里,声音有些含糊:“羿玉,你不可能没谈过对象吧?” 羿玉一时没有回答,沉默得萧壮壮和方成龙都有些纳闷儿了,他才轻声说:“……谈过。” 这是……受过情伤?萧壮壮与方成龙对视一眼,不再提这个了,免得引新室友想起伤心事,那可就罪过了。 羿玉的电脑放了三年,电池大概是出了些问题,怎么也无法开机,念及明天就要选课,没有电脑不方便,羿玉在午饭后就拿着电脑去学校里的维修店了。 店长是一个老学长,口碑不错,说是电脑里灰尘太多,清理一下再看看,需要一点时间。 羿玉就自己在学校里逛了逛,两三个小时之后,收到了店长的信息,才过去拿回了电脑。 确实只是灰尘太多,但电池也出了点毛病,不太存电了。 “不影响使用,平时插着充电器就是了。”店长报了价,示意羿玉扫码就行。 羿玉正要走,店长却道:“我感觉……好几年前就见过你吧?你还没毕业?延毕了还是读研了?” 羿玉曾经来店里买过鼠标垫,没想到店长对自己还有印象。 “没有,因为身体原因休学了,刚回来。” 店长讷讷地“哦”了一声,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羿玉拎着电脑包,慢悠悠地溜达回宿舍楼。 宿舍楼在二楼,上楼梯很轻松,羿玉快要走到宿舍门口,发现门前站着个人。 那人看起来几乎有一米九,身形挺拔,一只手按在门框上,另一只手握着门把手,却没按下去。 可能是萧壮壮或者方成龙的朋友吧。 羿玉步伐慢了下来,等着那人先进去。 但是那个人一直没打开门,羿玉蹙眉上前,宿舍里没有人吗? 刚走到那人身后,对方忽然回过头,黝黑的眼珠子直直对着羿玉。 绕是羿玉经验丰富,也被吓了一跳。 心脏紊乱狂跳,羿玉忽然生出一种真切活过来的感受…… 第4章 往事 羿玉曾经在某个英剧里看到过,曾经上过战场的军人,在退役之后自己无法察觉地对平静的生活感到无趣,提不起来劲,被人点破之后才恍然发觉自己的内心深处仍是向往刺激与危险的…… 说来很是荒谬,自从羿玉苏醒,无论是康复中心的博士护士,还是学校的辅导员老同学,对待他都隐隐抱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态度,而羿玉一直都很让人省心。 但是直到刚刚,被眼前这个陌生人惊吓到,羿玉才真正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真正地觉得自己还活着。 康复中心的心理咨询师说得不错,他的心理问题隐藏得很深…… 而他谁也不信任,所以谁也无法真正地帮助到他。 “不好意思。”陌生人往后退了两步,后背一下撞在了门板上,发出些响声。 羿玉抿着唇,目光有些失焦地看着陌生人。 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面前的陌生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对方头发不是纯正的黑色,在走廊死亡顶光的照射下,更偏向于浅棕色,眉毛也不太黑,却很浓,眼珠子突兀的黑,像是被涂上颜色的那种黑。 “……你找人吗?”羿玉整理好心情,后退两步,还没说完话,宿舍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 萧壮壮探头看着外面的一堵墙,语气疑惑:“谁啊?” 陌生人侧过身,令羿玉与萧壮壮得以相见,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疑惑与茫然,于是便齐齐看向陌生人。 就连方成龙也因为不知道门外发生了什么而走了过来。 陌生人在三人的目光中抬头看了眼门牌号,道:“我应该住这里。” 最后一个室友到了。 羿玉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又忽然注意到新室友没有带行李,他不知为何,感觉到了一丝丝的违和与说不上来的感觉。 “兄弟,你终于来了!”萧壮壮抬手拍了下新室友的肩膀,连忙让开道让门外的两人进来。 “我是萧壮壮,这是方成龙和羿玉,你叫什么?” 新室友步入宿舍,目光快速环顾一周,最后垂下来,轻笑道:“我叫祝夷。” “啪嗒”一声,电脑包摔在了地上,羿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而背对着他的高大青年,也在这个时候慢慢转过身,黝黑的眸中闪过一道红芒。 宿舍里的氛围变得有些奇怪,萧壮壮与方成龙都觉得自己挺碍事的。因为羿玉明显和最后一个室友有点纠葛,在祝夷自我介绍之后,两人就好像是陷入了非常古怪又焦灼的异度空间里。 萧壮壮与方成龙用手机交流了一下,借口要买东西,一起避了出去,临走时还没忘关门。 宿舍门被关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祝夷站起身,走到僵直坐着的羿玉身后。 他俯下身,手掌搭在羿玉肩上,掌下身躯控制不住地轻颤了一下,祝夷眉心隆起,倾身探头,轻触羿玉唇角。 “小玉……” 羿玉还没有回答,祝夷已经旋过身,坐在桌面上压身吻住羿玉,将羿玉撞得后仰了一下。 过了许久,羿玉才推开祝夷,抬手捂住嘴唇。 祝夷安静看着羿玉。 “……他们说,得到了我家人的同意,才将我列入‘主神计划’的志愿者名单。”羿玉的声音有些发哑,语气也不太稳,“但是我从小在福利院长大,成年之后也没有法定监护人,没有人可以作为我的家人授权我参与临床试验。” 祝夷半蹲在羿玉身前,握住羿玉放在腿上的另一只手:“‘主神计划’是将你带入任务世界的主神现实世界的障眼法。” “我知道。”羿玉皱着眉,目光在祝夷身上晃动,“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如果祝夷不再出现,那么羿玉会将他看作任务世界的一个漏洞,超级计算机的一个病毒,徘徊在轮回中的幽魂…… 但他出现了。 羿玉捂着嘴的手一把攥住祝夷的衣襟,将他扯向自己,声音发紧:“你到底是什么?” 被粗鲁对待的祝夷反握着羿玉的手,轻吻他的掌心,叹息道:“我们早就认识,只是你没在意过。” 羿玉小幅度扭头,瞳孔颤动。 祝夷伸出一只手,打开了羿玉的抽屉,从中取出了一串佛珠。 佛珠莹润洁白,被祝夷戴到羿玉手腕上时,更显美丽。 羿玉看着佛珠,还是不解。 祝夷的声音被闷在羿玉掌心,多了几分闷热。 他讲述了一段往事。 · 很久之前,古老的大地上依然被蛮荒与原始统治的时代,部落之中常常有巫的存在。他们主持祭祀,使用草药,是部落中的智者。 而祝夷,按照中原的称呼,其实应该是夷祝。 夷祝曾是蛮夷之地,蛮夷之族之中祝愿祷告之人。 但人总会死,历史会带走一切。 祝夷不是某一个蛮夷之巫,而是自所有夷祝的意识中诞生的超脱了肉体与限制的存在。 按照现代的说法,他大约是个邪神。 “主神也是个邪神,这世间从来没有真正的神。”祝夷告诉羿玉,“但我的力量来自于死去之人,来自于历史与这片土地,主神与我不同,祂更加……活跃。” 按照祝夷的说法,主神的来源已经不可考,但祂掌握了一定的空间法则。祂通过选取特定的人,通过特定的任务,从其他世界汲取力量。 因为羿玉、祝夷与主神所在的现实世界是所有世界的核心、基点与根本,所以无论是任务者还是系统才能够在主神的力量之下进出其他世界,通过等价交互,获取能量。 “而我,大概是个偷渡客。”祝夷道,“我通过这个——” 他摸了摸羿玉手腕上的佛珠,抬眸时眼珠已经赤红:“找到了你。” 第5章 祝夷,五块钱一个 祝夷的“诞生”最早可以追溯到百万年前,但对于邪神而言,祂们在近代有过一次较为集中的伏息。 人类高速发展进入了新时代,也意味着旧时代的一些东西将永远沉睡在历史长河之中。 一些古老的存在就此陨落,而也有一些并未湮灭,只是需要一个契机才能重回人间。 祝夷的契机在古玩街某个小摊上的五元手串上。 按照人类的描述,那是由祂的“骨头”制作而成的手串,因为力量源泉的蛰伏而显得有些灰扑扑的,在一众工厂流水线生产的“祖母绿”“帝王翡翠”之中显得格外不起眼。 五六年前,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到处打零工挣开学学费与生活费的羿玉在古玩街看小摊,隔壁小摊贩与客人起了争执,推搡之间一个手串摔在了地上,灰白的珠子都裂开了。 已经“下班”了的羿玉脚步错开,没有踩在那串灰白手串上,他垂眸看了一眼,将手串捡起来,想要递给摊贩。 摊贩和客人争执得满脸通红,只匆匆回过头瞧了几眼,随口说东西送给羿玉了。 羿玉莫名收了个别人不要的手串。 那个时候的羿玉正在抽条期,个子已经很高了,身形却消瘦单薄,他的手也纤细,陈旧的手串放在掌心都有些沉甸甸的。 羿玉看了手串一会儿,收拢手掌,将手串窝在了掌心。 它是没人要的丑手串。 他也是没人要的。 羿玉收下了这份礼物,回到福利院之后,在工作人员委婉劝他早点找个房子搬出去,别年纪这么大了还占福利院的名额的声音里,用蜡烛一点一点补上了手串的裂痕。 他在古玩街看小摊的这一个多月,也不是成天在发呆的。 “开学我就搬走。”羿玉将补好的珠子放在窗台上晾,转过身,面对着鬓角斑白的工作人员,承诺道,“我攒够学费和住宿费了,高中开学就能搬走。” 工作人员叹了口气:“那就好……羿玉,你别怪我们,我们也没办法。” 他们这里是个私人福利院,政策与社会的资助都被院长过了一道,真正在做事的人反而捉襟见肘。 羿玉知道,福利院的工作人员都在尽自己的可能让每一个孩子生活的更好。 只是比起小孩子,已经十四五岁的羿玉,倒显得不那么容易被怜惜了。 高中开学的时候,手串也完全补好了,虽然还是不那么好看,羿玉也不会戴在腕上,但他总归是收下了这样一串没人要的手串,并且不曾让它再有磕磕碰碰。 高中三年忙碌又充实,高考结束之后,羿玉就开始当暑假工,为大学学费和生活费忙碌。 班主任知道他的情况,特意帮他申请了暑期留宿,八月底羿玉收拾东西搬走的时候没有找到手串,他翻了好几遍宿舍,最终只能认命。 而现在,羿玉腕间洁白圆润的佛珠在祝夷的手下,褪成了往日陈旧的模样,上面的裂痕尽管被细心填补了,但也能看出丝丝纹路。 羿玉看着佛珠再次恢复光华,完全没想到祝夷所说的“早就认识”指的居然是这个…… 祝夷却讲故事上了瘾:“我曾经以为你喜欢喝牛奶,后来才明白,原来那是因为福利院里的牛奶只会发给表现好的孩子,其实你对牛奶感官只是一般……” 换作以前的祝夷,根本无法领会人类的这种情绪。 在祂看来,想喝不就是喜欢喝,不喜欢喝为什么要喝? 人是最复杂的生物,却也是最有灵性的生物。 也正是因为被羿玉放在身边近三年滋养,祝夷才能够加速重回人间的步伐。 但祂没想到,祂回到人间了,羿玉却被主神偷走了。 祝夷想到这里,猩红眼睛流露出些许暗色,又很快被压了下去,只余一片氤氲红雾。 祂望着羿玉:“小玉,我们天生一对。” 羿玉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天生一对,但祝夷确实挺努力的…… 他心中情绪有些复杂,充盈在胸膛间,几乎有些鼓胀了。 命运如此,盘踞在历史与土地之中的庞大存在与不起眼的一个人类产生了纠葛,由发丝般粗细迅速膨胀至参天大树。 人的坚韧,邪神的偏执,一同导向了最终的结果。 宿舍里,光尘微动,羿玉看着祝夷,说不出话。 祝夷却笑了:“小玉,你需要时间去消化整理,没关系……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很多。” 祂这么说着,却没有松开羿玉的手,反而握在掌中,不停侧头亲吻、嗅闻、摩挲。 羿玉整个手都快被揉化了,软着手腕缩回了手,目光在祝夷身上扫了一圈。 “你……你的行李呢?” 祝夷偏头,空气中蓦然出现一道裂口,两个行李箱从中滑行出来,直接滑到了宿舍里空着的床位旁边。 紧接着里面的东西一件件自己飘出来,自己规整完毕,连床单也铺得整整齐齐。 羿玉嘴唇微动,发现祝夷是打定主意来上学的。 第6章 丰厚的报酬 拎着一袋零食的萧壮壮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猜测道:“咱们出去也有快一个小时了吧?宿舍里那两个就算有话要聊,也该聊得差不多了……” “应该差不多了。”方成龙提着一桶水,看着近在咫尺的宿舍楼,“大不了就到隔壁寝室去看个电影,或者打打游戏。” 萧壮壮惊讶:“刚开学你就已经跟隔壁寝室打好关系了?” “没有,但是关系嘛,不就是处出来的。”方成龙憨笑。 萧壮壮直呼可怕。 两人一路闲聊走到宿舍前,声音小了些,方成龙将水桶放在地上,抬手扣门。 三五秒中之后,宿舍门从里面被打开—— 空气中漂浮着清新淡雅的香味,宿舍里干净明亮,地板与窗户甚至在反着光,清爽的风吹拂窗帘,背光站在宿舍门口的祝夷微笑: “门没有锁。” 萧壮壮呆呆地看着干净到不可思议的宿舍:“……啊?” 方成龙探头进去,左右看看,发现整个宿舍里最格格不入的就是他和萧壮壮的床位,简直像是五星级酒店里面的两个猪窝。 羿玉坐在桌前,扶着额头,他刚才试图劝说祝夷不要把宿舍打扫成这样,但是好像没成功。 祝夷大概是以什么招生简章里的图片为标准,弹指间就将宿舍改变至此,羿玉的床位却是祝夷手动收拾的,连羿玉都插不上手帮不了忙。 过了好一会儿,萧壮壮与方成龙才斗胆进入了宿舍,踮着脚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这、这是你们两个打扫的?”萧壮壮敬佩不已的目光中透露着些微的恐惧,他很害怕这两个室友会要求之后的三年宿舍里一直保持这种整洁度……那太恐怖了。 羿玉一下就读懂了萧壮壮的目光,解释了一下:“宿舍里不用天天这样,只要不脏乱就可以了。” 他从来不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更何况现在的宿舍也不是他的标准…… 祝夷没说什么,嘴角保持着一定的弧度,反复整理着自己的桌面,看似在忙碌,实则目光根本就没在桌面上。 萧壮壮和方成龙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大口气。 大学生就没有几个骨子里面不犯着懒的,但是见过眼前这3D建模也渲染不出来光泽度的宿舍,两人由衷觉得普通的干净根本不在话下。 但是见宿舍其他地方都这么干净整洁,萧壮壮与方成龙都有点不好意思,分别又整理了一遍自己的东西。 于是整个宿舍看起来更加洁净了。 羿玉真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一二十分钟前复杂到令人头痛的思绪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他站在阳台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无论是四五年前捡到的手串也好,还是与主神交易的九个任务世界也罢,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知道真相就是最完美的句号。 他得看向未来才行…… 然而这么简单又明显的道理,羿玉在过去的四个多月一直没有想通,或者说,一直没有去想。 直到现在。 直到—— “小玉。”悄无声息出现在羿玉身后的祝夷几乎贴着羿玉的后背,略微低着头,嘴唇抵着羿玉的耳尖,“你想吃黑椒牛柳吗?” 羿玉看了一眼昏黄的夕阳,转身抬头望着披着人类躯壳的邪神,一时之间从他身上看到了好多好多熟悉的身影。 他恍惚一瞬,那些身影没有散去,而是重叠在了一起汇聚成眼前的祝夷。 “我……我想吃。”羿玉声音渐渐清晰,“但是宿舍里没有厨房,你不要用那个,被人看到怎么办?” 羿玉生怕祝夷又在空气之中划出个什么口子,变出个厨房来。 祝夷又不是第一次装人了,矜持笑道:“学校斜对面的小区里有一间空置了三年的凶房,我将里面的鬼魂赶走了,作为报酬,那间房子归我所有,要去看看吗?” 羿玉眨了眨眼睛,觉得驱赶鬼魂的报酬好丰厚。 “……周末再去吧。”羿玉考虑了一下,刚开学正是融入校园的时候,最好多在学校里待着。 而约定了周末之后,羿玉也不再在阳台上待着了。 天色已晚,宿舍有四个人,轮流洗澡即便是男生也需要不短的时间。 羿玉问了一圈,萧壮壮与方成龙都说待会儿再洗,而祝夷只是摇头,他就拿了换洗衣物进入了浴室。 花洒水量充足,浴室里很快就被水蒸气所笼罩。 四个多月过去,羿玉的头发早已恢复到了正常男生的长度,自然卷的发质在打湿之后更加明显,被手指捋到脑后,梳理成了整整齐齐的发卷。 他冲干净头发,侧身拿起沐浴露,挤在掌心时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地转回去。 只见花洒架上,一双猩红眼睛正镶嵌其中。 与羿玉对视的一刹那,那双眼睛还沁出了点笑意。 羿玉:“……” 虽说他下午的时候在宿舍门口因为惊吓而感觉自己真切活着,但是他完全没有喜欢被吓的意思…… 羿玉拿着沐浴露瓶身的手攥紧,手腕一甩,将沐浴露扔到了花洒架上。 沐浴露掉在地上,花洒架上的眼睛消失了。 羿玉心有余悸,快速洗完澡,刚走出浴室,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祝夷。 两人一个照面,祝夷声音低低地开口:“小玉,你进去好久了……” 没有吧……看了一眼宿舍里的钟,他明明才进浴室不到二十分钟,怎么就好久了? 被这么一打岔,宿舍里又还有别人,羿玉也不方便再说什么,只让祝夷去洗漱。 羿玉特意看了眼时间,等到祝夷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也才不过十一二分钟。 还好没有几秒钟就出来……羿玉暗自松了口气。 洗澡之前还有些犯困,洗完澡以后却精神了,几人讨论了一下明天选课的事,羿玉特意问了贺正文关于选课的事情,萧壮壮和方成龙也各显神通,就等着明天发挥了。 夜渐渐深了,羿玉这晚睡得很安稳。 他和祝夷的床在同一侧,睡觉时头对着头,中间只隔了栏杆和有收纳空间的台阶,稍微一伸手也能碰到对方。 不知是不是错觉,临睡前羿玉一直都能够闻到若有似无的烤栗子香味。 这香味几乎将他带回了狼窟。 羿玉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却感觉自己的床变挤了一瞬,很快又宽敞了,但一直能够感觉到身旁偏高的体温。 他迷迷糊糊地抬头睁眼,看到一半身体“穿透”墙壁的祝夷正展臂环着自己,羿玉晃了晃头,两秒后倒头继续睡。 宿舍里开着空调,几人都喜欢开空调盖被子,此时宿舍里温度偏低,羿玉却觉得自己浑身暖洋洋的。 等到第二天睡着,羿玉想起昨晚看到的东西,表情微妙了些。 再学着装人,非人感还是会偷偷跑出来。 或者说,祝夷从来也没有在羿玉面前隐藏过自己的非人出身。他也从不觉得“非人”是什么不光彩见不得人的东西。 但接二连三,也太不装了…… 于是四人选完课,一起出发去食堂吃午饭的时候,羿玉特意落后了几步,小幅度转头,挡着唇对身旁的祝夷道: “以后不可以偷窥我。” 第7章 妙用 祝夷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偷窥。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小玉难道不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就如同太阳东升西落,一年春夏秋冬,“祝夷注视羿玉”同样是万物运行的规律之一。 但祝夷明白羿玉指的究竟是哪一件事,所以没有玩文字游戏,不太情愿,却还是答应了。 羿玉暗暗松了口气,他实在不想再在洗澡的时候冷不丁地看到某个角落里藏着的眼睛了…… 即便知道那是祝夷也不行。 · 重新装修过没多久的新食堂能够容纳更多的窗口和学生,四人一进入食堂,立刻就感觉自己的声音被食堂中的嘈杂给淹没了,不得不提高声音说话。 “明后天新生开始军训,咱们得错峰吃饭才行!”萧壮壮端着餐盘,目光堪称畏惧地扫过附近已经换上军训服的大一新生们。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和方成龙也是其中一员,每到饭点都像是饿死鬼投胎一样冲进最近的食堂。 那个时候,萧壮壮也没顾得上困惑为什么每次吃饭食堂里都只有穿着军训服的新生,不见学长学姐。 一年过去,他才明白是为什么…… 学长学姐哪里抢得过新生,只能提前吃或者点外卖维持生命体征而已。 可是对羿玉来说,军训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从窗口取了号码牌,坐下后,甚至是有些好奇地看着一头汗却仍旧兴致勃勃的新生们。 祝夷的潜在猎杀名单就在这一瞬间增长了数十个人。 ——他只是有个名单,并不意味着他立刻就要付诸行动。 应该不会。 “祝夷。”羿玉鲜少直呼祝夷的姓名,说出口瞬间还觉得有些别扭,“你不吃饭吗?” 在萧壮壮和方成龙听来,这是一句关心。 但实际上,这是一个提醒。 哪有人不吃饭的?可祝夷进了食堂之后就走在羿玉身旁,现在干脆直接坐下了,目光阴森森地注视着每一个被羿玉看过的人,根本没点过餐。 祝夷这才起身,寻了个顺眼的窗口,点了餐。 食堂堪称物美价廉,羿玉不着急的时候吃饭一向细嚼慢咽,萧壮壮和方成龙吃完之后就先走了,祝夷没走。 羿玉在祝夷高存在感的目光中也能不紧不慢地吃饭,最后擦了擦嘴角,拿起矿泉水到水池边漱口,镜子里映出他与藏在人身中的邪神。 羿玉忽然有些好奇:“这是你真正的长相吗?” 祝夷眼神微动,从羿玉微翘的发梢挪到镜中的自己身上。 他比身前的青年高半个头——方便又实用的身高。 浅发深眸——容易令人产生亲切感的配色。 宽肩窄腰,宽松短袖之下是倒三角的黄金比例身材——这是基本要求。 手指灵活修长,指腹些微粗糙,有适度的笔茧——一些妙用。 以及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之处。 至于长相,祝夷挑挑拣拣,才长成了如今浓眉朗目,英俊温和又不乏距离感的长相——与羿玉很配。 “你不喜欢就不是。”祝夷回答,他的目光已经从自己身上移开了,从镜子里看着羿玉,“你喜欢吗?” 羿玉想了一会儿,微微摇头:“这样就很好。” 还在任务世界里的时候,他曾经在脑海中虚构过祝夷的长相,那时羿玉幻想中的祝夷是一个“复合体”。 也许他会拥有小宁或沃尔夫·泰勒的性格、方为止的声音、温辰安的眼睛、温秋妃的体魄、黑狼身上晒过阳光后的烤栗子味道……许许多多的元素组合成了一个祝夷。 但眼前的事实是,祝夷为自己的准备的身躯与他曾经用过的任何一个躯壳都不一样。 这样也不错…… 祝夷得到羿玉的回答之后,眯起眼睛笑了一下,抬手抚在羿玉上臂处,掌心的温热传递过去。 “你喜欢就好。” 明明羿玉说的只是“这样就很好”,祝夷却自动翻译成了“喜欢”。 羿玉抿了抿嘴唇,感受着手臂上的温度,没有纠正祝夷的用词。 两人没有再继续杵在水池前,返回之前的座位,拿起空餐盘,离开食堂的时候将空餐盘放到了餐具回收处。 九月初,天气热得厉害。 从食堂里一出来就像是踏入了蒸笼之中一样,空气又热又闷,稍微走几步,皮肤就会变得黏腻。 然而,这一次闷热只存在了一秒,刚刚因为高温而皱起眉头的羿玉忽然像是步入了树荫下一样,自然又温和的凉意驱散了酷热。 羿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瞬间扭头看身旁的男人。 祝夷很装地没有回看羿玉,嘴角却已然抬起。 不得不说,这种感觉就像是随身携带了空调,还是温度调的不是很低的那种,不会与将近四十度的天气对冲打架得太厉害,反而有种舒适自然的感觉。 高温之下,羿玉一路清爽地回了宿舍。 · 开学之后所有的事情节奏都很快。 刚选完课,第二天就要上课了。 学期刚开始的时候,课程表总是安排得满满的,早八更是一周里四天都有。 早起渐渐变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闹铃响起来的时候,羿玉歪头,抬手用被子将自己整个包裹了起来,眉头紧皱,却就是不睁开眼睛。 萧壮壮与方成龙也在垂死挣扎。 而在羿玉的强烈要求之下,回到自己床上睡的祝夷如同定时闹钟一样,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得坐了起来。 他目标明确地直接到了羿玉床上,手掌探入被子里,摸着羿玉的耳垂喊人起床。 “小玉……小玉……” 羿玉硬是接着睡,祝夷就不掀开被子,直接将羿玉抱到怀里,手臂环得很紧,右手一下下隔着被子轻抚羿玉的脊背。 第三个闹铃响起来的的时候,羿玉才认命地睁开眼睛,靠在祝夷怀里,大脑空白地发了会儿呆。 他的床与祝夷的床都有床帘,所以游魂一般飘起来的萧壮壮与方成龙并不知道对面两个床上是怎样场景。 羿玉打了个哈欠,扒拉下来被子,雾蒙蒙的眼睛看向祝夷。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祝夷不由得眼神一暗,身体压过去就要亲人,羿玉侧了下头,让他亲在了自己脖颈上。 “我还没洗漱……”羿玉的声音还有些低哑,不太舒服地拽了一下睡裤。 祝夷目光落下去,凑到羿玉耳边,气声很热:“我帮你。” 被子里很快又多了只手。 · 这天的早八,祝夷干扰了监控,两人瞬移到楼层的无人处,一路快跑才没有迟到。 第8章 人间 羿玉一直是个早起困难户,每次因为早上起不来快要迟到的时候就会幻想——如果可以瞬间移动就好了。 然而他真正用瞬间移动赶早八课的时候,却不止是因为早上起不来,还因为火力正旺的年轻人早晨的胡闹。 连着的两节课中间休息的时候,羿玉板着脸,非常严肃地与祝夷探讨: “以后早上不可以那样……” 祝夷手指抵着嘴唇,低声疑惑:“可是你想要。” 羿玉想要,祝夷就想给他。 羿玉的耳尖一下红透了,连忙左右看看有没有人听到祝夷刚才的那句话,确定附近的同学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才松了口气,转回头又想捂祝夷的嘴。 “低声些。”羿玉窘迫不已,“那是生理反应,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祝夷真想把教室里的人都解决了,再好好与羿玉探讨这个问题……最快捷的办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祝夷舔了下指尖,道:“好吧……” 羿玉忙点头,过了一会儿上课铃都敲响了,他才反应过来,祝夷帮过他之后似乎没有洗手。 他“唰”地一下看向祝夷,男人正用左手百无聊赖地做笔记,在羿玉看过去的一瞬间就与他对视了,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直白与热切。 羿玉抿唇,眼下也紧跟着红了。 · 宿舍里如果有两个人在谈恋爱,另外两个人就会感觉非常尴尬,所以尽管羿玉与祝夷没有在谈恋爱,羿玉也在尽力避免让萧壮壮与方成龙察觉到一些事情。 挂床帘与要求祝夷回自己床上睡是最有效的方式。 但是每到半夜,羿玉床上时常会多出来个人……邪神。 明天是周六,羿玉没早睡,在看游戏攻略。 祝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一伸手就环住了羿玉。 羿玉见怪不怪,稍微侧过身,给祝夷腾位置。 游戏视频放完,羿玉还没来得及有动作,身后就伸过来一只手将手机扔到了床尾。 “小玉……”祝夷的声音压得很低,只落在羿玉耳畔,“别看手机了。” 羿玉本来也没打算再看了,他“嗯”了一声,调整了一下姿势准备睡觉。 身后的祝夷却没走,羿玉就小声提醒:“你也回去睡觉吧。” “不回去。”祝夷道。 说着,他就从被子外面到了被子里面。 “明天是周六。”祝夷握着羿玉随意搭着的手,脸埋在羿玉颈后,说话时气流一直乱钻,“不想回去睡。” “明天是周六”与“不想回去睡”之间大约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羿玉感觉今晚的空调大概温度没有调好,他脖颈间都出了点细汗,心跳得也厉害。 他闭了闭眼眼睛,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不行……不可以,宿舍里有人。” 祝夷迅速翻译了这句话,周身温度顿时更高了。 “不会让他们听到的。” 床帘后发出了点窸窸窣窣的声音,羿玉担心会吵醒萧壮壮与方成龙,没有再挣扎推拒,咬着嘴角不出声了。 祝夷已然隔开了宿舍的空间,但见羿玉,心里怜爱得紧,于是也跟着谨慎小心起来。 稍微发出点声音,羿玉浑身就紧绷得厉害。 祝夷就道:“他们听不到的。” 羿玉心里放松了些,但毕竟在宿舍里,他始终提心吊胆,也不让祝夷放肆。 好在祝夷只想取悦羿玉,没有闹太大。 羿玉呼吸有些重地喘着气,也顾不上赶人了,使唤祝夷拿了湿纸巾与纸巾,擦干净了才舒服些。 祝夷换了床帘内的空气,握着羿玉的手,轻轻吻他的发丝。 祂没有真正的人身,此刻却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 每一下都是因为羿玉而跳动。 · 羿玉与祝夷先去超市买了食材与一些日用品,然后才去了祝夷之前说的闹鬼的房子。 鬼魂已经被赶走了,房子里一如既往是祝夷风格的一尘不染,玻璃仿佛透明。 羿玉最喜欢落地窗,金色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的时候,整个房子都通透得令人身心舒畅。 但在祝夷蛊惑他搬过来的时候,羿玉还是抵挡住了诱惑。 “我想好好上完大学。”羿玉清洗着葡萄,将水沥干,看了一眼旁边做菜有模有样的祝夷,心底仍是有些不可思议之感。 祝夷也没有感到惋惜,反正他们还有很多时间,不急于一时。 羿玉无奈地拨开祝夷不让他出去而勾在衣服上的手。 祝夷的脸阴沉下来,瞥了一眼已经准备好的食材。 真是没用的东西,都留不住小玉…… “你喝冰可乐还是矿泉水?”厨房门口传来了羿玉的声音。 祝夷转头时表情柔和得不像话:“我喝矿泉水。” “好。”羿玉将饮品从冰箱里拿出来,路过客厅时犹豫了一下,打开了电视随便放了个综艺节目,房子里一下有了人声。 而饭菜的香气也逃逸出来了一些。 洒入房间的阳光,电视的声音,食物的香气……羿玉拿着冰可乐的手攥紧了些,轻轻呼出一口气。 随即,他忍不住笑了下。 这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但又有一些别的因素,一想到带给自己这些的不是小时候幻想过的温柔妻子,也不是长大后没有任何悸动时猜测的智能家居,而是一个……邪神。 这世界好癫啊…… 羿玉抿着唇边的一点笑,将矿泉水和冰可乐放到餐桌上,又走到了厨房门口。 里面高大的男人围着格子围裙,游刃有余地翻炒锅中食物,不时单手撑着台面,指尖无聊地轻点。 羿玉看着这一幕,竟有些舍不得移开目光。 第9章 我属于你,我只属于你 黑椒牛柳毫无疑问是这天中午的餐桌C位,味道也没有令人失望,羿玉一个人就吃了大半盘,余下的也被祝夷扫荡一空了。 饭后的清理工作在祝夷弹指一挥之间就悄然解决了,连洗碗机都没能用上。 羿玉看着,脑海中突然弹出来一个念头——祝夷,居家旅行必备好物。 居家旅行必备好物则是在温馨宁静的午餐后,有了新的小巧思:“小玉,我们一起去买点家具用品吧,卧室的床甚至都没有铺床单。” 周末本就清闲,玩手机玩电脑也是一天,出去逛街也是一天,但羿玉听了祝夷的提议,眉头却是一动,目光飘了过去。 祝夷一派正经,好像真的在为卧室的床没有床单而感到忧心一样。 羿玉打赌,祝夷估计都没在意过卧室里床的尺寸。 ——然而羿玉这可就猜错了。祝夷不仅知道,而且还特意将原本一米八的床换成了两米二的。 “……好啊。”羿玉在短暂的思考之后,稍微侧开目光地说道。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祝夷早已缠上了他,而他本人大约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从一开始的畏惧如虎到如今的自然而然,其中不是短短几天的时间,而是穿梭七个任务世界的纠缠。 羿玉不知道邪神到底懂不懂得爱,又是否有从一而终的概念,但身为再普通不过的人类,他就算想要抗拒,抗拒的空间也有限…… 最主要的是,在现实世界见到祝夷之后,羿玉心中居然早已安定,颇有种“我就知道”与“这样也很好”的感觉。 不过都要一起去买床品了,羿玉也觉得有些话必须得说开了。 “祝夷,”羿玉从餐桌旁绕过去,走到祝夷身前,在对方专注的目光中停顿了一会儿,“你知道,我是个人类,最长也就百年的寿命。” 祝夷轻松惬意的表情变得危险阴郁了起来。 他张口,却被羿玉用手指挡住了。 “我先说完吧……我并不纠结于你对我的感情,我能感受得到。”羿玉说到这里,不太自然地眨了眨眼睛,“我只有一件必须要说的事情,我不喜欢与人……或者什么别的东西分享。我对你忠诚,你也要对我忠诚。” 祝夷目光柔软了下来,他微张的嘴唇含住青年的指腹,他闻到了人类身上散发出的紧张、羞赧又坚定的信息因子。 “小玉,我是你的。”套着人类躯壳的邪神给出了自己的承诺,“我只属于你。” 羿玉耳根发热,他松开手,指头依然有祝夷残留的温度。 “还有,”祝夷叹了口气,万般怜爱之情令他恨不得要将羿玉容纳入身体里,一点风、一点热都不要沾到才好,但他最终只是抬手顺了顺羿玉的头发,“我们已经成过亲了,你与我同寿,而我与天地同寿。” 成过亲……羿玉一下就想起了那个任务内容是“六礼”的世界,他忍不住向祝夷确认:“‘六礼’……” 祝夷自得地笑了:“那实在是个好时机。” 祝夷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还挺像个人,一笑起来骨子里的非人感藏都藏不住。 对于得知自己恐怕已经成了个长生种的事情,羿玉反而没什么感觉……太过遥远一点也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很难被人重视。 羿玉更在意的,是之前祝夷的承诺。 邪神素来会迷惑、蛊惑、欺骗人,但这一次,祝夷承诺了,羿玉也就相信了。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我们去买东西吧。” 祝夷眼睛微亮。 离开公寓的时候,祝夷半侧身关门,眸光微动之间,次卧与客卧的床顿时湮灭。 他早该这么做了,现在才想起来才是失误。 · 马不停蹄地逛了一下午,晚上回到公寓,临睡前羿玉才发现次卧和客房里没有床。 白天的时候他没参观过次卧和客房,所以不知道直到下午两人出门前这里还摆着两张床……但即便不知道前情,羿玉也能猜出来祝夷在打着什么主意。 刚吹过头,羿玉的头发蓬松又柔软,看起来手感好得不像话,他关上客房的门,踩着下午刚买回来的家居鞋进了主卧。 主卧里,祝夷躺在床上,空调被覆盖在他希腊雕塑般完美无瑕的躯体上,暖光洒落,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辉。 羿玉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嘴角抽动了一下。 他径直走到床边,自顾自躺下睡觉。 诱惑不成反被忽视的祝夷不满地凑过去:“小玉……” 羿玉已经闭上了眼睛,轻轻蹭了蹭软硬适中的枕头,找到了最舒服的角度,声音里都带了几分慵懒:“嗯,可以把灯关上吗?太亮了刺眼。” 主卧的灯自动关上了,房间里面陷入令人安心舒适的黑暗。 两米二的大床,祝夷硬是贴在羿玉身后,床上空了一大半,他本来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是感知到了羿玉身体的疲惫与渐渐模糊的意识,所有的话又都烟消云散了。 邪神调整了自己的体温与呼吸频率,让人类青年靠在自己身上睡得更舒服。 同时,整栋公寓楼都安静了下来。 夜渐渐流淌。 ———— 「不知名的小玉观察日记: 小玉不太能吃辣,但是能吃微微辣。 小玉喜欢柔软材质的床品,喜欢纯色的家居用品,喜欢软毛牙刷和柔和的毛巾,喜欢浅淡香气的沐浴露,不太喜欢用护发素,懒得吹头发,但是头发很厚,必须得吹干,我可以代劳。 小玉睡觉的时候不经常换姿势,可以搂在怀里一整夜,但是不能搂太紧,会不舒服。 小玉需要九个小时以上的睡眠。 小玉不是每天都需要**。 小玉的呼吸声很可爱。 小玉的后颈很软。 小玉的头发也很软。 小玉睡前不会玩手机。手机很讨厌。 小玉喜欢吃黑椒牛柳。 小玉比较爱吃米饭。 …… 小玉喜欢我。 小玉喜欢我。 小玉喜欢我。 我属于羿玉。」 ——正文完。 番外一:祝夷的一天1 美好的一天从……呃,对祝夷而言,“一天”是个比较不容易界定的概念,因为他不需要睡眠,无法从美好的清晨开始一天。 ——那就从零点开始好了。 「00:00」 勺子式拥抱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祝夷严肃地思考着。他是大勺子,小玉是被他搂在怀里的小勺子。 明天有高数课,所以几个小时前羿玉早早的就洗漱上床了,睡前羿玉和祝夷探讨了一下“上课的时候不能一直看着他”的课题,祝夷一顿歪理邪说的反驳在羿玉的“不可以”中被镇压了。 直到几个小时后,祝夷仍然不太开心,但搂着人类的手却一点儿没松。 祝夷觉得现在的这个人类社会一点都不好。 不好就不好在他不能一直看着羿玉,那会引来很多异样的目光——天杀的,当狼的时候明明就可以,当人的时候居然不行?! 祝夷思索了一下联合几个喜欢搞事情的邪神将整个世界的人类都变成狼的可能性。 半个小时之后,他悻悻地放弃了这个念头。 毕竟在他偷渡进主神的世界,并在小玉完成了与主神的交易,回到现实世界,而他则是从内到外蚕食了主神的力量之后,这世界上就没有几个邪神敢跟他打交道了。 算了。祝夷阴沉沉地想着,算人类走运。 羿玉睡得很熟,祝夷悄悄亲他的后颈也没关系,但祝夷不会一直这么做,因为他使用的人类身躯有点受不了这个…… 「03:00」 羿玉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睡梦之中不太开心地轻蹙眉心,祝夷注意到了,立刻潜入了羿玉的梦境之中。 梦境世界素来是荒诞而毫无逻辑的,小玉的梦却总是很可爱。 祝夷找到了梦境世界中的羿玉,他在做高数题,苦恼得不停揉头发。 看来是明天的高数课给小玉带来了很大的压力,毕竟快要到考试周了,高数考试被小玉念叨了好几回。 祝夷没有思考毁灭数学相关理论的事情,因为他之前想过,被羿玉发现后严正声明了不可以这样做,别的学科也不行。 祝夷当然知道数学在人类社会之中意味着什么,但是人类社会对他而言难道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 只是羿玉觉得目前的人类社会很稳定,邪神不要轻易插手,祝夷才放弃了很多个想法。 祝夷在梦境世界里看着羿玉愁眉苦脸地做完了一张高数试卷,然后欢欢喜喜地跑走了。 祝夷跟在梦中的羿玉身后,看着他回到宿舍,一睡就是一天。 他给梦境中的小玉盖好了被子,才离开了梦中世界。 「06:00」 祝夷正在检索这座城市的今天的早点类型,再远一点也可以,但是那样的话他需要离开小玉两三秒钟——天呐,两三秒,不可思议。 「07:10」 羿玉的第一个闹钟响了。 他皱着脸翻身,将自己藏在祝夷怀里,咕哝着道:“关掉……” 闹铃声戛然而止。 祝夷心满意足地抱着投怀送抱的羿玉,手掌轻轻顺着羿玉的后背——这一招是他从一个人类妈妈那里学来的,非常有用,小玉很喜欢。 五分钟后,第二个闹铃响了。 羿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趴在祝夷胸膛上,闷声不吭。 不想早起,可恶的早八,恐怖的高数…… 前一天晚上被羿玉嘱咐过的祝夷适时开口:“今天是这学期倒数第二个早八课了,而且是最后一节高数课。” 羿玉这才感觉好受了一些,慢腾腾地坐起身,自然卷的头发堆在头上。 第三个闹铃恰逢其时地响起。 羿玉掀开被子,将所有的闹铃关掉,原地伸了个懒腰,回过头时,祝夷也起床了。 “早上好。”羿玉声音微哑地露出弧度柔软的笑容。 祝夷将又一幅画面刻入心底:“早上好,小玉。” 「07:30」 羿玉与祝夷坐在餐桌同一侧吃早饭,今天有羿玉最喜欢的一家汤包。 但是这家汤包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祝夷常常半夜托梦让老板勤快些,一开始老板被吓得勤奋了好一阵,时间一久,却开始又咸鱼起来了。 大约是觉得梦里的东西只是潜意识的压力,不害怕之后就一点儿也不害怕了。 祝夷:“……” 后来还是羿玉熟练地顺毛:“再喜欢的东西也不能天天吃啊,吃腻了说不定就不喜欢这样东西了,那样太可惜了。” 祝夷警觉:“不包括我。” 羿玉失笑:“不包括。当然不包括。” 「7:45」 羿玉与祝夷出发去上学。 羿玉一开始还想着要住在宿舍里,不能遂了祝夷的意,但是时间一久,也不是很坚定了。 除了会有迟到风险的早上之外,羿玉与祝夷都是步行或者骑电瓶车去上学的。 和路上的所有大学生一样。 「08:00」 高数课开始,祝夷将头扭向黑板。 「9:35」 下课。 羿玉与祝夷的课表一模一样,三四节没课,准备到图书馆去写作业。 到了图书馆,祝夷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作业。 是的,邪神也要写作业。 然后拿了本书,看似在看书,实则在看对面的羿玉。 羿玉习以为常地在祝夷的目光中该做什么做什么。 「11:25」 和小玉,以及宿舍里另外两个人一起吃午饭。 一个人问小玉周末要不要去爬山,祝夷看过去,是那个贪吃的人类。 羿玉摇头:“下周要考试了,周末得复习……” 萧壮壮叹气,不免苦了脸:“考试周……” 一桌三个人都沉默了。 祝夷淡淡地移开目光。 「13:15」 羿玉有午睡的习惯,况且下午五六节没课,他就喜欢多睡一会儿。 白天的大学生宿舍床帘拉得严严实实,灯是一个都没开,比晚上还晚上。 祝夷一开始还在自己床上,等到十几分钟后,已经来到了羿玉身侧。 睡梦中的羿玉半梦半醒地靠过去,握住了祝夷的手臂,祝夷安静下来,也闭上了眼。 他不需要睡觉,但是会闭眼。 因为有一次睡觉的时候没闭眼,把起夜的羿玉吓了一跳…… 番外一:祝夷的一天2 「14:26」 午睡一旦超过半个小时就会越睡越困,羿玉从黑甜的梦乡中浮起一些意识的时候,险些一个转身又睡着了。 好在睡前就反复提醒自己不要睡太久的自我催眠及时拉回了羿玉的意识。 他眯着眼,抬手往上伸了个懒腰。 祝夷看他伸懒腰也觉得好可爱。 “下午好,小玉。” 他凑过去嘬了一口羿玉的腮边肉。 被嘬了一口羿玉都没反应过来,循着声音看去,看起来已经醒了,实际上还迷茫懵懂着。 于是祝夷没忍住又嘬了几口,就要往人嘴上嘬的时候,羿玉伸手挡住他的脸推开了。 “下午好……”羿玉换个角度又伸了个懒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床帘外黑漆漆的,想来萧壮壮与方成龙也都还“昏迷”着。 祝夷搂着羿玉的手臂紧了紧,只要羿玉躺在床上,他总要挨着羿玉,像个绑定挂件。 磨蹭了近二十分钟,羿玉才从床上下来。 他去卫生间洗脸醒神,祝夷便靠在门口看他。 羿玉有时候很好奇祝夷总是看自己,会不会觉得无聊,祝夷得知他心中的疑惑后,大惊失色道看小玉怎么会无聊呢? 对于经历过的岁月无法计算的祝夷来说,每天二十四个小时,花费二十个小时在羿玉身上难道是什么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吗? 这大概就是一些代沟了。 羿玉一开始很不习惯,除了不习惯之外还有一些无法说出口的忐忑。 人每天都会重复很多事情,他一天要睡十个小时,一日三餐也需要花费一个多小时,再加上每天的课程,写作业……祝夷会不会觉得这样的生活无趣呢? 祝夷真就一点儿也不觉得无趣。 每天睡觉时的小玉是不一样的,昨天的小玉侧对着他,今天的小玉额头抵着他,明天的小玉也许会睡在他臂弯里也说不定…… 就连小玉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不同的。 ——重复,并不意味着没有意义。 「16:00」 又是上课,祝夷板着脸看向讲台。 「17:40」 下课,祝夷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影。 他和羿玉今晚有约会。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 还是羿玉安排的。 羿玉没约会过,但约会会做些什么他大概都知道。 下课后两人先将书本都放回寝室,然后去了一家烤肉店。 祝夷可以作弊,但那样就没有约会的感觉了,所以羿玉让祝夷别动,自己拿着夹子烤肉,还包了一个生菜包肉递给祝夷。 祝夷嘴角压都压不下去,低头从羿玉手中叼走生菜包肉,咀嚼的时候眼睛却盯着身旁的青年,盯得羿玉脖颈都红了。 由于祝夷注意力都在羿玉身上,两人一不小心吃了五六个人的量,祝夷回神的时候,路过的店员都敬畏地看向两人。 祝夷:“……” 他看了看还在烤肉的羿玉,心疼得不得了:“我吃饱了,小玉,别烤了。” 羿玉倒没觉得累,但是…… 他没能忍住,伸手摸向祝夷的胃部。 哇,还是平的。 “都吃到哪里去了?”羿玉小小声地问祝夷。 祝夷确实吃了,但是他能量转换很快,非要形容的话,只能用“入口即化”来形容了…… 「18:32」 选择吃烤肉,除了这家烤肉好评如潮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羿玉买了位于烤肉店楼上的影院电影票。 他们看的是最近刚刚上映的科幻恐怖片。 这种电影看得就是特效,剧情什么的完全不能细思。 祝夷看了一会儿,倒觉得津津有味。 他转头,见羿玉也看得认真,心中就升起个念头。 「20:29」 电影结束后,两人一起散步回公寓。 羿玉还订了一束花,让外卖小哥放在门卫处,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支开祝夷让他去买饮料,自己快步跑过去取了花。 结果刚转身,一下撞在了祝夷身上。 只用了一秒钟就买饮料归来的祝夷单手扶了一下羿玉,随即目光就被羿玉怀里的花束吸引了。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阴森起来,四下张望。 见状,羿玉迷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找什么?” 祝夷强颜欢笑:“没什么。” 他在找送花给小玉的人。 心口不一的邪神说话时忍不住扫了一眼花束,羿玉一下就读懂了他的眼神,顿觉好气又好笑。 “别找了。”羿玉踢了踢祝夷的鞋子,“没有人送给我花,这是我送给你的花。” 祝夷表情凝固了,视线“咔咔”下移落在花束上。 羿玉将花束塞到男人怀里,脸烫得厉害,发觉路过的人时不时都往这边看的时候,赶紧扯着如坠梦中的祝夷回去了。 一进家门,祝夷就发了疯。 羿玉连脚都没沾地,就看不清晃动的世界了。 「22:04」 羿玉坚持要洗澡,祝夷放好了水就被赶出去了。 「22:25」 羿玉慢吞吞地从浴室出来,刚走进主卧,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花香。 祝夷靠在门边,抱着羿玉送给他的花束。 在他身后,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花团锦簇,如梦似幻。 在繁花中,祝夷告诉羿玉,他还准备了一个惊喜。 然后他就变成了他们刚刚看过的科幻恐怖电影中的怪物。 羿玉隐隐期待的表情一下凝固了:“……” 足足十几秒后,他无奈叹气:“谢谢你的惊喜,但是我的审美还是太传统了,接受不了这个。” 祝夷变了回去,有点失望。 他见羿玉看电影那么专注,还以为羿玉欣赏里面的怪物呢…… 「22:48」 折腾了许久,羿玉终于躺在了床上。 这一天可真是漫长。 祝夷将花束放在床头柜上,将它的美丽永远定格在这一刻,然后翻身贴着羿玉。 卧室里的花仍在散发自然幽香。 羿玉转身,面对祝夷侧躺着。 他垂着眼睛,慢慢抬眸看祝夷:“今天的约会……你喜欢吗?” 祝夷人模人样地笑了:“我很喜欢。谢谢小玉。” 羿玉也露出了笑容,看什么都深情的桃花眼弯起来的时候更是令邪神着迷。 然而他接下来说的话才真的将邪神迷昏了头。 “我不欣赏别的怪物。”人类青年顿了一下,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还是说了下去,“我只喜欢过一个怪物。” 空气有一瞬间的扭曲,公路旅店外的类人怪物再一次出现,它长长的、覆有鳞片的湿冷尾巴环住了羿玉的腿弯。 「23:59」 羿玉沉沉睡去,眼尾还有些泛红。 恢复人形的祝夷掖好了被角。 「00:00」 祝夷美好的一天结束了。 但这样的一天,他们还有无数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