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尸五年,有夫有田》 第1章 雨夜 一霎春雨轻雷,土膏微润,蛰虫伏出,正是乍暖还寒的惊蛰时节。 拂黄变柳,点素惊梅,雾霭浮空,云烟缥缈,如此良辰好景,林若却无暇闲坐观赏,她正利落地换上窄袖短布衫,将披散的长发以发带绑束于脑后,又寻了雨天行路的木屐穿上。 “小林子,好了么?”卧房外,捕快周来宝急切催促。 半刻之前,在衙门公房里值守的周来宝昏昏欲睡之际,见巡夜官差老邓领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匆匆而来,说是老乞丐在城西的邢邑沟“寻宝”时发现了尸骨。 周来宝问清了尸骨位置后,一边令老邓去后衙请知府齐大人,一边飞快跑去城东的锦鲤巷唤府衙的仵作林若前去验尸。 “好了,走吧。”林若穿着蓑衣,拎着双层小木箱,斜背一个皮褡裢,跟着周来宝出了屋子,跨上他带来的栗色马儿,顶着细细密密的雨,策马狂奔。 林若正式成为华阳府的仵作,还不足一年,如这般夤夜狂奔至案发地验尸之事,她也经历过两三回,因此已经习以为常,且能够理解周来宝的急迫。 衙门要想破案,靠的是证据。今夜春雨霏霏,雨水冲刷之下,晚一刻,证据就会少一些。 周来宝是土生土长的华阳府人,对城中每条大路小巷都如数家珍,熟悉至极。林若跟着他左弯右拐,不到两炷香工夫,便赶到了邢邑沟。 邢邑沟是城西一条臭水沟,百姓家的污水、废弃之物都汇集与此,吸引了不少乞丐前去淘捡。近日阴雨连绵,不知何物被沉积的雨水浸泡后腐坏发臭,周来宝皱着眉头屏吸前行,回身对林若叮嘱:“路不好走,你当心些。” 林若从小木箱中摸出两颗苏合香丸,自己含了一颗,将另外一颗递给周来宝。周来宝接过含于口中,香丸很快化开,草药的清辛在唇舌间弥散,恶气得以辟除。 踩着沟沿的淤泥缓行一段后,他们看到了老乞丐发现的尸骨:身首异处、皮肉分离、白骨森森,四肢散落。这零碎的尸骸,已经不能算是“一具”尸体了。 “直娘贼,这是哪个杀千刀的干的?!难怪那老叫花子吓得屁滚尿流、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呢!”周来宝感慨道。 官员未至,仵作无法先行验尸。林若只能在尸骸附近走走看看,等待齐知府到来。 本朝刑律明文规定了“官员验尸”,即名义上验尸的只能是有官职的推官或者一地主官。仵作和他们用以验尸的刀、镊等物一样,都只是验尸工具而已,只不过仵作是个会说话的“工具”。 林若仔细查看周边环境时,周来宝已经从内兜中取出了软尺,开始测量“硬四至”,即尸骸至四周固定物的距离,这些要记录在案件的卷宗之中,若缺失则属探案之人失职。 周来宝刚收好软尺,就见撑着一把油纸伞的齐知府骂骂咧咧地快步走来,因脚步过疾,他踩到湿滑的软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而被身后不远处的官差老邓扶了一把,方才站稳。 第2章 零碎的尸骸 齐知府单名“佑”,已在华阳府当了五年知府,勤勉务实,官声不错,奈何出身寒门,朝中无倚仗,又已年过不惑,便只能在偏僻的西川路蹉跎。 华阳府原本是有推官的,年前那位年轻的推官高升了,新推官又还未到任,只能让齐佑这位知府出面了。齐佑素有洁癖,最为厌恶脏污浊臭的凶案现场,且又是大半夜被叫醒,因而十分不爽快,眉毛都打了结。 林若见齐知府到了,立即蹲在尸骸边开始验尸。 天公不作美,夜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无法燃苍术、皂角去腥,她只能含着姜片,戴上薄如蝉翼的羊皮手套,从皮褡裢中抽出一把薄而短的小刀,先拿起头颅,以刀刮去头发,将其放置于周来宝已经铺好的竹席上。 紧接着,她将散在四周的四肢、驱干、碎皮、碎骨等捡拾、放置于竹席上,大致摆出一个人形后,才开始正式验看,边验边大声唱喝:“死者女,年龄在十五至十七岁之间,身长约五尺,眼微睁,口、鼻内有水沫,发中有泥沙。” “死者皮肤脱落,但此脱落并非溺亡后的脱落,而是被人剥落的。手指、脚趾缝隙里也有泥沙,腹部、背部大片皮肤缺失,无法判断肚腹是否肿胀,但根据已知情况,初断为溺亡。” 齐知府抚须问道:“小林子,你的意思是,这人是被淹死之后又被剥了皮?” 齐佑不过四十有一,但因为留了一大把胡子,加上他体型微胖,因此看起来像是已至知天命之龄。 “没错,此尸骨过于零碎,初验只能查得这些。若想获得更多线索,还得回到府衙后再细细复验。”林若答道。 如今的大赵算得上国泰民安,与西边的强国西楚也相安无事多年了。位于大赵西南的华阳府近年风平浪静,即便是发生了凶案,也只是普通的锐器杀伤、绳索勒杀等,许久未出现此类恶劣的杀人毁尸案了。 林若小心翼翼地将尸骸放入一个干净的布袋里,随同齐知府、周来宝等一同去往府衙。眼看黎明将至,林若早已没了睡意,索性一头扎进停尸房,对尸骸进行复验并填写验尸格目、拟验状、绘制检验正背人形图。 府衙的停尸房在僻静的西北角,南北都有窗,便于通风透气。房间狭小,只在中间摆着一张长案用以放置尸体,靠窗放置了方桌,便于填验尸格目、写验状等。 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便是林若施展拳脚的舞台。她从六岁起就跟着父亲学习验尸辨骨,父亲在衙门当仵作,她就给他打下手,边看边学。一年前父亲因疾卸了差事,她便顶了父亲的缺,成为每月领一贯钱薪俸的正式仵作。 不论是本朝还是前朝,仵作这种与死尸打交道的,都被划为贱役,寻常百姓都嫌仵作晦气,无不避之如蛇蝎。但对于林若来说,能学一门吃饭的手艺并得以在府衙当仵作吃公粮,那是莫大的荣幸和福分。 齐知府与林若父女是故交,对他们颇为照顾,因而林若在府衙当差,不仅未受到欺负,还多得主官倚重。正因如此,林若越发珍惜这个差事,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不怕脏不怕累,务求做到最好。 第3章 梦魇 在上风处燃了苍术、皂角,林若取出一块用于抵御尸臭的干净布条,从小木箱的下层取出蒜、姜,将其捣碎后混着醋揉在布上,再以布蒙住口鼻,口中含着半块姜片,戴上羊皮手套,开始复验。 她以清水冲洗尸骸,细看少数几块残留的皮肤,根据其上的尸斑分布、颜色,推测死亡时间大约在子时至丑时之间。 要查验尸体上除了剥皮时留下的刀伤以及四肢处的断口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伤痕,就得用到小木箱中的葱白和醋。林若将葱白拍碎摊开,涂敷在尸体各处,而后用蘸上醋的藤连纸盖于其上,等候一个时辰后将纸拿开,观察是否有伤痕。 这具尸体以洗罨之法处理后,并未显示出其他伤痕。这就说明,此人溺亡前并未与他人相斗而留下伤痕,也可从侧面印证死者是在溺亡后被肢解、剥皮的。 检验完毕后,林若在距尸体五步远的地方燃了炭火,用醋浇泼其上,再从浇过醋的炭火上跨过,据说这样可以去除验尸时身上沾染的污秽之气,还可辟邪。 填好复验的验尸格目后又仔细写了验状、绘制了检验正背人形图,窗外天色已明,林若打了个呵欠,这个呵欠似乎有魔力,立即召唤来铺天盖地的困意。 此时已是金乌出云的清晨了,林若将验尸格目、验状等交给周来宝、请他转交给齐知府后,就呵欠连连地回家补觉去了。 这一觉林若睡得极不踏实,不知是不是因为新发的凶案,她梦见一团橘色的影子,鬼魅一般靠近她……等她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以凉水洗了个脸,林若彻底清醒了。她安抚地摸了摸咕咕直叫的肚子,慢慢踱至厅堂,看到自家老爹瞥见她之后以超出年龄的敏捷火速将酒坛子塞到桌下,颇有些掩耳盗铃的滑稽。 林若无奈扶额道:“爹,您又偷喝酒!” 林简年轻时就嗜酒如命,常年累月喝劣酒,导致肝脾都出了问题,前几年就开始偶尔发作,肝脏处如针刺般疼痛,且伴随着面色发黑、鼻头发红、消化不佳等问题。 到了去年,林简的肝病彻底爆发,愣是卧床调理、休养了数月才恢复了些。考虑到自己已经快五十了,他干脆卸了府衙仵作的差事,让已经可以出山的女儿顶上。 郎中千叮万嘱,切不可再饮酒。林若平日对老爹管得极严,零用钱给得扣扣搜搜,没想到自家这位一身反骨的老汉竟然还是想法子弄到了酒。 林简委屈巴巴道:“我这华阳酒神已经有四十三日未饮酒了,太难受了!“ 林若正待板着脸训人,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小林子,你错过好戏啦!“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身捕快公服的文小甲蹦跳着进了厅堂,见林简也在,忙向其拱手施礼,唤了声“林伯伯”。 而后,他连珠炮似的说道:“今儿早上新来的推官到任了,齐大人专门请了锣鼓队,在府衙门口敲锣打鼓地欢迎他,中午他请咱们到会仙楼吃席,席上有你最爱吃的拨霞供,你没来真是亏大发了!“ 第4章 新来的推官 文小甲也是华阳府的捕快,与林若同年同月同日生。他父亲文甲原是府衙的捕快,追捕凶嫌时被刺中要害,不幸身故。 文甲因公殉职时,文小甲才九岁。按照惯例,文小甲可以顶他父亲的职,但因他年幼无法立即顶职。在去年年底,读不进去书的文小甲被他母亲塞进了衙门当捕快。 华阳府的积年老吏徐安徐书吏是文小甲的表舅,罗大勇罗捕头是他干爹,因此,文小甲算是妥妥的“关系户”,正经办差时偷懒耍滑,八卦嚼舌时孜孜不倦。 自打进华阳府当差后得知府衙里有位美人儿仵作,文小甲就时不时往林若跟前凑。后来知道自己与她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更是深觉此乃天赐良缘,跑得愈发勤了。 “这有什么,我又不是不会做,说不定我做的拨霞供比会仙楼的还好吃呢。”林若满不在乎地说道。 “拨霞供不是重点,重点是齐大人请来的锣鼓队,是邱家的!还有就是新来的推官张大人,竟穿着一身橘色的锦袍!娘诶,那颜色,太阳一照,明晃晃的,差点儿闪瞎了我的眼!”文小甲兴致勃勃地说道。 姓张,橘色衣衫……该不会是……林若的脸色骤然转白,她颤抖着声音问:“新来的推官是不是名叫张子初?” “对,没错,他说他生于子时初刻,便叫了这个名儿。小林子,你是如何知道的?”文小甲先答再问。 林若心里咯噔一下,正准备回答,就听一旁竖着耳朵听了许久的老爹道:“是贺家那小子啊!当推官了,有出息!想当年,老汉我一眼就看出那小子不凡,嘿,果然!” 文小甲打探道:“怎么,林伯伯您识得张大人?” “那可不,想当年……”林简开始滔滔不绝地追忆往昔,文小甲津津有味地听着,林若则神色恍惚,渐渐游离于事外,对老爹添油加醋的讲述听而不闻。 数日春雨后,今日终于放晴,明媚暖阳给万物镀了一层浅浅的金,林若却遍体生寒,如堕冰窖。 她打发了文小甲,也失了整治美食的兴致,去厨房胡乱做了两碗青菜疙瘩汤,顶着老爹哀怨的眼神,味同嚼蜡般草草扒了几口填肚子。 夜里,林若接连做了几个噩梦,吓出了一身冷汗。终于熬到天明,本想如往常一般去衙门点卯,突然想起那人在衙门,便躺了回去,拿被子蒙着头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睁眼歪在床上的林若听到“砰砰砰”的敲门声,而后听到文小甲的大嗓门叫喊:“小林子,快跟我去衙门!新来的推官张大人要见你!” “就说我病了,去不成,帮我告个假。”林若大声回应。 文小甲撇撇嘴,心道你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哪里像生病的样子。他扒着院门的门缝往里瞧,没瞧见人,便高声说道:“张大人说,你这会儿若是不去,差事就别要了。” “这狗官!”林若怒骂着,“腾”的一下坐起身来,迅速穿戴、收拾整齐,同等在门口的文小甲一起往府衙赶去。 林若一向奉行她自个儿总结的这条行事准则:头可断,验尸不能慢;血可流,饭碗不能丢,脸面可以换狐裘。 既然那人用丢差事威胁她,别说她是装病,就是真病了也得去! 第5章 他 在去往府衙的路上,文小甲看了磨磨蹭蹭的林若几眼,挠头说道:“小林子,你有些不对劲儿!按理说,张大人与你曾是邻居,你应该很想见到他才是啊,你怎么一副怕得不行、立马要上刑场的样子?” “呸呸呸,你才上刑场!还有,我怎会怕他?我是真病了。”林若色厉内荏地嚷道。 “行行行,你说啥就是啥吧。”文小甲无奈笑道。 为了身体力行地表明自己不害怕,林若加快了脚步,昂着头走到了文小甲前头。走到府衙门口时,林若又怂了,转头问文小甲:“非见不可吗?” “那可不?人家是咱的顶头上官,迟早要见的,晚见不如早见,更何况人家还专门点名要见你。”文小甲道。 林若哀叹一声,硬着头皮跟着带路的文小甲,跨进衙门里,往官员办公的后衙行去。 后衙办事厅的正门敞着,林若距离门槛十来步时,就一眼看到那人的侧影。 他今日倒是未着橘色衣衫,而是穿着七品推官的绿色獬豸袍服,头戴青黑色幞头,侧面轮廓如雕如琢。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他微微转身,看向林若。 这一转身,林若便看到了他雪色的下颌、高挺的琼鼻以及一双滟光流转的星眸,让人不由自主想到清溪之畔的玉树,以及树梢间皎洁冷冽的明月。 他只是静立窗边,就自有一种清姿如兰、疏朗似竹的风仪。林若从未见过如他一般,能将清洌与绚丽、冷漠与火热、疏离与亲切、锐利与温润,清风明月与云山雾罩完美杂糅在一起、如同包罗万象的巍峨玉山似的人物。 只是,他们之间,隔着山川河流,隔着落雨飞花,隔着八千里路云和月,隔着五年漫长光阴和荏苒华年。 林若不禁想起她六岁时初遇张子初的情景,那也是一个芬芳明朗的春日。当时,她和父亲狼狈不堪地拎着行李,忐忑不安地走进贺家小院。 一日前,他们被房主赶了出来。房主原先不知林简是仵作,得知实情后立即将赁房的钱连同父女俩的行李扔了出来,骂他们是“晦气的脏东西”,责令他们速速离开。 那一年,简州平泉府新到任一位庞姓知府,此人贪得无厌、媚上欺下,林简与他极不对付,索性撂挑子不干了,在师兄的举荐之下远赴明州的慈溪府,找了个府衙仵作的差事。 他们原本在城西租了个临菜市的便宜房子,谁知房主嫌弃仵作,无情地将他们赶走。父女俩只得暂且寻了个破庙将就,待第二日再去寻摸合适的房子。 次日清晨,林简寻了个小酒肆喝早酒,偶遇前去打酒的木材商人贺喜。库存的酒被林简买了,当日新进的酒要等一个时辰。林简见贺喜着急,便邀请他同饮。 谈笑片刻后,林、贺二人一见如故,很快便成了称兄道弟好哥们。听闻林简的遭遇,贺喜当即表示,自家有一间空置的屋子,原先被当作存放木料的仓库,后来新修了两间宽敞的库房,那仓库就空出来了。 山穷水复疑无路之时,柳暗花明,怎能不教人欣喜?林简谢了又谢,立马拎着闺女和行李,去了城南双鱼巷的贺宅。 贺家宅院是个古朴温馨的典型江南小院,黛瓦白墙,依水而建,清雅宜人,院子里种有桃树和香樟。碧树粉花间,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侧身背手而立,微仰着头注视枝头栖息的麻雀。 见陌生人前来,他微微转过脸颊,警惕地看向林简父女。 第6章 童年阴影 六岁的林若对于美好的认知是懵懂而模糊的,但看到张子初的那一刻,她在刹那间便领悟了。他是水墨画上的点睛之笔,点亮了那个春日的清晨,也点亮了林若的小小世界。 林若随父亲在贺宅的一间屋子里安顿下来,房东贺喜爽朗健谈,不拘小节,其妻阮氏温柔和善,他们不忌讳林简仵作的身份,家里有好酒好菜时,总会力邀林简父女一同享用。 起初,林若以为张子初是贺家老三,一直唤他“贺三哥”,他未置可否。不似贺大郎的憨厚老实、贺二郎的活泼好动,十一岁的张子初沉默寡言,但一旦开了口,那便是刀言剑语,可谈笑间伤人于无形。 年幼的林若,极为喜欢张子初这位俊美冷清的小哥哥。她待他,就如同破壳而出的雏鸟见到头一个人那般,将他深深印刻于心,见之即心生欢喜。 相处久了,林若便发现“贺三哥”是外冷内热的性子。她寻他借字帖,他便将自己开蒙时练的字找来给她临摹;见她在夜里借着月光背诵人体骨骼图,他便悄悄将灯油放在她窗前。 三个多月后,林若才从父亲那里得知,“贺三哥”并不姓贺,他姓张名子初,顾名思义,他生于子时初刻。他是贺喜的外甥,五岁时父亲病故,九岁时母亲被害身死。失怙失恃后,成了孤儿的他,被好心的舅父收养,寄居贺家。 “贺三哥”从此变成了”子初哥哥“,林若深觉他与自己同病相怜,心生怜悯,愈发爱缠着他叽叽喳喳地说话,不论他是否回应,她都乐此不疲。 林若还跟着贺伯母学会了张子初最爱吃的苔菜饼和豆酥糖,每次总会在下晌掐着点儿做,如此张子初散学归来,就正好赶上糕点出锅,她就能笑吟吟地将新鲜出炉、香脆可口的点心用白瓷盘装好送给他。 如果林若在十岁那年的那个盛夏的夜晚没有溜出房间瞎晃悠,张子初之于她,或许会一直如同江南的小桥流水那般清新美好。 时隔多年,林若仍能回忆起那个盛夏之夜的惊心动魄。因酷暑难耐,她难以入眠。听闻墙外有凄厉的狗吠,林容便爬下床,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往宅院后门处走。 后门外头是幽暗的无名小巷,常有野狗出没。她循着声音行进,见后门微开。她好奇看向门外,就见身穿橘色衣衫的张子初,将手中的短刀猛然捅入一只黄色小狗的肚腹中! 那可怜的黄狗,先前还发出哀哀戚戚的呻吟,挨了致命一刀后,立即没了声响。林若吓得跌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尖叫。 她跌坐于地的声响还是惊动了张子初,只见十五岁的清俊少年缓缓回头,冷漠地瞥了面色惨白的林若一眼,而后收回眼神,不疾不徐地从怀中抽出帕子,小心地擦拭刀刃上的血迹。 林若不敢再待下去,她慌忙起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飞奔回屋里,将门栓好,而后抓起桌上的茶壶猛灌了几口凉茶。 当夜,林若做了噩梦,梦见一身橘色的张子初拿着短刀,狞笑着靠近她。天亮后,她开始头晕、发热,父亲还以为她中了暑,慌忙请了郎中开了药方。 卧床休养几日后,林若病愈,但从此她对张子初避而不见。他已成了她的噩梦,成了笼罩在她童年上空的浓重阴影。 第7章 往事 那年中秋,贺喜一如既往地热情邀请林简父女一同吃酒赏月。林若不愿见到张子初,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了,独自窝在房间里,透过狭小的菱花窗,惆怅地仰望银盘似的皎月。 正逢佳节,林简和贺喜都喝高了。贺喜笑嘻嘻地勾着林简的肩膀,打着酒嗝说道:“既然咱兄弟俩如此投契,不如结为儿女亲家。我家老大憨厚老实,虽算不上极聪明,但勤奋踏实,将来还会继承家里的生意。” “老二性子跳脱,有些毛躁,但头脑灵活,懂得变通,如今已跟着他舅父跑漕运了,养家糊口应是不成问题。” “林老弟你喜欢哪个?谁你挑!反正我们两口子都极喜爱小若,想让她当儿媳妇。” 提到儿女亲事,林简混沌的脑子清明了几分,他笑了笑,说道:“结亲好啊,不过我看中了你家老三。” 贺喜愣了愣,打着哈哈说道:“说是老三,其实是外甥。那孩子有主意得很,我怕是做不了他的主。” 林简觑了贺喜几眼,佯装恼怒道:“不答应就直说,何必扯东扯西。他是你养大的,生恩不如养恩大,管他姓不姓贺,婚姻大事都得由你做主!” 贺喜被激得一拍桌子道:“林老弟你说得对,我贺某人今儿就做了这个主!走走走,回去拿庚帖来换!” 半醉半醒的两人还真的各自回屋取了庚帖交换,之后因他俩成了儿女亲家,二人更要举杯相庆,喝了个痛快,最后都醉得不省人事。 第二日饮下解酒汤后,林简美滋滋地向闺女邀功:“爹昨儿办了件大事儿,乖女,你听了必定高兴得睡不着!” “您办了什么大事儿?”林若好奇问道。 林简神秘一笑,说道:“爹同你贺伯伯商量好了,把你许给贺家老三。” 虽早知张子初只是贺喜的外甥,林简还是习惯将他看作贺家幺子。 意外的是,林简没有等来闺女的欣喜若狂,反而见她似是遇到了极为可怖之事一般,小脸儿变得惨白,还“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林简呆愣了半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平日忙于办差和喝酒,又一向粗枝大叶,自然未发觉原本最爱追着张子初跑的闺女,已经对他避而不见许久了。 恰巧九月里林简收到了齐佑的来信,信中说他已赴益州就任华阳府的知府,诚邀林简前去任仵作一职。 林简原就是土生土长的蜀地人,先前背井离乡完全是迫于无奈,如今可以重回蜀地,他自然是千情万愿。 林若听说有机会离开慈溪,立即怂恿父亲早日动身。就这样,林简火速辞了慈溪府的差事,父女俩匆匆告别贺家人,返回蜀地。 林简父女与齐佑的缘分,说来也巧。林若八岁那年,林简带她去钱塘观潮,祖籍湖州长兴的齐佑也带着侄女齐乐前去观潮。 齐乐被拥挤的人群挤到江边,不慎落入钱塘江中,被林简父女合力救起,两家由此结识,此后偶有书信往来。 林简父女从此便在华阳府安顿下来,一晃已是五年光景。 “小若。”一个富有磁性的年轻男子的嗓音,将林若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第8章 仙与魔 在衙门里,上至齐知府,下至守门人老王,都唤林若“小林子”。“小若”这个称呼,已经让林若感到无比陌生了。 离开慈溪后,林若努力将关于慈溪、关于贺家、关于张子初的记忆全部封存。她从此往后只是“小林子”,而“小若”注定只属于过往,与现在和未来皆无涉。 林若深吸了几口气,垂下眼帘,前行几步后,恭敬地唤了声“张大人”,而后微微屈膝矮身,向张子初施了个标准的福礼。 张子初面容冷肃,看不出喜怒,一句“林仵作不必多礼”也说得平淡无波,让人难以从他的神色和语气中读懂他的情绪。 二人谁也没有再说话,文小甲早已跑得不见了影子,办事厅中也无其他人,只有他俩,隔着六七步的距离立着,安静得就像屋里的两根柱子。 半晌之后,林若小心翼翼地瞟了张子初一眼,轻声咳了咳,打破沉默问道:“敢问张大人,寻我来此所为何事?” 张子初拿起林若填的验尸格目晃了晃,林若紧张起来,略显急切地问道:“可是这验尸格目有不妥之处?” “内容倒没什么,就是字,还是一如既往的丑。” 林若闻言,险些喷出一口老血。平心而论,她的字的确算不上好看,但在府衙里已经算得上不错了,至少能够辨认。像文小甲、周来宝他们,写的那才真是狗爬字,除了他们自己,谁都不认识。 “只要内容无误,字丑些,好像没什么关系吧。”林若小声为自己辩解。 “错!字如其人,人如其字,难不成林仵作自认为是丑颜陋貌的女子?” “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说的是文字是书写者心境的表白、性情的流露,以及人格的写照。” “此外,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缺一,不为成书也。说的是写字不仅关乎基本功,还反映了人的修养、爱好、情趣和追求等。” “如此,林仵作还认为文字的美丑无关紧要?”张子初朗声质问。 林若在心里感叹:没错了,就是他,那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牙尖嘴利的张子初! “张大人教训的是,我得空了一定好好练字,尽量不拿丑字污您的眼。”林若一脸诚恳地认怂。 她表面乖巧谦恭,心里却在嘀咕:张大人,您不当御史真是太可惜了!要么,您出门左拐,入状师行也不错呀! 见林若认错态度佳,张子初便没再揪着字的美丑不放,转而问起了邢邑沟之案的细节。 刚出了办事厅,文小甲就冒了出来,八卦十足地向林若打听道:“张大人问你啥了?” “还能问啥,找我这个仵作,自然是问尸体和案子喽。” 文小甲的目光闪了闪,问道:“小林子,你是不是也觉得,张大人十分英俊?” “也?” “嗯,齐乐姐昨儿就说了,整个华阳府,哦不,是整个益州,论俊美,张大人排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文小甲解释道。 “一般般吧。”林若淡淡说道。 林若心想,恐怕除了她,无人知晓,那如同从云端踏入凡尘的谪仙一样的人物,内里却住着一个狰狞残暴的恶魔。 第9章 齐乐 “小林子!”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林若的思绪,回头一看,是齐乐欢笑着向她奔来。 “阿乐你回来啦!”林若笑起来,同齐乐打招呼。 就在昨日,华阳府收到协查通告和海捕文书,说是有流窜犯疑似进入益州境内,若发现其踪迹,各府需立即实施抓捕。恰有百姓提供线索,目睹嫌犯于西郊出没。捕头罗大勇遂带着捕快秦川前去追捕。 秦川去哪儿,齐乐必然也要跟去,因为齐乐恋慕秦川许久,总是牛皮糖一般粘着他。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但齐乐捅破那层纱两年了,还是没能拿下秦川这块冷硬的石头。 秦川是捕头罗大勇的外甥,父亲开了一家镖局,母亲早逝。六年前,秦父接了个大单子,亲自押镖往北地去,在凉州与西州交界处遇到劫镖的悍匪,在乱斗中不幸身亡。 少年秦川弃文从武,后经舅父举荐进了华阳府当捕快,誓要铲奸除恶,将作奸犯科的贼人绳之以法。 齐乐自幼就尤为活泼好动,不爱女红爱武功,五岁开始习武,如今在府衙里当捕快,也是华阳府乃至整个益州唯一的女捕快。 她伯父齐佑颇为开明,在齐乐提出想要当捕快时,全力支持她,并说服了她的父母,将她带至华阳府,安排她当了捕快。 齐乐当捕快后第一次抓嫌犯,就是秦川带着她。她对秦川可谓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从此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人,成日追着他跑。 蜀地民风开放,齐乐主动追求男子的行为,也并不显得突兀。 “抓到流窜犯了吗?”林若问道。 “那当然,有川哥出马,自然是马到成功!”齐乐一脸自豪地说道。 林若嘿嘿笑着,小声问道:“秦大哥还是没表态?” 齐乐哀叹一声,惆怅道:“没呢,真不知他到底在顾虑些什么。” 林若轻轻拍了拍好友的肩,安慰道:“慢慢来吧,此事急不得。” “唉,我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我娘又写信来催我回老家相看了……”齐乐的柳叶眉拧得七弯八拐,皱着眉头苦恼说道。 “哦,对了,我有礼物送给你!”齐乐说着,拉着林若跑到捕快办公的公房,从柜子里取出一面雕着海棠花的精巧铜镜递给林若,说道:“老家那边托人捎来了不少东西,这个是我娘特地给你准备的。” 齐乐的老家湖州的铜镜远近闻名,当地百姓多以制售铜镜为业,齐乐的父母就开了一家制作、贩卖各色铜镜的小店。 “真好看!阿乐你一定要写信代我向伯母道谢!”林若接过铜镜,郑重叮嘱道。 “知道啦知道啦。” 二人正热火朝天地聊着,就见周来宝火急火燎地跑进公房,对林若说道:“小林子,快拿着你的验尸工具跟我走,又发现了尸体!” 华阳府西北方向,有一座巍峨大山,因山上有竹、山间有溪,得名竹溪山。此山的奇特之处在于,正中有一处山脊将延绵数十里的大山一分为二,是为南山和北山。 第10章 第二具尸体 南山树木繁茂,山涧淙淙,在山脚下形成了一个名叫竹溪村的小村庄;北山则植物稀疏,荒芜萧瑟,奇形怪状的巨石遍布各处,阴森可怖,人迹罕至。 尸体位于北山一处不规则的巨石后方,被竹溪村的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发现。他们相约结伴至神秘的北山探险,在半山腰发现了尸体,吓得尖叫着跑回家里告知父母,他们的父母又告知村长,村长便派人至府衙报案。 与邢邑沟那具尸体一样,这一具尸体同样被毁坏得不成样子。身首异处、四肢尽断、皮肉分离,连自诩“见过大世面”的齐乐也忍不住皱了眉,看了一眼就转过身不敢看第二眼。 齐乐自号“齐大胆”,跑凶案现场跑得最勤,什么奇形怪状的尸体和血腥恐怖的场景都吓不到她。很显然,眼下这具尸体的可怕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林若在周来宝的帮助下将散落的尸骸捡拾至竹席上,刚点燃苍术、皂角,张子初就赶到了。身为推官,至案发现场查看、监督仵作验尸、安排捕快搜集证据等,他责无旁贷。 官员到场,即可开始验尸。林若蹲下身子,娴熟地从头到脚仔细查验,边验边唱喝:“死者女,年龄在十五至十七之间,身长四尺九寸,其头颅及四肢被砍,断口处无皮翻肉卷,应为死后被肢解。” “死者头颅顶心被利器凿出一个洞,深二寸,长、宽各三寸,其内有疑似水银之物,此伤为致命伤。死者双眼凸出,舌骨断裂,前胸及后背皮肤全部缺失,头盖骨及腿骨缺失。” 与第一位死者一样,这名死者同样是一位花季少女。她们是生命,在最美好的年华戛然而止。 “死亡时间?”张子初问道。 “根据四肢及脖颈等处残留的皮肤上尸斑分布、颜色推断,死亡时间约为今日丑时过半至寅时初刻之间。” 在现场完成初验,只是验尸的第一步。林若还要带着尸骸回府衙,尽快完成复验。 张子初则留在现场,指挥周来宝及其他几个官差收集证据、询问报案人及寻找目击者。 回程的路上,气氛有些低迷。在邢邑沟发现的那具尸骸,已经由徐书吏根据毁损尚不严重的面部绘制了画像,让府衙官差们拿着查身份去了,但还没有查到任何线索时,就又发现了一具新的尸体。 两具尸体,都是和林若、齐乐她们差不多年纪的少女。她们本应在大好春光里言笑晏晏,而今却被人剥皮毁尸,成为一堆零碎的尸骨,在阴暗的角落里暗自腐坏。 “小林子,你别难过,我发誓,一定会抓住那个该死的凶手!”齐乐对闷闷不乐的好友认真承诺道。 回到府衙后,林若立即开始复验。她以清水反复清洗尸骨,发现头颅、四肢处断口的形状,与第一具尸体几乎毫无二致。 同样,此尸体经过洗罨之法处理后,也未显示出其他伤痕。 种种迹象表明,两起杀人毁尸案的凶手为同一人,是连环杀人案,可并案处理。 张子初回到府衙后,林若立即将初验、复验的验尸格目连同验状、检验正背人形图呈给了他。 第11章 分析 张子初沉眉敛目仔细翻看了一遍,对内容未置一词,倒是提到了林若的字,难得夸了句“字有进步”。 林若表笑着回应道:“没有碍张大人的眼就好,我还会继续努力练字的。” 她面带微笑,心里却已经翻了无数个白眼,忍不住腹诽:若是无进步,怕是不知又有什么犀利言语等着我呢。 张子初不知林若脑袋里的官司,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林若分析起案子来:“两起凶案间隔了一日,凶手的杀人手法也不同,但都取走了部分人皮,目的为何?” 推案是推官的活儿,林若自觉她这个仵作,只要认真完成验尸相关事务即可,于是只静静听着,并未回应。 张子初转头看向林若,以眼神询问她。林若摸了摸鼻子,信口胡诌道:“或许凶手有收集人皮的爱好?就像我们隔壁的邻居陈叔爱搜罗女子的长发一样。” “嗯,这不失为一个查探的方向。”张子初点头表示肯定。 林若略微惊讶地觑了张子初一眼,而后迅速移开眼神,垂下脑袋。此前,从未有官员询问仵作对于案件的看法,这会儿林若也就是随口胡说八道,谁知张子初不仅未借题发挥“教育”她,似乎还当了真。 “凶手对待第一位死者,较为随意,将其溺毙后剥皮,取走了躯干上部分皮肤。而对待第二位死者,则更为慎重,为了便于取下完整的人皮,还在其头顶凿开一个洞灌了水银。” “这是不是能够说明,凶手杀死第一名死者并剥皮,是在练习某种手法?小心翼翼地剥下第二名死者的皮,才指向了凶手的真正目的?”张子初继续自顾自地分析道。 林若在旁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看似在发呆,实则在仔细思考张子初的话,且不自觉地微微颔首,以示对其推测对认同。 张子初见状,嘴角扬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心想:这丫头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呆!像一只误打误撞闯入猎人的陷阱却毫无所察的傻兔子! 推官与仵作之间关于案件的交流并未持续很久,林若正顺着张子初的思路梳理案情,就听他以淡漠的语气说道:“林仵作,你可以退下了。” “嗯?哦,好的!”林若应了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草草施礼后告退。 出了推官的公房,林若还有些神色恍惚,脚步也略显虚浮。齐乐突然从她背后冒头,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吓了她一大跳。 “你这是怎么了?中邪啦?我方才忘了同你说,昨儿我跟着罗叔和川哥去逮人,一路追到了西郊,看到那边有许多田地。晚上休息时,我帮你打听了一番,有红叶村的村民卖田地,价格也不贵,挺划算的。”齐乐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道。 林若眼前一亮,问道:“当真?多少钱一亩?” 齐乐伸出三根手指,林若欣喜道:“三十文?” 齐乐翻了个白眼,捏了捏林若的脸颊,说道:“你想啥呢?三十文怎么可能买到一亩良田?就连荒地都买不到好吗?是三贯钱。” 第12章 林若的小愿望 “三贯钱呐,有点儿贵。”林若发愁道。 购置田产,是林若的小愿望之一,是她还是个幼童时就立志要达成的目标。 林若出生于简州西郊一个名叫桃李村的小村庄里,父母都是村民,家中原先也有十几亩良田,不愁吃喝,可惜祖父得了重病,为给他治病,田地陆续卖掉不少。 祖父的病最终并未治愈,就在他撒手人寰后不久,赵楚间爆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林若的父亲被强行征召入伍。她那除了容貌英俊以外别无长项的生父,死在某一场战役中。 林若和她体弱多病的母亲,除了得知她父亲的噩耗,连一文钱的抚恤都未得到,也不知抚恤银钱进了哪一级官员的口袋里。村中有恶人欺负他们孤儿寡母,抢占了她们原就所剩不多的田地,还时不时骚扰林若美貌却软懦的母亲。 贫病交加,担惊受怕,林若的母亲在缠绵病榻数月后抑郁而终。林若那时还未满五岁,幸亏村里有位寡居的本家姑婆好心收养了她,让她不至于饿死。 姑婆那入赘的丈夫早已过世,她膝下又无儿无女,也只有一两亩产量不高的水田,带着林若艰辛度日。年幼的林若当时便下定决心,长大了要努力挣钱,买个十来亩良田,再也不必为生计发愁。 林若六岁那年,简州发生了地动,桃李村受灾严重,姑婆和大多数村民都不幸死于地动,林若侥幸未死,被前去寻尸体带回去研究的林简当成尸体捡了回去。 林简将林如带回家后,发现她还有气,立即请了郎中为她诊治,好险保住了她的小命。询问之下,林简得知她也姓林,且见她乖巧懂事,便收她当了养女。后来发现她不害怕尸骨,便悉心教她问尸之技。 虽然长期跟着林简在城里生活,但林若心中始终惦记着攒够银钱购置田地,此事已成了她的执念。 林若的另一个小愿望,是在二十岁之前嫁出去。 本朝律法明文规定,女子年满二十若未出嫁,每年需向官府缴纳五贯钱的罚款。五贯钱对林若来说是一大笔钱,若是将这么一大笔钱交给官府,她得肉疼得寝食难安,因此,她需要在二十岁前嫁人。 只是,这个愿望似乎比购置田地更不好实现。眼看她就要及笄了,却一个提亲的人也没有。 林若偶尔也会对着铜镜端详镜中人,而后忍不住哀叹,自己怎么看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怎么就无人提亲呢?不仅如此,好几个媒人一听说她是仵作,就都纷纷告辞,不接这活儿。 就拿府衙里常与林若打交道的几个捕快来说,文小甲平日的确爱缠着林若说话,但从不提结亲之事;周来宝和另一个因腿伤在家休息的捕快许封侯也对林若颇有好感,却都迫于家中压力,不敢提嫁娶事宜。 林若期期艾艾想父亲提出她的疑惑时,林简打着哈哈说道:“傻丫头,这还不明白?人家嫌咱是仵作呗。” 林若不解且不服气道:“仵作怎么了?仵作可以替死者说话,帮助推官破案,好着呢,哪里见不得人了?再说,咱好歹是吃公粮的,旱涝保收。” 第13章 贵公子 “谁稀罕咱这点儿公粮?人家嫌弃咱总是与尸体打交道,嫌咱晦气,不吉利,路上遇到了都要绕着走,哪里会愿意把人娶回家去?” “实话跟你说,仵作的嫁娶之事,难于登天!你爹我就是你祖父收养的,你祖父到死都是个老光棍。你爹我也一样,无人愿嫁,只能打光棍,想要个能给自己养老送终的孩儿,也只能收养一个。”林简晃着脑袋说道。 林若静静听着,林简循循善诱:“你仔细想想,齐乐那丫头曾想要撮合你和她二哥,后来为何没了下文、不了了之?” 见女儿耷拉着脑袋,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林简提议道:“你若是辞了仵作的差事,应当很快就能有媒人上门了。” “那不行!”林若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老爹不靠谱的提议。 “怎么不行?你若能嫁个好人家,当个贵夫人,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想想都滋润。舒坦日子过着,偶尔再接济一下你爹,岂不是两全其美?”林简嚷道。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辞掉仵作差事的。”林若坚定说道。 她笨嘴拙舌不知如何清楚表达自己的意思,但对于当仵作一事,林若十分坚持。 林简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方才他也是话赶话试探一番,没想到自家闺女虽不聪明却有一股不服输不屈从的韧劲儿,让他这个父亲兼师父老怀甚慰。 当然,如果林若选择放弃仵作一职,安生在闺中待嫁,他作为父亲,也觉得挺好,毕竟这世上大部分女子都是如此过活的。只要她无怨无悔,无论怎样选择,他都支持和祝福。 林若选择当仵作,哪怕这样会耽误她实现二十岁前嫁人的小愿望,她也义无反顾,显然是选了一条更为艰辛的路。 林简自己已经垂垂老矣,也并无太多积蓄,无法帮女儿太多,只能抽空将自己毕生所总结的验尸经验付诸笔端,整理成文字稿,供女儿参详、学习,以精进问尸之技。 华阳府短短几日内,就出现了两起杀人毁尸案,百姓们人心惶惶,家中有十来岁女儿的,都不敢让她们出门,唯恐出事。 酒肆茶馆中,顾客们议论纷纷,有人在新推官到任时见过他的风姿,认为他必定能破获案件、抓获凶手;有人打探到尸体的惨况,为新来的年轻推官捏了一把汗;还有人言之凿凿,说此案只有“玉面神探”柳令仪才破得了。 说起柳令仪,哪怕偏居一隅的华阳府百姓,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柳令仪出身河东柳氏的嫡支,其嫡亲的姑母是深得圣宠的柳贤妃,父亲是成阳郡公,母亲是范阳卢氏嫡女,长兄任礼部侍郎,二兄是景福公主的驸马,可谓一门显贵,圣眷正浓。 他本人一岁会念诗,二岁能写字,三岁作画作诗不在话下,素有“神童”的美誉。长大成人后,柳令仪也未江郎才尽,而是愈发出类拔萃,十五岁时写了一篇时评,连当世大儒都对其赞不绝口。 因父亲袭了爵,柳令仪属勋贵子弟,不可参加科考。官家笑称此子不能参考实乃憾事,一向胆大妄为的景福公主便在其公主府中设了考室,想方设法弄到了考卷,让柳令仪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参加考试。 第14章 请客 之后,景福公主又令人将柳令仪的答卷糊名送至批卷官员处,混入其他考卷之中。结果,他的答卷脱颖而出,稳居首位。他虽未参加之后的殿试,却已成了无冕之王,盛名享誉整个大赵。 除了才学出众,柳令仪还尤为喜欢并擅长探案,自十三岁起,他就明里暗里帮助开封府和刑部破获了不少悬案、要案,又因其貌比潘安、俊秀无匹,得了”玉面神探“的美称。 难得的是,柳令仪不似其他世家子弟,对庶民鄙夷不屑,从不正眼看寻常百姓。他无论对谁都以礼相待,平易近人,温和可亲,在民间口碑极佳。 柳令仪是所有汴京少女的梦中情郎,他每次出行,都有掷果盈车的盛况,甚至有不少热情胆大的少女想要往他的马车上扑。 今年二十又一的翩翩佳公子柳令仪实则早在十六岁时,就与清河崔氏的长房嫡次女崔三娘定了亲,原本在他及冠时二人就要完婚,谁知不巧遇到崔三娘的祖父、祖母相继过世,崔三娘需守一年孝,两家婚事便只得延期。 街角人声鼎沸的酒肆茶楼里谈笑风生的华阳府百姓,谁都没想到,他们谈论的那位声名在外的世家贵公子,此刻正乘坐一辆朴实无华的黄花梨木马车,从东城门驶入,穿街过巷,停在华阳府最高档的酒楼会仙楼门口。 清秀的青衣小仆拉开车帘,一身浅蓝锦袍的年轻公子一手摇折扇、一手扶着美貌侍女细嫩的手,优雅地从马车上下来,不疾不徐地迈步进了会仙楼。 主人姿容仪态堪比瑶池上仙,就连仆婢也是男俊女靓,这一行人立即吸引了路人的目光,纷纷猜测,莫不是汴京城里哪位高门大户的子弟前来游学? 同一时刻,林若正在西城菜市的肉摊前挑肥拣瘦。今日休沐,她不必去衙门点卯,老爹昨日念叨着想吃盐煎肉,此菜肴需选肥瘦相间的猪后臀肉,她便赶早到肉摊挑选。 家住城东,但林若只能跑远路到城西的菜市买菜,因为城东菜市的摊贩都知道她是仵作,拒绝卖菜给她,迫于无奈,她只能到无人识得她的城西菜市买菜挑肉。 从七岁开始,林若就学着煮饭烧菜,够不着灶台,她就踩着板凳,经过七八年的练习和琢磨,她的厨艺已经可以称得上精湛了,家常小菜皆手到擒来,压轴大菜也学会了几道,张罗席面是不成问题的。 老爹爱热闹,林若索性邀请了齐佑、齐乐伯侄来家里用午膳。齐佑和齐乐上晌来了。听闻林若要下厨烹制美食,文小甲也在正午时不请自来了。 对于文小甲的到来,众人早已见怪不怪了。文小甲也丝毫没有身为不速之客的自觉,嬉笑着和众人一一打招呼。而后大喇喇往桌前一坐,搓了搓手,只待佳肴上桌后大快朵颐。 除了林简爱吃的盐煎肉和沸腾鱼,林若还做了齐氏伯侄爱吃的湖州名菜烂糊鳝丝、石笋风肉和炝白虾,以及韭菜炒野蚕豆、腊肉煎豆腐、拌三丝、青菜蛋汤等家常小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整桌,鲜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齐乐和文小甲对视一眼,火光四射,二人撸起袖子、跃跃欲试之际,院门处传来敲门声。 第15章 不速之客 “得,又来一个闻着菜香来蹭饭的。”文小甲撇撇嘴说道。 林若脱了围裙,快步行至院门口打开木门,见来的竟是张子初。他穿着一身橘色直裾,拎着礼盒,脸上挂着温文尔雅的微笑。 “林叔,小若,子初不请自来,还请见谅。”张子初说着,向林简和林若微微躬身,拱了拱手,以示歉意。 林简豪爽地仰头大笑了几声,满脸褶子都挤到一块儿,上前拍了拍张子初,说道:“子初你来得正好!什么见谅不见谅,小若本就该请你前来的,臭丫头定是忙忘了,来来来,坐我身边。” “既如此,小子便却之不恭了。”张子初笑道。 张子初向齐佑见了礼,又同齐乐、文小甲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而后将礼盒恭敬地递给林简,跟着他行至桌前,坐到他右侧的座位上,抢占了林若的位子。 林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在张子初和齐乐中间坐下。 齐乐并不知晓林简、林若父女与张子初的渊源,以眼神相询。林若假装没看到,低头默默吃菜。 “你舅舅身体可好?”林简问张子初。 “舅舅年纪大了,偶尔有些小毛病,但大体上是不错的。”张子初答道。 林简与贺喜这些年虽未见面,书信却从未间断过,好哥俩的情谊延续了多年,十分可贵。 “那就好,转眼我们都是老骨头啦,轮到你们这些年轻人挑大梁喽。”林简慨叹道。 “您看起来神采奕奕,可谓老当益壮。我们涉世未深,阅历有限,还需要您这样的前辈多加指点。”张子初谦恭又诚恳地说道。 林简哈哈笑着,轻轻拍了拍张子初的肩,赞道:“你呀,还是同小时候那般会说话。咱这么多人这么张嘴,加起来怕是也没你一个人能说会道。” 林若翻了个更大的白眼,埋头认真吃菜喝汤。 若是忽略因心绪不佳而沉默不语的林若,这顿午饭算得上是宾主尽欢。林简得了闺女准许,同齐佑一起小酌了几盏,虽然喝的是林若自酿的一般用于招待女客的樱桃酒,也让林简无比满足。 饭后,林简拉着齐佑下棋,齐乐与林若一起坐在院子里的榕树下咬耳朵。文小甲吃饱喝足就拍屁股告辞了,张子初则一边在林简开辟的菜地里踱步,一边暗暗看向林若。 小丫头今年五月就要及笄了,已褪去了孩童的稚气,添了几许少女的妩媚与娇妍。因今日不必上差,她穿着一身樱粉色的细布衣裙,梳着垂螺髻,双边发髻上都点缀着粉嫩的珠花。 她是典型的蜀地美人儿,杏眼桃腮,琼鼻樱唇,像华阳府的特产水蜜桃,有种恰到好处的清甜。她正与好友嬉笑玩闹,笑容甜蜜得如同她酿的樱桃酒,令人于不经意间沉醉、沉沦。 正与齐乐聊得开怀的林若,冷不丁对上张子初看向她的复杂难言的眼神,她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慌忙回避,而后干脆拉着齐乐离开了院子,向她的卧房快步走去。 张子初的眸光闪了闪,加快脚步追上了她们。 “小若,你等等,我……”张子初正待说什么,就被跑得气喘吁吁、鲁莽闯入的周来宝打断了。 “张大人,又发现……发现了……尸体!”周来宝喘着粗气,向张子初禀报道。 林若扶额,心道,今日没看黄历,不知是什么日子,不速之客怎么一个接一个,歇都不带歇的?! 第16章 新尸体 新发现的尸体,其状况与前两回基本一样,同样是头身分离、剥皮脱骨,死者也同样是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 尸体是在西郊一处废弃的民居内发现的,那处民居的房顶已经塌陷了一半,横梁早已破败得不成样子,墙面也剥落了大部分,整个房屋是一副岌岌可危的样子,好似随时可能倒塌。 此地原是一个集市,四周建有民居。将近十年前,简州曾发生地动,益州也受到波及,此处就发生过民居被震塌压死人的惨事。后来,集市迁至他处,附近的居民也陆续移居他处,只留下几个废弃的危房。 发现尸体的是一个中年拾荒者,他于上晌游荡至此处,本想碰碰运气,看能否从废弃的房屋里淘澄些有用之物,谁知一进屋就见到了血腥可怖的场景,吓得他撒腿就跑。 他一口气跑进了城,正好遇到巡逻的官差,便报了案。 林若蹲下来,娴熟地完成了初验,对张子初说道:“凶手的手法与上一次作案极似,且比上次更加熟练,从颈部开始剥至下腹部,剥下的人皮更为完整。” “死亡时间是?”张子初沉声问道。 “现场残留的皮肉较少,且从尸骨上的齿痕及周围其他痕迹来看,应该是有野狗啃食了部分人骨及皮肉。根据残留皮肉上的尸斑分布及颜色推测,死亡时间约为今日丑时至寅时之间。”林若答道。 “与前两具尸体相比,这第三具尸体还有何不同之处?”张子初接着询问。 林若一边收拾工具,一边回答:“除了人皮被带走得更多外,有一处最大的区别:死者是在活着时被剥皮的。从断口处可知,前两具尸体是死后被剥皮,而此尸体断口处皮肉卷曲,说明剥皮时被害人还活着。” “此外,此尸骸也缺失了部分头盖骨和腿骨,可能是被凶手拿走了,也可能是被附近出没的野狗啃食了。” “从四肢、头路的断口,可否推测凶器为何物?”张子初又问。 “应当是柴刀之类的宽刃刀具。” 休沐日遇到了凶案,也只能结束休沐,回府衙办差。林若在停尸房里进行了复验,发现死者口中有残留的少量烟土。 所谓烟土,是从罂粟的蒴果上割取的汁液加工制成的一种有毒之物,又名阿芙蓉,对人体有较强的麻醉作用,服食之人可短暂地感知不到身体的痛楚。 此物制作工序复杂,数量稀少,价格昂贵,不是普通百姓有财力购买的。 张子初蹙着眉,翻看林若呈交的验尸格目,又翻出前两起凶案的验尸格目对比着看,若有所思。 擅长画人像的徐书吏,正对着已经被林若清洗过的头颅画死者的肖像画。 与前两名死者一样,第三名死者也是一位容颜秀丽、肌骨匀称的曼妙少女。 自惊蛰那日即二月初六夜里第一具尸骸被发现起,至如今第三具尸体出现,只有短短四日。 可怕的是,凶手杀人的手法,从一开始的将人溺毙后剥皮到活剥人皮,一次比一次娴熟。除去尸体,现场未留下关于凶手的任何线索,被害人身份的确认,也毫无进展。 第17章 茶楼 出现第一、第二起案件时,华阳府的百姓好奇多过恐慌。现下又发生了第三起如此凶残的杀人剥皮案,整个华阳府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起来。 天高皇帝远的华阳府,官府对宵禁一事睁只眼闭只眼,天黑后城里依然人来人往、热闹喧嚣,南城甚至还有夜市。可发生了这起连环凶杀案后,夜里的街道空空荡荡,只有夜风穿过街巷屋舍时发出的浅吟呼啸声。 华阳府的府衙位于东城最为繁华的仁和街上,周围是林立的商铺。太阳落山后,大部分商铺的陆续打了烊,只有寥寥几家酒肆、客栈还在营业。 与府衙隔街相望的一个二层小楼是一间雅致的茶楼,因地处闹市,人车熙攘,生意挺不错。 天擦黑之时,茶楼里的客人已经陆续离开了。茶楼的李掌柜拢完了账目,正待招呼小伙计关上大门,就见一群人浩浩荡荡走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位英俊非凡的蓝袍贵公子,他身后跟着神色倨傲的美貌侍女和清秀机灵的小厮、孔武有力的侍卫等随从。 “抱歉,鄙店就要打烊了,贵客请明日再来。”李掌柜上前,向那贵公子作揖致歉。 蓝衣贵公子手摇折扇,笑而不语。他身后的一个黄衣侍女掏出一锭白银扔给李掌柜,不耐烦地问道:“够了么?” 开门做生意之人,哪里会和银子过不去。李掌柜当即收好银子,露出谄媚的笑容,躬身道:“够了够了,贵客请移步楼上的包间。” “带我们去靠窗的那间。”黄衣侍女吩咐道。 “好嘞!”李掌柜应了声,亲自在前头带路。 进入靠窗的包间后,青衣小厮从随身拎着的木箱中取出一个灰色的水貂皮坐垫递给黄衣侍女,侍女接过后将其放置在靠窗的矮榻上,而后请贵公子坐下。 另一位绿衣侍女则从腰间的绣袋中取出一块拇指大小的香饼,将其置于青衣小厮递来的一个小巧瑞兽香炉中,拿桌边的蜡烛点燃了香饼。 烟丝缭绕,白雾迷蒙,清雅怡人的沉水香慢慢弥散开来,霎时便将一间普通的茶室变作了似真似幻的仙境。 领路的李掌柜看得目瞪口呆,愣愣立着,连询问贵客喝什么茶都忘了。 另一位青衣小厮将一小块茶饼和一只青花瓷茶壶递给李掌柜,吩咐道:“去泡茶吧。” 待李掌柜呈上香茶,绿衣侍女早已将同色的茶盏烫洗干净了。她仔细净了手,将茶壶中散发着草木清香的茶汤倒入茶盏中,双手捧起,恭敬地呈给慵懒地坐在窗边看向窗外的贵公子。 李掌柜的身体弯得像一张弓,他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可需要为贵客上些茶点?” 答话的是黄衣丫鬟,她面露不耐,摆摆手说道:“不必了,你退下吧。” 李掌柜躬身应诺,轻轻带上了包间的雕花木门。 包间内,贵公子并未接过茶盏,而是给了绿衣侍女一个眼神。绿衣侍女会意,俯身将茶汤吹温,而后将茶盏端至贵公子嘴边,喂他饮茶。 黄衣侍女也没闲着,她洗净双手,在其上涂了清淡的花果味香膏,而后立于贵公子身后,轻柔地为他揉捏双肩。 不多时,贵公子便透过窗,看到府衙中有人出来。是一位粉衣少女,亭亭而立,如枝头盛放的春桃,明媚鲜妍。不似汴京城里脂粉钗环堆砌出的矫揉美人,她周身散发着未经雕琢的璞玉般的纯净澄澈之美。 第18章 暗窥 少女身后,跟着一位一身橘色的青年,只听他说道:“天黑了,城里也不安全,我送你回家吧。” 粉衣少女拒绝道:“不必了,来宝哥与我同路,他顺道送我回去即可。” 橘衣青年身后,窜出个一身褐色短打的男子。他向橘衣青年拱了拱手,说道:“张大人放心,属下一定将林仵作安全送到家。” 包间里的贵公子问道:“那粉衣姑娘是谁?” 一位青衣小厮答道:“她姓林,是华阳府的仵作。” 在贵公子身边服侍的人都知道,在这位爷手下当差,报酬丰厚是真,劳心费力也是真。对他关心之事、关注之人,须提前做功课,以备不时之需。 “女仵作?有些意思。”贵公子“腾”的一声打开折扇,随意摇了摇,对橘衣青年品头论足道:“张子初,年初刚及冠,去年春闺的一甲第九名,看上去也不过如此嘛。尤其是衣着品味,着实堪忧。” 时下士大夫及高门子弟流行着浅色衣衫,服饰以象牙白、乳白色、灰白色、浅绿色、浅蓝色、米黄色等淡雅、素净的色调为主,只有地位较低的商人、农民才穿深色的衣裳。 张子初喜着橘色,显然不符合汴京顶级豪门的审美。 绿衣侍女捂嘴轻笑,说道:“那位一看就是个土包子。” “所以说,崔六娘的眼光不怎么样啊,竟然看中了这么一个浮艳俗气之人。”贵公子柳令仪笑道。 崔六娘是柳令仪的未婚妻崔三娘的胞妹,去年女扮男装跟随她兄长参加琼林宴时一眼就相中了张子初。 崔家打听之下,得知张子初只是个出身商户人家的庶族子弟,这样的身份自然入不了崔家的眼。崔六娘却不管那么多,撒泼打滚,又哭又闹,吵得家中鸡犬不宁。 崔父被执拗的爱女吵得头大,暗中细查了张子初的底细后,退了一步,松口同意让张子初入赘崔家。 崔六娘欣喜若狂,立即催促父母寻中人去办。谁知张子初听中人说明来意后,竟一口回绝。 中人以为他是因为不愿为赘婿而拒绝,张子初却表示并非如此,解释道:“张某已定了亲,只能辜负崔氏的美意了。” 崔氏因张子初的不识抬举而动怒,在新科进士选官时从中作梗,导致张子初这位名列前茅的一甲进士在“候官”一年之久后,才因一个偶然的机会被官家想起来,并问及吏部对他的安排。 吏部得了崔氏授意,将张子初打发到偏远的西川路。西川路是个安泰之地,没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任你多么惊才绝艳,三年下来考绩也顶多是个“中”,若是朝中无人,想要回汴京谋个京官,可谓难如登天。 崔六娘得知张子初拒婚,难过又不甘,觉得张子初所谓已经定了亲的说辞,只是个借口。她与端庄温婉的崔三娘完全不同,行事颇为大胆豪放,亲自去寻张子初问清楚。 张子初以于礼不合为由拒绝相见,崔六娘吃了几次闭门羹仍不愿放弃,张子初的避而不见反而被激起了她对张子初的势在必得之心。 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张子初又行踪飘忽,崔六娘对其围追堵截,也始终未能与之见面。得知他将远赴西南,崔六娘又气又急,以为他是为了躲着她才选了偏远之地为官。 第19章 张子初的安排 崔六娘不知道,张子初迟迟未被授官以及被打发去西川路,全因她家里人对张子初的打击报复。她听说柳令仪欲前往成都府探望授业恩师,便拜托这位准姐夫帮她掌眼,并寻合适的时机说和一二。 只是顺带为之,柳令仪便答应了准姨妹的请求,在前往成都府探望恩师后并未立即返回汴京,而是动身来了张子初为官之地华阳府。 先前在会仙楼,他已经在用膳时命小厮向跑堂的小伙计打听了一番,得知张子初正忙于处理华阳府近日发生的几起杀人毁尸案,便寻了府衙对面的茶楼守株待兔,看看能否见到那人。 巧的是,张子初因第三具尸体的出现,不得不结束休沐,返回衙门处理,如此,便被柳令仪给“等”到了。 “不仅杀人,还剥皮毁尸,有些意思。”柳令仪似是不屑于再谈论那不值一提的张子初,转而说起了案子。 “公子可要介入查探?”绿衣侍女问道。 “先看看再说,若是这张子初太过无能,迟迟破不了案,本公子也不介意顺手帮华阳府解决这个案件。”柳令仪轻摇折扇,漫不经心地说道。 张子初并不知晓不远处有人正审视着他,他没有理会林若和周来宝,执意相送,三人沉默着踏入幽深夜色之中。 因上官在场,周来宝不敢说笑,只低头走路。林若不想与张子初说话,刻意加快了脚步。张子初倒是想同林若说话,无奈还有个周来宝跟着,想说的话也就不方便说了。 到了锦鲤巷的林宅,林若松了口气,这尴尬又无趣的一段路程,总算是到了头。 第二日一早,林若踩着点儿到衙门点卯时,张子初已经将捕快、书吏等官差召集至办事厅布置查探、缉凶事宜了。 他将一幅他自己手绘的华阳府简易地形图挂于墙面,指着其上几个红点说道:“这三处便是三具尸体被发现处,从现场勘察的情况看,此三处就是案发之地,排除凶手在其他地方作案后移尸至此的情况。” “三处案发地都在西面,说明凶手对那一带很熟悉,凶手极有可能就居住在那一片。”秦川分析道。 捕头罗大勇老毛病犯了,告假在家休息。除了罗大勇,府衙里资历最老、资质最好的捕快就是秦川。 “没错,所以咱们排查的范围就定在这一片。”张子初说着,拿毛笔在地形图上划定了一个范围。 “咱们人手有限,罗捕头和许捕快又告了假,不可能展开大规模排查,只能择几处重点摸排。凶手能弄到阿芙蓉,说明其有一定财力,应当有个正经营生,重点排查此区域内的商户和富足的人家。” “此外,根据林仵作的验尸结论,凶手能独自完成杀人、剥皮,说明其力气大,擅长使用柴刀,极有可能是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查探时务必两人一组,以免被凶手伤害。” “查探凶手这边,就请秦捕快安排人手。查访时着便装,隐瞒身份,随身带的武器不能是衙门统一配置的朴刀,可携匕首、短刀等便于隐藏的轻便锐器。” “如果说第一起杀人案中,现场几乎没有凶手的痕迹是因雨水冲刷,那么第二起、第三起案件也没留下关于凶手的任何线索,就足够说明,凶手不是只会杀人的莽夫,他懂得在作案后抹掉痕迹、隐藏行踪。” “凶手能够在短短四日之内连杀三人,且作案手法一次比一次娴熟,至少说明其擅思擅学、思维缜密,在查探之时务必慎之又慎,以免打草惊蛇、引起凶手的警觉。” 第20章 被害人的身份(一) “查探三名被害人身份这边,请徐书吏负责安排。被害者都是年轻姑娘,前期查下来暂无线索,说明她们可能不是本地人,要么是花楼、戏园里还未露脸的贱籍女子,要么是被人牙子买来还未出手的奴籍之人。” “花楼、戏园、牙行,都不愿同官府打交道。这些地方一旦有新‘购入’的姑娘失踪,管事之人宁愿自认倒霉,也不会向官府报失踪案。因此,这三处可重点探访。”张子初一口气对查探工作进行了部署。 秦川和徐书吏起身应诺,而后立即各自召集人手、分配任务、开始行动。 因好奇站在门外听了许久的林若,不得不承认,即便张子初不是个好人,他也是个有能力、有实力的合格推官。 查探工作有条不紊地推进着,负责查探被害人身份的徐书吏那边,很快就有了好消息。 经查,第一名被害者,正是暂居城西梨花巷的戏班子双月班的小花旦新月,年方十六。 双月班并非本地戏班,而是正月才从秦凤路的原州长途跋涉而来的。双月班来华阳府的目的,是应邀参加将于二月中旬举办的前任益州知州朱文德的七十大寿。 朱文德在益州当了十年知州,在任期间并无大建树,但也没有欺压百姓、胡乱征税,风评不好不坏。他祖籍就在华阳府。因他素爱听北戏,朱家人便请了北戏班子双月班在他寿宴那日唱堂会。 接到邀约后,双月班便提前出发来了华阳府,租了城西梨花巷里一个三进的院子,在朱府的寿宴前,接了些零零散散唱堂会的活儿。 据双月班的班主素月说,新月是在惊蛰那日即二月初六下晌去城西的米员外家唱完堂会之后失踪的。 堂会结束后,新月说她想在附近逛逛,让其余人先回梨花巷。新月年纪小,素来喜欢东跑西逛,以前也常常如此,班主便没有在意,由着她去了。 谁知,新月当晚并没有回到梨花巷的宅子里。班主以为她迷路了,派了人在附近寻找,找了好几个时辰都没发现她的踪影,只得暂且作罢。 第二日即二月初七一早,班主又派人出去寻找新月,至正午时还是一无所获。班主着急且担忧,但除了扩大寻找范围之外,也别无他法。 戏班子里有人提议报官,班主担心官差前来问话影响戏班接活儿,犹豫一阵子后还是选择不报官。 第二名被害人,是活跃在城西和城南的周牙婆进的新“货”,姑娘的名字是周牙婆给起的,唤作小玉。因进“货”手段有些不正当,小玉失踪后,周牙婆也不敢报官。 据周牙婆说,小玉年约二八,是拐子从江南拐来的。小玉肤白貌美,就是心智不全,看起来是十来岁的少女,说话、行事却与四、五岁的孩童无异。 小玉被李牙婆接手后,表现得异常乖巧,不吵不闹,安静听话,李牙婆便放心地将她安置在她城西柳叶巷的小宅子里。 李牙婆已经带好几家花楼的鸨母前来相看过小玉,有一位已经相中了,双方还在谈价格时,小玉就失踪了。 第21章 被害人的身份(二) 李牙婆以为小玉先前装傻骗过了她,趁着她放松警惕时逃跑了,恨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咬牙吃了这个哑巴亏。直到府衙的官差带着画像寻她打听小玉的身份,她方才知道,小玉不是跑了,而是死了。 小玉失踪的时间,正是二月初八晚,与第二具尸体遇害的时间范围吻合。 第三名被害人的身份有些出人意料,她既不是花楼、戏园里的姑娘,也不是牙婆手底下待售的姑娘,而是一位来华阳府投亲的孤女,名叫丁元娘,绵州人氏,年十六。 丁元娘是二月初才来到华阳府的,她的表姑廖氏是纤云布行的绣娘。廖氏是个勉力拉扯独子长大的寡妇,其子去年得了重病,她急需大笔银钱。 恰逢表侄女丁元娘前来投奔,廖氏便动了歪心思,欲将丁元娘卖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茶叶商人当小妾。如此,她可从茶叶商人处得到一大笔钱,用于给独子治病。 廖氏的居处,就在城西的槐花巷里。丁元娘于二月初十晚上失踪,廖氏心里有鬼,以为丁元娘察觉了她的打算,趁夜跑了,廖氏自然也是不会去官府报案的。 官差之所以能查出这些,是因为他们拿着丁元娘的画像在附近的酒楼、食肆、客栈等处打听时,有人认出了丁元娘。 丁元娘初到华阳府时,廖氏曾带她到一家名叫李记的小食肆用膳。李记的铺面十分狭窄,有一位食客不慎撞翻了丁元娘那桌的汤羹,廖氏与其发生了口角,丁元娘在旁劝说,正是那位食客认出了丁元娘。 “那姑娘长得十分齐整,说话轻轻柔柔的,看上去温柔又懂事,让人印象深刻。”那位食客对官差说道。 官差先向廖氏的左邻右舍打听了一番,得知廖氏家里的确曾来过一位远客,是个年轻女儿孩儿。廖氏欲将那女孩儿卖给茶商当小妾这事儿,邻居们也听到些风声。 而后,官差再找廖氏相询时,廖氏见官差已经知晓得七七八八了,且丁元娘也已经被害了,她便不敢再隐瞒,将丁元娘来到华阳府之后的行踪以及她失踪前后相关情况和盘托出。 自此,三名被害人的身份都已查清。被害人身份的确定及行踪的核实,无疑为查找凶手提供了不少线索。 与顺利完成查清被害人身份这一任务的徐书吏相比,查找凶手的秦川那边,进展就颇为不顺了,令他焦头烂额,心急如焚。 不知是不是官差的暗中查探让敏锐的凶手察觉了,一连数日,华阳府都再未发生凶案,但府衙也没寻到凶手的踪迹。 狡猾的凶手似乎知道多动多错的道理,只要自己按兵不动,官府就一筹莫展。凶手蛰伏起来,秦川自己以及他安排的官差们,日以继夜在张子初划定的范围内打探、摸排,也没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被害人的身份查实后,秦川这边得到了一些线索,缩小了排查范围。 新月、小玉和丁元娘三名被害者的居处分别位于梨花巷、柳叶巷和槐花巷,将此三处连接起来的区域,就是凶手的活动范围。 明智的猎人都喜欢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布置陷阱、诱使猎物落网。由此可推知,凶手的居处就在这个范围内,且凶手可能从小就生活在此处,常常在附近活动,对周围的环境极为熟悉。 第22章 请帖 被害者身份得到确认后,张子初将秦川、周来宝等负责查探凶手线索的官差召集于办事厅,结合已查得的线索,集思广益,探讨接下来的查探方向。 “根据三起案件的案发地,即邢邑沟、竹溪山的北山以及西郊废弃的民居,可大致推测凶手生活环境的变迁。他很可能原先是竹溪村的村民,曾进过荒芜的北山。” “后来,凶手搬迁至西郊居住,甚至可能就是那个废弃房屋的原主人,或是住在附近的邻人。总之,他对那一带甚为熟悉,也知晓那里荒无人烟。” “再后来,他应该是搬进了城里,居住在西城距离邢邑沟不远的地方。他常在附近活动,对附近出现的生面孔能一眼就辨认出来,便于他寻找下手的目标。”张子初朗声分析道。 “张大人说得极是,正因为凶手熟识周围的居民,才能发现外来之人。而选择外来之人下手,一方面这些人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更容易受骗,另一方面,这些人不见了,查找起来也有一定的难度。”周来宝附和道。 “凶手选定被害人后,将其带至他熟悉的隐秘之处。从位置上看,三起案件对应的三处案发地,每一处都比上一处更为偏僻,距离闹市也更远,不断向西延伸。这说明,凶手需要更为僻静的环境,在完成某件事。”张子初继续说道。 原本略有些沮丧的秦川精神一振,拱手道:“属下明白了,这便安排人手顺着这些线索查。” 张子初点点头道:“嗯,接下来需要的是更为精细的排查。” 立在门外从头听到尾的林若,听得津津有味,对张子初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这种钦佩冲淡了她心底对于他的恐惧和排斥,如同幽黑的深井里,投射了一缕清皎的月光。 秦川那边查探凶手之事紧张又有序地推进着,齐乐每日跟着秦川跑东跑西,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相比起来,林若就轻闲多了,每日按部就班地点卯、散值。 一晃就到了二月十二,明日就是二月十三,正是前任益州知州朱老大人的七十大寿。齐乐在傍晚时窜进了林宅,将一张烫金的请帖交给林若,说道:“明日朱府的寿宴,我定然是去不成了,你拿着这个去吧。” 林若知道,查案到了关键之时,齐乐必定要听从秦川的安排,到西城去排查。 看了看请帖,林若犹豫道:“要不,你还是给别人吧?我就不去了。若是进了府又被赶出来,岂不没脸?” 齐乐捏了捏林若白嫩的脸颊,说道:“你呀,如今怎的这般瞻前顾后了?帖子给你了,你拿着去就是了,我看谁敢赶你出来!我可听说了,朱府请的大厨是御厨的徒弟,明日的宾客有口福啦!” 林若听说有美食,态度动摇了,齐乐笑着添了一把火:“而且,朱府还请了杂耍班子,会表演你最爱看的杂旋、踏索和透剑门!哦对了,还有鼓舞表演!” “明日我一定准点儿去!”林若接过烫金请帖,将之揣进怀里,说道。 “嗯,明日我大伯会坐马车过来接你,你与他同去。”齐乐说道。 两张请帖本就是朱家送给齐佑及其家眷的,齐佑的正妻早已过世,独子在老家的书院里念书,身边只带了一个丫鬟抬成的侍妾陈氏。 陈氏的身份低微,自然是不能带去参加寿宴的。齐佑原本打算带齐乐前去,将请帖给了齐乐。然齐乐忙于跟着秦川查案,无暇他顾,便将请帖转送给了林若。 第23章 瞌睡时的枕头 送完请帖,齐乐就一阵风似的离开了。林若揣着请帖,先兴奋了一阵子,然后就发起愁来:明日参加朱府的寿宴,穿什么衣裳呢? 平日里,为了便于验尸,林若常穿的就是蓝色和青色的窄袖短布衫,和长不及地的布裙,且她不爱做女红,衣裙上均无花纹装饰,都是朴素的静面。 至于钗环首饰,她更是一样也没有,长发都是用发带绑着或是以自制的桃木簪固定。 如寻常那样简单的装扮,去府衙当差也就罢了,去参加寿宴,实在是太过寒酸,有些失礼。 阿乐这粗枝大叶的家伙,只知送请帖,也不知送身像样的衣裳头面来!林若一边抱怨,一边翻箱倒柜,找出一身鹅黄色的半旧衣裙,打算在上头绣些花花草草对付过去。 刚将细线穿过针孔,林若就听到院门处传来敲门声。她放下针线,快步走到门口,从门缝处往外看,只见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和一位抱着一个木头盒子、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站在门边。 “请问两位找谁?”林若在门内问道。 “您可是林姑娘?奴家是彩卉成衣店的管事,姓文,您的朋友在鄙店为您订制了一套衣裳,特意交代了,要在今日送来。奴家便是来送衣裳的。”那妇人柔声说着,示意她身旁的年轻女子打开木盒,展示里头的衣裳。 “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林若一边欣喜地想着,一边打开院门,请二人进了院子。 那妇人端详了林若一会儿,笑着夸赞道:“林姑娘您长得可真美,奴家店里的这身衣裳能上您的身,是它的荣幸呢。” 林若被夸得不好意思,红着脸说道:“文婶子真会说话。” 文氏向林若介绍那年轻女子:“她是店里最好的绣娘,名唤丹娘,虽年轻,绣技却不比那些资历老的绣娘差。这身衣裳,就是她绣的。” 丹娘向林若屈膝见礼,林若也回了礼,道了声“姐姐好”。 “不知是否方便进内室帮您换上衣裳?”文氏看向卧房的方向,问道。 “方便,二位请进。”林若说着,推开卧房的木门,请文氏和丹娘进去。 文氏当先踏入卧房,四下打量。林若的卧房很小,只有一榻一桌一椅,以及靠墙放置的用来装衣裳的木箱。 “啊啊啊!”抱着木盒的丹娘还未来得及进入卧房,就见文氏尖叫着跑出来,指着木箱上的骷髅,结结巴巴问道:“林姑娘,那……那是……什么东西?” 林若心里一咯噔,暗道坏了,一高兴就忘了自个儿卧房里还有一副完整的人骨。那是她和父亲一起在乱葬岗捡回的尸骨,用来学习辨认人体各处的骨头。 到目前为止,只有齐大胆一人看到这副骨架后面不改色,其他人都和文氏一样,被吓得尖叫连连、落荒而逃。 “抱歉,吓到文婶子了。”林若连忙道歉。 “林姑娘,奴家冒昧问一句,您闺房里为何会有那种东西?”文氏惊魂未定,抚着心口问道。 “那是我原先为了学习人体骨骼准备的,后来就一直放在那儿。” “您为何要学人体骨骼?难道您是位女医?”文氏又问。 “不,我是个仵作。” 文氏目瞪口呆,似是被吓到了,也没再提要帮林若换上新衣看看效果,胡乱扯了个由头,就拉着丹娘速速离开了。 林若听到文氏一边快步小跑,一边同丹娘嘀咕:“卿本佳人,为何当仵作!” 第24章 赴宴 文氏和丹娘离开了,院子里清净多了。老爹出门会友还未回来,林若慢悠悠拿着新得的衣裙欣赏起来。 这是一身蜀锦面料的华美衣裙,上裳是蜜合色绣彩蝶戏海棠的交领衫儿,下裙是石榴红的水波纹描金撒花裥褶裙,领口、袖口都以暗线绣着如意纹,显得喜庆大气又别出心裁,赴宴穿再合适不过了。 木盒底部,还摆放着一整套精致的头面。最醒目的是一支玉镶水晶的白兔簪,白兔的双目是两粒圆润的红宝石,簪子是水头十足的无暇白玉,白兔则是晶莹剔透的白水晶,整支簪子简洁大方又精巧可爱。 林若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白兔簪,爱不释手。这礼物着实太过昂贵了,但是她喜欢! “想不到阿乐如此贴心!不仅为我准备了衣裙,还附赠了首饰头面,真不愧是我的好姐妹!”林若美滋滋地想着,拿着衣裙在铜镜前比了比,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到了二月十三,齐佑将近巳时三刻才到锦鲤巷接林若。林若已经帮老爹将午饭准备好了,听见门口有动静,料想是齐佑来接她了,连忙脱下围裙,进卧房换了新衣、戴了钗环首饰。 林简从一个朋友处得了一只八哥,见齐佑来了,便拎出鸟笼,向齐佑炫耀他新得的八哥有多聪明。 林若很快便装扮一新从房里出来,对齐佑道:“齐伯伯,咱们走吧。” 齐佑摸了摸胡须,慈爱地笑道:“小林子如此盛装打扮,我差点儿没认出来呢!我瞧着,半点儿不比汴京贵女差呢。” “您过奖了。” “啧啧啧,像只花里胡哨的花孔雀。”林简毫不客气地评价道。 林若给了自家爱拆台的老爹一个大大的白眼,哼了一声,扭头不理他。 齐佑呵呵笑着,对林简说道:“林老弟啊,我看你是怕小林子这般打扮被哪家小子拐跑了,心里不痛快吧。” “女大不中留,拐走好啊,赶紧拐走!”林简赌气道。 林若还没想明白老爹为何阴阳怪气地说话,就被齐佑催促着上了马车。两刻之后,他们便到达朱府门口。 朱文德当了十年知州,朱家也在蜀地经营了数十年,早已成为蜀地数一数二的大族。朱文德过寿,本地官员、豪族、大商户等,纷纷携礼前来为其贺寿。朱府门前的马车,已停了里三层外三层了。 齐家的马车无空地可停,齐佑只好带着林若下了马车,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回去,待寿宴结束后再来接他们。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在大门口接引宾客,他看了眼齐佑和林若的请帖后,便满脸堆笑着将他们迎入府内。 二门处,则是朱文德的长孙朱立言负责迎客。他一眼就认出了齐佑,向前快步行了几步,笑着对齐、林二人道:“齐大人,齐二姑娘,二位快请进!” 齐乐在族中行二,因此在较为正式的场合都被称为齐二姑娘。很显然,朱立言将林若当成了齐乐。为了避免麻烦,也着实无甚必要,齐佑和林若都未纠正他,径直踏入二门内。 蜀地民风颇为开放,并不似汴京的宴会那般将宾客分为男女,各安排一处。朱府也并未将男女宾客分开,而是都安排在花园、水榭和花厅里。 朱府位于城东的金马巷,府邸占地极广,整个金马巷连同与之相交的金牛巷,都是朱家的地盘。府邸东面就是自北向南流经整个华阳府的名湖垂星湖,府里的院落和花园依湖而建,雅致又灵秀。 这是林若第一回到大户人家赴宴,难免有些紧张,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齐佑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趁着周围无人时安抚并指点道:“莫慌,若不知如何行事,就看看与你同龄的姑娘是如何做的,跟着做就是了。” 第25章 花园里 林若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走入花园里。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年轻小姑娘们聚在花园中嬉戏、说笑了,见陌生的林若行来,她们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林若今日打扮得的确像个官家贵女,一身得体的亮色蜀锦衣裙,华丽喜庆又不失别致精巧。她早起为自己梳了云鬟髻,发髻上斜插着白兔簪子,耳垂上戴了水滴形的珍珠耳坠。 她原本就精致如画的眉目,在华服贵饰的映衬下,更显娇媚动人。因此,林若走入花园的这一路上,收获了不少惊艳、好奇、嫉妒、羡慕等各色目光。 花园的凉亭中一位擅长交际的紫衣姑娘,正待含笑上前询问林若的姓名,就听到一个尖厉的含着怒气的声音响起:“你怎么来了?谁允许你一个低贱肮脏的仵作来我家的?!” 闻言,众女一片哗然,纷纷对林若指指点点。 那位说话的女子在侍女的簇拥下上前几步,停在距离林若十来步远的地方。她大约十六、七岁,身穿簇新的玫红撒花软烟罗衣裙,气势十足,眉眼凌厉。 “七娘,这位姑娘当真是仵作?我瞧着不像呀。”紫衣姑娘问道。 玫红衣裙的女子,是朱家三房嫡次女,在族中行七,相熟的姐妹都唤她“七娘”。 朱七娘大声说道:“当然是真的,我见过她被官差带至凶案现场验尸,她就是华阳府的仵作,不信你们自己问她。” 众女看向林若,林若神色自若道:“没错,我的确是华阳府的仵作。” 朱七娘摆出盛气凌人的样子,对林若说道:“今日是我祖父的寿宴,我就不追究你擅闯官家府邸的罪责了,算是为祖父积福。你,立即滚出去。” 林若有些窘迫,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可怜兔子,她有些想哭,但努力压住了泪意,低声辩驳道:“我没有擅闯官家府邸,我是拿着请帖、堂堂正正从大门进来的。你家不欢迎我,我可以走,但我本就无罪责,不需要你的宽恕。” “你这小贱人还真是牙尖嘴利!你若是识趣,老实滚出去,本姑娘也懒得同你计较。可你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装什么呢?山鸡插上华丽的羽毛,就能变成凤凰么?本姑娘这就给你些教训,让你长长记性!”朱七娘恶狠狠地说道。 说完,她拍了拍手,一个低眉顺眼的绿衣丫鬟上前听令。 “给我打烂这小贱人的嘴!敢在我们朱府大放厥词,就要承担后果。”朱七娘对绿衣丫鬟下令。 绿衣丫鬟犹豫着上前,正待执行她主子的命令伸手去打林若,就听到一个沉肃的男声道:“七娘,你在做什么?” 来者是原本在二门处迎客的朱家大郎朱立言,他皱着眉头看着朱七娘,等着她的回答。 “大哥你来得正好,她明明是个仵作,不在咱家的宾客名单里,你怎么把她放进来了?”朱七娘不答反问。 朱立言不需要朱七娘回答,光看现场的状况就能大概猜到发生了何事。他这位堂妹是个爆炭性子,且最讨厌比自己貌美的姑娘。若那姑娘的身份地位不如她,便只有被她欺负的份儿。 “来者是客,你胡闹些什么?”朱立言斥责道。他是男子,总不能和堂妹一样去为难一个小姑娘,更何况那个小姑娘十分美貌,激起了他的怜香惜玉之心。 第26章 引经据典 朱七娘见大堂兄竟然不站在自己这边,登时火冒三丈,叫嚷道:“大哥,你糊涂啊!祖父的寿宴,怎能让她这种与死人打交道的晦气玩意儿参加呢?你可别被这小贱人的美色迷惑了呀!” 朱立言虽知道朱七娘在无理取闹,但也觉得,既然那姑娘仵作的身份已经被叫破了,继续让她留下参加寿宴,的确有些不妥。不说旁的,就是其他宾客,怕是也会颇有微词,认为主家安排不周。 看着气急败坏的堂妹,再看看云淡风轻的林若,朱立言叹了口气,在心里对林若说了句抱歉,转身朝向林若,温和说道:“姑娘,请容在下送你出去。” 闹到这个地步,林若原本也不想再待下去。她正欲抬脚跟着朱立言往花园外走,就听到一个浑厚中带着清朗的男声说道:“将执帖而来的客人驱逐出府,便是朱府的待客之道?” 循声而望,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便是较为罕见的暖橘色。说话之人穿着一袭橘色蜀锦长袍,身姿挺拔如竹,自有一股风流气度,立即将朱立言衬得灰头土脸。 待他再走近些,便可看清他疏朗俊逸的眉目,以及如寒梅似修竹的隽永、脱俗的气韵。 明明他穿着暖色袍服,气质却偏冷。而常被评为俗艳的橘色,却被他穿出了一种别样的精致与得宜,如同一块幽冷纯澈的白玉,被赤橙的春日柔光覆裹,绽放出一种低调隐秘又绚丽夺目的灼灼光彩。 花园中一众女子无不以炽热目光追随着那人的身影,她们有的痴痴望着他,只盼他回头给予自己一个温柔眼神;有的羞涩地红着脸低下头,又不由自主地悄悄打量她;有的大胆地冲他微笑、挥手、打招呼。 张子初对神色各异的众女视若无睹,背着双手,缓步行来,在朱立言身前停下脚步。 “不知朱大郎可还记得,《论语·述而篇》有这样一句: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可见,在孔圣人看来,职司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此外,《孟子》的《告子章句下》有言:人皆可以为尧舜。人人都可为尧舜这样的圣贤,人人皆可有所作为,又有何理由鄙薄他人呢?” “林仵作是华阳府正式聘用的仵作,她年岁虽小,却技艺娴熟,凭其问尸之技帮助府衙破了不少案子,于百姓、于社稷,是有功之人。于她自己而言,她的薪俸虽少,却能自给自足,养活自己。“ “朱大郎和朱七娘,你们两位不过是依靠家族而活的寄生虫豸,有何资格蔑视林仵作?”张子初的声音不算大,语速也不快,却掷地有声、有理有据。 朱立言被张子初的一番话说得双颊通红,讷讷不敢言。 朱七娘先是被张子初的风仪所摄,呆愣了许久,这会儿听他如此犀利地指责他们,竟是站在林若那边的,立即醒了神,瞪着他质问:“你又是谁?凭什么教训我们?” 张子初淡淡道:“本官乃华阳府推官张子初。” 朱立言担心朱七娘再胡言乱语将事情往更不好的方向推,连忙拉着朱七娘给张子初见礼。他躬身作揖,致歉道:“张大人教训的是,舍妹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张大人原谅则个。” 朱立言并未考取功名,只是白身,因此,哪怕他身后的朱家门庭显赫、豪阔强横,他见了寒门出身的七品推官张子初,也只能弯腰行礼。 这便是正经官员与普通读书人之间的巨大鸿沟,也是天下所有读书人悬梁刺股、夙兴夜寐以求金榜题名、成名得官的动力所在。 第27章 威武霸气的张子初 “朱七娘,你身为官宦人家的女眷,不仅未在德容言功上起到表率作用,而且还对宾客口出恶言、嚣张跋扈,行为不端,实乃恶女之典型。” “朱大郎,你身为朱七娘的兄长,不仅未纠正其恶言恶行,反倒放任并依从,对内未尽到长兄之责,对外违背读书人之言行准则,可谓既愚又蠢。”张子初言辞犀利、丝毫不留情面地训斥道。 末了,他又补充道:“二位的确应该道歉,但不是向本官,而是向林仵作。” 众目睽睽之下,被教训得头都不敢抬的朱氏兄妹,不得不向林若赔礼道歉,并恳求林若留下来参加寿宴。 林若本就是绵软的性子,更何况张子初已经狠狠教训了朱氏兄妹,她便接受了他们的道歉,但拒绝留下。 “我送你回去吧。”张子初对林若说道。 林若点点头,抬脚往花园外走去,张子初快步跟上。 花园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众女无不在心中感叹:张大人威武!张大人霸气!当然,如果威武霸气的张大人是为了维护她们而义正词严地训人,就好了。 张大人一番唇枪舌剑,维护的却是旁人,就让她们有些不是滋味了。无论原先对林若是鄙夷还是同情,这会儿都转变为羡慕嫉妒了。 朱七娘闹了个没脸,哭着跑开了,朱立言无暇理会堂妹,他追上张子初和林若,再次向林若致歉,对她说道:“明日朱某会亲自将赔礼送至贵府。” “不必了,此事我也有过错,我原本就不该来的。”林若推拒道。 见朱立言还跟着他们,似乎想要说服林若接受他的赔礼,张子初拦住他,说道:“朱大郎请留步,贵府今日办宴,想必事务繁忙,你自去忙便是,本官会将林仵作好生送回家的。” 林若从花园离开后,择了一条石头小路走。她其实也不清楚出府的路是哪一条,她只是想快些离开花园而已。 她沿着小路越走越偏,后来竟走到一个高大的假山旁边。张子初始终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五步远的距离。 假山附近,植有几棵巨大的杨树,还有不知名的、足有一人高的野草,清幽荒芜,寥无人烟。 林若走累了,在一棵树的树干后抱膝而坐,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着的华美衣裙,想到自己到底是辜负了好友的一番美意,又想到自己被辱骂时的孤立无援,委屈又难过,悲从中来,捂面低泣。 不远处的张子初叹了口气,心想,这丫头还是同儿时一般爱哭鼻子。她在慈溪生活的那几年,做噩梦了她要哭,糕点做毁了她要哭,记不住不同季节尸斑分布的特征、学不会剖尸后缝合尸体,她更要哭。 但是,每次她哭过后,还是会擦干眼泪,顶着红彤彤如同红眼兔子一般圆溜溜的眼睛,坚定地说,梦与现实是相反的,做了噩梦之后必定会有好事发生; 她会一次又一次尝试做出完美无瑕的可口糕点,而后欢快地笑着,将刚出锅的糕点送给他品尝; 她会天不亮就起床背诵父亲教她的与验尸有关的知识,会用稚嫩的双手一次次拿出针线练习缝合; 她就是那般,爱哭鼻子,但倔强又坚韧的可爱姑娘。 从小到大,从未改变过。就如,他待她之心。 第28章 依赖 其实,早在齐佑领着林若进入朱府后,张子初就默默跟了过去。 在朱七娘刁难林若时,他就在花园凉亭旁那棵大槐树的树干后。即便朱立言没来得及阻止朱七娘的丫鬟殴打林若,他也会及时出面加以阻拦,绝不会让林若受到半点伤害。 朱立言出现后,若能狠狠训斥朱七娘、勒令其向林若道歉,他就不会出现。可惜,朱立言还是不够聪明,未将事情处置妥当,他这才出现于人前,给了朱氏兄妹一个教训。 此刻看来,这丫头虽然身体未受到伤害,但必定是伤了心,抽抽嗒嗒哭了许久,肯定又变成了红眼兔子! 一方灰色的素净帕子突然出现在林若眼前,她抬头,正对上张子初关切的目光。 拿帕子擦干了眼泪,林若站起身来,向着张子初微微屈膝行礼,诚恳道谢:“方才多谢张大人相帮,感激不尽!” “现下不是在办差,不必唤得如此生分,如儿时那般唤我子初哥哥就是。”张子初柔声说道。 林若咬了咬唇,始终不愿开口,僵持半晌后,还是在张子初咄咄逼人又满含期盼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小声唤了声“子初哥哥”。 “这才乖!”张子初满意了,嘴角勾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 “你是来参加寿宴的么?”林若问道,问完后又暗怪自己傻,张子初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朱府大办宴席自然要邀请他。 张子初答道:“是的,前几日就收到了请帖,今日闲来无事,就过来看看。” 寻找、缉拿凶手的各项事务已经安排下去了,身为推官的张子初只需要等消息即可,其他简单的小案子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了,因此他的确算得上“闲来无事”。 “我想回家。”林若望着张子初说道。虽然她心底仍有些惧怕张子初,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只有张子初是最可信的,她不由自主地就对他产生了某种不明显的依赖。 张子初见林若的双眸肿得像核桃一般,发髻也有些凌乱了,心中的怜惜翻涌而出。他向她走近了几步,想帮她整理发髻,但又怕吓着她,只得硬生生停下脚步。 “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好像迷路了……”林若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 “跟我走,我记着呢。” 他们一前一后地沿着石头小路往回走,走了一段路,林若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拽着张子初的帕子,急忙加快脚步赶上他,将帕子递给他,说道:“帕子还给你,多谢。” “你留着吧,我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你若不想要,就扔了吧。”张子初边走边说,没有接帕子。 林若只好收回帕子,将它揣进衣兜里,摸了摸鼻子,说道:“那我拿回去洗干净了收起来。” “你若觉得过意不去,就自己做个新帕子还我。”张子初状似随意地说道。 “好,没问题。”林若利落地答应了。她走在张子初身后,自然无法看到,张子初脸上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容。她并不十分聪明的脑瓜子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张子初引诱着答应完成一次“私相授受”。 第29章 人皮鼓 寿宴即将开始,他们在往府门走的路上,迎面遇到了好几拨即将表演的队伍,有带着各种辅助器具的杂耍班子,有满脸画着油彩、穿着彩色戏服的戏子们,还有身着紧身舞衣、手拿大鼓的舞女们。 相向而行时,有个舞女不慎被地上的小石子绊倒,大鼓也随之摔到地上,骨碌碌滚起来,恰好滚到林若脚边。林若抱起大鼓,将它交给那位摔倒后已经慌忙爬起来的舞女。 舞女对林若施礼道谢,欲从林若那里接过大鼓,林若却并未立即将大鼓交还给那位舞女,而是一手紧抱大鼓,一手在鼓面摩挲,神色严峻。 “小若,怎么了?”张子初关切询问道。 “这鼓有些不对。”林若迟疑说道。 “何处不对?” “这鼓面……似乎……是人皮。”林若皱眉说道。 张子初和那等着拿回大鼓的舞女都被林若的话语震惊了,张子初沉眉敛目,问道:“可以确定吗?” 那舞女被吓得后退了几步,差点又摔一跤。 “鼓面必定是经过了加工处理,我不能十足十确定,但这皮鼓的皮面是人皮,有八成可能。”林若斟酌着说道。 张子初回身看向已经惊慌失措的舞女,那舞女被他凌厉的目光吓得瑟缩着后退了几步。 “你们的大鼓,是外购的,还是自制的?”张子初问道。 “大鼓是管事发的,是外购还是自制的,奴家无从知晓。”舞女老实答道。 张子初没有为难那舞女,允她离开,只是收缴了她的大鼓。 发现了案件的重要线索,张子初和林若自然不能离开朱府。张子初找到负责招待官员的朱正勤,即寿星朱文德的长子,向其说明了情况。 朱正勤大惊,立即下令取消鼓舞表演,并命管事带着几个护卫,将鼓舞队所有人员都控制起来。 齐佑听闻张子初和林若发现了杀人毁尸案的重要线索,也顾不上参加中午的正宴了,急吼吼赶到朱府的西偏院。 张子初将朱正勤给安排的西偏院当作了临时审讯之处,齐佑到达时,张子初正在一个空房间里单独询问鼓舞队的管事刘丽娘,林若在旁帮忙写笔录。 刘丽娘抚着心口、面色惨白地从房内出来,齐佑踱进房内,见张子初正浏览林若写的笔录,林若站在他身旁,低声补充着什么。 窗外的春光流泻而入,为他们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齐佑笑着打趣道:“你俩今日这打扮,真像一对璧人呢!” “齐大人真是目光如炬。”张子初微笑着说道。 “哎呦呦,子初啊,这可是我头一回见你笑呢,难得难得!”齐佑哈哈笑道。 林若不自在地轻轻咳了咳,摸了摸鼻子,嚷道:“齐伯伯,您可别乱开玩笑!” “好好好,说正事。那大鼓的鼓面,真是人皮?”齐佑好奇问道。 “原本我还不能完全确定,但方才我将所有大鼓都收集起来一一查看过后,发现其中有个鼓的鼓面上竟有一颗痣,如此可确定,那皮鼓的鼓面就是人皮。”林若严肃地回答道。 “真是丧心病狂呐!”齐佑慨叹道。 第30章 鼓舞 朱家请的鼓舞队,原本只在甘州、凉州一带活动,三年前应某位致仕官员之邀南下至华阳府演出,深得宾客喜爱,鼓舞队方留下部分人员在华阳府安置下来。 鼓舞也叫攻鼓子,主要流传于甘、凉二州及其周边地区,为古代出征乐舞的遗存。 传统攻鼓子的动作体现出“攻”的特征,表演过程中有“两足对垒”、“展示三军”、“四门斗敌”、“登高望远”、“套莲花”、“挂阵”等阵形,将战士们英勇剽悍、勇往直前的阳刚之气彰显得淋漓尽致。 攻鼓子起源于军中,据传,北地曾有一位杰出的将军,他奉命率军攻打蛮人的城堡,就在连攻不下、兵困粮尽的危急关头,将军急中生智,挑选出一支精兵强将,装扮成民间“社火”队的鼓手表演者,把短兵器藏入鼓内,混入城内,里应外合攻破城堡,取得了胜利,后人从而将这种鼓取名“攻鼓子”。 甘、凉二州常有西域商贩往返,攻鼓子也被商旅队伍传入西域,再传回中原时,就融入了西域诸国的舞蹈元素,可以说是中原传统与西域乐舞交融并蓄的独特乐舞。 为了获得更多表演机会,鼓舞表演者对鼓舞的内容、形式都进行了大幅调整,原本鼓舞的鼓手都是青年男子,如今改为了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子,以两军对垒阵法展示为主的内容也变为了踩着鼓点节律的轻歌曼舞。 正因为如此,鼓舞中所使用的鼓,也从原本男性舞者身挎的大而结实的桶状大鼓,变为女舞者可轻松挎、举的稍小的鼓。 整个鼓身漆成红色,鼓面蒙牛皮,画黑色太极图案,鼓边沿装铁环拴鼓带,鼓带一般为颜色鲜亮的绸带或布带。 传统鼓舞的鼓槌采用凉州当地产的红柳木制作,红柳木鼓槌韧性极好,击出的鼓声铿锵有力、大气磅礴。 朱家请的鼓舞队所携带的大部分大鼓,也的确是用牛皮制的鼓面。只有两只大鼓,其鼓面是由人皮所制,鼓身则是由人的头盖骨所制! 此外,还有四只鼓槌是由人的腿骨制成的。 鼓舞队的管事刘丽娘赌咒发誓说她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所有大鼓以及鼓槌都是她们从城南一家名叫“佟记琴坊”的乐器坊购买的。 张子初立即派官差火速前往佟记琴坊,勒令琴坊暂且关门歇业,接受官府的调查。 张子初和林若都将注意力放在案件线索上,并没有留意,在暗中有人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柳令仪不着急回汴京,在华阳府最奢华的客栈十里芙蓉苑住下了。朱家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柳令仪来了华阳府,派主事的朱正勤亲自登门,将寿宴请帖送与了柳令仪。 横竖闲来无事,柳令仪接了请帖,于二月十三赴朱府参加朱文德的寿宴。朱文德亲自接待了他,请他到水榭旁的一座三层小楼的顶层休憩。 那是一处绝佳的观景之处,可俯瞰整个府邸,各处风景可尽收眼底。柳令仪品着香茗、赏着美景,原以为这寿宴与他以往参加的寿宴一般平淡无趣,不想却看了一出好戏。 第31章 朽木 朱七娘刁难林若时,柳令仪就在小楼顶层上看着。小楼的一层和二层都较矮,因此在顶楼上能清楚看听到花园中的动静。 他浅抿一口香茶,饶有兴致地看着林若被逼到墙角,考虑自己要不要来个英雄救美,好让美人儿对他感恩戴德、主动投怀送抱。 柳令仪举棋不定之时,朱正言就进了花园,后来张子初也来了。 不知为何,每次看到张子初,柳令仪总会感到不虞。或许是在内心深处,他发觉此人已经对他构成了某种无法言明的威胁。 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柳令仪轻轻一笑,深觉此念荒谬无比。那个庸俗浮艳的商户之子,何德何能让他一介贵胄生出此种想法!那厮就是回炉重造,怕是也远远比不上他这名满天下的天之骄子。 张子初到花园之后的言行,更令柳令仪生出鄙薄与不屑。圣贤所推崇的谦谦君子,是敏于行而讷于言。牙尖嘴利的,大都是市井刁民。他一个朝官,竟学那泼辣妇人的做派,着实有辱斯文。 林若和张子初一前一后离开花园后,柳令仪思忖片刻,对身旁的青衣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小厮领命而去。约莫两刻后,小厮回来复命,将他的所见所闻禀报给柳令仪。 “戏子还算养眼,戏么还凑合,不过青梅竹马这种桥段,还是过于俗套了。”柳令仪听完小厮的禀报,微笑摇头,自言自语。 府衙查案,并未影响朱府排场甚大的寿宴。轻歌曼舞,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热闹一直持续到亥时过半。 宾客陆续告辞离开后,朱文德将长孙朱立言唤至书房。他已经知晓了白日发生在花园里的事情,看着一脸惶恐的长孙,朱文德叹了口气,吩咐道:“明日一早,你亲自去给那女仵作送赔礼。” “除此以外,你还需备一份重礼,送去张推官的住处,好好向他赔个礼。” 朱立言惊讶地看向祖父,不赞同地说道:“给女仵作送赔礼也就罢了,横竖是孙儿处理得不妥,让她受了委屈。但为何要给那姓张的送赔礼?明明是他骂了孙儿和七娘!” 朱文德失望地看着长孙,心中充斥着无力感,不知道朱家的富贵还能延续几代。他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你祖父我已经七十了,是个老糊涂,但你比我这个老糊涂还要糊涂!” “你以为张子初只是个普通的微末七品小官儿?若真是如此,他为何能在得罪清河崔氏后全身而退、还弄了个推官当?他是在官家那儿挂了号的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咱家对他,只有努力交好的份儿!” 朱立言仍不服气,小声反驳道:“怎的孙儿听说,官家只是问了他一句呢?更何况,他被打发到了咱们这儿,不能在官家跟前晃荡,官家一准儿已经将他忘干净了,他又得罪了崔氏,往后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朱文德以食指指着朱立言,想狠狠骂他一顿,最终还是颓然放下手,厌烦地挥了挥袖子,将冥顽不灵的长孙赶出了书房。看着他畏畏缩缩的背影,朱文德愤愤骂了句“朽木不可雕也”。 第32章 送赔礼 朱立言不服气归不服气,到底还是不敢违逆说一不二的祖父,第二日一早,他先是带了几匹上好的银红蜀锦和八样糕点、果子,送到锦鲤巷的林宅交与林若,再次向林若表达了歉意。 林若见朱立言态度诚恳,便爽快地收下了赔礼。她昨日在朱府本就受了委屈,这赔礼是她应得的。更何况,朱家送的都是好东西,那几匹蜀锦转手卖了,能得不少银钱。送到手里的银子,林若可不会傻到往外推。 自家老爹的肝病,既要治又要养,都得花钱。除了治病和养身体的钱,还有租赁房子的钱,也是每月的固定开销。 父女俩居住的这处锦鲤巷的宅子,虽然是凶宅,但位置较好,因而每个月的租金也要一贯钱,且父女俩都爱吃,隔三岔五就要买些好肉好菜打牙祭。正因如此,林若一直没能攒下足以购置田产的银钱。 朱立言离开林宅后,乘马车往仁和巷去,他要去府衙给张子初送赔礼。 张子初就任华阳府的推官后,就住在府衙后衙专为官员准备的卧房里,卧房虽不宽敞,但床榻、书架、书桌、八仙桌、月牙凳等家什一应俱全,卧房旁还设有用以盥洗的小室,日常生活十分便利。 但凡将来升迁有望的官员,除非家中财资极丰,一般都不会在暂时为官之地购置房产,而往往会选择暂居府衙,一来可省下购房费用,二来点卯当差也极为方便。 马车停在府衙门口,朱立言深吸了一口气,拎着礼物下了马车,抬脚欲往府衙内去,却在门口被看门人老王拦了下来。 “找谁啊?”老王斜着眼看了朱立言一眼,问道。 “在下想寻推官张大人。”朱立言老实答道。 “找张大人啊?你来晚了,他半个时辰前就出去了。”老王说道。 朱立言松了口气,立即回身上了马车,吩咐车夫赶车回府,生怕晚个一时半刻那张子初就回来了,届时他就得硬着头皮给那厮送赔礼 给林若送赔礼,朱立言心甘情愿,毕竟堂妹朱七娘当众羞辱了她,且能够再目睹美人芳容,即便要说几句赔礼道歉的话,他也甘之如饴。但给张子初送赔礼,他是千不甘万不愿。若非祖父交代,他是绝不会跑这一趟的。 祖父交代要送重礼,朱立言当晚便不情不愿地从库房里翻出些精纸妙墨,有澄心堂纸、硬黄纸、桐烟墨及油烟墨,连同一个精巧的麒麟镇纸和刻着携琴听桐图的雕石砚屏,装在楠木雕花礼盒中。 这会儿不是他不愿送赔礼,而是张子初不在住处。如此,祖父总不能责怪他了吧。朱立言想着,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得快些,以免半路碰上张子初。 朱立言身为朱家的嫡长孙,一直都被众人追捧奉承。那张子初不过一个微末小官,竟敢当众谩骂于他,让他在宾客前丢尽了脸面,这口气他如何能咽得下!偏祖父还一意孤行,要求他给张子初赔礼道歉! 马车驶入金牛巷口时,朱立言想到,若此刻回府,难免被祖父问起,或许祖父还会催促他将赔礼送出去。他立即令车夫调转车头,往城西的丽水巷去。 朱立言在丽水巷的一处宅院里养了个外室,此刻回府见横眉冷对的祖父,不如去找娇媚美人儿逍遥快活。 第33章 佟记琴坊 朱立言乘坐马车“四处奔波”时,张子初已经带着秦川和周来宝至城南的佟记琴坊,调查人皮鼓之事。 佟记琴坊是一家专门贩卖乐器的老字号店铺,如今的东家已经是佟家的第四代了。 据传,佟记的开创者是一位杰出的手工艺人,制作的瑶琴、琵琶等质地上乘、音色清新,被择为御贡之器。佟记的鼎盛时期,可谓一琴难求,一家瑶琴最高卖到过百金。 只是,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如今的佟记只是一家在蜀地开了五家分店、生意不好不坏的普通琴坊。 听说自家卖的大鼓是用人皮做的鼓面,佟记琴坊的东家佟大富吓得一夜没睡着,待官差前来相询,他顶着一张惨白且新添了几道褶皱的脸,信誓旦旦道:“官爷们明鉴,小人这琴坊是最规矩的,绝不会做那等恶事!” “大鼓是你店里的师傅制作的,还是从其他地方贩来的?”秦川问道。 “回官爷的话,小人祖上只有制作瑶琴、琵琶、古筝、箜篌等弦乐器的技艺,传到小人这一代,也是只能草草做些普通的弦乐器,其他的乐器如笙、箫、笛、鼓、锣、罄等,都是其他人在鄙店寄售的。” “寄售?” “没错,就是其他小贩或手工艺人将他们的货寄放在鄙店售卖,他们给小人交一笔寄存费,货卖出后小人也按照事先约好的比例扣除一部分,余下的银钱都会给他们。”佟大富解释道。 “卖给鼓舞队的那一批大鼓,是何人寄放于此的?”秦川又问。 佟大富将一本名册递给秦川,说道:“小人知道官爷们一定会问到,所以一早就准备好了,何人于何时在本店寄售了何物,这名册上记得清清楚楚。” 秦川接过册子,翻开来仔细查看。佟大富又从抽屉里取出另一本册子递给他,说道:“这是订购乐器的顾客名册,对比着看,就可知道什么货被谁买走。” 名册上记载着,最近一次在佟记琴坊寄售四只大鼓的,是一个名叫李山的人,寄售的时日是二月十一。而就在同一日,鼓舞队购入了四只大鼓。 将两本册子往前翻,秦川发现,鼓舞队上一次在佟记琴坊订购大鼓,是在七个月前。而那时寄售大鼓的,并不是李山,而是一个名叫古丰年的人。 也就是说,鼓舞队于二月十一那日购入的四只大鼓中,有两个是以人皮制作鼓面的大鼓。 “请佟老板详细描述李山的容貌、身段特征。”秦川急切说道。 “官爷莫急,那李山将大鼓拿来寄售时,不是小人接待的,因此小人并未见过他,不知他长什么样儿。是鄙店的伙计小郭接待的,小人这就唤小郭过来。”佟大富说道。 佟记琴坊的伙计小郭表示,李山就是南城的一个闲汉,那四只大鼓肯定不是他做的,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弄来的。小郭好奇问了一句,那李山没有回答,还恶狠狠地警告小郭,不要问东问西。 “秦捕快,周捕快,你俩现在立即多调些人手去寻李山,他应当见过凶手。”张子初吩咐道。 秦川和周来宝领命而去,张子初在琴坊里转了一圈,在一架新制的瑶琴前停下,伸出手指拨弄琴弦,瑶琴发出刺耳的哀鸣。 “找到活着的李山,怕是难喽。”张子初微微摇头,自言自语。 一语成谶,秦川带人找到李山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第34章 李山的尸体 李山的尸体是在横穿竹溪村的一条名叫莹翠湖的湖中发现的。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竹溪村的村民蔡五郎。 莹翠湖,湖如其名,清澈晶莹,翠波荡漾。蔡五郎起了个大早,扛着鱼竿,拎着鱼饵水桶,穿过清晨的薄雾,至莹翠湖边垂钓。 距离湖畔越来越近了,蔡五郎依稀看到,湖中有个巨物随着水波起起伏伏。他心下一喜,嘀咕道:“难不成有大家伙?” 揉了揉双眼,蔡五郎放轻脚步逼近湖畔。待看清那“巨物”,他吓得双腿一软,跌倒在地,鱼竿、鱼饵、水桶等物也散落一地。他顾不得捡拾垂钓用具,白着脸撒腿就往村子里跑。 “不好啦,湖里有死人!”蔡五郎一口气跑到村长家中,喘着大气说叫嚷道。 村长神色一凛,立即带了几个村里的青壮前往莹翠湖,几个青壮合力将湖中漂浮的肿胀尸体拖至岸上。 尸体不知被泡了多久,已经肿胀得辨不出样貌了,一时半刻也无法判断其身份。跟随村长一行前来看热闹的村民王六,根据尸体身上的衣衫,认出死者是李山。 “他前日就是穿着这身衣裳跟咱嘚瑟,说那衣裳的料子是上好的湖锦。”王六十分肯定地说道。 李山原本就是竹溪村的村民,他好吃懒做,偷鸡摸狗,劣迹斑斑,除了几位与他沾亲带故的村民,其他人看到他都绕道走。李山也不常在村里活动,只逢年过节才回村给他父母上坟。 村长听说了华阳府的连环杀人毁尸案,在缉拿凶手的节骨眼上死了人,必有蹊跷。他不敢耽搁,立即派人去寻官差报案。 因竹溪村这一带属府衙的排查范围,周围有官差巡逻。官差接到报案后,迅速传讯给秦川。不多时,秦川、张子初以及负责验尸的林若就先后赶到了竹溪村。 官员到场,林若开始验尸。她照例在上风处点燃苍术、皂角,口含姜片,戴上羊皮手套,先按照从上到下的顺序检查正面,依次查看尸体的头顶心、囟门、发际、额部、眉眼、口鼻、咽喉、前胸、腹部、躯干前侧、膝盖、脚背及手掌、手指、脚趾。 正面查验完毕后,她将尸体翻身检验背面,验看后脑、枕部、项部、肩甲、背脊、后腰、臀部、腿后侧、脚跟及足底。 初步验看一遍后,林若从皮褡裢中取出薄刀,刮去死者的头发,以便更清楚地检查其头部情况。 第二遍是细验,林若一边验看一边唱喝:“死者男,年龄在三十二至三十五岁之间,身长五尺一寸,偏瘦,全身肿胀发黄,口开眼睁,手掌前伸,五官中无水,指甲缝内无泥沙,脚底板不皱但肿胀,说明死者落水时已死。” “死者全身共有三处伤,第一处在前额处,是一处不规则的凹陷,似是被石头、砖块等砸的,长宽深约一寸;第二处在前颈部,伤口处皮肉发黑,伤痕长三寸,深二寸,刺穿了颈脉,是致命伤。” “第三处伤在右臂,从伤痕走向、深度看,应为防御伤。从伤痕形状、特征上看,第二处和第三处伤为同一锐器造成。” “尸体下颌部和颈部出现了些许尸僵,后背的尸斑轻轻一按就褪色了。如今天气还不热,此尸体又是在水里泡着的,在温度低的环境中尸僵出现得会稍慢些。综合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在三个时辰前左右。” “三个时辰之前,那就是丑时前后?”张子初问道。 “没错。” “你方才说的,造成致命伤的凶器,能够推测出是何种锐器吗?”张子初又问。 林若想了想,说道:“从刀口的形状看,很像柴刀。” 第35章 剖尸 李山无疑是抓获凶手的关键人物,因为他极有可能与凶手打过交道。李山之死,也十有八九是凶手所为。当然,也不能排除李山是被他的债主或与之结怨之人所杀。 李山没有正经营生,手头的银钱都是坑蒙拐骗抢得的,他又爱嫖好赌,欠了一屁债。他常常骚扰城南的一些小贩,向其索取“摊位费”,也时不时调戏街头的大闺女小媳妇,与他结怨之人着实不少。 回到府衙后,林若立即开始复检。首先,她需要清洗尸表,查看是否有隐藏的伤痕。然后,她用水把尸体洒湿,从工具箱中取出葱白拍碎摊开,涂敷在尸体各处,再用蘸上醋的纸盖在上面。 “喂,小林子,你是在验尸呢,还是在做腌菜呢?”在停尸房门口看热闹的文小甲环抱着手臂,笑着问道。 “你想吃腌菜?一会儿我就在这儿给你做凉拌腌菜,醋和葱花都是现成的。”林若一边给尸体盖纸,一边说道。 文小甲讪讪闭了嘴。 静待一个时辰后,林若将盖在尸体上的纸拿开,用水将尸体冲洗干净,可看出尸体的后背、大腿处有伤痕显现。这些伤痕从颜色看,应是先前的旧伤,说明此人以往常与他人相斗。 “哇,好神奇呀!”文小甲赞叹道。 复验到此还未结束,李山的尸体不像先前三名死者那般被破坏损毁,保留得较为完整,因此还需要剖验。 林若从皮褡裢中取出一把细柄薄刃的短刀,从尸体下颌下缘正中线开始,沿颈、胸腹正中线绕脐左侧至耻骨联合上缘切开皮肤。 而后,她将切口两侧的皮肉翻开掀起,检查有无出血、水肿,胸骨及肋骨有无骨折,以及骨折的部位、形态等。 紧接着,她从皮褡裢中取出镊子,以之提起腹膜并切一小口,用刀将提起的腹膜小心切开,再沿肋弓切断连于胸壁下缘的肌肉,从而完全打开腹腔,观察腹腔内有无积脓或食物残渣。 之后,她仔细查看了各脏器位置及相互关系是否正常,有无粘连,并检验各脏器是否有损伤、有无肿大、有无破裂出血、胃肠有无胀气、小肠有无扭转等等。 最后,她将肝脏、胆囊、肺、胃等脏器取出仔细观察和检查。检查结束后,她将脏器放回去,将体腔内的积液清理干净,再以鱼肠线用连续缝合法缝合切口,并用清水冲洗尸体。 文小甲自打到衙门当差后,还没见过林若剖尸。在林若取出脏器查看时,他实在受不了,捂嘴跑去外头吐了,将他早上吃的炊饼米粥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周来宝给文小甲递了个干净布巾,示意他好好擦擦嘴,而后拍着他的肩笑道:“你小子,还是太年轻,缺乏历练。就这场面,我可见得多了,如今看下来都没啥感觉了。” 文小甲难受得说不出话,竖起大拇指表示他对周来宝的钦佩与敬仰。 停尸房内,林若认真填好了验尸格目,又拟了验状、绘制了检验正背人形图,将它们一起呈给张子初。 张子初的目光停留在验尸格目中的几行字上,问林若道:“这上面说,李山的肺部有明显的脓肿,已足以影响其心肺功能。意思是,他死前已经患了严重的疾病?” 林若点头道:“是的,他肺部的脓肿十分严重,已经危及了性命。即便不被杀,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么说,在与凶手打斗时,他的身体就已经是极为孱弱的状态了?”张子初又问。 “没错。” 第36章 新线索 谁也想不到,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的李山,竟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了。 “若杀害李山的凶手与杀害三名女子的凶手为同一人,那么可以推测,凶手的身体状况也在不断恶化。” “杀第一名被害人时,他直接将其按入水中溺毙,说明那是凶手的身体情况还不错。杀害第三名被害人时,凶手必须借助阿芙蓉麻痹被害人。” “杀李山时,凶手不敢直接与他肉搏,因而一开始就采取在暗处向其投掷石头或砖块的方式,但并未得逞,凶手只得与李山正面交手。对付身体孱弱的李山,凶手也没能一击毙命。这说明,凶手的身体状况不佳。”张子初分析道。 齐乐得知关键之人李山被杀,气得一脚将捕快公房里的矮凳踢得老远。她按照秦川的布置,和另外两个官差在西城摸排了许久,始终没查到有用线索。好不容易有个可能见过凶手的人,还被杀了。 秦川默默将矮凳捡回来放至原处,看了气得双颊通红的齐乐一眼,毫不客气地训斥道:“齐捕快,你也不是头一次缉凶了,怎的还没学会镇定从容?若是改不了你的大小姐脾气,就别当捕快了。” 齐乐听了,既惭愧又委屈,倔强地将脑袋转到一边,不让秦川看到她眼眶里蓄的泪花。 见齐乐将哭未哭,秦川想要安慰几句,末了还是什么也没说,沉着脸背着手大步走出了捕快公房。 林若将停尸房收拾整齐后,就立即前往捕快公房找齐乐。朱府寿宴之后,她就想找机会向齐乐道谢,但因为齐乐一直在外奔走追凶,林若压根没见着人。听说她回府衙了,林若便赶了过去。 林若踏进捕快公房的时候,齐乐正趴在桌上哭得稀里哗啦。林若吓了一跳,忙跑过去,一边帮好友顺气,一边问道:“这是怎么了?” 齐乐一向开朗乐观,林若很少见到她哭。而如现下这般哭得如此伤心的情况,她还是头一回见到。 胡乱抹了把泪,齐乐回答道:“没事儿,就是没抓到凶手,难过。” 林若松了口气,嗔道:“我以为出多大事儿了呢,原来就这?别着急,我们从尸体身上得到了新线索,说不定能一下子锁定凶手。” “什么新线索?”双眼肿得像青蛙的齐乐问道。 林若将剖验李山的尸体后得到的线索详细说了一遍,齐乐听完,若有所思。 “对了,阿乐,我要诚挚地向你道谢,你在彩卉成衣店给我定做的衣裙,我非常喜欢!还有你送的首饰头面,都很好看,谢谢你啦!”林若微笑着说道。 齐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脸狐疑问道:“小林子,你在说什么呢?我何时为你定做过衣裙?首饰头面啥的,我自己都不用也不懂,更不会挑选那些东西送给你呀。” “不是你送的?”林若惊讶得声音都变了调。 她指了指自己头上戴着的那支玉镶水晶白兔簪,对齐乐说道:“你仔细瞧瞧,这个真不是你送的?” 齐乐站起身,将林若按着坐在矮凳上,仔仔细细打量了白兔簪一会儿,说道:“确实好看,但的确不是我送的,我可没这么好的眼光。” “不会吧!不是你,会是谁送的呢?送衣裳首饰的人,明明说是朋友定制的呀!”林若嚷道。 “傻丫头,这还不简单,肯定是一位暗暗爱慕你的男子送的呀。”齐乐已经将先前的委屈难过彻底抛到脑后,转而八卦兮兮地盯上了林若。 第37章 神秘的送礼之人 “哎呀,阿乐你别乱说!哪儿有人暗中爱慕我呀?我家老汉说了,没人愿意娶女仵作。”林若说着,声音中透着一股子委屈。 齐乐顿时觉得自己先前的委屈啥都不算了,她搂住林若安慰道:“林叔那是信口胡诌!咱们小林子如此貌美,怎会无人愿娶?咱们衙门里就有好几个爱慕你的呢。” “你说小甲?他就是小孩儿心性,觉得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有缘而已。”林若说道。 “他就不提了,咋咋乎乎的小屁孩一个。我说的是周来宝和许封侯,他俩对你很不一般哦。”齐乐打趣道。 她口口声声称文小甲是小屁孩,实则她自己也只比文小甲大一岁而已。 “来宝哥性子随和,对谁都很好。猴子哥为人热情,同谁都能多聊几句。我瞧着,他俩待我,跟待旁人没什么不同,我看你是误会了。”林若反驳道。 告病在家休养的捕快许封侯,长得又瘦又高,身形灵活,人送外号猴子。 齐乐很想告诉林若,周、许二人的确恋慕于她,但也仅此而已。周来宝是家中独子,许封侯出自保守的胥吏之家,两家人都不可能同意让家里的孩子娶一个与尸体打交道的女仵作为妻。 不说别家,就说齐乐自家,她曾兴致勃勃地撮合林若和她二哥,在父母得知林若是衙门的女仵作后,立即让她死了这条心,还狠狠责骂了她一顿。 “咱家二郎就是打光棍,也不会娶一个女仵作为妻!”母亲这般对她说道。 看着一脸懵懂的林若,齐乐暗暗叹了口气,默默把那些点破的话咽了回去。 张子初、秦川等人在努力破案,林若也开始暗暗“查案”,她要查清楚,那身华美的蜀锦衣裙和精巧可人的首饰头面,到底是谁送给她的! 傍晚散值后,林若一路打听一路走,找到了位于城南李子巷的彩卉成衣店。已经接近打烊的时辰了,店里顾客寥寥,管事文氏正与一个绣娘打扮的女子说话。见林若行近,文氏像见了鬼一般跳起来。 “姑娘,请止步。”文氏大声说着,疾步走上前,将林若拦在店门外。 林若看出文氏对她的排斥,后退了几步,说道:“我来这儿,是想问问文婶子,二月十二那日您送到我家的衣裳首饰,是谁在贵店定制的?” “哦,你问这个呀。来订货、付钱的,是个小厮,好像叫什么栗子榛子松子之类的,嗯,应该是松子。他就把尺寸留下了,还给了面料、花色的要求,然后付了钱,指定在二月十二那天将衣裳送过去。”文氏答道。 “那首饰头面呢?也是在贵店定制的么?” 文氏摇头道:“不是,咱家只卖衣裳,不卖钗环首饰。那些东西,是那小厮留下的盒子里原本就有的,他指明要把衣裳装进那个盒子里,连同盒子里的首饰头面一起送去你家。” “您能描述一下那位小厮的模样吗?”林若问道。 文氏不耐烦道:“他就是个普通人,长着一张普通的脸,我哪儿记得清。你快走吧,店子要打烊了,我这儿还一堆事儿呢。” 文氏不愿配合,林若只得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没有任何线索,就只知道那跑腿小厮的名字,她去哪儿找那位神秘的送礼之人呢?看来,她这个“案子”是没法破了,注定要成为一桩“悬案”。 第38章 切入口 府衙的办事厅里,张子初再次将秦川、周来宝等参与缉凶的人召集在一处,将林若勘验李山的尸体后获得的新线索告知他们,同时也将他们各自查得的情况进行汇总。 “属下惭愧,暂未查到凶手的行踪。”秦川躬身禀道。 “其他人呢?可有查得有用的线索?”张子初问道。 周来宝、其他快班的捕快以及从皂班借调的几个皂吏纷纷表示并未查到相关线索。 张子初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形图,说道:“既然划定范围排查这种方式难以查到蛛丝马迹,那就改换方式,以制鼓为切入口进行查探。” 众人目光灼灼地看着张子初,听他不疾不徐地说道:“凶手将被害人剥皮,而后将其用于制作大鼓。从我们自朱府请的鼓舞队搜集的人皮鼓来看,凶手十分擅长制鼓,其制作的大鼓可以同其他牛皮鼓一起卖出而不被买家发现端倪,说明其技法纯熟。” “本官查找了一些书籍、档记,也询问了一些制鼓的手艺人,得知一只皮鼓从开始制作到完成,至少需要十五日。当然,之所以耗时如此之久,是因为需要浸泡牛皮。” “凶手以新剥的人皮制作大鼓的鼓面,自然可以省去浸泡的时间,但能在短短一日内就完成一个皮鼓的制作,还是需要极为超群的制鼓手艺的。” “制鼓手艺的习得,不可能在几日、几月之内完成,凶手必定是花费了数年时间学习并练习制鼓手艺,如此才能做到在短期内完成皮鼓的所有工序。” “因此,接下来的查探方向要变为排查华阳府所有的制鼓手艺人,范围不仅限于西城。凶手对西城熟悉,不代表他不能暂时迁居他处,尤其是衙门已经开始在西城大规模排查的情况下。” “重点排查有一定资财、身患疾病且经常改换居处的制鼓手艺人。如果有嫌疑之人刚好曾在竹溪村生活而后迁居旧集附近过后又搬到城西,那么此人十有八九就是凶手。” “属下明白了,这便安排人手展开排查!”秦川拱手领命。 在门口偷听的林若见秦川、周来宝等人往门外走来,赶紧闪身快步离开了。 张子初耳聪目明,他早就发现林若喜欢站在门口偷听他们议事了。既然她感兴趣,他就说得大声些,好让她听得清清楚楚。因此,每次分析案情或交代任务,他的声音都十分洪亮。 瞥见门外飞速逃离的青色身影,张子初的嘴角微微勾起,目光追随着那道纤细的身影。待彻底看不到了,他方才低头,看向自己写在小册子里的内容,写的是皮鼓的制作工序。 经过一番查找、询问,张子初才知晓,原来制作皮鼓的工序竟如此复杂。首先要选皮料,最好的皮料是新鲜的水牛皮,因为水牛的牛毛均匀且多而密,皮面富有光泽。 接下来的工序是,将挑选出的新鲜水牛皮置于清水中浸泡十二至十五日,直至牛毛以及皮脂等可轻易脱落时,用刀具刮掉牛毛及皮脂。 如此处理之后,再将牛皮晒干、钻孔,以绳将牛皮固定于鼓壳上,边缘用小木条固定,多余的牛皮则需要将其裁剪掉。固定牛皮时,需要将其绷紧,这样才可保证皮鼓的音质。 第39章 目的 从鼓舞队缴获的两只人皮鼓,其鼓面是以第一个被害人新月和第二个被害人小玉的皮所制,这是林若仔细对比收缴的皮鼓与三个案发现场残留的人皮后发现的。 制作鼓身的头盖骨和制作鼓槌的腿骨,也分别属于新月和小玉。 也就是说,凶手杀新月和小玉后剥皮制鼓,是为了练习制作手法或是试验人皮鼓的效果。杀丁元娘后剥其皮、取其骨,用以制作成皮鼓,才是凶手的目的。 得到最“完美”的人皮鼓后,先前为了练习或试验而制作的人皮鼓,也就没了用处。凶手没有选择将其藏匿起来,而是堂而皇之地将那两只人皮鼓混入普通牛皮鼓之中,通过中人,送至佟记琴坊寄售。凶手为何要如此行事? 张子初努力将自己代入凶手的情境,杀人、剥皮、制鼓。如果他是凶手,而且是个理智、聪敏之人,必定会选择将用于练习或试验而制的两只人皮鼓藏匿或销毁,如此,只要自己不露头,官府就会束手无策。 将两只人皮鼓和另外两只牛皮鼓一起交给李山,托其将之送至佟记琴坊寄售,于凶手而言,无疑是下下之选。一只皮鼓,卖价再高也不到一贯钱,但寄售人皮鼓的风险却是巨大的。 官府一旦发现大鼓的鼓面是由人皮所制的,那么就可能顺藤摸瓜找到凶手。实际上,张子初他们之所以开始排查制鼓手艺人,也的确是因为林若发现了端倪。 试想,若是朱府请的鼓舞队并未购入人皮鼓,那么官府就很难将杀人剥皮案同制作皮鼓联系起来。如此,对于凶手来说更加稳妥和安全。 张子初左思右想,苦思冥想,却始终无法想通,凶手为何捡了芝麻而丢西瓜。 另外就是凶手的动机,以二八年华的女子之皮制鼓,是用来做什么呢?如果只是如林若随口提到的、如她那爱搜罗女子长发的邻居一般,为了收藏而制作,那为何并未收藏头两只人皮鼓呢? 两只被凶手舍弃的人皮鼓,并没有任何破损或脏污,可以说毫无瑕疵,若只是为了收藏,那么那两只人皮鼓应当也是符合收藏标准的。 所以,凶手单单留下了以丁元娘的皮所制的鼓,到底是为了做什么呢? 凶手目的不明,行为透着一种怪异,让张子初感到匪夷所思,百思不得其解。 调查制鼓手艺人那边,很快就有了消息。将近傍晚时,秦川回到府衙,向张子初禀道:“张大人,属下带人查到了符合条件的制鼓手艺人,不过人数略有些多。” “哦?” “是这样的,属下查到,北城有十来个制鼓手艺人都是从竹溪村出来的,年纪不等,在二十八至四十六岁之间。他们原先也在旧集和西城生活过。因长年累月制作皮鼓,他们也患有各种疾病……”秦川解释道。 秦川的话音刚落,就见周来宝大步流星走来,拱手向张子初禀道:“张大人,属下在东城和南城交界处寻到了几个符合条件的制鼓手艺人,且已经安排人手盯住他们了。” “你那边有几个嫌疑人?”秦川问周来宝。 “五个。” “加上秦川在北城找到的,我们如今就有了将近二十个嫌疑人。”张子初总结道。 “啊?这么多?”周来宝惊讶道。 第40章 嫌疑人 “属下查到,在十多年前,竹溪村有个村民机缘巧合之下拜了一位邱姓的制鼓高手为师,跟着那人学会了制作皮鼓,挣了不少钱。那村民回村后,将村里想要学习制鼓手艺的村民都带出了村。” “起先,他们暂居在旧集附近,因为那里人来人往,很容易接到制鼓订单,他们自制的皮鼓也容易卖出去。后来集市迁至他处,他们就搬去了房租较为便宜的西城,并赁了屋子,开了间制鼓作坊。” “十多年前的那次地动,让简州、梓州等地遭受重创,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民涌入西城,使得本就聚集了三教九流的西城愈发混乱,那间制鼓小作坊时不时被地痞流氓骚扰、勒索,他们索性离开西城,迁到了北城。”秦川说道。 周来宝接着秦川的话头说道:“属下也打听过了,南城的五个制鼓手艺人,原先的确是居住在北城的。似乎是因为他们与其他制鼓手艺人产生了矛盾,才一气之下离开了北城,到南城讨生活。” “这些制鼓手艺人,是跟谁学的皮鼓的制作技艺?”张子初问道。 “北城那些制鼓手艺人,是跟同村的关大郎学的,关大郎则是跟制鼓高手邱云峰学的。这邱氏的祖传手艺便是制作皮鼓,且邱氏不藏私,只要肯拜师学艺的,他们都愿意教。”秦川答道。 “邱氏是不是有自家的锣鼓队?”张子初问。他想到自己到任那一日,知府齐大人请了锣鼓队在府衙门口敲锣打鼓,还为他介绍说那是邱氏锣鼓队。 秦川点头道:“是的,邱氏自家养了锣鼓队,但他们的要价颇高,当然,技艺也更出色。华阳府的百姓但凡要大办红白喜事的,都要请邱氏的锣鼓队。” 张子初以右手食指和中指在桌案上点了点,问道:“如此说来,邱氏可以算是华阳府所有制鼓手艺人的祖师爷?” “的确如此。” “北城那些有嫌疑的制鼓手艺人都安排人盯着了?”张子初问秦川。 “是,他们聚居在一处,属下已经安排了人手盯梢。” “很好,暂且将这些制鼓手艺人放在一边,我们去会会他们的祖师爷。”张子初说道。 “张大人,那位邱云峰老爷子,已经在去岁过世了。跟邱老爷子学艺的关大郎,也在三年前过世了。”秦川禀道。 “邱云峰可有子女?” “有一个独子,在邱氏族中行九。”秦川答道。 “那咱们就去会会那位邱九郎。” 秦川疑惑问道:“张大人为何一定要见邱氏之人?” “去年冬末春初,我从慈溪北上赴京赶考,在途中结识了一位来自西川路的举子。他姓邱,出身合州邱氏的旁支。他曾吹嘘说,邱氏的嫡支会通灵,通过使用某种特殊的法器通灵。”张子初缓缓说道。 “通灵?”秦川和周来宝异口同声地问道。 “是的,就是字面意思,与已经死去的人对话、沟通。”张子初顿了顿,继续说道:“本官起初并未将此案与邱氏联系起来,如今从制鼓手艺人身上查到了邱氏,本官方才想起关于合州邱氏之事。” “张大人,您的意思是,凶手是合州邱氏之人,杀人剥皮取骨制作人皮鼓及鼓槌,是为了获得通灵时所用的法器?”秦川问道。 “是的,有谁能比邱氏更擅长制作皮鼓呢?比起北城和南城的那些制鼓手艺人,我更倾向于认为,凶手就是邱氏族中之人,且应当出身合州邱氏嫡支。”张子初肯定道。 第41章 打听 合州邱氏并不是门庭煊赫、人丁兴旺的大族,不过是偏安西南一隅的蜀地小族。在前朝时,邱氏嫡支有出类拔萃的子弟曾当过国师,那个时候合州邱氏方才被世人所知。 到了本朝,合州邱氏并未出过了不得的人才,因此声名不显,大部分人也不会将邱氏锣鼓队与合州邱氏联系在一起。 大部分邱氏族人都聚居于合州,邱氏嫡支更是世居合州,不知为何,从未有嫡支子弟离开居住地。张子初赴京赶考时路遇的那位邱姓举子,就出自邱氏旁支而非嫡支。 张子初和秦川、周来宝赶至北城邱宅时,邱九郎并不在家。见他们三人在门口徘徊,一位老者上前问道:“你们三位后生是来寻九郎的?你们来晚了,他两日前就出远门了。” “感谢老伯告知,您是邱家的邻居?”张子初客气问道。 老者约莫耳顺之龄,头发白了大半,满脸皱纹,干瘦的手指上布满老茧,可见常年辛苦劳作。 “是,老汉我姓于,跟邱家是老街坊了,邱九郎是我看着长大的。”老者答道。 “于老伯,您可否与我们说说邱家?”张子初问道。 老者警惕地看了看张子初三人,问道:“你们打听邱家做什么?” 周来宝正欲上前摆明他们官差的身份,就见张子初对他摇了摇头,一旁的秦川一把将已经迈出几步的周来宝拉了回去。 只听张子初说道:“在下姓张,家住城东,在下姨母家意欲与邱家结亲,将表妹许给邱九郎,故遣在下前来先行打听一二。” 老者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你想问什么就问吧。要我说,邱九郎年纪虽大了些,但长得高大英俊,人品好,手艺也好,堪为良配!” 张子初问道:“据说邱老爷子制皮鼓的技艺出神入化,不知邱九郎与之相比如何?” 于姓老者拍着胸脯道:“邱九郎比他父亲还厉害,文绉绉的说法叫什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的就是他!我保证,我说的没一句虚言!他做皮鼓,当真是又快又好,邻里街坊们都晓得。” 张子初又问:“为何他这么大年纪了,还未娶妻?莫不是有什么隐疾?” 其实张子初也不知邱九郎的年纪,他只是从于姓老者的话语中得知了这一点并加以利用。 于姓老者知道,两家要结亲,必然要打听这个,因而并未感到意外。他凑近张子初,压低声音说道:“这事儿你问老汉我,算是问对了人。除了我,其他邻居街坊还真未必晓得。” “其实,邱九郎不是老邱的独子,他有个哥哥,在族中行七,大家都唤他邱小七。邱小七与原先住在街对面的程家二姑娘订了娃娃亲,可惜邱小七还未满十五就病逝了。” “本以为邱小七没了,邱、程两家的亲事也作罢了,不曾想,邱九郎那孩子竟一直暗暗爱慕程二娘,求他爹替向程家提亲。他年纪比程二娘小了足足五岁,程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邱九郎是个执拗脾气,认定一条路就一路走到黑,认定一个人就非她不娶。程二娘与旁人订亲、成亲,程家也搬走了,但邱九郎就是放不下她,不愿相看姑娘,老邱也没法子,只得由着他去。” “原来是这样,那后来邱九郎有去寻那程家姑娘吗?”张子初接着问道。 “有是有,这也说明他用情专一不是?你放心,那些事儿都过去了,那程二娘也已经病故了,不妨事的。”于姓老者生怕邱九郎的亲事结不成,急切地帮他说好话。 第42章 邱家往事 担心张子初有所顾虑,于姓老者又补充道:“程二娘也是命苦,嫁的汉子看着人模人样的,谁知背地里爱打老婆。听说程二娘怀孕后,还被那畜生打过。孩子没保住,程二娘也被磋磨得不成样子。” “邱九郎实在看不过眼,使了法子逼迫那畜生与程二娘和离了。他带程二娘去外乡生活过一年多,可惜程二娘落胎时伤了身,婚后这些年也过得着实不堪,身体早就垮了,二人没过多少安生日子,她就病逝了。“ “邱九郎亲自操持了程二娘的丧事,还为她守了一年多的孝。原本他还打算继续守下去,因为老邱病重,他才不得不回到华阳府。” “邱九郎果然是有情有义之人!”张子初赞道。 于姓老者脸上绽开笑容,说道:“确实,想当年他愿意放弃嫡支子弟的身份,也要回华阳府照顾老父,我就看出来这孩子是好样儿的。” 张子初问道:“您说的放弃嫡支子弟的身份,是怎么一回事儿?” “哦,是这样的。老邱一家呢,其实是合州邱氏的旁支,本家嫡支在合州合川府。嫡支那边,也不知受到了什么诅咒,男丁极为稀少。嫡支一共就三房,大房三房各有一个儿子,二房迟迟没有儿子。” “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嫡支二房不愿被戳脊梁骨,便将主意打到旁支头上。也不知邱氏怎么触怒老天爷了,旁支的男丁也不多,各家顶多就一个儿子,只有老邱家有两个儿子。” “这不,嫡支二房威逼利诱,让老邱将次子,也就是邱九郎过继给了他们,邱九郎三岁多就被带去了合州。老邱当年提了条件,让嫡支二房每年岁末将邱九郎送回华阳府,与父亲、兄长共享天伦,他们答应了。” “后来,邱七郎不幸染了时疫,小小年纪就没了。老邱发白日送黑发人,遭了大罪,好些时日不吃不喝的,像个活死人一般,身体也越来越差,人眼看着就快不行了。” “邱九郎得知后,顶着与本家闹翻的风险毅然回到了华阳府照顾他父亲。若没有他的悉心照料,老邱是不可能活到去年的。”于姓老者长长叹了口气,徐徐说道。 “年纪轻轻就能不恋名利,的确是难能可贵!”张子初夸赞道。 “哈哈,你这后生是个明白人!”于姓老者笑道,可以看出他与邱家关系极好,见张子初夸赞邱九郎,他甚为开怀,比他自己被夸了还高兴。 “于老伯,您可知邱九郎去了何处?”张子初问道。 于姓老者摇摇头道:“不晓得,我只是在院子里看到他背着个包袱走了,看样子像是要出远门。” “好的,您愿将这些内情告知在下,不胜感激!”张子初说着,向于姓老者躬身作揖。 那于姓老者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慢慢踱回了邱家隔壁的院子。 离开时,秦川四下看了看,对张子初说道:“张大人,邱家所在的这条祥云巷,似乎只有这两户人家,其他人家似乎已经搬走了。” 张子初还未回答,周来宝便抢先说道:“这是很正常的,因为去年这条巷子里有户人家走水了,一家七口全没了,周边有余财的人家便都搬走了。邱家就不说了,方才那位于老伯,可能是因为家中不富裕,才继续住在这儿。” “原来如此。”秦川说道。 回到府衙后,张子初立即命秦川派人去找见过邱九郎的人描述其容貌特征,再请徐书吏画出肖像画,而后让秦川安排官差拿着邱九郎的画像去四个出城的方向打听。 第二日上午,张子初正以肘撑头打瞌睡,秦川就疾步走来,禀道:“张大人,有邱九郎的消息了!有人看到他从西城门出了城,到西郊的灵溪浦头,乘了小舟往南去了。” 第43章 赴合川 “那小舟会在哪些地方停泊?”张子初揉了揉额头,问道。 “绵州玉阳、合州合川以及荣州文兴。” “看来,我们要去一趟合州合川了。”张子初说道。 邱氏嫡支的世居之地,正是合川。 去合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张子初只是益州华阳府的一个推官,且尚未掌握邱九郎是连环杀人毁尸案凶手的确凿证据,他无权到其他州、府抓人,更无权让当地府衙协查,即便华阳府知府齐佑出面斡旋也不成。 如此一来,张子初只能寻私人事由前去拜访。好在他与邱氏旁支的那位举子并未完全断绝往来,他高中一甲,那位邱十五郎名落孙山。他在汴京候官时,已经回到家乡合川的邱十五郎曾写信问候过他,他也回信了。 此次为了能至邱氏嫡支一探究竟,张子初少不得要与在家苦读、准备两年后再考的邱十五郎叙叙旧了。 为了节省时间,张子初打算一边去信给邱十五郎,一边动身往合川去。信也不是由邮驿递送,而是由张子初的小厮骑最快的马、乘最快的舟去送信。 既然是探访故友,张子初就不能带太多人同去,否则容易引起怀疑。他打算独自前往,但也不会孤军奋战,而是安排了秦川带着三个官差着便衣候在合川城外的驿站,随时准备接应他。 张子初脱掉官服,换上一身天青色的蜀锦长袍,收拾好行李,欲骑快马赶至灵溪浦头。刚出了房门,就见林若拎着她的验尸工具箱和行李、斜挎皮褡裢,等在了外头。 “小若,你这是……” “我与你同去。”林若不闪不避地望着张子初,说道。 “胡闹!我是去查案,又不是去游山玩水,你跟去做什么?”张子初板着脸训斥道。 林若没有被张子初难看的脸色吓退,她上前一步说道:“我知道你是去查案的,正因如此我才要与你同去。旁的不说,就说若是在合川发现了人皮鼓,你如何判断它是否由人皮所制?若无法判断,如何人赃俱获?” 张子初哑口无言,他默了默,说道:“此行怕是有危险,我不能带你去冒险。” “我不怕的,你不记得我小时候的那件事了吗?”林若说着,一丝痛苦之色飞快地浮现于她脸上,而后又飞快消失。 张子初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想去就去吧。” 二人各自择了良驹,快马加鞭赶至灵溪浦头,又坐上了正待出发的小舟,顺河而下,往南边的合川去。一路上,两人沉默以对,一个低头梳理案情,一个好奇看着沿途的风景。 合川地处川中丘陵和川东平行岭谷的交接地带,东有华蓥山,西靠隆多山,境内不是岭谷就是丘陵,十分独特。 从华阳至合川,恰有嘉灵河连通,顺河而下是最快的,不到半日即可到达。若是走陆路,需翻山越岭,少说也需两三日。 小舟到达合川北郊的嘉合浦头后,张子初和林若一前一后上了岸。张子初一眼就看到了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的自家小厮,朝他喊道:“松子,我在这儿!” 松子欣喜地迎上来,接过张子初的行李包袱,笑着禀道:“邱十五公子回了口信,说请您到合川后在前头的茶水摊子稍待,他会前来迎接。” 林若在听到张子初唤那小厮“松子”时就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张子初又看了看那小厮,目光游移不定。 待松子向张子初复命后,林若走上前问他:“你……你叫松子?” 松子莫名其妙道:“是啊,小的就叫这个名儿,有什么不对吗?” “那可太不对了!”林若嚷道。 打死林若,她也不会忘记,那个送了她一套华贵蜀锦衣裙及一盒贵重头面的神秘人的小厮,就是叫松子! 第44章 松子 “那姑娘您倒是说说,哪儿不对了?”松子一脸不解地看向林若,说道。 林若想问松子,是不是张子初派他向彩卉成衣店为她定制了一套蜀锦衣裙,但她知道来此处是为了查案,与案件无关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多说,于是她闭了嘴,什么也没问。 林若和松子在纠结对不对的问题时,张子初已经找到了茶摊,坐在小木桌边,喝起了粗茶。 松子和林若一前一后向茶摊走,松子发现林若就紧紧跟在他身后,他转头狐疑问道:“姑娘,您为何一直跟着小的?” “谁跟着你啦?”林若撇撇嘴说道。 她赌气一般将自己的行李重重往张子初跟前一放,气鼓鼓看着气定神闲的他,忽而又觉得自己有些傻气,也不知自己为何生气。 张子初轻笑一声,对林若温和说道:“坐下喝茶。” 松子的眯眯眼瞪得大了许多,他结结巴巴说道:“公子……姑娘……您二位认识呀?” 林若白了松子一眼,对张子初说道:“你家的这个小厮,可真够笨的!一点儿机灵劲儿都没有。” 松子不服气道:“姑娘,您这样说就不对了,小的文能识字,武能使剑,懂人情世故,擅察言观色,再机灵不过了!就因为没能发现您与我家公子认识,您就认为小的愚笨,这是不对的,一眼定乾坤那是长者才能做到的,小的瞧姑娘像是未满十六的样子,定然是不能一眼就将人看准的,而且……” 一口粗茶险些呛进喉咙里,好脾气的林若忍不住拍案而起,对啰啰嗦嗦的松子怒目而视,吼道:“闭嘴!” “姑娘,大庭广众之下,口出恶言可不好。有道是,非礼勿言,说的是……”松子仍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林若求助地看向张子初,说道:“请你管管你家小厮。” “松子就是这么个性子,你习惯习惯就好了。”张子初将粗茶一饮而尽,笑着说道。 “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林若恳求道。 “你这样可不像求人的样子,至少要先唤人。”张子初闲闲说道。 林若不情不愿地唤了声“子初哥哥”,张子初方才带着满足的笑容将一块茶点塞进松子嘴里,干净利落地阻断了他的啰嗦。 “总算是清静了……”林若感叹道。 待林若开始喝第三杯粗茶时,一个满含喜悦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子初,别来无恙!” 张子初站起身对那人作揖,说道:“邱兄,别来无恙!” “我就说今日一早枝头的喜鹊怎么叫个不停呢,原来是有贵客光临呀!”邱十五郎迎上前,爽朗笑着说道。 他穿着一身宝蓝的锦袍,头戴白玉冠,中等个头,白面细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状,瞧着十分讨喜。 “子初要叨扰邱兄了。”张子初带着歉意说道。 “这是说的哪里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子初你能来合川寻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邱十五郎一边说,一边做出“请”的手势,将张子初一行向南边引。 看到跟在张子初身后的林若,见她的行为举止以及衣着打扮不像丫鬟,邱十五郎问张子初:“这位姑娘是?” “她是愚弟的未婚妻,姓林。”张子初微笑着答道。 林若听到“未婚妻”三个字,险些一头栽倒。但她也清楚,眼下这情形,未婚妻这个身份是最合适的,因而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同邱十五郎打招呼:“邱家哥哥好!” “弟妹好!“ “哎呀子初你小子可真有福气,能娶到如此美貌的娇妻!”邱十五郎拍着张子初的肩膀打趣道。 第45章 马车茶话会 邱十五郎请张子初和林若登上一辆奢华的马车,而后他自己也钻进车厢里。车厢甚为宽敞,容纳五六人都不在话下,且内里还置有水獭皮坐垫、杭绸美人靠、茶案、茶具、香炉等物,一看就知道这马车的主人极会享受。 “听松子说,子初你如今在华阳府任推官?”邱十五郎一边为张子初和林若斟茶,一边问道。 “是的,年后才上任。” “容我冒昧问一句,你既已高中一甲进士,为何没有趁势将婚事给办了?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大小登科凑一块儿,岂不美哉?”邱十五郎摆出一副八卦十足的嘴脸,挤眉弄眼问道。 林若状似羞涩地低下头,一来她不知如何应对,二来她也的确有些难为情。因她将脑袋垂得很低,没有看到张子初以温柔缱绻的目光看着她,微笑着答道:“尚未办婚事,主要是因为小若还未及笄。” “哦?弟妹何时及笄?” “就在今年五月。” 邱十五郎拊掌笑道:“真好!子初你喜得官职,又将抱得美人归,好生令人羡慕!” 林若的头垂得更低了,张子初则笑而不语。 邱十五郎十分健谈,拉着久别重逢的张子初聊当初赴京路上的糗事、聊同一届参加春闱的其他举子,也聊合川的风土人情。 “咱合川那是山清水秀,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钟灵毓秀!旁的不说,就是咱邱氏本家,那可是藏龙卧虎,人才济济,且他们住在龙游山上,那可是个堪比仙境的洞天福地!”邱十五郎自豪地夸赞起家乡和家族来。 张子初目光一闪,趁势说道:“愚弟前些时日闲来无事,读到了合川的地方志,称龙游山之名乃依其形态而来,即‘矫如龙之游‘,山峰气势磅礴,形似游龙,可谓‘九岭逶迤腾细浪,傲岸挺立涪江边,险峰峻岭飞龙游,名山古刹镇河川’,愚弟不免心生向往之情,这才携未婚妻慕名而来。” “原来如此!子初你可真有眼光,要我说,在蜀地的名胜古迹中,龙游山若是排第二,则没有哪一处敢称第一!龙游山我熟,我带你们好好逛逛,定让你们玩得开怀尽兴!”邱十五郎兴奋地说道。 “愚弟这厢谢过邱兄!”张子初笑着说道,朝邱十五郎拱了拱手。 邱十五郎佯装不悦,嗔怪道:“子初你太客气啦!你一个正经官儿,不嫌弃尚且是一介白身的我,愿意同我往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尽地主之谊带你们游玩一番算什么!往后可不许同我这般客气。” “那子初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实我钦慕邱氏已久,在华阳府曾见过好几次邱氏的锣鼓队表演,还曾有幸见过以邱氏皮鼓为道具的鼓舞,那几场表演当真是精彩纷呈,见之难忘!”张子初赞道。 邱十五郎摆摆手,说道:“嗐,那些都不足挂齿,都是邱氏真正奇技的边角料。咱邱氏的族规规定,只有嫡支才能掌握最关键、最重要、最神奇的技能,旁支就只能学些制鼓制锣、敲锣打鼓、药草种植、皮料加工等一些低等技能。” 张子初压低声音问道:“邱兄所说的只有邱氏嫡支掌握的奇技,是不是在赴京赶考的路途中,你提到的那个?” “正是!此事只有邱氏族中之人才晓得,旁人是很难知晓的,因为邱氏嫡支行事低调,且族规明确规定,嫡支子弟应全力传承家族奇技,不得择旁路而行,不得考科举当官,甚至终身不得离开合川!”邱十五郎神秘地小声说道。 第46章 铜溪镇 “哦?这是为何?其他家族可都是汲汲营营于让族中弟子努力向学、通过科举鲤鱼跃龙门呢!怎的邱氏要反其道而行之?”张子初疑惑问道。 邱十五挠挠头,说道:“这我可就不晓得喽,我原先也不知道邱氏竟有此种族规,是与我十分要好的一位嫡支堂兄悄悄告诉我的。” 约莫半个时辰后,奢华的大马车在合川西郊的一个怪石路标前停下,怪石上刻着龙飞凤舞的“铜溪”二字。 “我家就在铜溪镇上,往南行是金沙村,穿过金沙村,就到了龙游山脚下。”邱十五指着远处介绍道。 邱十五又向张子初和林若解释,他们之所以从马车上下来,是因为进入铜溪镇的路,都是时而向上、时而向下的石阶和缓坡,马车很难行驶,只能步行,或是乘坐需由两名健仆抬起的步辇。 邱十五郎家中是做皮料生意的,资财颇丰,专门养了一群负责抬步辇的高壮下仆。张子初和林若都沾了他的光,得以舒舒服服地坐在步辇上、一路听风赏景进镇子,而不必折磨自己的腿脚。 要知道,从怪石路标徒步走到位于铜溪镇西北的邱十五郎家,即便是身强力壮、耐力颇佳的男子,也要走上大半个时辰,女子所需的时间就更长了。 许多第一次步行进入铜溪镇的外地人,无一例外都走得气喘吁吁、腿脚发软,且双腿第二日会感到酸疼,而这种磨人的酸疼往往会持续三日左右。 张子初和林若可以乘坐步辇,身为小厮的松子就只能步行了。因此,张子初和林若到达邱十五郎家半个时辰后,才见扶着腰、喘着大气儿、挂着一张苦瓜脸的松子歪歪扭扭地走过来。 “公子,这个月的月钱您必须得多给一吊钱,小的要拿来买鞋和膏药!”松子凑到张子初跟前,苦着脸说道。 众人都被他的滑稽模样逗笑了。 邱十五郎家的宅院依山而建,以青石为基、砖木为墙,青砖黑瓦,飞檐翘角,古朴素雅又不失庄严大气,就像一位外表端庄贤淑、性情却活泼开朗的小姑娘,独有韵味且惹人喜爱。 邱十五郎家中人口简单,他的祖父母皆已过世,家中除了父母就只有一个比他小三岁的妹妹。他的父母、幼妹也都是性情爽利之人,他们热情招待了张子初和林若,还为他们备了两间温馨舒适的客房。 “咱们铜溪镇之所以叫这个名儿,是因为镇子中部有个铜器定期进行交易的大集,那大集叫做铜期场,铜期场正中有条无名小溪,此溪可流入涪江之中,取铜期场的‘铜’和无名小溪的‘溪’,便得‘铜溪’之名。” “从那小溪乘游船,顺溪而下至涪江,十分有趣。除此之外,镇子北面有鞍子山,南面有马槽沟、板桥寺,都是风景秀丽之处,端午,你可得带两位贵客好好赏玩一番!”邱父朗声说道。 邱十五郎的大名叫做邱端午,因他正好在端午那日出生。 “我办事,您放心!我保证让他俩玩儿得乐不思蜀!”邱十五郎拍着胸脯保证道。 “什么乐不思蜀,咱这儿本就是蜀地!”邱父大笑道。 第47章 龙游山 虽说铜溪镇的风景名胜不少,但张子初为了尽快寻到邱九郎,决定先去龙游山。邱十五郎只当好友对龙游山向往已久,迫不及待想要前去游览,并未起疑。 都说看山跑死马,在铜溪镇可看到龙游山巍峨又绰约的轮廓,且看起来似乎并不遥远,但真正前往那里,却足足花费了将近两个时辰。 邱十五郎带着张子初和林若天一亮就出发了,到了正午才到达龙游山脚下。那里有成片的绿树与村庄,很是养眼。 从远处看,龙游山像一个碧绿的大斗笠,从近处看,则像一座雄浑威严的宝塔,流绿滴翠,层峦叠翠,郁郁葱葱,具有极大的视觉冲击力,那种盛大而直观的压迫感,能让人立即产生“人若蝼蚁”之感。 龙游山四周绝壁环绕,看起来无比险峻,然上山后却发现山腰上地势平坦,行走起来并不算费劲。爬到视野好的高地上,可俯瞰山下的碧树与村庄,还可远眺民居林立的铜溪镇。 据说,前朝曾有一位皇帝到此处游玩,被山上的盛景所慑,流连忘返,依依不舍。回到都城后,那位皇帝便立即下令在山上修建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寺庙,即龙游寺。可惜,该寺庙毁于山火,连瓦片和砖块都未留下。 到了前朝末期,战乱、匪乱交替,民不聊生,龙游山一带因有悍匪出没,成了官府和百姓都不敢踏足之地。 到了本朝初期,悍匪虽已被剿灭,但龙游山一带还是成了人迹罕至之处,官府也对此地不管不顾。 不知从什么年月开始,邱氏嫡支开始进入并逐渐掌控了龙游山,邱氏的宗祠就建在毁于山火的龙游寺原址上,之后又在悬崖石壁上建造了一尊睡佛雕像。 龙游山上还有一座建造于前朝的石牌坊,据说,历经数百年的风雨洗礼,牌坊中的镂雕动物、花草仍栩栩如生,斑驳字迹也依稀可见。 当然,这座前朝的石牌坊,如今已经成为邱氏嫡支所居之处的后花园一景了。 张子初一边登山,一边观察四周的地形,眉头不自觉拧起。这龙游山实在太大了,若邱九郎藏身于此山中不冒头,恐怕很难在短期内将他找出来。 邱十五郎见张子初皱眉,还当他体力不支精疲力竭了,立即带张、林二人拐到一个六角小亭中休息。 松子并未跟着一起来,因为他昨日步行进铜溪镇,险些将双腿走废,今日哼哼唧唧不愿起床,向张子初告假在房里休息。 “邱兄,附近的百姓都可上这龙游山游玩吗?”张子初问道。 “是的,但只有咱们方才走过的一小片儿可随意攀爬、游玩,再往上爬,就到咱邱氏嫡支的地盘了,那里从不允许外人随意进入。”邱十五郎答道。 张子初露出沮丧、低落的神色,说道:“那可真是遗憾,我本打算去瞻仰一番地方志记载的前朝石牌坊呢,看来是没有这个眼福了。” 邱十五郎嘿嘿一笑,说道:“原本是不成的,不过谁让你有我这位神通广大的朋友呢?既然带你来这儿了,怎么可能只让你浅浅游览一二?自然是要带你去旁人去不得之处!” 张子初惊喜问道:“当真可以?” “那当然,我与嫡支一位堂兄关系极好,咱们上山前我已经遣人传讯给他了,他此刻应该已经在门口等着咱们啦。”邱十五郎带着几分得意说道。 “那真是太妙了!多谢邱兄!感激不尽!”张子初喜不自胜,连连道谢。 第48章 邱氏嫡支 邱氏嫡支盘踞之处,就在龙游山的山顶上,入口则建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 入口处的石门足有两人高,颜色是沉沉的黑,其上雕刻着似符咒似古文的奇特线条,见之即令人心生畏惧。 两个着白袍的高大男子一左一右打开巨大的石门,一位身穿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背着手从石门中走出来,立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陌生的访客。 邱十五郎见那男子现了身,立即满脸堆笑迎上前去,谄媚道:“数月不见,十四哥还是如此丰神俊秀、玉树临风!” 邱十四郎歪嘴一笑,说道:“你小子,也还是如此油嘴滑舌、没个正形儿!” 邱十五郎嘿嘿笑着,说道:“总不能所有人都如十四哥这般端严持重吧。” 邱十四郎瞥了张、林二人一眼,问邱十五郎:“又带狐朋狗友来玩儿?” “十四哥你可别乱说,子初才不是狐朋狗友,我同你说,他是……” 邱十五郎还没说完,就被张子初抢过话头。“在下明州慈溪府张子初。”张子初说道,又介绍林若:“她是在下的未婚妻。”说完,张子初礼貌地向邱十四郎拱手见礼,林若也微微蹲身,行了个福礼。 邱十四郎似乎早已习惯邱十五郎时不时带朋友前来游玩的嘚瑟腔调,略带倨傲向张子初和林若随意地点了点头,转头对邱十五郎交代:“禁地与内院不可进,天黑前离开,还记得罢?” “记得记得,每回来你都要说一遍,我能不记得吗?”邱十五郎笑道。 “记得就好,你带他们玩儿吧,我还有事儿,先走了。”邱十四郎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走,我这就带你们去看前朝的石牌坊!”邱十五郎兴致勃勃说着,当先踏上台阶。 黑石台阶窄而陡,向上攀爬十分耗费体力。坐惯了步辇的邱十五郎边爬边抱怨:“这破台阶也不知是谁修的,爬起来也太累人了!” “我同你们说,要怪只能怪我不是嫡支子弟,否则就不用在这儿吭哧吭哧地爬台阶了。”邱十五郎喘着粗气说道。 “此话怎讲?”张子初问道。 邱十五指着东边的山脊说道:“在那儿有个大辘轳,可以把人运上运下,但只有嫡支子弟才有资格坐那玩意儿。“ 辘轳是一种由辘轳头、支架、井绳、水斗、卷筒、曲柄和绳索等部分构成的起重装置,原本是用来从深井中取水的。 井上竖立井架,上装可用手柄摇转的轴,轴上绕绳索,绳索一端系水桶。提水时,先将水桶挂在绳钩上,顺时针摇动辘轳把儿,同时一手轻按辘轳头上的绳子,以防一下落到井底。 当听到桶入水时,随即按住麻绳防止继续下滑,再按逆时针方向摇动辘轳把儿,麻绳随之带动水桶上升,水就提上来了。如此取水,比不用辘轳时省力得多。 邱氏嫡支将辘轳进行改良,用于人员和重物的运送,无疑是一项创举,着实令人肃然起敬。 “真有可以运人的辘轳?”林若好奇问道。 邱十五郎笑道:“真有,我远远看过的。我亲眼看到十四哥坐在里头,嗖的一下就上去了,非常之神奇!” 见林若流露出向往的神情,邱十五郎挠挠头道:“据说那玩意儿是族中一位高人所造,那技艺密不外传,为了不让外人看出端倪,非嫡支之人一律不得靠近。所以,我是没办法带你俩去那儿长见识了。” “没关系的,你能带我们进来,就很好了。”张子初说道。 第49章 游玩 不知过了多久,三人的脚底板快要冒烟时,总算上到一个平台上。平台不是由石头所制,而是由粗壮的竹子制成的,既雅致清新又自带天然竹香,设计得十分别出心裁。 竹台四周是同样以竹制成的围栏,立于竹台俯瞰山脚或是极目远眺,都别有一番风味。且有围栏相护,不必担心不小心跌落山崖。 竹台西面与一个拱形石洞相连,邱十五郎指着黑黝黝的洞口说道:“从那儿穿过去,就到了秀石原。秀石原附近,还有神女峰、将军坡、七仙岭、灵霄阁、金蟾洞、棋盘崖、毓林馆等好看好玩儿之处!” “前朝的石牌坊,是在秀石原内吗?”张子初问道。 邱十五郎摇头道:“不,前朝的石牌坊在千梵林之中。千梵林距离秀石原有些距离,咱们一路走一路玩儿,慢慢往那边去就是了。放心,今日定会让你看到你心心念念的前朝石牌坊。” 穿过幽暗的石洞,突然眼前一亮,豁然开朗。脆嫩可喜的矮树丛映入眼帘,有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山石点缀其间,浑然天成,妙趣横生,此处便是秀石原。 顾名思义,秀石原的确称得上是碧绿之原,和平原一般平坦开阔。巍峨险峻的山岭之中,竟有这样一处世外仙境般的绿原,的确令人无比惊叹,惊叹于自然之力的鬼斧神工。 神女峰上无神女,但因此峰高耸入云,有缥缈雾气环绕,如出尘绝丽的九天神女,令人不自觉想要对其顶礼膜拜。 将军坡与七仙岭相映成趣,灵霄阁则是一座五层木制阁楼,阁楼不远处便是一处天然溶洞,其色金黄,其形如蟾蜍,因而得名金蟾洞。穿过金蟾洞则是如棋盘般错落有致的几处山崖,崖边以琉璃建起一座透明的山馆。 山馆本就紧靠山峰,以山上的碧树为装饰,透明的琉璃又印刻着树影山形,可谓山中有馆,馆中有山,浑然一体,精巧别致之极。 张子初和林若大开眼界,目不暇接,恨不得能再多长几双眼睛,好将眼前的奇景妙境尽收于眼、珍藏于心。 将近傍晚时,邱十五郎带张子初和林若行至千梵林。不同于石秀原,这千梵林中的树木都高大粗壮,抬头仰望之,根本看不到树顶。前朝的石牌坊与其他石碑、石牌一同置于其中,显得格外渺小。 终于见到了前朝的石牌坊,张子初显得心满意足,唇边带了一丝笑意。 邱十五郎看了看天色,对张、林二人说道:“天快黑了,咱们得下山了。” 见张子初似乎对前朝石牌坊恋恋不舍,邱十五郎笑道:“你若还想看这个,明日咱们再来就是了。” “不用不用,能看到它我就没有遗憾了,今日已经多有打扰,明日就不必来了。”张子初推拒道。 三人从另一条路返回竹台,途中路过许多岔道,邱十五郎告诉他们,那些都是出入口,但他们没法从那些地方出山,因为那些通道也都只有邱氏嫡支之人才可通行,访客的出入口,只有他们走的那一个。 下山到山脚下时,天已经黑透了。好在邱家在山脚下的金沙村里建有别苑,三人下榻别苑即可,不必摸黑赶路回铜溪镇。 第50章 涂药 邱家别苑的管事十分贴心地为体力耗尽的三人准备了椒麻野兔锅子,劲道的野兔肉在热气腾腾的锅子中涮熟,与胡椒、花椒一同入口,味蕾瞬间被激活,疲惫很快就被一扫而空。 夹着野兔肉大快朵颐的林若突然想到了什么,斜眼看了看还未动筷的张子初,问道:“张……额……子初哥哥,你可要吃些其他的?” “不必了,吃这个就行。”张子初说着,深吸一口气,迅速夹起一块烫熟的兔肉放进嘴里,而后大口咀嚼起来。 邱十五郎一连吃掉三大块兔肉,才后知后觉问张子初:“怎么,子初你是不爱吃野兔锅子么?若是如此,你一定要说哦,咱家别苑食材丰富,且都是当日从地里采摘的,新鲜着呢,想吃啥就说,千万别客气!” 张子初摆摆手道:“不必,这个就很好。” 夜里,嘴唇红肿、身上起红疹的张子初既疼又痒,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在他打算起身去浴房往身上浇盆凉水时,听到有人在外头轻轻敲起了此间客房的房门。 “请问是哪位?”张子初问道。 “咳咳,是我。”林若答道。 张子初立即窜至门边打开房门,放林若进屋。只见林若端着托盘,其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我问了管事,这里只有三七、蒲黄和银杏叶,我就拿了些熬成了这碗药,可消肿止痛,你趁热喝了吧。”林若有些不自在地说道。 张子初心里涌起巨大的喜悦,肿痛的嘴唇和瘙痒的皮肤带来的痛苦瞬间消弭于无形。 “小若,谢谢你!”张子初说着,拿起碗,将里头的汤药一饮而尽。 除了贺家人,只有林若知道张子初不能食辣。但凡菜肴中加入了胡椒,他食用过后必会嘴唇红肿、浑身起红疹。 在邱家做客,客随主便,张子初不愿深夜叨扰旁人,那就只能自己忍受肿痛和瘙痒的折磨。 喝完汤药后,张子初感觉好多了。他正打算再次道谢,就见林若从衣兜中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说道:“这是我找管事要的药膏,涂抹在皮肤上,可止痒。这里只有些常用药,只能试试看了,若是无效,也只能明日回镇上买药。” “谢谢!”张子初接过药膏,笑着道谢。 林若看着嘴唇红肿的张子初活像一只厚嘴唇的猴子,觉得十分碍眼,于是端着空碗准备立即离开,眼不见心不烦,不料却被张子初叫住。 “小若,你可以……帮我涂后背吗?”张子初期期艾艾问道。 林若瞪着得寸进尺的张子初,斩钉截铁道:“不可以!” “为何?” “这还用问?男女授受不清!”林若没好气地说道。 “你是仵作,应当是看过不少男人的尸体吧……” 林若深吸一口气,说道:“你若是要和尸体相提并论,那我没什么好说的,药膏拿来,我帮你涂后背就是了。” 张子初喜笑颜开,将药膏递给林若,而后自觉地掀起衣衫,面向林若,给了她一个感激的笑。 林若立即捂住双眼,没好气地下令:“转过身去!” 张子初老实依言转过身,背对林若。林若红着脸在他后背的红疹初涂上药膏,而后将药膏放在桌上,落荒而逃。 她跑得太快,因而没有听到张子初发出的愉快而满足的轻笑。 第51章 闲言碎语 第二日一早,三人聚在邱家别苑的正堂中用早膳。邱十五郎一边往嘴里扒拉抄手,一边对张子初挤眉弄眼道:“我昨晚起夜时,似乎看到弟妹端着汤羹进了你房里,啧啧啧,漫漫长夜有美相伴,真令人眼红呀!” 林若听了这话,险些将抄手卡在喉咙里。她慌忙说道:“邱家哥哥可别乱说,我昨晚送完汤羹就回房了!” “弟妹莫急,我就是开个玩笑,嘿嘿。”邱十五郎笑道。 张子初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唇也不肿了,身上的红疹也消褪了。他吃胡椒后的症状看起来严重又可怕,其实即便不用药,过几个时辰也会自行恢复。 他见林若羞得面若朝霞,知道她有些不自在,便转换话题,问道:“邱兄,我有一事不解。咱们昨日游玩之处,似乎都是借着地势由技艺高超的工匠修建的,想必所需的银钱不少吧?邱氏嫡支避世而居,他们靠什么挣钱呢?” 邱十五郎抹了把油嘴,答道:“邱氏嫡支什么也不用做,就有大笔银钱入账。为何?因为族产是他们的。就咱这金沙村的田地,以及旁边的皂角村、弯桥村、锣山村等村庄里的田地,都是族产,属于邱氏嫡支。” “不谈别的,仅靠收一年租子,就能养活嫡支所有人。更何况,旁支依仗族中传授的技法所挣得的银钱,也要向嫡支缴纳一定比例的银钱。” “嫡支人口少,旁支虽说每家男丁少,但户数多,每年交给嫡支的银钱,数额也是十分可观的。” “原来如此,感谢邱兄解惑!对了,华阳府也有邱氏旁支,是制作皮鼓的,那家的儿郎好似在族中行九,不知邱兄是否识得他?”张子初问道。 “你说的是被过继给嫡支二房的那位九堂兄吧?我没有与他打过交道,但从十四哥那儿听说过他。”邱十五郎说道。 “哦?我在华阳府见过他,这会儿说到邱氏旁支,我便想到了他。你十四哥是如何说他的?”张子初摆出一副好奇又八卦的神情,问道。 “十四哥说,九堂兄是个愚孝之人,对他生父言听计从,毫无主见。而且,他还忘恩负义,嫡支二房悉心教养他,把他当亲生儿子对待,他倒好,只要他生父发话,他就能置生病的养母于不顾,投向他生父的怀抱。”邱十五郎带着几分不屑和鄙夷说道。 “竟有这等事?”张子初惊讶地问道。 “我也是听十四哥说的,但应该是真的,否则十四哥也不会说起来就忿忿不平。据说九堂兄长得一表人才,表面瞧着也颇为良善可靠,谁知道竟会如此行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邱十五郎叹道。 张子初说道:“邱九郎的邻居对他的评价倒是很好,看来,立场不同,对一个人的评价也就截然不同。” 邱十五郎提议,既然来了金沙村,不如顺便到周围的山丘、村庄玩耍一番。此提议正合张子初之意,他自然表示赞成。 目前他们只初探了龙游山,连邱九郎的影子都没见着,当然不能就这样回铜溪镇。 用午膳前,松子从铜溪镇赶了过来。他大约是担心多告一日假,就要被抠门的主子多扣一日工钱,且歇着也挺无聊,着实不划算。 松子到了金沙村的邱家别苑后,林若的耳根就再没清静过了。松子一个人,抵得上一千只叽叽喳喳的麻雀,聒噪得林若耳朵嗡嗡作响,她常常冒出拿鱼肠线把松子的嘴缝起来的想法。 第52章 怪异 为了耳朵不被碎嘴的松子摧残,林若干脆对其敬而远之,跑去村子里晃悠了。 “秦捕快有信寄来吗?”张子初一边绘制龙游山地形图,一边问松子。 松子拍了拍脑袋,从内兜里取出一封信呈给张子初,说道:“有有有!公子您若不问,小的都给忘了。今日一早,小的按您的吩咐去铜溪镇的邮驿问了问,确有秦捕快寄给您的信。” 张子初打开信件快速浏览了一遍,而后令松子将信投入火盆烧掉。 “邱九郎家中果然有蹊跷。”张子初以食指和中指敲击桌面,自言自语道。 出发前往合川之前,张子初令秦川安排人手寻找合适的时机去邱九郎家中探探,若是没探出什么就罢了,若探出些情况,则立即写邮寄至邱十五郎家所在地铜溪镇。 秦川在信中说,查探的人发现,邱九郎家粗看上去没什么问题,细查之下发现东厢房的床榻下有块地砖是松动的,翻开那地砖,发现下头有地道,地道尽头是一间卧房,里头有些年轻女子的衣物。 而且,从卧房各处痕迹来看,那女子应当是长期在那儿生活,而不是短期被囚禁在那里。 可从官府的户籍档记中看,邱云峰家并没有女儿,邱云峰的两个儿子邱七郎和邱九郎都没有娶妻。那么问题来了,住在邱家地底卧房的女子是谁?她如今去了哪儿?是逃离了,还是已经遭遇不测、不在人世了? 此外,查探的官差还发现邱九郎家中有个专门制作皮鼓的小房间,在那里,制鼓工具中混入了一把柴刀,有苍蝇在停于其上。刀上有血腥气,就能吸引嗅觉灵敏的苍蝇。这说明,那把柴刀一定见了血,极有可能就是凶器。 林若一直在村中晃悠到傍晚才回到邱家别苑,用晚膳时,她问邱十五郎:“邱家哥哥,我在村里闲逛时,发现村里的孩子绝大部分都是男孩儿,一下午只看到一个女孩儿,这是怎么回事?” 邱十五郎答道:“从我有记忆起,村里就是这般情况了。听陶管事说,这里的村民似乎极为重男轻女,产妇若生了女孩儿,都直接扔进泔水桶里将其溺死。” 林若不敢置信道:“为何要这样呢?就算想要男孩儿,接着生就是了,何至于将女婴溺死?女孩儿大了也可以帮家里干活呀,而且吃的也不多。” 邱十五郎摊摊手道:“那就不晓得了,而且不仅仅只有咱们所在的金沙村如此,旁边的皂角村、弯桥村、锣山村等,都是如此。” “邱兄说的周围的那几个村庄,和金沙村一样,都属邱氏族产吧?”张子初问道。 “没错。” 天黑之后,金沙村陷入沉寂,静谧得有些可怕。林若再三确认没人注意到她后,火速窜至张子初的客房门口。张子初似乎料到她会来,还未等她敲门,就拉开了房门请她进去。 “有些不对劲儿!村子里的村民照说应该是佃农,只需要向地主交租即可,并不受地主控制,但我瞧着,他们更像依附于邱氏的农奴,马车进村时他们遇到了都跪下磕头,我那会儿就感觉不对劲,但没有多想。” “下午我在村中行走时遇到几个村民,他们都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纷纷向我弯腰行大礼!这哪里像是佃农?活脱脱就是邱氏的奴仆!”林若压低声音急切地说道。 “你别着急,坐下慢慢说。”张子初说着,递给林若一杯温水,示意她坐在椅子上喝水润喉。 林若接过温水一饮而尽,而后坐下说道:“最奇怪的是我遇到的那个小女孩。她似乎曾被火烧伤了,面部有一半都布满可怕的伤疤,脖子上也是。她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带着怜悯和同情。总之就是十分怪异!” 第53章 夜半歌声 张子初耐心听林若说完之后,安慰道:“小若,你别想太多。咱们来到此处,就是为了查清案情。遇到的这些怪异之事,恰能作为查探的切入口。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咱们仔细查探一番!” “嗯,我知道了。”林若说着,踱至客房门口,打开房门左顾右盼,确认四周无人,才轻巧地闪身出来,一溜烟回到自己的客房里。 可能是张子初的安慰之言起了作用,也可能是下午晃悠太久身体有些疲惫了,林若回到客房后倒头就睡,起初两个时辰睡得极沉,之后就转入了浅眠。 浅睡中的林若翻了个身,依稀听到窗外有个小女孩在唱歌。她“腾”的一下坐起身,睡意全无。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易我皮,换你衣,祭献鼓女通灵兮。风不止,鼓声起,拜请鼓仙降于此。”稚嫩的童音絮絮传来,和着春夜的风,纯澈空灵又诡异可怖。 林若披衣下床,趿拉着鞋奔至窗边,打开窗户往外瞧,只看到黑沉沉的夜色和不远处摇曳的树枝。 她打开房门四下查看,并未看到人影。就在她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听到歌声而准备关上房门时,突然又听到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歌声:“易我皮,换你衣,祭献鼓女通灵兮。风不止,鼓声起,拜请鼓仙降于此。” 歌声是从北面传来的,她慌忙出了房间,往北面追。别苑的最北边没有路,只有一堵高墙,墙角长着一丛矮小的野草,正好挡住了其后的狗洞。 林若蹲下来仔细查看,发现那丛野草有被压过的痕迹。如此说来,那唱歌的小女孩应该是从此处离开了别苑。 这也说明,这一切都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林若回想那诡异的唱词,不由打了个寒战。 担心自己会忘记那小女孩的唱词,林若从工具箱下层取出纸笔,将唱词一字不漏地写了下来。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林若揣好写着唱词的纸,火急火燎冲到张子初的客房门外,轻轻叩了叩房门。 张子初很快就打开了房门放林若进屋,他显然是被林若的敲门声吵醒的,披散着头发,身着寝衣。 “发生何事了?”张子初皱着眉头询问道,他见林若脸色不太好,心也揪了起来。 林若取出写着唱词的纸递给张子初,说道:“昨晚下半夜,有个小女孩在我窗外唱歌,唱的就是这个。我追了出去,她从北边院墙下的狗洞跑了。” 张子初将折叠的纸张打开,快速扫过唱词,眉头不自觉拧起。 “那个孩子,大概是在好心催促你离开。她通过歌声提醒你,若你继续留在此处,就会被杀死献祭,被剥皮拆骨制成可以通灵的人皮鼓。”张子初沉声说道。 “就像新月、小玉和丁元娘一样。”林若白着脸说道。 “嗯,这几日我大概梳理清楚了,邱氏所谓能够通灵的法器,正是以花季少女的皮、骨所制的人皮鼓。邱九郎是邱氏旁支子弟,虽曾被过继给嫡支二房,但大部分时候仍与其生父一起生活,因而他可能只学到了皮毛。” “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何需要练习才能制作出像样的成品,新月和小玉都只是他拿来练手的,练习两次后,他终于用丁元娘的皮、骨制成了没有瑕疵、可以用来通灵的人皮鼓。” “他带着以丁元娘的皮、骨所制的人皮鼓,来到了邱氏嫡支所在的龙游山,应该是想借用某个如祭坛一般的地方来完成通灵仪式。那个地方,若我没猜错,应该就是邱十四郎所说的禁地。”张子初缓缓说道。 第54章 鼓女 “真是太可怕了!新月、小玉、丁元娘她们也太可怜了!难怪她们的尸体都七零八落的,原来我们找到的,都只是邱九郎做人皮鼓剩下的‘废材’,被他随意丢弃在腌臜之处。”林若抚着心口叹道。 张子初表情凝重,肃声说道:“邱氏的罪恶,恐怕远远不止这些。” “为何这么说?” 张子初从枕下取出一本泛黄的破旧小册子递给林若,说道:“你翻开看看。” 小册子的封面上没有书名,只画着几个如同符咒一般的图形。林若翻开书页,细看里头的内容。上面记载的,是邱氏通灵秘术所需的法器,其中最重要的一样,就是人皮鼓。 册子里详细描述了人皮鼓的制作过程和要求。能够成为法器的人皮鼓,其人皮鼓面的提供者,必须从年幼时就进行特殊处理。 被选为“鼓女”的女孩儿,必须容貌端正、皮肤滑嫩无瑕疵。为了让她们保持“纯洁”和“天真无邪”,年幼的她们在还未懂事时就被带至秘地。 在那里,残酷的命运被写下哀伤的注脚,她们被割掉舌头、刺破耳膜,以避免她们听、说外界“不纯洁”的声音和言语。 她们的皮肤,每日都要被涂抹一种特殊的药水。此药水是由“祭司”亲手制作的,可以保持皮肤的柔韧和弹性,且能够在日后制作人皮鼓时更容易剥皮离骨。 她们在封闭、单调、与世隔绝的牢笼一般的地方安静地长大,直到十六岁。这个年岁,被认为是最为适合制作鼓皮的时候。 在制作人皮鼓的夜晚,她们会被喂食大量烟土,以使她们身体虚弱且神志恍惚。她们被绑在祭祀台上,双手成“合十”的状态。而后,就是惨无人道的剥皮、取骨,整个过程残忍得不可思议。 更为可怕的是,在剥皮、取骨时,她们还活着,并未死去,能够活生生地看到自己的皮肤渐渐离开骨头。烟土的麻醉效果已渐渐变弱,她们剧痛、无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因舌头被割,她们无法因疼痛而大声叫喊,只能无声地承受命运的摧残,最终在绝望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人皮鼓在夜里开始制作,在黎明时分完成。花季少女的皮肤成为人皮鼓的鼓面,头盖骨做成鼓身,腿骨则成为鼓槌。制作完成后,此鼓就成为了所谓可以通灵的法器,在通灵仪式上发挥关键作用。 “一群人,为何要对同样生而为人的另一群人,做出如此可怕之事?”林若看完后,红着眼、哑着声说道。 “他们已经不能被称为人了,而是披着人皮的恶魔。”张子初说道。 林若深吸了一口气,将小册子还给张子初,问道:“这小册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张子初答道:“住进邱十五郎家那夜,我和松子夜探邱家,在藏书室里翻到了这个。想必邱十五郎的父亲也想探究邱氏嫡支的秘技,弄到了这个小册子,但显然这册子也只是边角料,并未谈及通灵秘技的核心和关键。”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次日一早松子赖着不起床呢,原来是因为他不仅白日长途跋涉了一番,夜里又当了夜行侠。”林若恍然大悟道。 第55章 答疑解惑 “如果邱氏嫡支最关键、最重要的秘技就是通灵,那么他们无疑需要法器即人皮鼓。如此,你可以理解为何金沙村及周围几个村庄的村民不愿生女儿了吧?”张子初循循善诱,问道。 “嗯,我明白了,他们并不是重男轻女,而是不愿让自己的女儿被带走成为法器的制作材料,宁愿在她们刚落生时就结束她们的性命。我在村子里遇到的小女孩,是因为皮肤被烧伤才逃脱了被制成人皮鼓的命运。”林若心有余悸道。 张子初点头说道:“应该就是如此。” “可是我想不通,为何村民们被邱氏如此压迫,都不敢奋起反抗呢?”林若问道。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我让松子寻别苑管事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了,金沙村以及周围几个邱氏掌控的村庄,村民们并非真正的佃农,而是签了卖身契的奴仆。” “三十多年前,金沙村、皂角村等几个村庄遭了严重的洪灾,邱氏给予受灾村民们庇护,救其于危难。幸存的村民们对邱氏感恩戴德,在邱氏提出让他们卖身给邱氏为奴时,他们也没有反对。” “自那时之后,村民们便再不是自由身,而是邱氏之奴,他们的孩子也成了家生子,一辈子都受邱氏掌控。与别家奴仆不同的是,这些村民还得像佃农一般,每年仍需向邱氏交租子。”张子初耐心答道。 “哦,原来是这样。我还有一个问题,按照小册子上所记载的,被选为鼓女的小女孩在极为年幼时就被带走了,之后想必也不可能再与家人相见,那么村民们是如何得知她们的遭遇并从此决定不再养育女孩儿的呢?”林若又问。 “这个咱们无从知晓,但我猜可能曾有某个幸运的小女孩在还未被割舌、刺破耳膜之时目睹了同伴的惨状而后逃走了,并幸运地逃回村里,将她们的遭遇告知父母、邻居,村民们这才得以知晓内情。”张子初想了想,说道。 “还有一个问题,村民们都不生养女儿了,制作法器的鼓女从何而来?”林若接着问。 张子初伸出两根手指,说道:“有两种可能,其一,他们逼迫村民必须交出一定数量的女孩儿,村民们没有女儿,便从人牙子手中购买幼女交差。若果真如此,是可以查出来的,只不过需要时间。” “其二,他们使用自家的女孩儿。不知你是否留意,邱十五郎常常提起嫡支的这位那位兄长,但从未提到过嫡支的女孩儿。” “在龙游山上邱氏嫡支的地盘游玩时,我问他,内院是否为夫人、小姐们的居所,邱十五郎回答说,嫡支三位伯父的妻妾他见过不少,内院就是她们的住所。至于嫡支的堂姐妹,他一个也没见过。” “之后,他又补充说,不仅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就是他每年都要回龙游山参加祭祖仪式并向账房交分红的父亲,也从未见过嫡支的女孩儿。”张子初答道。 “第二种可能,应该不至于吧?虎毒还不食子呢!邱十五郎和他父亲没见过嫡支的女孩儿,也可能是因为嫡支本就没有女孩儿啊。”林若说着,努力想要排除这种可怕的可能性。 张子初摇摇头道:“将军不打无准备的仗,在来合川前,我查了邱氏的档记。虽然华阳府的府衙里只能查到邱云峰一家的档记,但上头提到了邱云峰出自合川邱氏,还提到合川邱氏嫡支共三房,合计有二子五女。” “再详细的记录就没了,想要知道邱氏嫡支的详细人口情况,只能到合川府的府衙查询。但至少可以从中得知,邱氏嫡支是有女孩儿的,而且还不少,有五个。” 第56章 傻兔子 “那也可能是因为邱氏嫡支保守古板,将自家女孩儿养在深闺、不让她们见人呢?”林若嘀咕着,仍不愿相信第二种可能性的存在。 “你说得没错,所以说,我提到的两种可能性也都只是我的猜测,现下无任何证据可以佐证。”张子初说道。 “最后一个问题,我们是一起来的这里,为何你知道的比我知道的多那么多?”林若十分认真地问道。 张子初轻笑一声,认真答道:“可能是因为——我比你聪明?” “哼!”林若翻了个白眼,说道:“张大人,您知不知道,您这样说话是很难讨到媳妇儿的?” “哦,是吗?可我不用讨啊,我已经有媳妇儿了。”张子初笑道。 “呵,您就可劲儿吹牛吧,您媳妇儿在哪儿呢?”林若说着,翻了个更大的白眼。 张子初嘴角含笑,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喂!你瞎说什么呢!有些玩笑不能随便开!”林若高声嚷嚷道。 张子初脸上的笑意微敛,看着她说:“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哎呀,我突然感觉头有点儿疼,走了走了。”林若一边说,一边飞快往外头跑。 她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这狗官,谁是他媳妇儿!年纪轻轻不学好,尽学那些不三不四的街溜子调戏人,坏坏坏! “这傻兔子……跑得还挺快。”张子初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可惜兔子跑得再快,也跑不出猎人的手掌心。”张子初又笑着补充了一句。 林若跑得太猛,竟一口气跑到了别苑最西边的一棵大槐树下。她一屁股坐在树下的草丛里,将一腔怒气及不可言说的羞窘发泄在杂草上。她随手薅了一把杂草,狠狠将其扔出去,一边扔一边愤愤骂道:“张子初是个大坏蛋!” 这样的话,若是当着张子初的面,借林若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骂出口。 一来因为那厮是上官,手里捏着她的命脉,除非是真不想干了,她才敢明目张胆地辱骂上官; 二来是因为,她并未彻底摆脱童年的阴影,内心深处还是认为张子初是个可怕的人,至少在某些时候极为可怕。若她骂了他,他使阴招打击报复她,可如何是好? “林姑娘,背后说人坏话,可不好哟。”松子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抱着手臂,闲闲说道。 林若被突然出现的松子吓了一跳,怒斥道:“你是鬼吗?大白天的成心吓唬人呢!” 松子摇晃着脑袋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林姑娘你这样说,甚为不妥。” 林若赠松子一个大白眼,叉腰说道:“我不是圣人也不是君子,偏要说怪力乱神!” 松子摇头晃脑道:“语本《礼记·昏义》有言:是以古者妇人先嫁三月……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其中,妇言指的是,女子应知晓自己该言什么、不该言什么。显然,怪力乱神便是女子不该言的。” 唉,又来了!林若此刻真有些头疼了。她瞪着松子嚷道:“我说松子小哥,你好似与我差不多年纪吧,怎的摆起长辈的谱儿教训起我来了?” 松子朝林若拱拱手说道:“林姑娘说笑了,小的今年已经十八岁了,略比您年长些,书也比您读得多些,遇到无理之事,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还望您见谅。” “见谅个屁!你读书多了不起啊!”林若忍不住爆了粗口,活像一只被惹毛了的跳脚兔子。 第57章 夜探 接下来,松子再次提到了女子的德容言功,引经据典,长篇大论,给林若好好上了一课。 林若实在说不过他,更打不过,只好认怂,求道:“松子大哥,我错了还不行么?求你别再说了!” 松子似乎誓要将林若的于礼不合之处掰正,不顾林若的恳求,继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还是张子初找了过来,且林若唤了他一声“子初哥哥”,她才得以被解救。 张子初解救林若的方式简单粗暴,他对松子说:“从现在起,多说一个字,扣一文钱。” 然后,松子就乖乖闭上了嘴! 林若瞠目结舌之际,邱十五郎晃了过来,笑道:“我说怎么到处寻不到你们呢,原来都在这儿。走,用早膳去。吃饱喝足了,我带你们去锣山玩儿。” “锣山虽然没有龙游山高大巍峨,风景也比不上龙游山,但它颇有特色,形似大锣,山路陡峭,很有野趣。山顶上有个锣山寺,里头的素斋很不错,值得一尝!” 得知了“鼓女”的存在、邱氏的恶行,林若心里沉甸甸的,且凶手还不知藏身于何处,他们尚且没有半点眉目,她实在没有游玩的心情,但若是拒绝,恐怕会引起怀疑。 张子初也是这样想的,因而二人还是装作兴致勃勃的样子,跟着邱十五郎游山玩水。 到了夜里,张子初将睡在隔壁耳房的松子叫醒,二人换上夜行衣,在夜色的掩护下,轻巧地翻墙跨院,悄悄往龙游山上去。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潜入邱氏嫡支的地盘,到所谓的禁地探看一番。 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找到邱九郎。 得益于自幼就跟着武师习武的经历,张子初如今虽算不上高手,在身手还是比普通人强了许多。松子比张子初更早习武,且他的根骨本就极佳,因而功夫比张子初要强一些。 二人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疾行,如履平地,只花费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到达了邱氏聚居之地的访客入口处,即山腰上的巨型石门处。 “强闯不可行,门内虽然只有两名守卫,但我上次来的时候观察过,在树木、怪石后应该设有机关,若是触碰到机关,我俩怕是很难全身而退。”张子初低声对松子说道。 “这么说,只能找其他入口了?”松子轻声问道。 张子初摇头道:“要找其他入口怕是不容易,能够修建入口的地方,可能都已经被邱氏占据并建好了出入通道,只不过那些地方必定都有守卫和机关,毕竟是门户嘛。” “我的意思是,咱们还是从此处进入,但要爬到石门上方。那上头有个缝隙,勉强够一人爬入。” “公子,您的意思是,咱要像爬狗洞一样爬进去?”松子努力瞪大他的眯眯眼,问道。 “本月的月钱加一吊。”张子初淡淡说道。 “没问题!” 松子得了张子初加钱的承诺,干劲十足地打起头阵来,当先从石门上方的缝隙爬了过去,张子初紧随其后。 缝隙之后,是一个用于通风的甬道。二人顺着甬道往前爬,爬到一处山崖处。顺着山崖横向攀爬,即可到达上山石阶的中段。 当然,在石阶上攀爬过于明显,容易被发现,他俩便只能顺着石阶旁的山崖艰难向上爬。 幸好龙游山上植被茂盛,就连山崖上都长满了低矮的树木和杂草,能够给他们提供天然的掩护。不知爬了多久,二人快要力竭之时,方才爬到竹台之上。 二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瘫倒在竹台上,一动也不想再动。 “有脚步声,快躲起来!”张子初听到了动静,立即坐起身来,一边提醒松子,一边寻找可以暂时躲避的地方。 第58章 装满白骨的石坑 竹台之上并无其他装置,一览无余,无处可躲。张子初急中生智,拉着松子奔至竹台边沿,以双手紧紧抓握住竹台最外侧,挂在竹台之下。 如此,在视线不好的夜里,或可不被发现、逃过一劫。 来者是四名巡逻的白衣守卫,最前方的两人提着灯笼,粗略往竹台上照看一番后,四人便离开了。 张子初和松子都松了口气,重新爬回竹台上,轻手轻脚地往石洞里走。他记性极佳,对于走过之处再走,便轻车熟路,不费吹灰之力就带着松子走过了秀石园、神女峰、将军坡等处。 其间,他们遇到了两拨四人一组的巡逻守卫。 “公子,他们怎么都穿着白色衣裳,这山上是在办丧事吗?”松子疑惑问道。 张子初失笑道:“办什么丧事,人家穿的是差服。邱氏似乎崇尚白色,无论主仆,都喜着白,可能觉得穿白衣更像神仙。” 松子撇撇嘴,不屑道:“猪鼻子插葱,装象!” 张子初被逗笑了,附和道:“你说得对!” 据邱十五郎所说,禁地是除了族长之外,任何人,包括嫡支子弟都不得踏入的地方。若是误闯误撞进去了,那就只有死路一条。至于是被里头的守卫和机关杀死,还是依族规被处死,就不得而知了。 正因如此,邱十五郎提起禁地来,才会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他只知禁地是一处绝密之地,其他的一概不知。现下想要探明禁地所在,只能靠他们自己摸索。 摸索一番后,他们方才真切地感受到,龙游山实在太大了,地势起伏也十分明显,一会儿是平原,一会儿是矮坡,一会儿是极为陡峭的悬崖峭壁。 邱十五郎那日带他们赏玩的,只是极小的一部分,禁地显然不在那些地方。张子初和松子像两只误入迷宫的老鼠一般,劳心费力了一整夜,连禁地的入口都没摸到。 当然,他们也不是什么收获也没有。在千梵林中寻找水源时,他们找到林子边缘的一片无名小湖。 而后,在距离小湖大约一里远的地方,探寻新路线的他们发现了一个天然石坑,石坑里的石壁上还有被岁月侵蚀洗礼留下的痕迹。 大石坑所在之处应该已经不在千梵林之内了,因它距离千梵林边缘的无名小湖有将近一里的距离,位置十分偏僻,寻常访客并不会行至那处。 那个巨大的石坑里,装满了零碎而凌乱的白骨。在幽深暗沉的黑夜中,微凉的山风吹过森森白骨后拂过他们的面庞,诡异森然,令人不寒而栗。 松子捂着双眼慌忙往后跳了几步,若不是张子初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他就要尖叫起来了。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松子喃喃说着,转过身背对着大石坑站着,作西子捧心状。 张子初捡了几根白骨装入内兜,抱臂说道:“你好歹是个七尺男儿,看到一堆不知是人骨还是动物骨头的东西,就吓成这个熊样儿?” “公子,小的没有七尺,只有五尺三寸。”松子辩驳道。 张子初抬头看了看已经出现鱼肚白的天空,说道:“走吧,下山回别苑去,天就要亮了。” 松子求之不得,立即往石坑的反方向飞奔。为了减少探路的时间,他们原路返回,也遇到了几次巡逻守卫,都险之又险地躲了过去。 金乌出云之时,张子初和松子终于踏着晨光回到了别苑,二人迅速换下夜行衣,各自回房补眠。 邱十五郎原本计划带张子初他们去皂角村看斗鸡,结果张子初说他身体不适,林若也表示腿酸腰疼需要休息,原定的行程便只得取消。 第59章 人骨 待张子初和松子睡饱起床时,已经到了下晌。林若往张子初的客房跑了几次,见里头没动静,大概猜到他们主仆夜里应该是去龙游山上打探了,便耐心地在自己的客房里等他们醒来。 主仆二人在客房里吃馄饨时,林若慢慢踱了进来,反手关上了房门,压低声音问道:“你俩昨夜是不是去探龙游山了?” “嗯,是的,你还不算太笨嘛。”张子初笑道。 “林姑娘,您是如何得知的?难道是因为您过于仰慕我家公子、时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呸!谁仰慕你家公子了?我又不是傻子,一个两个的大白天睡觉,明显是夜里出门活动了呗。”林若没好气地说着,对松子怒目而视。 “唉,还是圣贤说得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松子扒拉了一口馄饨,十分嘴欠地说道。 “你闭嘴!” “恕小的做不到,闭上了嘴,小的如何吃馄饨呢?总不能用鼻孔吃吧?”松子摊手说道。 “子初哥哥,你不管管?”林若可怜兮兮地向张子初求援。 张子初见林若如此乖巧地唤他,心都快化了,自然要好好表现。他放下碗筷,板起脸看着松子,松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撇撇嘴道:“又是对林姑娘多说一字扣一文对吧?得,小的啥也不说了。” 吃完馄饨,将碗里的汤也喝光后,松子拿手抹了抹油嘴,对张子初说道:“不能跟林姑娘说,但可以跟松子您说。小的提醒您,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张子初以一个干净利落的“滚”字,结束了松子这位忠仆对逆耳忠言的述说。 松子灰溜溜离开后,张子初从内兜里取出白骨递给林若,说道:“小若,你看看,这是人骨,还是动物的骨头?” 林若接过白骨,问道:“这是在龙游山上捡的?” 张子初点头道:“是的,邱十五郎带咱们在山上游玩时,提到千梵林深处有一个小湖,我们昨夜去那儿找水喝,而后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石坑,里头装满了白骨。” 林若拿起白骨仔细看了看,又拿清水将其洗净,翻来覆去看了许久,且以手指摩挲了片刻,说道:“这是一截女子的桡骨。” 张子初似乎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他轻叹一声,说道:“如此说来,那个大石坑中的白骨,很可能全都是女子的尸骨。她们应该都是鼓女,其皮、骨被制成人皮鼓后,剩下的‘残渣废料’就被随意扔到了荒郊野岭的石坑里。” “邱氏真是禽兽不如!残害了她们,竟连个像样的墓穴都不肯给她们!甚至不愿费力掩埋,而是像扔污秽之物一般随手丢弃,简直可恶至极!”林若忿忿不平地说道。 “可惜我们并未找到禁地所在,更没有发现邱九郎的踪影。”张子初皱着眉头说道。 林若安慰道:“慢慢来吧,咱们应该还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到邱氏嫡支的地盘游玩。” 机会很快就来了,邱十五郎交游甚广,就在这日午后,他令他最得力的小厮自铜溪镇接了三位昔日同窗来到金沙村的邱家别苑,打算明日一早带他们上龙游山赏景游玩,自然可捎带前几日玩得意犹未尽的涨子初和林若。 松子表示他还未上龙游山游玩过,也要跟着一块儿去。 第60章 顾盼林 张子初见那位李姓书生背着画架,好奇询问缘由。李姓书生说道:“张兄有所不知,在龙游山山顶上有一大片绵延数里的桃树和樱花树,粉盈盈一片,极为美丽!我每年都要去那处作画。” “原来如此,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个时节,山上的桃花怕是还未盛开吧?”张子初问道。 李姓书生摇头道:“非也非也,此时正是桃花和樱花开得最艳之时,据十五郎说,那樱花的品种是早樱,因而现下正值花期。至于桃花,不知是品种原因还是培育方式的原因,竟能同樱花一同盛放。” “竟有此等奇事?那张某这便沾李兄几位的光,前去一饱眼福了!”张子初笑道。 “前几日我没带你俩去那儿,是因为那会儿花还未全部绽放,今日才是最佳观赏时日!”邱十五郎向张子初和林若解释道。 “太好了,我最喜欢看花花草草了!感谢邱家哥哥!”林若欢呼道。 邱十五郎爽朗大笑道:“弟妹喜欢就好!今日让你看个够!” 邱十五郎的三位同窗好友已经知晓了林若是张子初的未婚妻,不敢直愣愣地瞧她,但还是忍不住一眼接一眼地偷瞄,对于有美相伴的张子初既羡慕又嫉妒,并暗自抱怨自家父母未给自己订下美貌可爱的未婚妻。 张子初有意无意地将林若挡在身后,隔绝了那些暗中窥探的目光。 此次上龙游山进入邱氏嫡支的地盘,邱十四郎并未在访客入口的石门处接引,而是派了个身着白衣的管事前来,将他们一行人放了进去。 李姓书生所说的桃林和樱花林,在张子初他们上回游玩过的七仙岭之上,需要从七仙岭之中最高的那个山岭向上爬,那处的山路几乎与平地垂直,极为陡峭。 李姓书生及另外两名书生显然爬过许多回了,他们没有借助如树枝、竹竿之类的攀岩工具,弓着身子三两下就爬到了山岭之上。 山岭上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平台,平台一侧有个窄小狭长的吊桥,将平台与另外一座山峰连接起来。 “过了吊桥,就到了对面的灵秀峰,再往前东走半个时辰左右,就能到达目的地顾盼林。”邱十五郎向第一次前来的张子初、林若和松子介绍道。 “顾盼林,可是取自嵇康的《赠秀才入军》里的‘风驰电逝,蹑景追风;凌历中原,顾盼生姿’中的顾盼二字?”张子初问道。 “正是!子初你真不愧是位列一甲第九的进士,对典故烂熟于心,令人折服!”邱十五郎夸赞道。 三名书生也纷纷附和、称赞,他们三人与邱十五郎是铜溪书院的同窗,都曾参加过科举,也都名落孙山,因此对于能够过五关斩六将金榜题名之人,尤为钦佩且艳羡。 他们先前只听邱十五郎介绍说张子初是从华阳府远道而来的旧友,还当他只是个落魄书生,没想到他竟然已经高中了,且看他那悠然自得的样子,应该已经得了官身。 再瞧那张子初身侧,还有一位美貌可人的小未婚妻,更令他们无比歆羡,看张子初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没想到张兄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才!在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呐。”李姓书生一边说着一边向张子初作揖。 “李兄过奖,张某只是运气好而已,侥幸考中了进士,不足挂齿。”张子初谦虚道。 三位书生原本自顾自翻山越岭,如今知晓张子初已经考中了进士,便纷纷围上他,向他请教论辩、习文之事,左右逢源的主人邱十五郎反而被冷落了。 第61章 盛景 以粗壮的铁索与麻绳所制的吊桥十分狭窄,一次只能容一人通过,桥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胆小之人只是站在桥上,就要双股战战、不敢挪步。 林若也有些害怕,张子初安慰并引导道:“你跟在我身后,松子跟在你身后。你尽量目视前方,不要东张西望,更不要看下方。没事的,我和松子的功夫都不错,若出了什么状况,我们会立即处置。” 林若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张子初的脚步踏上了摇摇晃晃的吊桥。 邱十五郎打头阵,松子殿后,一行人顺利走过吊桥,到达了灵秀峰。向东步行半个时辰左右,众人就看到一片开阔的山林,是为顾盼林。 顾盼林如一条粉色的丝带,为苍翠妖娆的群山增添了几许旖旎魅惑的色彩。林若先前虽是为了前来探案假装喜爱观赏花草,此刻见了竞相吐艳、粉嫩娇妍的桃花与樱花,也不免生出了真实的喜爱之情。 白云,青山,绿树,粉花,共同勾勒出一幅绚烂灵动的画卷,惹人流连,令人沉醉。因邱氏的罪恶,这处世外仙境一般的美妙之地,却无端笼上了一层无形的阴影。 即便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盛景,邱十五郎和他的三位昔日同窗好友也不断发出惊呼惊叹,张子初、林若和松子三个初来者更是被那粉花飘飞、如诗如画的极致美景震慑得呆立原地,险些忘了自己身处何处。 众人兴奋地游走赏花时,李姓书生已经择了一个视野极佳的山坡,摆好了画架,招呼张子初道:“张兄,你快来这儿!这处视角十分独特!” 张子初依言走过去,立在李姓书生身侧,放眼望去,果然能看到更多奇景妙象。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李姓书生背着手朗声吟诗。 见一旁的张子初笑而不语,并未如他所料那般对他称赞一番,他尴尬地轻声咳了咳,指着远处的花海对张子初说道:“张兄你看,此片花海像不像醉卧芳草的粉衣美人儿?真可谓是‘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张子初颔首道:“李兄形容得甚为贴切。” 李姓书生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开始提笔作画。 张子初抱臂立在一旁,看了几眼李姓书生的画作,而后将目光转向远方的风景。 李姓书生文才如何,不好评判,但画技的确不俗,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完成了一幅《早春桃樱图》,线条流畅,构图精巧,色彩和谐悦目,可见作者画工深厚、独具匠心。 张子初真切地夸赞了一番,喜得李姓书生合不拢嘴。 “李兄,对侧山崖上,似乎是座雕像?”张子初指着远处的山崖问道。 “是的,那就是声名在外的睡佛雕像。”李姓书生答道。 “就是邱氏初据龙游山后、在悬崖石壁上修建的那座睡佛雕像?” “正是。” 见张子初似乎对那睡佛雕像颇感兴趣,李姓书生说道:“睡佛头北足南,远观可瞻。其身躯魁梧,神态安详,眉眼、鼻子、下巴甚至螺髻都清晰可辨,栩栩如生。“ “据说,睡佛之神形在晨曦霞光中犹为逼真,在月光中则更是形神兼备、肃穆庄严。不过在下是无缘得见,这些都是听来的传言。” 邱十五郎不知何时走到他们身边,说道:“李兄所说的这些都是蜀地众所周知的,咱邱氏所建的睡佛,最奇特的却是外人鲜少知晓的‘睡佛含丹’这一奇景。” 第62章 睡佛含丹 “何为睡佛含丹?”张子初问道,李姓书生也目光灼灼地望着邱十五郎,等着他解惑。 原本分散在林中赏景的另外两位书生以及林若和松子也闻声而来,纷纷看向邱十五郎。 邱十五郎十分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他带着几分得意与自豪说道:“每年春分前后,在晴天的傍晚时分,可以看到橘色的夕阳缓缓下坠,最后坠入睡佛口中,宛如嵌入其中的金丹,这便是睡佛含丹的奇观。” “邱家哥哥,你见过睡佛含丹么?”林若问道。 邱十五郎摇头道:“我是没资格见的,就是嫡支的堂兄们,也不是都见过。只有族长和族长的继任者,才能在一个极为隐秘、特殊的地方,见到睡佛含丹的奇观。我是听父亲说的,父亲应该是听族伯、族叔们说的。” “如果我们也能看到这等奇观就好了!”林若叹道。 “你若想看奇观,待夏日到来,我带你去肇庆府的七星岩,看‘水月岩云‘的奇观。”张子初亲密地揽着林若的肩膀,温柔安慰因不能观赏奇景而遗憾的未婚妻。 林若的身体因他突如其来的触碰而僵硬,却知道此时要好好演戏,不能露馅儿,只得强颜欢笑,努力展露笑颜,说了声“好啊”,而后羞涩地垂下头。 邱十五郎及他的三位昔日同窗都被林若比嫩桃粉樱还甜美的笑容晃花了眼,邱十五郎笑着打趣道:“子初啊,你和弟妹真是如胶似漆、情投意合,羡煞我等呀!” 到了正午,邱十五郎令两个小厮将他准备的食物放置在林中一个六角亭里的石桌上,招呼其他人用膳。邱氏自然是不会提供饭食的,若是清早就来此游玩,需自备午食。 吃饱喝足后,张子初问邱十五郎:“是否还有更为适合观赏睡佛之处?子初方才听了邱兄和李兄之言,忍不住想要近前一观。” “有是有,不过离这儿有些远,在另一个山头上,去那里的路也都极为险峻陡峭,都在悬崖峭壁旁。你确定要去?”邱十五郎问道。 “嗯,若是不能近前观赏一番,定会遗憾终身。烦请邱兄带路!”张子初说道。 “好吧,你们仨去吗?”邱十五郎问他三位昔日同窗。 比起绕崎路去看睡佛,三人还是更愿意待在风景如画的顾盼林中,遂都表示不与他们同去。 邱十五郎便带着张子初、林若和松子三人,往西南方向行去。 这一路果然如邱十五郎所说,都是崎岖陡峭的小道,小道的两侧,一侧是山壁,一侧是一眼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就是邱十五郎这种经常走险峻山路的人,也爬得极为艰难,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为了确保林若的安全,张子初变戏法一般从腰间抽出一根软绳,将他自己和林若以绳相连。仍是他跟在带路的邱十五郎身后,林若跟在他身后,松子殿后。 如此,林若虽感到有些别扭,但先前的恐惧少了许多,心也安定了下来。 见张子初对林若如此着紧,邱十五郎又笑着打趣了几句,将行险路的紧张冲淡了些许。 弯弯绕绕,上上下下,翻山越岭,穿林涉水,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自幼就习武的张子初和松子都感到吃力的时候,他们才到达一处如观景台一般平坦且视野开阔的石台。 第63章 禁地 “就是这里,我也不知此处叫什么名儿,是十四哥带我来的。这里可以看到睡佛的侧面,是我知道的能观赏睡佛的最佳地点了。”邱十五郎大口喘着气,说道。 “此处甚好!真是太劳烦邱兄了,带咱们走了那么多危险的山路。”张子初向邱十五郎拱手道谢。 邱十五郎摆摆手道:“不用客气,这没什么,我小时候还不知恐惧为何物时,曾跟十四哥一起爬过更陡更险的地方呢!” “那是何处?还有比咱们今日爬的山路更险的路?”张子初好奇问道。 “那当然!这龙游山呢就像一本厚重的书,翻了几页后以为自己快看完了,结果发现还有好多页没看。每回十四哥带我去新地方玩儿,我都以为这回玩儿过后就再没新地方可玩了,谁知下回还有。” “我方才说的比今日的路更险的路……” 说到这里,邱十五郎警惕地四下望了望,确认没有白衣护卫之类的人,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那是通往禁地的路,幸好我们被几个白羽卫阻止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世上可能早就没我邱十五郎这么个人了。” “白羽卫,是那些穿白衣的护卫吧?”林若问道。 “正是,不过他们之所以叫白羽卫,不仅因为他们着白衣,还因他们都极为擅长射箭,最早的箭簇上是插着白色羽毛的,后来白羽也偶尔被用来指代箭。”邱十五郎解释道。 张子初听到”禁地“二字,内心掀起波澜,面上却仍是一派平静,说道:“有那么严重?小孩子能知道什么呢?不至于如此苛刻严厉吧?” “非也非也,禁地是邱氏最为隐秘之处,恐怕只有现任族长和他指定的下一任族长能去那里。别说进入,就是靠近那里,都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就像我儿时那次,我们都被鞭笞了二十下,十四哥还被禁足了三个月。”邱十五郎心有余悸地说道。 “我有些不明白,既然除了族长和他指定的下一任族长以外,并无人知晓禁地在何处,为何上次咱们进来时,邱十四公子要特意强调不可进入禁地?”张子初疑惑问道。 “子初你误会啦,十四哥所说的禁地,指的是对于访客而言的禁地。除了我上回和今日带你们游玩的地方,其他大部分地方,比如嫡支的堂伯、堂伯母、堂兄们生活、进学以及经常活动的地方,对于访客来说,都是禁地。” “而我方才提到的禁地,是针对邱氏族中之人而言的。当然,此禁地对邱氏族中之人来说都是不能靠近之处,外来者就更不能靠近了。”邱十五郎解释道。 “原来如此。” 张子初想旁敲侧击地向邱十五郎打探,他儿时爬的那条通往禁地的路在何处,但发现无论怎么问,都极有可能会引起邱十五郎的怀疑,只得作罢。 张子初兴致盎然地观赏了睡佛一番后,四人原路返回至顾盼林,与邱十五郎的三位昔日同窗汇合,一同下山。刚到山脚下,天就已经黑透了。 “今日实在太过疲惫,需要舒活舒活筋骨,我请大家泡温泉!”一回到别苑,邱十五郎便高声说道。 三位同窗只有喜没有惊,显然已经不是第一回被招待泡温泉了。 张子初问道:“这里有温泉?” 李姓书生抢着答道:“有,就在邻村紧靠着的山坡上,冬、春时节去泡上一泡,快活赛神仙!” 邱十五郎笑道:“没错,就在隔壁皂角村,很近的,咱填饱肚子就去!” 见张子初看了一眼林若,邱十五郎以为他想要与娇媚可人的未婚妻一同泡温泉,坏笑着拍了拍张子初的右肩,打趣道:“放心,我会为你和弟妹准备单独的浴间,你们可尽情地鸳鸯戏水。” 第64章 风水宝地 林若羞得双颊染晕,垂着脑袋不说话。张子初笑道:“邱兄你误会了,我是看小若太过疲累了,想说我俩就不去泡温泉了,早些休息更为得宜,因此怕是要辜负邱兄的美意了。” “也行,那我就让刘管事多备些热水,你们好好洗个热水澡,最好再泡泡脚,否则明日怕是要腿脚酸痛了。”邱十五郎十分贴心地叮嘱道。 “好的,多谢!” 一群年轻人吃了热菜饮下烧酒后,又恢复了气力,风风火火、有说有笑地往皂角村去泡温泉。林若则趁着天黑且无人之时快速奔至张子初的客房外,见房门并未上锁,便自己开门进屋。 张子初正在烛光下绘制龙游山的地形图。林若凑过去瞧了瞧,发现他将他们所到之处甚至只是路过的地方都画得极为清楚,还标注了方位、距离、守卫情况等。 此外,张子初还勾画了一些其他她没印象的地方,应该是那夜他与松子夜探龙游山的成果。 “小若,你仔细看看,看出什么没有?”张子初停笔问道。 林若调整了一下自己站立的位置,以便更清楚地看到地形图的全景。上下左右仔细观摩一阵后,林若带着几丝兴奋说道:“睡佛在龙游山的正中!” “没错。”张子初说着,从枕下取出另一幅他手绘的地形图,是合川府的简易地图。 他将地图摊开,指着龙游山对林若说:“你瞧,龙游山恰好位于合川府的正中,而合川府,又位于整个蜀地的正中。” “也就是说,龙游山悬崖石壁上的睡佛,实际上处于整个蜀地的正中。从风水上说,正中的位置叫做中宫,如同人之心脏,是最为核心最为重要、同时也是集聚气运之处,可谓风水宝地。“ ”你的意思是,龙游山的睡佛,就是邱氏最为重要和隐秘的地方?那里就是邱氏的禁地?“林若问道。 张子初点头表示肯定,说道:“若我猜得没错,睡佛的头部应该是中空的,其嘴部应该就是邱氏禁地所在。‘睡佛含丹’的金丹入口之时,即邱十五郎所说的春分前后,应当就是邱氏举办通灵仪式之时。” 林若越听越觉得张子初分析得极有道理,附和道:“应当就是如此!这也解释了为何邱氏不允旁人观赏睡佛含丹的奇景,甚至许多人都以为悬崖石壁上建有睡佛只是一个传说而已。现下想来,应是邱氏故意为之。” “是啊,若非亲眼见到了睡佛,我也以为它只是个传说。”张子初说道。 “再有两日就是春分了。”林若望着窗外在夜风中婆娑起舞的樟树叶,说道。 “邱十五郎说,睡佛含丹的奇景一般在春分前后,未必就在春分当日,但留给我们探查的时间的确不多了。想要抓住邱九郎,首先就要想办法进入邱氏禁地,也就是睡佛之中,但咱们如今连接近睡佛都做不到。”张子初叹道。 “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法子的。眼下需要解决的是,咱们如何再上龙游山,光明正大地进入肯定不行了,邱十五郎说了,春分快到了,山上暂不允许访客进入。”林若说着,有些发愁地摸了摸鼻子。 “实在不行,就还是和前日夜里一样,我和松子趁夜悄悄潜入。” 第65章 跑腿 “就你们俩,对上邱氏的那什么白羽卫,怕是没什么胜算吧?”林若说着,更发愁了。 “这些你不必操心,我自有打算。”张子初说道。秦川还带了几个人在驿站待命呢,人手虽不多,但功夫都还不错,关键时候能派上用场。 第二日,张子初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青年,自然因为头一日超负荷的活动而“病倒了”,不能同邱十五郎以及他的三位昔日同窗一同在附近游山玩水了。 林若身为张子初的未婚妻,自然要留在别苑照顾他,松子身为随从就更不必说了。因此,张子初三人顺理成章地留在了邱家别苑里。 邱十五郎一行刚离开,张子初便立即令松子以为自家主子购药的名头离开金沙村往铜溪镇去,到了铜溪镇,再寻急脚递给秦川他们送信,张子初将他查得的情况以及部署和安排都在信中写明了。 松子揣着信到了铜溪镇,找遍了整个镇子也没找到急脚递,他急得跳脚,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可以亲自去驿站送信,便立即去车马行赁了一匹快马,赶至合川城外的驿站,将信交给了秦川。 秦川叫住急吼吼准备往金沙村赶的松子,将一封信交给他,说道:“劳烦你将此信交给张大人,原本你就是不来,我也要寻人给张大人送信的。” 松子又揣着秦川的信先返回铜溪镇还马,而后雇车将他送到金沙村。 比细犬还累的松子迈着疲惫的步伐踏进别苑时,张子初正在大榕树下一边饮茶一边愉快吃着林若给他做的苔菜饼和豆酥糖。 他提出要吃糕点时,林若是拒绝的,但他可怜兮兮地表示,今夜他和松子就要潜入龙潭虎穴了,还不知能否全须全尾地回来。林若心一软,就答应了。 她早已忘了张子初最爱吃的这两种糕点的做法,琢磨、试验了许久才做出两碟子勉强像样的。 别苑的厨房果真如邱十五郎所说,食材极为丰富。林若闲来无事,倒腾完张子初点名要吃的糕点,干脆取了新鲜的猪小排、土豆、黄瓜、芹菜、香菜及葱姜蒜八角香叶等调味材料,烹制了一道鲜香诱人的扒锅排骨。 松子看到,林若一边自己大口嚼着排骨上的肉,一边将骨头喂给别苑里一只名叫阿旺的杂毛狗。 那狗慵懒地趴在树荫下,美滋滋地啃着肉骨头,让松子产生了一种荒谬又真实的“人不如狗”之感。 “哎哟,小的腿都要跑断了!这么大个镇子,竟连急脚递都没有,我只能自个儿去送信,还带回了秦捕快给公子您的信,啧啧啧,小的还真成了跑腿小厮了。”松子一边将秦川给的信递给张子初,一边酸溜溜地抱怨道。 “难道你不是吗?”林若嚼着肉说道。 “当然不是!小的是公子身边的头号小厮,能文能武,才貌双全。”松子骄傲地昂着头吹嘘道。 林若忍不住笑出声来,拆台道:“得了吧,谁不知道你们公子就你一个小厮,还头号呢,就一光杆司令。能文能武就算了,还才貌双全,你这是要进宫选秀还是咋的?” 松子竟然破天荒地没有长篇大论地辩驳,而是腆着脸谄媚笑着,直勾勾盯着林若盘子里的排骨。 ”想吃?没问题,我做了挺多的,除了给邱家哥哥他们留的,还有小半锅。食材是邱家的,不另算钱,我只收工钱,五文钱一块排骨,童叟无欺,你要几块?“林若带着笑意问道。 第66章 扒锅排骨 “林姑娘,您这样不好吧?您可是公子的未婚妻!公子的小厮就是您的小厮,您打赏小的点吃食,怎么还能管小的要钱呢!”松子不满地嚷嚷道。 “呸!谁是你家公子……”林若气鼓鼓说着,随即想到此处不能乱说话,只得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少扯东扯西,你家公子吃我做的东西,也是付了钱的!那两盘糕点,一共一吊钱。”林若凶巴巴地说道。 松子同情地看了张子初一眼,说道:“您要价也太高了吧,两盘糕点就一吊钱?您讹人呢?” 林若翻了个白眼道:“为了做出这两盘糕点,我在厨房耗费了一个多时辰,浪费了无数面粉、砂糖等材料,一吊钱可算良心价了。” 见松子犹豫不定,林若催问:”你到底要不要吃排骨?不吃我就全部自己吃了。“ ”要吃要吃,先来六块。“松子说着,不情不愿地从内兜里掏钱给了林若。 铜钱到手,林若方才眉开眼笑,客气说了句“感谢惠顾”。 松子撇了撇嘴,终究不敢再说什么,生怕自己多嘴多舌让林若反悔,火速将排骨端到一边大口吃了起来。 那排骨也不知是怎么做的,外焦里嫩,唇齿留香,一口咬下去什么烦恼都没了,简直令人欲罢不能。松子差点儿将盘子都吃了进去,吃完后抹了抹油嘴,将盘子递给林若道:“再来六块。” “好的,十文钱一块,总共是六十文。“林若笑道。 ”刚才还五文一块排骨呢,现在怎么十文了?您这是坐地起价呀!”松子高声叫嚷道。 林若指着剩下的排骨说道:“你瞧瞧,你吃了几块,我也吃了好几块,排骨越来越少了。所谓物以稀为贵,少了当然要涨价啊。你这会儿不买,待会儿就涨到二十文一块了。” “奸商啊奸商!”松子小声嘀咕着,还是经不起排骨诱惑,苦着脸掏了钱换回十块排骨。他担心待会儿涨价,多买了几块。 张子初翘起嘴角看信,信是周来宝寄给秦川的,说是在邱九郎家有新发现。 秦川带人至合川待命后,周来宝就顶替了他在邱九郎家蹲守。邱九郎并未返家,周来宝蹲得无聊,便和其他官差一起进入邱九郎家仔细查探,就差掘地三尺了。 他发现,卧房下的地下密室里还有个暗格,里头收着一些旧衣裳,像是十岁出头的小女孩的衣物。此外,他还在茅房里找到一处地下甬道的入口,那条地底甬道竟然可以直通隔壁人家的厨房。 从方位上看,那户人家似乎就是张子初他们第一次去寻邱九郎时与他们说了许久话的于姓老者家。 “真想不到,邱九郎不仅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还是个偷鸡摸狗的窃贼!亏那于老伯还为他说了一箩筐好话!若不是想入室行窃,干嘛要挖一条通往邻居家的地道?”周来宝嘀咕着,将他的发现写在信中,火速派人送给秦川。 “是川哥的信吗?给我看看。”林若见张子初看得十分认真,好奇凑过去说道。 “可以,拿十块扒锅排骨来交换。”张子初飞速折好信,扬起嘴角,对林若说道。 一旁吃得满嘴油的松子,崇拜地看向自家公子,并对他竖起大拇指。 林若很想豪气地拍桌子撂下一句“本姑娘不看了”,但她做不到,只好气呼呼地盛了十块排骨,重重往张子初跟前的圆桌上一搁,伸出手来向他要信。 第67章 不对劲 看完信,林若立即觉得自己亏了。周来宝的消息,似乎对捉拿邱九郎没什么帮助。 在邱九郎家地底卧室的暗格里发现了小女孩的衣物,可以说明,住在那里的女子,从年幼时就被养在邱九郎家里了,正如其他鼓女一般。这个发现,不过是进一步印证了他们原先的猜测。 而通往邻居家的地道,也只能说明邱九郎行为不端,品行败坏,试图不劳而获。 “没有发现不对劲之处?”张子初见林若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含笑问道。 林若摇摇头,张子初轻笑一声,说了声”傻兔子“。 “我既不傻,也不是兔子!”林若龇牙咧嘴抗议道。 “我来问你,从目前所知的消息来看,邱九郎是个贪财之人吗?”张子初问道。 林若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邱九郎是个爱财如命之人。 “那么,他为何要挖一条通往邻居家的地道呢?还有,据周捕快说,祥云巷但凡有余财的,都搬走了,说明留下的于老伯家中并不富裕,这样的人家,有什么值得偷窃的呢?”张子初又问。 “是哦,是有些不对劲儿……”经张子初如此一说,林若终于察觉到不符合常理之处。 “那他为何要挖条地道?”林若问道。 张子初一边将信以烛火引燃、烧尽,一边说道:“我也还没想明白。” 待出门游山玩水的邱十五郎一行回到别苑,品尝了林若做的扒锅排骨,纷纷交口称赞,且又发表了一番“子初真是好福气、未婚妻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之类的评论。 夜幕降临,黑沉沉的夜色笼罩着金沙村。邱十五郎和他的三位昔日同窗因白日玩得累了,都睡得极沉,因而都没有发现,有两道黑影闪电一般窜出了院子,向同样黯黑诡秘的龙游山进发。 林若表示也想和张子初及松子一起上山,张子初断然拒绝了。他们此次不仅要探明邱氏禁地所在,还要想方设法捉拿邱九郎、揭露邱氏的恶行,说是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他自然不会带林若去冒此大险。 没想到,他们二人在龙游山的山脚下就不得不停下前行的脚步,铩羽而归。邱氏竟派了十数个白羽卫守在山脚下,阻止想要上山游玩的百姓。 张子初和松子无奈地对视一眼,只得返回别苑。在山脚下就摆出这样的阵势,半山腰入口处的守卫必定更为严密,凭他们二人想要突出重围,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松子有些沮丧,张子初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原来邱十五公子所说的山上近日不再允许访客进入,指的不是邱氏嫡支的地盘不让进,而是整个龙游山都不让人上。“松子嚷道。 “虽然没能上山,但我突然想通了白日里始终想不通之事,这趟也算没有白跑。”张子初说着,铺开信纸,提笔写信。 写完信后,张子初将信交给松子,吩咐道:“连夜送去给秦川,放心,工钱少不了你的,再加一吊。” “好嘞,没问题!”一听说加钱,松子的精神立即振奋起来,揣好信,三两步窜入夜色之中。 “希望我没有猜错。”张子初立在窗边,看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喃喃自语。 第68章 另辟蹊径 夜深人静,张子初没有任何睡意,他就着幽暗的烛火将他手绘的龙游山地形图翻来覆去地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时,又闭眼靠在椅背上,努力回想他们踏足过的地方以及周围的环境。 “对了,睡佛所在的悬崖石壁之下,应当有水流!聚集天地灵气的风水宝地,必然有能够滋养灵气的活水!山在水中,水面映山,山水相依,方才是上品佳地!”张子初灵光一现,自言自语道。 可惜他们当时观摩睡佛的地点在靠近山顶之处,位置过高,山间又弥漫着雾气,莫说山脚下是否有水流,就是半山腰的景象,也未必能看清。 张子初看了看地图上的睡佛所在之处,复又闭上双眼,仔细在脑海中搜索他曾看过的地方志对于龙游山的描述,想要寻到关于山中水源的只言片语。 “涪江环绕在山周,那么山中的水流必定与涪江相连……地方志中有言:‘悬崖万丈高,安溪几里遥’,是安溪!“张子初兴奋地自说自话。 他立即提笔在龙游山地形图中睡佛下方画了一条细小的溪流,根据山势与地势,将其与涪江连接起来。 “如此一来,便可走水路,直达睡佛之下!若此路行得通,便可事半功倍,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只是,理论上是如此,要找出涪江与安溪的交汇处,却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好在张子初准备充足,他不仅随身携带了合州、合川的舆图,还将华阳府的府衙中所有记载了龙游山的档记都抄录一份带着。 除此之外,他还去书肆购买了几本关于龙游山的游记和杂记。 他为自己泡了一壶浓茶,在桌旁挑灯夜读,将舆图、地形图、游记、杂记和档记对照研读,试图从中找出涪江与安溪的交汇处,以及关于龙游山水脉的更多信息。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夜鏖战,张子初总算琢磨出来了些许门道。 松子在日出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别苑,对张子初禀报道:“信送到了,幸不辱命。” 张子初赞许道:“很好,快去休息吧,两个时辰后咱们出发。” 松子疑惑问道:“出发去哪儿?龙游山不是上不去么?” “去安云镇,咱们叨扰邱兄许久,也该告辞了。至于为何去安云镇,路上我慢慢同你说。”张子初说道。 一头雾水的松子还想多问几句,奈何他奔波了一整夜,眼皮都快睁不开了,只能屈从于疲惫至极的身体,回耳房倒头呼呼大睡去了。 林若本以为张子初和松子已经潜入了邱氏嫡支的地盘,上午却在客房外的院子里看到了张子初,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双眼后,定睛一瞧,嘿,那笑得如同一只披着羊皮的狼的家伙,不是张子初是谁! “你你你……你们没去,还是提前回了?”林若凑上前压低声音问道,按照原定计划,他俩应该是在潜入后蛰伏起来伺机而动,不会这么快折返。 “情况有变,邱氏派了不少白羽卫守在山脚下,山腰及山顶的守卫怕是更为严密,咱们必须另辟蹊径。”张子初回答道。 林若听了,顿时愁肠百结。今日就是春分了,若是邱氏有什么大动作,应当就是今日前后。若是错过了今日,再想揪住他们的把柄,可就难上加难了。 见林若仿若一只因兔子窝被端了而发愁的傻兔子,张子初笑着劝慰道:“快别愁了,我已经找到了直捣黄龙之法。” 第69章 安云镇 “当真?怎么个直捣黄龙法?”林若兴奋问道,满腹忧愁已一扫而空。 张子初故意卖关子:“等会子你就知道了,总之,山人自有妙计。” 用过午膳,张子初便向邱十五郎告辞,表示自己只告假七日,今日必须得往华阳府赶了,还诚挚地向他表达了谢意。 邱十五郎知道张子初有了官身,不能像他们这些闲人一样肆意纵情山水,虽因相处时日不够长而遗憾,却也没有挽留,只笑呵呵说道:“祝你们一路平安,到达华阳府了记得给我捎个信。往后想来咱合川玩儿,随时给我传讯就是!” 想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张子初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也在心中默默对邱十五郎说了声抱歉,躬身拱手作揖。 邱十五郎的三位昔日同窗就更觉遗憾了,他们还未向张子初请教科考经验,彼此也还未产生更深厚的情谊,张子初就要离开了,再见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再者,张子初离开了,他那如花似玉的未婚妻自然也要随他一起离开,别苑里便少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甚是令人扼腕叹息。 三人纷纷上前,争相念了几句“近来攀折苦,应为离别多”“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之类的送别诗句,和邱十五郎一起,将张子初和林若送到了别苑外,看着他们登上马车,同他们挥手告别。 上了马车,松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张子初,等着他解释为何要去安云镇,谁知张子初因昨晚一夜未眠,一上马车就靠在车壁上睡着了。睡了一会儿,还头一歪靠在林若肩上。 林若顿时火冒三丈,正打算将张子初的脑袋扒拉走,就见松子杀鸡抹脖子一般对她夸张地比划,还向她比了”未婚妻“的口型。 林若方才意识到,赶车的是邱十五郎的车夫,遂只能压下火气和郁气,放任张子初将她的肩当成枕头。 张子初对邱十五郎说的是他们要返回华阳府,因此邱十五郎便安排了马车将他们送回铜溪镇,他们与已经等候在镇子里的秦川等人汇合,再一同乘小舟沿铜溪顺溪而下至涪江。 涪江水流湍急,水势起伏较大,再乘小舟就十分危险了,只能换乘中型或大型的客船。张子初一行上了一艘能载三十多人的中型客船,自东向西行驶,在安云镇东郊的云安港下船,步行将近一里路,就进了安云镇。 在客船上,张子初一行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待着,众人将张子初围在中间,听他讲了前往安云镇的缘由以及接下来的安排。 听他说完后,秦川面露喜色,小声说道:“这法子比原先的计划稳妥多了,若是水路行得通,那么咱们就能够一同进入禁地,相互之间有个照应,胜算也大许多。” “我研究了一整晚,有八成把握此路行得通,但咱们也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张子初提醒道。 “张大人放心,此路若是行不通,再寻他路就是了,只要不放弃,总能抓到凶手和恶徒!”秦川义正词严道。 张子初夸赞道:“秦捕快说得好!有这样的心态,咱们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安云镇与铜溪镇一样,也是一个古朴、祥和的山中小镇,镇子里的道路都是时上时下的石阶。为了节省时间,他们雇佣了挑夫。蜀地的挑夫不仅可以挑货物上下山路,还可以挑人,只不过挑人要价颇高。 第70章 危险 张子初一行扮成前来安溪游玩的旅人,向挑夫旁敲侧击打听了一番安溪的情况。 本地人都习惯了走山路,因而除了腿脚不好或年幼年老的人,一般都不会雇挑夫。挑夫的客人,绝大多数都是前来游玩的外地人,客人向他们打听游玩之处十分普遍。 因此,当张子初问起安溪,那挑夫立即舌灿莲花,将安溪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还为他们介绍了一位水性极好、甚为熟悉安溪的老艄公。 到达安溪之畔后,张子初他们先将行李物品寄存于附近的驿站,而后立刻寻到那位王姓老艄公,花重金包下了他的船,并雇其当向导,请他将船往安溪的一条支流划。 那条支流,正是张子初研究出来的、直通睡佛脚下的水道。 老艄公听闻他们一行人要往那条支流去,犹豫了起来,摇摆不定,始终无法做出决定。 张子初开出的价格十分可观,老艄公不想眼睁睁看着就要到手的银钱飞走,但那条支流又很是危险,稍有不慎就没了性命。 老艄公年轻气盛时往那儿走过一回,最后平安返回了,因此,那些拒绝的话他又有些说不出口。 见他左右为难,张子初温和询问道:“老人家,您可是有什么顾虑?” “不瞒客官说,老朽的确有些顾虑。您几位想要去的那条支流,的确可以抵达睡佛脚下,但一路上十分危险,可以说是在鬼门关走一遭。途中会经过一处细窄的山谷,那里被称为‘死亡谷’,总有探险者莫名其妙死在那儿。” “还要经过一片水流极其湍急的水域,若没掌握好控船的力道和方向,船只就很容易倾覆,而那片水域的水极深,还有暗藏的漩涡,即便水性极佳之人,落水后也会没命。” “再有就是,进入龙游山的水域后,可能会遇到手持弓箭的白羽卫,他们是合州邱氏秘密训练的一群护卫,之所以被称为白羽卫,除了因为他们身着白衣,还因为他们都是神箭手,据说,但凡进入他们射程之内的人或动物,他们百发百中。” “老朽年轻的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独自一人划船来去过那里,往返途中也是九死一生,只是运气好,闯了过去,且当时两侧山壁上并没有传说中的白羽卫。” “但老朽曾听一位幸存者说过,他们就遇到了白羽卫,他当时也中箭了,只是没伤到要害。落水后,他在他同样中箭落水的高手护卫的保护下侥幸逃了回来,算是捡了一条命。“ ”因此,老朽要提醒诸位,若真打算前往那里,就要视死如归,做好搭上性命的准备。老朽已经六十多岁了,活得还算久,死了也不亏,但诸位都还年轻,还是慎重考虑为妙。“老艄公徐徐说道。 ”不必考虑了,既然此行如此危险,那么我们愿意再加十两银子,且这些钱现在就可以给您,您若是担心有意外,可以先将银钱交与您的家人。“张子初说道。 ”那行,给钱上船吧。“老艄公爽快说道。 老艄公想,这回挣的钱可以够儿子一家用上好些年,就算自己这次葬身水中也值了。 ”容老朽多问一句,各位为何执着于去那危险之地?“待众人都上了船,且老艄公已经将张子初给的银钱托一位熟人转交给老妻后,他问张子初。 ”因为有一位对我们而言十分重要的人就在那里,我们必须要找到他!“张子初答道。 他没有说谎,邱九郎于拼尽全力缉凶的他们来说,的确十分重要。 第71章 猪婆龙 秦川问老艄公:“您这船上可有能暂存物品之处?” “什么样儿的东西?” “扁平的,圆球形的,还有一些绳索。” 老艄公掀开一块船板子,指着其中中空的部分问道:“这地儿可够?” “足够了。”秦川说着,指挥官差将几个黑布包裹着的东西放在船身的中空处。 张子初仍同攀登陡峭的山崖时一般,从腰间取出软绳,将林若和他自己连接在一起。 他看着林若,正色道:“我生你生,我死你死,怕不怕?” 他的声音和言语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安定力量,原本被老艄公的话吓得脸色发白的林若,听了张子初的话,立即感觉心安了许多,虽然仍难免有些畏惧,但比方才好了许多。 她坚定地说道:“我不怕。” “你放心,我两岁时娘亲请高人给我算过命,说我这一生都会逢凶化吉福星高照,所以你不必害怕担心,我们一定能平安到达目的地的。”张子初嘴角含笑说道。 在安溪撑船十数年的老艄公果真不负众望,将船撑得既稳又快。安溪两侧是绵延起伏的群山,可谓千峰竞秀,云蒸霞蔚,宛若仙境,令众人暂且忘却此行的目的、专心致志地欣赏起两岸的美景来。 船在安溪的主脉上安稳疾行,转入张子初指定的那条支流后,水流开始逐渐变得湍急。众人不自觉紧张起来,纷纷紧握住船沿的木质扶手,双脚微分,以保持身体的稳定。 船行约莫两刻之后,水流变得无比汹涌,携波带浪,滚滚而来,如同狂怒暴躁的马群,势不可挡,令人生畏。 一个巨浪突然打来,小船剧烈震荡,似乎随时可能倾覆,林若害怕地闭上双眼,努力压制住已经到了嗓子眼的尖叫。 幸而老艄公有丰富的操船经验,只见他面色从容地将长长的船桨左右腾挪,尽量让船只适应水波的起落。 “所有人蹲下,抓紧扶手,又来了一个大浪!”老艄公高声提醒道,众人依言调整姿势。 侥幸躲过几个大浪后,船已经被水波推着飞快地驶出了这片水域,到达一处极细极窄的水道。水道在低矮的山谷之下,远远看去,像一条吐着信子随时准备吞噬人命的毒蛇。 “前头就是老朽先前提过的‘死亡谷’,具体有什么危险老朽不清楚,但有备无患,有武器的可将武器准备好,没武器的向船中间站。”老艄公一边操桨一边说道。 张子初和松子一左一右将林若护在中间,他们前面是秦川和一个官差,身后是另外两个官差,除林若外,所有人都抽出了自己的武器。 张子初的武器是一把原本插在靴子里的匕首,松子的武器是他背的剑,秦川和三个官差的武器是则府衙官差的制式朴刀。 此水域水流平缓,不必扶船沿的扶手,众人紧握武器,摆出防御的姿势。 水道过于狭窄,老艄公担心船搁浅,因此将船划得很慢。 一路似乎风平浪静,并未见到什么危险。就在众人以为传说不可信、即将放松警惕之时,忽听前方传来暗沉低哑的“滋滋”声。聚精会神一瞧,只见一个墨绿色的庞然大物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冲过来。 “不好,是猪婆龙!”一个官差惊呼。 猪婆龙又称土龙,其正经的名称为“鼍”,《礼记》中有“季秋七月,伐蛟取鼍“的记载。此物身粗尾长,身体上布满鳞片,鳞片上有许多颗粒状和带状纹路,在水中游走时能让人一眼就捕捉到。 第72章 过关斩将 猪婆龙的鳞片具有药用价值,可除湿除邪,其皮革也可制成精美的挂饰和垂囊,只是它凶猛无比,少有人能捕获并杀死一只成年猪婆龙。葬身其利齿之下的,倒是有不少人。 想必此处之所以被称为“死亡谷”,正是因为这一带有猪婆龙出没吧。 凶悍的猪婆龙瞪着他土黄色的绿豆小眼,凶猛地扑向打头的两个官差。幸好二人先前有了准备,已经举起了朴刀,一人以刀相挡,一人挥刀便砍。 别看那猪婆龙身躯庞大,行动起来却很是迅捷,身体一摆就躲过了致命一砍。它似乎被官差挥刀的举动激怒了,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嘶吼,而后以长而粗壮的尾巴扫向船头,意图将船掀翻。 这回不用老艄公提醒,众人就立即紧握船沿,以防自己歪倒进水中。老艄公则在秦川和三位官差的保护下以长而厚重的桨稳住船身。 猪婆龙见一击不成,改换了策略,用力向距离它最近的一位官差扑去,那官差左闪右躲,其他人纷纷拿起武器招呼猪婆龙。 可惜它身上的鳞片十分坚固,让它如同穿了一层质地上乘的铠甲,又如罩上了金钟罩,刀枪不入。 众人的合力袭击彻底激怒了猪婆龙,它用力甩尾,将一位侧立船沿的官差撞入水中。幸亏那官差水性好,落水后并未下沉溺水,而是迅速调整好姿势游向一旁,在其他人的帮助下从船的另一侧爬上了船。 猪婆龙大发雷霆,嘶吼着跃起,一口咬住一位官差的小臂,那官差因疼痛和恐惧嗷嗷大叫。众人大惊失色,各自以手中的武器袭击猪婆龙,意图令它忙于抵抗而放松牙关,谁知它始终紧咬不放。 眼看那官差的小臂就要被咬断了,千钧一发之际,张子初和松子默契地一左一右袭击猪婆龙的双目,一人持匕首,一人执剑,同时刺向它的两只眼睛,终于令它因剧痛而放松牙关,在水中狂躁地扑腾起来。 松子找准时机,一跃而起,将长剑从猪婆龙大张的嘴巴中戳入而后迅速抽回剑,闪身离开。猪婆龙发出刺耳的怪叫,甩着尾巴逃离。 众人见它去而未返,都松了口气,瘫坐在船上,大口喘气。 被猪婆龙咬了小手臂的官差险险保住了手臂,但咬痕极深,鲜血淋漓,伤可见骨。秦川撕下中衣的边沿,快速为他包扎好伤口,并扶他坐在船的中部休息。 “过了死亡谷,就是向下的陡峭水坡,那里极容易翻船,大家都蹲下身子,紧握扶手,微微向后仰。”老艄公高声提醒道。 林若依言紧握扶手,调整好姿势,紧闭双眼,感受到他们正随着水流向下俯冲,时不时有水花溅到脸上。 剧烈的俯冲大约经历了三次,而后她听老艄公带着几分雀跃说道:“好啦,最难走的水域已经过了,前方就都是平缓的水流了。” 林若睁开双眼,看向两侧,只见青山巍巍,绿水迢迢,好一幅美轮美奂的水墨山水画!若非她亲身经历了先前的凶险,怕是会以为之前与被巨浪拍船、猪婆龙搏斗、在陡峭水坡俯冲都是梦境吧。 “都说过五关斩六将,咱们已经过了四关,还差最后一关。”张子初说道。 “最后一关,怕是不好过。”秦川带着忧虑说道。 “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就按照我先前的部署来实施,我有八成把握能成。”张子初看着前方的水路,朗声说道。 第73章 充足的准备 船行至龙游山的水脉之中后,视野就受到了雾气的阻碍。山雾缥缈,山风拂面,途经山洞之中的狭窄水道时,还能听到风穿行而过时发出的呜咽,带着一种阴森的冷峻,令人不寒而栗。 “过了这个山洞,就快到睡佛脚下了,可想好了应付白羽卫的对策?老朽虽不惧死,却不想被射成刺猬而死,那也太不体面了!”老艄公问张子初。 “您放心,我们已经想好了对策。”张子初简短地回答道。 出了山洞,的确已经距离睡佛极近了,依稀可看见其轮廓。 今日是春分,也是个日光明媚的大晴天,此时已将近傍晚了,若真有睡佛含丹的奇景,应该就在今日晚些时候。 平平无奇的小船在碧波荡漾的水面缓缓行驶一段后,船上之人便可清楚地看到两侧山崖上立着密密麻麻的白色身影,正是邱氏嫡支那擅长射箭的白羽卫。 “闲人止步,速速退返,否则杀无赦!”几名白羽卫同时发出高声警告。 “哟嚯,这么大的阵势,应该是要有大动作。”松子说道。 张子初向秦川微微颔首,秦川便和三名官差迅速脱掉外头的便衣,露出里头的合川府官差公服。那公服是秦川收到张子初的指令后,找合川府借的。 “我等乃是合川府官差,巡逻至此,尔等不得阻碍!”两个嗓门儿颇大的官差大声回应。 见白羽卫并未再出言,二人又喊道:“我等只是打头阵的先锋,后头还有官船和官差,尔等休要胡来!” 白羽卫只短暂地犹豫了片刻,便立即向他们发起攻击,攻击的方式自然是射箭。一时间,水面上箭雨纷飞,好不热闹。 “公子的空城计算是白唱了,人家根本不买账。”松子一边挥舞长剑抵挡箭簇,一边嘴欠地评论道。 “好好挡箭!不想被扣钱就闭嘴。”张子初严厉警告道。 主仆二人对话时,秦川和两名未受伤的官差已经火速从船身的中空处取出了上船时放置的物品,那是六块盾牌,也是秦川向合川府的兵器库借的,和公服一样,用完后还得归还。 除老艄公、手臂受伤的官差和林若外,秦川和松子两人举三块盾牌,其他人一人举一块盾牌,将没盾牌的三人护在中间,挡下密密麻麻的箭簇。 老艄公仍稳稳地撑船,小船随波逐流,很快就到了睡佛脚下。睡佛雕像上有许多凸出的岩块,恰能挡住立于山崖上之人的视线,为张子初一行提供了保护。 老艄公将船停在睡佛雕像下的岩石边,船停稳后,秦川将那盾牌沿着几条线折叠翻转,那盾牌竟被捣鼓成一件铠甲。他将那盾牌变作的铠甲穿上,对张子初说道:“合川府新研制的,极为珍贵,所以合川府的严司库再三强调要还。” 张子初笑道:“放心,用完后一定完璧归赵。回华阳后,可以向齐大人提议,咱们府衙也捣弄出一批这种精巧的玩意儿出来。” 众人都学着秦川穿好铠甲,那铠甲,或者说是盾牌,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既坚固又轻巧,穿在身上一点儿也不觉得沉重,不会影响行动。 秦川又从船身的中空初取出圆球形之物即头盔递给众人,之后取出了绳索,那是用于攀岩的一端装有抓钩的绳梯,与可以变成铠甲的盾牌、头盔一样,也是秦川找合川府的兵器库借的。 “秦捕快,你准备得很充足嘛。”松子夸道。 “是张大人考虑得周全,我只是执行而已。”秦川说道。 松子一脸崇拜地望着张子初,问道:“公子,您是如何知晓合川府的兵器库有这种神奇宝物的?” 张子初一边利落地穿上铠甲、戴上头盔,一边答道:“听周捕快念叨过。” 第74章 箭雨 众人穿戴好之后,就开始陆续顺着岩壁向上攀爬。石雕上有凹凸褶皱,对于生长在多山的蜀地之人来说,不借助工具,也不难爬,带着绳梯只是以防万一。 小臂受伤的官差被安置在睡佛雕像底部的一个狭小岩洞里,那地方勉强可藏一人。他的小臂受伤严重,无法攀爬山岩,只得暂且找地方躲藏,待张子初他们将事情办妥后再派人将他拉上去。 见林若似乎有些害怕,张子初安抚并引导道:“小若,你别害怕,你我的绳梯是连在一起的,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你想象咱们此刻正在攀山游玩,眼睛看着上方的路,不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别往心里去,心静则定。” 林若认真听完,用力点点头,说道:“嗯,我记住了。” 见林若开始稳稳地一步一步向上攀爬,张子初稍稍放心,低头检查绳子是否系紧。 张子初最后出发,他见老艄公准备返回,说道:“老人家,路途艰险,您千万当心!” “没事,只要猪婆龙不再来,其他的都不算什么,你们多多保重,老朽这便回了。”老艄公说着,摆摆手,撑船离开。 出人意料的是,预想中的密集箭雨并未到来。白羽卫似乎不敢踏足睡佛附近,或许是因为邱氏嫡支的规矩严苛,他们那些护卫属于“外人”,若靠近睡佛,便是一种不可饶恕的亵渎和冒犯。 而若是不靠近睡佛,白羽卫们就站在他们原先所站立的位置,是很难射中至下往上攀爬的张子初一行的,因为他们有凸出的岩石当掩护。 “咱穿这一身好像有些多余呀,一支箭都没有!我好想试试这盔甲的效果。”松子一边轻松地攀爬岩壁,一边碎嘴说道。 后来居上的张子初已经爬得与松子平齐了,听到松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言语,他毫不客气地说道:“闭嘴吧你!若是想试铠甲的效果,待会儿你就一直打头阵,冲在最前头,保准有机会一试。” 松子将脑袋往头盔里缩了缩,悻悻闭上了嘴。 第一个爬到睡佛嘴部的是秦川,他攀上那被雕为下唇的石壁之前,先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番,发现周遭无人,才壮着胆子爬了上去。 秦川还未起身、整个人还趴在岩石上时,就见密密麻麻的箭簇从上方的某处向下射去,他心里一咯噔,料想应当是自己不慎触碰到了某个机关。 他还在自责和担忧时,睡佛的“上嘴唇”突然动了,“上唇”中部突然显现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黑洞,里头猛然射出一支利箭,不偏不倚地射在秦川胸前。若不是有盾牌变的铠甲相护,他此刻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还未爬上睡佛”下嘴唇“的人,遭遇了极为激烈的箭雨袭击。箭簇从睡佛的发髻、耳垂等处射出,攻势凌厉。他们虽然都穿着铠甲、戴着头盔,但双手、双脚都没有防护,时不时就有人因为手或脚被射中而高声痛呼。 松子功夫不错,有箭射来他就左闪右躲,并未被射中。张子初也和松子一样,挥舞着匕首挡箭。 听着旁人的哀嚎,松子心有余悸道:“幸好穿了铠甲戴了头盔,否则真要被射成刺猬了。” 林若运气不错,她爬得慢,位置较低,大部分箭簇射不着,只有少数角度刁钻的箭射向她,但也都被张子初和松子给拦截了。张子初和松子都是一手紧握绳梯,一手拿武器挡箭。 “乌鸦嘴!现在好了,验证铠甲效果的机会来啦。”张子初瞪着松子说道。 第75章 变故 松子不敢回嘴,谄媚地对张子初笑了笑,拍马屁道:“公子真是料事如神!小的今儿算是捡了一条命。” 好在密集的箭雨过后就归于平静,暂无其他突发状况。秦川迅速调整好心绪,在岩石上接应爬上去的人。 两个倒霉的官差,一个右手受了伤,一个左脚受了伤,好在伤得都不重,伤口也没有变黑,说明箭头上并未涂毒。 “都怪我大意,不慎触碰了不知在何处的机关,引发了箭雨,害各位受伤、受惊。”秦川带着愧疚说道,弯腰拱手向众人致歉。 “秦捕快不必如此,你身先士卒,勇气可嘉,此处为邱氏最为紧要之处,却无人守卫,必定设置了极为厉害的机关,防不胜防,非你之过。”张子处说道。 “谢大人体恤!”秦川带着感激说道。 “就要夕阳西下了,咱们抓紧时间去寻邱氏举办通灵仪式的祭坛吧。”张子初朗声说道。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也太奇怪了吧!”松子嚷道。 “不错,正因为情形过于蹊跷,大家才要更加小心谨慎。无人值守,说明此处设有重重机关、陷阱,必须慎之又慎,一步都不能走错!”张子初提醒道。 他们眼下位于睡佛的口中,前方只有一条路,是一条向下的幽深环状甬道,似乎要通往睡佛的喉部。 秦川取出火折子吹燃,照亮组成甬道的石阶,上头刻着一些似符咒似古文的奇特线条,与龙游山访客入口处的石门上刻的线条一样。 “这些是吐蕃文字,我研究龙游山的水脉时,在一本游记上见过。”张子初说道。 松子惊喜问道:“公子,您懂吐蕃文字?” “不懂。” “那就好……嗯?不懂?那那那……那咱们怎么办?”松子哭丧着脸说道。 “我虽不懂吐蕃文字,但我记住了游记中的那几个符号的含义,有的表示’生‘,有的表示’死‘,有的表示‘吉’,有的表示‘凶’,与五行八卦中的生门与死门类似。所以,不需要懂吐蕃文字,记住符号代表的意思即可。”张子初说道。 松子狠狠松了一口气,其他人也和他一样,揪起的心都放松了一些。 张子初打头阵,林若跟着他,松子跟在林若后头,两位官差走在松子之后,秦川走在队伍末尾,负责殿后。 “大家紧跟着我走,不要随意触碰墙壁,此地任何地方都可能设有机关。”张子初叮嘱道。 秦川将火折子给了张子初,火光照亮狭长甬道两侧的墙壁以及前方的石阶。众人听张子初的指令行事,一会儿下一级台阶,一会儿跨两级台阶。 那位左脚受伤的官差跨台阶时脚步不稳,为了稳住身形,他下意识地去扶甬道两侧的墙壁,不知触到了什么机关,他头顶突然降下一个铁球,以极快的速度砸向他。 变故就在一瞬间发生,无人能在那一刹那做出适当的反应,左脚受伤的官差也不例外。他的脑袋被铁球砸破,整个人向后仰倒,鲜血淋漓。 铁球似是实心的,且以极快的速度从高处落下,下头的人即便戴了头盔,也无法避免惨剧的发生。 张子初回身捂住林若的双眼,重重叹了口气。 “大力!”另一位官差就在后头扶住被砸的官差,大声唤着他的名字,而后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 秦川也红了眼,落了泪,更为自己先前的莽撞自责不已,若不是他不慎触碰了机关,刘大力就不会被箭射伤左脚,也就不会因为站不稳而去扶墙壁。 第76章 吐蕃文 松子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呆呆愣在原地,许久回不过神来。 秦川和另一位官差钱多合力将刘大力的尸体抬着原路返回至甬道入口处,将其暂且安放在一处平地上。 “大力,我一定和张大人、川哥他们一起抓住凶手还有邱氏的恶人,为你报仇!”钱多抹了一把泪,对已经无法再回应他的刘大力认真承诺道。 张子初、林若和松子在原地等秦川和钱多跟上来,林若方才虽被张子初捂住了双眼,但她知道发生了什么,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漱漱淌下,无声地哭泣着。 张子初并未出言相劝,只在一旁发出了几声叹息。 他们没有等太久,秦川就和钱多一同跟了上来。五人谨慎小心地缓慢向下行走,只有张子初发出指令的声音在狭长的甬道间回响。 “公子,我们已经走了好久了,如今咱们所处的位置,应该离睡佛的嘴巴很远了吧?”松子问道。 张子初皱眉道:“没错,是我先前猜错了,通灵仪式并不是在睡佛的嘴部举办的。按照目前的情形看,仪式举办的地点很可能是在睡佛的心脏处。” “若睡佛是完全比照人体结构而制,那么咱们通往的地方,的确很可能是心脏处。”林若说道。 松子点头道:“心脏是人最重要的器官,将睡佛的心脏建成最为重要的秘地,也说得通。就是这路,怎么像没有尽头似的?还绕了一圈又一圈,咱们该不会遇到鬼打墙了吧?” “闭上你的乌鸦嘴!”张子初含怒说道。 “不是鬼打墙,咱们一直在下行,并没有在原地绕圈。”林若说道。 甬道细细长长,弯弯绕绕,但好在众人跟着张子初小心翼翼下台阶的这一路上并未再遇到其他突发的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张子初一行五人总算走到了甬道的尽头。众人除了腰酸腿疼,并无其他不适之处。 只是,越是毫无波澜曲折,众人反而愈加忐忑不安,不知前方还有什么可怕的陷阱在等着他们。 甬道的尽头,是一扇圆形石门。石门上设有一个八卦阵,即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开门,只有找到生门,才能开启石门。 一般说来,生门居东北方艮宫,但在幽深黑暗的睡佛雕像之内,无人能准确辨别方位。 而且,此八卦阵的奇特之处在于,八门的标示文字全部都是吐蕃文字,且文字的形态被进行了刻意的扭曲。就如同汉字有楷书、行书、草书、隶书等,此形态的吐蕃文可能属于“草书”或“行书”。 若是不通吐蕃文,则压根不可能找到生门,即便是通晓吐蕃文之人,辨认出形态被改变的文字,也未必能准确寻找出生门。 张子初只在游记中见过几个简单的吐蕃文字和符号,勉强辨别石阶上的标示就罢了,要在八个被扭曲得看不出原样且极为相似的文字中选出指代生门的文字,还是十分困难的。 这一关,却只能指望张子初,因为只有他见过吐蕃文,其他人都是两眼一抹黑。 张子初深吸一口气,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八个像文字又像符号的东西,凭借着记忆,先后排除了六个文字,剩下的两个,他却迟迟无法选定。 他不断以手指在空中摹画他见过的指代生门的文字,又与他选出的两个字对比,而后闭眼推断大致的方位,最后将右手的手掌按在其中一个字上,说道:“是生是死,只能赌一把了。” 第77章 关联 “张大人,按吧,听天由命。”秦川对迟迟未按下手掌的张子初说道。 张子初看向林若,林若咬着唇看着他说道:“按吧,我不怕。” 张子初轻笑一声,心道,这傻兔子,明明嘴唇都怕得发抖,还嘴硬说不怕。他定了定神,用力按下了手掌。 只听“轰隆”一声,石门缓缓向两侧开启。 “公子,您真是太了不起啦!”松子大声称赞道。 众人都舒了一口气,跟着张子初走入石门。一走进去,就能听到震耳欲聋的鼓声。 “看来,通灵仪式已经开始了。”张子初说着,循着鼓声的方向走去。 “大家不要放松警惕,紧跟着我走,后头或许还有机关、陷阱。”张子初向前走了几步后,回头提醒道。 经他这么一提醒,众人的心又高高提了起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平缓的石面上缓缓前行。 鼓声越来越大了,说明他们距离敲鼓之处越来越近了。 睡佛雕像之外,残阳如血,红霞满天,暖橘色的夕阳颤抖着周身微弱的光晕,化作一粒眩目的仙丹,逶迤腾挪至睡佛口中。睡佛满含悲悯的慈眉善目更显温和仁善,好似随时准备将恩泽播撒向芸芸众生。 可惜,身在睡佛雕像之内的张子初一行见不到这般盛大又神圣的奇异景象。雕像内是万年如一的沉重幽黑,令人感觉仿佛置身于恐怖森然的地狱。 鼓点越来越密集,如同冥界使者黑白无常杂乱而细碎的脚步,一声一声似在昭示死神的临近。林若脸色苍白,低着头,捂着耳朵,不愿让那罪恶之声入耳。 此处的通道比他们走过的那条向下盘旋延伸的甬道要略微宽些,但也只能容一人通过。通道两侧的墙面上,是栩栩如生的石头浮雕,雕刻着一些穿着奇怪衣裳的神像,但那些神像与寻常寺庙中供奉的神像截然不同。 见林若好奇地看着墙上的浮雕,张子初凑到林若耳边说道:“那是密宗的神像。” “密宗?” “密宗是中原的佛教传入吐蕃后,经由吐蕃当权者融合当地传统信仰后改造而成的佛教的一个宗派。吐蕃佛教密宗的神像主要有大日如来、大威德金刚、时轮金刚等,就是你看到的这些。”张子初解释道。 “又是吐蕃……邱氏,与吐蕃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林若疑惑问道。她放下双手,不再捂住耳朵,因为捂着也能听到鼓声。 “在邱氏嫡支的地盘上,随处可见吐蕃的文字、符号,说明二者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至于他们是如何扯上关系的,我猜是通过婚姻。”张子初说道。 “你的意思是,有邱氏嫡支的子弟娶了吐蕃女子?” 张子初点头补充道:“而且娶的不是普通吐蕃女子,应当是有一定地位的女子,比如某个族长的女儿之类的,否则无法解释在邱氏的地盘为何会出现吐蕃文字。若只是普通吐蕃女子,邱氏应不会对她如此尊重。” “通过联姻,吐蕃女子将吐蕃的文字和习俗引入了邱氏,也只有婚姻,才能把二者紧密联系起来,除此之外,我想不出风马牛不相及的邱氏和吐蕃是如何产生关联的。” 说话间,通道到了尽头。途中没有任何异样,平静得令人不安。 第78章 高台之上 通道的尽头并无拦路的石门、石闸之类的,而是一个巨大的红色石台,从形状、颜色上看,的确像是人的心脏。 石台上,只有一坐一立的两个人。在石台下方的另外一侧,立在一个白羽卫。与普通白羽卫不同的是,他的双眼处缠着黑布,看上去像个目盲之人。 打鼓的是坐着的那人,他将近而立之龄,修眉星目,容貌英俊。凌乱的胡须为他添了几许沧桑与哀伤,让他看起来沉郁颓然。他并未着白衣,而是穿着天青色直裰,想必他就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邱九郎吧。 立着的是一位道骨仙风的老者,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他背手而立,一身白袍让他更像超凡脱俗、不染红尘的仙人。 张子初一行的到来,并未让邱九郎的鼓声中断,也未让那白袍老者回身一顾,只有那目盲的白羽卫,已取了一支箭搭在弓弦上,对准了领头的张子初。 见他如此,松子迅速窜至张子初身前,挡在前头,拔剑出鞘,秦川和钱多也将右手放在朴刀的刀柄上,随时可拔刀对敌。 对峙片刻后,鼓声戛然而止。邱九郎站起身来,对张子初他们躬身拱手见礼。 白袍老者慢慢转身面向张子初一行,平静地说道:“诸位来晚了,仪式已经结束了。” 说完,他向目盲的白羽卫挥了挥手,白羽卫便收起箭放下弓,松子、秦川和钱多也不再摆出防御的姿势。 张子初向邱九郎回了礼,又向白袍老者作揖道:“晚生不请自来,还望邱族长见谅。” “张大人何必惺惺作态?您不请自来也不是第一回了,没用的话就不必说了。”邱族长语气生硬地说道。 张子初对于邱族长知晓他的身份且知道他和松子曾潜入邱氏领地一事,并未感到惊讶。若邱氏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还占有如此广大的地盘,恐怕早就被灭族了吧。 既然被叫破了身份,张子初也不再藏着掖着,说道:“张某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此是想请邱九郎回华阳府。” 若不考虑他们对立的身份,张子初这般说,还真像是来迎离家的友人重返故里的。 邱族长冷哼了一声,说道:“这是你与九郎之事,与我邱氏无关。”说罢,他背着手欲从另一侧离开高台。 “邱族长,请留步。实则张某除了请邱九郎回华阳府,还想向您请教一二。”张子初说道。 “何事?”邱族长带着几分不耐问道。 “通灵仪式所用的法器,可是由人皮和人骨所制的皮鼓?”张子初朗声问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张大人,老身劝你,适可而止,邱氏可不是能任由人拿捏的小族。”邱族长沉着脸警告道。 “若不是也就罢了,若当真是由人皮、人骨所制,那么便是触犯了刑律,张某少不得要请邱族长您与邱九郎一同去华阳府了。”张子初说道。 白袍老者好似听到笑话一般,嘴角漾起带着讽意的笑,说道:“哦?就凭你们几个小鱼小虾?” “的确,我们势单力薄,您不愿随我们去华阳府,我们也没办法。”张子初无奈说道。 原本以为自家公子会留下“蚂蚁也能撼动大象、我等必要拼尽全力斩奸除恶”之类豪言壮语的松子,没想到竟听到了这样的话,诧异看向张子初,小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第79章 不可思议 “那么,张某可以带邱九郎离开吗?”张子初问道。 “当然,阿坤,好好送几位贵客和九郎出山。”邱族长说着,对那目盲的白羽卫下令道。 阿坤伸出右臂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而后当先向高台另一侧下方的通道行去,立在通道的入口处等候。 张子初与邱族长交涉好带走刘大力的尸体,以及将暂时歇在睡佛脚下小山洞里的官差陈谷雨拉上来之后,便看向邱九郎。 邱九郎淡然一笑,恭敬地向邱族长行了个大礼之后,便抱着他的皮鼓从容地走到张子初身侧,说道:“张大人,您请。” 张子初以眼神示意林若跟上,而后背着手走到阿坤身后,阿坤听到脚步声,便抬脚向前走去。 林若快步小跑上前,跟在张子初身后,松子自觉地跟在了林若身后。 邱九郎被秦川和钱多夹在中间,三人并排走在最后。 出了睡佛的心脏所在的区域,便到了一条狭长的向上延伸的甬道,只不过这条甬道并不像他们先前走的那条向下的甬道那般长,不过由三十多级石阶组成,其尽头是一个平台,平台东侧有个巨大的辘轳。 众人跟着阿坤进入那大辘轳里头,只见阿坤轻轻拉了一下边沿的铁绳,那大辘轳就“嗖”的一下以极快的速度升至另外一个平台上。 从大辘轳中出来,顺着平台往西行,即可到达一个闭合的石门处。阿坤开启石门,众人穿门而过,就到了睡佛的嘴部,也就是他们爬上睡佛后最先到达的地方。 秦川先利用绳梯沿着石壁爬下去寻到小臂被猪婆龙咬伤的陈谷雨,将他绑好后晃动绳梯示意上头的人可以开始拉了。上面的张子初、松子和钱多合力将陈谷雨拉了上来,而后秦川再爬上睡佛嘴部。 秦川和钱多抬着刘大力的尸体,跟随阿坤上了另一个大辘轳,其余人也跟了上去。·在阿坤的带领下,他们多次乘坐了大辘轳,不到半个时辰就出了邱氏嫡支的地盘。 到了龙游山脚下,众人都有一种不真实之感。松子瞪着他的小眼睛,不敢置信地说道:“就这?这就完了?” “呸呸呸,什么完了!你不会说话就闭嘴!”林若没好气地说道。 “额,我还以为……”松子说着,突然意识到还有邱九郎这个杀人凶手在场,急忙闭上了嘴。 其实,在场的除了邱九郎以外,都与松子一样,以为他们至少会与邱氏的白羽卫打一架,谁知竟如此这般轻而易举地带着杀人凶手出了龙游山,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 林若的脑袋里各种念头、想法混成一团乱麻,虽说邱氏刚将他们客客气气送了出来且还允许他们带走了邱九郎,但如此难道就能抵消邱氏的罪恶么?他们就这样离开、继续放任邱氏祸害无辜女孩儿吗? 或者说,这是一种秘而不宣的交易?邱氏原本可以取了他们的性命,毕竟那是人家的地盘,人多势众,但邱氏放过了他们,甚至还附赠了邱九郎,他们就要因为感念着这份“不杀之恩”而不再追究邱氏的罪责? 直到上了回程的马车,林若还在苦思冥想,越想越头疼。 除了钱多被派往合川府归还秦川借用的公服、铠甲、头盔等物,以及赴安溪之畔的驿站去取行李,其他人雇车买马,快马加鞭地赶至嘉和浦头,而后乘小舟返回华阳府。 幸而宵禁对蜀地的百姓来说形容虚设,夜里浦头上也有小舟,众人才得以连夜赶回华阳府。 一进府衙,邱九郎就被押入牢房候审,张子初则在公房里见了周来宝,粗略看了看周来宝呈给他的案件调查笔录,又问了他几个问题。 林若抱着从邱九郎那儿缴获的皮鼓,仔细翻看、摩挲一阵后,对张子初说道:“是人皮。” 第80章 问答 周来宝和林若相继离开后,张子初在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片刻,而后独自一人拎着茶壶茶盏进了关押邱九郎的监室,斟了一盏茶递给邱九郎,说道:“聊聊?” 邱九郎抬起左手又飞快放下,以右手接过茶盏,浅抿一口,赞道:“好茶!是安溪铁观音吧?” “不错,看来你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邱九郎笑而不语,听张子初问道:“你制作人皮鼓,是为了通过通灵仪式见到程二娘吧?” 邱九郎苦笑了一声,说道:“没错,但我失败了,没能见到她。” “这么说,你承认新月、小玉以及丁元娘都是你杀的?”张子初挑眉问道。 邱九郎愣了愣,说道:“抱歉,我并不清楚她们的名字。但那三个姑娘的确是我杀的。” 张子初并未接着询问他是如何杀人的,而是问道:“你有妹妹吗?” 邱九郎的目光闪了闪,咬了咬嘴唇,回答道:“没有,我只有一位已经早逝的兄长。” “你对你母亲还有印象吗?”张子初接着问。 邱九郎摇摇头道:“没有,我还未满两岁时,她就因病过世了。” “你母亲的忌日是何日?” “七月初十。” “程二娘的忌日呢?” 邱九郎按了按额头,答道:“应该是正月十八或是十九,最近我的身体出了些问题,有很多事情都记不住。” “你父亲于去年九月二十一因病过世,为何只停灵了三日就下葬了?”张子初饮下一盏茶,问道。 邱九郎带着几分惊诧看向张子初,既惊讶于他会问这种似乎与案件毫无关联的问题,又因他竟然将邱家之事调查得如此清楚而忐忑不安。 “因为父亲生前交代过,人死如灯灭,他的丧事不必大操大办,简单办理即可。”邱九郎定了定神,回答道。他置于膝上的双手交握,手指不自觉地搓了搓。 “你后悔吗?杀人毁尸,依律是要被处以斩刑的。”张子初看着邱九郎,问道。 邱九郎丝毫没有犹豫,斩钉截铁道:“不悔!我做这些都是为了她!” 张子初沉默了片刻,并未再问问题,意味深长地看了邱九郎一眼后,离开了监室。 “总算抓到凶手了,公子,咱可以松泛几日了吧?”见张子初从监室出来,松子跑上前问道。 “你去歇着吧,我还有事儿。”张子初说着,招呼秦川、周来宝一同走入了办事厅,原本在一旁同齐乐说话的林若也跟了过去。 松子挠挠头,思忖一番后还是决定跟着公子听候差遣,毕竟他自认为是个有觉悟的小厮,且是公子的头号小厮,公子都没歇,他怎么能歇呢? 与秦川同赴合川的官差钱多和陈谷雨也被唤至办事厅,众人听张子初说道:“在合川时,本官传讯给周捕快,请他做了几件事。周捕快,你同大家说说吧。” 周来宝躬身应“是”,上前一步说道:“张大人令我做了三件事,其一,偷掘邱云峰之墓,勘验其尸体是否有异样。”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林若,说道:“因小林子随张大人外出办案不在衙门,我便请了林叔来府衙验尸。经勘验,邱云峰棺木之中装的,是一具女尸,年龄在十三至十五之间,因时日太久无法查出死因,但可以确定尸体上无外伤。” “此外,女尸的舌骨异常,应该是在年幼之时就被拔了舌。” “女尸的身份是否已查清?”张子初问道。 周来宝摇摇头道:“线索太少,暂时无法查清。” “这女子,难道就是被藏在邱家地底卧房的女子?”秦川激动地站起身上前几步问道。 张子初点头道:“十有八九就是她。” 第81章 三件事 “邱云峰的棺木中装的是被邱家藏在地底卧房的女子,那邱云峰呢?难道他没死?”秦川又问。 “秦捕快稍安勿躁,先听周捕快说下去。”张子初对秦川说道。 “抱歉,是我太着急了。”秦川说着,退回自己的座位坐下。 周来宝继续说:“张大人令我做的第二件事,是重查邱家所在的祥云巷去年走水一事。去年祥云巷出事,是猴子去处理的,他去寻他问了当时的情况,也查看了卷宗。” “猴子说,他当时以为有歹人纵火杀人,带人去走水的董家细细查了,并未发现桐油的痕迹,且在卧房发现了倾倒的煤油灯,加上那董家的房屋本就是木结构的,因而以用火不慎、意外走水结案。” “卷宗上除了记录现场情况,还记录了董家邻人的口供。其西侧的邻居是袁姓人家,说不知火是何时起的,他们闻到有什么东西被烧焦的气味后就立即起身取水扑火。” “董家东侧的人家,正是咱们上回去打听邱九郎时与我们说了许多邱家之事的于老伯家,他是个鳏夫,前些年独子也意外过世,他一人独居,说是半夜起夜看到火光,便以桶提水去救火。可惜火势太大,根本扑不灭。” 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张子初为何要令周来宝重查已经过去一年多的祥云巷走水事件。 张子初问道:“提供口供的两家人是否都在笔录上按了手印?” 周来宝答道:“那是自然,按照咱们查案的流程,按手印是必须的。” “董家的左邻右舍,是做什么营生的?” 周来宝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纸,上头是他从卷宗里抄录的要点。他翻看了一番,答道:“袁家是贩卖丝线的,于老伯是倾脚头。不过,于老伯可能因为年纪大了,一年多之前就没做这个活计了。” 所谓倾脚头,就是以定期清除、收集各家各户百姓倾倒的粪溺之物为业之人。 张子初点点头道:“你继续说。” 周来宝说道:“其三,查两户人家,分别是竹溪村关家和与邱七郎定过亲的程家。邱云峰之妻、邱九郎之母关氏,正是竹溪村人氏。第一个跟着邱云峰学制皮鼓的关大郎,是关氏的族弟。” “按照档记上的记载,关氏病逝于隆熙十九年七月初十,也就是二十七年前。据一位竹溪村的年老村民所说,邱云峰与其妻关氏极为恩爱,关氏病故后,邱云峰一蹶不振,险些随她而去。” “亲朋故友劝他为了两个儿子振作起来,他才慢慢走出悲伤。他们原先在竹溪村生活,关氏过世后,亲友担心邱云峰继续住在村里难以走出丧妻之痛,便劝他搬迁至他处。邱云峰为妻子守了一年后,带着两个孩子搬去了旧集。” “关氏是因何病过世的?”张子初问道。 周来宝又拿着他抄录要点的几页纸翻了翻,答道:“产褥热,她生邱九郎时难产,好不容易生下来之后,她就得了产褥热。邱云峰几乎倾尽家财为爱妻治病,当时那病是压制住了,但并未根治,后来又复发了。” 张子初并未再提问,示意周来宝说下去。 周来宝灌下一大杯茶水润喉后,接着说道:“再说这程家,在城北开了一家米铺,曾居于祥云巷内,算是邱家的邻居。程家有二女一子,与邱七郎定亲的是次女程二娘。这程二娘是北城一带出了名的美人儿,其倾慕者甚多。” 第82章 出人意料 “邱七郎病逝后,两家的婚事未成,程二娘嫁给了城东开干货铺子的徐家三郎,成亲三载后与徐三郎和离。” “之后,据徐家的邻居说,程二娘与一个男子私奔了,至于那男子是不是邱九郎,就无人知晓了,程二娘于和离将近一年后病故。” “我向已经迁居城东的程家人打听了一番,还提了邱九郎。程家人对邱九郎倾慕程二娘且向程家提亲之事矢口否认,还对我说,程二娘之所以与徐三郎和离,是因为她成亲三年了还未怀上孩子,徐家要为徐三郎纳妾,她不愿,才选择离开徐家。” 说完,周来宝补充道:“这些都是徐家的邻人和程家人的一面之词,可能并不都是真的。邻人可能是捕风捉影,程家人如此说则可能是为了维护程二娘的名誉。” 听周来宝说完后,众人更加疑惑了,不明白已经过世多年的关氏和程二娘与他们正在查探的杀人毁尸案有何关联。 对了,那杀人犯邱九郎不是好好在府衙的监牢里待着吗?张大人还在查啥呢? 张子初背着手走踱步一小圈后回到原位,朗声说道:“大家不觉得奇怪吗?既然邱九郎与其父邱云峰父子情深,为何父亲的孝期未过,他就已经不再着孝服了?” 众人顺着张子初的话一想,的确,牢里的邱九郎,穿的是天青色的衣裳,并未着白色孝服。 “这么说,邱云峰并未过世。不过,张大人为何会怀疑他的死有蹊跷?您让属下传讯给来宝时,还未见到邱九郎,并不知晓他未着孝服。”秦川疑惑问道。 张子初朗声说道:“本官客居合川的金沙村时,收到了周捕快的信,信中写明了邱九郎家中的异样,提到邱九郎家中有一条通往邻居于家的地道,此处令本官百思不得其解。” “方才大家也听到了,根据周捕快查得的消息,邱九郎的邻居于老伯是个穷困潦倒的独居老人,先前的营生是当大部分人都不愿当的倾脚头。若挖掘地道是为了盗窃财物,试问,于家这种家徒四壁的人家,有何可盗?” “当时本官并不知于老伯的营生,但见过他一面,从他的衣着装扮上看,不像有余钱之人。而且,从邱九郎的过往经历看,他并非贪财之人,因此,那条连接两家的地道就显得奇怪了。” “本官思索了许久,始终没有头绪。当日夜里,本官打算和松子一同再探龙游山,结果发现邱氏派了诸多白羽卫在山脚下拦截想要上山的百姓,本官于是想,能否另辟蹊径上山呢?” “对,就是另辟蹊径!那一瞬间,本官并未想到如何通过旁路上龙游山,但想通了那条连接邱、于两家的地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它,就是于老伯另寻的一条通往邱家的路!” 周来宝挠挠头道:“张大人,请容属下问个问题,于老伯为何要前往邱家?” 张子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秦川,问道:“秦捕快,你想明白了吗?” 秦川答道:“大致想清楚了。”他转向周来宝,说道:“张大人的意思是,于老伯就是邱云峰,他通过地道回到自己家。” 林若、松子以及钱多、陈谷雨几人显然未想到这种可能,不约而同地带着惊诧与不可置信看向张子初。 第83章 动机和因由 “这……这……不会吧?可是这说不通啊,邱九郎背着包袱离家以及邱家的过往之事,都是于老伯告诉咱们的呀!若于老伯就是邱云峰,他为何要将他儿子的消息告诉咱们呢?”周来宝惊讶地问道。 “此事或许无法以常理来判断,但我们见到的于老伯一定不是真正的于老伯。我们在祥云巷的邱家门口遇见的那位老者,手指和虎口有茧子,我当时并未在意,以为那是他常年做苦力留下的。” “但后来发现邱家的地道通往于家后,我转念想到,会造成手指和虎口有茧的营生似乎并不多,而制鼓恰恰就是其中之一。而诸如挑夫、脚夫、铁匠、陶匠等人,并不会在手上留下那也的痕迹。” “如今可知,真正的于老伯是位倾脚头,这份活计虽然既劳累又污臭,但不会在虎口和手指上留下那般厚重的茧子。这说明,我们见到的老者,并不是真正的于老伯。”张子初说道。 林若轻声咳了咳,问张子初:“张大人,我可以说话吗?” “当然可以。” 林若说道:“还有一个极简单的方法,可以立即确定那位老者是否为真正的于老伯。来宝哥方才提到,去年调查祥云巷走水事件时,于老伯在口供上按了手印,那时,邱云峰还并未‘身死’。” “也就是说,按手印的那位,是真正的于老伯。将那位老者的手印与口供上的手印对照,即可辨别真假,因为每个人的手掌都有细微的区别,世上没有两只一模一样的手掌。” “若他们的掌纹是一致的,他们就是同一人。若不一致,就说明那位老者并非于老伯。” 张子初带着温和的笑意夸赞道:“林仵作说的法子极好!简单又直观,若掌印不一致,定让那假的于老伯无话可说!” “张大人,属下愚钝,对于您让来宝查竹溪村关氏一事的目的,还是不太明白。”秦川说道。 周来宝也跟着说道:“属下也不明白大人查关氏和程二娘的用意。另外就是,即使于老伯真是邱云峰假扮的,也只能说明邱云峰有意诈死,似乎与杀人毁尸案没什么关联啊。” “之所以查关氏和程二娘,是因为,本官推测,关氏之死,是我们查探的这件连环杀人毁尸案的凶手作案的因由。任何一个凶手作案,都有其动机,以及隐于动机之后的缘由。” “至于程二娘,则是真凶故布疑阵、为我们提供的一个看似合情合理、实则经不起推敲的动机和因由。”张子初缓缓说道。 “真凶?张大人,您的意思是,邱九郎不是凶手?”周来宝因惊讶而不自觉地瞪大双眼,问道。 张子初点头道:“人不是邱九郎杀的,他顶多算是帮凶。” “属下明白了,张大人的意思是,邱云峰才是真凶,而邱九郎是为邱云峰顶罪之人。”秦川说道。 “没错,大家想一想,关于邱九郎倾慕程二娘、甚至为了她迟迟未娶妻的消息,是谁告诉我们的?”张子初问道。 “是于老伯……哦不对,是邱云峰扮的于老伯。”周来宝抢着回答道。 张子初颔首表示肯定,说道:“程二娘已然亡故,程家人若想要维护她的名誉,说她是因为不堪忍受丈夫的拳脚相向而和离,岂不是要比说是她因自己生不出孩子又不允丈夫纳妾而和离,于程二娘和程家更为有利?” “所以,程家对周捕快所说的,应当是实情。也就是说,并不存在邱九郎倾慕程二娘一事。那么扮成于老伯的邱云峰,为何要如此说呢?是因为,他要给我们一个邱九郎杀人毁尸制人皮鼓的动机和因由。” 第84章 完美 “若是我们顺着真凶的提供的线索查下去,就会发现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向邱九郎,而他爱慕程二娘成狂、想要通过通灵仪式再见他日思夜想的女子,也就成了他杀人毁尸制作法器人皮鼓的完美动机和因由。” “正是因为这动机和因由太过完美,且我们的缉凶过程又太过顺利,才更令人怀疑。” 张子初端起茶盏,将茶水一饮而尽,而后接着说道:“实际上,真正对通灵之事有执念的人,是邱云峰。他对于亡妻念念不忘,思之成狂。” “邱云峰应该是从被过继给邱氏嫡支二房的邱九郎那里得知了嫡支掌握了通灵的奇技,而后得知通灵仪式需要人皮鼓作为法器,而制作人皮鼓的鼓女,必须自幼就对其进行‘处理’,这就解释了邱家为何偷偷摸摸在地底藏了个女孩。” “那个女孩儿,不是邱家的养女,也不是童养媳,而是用以制作通灵仪式之法器即人皮鼓的‘材料’。她也同其他鼓女一般,被刺破了耳膜、割掉了舌头,浑浑噩噩地过日子。除了邱家父子,无人知晓她的存在。” “从时间上推测,邱云峰开始偷偷在地底藏这个女孩的时间,就是邱九郎被过继给邱氏嫡支二房之后半年左右,可据此推测,邱九郎在嫡支生活时,得知了通灵之事,而后回华阳府探望生父与兄长时,将此事告知了父亲。” “邱云峰应该就是在那时产生了通过通灵仪式与逝世多年的亡妻相见、对话的念头,该念头在日复一日中成为了他的执念,任何人,包括他的两个儿子在内,都不能干扰他完成这个执念。” “可惜,他养了多年的鼓女突然死了,死亡原因尚还不明确,暂且推测她死于邱氏父子未留意到的突发疾病,比如气疾或是心疾。” “眼看着这么多年的等待和努力就要付诸东流,邱云峰不甘心,他一心想要达成他的执念,不愿就此放弃。” “可他的身体已经不足以再等待十六年了,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已经十六岁的花季少女新月和小玉为新的鼓女。” “在进行了两次制作人皮鼓的尝试后,他对于自己的技艺有了信心,于是又选了同样十六岁的丁元娘为鼓女,制成了法器。” “只是,不知出现了什么变故,导致他的计划无法如期施行,而官府又已经查到了制鼓之事上,迟早要查到邱家,邱云峰便将邱九郎这个完美的替罪羊推了出来。” 众人听完张子初的述说,陷入了沉默之中。 林若壮着胆子打破沉默,说道:“虽然故事很精彩也很合理,但这些都是张大人的推测吧?断案讲究的是证据齐全、完整。” 张子初笑道:“林仵作说的是,接下来我就来说说证据。” 众人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竖起耳朵,作洗耳恭听状。 张子初问林若:“林仵作,若是验尸格目中未特别标注凶手是左利手,就表示凶手是右利手,可是如此?” 林若点头道:“没错,正是如此,大部分人都是右利手,因此若从尸体上的划痕方向、深浅等细节推测出凶手是左撇子,仵作需在验尸格目上标注出来,未标注就是默认凶手是右利手。” 第85章 审讯技巧 张子初说道:“来此议事前,本官先去监室试探了一番邱九郎,发现他是个左撇子,但努力装成是右利手。这便可以排除他的作案嫌疑,因为杀害新月、小玉和丁元娘三人的凶手,都是右利手。” “此外,在一问一答的过程中,本官发现了几个疑点:其一,他竟然记不清程二娘的忌日,他的说辞是因身体不佳而记忆衰退,但他却清楚地记得他母亲的忌日;” “其二,他竟连程二娘的闺名都不知晓,或者他知晓但内心深处认为自己唤她的闺名不合适。总是以‘她’指代程二娘。” “以上两点足以说明,他并非真的爱慕程二娘。” “其三,本官提及他的父亲时,他并未显现出悲伤,而是显得尤为紧张,这十分不符合常理;” “其四,本官问他是否有妹妹时,他目光闪烁,似感到极为不自在,显然有所隐瞒。这说明,他知道家中地底藏了个女孩儿,也知道他父亲养着她是为了时机成熟时取其皮、骨制成人皮鼓。” “邱九郎与那女孩儿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许久,虽然他清楚地知晓父亲的打算,但同样年幼的他还是难免将女孩儿当成了妹妹。因此,本官询问时,他会神色慌张,也会说更多其他话来掩盖自己的慌乱。” “本官问他是否有妹妹,他只需回答有或者没有即可,但他为了压制和掩饰内心的慌乱,还加了一句‘我只有一位已经早逝的兄长’,可见,本官问的这个问题让他心慌意乱了。” “那个女孩儿,极有可能就是因为邱九郎才遭此劫难。无论她原本的生活是怎样的,总归不会比被割掉舌头、刺破耳膜、囚禁地底更凄惨。或许,邱九郎心中对她是存有愧疚的。” “可是你说的这些只能排除邱九郎的嫌疑,但不能确认邱云峰是真凶。”待张子初说完,林若说道。 “你说得没错,我没有直接证据证明邱云峰就是杀人毁尸案的真凶。但他伪装成他人,行为极其可疑,可列为重大嫌疑人,将其关押审讯。在审讯中,大可运用审讯技巧让其露出马脚并认罪。”张子初耐心解释道。 林若圆圆的双眸瞪得大大的,像是在无声询问:“还能这样?” 其他人却并未觉得如此处理有何不妥,反而认为张子初颇有谋略,毕竟在查案、审案的过程中,突破性的进展未必是在探查过程中通过取得证据而获得的,大多数案件反而更依赖负责审讯的官员在讯问过程中得到的嫌疑人的口供。 审讯的过程,也是负责审讯的官员与嫌疑人斗智斗勇、你退我进的过程。 一个经验丰富的审讯人员,往往具备极强的洞察力,能通过观察嫌疑人细微的小动作而进行推测与判断,再利用其纯熟的审讯技巧,挖掘更多内情,抓住对方的软肋,掌握主动权,威逼利诱,最后令嫌疑人主动坦白其罪行。 秦川站起身来,说道:“张大人,属下这便带人去祥云巷抓人!” “咱们一起去会会邱老爷子吧。” 林若见大家精神抖擞地跟着张子初和秦川出了府衙往祥云巷去,她想了想,也拎上工具箱、挎着皮褡裢抬脚跟过去。 齐乐拦住林若,问道:“他们是去抓人的,你去凑什么热闹?你可是一整夜没睡,还不快回家好好补觉去!” 林若停下脚步解释道:“我去验尸啊,阿乐你想啊,如果于老伯是邱云峰假扮的,那么真正的于老伯在哪儿呢?” 第86章 画 齐乐突然感到后背凉嗖嗖的,她用力摆了摆头,上前捏了捏林若的脸颊,嗔道:“好你个小林子,成心吓唬我是不是!” “哎呀疼疼疼!阿乐你的手劲儿又大了!我不是吓唬你,再说你不是齐大胆么,谁吓得着你?我是说真的,我怀疑,邱云峰可能杀了真正的于老伯,还将他的尸体藏在于家。”林若一边躲一边说道。 “你说得有道理,那走吧,我也一起去!”齐乐一边说,一边拉着林若往外跑。 张子初发现林若也跟了过来,放慢脚步等她走近,问道:“小若,你怎么来了?” 林若把她方才跟齐乐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张子初点头道:“不错,有长进,傻兔子学会推案了,于宅里的确可能藏有尸体。” “可不嘛………喂,你说谁是傻兔子?”林若附和了半头才反应过来,瞪着张子初说道。 “谁嚷得声音最大,谁是傻兔子呗。”张子初笑道。 在旁看好戏的齐乐两眼冒着八卦之光,待张子初快步走到前头后,用肩膀撞了撞林若,坏笑道:“小林子,你和张大人的关系似乎不一般呐。” “阿乐你别乱说!我们的关系很一般,就是上官与下属的关系。”林若说着,拎着工具箱跑得老快。 “嘿,这丫头跑起来还真像兔子!”齐乐自言自语道。 此时正是巳时左右,春光明媚,天朗气清。张子初、秦川等人虽一夜未眠,却因即将抓住真凶而兴奋,并不觉得疲惫,气势十足地冲向寥无人烟的祥云巷。 于宅破败斑驳的木门半掩着,轻轻一推就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并不宽敞的小院里,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正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晒画,他左手的拇指上,戴着个显眼的玉扳指。 这位老者,正是与张子初、秦川和周来宝有过一面之缘的于老伯。 见到一群不速之客出现在自家门口,于老伯慌忙将他小心翼翼铺展在地上的画作收起,沉着脸斥道:“现在的年轻人竟如此没规矩?到了旁人家,连门都不敲了?” 张子初在门口向那老者拱手作揖,说道:“于老伯,您还认得在下么?” “容老汉我瞧瞧。唉,老了,眼神不好喽,要凑近了才能看清。”于老伯说着,向前走了几步,认真打量张子初。 “哦,你是那位打听邱九郎的后生!”于老伯说道。 “正是!托您的福,我们已经寻到了邱九郎,这便前来表示感谢,顺带也请您去府衙做客。”张子初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说道。 他的话音刚落,身着黑红相间的公服、佩戴朴刀的秦川、钱多等人就分散至几个方位,缓缓靠向于老伯。 于老伯似是这才发觉了来者不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老汉我又没有触犯刑律,你们凭什么抓我?”他昂着脖子叫嚷道。 张子初并未在言语上与之纠缠,摆出“请”的手势,说道:“于老伯,哦不对,应该是邱老先生,这边请。” 听到“邱老先生”四个字,“于老伯”身形一顿,垂下脑袋不再说话,在秦川和钱多一左一右的”护送“下老老实实往府衙行去。 张子初并未离开,他取出“于老伯”慌忙塞进杂物堆里的画作,将其摊在阳光下观赏。十几幅画,画的都是同一个女子。那女子约莫双十年华,雪肤花貌,眉眼温柔,邱九郎的眼鼻、轮廓与之有五六分相像。 想必,她就是被邱云峰深深印刻在心头、一刻也不愿忘怀的发妻关氏吧。 第87章 灶台里的尸骨 “周捕快,你带人好好搜搜,看看这宅子里有何异样。”张子初一边翻看“于老伯”晒的画作,一边给周来宝下令。 周来宝领命而去,林若跑上前补充道:“来宝哥,尤其要仔细瞧瞧,有无气味刺鼻难闻之处。” 周来宝停下脚步,问道:“怎么说?” “因为藏尸之处会有尸臭,即使起初用泥、砖之类的东西掩盖,时间久了,尸臭还是会散发出来,仔细闻是能闻出来的。”林若解释道。 “尸臭?难不成这宅子里藏了尸体?”周来宝惊讶地问道。 “别激动,只是有这种可能。若是咱们见到的于老伯是邱云峰假扮的,那么真正的于老伯可能已经被杀害了,而最便利的藏尸地点就是这个宅子。” “此宅的主人遭遇了不测,周围又无人居住,即便尸臭散发出来了,也不必担心被人发现。”林若说道。 周来宝笑着夸赞道:“想不到小林子你随张大人出去办了一趟差事,就有如此之大的进步,真不错!你说得有道理,我跟兄弟们会注意的。” 说完,周来宝招呼几个官差在于宅里四处搜查。 “来宝哥,有发现!”厨房传来一个官差大声呼喊的声音,周来宝和其他官差循声而去,一进厨房,就闻到一股腐臭的难闻气味。 “灶台一带的味儿最重!”负责搜查厨房的官差捂着鼻子说道。 “来,咱挖开灶台看看!”周来宝说着,招呼几个官差一同寻了铲、锹等工具挖灶台。 张子初、林若以及齐乐听到厨房的动静,也凑过去看。 “小林子,还真被你说中了,这破宅子里头真的藏了尸体!”齐乐以袖捂鼻说道。 “唉,于老伯真是可怜,活着没享什么福,死了也不安生。”林若叹道。 周来宝他们的动作很快,灶台被挖开了,官差们陆续从中挖出一些白骨。 林若取出干净的布条蒙住口鼻,戴上羊皮手套,从工具箱下层取出一块干净的白布,将白骨按照人体骨骼的位置在白布上摆好。 白骨并不是一具完整的骨架,而是被拆分的零碎骨头,可见此人被杀害后还被分了尸,分尸大概是凶手为了更方便将之藏匿起来吧。 为了找齐所有的尸骸,张子初、松子以及林若和齐乐也加入了在挖开的灶台中寻找尸骨的队伍,众人齐心合力翻找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将尸骨全部找到。 按常理来说,已经白骨化的尸体,其尸臭应当早已散发了,应该闻不到气味才对,但那是寻常葬入土里的尸体。若是尸体被砌入墙、砖之中,尸臭是无法被掩盖的。 再加上于家的厨房尤为破败,房顶漏水,堆砌灶台的砖块遇水就容易膨胀而产生裂缝,从而使得尸臭更加无法掩盖。 林若将尸骨摆出一个人形,从工具箱中取出薄刃,刮掉附在尸骨表面的泥土,开始初验。 她一边仔细检验,一边唱喝道:“死者男,从骨骼的长度、牙齿及耻骨联合面上看,年龄在六十三至六十五之间,身长四尺七寸。从尸体白骨化的程度看,此人死亡了有半年左右。” “从胸骨的形状上看,此人乃是龟胸。这是一个较为明显的特征,可用于辅助确认死者的身份。” 所谓龟胸,指的是胸骨及肋骨发育畸形,以胸骨为中线凸出,此情况多见于佝偻病。 可在府衙的档记库里查找于老伯的档记,若档记中载明其为龟胸,则可直接确认其身份。 第88章 红伞验伤 林若看向张子初,说道:“由于尸体绝大部分已化为白骨,初验无法验出死亡原因和致死伤痕,只能带回府衙后通过红伞验伤的方式,或是通过白梅饼验伤法来查找尸体上的伤痕。” “好,那就回府衙再验吧。”张子初说道。 周来宝上前禀报道:“张大人,除了厨房,其他地方均无异样。且除了厨房里的地道入口,其他地方也都无地下通道、密室之类的暗处。” 张子初点头道:“辛苦诸位了,若无其他可疑之处,就收工回府衙吧,别忘了在门口贴上封条。” 回到府衙后,张子初召来秦川,吩咐道:“劳烦秦捕快带人去竹溪村关氏的墓穴附近探探。”秦川领命而去。 林若一回府衙就直奔停尸房,以清水将尸骨洗净,摆放到停尸台上。而后,她出了停尸房,查看杂物堆之后的一个地窖。此地窖是她父亲林简刚到华阳府任仵作时挖的,专门用来进行“红伞验伤”。 林若发现,这地窖除了看起来脏了点,并无其他问题,可以立即使用。于是,她向里头投入了一些柴炭,将地窖四壁烧红,而后除去炭火,泼入酒两升、酸醋五升。 地窖热气升腾之时,林若把尸骨放到地窖中,盖上草垫。约一个时辰后,她取出尸骨,将其放在明亮处,迎着太阳撑开一把红油伞,进行尸骨的检验。 以此法验伤,要看骨断处是否有红色。如果有,说明此伤是死者生前被打断的;若骨断处没有红色,则说明此伤是死后的损折。 张子初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红伞验伤”,兴致勃勃地看完了全过程。周来宝当捕快好几年了,见过不止一次,齐乐也见过一次,因而他们并未在旁观摩。 “张大人请看,枕骨的骨裂处呈红色,说明此处的伤是死者生前被击打所致,但一般此处被打,不会致命。“林若指着头骨后侧的红色伤痕,向张子初解释道。 “也就是说,此人后脑勺挨了一下,他可能被打倒或者打晕了,但并未丧命?”张子初问道。 “没错。” “那么,致命伤在何处?”张子初接着问道。 林若的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答道:“经过以红伞验伤的方式检验,只发现了枕骨处的伤痕,未发现其他伤痕。有两种可能,一是尸骨上的确只有这一处伤痕,他是被毒死或者捂死的,身上没有留下伤痕;” “还有一种可能是,其他地方仍存在伤痕,只是用这种方法无法验出来,需要用其他方法试试。“ 张子初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问道:”你说的其他方法,就是你在于宅时提到的白梅饼验伤法?“ ”正是。“ “那就试试吧。” 林若从工具箱下层取出白梅,将其放置于木碗中捣烂,而后将其摊在尸骨各处,再用酒糟与醋贴敷验看。这回仍没看到伤痕。于是,她又取了些白梅肉,加上葱、椒、盐、糟等,拌在一起研细,做成饼子。 “劳烦张大人帮忙取火盆和支架来,我要烤白梅饼。”林若对张子初说道。 张子初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做吃食呢。“他一边说,一边寻了火盆和支架来。 林若将白梅饼稳稳放置在支架上,在炭火的烘烤之下,白梅饼散发出诱人的香。 文小甲和松子闻香而来,两个人四只眼睛都冒着贼亮的光芒。 “小林子,在倒腾啥好吃的?听松子说,你做的扒锅排骨可好吃了,你这是在做新花样儿?”文小甲舔了舔唇,问道。 第89章 白梅饼 林若翻了个白眼,说道:“查案的时候看不到人影儿,一见到吃食就来了,小甲,你还真是啥啥不干,只会蹭饭!” 文小甲不以为意,挠挠头,嬉皮笑脸道:“是是是,小林子说啥都对。” 松子也凑上前恭维道:“林姑娘总结得太对了!您不仅厨艺高超,说话也精辟,怪厉害的。” 林若被他们二人的惫赖模样逗乐了,笑道:“你俩马屁拍上天也无用啊,烤这白梅饼是为了敷在尸骨上验伤。” “啊啊啊,小林子你真坏!你为啥要说出来!我以后都没法吃饼了!”文小甲哀嚎着跑了。 松子倒是没跑,皱着眉头,咳了咳,一副准备好好说教一番的架势。 “我奉劝你别聒噪,否则白梅饼用完后我就把它塞你嘴里!”林若瞪着松子警告道。 松子立即以手捂嘴,小鸡啄米一般乖巧地拼命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绝不多言。 待白梅饼烤得两面微微焦黄,林若戴上羊皮手套将它取下支架,在尸骨上盖了一层薄薄的衬纸,然后将白梅饼烙于其上。 一刻之后,林若掀开衬纸,仔细查看尸骨上是否有伤痕显现。 “张大人请看,髂骨处有一条不明显的伤痕。观其形状和深度,应当是匕首或短刀造成的。可能是凶手近距离以利器戳刺死者的肚腹处,利器刺破皮肉伤及髂骨,但由于凶器较短,只在髂骨上留下了一道浅而小的伤痕。” “正因为此伤痕既浅又细小,先前用红伞验伤的方法才没有验出来。这种骨头上极为细小、隐秘的伤痕,也只有通过敷刚烤好的白梅饼才能验出来。”林若指着尸骨上一道细小的伤痕,对张子初说道。 “真神奇!”张子初感慨道。他转念想到,五花八门的验尸之技如此精妙神奇又举足轻重,能在推案缉凶的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掌握这些奇技的仵作却只是衙门里地位最低的贱役,真是匪夷所思、毫无道理! 对此,张子初也只能在心中哀叹几声,毕竟仵作为贱役的情况从前朝延续至今,从未改变过,他一个人微言轻的七品推官就更无法以一己之力改变现状了。 “这处伤痕就是致命伤?”张子初问道。 林若想了想,答道:“准确地说,应该是死者肚腹处的戳刺伤为致命伤,髂骨上留下伤痕,是因为凶手的那一刺力道过大、距离过近。” “嗯,我明白了。” “还有一小处异常的情况,在死者右手骨的指骨上,其大拇指根部有轻微骨裂,但红伞验伤时并未发现有红色伤痕显现,说明此伤是死后伤。”林若指着手骨说道。 “什么样的行为,会造成这样的骨裂?” 林若竖起自己的右手大拇指,演示道:“很简单,如果我的大拇指上戴了扳指,以蛮力强行取下就会造成轻微骨裂。” “所以可据此推测,死者右手大拇指上原先是戴了扳指的,凶手将其杀害后,为了更好地伪装成死者,强行摘下那扳指,造成死者右手拇指根部轻微骨裂。”张子初推测道。 “可以这么说。” “如此又多了一条确认死者身份以及认定凶手的线索,谢谢你,小若!你帮上了大忙。”张子初目光灼灼地看向林若,微笑着诚挚道谢。 他的笑容太过灿烂、眼神太过炽热,让林若有些招架不住。她急忙垂下头,不敢与之对视,心中却甚为熨帖。想必任何一个仵作,得到的最大肯定,就是他们的验尸结论对破案缉凶有帮助吧。 第90章 疑问 经走访于老伯的老街坊和旧日邻居,确认他右手大拇指上的确戴着个玉扳指,据知情之人透露,那玉扳指是于家祖传的,因而于老伯常年戴着,从不取下来,且就算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他也没有当掉那个玉扳指。 于老伯名叫于福生,根据档记所载,其籍贯就是益州华阳府,其祖上做过玉石生意,也曾富甲一方,可惜后来经营不善,家道中落,到了于福生这一代,于家已经一贫如洗了,家中唯一值钱之物就是祖传的玉扳指。 此外,档记上明确记载着,于福生自幼就是龟胸。 于福生在华阳府的北城当倾脚头,原本就常年勾着腰弓着背从旁人家中收集脏污的粪溺之物,因此他虽是龟胸,却几乎无人知晓,邻人故旧只当他因长期勾腰弓背成了驼背。 他无亲无故,独自居住在祖屋内,熟识他的近邻也在去年祥云巷发生走水事件后陆续搬走,周围再无与他相熟之人,这才被邱云峰列为可让他改头换面的最佳人选。 根据龟胸这一明显特征,结合年龄、身长、拇指戴扳指等信息,可确定在祥云巷于家灶台里发现的尸骨,就是于福生。 不提三件杀人毁尸案,单说于福生被杀一案,伪装成已死之人的邱云峰就脱不了干系。加上他的左手拇指上戴着被害人的玉扳指,且手掌的掌印与口供上的掌印并不吻合,邱云峰杀人藏尸几乎就如板上钉钉一般明确。 “玉扳指如此显眼,为何你们第一次在祥云巷的邱家门口见到于老伯,哦不对,是见到邱云峰时,没有发现呢?”林若问张子初。 “因为他将于福生的玉扳指戴在左手上,想必是为了方便右手干活。他当时与我们说话时,将左手背在身后,只能看到右手,这才没发现。”张子初回答道。 “这有些说不通,从行事做派上看,邱云峰是个思维缜密、小心谨慎之人,他既然要伪装成于老伯,必定做了一番功课,知道于老伯的玉扳指是戴在右手上的,他又怎么会选择将之戴在左手呢?”林若又问。 张子初耐心答疑,说道:“对于第一次见到‘于老伯’的我们来说,并不清楚真正的于老伯是否戴玉扳指以及玉扳指戴在何处,因此,他不必过于在意这个细节。若我们是于老伯的熟人,想必他会将玉扳指戴在右手拇指上。” “我们去抓他的时候,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他若是临时将玉扳指摘下转而戴在右手拇指上,会立即引起我们的怀疑,于他不利。” “而且,邱云峰此人有些自负,他或许以为我们压根发现不了灶台里的藏尸,更加不会从于福生右手根部的骨裂推测其生前长期戴玉扳指之事。” “邱云峰与大部分人一样,是右利手,习惯于用右手做重要之事,想必不愿在右手拇指上戴个碍手碍脚的玉扳指。” “但出于谨慎,考虑到玉扳指几乎算得上是于福生这一身份的象征,又不能不戴,便退而求其次,戴在了左手拇指上。” 林若坐在张子初公房里的方桌前,以手托腮,说道:“可还是有好多地方说不通,比如,邱云峰为何要让咱们发现人皮鼓的存在?他为何要让自己的亲生儿子为自己顶罪?虎毒还不食子呢!” “还有,因为他一再杀人毁尸,且让人皮鼓被官府发现,让官府顺藤摸瓜查到了邱氏嫡支头上,邱氏嫡支为何没有对他们父子进行惩罚、反而似乎还在帮他们呢?” 张子初忍住想要以指戳林若可爱的鼓鼓腮帮子的冲动,笑着说道:“这些问题,邱云峰会给我们答案的。” 第91章 相看两厌 看了看窗外,金乌西沉,天色渐暗,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散值之时。 “走,我送你回家。”张子初对林若说道。 “我自己回就好了。”林若拒绝道。 “咳,中午就胡乱吃了个饼,饿了,我想去你家蹭个饭。”张子初嘴角含笑说道。 林若不敢置信地看着张子初,瞪得大大的双眸中写满控诉。 “你是上官,就可以明目张胆、恬不知耻地提出去下属家里蹭饭?你中午就吃了个饼,难道我不是吗?合着我已经又累又困了还要撑着眼皮子饿着肚子给你这狗官做饭?”林若在心里大声咆哮,嘴里却只认命地“哦”了一声。 唉,官大一级压死人呐,没办法。 林若憋着一口气,垂头丧气地往锦鲤巷走,一路踢飞了好几个小石子儿。张子初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意。 走到自家院子门口,林若发现院门敞着,院子里依稀传来老爹和另一个陌生的笑声,家中似乎来了客人。 林若在院子门口探头探脑,被堂屋里面向院门而坐的林简看了正着。 林简冷哼了一声,不客气地训斥道:“在自家门口跟个小贼似的东张西望,成何体统!臭丫头,还不快滚进来!” 林若撇了撇嘴,飞奔进堂屋,从身后搂住老爹的双肩,撒娇道:“爹,我好想您!您有没有想我呀?” “松开松开,有客人呢!真是,越大越没规矩!”林简扯着嘴角说道。他唇边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又想板着脸训人,导致脸上的表情十分怪异。 林若一边嘀咕着“越老越没耐心”,一边看向坐在一旁的客人。那客人含笑看着林若父女,站起身来,与林若打招呼并自我介绍道:“林姑娘好!在下柳令仪,自汴京来。” 林若回了一礼,说道:“柳公子好。”说完,她抬眼打量眼前之人。 这位从汴京来的柳公子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远黛眉,桃花眼,高鼻薄唇,身形颀长匀称,着一身杏色罗衫,手摇折扇立于菱花窗旁,任谁看了都要忍不住赞一声“玉树临风、风姿卓然”。 最关键的是,这人身体比例堪称完美,比她收藏的那副骨架子要好得多!可惜啊可惜……呸呸呸!人家是大活人,你可惜个什么劲儿!林若晃了晃脑袋,在心里对自己方才的想法表示唾弃。 张子初落后了林若几步,刚好看到她直愣愣地盯着那位柳姓公子瞧,似乎被其外表所迷惑,像兔子看到一大丛嫩草一般,双目放光,再看下去估摸着就要流口水了。 对此,张子初十分不悦。他上前几步,微笑着向林简施礼问安。 林若听到张子初的声音,才想起来他也跟来了,要在自家蹭饭,于是为做什么菜发起愁来。 “子初你来得正好,我刚认识三日的小友昕泽与你差不多年岁,你俩正好可以认识认识。”林简笑呵呵地对张子初说道。 柳令仪向张子初拱手见礼,说道:“在下柳令仪,字昕泽。” “在下张子初,字子初。柳学正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张子初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说道。 他心想,这姓柳的的确是讨厌得不同凡响!打扮得像只杂毛鸭子,矫揉造作地摇着个破扇子,装蒜给谁看呢! 柳令仪脸上也挂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冷笑连连,心想,这姓张的真是够讨厌的!谁不知道柳家富贵已极,他柳令仪即使满腹才学也不便再当有实权的官儿,只得了个国子监学正的九品虚职,这让他私下烦闷了许久。 他最讨厌别人称呼他柳学正了!姓张的真不是个好东西,不就是得了个七品小官么,就敢暗戳戳讥讽他的九品官位,真乃阴险小人! 第92章 席面 迟钝的林若并未感知到张子初和柳令仪之间汹涌的暗潮,她问林简道:“爹,咱家有什么食材?既然来了客人,我这就去做几个好菜来。” “不用了!”张子初和柳令仪同时说道。 林若摸了摸鼻子,疑惑地看向他们二人。 柳令仪十分有风度地请张子初先说,张子初没跟他客气,抢先说道:“我让松子去会仙楼订了一桌席面,待会儿就送来了。你这几日奔波劳累,就别下厨了。” “这怎么好意思?到我家做客,还要你掏钱订席面……”林若笑着说道。 她为先前自己在心里骂张子初是狗官而心生惭愧,瞧瞧,人家多么善解人意!不仅安排了饭食,还安排的是以价格无比昂贵、菜品精致美味着称的会仙楼的饭食,真是慷慨又贴心! “真巧,柳某与林先生闲谈时得知林姑娘今日归家,便也让人在会仙楼订了一桌席面。”柳令仪说道。 “这……两桌席面,也太多了吧,要不,劳烦柳公子把您那桌退掉?”林若带着歉意同柳令仪商量道。 柳令仪没有让林若为难,十分痛快地应下了,当即令小厮去会仙楼退席面。 那青衣小厮容貌清秀,双目灵动,看起来很是伶俐,他正待抬脚往院子外走,就见松子领着会仙楼的伙计前来送席面了。 两个小厮站在一起,一个眉清目秀,规矩守礼,一个细眉小眼,吊儿郎当,高下立现。 林若瞧了瞧青衣小厮,又看了看松子,对松子打趣道:“你瞧瞧人家,跟你一样是小厮,但比你强多了,那才算才貌双全呢。” 松子气鼓鼓地将头一扭,对张子初说道:“公子,咱让他们把席面送去府衙,咱自个儿吃吧。” 张子初笑道:“那可不成,出尔反尔非君子。” 林若得意地对松子露出胜利的笑容,招呼会仙楼的伙计将席面摆在堂屋里。席面刚摆好,就听院子门口有动静,身着官服的齐佑和身着捕快公服的齐乐伯侄俩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张子初和林若忙上前向齐佑施礼,齐佑摆摆手道:“不必多礼,我今日同周师爷一同去南郊查看春耕的情况了,刚回来就听阿乐说你们回来了,这不,官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就被这丫头拉这儿来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咱刚准备开席你们就来了,时机掐得挺准!”林简笑着说道,上前向齐佑和齐乐介绍了柳令仪,两方相互见礼不提。 张子初安排的席面甚为得宜,既有拨霞供、五香杏酪鹅、清撺鹿肉、鱼鳔二色脍等会仙楼的招牌奢品大菜,也有八宝鸭子、银鱼炒鳝、酒腌虾、莼菜笋、蜜渍豆腐、三色水晶丝等美味家常菜。 对于来益州近五年却只去过一回会仙楼的林若来说,这顿席面简直就是饕餮盛宴,她只恨自己只有一个胃,不能将桌上的所有美食都一股脑儿地塞进嘴里。 齐佑和林简对饮了几杯果酒之后,就问起了合川之行。鉴于有柳令仪这个外人在场,张子初只粗略说了说,并未详述。 齐乐吃饱喝足后,就拉着林若咬耳朵。 “对了小林子,你后来寻到送你礼物之人了么?”齐乐问道。她见林若的发髻上只有与衣裳同色的粉色丝带,突然想起了她曾见林若戴过的那支精巧的玉镶水晶白兔簪,便开口询问。 第93章 白兔簪 “额……阿乐,你再尝尝这个银鱼炒鳝,越吃越美味!”林若说着,为齐乐夹了一筷子菜,试图转移话题。 “小林子,你这话题转得也太生硬了!老实交代,你戴过的那支玉镶水晶白兔簪,还有那身蜀锦衣裙,到底是谁送的?”齐乐将菜塞进嘴里,问道。 “这不重要……”林若说道。 “怎么不重要?太重要啦!你这么吞吞吐吐的不愿说,该不会是……”齐乐说着,贼兮兮笑着,眼神向正在同齐佑说话的张子初瞟了瞟。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张大人还开玩笑唤过你傻兔子呢!簪子上也是兔子……破案了破案了,送礼物的人就是张大人对不对?”齐乐带着揶揄的笑容问道。 “对!”一点没有身为小厮的自觉、与主人同桌而食、吃得油光满面的松子,替林若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见齐乐双目闪着熊熊八卦之火看向他,松子拿手抹了一把油乎乎的嘴,又伸手抓了八宝酱鸭的一只鸭腿,说道:“衣裳是在彩卉成衣店定做的,面料颜色款式都是我家公子亲自选定的。” “那簪子可了不得,齐姑娘您猜猜,为何小的说它了不得?”松子神秘地笑着问道。 “因为它非常贵?” 松子摇摇头,说道:“非也非也,小的说它了不得,是因为它是我家公子亲手所制!” “真的假的?”齐乐狐疑问道,她觉得松子在吹牛,簪子哪是那么容易做的,更何况是那般精巧别致的白兔簪。 林若也抬起头,带着惊讶与不敢置信看向松子。 “是真的,千真万确!玉石、水晶还有用来做兔子眼睛的红宝石,都是我家公子在城东的琳琅轩买的。” “不信你们可以去向那家的管事娘子打听,她一定还记得这事儿。因为旁人都是去买成品首饰,只有我家公子买的是原料。” “那兔子形状,是公子花了好几个晚上才打磨出来的,做到后头,公子不知如何将兔子固定,还花钱请教了琳琅轩制作发簪的手艺人,这事儿只要前去一问就知真假。”松子打着饱嗝说道。 “张大人的手可真巧啊……”齐乐感叹道。 感叹完之后,齐乐以肩撞了撞林若,打趣道:“小林子,张大人对你可真是用心呀!” 打趣完,齐乐又托着腮帮子,带着几分失落和沮丧说道:“川哥若是待我有张大人待你一半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林若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好友,只得用力抱了抱她,以示安慰。 “听林先生说,林姑娘的问尸之技十分纯熟,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真令柳某佩服!”林若正被松子和齐乐二人扰得心乱如麻时,突然听到柳令仪这般对她说道。 林若笑了笑,说道:“柳公子谬赞,不过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我爹就爱瞎吹牛,你别听他乱说。” “无论如何,林姑娘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敢接触尸体,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柳令仪微笑着说道。 他的声音十分动听,像山间的清泉流淌过翠树怪石,低回婉转,清脆悦耳。他与人说话时,目光真挚又专注,好似与之对话的人就是最重要的人,却又保持了适当的距离,不会让人感到压迫,令人如沐春风。 第94章 可惜 难得有人非但不嫌弃她是仵作,还对她多有夸赞,林若对这样的人自然立即就产生了好感。她笑着说道:“大概是我胆子还算大吧,小时候我爹验尸时,我给他打下手,一丁点儿也不怕。” “哦?真是太厉害了!”柳令仪随和地笑着赞道。 林若被夸得不好意思,羞涩一笑,说道:“不厉害,我只是不怕尸体而已,蟑螂和老鼠还是怕的。” “哈哈哈,看来林姑娘天生就适合当仵作,以后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好仵作!”柳令仪爽朗大笑,说道。 林若大大方方地说道:“那便借柳公子吉言,我会努力的!” 夸完了林若,柳令仪也没忘记夸齐乐。他端起装满果酒的茶盏浅尝一口,对齐乐说道:“早就听说华阳府有位女捕快,原来就是齐二姑娘,姑娘这身公服一穿,真是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齐乐被夸得咧嘴直乐,将自己面前的茶盏盛满果酒,端起给柳令仪敬酒,说道:“就凭柳公子这句话,这杯酒我必须干了!” 说完,她豪气地将果酒一饮而尽,说道:“柳公子能说出这话,说明您与那些成日念叨着‘女子当贞静娴雅足不出户’的酸儒和老古板不是一伙儿的,这可真是太好啦!” “好酒量!齐二姑娘真乃女中豪杰!”柳令仪摇着折扇,微笑着夸赞道。 如果说张子初是雪山之上的雾凇,气质清冷,似近还远,柳令仪就是暖阳之下的香樟,朝气蓬勃,温润如玉,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心生喜悦,想要与之靠近。 他既守礼又不显得刻板,言语风趣,见识广博,很快就让林若和齐乐两个姑娘对他从客气疏离到相见恨晚。 柳令仪与她们说汴京趣事、朝堂趣闻以及他参与过的奇案,齐乐说起自己抓捕歹人时的糗事,林若则谈起她儿时学习验尸时的有趣经历,三人聊得热火朝天,气氛轻松欢悦。 张子初暗暗皱起眉头,他很想立即上前打断柳令仪的话,让如同卖弄风情的花孔雀一般招摇聒噪的他滚回汴京,但他被齐佑和林简缠住了,实在脱不开身。 齐佑趁着柳令仪与两位女孩儿聊天,向张子初询问合川之行的细节,张子初便详细地讲述了一番。林简在旁竖着耳朵听得极认真,偶尔还打断他问几个问题。 直到月上中天,张子初、松子、柳令仪以及齐佑齐乐伯侄才陆续告辞离开,林家小院恢复了平静,林若催促嚷嚷着果酒喝得不尽兴的老父亲去歇息,她自己则收拾、打扫院子。 林简打着酒嗝,嘀咕道:“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林若停下扫地的动作,拿着扫帚问道。 “可惜昕泽已经定了亲,否则将你许给他多好啊!那孩子的人品样貌性情,我是样样都喜欢!人家是世家子弟,却没有一点儿傲气,真是难得!”林简摇头叹息道,他是全然不记得自己当年与贺喜畅饮后与之交换庚帖之事了。 林若给了自己痴心妄想的老爹一个大大的白眼,没好气说道:“您赶紧洗洗睡吧!天都黑了,做什么白日梦!别说人家定了亲,就是没定亲或是和离了,也轮不上咱家。” “怎么轮不上?人家昕泽说了,他的亲事虽说是家里定的,但也是他自己点了头才定下的,他的婚姻大事,家里容他自己做主。”林简反驳道。 “我看您是喝酒喝糊涂了,柳公子和咱就不是一个牌面儿的人,您自己也说过,仵作是遭人嫌的,柳家那样的世家规矩最多了,怎么可能接受一个当仵作的儿媳妇!”林若说道。 “唉,所以才可惜嘛。” 第95章 清晨来客 杀人毁尸案即将告一段落,而且暂时也没有验尸相关事务需要林若处理,张子初便给她放了两日假,让她好好在家休息。然林若每日雷打不动卯时过半就醒,今日不必去衙门点卯当差,她还是到点儿就醒了。 意识虽清醒了,身体却仍有些疲惫,林若便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多躺了两刻才起身。她穿戴、洗漱好之后去厨房烹制早膳,路过老爹的卧房时,发现他正伏在房内的木桌上奋笔疾书。 “爹,您在写什么?”林若好奇问道。 埋头写字的林简被吓了一跳,慌忙将桌上的几页纸塞进抽屉中,回身训斥道:”臭丫头,你想吓死你爹啊!“ 林若撇撇嘴道:”我就是说了句话,怎么就吓死您了。您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你爹我在写验尸经验总结,还不都是为了你!”林简高声嚷道。 “那您为啥要藏起来?”林若狐疑问道。 “还没写完,当然暂时不能给你看。去去去,赶紧做早膳去,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林简不耐烦地说着,挥手赶人。 “不看就不看,我才不信呢。”林若嘀咕着往厨房走,她猜测自家老爹大约是在她去合川的这些时日有了心上人,铁树开花老房子着火,大清早的给人家写情信呢。 “我要吃炸细料馉饳儿!昨晚的席面没吃完,还有剩的鱼肉和鹌鹑肉。“林若听老爹大声补充道。 所谓细料馉饳儿,是以鱼肉、鹌鹑肉等为馅包裹在正方形的面皮中,然后沿面皮对角线对折成三角形,在其中一角沾水粉芡,把另一角折上去压紧,两端拉齐形成元宝状的一种面食。 这种面食油炸后外焦里嫩,鲜香可口,是林简最爱的吃食之一。 “知道啦。”林若说着,进厨房穿上围裙,开始忙活。她先洗米熬粥,父女俩都爱吃玉米碴子粥,此粥清淡香甜,与略微油腻的炸细料馉饳儿最搭。 粥在灶上熬着时,林若卷起袖子揉面、擀面、切面,将面皮儿整治得方方正正、轻薄如纸,而后将搅拌好的馅料装入面皮中对折、沾水、压牢实,将其放入滚烫沸腾的油锅中,炸至两面金黄时即可起锅装盘。 林若将刚出锅的炸细料馉饳儿端上桌,又盛了两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玉米碴子粥,解下围裙,正待坐下享用美食,就听院门处传来敲门声。 不怕烫手烫嘴的林简已经徒手抓了一只馉饳儿扔进了嘴里,听到敲门声,他才想起自己昨晚喝得七荤八素时似乎邀请了客人,催促林若道:“愣着干嘛?快去开门呀,有客人来了。” “咱家的早膳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您怎么还请了客人!”林若扶额抱怨着,匆匆往院子门口走,拉开门闩打开了院门。 只见门口站着一身橘色锦袍的张子初,他对林若展颜一笑,说道:“小若,早呀,昨晚林叔邀我今日前来品尝你做的美食,我便来了。” “请进。”林若说着,将张子初迎进了院子。无论心里对自家胡乱请客的老爹以及不知分寸的张子初有多少怨言,林若都不得不表现出热情好客的样子,谁让人家是她的顶头上官呢! “我也不能空着手来,就去青鱼巷的周记买了芙蓉饼,去莲花巷的郑记买了白肉胡饼。”张子初笑着说道,将油纸包着的、冒着热气的饼子递给林若。 林若的笑容真挚了许多,对张子初说道:”张大人来得正好,早膳刚出锅,还热着。“ ”非办差场合,唤我子初哥哥就好。“张子初和煦一笑,对林若说道。 第96章 庚帖 林若依言道:“子初哥哥,快请坐吧,我去给你盛碗粥。” 张子初点点头,先恭敬地向林简行了礼,才在林简左手边坐下。 林简笑呵呵地说道:“一晃你们几个小家伙都长大成人了,对啦,你舅舅给你说亲了么?” 张子初愣了愣神,似乎没料到林简已经将两家交换庚帖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带着些许尴尬轻咳一声,提醒道:“您可还记得五年前的中秋之夜,您与舅舅一同赏月饮酒之事?” 林简一边嚼着喷香美味的炸细料馉饳儿,一边认真回想了片刻,挠挠头问道:“我与你舅父经常一同喝酒闲聊……那次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特别之处在于,您与我舅父交换了庚帖。”张子初答道。 “啥?交换什么庚帖?”林简惊问,险些将炸细料馉饳儿卡在喉咙里。 张子初温润的笑容中不自觉带了些许赧色,朗声说道:“您和我舅父交换了小若与我的庚帖,为我俩定下了亲事。” 端着热粥走到堂屋门口的林若刚好听到这一句,她双手剧烈颤抖,装着热粥的粗瓷碗一歪,”砰“的一声落在地上,热粥撒了一地。她顾不上捡拾起粗瓷碗的碎片,白着脸跑了。 “这孩子,做事毛毛躁躁的。”林简嘀咕道。 “不妨事,我再去盛一碗粥就好。”张子初说着,起身去厨房为自己盛了一碗甜香四溢的玉米碴子粥。待他端着粥回到堂屋时,林简已经消化了方才从张子初那里听到的消息。 “子初,我当真同你舅舅交换了庚帖?”林简问道。 “千真万确,若是不确定,您可以找出庚帖,一看便知。”张子初信誓旦旦道。 “你说得对,我这就去看看!”林简坐不住了,美味早膳也没心思吃了,火烧眉毛一般奔至卧房,翻出一个木盒,从中取出庚帖打开一瞧,发现那折起来的大红纸上写的还真是张子初的姓名和生辰八字。 林简回到堂屋时,心情有些复杂。 他既欣喜于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个好女婿,女儿也不用担心二十岁之前嫁不出去要向官府缴罚金了,又恼恨当年的自己太过鲁莽,对待女儿的终身大事如同儿戏一般,随随便便就交换了庚帖。 幸而贺家和张子初都没有歹心,若是碰上卑鄙奸恶的人家,他这般胡来,就相当于是毁了女儿下半辈子的幸福! 张子初见去而复返的林简一会儿兀自傻笑,一会儿沉眉敛目,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林叔您放心,我定会好好待小若的。小若就快要及笄了,我想问问,何时方便开始过六礼?” 林简到底没有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冲昏头脑,他慢慢喝了一口粥,说道:“这个不急,我得问问小若的意思。这臭丫头,看起来乖巧,实则倔得厉害,婚姻大事关系到一辈子,我得同她商量商量。” 粗枝大叶的林简只有验尸的时候才细心,在生活中完全与细心二字搭不上半点儿关系,因此他并未察觉自家闺女对张子初的微妙态度,更不会记得她十岁时听闻自己将她许给张子初后哇哇大哭之事。 即便林简不认为林若会反对这门在他看来极为得宜的婚事,他也不会自己大包大揽为林若做决定,因为他是打心眼儿里疼爱林若,也愿意尊重女儿的意思。 若女儿不愿意,哪怕对方是皇子,他也会坚定地站在女儿这边,让皇子滚蛋。 第97章 头疼 待张子初用完早膳告辞离开后,林简便去寻林若,想与她商量她的婚事。谁知林若窝进了卧房,还将房门关了起来。 “臭丫头,大白天的,躲屋里干啥呢?”林简说着,敲了敲房门。 林若早已刻意遗忘了那件令她恐慌之事,且她偶尔想起,也以为自家不靠谱的老爹是喝高了说胡话,实则并没有那么一回事儿,今日突然听到张子初亲口说出来,才知道原来老爹真的同贺伯伯交换了庚帖。 乍闻之下,林若的恐惧惶然铺天盖地而来,她又想起了那个被她死死压在记忆的角落里的夏日夜晚,想起了暗夜之中少年看向她的锐利可怕的眼神。想到她即将与那也可怕的人共度余生,她就吓得面色惨白、浑身发抖。 虽说与张子初相处的这些时日,尤其是赴合川的那几日,他对她颇为照顾,林若对他的印象也有了改观,有时甚至会忘记儿时那段让她毛骨悚然的记忆,但当她亲耳听到张子初说起交换庚帖之事,那段尘封的记忆就复活了。 听到父亲敲房门的声音,林若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从恐慌和茫然中走出来。父亲身体不好,她不能让父亲为她担心,因此她不能表露出任何异样。 上前打开了房门,林若说道:“我正收拾屋子呢。” 林简开门见山道:“方才子初的话你也听到了,你是怎么想的?我是觉得,难得人家子初考中进士当了官儿还不嫌弃咱家,贺家也是和善的人家,这桩婚事是极好的,最好能早些将六礼过了,省得夜长梦多。” 见林若并未如他料想的那样表现得欣喜与满意,林简补充道:“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最后做决定的还得是你。” 林若平静说道:“爹,您把庚帖给我吧,我先好好考虑考虑。”她得好好考虑如何妥当地将庚帖换回来,退了这门亲事。 “哦,也行。”林简说着,将大红的庚帖交给林若。 林若打开大红庚帖,看到张子初的名字和他的生辰八字,想到写着自己名字和生辰八字的庚帖在他那里,就感到无比头疼。 如何能将自己的庚帖换回来又不伤及两家的关系,以及如何让张子初不因她提出退亲而公报私仇打击报复甚至随便找个理由砸了她的饭碗将她赶出府衙呢?这似乎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林若愁肠百结,连早膳也顾不上吃,窝在房里苦思冥想、一连薅掉了自己几根头发时,张子初正神清气爽地铺开笺纸给舅父写信。 他给自己放了一日假,一来让疲惫的身体得到休息,还可利用闲暇处理些私事和琐事,二来将邱云峰晾一晾,审讯效果会更好。 张子初安排将邱云峰父子关在相邻的监室里,并令秦川布置人手在暗中观察他们的反应。 案子进入了收尾阶段,但仍有许多谜团尚未解开,他也有些猜测需要得到证实。因此,邱云峰的口供尤为重要。 这日傍晚下了一场雨,邱九郎在监室里突然心绞痛,狱卒立即请了郎中前来为其诊治。 “此人胸闷如窒,痛如针刺,痛有定处,痰多气短,因痰瘀互结所致,其症状遇阴雨天会加重,服些理气化痰、活血化瘀的汤药即可。”郎中一番望闻问切后,对秦川说道。 第98章 七月半 秦川请郎中开了方子,派人按方子抓了药,又令狱卒将药煎好给邱九郎服下之后,便去寻张子初了。 听完秦川的禀报,张子初以右手食指和中指敲了敲桌面,问道:“将邱云峰关进邱九郎隔壁的监室时,邱九郎有什么反应?” “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握着铁栏,不可置信地看着官差和邱云峰,似乎完全不敢相信官府会将邱云峰关押起来。”秦川答道。 “邱云峰是什么反应?”张子初又问。 “他始终一言不发,垂着头,不看邱九郎,之后二人也没有任何言语交流。” “看来邱云峰还想负隅顽抗。”张子初说道。 “对了张大人,您先前吩咐属下带人去探关氏的墓穴,那里的确有些异样。”秦川禀报道。 “哦?有何异样?” “墓穴旁以石块布置了阵法,且石块上还刻了咱们在邱氏嫡支见过的那种吐蕃文字。从痕迹上看,像是不久前布置的。”秦川答道。 入夜后,张子初换上绿色獬豸袍服,戴上青黑色幞头,背着手走到邱云峰的监室门口,示意秦川带人将邱九郎移至其他监室。 “大人,我没有犯法,你们不能抓我!”邱云峰看着张子初高声叫嚷。 已经被两名官差押着走出监室的邱九郎频频回头看向邱云峰,一个脾气不好的官差呵斥道:“快走快走,看什么看!” 待邱九郎被押着走远了,张子初才令狱卒打开邱云峰所在监室的铁门,抬脚走入。 监室十分简陋,除了一张供囚犯睡觉的破破烂烂的草垫,其他什么也没有。 “邱老先生一直沉默不语,进来了许久也没喊一声冤,怎么方才如此激动?该不会是想提醒邱九郎吧?提醒他不要将真相说出来,让他继续背负杀害四条人命的罪责。”张子初盯着邱云峰说道。 除了新月、小玉和丁元娘三个被杀死后剥皮拆骨制作成人皮鼓的姑娘,还有南城的闲汉李山也死于真凶之手。 邱云峰盘腿坐在草垫上,仍旧一言不发,好似方才高声叫喊的不是他一样。 “我一直想不通,您身为一个父亲,为何会做出让亲生儿子为您顶罪这种违背人伦之事,直到今日邱九郎发病,让我想到一种可能,他应该是身患无法治愈的痼疾、原本就天不假年了吧?” “所以,您干脆让他替您顶罪,让官府结案,而后您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准备真正的通灵仪式了。”张子初缓缓说道。 他推测邱九郎可能身患痼疾时,邱云峰抬眼看了他一眼,而后又垂下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张子初笑道:“看来我猜对了,邱九郎命不久矣,所以您利用他为自己争取时间。若我所料不错,真正的通灵仪式应该是在七月半举行吧。” “先前我们都被‘睡佛含丹’所惑,理所当然地将此奇景与邱氏嫡支的通灵仪式联系起来。如今仔细想来,睡佛含丹出现在春分前后的晴天,那正是阳气最旺之时,如何能够与亡灵相通?” “道教中有中元普渡开鬼门关的说法,即月半之时,亡灵可自阴阳交界的鬼门关进入阳间,与原本阴阳相隔的亲人、爱人重逢,民间也多有类似的说法。因此,七月半才是最适合举办通灵仪式之时。” 邱云峰仍静静坐于草垫上,未置一词,但他放置于双膝的双手却紧紧揪住囚服边缘,若看得仔细些,还能看到他的双手在微微发抖。 张子初狡黠一笑,说道:“看来我又猜对了。” 第99章 坦白 “这么说来,通灵仪式实际上是在七月半举办,且仪式举办的地点未必一定要在邱氏嫡支的禁地,只要条件具备,其他地方也一样可以举办通灵仪式。比如,墓地。”张子初说着,以锐利的目光扫向邱云峰。 邱云峰仍面无表情,但他剧烈颤抖的双手和额上冒出的冷汗出卖了他。此时的他,已经摇摇欲坠了。 “所以,邱老先生您想要在今年的七月半举办通灵仪式,地点就在您过世多年的妻子关氏的墓地。为此,您偷偷养了鼓女,在其意外身亡后又杀害了三名少女,以其皮、骨制通灵的法器人皮鼓。” “为了隐藏身份,您假死并杀害了邻居于福生,借其身份行事。为了逃避追查,您还杀了见过您一面的闲汉李山。官府查到邱家后,您不惜让身患顽疾、不久于人世的亲子为您顶罪。” “按照您原本的计划,官府抓捕邱九郎后就会结案,没想到还是查到了您头上。到了这个地步,您还不愿放弃,还妄想能被无罪释放。“ “不得不说,您行事周全,差一点就得逞了,可您别忘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做了恶事,触犯了律法,就要受到惩罚!”张子初严肃地说道。 说到关氏之墓,便是踩到了邱云峰的痛脚。他站起身来,冷冷看着张子初,浑身都带着无法掩饰的戾气,咬牙切齿道:“你们竟敢动蝶儿的墓!” “我们只是去那里探了探,并未破坏墓穴。”张子初说道。 听到张子初如此说,邱云峰方才收起暴戾之气,颓然瘫坐在草垫上,对张子初说道:“年轻人,你很聪明,你几乎猜到了全部的真相。” “七郎和九郎,生来就患有心疾。七郎身体更弱一些,时疫引发了他的心疾,他小小年纪就走了。九郎的身体略强些,只偶尔犯心绞痛,不过也好不到哪儿去,有位神医断言他活不过三十岁。” “我与蝶儿,可谓青梅竹马。可惜蝶儿命不好,十四岁时曾被强盗掳走,被救回后精神失常,花了数年才稍好些。我如愿娶了她,可我们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她就离我而去,这让我如何做到不对此事耿耿于怀?” “贼老天!待她不公,待我也不公!她拼命生下的孩儿,也体弱多病。蝶儿走了,七郎走了,眼看九郎也快走了,留我一个孤独终老,又有什么意思?” 张子初问道:“邱老先生,您也身患重疾了吧?” 邱云峰惨然一笑,说道:“没错,我患了肺疾,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还可以撑个一两年。” “正因为我也时日无多了,所以才想早些见到蝶儿。若是不能再见她一面,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 张子初郑重承诺道:“我虽做不到让您见您夫人一面,但我可以保证,会派人维护您夫人的墓地,即便您与邱九郎都不在了,每年清明和七月半也会有人给她烧纸,不会让她成为孤魂野鬼。” 邱云峰叹了口气,诚挚说道:“多谢你。” “我有几处想不通,不知能否请邱老先生解惑?”张子初问道。 邱云峰说道:“你问吧,都到了这个份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前两个人皮鼓做好之后,您为何要将它们混入普通皮鼓中,交由李山送至佟记琴房寄售?若不是因为那两个人皮鼓被官府发现,官府就不会去查制鼓手艺人,更不会查到邱氏头上。”张子初问道。 第100章 主鼓与辅鼓 邱云峰带着几分唏嘘说道:“我养的鼓女突然死了,我慌了神,本想用她的皮制皮鼓,但九郎求我让她完整地入土为安,我也动了恻隐之心,便应允了。” 张子初插言问道:“她是从小就被您买回来的?” 邱云峰点头道:“没错,我从九郎那里得知嫡支有通灵之技后,就开始疯狂地打探如何通灵,也就知道了需要养鼓女。于是,我从人牙子手里买了个孩子,刚带她回来时,她才四岁,是个极可爱的孩子。” “为了让她成为合格的鼓女,我狠心刺破了她的耳膜,割掉了她的舌头,之后我连着做了好久的噩梦……就是猫儿狗儿养久了也会有感情,何况是从小养大的孩子,于是,我依了九郎,没有将她制成人皮鼓。” “我原本打算找个偏僻的地方悄悄把她埋了,再去想法子弄到法器,但我突然想到,若是世上再无邱云峰,那么往后无论发生何事,官府都必定查不到我头上。如此,我便让九郎对外称是我死了。” “至于杀人制鼓后将其混入皮鼓中送去售卖,实非我本意。我逃避官府追查还来不及,怎么会愚蠢地留下线索引导官府来查呢?那是嫡支授意的。” 张子初怎么也没料到,邱云峰那不符合常理的举动,竟然出自邱氏嫡支的授意。他惊讶问道:“您是说,邱氏嫡支授意您故意留下破绽让官府追查?” 邱云峰肯定道:“是的,说到这里,就要说我与嫡支的交易了。” “九郎将嫡支拥有通灵之技告知于我,嫡支一清二楚。因嫡支二房过继了九郎,他们对我打探通灵之法以及偷偷养鼓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加以阻拦。” “我杀了第一个人之后,嫡支派人找到我,说他们已经知道了我的打算。如果我配合他们行事,他们就助我达成所愿。” “那时,我才得知,合川府似乎想将龙游山纳入官府的管控之下,也就是想动邱氏。嫡支想要让世人知晓,他们是拥有通灵奇技之族,他们的领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看破了我的计划后,嫡支就想利用骇人听闻的杀人案,让官府顺着线索查到邱氏,从而让沉寂多年的邱氏再次为人所知,也能起到震慑合川府的效果。” “让邱九郎成为替罪羊,也是邱氏嫡支的授意?”张子初问道。 邱云峰摇头道:“不是,嫡支不在乎这些细节,他们只是想要让世人通过此案知晓邱氏拥有通灵之技,从而对他们产生敬畏之心,不敢再生出擅动邱氏的念头。” “他们承诺,事成之后,会赠予我一个合格的法器,并帮我布阵,助我在七月半完成通灵仪式。” 张子初问:“所以,在邱九郎被关押后,嫡支履行了承诺,帮您在您夫人的墓穴旁布置了阵法?” “没错。” 张子初皱眉问道:“既然邱氏嫡支承诺赠予您合格的法器,为何您还继续杀人剥皮制鼓?” “嫡支虽答应赠我法器,却不是没有条件的。他们让我五日内交出一个辅鼓以表示我与他们合作的诚意,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邱云峰答道。 “辅鼓?” 邱云峰解释道:“用于复杂的通灵仪式的法器不止一只鼓,一共需要七只,其中只有一只是主鼓。” “主鼓对于制作原料要求较高,用以制作主鼓的鼓女必须是自幼就经过处理的,但制作辅鼓的鼓女,只要满足年纪合适与保有贞洁两个条件即可。” “我原先并不知晓这些,是嫡支的人告诉我的。我想拿第一个女子制成辅鼓交差,但他们说那女子并非处子,我只好杀了第二个,将其做成人皮鼓后交给嫡支的人。” 第101章 尘埃落定 “结果,邱氏嫡支的人告诉您,您杀的第二名女子,也不是处子?”张子初问道。 邱云峰道:“正是,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判断的,我问了,他们也不告诉我,只催促我尽快做好辅鼓,所以我又杀了一个。” “这一次我特意选了良家女子,总算过了关。而后,嫡支就派人传话给我,让我把前头两只鼓拿去售卖。” “那时,我已经杀了老于,乔装了一番,顶着他的身份过活,自然不便亲自拿着鼓去售卖,我打心眼里也不愿人皮鼓轻易被发现,于是我找了李山当中人,将人皮鼓和另外两只牛皮鼓一起给李山,让他拿去卖掉。” “我给了李山一吊钱让他办事,答应事成之后再给他一吊钱。至于他把鼓拿到何处卖,我并不清楚。不久后,官府就查到了李山头上,而李山知道我是邱云峰而不是老于,我怕他供出我,干脆把他也杀了。” “既然邱氏嫡支告诉您,通灵仪式需要七只鼓,那么为何只赠予您一个法器呢?应该赠七个才对啊。”张子初问道。 “他们告诉我,我的诉求很简单,因此对应的通灵仪式也很简单,只需要一只主鼓即可。” 张子初摇摇头道:“《易经》有言:‘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这说明,七是复生之数,是天地运行之道,是阴阳消长循环之理。” “按照这个说法,无论是简单的还是复杂的通灵仪式,都需要七只鼓,并非如他们所言只需一只主鼓。” “你的意思是,他们骗了我?”邱云峰激动问道。 张子初说道:“他们不仅在此事上骗了您,恐怕从一开始就只是想利用您将事情闹大,并非真心想要帮助您,这是一桩带有欺诈性质的交易。” “什么意思?”邱云峰追问道。 张子初叹道:“您原本不用杀第二、第三人的,因为经府衙的仵作勘验,三名女子都是处子。”若仵作检验的女尸并非处子,则必须在验尸格目上标注清楚,无特别标注则表示其为处子。 “天杀的,他们竟敢哄骗我!”邱云峰怒道。 “让官差在睡佛雕像内抓住邱九郎,也是邱氏嫡支的主意?”张子初问道。 邱云峰颓然道:“我不清楚,嫡支派人来传话,说是要让九郎带着辅鼓去龙游山。他们会在’睡佛含丹‘时举办祈福仪式,需要九郎在祈福仪式上敲击辅鼓,给它开光。” 张子初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在您养的鼓女意外身亡后,是谁告诉您,可以杀了邻居于福生,取而代之?之后,又是谁告诉i您,可以寻找替代品,从而让您产生了杀人的想法并付诸实施的?” 邱云峰猛然抬头看向张子初,似乎震惊于他敏锐的洞察力。在述说的过程中,自己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相关内容,也不知这位年轻的官员是如何察觉的。 沉默片刻后,邱云峰叹了口气,说道:“其他的任何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你,但这个问题恕我无可奉告。” 之后,无论张子初如何旁敲侧击或是直言向询,邱云峰都未吐一言,如老僧坐定一般,面无表情地盘腿坐在草垫上。张子初无法撬开他的嘴,只能暂时离开。 回到公房后,张子初快速记下了讯问笔录,并将口供整理出来,交给官差拿去监室给邱云峰画押,邱云峰爽快地在口供上按下了手印。 自此,虽然仍有疑团未解开,但案情已经明朗了,凶手也认了罪,待开堂审判后,此案便彻底尘埃落定。 第102章 堂审 三日后,连环杀人毁尸案开堂公审,邱云峰在公堂之上详述了其杀害新月、小玉、丁元娘以及李山和于福生的过程。 于福生是邱云峰杀的第一个人,他自述是自己萌生了取而代之的想法,并不是被他人怂恿为之。 据邱云峰所述,去岁九月,邱云峰趁夜潜入于宅,拿卧房里的烛台对着侧卧熟睡的于福生砸下。由于初次作案,他心慌手抖,力道也不够,只砸到其后脑将其砸晕,并未将其砸死。 慌乱之下,邱云峰拿出他用来割牛皮的短刀,将其刺入于福生腹部,于福生即刻毙命。 “烛台和短刀呢?”高坐公堂之上的知府齐佑问道。 “烛台被我带走熔掉了,短刀洗净后和其他制鼓工具放在了一处,都在家里专门用于制鼓的小间里。”邱云峰答道。 齐佑派官差前去祥云巷邱家取回凶器,而后示意邱云峰继续说。 杀死于福生后,邱云峰想到自己要伪装成于,必须戴上那个于家祖传的玉扳指,于是试图将玉扳指从于福生右手拇指上摘下,可于福生长年累月戴着那玉扳指,无法轻易摘下,邱云峰只得以蛮力强行将之取下。 正因为他用了蛮力,才导致于福生右手拇指根部轻微骨裂,让林若验尸时发现了异样。 邱云峰杀害新月,是在今年惊蛰那夜。他先前在城西溜达,盯上了年纪正合适的双月班小花旦新月。正巧那晚她落了单,独自一人在外闲逛,逛到邢邑沟附近似乎迷了路。 他扮成路过的“好心人”为新月带路,将她带到沟渠边,趁其不备将她打倒,而后将她的头按在沟里将其溺毙。确认她已断气后,邱云峰取出制鼓工具,找了个隐蔽之处剥皮制鼓,剩下的“废料”便被他弃于沟中。 两日后,与邱氏嫡支谈定交易的邱云峰,为了交出合格的“辅鼓”,对第二名十六岁少女小玉下手。他所伪装的于福生本就是倾脚头,他便以这个身份去城西挨家挨户收取秽物,也摸清了外来女子的情况。 邱云峰得知李牙婆在柳叶巷的宅子里安置了一个脑子不好的姑娘,那姑娘年纪正合适,于是他哄骗她溜出宅子,以带她去爬山游玩为借口,将她带至竹溪山的北山。那里荒无人烟,正适合杀人剥皮。 因邱氏嫡支称小玉不是处子,由其皮、骨所制的人皮鼓不符合作为法器的“辅鼓”标准,邱云峰只好再寻目标。他打听到城西的廖家来了个投亲的孤女,年纪正好是十六岁,于是他便将之定为目标。 为了将丁元娘哄骗出来,邱云峰雇小乞丐,令其在无人时将一个小纸团交给丁元娘,纸团上写着,其表姑廖氏正筹划着针对她的阴谋,欲知详情,便于当日丑时前到西郊旧集相候。 邱云峰只想碰碰运气,毕竟让年轻女子独自一人前往荒凉偏僻之处,恐怕无法得逞,谁知丁元娘胆子颇大,竟真的按照约定的时间到了西郊旧集。 为了让嫡支不再挑三拣四,邱云峰这一次制作人皮鼓做得极其仔细,甚至给丁元娘用了他肺疾严重时用于止痛的阿芙蓉,以邱氏嫡支的传统制人皮鼓的技艺,在丁元娘还活着时便开始剥皮,以柴刀分尸取骨。 第103章 后续 杀李山,则没有杀害三名女子那般容易,毕竟李山是个人高马大的壮年男子,邱云峰不敢与之正面交锋,便以给他跑腿费为由将他约至竹溪村的莹翠湖畔,邱云峰知道湖边有一大片灌木丛,他可躲在后头袭击李山。 邱云峰体力不足,藏身灌木丛之后向李山投掷石块,并未将之一击毙命。被偷袭的李山恼羞成怒,捂着脑袋冲向偷袭者,与邱云峰近身搏斗。 李山若是身体康健,说不定能扭转局势,可惜他因严重的肺部脓肿而身体孱弱,且因为对邱云峰没有防备而尚未携带武器,最终不敌手持柴刀的邱云峰,被其柴刀砍断脖颈而死。 邱云峰背负了五条人命,被判斩立决。邱九郎虽有替父顶罪的行为,但因其符合刑律中“亲亲相隐”的情形,被无罪释放。 亲亲相隐,指的是出于人性中最真挚的情感对自己的亲人有所袒护、隐瞒,不检举亲人的罪行。根据大赵的《刑律》,亲属有罪相隐的,可不予论罪。 此案在平静多年的华阳府掀起了轩然大波,前往府衙旁听的百姓将原本还算宽敞的公堂挤得满满当当。堂审结束后,如邱氏嫡支所愿,其掌握通灵之技的名声迅速传遍了整个蜀地。 一时间,蜀地的说书人纷纷将邱氏的通灵之技编入各种民间故事之中,在各茶楼酒肆中热热闹闹讲了起来,传得神乎其神。 在张子初向齐佑禀报邱云峰交代的内情后,齐佑本打算秘审此案,不进行公审,但不知是何人煽动百姓在府衙门口请愿,要求公开审理此案。 考虑到此案受百姓关注已久,且不公开审理的理由不够充足,齐佑无奈之下还是在府衙的公堂上进行了审理,且与其他案件一样,允许百姓旁听。 张子初怀疑,定然是邱氏嫡支的人在捣鬼,但他们做得干净利落,追查下去也只查到几个拿钱办事的闲汉头上就查无可查了,只得作罢。 至于邱氏嫡支,单凭邱云峰的指证,无法将其绳之以法,且从地域管辖上来说,邱氏嫡支归合川府料理。齐佑如实将邱云峰的口供及案件的情况写入公函之中,派官差送交合川府的知府。 那封公函如同泥牛入海,再无音讯,合川府也没有对邱氏嫡支采取任何行动,好似真的被所谓通灵之技震慑住一般。 在邱云峰行刑的前一日,张子初带着好酒好菜去了邱云峰的监室,恳请其说出幕后之人。 邱云峰吃光了菜又喝光了一壶酒,抹了抹嘴,说道:“感谢张大人前来送我最后一程,很抱歉,我不能说,张大人请回吧。” 张子初虽没有问到答案,但可以肯定有人在其中煽风点火、推波助澜,这也算是别样的收获。 “公子,您先前为何会觉得,存在一个幕后之人呢?”松子疑惑问道。 “邱云峰养的鼓女,即便意外身亡,对他来说却是制作人皮鼓的最佳‘材料’,他却因恻隐之心并未下手,这说明,他不是一个漠视人命的冷血之人。如若不是有人怂恿,他怎会选择去杀掉与他无冤无仇的邻居于福生?” 松子挠挠头,说道:“可邱云峰能狠心刺破小女孩的耳膜、割掉她的舌头,说明他的性情中也有残忍歹毒的一面。” 第104章 幕后之人 张子初说道:“没错,每个人都可能因为某件事而被诱发原本潜藏着的暴戾,但这种暴戾程度是因人而异的。” “邱云峰见到亡妻的想法十分强烈,致使他不择手段想要达成该目的,不惜伤害他人,但也仅仅只是伤害。他能够狠心刺破那小女孩的耳膜、割掉她的舌头,不代表他能够毫无负担地杀掉她。” 松子反驳道:“不对呀,他养鼓女,不就是为了待她长到十六岁时杀了她制成人皮鼓么?他从开始养鼓女时,就打算要杀死她了啊。” “计划是一回事,执行是另一回事。我不认为在无人怂恿的情况下,邱云峰会杀人。我相信,即便他养的鼓女并未意外身亡,制鼓时机成熟时,他也未必下得了手。”张子初缓缓说道。 见松子若有所思,他又补充道:“而且,若是无人‘好心提醒’,邱云峰不会想到去寻找鼓女的替代者。既然他已经知晓法器的‘原料’需要经过长时间‘处理’,那替代者显然是不合格的,那么他为何还要选择目标动手呢?” “因为有人告诉他,替代者也能成为法器!”松子恍然大悟道。 “正是如此,所以说,一定有个幕后之人,在暗中窥探并伺机而动,以花言巧语煽动,以达成欲望蛊惑,让邱云峰走上一条不归路。”张子初叹道。 松子谄媚笑道:“公子英明!” 林若每日去城南买菜时,都会竖起耳朵捕捉菜市中来来往往的百姓关于邱氏的言论,接连几日,百姓们议论的都是邱氏如何神秘如何身怀异能,并未听说合川府如何处置邱氏。 “邱氏做了那么多恶事,难道合川府就放任不管了?”第二日上值时,林若拉着齐乐咬耳朵。 齐乐神秘说道:“不是合川府不想管,而是不敢管。” “怎么说?难道官府还怕那什么通灵之技吗?要我说,那十有八九就是装神弄鬼。若邱氏嫡支真能与亡灵相通,他们早就凭这个技能赚得盆满钵满了,买田置地不在话下,怎的还会甘愿龟缩在龙游山上呢?”林若问道。 齐乐撇撇嘴道:“你道谁都同你一样成日想着买田置地?” 说完,齐乐凑近林若,压低声音说道:“我从大伯那里打听到了一些内幕,邱氏掌握通灵之技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传出了蜀地,传入了汴京,据说官家的生母得知后,想要让邱氏通过通灵仪式助她见到她早夭的幼子。” “因为这个,就可以不再追求邱氏的罪责?”林若不解问道。 “原本给邱氏定罪就不容易,邱氏顶多就是推波助澜,且这还是邱云峰一家之言。说他们残害少女,那证据呢?” “不提他们早已销毁、隐匿了证据,就是真找到了证据,恐怕也无法为邱氏定罪,因为那些被迫害的女子,可能都是邱氏的家奴,别忘了,我朝律法明文规定,家奴等同于家主的私有物,家主可随意处置。” “因此,邱氏即便被揭露存在残害少女的事实,也顶多被骂一声残暴,但无法据此为其定罪。”齐乐带着几分唏嘘说道。 “可是这不公平。”林若沮丧说道。 齐乐捏了捏林若的脸蛋,说道:“不公平事儿多着呢,咱又不是神仙,怎么管得过来?好啦好啦,别想了,这个案子已经结案了,还是想想今年上巳节咱去哪儿游玩吧。” 第105章 约见 林若的心情有些低落,没有游玩的兴致,便开诚布公道:“我就不去玩儿了吧,没心情。” “越是心情不佳越需要游山玩水!何况上巳春嬉,一年只有一次,错过要再等一整年呢!”齐乐笑着劝说道。 和父亲一起定居华阳府后,林若每年上巳节都和齐乐一起踏青游玩,今年也不好拒绝好友的好意,便答应下来,问道:“今年咱去哪儿玩?” “让我想想,垂星湖已经玩儿腻了,锦绣湖没什么意思,玉带湖人太多,不如咱们去北边的洗月湖玩儿吧!”齐乐提议道。 自古有“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的说法,因此,三月三的上巳节成了水边饮宴、踏青游春的盛大节日。 这一日,女子与男子的活动略有不同,女子们多爱“上巳春嬉”,即临水而行,在水边游玩采兰,或身着彩衣华服,踏歌起舞,以祈福驱邪,男子们则多参加曲水流觞、水滨宴饮等活动,以展示才华、结交友人。 此外,上巳节最重要的活动之一就是男女相会,这个美好的节日为互生情意的年轻男女提供了见面的机会,有情之人可在水边相会,互赠花草,互诉衷肠。 每年都是齐乐来定上巳春嬉的游玩之处,今年也不例外,齐乐提议去洗月湖游玩,林若点头表示无异议。 眼看快到散值的点儿了,林若提前将停尸房打扫干净、收拾整齐,而后锁上门,打算提前开溜,省得张子初又坚持要送她回家。 刚锁好门转过身,林若就看到一身绿色獬豸官服、头戴青黑色幞头的张子初背着手站在不远处,对她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说道:“小若,我送你回家吧。” 林若有些头疼,但也知道拒绝无用,遂只好点头说道:“那就劳烦张大人了。”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着向前走。府衙所在的仁和街尽头右拐,是仁义街,沿着仁义街向东行,在第二个岔路口左拐,便进入了黑鱼巷。黑鱼巷走到底左拐,便是林家所在的锦鲤巷。 走到仁义街时,原本落后林若几步的张子初加快脚步,赶上了林若,与她并肩而行,问道:“小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林若疑惑道:“没有啊,我记得我锁了门的。” 张子初笑道:“我不是说差事。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参加朱府寿宴时,你答应还我一条新帕子?” 林若恍然大悟道:“哦,我记起来了,没错。这些时日太忙了,给忘了,我今日就做好,明日就可以给你。” 张子初笑得十分和煦,说道:“不用着急,后日给我就行,正好那天过节,很应景儿。” “哦,好的……不对,后日是上巳节!我答应了阿乐,要和她一同游湖的,那日怕是没空。” 林若糊里糊涂应声后才反应过来,她差点儿被张子初这厮绕进去了!谁要在上巳节和他见面!当她不知道上巳节是有情之人的约见之日么! 这混蛋,不仅诱骗她上巳节与他约见,而且还想哄骗她在那日送东西给他。若她当真傻乎乎那般做了,怕是所有人都要知道他俩关系不一般了。 那可不成!她还在想着如何不伤体面、不丢饭碗地退掉和他的亲事呢! “不妨事,那日我也休沐,我与你们一道即可。”张子初嘴角含笑说道。 “额,这……上巳节那天你不用参加曲水流觞或是水滨宴饮么?”林若问道。 “不用。” 眼看就要拐进黑鱼巷了,离家越来越近了,林若深吸一口气,暗暗给自己加了把劲,决定此刻就同张子初说清楚。这是他们的事情,她不想让老爹操心,在走到锦鲤巷之前必须解决! 第106章 她不知道的事 林若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鼓起勇气对张子初说道:“我知道我爹和你舅舅交换了咱俩的庚帖,但我觉得咱俩不合适。你考中了进士,有了官身,将来前途无量,我只是个遭人嫌弃的仵作,咱们门不当户不对……” 看着张子初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且脸色越来越难看,林若的心提了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如蚊子发出的嗡嗡声。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就不必说了,小若,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何怕我?”张子初郑重其事地问道。 林若想嘴硬说她不怕他,但看到他认真的神色,又说不出口。她低下头,不敢看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索性沉默不语。 “儿时的你,最爱缠着我玩儿,可是不知从哪一日起,你开始躲着我。起初我并没有在意,只当你是因为长大了会害羞了,后来才发现你是刻意躲着我。” “我去找过你许多次,但你每次总是找理由不见我,我那会儿是个孤傲清高的少年,被拒绝多次后脾气也上来了,决定先冷你一阵子,结果林叔突然说要远赴蜀地就职,很快就带着你离开了。” “我不知你为何躲着我、不理睬我,也不敢给你写信,因为我害怕收不到你的回信,我只能从林叔写给舅舅的信中得知你的近况。” “年后我得到赴华阳府为官的机会,这让我极为喜悦,因为我知道你在华阳府。可我见到你之后,我发现,你有些怕我,可我并未做什么令你害怕的恶事。” “所以,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何会怕我么?”张子初问道。他的目光热切而真挚,且他将过去和现在的种种娓娓道来,让林若说不出拒绝的话。 林若微微抬起头,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十岁那年盛夏的一个夜晚,热得睡不着,我听到你家后门处有狗叫,就走过去看,结果看到你用短刀杀了金金。” 金金是那条金黄色野狗的名字,是林若给它取的。那时,林若偶尔会和张子初一起拿剩菜剩饭和肉骨头喂金金,金金也会拼命对他们摇晃它毛茸茸的尾巴,以表达感激之情。 张子初在记忆中搜索了一番,说道:“傻兔子!眼见未必为实。你只看到我将短刀捅入金金的肚子里,但你没看到它被人打得浑身是伤之后又被马车猛撞、奄奄一息、痛不欲生的样子。” “我查看了它的伤势,就是华佗再世,也没法救活它。它看向我的眼神满含祈求,我知道它在求我给它一个痛快,让它结束痛苦的煎熬。如此,才有了你看到的那一幕。” 林若震惊得无以复加,呆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问道:“所……所以,你……你是在帮金金解脱?” “没错,我帮它解脱后,还是有些害怕和难过,接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张子初叹道。 林若喃喃自语道:“我真傻……” 张子初笑道:“是啊,你这只小傻兔子当时怕是被我吓破了胆儿吧,怪不得连见都不敢再见我呢。” “对……对不起……我错怪你了……”还错怪了五年!林若带着哭腔说道,眼圈儿有些红了。 张子初打趣道:“你说你都快要及笄了,怎么还同小时候一样是个小哭包!”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黑鱼巷已经到了尽头,往左拐,就是锦鲤巷,林若就要到家了。 第107章 纠结 走到了锦鲤巷口,张子初面向林若,走近了几步,微笑着问道:“既然说开了,上巳节总可以与我约见了吧?” 林若咬了咬嘴唇,看着张子初说道:“子初哥哥,你给我点时间想想,可以么?” “当然可以,我等着你的答复。你家到了,快进去吧,早些休息。”张子初说道。 林若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在自家小院门口推门而入。回身关门时,她看到张子初还站在巷子口,对她展露温柔的笑意。 林若脸一红,快步往卧房跑去,连院门都忘了闩。 “落荒而逃的傻兔子。”张子初含笑嘀咕着,沿黑鱼巷原路返回。 这夜,林若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为自己错怪了张子初且拒绝见他而懊悔,一会儿想到他看向自己那炙热灼然的眼神,一会儿为他还是原来的他而欣喜,一会儿对他们的关系和未来而茫然。 毕竟在林若原先的规划里,能嫁给一个手艺人或小商人已经是她最好的出路了。她也清楚世人对于仵作的偏见,因此她从不奢求高嫁,只想在二十岁之前嫁个老实人好好过日子,不因大龄未嫁被罚款就好。 嫁给张子初这样的正经官员,她先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再者说,她以前依稀听齐乐、周来宝他们说过,刚入仕的低阶官僚,若是没有人提携,在鸟不拉屎的偏僻之地待一辈子的大有人在,而最得力的提携者,当属岳丈。 也就是说,寒门出身的官员,若能娶个高官家的姑娘,则无疑多了一架无形的登云梯,只要不出大错,轻轻松松就可升官发达。 如今张子初愿意履行婚约娶自己,可当他发现自己对他毫无助力之后,会不会后悔?若他后悔了,会不会果断抛弃她而后迎娶官家贵女? 还是说,会如话本子里写的,以及林若曾见过的真实案例那样,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为了不背负忘恩负义、嫌贫爱富、抛弃糟糠之妻的坏名声,狠心杀害妻子后将其伪装成自杀,从而达成再娶贵女的目的? 被各种千奇百怪的想法搅扰得无法入眠的林若,在天边出现鱼肚白时,终于纠结累了,眯着了一小会儿,而后雷打不动卯时过半醒来,带着满眼血丝和微微乌青的眼周,无精打采地到府衙点卯。 齐乐被林若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跑上前问道:“小林子,你这是怎么了?不会是和人打了一整夜的叶子牌吧?” “没睡好而已,什么叶子牌!我倒是想打,但缺牌友啊。”林若揉了揉额角,说道。 “哈,说到这个,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齐乐笑道。 “什么好消息?是不是邱氏被问罪了?”林若精神一振,急切问道。 齐乐拿手指戳了戳林若的额头,说道:“你这丫头,真是……”齐乐突然词穷,不知该如何评价还没彻底从人皮鼓案走出来的林若。 “邱氏已经翻篇儿了,你就别再惦记啦!”齐乐提醒道。 “哦。” “咱们说点儿开心的事情,对了,我方才说的好消息是,柳公子派人送了请帖给大伯,请大伯转交给咱俩。他邀请咱去洗月湖乘坐他包下的画舫。除了咱俩,他还邀请了川哥!”齐乐说着,笑得十分愉悦。 林若知道,只要有能和秦川相处的机会,齐乐一定不会放过。她想了想,说道:“那我就不去了吧,正好你能和川哥单独相处。” “单独个鬼,你忘了还有柳公子啦?笨!”齐乐轻轻敲了敲林若的脑袋,笑嘻嘻道。 第108章 上巳节 林若灵光一现,想到她可以答应张子初的约见,但条件是必须和齐乐他们在一起。如此一来,她既没有拒绝张子初,也不用单独和他相处,这简直是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阿乐,上巳节那日,我可以邀请张大人和我们一起游湖吗?”林若问道。 齐乐贼兮兮笑道:“你俩进展很快嘛,是不是很快就要有你们定亲的好消息啦?”她不知道林若和张子初早已定亲之事,是以才会这么问。 林若含糊其辞道:“什么进展不进展的,是张大人想和咱一块儿游玩。他来华阳府不久,怕是还没有相熟的朋友。” 齐乐爽朗一笑,说道:“没问题,来吧来吧,不过柳公子那画舫,似乎需要帖子才能上去呢。” “没事,若张大人没有帖子,不上画舫就是了。”林若说道。 “是我想岔了,柳公子那般体贴细致的人,见张大人去了,哪里还会管他要什么帖子,一定会主动邀请他上画舫的!”齐乐后知后觉道。 林若点点头,说道:“你说得有道理,那就这么说定啦!” 这日散值时,林若破天荒地没有趁着张子初还在忙着整理卷宗而当先开溜,而是等张子初忙完后由他送回家,张子初对此十分满意,眼角眉梢溢满喜悦。 走到仁义街时,林若对张子初说道:“子初哥哥,明日你同我们一起游湖吧。” “我们?”张子初问道,他似乎忘了林若先前就提过要和齐乐一起上巳春嬉之事。 “嗯,还有阿乐,我先答应她了。”林若解释道。 见张子初似乎有些不高兴,林若又补充道:“自打来到华阳府后,我每年上巳节都是和阿乐一起玩儿,今年也不好不同她一起,况且我早就同她约好了。” 张子初见林若愿意解释,心情好了一些,说道:“那也行,不过我有个要求,你明日须戴上我送你的白兔簪。” 林若还没想好要不要嫁给张子初,自然不愿戴他送的簪子,便说起了其他事,顾左右而言他,试图蒙混过关。 张子初倒没有坚持,顺着林若的话头,和她聊了起来。 今年的上巳节,和往年一样,都是百花吐艳、草长莺飞、春和景明的好气象。林若特意穿了色彩鲜艳的鹅黄裙衫,梳了时下少女流行的垂螺髻,发髻上点缀着桃花形状的珠花,并未戴张子初所赠的白兔簪。 珠花是林若在南城夜市的地摊上淘的,物美价廉,做工的精巧细致掩盖了其材质粗糙廉价的不足,极适合家财不丰的平民女子在节庆时戴。 齐乐也好生打扮了一番,她本就有着江南女子的白皙肌肤,柳眉细眼,樱桃小嘴,笑起来眉眼弯弯,十分讨喜,一身海棠红绣芍药的湖绸衣裙,更显得肤白如雪,清丽无双。 她梳着俏丽活泼的仙人髻,发髻上斜插一支飞燕衔草银钗,含笑站在约好的碰头地点——北城最红火的点心铺子梁记门口。 若是静立不语,齐乐倒真像个文静温婉的大家闺秀,只是她一张嘴、一抬腿,就暴露了欢脱活跃的性子。 齐乐等了一小会儿,就见林若欢笑着向她奔来。 “阿乐,你今天打扮得好漂亮呀!”林若一边欣赏装扮一新的好友,一边称赞道。 齐乐咧嘴笑道:“这不是过节嘛,当然要打扮打扮,你也打扮得很美呀。” 第109章 互赠 “走,咱们进去买点心。”互相吹捧一番后,齐乐拉着林若进了梁记。 她俩每年都是如此,先在梁记买些可口的点心,而前往目的地。若是目的地较远,就雇马车前往;若是距离较近,就步行前往。 她们今日要去的目的地洗月湖距离梁记并不算远,且前往那里的路上会经过北城最繁华的粮仓斜街,那里在上巳节会有民间艺人表演杂耍、百戏等,路途上刚好可以看看热闹。 此外,穿过粮仓斜街就到了北城着名的美食街——粮道街,那里有炒蛤蜊、麻腐、细粉素签、荔枝膏、旋炙猪皮肉、滴酥水晶鲙等香飘五里的美味小吃,她们可以边走边吃。 林若一边嚼着鲜掉舌头的炒蛤蜊,一边说道:“不枉我早膳只吃了个半饱,这味道真是绝了!” 一口咬掉半块冒着金色油光猪皮肉的齐乐连连点头附和道:“是啊,真是太好吃啦!” 一路逛,一路吃,她俩到达洗月湖畔时,已经日上三竿了。与林若约好在湖畔碰头的张子初,已经和松子一起在湖边溜达了一个来回。 张子初从湖边垂柳的罅隙间,看到林若脸上带着欣喜的笑意,侧着头和齐乐说着话,渐行渐近。他定定看着她,目光再也挪不开了。 将要及笄的小姑娘,天真中带着灵气,娇憨中带着妩媚,明眸皓齿,眉目如画。她原就生得极为甜美,今日穿的鹅黄衣裙更衬得她肤色莹润嫩白,如枝头初绽的迎春花,在金乌的淡淡光晕中,有种令人不敢多看的美丽。 齐乐看到张子初站在湖畔的垂柳下,含笑望着她们这边。她坏笑着撞了撞林若,说道:“小林子你瞧,你的情郎在那儿等着你呢,还不快过去!我去那边看看川哥他们来了没有。” 今日虽是上巳节,但衙门里的官差一旬只有一日休沐,今日并非休沐日。只不过知府大人齐佑睁只眼闭只眼,没有差事要办的,都可自行外出游玩。 秦川一向恪守规矩,原本不愿放下差事去过节,但一来他得到了柳令仪的盛情相邀,二来人皮鼓案结案后,府衙中暂且无甚差事,他便在周来宝和陈谷雨的怂恿下来了洗月湖踏春游湖。 齐乐说完,便脚底抹油,火速跑了,林若只得独自往张子初那边走。 “小若,你来啦。”张子初微笑着上前打招呼。 林若带着歉意说道:“子初哥哥,你是不是已经到这里许久了?抱歉,我和阿乐在粮仓斜街看了一会儿杂耍,又在粮道街买了些小食,便来得晚了些。” 林若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打量张子初。他今日仍一如既往穿着亮眼的橘色锦袍,罕见地戴了白玉冠,在春日的明媚日光下,焕发着别样的光彩。 他站在一簇新发芽的嫩绿柳叶下,长眉如同幽远山峦,密而长的睫羽之下,是一双黑亮的眸子,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仿佛将整个春天的温柔都揉进了那双如墨清眸中。 “不妨事,我也刚到不久。”张子初柔声说道。 林若从衣兜里取出一块浅绿色绣着竹叶的细布帕子,递给张子初道:“这个给你。” 张子初收下帕子,见林若发髻上点缀着珠花,便问道:“为何没有戴我赠你的白兔簪?” 林若低下头,心虚地说道:“那个太贵重了,我把它放进了箱底,早晨急着出门,便没有翻找出来戴。” 张子初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说道:“我就知道你会如此,所以我今日再送你一支簪子。” 第110章 游湖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取出一支玉兔赏花簪,此簪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是以檀木所制的木簪。栩栩如生的可爱玉兔静静趴在簪身之上,欣赏着一朵粉桃,构思极为巧妙,让人难以拒绝。 见林若像簪子上那只赏花的小玉兔一般傻愣愣地看着簪子,张子初失笑道:“看够了我就帮你戴上。” 林若的脑袋有些不听使唤,不知怎的就是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任由张子初帮她插好了玉兔赏月木簪。 “真好看!”张子初笑着夸赞道,也不知是在夸簪子还是在夸人,或者二者一起夸。 林若脸色微红,问道:“这簪子又是你自己做的?” “嗯,你赠我的帕子是你亲手做的,我赠你的簪子自然也是我亲手所制。”张子初答道。 有拿着燕子纸鸢飞的几个孩童飞奔而过,留下一片欢声笑语。林若看着他们,也跟着高兴起来。 此时的洗月湖畔及湖面之上,已经热闹了起来。湖畔有叫卖麻糖、米花和各类饮子的小贩,有三三两两嬉戏说笑的华服女子,也有结伴而行、高谈阔论的年轻男子。 湖面上,飘荡着大大小小的画舫和乌篷船,在波光粼粼的碧水之上闲适地摇晃着,有的游船上还有歌舞伎表演,鼓瑟琴箫,各显神通。清亮悦耳的歌声、缠绵悱恻的琴音、慷慨激昂的鼓乐,交织成独特的声律。 林若抬头,看见蓝天白云,看见金乌璨灿,看见纸鸢飘飘;眺望湖上,可见山影船形,可听彩乐阵阵;湖畔是市井喧嚣,湖上是繁盛仙都。她忍不住感慨:真是美好的烟花三月!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上巳盛景! 一只画舫渐渐靠近湖畔,只见齐乐在画舫上向林若和张子初动作夸张地挥手,高声喊道:“小林子,张大人,我们都在这画舫上,你俩也上来吧!” 画舫靠岸后稳稳停下,有船工熟练地放下舷梯,一身白色罗衫的柳令仪手摇折扇,面带微笑,缓步向林若和张子初行来。 “林姑娘,张大人,请!”柳令仪说着,微微侧身,请林若和张子初登船。 林若和张子初一前一后踩着舷梯登上了画舫,松子也朝柳令仪拱了拱手,跟在他们身后上了船。 这画舫精美至极,其外形复刻了莲中极品“并蒂莲”,整个船体采纳了并蒂莲“茎秆一枝、花开两朵”的构思,船身被设计成一朵开得正盛的粉莲。 画舫入水后,水面倒映出另外一朵圣洁清雅的莲花,水波荡漾,芙蓉摇曳,美不胜收。 画舫内部也别有洞天,推拉式的楠木雕花门渐次打开,空间层层递进,门即是窗,窗中有景,景色宜人,从顶部垂吊而下的水晶帘和夜明珠营造了梦幻般的神秘美感,宛若进入了花心之中的另一个奇异世界。 林若觉得自己的两只眼睛根本不够用,上下左右逡巡了一圈,差点被门槛绊倒。 迎上来的齐乐拉了林若一把,说道:“快把你这没见过世面的眼神收一下,小心被当成什么都没见过的土包子。” “我就是没咋见过世面啊。”林若摊摊手说道。 齐乐对林若理直气壮的寡陋寡闻语塞,恨铁不成钢道:“那也不用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待林若欣赏完画舫内部,齐乐便兴冲冲拉着她去甲板上看湖上的风景。 第111章 螺髻山 洗月湖紧邻螺髻山,以山为界,山南的洗月湖属于华阳府,而螺髻山及其北边之地,则属于华阳府北面的邻居温江府。 画舫行至湖中央,站在甲板上,可就近欣赏螺髻山的美景。 螺髻山之名来直接来源于此山的形状,与成都府的峨眉山的一样,都以外形命名。 峨眉山似女子的蚕蛾之眉,螺髻山则似少女头上青螺之髻,且发髻上还挽了三千青丝,千峰叠翠,万派环宋,山势雄奇,胜境遍布,可谓得天独厚的游玩胜地。 在随波缓行的画舫甲板上,可看见螺髻山上烟霏雾笼,岚光溢彩,繁箐蔼晴,秀色凌苍,如同剑术高手的招式,变幻莫测,令人眼花缭乱又不自觉被深深吸引。 画舫行至螺髻山附近时,则可就近观赏山崖上的美景。 这时节正是杜鹃盛放之时,可见浅绿、嫩绿、翠绿、墨绿的渐变底色之上,铺展着红黄交错的杜鹃花海,奇形怪状的山石间有清溪顽皮地绕石而过,为画卷增添了灵动之美。 如果说林若曾游览过的龙游山是一位俊美神秘的翩翩公子,这螺髻山便是一位活泼灵秀的妙龄少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透着令人心仪的曼妙娇俏与青春活力。 “这山可真美呀!咱以前怎么没发现,华阳府还有这么一座风景秀丽的大山呢?”林若对齐乐说道。 “因为这座螺髻山不属于华阳府,属温江府管辖。而且,这山只可观赏,不可登山游玩。”齐乐说道。 “为何?”林若好奇问道。 “因为螺髻山是私人领地,我听大伯提过一嘴,好像属于一位开国功臣的后人。” “难怪很少听人提起呢。” 齐乐介绍道:“听大伯说,这山里头有奇险的山间溶洞,山上还有一个被誉为天池的湖,还有温泉和瀑布。大伯也没爬过螺髻山,他是看了前朝旅人的游记才知晓的。” “据大伯看过的游记所载,螺髻山上有七十二峰、三十六池、十八胜景和十二溶洞,山峰之中,高于三百尺的就有五十八个,且高耸的山峰都迂回缭绕于雾海之中,忽隐忽现,如苍龙遨游九天,十分罕见!” 林若趴在船沿的栏杆上,以肘支头,向往道:“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想去爬这个螺髻山了。“ “我也想啊,等你发达了,从那个开国功臣的后代手里买下这座山,咱们就可以去爬啦!”齐乐笑道。 林若喃喃道:“那得发一笔横财才行啊……” “你还真在考虑呀?”齐乐瞪大双眼问道。 “嘿嘿,做个白日梦而已。”林若呵呵笑着说道。 二人一边赏景一边闲聊,林若还拿出她在梁记买的桂花糕和齐乐分享。 林若嚼着软糯香甜的桂花糕,笑嘻嘻地问齐乐道:“川哥有没有被你惊艳呀?” 齐乐原本笑意盈盈的脸立即垮了下来,噘着嘴道:“别提了,他看都没看,这会儿正和来宝哥他们玩投壶呢。” 林若安慰道:“他必定是看到且被你的美貌震慑到了,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 “是么?那我再去他眼前晃晃!”齐乐说着,急冲冲向船尾跑去。 张子初受邀和柳令仪在一间雅致的舱室里对弈,松子找柳令仪的小厮聊天,秦川和周来宝他们在船尾的空地上玩投壶。 周来宝一边拿着箭投向瓶颈细长、瓶腹宽大的铜壶之中,一边对秦川说道:“柳公子可真是平易近人!除了川哥你,我和谷雨都没帖子,却也被他客气地请上了画舫。” 秦川说道:“他确实与我们以前打过交道的世家子弟有所不同。” 第112章 跳水救人 陈谷雨大声道:“川哥,来宝,你们加油投呀!我已经投中五支了!” 话音刚落,陈谷雨就见齐乐飞奔而来,一把抢过周来宝剩下的竹箭,对准壶口,“刷刷刷”几声,便将其全部投入壶内。 陈谷雨傻了眼,周来宝还在发愣,秦川意味不明地看了齐乐一眼。 “齐大胆,你犯规啦!”陈谷雨回不满地嚷道。 一群人在船尾玩得热火朝天,林若则继续靠在船头的栏杆上欣赏螺髻山和洗月湖的盛景。 她正沉浸在如诗如画的秀美景色中,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孩童的呼救声。林若循声看去,只见距离船约莫十来尺的地方有扑腾的水花以及孩子挣扎时起起落落的小脑袋。 来不及多想,林若立即翻上栏杆,一跃而下,跳入水中救人。听到动静急匆匆赶至甲板的张子初,只看到了她跃入湖中时溅起的大片水花。 “小若!”张子初一边大声呼喊,一边翻上栏杆准备跳水去救林若,与他几乎同时赶到的齐乐拦住他道:“张大人不必着急,小林子的水性极好,她小时候就和林叔一起救过我。” 张子初闻言,才爬下栏杆,带着几分担忧和焦虑看着在水中快速移动的林若。柳令仪、松子、秦川等人也闻声而来,将并不宽敞的船头甲板挤得满满当当。 林若还是幼童时就学会了游水,到了夏日就和小伙伴们一同在村里的小溪中畅游嬉戏、摸鱼捉虾,确实如齐乐所言,水性极好。 她调整好姿势,一边游向落水的孩子,一边高声喊道:“不要慌张,我来救你了,手脚别再扑腾了!”不会游水之人落水后,越扑腾沉得越快。 那孩子十分乖觉,听了林若的话,便停止了挣扎着扑打水面的动作。林若迅速游至他身后,伸手从其腋下将其举起,让他的口鼻露出水面,而后仰着游动,顺着水流的方向游向画舫。 游到画舫侧面后,林若将孩子递给在船沿接应的张子初、松子等人,她踩着船身之上雕刻的花纹利落地爬上了船。 秦川和松子帮那孩子清理了口鼻中的杂物,而后秦川将孩子的腹部置于他弯曲的左腿上,以右手护住孩子的头部,让他口朝下、背部朝上,以便将进入其肺部的水排出,松子则在旁轻拍孩子的后背,助其将水吐出。 林若从头到脚都湿透了,湿漉漉的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少女曼妙的曲线展露无遗。张子初皱着眉,脱掉外衣披在林若身上,又拿她刚送给他不久的新帕子帮她擦掉脸上的水珠。 本以为要挨训的林若垂着脑袋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张子初的训斥,便悄悄抬眼看了看。他帮她擦拭的动作很是轻柔,脸色却十分难看,眼角眉梢都写满了不悦。 林若结结巴巴地自觉认错道:“子……子初哥哥,我错了。” “错哪儿了?”张子初冷声问道,手上的动作未停,帮林若擦干了脸颊,又帮她擦头发。 “我不该贸然下水……可当时情况紧急,我就……”林若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情况紧急,就可以不顾自身安危?情况紧急,就可以不取用施救工具、鲁莽行事?”张子初严厉说着,指着船边悬挂的木圈和葫芦说道:“看到了吗?那是浮环和腰舟,就是用来对落水者施救的。” “你今日是运气好,未曾遇到巨大的水漩。若是遇上了,任你水性再好,也不仅救不了人,还会丢了自己的性命!” 第113章 换衣 所谓浮环,是用极轻的木材做成的一个圈,可套在身上,用绳子系在脖子上,再用两只手按住,就可用于在水中借力漂浮。 所谓腰舟,则是指中空的大葫芦,此葫芦可用绳子系于腰间,帮助落水者浮起,如同腰上之舟,故得此名。 “我知道了,以后一定带好施救工具再去救人,保证再不会如此鲁莽了。”林若信誓旦旦道。 张子初见林若狼狈不堪又可怜兮兮的,不忍再责怪她,叹了口气,说道:“快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别着凉了。” 林若有些尴尬地说道:“我没带衣裳。” 林若没带衣裳,粗枝大叶的齐乐就更不会带了,毕竟谁也不会未卜先知地料到今日会遇到孩童落水之事,且她俩都不像高门贵女那般出门至少带一身可更换的衣裳。 幸好柳令仪适时出面解决了这个问题,他的侍女带了干净的衣裙,可先借给林若换上。 林若跟着柳令仪那容貌娟秀、身段窈窕的绿衣侍女进入一间狭小的舱室,那绿衣侍女从窗边的木格里取出一套衣裙递给林若,笑着说道:“这是奴婢的衣裳,虽是旧衣,却是洗干净了的,林姑娘您可莫要嫌弃。” 林若连忙说道:“姐姐借我衣裳,便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嫌弃?” 绿衣侍女微笑道:“那您就在这里换上吧,奴婢就在外头候着,若是需要帮助,可随时唤奴婢。”说完,她小步走出舱室,带上了舱门。 不多时,林若便换好了衣裳从舱室出来,她穿着浅碧绸衫,外罩青缎背心,下着白绫细折裙,裙上还以暗纹绣着别致的海棠花。 柳家侍女的这身旧衣裳,可比林若原先穿的衣裳华贵得多,让林若忍不住在心中慨叹,富贵人家就是不一般,连侍女都能穿绫罗绸缎。 绿衣侍女服侍得十分细致妥帖,不仅拿软布巾帮林若绞干了头发,还为她重新梳好了发髻。 林若连连道谢,绿衣侍女笑道:“林姑娘真是太客气啦,您是公子的贵客,奴婢自当好生伺候。” 回到甲板上后,林若又向柳令仪道谢,并对绿衣侍女大肆夸赞了一番。 柳令仪摇着折扇,温和笑着说道:“林姑娘不必如此见外,我是主你是客,且我与林先生是忘年交,本就该好生照料你,还得委屈你先穿侍女的衣裳。” “不委屈不委屈,这衣裳比我自己的衣裳好多啦。”林若笑道。 张子初对林若说道:“那孩子醒了,吵着要见你呢。” 林若与柳令仪的对话就这样被打断了,听说那落水的孩子要见自己,林若慌忙说道:“他在哪儿?我这就去。” “跟我来吧。”张子初说着,在前头引路,林若紧随其后,跟着他往画舫内走。 落水的孩子被安置在一间靠里的舱室内,他是个大约七、八岁的男孩,圆圆的眼,圆圆的头,胖嘟嘟的脸蛋,瞧着十分可爱讨喜。 他的湿衣裳已经脱掉了,换了一身极为不合身的宽大青色布衣,是柳令仪小厮的衣裳。 他梳着三个整齐的盘髻,用上好的红色丝带系扎,脖子上挂着个做工精细的金麒麟长命锁。他脱下的湿衣,是以彩晕锦所制的银红大袖衫。 彩晕锦是蜀锦中最为名贵的一种,其特点是织纹华贵,明暗匹配,层次分明,并以色晕过渡,花纹绚丽多彩,别具一格,价格极为昂贵,一匹彩晕锦就要三十两银子,普通百姓只能望锦兴叹。 第114章 肖齐书 从小男孩儿的穿着、装扮上看,他必定出身于富贵人家。 林若一进入舱室,男孩就欣喜道:“仙女姐姐,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我可不是仙女,我姓林,你唤我林姐姐就好。”林若笑道。 “可是你像仙女一样好看!”小男孩儿天真地说道。 林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儿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说道:“叫我小书就好。” “小叔?”林若皱眉问道,她感觉有些别扭,小叔,还大伯呢! 小男孩儿咧嘴笑道:“也可唤我阿书,是诗书的书。” “哦,那我唤你阿书好了。”林若说着,摸了摸鼻子,还是觉得不对劲儿。阿叔?这小鬼头是故意的吧? 张子初冷冷开口道:“连名带姓地说。” 小男孩儿似乎有些怕他,缩了缩头,老实说道:“我姓肖,名齐书。” “好名字!那我唤你齐书就好了嘛。“林若笑道。 “我的乳名加啾啾,我娘说,我出生的时候她听见喜鹊啾啾啾地叫个不停,就给我起了这个乳名。”肖齐书笑着说道。 喜鹊的叫声难道不是喳喳么?这不是重点!林若晃了晃脑袋,问道:“啾啾,你为何会落水?” 肖齐书挠挠头,茫然道:“我好好在前面那个客船边上站着,不知道是谁推了我一把,我就落水了,然后被水流冲到了附近。” 林若有些惊讶,也有些不解,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有人将明显不会游水的他推下船、欲置一个小孩子于死地? 思忖间,林若听到肖齐书说道:“林姐姐,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带我一起好不好?”他圆圆的双眸中满含期待,像一只担心被主人抛弃的可怜又可爱的幼犬。 林若心一软,就要糊里糊涂答应下来时,瞥见抱臂站在一旁审视着肖齐书的张子初,他满脸都写着不赞同,她只好说道:“我们只是游湖而已,没有目的地,船行一圈后就靠岸了。你家在哪儿?我们送你回家吧。” 肖齐书低下头,沮丧地说道:“我不想回家,我爹不疼我,我娘也责骂我,回去做甚?” 林若明白了,敢情这孩子是跟父母闹别扭了,正离家出走呢。她柔声哄劝道:“你若不回家,你父母会担心的,他们必定会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肖齐书撇撇嘴道:“我娘或许会担心,我爹才不会呢,他有九个儿子,才不稀罕我呢。” “不提你爹,单为了你娘,你也不可任性呀。快告诉姐姐,你住在哪儿?我们这就送你回去。”林若温柔地摸了摸肖齐书的小脑袋,问道。 肖齐书赌气一般,紧紧闭上嘴,一个字都没再说。 林若无奈说道:“那你先好好歇会儿吧,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已经到了正午,该用午膳了,这孩子又经过了一番大折腾,需吃些东西补充体力才行。 肖齐书眼巴巴地望着林若,圆鼓鼓的双眸中含了一泡泪,好似只要林若离开,他就会立即哭出来。林若只好看向张子初,以眼神示意他去帮忙给肖齐书拿些食物来。 张子初微凉的目光扫过肖齐书,让他一阵瑟缩,不自觉往林若身边靠了靠。 见张子初迟迟没有行动,林若催促道:“子初哥哥,劳烦你帮我和啾啾拿些吃的来。” 张子初听了林若的话,方才慢吞吞背着手走出了舱室。 第115章 小鬼头 待张子初离开舱室,肖齐书狠狠舒了一口气,对林若说道:“那个哥哥好可怕,他好凶,而且不喜欢我。” 林若帮张子初解释道:“他没有不喜欢你,也不可怕,只是有些严肃而已。他也不是凶你,就是平日习惯那样说话罢了。你别害怕,与他熟了就好了。” 如今想来,张子初的确不是一个轻易就能向孩童展露笑脸与善意的人。儿时的她,也是缠磨了许久,才让他勉强愿意同她说话、带她一块玩儿。 林若和肖齐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想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的家在何处,但这孩子鬼精鬼精的,只要说到相关话题,他就闭嘴不提,横竖就是不上当。 已经用完午膳的齐乐以及秦川、周来宝和陈谷雨也一同来到舱室探看肖齐书。眼睛滴溜溜直转的肖齐书与他们打了招呼又道了谢,而后笑嘻嘻说道:“三位哥哥里头,秦大哥应该是老大。” 周来宝哈哈大笑道:“你这小鬼头说得不错,川哥的确是老大。” 陈谷雨笑着轻轻捏了捏肖齐书的脸颊,夸道:“挺机灵嘛。” 肖齐书又瞟了一眼齐乐和秦川,说道:“齐姐姐和秦大哥应该是一对儿吧。” 秦川不自在地咳了咳,齐乐笑着薅了一把肖齐乐的小髻,说道:“人小鬼大!” 周来宝笑得更大声了,对肖齐书说道:“这回你可没说对,不过也差不多了。” 张子初和松子取了饭菜回到舱室,肖齐书便再也顾不上说话,抱着碗狼吞虎咽起来。 林若怕肖齐书吃得太快噎住,忙劝道:“慢些吃!噎着可不是开玩笑的。” 肖齐书吃得嘴边全是米粒,一边大口扒饭一边说道:“我今日一顿都没吃,快饿死了。” 张子初说道:“你身上那么多肉,三顿不吃都饿不死。” 肖齐书不敢吱声了,垂着脑袋默默吃饭。吃饱喝足后,肖齐书又活蹦乱跳了,缠着林若,央求她带他去画舫各处玩耍。 “你老实待着,她需要休息。”张子初对肖齐书冷冷说道。 肖齐书“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林若忙抱着他哄,抬头瞪了张子初一眼。 “啾啾乖,快别哭了,姐姐带你玩儿就是了。”林若哄劝道。 肖齐书这才破涕为笑,由着林若拿帕子帮他擦干眼泪,然后牵着他出了舱室,到甲板上看风景。张子初也跟了出去,背着手不紧不慢走着,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五步的距离。 “林姐姐,我的衣裳干了么?我不想穿这个,丑死了。”肖齐书小声对林若说道,生怕被后头那个冷面罗刹听到。 “没有这么快,你先将就将就。” “这里的风景我都看腻了,没意思,林姐姐你带我上岸玩儿好不好?”肖齐书拉了拉林若的衣袖,恳求道。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客随主便?咱俩都是客人,不方便提这些要求,画舫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林若耐心地说道。 “那好吧……林姐姐,我跟你说,路过这个湖心岛,向右拐个弯,水流就会变急。”肖齐书兴致勃勃地向林若介绍起来。 不知何时,张子初已经悄悄离开了,他找到独自在舱室内抚琴的柳令仪,说道:“请柳学正派人打听,附近是否有肖氏之人在寻找他家小公子。落水的孩子,应该就是螺髻山肖氏的幼子。” “张大人说的是开国功臣安阳伯肖坚那个肖氏?”柳令仪问道。 “正是。” 安阳伯肖坚靠军功起家,被太祖封为食邑七百户的安阳伯。可惜本朝的爵位不可世袭,因此安阳伯这个爵位并未传给他的子孙,但肖氏积累的资源和财富却代代相传。 第116章 来人 肖氏虽算不上世家,却一定算得上是巨富的大户人家。不似其他逐渐凋落的勋贵,肖氏历经数代,财富越积越多。不论旁的,单就温江府一地,就有将近一半的产业属于肖氏。 他们游湖时看到的高耸入云、瑰丽多姿的螺髻山,也是肖氏的私产。堆金积玉的肖氏选择在洗月湖畔的螺髻山定居,从此便有了螺髻山肖氏。 张子初从肖齐书的穿着和言谈中看出了些许端倪,推测他十有八九就是出身螺髻山肖氏。 在安阳伯那一代,肖氏子嗣颇丰,枝繁叶茂,后来不知何故,族中男丁越来越少,甚至到了肖齐书祖父这一代,成了三代单传。 肖齐书的祖父肖宗成娶了寡居的落没宗室之女明惠县主为妻,明惠县主带着从她已亡故的大富商前夫那里继承的巨额财产嫁给了同样家财万贯的肖宗成,生了二女一子,其子即肖氏“仁”字辈的嫡长子、也是唯一的男丁肖仁轩。 肖仁轩为了改变肖氏子嗣凋零的状况,迎娶正妻李氏后广纳姬妾,妻妾们一共为他生了九个儿子,肖齐书应该是最小的那个。 柳令仪虽不喜张子初,但也知此事事关重大,且身为世家子弟,他还知晓张子初这种寒门子弟不可能知晓的诸多内幕和细节。 比如,螺髻山肖氏虽避世而居,却通过其庞大的多样的产业与世家、重臣甚至皇族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比如,肖氏在数代之前之所以选择避居螺髻山,实是为了避祸。当年肖氏牵涉进藩王谋逆的乱局之中,后来虽费尽心力、耗尽家财谋得全身而退,却也元气大伤,且得罪了不少人,只得选择偏居一隅,苟且偷生。 比如,肖氏年轻一代最受家主重视和宠爱的儿子,并非嫡长子,而是幺子肖齐书。 比如,肖齐书的母亲是现任肖氏主母,但却是由妾变妻,而肖齐书则是正儿八经的嫡幼子,因为他是其母成为肖夫人之后才出生的。 再比如,前几代肖氏之所以差点儿连承继香火的男丁也没有,是因为他们都有同样的怪癖:喜男厌女。若不是为了传宗接代,是万万不会碰女子的。即便娶了妻子,他们大部分时候也与男子一同生活。 如果能帮螺髻山肖氏找到最受宠的嫡幼子,无疑是施予了肖氏一个大恩。若是将来用得上肖氏,便可以恩相挟。 柳令仪很快便想通了这一点,立即派人乘小艇去湖上各处打听。 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两位带着护卫、随从的锦衣公子乘小艇来领人。 年长的那位大约而立之龄,着灰白色蜀锦长袍,头戴簪冠,方脸浓眉,神色端严;年轻一些的那位大约二十六、七岁,着米黄绣竹纹的锦袍,清秀俊雅,满面焦急。 二人与柳令仪和张子初互相见了礼,他们便是螺髻山肖氏的大公子肖齐文和二公子肖齐武。 肖齐文只略略向张子初点了点头,便满脸堆笑同柳令仪道:“原来寻到九弟的大恩人就是名满大赵的玉面神探柳公子!幸会幸会!想不到您不仅才华横溢,还品行高尚,不胜感激!” ”肖兄过誉,柳某愧不敢当。至于寻到令弟,纯属偶然,不值一提。“柳令仪谦虚地说道。 第117章 肖氏兄弟 “后日便是家父五十大寿,肖某诚邀两位前往螺髻山参加家父的寿宴!”肖齐文对柳令仪和张子初说道。 “大哥,二哥!你们这么快就找到我了呀。”突然出现的肖齐书冷不丁说道。 肖齐文、肖齐武兄弟齐齐回头,看到穿着不合身的宽大布衣的肖齐书立在不远处,稚嫩的小脸上带着既惊又喜的神色。他身后不远处,是被他拉来的林若。 肖齐文沉着脸拧起眉,一副准备训人的模样;肖齐武则立即奔至肖齐书身旁,小心翼翼地仔细检查他是否受伤,见他毫发无伤才松了口气,又对着他那身碍眼的衣裳皱起了眉。 “成日就知道瞎胡闹!若不是你二哥细心,还不知道你竟敢独自溜下山!你这回是闯了大祸了,待父亲寿宴过后,定要让你好好在祠堂里闭门思过几日!”肖齐文斥道。 肖齐文的长子比肖齐书年纪还大,因此训起幼弟来就同训儿子一样。 肖齐书垂头不语,一副乖巧听训的模样,如果忽略他微撇的嘴角和不以为然的神色,还真会以为他已经知错了。 “好了大哥,你可别再吓唬小九。回头他若是因害怕被关祠堂又跑了,咱可未必会像这次一样运气这么好、一下山就得到消息了。”肖齐武在旁劝道。 肖齐文到底顾忌有外人在场,并未继续训斥,不悦地“哼”了一声,对肖齐武道:“你就惯着他吧!早晚惯成个混不吝。” 肖齐书悄悄向肖齐武挤了挤眼,肖齐武脸上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笑意。 “对了,我落水后是林姐姐将我救上来,秦大哥和松子哥帮我拍背助我吐水,谷雨哥和来宝哥帮我找来干净衣裳还帮我换上,齐姐姐照顾、安慰我,陪我玩儿,你们可别忘了请他们上山做客。”肖齐书连珠炮似的说道。 肖齐文按了按额角,感觉有些头疼。他只想请声名在外的柳令仪和正经朝官张子初,其他闲杂人等他一个也不想邀请,在他看来,那些人都没资格上他们肖氏的螺髻山做客。 但肖齐书开了口,他若不邀请他们,便显得肖氏势利刻薄、捧高踩低,最后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邀请林若以及前来看热闹的齐乐、周来宝等人上山做客。 林若想到不久前十分不愉快的朱府寿宴,想要推拒,却被机灵的肖齐书看出端倪。 他飞快跑到林若身侧,拉了拉她的衣袖,仰起小脸说道:“林姐姐,你一定要去我家做客!我家有很多好玩儿的地方,我带你逛!” 齐乐也在旁劝道:“小林子,你就答应了吧,你忍心拒绝如此可爱的小鬼头?” 林若的确狠不下心来拒绝满脸期待的肖齐书,只能点了头。 肖齐文带着一脸感激和仰慕寻柳令仪说话去了,肖齐武则诚挚地向林若、张子初、齐乐等作揖道谢。 “二哥,你是如何发现的?小石头扮我扮得可像了,连丁香姐姐都认不出来,应该不会这么快露馅啊!“肖齐书拉着肖齐武问道。 肖齐武戳了戳肖齐书的脑门儿,笑着说道:“你那小厮与你的身形、身长的确极像,加上他刻意模仿了你的声音和语气,又易了容,乍一看的确难以分辨。” “但是他与你有一处明显的不同,这一点或许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二哥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是哪一点?”肖齐书急切问道。 “你走路时是先迈左脚,而他是先迈右脚。” 肖齐书的一双黑葡萄般的乌黑圆眸瞪得老大,惊道:“二哥你观察得也太仔细了吧!这一点确实连我自己都没发现呢!” 第118章 上山 肖齐武揉了揉肖齐书的脑袋,郑重说道:“你往后不可再如此任性妄为了,你知道我确定你溜下山后有多担心吗?山下就是湖,你又不会游水,身边也没带小厮、护卫,若是遇到歹人可如何是好?” 肖齐书看着自家二哥后怕不已的样子,心生愧疚,低头说道:“这次是我不对,我保证以后不会如此了。” 想到肖齐武方才说的‘遇到歹人’,肖齐书补充道:“二哥,我还真遇到了歹人。” 肖齐武神色一凛,问道:“怎么回事?” 肖齐书说道:“昨日下晌我因为爹让人强行带走……的事情,和他大吵了一架,回到九重阁不久,娘又过来骂了我一顿,我一气之下就决定离家出走,于是就让小石头扮成我,我从仙人洞那儿的出入口溜下山。” “到了山脚下,我才想到忘了带银钱,但又不想返回去拿,就用我的月牙玉佩抵了船资,乘了渡船,到湖心岛上换乘客船。” “那会儿,船客们都聚在船舱里吃东西,我肚子饿,又没钱买吃的,只好去了舱外,省得闻到食物的香味肚子更饿。我站在船边,想着如何弄到钱换吃的,没注意到背后有人靠近。” “那人一把将我推下船,我大声呼救,可是那会儿风大,而且船舱距离我站的地方有些远,我站立之处周围也无人,所以没有人跳下湖救我。” 说到这里,肖齐书心有余悸地抚着心口,小脸变得惨白,颤声道:“我不会游水,又被一阵水波推得离那客船更远了,我只能拼命挣扎呼救……我还以为我会淹死……幸好林姐姐救了我!” 肖齐武的眉头皱得紧紧的,问肖齐书道:“你看到是谁推你了么?” 肖齐书摇摇头道:“没有看到,我落水后那人就离开了,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肖齐武转过身,对林若作揖道:“小九不会水,若无林姑娘相救,多半会遭遇不测,真是感激不尽!” 林若说道:“肖二公子太客气啦,你方才已经道过谢了。” “救命之恩,当竭力相报,肖氏欠了林姑娘一个大人情,往后姑娘若有何需要,尽可向在下提,无论提什么要求,在下都会帮姑娘达成。”肖齐武郑重承诺道。 “肖二公子言重了,我水性极好,跳水救人于我不过小事一桩,不必如此。”林若说道。 谢过林若,肖齐武又郑而重之地对张子初、秦川等躬身道谢。 说话间,柳令仪包下的这艘“并蒂莲”画舫调转船头,往北行驶,不多时,翠笼碧罩的螺髻山便近在咫尺了。 肖齐书指着北方向林若、张子初等介绍道:“看样子画舫是要往青羊浦头去,到那里下了船,往北面的缓坡爬一会儿,就是一处山门,我们叫它青羊门。到了那儿,咱们就不用走路啦,可以乘步辇上山。” 画舫停在青羊浦头后,肖氏三兄弟打头,将柳令仪、张子初、林若等人迎进了青羊门。 青羊门说是门,其实并无实质的门,只竖着一个写有“青羊”二字、奇形怪状的石碑,旁边立着两个身形高大、神情沉肃的持剑护卫。 “肖某已派人安排了步辇,请诸位稍候。”肖齐文对众人说道。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身着褐色布衫、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带着一群穿着深蓝短褐、抬着步辇的轿夫匆忙赶来。 第119章 洗月山庄 那褐衣管事向肖齐文施礼道:“大公子,都按您的吩咐准备妥当了。” 肖齐文微微颔首,转而对数目较为庞大的客人道:“诸位请上步辇。” 众人坐上步辇,由轿夫抬着上山。山路虽七弯八拐,但并不陡峭,且铺就山路的石板宽大平坦,每一块从大小到纹路都一模一样,显然是肖氏花费巨资修筑的。 轿夫抬得又稳又快,一行人很快就到达了半山腰的一处平地上,那里耸立着一座高约二十尺、宽约十一尺、六柱三跨的石牌坊,其飞檐如鹤,古朴庄严,如同一位镇守城关的将军,饱经风霜却仍然威风赫赫。 石牌坊正面,刻着前朝书法大家柳叹之手书的“天下名山”四个大字,石牌坊背面,则有前朝着名文豪杜言许手书的“青螺霞碧”四个大字。 柳叹之的书法自成一派,一笔一划尽显洒脱豪放之气,而杜言许的手书则雄浑厚重,有一种雍容宽博的气度,隐隐透出一种出尘忘我的气象。两位大家的墨宝相得益彰,别具韵味。 这气势既内敛又能在无形之中起到震慑之效的高大石牌坊,便是螺髻山的山门,算得上别具一格。 肖齐文见众人被石牌坊吸引了目光,带着几分自豪介绍道:“这石牌坊算是古物了,前朝初期就建成了,之后有名家游玩至此时提了字,可算是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 一位身着枣红色长衫的老者带着仆婢前来,向肖氏兄弟及新来的宾客施礼,说道:“老奴乃洗月山庄的总管平顺,已按照大公子的吩咐为诸位贵客安排好了客房,请各位随下人们前去休息。” 肖氏的男仆都穿着清一色的深蓝麻布褂子,梳着整齐的高髻;女仆则统一着杏色细布衣裙,外罩浅绿色的直领对襟褙子,梳着双平髻,发髻上缠着鹅黄色是丝带。 他们向宾客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可见经过了严格的训练。 值得一提的是,无论男仆还是女仆,都容貌出挑,身形匀称,男俊女靓,十分养眼。 齐乐拉着林若,压低声音咬耳朵道:“有钱人家就是好,连下人都长得如此标致!” 男客和女客分别由男仆和侍女引导,从山门进入肖家的山庄后,径直进入了客院。 柳令仪这位贵客却不必与普通客人一般住在客院,而是由肖齐文亲自接待,引他往上方走。 肖家的主人们都住在仙云峰上彩晶湖畔的山馆之中,在山馆旁的悬崖上,建有几间豪华而别致的客房,肖齐文为柳令仪安排的住处就在那里。 在悬崖上的奢华客房里,可以俯瞰整个山谷的秀丽景色。白日里,山谷中云雾缭绕,山峰之间弥漫着一层薄薄的迷雾,宛如仙境。到了夜间,则漫天星繁,皎月舒然,让人仿佛置身于绮丽梦境之中。 这样的地方,只有最为尊贵的客人才配享用。在肖齐文看来,只有柳令仪这样清雅如玉、隽秀如仙的世家贵公子,才配住进连神仙都眼馋的悬崖豪奢客房。 肖氏斥巨资打造的这几间顶级客房,也是有名字的,叫做“闲鹤馆”,顾名思义,指的是入住此客房者,如闲云野鹤一般逍遥自在,安闲无忧。 第120章 名字 其他人所住的客院虽无法与闲鹤馆相提并论,但也环境优美、风景独特、舒适宜居。 客房的格局和陈设倒是中规中矩,都是卧房加客堂的结构,房间方方正正的,敞亮开阔,清一色的木门木窗木屏风。 卧房里靠墙摆着梨花木架子床,置了八仙桌和楠木圆凳,四角的高几上摆着青花瓷长颈瓶,瓶中插着几支芍药;用以待客的客堂则放置着厚实松软的筵席和矮几,矮几上摆着成套的白瓷茶具。 走进山门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巨大的寿山石,其后是玄色的高大影壁。绕过影壁则是一个开阔气派的庭院,院子里种着西府海棠和桃树,两侧各有一条抄手游廊,游廊两侧摆着五颜六色的盆栽花卉。 穿过抄手游廊,则是一片清澈的池塘,名曰灵霄池。在此处,男宾和女宾便要分道而行了。 男宾向左走,女宾向右走,看似南辕北辙,实则殊途同归。客院实际上是围绕着灵霄池所建的环形院落,因此男女宾客的客房实际上是连通的,这正是客院的奇特与别致之处。 客院里的每间客房都有名字,且其名都取自《诗经》,林若和齐乐同住一间,她们的客房名叫“桃夭”,张子初和松子住在“南山”,秦川和周来宝住在“宛丘”,陈谷雨因睡觉磨牙,只能独自住在“宛丘”隔壁的“甘棠”里。 林若和齐乐正在“桃夭”里好奇地东瞧西看,就见肖齐书兴冲冲跑了过来。他已经换下了不合身的粗糙衣衫,穿着一身水蓝的雨丝锦圆领长衫,袖口和领口以银线绣着祥云纹,腰上挂着小巧可爱的金鱼玉佩,显得低调又清贵。 “小鬼头,咱此刻不是在螺髻山上么?为何平总管说此处叫洗月山庄?”齐乐问出了她想了一路都没想通的问题。 林若也想知道答案,目光灼灼地看着肖齐书。 肖齐书带着几分得意,笑着说道:“齐姐姐你问我,算是问对了人!我先前也对此感到疑惑,便跑去问了我爹,他说山脚下那个洗月湖不能‘洗月’,月亮投在那里的倒影是模糊、破碎的。” “只有咱家的彩晶湖才能‘洗月’,月亮映在里头,是完整的,无暇的,像是被洗过一样,而星星映在湖里,像彩色的水晶一样。” “那为何不叫彩晶山庄?”齐乐问道。 “因为月亮的光华更明亮啊,繁星无法与皎月争辉。”肖齐书摇晃着小脑袋说道。 若是没见过山庄的真面貌,听到洗月山庄之名,怕是会被这平平无奇的名字所惑,以为它只是个拥有几个院子、几间屋舍的小庄子。 “此处在前朝也曾建过山庄,是手握实权的敏臻公主为其最喜爱的面首所建,名为摘星山庄,因为山庄建在螺髻山的山顶上,仿若伸手就能摘下星辰,所以才得摘星之名。” “敏臻公主在政变失败后被诛杀,她的面首们也被诛杀殆尽,摘星山庄被血洗,之后被一个武将占领,但因流传着山庄闹鬼的传说,此后数十年都无人敢再进入山庄,直到一位神秘的商人以低价从武将手里买下山庄。” “那商人买下山庄后,对其进行了大规模修缮,并将其更名为洗月山庄。”张子初一边说,一边背着手走近。 “张大人懂得可真多呀!”齐乐感慨道。 林若看了看肖齐书,问张子初道:“你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个说法?” “我曾在一本游记上看到过。”张子初答道。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还以为山庄的名字是爷爷起的呢。”肖齐书挠挠头说道。 第121章 九重阁 “我带你们去我住的地方玩儿吧!”肖齐书带林若他们在客院逛了一圈后提议道。 “这不好吧?我们是客人,不方便随处乱逛。”林若说道。 “有我带着你们玩儿,怎么能叫随处乱逛呢?跟我来,我住的地方可好玩儿啦!”肖齐书说着,拉着林若往客院外走,林若只得跟着他前去,齐乐和张子初也跟了上去。 出客院后,沿着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向东北方向走,就到了一片湖泽边,其上架着一座白玉石桥。过了石桥,便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竹林深处是登山石阶。 三人跟着肖齐书顺着石阶上行,听肖齐书说道:“若是不想爬台阶,可以乘步辇上去,但我觉得爬山更好玩儿,在半路上可以看到小松鼠,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小青蛇!” “这种好运气,我可不想要。”林若说道,她有些怕蛇,以前碰到了都要尖叫着远远跑开。 “哈哈,原来林姐姐怕蛇啊,其实蛇一点儿也不可怕,我还养过呢。”肖齐书笑道。 “你现在还养吗?”林若问道,若是还养,那么他的住处不去也罢。 “没有了,我娘不让我养。”肖齐书撅着小嘴说道。 台阶虽多,道路也是弯弯绕绕的,但每一层台阶并不高,路也并不崎岖陡峭,因此爬到仙云峰时,他们除了略微感觉有些腿酸,并无其他异样。 仙云峰并不是螺髻山最高的山峰,但却是风景最好、视野最佳、最适宜居住的山头。山峰中间是一片清澈的半圆形湖泊,此湖便是肖齐书提到的彩晶湖。 湖边建有宽敞大气又不失典雅灵秀的亭台楼阁、屋舍馆轩,随处可见嶙峋怪石,颇有野趣。连接各院落、楼阁的路是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青砖,梁柱门窗和牌楼上雕饰着鸾鸟、祥云的吉利图案。 肖齐书的院子位于西北方,名叫“九重阁”,取神仙所居的九重天之意。 院门不是铜门也不是铁门,而是由质地坚硬、纹理细密的柚木所制的木门,其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麒麟瑞兽。门楣与两侧砖墙转角地方都刻着如意形状的纹饰,寓意吉祥如意,故此门又可被称为“如意门”。 进了如意门后,入目便是一座一人高的白石山屏,山屏后是一片椭圆形的小池塘。池塘以北是一个八角亭,在白石山屏与八角亭之间有一座拱形石板桥相连,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充满了诗情画意。 三人跟着昂首阔步的肖齐书走过石板桥,穿过八角亭,就到了一处两层小楼前。小楼红墙黛瓦,飞檐翘角,古朴精巧,自成风景,又与小桥流水相得益彰。 “你一个小鬼头,住这么大这么美的院子?”齐乐酸溜溜地问道,嫉妒之情溢于言表。 “不止我一个啊,还有我的小厮小石头、蟋蟀、六个丫鬟姐姐以及十个护卫哥哥。”肖齐书说道。 齐乐搓了搓手,好想打人怎么办! “我这里不算大,我爷爷和我爹住的院子才大呢,在他们的院子里若是无人引路,是会迷路的。”肖齐书继续说道。 几人正说着话,就见小楼里涌出一群人,有丫鬟有小厮,纷纷上前向肖齐书和三位客人行礼。 肖齐书似是不喜服侍的人围着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将他们都打发走了。待他们走得远些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声喊道:“小石头回来!” 一个年纪与肖齐书相仿的蓝衣小厮迅速跑了回来,低眉顺眼道:“公子有何吩咐?” “你走几步我看看。”肖齐书吩咐道。 那名叫小石头的小厮虽不知自家公子为何要看他走路,但还是老老实实执行指令,慢慢走了几步。 “还真是先迈的右脚!”肖齐书嘟囔道。 第122章 肖夫人 “啾啾,你又在胡闹些什么?”一个轻柔的女声伴随一阵香风传来,林若循声而望,看到一个窈窕娉婷的身影渐行渐近。 待她走近了,便可看清她的面容。她有一种如霜似雪的清冷气质,是个寒山玉梅一般的冷艳美人,黛眉如柳,清眸似星,沉肃着脸,淡漠中带着一丝不悦,好似携着冬日凛雨的风,吹得人忍不住打起寒颤。 她梳着别致的朝天髻,发髻上未插簪戴钗,而是插着象牙白齿双梳,身穿玛瑙色浣花锦对襟大袖衫,配一条绣着缠枝蜡梅的浅紫仙绫裙,耳戴水滴形状的圆润珍珠耳珰,腰挂白玉双佩及玉绶环。 肖齐书乖巧地向她施礼,忐忑地唤了一声“娘”。她便是如今螺髻山肖氏的当家主母,肖夫人江氏。 肖氏现任家主肖仁轩的原配妻子李氏出身于陇西李氏的旁支,为肖仁轩生了嫡长子肖齐文和嫡女肖齐诗。可惜她命不好,不到四十就因干血之症亡故。 江氏出身商户人家,祖籍在眉州丹棱府,娘家是做蜀锦生意的。她虽是嫡女,但生母早逝,姐妹众多,日子过得并不好。她及笄后,继母撺掇她父亲将她送给把控着蜀地一大半蜀锦生意的肖仁轩为妾。 肖仁轩如今已经五十了,而江氏只有二十六岁,肖仁轩的年纪都能当她父亲了,当年江氏自然不愿嫁给那样一个长者,更何况还不是为妻,而是为侍妾。 最终,江氏还是不得不依从,她是被狠心的继母派人押上轿的。继母拿她的胞弟威胁她,她为了保全胞弟,只得含恨被一顶小轿抬进了肖仁轩的后院。 江氏是个识时务的,既然事实无法改变,她便尽力为自己争取最好的境况。她年轻貌美,善解人意,很快就得到了肖仁轩的盛宠。 她适时展现后宅女子罕有的经商才能,让肖仁轩对其刮目相看,逐渐将打理后宅、主持中馈的权力分了一部分给她,并在正妻李氏亡故后,将她抬为正室。 张子初、林若和齐乐向肖夫人见礼,肖夫人微微颔首,简短地向他们表达了谢意。 眼看就要上演严母训子的戏码,身为宾客的林若三人不方便在场,便立即告辞离开。肖夫人十分体贴地为他们安排了六个轿夫、三架步辇,让他们轻轻松松地返回了客院。 回到“桃夭”后,齐乐从怀中取出话本,趴在松软的梨花木架子床上,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林若凑过去一瞧,是峨眉醉翁新出的话本,名为《盲侠金一来之鬼山惊魂》。 这位峨眉醉翁近两年产出颇多,虽说此人文笔不太行,但故事情节曲折、引人入胜,十分吸引人,林若和齐乐都是此人的忠实读者,但凡他出了新话本,必定要买。 “阿乐,你何时买的话本?”林若问道。 齐乐正看到紧要处,无暇理会林若,简短答道:“早上碰头前。” “我也要看!”林若说着,扑了过去,将话本子翻到了第一页。 “这可是我天蒙蒙亮就爬起来去清风书肆排了老半天队才买到的,你要看得花钱!”齐乐嬉笑道。 “咱俩这关系,谈钱伤感情。”林若头也不抬地说道,转眼已看完了一页。 “谈感情还伤钱呢。” 二人正说笑着,就听客房门口有动静。两个手捧托盘的侍女在门口说道:“林姑娘,齐姑娘,奴婢们奉夫人之命,来给二位送换洗的衣裳及头面。” 第123章 闲话 林若开门放二人进来,见她们捧着的托盘里放着两身颜色鲜亮的衣裳以及配套的钗环首饰。 其中一位侍女说道:“夫人说,来不及为两位姑娘制新衣,只能委屈二位暂且先穿夫人的旧衣。这两身衣裳,夫人都只穿过一两回,还望二位不要嫌弃。” “夫人能解决我们的燃眉之急,我们就很感激了,怎会嫌弃呢?请二位姐姐代我们谢过夫人。”林若说着,示意二人将东西放在桌上。 待两个侍女离开后,齐乐一边翻看衣裳首饰,一边啧啧赞道:“肖夫人真是个外冷内热的妥帖人儿。” “可不是么,我瞧着她像是不太好打交道的样子,没想到如此贴心,咱都没带换洗的衣裳,而且我还穿着柳公子侍女的衣裳,正需要这些呢!”林若附和道。 “这就叫人美心善。”齐乐笑道。 洗月山庄里多了几位年轻的客人,身为主人的肖仁轩却好似并不知情一般,并未屈尊降贵面见他们。 当然,柳令仪另当别论,他在闲仙鹤馆稍稍休息后,就随肖齐文前往闲仙鹤东北方向的随云精舍,拜会肖氏家主肖仁轩。 这日的晚膳,众人是在客院正中间的水榭里用的。 水榭紧靠灵霄池,池中竖着一座以奇石堆砌的假山,引池水从假山上穿过,倾斜而下时惊扰了池中自在游弋的锦鲤,安坐于水榭之中,可一边享用美食,一边欣赏奇景,无比惬意。 洗月山庄在膳食上并没有怠慢他们,席面安排得甚为豪气,道道都是色香味俱全的珍馐佳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山上跑的,应有尽有,单是闻到那诱人的鲜香,就令人垂涎欲滴。 齐乐咕噜咕噜喝完一杯杏酥饮,懒洋洋地靠在光滑柔软的杭绸靠枕上,感慨道:“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啊!” 林若看了看垂头不语只顾大快朵颐的松子,提醒齐乐道:“这位女神仙,您再不吃,可就没得吃啦。” 齐乐坐直了身子,发现就在方才她发表感慨的功夫,松子已经将她最爱吃的水晶虾仁吃光了。她对松子横眉冷对,抱怨道:“你吃这么多,饿死鬼投胎啊?就不能给我留个虾仁?” 松子拿手抹了抹油嘴,说道:“齐姑娘,您可知何为非礼勿言?您方才说的话,就与礼数极为不合,小的不才,这便给您说说这四个字的含义……” 齐乐苦着脸对松子作揖道:“松子大哥,我错了,求你别再说了!” “那可不成,孔圣人有言,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小的方才自省了一番,意识到小的有责任纠正齐姑娘不符合礼节的言行。”松子慢条斯理道。 齐乐撸起袖子,狠狠盯着松子道:“废话少说,走,我们去打一架。” “齐姑娘确定要同小的过招?”松子认真问道。 林若将冲动的齐乐按在座位上,语重心长劝道:“可别同松子打,你打不过的,真的。” “我就不信这个邪!”没见过松子惊人战力的齐乐,摩拳擦掌说道。 松子放下碗筷,说道:“齐姑娘需得知晓,切磋时小的是不会因为您是姑娘就相让的,因为那是对您的不尊重。” “我打算明日一早就下山回府衙。”秦川突然说道,剑拔弩张的齐乐和松子一愣,转头看向他。 张子初点头道:“明日并非休沐日,也的确该回去了。” “不是要留下参加寿宴么?”齐乐小声嘀咕道。她也知道明日不是休沐日,要回府衙当差,但在这山庄待着,她连脚指头都是舒服的,实在舍不得这么快就离开。 第124章 有人死了 周来宝和陈谷雨心里也同齐乐想的一样,但他们二人一向对秦川马首是瞻,听秦川如此说,又听张大人也说要回去,二人自然也立即表示明日一早就下山回府衙。 用罢晚膳,又在灵霄池边散步消食后,齐乐便组局玩叶子牌。她最先便邀请了秦川,谁知秦川一口拒绝。周来宝和陈谷雨见“大哥”秦川不玩,他俩也拒绝了。 牌局眼看就要组不成了,林若只好拉来张子初和松子凑角,才算勉强组局成功。 问题是,张子初和松子都没打过叶子牌,林若和齐乐只能先给他俩讲述玩法和规则。 叶子牌又叫叶子戏,因为纸牌只有叶子一般大,故而得名。叶子牌共有四十张牌,分别为“十万贯”、“万贯”、“索子”、“文钱”四种花色,其玩法是四个玩家每人先摸八张牌,围在一圈以大打小,轮流坐庄狠打。 牌未出时反扣着,为暗牌,不让他人看见,出牌后则一律仰放,由玩家从明牌推算未出之牌。 叶子牌既简单又好玩,门槛还低,因而深得各阶层喜爱。当然,若是押注太大,代价也是很可怕的,在富裕繁华的江南,豪富之家或名门世家的子弟,经常豪赌一晚便输掉了家里的美貌婢妾,甚至有输得倾家荡产的。 张子初悟性极强,上手打了一圈就摸清了规则,很快就能碾压林若和齐乐这两位“老手”了。松子虽嘴碎罗唣,头脑却算得上灵活,没打几圈也成了熟手, 林若的牌技很烂,张子初便频频给她喂牌,惹得齐乐和松子抱怨不已,四人在吵吵嚷嚷中玩到深夜方才各自回房歇下。 第二日一早,小厮和侍女将早膳分别送至男宾和女宾的客房。张子初正和松子一同享用丰盛的早膳,就见秦川敲了敲打开的房门,神色严肃地禀报道:“张大人,昨夜山庄里死了一个人。” “死者是何人?” “是肖氏家主肖仁轩的原配夫人李氏的族妹小李氏,是谷雨听来的。他在客院里溜达,听到几个送了早膳离开的小厮闲聊时说起,便上前询问了一番。”秦川答道。 “看来咱们今日是没法下山了,走吧,去看看。”张子初说着,抬脚往客房外走。 松子一口气将热腾腾的鱼片粥喝了个精光,放下碗抹抹嘴,冲张子初喊道:“公子等等小的!” 山庄里死了人,暂且还不知是因何原因而死,但带上林若这个仵作总是没错的。张子初和秦川先去“桃夭”叫上林若,而后一同往东北方向走。齐乐、周来宝和陈谷雨也跟了上来,七人一同往仙云峰去。 这次没有肖齐书带路,他们险些在竹林里迷路,好不容易走出了竹林,登上石阶前,又被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四个持剑护卫拦住。 其中一个护卫冷硬地说道:“闲杂人等,一律不得登上仙云峰,请回吧。” “谁是闲杂人等?我们都是你们大公子请来的客人!”齐乐不满地嚷嚷道。 四个护卫如同入定的僧人一般,静立不动,并不搭理跳脚的齐乐。 秦川上前一步说道:“我等乃华阳府官差,听闻山上发生了命案,须至现场查看,尔等不得阻挠。” 四个护卫仍直挺挺立着,岿然不动,也不回应秦川之言。 第125章 据理力争 “林姐姐,你们是要去仙云峰吗?”一个清脆是童声响起,一身竹青色彩晕锦对襟长衫的肖齐书蹦跳着从台阶上向下行来。 他今日换了一身打扮,头两侧做环髻,蓝色织带束在头上,束带上有银和珠子做的装饰垂下,增了几分纯稚。他的脖子上,仍挂着金麒麟长命锁,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林若看到肖齐书,如同看到救星一般,连连答道:“是呢,我们想上仙云峰,但这四位护卫大哥不让我们上去。” 肖齐书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得意又骄傲的表情,随意向四个护卫挥了挥手,他们便行礼退下,张子初一行跟着肖齐书畅通无阻地爬到了仙云峰上。 正在与几个管事议事的肖齐文看到肖齐书带了一群人上仙云峰,眉头死死拧起,狠狠瞪了肖齐书一眼,语气不善地问道:“请问诸位来到仙云峰,有何贵干?家父的寿宴是在明日,诸位是不是弄错了日子?” 张子初说道:“听说昨夜有位夫人亡故了,身为华阳府的推官和官差,我等前来查看。” 昨夜亡故的小李氏,正是大公子肖齐文的嫡亲堂姨母,其夫章钰任正六品的殿前司禁军昭武校尉,肖家的人都称呼她为章夫人。 听张子初如此说,肖齐文才想起来张子初是华阳府的推官,另外几名男子都是华阳府的官差。这些人要么官职低微,要么只是跑腿小吏,一个都不够资格被他肖大公子放在眼里。 肖齐文皱眉说道:“我姨母章夫人本就有气疾,昨夜突然发病过世,纯属意外,又不是命案,不必官府插手。再者说,即便发生了命案,也应由温江府管辖,华阳府无权介入。” 张子初背着手说道:“肖大公子说得没错,本朝刑事案件都从事发之所理断,但刑律中也规定,若有其他州、府的推官恰在案发之地,则可由其先行处理,以免耽误案件的勘查,待管辖之地的官员到来后,即可将案件移交。” 肖齐文哑口无言了半晌,说道:“我说了,姨母是突发旧疾过世,并非被人谋害,因此不是命案。” “是因病过世,还是被人所害,肖大公子说了不算,只有仵作说了才算。”张子初朗声说道。 肖齐文以轻蔑的眼神扫视了众人一番,说道:“也对,是需要仵作来验看,但我姨母是官宦之家的贵夫人,可不能让污秽的男子近身。” “肖大公子的意思是,章夫人的尸体,不能由男仵作验看,只能由女仵作来验?”张子初问道。 “没错。”肖齐文说着,心想,我就不相信你们能凭空变出个女仵作来! “巧了,我们华阳府恰好有一位女仵作。”张子初说着,以眼神示意林若上前。 林若向前走出几步,对肖齐文自我介绍道:“肖大公子,我是华阳府的仵作林若。” 肖齐文惊得眼睛都快瞪出了眼眶,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甜美可人的小姑娘竟然是个仵作。 秦川也向前走了几步,对肖齐文说道:“在下是华阳府捕快秦川,请肖大公子带我们前往案发现场。” 肖齐文先前已放话说女仵作可勘验章夫人的尸体,如今也不好当众食言,只好一脸不忿地甩着袖子在前头带路,领着张子初一行往西行去。 第126章 猝死 如章夫人这样的姻亲,原本可以住进别具一格又豪华舒适的闲鹤馆,但她畏高,因此住进了不靠山崖的一处二层阁楼里。 那阁楼的北面是一道宛如雪色丝带一般的瀑布,在阁楼上看瀑布,又觉其如晶莹水珠织就的珠帘一般,因而阁楼得名“一帘幽梦”。案发之地,正是“一帘幽梦”的二楼寝房。 章夫人并非独自一人来洗月山庄为肖仁轩贺寿,她还带了她的独子章桂元,但章桂元并不与她同住“一帘幽梦”,而是住进了闲鹤馆。 五日前,章桂元在怪石坡欣赏玩奇石时,右手被一块松动落下的怪石砸得血肉模糊,如今还在客房里将养。 可能因肖家暂时并未将章夫人猝死一事告知章桂元,张子初他们进入“一帘幽梦”后,并未见到章桂元的身影。 肖齐文不情不愿地引张子初一行上了楼,寝房门口立着两个神色哀戚的侍女,二人都穿着玫红色比甲,并非洗月山庄中侍女的装扮,应是章夫人带来的侍女。 两个侍女向众人行了礼,其中一人微微抬头看向肖齐文,以眼神相询问,肖齐文对她道:“他们是府衙的官差,要进去检查姨母的尸体,兰心,你跟着进去伺候。” “大公子,这……怕是不合适吧?”名叫兰心的侍女犹疑说道。 “府衙的仵作是女子,让她验吧。”肖齐文说着,转头对张子初道:“张大人,女仵作验尸时,其他人怕是不方便入内。” “那是自然,林仵作自去验尸即可,我等就在此处等着。”张子初说道。 肖齐文点点头,示意兰心带林若进入寝房。 章夫人的寝房装饰得十分华艳,门帘和窗帘都以绣着大朵盛放牡丹的蜜合色苏缎所制,房内置着清一色的上好红木家具,红木罗汉床上,镂空的围子上刻着祥云图案,其上挂着大红色鲛珠纱帐子,帐面上绣着富贵花开。 罗汉床边立着一架四开屏风,其上绣着百花争艳,花朵的花蕊是由珊瑚和珍珠所制。日光从菱花窗投射在屏风上,那明媚缤纷的花儿好似有了生命一般,绚丽醒目。 窗边摆放着做工精致的多宝格,其上整齐码放着由整块的象牙、翡翠雕刻而成的喜鹊登枝、松鹤延年等摆件。多宝格旁立着落地式的六角雕花水晶宫灯,宫灯上还盖着琉璃灯罩,看得出主人犹为讲究。 章夫人仰面躺在罗汉床上,双目圆瞪,面目狰狞,惨白的脸色与鲜红的被褥形成了可怖的鲜明对比。 林若问兰心道:“请问你们发现章夫人时,她就是这般仰躺在床上吗?” 兰心似是对仵作有些不喜,站得离林若有些远,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答道:“不是,我们发现夫人时,她俯身趴在多宝格旁,是我们把她挪到床上的,总不能任由她趴在地上吧。” 林若的眉头皱了起来,她一边查看章夫人的尸体,一边对兰心说道:“请详细述说发现章夫人时的情形。” 兰心说道:“今日晨间,我和兰芝一起入房服侍夫人起榻,发现她趴在地上,我们以为她摔倒了,便上前去扶,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人也没气儿了。我们一起将夫人抬上了床,然后寻大公子禀报了此事。” “你们不必敲门?”林若疑惑问道。 兰心答道:“夫人每日都是辰时过半起身,我和兰芝也都是这个时辰前去服侍,不必敲门。” 林若没有带验尸工具,只能粗略验看。章夫人面色苍白,瞳孔扩大,裸露在外的脖颈、小臂上可见紫红色的尸斑,肌肉甚为僵硬,关节难以弯曲。 她口鼻内有涎沫,可能是因为她濒死时痰涎积滞于气管上部,导致其呼吸不通畅。从表象上看,的确符合因心疾猝死的情状。 第127章 红杏出墙 林若脱掉了章夫人的衣裙,仔细检查她身体各处情况。而后,她准备脱掉章夫人的中裤和亵裤验看阴门,却被一脸愠怒的兰心喝止。 “你住手!你怎敢对夫人如此无礼!”兰心疾言厉色道。 林若淡淡说道:“这是检验女尸的必经流程,任何人不得阻拦。” “你放肆!让你一个低贱的仵作靠近查看就顶天了,你还敢如此作为,简直是得寸进尺、不知所谓!”兰心厉声说着,拦在章夫人的尸体前,一副保住主子的尸身不遭脏污仵作亵渎的架势。 在门口等候的张子初对肖齐文说道:“肖大公子,本官要提醒你,本朝律法明文规定,阻拦府衙办案者,以共犯论处。验尸是办案的第一步,阻拦验尸便是阻拦办案。” 肖齐文小声嘀咕道:“还不一定是凶案呢。”话说如此说,他到底还是不敢保证姨母一定就是意外死亡,只得高声对着寝房里的兰心说道:“兰心,让仵作验吧。” 兰心听了,狠狠瞪了林若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到一旁,让林若上前验看。林若沉着脸上前,脱掉了章夫人的中裤和亵裤,仔细查看。检查完毕后,她帮章夫人穿好衣裤,恢复了原状。 待林若从寝房出来,张子初问道:“如何?” 林若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对肖齐文说道:“肖大公子,请屏退左右。” 肖齐文神色一凛,挥挥手令跟随他而来的管事、小厮等退下,跑来看热闹的肖齐书也被赶走了,在场的除了肖齐文,就只有张子初一行。 林若这才开口说道:“死者女,年龄在四十五至四十八之间,因未带软尺无法测量其准确的身长,目测约四尺八寸。从尸斑的颜色、分布上看,其死亡时间在今日丑时三刻至寅时初刻之间。” “死者面色苍白、瞳孔扩大、口鼻内有涎沫,尸体表面无明显伤痕,符合因病猝死的症状。此外,死者死亡前一个时辰内曾与人行房。” 肖齐文听到最后一句,大惊失色,从寝房里跟出来的兰心更是激动地对林若叫嚷道:“你胡说!你这下贱坯子就是故意侮辱夫人!” 张子初冷冷看了一眼兰心,对肖齐文说道:“肖大公子,请约束好贵府的侍女,否则本官不介意帮贵府管教一二。” 齐乐气得俏脸通红,怒怼兰心道:“你才下贱坯子!我们小林子是正儿八经的仵作,她验尸从来就没出过错!而且她还是你们大公子邀请来山庄来做客的宾客,你一个下人,凭什么对她口出恶言!” 肖齐文也知道兰心口不择言极为不妥,遂板着脸对她训斥道:“还不快向林仵作道歉!” 兰心见势不妙,只得低下头向林若道歉,说道:“林仵作,方才是奴婢一时心急说错了话,请您原谅。” 林若自然不会同一个侍女计较,何况以前无论是她帮老爹打下手还是独自验尸,都没少被骂过,早就习惯了,当即便表示接受兰心的道歉。 “林仵作,姨母她当真……在昨夜与人行房过?”肖齐文狐疑问道。 “是的,她体内和亵裤上都有行房后留下的痕迹。若是肖大公子不信,可以找个稳婆来看看。”林若答道。 肖齐文连忙摆摆手道:“不用不用,我不是不信林仵作,只是……”只是太过震惊,因为前来洗月山庄为肖仁轩贺寿的,只有章夫人母子,其夫远在汴京! 很显然,这位章夫人红杏出墙了。 第128章 查探 肖齐文烦躁不已,面色阴沉得可怕。父亲的五十大寿主要由他操办,他本想大显身手一番,好让近年来对他愈发不假辞色的父亲对他刮目相看,谁知出了这档子事! 原本在寿宴前死了人就极不吉利,他先前就在心里怨怪堂姨母章夫人死得不是时候,如今又被仵作验出她不守妇道,而且那奸夫十有八九就是洗月山庄的人。这桩丑闻若是传了出去,父亲怕是要揭了他的皮。 若是华阳府府衙的这帮人没介入,他还能想办法遮掩一二,说服表弟暂且对章夫人的死不声张,待寿宴结束后再发丧,但他们一大帮人浩浩荡荡上了仙云峰,验尸又验出了那样不堪的内情,让他如何掩盖? 就凭父亲的山庄的掌控,恐怕他老人家如今已经知晓了这些情况,等着对他这个办事不力的儿子兴师问罪、大发雷霆呢!章夫人死就死了,偏死在这个节骨眼儿,还有令人不齿的内情,真让人气闷! 肖齐文对章夫人的死,恼恨过多悲痛。他对这位堂姨母并没有多亲近和喜爱,在他看来,章夫人就是个趋炎附势又自视甚高的无知妇人。 原先她丈夫还只是个低阶武官时,她对堂姐大李氏百般巴结奉承。后来她丈夫升了官,她便趾高气扬,前来做客时总爱指手画脚、大放厥词,令肖齐文厌烦不已。 肖齐文正想着应对之法,就听张子初说道:“经仵作初验,可知肖夫人因病猝死,但直接导致其死亡的心疾是意外发生的,还是被有心人诱发的,尚不能确定。” “此外,可确定肖夫人昨夜曾与人行房,而其丈夫并不在洗月山庄,说明她有一个奸夫,此人是谁?是否与她的死亡有牵扯?这些情况都有待查明。” “总之,此案十有八九是一桩杀人案,需进一步调查。” “这……张大人,还不能肯定就是杀人案吧?也有可能姨母就是因为突发的心疾而猝死呢?那奸夫之事,只是不贞、悖德之行,还不需要官府追究吧?”肖齐文焦灼问道。 张子初摇摇头道:“非也,先说杀人案,既然章夫人的心疾是旧疾,想必她发病不止一两次了,且必定随身带有可舒缓病症的药物,为何以前没有因心疾突发而死呢?是以本官判断,她被人诱发心疾而亡的可能性更大。” “再说通奸,本朝刑律明文规定: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半,有夫者二年。也就是说,通奸是律法不容的重罪,并非仅仅只是不贞、悖德之行。” 肖齐文脑袋嗡嗡、冷汗淋漓,搜肠刮肚想要找出拒绝张子初他们查探的理由,但实在找不出,只得沉默地立在一旁,对张子初他们的查探表示默许。 “秦捕快,劳烦你带谷雨一起勘察现场;齐捕快,劳烦你负责询问相关人员;周捕快,劳烦你去打听章夫人来到洗月山庄后到死亡前的活动轨迹,她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务必探听清楚。”张子初给众人分了工。 众人神色一振,躬身应诺,领命而去,开始各自忙碌起来。 “我帮阿乐写询问笔录!”林若自告奋勇道。 “小的帮周捕快打探消息!”松子也表示要帮忙。 由于案发现场已经被章夫人的两个侍女以及清早闻讯而来的肖齐文、山庄管事和小厮等人破坏殆尽,尸体也已经被挪动了,测量“硬四至”已经没了意义,秦川和陈谷雨便只能在寝房各处仔细查看。 第129章 询问(一) 齐乐令章夫人的两个侍女轮流进入“一帘幽梦”一层的琴房里,她将那里当成临时审讯室,对两个侍女进行询问,林若拿着山庄管事送来的纸笔,在瑶琴旁边的木桌上写询问笔录。 首先接受询问的是兰心,她因刚刚才被齐乐斥怒怼过,生怕齐乐针对她,战战兢兢地进了琴房,局促不安地立着,听齐乐以公事公办的语气,硬邦邦地说道:“姓名、年龄、身份、与被害人的关系,如实道来。” 兰心低眉顺目答道:“奴婢名叫兰心,年十九,是夫人……章夫人的侍女,与章夫人是主仆关系。” “今日丑时三刻至寅时初刻,你在何处?在做什么?可有证人?”齐乐问道。 兰心答道:“那会儿奴婢在二楼西侧的耳房中睡觉,那会儿应该是睡得最沉之时,证人就是与奴婢一同住在耳房的兰芝。” “所以说,昨晚是兰芝值夜?” “不,我们都不必值夜。”兰心摇头说道。 “这么说,兰芝那会儿应该也正处于熟睡状态,如何为你作证?”齐乐厉声问道。 “这……” “身为章夫人的贴身侍女,你们为何不用值夜?”齐乐接着询问道。 “是因为夫人不喜欢就寝时有下人在附近,是夫人不让奴婢们值夜的。” “昨夜你可曾听到章夫人的寝房有什么动静?”齐乐又问。 兰心想了想,摇头说道:“奴婢在子时曾起夜,那会儿并未听到夫人房中有声音。” “你如何知晓自己起夜是在子时前后?” “因为耳房很黑,奴婢起夜时点了蜡烛,就着烛光看了一眼更漏,正是子时。” “章夫人在洗月山庄里,同谁往来最多?” 兰心思索了一阵子,回答道:“夫人擅交际,又是庄主的妻妹,与山庄的主人和相熟的客人都有来往。若说往来最多之人,那应该是吴夫人。” 螺发山肖氏的现任家主肖仁轩,自称为洗月山庄的庄主,因而旁人都以“庄主”指代他。 “吴夫人是何人?”齐乐问道。 “吴大人吴思勤是庄主的好友,吴夫人便是吴大人的正室夫人,姓马。”兰心解释道。 “吴大人夫妇也住在山庄里?他们是何时来洗月山庄的?” 兰心一五一十地回答道:“是的,他们住在腾云峰上,大约半个月前就来了。吴大人与庄主年纪相仿,性情相投,从年轻时他们就是密友,吴大人每年都会带着他夫人来山上小住。” “章夫人昨日一整日都做了什么?见了谁?” 兰心认真回想了一番,答道:“夫人昨日辰时过半起床,奴婢和兰芝服侍夫人洗漱、装扮,而后伺候夫人用了早膳。用过早膳后,夫人便去闲鹤馆瞧咱家公子了。” “从闲鹤馆出来后,夫人遇到了何总管,便与何总管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就去碧渊池客院寻吴夫人,同她吃茶聊天。这之后……” 齐乐打断兰心,问道:“你等等,我记得大总管是姓平吧,是口误,还是有另外一个姓何的总管?” 兰心解释道:“不是口误,何总管是山庄的二总管,仙云峰上宾客的有关事务,都是何总管负责。” “你们夫人同何总管说了些什么?” 兰心答道:“夫人让奴婢和兰芝站远些,不让奴婢们听,因此奴婢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但应该是关于咱家公子的。公子前些日子被石头砸伤了右手,夫人十分着急,找到何总管,让他去请医术好的郎中。” “何总管带了山庄里的府医来,说府医的医术很是精湛,但今日夫人去看公子时发现,公子的伤势似乎并没有好转,因此奴婢猜测夫人是在询问何总管可否换个郎中。” 第130章 询问(二) 齐乐问道:“章夫人与吴夫人闲聊都聊了些什么?” 兰心老实答道:“聊了公子的伤势,问了吴夫人的子女近况,问了吴大人今后为官的打算,还说了肖……” 说到这里,兰心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慌忙住了嘴。 “还说了什么?还不快如实道来!”齐乐肃然喝道。 “没……没说什么……” “你方才说,章夫人还说了肖,你应该原本打算说,还说了肖夫人的坏话吧。”在旁奋笔疾书的林若插言道。 兰心惊愕地看了一眼林若,又立即垂下头。齐乐对林若竖起大拇指,夸道:“小林子,好样儿的!” 林若腼腆一笑,说道:“两位贵夫人在一同闲聊,总归是聊些家长里短。俗话说,谁人背后不说人,两位夫人聚在一处,除了聊子女、丈夫,就是说旁人的坏话。” “嗯,你说得没错。” 齐乐对兰心说道:“你也不必为你家夫人遮掩,待会儿我还会询问兰芝,她瞧着似乎没有你机灵,说不定我一问她就什么都说了。” 兰心认命一般叹了口气,说道:“正如林仵作所说,夫人同吴夫人说了肖夫人的不是。因肖夫人是由妾变妻,夫人一向都瞧不上她,且肖夫人所出的九公子颇得庄主和老太爷喜爱,夫人心疼大公子,便更不喜欢肖夫人。” 齐乐点点头,示意兰心继续说。兰心说道:“夫人同吴夫人一起聊到了正午,便留在吴夫人那里和她一同用了午膳。” “夫人每日午膳后都要午歇,昨日也不例外,从碧渊池客院回到住处后,夫人便回寝房歇下了,歇了近一个时辰后起身,下楼到书房理账。” “理完账就到了傍晚,奴婢和兰芝服侍夫人在一楼正堂用了晚膳,而后夫人去了芳华苑,从芳华苑回来后就洗漱、歇息了。” 齐乐问道:“芳华苑是何处?章夫人去芳华苑时,你和兰芝可有随侍在侧?” 兰心答道:“芳华苑就在西面大约一里处,是个花园,里头种了许多奇花异草,夫人每日用完晚膳都要去那里散步消食。以往奴婢和兰芝会随夫人一同去,但昨日夫人说想要清静清静,没让奴婢们跟去。” “章夫人在芳华苑待了多久?” 兰心想了想,答道:“夫人在天擦黑的时候动身前往芳华苑,回来时大约是戊时三刻,因为那会儿奴婢听兰芝嘀咕说,已经戊时三刻了,夫人怎的还未返回,她刚说完,夫人就回来了。” “章夫人在山庄里可有与人结怨?” 兰心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夫人来这儿就像回娘家一样,早就与山庄上上下下都熟识了,并未与谁结怨。” 齐乐盯着兰心道:“即便她儿子在山庄里被石头砸伤了右手,她也没有怨怪山庄管理不善?” 兰心说道:“夫人的确因为公子受伤之事抱怨了几句,但并未因此吵闹,更不会因此与人结怨。” “那么,章夫人此次入住山庄后,是否与人发生过争执?是否有人对章夫人心怀不满或怨恨?” “争执是没有的,心怀怨恨应该也不至于,但对夫人不满之人,是存在的,头一个就是肖夫人。夫人不待见她,还曾当面嘲讽她是插上彩羽就以为自己是凤凰的土鸡,她虽没说什么,但看向夫人的眼神极为可怕。” “还有就是兰芝,她与外院的账房小文有私情,那小文可能在账目上做了手脚,被夫人查出了端倪,将人赶走了,前日夫人还大骂了兰芝一顿,兰芝心里定然是对夫人不满的。”兰心说道。 第131章 窗 对兰心的询问结束后,就轮到了兰芝。兰芝的对章夫人昨日的行程及与山庄里其他人关系的述说基本与兰心说的一致,只问到何人可能对章夫人不满甚至怀恨在心时,她有其他说法。 除了肖夫人,兰芝还提到了兰心和洗月山庄的大总管平顺。 兰芝对齐乐说道:“据奴婢所知,兰心一直暗暗恋慕咱家大公子,来这里之前,夫人正忙着为大公子挑选通房,兰心就拐着弯儿向夫人表示她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惜夫人嫌她年纪大了,没选她,还警告她不要痴心妄想。” “她气闷了许久,还曾同我抱怨过夫人,说夫人待下实在太过严苛,且有些冷心冷情,服侍了她近八年,也没得到她的信任。这不是不满是什么?” “再说平总管,夫人并未于他发生过争执,但夫人去年曾向庄主提议,撤掉平总管的大总管之职,因为他年纪太大了,且能力并不出众,只因对庄主极为忠诚就担此重任,属才不配位。” “夫人提议时,平总管就站在门口,听了个十足十,之后见了夫人,平总管虽不至于给夫人冷脸,但态度再不似原先那般热络,只打个照面就离开,一句话都不同夫人多说,显然是对夫人不满的。” 询问完章夫人的两位侍女,齐乐紧接着询问了“一帘幽梦”大门口的四位值守护卫,他们在子时两两换班,四人均表示昨夜章夫人回来后并无其他人来访,夜里也没听到任何异动。 秦川和陈谷雨将章夫人的寝房里里外外勘察了三回,也没发现任何线索。 这是他们有就预料到的情况,因而并未感到失望,毕竟案发现场已经有多人踏入过,凶手也可能混在人群中重返现场,将痕迹全部抹除。 在秦川和陈谷雨勘察章夫人的寝房时,张子初在“一帘幽梦”四周转了一圈,思考一个问题:章夫人的奸夫到底是如何进入二楼寝房的? 由于章夫人畏高,“一帘幽梦”并未建在山崖边,而是建于瀑布旁的平地上,奸夫的确可以在楼外从一楼爬到二楼,而后翻窗进入章夫人的寝房,但与仙云峰并立、但高于仙云峰的腾云峰上也住了人。 而且,腾云峰正对着寝房窗户所在的那一侧,若是奸夫爬楼翻窗进入,必当会被腾云峰上住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即便腾云峰上住的人不多,奸夫也不敢冒这个险。 “一帘幽梦”是一座两层的木制阁楼,从外头看,此阁楼除了位置绝佳,并无特别之处,但其内部结构很是精巧,其柱网布局突破了常规,采用了移柱造的做法,而檐柱则采用了叉柱造法。 四根粗壮的木柱起到了承重作用,从一楼延伸至楼顶,四根同样粗壮的横梁架于其上。 各梁柱间交接处所用的角替、驼峰等,条理不紊,穿插紧凑,适得其当,既美观又稳固,可见设计、修建此阁楼的能工巧匠应为世所罕见的奇才。 在看过询问笔录后,张子初更加疑惑了。据两个侍女所说,章夫人昨夜进入寝房后就再未离开过,她们夜里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守门的护卫也都没有见到有人从正门出入。 “一帘幽梦”只有一个正门,一楼的窗倒是不少,但都是用来通风的支摘窗。所谓“支”,指用木条支撑起往上半开窗,“摘”则是指取下支杆即可将窗关闭。 不同于直棂窗、方格眼窗及常见的支摘窗,“一帘幽梦”一楼安装的支摘窗极为窄小,且只能从内撑起支杆开窗,从外面是无法开窗的。若是从外部强行掰窗,就会将窗子掰坏。 总之,成年人从此窗中爬入楼内,几乎不可能。 第132章 使钱好办事 “一帘幽梦”的二楼只有三个房间,章夫人的寝房在正中,两个侍女所住的耳房在寝房以西,浴间则在寝房以东。 浴间有一个长形通风口,并无窗户;两个侍女的房间虽有小窗,但与章夫人房间的窗户在同一侧。即便那奸夫买通了两个侍女,从她们房间的窗户进入楼内,也同样面临可能被住在腾云峰的人看到的风险。 所以,在正门无人进入、窗户也不便进入的情况下,奸夫到底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章夫人的寝房,与之春宵一度,而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的呢? 张子初还未想出头绪来,周来宝和松子便回来向他禀报查得的情况了。 周来宝禀报道:“属下打听到,章夫人是十九日前来的这里,每日的生活颇有规律,上晌出门交际,到宾客或是肖大公子的住处串门儿,午膳、晚膳和她儿子一起用,她儿子受伤后,她就独自一人用膳。” “章夫人每日都会午休一个时辰左右,午休之后她后就待在自己的住处,要么打理章府的事务,要么接待来访的贵夫人及贵女,要么唤山庄的总管、管事等人去她的书房,提出她对‘一帘幽梦’的修整意见。” “章夫人在她的住处接待过哪些贵夫人?见过哪些山庄管事?”张子初问道。 周来宝答道:“她接待过吴夫人、王夫人、庞夫人以及三位夫人的女儿、侄女,还接待过肖家大少夫人,即肖大公子的正妻郭氏。” “负责打理客院的是山庄二总管,姓何,章夫人唤至住处的就是这位何总管。除了何总管,章夫人还在住处见过刘管事和李管事,这二人都是具体负责客院修缮事宜的。” 张子初问周来宝:“你是从何处打听到的这些消息?” 周来宝看了一眼松子,嘿嘿一笑道:“属下用原先当差时的那一套,找几个女管事和山庄侍女探听,结果发现根本行不通,她们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什么也不说!” “是松子说,使钱能让鬼推磨,属下就拿了银钱给她们,她们这才愿意吐露一二。” 张子初点点头,心想,银钱是一方面,山庄的女管事、侍女之所以愿意开口,想必更多是因为她们都知道了章夫人已死的消息,对她全然没了顾忌。 见张子初看向自己,松子昂起头,带着几分骄傲和得意说道:“小的也是找了几个山庄的小厮、杂役、侍女和粗使婆子,拿银钱撬开了他们的嘴,听他们说了不少章夫人之事。” “章夫人不是个仁善宽厚的主儿,下人们都不喜欢她,说了她不少坏话。” “有个在山庄待了三十多年的婆子说,前任肖夫人李氏还在世时,肖夫人就常来山庄,那会儿她丈夫还是个低等武官,她对李氏巴结讨好,但对下人毫不客气,常因一点小事就责骂不休。” “后来她丈夫发达了,她对山庄的下人就更严苛了,动辄打骂,让下人们怨声载道。她对如今的肖夫人江氏也没有半分尊重,见了面就甩脸子。” “听那婆子的意思,江氏虽然性子冷淡,但对下人却颇为宽慈,打理庶务也极有章法,很受底下人的敬爱,因此山庄下人们都因章夫人对江氏的态度,对章夫人更为不喜。” “这回章夫人的儿子被石头砸伤右手后,章夫人虽未曾对山庄的管理多加指责,也没有闹着要处罚山庄的管事,但她下令打死了当日随侍她儿子的小厮。” 第133章 讨论 听到此言,张子初和周来宝都有些惊诧地看着松子,脸上都写满了不敢置信,毕竟在姻亲家的寿宴前打死人这种事,没几个人做得出来。 松子说道:“这事儿千真万确!章夫人也不愿声张,因此悄悄处置了那个小厮,做得还算隐秘,但总得有人负责处理尸体吧。” “章夫人又没带多少章家的下人,处理尸体的还得是山庄里的仆役。恰好小的寻的那杂役,就是听令去处理尸体的两人之一,他说尸体被他们抬到仙云峰最西边的山崖旁,直接扔了下去。” 张子初将齐乐对章夫人的两个侍女及“一帘幽梦”门口四个护卫的询问笔录递给周来宝和松子看,说道:“章夫人的两个侍女绝大部分时候都随侍在她身边,理应是知晓处置小厮一事的,但她们都未曾提及。” 松子挠挠头,说道:“难道是她们认为此事不值一提?” 张子初点头表示肯定,说道:“极有可能,章夫人在章家可能常常如此处置下仆,她们习以为常了,且不认为章夫人会因为此事与人结怨。” 松子抚着心口道:“章夫人这样的主子也太可怕了,小的若是在她手底下当差,怕是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说罢,松子对张子初谄媚笑道:“幸好小的是在仁慈宽厚的公子手下当差。” 一旁的周来宝听到这话,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刚踏入正堂、听了个正着的齐乐则毫不客气地嘲笑道:“好你个松子,平日满嘴之乎者也礼义廉耻,没想到自己却是个马屁精!” 与齐乐一起踏进正堂的林若嘻嘻笑着对好友说道:“阿乐你快别说了,当心松子和尚念经,咱的耳朵又得遭殃了。” 齐乐听了,立即捂住嘴,笑道:“方才我说话了么?我怎么不知道?” 松子这回倒是没有和尚念经,只不满地“哼”了一声,偏过头去表示不与她们一般见识。 秦川和陈谷雨也从环形木制楼梯下到一楼正堂,与其他人汇合。 见大家都到齐了,张子初拿出一张写了几个姓名的纸给众人传阅,说道:“我写下的这几个人,就是目前发现的有作案嫌疑之人。” 纸上写着:大总管平顺、二总管何青、肖夫人江氏。 林若疑惑问道:“为何没有将章夫人的两个侍女列入?她们都有作案动机,且她们就住在章夫人寝房旁边的耳房里,都有便利的作案条件。” 负责询问两个侍女的齐乐也赞同林若之言,点了点头,看向张子初,等着他的解释。 张子初说道:“一来,章夫人出事,两人身为随侍之人,必定会受到主家的责难,不论章夫人是因突发心疾意外亡故,还是被他人杀害,二人都有疏忽失职之嫌。” “因此,二婢虽对章夫人有不满之处,但她们若因此杀了章夫人,不用回到章家,章夫人的儿子就可因二人失职而像章夫人处置下仆那般处置她们。” “杀章夫人,她们自己也可能赔上性命,于她们有百害而无一利,她们的作案动机不足。” “二来,从询问笔录可知,两个侍女之间是有矛盾的,共谋的可能性不大。若她们发现对方有可疑的行为,必定会揭发,而她们只说了对方的动机,并未提到行动,恰能说明二人的杀人嫌疑极小。” 第134章 二总管 “张大人为何要将二总管何青列为嫌疑人呢?他似乎与章夫人并无旧怨。”齐乐问道。 张子初答道:“侍女兰心提到,昨日章夫人从闲鹤馆出来后遇到了何总管,与他说话时还让两个侍女站远了些。若当真如兰心所言,二人说的是为章夫人受伤的儿子请郎中之事,为何要让侍女回避?” 齐乐想了想,问道:“张大人的意思是,章夫人与何总管在说什么隐秘之事?这说明他们的关系不一般!” “没错,目前咱们掌握的线索有限,只要其行为有一丁点说不通的地方,就要将其列为嫌疑人,详加查探。若之后有证据或证人能证明此人无作案动机和时机,再将其排除就是了。”张子初说道。 七人讨论了一阵子,张子初正待分配排查任务,就听到外头一阵喧哗,而后就见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男子怒气冲冲地闯进正堂,高声骂道:“兰心兰芝!你们两个贱婢是如何伺候母亲的!还不快滚出来!爷要扒了你们的皮!” 见到张子初他们,那男子停住了向楼梯飞奔的脚步,语气不善地问道:“你们是何人?怎会在我母亲的住处?” 张子初猜到了那男子的身份,答道:“本官乃华阳府的推官张子初,他们都是华阳府的官差。章大公子这是要去寻章夫人的两个侍女?” 那年轻男子正是章夫人的独子章桂元,他方才听到几个碎嘴的下仆闲聊,才知道母亲已经因心疾突然过世了,而肖家却没有一个人告知他。他又悲又怒,立即跑来了“一帘幽梦”。 听到张子初介绍自己是推官,章桂元愣了愣,问道:“怎么还有官差在此?难道我母亲不是因心疾而死,而是被人谋害的?” “并非如此。”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着天蓝色圆领大袖襕衫的男子快步行来,他约莫而立之龄,头戴交脚幞头,腰悬羊脂玉云纹鸡心佩,行动如风,飘然而至。 “哇,好英俊的男人!”齐乐拉着林若小声赞道。 那身着蓝色襕衫的男子,若是单论五官,并无出彩之处,但其五官组合起来却极为和谐,看起来如清风朗月一般清新灵秀,又如经过岁月陈酿的美酒,醇厚中带着甘香,令人回味无穷。 与他一比,一身亮绿色苏绣长袍、容貌平平的章桂元,更显得其貌不扬。 “在下何青,乃洗月山庄的二总管。”英俊男人何青说着,露出礼貌性的微笑,向众人拱手施礼。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十分悦目。 最特别的是,当他微笑的时候,他的嘴角边便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让他更显得温柔美好。 “不姓陈啊。”陈谷雨小声嘀咕道。 秦川问道:“为何这么说?” 陈谷雨仔细瞧了瞧何青的脸,说道:“我看这位二总管有点像我老家的一位族兄,他们都有酒窝。不过世上有酒窝之人甚多,再说我也是多年前见过那位族兄一面,除了酒窝,其他特征也记不清了,大概是我瞧错了。” “狗奴才,你还敢来?我母亲出事了,你们为何不让我知道?官差都来了,说!我母亲是不是被山庄里的人害死的?”章桂元见了何青,上前扯着他的衣领怒吼道。 何青似乎习过武,右手随便扒拉了几下,就像拂掉衣衫上的灰尘一般拂开了愤怒的章桂元。 “表公子,我方才说过了,章夫人并非被人谋害,她就是因突发心疾不幸过世,山庄也未刻意隐瞒,只是庄主担心您突闻噩耗经受不住,这才决定暂缓告知。”何青朗声说道。 第135章 肖氏家主 “我呸!什么担心我经受不住,姨父和表兄是怕我在寿宴前闹起来吧?我母亲注重保养,近年来心疾发得越来越少了,而且她随身带着太医院配制的药丸,足以压制病症,根本不会因心疾而亡!” “再说,若她不是被人谋害,为何这里会有这么多官差?”气得脸红脖子粗的章桂元高声叫嚷道。 “这些官差,本就不该在此瞎折腾。”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众人便看到一个微胖的老者在一左一右两个清俊小厮的随侍下缓步行来。 他大约年过半百,两鬓有了白发,一身宽大的象牙白方纹绫燕居服,让他显得比实际更胖一些。他方脸大耳,粗眉长眼,宽鼻厚唇,幽深的目光扫过众人时,如同冰冷的钉子,让人忍不住因畏惧而瑟缩。 何青向那老者躬身施礼,唤了声“庄主”。来人正是洗月山庄的庄主、螺发髻山肖氏的现任家主、即将到来的寿宴的寿星——肖仁轩。 肖仁轩的身后,还跟着一脸菜色的肖齐文,这位肖大公子显然是被他父亲训斥过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原本趾高气扬的章桂元见了肖仁轩,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乖巧地向他行礼,唤了声“姨父”。 肖仁轩微微颔首,说道:“桂元,你母亲的事,还望你节哀。这事儿是个意外,谁都意料不到。你放心,你母亲的后事,姨父定让你表哥好好操办。” 章桂元红着眼向肖仁轩拱手作揖道:“多谢姨父,那就麻烦姨父和表哥了。” 肖仁轩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张子初,说道:“张大人,感谢你们搭救小九,也欢迎你们来洗月山庄做客,但其他的事,还是不要多做的好。” 张子初不卑不亢地说道:“张某只是依律行事。” 肖仁轩不屑地笑了笑,说道:“律法管得了洗月山庄之外的事儿,但洗月山庄里头的事儿,只由我这庄主说了算。” 在肖仁轩看来,张子初这等微末小官还不够被他看在眼里,其他连官都不是的小官吏更是如蝼蚁一般。他认为大儿子就是头脑不灵活,这些人救了小九,给些银子打发就是了,何必将他们请上山来? 张子初未置可否,沉默以对,听肖仁轩继续说道:“莫说庄子里只是发生了一件意外,就是真发生了命案,也有‘玉面神探’柳公子帮忙查探,就不用劳烦华阳府的诸位了。” 提到柳令仪,肖仁轩竖起大拇指,赞道:“肖某请柳公子帮忙处理章夫人之事,他婉拒了,说那是山庄内部的事务,他不便插手。啧啧啧,真是一位有教养、懂分寸的好后生!” 张子初不理会肖仁轩暗戳戳的嘲讽,他看向章桂元,问道:“章大公子也认为令慈之死是意外?” 章桂元是个色厉内荏的,他将脑袋垂得低低的,说道:“我都听姨父的。” 张子初说道:“张某明白了,是我等僭越了,这就告辞。” 见张子初不再执着于查案,表现出了妥协,肖仁轩露出一丝笑意,带着几分胜利者的得意说道:“诸位也不必着急离开,难得来一次洗月山庄,多待个一两日也无妨。明日便是肖某的寿辰,诸位留下吃了席再走也不迟。” 林若本以为张子初会斩钉截铁地拒绝,谁知却听到他说道:“既然庄主相请,那我等就却之不恭了。” 肖仁轩仰头哈哈大笑道:“好好好,这就对了嘛。” 第136章 提醒 在回灵霄池客院的路上,林若忍不住问张子初:“你为何要答应留下参加寿宴?他们明显是不欢迎咱们的。” 张子初笑道:“就如庄主所说的,咱们好不容易来一次,何必着急离开?而且,这里的伙食挺不错的。” 林若翻了个白眼,嗔道:“不说就不说,莫拿这些瞎话来糊弄我!” 张子初脸上笑意更甚,说道:“不是糊弄你,我是真觉得山庄的膳食十分美味。” 松子在旁帮腔道:“是的是的,尤其是烤野雉,在山庄外可是难得吃到!” 见林若撅起嘴快步往前走,张子初追上去,小声说道:“吃饱了美食,夜里好干活儿。” 林若明白,张子初的意思是,他要像探龙游山那样,夜探洗月山庄。 回到灵霄池客院后,一进入“桃夭”客房,齐乐就抱怨道:“肖庄主可真是霸道!说不让查就不让查,唉,这才刚查出头绪来呢。” “是啊,明明就不能确定章夫人是意外身亡啊。”林若附和道。 “肖庄主估计说一不二习惯了,我若是养了一大群持剑护卫,我也霸道!”齐乐慨叹道。 林若听了,魂不守舍地坐了会儿,起身往外头走。 齐乐拉住林若问道:“小林子,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南山’找子初哥哥。” 齐乐贼兮兮笑道:“哟,这是要去会情郎啊?” 林若红了脸,反驳道:“才不是呢!我是要去提醒他……” 说到这里,她警惕地看了看门口,确定无人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是要去提醒他,晚上夜探山庄时一定要注意安全,这里的护卫都带着武器,也都长得挺高大的,看着就不好惹。” 齐乐也小声问道:“你是说,张大人今晚要夜探这个山庄?” 林若点点头道:“嗯,应该是和松子一起。” 齐乐挠挠头,说道:“张大人就笃定章夫人一定是被谋害的?其实吧,这事儿虽说有疑点,但还没法十成十确定章夫人不是因突发心疾亡故的。” “既然有疑点,就要将疑点弄清楚。”林若说道。 “你说得对!” 林若到“南山”门口的时候,房间里只有张子初一人,松子去东北方向的竹林里练剑去了。 听到林若的叩门声,正摆弄棋子的张子初抬头看见林若,笑着问道:“小若,你怎么来了?快请进来。” 林若想到齐乐方才说的“会情郎”,俏脸微红,慢慢踱进了房间,关上房门,轻声问道:“我就是来问问,你们打算何时去夜探?” “待天黑透了就去。”张子初答道。 “山庄里到处是护卫,他们都拿着剑,看起来武艺很强的样子,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人数差距太过悬殊,即便你们武艺高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林若提醒道。 张子初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向林若走近几步,说道:“小若,你这是在关心我?” 林若原本微红的小脸红了个透,娇嗔道:“谁关心你!我是怕你们被发现了,连累我们其他人。” 张子初脸上笑意不减,说道:“好,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们会多加小心的。” “若是条件不允许,就算了吧,不要夜探了,明日在寿宴上说不定能发现点什么。”林若说道。 张子初笑道:“咱家小若说什么都对。” “谁是你家的!”林若扔下这么一句,顶着发烫的脸颊火速跑回了“桃夭”。 第137章 又死一个 夜幕降临,张子初和松子飞快窜至登仙云峰的山路入口附近,他们没有穿夜行衣,只能找树木或大石作为掩护,缓慢靠近石阶。 不知是因为肖氏对张子初一行有了防范,还是因为山庄里死了人而加强了警戒,登仙云峰的山路入口旁立了八个持剑护卫,数量是原先的两倍,就凭他们两个,硬闯是不可能的。 张子初以眼神示意松子折返,二人跑动时,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十分小心,却还是惊动了护卫。 “什么人?站住!”一个护卫高声呵斥着,飞奔而来,张子初和松子慌忙奔逃。 幸好山庄很大,树木、怪石甚多,张子初和松子也跑得足够快,在一片无名野树丛中总算甩掉了对他们穷追不舍的两个护卫,辗转迂回了许久才回到灵霄池客院。 二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气力耗尽,瘫倒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第二日一早,因一夜好眠恢复了体力的张子初和松子像昨日一般等着山庄的小厮送来早膳,等得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还没等到早膳,只等到一个惊人的消息:肖氏家主肖仁轩于昨夜过世了。 昨日还志得意满的洗月山庄庄主肖仁轩,终究还是没能参加自己的五十大寿。 因肖氏家主突然亡故,山庄乱成了一片,管事们也无暇为宾客们安排膳食了。 “走,咱们去仙云峰看看。”张子初对松子说着,大步跨出了客房。 秦川、周来宝、陈谷雨以及齐乐和林若也听到消息、出了客房,聚集在客院正中的空地上,等着他们的主心骨张子初前来。 “大家随我一起去仙云峰吧。”张子初说道。 众人跟着张子初行至登仙云峰的山路入口时,被八个持剑护卫拦住了。在僵持之时,他们看到有不少宾客模样的人,面色惊惶地从仙云峰下来,像是要赶往山下的样子。 “看来客人们都知道了庄主身亡的消息,像要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毕竟这里已经死了两人了。”齐乐说道。 “咱这是逆人流而行。”陈谷雨说道。 这回还是肖齐书将他们领上了山,他的双眼红肿得像两颗大大的核桃,从山路上飞奔下来,扑进林若怀里,带着哭腔说道:“林姐姐,我爹死了,他是被人害死的。” 说完,他看向张子初,说道:“我知道张哥哥是推官,我想请张哥哥帮我抓到杀害我爹的凶手。” 张子初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我尽力。” 林若怜爱地摸了摸肖齐书的小脑袋,说道:“张哥哥很厉害的,他一定能帮你找出杀害你爹的凶手。你别难过了,咱们啾啾是小男子汉呢。” “嗯,我是男子汉,我不哭,我要快快长大,保护好我娘,还要抓坏人!”肖齐书说着,拿小手擦掉了脸上的眼泪。 虽说这孩子先前因为与父亲发生了龃龉而离家出走,但内心深处还是对疼爱宠溺他的父亲充满孺慕之情,乍闻噩耗之下,难免悲伤难过。 有肖齐书带路,张子初一行畅通无阻地到达了仙云峰。他们向肖仁轩所居的随云精舍走去,路上遇到了许多行色匆匆的管事和仆役。 到达随云精舍门口时,他们见到了整张脸都写满了烦躁的肖齐文,二总管何青在低声向他禀报些什么。何青说完后,肖齐文不耐烦地说道:“要走就让他们走,现下谁顾得上他们?” 第138章 随云精舍 看到肖齐书和张子初一行,肖齐文感到头疼不已,却不得不上前应付。 “张大人,父亲出事了,寿宴自然也没了,我这里忙得脚不沾地,也没多余的心力招待您,这样,我让何总管送您几位下山,待此事处理妥当后,我再邀张大人和各位上山游玩,如何?”肖齐文和张子初说道,直接下了逐客令。 “既然发生了命案,张某身为朝廷命官,岂有不管之理?肖大公子如此急迫地要让张某离开,是不愿查出杀害令尊的凶手,还是有旁的隐情?”张子初质问道。 肖齐文怒道:“张大人可不要血口喷人!昨日我父亲说了,山庄里的事自有庄主料理,无需张大人操心!” “可如今庄主被杀害了,此山庄暂无庄主,不是么?”张子初反问道。 肖齐文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他想说,父亲已故,那么他这个嫡长子便顺理成章成为新任庄主和肖氏家主,可他又担心如此说了,其他兄弟跳出来指责他在父亲尸骨未寒时就急着上位,给了他们攻讦他的理由。 见肖齐文有些优柔寡断,张子初趁势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张某便以推官的身份正式负责查探此案,任何人不得阻碍,否则便是藐视律法,对官家不敬!” 这么一顶大帽子扣起来,肖齐文岂敢再推三阻四?他只得暗暗瞪了肖齐书一眼,让开了路,让张子初一行进入随云精舍。 “精舍”是有典故的,“精舍”一词首见于《管子·内业》:“定心在中,耳目聪明,四肢坚固,可以为精舍。”注曰:“心者,精之所舍。” “精舍”本为儒家所设,是经师讲学的地方,但到了前朝,“精舍”也有出家人居住,于是袭用其名,将佛寺也称作“精舍”,而早在佛寺被称为“精舍”之前,道家的活动场所就已被称作“精舍”了。 肖仁轩所居的随云精舍,更贴合佛家的风格。它坐落于仙云峰正中,背靠巍峨山崖,头枕清灵生动的彩晶湖,依山傍水,雅致清净。看起来质朴平淡的粉墙黛瓦,却在每一个细节之处都透露出浓浓的禅意。 精舍内部的庭院采用了空灵的枯山水布局,视野极佳,在院中即可眺望绵延的远山。院子里种了几棵挺拔苍翠的高大菩提树,让整个院子显得清幽古朴。 从前院穿行而过,便到了宽敞大气的正堂“大经堂”。 “大经堂”的正中便是一座金光闪闪的弥勒佛,矗立于莲花座上,慈眉善目,神态安详。正堂的屋顶极高,从屋顶悬掉着大大小小的莲花灯,与佛像之下的莲花座相得益彰。 堂内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大钟、千奇百怪的宝塔和巧夺天工的传经筒,都由黄金所制,富丽堂皇又富于禅意。 从“大经堂”后侧的木门出来,就到了足有五丈见方的极为宽阔的中院,院内也同样种植着几棵形态各异的菩提树。 中院的西、北、东三个方向设了多个铜门,每个铜门都通往后院的不同地方。若是不熟悉院子格局之人,到了此处,就只能胡乱摸索,费时费力也未必能找到目的地。 穿过“大经堂”到了中院,众人便想起肖齐书先前提到过“我爷爷和我爹住的院子才大呢,在他们的院子里若是无人引路,是会迷路的”,可见他那话里没有半点夸张! 第139章 规矩 二总管何青很快赶了上来,显然是肖齐文不耐烦应付张子初他们,又不能放任他们不管,就派了何青前来。 何青对众人客气说道:“请诸位随我来,我带大家去庄主的寝楼。”说完,他当先向前走,给众人带路。 推开北面正中的铜门,就见一片青翠竹林映入眼帘,竹林中有一条青石板路。 铜门边立着四个持剑护卫,其中一人向何青拱手施礼,说道:“何总管,老规矩,请。” 何青对那护卫点点头,转向张子初等人,带着歉意解释道:“此处的规矩是,不可携带利器入内,因此需要搜身,就连诸位公子、平大总管和我这个二总管都不得豁免,还烦请诸位配合。” “我们女子也要被搜身吗?”齐乐不满地问道。 “是的,他们之中有一个女卫,是负责给女子搜身的。”何青答道。 齐乐和林若跟着一个女卫进入门边的小室,由那女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将她们搜了个遍,就连齐乐头上的簪子都被拔了下来,由女卫暂时保管,离开时才能还给她。 “什么破规矩!”齐乐生气地叫嚷道。 林若拉了拉齐乐的衣袖,摇了摇头,示意她在旁人的地盘上莫要吵嚷喧哗,暂且忍耐。 何青、张子初等人也分别由三个护卫仔细搜身检查了一番。 确认这群人没有携带任何利器,护卫才放行,他们继续在何青的带领下往里走。 青石板路穿过竹林中的溪流,拐入人工修建的巨大假山中,再延伸至一处缓坡。过缓坡绕过一个松鹤延年的寿山石及整齐美观的花圃,便到了肖仁轩的寝楼。 肖仁轩休憩之处,不是一间房,而是一座三层豪奢小楼。寝楼四周还有几座二层的低矮阁楼,那是肖仁轩的妻妾所住之处。 案发之处,是寝楼二层东侧的茶室。这间茶室的风格,与处处彰显富贵奢华的寝楼大相径庭,简朴到了极致,只有一榻一桌一小窗,以及用以区隔空间的卷起的竹帘,却反倒有一种静水深流、月白风清的清雅意境。 茶室并不大,只有约一丈见方。可能是其主人为了营造“花竹扶疏”的氛围,只在茶室靠走廊这一侧装了一扇菱形小窗,可从小窗中看到庭院中的翠竹与繁花。 肖仁轩的尸体,被放置在茶室里的木榻上。他穿着米白色绢丝寝袍,脖颈上有一条狭长的划痕,显然是被锐器所伤。 方形的红木小桌上,除了摆放着成套的青花瓷茶壶、茶盏,还散放着一副叶子牌。 张子初问何青道:“庄主出事时,就是如现在这般仰面躺在榻上?” 何青答道:“不是,小安从窗户中看到庄主时,他是仰躺在地上。小安立即向平总管禀报了此事,平总管又向大公子禀报。大公子赶到后,让人撞开了门,将庄主抬到了榻上。” “撞开了门?你的意思是,这间茶室的门是从内锁上的?”张子初问道。 “正是。”何青说着,拿起门锁展示给张子初,说道:“张大人请看,这是一把黄金万两如意锁,此锁的开法与一般的锁不一样,插入钥匙以后需要旋转半圈再往前推,在外头是绝对打不开的,只能以蛮力撞开门。” 张子初拿起那锁端详,只见锁体呈如意状,刻有“黄金万两”的字样,下面有两枚铜钱图,中间是万年青图,把锁体和图案联系起来看可以看出“金钱”二字。 万年青的寓意为长寿不老,黄金万两则有富贵无边之意,可见肖仁轩既想要长寿,又想要富贵延绵。 第140章 密室 这把黄金万两如意锁造型别致,做工精巧,寓意吉祥,但与茶室的整体风格有些格格不入,就像一个打扮清爽朴素的书生戴了一顶金灿灿的黄金发冠。 林若凑到齐乐耳边,小声问道:“阿乐,这就是密室杀人吧?” 齐乐点点头道:“应该是的。” “何总管方才提到的小安,可是庄主的侍从?”张子初问道。 何青答道:“是的,小安是负责服侍庄主起居的小厮。” 张子初又道:“请何总管安排一个空置的房间,再将小安带至那里,本官需寻他问话。” “好,我这就去安排。” 张子初转头对林若说道:“小若,开始验尸吧。” 林若点点头,取出帕子遮住耳鼻,弯腰仔细检查尸体。与勘验章夫人的尸体时一样,她因没有携带验尸工具,只能粗略验看。 林若一边验尸一边唱喝道:“死者男,年五十,身长五尺一寸。据尸斑的分布和颜色推测,死亡时间在昨夜子时至子时过半。致命伤为喉咙上侧的狭长伤,伤痕长三寸,深至颈项,锁骨受损,食管、气管都被割断,有血污。” “除了致命伤外,死者身后是否还有其他伤痕?”张子初问道。 “没有,死者全身上下只有一处伤,即致命伤。”林若答道。 “就是说,肖庄主是被割喉而死的?”齐乐问道。 “没错。” 张子初问道:“凶器可能是何物?” 林若答道:“从致命伤的创面看,创缘光滑,创壁整齐,创底较深,凶器应该是扁平、轻薄、表面光滑的锐器,如薄刀、匕首等。” “也就是说,肖庄主于深夜,在这间狭小的茶室里,被人用锐器割喉而死。”张子初说道。 “可门是从内锁上的,凶手杀人后,是如何离开的呢?那扇小窗明显无法出入。”秦川带着疑惑问道。 “还有,咱们从那个铜门进入之后,都被搜了身,说明此处不允许有人携带利器进入,那么凶手是怎样将凶器带入杀人的呢?”周来宝也跟着问道。 “也许待我们询问完所有相关之人后,便会得到答案。” 何青办事很是利索,林若验完尸体时,他那边也安排好了,将肖仁瑄寝楼一层西侧的书房略微收拾后用作审讯室,那个名叫小安的小厮也已经被带到了书房。 张子初安排秦川和陈谷雨勘察茶室,派周来宝和松子在寝楼其他各处查看,齐乐则被派去肖夫人的住处打听情况,林若留在书房帮忙写询问笔录。 名叫小安的小厮十分年轻,只是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年,容貌极为出挑,白皙的皮肤,秀气的眉目,匀称的身形,带着几分天真与稚气,却难掩清秀俊美。 他局促不安地进入书房,垂着头向张子初行礼。 “不必紧张,寻你来只是想问问今晨你发现你们庄主尸体的情形。”张子初柔声说道。 小安说道:“小的是今早去服侍庄主起榻时发现不对劲的,他并不在卧房里,于是小的便四处寻找。找到茶室时,小的发现茶室的房门锁了,便从窗子往里看,看到庄主仰面躺在地上,脖子上还有血。” “小的被吓坏了,立即跑下楼想去寻王管事,恰好在庭院里遇到了平总管,便将情况禀报给了他。” “你们庄主的卧房在哪儿?”张子初问道。 “在三楼正中。” “王管事是何人?”张子初又问。 “他是负责管理庄主、夫人及姨娘们所住之处的小厮和杂役的管事,小的平日里遇到了难题,都是去寻王管事。”小安答道。 第141章 龙阳之癖 “昨晚庄主可是在茶室与人打叶子牌?”张子初背着手问道。 “正是,庄主昨日用过晚膳后,就让何总管、小福及小的陪他打叶子牌,后来大公子来了,小的就去安排庄主的洗浴用具了。”小安答道。 “牌局是何时结束的?” 小安想了想,答道:“小的不确定,但必定是在亥时过半之前,因为庄主每日亥时过半必要就寝。” 张子初点点头,问道:“牌局散了之后,庄主就独自一人待在卧房里?” 小安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手指,低头答道:“不是一个人,还有侍寝之人。” “昨晚是夫人还是哪位姨娘侍寝?” 小安显得更加难为情了,脑袋都快垂到了胸前,小声答道:“不是夫人也不是姨娘,昨晚是小福侍寝……” 正在飞速记笔录的林若闻言手一抖笔一歪,在宣纸上留下一团墨迹。她抬头震惊地看向小安,小安低垂着脑袋,身体僵直地立着。 张子初虽也有些惊讶,但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如今有龙阳之癖的人并不算少。 在达官贵人之中,这种情况就更加普遍了,似乎后院里不养几个俊秀侍从,都不好意思与同僚好友打交道。 “小福侍寝后,会留宿在卧房吗?”张子初接着问道。 小安摇头答道:“不会,侍寝后他就离开了,庄主从不允许侍寝之人留宿。” 张子初盯着小安问道:“你们庄主与夫人的关系如何?” 小安答道:“听说早些年庄主极为宠爱夫人,但小的三年前才来到这里当差,先前的事都是听旁人说的,并未亲眼见过。“ “据小的所知,庄主对夫人还算尊重,偶尔会与夫人商量一些生意上的事,但谈不上宠爱,自打小的近身服侍庄主后,他一次也没有召夫人侍寝过。” “庄主对几位姨娘如何?”张子初又问。 小安斟酌着说道:“说好也谈不上,说不好也不至于,算是不好不坏吧,反正就是保证十三位姨娘衣食无忧,但其他再多的也没有了。自打小的来到山庄后,姨娘们也一次都没有侍寝过, “庄主与九位公子的关系如何?” “这……”小安犹犹豫豫的,似乎有所顾虑。 张子初承诺道:“你放心大胆地说,本官保证对你所说的话保密,不让山庄里任何一个人知晓。” 得了张子初的保证,小安才开口说道:“庄主对大公子寄予厚望,毕竟大公子是嫡长子,但大公子总是让庄主失望,庄主没少训斥他,他们父子的关系有点儿紧张。” “二公子不是庄主的亲子,听说他的父亲是庄主的贴身护卫,为保护庄主而死,母亲也早已因病过世,庄主便收他为义子,还允他姓肖,与其他公子一起序齿。” “二公子谨守本分,对庄主和其他公子都颇为尊敬礼让,他对庄主敬重多于亲近,庄主对二公子也还算不错。” “三公子和四公子是一对双胞胎,他们是自小就服侍庄主的梅姨娘所出,但他们一个骄纵妄为,一个阴沉冷漠,都不得庄主喜爱。” “五公子是戏子出身的于姨娘所出,文不成武不就,平日最喜收罗美婢,也不得庄主喜爱。” “六公子是商户人家出身的花姨娘所出,喜欢做生意,偏偏又无生意头脑,做一桩亏一桩,三天两头就向庄主要钱做生意,让庄主烦不胜烦。” 第142章 小安 “七公子是出身读书人家的常姨娘所出,被常姨娘教导得好学守礼,据说他儿时也颇得庄主喜爱,只是大了之后读书读迂腐了,像御史一样向庄主和老太爷提出各种‘谏言’,庄主对他就越来越厌烦了。” “八公子的生母童姨娘也是出身商户人家,他自幼就有口吃之症,长大后有些自卑,极少在人前出现,若不是逢年过节出来晃晃,庄主怕是都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儿子。” “九公子就是夫人所出的嫡幼子,十分伶俐聪颖,甚得庄主和老太爷喜爱,小的曾听到传言说庄主打算将家主之位传给九公子。” “庄主有女儿吗?”张子初问道。 “有的,是先夫人所出,为大公子一母同胞的妹妹,但多年前大姑娘不知何故得了疯病,被庄主安置在一个僻静之处养病,从未在人前出现过,小的也从未见过她。”小安答道。 “庄主待两位大总管如何?” 小安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庄主待他们极好,他们也对庄主忠心耿耿。平总管是自小就服侍庄主的,既忠心又有才干,待底下人也极为和蔼宽厚。” 至于何总管,小的听说,他是六、七年前才来到山庄的,从最低等的杂役做起,后来得了庄主的青睐当了庄主的小厮,之后又升为了管事,四年前他被升为二总管。小的来这里当差时,何总管就已经是二总管了。” “庄主给平总管的薪俸是一个月二十两银子,给何总管每月十五两银子,还给他们分别安排了独立的院落,甚至还安排了杂役和小厮服侍他们,待遇那是相当优厚。” 张子初接着问道:“何总管看起来也不过而立之龄吧,这么年轻就当了二总管,就没有人表示不服气?” 小安迟疑了片刻,说道:“有许多资历老、能力强的管事的确会私下表示不服和不屑,他们都说……说何总管是靠出卖他的身体才混上二总管的。” “你的意思是,有些老管事质疑何总管是凭借为庄主服侍床榻上位的?” 小安低头道:“不仅是庄主,还有老太爷。” 埋头奋笔疾书的林若再一次被震惊得抖了手歪了笔,不过这回她快速稳住了笔,没有在笔录上留下墨团。 “你们庄主可有与人结怨?”张子初继续发问。 小安答道:“庄主的生意做得很大,可能生意场上会有些对家,但小的不清楚。” “此次来山庄为庄主贺寿的宾客中,有同庄主结怨之人吗?” 小安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庄主请的都是亲朋好友和生意上有往来合作的交好之人,不会请对家。” “如小福那般会为庄主服侍床榻的小厮,有多少?他们是自愿的,还是被强迫的?”张子初问道。 “除了小福和小的,大约还有四、五个,小的们都是自愿的,没有人逼迫。进山庄当差时,管事就明确告知小的,若是愿意为庄主服侍床榻,月钱会翻三倍,将来也更容易被升为管事。” 对小安的询问结束后,就轮到了小福。小福与小安年纪相仿,容貌也有几分相似,都是清秀俊朗的美少年。他比小安更为腼腆和局促,双手紧紧捏着衣袍,脑袋垂得低低的。 张子初安抚了小福几句后,问道:“昨日庄主那里是你侍寝对吧?你离开庄主卧房时,大约是什么时辰?” 小福低着头小声答道:“是小的侍寝,离开后回到自个儿的房间后,小的看了一眼更漏,那会儿是亥时三刻。” 第143章 行踪 “你离开时,庄主休息了么?” 小福肯定道:“小的看到庄主闭眼躺在床上,应该是准备睡了。” “以前你们庄主有过夜半独自去茶室的情况吗?”张子初问道。 小福仔细想了想,回答道:“据小的所知,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庄主的作息十分规律,到了就寝的点儿,若无极为紧急的要务,庄主都会按时休息。” 张子初又问了小福几个诸如肖仁轩与女眷、儿子、宾客、从属等人关系之类的问题,小福的回答与小安大体上一致,不知是因为他不善言辞还是有所顾虑,他说得更为简短。 小福离开书房后,二总管何青被请了进来。三月暖得恰到好处的日光铺展在他身上,让他温和的眉目更显柔润。 他规矩地向张子初施礼,而后在楠木靠背椅上坐下,动作利落而优雅。 “何总管是何方人氏?”张子初待何青坐定后问道。 “何某祖籍在简州,后因简州遭灾,迁至温江府。” 张子初上下扫视了何青一番,问道:“如何总管这样的良材美玉,为何会选择入贱籍为仆役?” 何青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朗声说道:“家境贫寒,食不果腹,不自卖为奴便活不下去。不是何某选择如此,而是没有选择。” “再者说,庄主慷慨,山庄的月钱丰厚,时不时还有主子们的打赏,比自由身的穷人好太多了,何某甘之如饴。” “庄主昨日做了什么?请何总管详述。” 何青说道:“庄主用过早膳后,将平总管和我传召至书房,令我们好生料理章夫人的后事。之后,吴大人来访,庄主请吴大人入棋室,与他手谈了一局。” “正午时,庄主与吴大人一同用了午膳,吴大人告辞离开后庄主回到卧房午歇,之后夫人来了,与庄主议事了约半个多时辰。” “夫人离开后,庄主用了参茶和茶点,将大公子唤来训斥了一顿,而后就带着大公子去了章夫人的住处,见到了张大人一行。” “从章夫人的住处离开后,庄主回到此处,在前院转了一圈,公子们就来请安了。庄主留下大公子和九公子一同用晚膳,两位公子用过晚膳就回住处了。” “晚膳后庄主又在院子里转了转,散步消食,回到寝楼后提出想打叶子牌,于是拉了小安小福和我陪他玩儿。大公子前来寻庄主禀事,小安便请大公子替代他陪庄主玩叶子牌,打了一个时辰左右才散。” “牌局结束后,我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之后庄主做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是在茶室打的叶子牌吗?”张子初问道。 “是的。” 张子初突然转换了话题,问道:“前日上午,章夫人在闲鹤馆外遇到了你,当时你们说了什么?” 何青有些猝不及防,脸上划过一丝疑惑,但很快调整好心绪,回想片刻后答道:“章夫人向我打听庄主是否需要纳妾,她想将章家的一位庶女送来山庄给庄主做侍妾。” “何总管当时是如何答复章夫人的?” “我告诉她,庄主早几年就不再纳妾了,让她不必忙活。”何青答道。 “前日傍晚至第二日寅时初刻,何总管在何处做什么?可有人证?”张子初接着询问道。 第144章 何青的习惯 何青诧异道:“张大人这是怀疑我?我与章夫人无冤无仇,为何要谋害她?” 张子初以犀利的眼神盯着何青说道:“本官似乎并未将章夫人的死亡时间告知何总管,你如何知道我问的这个时间是章夫人死亡的时间?” 何青愣了愣,自嘲一笑,说道:“看来张大人的确在怀疑何某,否则为何要这般诈我?章夫人死于前日夜里,这难道不是众所周知的么?” 张子初并未在这个问题上与何青纠缠,说道:“那就请何总管说说吧,章夫人死亡前后,你在做什么?” 何青思索了一阵子,答道:“那日傍晚我在住处用膳,之后在仙云峰各处转了转,有我的小厮小山为我作证,那孩子一直跟在我身边。” “回到住处后,我便去了书房看书,小山一直守在书房外,他可为我作证。” “我看书至寅时三刻便回到卧室歇下了,同样也是小山为人证,因为他为我准备了沐浴用的热水。” 张子初皱眉问道:“何总管到了寅时三刻才入睡?看什么书能让何总管如此废寝忘食?” 何青抬头看着张子初,说道:“想必张大人出身不错,没有做过服侍人的活计。我当庄主的小厮时,常常要值夜至五更天,即便当了管事和二总管,白日里要随侍主子们,只有夜里能处理庄内的事务,因此养成了寅时之后才歇息的习惯。” “原来如此,何总管真是不容易!”张子初感慨道。 何青说道:“众生皆苦,何某受的这些苦不算什么。” “如今庄主就寝后还有人值夜吗?“张子初问道。 何青摇头道:”没有,近两年来庄主梦呓愈发频繁,声音也大,他不愿让底下人听到他的梦呓,在入睡后便不再允许旁人靠近卧房,他如今的近侍小安和小福只能待在卧房西侧的小室中等着被传唤。“ 张子初又问:”昨日子时至子时过半,何总管不会也在自己住处的书房看书吧?“ 何青苦笑道:”原来张大人不仅怀疑我杀害了章夫人,还怀疑我杀了庄主,这可真是……我昨日的确在书房看书,且不仅小山可以为我作证,平大总管的小厮阿苗也是我的证人,他也看到我在书房里看书。“ ”张大人,您这般胡乱怀疑人,是不是不太合适?庄主对我恩重如山,我为何要杀害他?我如今的一切都是庄主给的,杀了他,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张子初说道;”何总管不必多想,本官只是例行询问,对所有有作案可能之人都一视同仁,并非针对何管事。“ 张子初又将他问小安、小福的那些关于庄主和家眷、宾客关系的问题问了何青,何青十分配合,都一一详细回答了,与小安、小福的回答一致。 待何青出了书房,林若起身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张子初,说道:”喝点茶润润喉吧,说了好多话呢。“ 张子初笑着道了谢,接过茶盏一口气喝光茶水,感觉茶水甜丝丝的。 紧接着便轮到大总管平顺接受询问,此人颇有些老奸巨猾,且极擅打太极和春秋笔法,问他甲,他能扯到乙丙丁,问他丁,他非要说卯。即便不得不答,说的话也似是而非,让人听得云里雾里。 但也由此可知,这位大总管当真对肖仁轩忠心到了极致。 第145章 肖齐文 张子初想不通的是,既然平顺对肖仁轩无比忠心,不是更应该竭尽全力配合他、以早日找出杀害肖仁轩的凶手么? 待平顺离开后,林若见张子初满脸疑惑,提醒道:“你忘啦?肖庄主昨日说过,山庄内的事情由他说了算,不让咱插手,这位大总管大概是在严格执行庄主的指令吧。” 张子初眼眸一亮,笑道:“不错,应当就是如此,咱家小若真聪明!” 林若“哼”了一声,嗔道:“也不知是谁曾说我是傻兔子。” 张子初弯唇一笑,说道:“不傻不傻,咱家兔子最聪明伶俐了。” 林若满意地点了点头,点了两下才发觉不对,气鼓鼓嚷道:“谁是兔子!谁是咱家的!不对,什么咱家!” 张子初笑出声来,林若以不帮忙写询问笔录相威胁,才让他止住了笑。 肖齐文被请到书房时,满脸都是明显的不快。在张子初询问前,他就先声夺人,高声说道:“张大人,我敬你是朝廷命官,对你多加忍让,你可别做得太过分!凭什么把我当成嫌疑人?我怎会害自己的父亲!” 张子初淡然道:“请肖大公子稍安勿躁,请你来只是想了解肖庄主的一些情况,以便更快地抓住凶手、勘破案件。至于嫌疑,在本官看来,只要有作案可能的人,个个都有嫌疑。” 肖齐文愤然道:“我昨日陪父亲打了许久的叶子牌,回到我的院子已经精疲力尽了,没多久就歇息了,如何杀人?” “可有人证?” “没有,我昨晚太累了,并未召侍妾侍寝,倒头就睡了。”肖齐文答道。 “没有值夜的仆婢?” 肖齐文说道:“成亲前是有的,成亲后就没再安排下人值夜了。外头杵着人,连行房都不利索不是?” 林若闻言,粉颊染上了红晕,她没想到这位肖氏嫡长子说话如此直白,简直就是口无遮拦,也不知是有意的还是他平素就是如此。 “也就是说,无人能证明肖大公子昨夜没有离开过卧房?”张子初走近几步,问道。 心力交瘁的肖齐文走了神,他想到今日一早他得知父亲被害的消息后匆忙赶至闲鹤馆寻柳令仪。他实在不愿和那姓张的刁钻推官打交道,如果一定需要一个人来查出父亲被害的真相,他宁愿那个人是柳令仪。 他赶到闲鹤馆时,柳令仪正在作画。 听他说明来意后,那位仙姿玉貌的世家贵公子放下画笔哀叹一声,请他节哀,而后谦逊说道:“有朝廷任命的推官在此,柳某不便参与此案的调查。张大人虽年轻却颇擅推案,有他在,柳某去查案,岂不是有班门弄斧之嫌?” 好一个知进退守本分的谦谦君子!与他比起来,咄咄逼人的张子初就更显得面目可憎了。 “肖大公子,请回答本官的问题!”张子初严厉的声音将肖齐文拉回了现实。 “不好意思,我刚刚没听清,张大人问的什么?”肖齐文带着几分尴尬说道。 “本官方才问,昨夜是不是无人能证明你没有离开过卧房?” 肖齐文说道:“是……但我说了,我回房就睡了,夜里若是离开院子,总会惊动院子门口的护卫吧?张大人可以去问他们,昨夜我绝对没有出去过!” “再者说,父亲那院子守卫严密,中院通往内院的铜门每日入夜后都会落锁,我就是想进也进不去呀!” 第146章 肖齐礼 “他胡说八道!内院的铜门的确会在天黑后落锁,但夫人和两位总管都有钥匙。大哥和何总管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让何总管把钥匙借给他易如反掌!”肖三公子肖齐礼在听到张子初转述了肖齐文的说辞后,高声叫嚷道。 按顺序应该是肖二公子肖齐武先接受询问,但他被肖齐文派去处理宾客下山之事了,便由肖齐礼先来。 肖三公子肖齐礼今年二十四岁,寻常样貌,身形瘦高。他就是被肖仁轩的贴身小厮小安评价为“骄纵妄为”的那位,是梅姨娘所出的双胞胎之一。 “父亲肯定就是被大哥害死的!大哥近几年常被父亲骂得像狗一样,他私下还骂过父亲‘老不死的’。最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父亲最喜爱九弟,打算把家主之位传给九弟,大哥这个嫡长子有名无实,当得憋屈。” “大哥杀了父亲,立即就能上位,这杀人动机是相当充分呐。”肖齐礼说道。 “你昨晚在做什么?可有证人?”张子初问道。 肖齐礼瞪大眼睛道:“你怀疑我?我一个爹不疼娘不管的庶子,没事儿杀人干嘛?杀了我爹,我就得在大哥或是九弟手底下讨生活,我吃饱了撑的啊?” “例行询问而已,请如实回答。”张子初冷声说道。 肖齐礼撇撇嘴,说道:“夜里不睡觉还能干嘛?证人么,我的侍妾桃儿算是吧,昨夜是她侍寝,本公子雄风大振,折腾得她……嘿嘿,反正动静很大就是了。哦对了,卧房外伺候的人也能给我作证,她们应该都听到了声儿。” 林若闻言,面色通红,低头飞速写字,头都不敢抬。 肖齐礼察觉到林若的异样,坏笑道:“哟,这儿还有一位小美人儿呢。” 张子初起身将林若挡在身后,隔绝了肖齐礼那不怀好意的目光,厉声呵斥道:“肖三公子请自重,她是府衙的官差,你若再出言调戏,别怪本官对你不客气!” 肖齐礼嘀咕道:“还挺护食儿的。” “你可以出去了。”张子初冷冷说道。 肖齐礼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道:“我听说,你们怀疑章夫人不是因突发心疾而死,是被人害死的。我觉得,她也有可能是我大哥杀的。” “我大哥的这位堂姨母十分有意思,总想把她们章家那一堆歪瓜裂枣的庶女塞给我父亲和大哥,还曾以某个把柄要挟我大哥借钱给她。” “你是如何知晓的?”张子初严肃地问道。 “我有次在仙人洞里头玩儿,听到章夫人和大哥在洞口的杨树下说话。章夫人说,你若狠心不借我这笔钱助我渡过难关,我就把那件事情捅出去。” “后来我见他们往洞里走,我怕被发现,就从仙人洞另一端的出口溜了。”肖齐礼说道。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肖齐礼想了想,答道:“应该就是去年年末、章家来送节礼的时候。” 肖齐礼离开后,他的双胞胎弟弟四公子肖齐义一脸阴沉地走进书房,那脸色难看得就像旁人欠了他黄金百万一般。张子初问他昨晚在做什么、是否有证人,他回答“睡觉,没有。” 张子初又问他是否知晓随云精舍内院的门要落锁之事,他回答“知道”。 张子初将肖齐文和肖齐礼的部分说辞转述给他,他说道:“与我何干。” 对于肖齐文与章夫人的关系、庄主和两位总管的关系等问题,他要么回答“不知”,要么说“与我何干”,总之,从他嘴里问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 第147章 肖齐智 肖五公子肖齐智二十二岁,男生女相,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桃花眼,远山眉,琼鼻薄唇,偏瘦,中等个头,穿一身宽大的花哨彩色锦袍,乍一看像一只招摇过市的花蝴蝶。 他鬓边簪了一朵鲜嫩的绯色芍药,花瓣上还有未干的露水,可见那花儿刚被摘下来不久。 肖齐智一进书房,双眼就直勾勾盯着林若,待林若抬头看向他,他便勾唇邪魅一笑,语气轻佻地说道:“既见佳人,云胡不喜!敢问姑娘芳名?” 张子初眉目含霜,带着怒气厉声斥道:“五公子休得放肆!谁借你的胆子,竟敢调戏官差!” “原来这位美丽的姑娘是官差呀,失敬失敬,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肖齐智称赞道。他并未被张子初吓到,退后几步面带微笑向林若作揖。 林若只得回应道:“肖五公子过奖了。” “昨晚你在做什么?是否有证人?如实道来。”张子初冷冷问道。 肖齐智看着林若,笑道:“晚上自然要同美人儿一起共赴巫山,否则岂不是辜负了这良辰好景?” “证人自然是我最宠爱的侍妾含玉,说起来她与姑娘长得有几分像呢,只是容色比姑娘差一截。” 张子初挡在林若面前,对肖齐智警告道:“你再胡言乱语,本官就拿仵作缝合尸体的鱼肠线将你的嘴缝上!” 肖齐智嬉皮笑脸道:“张大人莫发火,我不说就是了。” “你父亲与你长兄关系如何?”张子初问道。 “不太好,可以说是势同水火。我父亲是个老顽固,大哥是个糊涂虫,这俩人当然是互相看不顺眼喽。”肖齐智似笑非笑说道,对肖仁轩的死没有半点悲伤,反倒有些看好戏的意思。 林若一边运笔如飞快速记录,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位还真敢说!就不怕他父亲今晚托梦将他狠狠骂一顿? “你长兄与章夫人关系如何?”张子初接着问道。 “关系?张大人不会是怀疑他们有那种关系吧?”肖齐智猥琐笑着,问道。 “我就是字面意思。”张子初懒得跟这个脑子不太清楚的色胚说太多,很显然,他这个人与“智”沾不上半点关系,人与名极其不符。 “哦,这样啊。他们的关系似乎也不太好,大哥当众就敢给章夫人没脸,章夫人也会当众数落大哥,反正就是狗咬狗。”肖齐智说道。 “我父亲的死与章夫人有什么关系?章夫人不是在我父亲死之前就突发心疾死了么?”肖齐智疑惑问道。 “你父亲可曾明确表示要将家主之位传给谁?”张子初没有为他解惑,接着询问道。 “他似乎向我祖父提过一嘴,说是与其把家业传给老大那坨扶不上墙的烂泥,还不如传给小九。这话不知被谁传了出来,大家就都知道了。” 说到这里,肖齐智才反应过来,眼冒八卦之光,对张子初说道:“张大人这是在怀疑我大哥杀了父亲?怀疑得对!他的确有重大作案嫌疑。张大人还掌握了什么线索,可否告知一二?” “无可奉告。”张子初说着,将不着调的肖齐智赶出了书房。 肖齐智走到书房门口时,还不忘回头向林若抛了个媚眼,被怒气汹汹的张子初一脚踹了出去,他捂着被踹得生疼的臀部,嚣张大笑着跑了。 第148章 收获 林若饿得快要眼冒金星时,周来宝和松子提着食盒来了书房,将食物取出来放在书房的圆桌上,招呼张子初和林若一同用膳。 “还是二公子细心体贴,这些都是二公子吩咐厨房为咱准备的。”松子说道。 松子的话音刚落,秦川和陈谷雨就一同走了进来,不用人招呼,十分自觉地各自找了圆凳凑到桌前用膳。 “阿乐怎么还没回来?”林若说着,向书房门口张望。 “差点儿忘了,我和松子走到肖夫人的院子门口时,有个丫鬟出来传话,说肖夫人留了齐大胆一同用膳。那丫鬟原本准备来书房传话的,正好碰到我俩,就让我们转告给张大人。”周来宝说道。 林若看着桌上的炊饼、小米粥和几碟由雪里蕻和脆萝卜所制的腌菜,带着几分羡慕说道:“阿乐的伙食一定比咱的好。” “这庄子都乱成一锅粥了,有吃的就不错啦。”松子一口咬掉半个炊饼,说道。 张子初问道:“大家可有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秦川当先说道:“属下和谷雨发现,茶室的坐榻是可以掀起来的,里头藏着一大一小两个盒子,大的那个由玄铁打造,上了锁,暂时尚未打开;小的那个盒子是梨花木的,并未上锁,里头装着五石散。” 所谓五石散,是指由丹砂、雄黄、白矾、曾青和慈石这“五石”所制的一种粉状药剂,其药性皆燥热绘烈,服后使人浑身发热,并产生一种飘飘欲仙之感,实则是因为此药的毒性能产生迷惑人心的效应。 传说前朝早期有位姓何的权贵,耽声好色,服了五石散后,顿觉神明开朗,体力增强。在他的带动下,五石散广为流传。然而,许多长期服食者都因中毒而丧命。 前朝中期,有位声名赫赫的神医呼吁世人“遇此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当权者也发觉此物遗患无穷,下令严禁此物流传。到了本朝,五石散被列为禁药,持有者一旦被发现,是要被处以刑罚的。 看来,所谓的茶室就是挂羊头卖狗肉,这位肖氏家主已经将之作为秘密服食五石散之所了。 “可是我验尸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肖庄主有服食五石散之后的体征啊。”林若说道。 “可能是因为他服食的时日还不长,又或者是你没有剖尸,无法准确地检验他是昨夜是否服用过五石散。”张子初分析道。 “嗯,有可能。” “还有其他发现吗?”张子初又问。 周来宝摇头说道:“属下和松子一起在这个楼里上上下下跑了几趟,并未发现有特别之处。我俩将这间书房和茶室之外的每个房间都仔细检查了一遍,没发现暗格、密室、地道之类的隐秘空间。” 松子补充道:“这座寝楼四周也没什么特别的,而且四面都有护卫,那些值守点位换人不换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 陈谷雨挠挠头,疑惑道:“既不能带武器,四周的守卫又如此严密,凶手是如何杀人,又是如何离开的呢?” 林若附和道:“是啊,那茶室可是间密室啊,门从内上了锁,那锁还是复杂的旋钮锁,窗子太小,根本无法通行,茶室内外都没有看到任何像凶器的东西,凶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待完成对所有嫌疑人的询问后,咱们再去茶室转转。”张子初说道。 众人都饥肠辘辘,边讨论边吃东西,很快就将桌上的所有食物一扫而空。 第149章 心仪之人 松子摸了摸肚子,抱怨道:“这些还不够塞牙缝儿的。” “你的牙缝真大!”林若笑道。 “谁的牙缝真大?”突然出现在书房门口的齐乐问道。 “阿乐你回来啦!”林若说着,笑着迎了上去。 “嗯,我吃得好撑啊,感觉吃今日这一顿可以管三顿,啾啾这小鬼头实在太热情好客。哦对了,小林子,他还让我给你带了一些糕点呢,我就像是去打秋风的,连吃带拿。”齐乐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笑着说道。 “啊啊啊,这这这,也太不公平了!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松子捶胸顿足道。 众人都被他逗乐了,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秦川都罕见地露出了笑脸。 “齐捕快,你在肖夫人那里打听到了什么消息?”张子初问道。 齐乐答道:“肖夫人为人谨慎,防备之心极重,若没有啾啾,我怕是早就被她三言两语打发走了,还是在啾啾帮助下,我才死皮赖脸地赖在了肖夫人的院子里,缠着她问了些问题。” “昨日一整日,肖夫人只在申时前后离开她的院子,到此处见了庄主,与他商议了一些生意上的安排。离开这里后她立即回到了住处,独自用过晚膳后,她一直在卧房里做针线活儿,直到亥时三刻左右就寝。” “肖夫人那儿是有人值夜的,昨晚值夜的是她院子里的一等丫鬟凤仙,凤仙就歇在肖夫人卧榻旁的脚踏上。” “我之后去问了凤仙,她和她主子一样,半个字都不愿多说。肖夫人的行踪,我还是听啾啾说的。” “凤仙只说她昨晚睡得沉,夜里的事不清楚,但她肯定肖夫人安睡了一整夜,没有离开过卧房,因为肖夫人但凡有动静,她必定能立即发觉。” “除此之外,凤仙什么也未透露。问她肖夫人与庄主的关系、肖夫人与其他公子的关系等等,她一概不答,就像没听到一样。” “齐姑娘没有尝试用孔方兄换点儿消息吗?”松子问道。 齐乐说道:“当然尝试过了,只不过没一个人愿意收钱。肖夫人御下有方,无论是一等丫鬟还是末等的粗使婆子和杂役,一个个的都一身正气,抵抗住了孔方兄的诱惑。” “不过”,齐乐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小得意说道:“在如此艰难的情形下,我还是发现了一个重要情况:肖夫人似乎有一个心仪之人。” “何以见得?”张子初问道。 见众人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齐乐神秘一笑,说道:“我茶水喝多了,内急,让啾啾带我去东司(厕所的雅称)。那会儿有管事娘子寻肖夫人回事,肖夫人带着两个大丫鬟去处理了,啾啾直接带我去了与肖夫人卧房连通的东司。” “在那里,我发现了一只男子的白玉耳玦,就放在香炉旁的木格子里。我猜那个东司应该是肖夫人专用的,因此她并未将那耳玦收纳在隐秘之处。” “一只,不是一对?”秦川问道。 “就是一只,并不是一对。” “那白玉耳玦会不会是肖庄主之物?”张子初问道。 齐乐摇头道:“不会,那白玉耳玦的式样一瞧就是年轻男子佩戴的。” “不可能是庄主之物,我验尸的时候仔细检查过了,肖庄主并没有耳洞,那白玉耳玦不可能是他的。”林若说道。 “我之所以说肖夫人有心仪之人,是因为那只耳玦下方雕了一粒红豆!”齐乐说道。 第150章 猜测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红豆的确代表相思之意,如此说来,那白玉耳玦的确很可能就是属于肖夫人心仪之人的。”张子初说道。 “若果真如此,这么重要又不能被人看到的东西,肖夫人为何不放入首饰盒或是妆奁箱之类的地方,而将它随手放在东司里呢?”周来宝提出了疑问。 “那是因为,无论是首饰盒还是妆奁箱,都会常常被人打开,那耳玦很容易被发现。而齐捕快去的那个东司,只有肖夫人一人使用,放在那里反倒不容易被旁人看到。”张子初说道。 “哇,这真是一个重要发现,阿乐你太棒啦!”林若夸赞道。 齐乐嘿嘿笑着,一脸骄傲地说道:“那是,我一直都是一个优秀的捕快。” 秦川被齐乐的灿烂笑颜感染,嘴角不自觉勾起,悄悄看了她几眼,又在她发现时飞快移开了眼神。 林若没有察觉秦川和齐乐的眉眼官司,兀自说道:“肖夫人的心仪之人会是谁呢?那人现下在不在这个庄子里?他与庄主的死有没有关系呢?” 松子说道:“就算那人在庄子里,咱也不方便找啊。总不能凑到人家耳边看看有没有耳洞吧?就算有耳洞,也不能说明那人就一定是那耳玦的主人,打耳洞的男子不多却也不算稀少。” 张子初分析道:“肖夫人这种大家族的主母,一般很少在外抛头露面,即便参与打理生意,也多是向管事下令,再由管事执行,日常打交道的都是肖氏族中之人。因此,可以推测,她的心仪之人,十有八九就是庄内之人。” “庄内之人……难道是何总管?他们年纪相当,郎才女貌,很般配啊。”林若猜测道。 “不仅是何总管,庄子里的年轻管事、护卫、小厮都有可能。”秦川说道。 “还有一类人,也是有可能的。”张子初说道。 急性子的齐乐嚷道:“张大人您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是哪一类人啊?” “肖家几位成年的公子。” “啊?这……不会吧……”齐乐惊道。 “张大人说得有道理!继母与年岁相当的继子,的确是有可能的,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林若说道。 众人乍听觉得不可能,细想之下却发现不仅有可能,而且可能性还不小。肖夫人身为当家主母,总是需要与丈夫的小妾和她们的孩子打交道,且借着“母子关系”的遮掩,她与继子们打起交道来也不显得突兀。 与肖夫人年岁相当的肖家公子有大公子肖齐文、二公子肖齐武、三公子肖齐礼、四公子肖齐义和五公子肖齐智,六公子肖齐信刚及冠,勉强可以算上。 七公子肖齐墨和八公子肖齐砚,一个十六岁,另一个才十三岁,与肖夫人年龄差距过大,且尚未成年,可以排除。 “我还是觉得何总管更有可能是肖夫人的心仪之人,咱们见过的几位肖家公子,都不及何总管清雅俊朗。”林若说道。 “清雅俊朗?”张子初一字一顿说着,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他向林若走了几步,周身冷气弥散,眼神看起来既危险又可怕。 为了安抚好顶头上官兼自己律法上的未婚夫,林若打着哈哈说道:“当然,要论清雅俊朗,谁都比不上张大人。” 第151章 分工 张子初听了这话,似乎满意了,周身的冷意渐渐散去,眼神又恢复了柔和,对林若说道:“你最好记住这句话。” 松子发自内心地赞同林若的话,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而后抱着手臂在旁看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齐乐也是一副看热闹的贼兮兮样子,闪烁着八卦之光的双眸在张子初和林若身上来回逡巡。 陈谷雨不明所以,但也清楚地感知到张子初的醋意以及林若的安抚之意,努力回想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这俩人是何时好上的? 周来宝原本就暗暗喜欢林若,但因为家里不同意他娶个女仵作,因此也只能暗暗喜欢而已。见张子初如此,他哪里还不明白张大人这是在宣告他与林若不一般的关系?他感到有些失落,但同时也为林若高兴。 他一直知道,林若有两个小愿望,其中一个便是在二十岁前把自己嫁出去。能嫁给张大人这样才德出众又对她有情有心之人,可比嫁给其他不知根底的人强太多了。 一向对感情之事较为迟钝的秦川,这会儿也感受到了张子初和林若之间的暧昧。他退后了几步,轻声咳了咳,问张子初道:“是不是还有几人尚未接受询问?” “还有肖六、肖七、肖二以及肖家大姑娘。”张子初答道。 肖八公子有口吃之症,且足不出院,没有询问的必要。 肖九公子肖齐书那里,齐乐已经问过了,他昨晚陪肖仁轩用过晚膳后就回到了九重阁,和小厮石头玩了一会儿磨喝乐之后就睡了,他院子里的一等丫鬟静儿值夜。 对于父母的关系以及父亲和其他兄弟的关系等问题,任肖齐书多聪颖灵慧,他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不会对成年人之间微妙又复杂的关系关注和推敲,因此在他看来,父母和睦,兄友弟恭,小吵小闹有,但重大矛盾无。 张子初于是重新为众人分派了任务,他自己负责询问肖二公子和肖大姑娘,林若仍负责写询问笔录;秦川仍和陈谷雨一组,负责询问肖六、肖七两位公子,秦川问话,陈谷雨记录。 周来宝和松子负责寻杂役、小厮、侍女等打听消息,齐乐则负责拜会几位仍留在山庄的官家夫人,试着从她们那里探到些内情。 肖仁轩身死的消息传出来后,大部分宾客都匆忙下山离开了,只有与肖家关系极为亲厚的两家留了下来。留下来的有徐州观察使吴思勤一家,以及皇商庞彬一家。 吴思勤夫妇只带了一个年幼的女儿,庞彬夫妇则带了两儿一女以及庞彬兄长的两个女儿,这两家人都住在腾云峰上的客院里,客院围绕着碧渊池而建,因而被称为碧渊池客院。 肖二公子肖齐武被请入书房的同时,肖六公子肖齐信则被请入了书房西侧的画室,画室也被用作临时审讯室。 肖齐武的脸上仍带着一贯的礼貌性微笑,向张子初和林若躬身道歉,说道:“真是抱歉,劳烦二位久等了,我今日一早得知噩耗后,就被大哥派去处理下山的宾客事宜了,处置得七七八八了,就立即过来了。” “二公子太客气了,本官就开门见山开始问了,请问昨晚你在做什么?是否有证人?”张子初问道。 肖齐武答道:“我昨日用过晚膳后就一直在画室中作画,我作画时喜静,因此周围并无服侍的人。画好一幅上巳游春图后,我就回到卧房歇下了。我的院子下人少,我又不喜被人围着,因此怕是无人为我作证。” 第152章 肖齐武 张子初说道:“冒昧问一句,二公子是否已娶妻?” 肖齐武摇头道:“尚未娶妻。” 张子初疑惑问道:“以二公子的年纪,似乎早该娶妻生子了,为何还未成亲呢?” “早些年父亲为我订过几回亲事,不过都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成,后来便作罢了。”肖齐武答道。 “二公子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肖齐武答道:“除了帮父亲和大哥打理生意,我最常做之事便是将自己关在画室中作画,我的画技不算顶尖,但说句自吹自擂的话,我的画功在山庄上是无人能及,我也极喜欢作画。” “我少年时在山下的慕贤书院念书时,就最爱上诗画课,每次在课上完成的画作都会被夫子称赞,我便更为喜爱作画。” 张子初问道:“二公子还曾在山下的书院念过书?我还以为庄主会为诸位公子聘西席呢。” “父亲请的夫子会为我们开蒙,但十岁后父亲就会送我们去山下的书院进学,他也是想让我们结识更多同龄的友人,也开阔眼界,不要将目光局限在山庄里。父亲此举,可谓用心良苦,可惜他老人家……”肖齐武感慨道。 见肖齐武面露哀伤,张子初安慰道:“亡者已矣,请二公子节哀。” “多谢张大人,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真切体会到了什么是‘子欲养而亲不在’,父亲他才五十啊……”肖齐武说着,红了眼圈。 “二公子是何时被庄主带至身边教养的?”张子初接着问道。 肖齐武调整好情绪,回答道:“大约三岁多吧。” “前日傍晚至昨日寅时初刻,二公子在做什么?是否有人证?”张子初突然转换了话题,问道。 肖齐武似乎疑惑于张子初为何要问他前日的行踪,而后想起章夫人正是死于前日,回想了一阵子后答道:“那日我也是独自在画室作画,并无证人。张大人怀疑,章夫人是被谋害的?而且还怀疑我?“ “只是例行询问而已。”张子初背着手走了几步,回过头问道:“你大哥与章夫人的关系如何?” “就是普通的亲戚关系,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章夫人性情强横,得理不饶人,不太容易相处,但要说有多坏,也不至于,应该无人怨恨她到要杀死她的地步吧。“肖齐武说道。 张子初和肖齐武一问一答时,林若一边认真写笔录,一边悄悄打量肖齐武的耳朵,想看看他是否打了耳洞。没办法,自打知晓肖夫人有个打耳洞的心仪之人后,她看到年轻男子,首先就看那人有没有耳洞。 可惜肖齐武谨守礼节,站得离她稍微有些远,她根本看不清他是否打了耳洞。 待肖齐武离开书房后,张子初似乎知道林若在关心什么,立即对她说道:“他打了耳洞。” “啊,那是不是就能说明,他很可能就是肖夫人的心仪之人?” 张子初摇头道:“未必,就像松子所说的,如今打耳洞的男子不多,但绝不罕见,单凭打耳洞这一点说明不了什么。” 接下来原本要询问肖家“齐”字辈唯一的姑娘肖齐诗,但何总管带着歉意告诉他们,大姑娘早些年就得了疯病,即便是在短暂的神志清醒时,也无法与陌生人交流,恐怕无法接受询问,他们只得作罢。 在与书房一墙之隔的画室里,秦川和陈谷雨完成了对六公子肖齐信和七公子肖齐墨的询问。 第153章 线头 肖六公子肖齐信年纪轻轻就顶着一副商场老手那种看似精明的嘴脸,只不过他的精明浮于表面,实则自负又迷糊,回答问题常常答非所问,颇有鸡同鸭讲的感觉。 肖七公子肖齐墨看着是个眉清目秀、朝气蓬勃的俊美少年,只是一开口就是之乎者也,听得秦川和陈谷雨直皱眉,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在学堂里听夫子唠叨的日子。 这二人昨晚一个在核算自己铺子的账目,一个在挑灯夜读,都有不少证人,暂且可排除其作案嫌疑。 周来宝和松子像先前一般,砸钱买消息,只不过愿意拿消息换得银钱的下人大多都是到山庄当差不久的,提供的消息许多都是道听途说的传言,也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信息。 稍微有些资历的老仆,或是年长的仆妇,嘴都紧得很。章夫人毕竟是客人,且在下人中口碑不好,因此能从下人中打听到不少她的消息,但这回死的是山庄的主人,稍微知道些利害的仆从们便不约而同地三缄其口。 毕竟老子死了还有儿子,想要继续留在洗月山庄当差,就不能惹主人不快。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传到了新任庄主耳中,他们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最后的结果是,钱花了不少,但有用的消息没得到多少。唯一有用的一条消息,是在仆从中传得人尽皆知的一个流言:大公子肖齐文曾因垂涎肖夫人的美貌而在某次家宴上醉酒后口出狂言,被庄主狠狠责打了一顿。 自那件事后,父子二人关系便日渐疏离并不断恶化,甚至相互厌憎。 肖夫人为了避嫌,总会避免与肖齐文见面、说话,就是在路上遇到了,也只会随意点头打个招呼就立即离开。 齐乐那边,也未能从吴夫人和庞夫人处探得有用的消息。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吴夫人之所以能与章夫人私交甚笃,是因为她们二人有许多相像之处。 齐乐还未开口,就被吴夫人夹枪带棒地指着了一通,大意是如今世风日下,女子不好好待在后宅相夫教子,竟跑去当公差,简直无法理喻。 为了能探听消息,齐乐忍了,问她章夫人之事,她尽说些章夫人如何整治小妾、收拾庶子庶女之类的,听得齐乐头大如斗。 庞夫人不愧是皇商家的当家夫人,比吴夫人圆滑得多,态度很好,十分配合,问什么都说,但她与章夫人只相交了两三年,对于章夫人和章家之事所知不多,对庄主就更是知之甚少了。 天擦黑之时,众人聚集在随云精舍中寝楼的书房里一同用晚膳,这顿晚膳仍是肖齐武安排的,比中午的炊饼腌菜要好得多,有荤有素,有菜有汤,有饼有面,大家都围着圆桌狼吞虎咽,连话都没工夫说了,只顾着吃。 吃饱喝足后,张子初令众人传阅询问笔录,他自己则行至肖仁轩遇害的茶室,在茶室里里外外转了转,又绕着那个玄铁打造的大盒子走了几圈。 叶子牌仍零散地铺在茶室里的小方桌上,张子初沉眉敛目,拿着起叶子牌比划了几下,又仔细查看叶子牌的边缘。 “原来如此!”张子初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到门边,拿起那精巧绝伦的黄金万两如意锁端详,反复将其锁上、打开,意外地在锁扣中发现了一段不足半寸的短小线头。 张子初思索片刻后,找一个粗使婆子借了用于缝补衣物的细线,将其绕在锁扣和门闩上,尝试着以细线控制门闩和锁内的旋钮。 他出了茶室,关上茶室的木门,拉动线头,木质门闩准确地插入插口中,而后听得“叮”的一声,是锁扣插入锁孔中的声响。 第154章 叶子牌 张子初踱回书房,关上房门,对众人说道:“我已经知道凶手的作案手法了,也知道凶器为何物了。”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张大人您就琢磨清楚啦?”齐乐不敢置信地问道。 “嗯,大家随我去茶室吧,我演示一遍后大家就清楚了。”张子初说道。 众人随张子初上楼行至茶室,见张子初拿出一根细长的线,像他先前尝试的那样将线先后绕在门闩和锁扣上,而后踏出茶室,关上房门,在门外拉扯细线。 “叮”的一声,锁扣插入了锁孔,茶室立即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密室。张子初再用力扯断细线,从门缝中将断掉的细线收回,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关键线索隐匿了起来。 至于因外力拉扯而断裂、遗留在锁扣中的线头,由于其太过细微,不容易被发觉。通常情况下,谁会想到去检查锁扣内部呢? 众人目瞪口呆,没想到用一根不起眼的细线就能布置这样一个看起来没有任何瑕疵的密室。 “你是如何看破这个手法的?”林若问道。 张子初小心翼翼地从腰间的锦囊中取出一根短小的线头,说道:“全靠它。” “我无意中在锁扣中发现了这个线头,我就想,锁扣中为何会出现线头呢?不该出现的东西出现了,一定与凶手的作案方式有关。于是,我借来了细线,假设自己是凶手,以凶手的视角考虑如何瞒天过海。” “要想瞒天过海,就要给破案制造障碍,拖延案件查探的进程,而将案发现场变作一个密室,无疑是给破案增加难度的上上之选。” “密室之密,指的就是密闭且在空间上无法进出,其最显着的特征便是门从室内锁住。只要解决了这一点,密室的布置就完成了。” “凶手在完成杀人行为后,很巧妙地运用了便于收回的细线来完成了这个布局,让查探之人很容易就先入为主地认定此案是一个诡异的密室杀人案,不得不投入许多精力用于解开所谓的密室之谜。” 众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松子适时拍马屁道:“公子您真是太聪明啦!您的智勇明慧无人能及!” 齐乐毫不客气地对松子道:“你可真是干啥啥不行,拍马第一名!” 松子摇头晃脑道:“齐姑娘此言差矣,首先,小的文能熟背经典、出口成章,武能护卫主上、击退歹人,干啥啥都行!” “其次,小的并未拍马,说的都是发自内心的大实话。” “再次,齐姑娘您如此武断地评论他人,实在是既不明智也不合礼节。不知您是否读过女四书?其中《内训》有言……” “停停停!”齐乐强硬打断滔滔不绝的松子,说道:“您的谆谆教诲请稍后再说,这会儿先听您家智勇无双的公子说案子可好?” 松子点了点头,很配合地闭上了嘴,听林若问张子初道:“凶器是什么呢?” “叶子牌。” “不可能吧,叶子牌那么薄,如何能够用来杀人呢?我验尸的时候仔细瞧了,造成肖庄主颈部致命伤的凶器,肯定比叶子牌要厚。”林若说道。 其他人也都与林若想得差不多,都疑惑地看向张子初,等着他的解释。 “一张叶子牌不行,那十张叶子牌呢?” 第155章 神来之笔 见众人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张子初令松子以蛮力撞开茶室的木门,走进茶室,拿起小方桌上的叶子牌,抽出其中的十张,递给林若,说道:“你仔细看看,这十张与其他叶子牌有何不同?” 林若拿起张子初递给她的十张叶子牌仔细看了看,并未发现异样,但将其与剩下的叶子牌对比后,就发现那十张叶子牌的边缘有极为细微的卷曲。 而且,叶子牌本就是长方形的硬纸片,十张硬纸片整齐地摞起来之后,其厚度刚好与薄刀的刀刃厚度一致,且同样锋利,足以划破脖颈。 谁说凶器看必须看起来“凶”呢?将用于玩耍取乐的普通又普遍的叶子牌稍加调整后当成杀人的利器,完成杀人行为后再将它们随意散放在桌上,怕是任谁都无法将其与凶器联系起来吧? 不得不说,凶手以叶子牌杀人的手法,可谓神来之笔。 “妙啊,凶手这招真是绝了!”齐乐拿着那十张叶子牌与其他牌仔细对比,感慨道。 齐乐看完后,将叶子牌递给了秦川。秦川边看边说:“是啊,如果不对比着看,谁会发现这十张叶子牌的边缘有如此不明显的卷曲呢。” 周来宝、陈谷雨和松子也凑上前去看叶子牌,松子说道:“常人根本不会将凶器往叶子牌上想,我先前猜想的是,凶手用了某种方法将凶器带来了此处,杀完人后又带走了。” 周来宝附和道:“我也是这般想的,谁能想到叶子牌这种纸牌能当凶器杀人呢?而且凶手用叶子牌杀了人后还将凶器光明正大地放在我们眼前,灯下黑,如此反而不让人往叶子牌上想。” “是啊,所以,你是如何察觉叶子牌有异的呢?”林若问张子初道。 张子初答道:“据肖庄主的小厮小安所说,昨晚牌局散后,肖庄主就回到了三楼的卧房,另外三人也都离开了,之后也无其他人再进入茶室组局玩叶子牌。” “那么,叶子牌不是应该被收纳起来么?大家可以看看,茶室的茶具放置得极其整齐,咱们用作临时审讯室的书房和画室也收拾得整齐干净,由此可知,肖庄主是讲究环境整洁的,牌局结束后,叶子牌怎么可能没有被妥善收捡呢?” 齐乐兴奋道:“我懂了!张大人的意思是,如果凶手杀人后将叶子牌收起来整成一摞,那么探案之人就很容易在对比之下发现有几张叶子牌与其他叶子牌不同,从而一看就会产生怀疑,说不定很快就能识破凶手的诡计。” “因此,凶手只能将叶子牌分散开来,伪装成牌局结束后散放在桌上的样子,但这一点反而引起了张大人的怀疑,从而想到叶子牌本身有异样。” “如此刁钻的手法都被公子看破了,公子您真乃神人也!”松子见缝插针、不遗余力地拍马屁。 “张大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破解凶手的作案手法并发现凶器,确实极为难得。”秦川带着满脸的钦佩之色由衷称赞道。 张子初谦虚道:“这回是我运气好,发现了锁扣中遗留的线头,才将作案过程串了起来。” 陈谷雨说道:“这么说,咱在茶室里发现的那个玄铁盒子,就无关紧要了?” 张子初回应道:“应该是如此,我最初也将目光集中到了那个难以打开的玄铁盒子上,这也是所有人惯常思路。人们对于未知之物,总会投入更多的注意力。” “然而,吸引目光和注意力之物,对于破案来说,未必就是关键,也可能是干扰和无关紧要之物。” 第156章 新的疑点 秦川说道:“如今可知,凶手将肖庄主引到了茶室,用叶子牌杀死肖庄主,再将叶子牌摊开,分散放置在小方桌上,而后出了茶室,以细线闩门上锁,将茶室伪装成了一个密室,故意误导咱们。” “作案手法和凶器已明,如今欠缺的是杀人动机和嫌疑人。从询问笔录上看,山庄内似乎无人与肖庄主有深仇大恨,到底会是谁杀了他呢?” 周来宝分析道:“从询问笔录以及咱们探得的消息来看,肖大公子的嫌疑最大。他觊觎继母肖夫人,对肖庄主有怨气,杀了他爹他就能立即上位,这就是他的杀人动机。” “而且,昨晚他陪肖庄主打了叶子牌,如此他就有机会想到‘就地取材’、以叶子牌杀人之法。” “最重要的是,肖大公子即便先离开此处回到他自己的院子后再悄悄返回,也是能够做到的。肖三公子说过,何总管有通往内院的钥匙,肖大公子又与何总管关系甚好,可以轻易弄到钥匙。” 松子附和道:“是的是的,而且大家可别忘了章夫人的案子,如果这两个杀人案是同一个凶手犯下的,那么肖大公子的嫌疑就是最大的,因为他也有杀死章夫人的动机。” “肖三公子提到,他曾听到过章夫人以某个把柄胁迫肖大公子借钱给她,肖大公子可能会为了摆脱她的胁迫而谋害她,杀了她,就一了百了,再也不会有人威胁他了。” 齐乐说道:“你俩说得没错,但我觉得肖大公子看起来不太聪明,怎么能想到叶子牌杀人和伪造密室这种聪明人的玩法?若他真有那个脑子,也不会被他爹肖庄主嫌弃了。” 周来宝皱了眉,对齐乐道:“你说的有道理。” “我倒是觉得,肖二公子和何总管的嫌疑更大,何总管就不说了,他既参加了牌局,也有内院门禁的钥匙。肖二公子在山庄里人缘不错,虽未参与玩叶子牌,但应该很容易打听到庄主组局玩牌的消息。” “他比肖大公子聪颖,行事也更为周全,而且他打了耳洞,有可能与肖夫人存在着不能让人知晓的隐秘关系,他们的这种关系就是他的杀人动机。”林若说道。 秦川见张子初眉头紧锁,不解地问道:“张大人已经破解了作案手法且找出了凶器,为何还愁眉不展?” 张子初说道:“如果随云精舍和这座寝楼的守卫真的那般密不透风,那么就可以将整个寝楼看成是一个大密室,将随云精舍看成是一个更大的密室。这样的话,咱们现下查到的,还远远不够。” “凶手是如何在四面都有护卫的情况下进入寝楼的呢?在茶室杀完人之后,又是如何离开的呢?” “进入随云精舍的内院,即便有钥匙,也要接受护卫的盘查。离开随云精舍,也会惊动护卫。凶手又是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的呢?” 松子挠挠头道:“是哦,只有能够飞天遁地的神仙才能做到吧?” 原本因案件有了重大突破而高兴的齐乐,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了起来。 林若安慰好友道:“阿乐别泄气,我们要相信张大人,也要相信我们自己,咱必定能找到突破口和线索、找出真相、抓住凶手的。” 第157章 确认 秦川说道:“张大人也说了是’如果‘,也就是说,在这座寝楼四面值守的护卫,也可能因为害怕失职被惩罚而没有说实话;随云精舍内、外盘查和守卫相关之事,可能也有咱们没有打听到的内情。” “所以,总能找到法子,将这些疑点逐条弄清楚的,只是需要多花些功夫。” 齐乐以满含欣赏和钦慕的眼神望着秦川,说道:“川哥说得对!” “待会儿我需要拿着这十张叶子牌对肖庄主的尸体进行复验,主要是验看他脖颈处的致命伤的形状、深浅与摞起来的这十张叶子牌组成的’凶器‘是否吻合。”林若说道。 今日上午林若验尸后,肖仁轩的尸体就被平总管安排下人抬去了灵堂,灵堂就设在随云精舍的正堂“大经堂”内,晚上还安排了守灵之人。 到了“大经堂”,林若提出要对肖仁轩的尸体复验时,遭到了一位杨姓管事的拒绝,张子初以朝廷命官的身份要求杨管事不得阻挠也不管用,杨管事言之凿凿,说死者为大,任何人不得惊扰,更何况先前已经验过尸了。 张子初派松子去请了平大总管前来,才算解决了这个问题。平大总管起初说什么也不允许他们靠近肖仁轩的灵柩,张子初告诉他,他们已寻得疑似凶器之物,现下只是需要对比确认而已。 通过已确认的凶器和作案手法,就可缩小嫌疑人的范围,从而有助于尽快找出真凶,让庄主早日安息。 “张大人可以确定,凶手就在山庄剩下的这些人里?”平顺问道。 “确定,而且不快些抓住凶手,山庄里的人怕是都会惶惶不可终日,担心凶手还会继续作案。”张子初严肃道。 平顺斟酌了一番,最终同意林若复验,条件是他必须全程在旁盯着,且不得有对庄主不敬的行为,张子初和林若自然满口答应。 肖仁轩的尸体被仔细打理过了,身上被套上了金丝银线缝制的华贵寿衣,脖颈处的血迹也早已被擦净了。林若取出那十张有异的叶子牌,将它们叠在一起,与伤痕仔细对比。 “这些叶子牌的边缘与肖庄主脖颈处致命伤的长度、深度、形状完全一致。”完成简单复验后,林若对张子初说道。 张子初点点头道:“如今便可确认,杀害肖庄主的凶器,就是以叠在一起的叶子牌组成的‘纸刀’,凶手能想出这样的杀人之法,说明其头脑灵活,行事不拘一格。” 寝楼四面的护卫中有一人,的确如秦川所说的那样,因担心被问责而撒了谎。秦川和周来宝对这些护卫进行询问时稍微使了些审讯技巧,就让其中一人老实交待自己在先前被官差问话时没说实话。 那名姓石的护卫就是在戌时前去换班、负责在当日戌时至第二日辰时守卫寝楼西面的当值之人。 石护卫嗜酒如命,昨日用晚膳时收到以其友人之名赠送给他的陈年佳酿,他经不住美酒的诱惑,寻了个僻静之处抱着酒壶连灌了好几大口。 原本按照山庄的规矩,当值之人必须滴酒不沾,否则会受到重罚,但心存侥幸之人总是有几个的,石护卫便是其中之一。 秦川和周来宝审讯其他护卫时得知石护卫以前就曾因饮酒误过事,问到他是否确定昨夜当值时一刻也未曾懈怠过,他目光闪烁,一番威逼利诱下来,他就和盘托出了。 第158章 仙云峰上的规矩 石护卫承认,他偷偷喝了酒之后仍然像往常一样前往值守地点站岗警戒,只是他人虽站着,魂儿却早不知飘到了哪儿,神志不清,意识混沌,能坚持站立着就不错了,指望他看清是否有人从西面潜入寝楼根本不可能。 “这么说,有作案嫌疑的任何一人都可以从西侧潜入寝楼杀人、再原路离开喽?”齐乐问道。 “没错,有西面这个缺口存在,寝楼便不能再被看作是密室了。”秦川说道。 比对完伤痕与凶器是否相符以及完成对寝楼四周护卫的问询后,已经早就过了三更天,众人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在何青的引领下返回客院。 他们原路返回,路过连通中院和内院的铜门附近时,众人惊讶地发现那里竟然无人值守。 何青解释说,入夜后包含随云精舍在内的仙云峰各处只许出不许进,因此白日在铜门处值守的护卫都下了值或是去了仙云峰外围值守。 “可若是这样,不就表示夜里任何人都可以带武器进入这个院子了么?”齐乐惊讶地问道。 何青说道:“并非如此,天黑之后,仙云峰上就有护卫小队巡逻,发现随便乱走且携带武器者,不论是何人都可将其就地格杀,这个规矩与朝廷的’宵禁‘有些类似,只不过更为严苛。” “因此,在入夜后的仙云峰,能四处胡乱晃悠的就只有野猫野狗了。但凡惜命的,都不敢带着武器或是能够作为武器之物胡乱走动。” 齐乐和其他人都对此感到无比讶异,这规矩岂止是严苛,简直可以称得上残酷! “就连九位公子也要严格执行这个规矩吗?”齐乐问道。 何青答道:“那当然,任何人都要遵守此规矩,夫人、九位公子、平总管、在下以及山庄内的其他人,都必须遵从此规矩,无一例外。” “山庄里的宾客呢?也要严格遵守此规矩吗?”张子初问道。 他想到了章夫人的侍女兰心在接受询问时说过,章夫人身亡的前一日晚膳后,在天擦黑之时离开了她所住的“一帘幽梦”,到芳华苑散步消食。 “此规矩主要约束的是山庄内、尤其是仙云峰上的人,对于宾客倒是有所变通,只要他们提前将其在夜里想要去的地方以及随行人员向管事报备了,是可以走动的,但不得携带武器。”何青答道。 “实际上,在仙云峰,除了护卫能够携带武器,其他人不论白日还是夜间,未经庄主的许可,都不得携带武器,就连可当成武器使用、足以伤人之物如发簪、发钗等,都不得携带。”何请补充道。 林若和齐乐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肖夫人和章夫人,她们见到肖夫人时,她并未插簪戴钗,头上的饰物是象牙白齿双梳。 至于章夫人,她们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因她在夜里死亡,头上并未佩戴发饰。原以为是因为就寝前她摘掉了发饰,如今看来,很可能她白日里也依从洗月山庄的规矩,并未佩戴簪、钗等饰物。 齐乐还想到了她不久前刚见过的吴夫人和庞夫人,如今回想起来,她们二位也未在发髻上插簪戴钗,而是选择了戴花冠。 “那我的发簪,今日岂不是拿不到了?”齐乐问道。 “齐姑娘放心,待您下山时,您的发簪必定完璧归赵。”何青信誓旦旦道。 第159章 分析案情 从仙云峰回到灵霄池客院后,众人都精疲力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各自回客房安歇。 回到“桃夭”后,林若瞥见肖夫人先前遣侍女送来的衣裳和首饰,她从首饰中拿出一支芙蓉珠钗,疑惑道:“若是不能佩戴尖利的钗、簪等物,肖夫人为何会给我们送这些呢?” 齐乐打着呵欠说道:“何总管不是说了么,只有对庄子里的人以及仙云峰上的人才严格执行那个规矩,咱是宾客,且等闲是上不了仙云峰的,不受那个规矩的约束。” “哦,也是,每次上仙云峰都有啾啾带路,若是没有他,我们怕是在山路的入口处就被拦截了。”林若说道。 齐乐的困意消散了一些,分析道:“因为这个规矩的存在,随云精舍里,中院通往内院的铜门处无人值守,只要有钥匙就能进入内院的寝楼。” “而由于负责守卫寝楼西面的石护卫醉酒,凶手可从西面的宽大的直棂窗轻而易举地翻入楼内,将肖庄主引诱至茶室,用茶室里的叶子牌将其杀死,伪造密室,然后再原路离开寝楼。” 林若接过话头说道:“如此说来,嫌疑最大的应该是住在仙云峰上的人,因为其他人在夜里根本不能上仙云峰。而且,凶手一定是山庄内的人,熟知山庄的规矩,从而利用规矩的漏洞完成其杀人计划。” 在同一时间,住在“南山”的张子初和松子也在讨论案情。张子初回到客房后,只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了片刻,就开始继续研究案子。 他取出一张空白的宣纸,提笔在纸上画下了仙云峰上的院落排布。 随云精舍位于正中,肖八公子所住的砚晖居位于最西,肖二公子所住的勤谨院位于最东,肖大公子所住的乐文斋距离随云精舍最近,总管、管事们的住处则集中于随云精舍以北的山崖下。 松子在旁观摩了一阵子,问道:“公子,您是在根据住处推测凶手是何人吗?” “不,我只是在通过勾画地形图来整理思路。”张子初说着,右手并未停下,很快就完成了一幅清晰的地形图。 松子看着地形图中的空白处,挠挠头问道:“为何会有这些空白?” 张子初一边看图一边答道:“因为这些院子咱们都没有去过,只能暂且留下空白,待之后实地走一遍后再补画。” 松子见张子初神清目朗,没有一点儿要就寝的意思,劝道:“公子,如今案子已经有眉目了,您就别如此废寝忘食了,还是早些休息吧。” 张子初摇头道:“如今还谈不上有眉目,别忘了,肖庄主被杀不是在这个山庄里发生的第一件案子,还有章夫人的案子,而对于章夫人莫名亡故一案,咱们现下还没有任何头绪。” 松子说道:“有没有可能,章夫人就是突发心疾而死的呢?” “有,但可能性不大。她儿子章大公子说过,章夫人近年来心疾发得并不多,而且她还随身带了能够压制、缓解病情的药丸,可小若验尸时,并未发现她身上有携带药丸。若是她发现了,必定会说。”张子初皱着眉头说道。 “那也有可能是因为那药丸刚好已经吃完了。”松子猜测道。 “按照常理来说,像药丸这种保命之物,只会多带,绝不会少带,除非她对生死置之度外。”张子初说道。 第160章 第三名死者 松子以手为枕躺倒在床上,说道:“这么说,章夫人还真是极有可能是被人害死的,凶手先趁她不备拿走了她的救命药丸,然后以某种方式诱发了她的心疾。” “心疾发作后,章夫人想要用药丸压制,才发现找不到药丸了,只能任由心疾要了自己的性命。” “没错,应该就是如此。”张子初肯定道。 得到肯定的松子很是欣悦,困意消散了不少,接着分析道:“如此一来,嫌疑最大的就是章夫人的奸夫啦,只有他能够靠近章夫人并轻易拿走她带在身上的药丸。” “你说的有道理,但如今我们尚未掌握足够的、能够准确指向那个奸夫的线索,而且也还未查明那人是如何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进出’一帘幽梦‘的。”张子初说道。 松子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说道:“天亮后咱再去’一帘幽梦‘好好查查就是了。”说完,他翻了个身,闭眼入睡,很快就传出有节律的鼾声。 张子初被酣睡的松子感染,也感受到沉沉困意铺天盖地袭来,于是不再琢磨案子,倒头入睡。 待他们睡足醒转时,已经日上三竿了,只是他们却无法前往“一帘幽梦”查探,因为作为嫌疑人之一的肖大公子肖齐文在今日清晨被人发现死在了他的卧房里。 肖齐文被他自己的腰带勒住脖子悬挂于其卧房的横梁之下,面部青紫、肿胀,双目凸出,舌尖露于牙列之外,为典型的缢死特征。 大部分缢死者舌头外伸,是因为绳索勒住颈部,尤其当绳索的位置在喉结的下方时,舌根部的肌肉会松弛,下颚会受力打开,舌头就会伸出口外。 缢死分为自缢和他缢,肖齐文究竟是自缢还是他缢,单看表面是无法判断的,只能由仵作验尸时根据缢沟的特征、压力分布以及是否有其他遭受外力袭击的迹象等来进行判断。 张子初和松子得到消息时,其他人也都从肖齐武安排给他们送早膳的仆役处听得了消息,众人一齐赶往仙云峰。 这回不是肖齐书将他们带上仙云峰的,而是何青前来相请。 肖齐文的尸体是被他的贴身小厮阿茗发现的,今日一早,阿茗如往常一般前往肖齐文的卧房,欲服侍他起床,在门口请安后无人回应。 他又接连唤了几声“大公子”,都未得到回应。阿茗轻轻敲了敲房门,发现房门并未上锁,于是壮着胆子推门而入,发现肖齐文挂于横梁之下,身体已然僵硬了。 阿茗吓得屁滚尿流,慌忙跑去将此情况禀报给管事,管事知此事甚为重大,立即禀报给了平总管。 平顺知道,如今事态已经十分严峻了,捂也捂不住,且不是靠庄内之人就能解决的。他一面派何青去请张子初他们,一面安排人下山去温江府报案。 不论肖齐文是自杀还是他杀——当然,他杀的可能性更大,都不是一个山庄总管能处置的。 这些情况都是何青引张子初一行上仙云峰的路上告诉他们的。 这一回,尸体没有被搬动,案发现场也基本保持了原样,未给张子初他们的查探造成困难。 第161章 自缢还是他缢 这次林若准备得也更加充分,她向山庄的厨房管事借了姜片和薄刀,找药房管事要了苍术和皂角,待张子初和秦川初步勘察完现场并将肖齐文的尸体取下平放在房内空地之后,就开始验尸。 她点燃了苍术和皂角,以布巾掩住口鼻,嘴含半块姜片,手持薄刀,蹲在尸体旁按照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的顺序仔细检验,一边验看一边唱喝道:“死者男,年三十,身长五尺二寸,眼开嘴张,舌外露,手掌伸开,乃缢死者。” “勒绳为死者的腰带,腰带在其喉部缠绕了两道,在其项后偏左的位置系结,系结的方式为单系十字。喉颈上的索痕浮浅而色淡,缢沟处的勒痕不规则,颈部皮肉有指甲抓过的痕迹。” “所以,肖大公子是自缢而死的?”齐乐问道。 林若摇头道:“不,大家可仔细看看死者颈部的缢沟,只隐约可见不规则的勒痕。而凡是自缢死者,头颈上都留有明显的八字痕。” “这是因为,自缢者身子悬空,自身下垂的重量使绳索深深地嵌入舌骨与甲状软骨之间,因此自缢者的颈部留下的痕迹,就象一个八字。而死后被缢尸者,颈部虽然也可见缢沟,但勒痕往往是不规则。” “此外,自缢而死者,其脖颈上的索痕呈深紫色,眼睛闭合,两手握拳,舌尖抵齿,胸前往往有涎液,且有粪便排出,肖大公子的尸体并无这些特征。” “这么说,肖大公子是被人勒死之后悬挂于横梁下的?”周来宝问道。 “正是。” 张子初补充道:“还有一点可说明肖大公子是杀他而非自杀,缢绳套头打结的方式为单系十字,此法要身体完全悬空才能够吊死,只要脚尖能稍稍够到垫脚的圆凳,人就不会死亡。” 他指着房内歪倒的圆凳说道:“方才我与秦捕快一起测量了横梁自地面的高度、悬挂着的腰带长度及圆凳的高度,结合肖大公子的身长,可以推测出,他悬挂于梁下时,足尖是可以触及圆凳的。” “张大人,您的意思是,即便肖大公子真是自己用这个法子上吊,也是死不了的?”陈谷雨问道。 “没错。” 众人正说着话,就见一个华服少妇在两位侍女的搀扶下哭哭啼啼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哀戚叫嚷道:“我苦命的夫君啊,你怎的就这样走了啊,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样办呐……” 这位悲泣的少妇,正是死者肖齐文的正妻,肖家大少夫人郭氏,她膝下有一子一女,一个十岁,一个七岁。 见到卧房里的张子初等人,郭氏先是愣了愣,在侍女告诉她,张子初他们是官差后,郭氏怒骂道:“你们这些废物!查了这许久也没抓到凶手,竟让凶手再次作案,我夫君的死都怨你们!” 张子初一来怜郭氏痛失丈夫,二来不愿与这位气头上的妇人胡搅蛮缠,索性保持沉默,任由郭氏在旁叫嚷指责。 齐乐却没有张子初的忍功,她对郭氏说道:“大少夫人,请您节哀,我等定会竭尽全力尽快抓住凶手。查案是需要时间的,庄主被害一案,我等也就查了一天而已。” “我呸!查不出来就推说时间不够,还好意思为自己辩解,脸呢?这案子不用你们这群废物查了,我这位苦主要请玉面神探和温江府的官差一起查!”郭氏跳脚骂道。 第162章 吵闹 方才离开前去接引温江府官差的二总管何青适时赶了过来,对郭氏劝道:“大少夫人请稍安勿躁,张大人是位年轻有为的推官,他必定能寻得凶手,让大公子安心上路。” 郭氏指着何青的鼻子骂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夫君在世时,你对他毕恭毕敬。真是人走茶凉,他这才刚走,你就投靠了其他人,不愿找靠谱的人来查案,是不是巴不得他稀里糊涂地死掉算了?” 何青的腰压极低,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谦恭十足地对气急败坏的郭氏说道:“不是我不愿找其他人来查,而是暂无其他人能够前来查案。” “你什么意思?”郭氏皱眉问道。 “我方才刚收到消息,上下山的石阶被几块从落云峰滚下的巨石砸烂了,巨石也挡住了路,温江府的官差暂且无法上山,山上的人也暂时无法下山,要敲碎巨石将其挪开、重新修整山路,都需要时间。”何青解释道。 “怎会这样?”郭氏茫然说着,又问:“那‘与面神探’柳公子那边呢?” 何青答道:“柳公子婉拒了,他说自己不是官差,参与案件的查探名不正言不顺。” “我不信,我这就去寻柳公子!”郭氏说着,甩开两个侍女,冲出了卧房。 何青带着歉意对张子初一行拱手作揖道:“请张大人和诸位放心查探,也烦请各位多担待,大少夫人刚经历了丧夫之痛,情绪不稳,得罪之处,我代她向各位道歉。” 张子初客气道:“无妨,我等可以理解,劳烦何总管周旋了。” 待何青匆匆离开去劝返郭氏后,张子初关上卧房的房门,问林若道:“肖大公子是何时死的?” “方才我正要说呢,从尸斑颜色和分布上看,他的死亡时间在丑时至寅时之间,但是……”林若答道。 见林若有些犹豫,张子初问道:“是肖大公子的死亡时间存在疑点吗?” 林若迟疑道:“我验尸的时候发现肖大公子尸体的温度比寻常尸体要低,我不知此情况是否会影响对他死亡时间的推断。” “无事,体温低可导致其实际死亡时间比推测的略早,那么咱们可将他死亡的时间范围扩大,暂定为子时至寅时。”张子初说道。 “子时至寅时……子时过后,咱们还在随云精舍里探查呢。回到客房后,我看了更漏,是丑时过半。也就是说,肖大公子就是咱返回客房前后遇害的?”周来宝推测道。 “那凶手的胆子也太大了吧!他就不怕被咱抓个正着么?”陈谷雨感慨道。 “这一点凶手倒是不必担心,因为肖大公子住的这个乐文斋虽距随云精舍近,但两个院落并非紧挨着,中间隔了一片矮树丛。而且,咱们离开随云精舍、下仙云峰时,不会路过乐文斋。”张子初说道。 “即便路过,这个院子如此之大、院墙如此之厚,卧房还在靠里的内院里,咱也根本不可能听到卧房的动静啊。”齐乐补充道。 肖齐文所住的乐文斋,远不如随云精舍地广院阔、设计别致,也不如肖齐书所住的九重阁精致灵秀,但胜在大气敞亮。 庭院是方方正正的格局,院中植有大片苍翠的松柏,碧树旁的道路也都是横平竖直,整个院落彰显着一种一丝不苟、循规蹈矩的风格。 第163章 巨大的鱼缸 乐文斋和随云精舍一样,院落也是层层递进的,分为外院、中院和内院。肖齐文的卧房,位于内院的正中。卧房旁的东厢房是书房,西厢房是琴室。卧房以北的各处大小院子,则是肖齐文的妻妾、儿女所居之处。 肖齐文的卧房也是方方正正的,与房内一东一西两个小室一同形成了一个“品”字。东边的小室是浴房和恭房,西边的小室是供值夜的仆婢休憩的耳房。 肖齐文成婚后,就不再安排人值夜,耳房便成了一个小小的杂物间,堆放了一些被褥、坐垫、布匹之类的东西。 卧房内的陈设,乍看上去朴实无华,仔细一瞧才发现样样都价值连城。正中靠后墙放着一张宽大的梨花木雕花床,床边摆着个博古架,架子上放着造型普通但用料上乘的古玩。 这些陈设属于富贵人家卧房的惯常陈设,要说与众不同,要数放置在另一侧墙边、足有一人长半人高的巨大鱼缸,以及在其中悠然游弋的玉印砂、朱顶紫罗袍及喜鹊花龙睛等二十多条名贵金鱼。 鱼缸中形态各异、色彩缤纷的美丽鱼儿,并不知晓它们的主人已经被害身死,仍欢快自在地在巨大的鱼缸中游来游去。 “有钱人就是会享受,在卧房里养这么多名贵金鱼,怕是要花不少银子吧。”齐乐靠在鱼缸上,一边逗弄金鱼,一边说道。 “一条玉印砂的市价是二十两银子,朱顶紫罗袍及喜鹊花龙睛贵得多,价格是玉印砂的十倍,都是二百两银子一条。”秦川说道。 “乖乖,这里头最便宜的一条鱼,就抵得上咱半年薪俸呢。”齐乐感慨道。 “川哥,你怎的知道得如此清楚?”齐乐问秦川道。 “我舅父去年想与人合伙做金鱼的生意,我曾去帮他打听过不同品种金鱼的价格。”秦川答道。 “先前我与秦捕快只粗略勘察了一遍现场,现在还需要仔细勘察一遍。”张子初说着,开始给众人分派任务。 为避免同样的人再次勘察时忽略先前已经查看的地方、造成线索的遗漏,张子初这次安排周来宝和陈谷雨勘察现场,他自己负责询问相关人员,林若仍帮忙记讯问笔录。 齐乐负责向乐文斋中的女眷、女管事、侍女等探听消息,松子则负责向男管事、小厮、杂役等打听情况。 周来宝和陈谷雨先在床榻及博古架旁仔细查看了一番,未发现异样,而后进入浴房勘察,发现浴房的地板上有小滩水。 先前张子初和秦川在肖齐文的卧房勘察时,就发现浴房的地上有尚未干涸的水渍,被挂在梁下的肖齐文身着宽大的白色丝质寝袍,尸体上也有少许未干的水滴,似乎他被害前正在沐浴。 “谷雨你说说,通过验尸以及计算死者足尖距凳子的距离,很容易得出死者是他杀而非自杀的结论,凶手为何要将肖大公子伪装成自缢呢?”周来宝一边四下查看,一边纳闷问道。 “大概和肖庄主那个案子一样,想要给我们这些查案之人制造障碍吧。”陈谷雨猜测道。 周来宝想到,昨日大家讨论案情时,肖大公子还被他们列为嫌疑人之一,今日就变成了被害人,只能说世事无常,令人唏嘘不已。 第164章 阿茗 首先接受询问的,是第一个发现肖齐文之死的小厮阿茗,他容貌普通,不高不矮,属于扔在人群中不容易被找出来的那一类人。 阿茗进入被用作临时审讯室的书房时,还算镇定,并未如肖仁轩的小厮小安和小福那般手足无措、忐忑不安。答话时,他吐字清楚,条理清晰,与之交流起来十分顺畅,可见他应是肖齐文手下的得力之人。 据阿茗所说,昨日肖齐文忙得焦头烂额,回到乐文斋时,已经累得双眼都快睁不开了,草草用了晚膳之后,喝了一杯浓茶,召集了几个心腹管事至书房议事。 议事结束后,肖齐文便吩咐阿茗备热水沐浴。阿茗将烧好的热水倒入大浴桶,又拿大木盆装了些凉水倒入浴桶中,将热水调成了刚好适合沐浴的温水,而后摆好了搓澡用的陶搓石及洗完后擦身的棉巾,便告退了。 肖齐文习惯独自一人或是由宠妾服侍沐浴,因此他沐浴时卧房里并不会留听候差遣的下人。昨晚他大概是太过疲累,连宠妾都没有召,自己在浴房泡澡缓解疲乏。 阿茗听从吩咐准备好沐浴的热水和用物后就离开了卧房,回到了他位于中院的住处歇下,直到今日一早才前往卧房,准备服侍肖齐文起床更衣洗漱。 “这个院子到了夜里,有人值守吗?”张子初问道。 阿茗点头道:“有的,在大门和二门处都有值守的护卫,内门处也有值夜的婆子。” “东、西、北三个方向,有人值守吗?”张子初接着问道。 阿茗答道:“原先是有的,但大公子说,没必要让那么多护卫值守,因为仙云峰入夜后各处只进不出,且有巡逻队四处走动,十分安全,就撤掉了那些护卫,只保留了大门和二门处的护卫。” “昨晚你可曾听到什么声响?”张子初又问。 阿茗摇头道:“小的昨日也跟着大公子忙了一整日,夜里睡得极沉,并未听到声响。而且,小的住在中院,而大公子的卧房在内院,还是有些距离的,即便卧房有响动,只要动静不是特别大,小的都不容易听到。” “你们大公子可有与人结怨?” 阿茗斟酌着答道:“要说结仇怨,那是没有的。大公子没什么城府,也不擅算计,不曾与人结仇。但要说矛盾,那肯定是有的,牙齿还容易上下磕碰呢,何况是一大家子兄弟。” “大公子与三公子曾当众争吵过,也教训过五公子和六公子,但都是兄弟间的小摩擦,在小的看来,不至于有人因为那点微不足道的小矛盾就置大公子于死地。” 张子初背着手走了几步,问道:“本官听说,肖庄主曾表示,要将庄主和肖氏家主之位传给九公子。若此事属实,岂不是说明,大公子与肖夫人、九公子这母子二人存在对立关系?” 阿茗说道:“庄主的确说过那话,但他是在气头上说的,就是一句气话而已,怕是他自己压根不会当真,大公子也不会因此而仇视肖夫人和九公子。” “大人您相信,庄主会将偌大的家业传给一个什么也不懂的稚子吗?庄主如此英明,断不会如此抉择,因此,那句话只是一句不会付诸实施的气话,被唯恐天下不乱、居心叵测的小人传了出来,让不明就里的人产生误解。” 第165章 意想不到的嫌疑人 “如此说来,你们大公子与二公子关系不错?”张子初问道。 “二公子与每位公子的关系都不错,大公子与他相处得也颇为融洽。想必张大人已经知道了,二公子并非庄主的亲子,而是义子,二公子感念庄主的恩情,对兄弟们都挺好。”阿茗答道。 “听说大公子曾醉酒后在言语中流露出对肖夫人的觊觎之意,惹怒了庄主,可有此事?”张子初看着阿茗问道。 阿茗带着几分尴尬答道:“人喝醉之后,嘴便不受脑袋控制了,大公子的确曾在醉酒后口无遮拦,但言语中绝无对肖夫人的觊觎之意,只是赞美了一番肖夫人的美貌。” “庄主当时的确动了怒,下令给大公子泼冷水让他醒酒,而后狠狠责罚了他,但此后便将此事揭过,再未提起。” “你应该是大公子最信任的人之一,也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你认为谁最有可能杀害他?”张子初严肃问道。 阿茗想了想,说出了一个令张子初和林若都没想到的人。 阿茗是这样说的:“如果一定要在山庄里找一个对大公子有怨气、想要杀死大公子的人,小的认为,那人很可能是章大公子章桂元。” 若不是听阿茗提起,张子初和林若都快要忘了洗月山庄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为何这么说?”张子初疑惑问道。 “章夫人突发心疾过世后,大公子担心本就受了伤的章大公子承受不了这个噩耗,就暂时将消息压下了,没有让章大公子知晓。谁知章公子误解了大公子的好意,认为大公子是故意隐瞒。” “章大公子见张大人您怀疑章夫人不是意外死亡,怕是当时就将此事记在了心里,表面上答应庄主将章夫人之死当成意外处理,实则阳奉阴违,那日没过多久就来寻大公子了。“ “章大公子闯进了院子,质问大公子,章夫人是不是被他谋害的。大公子回答说不是,章大公子不信,他还恶狠狠地撂下话说,若是让他发现他母亲的死与大公子有关,他哪怕是赔上性命,也要杀了大公子。”阿茗说道。 “你可知,章大公子为何要怀疑大公子?章夫人可是大公子的嫡亲堂姨母。”张子初追问道。 阿茗答道:“大概是因为银钱之事吧,小的听大公子抱怨说章夫人那儿就是个无底洞,再多银钱都会被她吞得干干净净。” “小的猜想,应该是章夫人寻大公子借钱,大公子不愿一而再、再而三地借给她,就拒绝了。章夫人对大公子不满,抱怨过大公子,被章大公子知晓了,章大公子再断章取义地认为他母亲与大公子有极大的仇怨。” 张子初点点头,问道:“将大公子吊挂在横梁下的那条腰带,可以确定是大公子的?” 勘察现场时,张子初和秦川一眼就发现,那条杏色的腰带与扔在床头的一件杏色蜀锦长袍是一套,正是头一日肖齐文穿的那一身,现在问阿茗,只是为了确认。 “可以确定,大公子的腰带和衣袍都是成套的,那条腰带与他同色的衣裳是一套。”阿茗肯定道。 原本张子初打算在阿茗之后询问肖二公子,但既然阿茗提到章桂元有杀害肖齐文的动机,他便安排先询问章桂元。 第166章 他的动机 乐文斋的管事去闲鹤馆请章桂元的间隙,林若对张子初说道:“章大公子的右手受了重伤,即便他有心杀人,恐怕也做不到吧?” 张子初说道:“他自己做不到,可以让小厮或者护卫代劳。只要有一丝嫌疑,就不能放过。” “将肖大公子伪装成自缢,又没有计算好各种距离,伪造得不伦不类的,轻易就能被戳破,这种冒冒失失的风格,还真与章大公子有些像。”林若嘀咕道。 “凶手也谈不上冒冒失失,说不定他自己也比划、计算过,只是如果寻一个更矮的凳子前来,因那凳子不是卧房里原本就有的,查探之人很快就能发现,还不如就用原本就放在卧房里的圆凳。”张子初说道。 章桂元被请入乐文斋的书房时,还带着一脸懵,似乎不明白官府的人为何要询问他一个因右手受了重伤、根本无法作案的人。 “你们寻错人了吧?嘿,真有你们的呀,这是实在找不到凶手、要随便找个人交差?”章桂元不客气地说道。 张子初不理会章桂元的冷嘲热讽,问道:“昨晚你在做什么?可有证人?从亥时开始说起。” 章桂元没好气地说道:“大晚上的,我一个伤患能做什么?当然是睡觉啦。我在自个儿的客房睡觉,要什么证人?真是莫名其妙!” “也就是说,无人能证明,你昨晚没离开过客房?”张子初挑眉问道。 章桂元“切”了一声,说道:“闲鹤馆门口的护卫只要没瞎,都能证明我没出去过啊。除了院子大门,另外就只有悬崖峭壁可以算是一条出院子的路了,但我又不会飞檐走壁,总不能从悬崖那一侧飞出来吧。” “听说你曾扬言要杀了肖大公子,可有此事?” 章桂元将他那并不大的眼睛瞪得老大,嚷道:“哪个王八羔子胡扯八道?我何时说过要杀我表哥啦?他可是我亲表哥,又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 张子初沉肃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还是实话实说得好,否则当面对质可能就不好看了。至于动机,若是你怀疑肖大公子与你母亲之死有关呢?” 章桂元不自在地咳了咳,说道:“我是说过类似的话,不过我的原话是,如果让我发现我母亲之死与他有关,我就杀了他。” “你为何会认为肖大公子会与你母亲之死有关呢?”张子初盯着章桂元,问道。 章桂元的目光闪了闪,垂下头不说话。 “本官劝你老实交代,你如今可是杀害肖大公子的第一嫌疑人,肖庄主和肖大公子虽然都不在了,但老太爷还在,两位总管也还在。你若是不说清楚,让他们将你当作杀人凶手,你觉得他们会如何待你?”张子初厉声说道。 听张子初如此一说,章桂元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挣扎、权衡了一番之后,说道:“我娘找表哥借过几次钱,最后一次找他借钱的时候,他拒绝了,我娘就威胁了他。” “我娘亡故后,我见你们似乎认定了她是被谋害的,我也觉得有道理,因为我娘随身带着药,不至于一发病就猝死,而且她已经有数年未发病了。我就猜想,会不会因为她威胁了表哥,表哥对她下了手。” 第167章 新发现 张子初背着手来回踱步,问道:“据本官所知,你母亲的娘家也算是世家,章家虽不是顶富贵的人家,应该也不缺钱才是,你母亲为何要一再向肖大公子借钱?” 章桂元似乎不愿吐露内情,支支吾吾了半天,说道:“这与杀人案没关系吧……” “当然有关系,你说了,本官才能判断你的杀人动机是否成立。”张子初说道。 章桂元以恳求的目光看着张子初,说道:“我说的,还请张大人保密。我母亲已经走了,我不想让旁人对她指手画脚。” 张子初点头承诺道:“可以。” “母亲被邻居刘夫人所惑,借着打理中馈的便利,动了府里公中账上的银钱,拿到外头放印子钱,结果不巧遇到了官府大力打击和管制放印子钱一事,借钱的人跑了,母亲放出的银钱一个子儿都要不回来了。” “母亲知道表哥那儿有大姨母留下的丰厚嫁妆,便找表哥借了钱,填补被她挪用的公中银钱。后来她的陪嫁铺子亏损了,她也寻表哥借钱补亏。”章桂元说道。 林若一边如实记录,一边在心中感慨,章夫人这样的糟心亲戚若是遇上了,还真要被撕下一层皮来,难怪她与肖大公子关系紧张呢,谁会喜欢一个将自己的亲外甥当成钱庄的贪得无厌且不靠谱的姨母呢? 章桂元也知道自己母亲的行为有些卑劣,小声为她辩解道:“我母亲只是借,以后手头活泛了,会还给表哥的。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怎会白白拿他的银钱呢?” 林若撇撇嘴,心想,那可不好说,从他们掌握的情况来看,钱给了章夫人,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些。 “想必你母亲找肖大公子借的钱不少吧?她掌握了肖大公子的什么把柄,才让他一次又一次不得不将钱借给你母亲?”张子初接着问道。 “这……”章桂元又犹豫了。 “如今肖大公子已身亡,且本官已承诺不将你说的话告知旁人,你还有何顾虑?而且,你说得越多、越详细,越有助于本官早日找出真凶,也早日洗脱你的嫌疑。”张子初循循善诱道。 章桂元说道:“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我母亲提过一嘴,说大公子曾与姨父后院的一位姨娘幽会,被她撞见了,但具体是哪位姨娘,母亲并没有说。” 章桂元离开书房后,林若自顾自嘀咕道:“这位章大公子好像没打耳洞,我验尸的时候仔细瞧了,肖大公子也没有耳洞。” 张子初失笑道:“你还在琢磨肖夫人的心仪之人呢?” 林若说道:“是的,我觉得,找到那个人,应该能对破案有很大的帮助。” 二人正说话时,肖二公子肖齐武到了。他仍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守礼、小意谦逊,对于询问十分配合,无论被问到什么问题,都条理清晰地详细回答。 据他所说,他昨夜仍如往常一般,雷打不动地待在画室作画,完成一幅画作后就回到卧房就寝。由于他院子的下人极少,他又喜静,因此也和上回一样,同样是没有证人的。 肖齐武刚离开,周来宝就急切地冲进书房,向张子初禀报道:“张大人,案发现场有新发现!” 张子初和林若立即跟着周来宝去了卧房,听周来宝说道:“我和谷雨在用作杂物间的耳房地板上发现了一个暗门,打开一看,发现下头是个地窖。” 第168章 珠串 张子初和林若走到卧房西侧用作杂物间的耳房里,看到一块地板被翻了起来,露出下面的方形入口。 “地窖里放的什么?”张子初问道。 “放的冰块,准确地说,这是一个冰窖。“周来宝答道。 冰窖这种东西在前朝就有了,本朝的皇宫内院、权贵府邸,也都会修建冰窖,用于储存夏日使用的冰块。 为了能在夏天有足够的冰块可用,富贵人家会安排下人在冬天严寒时节开始凿冰、采冰,冬日采集的冰块因为未经日晒,较为坚硬,不易融化。 冰窖通常建在阴凉的地方,并且深入地下,以隔绝外部高温。冰窖内部使用新鲜稻草和芦席铺垫,把冰放到上面之后,再用稻糠、树叶等材料进行隔热,以减少冰块受外界温度影响而融化的可能性。 冰块被妥当放置后,窖口会被密封,以保持冰窖内部的低温环境,待来年享用。 然而,即便采取了种种措施,仍会有不少冰在被使用前就融化了,约莫会有三分之二的藏冰融化。对此,应对的方式是,将藏冰量提高到所需使用量的三倍,才能确保有足够的冰块供夏季使用。 “冰窖里除了冰块,是否还装有他物?”张子初问周来宝。 “没有,只有冰,咱下去看过了,下头凉嗖嗖的。”周来宝答道。 张子初唤来阿茗问道:“你为何没告诉我们,这间耳房之下是冰窖?” 阿茗答道:“大人您也没问小的呀,再说,每位主子的院落里都修建了冰窖,这冰窖似乎与凶案无关吧。” 打发走阿茗后,张子初问周来宝道:“还有其他发现吗?” “有,谷雨在博古架下的木腿旁捡到了这个。”周来宝说着,从内兜里掏出一个莹润剔透的白玉圆珠,那珠子只比拇指稍大些,但整个玉石上无一丝杂质,可见其质地上乘,价值不菲。 张子初拈起小小的白玉圆珠仔细观察起来,林若也凑过去看了看,说道:“这玉珠有些像女子佩戴簪、钗上的饰物。” “难道凶手是女子?”周来宝猜测道。 “并非如此。”何青说着,踏进了卧房,向张子初见礼后,说道:“这玉珠是珠串上的。” “珠串?” 何青解释道:“庄主年轻时得了一整块上好的和田美玉,庄主便花重金请了玉雕师,请其将那玉切割、雕制成玉珠,再将玉珠穿成珠串,在公子们出生时赠与他们,希冀他们成为如玉君子。” “每位公子得到的珠串都一模一样吗?”张子初问道。 何青摇头道:“非也,庄主赠与每位公子的珠串上所穿的玉珠数目,与其排行是一致的。大公子得的珠串上只有一颗玉珠,但那个玉珠最大,也雕饰了花纹。” “以此类推,二公子的珠串上有两颗珠子,三公子的有三颗,九公子的则有九颗,但那九颗玉珠都极小。” 张子初将玉珠递给何青,问道:“依何总管看,这颗是哪位公子的珠串上掉落的?” 何青接过玉珠细看了一番,说道:“此玉珠大小适中,肯定不是大公子和九公子串珠上的,六公子、七公子和八公子的珠子应该比这个小,这玉珠应该是属于二、三、四、五四位公子中的一位。” “至于是其中哪一位的,只需请他们携自己的珠串来此比对即可。” 第169章 自辩 张子初请何青安排跑腿的小厮,将肖齐武、肖齐礼、肖齐义和肖齐智四人请到了乐文斋的内院卧房,他们都依照张子初的要求,带上了各自的串珠。 “请各位把串珠取出来。”张子初说着,上前去查看他们的串珠。 只见肖齐武的珠串上,孤零零地穿着一颗玉珠。见张子初皱眉看过来,肖齐武说道:“这珠串上原本是有两颗珠子的,不知何时竟少了一颗,只剩下一颗了。” 张子初拿出陈谷雨在博古架下捡到的玉珠,与肖齐武的珠串上还剩下的一颗玉珠放在一起对比,发现二者完全一样。 “二公子遗失的那一颗珠子,可是这一颗?”张子初问道。 肖齐武惊喜道:“正是!张大人是从何处寻得的?我原本还为找不到这颗珠子而遗憾呢,这珠串是父亲赠予的,饱含了父亲的祝福与慈爱,是无价之宝!” “这颗珠子,是在这间卧房里找到的。”张子初说道。 三公子肖齐礼闻言,指着肖齐武说道:“我明白了,肖齐武,就是你杀害了大哥!难怪官差要让我们带着珠串来这里呢,原来是发现了凶手的线索!珠串少了一颗珠子的人,就是杀害大哥的凶手!” 四公子肖齐义仍一副事不关己、云游天外的样子,立在一旁不说话。五公子肖齐智转了转眼珠,说道:“三哥,话可不能乱说,二哥与大哥感情甚笃,怎会杀害大哥呢?” “什么感情甚笃,大哥不过把肖齐武当成可以随意使唤的小厮而已。说不定肖齐武早就怀恨在心了,这回趁着父亲突然被害,山庄上正乱着,便趁机杀害了大哥。”肖齐礼说道。 肖齐智表面摆出和事佬的样子,实则暗暗煽风点火,说道:“三哥,你可不能这样说二哥,他对咱那可是没得说。” “不论旁的,单说杀害大哥的动机,二哥就没有啊。虽说二哥和大哥一样倾慕咱们夫人,但就因这一点,还不足以让二哥杀人呀。” 一直沉默不语的肖齐武意味不明地看了肖齐智一眼后,迅速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地直挺挺站着,并未为自己辩解。 肖齐礼似是第一回听说肖齐武倾慕肖夫人之事,震惊得无以复加,问肖齐智道:“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千真万确!有府衙的推官在此,我可不敢胡乱瞎说。我曾无意中发现,二哥以满含深情的缠绵目光追随着夫人的身影,我那时便知晓,二哥定然是恋慕着夫人的。”肖齐智说道。 肖齐礼皱着眉头看着肖齐武说道:“这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想不到咱家藏的最深的就是你啊。我知道了,你就是想霸占夫人,所以杀了父亲,而后又杀了大哥,这样你就有机会独掌大权,为所欲为!” 肖齐武等到肖齐礼、肖齐智都没再说话时,才淡淡说道:“我无意为自己辩解,但事涉夫人的名誉,我不得不说。” “第一,我那串珠这几日并未带在身上,何时少了一颗,我并不知情,我昨夜也未曾来过这里,更不可能杀害大哥。” “第二,夫人对我亲切和蔼,从不因我非父亲的亲子而看低、怠慢我,因此我甚为感激她,五弟你大约是看错了,我看向夫人的目光只有感激,并无其他。五弟你或许是话本子看多了,产生了臆想。” “第三,父亲待我恩重如山,我绝不会杀害父亲。若论动机,杀了父亲和大哥,对我又有何好处?我一个义子独掌大权?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第170章 撒鱼食 肖齐礼嚷道:“你口齿再伶俐,也改变不了你的串珠出现在凶案现场的事实!反正你的嫌疑是最大的!” 肖齐武平静说道:“对此我无话可说,既然我的嫌疑最大,我愿被禁足在我的卧房里,一步也不再踏出房间,静待张大人抓到真凶、还我清白。” 肖齐礼、肖齐义和肖齐智表示无异议,于是,肖齐武便在两个护卫的“护送”下回到了他的住处勤谨院,在他的卧房门口,立着两个肖齐礼派去的护卫,负责盯着房门,不允许肖齐武出来。 肖家几位公子都离开后,张子初问何青道:“何总管可知,落云峰上的巨石为何会突然掉落、砸坏山路?” 何青没料到张子初不问他案件相关情况,反而问起了旁的,愣了一瞬,回答道:“我已派人前去查探了,以前也不是没有出过这类事情。” “落云峰上多高而陡的斜坡,且上头的石块大部分都由几个不连续的块体组成,被风化或是被雨水冲刷后就容易崩塌。” “拦路的巨石何时可以被清除?”张子初又问。 何青答道:“我已经派人加紧清理了,清理完巨石再修好山路,少说也需要三四天。” 原本肖齐武接受询问后就轮到了何青,只不过出了串珠之事,被打断了。此刻何青正好来了,张子初便问道:“何总管昨夜在做什么?” 何青没想到嫌疑人都落网了,眼前这位神色认真、没有半点松懈的推官还会问他这个问题。他自嘲一笑,说道:“看来何某这是在张大人那儿挂了名号呀,您难道忘了,昨日三更前后,正是何某送张大人您下仙云峰?” “在那之前呢?”张子初问道。 “在那之前,我接替平大总管为庄主守灵,灵堂外的护卫、杂役都可以为我作证。”何青答道。 张子初说道:“请何总管不要放在心上,本官只是例行询问而已。” 何青淡笑着说道:“张大人行事严谨,何某理解。” 何青离开后,张子初背着手在卧房中来回踱步,转到巨大的鱼缸旁边时,看到眼睛圆鼓鼓的可爱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紧张的心绪放松了些。 林若见张子初的目光定格在五颜六色的小金鱼身上,脸色柔和,想到儿时他带着自己去城郊的无名小湖边捞鱼的情景,心莫名一软,向管事要了鱼食来,将鱼食递给张子初,示意他喂鱼。 张子初接过鱼食,向林若温柔一笑,说道:“知我者,小若也。” 林若红了脸,催促道:“你快撒鱼食儿呀,小金鱼们都饿了。” 张子初用手拈起些许鱼食撒入鱼缸中,却发现自己不慎撒多了,不自觉地将手指伸进水里,想要拈回一些鱼食。手指触到水面的一刹,他感到一阵冰凉,骤然收回手指。 “哎呀,你干啥呢!不可以将手指放进水里,当心小金鱼咬你!”林若见状,高声叫嚷道。 张子初失笑道:“傻兔子,金鱼连牙齿都没有,如何能将人咬伤?” “嗯?真的吗?” 张子初见林若一副傻乎乎又天真可爱的样子,忍不住笑着上前揉了揉她的发顶。 “不可以!”林若娇嗔着抱着头往后退了几步。 “哟,看来我回来得不是时候呀。”齐乐大步踏入乐文斋的卧房,贼兮兮笑着说道。 第171章 隐秘的内情 见齐乐来了,张子初又恢复了正经模样,问道:“齐捕快可有收获?” 齐乐脸上看好戏的欢乐表情很快变成了一脸愁容,说道:“她们一个个的,大约都被大少夫人下了缄口令,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真是愁人。” 林若正待安慰好友,就听她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小得意说道:“不过,这点小困难怎么难得倒我这个优秀的捕快呢?我排除万难,找到了一个愿意开口的人。” “那人姓付,原是肖大公子的乳母,肖大公子成亲之前,她是乐文斋的管事妈妈,在后院那可是一人之下、好多人之上的人物。但肖大公子娶妻后,付妈妈就失势了。” “她与大少夫人不对付,被大少夫人寻了由头贬为了打杂的婆子,她嘴里一直小声骂大少夫人是’黑心烂肺的‘,要同大少夫人唱反调,大少夫人不让她们回答官差的问题,她就偏要说。” “据付妈妈说,大少夫人脾气暴躁,动辄大骂下人,与章夫人如同亲母女一般,性情十足相像。因她霸道又善妒,与大公子并不和睦,总是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 “那付妈妈口口声声说,大公子一定是被大少夫人害死的,因为就在一个月前,大公子无意间在大少夫人房里发现了几封情信,虽大少夫人说那只是她练字的文稿,大公子却不信,认为大少夫人不贞,且有了休妻的想法。” “付妈妈说,大少夫人得知大公子想要在庄主的寿宴后就将休妻一事提上日程时,跑到大公子跟前大吵大闹,还寻死觅活了一番。大少夫人扬言:大公子敢休妻,她就和他一起死。” 林若不遗余力地夸赞道:“阿乐你真是太厉害了,如此隐秘的内情都被你挖出来了呀!你是咱府衙最能干、最厉害、最美丽的女捕快!” “嘿嘿,那是。”齐乐自得一笑,而后反应过来,柳眉一竖,嗔道:“咱衙门里只有我一个女捕快吧?哼,小林子,你变坏了。”说完,她伸手要捏林若的脸颊泄愤。 林若嘻嘻笑着,往张子初身后躲。张子初一边将林若挡在身后,一边问齐乐:“大少夫人昨晚在做什么?” 齐乐皱眉答道:“这个就不知道了,大少夫人压根不愿见我,一句’身体不适,不便见人‘就打发了我。我寻她的贴身丫鬟询问,她们都像避瘟疫一般避开了。” 林若说道:“要将大公子挂在横梁下,只有成年男子才能做到吧。” “可是如果付妈妈所说属实,那么大少夫人或许有个奸夫,那个奸夫可以帮她完成伪装啊。”齐乐说道。 “再说,咱现在也没其他嫌疑人,不如先将大少夫人列为第一嫌疑人来查。”齐乐补充道。 她还不知道肖齐文的小厮阿茗指控章桂元,以及肖齐武因其串珠上的玉珠出现在案发现场而成为头号嫌疑人之事。 林若详细地将他们先前查得的情况以及嫌疑人之事告知了齐乐,齐乐想了想,眼前一亮,说道:“我知道啦!大少夫人的奸夫就是肖二公子,他们合谋害死了肖大公子!” “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大嫂与二弟产生了背德的感情,于是二人经过精心筹划,找准时机,杀死了大哥,还伪装成大哥自杀的样子,如此两位有情人便可鸳鸯交颈、双宿双飞啦。” 张子初轻咳了一声,说道:“齐捕快还是少看些话本子的好。” 第172章 蹊跷 “什么话本子?”松子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跳了过来。 “你可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张子初问道。 松子将自己空空如也的内兜展示给张子初看,说道:“公子,小的好不容易攒下来的老婆本儿,已经花得一干二净了,您这个月不将工钱翻倍都说不过去啊。” 张子初笑道:“那要看你花钱买的消息有没有用处,有用自然好说,若是没用,那我只能说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但工钱翻倍是不可能的。” “有用有用,绝对有用!”松子拍着胸脯说道:“小的砸了好多钱,才从一个茶房杂役那里打听到,大公子昨日和心腹管事议事时,提到要尽快将家主令从肖夫人那里夺过来,以免肖夫人和她的心腹扶持九公子上位。” 齐乐翻了个白眼道:“我看你这钱是白花了,这个消息有啥用?庄主过世了,大公子想要夺权,那不是人尽皆知嘛。” “齐姑娘此言差矣,夺权和抢夺家主令可是两回事,夺权可以悄无声息地进行,但夺家主令,那可是明抢啊,必然要发生正面冲突,难保肖夫人不会提起得知了此事从而先下手为强,杀了大公子。”松子分析道。 “有道理。”林若点头说道。 齐乐也认为松子说得有点儿道理,但嘴上不愿承认,便闭着嘴巴不吭声。 不多时,被张子初安排去落云峰探看的秦川也回来了。张子初没有给秦川分配询问、勘察现场和探听消息的任务,而是令他悄悄去落云峰看看,那突然掉落的巨石是否有蹊跷。 秦川沉着脸向张子初禀报道:“看不出是意外还是人为,属下认为,即便是人为的,凶手可能也抹去了痕迹。” “秦捕快辛苦了。”张子初说道。 齐乐惊讶地问道:“张大人,您这是怀疑,突然落下的巨石是有人故意推下的?目的是阻拦温江府的官差上山?” “没错,我觉得那巨石落下的时机也太凑巧了,刚好就在平大总管派人去请温江府官差之时落下来挡了路且破坏了山道,我不信世上有如此巧合之事。”张子初答道。 众人仔细想了想,深以为然,只可惜这个猜测无法得到证实。 待前往乐文斋内院各处查探的周来宝和陈谷雨回到卧房,人就到齐了,张子初便召集众人一同探讨、分析案情,集思广益。 肖齐文的尸体已经被装进棺材里、抬到设在外院正堂的灵堂里了,张子初关上房门,先让林若把询问笔录给众人传阅,待大家看完后,他说道:“大家对此案有何看法?认为谁的嫌疑最大?” 松子抢先道:“若是看证据,那么小的认为,肖二公子的嫌疑最大,毕竟属于他的玉珠出现在了案发现场。” 秦川附和道:“没错,确定凶嫌,最重要的就是人证和物证。肖二公子昨夜没有能够证明他未离开住处的证人,又在案发现场出现了指向他的证物,他也有作案动机,因此嫌疑最大。” 周来宝表示,他赞同秦川和松子所说的,也认为肖齐武的嫌疑最大。 陈谷雨说道:“有没有可能是其他人拿了肖二公子串珠上的珠子扔在案发现场,故意栽赃嫁祸呢?” 周来宝说道:“我后来追过去问肖二公子他先去将串珠放在何处,他说他放在卧房床头的暗格里。那个地方较为隐秘,其他人怕是很难盗取串珠嫁祸于他。” 第173章 众说纷纭 齐乐说道:“我还是觉得,大少夫人郭氏也有作案动机。对女子来说,被休弃是一件天大的祸事,若她当真被大公子休弃回家,她下半辈子可能就要凄凉度日了,而且她的子女也会被人指指点点。” “无论是为了自己和儿女,还是为了掩盖她红杏出墙之事,她都有足够的动机杀死与她并没有多少感情的丈夫。肖大公子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她的不堪之事,她也仍然可以继续当她的大少夫人。” “再说作案时机,她身为乐文斋的当家夫人,对内院的护卫情况以及大公子的习惯了如指掌,可以找准时机伙同她的姘头潜入肖大公子的卧房将其杀死,再将其伪装成自缢的样子。” 见林若未置一词,张子初问道:“小若,你呢?” 林若说道:“我觉得肖夫人也有作案动机,一来是因为松子打听到肖大公子死前曾与其心腹商量了对付肖夫人母子之事,以肖夫人对山庄的掌控,说不定立马就得到了消息,于是先发制人,杀了大公子。” “二来,大家别忘了,肖夫人也是有心仪之人的,那人有耳洞。就我观察到的情况看,咱们见过的几位肖家公子里,只有肖二公子有耳洞。” “更何况,五公子也说过,二公子疑似恋慕肖夫人,因此我大胆猜测,肖夫人的心仪之人就是肖二公子。杀害肖大公子,可能是肖二公子和肖夫人合谋完成的。” 张子初提笔在纸上写下:肖齐武、大少夫人郭氏及暂且无法得知其身份的奸夫、肖齐武和肖夫人。 “还有其他嫌疑人吗?”张子初问道。 见众人都摇头,张子初说道:“没人觉得章大公子和何总管也有嫌疑吗?” “章大公子有嫌疑可以理解,毕竟肖大公子的小厮指出他有作案动机,但何总管好似没有什么嫌疑吧?案发时,他正送咱们回客院呢。”周来宝说道。 “是呢,章大公子那怂样儿……额,那怯懦没主见的样儿,一瞧就不像有杀人决断的,也没有足够的智识想到将现场布置成自缢,更没能力偷肖二公子的玉珠嫁祸于他。” “何总管么,一来他没有作案时间,二来也没有作案动机呀,他与肖大公子关系不错,庄主过世了,若肖大公子上位,他或许能更进一步当上大总管也说不定呢,他为何要杀肖大公子?”松子说道。 “我和来宝哥去闲鹤馆打探了,想要不惊动门口的守卫出院子,确实难如登天,章大公子还受了伤,即便有帮手,怕是也做不到。至于何总管,他看起来淡定从容,我直觉不是他。”陈谷雨接着说道。 “我也觉得不是章大公子和何总管,这两人一个太傻,一个太精明,都不太像。”齐乐说道。 “你为何会认为章大公子和何总管也有嫌疑呢?”林若问张子初。 张子初朗声说道:“章大公子虽说看起来唯唯诺诺,但他也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比如,他表面答应肖庄主,将章夫人之死作为意外处理,但过后还是去质问了肖大公子。” “由此可见,他与他母亲感情颇好,他对于章夫人身死一事尚存疑虑,想要追查。若他掌握了一些证据,证明肖大公子与他母亲之死有关,是有可能在激愤之下杀掉大公子的。” 第174章 理由 “至于如何不惊动护卫悄悄出闲鹤馆,我还未去那里探过,暂且不提,但若是想要暗自出院子,总会有法子的。” “我之所以会怀疑何总管,是因为他隔着一定距离就一眼认出我当时拿在手里的玉珠是珠串上的玉珠。何总管自己也说了,那珠串是肖庄主在每位公子出生时赠予他们的,肖二公子则是在他被庄主收为义子时得的。” “肖家的公子们得到珠串,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而且看样子他们平日里也很少会将珠串带在身上,何总管为何看一眼就能确定,那个除了材料比较优质之外并无明显特征的玉珠,是肖家公子们的珠串上的呢?” “在案发现场发现的是玉珠而他物,才更让我怀疑凶手并非肖二公子,而是另有其人。一来,肖二公子若是凶手,凭他的聪慧,怎会带上珠串这种容易掉落且掉落后立即就会暴露身份之物?” “二来,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当日肖二公子在画舫上寻得肖九公子时,曾说过,他靠走路时先迈出哪只脚分辨出扮作肖九公子的小厮并非真正的肖九公子。” “试问,一个如此细心且注重细节之人,作案时即便随身带着庄主赠予的珠串,又怎么没发现珠串上的玉珠少了一颗呢?” 听张子初说完后,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仔细揣摩他的话之后,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十分有理。如肖二公子那般谨慎细致又秀外慧中之人,又怎会布置一个拙劣的假自缢现场呢? 按照他的行事风格,计算出悬挂于横梁之下的肖齐文的脚尖能触到圆凳后,必定会放弃这个伪装自缢的计划。 “可是,何总管的确没有作案时间呀。”齐乐说道。 “没错,若肖大公子死于三更前后,我们就是他的证人,他那会儿正送我们回客院。若是肖大公子死于二更至三更之间,他那会儿在为肖庄主守灵,有不少目击证人,作不得假。”林若附和道。 张子初的眉头不自觉拧了起来,说道:“这个问题,我还没想清楚。” 会贴心地为他们安排膳食的肖齐武被关在了他的卧房里,平大总管忙于肖庄主和肖大公子的丧事,何总管则忙着主持清理山道上的巨石及修理山路之事,张子初他们的一日三餐也就无人安排了。 “公子,咱去厨房寻些吃食吧?”松子摸着自己瘪瘪的肚子,对张子初说道。 “这个不算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啦。”张子初顺势说道。 “没问题!”松子说着,拉了周来宝和陈谷雨,说是人多力量大,三人一同往仙云峰上的大厨房行去。 秦川自告奋勇要前去查看山道修复的进度,被张子初拦下了,张子初让他先休息一会儿,待松子他们拿回了吃食,填饱了肚子再去查看也不迟。 齐乐对秦川说道:“川哥,一会儿吃完东西,我同你一起去吧?” “不必,我自己去就行。”秦川拒绝道。 “带我一起去嘛,俗话说,一人为私,二人为公,咱查案得讲究规矩不是?”齐乐笑嘻嘻说道。 “这是哪里听来的歪理?你想去就去吧。”秦川皱眉说道。 松子三人的觅食之行并不顺利,仙云峰上的大厨房里的人,都是看人下菜碟的主儿,而且如今肖庄主和肖大公子都不在了,两位大总管都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他们,他们便偷懒耍滑,能做能不做的,一律不做。 第175章 冰水与水草 松子好言请大厨房人给他们准备些炊饼、米粥之类既容易做又廉价的吃食,他们都爱答不理,表示他们只听管事的吩咐,其他人就是要一粒米,他们也不给。 松子三人又生气又无奈,你一言我一语地同大厨房的人理论起来,可能因为他们争论的声音有些大,将偷偷溜出九重阁的肖齐书吸引了过去。 肖齐书被肖夫人拘在九重阁里,不允他踏出院门。肖夫人是一片爱子之心,不想让年幼的儿子掺和山庄里乱七八糟之事。 但年仅七岁的肖齐书还不能理解母亲的苦心,他竟在护卫的水壶中悄悄加了蒙汗药,放倒了他们,跑了出来。 从九重阁出来后,肖齐书立即往乐文斋赶,他想要去见张子初他们。他早些时候听到几个丫鬟闲聊,才得知他最喜欢的二哥竟然成了杀害大哥的凶手,被关了起来,他如何能不着急? 从九重阁前往乐文斋,大厨房是必经之处。听到松子的高声嚷嚷的声音,肖齐书便推门进入大厨房。听松子添油加醋地讲述来龙去脉后,肖齐书狠狠斥责了大厨房里的人,并勒令他们立即为张子初一行准备餐食。 大厨房里的人无人不知晓这位小祖宗的脾气,不敢违抗他的命令,灰头土脸地向松子等人道了歉,而后使出浑身解数,整治出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松子三人拿食盒装好后,带着食盒和肖齐书一起往乐文斋赶。 张子初在等待松子他们取回食物的时候,在卧房里四处晃悠,东瞧西看,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在正房查看一番后,他又去两间耳房仔细探看,还顶着严寒下到冰窖中查看。 林若也在卧房里来回走动,走到大鱼缸旁边时,她见鱼缸里的水草并非寻常的金鱼藻,而是叶片为狭长条形、类似韭叶、叶边缘有小锯齿的鲜绿色草叶。 想到张子初说金鱼不会咬伤手指,林若壮着胆子伸手去抓漂浮在水面的一片水草。她的手指触碰到水面时,一阵冰凉刺骨之感袭来,让她立即收回了手指。 “这水如此冰冷,金鱼不会被冻死吗?”林若嘀咕道。 张子初听了,笑道:“当然不会,金鱼对温度的适应能力极强,即便是冰水……冰水!” “冰水怎么了?”林若疑惑问道。 “我好像发现了凶手的诡计。”张子初带着几丝兴奋说道。 “什么诡计?” 张子初匆匆走到鱼缸旁,将手指浸入水中,说道:“我还需要验证一下我的猜测。” 说完,他快步走进用作浴房的耳房,拿起搁在架子上的木盆翻来覆去细看,还凑近闻了闻,之后又跨入木质大浴桶,细细查看浴桶内部。 在桶底与桶壁的连接处,张子初发现了一片不起眼的小小草叶,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的一半。 张子初将草叶递给好奇跟过来的林若,说道:“小若,你看看这是何物。” 林若小心翼翼地拈起那草叶观察,说道:“这是大鱼缸里的水草!” “没错。” “可是鱼缸里的水草,怎么会出现在浴桶里呢?”林若不解问道。 就在这时,松子三人拎着食盒兴冲冲踏进了卧房,松子高声招呼道:“大家快来吃东西!” 张子初和林若从浴房出来,见松子几个都面带喜色,显然是从大厨房弄到了美食。 “你们三个先把食盒放下,过来帮忙!”张子初走到大鱼缸旁,对松子几个说道。 松子皱着脸同张子初商量道:“公子,咱吃了东西再干活成吗?” “少废话,快过来帮忙!” 第176章 混淆死亡时间 松子只好咽了咽口水,苦哈哈地和周来宝、陈谷雨一起上前,按照张子初的吩咐,将那巨大的琉璃鱼缸中的鱼和水用木盆舀入大浴桶中。 “公子,为何要这样啊?”饥肠辘辘的松子不解地问道。 “待咱们倒腾完,就知道了。”张子初说着,拿木瓢从鱼缸中舀了一瓢水装入大浴桶中。 秦川、齐乐和林若也加入了舀水大军,众人合力,很快就将大鱼缸腾空了。 张子初在其他人疑惑的目光中翻入大鱼缸中,在缸底和缸壁仔细查看。没多久,他便在缸底发现了细小的褐色泥土。他将那极其细微的泥土碎末放入他从浴房拿的一块白色布巾中,从大鱼缸中翻身而出。 “秦捕快,劳烦你现在立即去寻前院灵堂的管事,将肖大公子身故时穿的靴子借过来。”张子初对秦川吩咐道,秦川二话不说便领命而去。 依此地的风俗,亡者身故时所穿的衣裳鞋袜都是其与世间最后的牵连,需原样保存,不可丢弃、烧毁,也无需清洗处置。幸而有此风俗,秦川才得以顺利地将肖大公子死时所穿的鹿皮靴带了回来。 张子初将那双鹿皮靴拿起翻看,见靴底沾着褐色泥土。他取出白色布巾,拈起其中的泥土与靴底的泥土仔细比对,发现二者完全一样。 “肖大公子靴底的泥土怎么弄进鱼缸里了呀?”齐乐纳闷道。 “因为他被凶手勒死后,就被放在了鱼缸中,靴底的泥土便有少许沾到了鱼缸底部。”张子初说道。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愕不已,面面相觑。 “可是凶手为何要将肖大公子的尸体放进鱼缸里呢?这样多费时费力呀!”齐乐问出了众人的不解之处。 张子初答道:“为了混淆肖大公子的死亡时间。” 林若闻言,想到鱼缸里冰凉的水和不该出现的浴桶里的水草,若有所悟道:“你的意思是,用冰?” 张子初肯定道:“没错,就是用冰。凶手勒死肖大公子后,将鱼缸腾空,然后将尸体放入其中,再从冰窖中取冰将尸体覆盖,如此,便可将其死亡时间推迟二至三个时辰。” “先前,我在浴桶中发现的草叶,正是鱼缸里那种锯齿状水草的一小片,说明浴桶曾用来装金鱼和水草。方才我又发现,肖大公子靴底的泥土沾在了鱼缸的缸底,说明他的尸体曾被放入过鱼缸之中。” “我给金鱼喂食时,手指触到了水面,水面极为冰冷,我当时就感到了异样,但并未多想,直到小若提出,鱼缸里的水如此冰冷、金鱼会否被冻死时,我才想到了关键:如今鱼缸中的水之所以冰冷,是因为它们都是冰块。” 林若问道:“与其如此麻烦,凶手为何不直接将大公子的尸体放进冰窖里呢?” “因为冰窖的气温过低,若直接将尸体放进冰窖,虽可以推迟死亡时间,但难免会在尸体上留下痕迹,有经验的仵作一看便知尸体经过了处理,从而快速识破凶手的诡计。” “但若是将尸体放在鱼缸里,再放入适量冰块将尸体覆盖,如此既可以混淆死者的死亡时间,也可以在结束对尸体的冰冻后将冰块留在鱼缸里,再装入金鱼、水草和一定数量的水,等待冰块自行融化。” “这也解释了为何鱼缸里的水会如此冰凉以及肖大公子尸体的温度比寻常尸体要低。按说鱼缸里的水应当是正常水温才对,想必肖大公子不会指挥仆役使用珍贵的冰融化的水来养鱼。” “此外,我在冰窖里走了一圈,发现里头的大冰砖的四个角都缺了一块,显然是凶手为了掩盖其取冰的行为,将四个角都凿开了,好让冰砖仍呈对称的样子。” 第177章 驱赶 林若深吸一口气,说道:“若真是如此,嫌疑人的范围就得扩大。” “没错,按照验尸得出的死亡时间往前推二至三个时辰,肖大公子真正的死亡时间就是戌时至亥时,或是亥时至子时,应不会迟于子时。”张子初说道。 松子谄媚道:“公子您真是聪明绝顶足智多谋老谋深算睿智无双!容小的问一句,咱可以开吃了吗?小的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啦……” 张子初失笑道:“难为你饿到这个地步了还能想出这么多词儿,不过我可不想绝顶……大家都开吃吧,抱歉,有谜题未解开时我无心用膳,让大家跟着饿肚子了。” 众人纷纷表示无妨,一起围坐在圆桌前用膳。原本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早已凉了,众人却因腹中空空而吃得极香。 填饱肚子后的松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说道:“幸亏有肖九公子相帮,咱仨才能带回这些美味的饭菜。” “小鬼头他人呢?”齐乐问道。 周来宝答道:“他从住处偷跑了出来,刚好在大厨房那儿碰到了我们,原本要一起过来的,但没走几步就被肖夫人派来的护卫给逮走了。” 众人都吃饱喝足后,张子初和秦川、周来宝一起重新整理了现场勘察笔录,将周来宝和陈谷雨发现冰窖、玉珠以及张子初发现的浴桶中的水草、鱼缸中的泥土碎末等情况都加入了进去。 此后,众人合力将金鱼、水草和水重新装入鱼缸之中,将大鱼缸恢复原状。 松子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抱臂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打起瞌睡来。周来宝和陈谷雨见状,也各自找了椅子打盹儿。 张子初出了卧房,在院子里晃悠、查看;秦川和齐乐前往被巨石砸坏的山路处,查看山路的修复进度。 林若则独自进了卧房旁的书房,找了纸笔,开始尽量详尽地填写验尸格目。 傍晚时分,大少夫人派了几个凶悍的婆子,带了几个护卫,来到卧房门口。其中一个一脸尖刻的婆子叉着腰说道:“天都快黑了,你们也查了许久,该离开了吧?” “这院子的当家人没了,剩下的都是孤儿寡母,你们再留下去,不合适吧?” “咱这院子可不是庄主住的那种大跨院,女眷就在后头,闲杂人等还是早些离开得好。” 秦川、齐乐以及忙着当监工的何青一起返回了乐文斋,一看院子里的架势,何青就知道这是大少夫人整出来的幺蛾子,脑袋突突地疼。 那说话的婆子见了何青,趾高气扬地将方才那些话重复了一遍,末了还问何青道:“何总管,您说说,老奴说得是否在理?” 何青只能硬着头皮表示那婆子说得有理,而后带着歉意对张子初他们说道:“李嬷嬷所说也有些道理,张大人同诸位也忙了一天了,不如先回客院休息?” “也好。”张子初无意让何青为难,便顺着话头应下,由何青将他们一行人送回了凌霄池客院。 他们刚进客院的大门,就听天上传来“轰隆”一声惊雷,紧接着便开始落雨,雨点儿由疏到密,雨势由弱变强,最终变成了铺天盖地的倾盆大雨。 “看来咱还得在这个见鬼的山庄里多待几日喽,拦路巨石刚清理完成,山道才刚刚开始修,这大雨一下,说不得又要落几块石头下来。” “就是不再有大石头落下,这么大的雨,也没法修路。唉,真是愁人呐!”回到“桃夭”的齐乐向林若抱怨道。 第178章 雷雨天来客 “没寻到凶手,咱也不会下山离开呀。”林若说道。 “张大人这不是找到关窍了么,我觉得咱应该很快就能把凶手揪出来!”齐乐胸有成竹道。 “可肖大公子原先的死亡时间提早了,需要重新询问和排查嫌疑人。”林若皱眉说道。 齐乐轻轻捏了捏林若的脸颊,笑道:“小小年纪的,干嘛愁眉苦脸,就不怕脸上长褶子?褶子可是会极大减损美貌的哦,当心变成满脸褶子的黄脸婆了被你家张大人嫌弃!” “阿乐你说啥呢!”林若红着脸嗔道。 齐乐哈哈大笑,林若作势要掐她。二人正笑闹着,就听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林若上前打开房门,看到浑身湿漉漉的肖齐书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像一只被大雨淋成落汤鸡的小野犬。 “啾啾?你怎么来啦?快些进来!得马上换干衣裳,否则会着凉的!”林若说着,将肖齐书牵进了房内。 “你这不让人省心的小鬼头,又是偷跑出来的吧?”齐乐说着,戳了戳肖齐书被淋湿的额头。 “嗯,我这回从狗洞钻出来的,不会那么快被我娘发现。”肖齐书一边乖乖由林若拿干布巾为他擦头擦脸,一边说道。 “嘿,真有你的!” 肖齐书说道:“我听说二哥成了杀大哥的凶手,被关起来了,就想找你们问问,可我娘很快就发现我溜出来了,立即把我抓了回去。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我才又找机会溜了出来。” 他仰起小脸,对林若说道:“林姐姐,我二哥是很好很好的人,他是不会杀人的,更不会杀大哥,我保证!” 林若温柔一笑,说道:“啾啾你别着急,你二哥只是有嫌疑而已,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证实他就是凶手。而且,我们发现了一些新情况,或许能找到真正的凶手,洗脱你二哥的嫌疑。” 肖齐书露出笑颜,说道:“那太好啦!我就知道你们不会胡乱冤枉好人!” “来,姐姐帮你换身衣裳。这里没有小孩子的衣裳,你只能先将就一下,穿你娘先前送给我们的衣裳。”林若温和说道。 肖齐书对穿什么衣裳并不在意,任由林若帮他换衣。齐乐看到穿着又大又长裙装的肖齐书,极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鞋袜也脱了吧,穿着容易患伤寒。”林若说着,准备帮肖齐书脱鞋脱袜。 谁知肖齐书躲开了,推拒道:“不用不用,换衣裳就行,鞋袜不必换。我上回落水被救起后,就没有换鞋袜。” 林若严肃道:“不可以,上回没着凉那是运气好,这回可就说不好了。” 肖齐书皱着小脸,和林若商量道:“那两位姐姐能不能先背过身去,我自己脱鞋袜?” “嘿,小鬼头还会害羞呀?刚刚换衣裳都让我们看了,怎么脱个鞋袜不让看?”齐乐狐疑道。 “反正就是不能看。”肖齐书说道,对此事态度十分坚决。 “不看就不看,雨好像小了点儿,我去瞧瞧川哥在做什么。”齐乐说着,寻了斗笠戴好,一阵风似的闪身出了房门。 林若背过身,让肖齐书自己脱下鞋袜,而后去榻上待着。她们房里并无多的鞋袜,只能暂时让他先光着脚,一会儿再找客院的管事想办法。 “林姐姐,我好了。”肖齐书脱掉湿透了的鞋袜上了榻,拿被子将自己裹起来,说道。 林若转过身,伸手触了触肖齐书的额头,温和说道:“还好没有发热,但也不可大意,你先乖乖待着,我去找地方给你煮碗姜汤来驱寒。” 第179章 小秘密 肖齐书拉着林若的衣袖,说道:“不用啦林姐姐,你别走好不好?” 见林若似乎还是坚持己见,肖齐书急切说道:“林姐姐,你若留下,我就告诉你我的小秘密!” 林若将迈出去的一只脚收了回来,转头问道:“什么小秘密?” 肖齐书鼓足勇气,将两只小脚伸出被子之外,对林若说道:“你看,这就是我的小秘密。” 林若凑过去一看,发现肖齐书右脚的大拇趾和二趾间多了一个趾甲,也就是说,他的右脚上有六个脚趾,是为骈趾。 “啾啾,你就因为右脚上长有骈趾,才不愿让别人看到?这没什么的,就算被人看到也没关系。”林若笑着说道。 肖齐书不确定地问道:“林姐姐,你不会觉得我是怪物吗?” 林若怜爱地摸了摸肖齐书的小脑袋,认真回答道:“当然不会,姐姐还见过手上长有骈指的人呢,这种情况虽不算多,但也不算稀罕,就像小树多长了一个枝桠,只是与众不同,但绝不是怪物。” 肖齐书清澈的双眸出迸发出欣喜的光芒,仰头说道:“真的吗?林姐姐你真好!和我二哥一样好!” 林若笑道:“你二哥也告诉你,长了骈趾没关系,不是怪物,是不是?” 肖齐书小鸡啄米一般点头,说道:“是呢,而且我二哥还给我看了他的右脚,他也有骈趾!” 说完,肖齐书懊恼地说道:“二哥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小秘密,绝不能告诉除母亲之外的人,我方才一不小心就说出来了。不过林姐姐是好人,是不会将这个小秘密告诉旁人的,对不对?” 林若心里一咯噔,努力压制住心底的惊涛骇浪,挤出一丝笑容,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嗯”字。而后,她转开脸,不敢再看肖齐书那张对她满含信任、天真无邪的小脸。 齐乐回到“桃夭”时,肖齐书已经睡着了。齐乐回来的路上正好遇到了客院的王管事,将肖齐书在她们房里的消息告诉了他,让王管事通知九重阁的管事或是直接禀报给肖夫人。 除此之外,齐乐还贴心地让王管事寻来了干净的鞋袜,虽说那鞋袜不合脚,但总比让小家伙光着脚要强。 林若帮肖齐书穿好袜子,愣愣地在榻边坐了一会儿,就有九重阁的管事妈妈寻了过来。看来王管事并未将肖齐书偷溜来此之事禀报给肖夫人,而是只告知了九重阁的人。 那九重阁的管事妈妈对林若千恩万谢了一番,又明里暗里请她不要将事情告知肖夫人,才抱着熟睡的肖齐书离开了,大概她是担心他们这些九重阁的下人会因照看小主子不力而被肖夫人责罚吧。 齐乐洗漱、沐浴后倒头呼呼大睡,林若却怎么也睡不着,如烙饼一般翻来覆去了一阵子之后,干脆坐起身来,轻手轻脚地下榻,套上外衣,出门去寻张子初。 她的确答应了肖齐书不将他的小秘密告诉旁人,但她安慰自己说:张子初并不是旁人。而且,此事事关重大,影响张子初对于凶手的推断,必须要告知他才行。 林若到达“南山”时,松子已经睡熟打呼噜了,张子初却并未歇息,而是提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勾勾画画。 见林若深夜来寻他,他便知道林若必定有要事,问道:“小若,怎么了?可是又发现了新线索?” 林若点点头,说道:“我可以肯定肖夫人的心仪之人是谁了。她与那人应该是两情相悦,不仅互相爱慕,还……” “还怎么?”张子初见林若说着说着就卡了壳,便笑着催问。 第180章 父子 林若红着脸,小声说道:“还有了肌肤之亲,甚至暗结珠胎。” “为何如此肯定?”张子初问道。 林若将肖齐书冒雨来到客院以及他和肖二公子的右脚都有骈趾一事说了,张子初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骈趾多由父母遗传给子女,肖二公子和肖九公子同时在右脚长了骈趾,确实极有可能是父子关系。” “这是不是表示,肖二公子的嫌疑更大了?他与肖夫人有情,二人还有了孩子,为了他们,他有理由杀死肖庄主。” “又因为肖大公子曾觊觎肖夫人,且打算对肖夫人和啾啾不利,肖二公子便也对他痛下杀手。最重要的是,肖庄主和肖大公子遇害时,肖二公子都没有不在场证明。”林若说道。 张子初轻叹一声,说道:“从作案动机、作案时间以及证据上看,的确如此。只是,若真凶就是肖二公子,还是有许多说不通之处。” “凶手如今犯下了三桩杀人案,他第一个杀的是章夫人。从咱们掌握的消息看,肖二公子与章夫人并无牵扯,他为何要杀害章夫人呢?” “而且,章夫人在山庄里是有个相好之人的,死前还曾与那人春风一度。若肖二公子与肖夫人是一对儿,那么他应该不会再与章夫人搅合到一起,如此便可在很大程度上排除他杀害章夫人的可能。” “据咱们先前的推测,章夫人极有可能是被她的相好之人害死的,肖二公子若不是她的相好,就不便在取走她随身带着的救命药丸后采用某种方式诱发她的心疾从而致她身死。” “即便肖二公子人品堪忧,脚踩两只船,同时与肖夫人和章夫人相好,他又有何理由害死章夫人呢?” 林若思忖道:“据我观察,肖二公子和章夫人应该没有那种关系,肖二公子提起章夫人时,神色都不自觉带着不喜与鄙夷,那可不像装出来的。” “从章夫人两位侍女的述说中也可推出,章夫人向来瞧不上肖家除大公子以外的其他公子,也未曾听说他俩单独见过面。“ “章夫人的容色与肖夫人相比,差了好一大截,她的年纪也比肖二公子大上了许多,无论从哪方面看,二人之间都不大可能产生男女之情。” 按了按额角,林若说道:“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像,凶手到底是谁呢?真是头疼。” 张子初笑道:“头疼就好好睡一觉,走,我送你回去。” 林若摆摆手道:“不需要不需要,我自己回去就好,很近呢。” 张子初不理会林若的推拒,仍坚持将她送回了“桃夭”。 “哈,被我逮个正着!小林子,你这是一时半刻都离不开张大人啦?” 刚进客房,林若就被突然从门后窜出且冷不丁发声的齐乐吓了一大跳。 林若扶着心口嗔怪道:“吓死我啦!阿乐你干啥呢。” “嘿嘿,我起夜时发现你不见了,就在这儿守株待兔。老实交代,是不是和张大人幽会去啦?”齐乐笑着问道,双目贼亮。 林若红了脸,说道:“哪有?我是有正事去寻他。” “什么正事儿呀?同我说说。”齐乐笑嘻嘻凑过去揶揄道。 林若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肖二公子和肖齐书的关系,又不知该如何糊弄过去,支支吾吾了半晌,遭到了齐乐无情的嘲笑。 第181章 肖老太爷 夜里林若睡得极沉,齐乐和林若笑闹了会儿,也重新进入了梦乡,导致张子初和秦川于卯正前后在“桃夭”敲了许久房门,才吵醒了被瞌睡虫附体的两位姑娘。 林若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听到张子初在门外唤她,知晓定是发生了大事,立即就清醒了,快速下榻披上外衣,打开了房门,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肖家的老太爷死了。”张子初答道。 “也是被人杀害的?”林若惊讶地问道。 张子初说道:“是的,所以需要小若你前去验尸。” 肖家老太爷肖宗成已经是七十二岁高龄的老人了,喜爱清净。他也住在仙云峰上,只是他的住处甚为隐蔽,在仙云峰和腾云峰之间的峡谷里,那峡谷离仙云峰更近,便还是算作仙云峰的地盘。 这位老太爷爱享乐,刚过完六十大寿,就将家主之位和山庄交给了独子肖仁轩,他自己则窝在他花了数年时间、请了当世名匠主持修建的风水宝地里寻欢作乐,再不过问山庄事务,除了逢年过节,等闲也不见家里人。 先前章夫人因心疾过世,无人告知肖老太爷,因这等“小事”还不够格过他老人家的耳。后来庄主被谋害,平大总管原本要告知肖老太爷,被肖大公子拦下了,理由是担心年迈的祖父受不了那个打击。 再后来肖大公子自己出了事,两位大总管既要琢磨着权力的交接及站队,又要安抚山庄内诸人,稳住局面,每日都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恨不得把一日十二个时辰变成二十四个时辰,顾不上将接二连三的祸事禀报给肖老太爷。 或许两位大总管也认为,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没必要让肖老太爷这位十多年都没管事的富贵闲人出来主持大局——以肖老太爷的个性,若他得知了实情,必定是要重掌乾坤的。 肖老太爷年轻时也是一位能人,力排众议为自己娶了个拥有巨额财富的寡妇县主,与宗室和权贵搭上了关系,将肖氏的生意版图扩大了将近一倍。 他头脑灵活,目光敏锐,能谋擅断,果决坚毅,是一位极为优秀的商人。在独子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合格继承人时,他又能果断放手,痛快放权,绝不拖泥带水。 然而,若是遇到了对肖氏造成重大影响之事,他又会雷厉风行地重新掌握权柄,成为说一不二的无冕之王。 因此,若是肖庄主和肖大公子之死传入了肖老太爷的耳中,他必定会从他所住的百龄谷出来,重振旗鼓,呼风唤雨,重新主持洗月山庄的大局。 到了那时候,就没两位大总管什么事儿了,他俩就会沦为依肖老太爷之命而行的高等管事。 原本,两位大总管不禀报肖老太爷,肖夫人身为儿媳,还是可以前去百龄谷将情况如实告知公爹的,但肖夫人也同样选择了暂且瞒着肖老太爷。 总而言之,在种种因素的作用下,唯一的儿子和嫡长孙相继遇害后,被蒙在鼓里的肖老太爷仍然过着花天酒地、拥仆搂婢的奢靡日子。 肖老太爷有个习惯,每日寅时六刻醒来后,必须要大解,而且他不去恭房,而是由小厮拿着极为稀罕、价值连城的印着松鹤延年图案的五彩瓷痰盂前去伺候。 今日寅时六刻,负责伺候肖老太爷如厕的小厮捧着痰盂进入卧房时,发现肖老太爷仰面躺在他那宽大的六柱架子床上,双目圆瞪,嘴唇微张,脸上透着诡异的青黑色,身体肿胀僵硬,显然已经死了。 在肖老太爷身旁,还躺着一个睡得极沉的年轻小厮。 第182章 百龄谷 负责伺候肖老太爷如厕的小厮吓得屁滚尿流,尖叫着跑出了卧房,都没顾得上收拾他在惊惧之下手抖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五彩瓷痰盂。 肖老太爷突然死亡的消息被层层上报至两位大总管处,平、何二人先后赶到百龄谷,看到肖老太爷的死状,立即派人去请张子初等人。 肖老太爷明显不是自然死亡,那满脸的青黑色,一看就是被谋害的,只能报官,而如今山庄里的官儿,只有张子初一人。 天色将亮未亮,百龄谷被一片薄雾笼罩着,显得神秘又空灵。四周高耸入云的山峰,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深绿色“围墙”,如同高大威猛的护卫,守护着山谷的安宁,隔绝了谷外的喧嚣。 从仙云峰的主峰行至百龄谷,必须经过一段陡峭崎岖的山路。凭肖氏的财力,原是可以将这天堑变通途的,但肖老太爷坚持保留了这段山路,说是要让自己和子孙后代在走这山路时记得肖氏起家及发展壮大的不易。 肖老太爷的初衷是不错的,然而讽刺的是,百龄谷建好之后,包括肖老太爷在内的肖氏所有人都没有在那陡峭山路上用自己的双脚走过一回,回回都是坐着由大力的仆役抬着的步辇通行。 张子初一行也是乘坐步辇进入百龄谷,一路上林若目不暇接地欣赏着山道两旁的风景,又想起肖齐书曾说过,他父亲和祖父的院子,若是无人引路,是会迷路的。 他父亲的所住的随云精舍也就罢了,好歹仍是个院落,但他祖父的“院子”,却是一个整个山谷。若是无人引路,岂止是会迷路,而是会因为不慎落入某个深潭或山崖而“消失”。 进入山谷之中后,众人大开眼界,只见远处有飞瀑云海、幽峡绝壁、峻岭翠峰,近处有竹海浮桥、栈道亭台,自然的鬼斧神工与工匠的灵慧巧思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默契杂糅成一体,其秀其美,其灵其神,无法用言语描摹。 山谷里绿意盎然,随处可见桫椤、红豆杉、香果树、钓鱼竹、红椿等树木,其间点缀着玫红、粉红、纯白的高山杜鹃,如同一个簪了艳丽花朵的翠色山妖,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 更神奇的是,长腿黑鹳、红腹锦鸡、白冠长尾雉、野山羊等动物如同山谷的主人一般,在碧树、溪水和山石边悠然自得地闲庭信步,令人不忍打扰。 肖老太爷的寝楼是一座完全由青竹所建的二层竹楼,竹楼旁还修建了一条九曲回廊,在青山绿水间迂回曲折。林木掩映,云雾缭绕,竹影婆娑,整个寝楼如同一幅巨大的泼墨山水画。 这寝楼是有名字的,名叫“梦笔楼”,因其外形极像画家搁在架上的画笔,以笔作画,笔在画中,画如美梦,因而得名“梦笔”。 肖老太爷的卧房,就在梦笔楼的一层东侧,此卧房一间可顶寻常卧房四间有余,且极为开阔敞亮,房内宽大的直棂窗,正对着因常有鸳鸯戏水而得名的鸳鸯湖。 卧房正中摆放着黄花梨云石螭龙纹六扇围屏,边框为黄花梨,呈深红色,古朴雅致。每一扇屏风的屏心都为方形,以格角榫镶嵌玉石,纹理丰富,质地细腻,高雅别致。 这六扇围屏将卧房区隔成外间与内间,外间设了茶几和坐榻,可用于品茶、用膳、接见亲近之人,内间只有一床一桌一炉,是肖老太爷的安寝之所。 第183章 验毒 与昨日一样,林若准备得还算充分,带着苍术、皂角、姜片以及薄刀,在张子初和秦川初步勘察完现场后,开始验尸。 由于百龄谷处于与基本上与外界隔绝的状态,加上山庄当权者的刻意隐瞒,谷中的仆役并不知晓洗月山庄里发生了什么大事,更不知晓案发现场不能破坏。 因此,两位大总管赶到时,已经有管事安排仆役将卧房收拾、打扫过了。 这给案发现场的勘察造成了严重影响,来往的仆役已经将案发现场最初的原始状态破坏殆尽了,张子初和秦川只能将负责收拾、打扫的仆役都寻来一一询问,再尽力将现场恢复原状。 肖老太爷的尸体倒是没有被挪动,仍保持原样放在床上。林若点燃了苍术、皂角,含着姜片,戴上布巾遮挡口鼻,手持薄刀,仔细验看,边验边唱喝道:“死者男,年龄为七十二岁,身长四尺九寸。” “死者口眼张开,面部青黑,眼球凸出,嘴唇翻卷起疮,舌头开裂肿烂,微伸。口、鼻、眼内有紫黑色血液流出,口腔内有大片水疱和溃烂。” “死者全身皆发黑肿胀、起水疱及溃烂:腹部、喉部肿胀起疮,背部有大面积的水疱和皮肤溃烂,指甲尖发黑,肛门浮肿突出,大肠头脱出。综合以上种种,初断为中毒而死。” “从尸斑的颜色、分布以上看,结合尸体的僵硬程度,可推得死者的死亡时间在丑时过半至寅时过半之间。” 张子初问道:“能确定肖老太爷是中毒而亡吗?” 林若答道:“要是十成十确认也不难,就是步骤有些繁琐,帮我准备好所需的材料后,大约一个时辰后即可得到确切的结论。” “你需要哪些材料?”张子初问道。 “大米三升,纯糯米一升,鸡蛋一个,浓醇的醋三升,酒糟一升,白布一块,小纸片三张,新棉絮三条。这些准备好之后,需借厨房一用。”林若说道。 齐乐说道:“内行知道你这是在验尸验毒,外行怕是要以为你这是打算做饭呢。” 在何青的协调下,林若所说的材料很快就准备齐全了,且她得以使用梦笔楼的小厨房。 在其他人的帮助下,林若很快将三升大米煮成了饭,纯糯米淘洗干净后,用白布包起来,放到饭上蒸熟。 而后,林若将鸡蛋打破,将蛋清在糯米饭里拌匀,仍像原来一样包好,放在大米饭上,再用三个指头将糯米饭捏成鸡蛋一般大小的饭团,掰开肖老太爷的嘴巴,趁热将其放在他的牙齿外面。 这之后,再用小纸片盖住死者的嘴巴、耳朵和鼻子。接下来就是煎醋,以大火将浓醇的三升醋煎几滚,而后把棉絮放入醋锅内煮半个时辰后取出。用酒糟涂抹、敷拥尸体后,拿棉絮覆盖。 完成这些步骤后,过了大约不到一刻,就见肖老太爷口中有黑臭的脏液流至棉絮上,臭不可闻,众人纷纷掩鼻退后,齐乐和松子直接跑出了卧房,在院子里透气。 林若将肖老太爷口中的饭团取出,只见那原本莹白的饭团已经变得乌黑,同样也散发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林若将饭团放置在纸包中封装好,待温江府的官员到来后,将之移交给他们。 “现在可以确定,肖老太爷是被毒死的了,而且毒量较大。”林若对张子初说道。 第184章 斑蝥 “可以查出他是中了什么毒吗?”张子初问道。 林若答道:“从脏液的颜色、气味判断,肖老太爷应该是斑蝥中毒,若要证实,需剖尸,查看其脏器。” 斑蝥又称斑猫、鸡公虫、盘蝥,多生长在丘陵、山坡、河床沙地、荒漠等地,其身体呈长圆形,头及口齐向下垂,有较大的复眼和触角,背部长有黑色鞘翅,并长有黄色或棕色的横纹。 斑蝥的胸腹部呈乌黑色,胸部有足三对,有特殊的臭气。但斑蝥在被采集、加工后,是可以作为药材使用的,其功效为破血逐瘀、散结消症、攻毒蚀疮,主治经闭、顽癣、瘰疬、赘疣、痈疽不溃、恶疮死肌等。 在夏、秋二季捕捉斑蝥,将其闷死或烫死后晒干、去除杂质,即完成了对药材的炮制。 《本草纲目》有此记载:斑蝥,人获得之,尾后恶气射出,臭不可闻。故其入药亦专主走下窍,直至精溺之处,蚀下败物,痛不可当。 斑蝥虽具有药用价值,但其本身有剧毒,作为药材使用时,只能小剂量服用。一旦剂量过大,药就变成了毒。 林若在跟着父亲学习验尸时,对于常见的毒虫、毒草都花了一番功夫识记过,且她对斑蝥尤为熟悉,因为她曾和父亲一起采集斑蝥、炮制成药材后拿去药铺换钱补贴家用。 大总管平顺不乐意同张子初等人打交道,在他们进入百龄谷之后便以为肖老太爷打理后事及处置庄内要务为由头离开了,二总管何青则留在了百龄谷,负责配合与协助张子初等人开展调查。 “山庄的药房里,有斑蝥吗?”张子初问何青。 何青答道:“斑蝥这种寻常药材,应该是有的,我现在就派人前去确认。”说完,何青立即唤了个百龄谷里的小厮,吩咐他跑一趟药房,查看是否有斑蝥。 据负责收拾、打扫肖老太爷卧房的仆役所说,他们进房时,架子床旁的小圆桌上放着一个紫砂茶洗,茶洗旁放着方斗紫砂壶,壶是空的,而那紫砂茶洗和方斗紫砂壶原本应放在外间的茶几上。 所谓茶洗,也被称为茶托子,是一种形如大碗的器具,用于清洗茶叶和茶具。 茶博士在烹茶时,通常需要三个茶洗,其中一个是正洗,用于浸泡茶杯,另外两个是副洗,一个用于浸泡冲罐,另一个用于盛放洗杯的水和已泡过的茶叶。 很显然,有人携毒药潜入肖老太爷的卧房,以茶洗为碗,用茶壶中的茶水冲泡毒药,而后将一碗剧毒茶汤给肖老太爷灌下,导致其中毒而死。 之所以说肖老太爷是被人灌下了毒药的,是因为张子初和秦川在勘察现场时,发现肖老太爷所枕的苏绣软枕上有不明液体干涸后留下的痕迹。 张子初一行赶到卧房时,那紫砂茶洗已经被兢兢业业的小厨房杂役清洗干净了,但软枕上的痕迹还清晰可见。 林若也拿起软枕嗅了嗅,确认那不明液体并非口涎,而是带有难闻气味的毒汁。 那位躺在肖老太爷身边的睡得极沉、对肖老太爷被杀害的始末一无所知的年轻小厮名叫抱朴,他之所以对周遭之事半点都没有察觉,是因为凶手在房内燃了迷香。 迷香就放在卧房内室墙角的香炉内,那香炉是一个斗彩云龙纹三足香炉,为三足瓜棱腹高耳炉,菱花圆台形盖,盖上蹲一兽,炉身用青、红、赭、黄、绿、紫黑色绘出祥云图案,色彩斑斓鲜丽,十分夺人眼球。 第185章 美人盂 “那个名叫抱朴的小厮,可是贴身服侍老太爷的近侍?”张子初问何青道。 肖老太爷之死被前来服侍他如厕的小厮守真发现并向管事禀报后,抱朴就被管事拍醒了。他尚且浑浑噩噩、不明所以之时,突然瞥见肖老太爷的死状,被吓得够呛,这会儿都还没缓过来,张子初只得先向何青了解情况。 何青带着几分难堪答道:“不是,抱朴只是老太爷的一个唾奴。” “唾奴?” 何青不自在地轻声咳了咳,解释道:“所谓唾奴,就是服侍肖老太爷吐痰的小奴,他们还有个别名,叫做‘美人盂’。他们以自己的嘴为痰盂,负责跪在房中伺候。老太爷一咳嗽,他们就要张开嘴去接住老太爷吐出的浓痰。” 众人闻言,无不感到既震惊又恶心,都为肖老太爷这种穷奢极欲、以活人为痰盂的恶行鄙夷且愤怒,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骂了句“这老东西死得好”。 张子初听了,也有些不适,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但他并未感到意外,因为他知道,无论是前朝还是本朝,权贵豪富之家以美人为盂之事都并不鲜见。 据说“美人盂”的发明者是前朝一个位高权重的亲王,他开创先河后,当时的皇亲国戚和豪族富户争相效仿,谁家权势熏天财大气粗,谁家就要摆个活生生的美人做“盂”,那“美人盂”越是光鲜美丽,越能显得主人身份显赫。 用作“美人盂”的美人,大多时候是女子,但也有年轻俊美的男子,是男是女全凭主人的喜好而定。 肖老太爷喜爱清俊可人的少年,他的“美人盂”便都是清一色的年轻男子,抱朴只是其中之一。 “抱朴原先可曾为老太爷侍寝过?”张子初皱眉问道。既然抱朴是“美人盂”之一,那同他亲近,不就是同自己的痰盂亲近么?肖老太爷不会感到膈应? 何青答道:“原先有过,但次数极少。老太爷养了几个专门侍寝的寝奴,一般都是那几个寝奴轮流伺候。” 百龄谷地广人稀,张子初除了留周来宝和陈谷雨对现场进行二次勘察以及留林若帮忙记录询问笔录外,其他人都被他派出去查昨日谷中的进出人员以及打探消息了。 张子初安排周来宝和陈谷雨在完成对案发现场的二次勘察后,查探整个梦笔楼,看看能否发现关于凶手的线索。 任务刚分配完毕,那个被何青派去药房的小厮就回来复命了,他向何青禀报说,药房的确是有斑蝥这味药材的,他还带回了药房的取药记录。 “药房的王大夫说,近期无人取用斑蝥,但斑蝥的数量少了许多。存放药材的库房上了锁,且药材品种、数量多,都是月末清点,这几日王大夫并未清点,不知斑蝥是何时少的。”小厮向何青禀报道。 “存放药材的库房门锁的钥匙,哪些人有?”张子初问道。 何青想了想,说道:“夫人、大总管、在下以及府医王大夫、药房的曾管事和朱管事都有钥匙。” 似乎担心张子初又将自己列为嫌疑人,何青补充道:“药材库房的门锁是最简单的黄铜吊锁,即便没有钥匙,也可用铁丝轻易将其打开。若是不信,张大人可前往药房一观。” 第186章 澄心斋 张子初未予置评,只请何青帮忙安排一个房间作为临时审讯室。何青便让人将梦笔楼一层西侧的书房收拾一番后供张子初使用。 《书斋说》有言:书斋宜明朗、清净,不可太宽敞,且装饰宜简不宜繁,但肖老太爷却反其道而行,他的书房十分宽敞,且打造得极为奢华。 他的书房也是有名字的,叫做澄心斋,里头的桌、椅、几、橱、榻等都是清一色的金丝楠木家具,榻位于正中,可坐可卧,榻后有一屏作隔,那屏风是紫檀拐子纹四扇屏风,四周置桌案,摆放书籍和文房四宝等物。 书案底下放着一个带滚轴的脚踏,这是为了防止久坐后腿部血液流通不畅导致的发胀甚至浮肿,这个带滚轴的脚踏能起到舒筋活血、减缓疲劳的作用,可见书房的设计者考虑得很是周全。 除了桌、椅、几、橱、榻等家具,以及笔、墨、纸、砚等基本的文房用具外,澄心斋里还有乐器、香器、水器、字画、盆栽、瓶花等雅件,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稀世之宝。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书案后的金丝楠木大书橱,通体方材,由两柜组合而成。单柜上部为三个书格,四边以琉璃相隔,通透空灵。两对开门打槽镶琉璃,饰以长方形面叶、夔龙形吊牌及铜锁。 大书橱中段设大抽屉两具,饰以梅花形铜质面叶及拉环。下部柜橱直棂对开门,以浅浮雕吉祥如意纹装饰。 足有两人高的大书橱中放的全是道教典籍,如《道德经》、《南华真经》、《通玄真经》、《洞灵真经》、《冲虚真经》、《太上感应篇》及《文昌帝君阴骘文》等,可见肖老太爷是一位虔诚的道教信徒。 何青介绍说,肖老太爷自号广成真人,此名取自《神仙传·广成子》,指的是传说中的神仙。《神仙传·广成子》有言:广成子者,古之仙人也。 肖老太爷还在梦笔楼的二楼东侧修建了用于修道的静室,常常一个人待在那里闭关。这说明,肖老太爷得道成仙的欲望十分强烈。 第一个接受询问的,是最先发现肖老太爷身死的小厮守真,他只有十六岁,与百龄谷其他小厮、杂役一样,长得白皙俊秀。 守真看起来十分机灵,眼神活泛,言语流畅,据他说,肖老太爷的作息极为规律,尤其是在他开始修道之后,且无论做什么都要“顺时应景”,每日三餐定时定量,午歇和夜眠也都在固定时刻开始和结束。 肖老太爷平日对下人比较和善,但若有人让他误了时辰、影响了他修仙的进程,他会对那人施以严厉的惩罚。 他遇害的前一日,也就是昨日,肖老太爷一如既往地起榻、打五禽戏、用早膳、至静室修道、用午膳、午歇、与心腹侍从玩乐、用晚膳、饭后消食、就寝,一切都一如往常,并无反常之事发生。 肖老太爷认为紧闭门窗会导致他体内的“真气”无法自由流动,因此从不允许下人将门窗关紧,就是到了寒风刺骨的三九天,门和窗也都要留下缝隙。 而且,肖老太爷认为自己已经是“半仙”之体了,凡俗之人无法伤害他,再说有四周天然的高耸山峦为屏障,进入百龄谷的道路又不好走,因此也没有在梦笔楼门前安排护卫,就寝时也未在卧房里安排下人值夜。 这就说明,凶手能够不费吹灰之力进入肖老太爷的卧房,点燃迷香后将其毒杀,再堂而皇之地离开。 第187章 抱朴 守真离开澄心斋后,就轮到了抱朴。他也是个十六、七岁的俊美少年,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但一见到张子初这个“官老爷”,还是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白着脸呼喊道:“官老爷明鉴,老太爷不是小的杀的!” 张子初皱了皱眉,说道:“找你只是询问情况而已,没说人是你杀的。” 林若也安慰道:“你别害怕,张大人只是例行询问,问几个问题就结束了。” 抱朴听了,才直起了上身,仍跪在地上,大约他平日就是如此跪在肖老太爷房中当差吧。 林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指着桌案前的一把圈椅子,和蔼说道:“你不必跪着,坐下答话就行。” 抱朴似乎生怕自己惹了官府的人不喜,忙不迭应了声,起身向张之初和林若弯腰施礼,而后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椅子的边缘上。 张子初问道:“昨夜肖老太爷从入夜到就寝期间都做了什么?请事无巨细地陈述。” 抱朴答道:“入夜时,晚膳还未结束,老太爷还在饮他的‘神仙酒’,长生和云莱在旁伺候,他俩也被老太爷喂了些酒。用过晚膳后,老太爷就去飞鱼瀑附近的树林中散步了,随侍的是守真和冲虚。“ “亥时之前,老太爷回来了。他每日亥时就寝,小的原本也是亥时下值,但老太爷昨日可能喝得有点儿多了,把小的认成了栖云,不让小的离开,后来就……” “肖老太爷卧房内三足香炉里的熏香是谁点的?”张子初问道。他们勘察现场的时候发现,肖老太爷卧房里那只名贵的斗彩云龙纹三足香炉里,除了有迷烟的残留粉末,还有沉水香的残余。 “按照规矩,当日谁侍寝便是谁负责燃香,那香应是栖云燃的,因为原本昨晚轮到栖云侍寝。”抱朴答道。 “侍寝之后,你可以留在房里?”张子初问道。 抱朴点点头,回答道:“是的,老太爷说,侍寝之人承接了他的部分‘真气’,必须留在房里,而且还要待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据你所知,谁对肖老太爷有深仇大恨?谁对他心存怨怼?”张子初又问。 抱朴认真想了想,答道:“据小的所知,并无人对老太爷有仇恨之心。平日里老太爷对大家都挺慈和的,打赏也多,他也不管外头的事儿,不至于有人恨他到了要谋害他的地步。” “至于怨怼,可能有,但小的也不敢确定……” 见抱朴好似有些顾虑,张子初说道:“不确定也可以说,你不必担心你此时此地说的话会传出去,本官以官声担保,绝不将你所说的让其他人知晓。” 抱朴听了这话,才放心说道:“去岁岁末,小的在澄心斋伺候时,庄主带着平大总管前来给老太爷请安。老太爷因谷中神龙洞积水之事骂了平大总管,说他越老越不行,还说他若是无力承担大总管一职,就早些让位给年轻人。” “平大总管自那以后就再未随庄主前来给老天爷请过安了,小的猜,他心中怕是对老太爷怀有怨怼吧。” 张子初追问道:“还有其他人吗?” 抱朴抬起头,再三向张子初确认他说的话不会被传扬出去,得到张子初的保证后,他才说道:“今年大年初一,庄主携夫人前来给老太爷拜年,但老太爷只让庄主一人进了屋,不允许夫人跟进来。” 第188章 修道 “老太爷当时大声说,江氏不过一个贱妾抬上来的继室,没资格来拜见他。夫人当时就在屋外,应该是听到了,小的大胆猜测,她当时可能对老太爷产生了不满和怨恨。” 张子初赞许道:“很好,还有吗?” 抱朴说道:“大公子可能也对老太爷不满,因庄主带公子们前来给老太爷请安时,老太爷曾当着所有人的面斥责了大公子,说他没有一点儿嫡长孙的样子,家业若是交给他,怕是要毁于一旦。” “嗯,还有吗?” “庄主每次前来请安,都会因某事被老太爷训斥。老太爷有一次甚至说,若他有其他儿子,定不会将山庄和家主之位传给庄主……”抱朴小声说道。 他还不知道肖庄主和肖大公子已经先于肖老太爷遇害了,说的时候有些紧张,声音也压得极低。 抱朴离开后,就轮到栖云了。栖云是肖老太爷的寝奴之一,昨晚原本应该是他侍寝,但肖老太爷喝多了,愣是拉了抱朴,把栖云赶了出去。因此,亥时之后发生了什么,栖云并不知情。 栖云按照肖老太爷的喜好,提前一刻点燃了熏香。他表示,他燃香时,香炉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那熏香也没有任何异样,就是肖老天爷平日使用的沉水香。 对于肖老太爷和山庄里其他人的关系,栖云并不知晓。肖老太爷为了让他们这些寝奴保持“洁净”,不允许他们出梦笔楼,因此他们对百龄谷甚至梦笔楼之外的事一无所知。 肖老太爷于十年前开始修道之后,就不愿让太多“凡尘之人”的污浊之气充斥他精心打造的人间仙境百龄谷,因此谷中的护卫少得可怜,只在入口处有六人值守。 肖庄主为了保障肖老太爷的安全,曾另行安排了一队十人护卫在百龄谷各处巡逻,但没多久就被肖老太爷赶走了。 在自认为距离成为真正的神仙只差一步的肖老太爷来说,持剑护卫这一类人是最为“脏污”的,满身杀戮之气,在谷中晃悠,会“污染”所谓的“真气”,那是万万不可的。 正因为如此,凶手进入百龄谷简直如入无人之境,轻而易举就毒杀了肖老太爷,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这也给秦川他们的查探造成了极大的障碍,因为山谷太大,人太少,压根寻不到目击者,找人询问谷里的情况,也要跑老远的路才能找到一两个人,费力又费时。 “直娘贼,这地儿也太大了吧!小爷我的腿都快断掉了!”齐乐在跑了四五里地还没找到一个人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抱怨道。 秦川皱眉道:“好好一个姑娘家,能不能不要学汉子说话?” 齐乐嘿嘿一笑,说道:“不好意思,我忘了川哥你也在这儿呢。” 由于百龄谷占地过于宽广,且谷中地形复杂,还有一个蛰伏在暗处的凶手,秦川不放心让他们分散打探消息,便和齐乐、松子一路。 松子嘀咕道:“鞋又要磨破了,公子这个月说什么也得给加工钱!” 齐乐笑道:“若是咱打探不到什么消息,别提加工钱,你家公子说不定还要倒扣你的工钱呢。” 松子反驳道:“齐姑娘此言差矣,我家公子乃如玉君子,人品贵重,道德高尚,定不会苛待随从。” 齐乐“啧啧啧”几声,说道:“你家公子又不在这儿,你拍再响亮的马屁,他也听不到啊。” 第189章 一如既往 松子分辩道:“这怎么能叫拍马屁呢?明明是实话实说。” 秦川打断抬杠的两人,说道:“咱们得想想法子,这样下去别说打探消息了,就是寻到人都难。” 齐乐愤愤说道:“能想啥法子呀,咱让梦笔楼那个什么郭管事把人召集到那里,他非说谷中各区域的管事只有一位,他们若来了,那里就没人照看了。” “嘿,小爷,额,本姑娘就不明白了,一个破山谷,有啥需要照看的!” “破山谷?齐姑娘,您这样说可就有点儿言不符实了啊,看看这树,修剪得多好!看看这圆石头,竟然磨成了太极图!再看看那些锦鸡和山羊,颜色多鲜艳!显然是有人喂嘛。”松子指着近处的树木、石头和远处的动物说道。 他们起先就去入口处寻护卫问了,护卫表示近日无人从入口进出,这说明,凶手是从其他地方进入百龄谷的。这山谷四周虽有山峰为屏障,但总有些“山墙”比其他地方低矮,手脚稍微灵活些的人都能从那些地方爬进山谷里。 就在秦川三人苦哈哈地长途跋涉寻找人烟时,张子初正在澄心斋里对何青进行询问。何青表示,他昨晚一如既往地在住处看书到深夜,他的小厮可为他作证。 原本平大总管平顺也要接受询问,但何青派的跑腿小厮去寻他时,他表示自己庄务缠身、无暇前往百龄谷,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此外,平顺还让那跑腿小厮传话说,他昨晚一直待在庄主的灵堂里,有多人可为其作证,让张子初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肖二公子肖齐武自肖大公子出事后就被列为重点嫌疑人,被禁足在他的住处,只需派人前去核实他并未出卧房即可。若他一直待在自己的卧房里,则不可能施展分身术来百龄谷毒杀肖老太爷。 何青也同样按照张子初的要求派人去请肖夫人了,肖夫人自己没来,但派了她的心腹侍女凤仙来到了百龄谷,代她接受张子初的询问。 凤仙表示,夫人忙着操办庄主和大公子的后事,还要分心照顾年幼的九公子,身心俱惫,昨晚亥时二刻左右就歇下了。昨夜就是凤仙值夜,她说肖夫人一觉睡到天明,连起夜都没有。 凤仙还补充说,进入百龄谷的山道极为艰险,肖夫人一个娇弱妇人,不可能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徒步攀越那山道、再翻越某个山峰进入百龄谷杀人。 其他几位公子也都派人来了百年龄谷,将他们昨晚的行踪及是否有人证告知于张子初。 他们似乎并未受到庄主和大公子相继亡故的影响,要么照常与侍妾寻欢作乐,要么和侍从一起饮酒、打叶子牌,要么如寻常夜晚那样核算账目、挑灯夜读。 肖九公子肖齐书昨晚为了打听肖齐武之事溜到了灵霄池客院寻林若,睡着后被九重阁的管事妈妈接走了。他一个年仅七岁小孩子,几乎不可能杀人,张子初便并未将他列为嫌疑人进行询问。 完成对所有可疑之人或可能知情之人的询问后,已经过了正午,何青安排梦笔楼的小厨房为他们烹制了午膳,膳食就摆在澄心斋里用。 饭菜上桌后,除了原本就在澄心斋的张子初和林若,只有完成二次勘察后在梦笔楼其他地方查探的周来宝和陈谷雨闻着饭菜的香味来了,其他人都还未回来。 第190章 被清除的痕迹 “咱们先吃,待他们回来了,把饭菜拿去厨房热热就是了。”张子初拍板说道。 他的话音刚落,周来宝和陈谷雨就立即抱起饭碗狼吞虎咽起来,活像刚从饿牢中放出来的囚犯。 “来宝哥,谷雨哥,你们别吃太快了,容易噎着。人是真的会被饭噎死的,三年前我帮我爹打下手验过一具尸体,就是吃饭吃太快给噎死的。”林若忍不住提醒道。 周来宝和陈谷雨没被饭菜噎死,倒是差点被林若的话噎死。 “小林子,你这样可就不厚道了啊,吃饭提啥尸体。”周来宝嚷道。 “是啊是啊,你是不是怕我俩吃太快将饭菜抢光了?”陈谷雨也跟着嚷道。 “咱如果吃慢了,等松子到了,咱可就啥都抢不着啦。”周来宝补充道。 林若想到每次用膳时松子那强悍的抢饭夺菜的战斗力,笑着说道:“我只是好心提醒,听不听随你们喽。” 张子初问道:“你们二位可有收获?” 周来宝将一大块红烧肉嚼烂咽下后答道:“我俩在肖老头的卧房搜了三遍,没发现其他线索,也没发现暗格、密室、地道入口等隐秘之处。” 自打知晓肖老太爷豢养、使用“美人盂”后,周来宝连“老太爷”都不喊了,直接叫他“肖老头”。 张子初说道:“山谷里的竹楼也不太好修建地底密室。” 陈谷雨接着说道:“其他房间没有疑似凶手到过的痕迹,凶手怕是直接潜入肖老头的卧房里将其毒杀后就离开了,并未去过这楼里的其他房间。” 周来宝接着说道:“这肖老头相当会享受,就是他修道闭关的静室里头,也都是昂贵的金丝楠木家具,地上铺的毯子是四合如意天华锦纹栽绒毯。就这一条毯子,怕是就能抵得上普通百姓之家四、五年的嚼用。” “哦对了,昨夜下了一整夜雨,凶手应该曾在卧房内留下了脚印,可惜现场被破坏了,人来人往的,就算有脚印也被其他人的脚印覆盖了。”陈谷雨带着满脸遗憾说道。 张子初微微敛眉,说道:“的确如此,咱们赶到时,仆役已经将肖老太爷的卧房打扫干净了,就算留下了脚印,也难以辨认了。” “而且,就算凶手不慎遗留了什么东西,也很可能被不明所以的仆役给收走了。我同秦捕快第一遍勘察现场时,也仔细寻找过脚印或凶手遗留之物,都没找到。” “后来唤了当时负责清理、打扫肖老太爷卧房的杂役前来,询问之下才知他们除了将那个摔碎的痰盂扫走,还同时扫除了其他杂物。那些废弃物都被他们寻了个山崖扔了下去,寻都没办法寻回了。” 张子初将林若记下的询问笔录递给周来宝,让他先浏览一遍再给陈谷雨看。 待周来宝和陈谷雨都看完了询问笔录,张子初问道:“你们有何想法”?” 周来宝抢先说道:“从笔录中可以看出,嫌疑人似乎不少。这些人里,肖夫人的嫌疑最大。她的证人是她的心腹侍女,其证言的可信度要打折扣。” “再说了,肖夫人不是还有个心仪之人么?她独自潜入这个百龄谷的确不容易,但若有人想帮,就十分容易了。她这个公爹不是个省心的,而且拒绝认可她这个儿媳,她心存芥蒂是肯定的。” 第191章 雷雨 周来宝尚不知晓肖齐武与肖夫人以及肖齐武与肖齐书的关系,继续推测道:“如今肖庄主和肖大公子都死了,到了争夺庄主和家主之位的关键时刻。” “若是肖老头不支持九公子,那么九公子可能就没法上位。肖夫人有可能为了自己的儿子,选择先解决掉肖老头这个太上皇,省得他跳出来指手画脚,坏了她的计划。” 陈谷雨边听边点头,说道:“我同意来宝哥说的。” 张子初叹道:“嫌疑人不少,但证据一个都没有,只能全凭猜测。” 四人讨论了一阵后,又一同到卧房、静室以及静室对面的棋牌玩乐室细细查看了一番,仍没有寻到任何线索,只得先回到澄心斋。 张子初看了看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说道:“又要下大雨了。” 林若附和道:“应该是的,我感觉胸闷气短。” “可不是么,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周来宝也说道。 仿佛是老天爷回应了他们的话,周来宝的声音刚落下,外头就开始电闪雷鸣,接着便开始落雨,雨点儿逐渐从米粒大小变成了绿豆大小,而后连点成线,连线成帘。 雨帘从天幕上垂下,硕大细密且威力无穷,将天边最后一丝光亮给掩盖住了,只剩下一片压城城欲摧的黑云。 “这见鬼的天气!”同一时间,和另外两位一起在山谷中行走、被突然降下的大雨淋得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齐乐含怒咒骂道。 “幸好咱们在落雨前就发现了关键线索,这下好了,这个月工钱翻倍有望啦!”同样被大雨浇透的松子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说道。 秦川皱着眉头道:“咱们得快些赶回梦笔楼,尽快将线索告知张大人,还要去查那脚印是谁的。” 秦川三人虽没找到人,但他们在百龄谷入口附近的一处低矮山坡上发现了一个脚印,还发现脚印附近的草丛有被踩踏过的迹象。 秦川立即取出随身携带的软尺,丈量了鞋印的长和宽,齐乐自觉取出用于画眉但也可充当笔的螺子黛,沾了点水,在她的帕子上记录鞋印的长、宽及花纹。 那鞋印长一尺三寸,最宽处约为三寸。鞋印前部花纹密,中部无花纹,跟部花纹稀疏,从鞋印大小和花纹看,似是一双男子的皮靴。 布鞋、木屐和草鞋的鞋底是不会有此种花纹的,只有较为昂贵的皮靴,会为了防滑和耐磨,在鞋底印刻花纹。 “有个问题,即便找到了留下鞋印之人,也无法确定那人就是凶手啊,就不能是山谷里的管事、仆役等在山坡上行走时留下的鞋印?”松子一边快速跑动,一边对秦川和齐乐说道。 “当然可以确定是凶手留下的呀,门口的护卫说了,这几日并无人出入,且每个管事、仆役都在他们自己负责的区域当差,谁会到那个山坡上闲逛啊?只有凶手,才会从那里翻进谷里。”齐乐说道。 “而且管事、仆役们穿的都是布鞋或草鞋,怎么可能穿靴子?”齐乐补充道。 “雨似乎越来越大了,咱们先找个地方避避,待雨势稍小些再一鼓作气跑回梦笔楼。”秦川高声说道。 三人在午后的倾盆大雨中狂奔,见前方不远处的山包上有个六角亭,便一同往那里飞奔。 待淋成落汤鸡的三人都到达了六角亭,秦川问齐乐道:“你可还好?” 受宠若惊的齐乐连连说道:“我没事我没事,川哥你怎么样?”她突然私心希望这雨下得再大些,如此她便能体验这份来自秦川的温柔关怀。 秦川被齐乐亮晶晶的满含情意的双眸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偏过头,说道:“我也没事。” 第192章 畏罪潜逃 齐乐突然觉得,松子这个家伙实在碍眼,若是此刻六角亭中只有她和川哥两个人该多好!他们便可在这雨幕下的清幽山谷的无名小亭里倾心吐胆、互诉衷肠、你侬我侬。 松子被齐乐暗暗瞪了好几眼,莫名其妙问道:“齐姑娘,小的得罪您啦?” “没有!”齐乐带着几分火气说道。 松子挠挠头,嘀咕道:“果然圣人之语乃金玉良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齐乐听到了松子的嘀咕,但她正琢磨着如何与心上人更进一步,懒得理会松子,只让他站得离他们远些。 松子看出了苗头,狡黠一笑,故意往齐乐和秦川中间站,以自身为肉墙,硬是将他们两人隔开了,气得齐乐撸起湿漉漉的袖子要同松子打架。 “雨小了些,咱们快些往梦笔楼赶吧。”秦川的话,让亭中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缓。 就算秦川说天上下的不是雨而是刀子,齐乐也会附和。她说道:“还真是下小了些,咱快跑!”说完,拉着秦川的手跑进了雨幕之中。 “喂,等等我呀!”松子一边叫嚷,一边快步追了过去。 他们的运气不错,雨势先由大转小,他们只跑了一小会儿,雨就停了。 秦川三人跑回梦笔楼时,已经过了申时。林若请楼里的管事帮忙安排将饭菜拿到小厨房热了,还熬制了姜汤。秦川他们换了衣裳后,一人灌了一大碗姜汤。 狂奔了数里的三人既饿又累,饿虎扑食一般,迅速将饭菜扫得精光。 松子打着饱嗝,邀功一般将他们三人的重要发现告诉了张子初。齐乐将记录鞋印相关情况的帕子取出递给张子初,帕子微湿,但记录在上头的文字和鞋印花纹尚可辨认。 张子初找来纸笔,按照帕子上的信息将鞋印画了出来。画好后,他将鞋印的画拿给秦川三人看,问道:“是这样吗?” 秦川三人仔细看了看,秦川答道:“鞋头还要再宽些。” 齐乐补充道:“鞋跟也要再加宽一点。” 张子初根据二人所述调整了几次,直到三人都表示,画上的鞋印和他们发现的鞋印一模一样。 “那山坡上还有其他脚印吗?”张子初问道。 秦川答道;“有,这只完整的脚印是右脚脚印,在它前方还有小半个左脚脚印,那个脚印很模糊,只有鞋头部分,且看不出鞋底纹路。” “有其他痕迹吗?”张子初又问。 “山坡上的草丛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秦川答道。 松子拿着那脚印的画看了又看,嘀咕道:“先前发现这脚印的时候没发觉,这会儿怎么越看越觉得这个鞋头比寻常靴子的鞋头宽呢?” 齐乐凑过去看了看,说道:“还真是呢!” 张子初眉头紧皱,对秦川说道:“劳烦秦捕快立即去肖二公子那里看看是否有异样。” 秦川没有询问缘由,神色一凛,领命而去。 “不必了,方才有人来报,二公子不在他勤谨院的卧房里,门口的护卫被迷香熏晕了,都躺倒在院子里。”何青说着,背着手走进澄心斋,神色沉肃。 “什么?肖二公子跑了?人找到了吗?”齐乐惊讶地问道。 何青摇头道:“我已安排了护卫去各处寻人,目前还未寻到。” “凶手肯定就是肖二公子!他这明显是畏罪潜逃啊。”周来宝说道。 第193章 对比 “先去勤谨院看看吧。”张子初说道。 勤谨院在仙云峰最东侧,位置较为偏僻,院子也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两进小院,没有什么特色,同普通百姓的住处差不多,很符合肖齐武低调不张扬的义子身份。 小院收拾得干净整齐,前院种了一棵高大的白杨树,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植物、花卉。院子里有个拿着扫帚扫落叶的老仆,张子初一行以及领路的何青进入勤谨院后,那老仆仍在旁若无人地扫地。 何青解释道:“全伯的耳朵听不到,喉咙也发不出声音,要同他交流只能打手势。” 说完,何青走上前,和全伯打了几个手势,“交谈”了一阵子,而后请张子初一行向前走进入内院。 “全伯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昨晚歇得早,今日一早就起来打扫院子了。午后下了雨,他回屋歇了会儿,待雨停之后又出来打扫了。他说他一般不进内院,不知二公子是何时离开的。”何青边领路边对张子初说道。 勤谨院的确如肖齐武所说,下人极少,除了负责打扫前院的聋哑老仆全伯,就只有肖齐武的小厮白杨和负责洗衣、打杂的粗使仆妇廖婆子。 肖齐武尚未娶妻,卧房并未由屏风区隔成内室与外室,而是仍为一个整体,陈设也简单到极致,仅有一床一矮几,以及墙角用于放置衣物的大木箱,没有衣橱、桌椅、博古架等常用家具。 矮几上放着几幅画作,其中一幅只画了一半。画作都是水墨山水画,因此矮几上没有彩色的颜料,只有一只画笔和一个墨盘。矮几旁放着一个圆形藤编坐垫,肖齐武应该就是坐在这个垫子上作画。 小厮白杨自昨晚为肖齐武送了晚膳又收回食盒交给廖婆子清洗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间,一觉睡到今日打雷下雨之时。他迷迷糊糊起身,看了一眼更漏,发现自己竟睡到了下晌,误了自家公子的早膳和午膳。 白杨慌忙跑去卧房请罪,却发现外头的两个护卫躺倒在地上,房内哪里还有自家公子的影子! 白杨不愿将事情闹大,便独自在勤谨院里里外外寻人,寻了许久也未寻到,他知道此事迟早要被发现,瞒是瞒不住的,只得跑去寻管事禀报,管事再上报给两位大总管。 平大总管平顺听到此消息后,认定肖庄主、肖大公子和肖老太爷都是被肖二公子杀害的,他愤怒地拍着桌子骂道:“养不熟的狼崽子!让何青调集所有人手,掘地三尺也要把那畜生找出来,生死不论!” 平顺骂完之后就撂了手,将找寻肖齐武及后续事宜一股脑儿地扔给了何青。 何青一面安排人手寻人,一面将事情告知了张子初。 “劳烦你将二公子所有的靴子都拿过来。”张子初对白杨说道。 白杨很快就拿来两双靴子,回禀道:“大人,公子的靴子一共就三双,这里有两双,还有一双应该穿在他脚上。” 张子初一眼就看到了那双靴面还沾着水的棕色鹿皮靴,将右鞋提起翻过来,仔细看了看鞋底的纹路,而后拿出他画的脚印图与鞋底对比。 二者几乎一模一样,由此可知,秦川三人在百龄谷入口附近的山坡上发现的脚印,就是肖齐武的这双靴子踩上的。 第194章 碧渊池客院 众人聚集于仙云峰上的勤谨院时,腾云峰上的碧渊池客院的小庭院“蒹葭”,传来一声带着无尽恐惧的刺耳尖叫声。 没过多久,便有行色匆匆的管事冲进勤谨院,低声向何青禀事。何青听完后,转身面向张子初,神情凝重地说道:“张大人,刚刚得到消息,住在腾云峰上碧渊池客院的吴思勤吴大人疑似中毒而亡。” 众人闻言,无不惊诧不已,因如今还未至酉时,天光还大亮,凶手就迫不及待地杀人了。前几次,他可都是在夜间作案的! 仍是何青领路,将张子初他们引至腾云峰。虽说腾云峰是另外一个山峰,但距离仙云峰很近,比仙云峰至百龄谷近得多,一群人疾步走了两刻就到了。 腾云峰上的平地不如仙云峰大,但修建一个客院还是绰绰有余。那碧渊池客院里如今只住了两户人家,即死者吴思勤一家,以及皇商庞彬一家,吴家住在“蒹葭”,庞家住在“蒹葭”对面的“鹿鸣”,两家都住的是带花园的小庭院。 虽说住处的名字都取自《诗经》,但碧渊池客院明显比张子初他们住的灵霄池客院要高档得多,宾客住的是宽敞宜人的庭院,而非客房。 碧渊池客院里的每个小庭院都配置了小厨房,不像灵霄池客院,只有一个大厨房,供应餐食有固定的时点,过了时辰就没人做饭了。 吴家所住的“蒹葭”,院如其名,是一座极富江南风韵的庭院,院子里种了大片的荻与芦苇,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绿树红花,池塘里还有自在玩耍的大白鹅,诗情画意扑面而来。 吴思勤夫妇并未住在一处,吴思勤住在前院主屋,吴夫人和女儿住在后院的小阁楼里,案发现场即为吴思勤所居的主屋卧房。 与肖老太爷类似,吴思勤出事时,身边还躺着一个人,那人并非吴家的下人,而是洗月山庄的小厮阿木,他负责在碧渊池客院听候宾客的差遣。 这位徐州观察使能够与洗月山庄的庄主肖仁轩成为至交好友,除了因为二人自幼就相识且是书院的同窗外,还因为他们二人都有龙阳之癖。 吴思勤与肖仁轩一样,迫于传宗接代的压力娶了妻子生了孩子,但平日并不与妻子住在一处,而是养了一院子的清俊“小厮”。此次来洗月山庄为肖仁轩贺寿,吴思勤除了带妻女,还带了两个俊美小厮。 自家的菜就是再美味,吃多了也会腻。吴思勤像往年一样,又收了几个他看中的山庄客院里的小厮,阿木就是其中一个。 吴思勤每日都会午休,今日也不例外。他每次午休都要找“小厮”侍寝,这回找的便是阿木。 何青领张子初一行到达碧渊池客院时,吴夫人已经二话不说让人将阿木打得皮开肉绽、惨叫连连了,众人在客院大门口就能听到阿木凄厉的哭喊声。 何青上前劝慰了吴夫人一番,喝止了拿着木棍打阿木的吴家护卫,吩咐随从将只剩下半条命的阿木扶下去。 吴夫人红着眼圈,狠狠瞪着张子初,厉声怒斥道:“好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无能狗官!查了这些时日,还没把凶手抓住,竟让他再次作案,害死了我夫君!凶手该死,你也该死!” 吴夫人并不知晓肖老天爷被毒害之事,以为张子初仍在查肖庄主和肖大公子被害的案子。 张子初沉默不语,何青劝道:“夫人请节哀息怒!发生这样的事,谁也预料不到。张大人他们已经很努力地在查探了,已经有了眉目。” 第195章 伽南香 “我呸!一群废物,查了这么久,才有些眉目,还好意思站在此处?你们都该以死谢罪才是!”吴夫人破口大骂道。 吴夫人一边骂一边哭号:“我苦命的夫君啊,不过是前来贺寿,就把命交代在这儿了,真是无妄之灾啊!” 怒骂和号哭持续了大约半个时辰,吴夫人的情绪才在庞夫人和何青的轮番劝慰、安抚下平缓了些许,她接受了庞夫人的邀请,带着女儿去了庞夫人的院子,张子初他们方才得以进内院展开调查。 事发突然,无论是吴家的下人还是山庄里的仆役,都被吓破了胆,谁都不敢靠近卧房,吴夫人也只是在得知消息后,到卧房里看了一眼就离开了,因此吴思勤的尸体还未被移动,仍保留着他死亡之时的状态。 吴思勤的死状与肖老太爷十分相似,他仰面躺在拔步床上,同样都是双目凸出、面部青黑、嘴唇翻卷、口腔内有大片水疱和溃烂,也同样是全身发黑肿胀、溃烂。 林若使用了在肖老太爷的尸体上用过的那一套验毒之法,验出吴思勤同样也是斑蝥中毒。他的死亡时间也很容易推测,尸体还未完全僵硬,且尸斑还未扩散,颜色也较浅,说明其死了最多不超过一个时辰。 也就是说,他的死亡时间是在未时六刻至申时三刻之间。 张子初和秦川勘察现场时发现,拔步床旁的八仙桌上,有一套黑瓷茶具,其中一只茶盏的底部还有茶水,显然是有人用这茶盏喝过水。 他们还发现,在墙角的鎏金浮雕花卉纹三足铜炉中,有熏香的香饼燃烧后残留的粉末。香饼是伽南香,但不仅仅只有伽南香,还混入了迷香,即以曼陀罗为主料,川乌、草乌、闹羊花、醉仙桃花等为辅料的香粉。 林若验尸时,在吴思勤枕边发现了一个浅青色的药囊,里头装着五粒药丸。她将药丸取出,凑近鼻子闻了闻,发现这药丸主要的成分就是斑蝥。 那些由斑蝥所制的毒丸必定不是郎中配置的,极有可能是凶手将那药囊中原本装着的、压制某种病症的药丸,换成了能够要人命的毒丸。 吴思勤大约在情急之下并未仔细辨别就服食了那毒丸,因斑蝥中毒而亡。那药丸不算小,那么大剂量的斑蝥吃下去,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回来。 想要了解吴思勤身死之前发生了什么,只能询问当时与他同处一室的阿木。 阿木的背部至臀部都被打烂了,与他同住一屋的小厮帮他上了药,他只能趴在榻上接受询问。 据阿木说,吴思勤患有气疾,大雨落下之前他感到不适,阿木便倒了茶水给他,他便就着茶水吞服了一粒药丸。 药丸服下后,吴思勤似是感觉好了许多,于是便同阿木一起午歇。午歇前,阿木还按照吴思勤的习惯和喜好,将一块伽南香的香饼放入香炉中点燃。 燃香之后,阿木就沉沉入睡了,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香饼放在博古架下层的一个白瓷罐中密封储存,是山庄提供给宾客使用的。白瓷罐中不仅存放了伽南香的香饼,还有沉香、檀香、麝香、龙涎香、月麟香、甘松香、苏合香等多个品种的香饼。 经查,白瓷罐中的所有香饼中,只有伽南香的香饼混入了迷香,而且伽南香的香饼只剩下两块了。 很显然,凶手熟知吴思勤的喜好,知道他独爱伽南香,且每日都使用加了料的伽南香香饼,已经习惯了那个香味,今日用起来也不会感到异样。 第196章 替换 之后,张子初又询问了负责打理内务的吴思勤的贴身小厮初一。初一表示,自家老爷的气疾是老毛病了,每到下大雨之前就会因胸闷而犯病,看了无数大夫,都没能治愈,只能在病发时靠药丸压制。 初一还说,自家老爷随时随地都要带着药丸,就连就寝、如厕时都要带着,以防突然发病。这回上山给肖庄主贺寿,就带足了一个月的药量。实际上,一个月的药量可以用好几个月,因为气疾不是日日都会发作。 吴思勤身死之事,正是初一发现的。他如往常一般掐着点儿去卧房服侍吴思勤起身,看到他双目凸出、脸色乌黑,已经断气了,初一被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跑出了卧房。 初一的高声尖叫惊动了碧渊池客院的管事以及院子里的侍女、仆役等,客院管事在卧房门口看了一眼,便立即前去将此事禀报给了何青,侍女、杂役等则慌忙向吴夫人报讯。 腾云峰没有仙云峰入夜后不得随意行走的规矩,但守卫也还算严密,碧渊池客院大门口有两个持剑护卫值守,东、西两侧的侧门也分别有两个持剑护卫值守。 在吴家所住的小庭院“蒹葭”门口,除了山庄里安排的两个持剑护卫,还有吴思勤自己带上山的两名吴家护卫值守。 出事时,吴夫人正带着女儿在午歇,院子里还有来来往往的吴家侍女、仆役以及山庄安排的杂役。这些下人以及各处护卫都表示,未发现有人潜入,“蒹葭”没有任何异样。 这与张子初料想的一致,在他看来,凶手根本无需像毒杀肖老太爷那般亲自来到卧房将毒药给吴思勤灌下,只要事先将吴思勤的药丸换掉,并在吴思勤喜爱的迦南香中混入迷香即可。 吴思勤在午歇前自己吞服了毒丸,毒发时,房内的小厮阿木因吸入了迷烟而睡得沉,吴思勤自己也昏昏沉沉,恐怕连发出声音呼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毒发身亡。 能接触吴思勤随身携带的药囊之人,只有吴夫人、近侍初一以及昨夜的侍寝小厮阿苗。 药丸必定是昨日才被换成了毒丸,因为前日也下过大雨,据初一说,前日落雨前吴思勤也感到胸闷、喘不上气,曾吞服了一粒药丸,服药之后就好了许多,说明那时的药丸还未被换成毒丸。 若要在吴思勤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替换了药丸,则只有昨夜的侍寝小厮阿苗能够做到,因为吴夫人除了需要与吴思勤商议儿女之事或府中大事,平日并不怎么见丈夫。 初一也只是依照吴思勤的吩咐为他打理衣食住行等,若无吩咐,不会也无法擅动吴思勤的药囊。 昨夜为吴思勤侍寝的小厮阿苗,已经不知所踪了。吴思勤会让侍寝之人留宿,今日一早,还有仆役见到阿苗从吴思勤的卧房出来,但那之后就再无人见过他。 “所以,阿苗是肖二公子的人,在按照肖二公子的吩咐换了药丸和香饼、毒害吴大人之后,就和他真正的主子一起逃之夭夭啦?”回到灵霄池客院后,齐乐推测道。 “不对啊,若说肖二公子杀肖庄主、肖大公子和肖老太爷都有动机,勉强能说得通,但杀吴大人可就毫无理由了啊,这吴大人就是山庄的客人而已,为何要杀他呢?”周来宝说道。 “可是肖二公子和阿苗溜走是事实,若是没有做坏事,为何要溜走躲起来呢?”陈谷雨说道。 第197章 大胆的猜测 “咱们从腾云峰下来时,我听庞夫人拉着何总管询问他们何时可以下山,可能是因为山庄里接连发生命案,且原本死的都是山庄里的人,如今能宾客也死了,庞夫人害怕了。”林若说道。 “第一个死的章夫人,也不是山庄里的人啊,也是一位宾客。”松子说道。 “庞夫人大概是认为,章夫人并不是被谋害的,而是突发心疾猝死的吧,所以没将她算上。”林若想了想,说道。 秦川皱眉说道:“若凶手就是肖二公子,他杀害章夫人和吴大人的动机的确有些不足。” 齐乐接着说道:“是这样没错,肖二公子和章夫人、吴大人这两人都没什么交集,应当没什么冲突才对。但就像谷雨哥说的,他若不是凶手,跑什么呢?只要他老实待在住处,就不可能被列为杀害肖老太爷和吴大人的嫌疑人。” “现在好了,肖二公子跑了,有重大作案嫌疑的小厮阿苗也跑了,这一跑,可不就是变相承认自己是凶手了么,否则如何解释得通?” 林若见张子初一直不言不语,问道:“子初哥哥,你怎么看?” 张子初微微凝眉,答道:“我认为真凶不是肖二公子,他那般心思细腻、注重细节之人,怎会在百龄谷的山坡上留下明显的脚印呢? “而且他曾说过他极爱作画,完成画作之后才会就寝。可他房里的那幅画并未画完,这不像他的行事作风,不符合他一贯的习惯。” “另外,用迷烟迷倒护卫这件事儿,也透着一种怪异。假设阿苗真是他的手下,能帮他完成替换药丸和香饼之事,那么他为何不让手下去毒杀肖老太爷、而偏要亲自去呢?他能收买阿苗,就不能收买其他人?” “试想,若是他派手下去杀肖老太爷,而他好生待在住处,那么我们就不会将他列为嫌疑人,连先前杀害肖大公子和肖庄主的嫌疑或许都能一并洗清,何乐而不为?” 见众人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张子初接着说道:“我有个大胆的猜测:肖二公子是被人掳走的,掳走他就是为了坐实他的杀人嫌疑,让我们顺水推舟将他定为凶手。” “那阿苗呢?”林若问道。 “阿苗,有可能是真凶的帮手,也可能只是因为私人恩怨、出于他自己的意愿毒杀了吴大人,但前一种可能性更大,因为杀肖老太爷和杀吴大人的手法太过相似。”张子初答道。 众人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张子初说得在理,但也只是猜测而已,没有任何证据。 齐乐揉了揉额角,说道:“若凶手不是肖二公子,那会是谁呢?我想不出来,头疼。” 众人在灵霄池边的空地上说着话,林若突然瞥见不远处的枫树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来,是肖齐书。他的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了。 见林若发现了他,肖齐书连连向林若打手势,想让林若过去。 林若和其他人说了一声之后,快步走到枫树那边,温和问道:“啾啾,你怎么来啦?” 肖齐书仰起小脸问道:“林姐姐,我二哥真的不见了吗?” 林若想到张子初的话,组织了一番语言,说道:“只是暂时寻不到他而已,何总管已经安排了人手在各处寻找,你别担心。” “我怎么听说,因为他是凶手,平伯伯让人见到他就直接杀了呢?”肖齐书带着哭腔问道。 “不会的,肖二公子只是有嫌疑,还不能确定他就是凶手,平总管和何总管只是安排寻人而已,并没有下令杀了他,应该是传话的人理解错了。”林若耐心说道。 第198章 对话 “是真的吗?”肖齐书带着几分不确信问道。 “是真的,你若是不信,一会儿我陪你去寻何总管问问,可好?”林若柔声说道。 “嗯,好,谢谢林姐姐!”肖齐书说着,任由林若拿帕子帮他擦干了方才新涌出的眼泪。他因肖二公子失踪一事心急如焚,显然他们“兄弟”关系极好。 林若揉了揉肖齐书的小脑袋,问道:“你是不是又是偷跑出来的?” 肖齐书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没办法,我娘不让我出院子,我只能偷跑出来。” 林若温柔一笑,说道:“跑了好多路,口渴了吧?姐姐带你去房里喝水。”说完,林若牵着肖齐书的小手,将他往“桃夭”带。 见迎面走来两个杂役打扮的年轻男子,肖齐书立即拉着林若躲在路边一棵巨大的榕树树干后,低声说道:“不能让他们看到我,否则他们一定会告诉我娘的。” 林若想说,肖夫人迟早会知道的,但看到肖齐书认真的神色,话就没有说出口。她任由肖齐书将她拉到树干后,二人静静贴着树干站着,等待两个杂役走过去。 两个杂役路过大榕树时,林若听到其中一个对另外一个说:“约见得这般频繁,看来你俩好事将近啊。” 另一个说道:“快别提了,阿香说,她最近忙死了,一到下雨天,那位就不消停,闹得厉害,又哭又喊,又抓又挠的,阿香就被她抓破了皮,可把她给愁坏了,忙活得整夜没得休息,近期怕是都没精神与我约见喽。” 先前说话的杂役说道:“唉,说句不该说的,那种疯婆子就该这样。”说着,他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而后接着说道:“也不知庄主为何要留下她。” 另一个说道:“到底是自己的血脉,怕是狠不下心肠取她性命吧。” 二人渐行渐远,说话声渐渐听不到了,林若和肖齐书才从树干后出来。林若猜到了他们说的是谁,但还是向肖齐书求证道:“他们说的,可是你姐姐肖大姑娘?” 肖齐书点点头道:“是的,山上得疯病的只有我姐姐一人。” “她为何会得疯病?”林若好奇问道。 肖齐书挠挠头,说道:“我也不知为何,自打我记事起,她就已经染了疯病,我从未见过她。” “那么你一定也不知道她住在哪儿了咯?” 肖齐书得意道:“错!我恰恰知道她住哪儿。” “哦?真的吗?”林若笑着问道,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肖齐书昂着脑袋说道:“当然是真的,千真万确!我是听我娘同我爹说的。” 说完,肖齐书清了清嗓子,模仿他母亲肖夫人同肖仁轩对话时的样子,夹着声音说道:“大姑娘一个人住在挽云峰,怪孤单的,要不要将她也挪来仙云峰?” 林若忍不住捂嘴直笑,说道:“啾啾真棒!学得可真像!” 肖齐书骄傲地挺起胸脯,满脸都写着“快夸夸我”,问道:“我厉害吧?” “厉害厉害,你最厉害!”林若由衷夸赞道。 林若带肖齐书在登上仙云峰的路上遇到了何青和三个管事。听肖齐书说明来意后,何青郑重承诺,若是找到了肖二公子,绝不会伤害他,只会把他送回勤谨院。 得了何青的保证,肖齐书才彻底放了心,乖乖和林若告别,由何青将他送至肖夫人的住处。 第199章 第一个 林若回到灵霄池客院时,众人都聚集在张子初和松子所住的“南山”,一同讨论案情。 齐乐见林若来了,拉着她问道:“把那小鬼头送走了?” 林若说道:“嗯,他被何总管他们送去肖夫人那里了。” 齐乐说道:“咱们正在讨论,章夫人和吴大人这两个洗月山庄之外的人,为何会被杀害。” “这二人被杀的确很奇怪,我方才听说了一件事,也很奇怪。”林若说完,将她方才从两个杂役那里听到的对话学了一遍,又将她自己和肖齐书的对话讲述了一遍。 齐乐听完,说道:“你不提这茬,我都忘了肖家还有个姑娘呢。”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肖大姑娘一个养在深闺的富家小姐,为何会平白如故得了疯病呢?”林若问道。 齐乐摆摆手道:“嗐,这有何奇怪的?能让人发疯的事儿多了去了,要么因为爱而不得,要么因为得而复失,要么因为遭遇了极为可怕之事,要么因为内疚到了极致,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陈谷雨说道:“我听说云州有一种很厉害的毒蜂,被那种毒蜂蛰了,也会得疯病,治都治不好。” “哦,大概是我想多了。”林若说道。 “章夫人是第一个被杀的,值得仔细研究,因为凶手选择第一个杀的人,一定有某种特殊的因由。”周来宝继续方才的话题,说道。 众人都流露出赞同的神色,唯有张子初说道:“不,章夫人的案子不是凶手犯的第一起案件。大家还记不记得我们是因为何事才上这螺髻山、进这洗月山庄的?” 秦川很快反应过来,说道:“是因为咱们救了肖九公子,张大人的意思是,肖九公子被推入洗月湖险些溺死,也是凶手所为?而且,肖九公子才是凶手打算杀的第一个人?” 经秦川这么一说,其他人也忆起当时的情形来。若无林若跳水相救,肖齐书可能早就成了沉在洗月湖底的一具尸体,当时的情况的确凶险。 而且,至今也不知,到底是何人将不会游水的肖齐书推入了湖中。他们上山后,又接二连三发生了几起命案,便也没有回头过去查肖齐书落水之事。 林若想到肖齐书和肖齐武真正的关系,不自觉皱起了眉头,若所有这些案子都是同一凶手所为,那么肖二公子肖齐武一定不是凶手,因为他不会对自己的亲骨肉下毒手。 排除了肖二公子,还有谁最有可能是那个短短数日内连杀四人的可怕凶手呢?林若正苦思冥想,就听张子初说道:“我猜大概是肖九公子无意中发现了某事,凶手认为只有杀了他才能确保自己的秘密不被发现。” “至于第一个,以杀人论,的确是肖九公子。但以伤害论,章大公子才是第一个受害者。” “章大公子?他右手被石头砸伤,那不是个意外吗?”周来宝不解问道。 “山庄内少说有一百来号人,为何旁人没有出意外,单单只有章大公子出了这个意外?而且,章大公子是在怪石坡赏玩奇石时被砸伤的。我先前问过管事,怪石坡上的石块不是天然山石,而是由工匠打造的。” “工匠在修建怪石景观时,一定会尽可能地排除危险因素,将石块修得尽量牢固。否则,一旦发生了章大公子那样的事情,工匠们就要倒大霉。”张子初说道。 第200章 抢菜 “张大人认为,章大公子的右手被砸伤之事,不是意外,而是人为,且是凶手所为?”秦川问道。 “无法确证是意外的情况下,我更倾向于是有人故意布的局。从手法上看,与肖大公子被害后进出山庄的山道被巨石炸毁,有异曲同工之处,应当是同一人所为。”张子初答道。 “不对不对,若说凶手先前想要杀掉肖九公子,且凶手就在山庄里,为何过了这些时日,他还未动手除掉肖九公子呢?肖九公子是个喜欢到处跑的小孩子,凶手应该是有许多机会下手的。”松子提出质疑。 张子初想了想,说道:“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凶手不便下手,因为一旦肖九公子在山庄内出了事,他责无旁贷,必然要受到重罚;” “第二种可能,则是凶手发现肖九公子并不似他以为的那样发现了关键之处,可能只是路过或者经过时大概看到或听到了一些,而肖九公子看到或听到的内容,还没有被他传扬开,凶手认为没必要再冒险杀掉肖九公子了。” 众人结束讨论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松子摸了摸肚子,问张子初道:“公子,咱今儿的晚膳有着落吗?” 张子初还没回答,齐乐就抢先问松子道:“你又饿啦?咱午膳用得晚,这会儿才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呢,你可真能吃!感觉张大人很吃亏呀。” “齐姑娘,您这样说可就不对了。俗话说得好,能吃是福,小的每日都在为公子积福,这可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呀!”松子嚷道。 齐乐笑道:“哟,某人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贪吃就是贪吃,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还积福,呵呵。” 松子正待反驳,就听张子初说道:“说实话,我也不知咱们今日的晚膳是否有着落。”这洗月山庄如今从上至下都噤若寒蝉,像大厨房这样的地方,早就无人打理了。 他们这群人晚上有没有饭吃,取决于何青能否记得安排人为他们送饭。 还好日理万机的二总管何青并未忘记此事,不多时,就有两个杂役拎着食盒前来,将饭菜送到了客院,众人仍聚在“南山”一同享用晚膳。 两个杂役送来的膳食有四菜一汤,两荤两素,汤是最简单的白菜汤,另送了炊饼作为主食。饭桌上,周来宝、陈谷雨和松子三人暗中较劲,一番你争我夺后,松子拔得头筹,抢的菜最多。 齐乐若是饿了,也会加入抢菜的战局,但她午膳用得晚、吃得多,这会儿完全不饿,只随便吃了几口就撂了筷子,兴致勃勃地围观战况。 秦川也和齐乐一样,尚未感到饥饿,且他又在想案子,只喝了一小碗汤、吃了几口菜就没再动碗筷了。 林若不用抢菜,因为张子初面前的那道菜无人敢抢,张子初又从其他三道菜里帮林若和他自己夹了不少。 周来宝填饱肚子后,学松子拿手抹了抹油嘴,提议道:“现下已经入夜了,凶手还未落网,说不定还要继续杀人,而且还可能会杀宾客,咱今晚最好待在一处。” 陈谷雨当先附和道:“好啊好啊,上山之后我一直都一个人住一屋,怪没意思的。这下好了,终于可以和大家住一块儿了。” 周来宝这才想到,陈谷雨这厮有磨牙的“恶习”,若和他同住一屋,夜里定会被他折磨得整晚睡不着。他嘿嘿一笑,说道:“我方才说快了,其他人待一块儿,谷雨你还是自个儿待着吧。” 第201章 玉牌 陈谷雨脸上欢欣的笑容立即凝固,带着不满与委屈嚷道:“来宝哥,不带你这样儿的啊,为啥不带我呀?“ “你小子没点儿自知之明?你睡觉磨牙你自己不知道吗?”周来宝竖起眉毛问道。 陈谷雨理直气壮道:“我不知道!” “额,这……” 齐乐笑道:“你们快别吵吵了,我看没这个必要,还是各睡各屋的好,再说我们两个姑娘也不方便跟你们这群男人同住一室啊。要我说,咱和凶手无冤无仇,他犯不着杀咱们,不用都窝在一块。” 林若立即表态道:“我同意阿乐说的。” 众人纷纷看向张子初,听他说道:“今晚大家还是回自己的客房休息吧,正如齐捕快所说,凶手杀人必定是有理由的,他没理由对咱们动手。” 庞彬一家与周来宝有同样的想法,都认为凶手还未寻到,或许今夜还会继续杀人,因此,庞彬在庞家所住的小庭院“鹿鸣”里里外外增派了不少护卫。 那些护卫有些是庞家自己带上山的,有些是找山庄借的,庭院大门、侧门以及各个房门门口,都安排了护卫值守。 庞彬还将庞家所有人都集中在最大的卧房中,庞家主子们的心腹仆婢也都在卧房里伺候,卧房门外、窗边都有护卫值守,确保卧房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庞夫人用宽大的屏风将卧房分割成了内外两间,男子及侍从住外间,女眷和侍女住内间。 庞夫人安顿好女眷后,行至外间,对丈夫说道:“老爷,咱明儿一早就离开山庄吧。咱是来给庄主贺寿的,不是来担惊受怕、任人宰割的。” 庞彬安慰道:“夫人莫怕,就按你说的,咱明儿一早就走。不过,若是山道尚未修好,怕是不好走。” “今日何总管说,明日山道应该能修好。”庞夫人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那咱先将就一晚,明日就走!”庞彬说道。 林若和齐乐刚回到“桃夭”,就见肖齐书那个名叫小石头的小厮在她们半掩的房门处探头探脑。林若和善问道:“你是小石头吧?是啾啾派你来的?” 小石头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公子派小的给林姑娘送来这个。”他说着,将一个圆形玉牌递给林若。 林若拿起玉牌看了看,玉牌正面上半部分写着一个古体“肖”字,下半部分刻着一枚铜钱,铜钱的钱眼里刻了一只鸾鸟,林若猜测那图案应是螺髻山肖氏的族徽。 玉牌背面,则雕刻着螺髻山的剪影,在右下角刻着个小小的“九”字。 小石头解释道:“凭这玉牌,可以去山上的任何地方。这玉牌只有九位公子才有,且每一块上都刻了公子们的排行,是独一无二的,林姑娘可千万保管好,别弄丢了。若是丢了,公子就要被夫人打板子了。” 林若见小石头说得一本正经,忍不住笑道:“好好好,我知道了,一定好好保管,不会弄丢,劳烦你代我谢谢你家公子,难为他想得如此周到。”有了这块玉牌,他们这群人就是无人领路也可以上仙云峰了。 说完,林若从内兜里取出二十枚穿成一串的铜板放在小石头手里,说道:“辛苦你跑一趟,这些给你拿去买糖吃。” 小石头露出喜悦的笑容,将铜板揣进兜里,向林若道谢之后,告辞离开。 第202章 欲探 “小鬼头小小年纪就考虑事情如此周全,真是孺子可教!”齐乐待小石头离开后,笑着评价道。 林若附和道:“可不是么,啾啾真是个机灵体贴的好孩子!咱有了这块玉牌,就再也不用担心被护卫拦住啦。” 说完,林若拿着玉牌欲往客房外走。齐乐皱眉问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林若说道:“我不跑远,就去一趟‘南山’,把这块玉牌交给子初哥哥。” 齐乐咧嘴笑着打趣道:“听听,如今‘子初哥哥’长、‘子初哥哥’短的,叫得那叫一个亲热自然!” 林若俏脸一红,佯装着恼,跺脚道:“阿乐你越来越坏了!”说完,她如屁股着火一般,飞快地跑了,留下齐乐在门内哈哈大笑。 一口气跑到“南山”门口,林若定了定神,摸了摸自己还在发烫的脸颊,暗怪自己不争气。深吸了几口气再慢慢吐出后,她敲响了房门。 “小的猜一定是林姑娘!”门里传来松子贼兮兮的声音,而后便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松子打开房门,笑得像一只坏狐狸一般,说道:“林姑娘,快请进。” 林若红着脸、垂着头进了屋,松子自觉地表示他要去院子里练剑,而后火速离开了,房里只剩林若和张子初二人。 张子初见小丫头羞得双颊染晕,头都不敢抬,柔声笑着问道:“可是又想到了什么重要线索?” 林若摇摇头,将玉牌递给张子初,说道:“这是啾啾派人送来给我的,凭这个可去山庄任何地方。明日咱要上仙云峰查案,正好用得上。” 张子初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问道:“你怎知我还想去仙云峰查探?难道这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林若听了,感觉脸颊更烫了,说道:“肖庄主、肖大公子、肖老太爷以及吴大人这四人被害的案子,咱们已经查到了一些眉目,但章夫人的案子还没有头绪,我猜你还要去‘一帘幽梦’查探。” “咱家小若猜对啦,我的确要再去章夫人的住处探探。不仅如此,我今晚就要用到这块玉牌。小若,这玉牌真是及时雨!”张子初笑道。 “今晚就要去探‘一帘幽梦’吗?”林若略带惊讶地问道。 张子初摇摇头,说道:“不,今晚去探挽云峰。” “挽云峰……那是肖大姑娘住的山头,今日讨论的时候,大家不是说她与这些凶案无关么?”林若疑惑问道。 “有没有关系,要探过之后才知晓。”张子初说道。 林若因自己的意见被采纳,心里美滋滋的,神色不自觉间含了笑意,说道:“那你要小心些,我功夫不行,就不去拖后腿了。” “这种危险之事,就是你想去,我也不会带你去。”张子初说着,嘴角含笑,上前揉了揉林若的发顶。 “那……我先回了。”林若一边躲闪一边说道。 “我送你回去。” 林若知道拒绝无用,便乖乖由张子初将她送回了“桃夭”。 张子初返回“南山”后,立即将松子叫了回去,关上房门,低声说道:“休息一刻后咱们出发,去夜探挽云峰。” “挽云峰是何地?”问完后,松子又想了起来,说道:“就是肖大姑娘住的那地儿?” “没错。” “公子,咱为何要去那儿啊?肖大姑娘一个得了疯病的女子,与这些凶案没啥关系吧?”松子不解问道。 第203章 定位 张子初说道:“有没有关系,要探过之后才知,不能武断地下结论。小若说的有些道理,那肖大姑娘常年养在山上的庄子里,下山和见到外人的机会应该不多,她为何会平白无故得疯病呢?” “大家不都说了么,就是被毒蜂蛰一下都有可能疯掉,庄子里人多,有个得疯病的,没什么好奇怪的吧?我看公子您是色令智昏。”松子小声嘀咕道。 尽管松子已经一再压低了声音,耳力甚佳的张子初还是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板着脸斥道:“敢编排主上,你好大的狗胆儿!这个月的工钱不想要啦?” 松子吓得一哆嗦,连连求饶,佯装打自己的嘴,说道:“公子您可不能扣工钱啊,小的方才是猪油蒙了心,胡说八道呢,嘿嘿……您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可好?” “看你今夜的表现。”张子初说道。 松子拍着胸脯道:“您放心,小的一定好好表现!不歇了,走,现在就出发!” “你不想歇,就去外头继续练剑吧,我要歇会儿。”张子初说道。 “哦,那小的还是歇会儿吧。” 张子初猜想,即便有肖齐书给的玉牌,也不是山庄内任何地方都能去,像肖庄主、肖老太爷的住处怕是就不能单凭一块玉牌进入,那不知在何处的挽云峰或许也是如此。 螺髻山实在太大了,一个山峰接一个山峰地找过去,要花费大量时间,而且可能惊动旁人,为下下之选。 直接寻山庄里管事、仆役打听,更不可行,年轻些的仆役或许压根不知,积年老仆和管事又知晓轻重,不会随便吐口。 要找到挽云峰。只能靠排除和推测。张子初凭记忆,在空白的宣纸上画下了螺髻山的轮廓,然后添上他们去过的仙云峰和腾云峰,以及他在攀登这两个山峰时视线捕捉到的附近其他山峰。 他想,肖大姑娘的住的这个挽云峰,应当十分隐蔽,但又不能距离仙云峰太远。肖大姑娘所住之处若是太远,会让山庄的主宰者肖仁轩感到她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而且,从林若在客院里听到的两个杂役的对话可知,其中一人是挽云峰上的一个侍女的相好,二人常常约见。若是两地距离太远,都在当差的二人怕是难以做到经常见面。 太过险峻、陡峭的山峰不宜修建出入的山道,要排除,太过低矮的山峰容易从高处被发现,也要排除,山峦起伏过大、平地太少的山峰同样要排除。 此外,仙云峰以东、以南的山峰都要排除,因为“紫气东来”的“东”为尊,“南面而听天下”的“南”为尊。一个发疯女眷的住处,必定不可能在尊位。 《广雅·释天》有云:东君,日也,太阳神即为“东君”,祭祀太阳的地方也要选在东方,例如《礼记》就规定:天子朝日于东门之外。“东”是光明之源,是仙气汇集之处,既尊又贵。 此外,按照礼制,天子、诸侯见群臣,或卿大夫见僚属,皆南面而坐,即“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宫殿和庙宇都面朝向正南,帝王的座位都是坐北朝南,因此,南方也是尊位。 如此排除一番后,剩下的符合条件的山峰就不多了。能不能在其中寻到挽云峰,就要靠运气了。 第204章 山峰与小院 张子初在图上圈出了几个可能是挽云峰的山峰,而后将墨迹吹干,再将图折起放进袖袋里,闭眼靠在椅背上养神片刻。待精力恢复些许后,便同松子一起悄悄出了灵霄池客院,融入沉沉夜色之中。 如今洗月山庄因主人和宾客陆续被谋害而陷入混乱之中,即便大总管平顺、二总管何青以及肖夫人皆竭尽全力稳住局势,但庄内仍是人心涣散、人人自危,生怕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 因此,除了山庄主人所居的仙云峰仍规矩严苛、守卫森严,其他山头的防卫都算不上严密,有些山峰甚至无人值守。这就给了张子初和松子可乘之机,让他们不用花费精力应付护卫。 他们的运气似乎不太好,翻了两座荒无人烟的荒凉山峰,累得气喘吁吁,却不能停下脚步,还得继续爬第三个山峰。 这个山峰看起来同他们先前爬过的两个山峰一样,似乎都没有人工修建的山道,只能顺着山石向上攀爬。 松子一边爬,一边问道:“公子,您确定您圈定的这几个山峰中一定有挽云峰?小的怎么觉着,这个也是个荒山呢。” 见张子初没有回答,松子说道:“可别挽云峰没找着,咱却因为爬一整晚的山而累死了,那多不划算,咱可都还没成亲呢!” 张子初自顾自往上爬,松子便自顾自碎碎念道:“不是小的抱怨,公子您知道,小的一向都是任劳任怨的,但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 “本月工期翻倍。”张子初突然出声打断了松子。 “真的?公子,您可别哄骗小的啊。”松子带着六分欣喜、四分不确定说道。 “真的,但你若再叨叨一个字,翻倍取消。” 松子立即闭了嘴,鼓足力气,手脚同时发力,迅速向上攀爬,很快就将张子初甩到了后头。 张子初离峰顶还有一段距离时,就听已经爬到峰顶的松子兴奋地对他说道:“公子,这上头好像有火光,咱应该是找对了地方!”有火光,就意味着有人烟;有人烟,就极有可能是挽云峰! 张子初闻言,精神一振,加快速度爬到了峰顶。峰顶开阔平坦,依稀可见远处有微亮的火光。 “如果这里就是挽云峰,应该修建了上下山峰的山道,咱一会儿仔细瞧瞧。”张子初对松子说道。 放眼望去,峰顶似乎并无护卫,但谨慎起见,张子初和松子还是放轻脚步,缓缓向火光的方向移动。 若不是因为远处有火光,这山峰还真不像有人生活的样子:荒草丛生,乱石杂芜,不知名的野树瘦骨嶙峋,在冷寂的山风中摇晃,如同在饥寒交迫中苦苦挣扎的可怜乞儿,默默忍受着艰辛岁月的摧残。 大约走了两刻,他们到达了一个二进小院附近。院子是传统的方正结构,青砖墙、石板路、老台门、菱花窗,沉静而悠远之感扑面而来。一圈低矮的竹篱笆将小院从荒芜中隔离了出来,院内院外便成了两个世界。 他们从远处看到的火光,便来自这小院。 二人靠夜色的掩护窜至院子门口,观察院中的情况。院外没有守卫,院内也无人活动,但整个院子灯火通明,院内二层小阁楼的外墙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煤油灯,房内似乎也燃了不少蜡烛,与院外的幽深黑沉形成鲜明对比。 第205章 看与听 行至小院的这一路上,张子初和松子都仔细观察了周围的地形,并未发现有台阶、步道这类人工修建的山道,可能是因为他们经过的只是山峰的一小片区域,山道可能在他们还未查找的区域中。 院子亮如白昼,让他们不敢贸然潜入。张子初向松子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往院子后头去。 院子后头种了一片鹅掌楸,不知是不是水土不丰,这种本应高大挺拔、枝繁叶茂的乔木,如同病入膏肓之人,低矮萎靡,骨瘦如柴,干枯的树枝无力地垂着,其上是稀稀疏疏的残破树叶。叶是鹅掌形,黄的黄,灰的灰。 这片树林应是许久无人打理了,地上满是枯败的落叶,树干细弱得无法遮挡身形。张子初向松子比画了一番,示意他从后墙爬至阁楼二层亮灯的窗户处打探,他自己则在一楼查探,之后在树林里碰头。 松子灵活如猴,踩着墙砖的凸出处,三两下就爬到了二层的菱花窗处,透过窗子的缝隙查看屋中的情形。张子初先在阴影处警惕地四下观察,以防周围有机关或护卫突然袭击松子。 好在并没有出现暗处的机关箭或护卫,松子顺利爬了上去,张子初才迅速窜至相对黑暗的阁楼一层,向外拉开一扇窗,翻入屋内。 这间没有点蜡烛的房间是一间厢房,房中有床榻,有衣橱,有桌椅,有妆台,有屏风,还靠墙放着一口大箱子。 但这个厢房似乎许久无人居住了,雕花妆台和八仙桌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灰,墙角还堆放着旧被褥、残破的瓷盆、开裂的铜镜等杂物,可见此厢房已然成了杂物间。 张子初在那厢房里转了一圈,四处探看一番后,便原路离开,返回树林中。松子已经在一棵鹅掌楸后等候了,见张子初来了,他连忙迎上去,带着几分雀跃道:“公子,咱找对地方啦,那屋子里住的,就是肖大姑娘!” “为何如此肯定?”张子初问道。 “小的看到,有个年约二十出头的女子侧躺在床上睡觉,她的脸正朝着窗户。有个仆妇面朝床榻、背对着窗户坐在一个绣墩上烧纸,她说:你安心去吧,别再来缠大姑娘。既然该死的都死了,你也该走了。”松子答道。 松子兴奋道:“公子,从那仆妇的话中是不是可以得知,某年发生了某事导致肖大姑娘得了疯病,仆妇认为死于那件事中的某人回来索命复仇了,于是就给那人烧纸,希望他别再缠着肖大姑娘?” 张子初点点头道:“应当就是如此。” 松子乐滋滋道:“小的是不是立大功啦?那工钱翻倍的事儿?” “立大功的是小若,是她提起肖大姑娘的疯病得的有些蹊跷,咱才会前来查探。”张子初带着笑意说道。 松子急了,嚷道:“公子,您可不能如此偏心眼儿啊,是林姑娘提的没错,但小的也出了大力呀,方才那些话也是小的听到的。” “行,翻倍就翻倍。”张子初爽快承诺道。 若不是他们是悄悄翻上这挽云峰的,松子都想一蹦三尺高以表达他无比喜悦的心情。他谄媚笑道:“公子您真是慷慨大方、言而有信、深明厚慈、胸怀宽广、品行高洁!您一定能升官发财行大运!” 张子初没说话,斜眼看着松子。松子一拍脑袋,贼兮兮笑着,加了一句:“您一定能顺顺利利地将林姑娘娶回家!” “嗯,这句不错。”张子初笑道。 第206章 办法 “公子,咱接下来要做什么?”松子问道。得了张子初工钱翻倍的承诺,松子干活的热情空前高涨。 张子初说道:“既然肖大姑娘的疯病的因由将这几日所有死于山庄里的人都串了起来,那么咱就要弄清楚她到底是因为何事染上了疯病,当年死的那位又是谁。” “弄清了这些,我们才能推测凶手的动机,从而圈定凶手。若是为了复仇,那么凶手十有八九是当年死的那位的亲人、爱人或密友。” 松子挠挠头道:“那小的这就爬上去把那仆妇掳来询问?” 张子初摇头道:“不妥,若直接询问,恐怕她不会说实话,甚至还会编瞎话误导咱们。或许除了她,知道当年情况的就再无旁人了。即便有,也不知去何处寻,因此她极为关键和重要。” 事涉肖老太爷、肖庄主、肖大公子、肖大姑娘、章夫人、吴大人,或许还涉及如今不知所踪的肖二公子,可想而知,当年山庄里的知情人,很有可能早已被处置了,毕竟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肖大姑娘和那仆妇也是知情人,但她们一个已经神志不清了,另一个和肖大姑娘一同被囚禁在荒无人烟的挽云峰上,从不在人前出现,没有任何威胁,或许才得以侥幸存活至今。 “那该怎么办呢?”松子发愁问道。 “得想个法子让她不得不吐露当年之事。”张子初说道。 张子初背着手在树林里踱步,松子知道自家公子足智多谋,不是古板不知变通之人,总能想到绝妙的点子,便在附近转了转,让张子初安静地想办法。 松子向稀稀落落的鹅掌楸林深处走去,走到尽头后,他看到眼前地势陡然一变,平地变为了向下的山坡,坡下是一个小山谷,里头的平地上盖了几间灰扑扑的石头房子,房子后头的空地上还晾晒着衣物。 从衣物的颜色、式样看,似乎是属于侍女、仆妇之类的女子,想必那些石头房子便是在挽云峰上服侍、照料肖大姑娘的侍女、仆妇的住处。 松子猫着腰轻巧又迅速地沿着山坡下行至小山谷,悄悄靠近那石头房子。他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很显然,她们正处于熟睡之中。 在石头房子四周转了一圈,仔细查看了一番,松子并未发现外头有晾晒男子的衣物,推测挽云峰上很可能并无男仆和护卫。 松子撇撇嘴,心想,肖庄主可真是厚此薄彼,九个儿子都给安排住在风景如画、宛若仙境的仙云峰,唯一一个女儿却被他扔在这个萧瑟冷清的山头上,而且连护卫都不给安排。 或许肖庄主觉得,能让这个女儿和那个仆妇活着就不错了,且若不刻意寻找,谁也不会寻到这个山峰来,没必要安排护卫。 松子想,就算没得疯病,被常年禁锢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怕是也难免会疯掉吧。那倒霉又可怜的肖大姑娘,也不知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松子晃荡回鹅掌楸林时,张子初正四处寻他。未待张子初询问,松子就将他的发现一股脑儿说了。 张子初点点头,说道:“这么说,这个小院里极可能只有肖大姑娘主仆二人?” 松子肯定道:“应该没错。” “那就好办多了。”张子初说着,看了看阁楼二层亮灯的房间,问松子道:“你能否在不惊动肖大姑娘的情况下,将那仆妇弄晕?” “当然,敲个闷棍就解决了。” 张子初笑道:“那好,接下来就轮到你大显身手了。” 说完,张子初凑到松子耳边,仔细交代了一番。 “没问题,包在小的身上!”松子说着,领命而去。 第207章 黑白无常 松子利落地爬上阁楼二层,翻窗、敲闷棍、掳人一气呵成。 由于小院子里没住其他人,松子一掌将那仆妇敲晕后,就扛着她大摇大摆地从房门出去、走楼梯下到一层,按照张子初的吩咐,将她扛进了那个用作杂物间的厢房里。 松子在侍女、仆妇住的小山谷打探时,张子初也重返他打探过的那间厢房,发现妆台的抽屉中竟还有不知放了多少年的妆品,胭脂、口脂、朱砂、石黛、白铅粉等一应俱全。 衣橱中,挂着绯红、墨蓝、深紫色的女子衣裙,都是交领大袖长裙,似乎是中年女子的衣裳。 衣橱下方的有两个木格,其中一个木格里,整齐叠放着女子的小衫、寝衣等。另外一个木格里,则放着厚薄不一的盖毯、床单等。 角落里,还有一只大木箱,里头装的全是各种颜色的布匹,有绸缎,有细绢,有蜀锦,还有普通的白叠布。 张子初猜想,这些妆品、衣物、床品和布匹,很可能属于已故的先肖夫人李氏。或许,在她亡故且肖大姑娘害了疯病被囚在此处后,李氏生前穿过的衣裳、床品以及其他物什就都被挪到了这里。 待松子将昏迷的仆妇扛进厢房时,张子初已经对房内的陈设进行了一番调整和布置。他将放置在架子床旁的一扇屏风挪至房间中部,将房间分割成两个空间,即东间与西间。 东间空无一物,无门也无窗。所有家具、桌椅、杂物等都被挪到了西间,床榻和门窗也都在西间。 他从大木箱中取出一块宽大的白叠布,将其罩在屏风上,遮挡住了屏风上的花开富贵图案,而后又取出一块白色细绢,将其裁成条状,一条条分散搭在东间的横梁上,让白绢带垂下,营造出幽冥地府的阴森之感。 最后,他又取了两块白叠布,将其铺在东间的地板上。 扛着人的松子进东间后,被吓了一跳。他将那仆妇放下,仔细看了看四周,啧啧赞道:“公子英明!这妙计您是如何想出来的呀!” 松子一看这东间的布置,就明白张子初这是想吓唬那仆妇一番,让她在恐惧之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今万事俱备,只差黑白无常了。”张子初笑道。 松子有些发愁,说道:“咱俩这装束,也不像黑白无常啊,怎么办?” 张子初领松子到西间,打开衣橱、放布匹的木箱以及妆台的抽屉,说道:“有这些,咱想扮成谁,就扮成谁。” “哎呀,那可真是太好啦!”松子说着,拿出妆台抽屉里的白铅粉,将自己的脸涂得白刷刷的,又拿石黛将眉毛和眼眶涂得乌黑,而后还将那胭脂涂在脸上。 “不错,你扮黑无常,我扮白无常。”张子初一边欣赏松子“涂脂抹粉”,一边说道。 二人都将散开发髻,披头散发。松子寻了一件黑色披风在身上,可惜那黑披风是女式的,有些短,他只好弃而改用一匹黑色绸缎,将其披在身上,张子初则用的是白叠布。 两人都用白铅粉涂了脸、画了黑色眼眶,用口脂将嘴唇涂红,那口脂已经有些干了,他俩便用朱砂补了色,唇下至领口,也用朱砂画了几条“血迹”。 易容工具和材料有限,只能装扮到如此地步,但在昏暗的房间里,他俩如此一装扮,已经足以吓到刚刚醒转的仆妇了。 第208章 罪行 二人装扮好又互相检查了一遍、确认无重大瑕疵后,松子狠狠掐了掐那仆妇的百会穴和印堂穴,她很快就悠悠转醒。 一睁开眼,她就看到白幔飘飘的阴曹地府里,黑白无常正对她狞笑。她吓得连尖叫都不会了,只跪在地上拼命向“黑白无常”磕头,哀求道:“别带我走!求你们放过我吧!” “黑无常”厉声喝道:“兀那罪妇,还不报上名来!” “奴家……奴家……姓南……南……名、名雪娘……”仆妇哆哆嗦嗦答道。 “南雪娘,你可有罪行要交代?”这次开口的是“白无常”。 “没有,没有,奴……奴家没……没有罪行……”南雪娘以发颤的声音说道。 “黑无常”冷哼了一声,说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坦诚了罪行,我二人就不押你去阎罗殿,立即送你回阳间。” “白无常”接着说:“但若你拒绝坦白罪行,我二人就押你去尝尝十八层地狱的滋味。” 二人一唱一和,将南雪娘吓得险些失禁。 “不要!奴、奴家真、真没有罪、罪行可交代。”南雪娘结结巴巴说道。 “交代你主子肖齐诗的罪行也可。”那“白无常”说道。 南雪娘闻言,身体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将头垂得低低的,说道:“大姑娘……肖齐诗也……也没有罪行……” “黑无常”将狰狞的面孔往南雪娘跟前凑了凑,说道:“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下地狱了,那也行,这就去吧。” 南雪娘吓得闭上了眼睛,将身体蜷缩成一团,说道:“她是无意的……无意的……” “无意的罪行也是罪行,还不快从实招来!”“白无常”以阴冷的声音催促道。 被吓破了胆儿的南雪娘连连应是,说道:“大姑娘派红玉给陈公子送信,约他至鱼跳峡见面,谁知红玉那个贱蹄子将此事告诉了大公子,大公子便派人拖住了大姑娘,他自己带人将陈公子掳走送到了庄主榻上……” “可是大姑娘真是无意的!她一个怀春少女,只是想约心上人见面而已!她不知道她大公子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等大姑娘赶到鱼跳峡时,陈公子已经被掳走了。大姑娘以为心上人不愿相见,很是伤心难过,夜里哭了许久。第二日她才得知陈公子身死的消息……” “白无常”冷冷说道:“那还是肖齐诗害死了陈公子。” “不是的!”南雪娘仍不敢抬头,但鼓足勇气为肖齐诗分辩道:“他不是大姑娘害死的,他是被庄主、老太爷、吴大人还有章夫人害死的!大公子将陈公子送去庄主那里时,吴大人正好也在,他们就一起……” “后来,不知怎的,陈公子又被庄主送到了老太爷那儿……他被送出百龄谷时,已经只剩不到半条命了。他被送回庄主那儿,庄主那会儿才得知他并非庄里的小厮,而是慕贤书院的学生。” “庄主正为如何处置他发愁时,章夫人正好来寻庄主商量事情,听说此事后,便自告奋勇要帮庄主处理。庄主巴不得有人代劳,立即将陈公子交给了章夫人。” “章夫人心狠手辣,直接给陈公子灌下了砒霜,而后吩咐底下人随便找个山崖,将他的尸体扔下,对外称陈公子已经离开了山庄。” “百无常”喝斥道:“满嘴胡言!你不过一个仆妇,如何能知晓这些隐秘之事?” 南雪娘坚定说道:“奴家没有胡说!奴家能知道这些,是因为告密的红玉还算没有完全忘记她的主子是大姑娘。她为了讨好大公子,将姑娘约见陈公子一事告诉了他,只以为他是关心大姑娘才打听。” 第209章 当年 “陈公子被大公子带走时,红玉看到了。她一心恋慕大公子,在暗中跟着大公子,就看到了那一幕。她觉得不对劲儿,但又怕被大姑娘狠狠责罚,才拖到第二日才向大姑娘坦白、请罪。” “大姑娘得知后,既怒又悔,立即派红玉和青玉前去打探情况,两个丫头打探到的情况,就是奴家方才说的那些。” “黑无常”问道:“那陈公子名甚?我二人要请阎王爷在生死簿上查一查。” “陈公子单名一个‘星’字。” “陈星出事那夜,下了大雨,是也不是?”“白无常”问道。 “正是,正是。” “所以,到了雨天,肖齐诗的疯病就会发作?”“白无常”又问。 南雪娘已经逐渐从惊恐中慢慢平静了下来,甚至偶尔还敢抬头看一眼”黑白无常“。她回答道:“是的,大姑娘知晓陈公子被送到庄主那儿、之后又被送到老太爷那里后,就急疯了,偏生那两个地方又没法闯入。” “章夫人将人从庄主那里带走后,很快就处置了。待大姑娘得了消息赶到章夫人那里时,陈公子的尸体正被两个杂役抬着往山崖边走。” “她看到了陈公子的惨状,又被章夫人拦着不许阻拦抛尸,眼睁睁看着心上人的尸体被扔下了山崖……她又哭又喊、又骂又叫……那日之后,她就被庄主送到了挽云峰,精神渐渐变得不太正常……” “知晓陈公子那件事的,都被庄主下令诛杀了。只有奴家,因为是大姑娘的乳母、且大姑娘极为依赖奴家,才逃过了一劫。” 她对着“黑白无常”磕了几个头,求道:“大姑娘是无意的,就是她真有罪过,被囚禁在挽云峰、害了疯病、被悔恨和痛苦折磨了九年,也足以抵偿她的罪了。” “求你们不要去找她,她已经够苦了!奴家贱命一条,夫死女亡,死也就死了,但求你们不要现在带走奴家。没了奴家,就没人照料大姑娘了,她会过得更不好……” “白无常”以背在身后的手向“黑无常”比画了一下,“黑无常”缓缓逼近不断哀求的南雪娘,将力量集中于右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敲击她的前顶穴,将她敲晕了。 而后,“黑无常”扛起昏迷的南雪娘,将她送回了阁楼二层肖齐诗的卧房中。南雪娘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的里衣都汗湿了。 回想方才在“梦中”的经历,南雪娘仍心有余悸。同时她也庆幸,那样可怕的经历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她和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疼爱、怜惜到骨子里的肖大姑娘,都还活着,没有被黑白无常带走。 “大约是这几日太累了,才会在烧纸时睡着了,还做了那样可怕的梦。”南雪娘小声嘀咕着,为肖齐诗掖好了被角,然后继续一边烧纸一边祝祷。 南雪娘醒来时,“黑白无常”早已将阁楼一层用作杂物间的厢房恢复了原状,洗掉脸上狰狞的妆容,脱下黑袍白衣,重新梳好了发髻,悄然离开了挽云峰。 他们并未原路返回,而是在松子发现的那个侍女、仆妇聚居的小山谷东北侧发现了人工修建的山道,那山道由零碎的石块所制,长短、厚薄不一,很是粗糙,但比沿着山石下山还是省力得多。 第210章 重返 回到灵霄池客院的“南山”客房后,松子累得鞋都没力气脱就躺在床上不愿挪动了。他的身体极为疲惫,内心却甚为兴奋,对张子初说道:“公子,咱真是不虚此行啊,可谓收获满满!” 张子初说道:“是啊,终于将所有被害人都串了起来。” 松子啧啧叹道:“真想不到,这螺髻山肖氏竟如此不堪!简直就是藏污纳垢!从老的到小的,没几个好东西。那位陈星陈公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慕贤书院……那不就是肖二公子肖齐武念书的地方么?陈星和肖齐武很可能是书院的同窗,即便不是同窗,也应是相识的友人,否则不会被邀请上山做客。”张子初推测道。 松子回想了一番对肖齐武的询问笔录,说道:“是哦,对肖二公子也是慕贤书院的学生!他与陈公子定然是认识的!” “这一点不难证实,明日山道修好后,我请秦捕快跑一趟温江府府衙和慕贤书院,查查他二人的档记,即可知晓。”张子初说道。 张子初无半点睡意,满脑子都是南雪娘交代的九年前之事以及上巳节至今发生于洗月山庄的几桩命案。 死者情状、案发现场、被询问者的说辞和神情、似是而非的嫌疑人等等,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张子初脑中闪现。 他将自己浸入彼时彼刻的情境之中,时不时说些“这里不对劲”或是“不应该是如此”之类的话。起初松子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一两句,后来松子实在困极,就呼呼大睡起来。 第一缕日光投射于窗棂之时,张子初就起身下榻,穿戴、洗漱妥当后,他轻轻带上房门,出了客房,揣着昨晚林若送来的通行玉牌去寻秦川。 张子初离开客房时,松子睡得正酣。待松子睡饱醒来时,发现自家公子的床铺已收拾得整整齐齐了,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松子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胡乱套上外衣就火急火燎地跑出了客房,去寻其他人询问自家公子的去向,一探才发现,除了他,其他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了灵霄池客院,半个人影都没找着。 向客院杂役打听了一番,松子才知道,大半个时辰前,张子初就同其他人一同出了客院,往仙云峰的方向去了。松子追了过去,但在入口处被持剑护卫拦住了。 松子寻思,以自己的武力以一敌二也不是不可能,但那“二”不能是高手。他未曾与洗月山庄里的持剑护卫过招,无法评判其战力。若那二人都是高手,他就没什么胜算了。 如此一想,松子便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一屁股坐在山道入口旁的草地上,等人来接。 张子初一早便找到秦川,仔细交代了一番,秦川当即往下山的方向行进,其他人则跟张子初一同向仙云峰去。凭着肖齐书给的玉牌,他们一行畅通无阻地到了仙云峰,直奔“一帘幽梦”。 飞瀑楼宇仍在,而斯人已逝。章夫人的遗体早已被挪至他处,“一帘幽梦”早已人去楼空,四周也没有了守卫,张子初一行五人径直进入楼中,重返章夫人生前所居的寝房。 “我最想不通的地方,就是凶手是如何在不惊动护卫和两个侍女的情况下进入这间寝房的。”张子初一边在寝房里四处查看,一边对身旁的林若说道。 第211章 支摘窗与木柱 林若说道:“的确匪夷所思,一楼东西两侧倒是有窗户,且属于门口守卫的视线盲区,不容易被发觉,但那支摘窗既无法从外打开又过于窄小,除非徒手拆了整扇窗,否则根本无法由一楼窗户翻入。” “一帘幽梦”二层东西两侧没有窗户,二层所有窗户都在南北两侧。因此,如果凶手是翻窗入内的,那么也只能翻一楼的窗,因为南面有护卫值守,北面是住了人的腾云峰,从二楼翻窗基本不可能。 “是啊,除非徒手拆了整扇窗户……对,还可以这样!”张子初兴奋说道。 “不能吧,支摘窗是用木砖固定的,哪儿有那么容易拆。”林若说道。 所谓木砖,就是由木头削成的砖块状之物,一般镶在门窗的外框。门窗做好后,将之放进框架内,然后用钉子将其固定在木砖上,即完成了门窗的安装。 “去试一试就知道了。”张子初说着,和林若一起下楼,从一楼大门出了阁楼,行至东侧的支摘窗边。 张子初仔细观察木砖上的钉子是否有松动的迹象,那些钉子紧贴着木砖,不像被撬开过的样子。他以双手一左一右抓住那扇支摘窗两侧边缘,尝试着用力将其拽下,但未能达成目的。 他们又走到阁楼西侧的支摘窗边,同样先观察木砖上的钉子。那些钉子看起来同西侧那边一样,虽生了锈,有些陈旧,但没有松动的迹象。 张子初不自觉皱了眉,像先前那样尝试徒手将整扇窗拆下,原以为那支摘窗会和东侧那边一样纹丝不动,谁知他只稍微使了点力,那窗连同木砖就都被拆了下来。 林若看得目瞪口呆,张子初笑着揉了揉林若的发髻,说道:“咱家小若真是个福星!” 躲闪不及,林若的发髻被揉乱了。她一边整理发髻,一边对张子初的行为表示不满和抗议。 张子初轻笑一声,说道:“我来试试,看看能否从此处翻进去。”说完,他利落地从窗户被整体拆掉后留下的长方形“洞口”中翻越了进去。 “想不到真的可以这样啊。”林若带着几分雀跃嘀咕道。 从窗户翻进室内后,张子初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间与琴室连通、用于放置杂物的小室。 林若从正门先进入琴房、再进入这间小室,观察一番后,说道:“从这里或者琴房也无法直接上二层啊,上二层的楼梯在正堂,正堂门口就守着护卫,凶手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走楼梯吧?” “去琴房瞧瞧。”张子初说着,步入琴房之中,林若也跟着进了琴房。 琴房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琴一凳一桌一榻,且均无异样,也看不出有辘轳这类可通往二楼的隐藏装置。 齐乐就是在这间琴房里询问章夫人的两个侍女,林若帮她记询问笔录,在琴房里待了许久,对琴房的布置颇为熟悉,现下到了此处,也没发现有不合常理之处。 张子初先前并未进过这间琴房,这会儿是第一次进入,观感与进过并且在琴房中待过的林若有所不同,他一眼就捕捉到琴房内的一根粗壮木柱。 那木柱是用于承重的柱子,从一楼延申至楼顶,当然也会经过二楼。 柱子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鸾鸟祥云,图案式样倒没什么不寻常,其怪异处在于它的位置。此类承重的木柱一般都会修建在正堂,也就是从正门进入阁楼之后、位于正中的那间厅堂。 第212章 内有乾坤 “小若,你没觉得这根木柱位于琴室中有些奇怪吗?”张子初问道。 林若抬头看了看那木柱,摇了摇头,一脸茫然道:“一根柱子而已,有何奇怪之处?” 张子初将承重木柱的通常修建之法说了一遍,又道:“这间琴房唯一让我感觉异样的,就是这根木柱。” 说完,他上前一寸寸地仔细摩挲、按压木柱上的花纹,林若明白了他的想法,也学着他细细检查那木柱。 木柱上精雕细琢的鸾鸟,每一根尾羽都纤毫毕现。张子初发现,有根尾羽中间有一个小指甲大小的凹陷处。 若不是一寸寸寻摸,是绝对发现不了那块细微凹陷的,因其无论横看还是竖看,都只是一个为了让鸾鸟显得立体而在雕制时刻意削薄之处。 他试着按了一下那块凹陷处,木柱并未发生任何改变。他索性将右手小手指伸入其中,发现里头竟是中空的。只是空间有限,他的右手小手指无法左右挪动,只能缓缓向下摸索。 张子初感知到他的右手小手指第一个关节触到一个圆形按钮,他将右手全部力量都集中于小手指,用指腹用力按下去,只见对侧柱身上的一块木板突然向上移动,露出一个方形入口。 那入口算不上大,但足够一人进入。 张子初对林若说道:“我进去看看,你先别跟进来,我担心里头有危险。” 被暗含玄机的木柱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林若,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老实待在柱子旁,为张子初望风。 那木柱内有乾坤,就在外面开启按钮附近的内部柱身里,还有一个关闭按钮。张子初轻轻一按,那向上移动的木板就向下移回了原位,柱外的林若看到的,又是一根毫无异样的木柱。 木柱内部,除了有关闭入口的按钮,还有一架绳梯。张子初沿着绳梯向上攀登,爬至二楼的位置时,他仔细搜寻了一番,不出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与一楼出入按钮一模一样的按钮。 按下按钮后,绳梯旁的木板向下移动,露出了一个与一层同样的方形入口。从入口爬出去,就到了章夫人寝房的浴间。浴间与寝房是连通的,能够直通浴间,就意味着能到达章夫人的寝房。 浴间的门是纸屏门,此木制框架门与这座木制小楼的风格十分匹配,纸屏上还绘制了水墨山水画,显得格调高雅,清新脱俗。 在章夫人的寝房内仔细查探、恨不得将每一块地砖都撬开看看的周来宝和陈谷雨听到浴间有声音,吓了一跳。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缓缓逼近那扇纸屏门。 张子初拉开纸屏门时,就见周来宝和陈谷雨凶神恶煞地举着拳头欲打。二人发现里头的人是张子初,慌忙收回拳头,后退了几步。 “张大人,没看到您从门口进来啊?您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浴间?”周来宝带着一副见了鬼的表情问道。 张子初将周、陈二人引至浴间的木柱处,寻到开启按钮,打开入口。 “这……这……”周来宝震惊得不知说什么好。 林若和在阁楼后侧及附近查探的齐乐一起上二楼,从寝房进入了浴间,与另外三人汇合。 齐乐见到那神奇的木柱后,恍然大悟道:“原来章夫人的奸夫就是从这儿上来与章夫人相会的呀!这也太隐蔽了吧!难怪咱们先前想也想不通奸夫的进入寝房的方式呢,这谁能想到?” 第213章 浴间 林若在浴间里东看看,西瞧瞧,说道:“章夫人真会享受,连浴间都修得如此奢华。” 这方方正正的浴间,木制浴池、节门水楔、陶制地漏、池边壁炉及排水管应有尽有,浴池侧面的雕花紫檀木架上,放置着干花花瓣、澡豆、香胰子、各色香膏等。 紫檀木架对侧,是一个高挑而幽雅的八角烛台,足足有半人高。烛台的台身有弦纹长柄,柄上端是敞口碗形,碗中有烛座,烛座中有蜡烛燃尽后留下的蜡油。 正对着浴间纸屏门的,是一个红木高几,其上放着一盆小巧玲珑的舌叶花。此花因罕见而名贵,其叶片厚胖多浆,呈长舌状,基部抱茎,为淡绿色,表面光滑略显透明。 舌叶花的花期在五、六月间,花梗自叶腋间抽生而出,花径呈金黄色。如今花期未至,只见长叶不见花。 花盆是可爱的圆球形状,材质为上好的黑瓷,盆身上雕刻着空谷幽兰的纹样,透着一股低调的奢华。 齐乐附和道:“可不是,连浴间摆放的植物都是稀有品种,花盆也一看就是那种贵得吓死人的。” 林若走到高几前,看了看那只剩一根长叶、蔫头巴脑的盆栽,感叹道:“真是暴殄天物!好好的一盆绿植,就剩一片叶子了,看着怪可怜的。” 正指挥周来宝和陈谷雨进入木柱内部仔细勘察的张子初猛然回头看向那高几上的盆栽植物。 他出了浴间,行至寝房内的多宝格前,回身看向浴间。 据章夫人的侍女兰心说,她们发现章夫人的尸体时,她是俯身趴在多宝格旁的地方,头朝浴间的方向。张子初以同样的姿势趴在地上,想着章夫人死亡之前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从验尸得出的结论看,章夫人的确是因心疾而死,但她为什么会突发心疾呢?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怕之事或看到了极为可怕之物。 章夫人于深夜在住处与不是自己丈夫的男子幽会,定然要掩人耳目,不可能发出太大声音,否则会被隔壁的侍女和阁楼门口值守的护卫听到,可暂且排除听到的可能性。如此,她应该是看到了什么可怕之物。 张子初将自己代入章夫人,继续推想:看到了什么样的可怕之物,会吓得突发心疾呢? 与心仪的男子夜半相会、共赴巫山,而后情郎从“秘密通道”离开,她当时应是欣喜而满足的。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张子初站起身来,将寝房的窗帘拉上,而后行至浴间,将浴间的窗帘也拉上,整个寝房暗了许多。 齐乐拉了拉林若,小声问道:“你家张大人在做啥呢?” 林若答道:“应该是在推案……什么我家的张大人,阿乐你别乱说!”林若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后,才反应过来,红着脸跺着脚抗议。 齐乐嘻嘻笑着,说道:“早晚是你家的。” “到底如何,点一支蜡烛就能见分晓。”张子初自言自语道。 林若听到了张子初的话,说道:“楼下琴房旁的小室是杂物间,或许会有蜡烛,我去看看。” 齐乐笑着揶揄道:“瞧瞧这夫唱妇随的样子,真是……” 林若没待齐乐说完,就伸手要揪她,齐乐灵活地左躲右闪,二人笑闹着下楼去寻蜡烛。 第214章 纸屏门 在“一帘幽梦”一楼与琴房连通的小室即杂物间里,林若和齐乐找到了蜡烛、火折子等物,二人取了一支蜡烛和一个火折子,上二楼交给张子初。 林若和齐乐返回“一帘幽梦”二楼章夫人的寝房时,张子初已经对房间进行了简单的布置。他从柜子里寻了些枣红、深蓝等深色的衣裳,将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营造深夜的感觉,让踏入房间的林、齐二人以为自己走过了地儿。 张子初接过蜡烛和火折子走进浴间,关上纸屏门,将蜡烛置于那半人高的八角烛台上,而后以火折子点燃了蜡烛。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张子初听到,寝房里的齐乐发出了带着些许惊惧的叫嚷声。 林若也被吓了一跳,拉着好友转了身,不敢再面向那纸屏门的方向。 张子初从纸屏门出来,拉开纸屏门,行至章夫人倒地之处,回身看向纸屏门。只见那纸屏上出现了一个摇摇晃晃的“鬼影”,头身分离,长舌垂挂,满面血污。 “鬼影”左右,还跟着几个“无头鬼”。随着烛火的晃动,那些“鬼”也似活了一般,好像随时能扑过来将人吞噬。 张子初进入浴间,伸手在那“鬼脸”上的“血污”触了触,手指上沾了些红色粉末。那粉末极为微小,散落在浴室那一面的纸屏上,若不燃烛细看,很难发现。 而且,人在浴间和寝房间来回走动时,会将纸屏门合上,两扇纸屏合为一扇,沾了红色粉末的那一块纸屏刚好被另一扇干净纸屏遮挡住,极不易被发现。 即便被发现了,只要不是夜里燃了灯烛,也看不出异样,只会让人以为是章夫人或她的侍女不慎将脂粉沾在了纸屏门上。 张子初将沾了红色粉末的手指拿到眼前细看,又闻了闻,说道:“是磷光粉。” 夜明珠里就有磷光粉,因此夜明珠可以在夜间发光。夜明珠稀少昂贵,本朝已经有人发明了以磷光粉装饰的夜间照明工具,价格比夜明珠便宜得多。 漆黑的夜晚,烛光摇曳。光影之中,纸屏门上原本的巍峨高山幻化成了一个瘦削单薄的身影,正对着纸屏门的高几上放的花盆和只剩一片叶子、呈长舌状的舌叶花一起,构成了一个伸着长舌的头。 “头”的高度略微高于作为“身体”的山顶,看起来就成了“头身分离”的可怖情状。凶手再在纸屏背面撒上红色磷光粉,一个血淋淋的“恶鬼”就被制造了出来,而那高山左右的其他山峦,则成了“无头鬼”。 连号称“齐大胆”的女中豪杰、府衙捕快齐乐都吓得不清,何况章夫人这样一个没见过太多世面的内宅夫人。 而要布置这一切,凶手只需要事先进入这间寝房进行实验,记住撒磷光粉的位置。而后,他只需拿走章夫人用以压制心疾的药丸,再在离开前点燃浴间的蜡烛、撒上磷光粉即可。 毫无疑问,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章夫人的那位奸夫。与章夫人春风一度后,那人从浴间的木柱离开,离开前,他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 章夫人欲入睡,便想要熄灭烛火,于是往浴间的方向去。没走几步,她就看到了纸屏门上的“鬼影”,惊惧不已,心疾突发,翻了药囊却没寻到救命的药丸,最终倒地身死。 可以说,章夫人就是被“鬼影”吓死的。 第215章 蓝色丝线 熄灭烛火,拉掉遮挡窗户的深色衣裳,拉开窗帘,打开纸屏门,一切又恢复了原样,“鬼影”消失无踪。 林若和齐乐都被这出巧妙的光影大戏震惊得呆立当场,愣愣不知说什么好。 “张大人,有发现!”在木柱中搜寻线索的周来宝高声喊道。 张子初、林若和齐乐凑到浴间的木柱出入口处,向下张望。 位于绳梯中部的周来宝拿着一根蓝色丝线,仰着头对张子初禀报道:“这根丝线是在绳和磴子的连接处发现的。这磴子是用铁丝做的,估计是凶手攀爬时衣袍被铁丝勾住了,抬脚向上时丝线被扯掉,留在了此处。” “很好,还有其他发现吗?”张子初问道。 周来宝和陈谷雨都表示没有,于是张子初招呼他俩爬上来。 周来宝将他寻得的蓝色丝线交给张子初,张子初接过丝线仔细看了看,说道:“的确像是衣袍上的线。” 周来宝见林若和齐乐面有异色,问道:“发生了何事?你俩怎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还真是见了鬼。”齐乐说着,学张子初将窗子遮挡、拉开纸屏门、点燃蜡烛。 周来宝和陈谷雨两个大小伙子被吓得面色惨白、连连后退。待齐乐熄灭了烛火、出了浴间,他们二人的脸色才恢复了正常。 “这么说,章夫人就是被这些‘鬼’吓死的?”周来宝问道。 “没错,凶手这个手法,可谓奇巧无双,绝妙无比,这些‘凶器’就明晃晃地摆在咱们眼前,但若不满足特定的环境条件,谁也发现不了端倪。”张子初说道。 “凶手厉害,张大人您更厉害,毕竟他的作案手法还是被您给识破了。”陈谷雨发自内心地夸赞道,其他三人不住点头表示认同此话。 张子初谦虚道:“我也是听到小若说,那盆植物的叶子只有一片才注意到的。叶子恰好形似舌头,而昨夜,我刚和松子一起扮了黑白无常,由于条件所限,没法做出长舌头,我当时还担心露馅。” “听小若说了之后,我就想到了我们昨晚的伪装,又想,凶手会不会也想到以虚假的影像吓唬章夫人呢?恰好纸屏门正对着放植物的高几,浴间里又有烛台,我便尝试了一番,这才发现了凶手的诡计。” 陈谷雨笑道:“小林子当记首功!” 林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张子初道:“什么黑白无常?你们昨夜扮鬼吓人啦?” 张子初将他和松子昨晚夜探挽云峰的情形及收获说了一遍,其他人皆震惊不已。 “这么说,死的这些人,都与九年前陈公子被害一事有关?是为了复仇?”林若问道。 张子初点头道:“应该八九不离十。” “对了,今日怎的没看到松子?”周来宝问道。 被周来宝这么一问,张子初才想起他忘了去接松子,那家伙怕是被护卫拦截在山道入口了。 “周捕快,劳烦你跑一趟,传话给松子,让他下山去查查这个。”张子初说着,从内兜中取出一块折起来的纸,递给周来宝。 “传话之后,你去寻“一帘幽梦”的管事问一问,这阁楼是何时、何人主持修建的。”张子初接着吩咐道。 “何总管负责料理客院,是不是直接寻何总管就行?”周来宝问道。 “不,不要寻何总管,找个管事询问即可。悄悄地问,不要声张。”张子初严肃说道。 “哦,我明白了,何总管也是嫌疑人。”周来宝说着,领命而去。 第216章 呼之欲出 “张大人,我做什么?”陈谷雨问道。 “你不用着急,暂且待在此处,我有话要问你。”张子初说道。 “问我?”陈谷雨疑惑问道。 “你第一次见到何总管时,提到他与你一位族兄有些相像,你那位族兄叫什么名字?可有同胞兄弟?“张子初问道。 陈谷雨想了想,答道:“那位族兄名叫陈阳,他有个胞弟,名叫陈星,儿时我还曾同他们兄弟开玩笑说,他们一个是太阳,在白日出现,一个是星星,在夜晚出现,两人怎么也碰不到一块儿,哪里像亲兄弟了。” “子初哥哥,你方才提到的,九年前死于这个山庄的陈公子,该不会就叫陈星吧?”林若问道。 张子初方才讲述时,只提到了那人姓陈,没有提到他的名字。这会儿听到张子初向陈谷雨探听,林若便想,既然都姓陈,会不会刚好是同一人呢? 张子初叹了口气,说道:“没错。” “这……这……不会吧……”陈谷雨惊得舌头都打了结。 “你知道陈阳、陈星一家的情况吗?”张子初问道。 陈谷雨答道:“我只知道,他们兄弟俩的父亲,也就是我族伯,是做木工的,在温江府定居。我七岁之后,就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了,据说是迁至其他州府了。” 齐乐推测道:“凶手简直呼之欲出啊,如果九年前被害死的陈星,就是谷雨哥的族兄陈星,那么何总管一定就是陈星的同胞兄长陈阳。” “陈阳为了给惨死的弟弟报仇,改头换面至洗月山庄为奴,忍辱负重,只为寻得机会手刃仇人!” 林若附和道:“应该就是如此,而且咱们第一次见到何总管时,他就穿着蓝色襕衫,后来也见他穿过,我猜那衣裳是山庄二总管的制式衣袍。” 张子初说道:“何总管有重大嫌疑,但咱们还需要证据。别忘了,章夫人及肖庄主被害时,何总管有证人能证明其待在自己的住处。他的证人里不仅有他自己的小厮,还有平大总管的小厮。” “他自己的小厮可能会根据他的指示,说谎欺瞒我们,但平大总管的小厮可不会帮他作伪证,毕竟两位大总管之间也是有利益之争的。” “在查探消息的人回来之前,我们可以先去何总管的住处看看,再仔细询问那两位为他作证的小厮。” 张子初、林若、齐乐和陈谷雨刚出了“一帘幽梦”,就见周来宝急匆匆跑过来,向张子初禀报道:“张大人,我打听到了,这阁楼就是三年前何总管主持修建的。” “我还打听到,温江府的官差暂时不会上山,因为山道虽然修好了,但温江府今日窜入了一伙流匪,官差们都忙着抓流匪,且他们听说山上有推官,就更不着急了。” “这些都是向刘管事打听的,他原先是‘一帘幽梦’的管事。出了章夫人猝死之事后,他就被调到了闲鹤馆。” “我给了他一些银钱,他就问什么答什么,十分配合。他还说,那位声名赫赫的柳公子还在闲鹤馆住着,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没有像庞家那样吵着要下山。” 若不是周来宝提起,林若差点儿忘了,闲鹤馆里还住着一位大人物。这位世家公子太过低调安静,好似真的只是一位前来游山玩水的悠然旅人,万事不往心中去。 第217章 探访 张子初一行五人行至二总管何青的住处时,他并不在那里,但他的小厮小山在。 何青的住处位于肖庄主所居的随云精舍以北的山崖下,是一个普通的砖瓦房,房前有个小院子,房后种了几棵五角枫。这样的屋舍虽远远比不上洗月山庄里主子们的住处,但比普通仆役的住所好得多。 小山见一群陌生人涌来,慌忙从小院子里跑出来,迎上前问道:“你们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是山庄里的宾客,来寻何总管,他不在吗?”张子初问道。 小山向众人弯腰行礼后,答道:“何总管去帮忙寻二公子了,各位不如晚些时候再来。” 张子初说道:“何总管不在,问你也是一样的。上巳节那日夜里,何总管确定没出过这院子?” “您为何问这个?您不是宾客么?”小山警惕地看着张子初,问道。 “我的确是你们大公子邀请上山的宾客,但同时也是府衙的推官。上巳节那天夜里,山庄里有人死了,所以我来向你核实何总管的行踪。”张子初耐心解释道。 “这位大人,您怀疑我们何总管?何总管是好人,绝不会杀人的。那日他的确没有出院子,一直在书房看书。事实上,他几乎日日都是如此。”小山急切地说道。 “你如何确定他没有出院子?”张子初问道。 “因为小的当晚就在院子里,看到何总管在书房看书。”小山答道。 “你看到的是他的人,还是他的身影?”张子初接着问道。 “看到身影了不就代表看到了他的人?他就着烛火看书,身影就投在窗子上,我看得清清楚楚。”小山理所当然道。 “这么说,你看到的是他投射在窗子上的身影,而非他本人喽?”张子初又问。 小山想了想,点了点头,生怕张子初怀疑他主子,又补充道:“看到身影就是看到了何总管啊,没有何总管,怎么会有他的影子呢。”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那是你没见到“一帘幽梦”二层浴间里的光影大戏!能利用浴间寻常物品的摆放位置和烛光,凭空造出“鬼影”,在密闭的书房里构造、展现一个看书男子的身影,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易如反掌。 见张子初等人抬脚走进了院子,向房里走去,小山慌忙奔至房门口,伸出手臂拦门,说道:“请留步,何总管不在,各位不便入内。” 周来宝和陈谷雨将小山架到一旁,让张子初和林若、齐乐先进入屋内。 周来宝对小山说道:“我们张大人只是进去看看,不会动里面的东西,你放心好了。” “不可以!你们怎么可以如此无礼!”小山边叫嚷边挣扎。毕竟他只是个十四、五岁的瘦弱少年,哪里能挣脱周来宝和陈谷雨这两个成年男子的禁锢。 这个砖瓦房并不大,进门便是一个小厅堂,厅堂以北是卧房,厅堂以东是书房。卧房与浴间、厕间连通。无论是厅堂、卧房还是书房,面积都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与何青山庄二总管的身份相符。 每个房间都收拾得明净整齐、一尘不染,可见何青喜洁,他的小厮小山干活也细致又卖力。 三人先进了书房,书房里有个书架,但上头空无一物,所有的书籍都放在墙角的一个木箱中,好似它们的主人只是一个过客、随时打算带着那些书离开一样。 第218章 何青的住处 书架旁有个简洁大方的核桃木衣帽架,由约三尺高的支架和短小的横杆组成,横杆一端有个小小的突起,其上雕刻着一只瑞鸟,鸟嘴向内卷起形成一个小钩子,可用来挂帽子。 书桌和椅子是成套的,都是由鸡翅木所制,桌是最常见的平头条桌,四直腿间设罗锅枨,直腿内翻马蹄足,简约且富有立体感;椅是一把常见的普通扶手椅,形制矮小,后背和扶手与椅座垂直,靠坐十分舒适。 书桌上并无琳琅满目的文房四宝,只有寥寥几件必须品。 书桌右上角放着一只无任何花纹、雕饰的圆筒状榆木笔筒,其内插着一只毛笔。笔筒旁放置着用于贮藏墨锭的方形墨匣,墨匣旁放着小巧的砚台,砚台旁则是一个莲花烛台。 夜色降临后,在扶手椅上搭一件衣裳,在衣帽架上挂一顶帽子,再点一支蜡烛,在窗外就能看到一个男子挑灯夜读的身影。 三人从何青的书房出来后,就去了卧房。卧房里的陈设也甚为简单,三面加了围子的罗汉床、半旧的松木衣橱、高脚方桌,就是何青卧房里的全部家具。 齐乐拉开衣橱,发现何青的衣裳很少,衣橱几乎是空的,只放了三身袍服。她抽出那身蓝色斓衫,仔细翻看衣衫的边角。 “张大人,小林子,你们快看,这里脱线了!”齐乐指着斓衫下摆一处兴奋地叫喊道。 张子初和林若凑过去一看,发现那斓衫下摆已经磨得有些粗糙了,有一处开了线。 张子初拿出周来宝从“一帘幽梦”的木柱中发现的蓝色丝线,与那斓衫开线处仔细比了比,发现无论是颜色还是粗细,蓝色丝线与斓衫开线处的线头完全一样。 “看来就是他没错了。”齐乐说道。 离开何青的住处后,张子初一行又去不远处寻了平大总管平顺的小厮,那小厮表示,他和小山一样,在肖庄主被害那晚,看到的是窗户上投射的何总管伏案读书的身影,并未亲眼看到何总管本人。 “咱们去九重阁吧?”林若问道。她想起张子初昨日说,肖齐书可能无意中发现了某事,才招来杀身之祸。因此,有必要问问肖齐书,他落水前一日都做了些什么,以及看到、听到了些什么。 “嗯,这就去吧。”张子初说着,刚迈出了几步,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对周来宝和陈谷雨说道:“劳烦你们二人去找找肖二公子,若是何总管先寻到了他,怕是会对他不利!” 周、陈二人知晓情况紧急,立即领命而去。 林若忧心忡忡地问张子初道:“肖二公子已经失踪有些时辰了,他会不会已经遭了毒手?” 张子初叹了口气,说道:“我不确定,如果真凶就是何总管,那么他可能不会亲自动手,而是借刀杀人,让平大总管派的人杀掉‘畏罪潜逃’的肖二公子。” “好消息是,他将肖二公子掳走后,应该没有立即杀了他,否则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引导我们发现尸体,而后以肖二公子畏罪自尽结案。 “他很可能将肖二公子弄晕后扔在一个隐秘之处,没有绑缚他,因为如果肖二公子被绑住了,就说明他不是自主逃离的。肖二公子清醒后,可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于是跑到其他地方躲了起来。” 第219章 不寻常 林若松了一口气,说道:“若真是如此,那么肖二公子应该是没有性命之忧的。他自幼就在山庄里生活,对周围的环境极为熟悉。这螺髻山那么大,随便找个地方一躲,就不容易被寻到。” 张子初说道:“肖二公子熟悉环境,何总管也同样熟悉环境,而且何总管很聪明,会暗中琢磨每个人的习惯和喜好,说不定能推测出肖二公子的藏身之处,而后将平大总管派出的护卫往肖二公子那里引。” 林若的心又提了起来,她由衷地希望肖二公子能够逢凶化吉,因为她不想让年幼的肖齐书在经历过一次丧父之痛后再经历第二次。 林若带着略微沉重的心情,和张子初、齐乐一起往九重阁去。只见九重阁的柚木大门紧闭,门口立着两个神情严肃的持剑护卫,这架势有些不同寻常。 张子初客气问道:“请问肖九公子可在?” 一个持剑护卫说道:“九公子病了,谁都不见,尔等速速离开!” 齐乐想要硬闯,被林若拉住了。三人退后几步,林若小声说道:“咱们绕道院墙边,我喊一嗓子试试。” 三人绕道九重阁东侧的院墙边,在距离内院不远处停下。林若扯着嗓子高声喊道:“啾啾,你在吗?” 等了一会儿,院内并无回应。林若说道:“啾啾或许是真的病了,肖夫人不愿让其他人来打扰他,咱们只能等他好些了再来寻他了。” 三人正欲离开,就见墙头探出一个小脑袋,正是肖齐书。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看到林若他们,欣喜说道:”林姐姐,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呢,你们快些进来吧。” 他似乎是爬梯子上的墙头,说完就噔噔噔爬了下去,往正门口跑,前去迎接林若他们。 肖齐书令护卫打开大门,林若三人被迎进了九重阁。林若见肖齐书面色红润,不像是生了病的样子,问道:“啾啾,你还好吧?门口的护卫大哥说你病了。” 肖齐书笑嘻嘻道:“林姐姐放心,我好着呢,是我让他们这样说的。我今日心情不好,不想见人,只想自己待着。” “哦?那你为何会愿意见我们呢?”林若笑着问道。 肖齐书认真说道:“因为你们不一样啊,你们都是好人。” 三人跟着肖齐书经过白石山屏和小池塘,进入小池塘北面的八角亭内,亭子里有石桌石凳,肖齐书请他们稍坐,唤来侍女,令她上茶水点心。 待侍女端来清雅的香茗和可口的茶点,肖齐书便像个小大人一般热情地招待他们喝茶、吃点心,但始终没开口请他们入内院游览、玩耍。 林若喝了几口茶,吃了一块杏仁酥,对茶水和点心赞不绝口。肖齐书见林若吃得开心,露出喜悦的笑意。 “啾啾,你还记不记得,你落水的前一日,都做了些什么?”林若问道。 肖齐书仰起小脸问道:“林姐姐为何突然问这个?” “因为我们要抓坏人,你当日落水就是被坏人推下去的。那坏人为何要推你呢?一定是坏人认为你知道了什么,可能会影响他接下来的行动,所以才将你推入洗月湖之中。” “你若能详细地讲讲你落水前一日做了何事、见了何人,说不定我们能根据你的话抓到坏人。”林若耐心解释道。 第220章 问啾啾 肖齐书带着些许紧张和期待,问道:“所有人都说我二哥是凶手,你们却认为真凶另有其人,是不是这样?” 林若肯定道:“没错,你二哥不是凶手。” 肖齐书松了一口气,仔细回想了一番,说道:“上巳节的前一日,我一早就带着阿乔出了院子,打算去鹰爪岩那边玩儿,路上遇到了三哥。三哥看了阿乔一眼,告诉我说爹看上了阿乔,很快就会派人来将他带走。” “我说三哥胡说八道,三哥说,让我等到下午就知道他是不是胡说八道了。我没有搭理他,带着阿乔去鹰爪岩玩儿了一上午。那里很偏,没有遇到其他人。中午,我就去我娘那儿同她一起吃午饭了。” “去我娘那里吃过午饭后,我就回来午歇了。待我午歇起来后不久,我爹派的人就来了,他们不顾我的阻拦,二话不说就带走了阿乔。” “我很生气,一路追到我爹的院子,同他大吵了一架,然后我就跑了。在回九重阁的路上,我遇到了大哥。大哥听说我和父亲吵架了,就训了我一顿,说我忤逆父亲。” “我更生气了,没等他训完,我就跑了。这一跑,我就跑岔了路,竟然一口气跑到了芳华苑门口。我有些烦闷,就进了芳华苑,想去扯几朵花宣泄郁气。而且芳华苑里还有个秋千,我可以荡一会儿秋千再回去。” “我进去后,看到里头有人,是个男子,他正同一个女子说话。他听到了动静,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发现是何叔,就同他笑了笑,然后就返回了九重阁。” “何总管在同谁说话?你看清了吗?”林若问道。 肖齐书摇摇头道:“那日天黑得早,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没看到是谁。我想,既然芳华苑里已经有人了,我还是去别处玩儿吧。但出了芳华苑后,天就快黑了,我不敢再到处跑,就回去了。” “然后呢?”林若接着问道。 “然后我娘就来了,问我为何没有去她那儿同她一起用晚膳,我就把我和爹吵架的事儿告诉了我娘。谁知我娘不仅没有安慰我,还骂了我一顿,然后她就走了。” “我很生气,也很难过,觉得爹娘都不疼爱我了,于是就让小石头扮成我,我自己溜下了山,后面的事情你们就知道了。”肖齐书说道。 离开九重阁后,林若对张子初说道:“咱们若是早一些问啾啾,是不是就能早早地将何总管看作第一嫌疑人了?” 张子初点头道:“是啊,我们的确走了不少弯路,舍近求远了。” “张大人,咱们接下来做什么?”齐乐问道。 “回客院用膳。” 听张子初这么一说,林若和齐乐都感觉饿了。 如今早过了用午膳的点儿,回到灵霄池客院,怕是也只有冷锅冷灶。想到这里,林若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 张子初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说道:“返回客院后咱们去厨房瞧瞧,若是有食材,咱就自己做。” “若是没有食材呢?”林若问道。 “那咱们可以就地取材,山野里不愁找不到吃的。”张子初说道。 林若眼前一亮,说道:“子初哥哥,你的意思是,若是没有食材,你就去打猎?” 张子初点点头,说道:“没错,若是没有像样的食材,我就去抓野鸡、打野兔,保管让大家有肉吃。” 第221章 打猎 林若想到,她八、九岁时,每逢张子初念书的书院放旬假,他就会带她一起去城郊的山林里打猎,用的是他自制的弓箭。每次猎到了野兔、山鸡等,他们都会兴高采烈地拿回家,交给张子初的舅母阮氏。 阮氏有一双巧手,总能将那些野兔和山鸡料理得鲜美可口。林若对厨艺精湛的阮氏十分艳羡,总会学着她烹制菜肴,并请阮氏指点一二,那位和善温柔的妇人也总会轻言细语地将窍门告知于她。 回到灵霄池客院后,三人直奔大厨房。大厨房里只有个歪在躺椅上喝茶的懒散管事,见到他们三个不速之客,斜着眼看了看他们,说道:“三位来得太晚,早就没吃的了。” “请问还有食材吗?我们可以自己做。”张子初客气问道。 “米面、咸菜有,其他的没有。”管事说道。即便有,他也不会让这些不懂分寸的宾客碰,那些肉和菜都是好东西,他完全可以拿自己的住处独自享用,或是邀几个好友共享,为何要便宜宾客? 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三人倒是没有生气或不满。张子初上前一步,问道:“不知我等能否借用此处的厨具?” 那管事未置可否,只斜着眼看了张子初一眼又一眼。张子初会意,从内兜里掏出几块碎银,递给管事,重复了方才的问题,不出意料地得到“可以”的回答。 “你俩先准备主食,我这就去打猎。”张子初说着,转身欲往山里去。 “你没带弓箭,如何打猎?”林若问道。 张子初回头笑道:“你忘了,我一直带着软剑呢,不用弓箭只用软剑,也是可以打猎的。” 待张子初离开后,林若和齐乐一个淘米一个揉面,热火朝天地忙活了起来。 将米饭蒸上后,林若频频看向窗外。齐乐打趣道:“小林子,你这是望眼欲穿呐。想去就去吧,这儿不需要你啦。” 林若红着脸道:“我去看看他有没有打到猎物。”说完便一阵风似的跑了。 齐乐看着林若轻灵跑动的身影,笑着嘀咕道:“跑起来确实像只傻兔子。” 林若寻到张子初时,他已经猎到了一只野鸡,正守在他设的陷阱旁,等着野兔上钩,有点守株待兔的意思。 不得不说,张子初打猎技能相当过硬,设置的陷阱也很是有效,没多久就有两只野兔先后落入陷阱之中。 等待更多野兔“自投罗网”之时,张子初和林若聊了起来。 “小若,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跟着我去打猎的事儿?”张子初问道。 林若点点头道:“记得,那会儿我觉得你特别厉害,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张子初温柔一笑,问道:“那如今你还觉得我厉害么?” 林若老实答道:“嗯,还是觉得你很厉害。” “哪里厉害?” “就推案而言,你总是能从细微处发现端倪,而后识破凶手的伪装和诡计,最终抓住凶手,勘破案件。”林若答道。 “还有吗?” 林若想了想,说道:“你考中了进士,当了推官,就已经很厉害啦。” 张子初和煦地笑了笑,说道:“我却觉得我还不够厉害。” “怎么说?” 张子初的双目闪动着奇异的光彩,微笑着说道:“我还没能把心爱的姑娘娶回家呢,所以说还不够厉害,还需要努力。” “我、我去看看阿乐那边准备得如何了。”林若红着脸说着,大步往大厨房方向跑,又一次落荒而逃。 第222章 野味大餐 林若一口气跑回大厨房时,齐乐正和面饼子较劲。她原本已经烤了几个饼,无奈没掌握好火候,将那几个饼都烤糊了,只好重新和面重新烤。 见林若的脸颊如同熟透了的苹果一样红彤彤的,齐乐坏笑道:“瞧这小脸儿红的,该不是张大人……偷偷亲你了吧?” 林若的脸更红更烫了,嗔道:“阿乐你别乱说!没有的事儿,我只是跑热了而已。” 齐乐知道林若脸皮薄,也不戳穿她,招呼道:“快来帮我将这些饼子弄成形儿。” 林若净了手,上前接手了制作面饼的活计。莹白的面团被同样莹白的双手搓圆捏扁,变成一个个同样大小、圆润可爱的圆饼,在面饼两面撒上葱花和芝麻,即可架在火上烤。 无事一身轻的齐乐在旁津津有味地看着,啧啧赞道:“小林子,你的手可真巧啊!” 林若谦虚道:“我只是做得多,熟能生巧嘛。” 二人说着话,就见张子初、周来宝和陈谷雨拎着野鸡、野兔回到了大厨房。 周来宝和陈谷雨原本在山上搜寻肖齐武,但他们不熟悉地形,不仅没搜到人,还险些迷路,好不容易才找了回来。回灵霄池客院后,二人正好看到张子初在打野味,于是上前帮忙。一刻后,三人满载而归。 那些彩羽山鸡和灰白野兔,看得齐乐眼都直了,兴奋道:“这么多野味啊,够咱吃十天半个月呢!” 林若有些头疼地问道:“你们该不会把山上的野鸡野兔都打来了吧?” “没有没有,山上还多着呢。”周来宝说道。 林若在客院的草丛中扯了些车前草、紫花地丁、荠菜、紫苏等野菜,与野鸡、野兔肉混合搭配,在大厨房中忙活了约两刻,整治出五菜一汤。 席面摆在他们初上螺髻山、入住灵霄池客院后吃席的水榭之中,奔忙了大半日的五人凑到桌前,大快朵颐起来。 齐乐一边嚼着焦香脆嫩的烤野鸡,一边夸道:“小林子,你的厨艺真是绝了!若是开一间食肆,必定生意红火、顾客盈门!” 周来宝附和道:“是啊,每一道菜都好吃极了!” 陈谷雨忙着往自己碗里扒拉菜,嘴里也塞满了肉,只能疯狂点头表达对林若厨艺的肯定与赞赏。 张子初意味深长地看了林若一眼,说道:“有彼佳人,宜室宜家。” 林若红着脸低下头,齐乐和陈谷雨低笑起来,周来宝也挤出一丝笑意来。 吃饱喝足后,周来宝问张子初道:“张大人,谷雨和我还需要继续去寻肖二公子么?” 张子初摇头道:“不必,已经知晓他在何处了。” “啊?他在哪儿?”周来宝惊讶地问道,陈谷雨也转头看向张子初。 张子初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确定周围无旁人时,才压低声音将肖齐书那里的异样说了一遍。 “真是兄弟情深,患难见真情呐!”周来宝感慨道。他并不知晓肖齐武和肖齐书的父子关系,只以为是他们兄弟俩关系极好。 “可惜啊可惜,如此英俊的男人,为何要当杀人犯呢!”齐乐感慨道。 “什么英俊的男人?”秦川的声音突然飘来,齐乐扭头一看,就看到了秦川面无表情的脸。 齐乐愣是从秦川脸上读出了几丝不悦,她心虚地转移话题,说道:“川哥你回来啦!查到了吗?” 第223章 脱户 秦川没有纠缠先前的话题,说道:“查到了,查档记时我恰巧遇到一位旧友,他在温江府府衙当捕快,听说螺髻山上发了命案,就向他们袁大人禀报后拉了几个官差随我上山了。“ “这会儿他们有两人守在了上山的入口处,另外两个跟唐捕快一起上了山,此刻就在客院门口。” “快请他们进来吧!”张子初说道。 温江府捕快唐仲康带着两个官差向张子初几个见礼,唐捕快是个高大健壮、肤色黝黑的青年,国字脸,粗眉阔眼,长着一副粗犷模样,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很是爽利。 “袁大人特意交代了,他那边脱不开身,只能劳烦张大人料理处置,有什么需要我等做的,张大人您尽管吩咐,我等保证全力配合!”唐仲康拱手说道。 “多谢唐捕快和诸位,请稍事休息,待我整理一番、分配好任务后再劳烦各位相助。”张子初说道。 林若做的菜、肉、饼、饭都挺多,五个人也只吃了一半。她本想重新做几个菜,横竖食材都是现成的,但秦川和唐仲康几个都表示不用新做,吃剩的就好。 何况唐仲康三人已经用过了午食,只是闻到了野味的鲜香,想尝尝山野风味、打个牙祭而已。 秦川和唐仲康几人一边享用美食一边热烈聊天时,张子初在“南山”客房里翻看秦川在温江府和慕贤书院抄录的档记。从档记内容可知,肖齐书与陈星是同一年进入书院的同窗。 陈阳、陈星兄弟祖籍就在温江府成化县陈家村,与陈谷雨的祖籍一致。陈星死于九年前,死因一栏中记载的是“病故”。 税租簿上记载着,比陈星年长六岁的陈阳,在九年前就没有任何缴税记录了,疑似其已迁出温江府,户帖已发生了变更。 本朝《户律》规定了详细的户籍管理规范,实行编户齐民,百姓将姓名、年龄、籍贯、身份等信息全部编入户籍。为征派二税,又设了“二税版籍”,即税租簿和税租帐。 像陈阳这种情况,属于“脱户”,即统计户籍、赋税时发现户籍上有人下落不明的情况。 本朝户律规定:“诸脱户者,家长徒三年。无课役者减二等,女户又减三等。脱口及增减年,以免课役者,一口徒一年,二口加一等,罪止徒三年。诸里正不觉脱漏增减者,一口答四十。若知情者,各同家长法。” 也就是说,一旦发现存在“脱户”的情况,不仅户主和户内家长要受到惩罚,若是里正没有及时察觉有“脱漏增减者”,也要根据具体情况酌情对里正进行处罚。 陈家的情况比较特殊,早在陈星身亡前两年,陈家的家长即陈阳、陈星的父亲就已经过世了,二人的母亲陈季氏则早在十多年前就病故了。因此,陈阳“脱户”,无家长可连累。 至于里正是否因陈阳“脱户”受到处罚,就不得而知了。 张子初推测,如若何青就是陈阳,那么他九年前“脱户”,必定是为了改头换面为胞弟报仇。至于能不能证实这一点,就要看松子那边查得如何了。 张子初令周来宝转交给松子的纸条里,写着:简州、平泉府、何青档记,陶主簿,即让松子立即去简州平泉府查何青的户籍档记,可以寻一位姓陶的主簿相帮。 何青在接受询问时说,他的祖籍在简州,因遭了灾才迁至温江府。简州只有阳安、平泉二府,二十年内遭遇过山洪之灾的只有平泉府。 第224章 档记 何青所述的必定为实情,因为他当初自卖为奴时,官府会核查其户籍,洗月山庄必定也会严格筛查,否则一旦与山庄的主子们有仇怨之人蒙混过关进入山庄当差,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何青此人必定是存在的,即便他只是个家乡遭灾、不得以背井离乡的流民,也能在其原籍查到些许记录。张子初要证实的是,此何青非彼何青,洗月山庄的二总管,并非真正的何青。 至于能不能从何青的档记中发现端倪,就要看松子能在平泉府查到多少了。若是运气好,或许能查到较为详细的记录;若是运气不好,可能一无所获,因为遭受过洪灾的平泉府可能将所辖百姓的档记全部遗失。 张子初赴京赶考时,结识了不少从各地涌入汴京的举子,其中有一人姓陶名一舟,简州平泉府人,落榜之后就回到家乡,在家中长辈的帮扶和安排下当了府衙的主簿。 松子独自一人去平泉府府衙,既无官凭又未随身携带户帖,若无熟人相助,别说查档记了,恐怕进入府衙都不容易。 张子初想到,陶一舟曾写信给他,说是在家乡的府衙当主簿,他的家乡正好就是简州平泉府。于是,张子初传话让松子请陶一舟帮忙周旋一二。 松子踏着落日的余晖回到了灵霄池客院,见众人都满含期待地看着自己,不由昂起了头,对张子初禀报道:“公子,幸不辱命,查到啦!” 温江府的唐仲康和两名官差已经被张子初安排去寻何青了,张子初让他们寻到人后不着急抓捕,跟着他就行。 因此,松子回来时看到的仍是熟人,他便得意说道:“小的不仅查到了真何青的详细档记,还拿到了他的画像!因为真正的何青是个偷儿,所以档记中附了他的画像,小的拓了一份。” 本朝律法规定,若是有人作奸犯科,则官府需绘制人犯的肖像画,附于其档记中,以备随时核查。 张子初拿过画像看了看,只见那人鸡眉小眼,右眼眼角有一颗大痣,与洗月山庄的二总管何青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你拓的这张画像与原件有多像?”张子初问道。 “不说一模一样,也有九成像。”松子答道。 “当年发大水时,平泉府的府衙也被淹了,幸而当时的司库提早将档记转移到了衙门里一个阁楼的二层,那些档记才没有损毁。只是多少沾了些水,受了潮,字迹和画像有些模糊,但辨认是没问题的。”松子补充道。 根据何青的档记所载,他如今应为三十二岁,身长四尺六寸,身材矮小、瘦弱,右眼角有痣,幼时因入邻居家盗窃财物而被砍掉了右手小手指。 除了年岁相差不多,洗月山庄的二总管何青与真正的何青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想必是当年简州遭灾,真正的何青随其他流民逃至温江府,不幸身亡,被一心为弟报仇的陈阳发现,于是他冒名顶替了何青。 陈阳以为,何青这样的流民,其档记或许已经被洪水冲走了,且其亲朋故旧大部分都死于水灾,冒用他的身份,不容易被识破。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真正的何青竟是个作奸犯科之人,因此档记中附了画像,还详细记录了其身材、容貌特征。 第225章 去挽云峰 张子初说道:“如今可以肯定,洗月山庄的二总管何青并非真正的何青,而是九年前惨死于山庄的少年陈星的胞兄陈阳。他为了给胞弟报仇,设局杀掉了所有牵涉当年之事的人。” 齐乐担忧道:“何总管,哦不,陈阳,如果回到住处,他的小厮一定会告诉他,我们去搜过他的屋子了,他就必定会知晓我们已经怀疑他了,他会想方设法逃走吧?” 秦川问张子初道:“张大人,可需要我们立即将陈阳抓住?” “不急,有唐捕快他们跟着,他跑不掉的。而且,他也无处可逃。若官府发布海捕文书,将他的画像贴得到处都是,那么他将寸步难行,连温江府都出不去。”张子初说道。 “他可以随便寻个荒凉的山峰躲起来呀,若是躲得隐蔽,想要找到他,怕是不容易。就像肖大姑娘,你们也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寻到她。”林若说道。 “他大仇得报,该杀的已经杀了……糟了,肖大姑娘有危险!”张子初说着,脸色剧变,猛然往门外行去。 “子初哥哥,你的意思是,何总管,不对,是陈阳,要去杀肖大姑娘?不会吧,肖大姑娘当初是不知情的,而且她被囚禁了九年,疯癫了九年,也是受害者。”林若急切地说道。 张子初的脚步未停,仍快步向外走,边走边说:“陈阳大仇得报,他必定已经心存了死志。但他在死前,极可能先杀了肖大姑娘,一来是为了惩罚她,二来也是帮她‘解脱’,三来,送她去陪伴他那可怜的胞弟。” 其他人纷纷跟上张子初,一行人浩浩荡荡向挽云峰进发。 “我还是想不明白,陈阳为何选择在今年复仇杀人,他已经当了好几年二总管了,掌握了一些权力,应该能找到机会早些报仇,为何拖到了今年呢?”在去往挽云峰的路上,林若问张子初道。 “或许是因为,他想要一次性解决所有仇人吧,而吴大人虽然每年都上山小住,但未必会与章夫人前来的时间相同。而且,他布置杀局,也需要时间,比如“一帘幽梦”的布置。” “另外,他不仅需要时间,还需要得到章夫人的信任,甚至成为章夫人的入幕之宾,否则他很难掩人耳目地自由出入‘一帘幽梦’,难以制造章夫人‘意外”身亡的假象。” “肖庄主和肖老太爷二人,都是精明警惕之人,想要杀死他们且将自己摘出来,不是容易之事,必须大胆谋划、小心尝试,没有想象的那般容易。”张子初说道。 林若又问:“既然连肖大姑娘都要杀,那么陈阳为何要放过肖二公子呢?他虽陷害了肖二公子,但到底没有直接杀了他。” “那是因为,当年不是我力邀阿星上山的,而是他请求我带他上山的。”肖齐武的声音冷不防出现,林若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只见肖齐武牵着肖齐书站在不远处,向他们拱手致意。 “张大人早就知道我和啾啾跟上来了吧?”肖齐武问道。 “没错,我知道你们没有恶意,便没有阻止。” 肖齐武自嘲一笑,说道:“我本想躲在啾啾那里,待事情了结后再出来,但张大人、林姑娘和齐姑娘找了过去,凭张大人的聪敏,必定能通过啾啾的反常之处推知我就在那儿,我再躲着就没必要了。” 第226章 回忆 肖齐书低下头,悄悄瞟了林若一眼,带着歉意小心翼翼地问道:“林姐姐,你不会怪我瞒着你吧?二哥说了,事关重大,他躲在我那里的事情谁都不能说。” 林若微笑着上前揉了揉肖齐书的小脑袋,说道:“我当然不会怪你,咱们啾啾是说话算话的好孩子。” 肖齐书闻言,才重展笑颜。 “二公子方才说,陈星是自己提出想要上螺髻山的?”张子初问道。 “是的,阿星与诗妹妹情投意合,诗妹妹平日里又不能随便下山,他那次便央求我带他上山,我答应了,便在放旬假时带他上了山。我怎么也没料到,大哥会动了那样的念头……”肖齐武带着几分唏嘘说道。 “你是何时知晓实情的?”张子初问道。 肖齐武面带痛苦之色,说道:“我带阿星上山、给他安排好住处后,就一头扎进了画室中,全身心投入书院教授书画的柳先生布置的课业,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的住处较偏,院子里的人也少,他们也不怎么在院外走动,可以说我那里消息很是闭塞,待我知晓阿星出事,已经是第二日下晌了。” “我完成画作后,才向我的小厮白杨问起阿星,白杨也不知,他去找人打听了一番,回来告诉我,阿星失踪了。我大惊失色,立即去寻阿星所住的客院的管事,管事告诉我,阿星被大哥送到了父亲那里。” “我直奔父亲的院子,跪求他告知我阿星在何处。我跪了许久,父亲才派了一个小厮出来告知我,他已经将阿星交给章夫人处置了。我便立即去寻章夫人要人。” “章夫人没有见我,她派了个丫鬟前来告诉我,说阿星从寻笙崖落了下去。寻笙崖是一处万丈深崖,落下去尸骨无存,绝无幸存的可能。” “我想下山去寻阿星的家人,给他们一些补偿。我知道阿星的父母已逝,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兄长,我便想去寻他兄长,但父亲派来的护卫拦住了我,不许我下山。” “待我能够下山时,已经寻不到阿星的兄长了。因为此事,我自责了许久,也从书院退了学回到山上,将自己关在房里,浑浑噩噩度日。如此过了数年,才在夫人的开导下从当年那件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不明所以的肖齐书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脑袋里装满了疑问,但知道此时不便提出,便忍着没有发问。 在挽云峰山道的入口附近,众人毫不意外地见到了满脸焦灼的唐仲康和温江府的两位官差。看到了张子初一行,唐捕快三人如同看到救星一般,飞快迎了上去。 “张大人,您可算来了!姓何的那厮太狡猾了,把咱给甩掉了,不知他去了哪儿。”唐仲康急切地说道。 “就是在此处跟丢的?”张子初问道。 唐仲康点头道:“是的,就是这里,他带着咱绕了几个弯子,到了这里就突然不见了踪影。” “唐捕快别着急,我知道他去哪儿了。”张子初说着,带领众人登上了去往挽云峰的山道。 唐仲康一边跟着大部队走,一边问秦川道:“大川,这地儿也太偏了吧,确定那姓何的在这个山峰上?” 秦川肯定道:“张大人说他在,他就一定在。” 第227章 双鱼佩 何青,或者说陈阳,的确在挽云峰上。只不过他并未如张子初预料的那样,对肖齐诗痛下杀手,而是与她对坐闲谈,如故友一般。 张子初一行加上唐仲康和两位温江府的官差,将肖齐诗所住的小院挤得满满当当。见到一大群陌生人到来,肖齐诗苍白的面庞上浮现出惊惧之色,手中的茶盏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下意识地想要往她乳母身后躲。 无奈她的乳母南雪娘没法护着她,陈阳似乎嫌南雪娘碍事,将她敲晕了,她躺倒在靠背椅上,如同睡着了一般。 穿着一身灰色锦袍的陈阳,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平和宁静的样子,见到众人到来,似乎并未感到意外。 “张大人来得好快!怎么,担心我杀了大姑娘?”陈阳玩味地笑了笑,问道。 “姓何的,废话少说,你涉嫌杀害章李氏、肖仁轩、肖齐文、肖宗成、吴思勤五人,现在立刻跟我们回衙门!“唐仲康厉声喝道。 陈阳向唐仲康拱手行礼,说道:“这位官爷,在下姓陈名阳,张大人应该都查清楚了。待此间事了,在下自会随各位去衙门投案。” “你在此处还有何事未了?”唐仲康皱眉问道。 陈阳没有回答唐仲康的问题,转头看向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环臂抱住自己、瑟缩在墙角的肖齐诗。 顺着陈阳的目光,林若看到了肖齐诗。那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子,清瘦的脸颊,纤细的眉,细长眼,容色寻常,看起来十分温柔可亲。 她约莫二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簇新的浅紫色春衫,梳着单螺髻,发髻上未戴钗环,只绑着与衣衫同色的发带。可见,她的乳母南雪娘将她照顾得极好,并未让她因长久被囚禁而蓬头垢面、灰头土脸。 “大姑娘,你好好想想,阿星赠予你的双鱼佩,你放在何处了?”陈阳以温和的语气问道。 肖齐诗说道:“我说过,阿星不曾赠予我双鱼佩,你为何就是不信?我昨日见他时,他什么也没送给我。” 肖齐诗似乎处于半清醒状态,没有疯狂地大喊大叫,但也不知今夕是何年,混淆了记忆与现实。 “他一定赠予过你,只是你记不清了,你再好好想想。”陈阳说着,向她走了几步,他语气平缓,但动作带了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你为何肯定,陈星的双鱼佩赠予了肖大姑娘?为何又执着地要寻回那玉佩?”张子初问陈阳道。 “因为阿星写信给我,亲口说要将双鱼佩赠给他心爱的姑娘!那双鱼佩是他出生时父亲为他雕的,在普济寺开过光。父亲当时请普济寺的玄悲大师给阿星算了命,大师说,阿星命中有劫,那玉佩要一直戴着。” “那玉佩生前戴着,能逢凶化吉;死后戴着,可轮回转世,是不可赠予他人的!我在外地看货时收到了阿星的信,快急疯了,快马加鞭往回赶,却不巧遇到大雨冲毁了必经的木桥,耽搁了几日才赶回,回来时已经晚了。” “果然玄悲大师算得不错,阿星将那玉佩赠予了旁人,自己就惨遭横祸。如今我为他报了仇,但还要为他做最后一件事:将双鱼佩和他埋在一起,让他得以入轮回道,不要再魂魄无依了。”陈阳说道。 “你寻到了陈星的尸体?”张子初又问。 陈阳点点头,答道:“是的,我在崖底寻了十来日,方才寻到。” 第228章 青玉 “陈星出事的时候你并不在山庄里,你是如何得知内情的?”张子初接着问道。 “大姑娘有个名叫青玉的侍女,阿星出事、大姑娘发疯被囚后,她被肖仁轩处置了。被派去杀她的护卫见她容貌娇美,见色起意,欲行不轨,没有立即杀掉她,让她找到机会跑了。” “她被追到一处山崖边,为保命只能跳崖,侥幸未死,但也受了重伤,找到我的时候,她也没剩几口气了。她告诉我阿星是如何被折辱、残杀后,就死了。”陈阳说道。 张子初默了默,转身问肖齐武:“肖大姑娘是如何结识陈星的?” 肖齐武答道:“有一年七夕,我悄悄带诗妹妹下山游玩,在街上遇到了阿星,他们应该就是那时结识的。” “当时肖大姑娘可带了侍女随侍?” 肖齐武想了想,答道:“带了,带的就是青玉。诗妹妹有两个侍女,一个叫红玉,一个叫青玉。诗妹妹让她俩穿着和她们名字一样颜色的衣裳,红玉着红衣,青玉着青衣。当时她带着的,是穿青衣的那个。” “在那之后,肖大姑娘还下过山与陈星见面吗?” 肖齐武答道:“有的,诗妹妹对阿星一见钟情,只要有机会,就会溜下山去书院外等着见他,被我发现过好几次。阿星似乎对诗妹妹也动了真情,每次都会欣喜地前去相会。” “每次都带着青玉?”张子初问道。 肖齐武回想了片刻,说道:“没错,每次都带着青玉,两个侍女里,她似乎更为倚重青玉。” 张子初转向陈阳,叹道:“你恐怕找错了人,你胞弟陈星的意中人,应该并不是肖大姑娘,而是她的侍女青玉。他的双鱼佩,应该也是赠与了青玉。” 陈阳震惊地看着张子初,问道:“张大人为何如此推测?” “按照你方才所说,青玉跳崖后受了重伤,若是她对陈星没有半点情意,为何要拼死寻到你、将真相相告?她完全可以寻个医馆,先治伤救命。” “正因为她对陈星有情,甚至情深意重,才愿意拼上性命将陈星被害的内情告诉他唯一的亲人,好让你为他报仇,让陈星不至于枉死。” “你也提过,陈星写信告诉你,他要将双鱼佩赠予心爱的姑娘,但他并没有说,他的心上人是肖大姑娘,不是么?”张子初说道。 “那为何大姑娘约他相会时,他会赴约?”陈阳问道。 “因为他知道,肖大姑娘约他相见,必定会带她的心腹侍女青玉。他去赴约,便能够见到心上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陈阳喃喃自语。 “阿苗在哪儿?”张子初问道。 陈阳摇摇头道:“我不知道,阿苗的确是我的人,我答应他,只要他帮我换掉吴思勤的药丸和房里的香饼,我就给他一笔钱,让他远走高飞。他按我的吩咐行事后,就带着钱下山了,去了哪里我确实不知。” 唐仲康和两个官差将陈阳押走了,张子初一行也向肖齐武和肖齐书告别,连夜下山,赶回华阳府。 肖齐书对林若依依不舍,拉着林若哭了好一会儿。林若再三承诺以后会带他去华阳府玩儿,他才停止了哭泣。 在返回华阳府的马车上,林若回望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螺髻山,深觉在洗月山庄的那几日犹如大梦一场。 第229章 临别赠礼 肖齐武和肖夫人分别给张子初一行送了临别礼,男子每人都得了一把玄铁短刀,便携实用。女子即林若和齐乐,则获得肖夫人赠的钗环首饰各一盒。 指明赠予林若的,是一个楠木小圆盒,里头装着颜色鲜亮的珠花、发带等,齐乐获赠的是一个紫檀木小方盒,里面装的是银质和玉质的钗、簪、步摇等。 从不同的赠礼可看出,肖夫人心思细腻,擅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她只见过林若和齐乐一面,就看出了她们对于首饰的偏好,也算十分不易了。 下山前,松子特地跑了一趟灵霄池客院,将张子初他们打的猎物一股脑儿地用绳子穿好,全部带下了山,一根兔毛都没给客院大厨房留下。 齐乐看到背上背着野鸡、手上拎着野兔的松子,笑道:“松子,你这样儿还真像偷鸡摸兔的小毛贼!” 松子不以为意,说道:“这些都是公子他们费心费力打到的,可不能便宜洗月山庄里的那帮人。再说,咱以后想吃野味可没那么容易,当然要拿回来啊,好歹还能吃好几顿呢。” 众人闻言,都哈哈笑了起来。 马车驶入华阳府时,已经过了四更天了,城东的锦鲤巷空无一人,幽黑沉寂,张子初一如既往地将林若送到了家门口。 林简听到敲门声,骂骂咧咧前来开门,看见是林若回来了,先面露欣喜,又很快板起脸骂道:“臭丫头,每次都这么晚回来,扰了你爹的好梦,你故意的吧?” 林若没有被自己色厉内荏的老爹吓到,笑嘻嘻扑过去,拉着林简的胳膊撒娇道:“爹,我好想您!” 张子初微笑着向林简见礼,林简抽回被林若抱着的手臂,斥道:“没见到子初在这儿啊?还不快规矩些!” “子初哥哥又不是外人,怕什么。”林若嘀咕道。 林简对张子初说道:“这丫头就这个顽劣性子,让子初见笑了。” 张子听到林若的话,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故作镇定,说道:“无妨无妨,小若这是见到林叔太开心了。” 林简客气问道:“子初你可要进来坐坐?”他也就是嘴上一说,若是张子初真敢答应,他保管拿棍子将他打走。这种没分寸不知礼的女婿,他才不要呢! 张子初忙道:“不必了,已经很晚了,您和小若早些歇息,子初告辞。” 林简看着张子初离开的身影,脸上流露出几分满意之色。 林若洗漱、收拾好之后,抱着肖夫人赠的楠木小圆盒把玩,又把里头的头饰和首饰倒出来一样样细看。待她看够了,准备将东西放回去时,突然发现盒子的底部与盒子内壁的缝隙似乎太大了。 她找了个尖细的钗子,将盒底撬开,惊讶地发现这小圆盒竟然有夹层。夹层里放着一叠折起来的纸,林若好奇地将那些纸打开,凑近瞧了瞧,那是面额为一百两的银票,一共五张,总额是五百两! 林若活了快十五年了,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钱! 忐忑不安的林若自然是无法成眠的,烙饼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几个时辰,熬到了天明,穿戴齐整后直奔府衙,连早饭也没心思做了,在仁和街口随便买了个胡饼对付。 林若踏进府衙时,周来宝正绘声绘色地同没有同上螺髻山的许封侯和文小甲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讲述“洗月山庄惊魂夜”的故事。 第230章 零嘴儿 文小甲见到数日未见的林若,故事也不听了,蹦跳着迎上去,笑道:“小林子,你来啦!你们也太不够意思啦,去洗月山庄玩儿也不带上我!亏我还记得给你带这个。” 文小甲说着,将一个油纸包递给林若。林若接过打开一看,见里头装着她爱吃的零嘴儿蜜煎雕花。 “谢谢你,小甲!”林若收好油纸包,向文小甲道谢,而后说道:“我们去洗月山庄可顾不上玩儿,成日都在查案。” 许封侯也上前同林若打招呼,他因腿伤在家休养了一个多月,痊愈后就来府衙当差了。 “猴子哥,你的腿伤好全乎了么?”打过招呼后,林若问道。 “劳你记挂,已经痊愈了,跑跳都无碍。”许封侯微笑说着,也将一个油纸包递给林若,里头装的是较为昂贵的点心酥油鲍螺。 这道点心是用牛乳提炼出奶油后再放入蜂蜜、蔗糖制作而成的乳制品,制作时要边挤边转,最后呈现出底下圆、上面尖,还有一圈圈螺纹的样子,故名“鲍螺”。因制作工序复杂、原料珍稀昂贵,其价格比其他点心高几倍。 林若只吃过一次酥油鲍螺,但吃过之后就对其念念不忘、时时回味,因此府衙众人都知晓。 “这……也太贵了吧……”林若看着一大包酥油鲍螺说道,心知此礼物略有些小贵不宜接受,但始终做不出将其还给许封侯的动作。 “拿着吃吧,刚出锅的。”许封侯笑道。 “那……谢谢猴子哥啦!对了,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回来了?”林若道谢后问道。 “是来宝说的,我们得知后,就去给你买了点小礼物。”许封侯答道。 “那真是太感谢啦!”林若再次向文小甲和许封侯道谢,然后抱着两袋零嘴儿,愉快地向停尸房行去。 许封侯用胳膊撞了撞周来宝,说道:“你今儿有些不对劲呐,怎么没见你对小林子献殷勤?” 周来宝神秘一笑,说道:“我劝你俩也不要再向小林子示好,与她保持距离。” “为何?”许封侯皱眉问道。 “是啊,为何?来宝哥,该不是你想娶小林子,就不许我们接近她吧?”文小甲问道。 周来宝狠狠弹了弹文小甲的脑门儿,骂了句“个瓜娃子”,解释道:“因为小林子已经名花有主啦。” “什么?谁?是哪个贼子?”文小甲咬牙切齿说道,一副立即要撸起袖子找人打架的模样。 正巧张子初用完早食回来,经过周来宝他们身边,周来宝三人立即向张子初行礼。 张子初向他们微微颔首,背着手踱去了他的公房。待他走远,周来宝向张子初的背影努了努嘴,对文小甲说道:“喏,你说的‘贼人’。” “什么?来宝哥你可别欺负我年纪小读书少,那可是咱衙门里的正经官儿,他会娶一个女仵作?”文小甲激动地叫嚷道。 周来宝和许封侯连忙捂住文小甲的嘴,将他拖到墙角。 “你瞎嚷嚷个啥?是不是想让那位听到、找个理由卸了你的差事?”周来宝竖着眉毛对文小甲训斥道。 文小甲似乎有些怕张子初,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低声问道:“真的假的?” “哥啥时候传过假消息?不信你们可以问谷雨,他也知道。”周来宝说道。 “太过分啦!”文小甲气呼呼地说道。 “谁过分?怎么过分啦?”周来宝疑惑问道,许封侯也不解地看着文小甲。 第231章 点心 “你们想啊,那位可是考中了进士、正儿八经的朝官,就算他想娶小林子,他家里也不会同意啊。所以,他一定是想哄骗小林子给他当外室!”文小甲推测道。 周来宝迟疑道:“可我瞧着张大人不像那样的人。” “来宝哥,你太天真啦!恶人能将恶字写脑门儿上?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文小甲晃着脑袋说道。 许封侯说道:“我不知张大人的为人,无法评判,但即便他有此意,小林子也不会糊涂到答应给他当外室的。” “猴子说得有道理!”周来宝赞同道。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干活啦!”秦川严肃的声音传来,三人立即停止闲聊,跟着秦川进了公房。 林若不知自己和张子初的关系正被三个捕快热烈议论,她抱着零嘴儿吃了一会儿,便去寻张子初。她走到张子初的公房时,他恰好去向齐大人禀报洗月山庄连环杀人案了,林如便在房里等着。 张子初返回公房时,在房门外看到一身浅黄衣裙的小姑娘坐在他的靠背椅上,以手支着脑袋看向窗外,秀美的柳叶眉微凝,似乎有什么烦心事。 “小若,你怎么来了?”张子初温和问道。 望着窗外发呆的林若被张子初的声音惊了一下,慌忙站起身,走到门边将房门关紧,从内兜里取出五张银票递给张子初,小声说道:“这是从肖夫人送的首饰盒夹层里发现的。” 张子初将银票递还给林若,说道:“章夫人给你了,你就拿着吧。” 林若惊讶地望着张子初,说道:“那怎么行!这不是五两、五十两,是五百两呢!” 张子初笑道:“你不是一直想攒钱买田地么?怎么还把钱往外推?” “那我也不能收不义之财啊……” 张子初说道:“这怎么是不义之财呢?你救了肖夫人的独子一命,难道肖齐书的命还不值五百两?” “而且,以肖夫人敏锐,很可能已经知晓你发现了肖齐武和肖齐书的父子关系,给你这些钱,既为表感谢又为封口。你收了,肖夫人才会彻底放心。” “是这样啊……那我可以收下?” 张子初含笑点头,肯定道:“你放心收下吧。” 林若将银票小心翼翼地装进内兜里,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欣喜道:“我的买田置地计划终于可以提上日程啦!” 张子初笑道:“恭喜小若,即将实现第一个小愿望!实现第二个小愿望的计划是不是也要提上日程啦?“ 林若低下头、红着脸,小声说道:“我还没及笄呢。” “还有四十七日就及笄了。” “到时候再说吧。”林若咬着嘴唇说道。 张子初见她似乎羞于提起婚嫁之事,便转移话题,问道:“你嘴角有糕点碎末,方才在吃零嘴儿?” 林若一边抬手抹掉嘴角的点心碎末,一边答道:“嗯,方才吃了蜜煎雕花和酥油鲍螺。” “在路上买来当早食的?”张子初问道。 林若老实答道:“不是,我买了胡饼当早食,零嘴儿是小甲和猴子哥送的,还有好多,你吃吗?” 张子初脸上和煦的笑意渐渐消失,他向林若走了几步,问道:“他俩常给你送东西?” 林若感知到了危险,向后退了几步,如实答道:“不常送,偶尔,只偶尔送点儿……” “我想吃,你去拿给我。”张子初冷着脸说道。 林若见张子初似乎在生气,不敢多说一个字,乖乖将剩余的蜜煎雕花和酥油鲍螺都拿给了他。 第232章 不一样 林若眼巴巴等着张子初在品尝一两块后大发慈悲将剩下的点心还给她,但张子初似乎忘了这事儿,再没提点心之事,她又不敢开口,只好任由张子初将她还没尝够味儿的点心收缴了。 “早知道我该多吃几块的……”林若委屈地嘀咕着。 “吃啥?”齐乐笑吟吟跑来问道。 林若将张子初收缴点心的事情向齐乐说了,狠狠向好友倒了一番苦水。 齐乐听完,轻轻敲了敲林若的脑袋,说道:“你这呆瓜,这哪儿是点心不点心的事儿!你家张大人他吃醋啦!这么明显,你竟没发现?那些话本子白看啦?” “那也不能收缴我的点心,而且小甲和猴子哥他们都是朋友,互相送点小礼物很正常嘛……”林若嘟囔道。 齐乐扶额道:“你这不开窍的脑袋瓜哟!这么说吧,若是别的姑娘给张大人送点心、送帕子,你会不会不高兴?” 林若想了想,说道:“若他是我的夫君,我当然会不高兴。可他现在不是啊……” 齐乐认真问道:“小林子,你跟张大人,该不会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吧?你对张大人,就没有一点儿感觉?” 林若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齐乐哑口无言,正欲再与好友聊几句,就被秦川逮住狠狠训斥了一顿,缘由是齐乐无故迟到一个时辰,到府衙后又消极怠工。 被抓了个正着,齐乐无可辩驳,只得乖乖认错,老实听训。 散值后,林若本以为张子初生了她的气不会送她回家,谁知刚锁好停尸房的门,就见张子初站在不远处,一如既往面带柔和笑容,说道:“走吧,送你回家。” 一路上,张子初并未说话,也没表现得生气或是冷淡,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林若暗暗观察了他的脸色一会儿,走到黑鱼巷时,开口道:“子初哥哥,我错了。” “错哪儿了?”张子初回头看着林若,问道。 “我不该接受小甲和猴子哥赠的点心,因为我们有婚约,我得与其他男子保持距离……”林若低头小声说着,暗暗瞥了一眼张子初,发现他的脸色并没有比先前好。 “只是因为有婚约吗?”张子初问道。 林若抬起头,说道:“还因为,我不想让你生我的气,不想让你不高兴……” 张子初上前揉了揉林若的发顶,说道:“傻兔子,我没有生你的气,我是在生自己的气。” “怎么说?”林若疑惑问道。 “气我自己还不够好,让你不能立即下定决心嫁给我。” 林若连连说道:“不是这样的,你已经很好啦,是我……是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林若的声音渐小,说着说着,不免难过起来。 张子初一瞧就知道林若在想什么,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在她耳边轻柔说道:“就爱胡思乱想的傻丫头!咱俩都出身普通百姓之家,又是青梅竹马,再般配不过了!” 林若从没有与男子有如此亲密的接触,她小小地挣扎了一下,但很快被张子初“镇压”。她便放弃了反抗,安静地靠在他怀里。他身上有好闻的淡淡松香味,和着他温柔真挚的话语,抚平了林若心底潜藏的不安与忐忑。 她突然感觉,心里有一颗种子破土而出,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233章 温江府 第二日一早,准点到府衙当差的齐乐,围着容光焕发的林若转了好几圈,说道:“小林子,你老实交代,你和张大人是不是好事将近了呀?该不会及笄后立马就出嫁吧?” 林若俏脸微红,嗔道:“没有的事儿,阿乐你别乱说!” 见齐乐贼兮兮笑着,似乎还要再说,林若忙抢先提醒道:“你忘了昨日为何被川哥教训啦?当值之时,就不要同我闲聊了,快去干活儿吧!”说完,她轻轻推了推齐乐,催她快走。 “嘿嘿,暂且先饶过你。”齐乐笑着说道,顺势往捕快公房方向快步行去。 近日华阳府并未发生人命案,林若这个仵作无尸可验,她便待在停尸房中,将先前在洗月山庄匆忙填写的验尸格目整理了一遍,并根据验尸格目和记忆绘制了检验正背人形图,又认真写了验状。 洗月山庄连环杀人案将于四月初九开堂公审,验尸格目、检验正背人形图以及验状都要同询问笔录、勘察笔录等文书一起,在堂审前移交给温江府。 抓捕陈阳后,温江府的捕快唐仲康立即和四个官差一起将他押送回了温江府,当时他们走得匆忙,张子初并未与他们交接,因此还需要跑一趟温江府,对相关文书进行移交。 由于洗月山庄连环杀人案的前期验尸、勘察和查探、侦破全部由张子初等人完成,温江府向华阳府发送了公函,请张子初及参与案件调查的府衙之人赴温江府,协助开展堂审前的准备工作。 起程的时日定于四月初七,众人在府衙集合后,骑马前往温江府。 温江府在华阳府的正北方,其府衙位于繁华的南城,从华阳府骑快马,半个时辰即可抵达。 张子初仍是一行七人,带着行囊,骑着良驹,风尘仆仆地赶往温江府。他们不仅要移交文书、协助问询,还要留下参加堂审,得在温江府待两三日,因此需要携带换洗的衣物、常用物品等行李。 温江府的风物与格局与华阳府极为相似,都是大道横平竖直,小道弯弯曲曲,地势起伏较大。因两地相距较近,中间并无驿馆,人较多也不便入住府衙,因此张子初一行只能暂居城里的客栈中,食宿费用列入府衙的公费。 温江府的府衙位于德兴街上,沿着德兴街向北走一里路,有个德庆巷,巷口不远处有个鸿运客栈,那是距温江府府衙最近的客栈,众人一致同意入住其中。 办妥入住事宜、搁下行李、稍事休息后,众人便一同步行前往温江府府衙,早就得到消息的唐仲康等在府衙大门口,见张子初一行走近,爽朗笑着上前与他们见礼,热情地将他们迎入府衙里。 张子初问唐仲康道:“这些时日,贵府可曾提审过陈阳?” 唐仲康一副头疼的样子,苦着脸答道:“有提审,提审过三回,但那厮不知为何,什么也不愿说,问什么也不答,只说要同张大人您说。” “其实,案情都已经捋顺了,他也自认了罪责,对其中的细节说不说没多大关系,但此案中有一位受害者是六品朝官,影响颇大,百姓们也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要求公开堂审,这就麻烦多啦。” “既然如此,我便去会会他吧。”张子初说道。 第234章 请求 张子初要去监室中面见陈阳,也得先拜见温江府的一府长官万鹏万知府,以及安排秦川、林若他们同温江府的书吏、仵作等人交接。 张子初见到陈阳时,已经到了下晌。陈阳被关押在看守严密的重刑犯监室中,穿着灰扑扑的囚衣,手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与洗月山庄上那个清雅俊秀、神采奕奕的二总管判若两人。 见张子初缓缓行来,陈阳眼前一亮,嘴角牵起一丝笑意,说道:“张大人,咱们又见面了。” 陈阳请求与张子初密谈,让其他人回避,引领张子初前来的唐仲康一口回绝。陈阳表示,若不答应他的请求,他就什么也不说,堂审时也不会招认。 “好一个刁民,你唐爷就不信治不了你!”唐仲康被陈阳的态度激起了火气,恶狠狠说道。 张子初拦下了意欲对陈阳动刑的唐仲康,并说服唐仲康答应了陈阳所请。唐仲康带着官差、狱卒离开,监室中只有张子初和陈阳二人。 “张大人,您若能答应我一件事,我一定配合审讯,您问什么我答什么,保证无半句虚言。”陈阳看着张子初,说道。 “你是想让我帮你寻到陈星的双鱼佩、将其与陈星埋在一起吧?”张子初问道。 “正是。” 张子初问道:“你当初将青玉葬于何处?若我的推断无误,双鱼佩应该被青玉随身带着。” 陈阳说道:“当年她拼死寻到我,将实情相告,我感念于她的大义,将她葬于温江府西郊陈家老宅后的桃树下。” 见张子初沉默不语,陈阳弯腰作揖道:“我知道挖坟掘墓乃大恶之事,但请张大人看在我一片爱弟之心上,应我所求!” “可怜的阿星,他从未做过歹事,贼老天为何要让他惨遭横祸?若是他魂飞魄散、无法入轮回道,我有何颜面下去见爹娘?求张大人成全!” 张子初并未一口应下,而是问道:“你为何没有求助于唐捕快?他看起来是个热心肠的,你再以配合审讯作为交换,他很可能就答应了。” 陈阳自嘲一笑,说道:“唐捕快是个疾恶如仇的,在将我押来此处的路上,就对我十分恶劣,可见我在他眼里,就是罪大恶极之人,无论杀人是否事出有因,都是罪不可赦的死刑犯。” “唐捕快只想知道我作案的细节,其他的一个字都不想听,我如何向他开这个口呢?开了口之后,我又如何相信他会说到做到呢?” “但是张大人不一样,您在山庄只待了短短数日,但行事光明磊落,无论对待何人都从不摆出高高在上之态,有君子之风,所以我相信,您会耐心听我诉说我的请求。一旦答应了我的请求,您也必定会信守承诺,言出必行。” 张子初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可以答应你,作为交换,你也要将所有内情和细节如实相告。” 陈阳脸上浮现出欣喜之色,再次弯腰拱手道:“多谢张大人!但凡您所问,我必定如实回答。” “章夫人的独子章桂元的右手被石块砸伤,是不是你谋划的?”张子初问道。 “是。” “为何?” 陈阳带着几丝愤恨说道:“章桂元因功课极差还行为不端,被他原先的书院除了名,他母亲就让肖仁轩帮忙将他送进了慕贤书院,不巧成了阿星的同窗。他经常欺负阿星,曾狠狠用脚踩过阿星的右手。” 第235章 交底(一) “阿星是个懂事的孩子,对于书院之事,他总是报喜不报忧。尤其是父亲过世后,他不愿让忙于生意的我担心,从不提起他被同窗欺凌之事,还是我去书院看望他、发现他的右手受了重伤,他才不得不说出实情。” “我当时便想去将章桂元教训一顿,但被阿星极力劝阻了。阿星出事后,我改名换姓进了洗月山庄,才得知章桂元和肖仁轩的关系,也知晓了章桂元是如何进慕贤书院的。” “横竖是报仇,那就新仇旧仇一起报吧。我这个人也讲究公道,他伤了阿星的右手,我也只伤他的右手,不取他的性命。只不过多收了些利息,让他受的伤更严重些。” “上巳节那一日,肖齐书是被你安排的人推进洗月湖的吧?是那个不知所踪的阿苗?”张子初又问。 “没错,我本无意为难一个小孩子,但谁让他运气不好,恰巧闯进了芳华苑、看到我和章李氏了呢?何况,他也姓肖,肖氏之人都是脏污龌龊的,都该死,死了也不冤。”陈阳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歹毒的话语。 张子初皱眉道:“肖齐书只是个七岁的孩童,并没有牵涉进他父兄所做的恶事中。” “不错,所以我发现他没有看清与我交谈之人是章李氏、对我的计划也没有影响后,就没再对他动过手了。” “你四年前就被升为洗月山庄的二总管,为何等到今年才实施复仇计划?”张子初接着问。 “复仇计划的实施,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我刚当上二总管时,老畜生肖宗成虽说已经沉迷于修道,但精明不减,对外人的警惕之心也从未放下。 “衣冠禽兽肖仁轩也还没全然信任我,章李氏那个贱人也还未萌生改建‘一帘幽梦’的想法,姓吴的狗贼也不是总能与章李氏在同一时间上山。” “我想将他们一网打尽,不仅仅因为这样更省事儿,而且还能让他们产生铡刀将落在自己脖子上的恐惧。到了今年,肖仁轩要大办五十大寿,我便知道,我等待的时机终于来了。” “肖氏兄弟将府衙的人也就是张大人您几位请上了山,我担心自己的计划被识破,曾犹豫过要不要这次动手,但我不知道下一次将这些人聚齐要等多久,所以我还是按照原计划一个一个弄死了他们。”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这个无能的兄长,到底还是帮可怜的阿星讨回了公道,我知足了。官府判我死罪,我也认了,横竖是一具脏污腐败的皮囊,死了也干净。” “如今我只庆幸我的动作够快,没有给张大人您几位反应时间,否则真有可能仇人还没杀光,我自己就先被您给抓住了。” “你有意接近章夫人,就是为了怂恿她改建‘一帘幽梦’、从而在木柱上做手脚、为潜入楼中谋害她做准备?”张子初问道。 陈阳带着一脸嫌弃与鄙夷说道:“是的,为了取得她的信任,我才会捏着鼻子忍着恶心向她示好。章李氏那个水性杨花的贱人,我稍加试探,她就贴了上来,比勾栏里的粉头还下贱!” “我父亲是一位出色的木匠,我虽没有完全继承父亲的手艺,且念书时头脑不灵,记性也不好,只能早早跟着几位族兄、族伯做木料生意,但在支摘窗和木柱上做手脚,于我而言还不算困难。” 第236章 交底(二) “我知道章李氏患有心疾,只要受到惊吓或其他刺激,心疾就会发作,我也知晓她腰间的药囊中装着可以在危急时刻救命的药丸,于是我在她沐浴时,取走了她的药丸。” “毒死肖宗成和吴思勤的斑蝥,是你从山庄的药房偷取的?”张子初接着询问道。 “是的,成了山庄的二总管,这点小事还是容易做到的。”陈阳答道。 “为何选择第一个杀死章夫人?”张子初又问。 “因为她是直接杀死阿星的刽子手!而且她第一个死,最不容易引起怀疑,因为她的心疾发作本就可以造成猝死,所以她死了,旁人首先就会理所当然地当成是她因突发心疾而意外死亡,不容易想到是谋杀。” “事实也确实如此,章李氏死后,她的好侄儿不仅直接判定她为意外身亡,而且还试图隐瞒其死讯,现场也被他派去的人破坏了,甚合我意。” “除了张大人您,以及废了右手的章桂元,怕是无人会怀疑并认真查探她是否真的因突发心疾而死,这就给了我充足的实施接下来计划的时间。”陈阳带着几分得意说道。 “你的确很厉害,但可惜的是,除了在窗户、木柱上动手脚,以及用斑蝥之毒害人夺命外,其他的绝妙杀人手法,都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旁人教给你的。”张子初盯着陈阳说道。 陈阳大惊失色,面色突变,虽然他极力掩饰内心的震惊,但颤抖的双手和闪躲的目光还是暴露了他的无措与惊惶。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否认,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以对。 张子初没有再开口询问,静静看着陈阳从震惊变为惶恐和忐忑,最终重新归于平静。 许久之后,在张子初以为陈阳可能不会再说话的时候,陈阳突然问道:“张大人为何会如此认为?” 张子初解释道:“那些命案发生后,我就产生过疑惑,因为作案手法之间的差别太大,我甚至怀疑过,会不会有两个凶手。” “以光影凭空构造‘鬼影’吓人、以叶子牌做成‘纸刀’杀人、利用鱼缸和冰块将尸体冰冻以推迟死亡时间,这些手法与简单粗暴地给人灌毒,或是偷梁换柱、将药丸替换成毒丸的手法,论高明与精妙,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经过查探,我们最终确定凶手只有一人,我就感到奇怪,同一个人,为何作案手法的差别会如此之大呢?而且你也说了,你念书时头脑并不灵活,并不属于天资聪颖的那一类人,如何能构造出如此巧妙、独特的杀局?”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在背后教了你,而你对那人感恩戴德,因为若是没有他教你的这些杀人手法,你可能很难一举杀掉所有仇人、完成你的复仇大计。” 张子初盯着陈阳问道:“那个人是谁?” 陈阳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能说,张大人方才说,我对那人感恩戴德,的确如此,因此我绝不会出卖、背叛他。” “其他任何事情,我都可以说,唯独这一点,我不能说。我杀了人,是罪人,但总归还是个人,不能恩将仇报、连做人最基本的知恩图报都丢了,万请张大人理解!” 说完,陈阳向张子初躬身作揖,将后背压得极低,久久没有抬起上身。 第237章 探究 张子初知道他不可能再从陈阳那里得到更多幕后之人的消息了,轻叹一声,转身离开了监室。 他听到,身后传来陈阳满含祈求的声音。陈阳大声说道:“张大人,您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情!” 张子初停下脚步,转身说道:“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尽力办到。” 走到了监室外甬道的尽头,张子初还能听到陈阳高声向他道谢的声音。沿着石阶向上,从位于地底的黑暗世界中步入光亮之中,他想,能够一直活在光明中,其实是一种难得的幸运。 有些人,习惯了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踽踽而行,逐渐忘了在光明中畅快欢喜地大笑、无拘无束地哭泣是什么感觉了。他们为了争取一个公道,将自己隐入暗夜之中,最终自己也成为了黑夜的一部分。 如果自己是陈阳,遇到了胞弟被残害之事,会如何选择呢?是报官,将所有希望寄托于官府,还是凭一己之力复仇,以恶制恶? 对此,张子初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他不是陈阳,无法准确地将自己代入陈阳、以陈阳的立场进行选择。 四月初九,堂审如期而至。温江府府衙的正堂里、大门外,挤满了前来旁听案件的百姓。仍是一身灰色囚衣、手脚戴着沉重镣铐的陈阳被两名官差押上了公堂。 与先前不同的是,他的头发梳成了一个整齐利落的圆髻,露出他俊朗温柔的眉眼。 不再蓬头垢面的他,面容平静,身姿挺拔,若是忽略那身囚衣,倒像是个沉静稳重的书生,以至于旁听的百姓们看到这样的陈阳,都暗暗怀疑府衙抓错了人,默默将准备好的臭鸡蛋、烂菜叶子放回了篓子里。 张子初结束对陈阳的询问后,就立即将其供述的作案细节写入询问笔录中,将详细的笔录交给了唐仲康。当然,有人教授陈阳作案手法之事,张子初并未写在笔录中。 在堂审前,温江府的书吏已经整理好了完整的供状,给陈阳画了押。 因此,堂审过程极为顺利,受害者一方没有人前来参加堂审,没有嫌犯当庭喊冤翻供,没有受害者家属与嫌犯的状师唇枪舌剑,英俊的罪犯对其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万知府惊堂木一拍,判决洗月山庄连环杀人案的凶手陈阳死刑,待刑部核查无误后,秋后处斩。 为防居心叵测之人模仿犯罪手法,洗月山庄连环杀人案中的种种细节并未在堂审时公开,只简单阐述了陈阳杀害章李氏、肖仁轩等五人的犯罪事实,对作案方式含糊其词,一笔带过。 堂审结束后,没看成热闹的百姓及前来寻找灵感的说书先生们都骂骂咧咧,带着失望离开了府衙,张子初一行也离开了温江府,返回华阳府。 四月中旬,华阳府发生了几件入户盗窃案,张子初和秦川、齐乐等捕快忙了一阵子后,总算将一个盗窃团伙的首脑抓捕归案。 忙完入户盗窃案后,张子初一头扎进库房,将华阳府近五年内发生的凶杀案卷宗都寻了出来,细细翻看。 林若见状,问道:“子初哥哥,你在找什么?” “我想看看,华阳府境内近五年是否发生过作案手法奇特的凶杀案。”张子初答道。 第238章 看卷宗 “近五年……命案并不多,而且都是普通的凶杀案。我爹来华阳府定居后,就一直在府衙当差,我给他打下手,但凡发生命案,验尸都由我们完成。在我的印象中,并无作案手法奇特的案子。” 林若说着,好奇问道:“你为何突然要找作案手法奇特的凶杀案?” 张子初将有人在背后教授陈阳作案方法一事告诉了林若,林若震惊问道:“那人是谁?” 张子初带着几分遗憾说道:“陈阳不肯说。” “这也太可怕了,那人为何要教旁人如何杀人?” 张子初叹道:“谁知道呢,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可能是为了私欲,借刀杀人,也可能只是为了在幕后操纵一切,获得某种不可理喻的乐趣。” “我之所以要寻卷宗查看,是因为人皮鼓案的背后,也存在一个幕后之人。” “啊?竟有这种事?”林若杏眼圆瞪,惊讶问道。 张子初将他对于人皮鼓一案的真凶邱云峰之行为与其性情的不符之处说了一遍,林若听完后,问道:“你怀疑这两桩案件的幕后之人为同一人?而且怀疑那人早就开始向旁人传授犯罪方法了?” 张子初点点头,说道:“是的,因两件案子都发生在华阳府附近,我怀疑那人可能就在华阳府一带,而且可能早就开始通过某种途径向有作案企图之人传授犯罪方法了,是以我想看看能否从近年的卷宗里看出端倪。” “那我帮你找找吧,说不定先前的案件中有被忽视的细节。”林若说着,拿起一本卷宗,在旁看了起来。 张子初见林若逐字逐句仔细翻看卷宗,如备考的学子一般严肃认真,他不由笑了起来。 四月的柔风从菱花窗中吹进公房,夹杂着春日繁花的芬芳与青草的淡香,吹乱了林若耳边的碎发,正认真欣赏小姑娘美丽侧颜的张子初走上前,伸出右手温柔地帮林若整理碎发。 林若粉颊微烫,她抬起头,对张子初展颜一笑,而后继续埋首于繁杂的卷宗之中。那近在眼前、明媚甜美的笑颜,让张子初心神荡漾,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深吸一口气,张子初努力将目光从林若身上收回,用尽所有定力强令自己专注于卷宗,原以为自己会慢慢将注意力转向卷宗,谁知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仍会时不时抬头看看林若。 近五年,华阳府的凶案不多,且早些年案件的卷宗整理得比较粗糙,不是缺询问笔录就是缺勘察笔录,那倒不是因为府衙的书吏敷衍塞责,而是因为早年刑部对各地卷宗的要求不高。 尤其是案情简单、嫌犯认罪的凶案,只需将案发、侦破的经过及判决总结归纳,再附上证人证言、供状及其他证据即可。刑部是在两年前才下发指令,要求各州、府的卷宗按照其发布的规范进行整理。 自那之后,卷宗才厚了起来,而先前的卷宗,只有寥寥几页。 由于张子初在翻看卷宗时心猿意马,林若又因过于认真而拖慢了阅览速度,导致原本只需要一个时辰就能翻完的卷宗,二人足足看了一整日,直到快要散值时才堪堪看完。 华阳府过往的案件,的确如林若记忆中的那样,并无作案手法奇异、案情曲折离奇的案件,二人并未从卷宗中看出任何问题,只得作罢。 第239章 蹭饭 散值后,张子初雷打不动地送林若回家。在归家路上,林若问道:“子初哥哥,你说那个幕后之人,会不会不在华阳府附近?雁过留痕,那人若真做过,没道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张子初眉头微拧,说道:“有可能,那人可能在其他州、府长居,也有可能在各地游走,并无常住之地。” 林若有些发愁地说道:“若是那样可就麻烦了,大赵那么大,如何才能抓到那人呢?” 张子初见林若的小脸垮了下来,感到有些好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髻,劝道:“快别发愁啦,小心将兔子毛愁掉了。” “哎呀,你又把我的头发弄乱了!”林若娇嗔着向旁边跳了几步,避开了张子初的“魔爪”。 张子初转换了话题,微笑问道:“今日的零嘴儿可能入林姑娘的眼?” 从张子初收缴文小甲和许封侯送给林若的零嘴儿的第二日起,林若每日都会收到张子初送她的美味小食,且日日不重样,有些甚至要早早去城北、城西、城南等地的点心铺子前排队才能买到。 今日张子初送给林若的,是在城西白塔街卢记蜜饯买的蜜饯李子雪花膏,昨日送的是城南斑鸠巷花氏糕点铺新出的破麻酥和桃穰酥,前日送的是城北永旺街陈记的梨条桃圈和碧涧豆儿膏…… 林若笑道:“张公子所赠皆为八珍玉食,岂有不入眼之理?” 二人有说有笑地走到了锦鲤巷,林若邀请张子初留下用晚膳,张子初欣然答应。 对此,林简表示很满意,因为有张子初在,他可以向严苛的闺女提出饮酒的申请,在准女婿的帮腔下,他偶尔能得到闺女点头,弄到一小盏果酒过把瘾。 林若也很满意,因为她做的每道菜都能被张子初变着法儿夸到天上去,让她甚为骄傲与得意。 张子初就更满意了,不仅能享用心爱的姑娘精心烹制的佳肴,能与她共进晚餐,还能多在未来岳丈跟前露露脸、积攒些好感,简直是一举好几得。 唯一不满意且怨念颇重的只有松子,他多次表示要跟自家公子一起去林宅蹭晚饭,无奈张子初想要与心上人出双入对,嫌他碍事,无情地断然拒绝了他,松子只能独自一人含泪吃府衙的大锅饭。 转眼四月到了尽头,进了五月,林若的及笄礼眼看就要到了。 本朝女子,皆十五而笄,及笄意味着女子长大成人,可以出嫁了,即“女子许嫁,笄,年十五,虽未许嫁,亦笄。” 不论是朱门大户,还是蓬门小户,都十分重视家中女孩儿的及笄礼。 家中女儿已定下亲事的,及笄礼可向其夫家展示娘家对女儿的疼爱与看重,也可通过所邀的正宾、赞者、有司及宾客等,向夫家展现娘家的人脉资源,让女儿嫁人后不被夫家看轻。 家中女儿尚未定亲的,及笄礼则不仅可以向宾客展现待嫁女的才貌,努力博得好名声,以便在谈婚论嫁时能手握更多筹码,而且可以展示女孩儿家中的财力与势力,吸引门当户对的人家前来求娶。 权贵、官宦和豪富之家,往往提前半年就开始筹备家中女儿的及笄礼,从正宾、赞者、有司的人选,宾客的名单,笄礼的场地,到礼服、首饰的准备,及笄礼相关礼节的教导,都慎之又慎。 第240章 及笄礼的准备 对于小门小户的寻常百姓之家来说,及笄礼就相对简单得多,往往只邀请少许关系极近的人家前去观礼,及笄礼的流程也大为简化,因此顶多提前一个月筹备就足够了。 平民家的及笄礼,即便将流程一再简化,但仍然较为繁琐,由迎宾、三加、三拜、聆讯等十四个步骤而组成。这十四个步骤已经是简化后的,高门贵女及笄礼的步骤,可以多达三十来个。 在行及笄礼之前,女孩儿家中要准备赐字文书、酒具、饭碗、冠笄、盥盆等物品,财力丰厚些的,往往会准备金、玉、琉璃等较为贵重的器具;家财不丰的,则多用木制或粗瓷的。 在整个及笄礼中,最为重要的便是三加三拜。 女子身穿素衣襦裙,梳头加笄为“初加”;去发笄,簪上发钗,身穿曲裾深衣,即为“二加”;去发钗,加钗冠,换上大袖长裙礼服,为“三加”。 这也意味着,女子的及笄礼,至少需要准备三身衣裳。因为三次加笄的服饰,分别有不同的意义。 色浅而素雅的襦裙,象征着豆蔻少女的纯真;端庄的深衣,尤其是曲裾,象征着花季少女的明丽和成熟;最后隆重的大袖礼衣则意在展现女子雍容大气,典雅端丽的风韵。 从少女的打扮换做成年女子的衣饰,喻示着女子成长的过程,从孩童的天真无邪,到成年女子的端庄沉稳,褪去稚嫩与青涩,可谈婚许嫁。 “一拜”由笄者面向父母,行正规拜礼,表示感念父母养育之恩;“二拜”面向正宾,也需行正规拜礼,表示对师长和前辈的尊敬;“三拜”由笄者拜轩辕黄帝像,表示记得来处,不忘先祖。 三加三拜后,便由德高望重的长辈为笄者赐字。笄者的小字一般由长辈赐下,但若笄者已经订了亲,也可由未婚夫为其拟定小字后在及笄礼上经正宾之口公之于众。 林简对林若的及笄礼十分重视,提前数月便开始默默筹备。他早早地给老友贺喜写了信,邀请其携家人前来参加林若的及笄礼,并请贺喜之妻阮氏作为正宾,为林若加笄。 赞者的人选自然是林若的好闺蜜齐乐,但在及笄礼上为笄者托盘的有司人选迟迟难以定下,因为林若既无同胞姐妹,也无堂姐妹、表姐妹,除了齐乐之外也无其他好友。 最终还是阮氏帮忙解决了这个难题,她表示会将她十四岁的娘家侄女一同带至华阳府,让那女孩儿当林若的有司。 及笄礼所需的器具,林简也都准备妥当了。酒具、饭碗、盥盆等,用的是铜器,冠笄则特地花大价钱定制了白玉的。 林若在及笄礼上穿的礼服,则是林简请城西佳绣裁缝铺的绣娘上门为林若量身定做的。 张子初身为林若的未婚夫,而且又是考中了进士的高才,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为林若起小字的重任。 他翻遍典籍、仔细斟酌,拟了二十个优美动听、寓意甚佳的小字,而后优中选优,去繁就简,将林若的小字定为“陶陶”。此字出自《诗经》,意思是快乐无忧。 林简对张子初为林若起的小字十分满意,对这个准女婿的好感倍增。 他知道,女子的小字通常有“宁”、“端”、“柔”、“惠”等希冀她们能够柔顺、端庄、贤惠等的字眼。张子初起的这个小字,只是希望林若能开心自在,无忧无虑,这就十分难得了。 第241章 观礼 五月初二,时至立夏,阳光明媚,万物繁茂,林若的及笄礼在锦鲤巷林宅的小院子里举办,原本堆放了不少杂物的小院已被林简拾掇、整饬了一番,勉强能容纳二十来个人。 齐佑、齐乐伯侄,秦川、周来宝、文小甲等华阳府府衙的同僚,都被邀请前来观礼。从慈溪远道而来的贺喜及妻子阮氏、贺大郎夫妻、贺二郎、阮氏的侄女阮芳儿,也都如约而至。 张子初作为林若的未婚夫,也携贺礼前往林宅观礼。 赞礼唱:“笄礼始,全场静。天地造万物,万物兴恒,以家以国,祖光荣耀。父母传我,人生家国,贵至荣和。” “夫,人之因幼,少而及往,青年独立继承。家、族、国纳其人之成立,与其人之权利,其成人者受个体生存,家族责任,社会义务之命。此,特予正礼明典。成人笄礼开始,奏乐!” 身着浅杏色蜀锦交领襦裙的林若出东房,拜父亲、拜正宾阮氏,而后有司阮芳儿捧上装着桃木梳和桃花簪的拖盆,由赞者齐乐为林若梳头、戴簪。 宾客入席,笄礼开始,正宾祝曰:“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景福。” 笄者林若回东房换曲裾深衣后,有司奉上发钗,正宾接过,走到林若面前;高声吟颂祝辞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林若换上红绿相间的大袖礼服,赞者齐乐于有司阮芳儿手中接过酒具,递与正宾阮氏,阮氏取酒具到席前,祝曰:“执酒祭亲,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林若接过,将酒撒在地上。以酒撒地,称为酹酒,表示祭地。 赞礼唱:“请正宾赐字。” 正宾唱:“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女士攸宜,宜之於嘏,永受保之,曰陶陶子。”阮氏一边唱喝,一边将赐字的文书递给林若。 林若恭敬接过文书后,将之递与一旁的赞者齐乐,对曰:“陶陶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林简看着在礼台上光彩照人、明媚夺目的女儿,想到了她从六岁的可爱孩童长成了如今的美丽少女,不由感慨万千。他面带微笑,但双目湿润,既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又因女儿成年后即可出嫁而惆怅。 宾客席上的张子初也感慨万千,他们错过五年的遗憾,总算在今天得到了些许弥补。能够参加小未婚妻的成年礼,他感到喜悦而满足。 到了晚上,宾客告辞后,林简、林若父女一同收拾院子、清点贺礼,林若惊讶地发现,贺礼中竟然有一盒昂贵的彩晶头面。 “爹,这份礼物是哪位客人送的?”林若问道。 林简抬眼看了看,说道:“那是柳公子遣人送来的,在你早上换衣梳妆的时候。说是他在螺髻上时一直在闲鹤馆闭关编什么书,刚返回华阳府不久就听说你要办及笄礼了,他不便前来,就派人送来了贺礼。” 柳令仪的消息,林若已经许久没听到了。林若恍然,原来他一直没有出现于人前,是在风景绝佳处闭关编书。 第242章 端阳节 贺喜携家人赶赴华阳府,不仅是为了参加林若的及笄礼,而且还为了与林简商谈张子初和林若的婚事。 林简表示,他想将孩子多留一年,将婚期定于来年五月之后为宜。贺喜表示理解,挑选了来年五月之后的几个吉日给林简挑选,林简择了九月十六。 商议好外甥的婚事、又在老友的招待下游玩数日后,贺喜一家才于端阳节之前返回慈溪府。 五月初五端阳节,华阳府最热闹、盛大的活动便是赛龙舟。龙舟赛在华阳府最大的湖泊垂星湖举办,自打林若随父亲来了华阳府,年年如此,她也年年都会同父亲一同前往垂星湖畔观赛。 府衙在端阳节那日放假,往年齐佑也会带齐乐去看龙舟赛。作为一府长官,齐佑要坐在看台首排正中,并在比赛结束后给获胜的队伍颁发奖品。 今年林如原本也打算像往年一样同自家老爹一起去看龙舟赛,但林简表示,龙舟赛每年都差不多,没啥意思,他年纪大了,宁愿自个儿安静地窝在屋里,林若便应了张子初的邀约,与他同去。 一般男女双方定下婚期后,在成婚前便不会相见,但张、林二人的情况较为特殊,他们都在府衙当差,难免会碰面,二人索性不约而同地忽略了“婚前不见”的习俗,仍如原先那般日日相见。 今年齐乐倒是不能坐在看台上自在观赛,而是要按照秦川的安排,和其他官差一同在垂星湖附近巡视,以防有歹人趁着人多作乱。 之所以要安排官差巡逻,是因为往年的比赛只有华阳府的六支队伍参赛,今年华阳府下辖四个县各派了一队前来,赛制也发生了变化,上午是初赛,下午是决赛。 多了四支参赛队伍,不仅多了舵手,还有从四个县城赶来观看比赛的舵手们的亲友及其他爱看龙舟赛的百姓。要知道,蜀地百姓对于看热闹这事儿,无论何时都十分热衷,热情高涨。 张子初和林若一同用了早膳就出了门,沿着锦鲤巷往西走,拐入闻新街,向东北方向走过几个路口,就到了垂星湖畔。今日大街小巷都是熙熙攘攘的人,因此只适合步行,乘坐马车可能比步行还要慢。 闻新街两侧的榕树枝繁叶茂,青翠喜人,初夏的轻风吹过,绿叶随风起舞。顶上的日头略有些毒,绿荫之下却凉爽舒适,蝉鸣阵阵,雀鸟啾啾,仿佛也受到了节日气氛的感染,兴奋地聒噪着。 街巷旁住户的大门上,都贴了张天师像、钟馗像、五毒画或是午叶符,家家户户门前都悬挂着大把菖蒲和艾草,路过药堂时,还有药堂的伙计在门前热情地向往来行人赠送装有白芷、川芎、芩草、排草等草药的香袋。 沿街的商铺里,精明的商人们纷纷摆上一种名叫”豆娘“的头饰,专供人们在端阳节时佩戴,有虫、鱼、百兽及八宝鲜花之形,形象逼真。加以幡幢宝盖,绣球繁缨,钟铃百状,琳琅满目。 第243章 龙舟赛 街边的食肆也推出了富有节日特色、五花八门的小食,除了蛋黄的、红枣的、赤豆的各种馅料的粽子,以及五毒饼、绿豆糕等传统美食,还有杨梅冰酪、艾草凉粉、黄米凉糕等新花样儿。 总之,街头巷尾,处处都是浓烈的节日氛围,穿行其中,心情也不自觉雀跃起来。 一路边吃边逛,二人到达垂星湖畔时,临时搭建的看台上已经快要坐满了。 垂星湖自北向南流经整个华阳府,其湖面开阔,一览无垠,但因地势起伏较大,水流时而湍急时而平缓,湖中还有短坡和旋涡,十分适合举办竞技型的龙舟比赛。 看台就搭在湖畔的平地上,座位有限,先到先得。不少住得较远的百姓,连早食都顾不上吃,拎着炊饼就赶早到看台上坐着占位了。水是不敢多喝的,否则如厕离开时,自己占的座儿就被旁人给占了。 张子初和林若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奔向看台,险之又险地抢到了两个座位。 垂星湖中原本是有游船的,但今日游船全都停靠在岸边,要将广阔的水面让给参加比赛的十支龙舟队。水面上有以浮球标示的赛道,星星点点,如同眨巴着的小眼睛,可爱十足。 龙舟赛的赛道是回环赛道,起点和终点都在一处,位于看台正对面,如此既方便了百姓观赛,又能在比赛结束后迅速疏散人群。 在看台坐定后,初赛还未开始。林若抬眼四下观望,蔚蓝的天空中,金乌灿灿,云卷云舒,正北方是澄碧如洗的垂星湖,西边是不知名的连绵山峰,东边则是高高低低的民居。 一阵湖风吹来,携带着夏花的清芬与绿波的凉意,驱散了暑热与焦灼,令人倍感清爽,心旷神怡。林若取出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感受着清香与甜蜜在唇舌间弥漫。 她趁着旁人不备,塞了一块绿豆糕到张子初嘴里。张子初愉快地接受林若的投喂,嘴角满足而欢欣的笑意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长久保持着。 初赛即将开始,看台上座无虚席,没抢到座位的百姓,都站在湖岸观赛。已经入了夏,大姑娘小媳妇们都穿着明艳轻薄的夏衫,手中的彩色帕子挥舞起来,如同一只只灵秀的彩蝶,五彩缤纷,延绵数里,自成风景。 无论是看台还是湖岸,无不人头攒动、喧嚣沸腾。友人之间的讨论、情人之间的絮语、孩童们的吵闹叫嚷,汇集成一支独特的节日序曲,构造出热烈赛事的张扬前奏。 若是来得晚了,湖岸就完全挤不进去了,只能在距离垂星湖最近的观星街上找个高处观赛。 在赛道起点处,十支龙舟队整装待发。他们身着亮缎彩衣,赤膊高喊着“必胜”的口号,看台和湖岸的观众无不被他们震耳欲聋的呐喊声所震撼,也跟着豪情万丈、热血沸腾起来。 每条参赛的龙舟都是十丈左右的大龙舟,分为龙头、龙颈、船身和龙尾四个主要部分。 龙头集多种动物于一身,比如,牛的耳朵,人的鼻子,虾的眼睛,羊的齿,大象的獠牙。龙头上插有队旗,即绘有每个龙舟队“图腾”的小旗。 第244章 舵手 龙颈两端分别与龙头、船身相接,呈弧形,通常以樟木雕成。船身是龙舟最重要的部分,划手、舵手、鼓手和锣手等参赛人员都是坐于船身之中。 龙尾的形态各有不同,有的是凤尾,有的是翡翠尾,也有样式简单的七星尾。龙尾和龙头配合得好,龙舟才更有生气、有活力。 华阳府的参赛龙舟,每舟上有三十人。每支队伍都在舟身上绘制了与众不同的图案,与队旗一起,作为区别于其他龙舟的标志。每支队伍划手、舵手等参赛者穿的衣裳颜色也不同,其颜色往往与船体颜色一致。 初赛由每支队伍派人抽签,抽到同样颜色的木签的为一组,一共五组,两两对决,比试五场,胜出的五支队伍,便是初赛的胜者,可参加下午的决赛。 只听一声锣响,参加第一场比赛的两只龙舟同时冲了出去。只见划手和舵手纷纷用力挥桨,伴随着急促的号子声,追波逐浪,奋勇前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精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 看台和湖岸的观赛百姓爆发出响彻天际的欢呼声、呐喊声,鼎沸的人声似乎要将天幕掀翻。在一片沸腾欢呼中,第一场龙舟赛胜负已分,胜者比落后者只快了半个船身,战况的激烈程度可见一斑。 准备参加第二场比赛的两只龙舟上,参赛者个个斗志昂扬,摩拳擦掌,严阵以待,跃跃欲试。 如此比试五场后,角逐出了获胜的五支龙舟队,将参加下午的决赛。落败的也会得到“安慰奖”,并且也不会立即离开,而会留下观看最为精彩的决赛。 下午的决赛与初赛规则有所不同,初赛时,参赛的龙舟只要领先对手、率先到达终点即可,但决赛除了比试速度,还要比赛“抓鸭子”。 一声巨大的锣响,标志着令人激动的决赛正式开始。五舟齐发,众人奋勇挥桨,争先恐后,碧波翻滚,浪花飞腾。在快节奏的响亮号子声中,一只只龙舟犹如蛟龙闹海,但一炷香后,就分出了高下,强劲者遥遥领先。 一只只鸭子纷纷被抛入水中,一条条龙舟便划上去争抢,哪条船抢到的鸭子越多,就越受观众关注。每只鸭子的头上都被划一道小口子,带着伤痛的鸭子又惊又疼,没命地直往水下钻。 那些鸭子,都是本地产的一种麻鸭,华阳府境内水网密布,鱼虾极多,鸭儿为了觅食,操练得极鬼。若是遇到鬼精灵的老鸭,它尽在水底下兜圈子,任你三四条船的围追堵截都奈何它不得。 最终,卫阳县的龙舟抢得的鸭子最多,拔得头筹,成为了今年龙舟赛的冠军。伴随着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卫阳县的龙舟队派出他们的舵手前去领取获胜的彩头。 那舵手是个健壮的青年男子,身形高大,面庞黝黑,咧嘴得意大笑时,就见他一口白牙,在日头下发光。他下了龙舟,向面带赞许微笑的知府大人那边走了几步,突然向后仰倒,发出沉闷的落地声。 第245章 中暑还是中毒 齐佑皱了皱眉,问一旁的周师爷道:“那舵手怎的突然倒地了?” 周师爷伸长脖子看了看,答道:“大约是赢得了龙舟赛,太过激动了。” 看台与湖岸的观赛百姓也交头接耳起来,林若听到前排有卫阳县的百姓笑着与同伴说道:“大丰这回可是出了大丑啦,这么多人看着呢!” 那同伴附和道:“是啊,当了多年舵手,连这点定力都没有,真叫人失望。” 龙舟上最关键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坐在最前面划头位的人,俗称“扒头桡”,这个人是全船力气最大的人,指挥着全船的节奏去划,另一个就是在船尾掌舵的舵手。 舵手掌控整个龙舟的方向,通常由经验丰富、沉稳冷静、控制力和方向感皆强的人来担当。若舵手定力不足,情绪不稳,就容易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稍有不慎就会铸成大错。 因此,那前去领取获胜彩头的舵手,若是因为心情激动而倒地,的确有些令人迷惑。 “起来,起来,再不起彩头就没啦!”周围观赛的百姓纷纷起哄叫嚷。 那舵手仍然躺在地上,没有任何动静。他的一个队友不得不上前,用脚轻轻踢了踢他,说道:“大丰,起啦!戏演够了!” 那舵手仍一动不动,在不远处警戒的秦川迅速冲了过去,阻止了欲抬脚再踢的舵手队友,看了看舵手的面容,而后探了探他的鼻息。 齐乐和周来宝先后赶到,听秦川吩咐道:“立即疏散百姓,封锁现场,他死了。” 齐乐和周来宝神色一凛,立即领命而去。 从螺髻山下山返回华阳府后,秦川顶替他舅父当了府衙的捕头。秦川的舅父罗大勇原先就在与凶犯的搏杀中受过重伤,近年来腿疾频发,渐感力不从心,干脆卸了职回家休养,让已堪当大任的外甥顶上。 看台上的张子初和林若距离舵手倒地处有些远,看不清楚,但看到秦川他们围拢过去,便知出了事。二人遂从人群中慢慢往前挤,赶至现场。 “怎么回事?是中暑了吗?” “好像很严重,有官差过去了!” 观赛百姓议论纷纷,齐乐、周来宝以及从附近赶来的府衙官差一边向安抚百姓,一边疏散人群。张子初和林若到达现场时,齐佑和周师爷已经到了,正与舵手的几个队友说话。 林若并未携带验尸工具箱,只能先粗略勘验,待将尸体运回府衙后再细验。 按照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的顺序,林若仔细查看的死者身体表面的特征,而后重点查看头、面部,一边检查一边唱喝道:“死者男,年龄在二十六至二十九岁之间,身长五尺一寸,面呈黄白色,嘴唇乌青。” “其身体上裸露的部分皮肤发红,暂未发现致命伤,头部及周身也无外伤,根据尸表特征,初断为中毒而亡。要验出死者具体中了何种毒,须进行细致的复验。” “中毒,而非中暑?”张子初问道。此人面部发黄、身体皮肤发红的情况,与中暑者的特征极为相似,且死者先前的确在烈日下剧烈活动了许久,因而张子初有此一问。 林若毫不犹豫地答道:“是中毒,而非中暑。” 第246章 鼠莽草 林若示意张子初细看尸体乌青且已经有些发黑的嘴唇,说道:“若只是中了暑热而猝死,死者的嘴唇应为深红色。嘴唇乌青,便是中毒的症状。” “因死者刚刚死亡不久,尸斑尚未开始蔓延,中毒的症状也还不明显。待过一刻左右,尸体就会发生变化,能显现更多中毒的特征。” 齐佑喜洁,胆子也小,对尸体既厌又怕。听林若说尸体还会发生变化,他白着脸退后了几步,对张子初说道:“子初,此案就交给你了,我这就要去城西察看堤坝加固的情况。” 说完,还未待张子初拱手领命,齐佑就拉着周师爷疾步离开了现场。齐乐撇撇嘴,对自家大伯视尸体为洪水猛兽的胆小行径表示不满与鄙夷。 周来宝借来了一辆牛车,和几个官差一起将尸体抬上牛车、拉回了府衙,直接送到了停尸房。 林若燃了苍术、皂角,以干净布条蒙住口鼻,口含半块姜片,戴上羊皮手套,开始复验。 此时,尸体已经发生了变化,嘴唇由乌青变为深黑,且嘴唇裂开,可看到口内的齿龈也为黑色,头脸、胸前都呈青黑色,肚腹肿胀,尸体斑已蔓延至四肢。 林若从皮褡裢中取出一支专门用于验毒的银钗,将其伸出死者的咽喉中,用热糟和热醋从尸体下腹开始敷洗,逐渐向上,使热气透入尸腹,毒气被熏蒸上来,银钗逐渐显现出黑色来。 张子初问道:“可知此人中了何毒?” 林若摇头道:“无法判断,若要查得他中了什么毒,需剖尸。“ 剖尸需要死者亲属同意,但按照林若以往的经验来说,绝大部分死者的亲属都不同意剖尸,因为人们普遍认为剖尸之后死者便成了“死无全尸”的情况,他们无法接受。 “你剖尸后可能将其恢复原状?”张子初挑眉问道。 林若一听便知张子初在想什么鬼主意,她摸了摸鼻子,答道:“可以是可以,但若其亲属仔细查看尸身,还是可以看出他被剖过,以鱼肠线缝合后难免会在尸表留下痕迹。” “那便剖吧。”张子初一锤定音。 见林若带着几分犹疑看着他,张子初说道:“不必担心,死者亲属悲伤之下,不会细看尸身。就算看出来了,也有我担着。” “行吧。”林若说着,从皮褡裢中取出一把柳叶刀,稳稳拿着刀柄,在死者上腹部正中划下一道笔直的口子,开膛破肚,取出了他的脾、胃、肺、肝等脏器,一一细查。 在死者的胃部,林若发现了一些尚未被消化的食物残留。她用镊子将那些食物残留取出,放在一块干净的白布上,而后将胃放回死者体内。 检查完所有脏器后,林若以鱼肠线缝合尸体,尽量将其恢复原状。 “死者的肝脏上出现红黄相间之色,体积缩小;肺部水肿,肾脏表面出现凹陷性疤痕,切面皮质变薄;心脏左心内膜出现点片状出血;胃部有特殊气味,胃肠黏膜被腐蚀,胃内有食物残渣。” “胃内残留的食物,可能是粽子。从胃部的气味及脏器受损的情况看,死者所中之毒极可能为鼠莽草。鼠莽草之毒,应该是下在了粽子里。”林若说道。 第247章 姚黄村 鼠莽草是一种生长于沿河两岸、阴湿沟谷两旁的混交林或疏林中的常绿灌木,是较为常见的毒草。俗语有言:闻有一草名鼠莽,食之随死不可医。 林若说道:“初断死者所中之毒为鼠莽草,若是要十成十确定,只需要再等上一等即可,因为中了鼠莽草之毒的,要经过一伏即十二个时辰后,方才会出现九窍流血的症状。” “嗯,那就先等等看吧。” 等待确认中毒之物期间,秦川、周来宝等已经查得了死者的相关情况。死者名叫黄大丰,是卫阳县下辖姚黄村的村民,今年二十有七,是卫阳县龙舟队的舵手,而且连续八年参加了端阳节的龙舟赛。 “据黄大丰的队友说,他今早出门前在家中吃了粽子当早食,午间他们担心饱食影响下午的决赛,便只饮了些冰饮子,并未吃东西。”秦川向张子初禀报道。 “黄大丰性情沉稳,人缘颇佳,与同队的队友关系都挺好,算是他们龙舟队的主心骨。同队有个名叫姚杰的,是与黄大丰同住一村的乡邻,据他说,黄大丰勤劳踏实,淳朴善良,从未与同村村民闹过不愉快。”周来宝禀报道。 “我打听到,黄大丰有妻子姚氏,夫妻二人膝下有三子一女,其中次子是黄大丰已故胞弟黄小丰之子。黄小丰意外身故后,其妻改嫁至外乡,黄大丰便收养了胞弟的独子黄铁柱,将其视若亲子,因此黄大丰在村中名声极好。” “问及黄大丰是否与人结仇,他的队友和乡邻都表示,他待人热情随和,但口舌并不伶俐,因此连口角都不曾有过,更不会与人结仇。”齐乐说道。 “黄大丰食用的有毒之物,是在其家中发生的,关于他与其家眷及同村村民之间的关系,需要实地调查。要查清案情,必须跑一趟姚黄村。”张子初说道。 他安排秦川、周来宝和齐乐三人先行前往姚黄村进行调查,他和林若待黄大丰所中之毒得以确认后,再赶往姚黄村。 第二日辰时,黄大丰两眼、两耳、两鼻孔、口、前阴尿道和后阴肛门这九窍果然出现了出血的症状,如此便可确定,其所中之毒就是鼠莽草。 致黄大丰中毒身死之物得到确认后,张子初和林若立即快马加鞭赶往姚黄村,松子随行。 此村位于卫阳县的西北部,村名之所以为“姚黄”,并非因为村中盛产牡丹中的名品姚黄,而是因为村子由姚、黄二姓的村民组成。 姚黄村建在凛江江畔,是被洪水肆虐的重灾区。凛江发源于蜀西的茶坪山,每年到了夏季,凛江就会涨水,形成洪水,且洪峰高,水量大,易涨易落,推移质多,对河床下切和旁蚀的破坏力大,其支沟的溯源侵蚀也强烈。 凛江由于源头大多山头裸露、岩石破碎,加之兼纳彭州关口之分洪,故每当暴雨来临,洪峰急陡,推砂滚石,吞田毁地,沿岸各处,每年均需淘河补堤,方能保护农田。 第248章 黄大丰家 可以说,姚黄村风景独特、水土肥沃,但遭受洪灾的风险极高,不适宜长居。但村民们安土重迁,不愿舍弃先祖留下的田产,加上二十多年前当时的卫阳县县令组织修建了堤坝,水患的破坏力大大降低。 张子初一行三人赶到姚黄村村口时,已是巳时过半,艳阳高照,烈日灼灼,甚感炎热,但进入村庄后,便可见成片的柏树,形成一片声势浩大的绿波。走在树荫下,很是凉爽舒适。 姚黄村地广人稀,稀稀落落分布着砖瓦房或是茅草屋,村民似乎并不多,进村后他们走了约两刻,只碰到了一个村民。向他打听黄大丰的住处时,他抬手对着一个方向指了指就走了,不愿同他们说话。 顺着那个村民所指的方向,又走了两刻,方才到达黄大丰家里,其住处是一座老旧的砖瓦房,外墙剥落了不少,屋内也没什么像样的家什,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房子够大,前后都有宽敞的院子,每个房间都通透明亮。 齐乐在里屋,同黄大丰的妻子姚氏说话。姚氏听闻噩耗后,先是不敢相信,待向齐乐再三求证后,她悲痛不已,嚎啕大哭,双目肿得像核桃。 黄大丰家的四个孩子,也都面露悲戚,个个脸上都挂着泪珠,茫然无措地立在堂屋里。 秦川和周来宝并不在黄大丰家,可能是去村中向村民打听消息去了。见张子初他们来了,齐乐和姚氏先后出了里屋,向张子初见礼。 姚氏得知张子初是府衙的推官,立即跪下哭道:“求大人为民妇做主,民妇虽大字不识一个,却也谨守为妇之道,怎会做出毒杀夫君这样的事来呢?” 原来,在张子初一行到达前,黄大丰的母亲听闻儿子是吃了毒粽子死的,便赶过来又哭又骂,哭她儿子英年早逝,骂儿媳姚氏是心狠手辣的毒妇,毒杀了丈夫。 若不是齐乐一边劝慰一边阻拦,老太太早就冲上前扇姚氏耳光了。齐乐好不容易才将老太太安抚下来,将她送回了住处。 黄大丰的母亲并未与儿子一家同住,她住在已过世的二儿子留下的房屋里。黄大丰的母亲离开后,委屈不已的姚氏又拉着齐乐哭了一场。 姚氏因丈夫的突然离世而悲痛,也担心自己被当成杀人凶手,因而张子初到来后,她才会跪求张子初查明真相,为她洗清嫌疑。 “夫人请起,本官自会查清案情。”张子初说道。 里正听说村里来了一位官儿,在儿子的陪同下赶到黄大丰家。姚黄村的里正名叫姚宝成,已经七十六高龄了,走路不太利索,杵着拐杖,其长子姚无灾跟在一旁照看老父。 相互见礼后,姚里正问道:“张大人是来查大丰被毒害一案的吧?唉,老朽听阿杰那孩子说起的时候,不敢相信竟会发生这种事情。” “大人明鉴,咱这姚黄村民风淳朴,多少年都没发生过命案了,怎会有人投毒呢?会不会是大丰误食了毒物?乡野之地,植物繁茂,难免会混杂一些毒花毒草,误食也是有可能的。” 第249章 药田 随后,姚里正又长篇大论,翻来覆去地说姚黄村如何风清气正,村民如何安分守己云云。张子初耐心听完,说道:“您提到的误食毒物之事,的确有可能,本官会在查探时考虑这种可能性。” 姚里正对张子初的态度十分满意,恭维了几句后,便邀请他们去自家住。张子初原本就打算去里正家借宿,就客气了几句,顺势答应了。 张子初三人跟着姚里正和姚无灾往外走,姚氏追了上来,问张子初道:“大人,不知大丰的尸身何时可以迎回?” “此案为凶杀案,待结案后,华阳府会有官差将你丈夫的尸体送过来。”张子初答道。 林若已经完成了对黄大丰尸体的复验和剖验,并填写了验尸格目,绘制了检验正背人形图,拟好了验状,若其为自尽或意外身亡的,可立即将尸体交给死者亲属。 但若死者是被谋害的,则构成了凶杀案。按照刑律之规定,对于凶杀案中的尸体,只有结案后才可交还给死者亲属。当然,府衙会尽量将尸体放置于阴凉干燥处,以延缓尸体的腐烂。 如此规定是因为,调查凶杀案的过程中可能会发现新线索,可能需要根据新线索再次验尸。 对于久查不破的悬案,案件中死者的尸体最后可能会白骨化。刑律规定,府衙最多可留置尸体三年,若凶杀案三年都未侦破,那么以后再侦破的可能性也不高,尸体或者说白骨,就要交还给死者亲属。 姚氏还想说什么,被姚里正打断了。 “好了娴娘,这是律法定下的规矩,你不必再说了,回去好好照看孩子们。”姚里正对姚氏劝说道。 姚黄村的村民们大部分都沾亲带故,姚里正算是姚氏的叔祖,因此对待她的态度与对自家孙女一般,说一不二、不容反驳。 在去往姚里正家的路上,姚里正向张子初介绍道:“别看咱村子大,实际上整个村子只有十六户人家,人少得可怜。这是因为咱这地儿,在堤坝未建时,水患极为严重。” “每年夏季,洪水就涨得老高,将村子给冲毁,田地林木也都被大水给淹了。虽说村民们早已习惯了,也建了躲避水灾的高台,但每年还是有人不幸身亡。” “因此,但凡有些门路的,都迁往他处。留下来的,要么是没得选,要么是舍不得祖屋祖业。” 里正家的房舍比黄大丰家气派得多,虽说也是砖瓦房,但用的是坚实耐用又美观大气的青砖,足足五进的宽房大院,院墙高耸。门前植了银杏和五角枫,屋后栽了松竹,绿意幽幽,蔚然成趣。 屋舍两旁,则是大片一望无垠的田地。张子初问姚里正道:“请问那些田地里种的是什么?” 姚里正答道:“那些都是药田,种植的是苍术、紫苏、黄芩、半夏、白果等草药。咱村里这块地方的土质最适宜种植药草,因此大家的药田都集中在这儿。” “咱村最值钱的,就是这些药田了,各家各户的收入,也主要是靠贩卖这些药田里产出的药材。到了秋季,会有蜀地的药材商人前来收草药。” 第250章 炮制药材 林若忍不住问道:“药材商是收生药还是炮制过的熟药?”她曾和父亲一起采集药材并将其炮制后卖给药堂,知晓生药和熟药的价格差距甚大,因而有此一问。 姚里正不知林若的身份,但见她与张子初同行,推测其为府衙里的女差役,答道:“生药熟药都收,村里也不是每家每户都会炮制药材,不会炮制的人家就卖生药,掌握炮制之法的人家,则卖熟药。” “黄大丰家卖生药还是熟药?”张子初问道。 “卖熟药,因为大丰之妻冰娘擅炮制药材,熟药比生药价格高得多,卖熟药能挣更多银钱。”姚里正答道。 姚里正家中房舍多,但人口并不多。姚里正膝下有四个儿子,他们老两口与大儿子一家住在一处,另外三个儿子都在分家后另居他处,因此家中空置的房间较多,正好用作客房。 姚里正和姚无灾将张子初一行迎入正堂,姚里正的孙媳妇黄氏为他们呈上香薷解暑汤,清香爽口,十分适合夏日饮用。 “这道解暑汤是用香薷、法夏、茯神、蔻米、滑石、熟军、黄芩和生菜熬制的,这些草药都是自家地里的。”姚里正带着几分自得说道。 将近正午时,在村中走访、查探的秦川和周来宝找来了姚里正家,与张子初他们汇合。众人在姚里正一家的热情招待下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农家午宴后,便继续开始干活儿。 姚黄村沿着凛江江畔,呈狭长的长条状分布,村民们的住处较为分散,因此秦川和周来宝一上午也只走访了三户人家,下午还要继续走访、查探。 “此村的村民,似乎对外来者十分忌惮,并不愿与我们交流。即便出示了府衙的腰牌,表明了官差的身份,他们也只会简短作答,不愿多说一个字。”秦川压低声音向张子初禀报道。 “这村子位置偏僻,消息闭塞,排外是正常的,不必在意。”张子初说道。 周来宝小声说道:“张大人您有所不知,那种排外与寻常排外有些不一样,村民们除了不愿同我们多说,似乎还希望我们早些离开,不愿我们在村里多待。” 秦川附和道:“这村子看似与其他村落无异,实则处处透着怪异,咱们还是小心为好。” “秦捕头说得不错,查探时务必小心谨慎,至少二人一组,不可单独行动。”张子初说道。 齐乐挠挠头道:“真有那么可怕?我上午独自在黄大丰家,并未察觉出有何怪异之处。” “那是因为你没在村里走动,待会儿你去走走便知道是何种感觉了。”周来宝说道。 齐乐在上午已经打听到,黄大丰昨日一早食用的粽子,就是其妻姚冰娘早起包的。黄大丰家的四个孩子,除去最小的年仅四岁的女儿,其他三个孩子也都早起给姚冰娘帮忙了。 姚冰娘和三个帮忙做早膳的男孩子都表示,并无可疑之人靠近过家里的厨房。 添加了鼠莽草的毒粽出自姚冰娘之手,且她还擅长炮制药材,能够想方设法将鼠莽草的气味进行掩盖,让黄大丰察觉不到。如此说来,目前姚冰娘的嫌疑是最大的。 第251章 走访 秦川和周来宝上午走访时,也向村民打听过黄大丰夫妻的关系,三户人家均答“尚可”。 下午走访村民的队伍,加入了齐乐。张子初、林若和松子则在村里四处走动,查看鼠莽草分布在哪些地方。 姚黄村中树木品种繁多,野生的灌木丛随处可见,灌木丛中即可寻到鼠莽草,且常与周围的紫楠、灯台树、阔瓣含笑、穗花杉、狭叶四照花等混生,都分布于肥沃湿润的土壤中。 距离黄大丰家最近的一处鼠莽草,位于黄大丰家砖瓦房以西的灌木丛中,相距仅二十步之遥。若有人想要在黄大丰的吃食中下毒,取得作为下毒原料的毒草十分容易。 到了傍晚,秦川三人踏着落日的余晖返回姚里正家,张子初三人也在整个姚黄村走了一遭后返回,众人在姚里正家简单用过晚膳后,就聚在张子初和松子所住的客房交换查探的收获。 “咱学松子用孔方兄开路,总算让几个村妇多说了几句,说是黄大丰夫妇曾闹过和离,因为姚冰娘与其婆母长期不睦,而黄大丰向来站在他母亲那边,指责妻子不贤不孝。后来里正出面调解,才将二人给劝和。”齐乐抢先说道。 “还有人说,那姚冰娘是个面甜心苦的,惯会做表面文章,虽说收养了黄大丰胞弟的独子,宣称视其如亲子,实际上对那孩子并不好,让他穿旧衣旧鞋,吃的也比她亲生的三个孩子差,还总支使他干活。”周来宝紧跟着说道。 齐乐又道:“姚冰娘性子泼辣强横,黄大丰的母亲也是口舌伶俐、得理不饶人的,婆媳间经常发生口角。正因如此,老太太才搬到了小儿子原先的屋子去住,不与大儿子一家住一起。” “黄大丰的胞弟黄小丰嗜酒,六年前的冬日夜里饮了烧酒后去凛江边散步,因为醉酒后头脑不清楚,落入江中。黄大丰在乡邻的帮助下,寻了个把月,才在凛江下游捞到了黄小丰的尸体。” “黄小丰好吃懒做,又嗜酒如命,自家的药田全靠其妻高氏打理。黄小丰被一个药商哄骗,在酒桌上将自家药田低价卖给了药商。黄小丰溺亡后,其妻也改嫁去了他处。” “药商拿了契书寻黄大丰,黄大丰撕毁了契书,还将那药商狠狠揍了一顿,介绍药商的中人也被他揍了。那位中人,正是同村的村民姚益民。而姚益民,正是姚杰之父。“周来宝说道。 “姚杰,就是那个与黄大丰一起参加龙舟赛的划手?'张子初问道。 “没错,就是他。” “来宝哥,你的意思是,姚杰有杀人嫌疑?因为他的父亲曾被黄大丰殴打过?”林若问道。 “是的,而且姚杰的住处距离黄大丰家并不远,他们在端阳节前每日都一同训练,应该能够打听到黄大丰第二日早食会吃粽子,便可提前做好下毒的准备。”周来宝答道。 齐乐补充道:“我们下晌又去黄大丰家寻三个孩子问了,在粽子上锅蒸了之后,他们就离开了厨房,挑水的挑水,砍柴的砍柴,姚冰娘那会儿也去浣衣了,厨房里无人守着,任何人都可潜入。” 第252章 走水 林若说道:“若是如此,姚杰的确有作案可能。” 张子初眉头微凝,说道:“有个问题,姚冰娘一次不可能只包一个粽子,她自己和四个孩子也会以粽子为早食,下毒之人如何保证,黄大丰刚好吃到有毒的那个粽子呢?” 秦川答道:“黄大丰一家只有他一人爱食咸粽,其他人都爱食赤沙、红枣这些甜粽。为了对不同馅料的粽子进行区分,姚冰娘会给粽子系上不同颜色的捆绳,咸粽是蓝色捆绳,甜粽是红色捆绳。” “昨日姚冰娘只包了一只咸粽?”张子初问道。 “包了两只,都被黄大丰吃掉了。” “凶手必定对黄大丰极为熟悉,不仅知晓他的饮食口味,还知道黄大丰家以何种颜色的捆绳来捆绑咸粽,这样的人应该不多。”张子初说道。 门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众人立即停止了讨论,听门外一个细弱的女声问道:“各位贵客,奴家来送消暑安神汤了。” 来者是白日里招待他们饮香薷解暑汤的姚里正的孙媳黄氏,她这次送来的汤也是消暑汤,但与白天他们喝的香薷解暑汤的配方略有不同,加入了茯苓、五味子、酸枣仁等有助于安神助眠的药草。 众人向她道了谢,纷纷端起汤碗,将清香爽口的汤汁一饮而尽。只有松子,因儿时总是喝苦药,最厌恶药草味儿,因此只勉强浅尝一口后就没喝了,他白日也是如此。 黄氏见松子不喜饮消暑安神汤,便贴心地为他另盛了一碗绿豆汤来。 待黄氏离开后,众人又聊了一会儿案情,便各自回客房休息了,仍是张子初与松子住一间,秦川和周来宝住一间,林若和齐乐住一间。 那碗消暑安神汤的功效甚为显着,林若睡得极沉,直到自己被张子初抱着,险之又险地冲出了火光冲天的客房时,她才恢复了少许意识。 说起来他们这些人能够活命,都得感谢松子。松子睡得不沉,且饮了一大碗绿豆汤后又喝了不少茶水,夜里被尿憋醒了,醒来后却闻到一股木材烧焦的味道。 他定睛一看,发现外墙已经烧了起来。走水了!松子心里一咯噔,立即用力推了推张子初,谁知张子初竟一动不动,睡得很沉。松子急中生智,拿桌上的凉茶泼到张子初脸上,又狠掐人中,总算弄醒了张子初。 张子初醒来后,发觉四肢发软,头脑发晕,知晓自己应该是中了迷药,于是拿腰间软件划破了自己的左臂,才因疼痛而逐渐恢复意识和气力。 松子奔至隔壁,以同样的方式唤醒了秦川和周来宝,张子初则第一时间冲至林若她们的客房,将林若抱出了被火光包围的客房。秦川和松子一起,将齐乐扶出了客房。 客房在第一进院子,已经逐渐清醒的众人开始提水救火时,姚里正家的其他几进院子还无比安静,并无人听到第一进院子的动静跑来救火。 “咱们所有人,包括姚里正一家在内,应该都被人下了药,药就下在那碗消暑安神汤里。”张子初沉着脸说道。 “张大人,咱们的屋外,被人泼了桐油!”待火势得到控制后,秦川上前查探了一番,对张子初禀报道。 第253章 桐油 张子初沉眉敛目,行至被烧得焦黑的砖墙前,凑过去仔细闻了闻,一股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张子初皱了皱眉,说道:“的确是桐油,而且泼了不少,这是想要置咱们于死地。” 林若和齐乐都用帕子沾凉水抹脸,彻底恢复了清醒。 齐乐得知自己的小命差点没了,暴跳如雷高声怒骂道:“哪个狗杂种在暗中害人?莫被姑奶奶抓到,否则定要将你剥皮抽筋!” 秦川咳了咳,提醒齐乐注意场合,注意仪态。因恐惧和愤怒丧失了理智的齐乐听到心上人的提醒,才反应过来,尴尬地轻声咳了咳,拉着似乎还未回神的林若问道:“小林子,你没事儿吧?” 林若说道:“我没事儿,就是被烟雾熏得喉咙有些难受。你怎么样?” “我也没事儿,咱们这是中了迷药?”齐乐说着,转头问秦川。 秦川说道:“应该是咱们喝的消暑安神汤里加了迷药,那安神汤本就是用草药熬制的,就算加入了迷药,也难以品尝出来。” “可恶!是谁干的?”齐乐叫嚷道。 没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姚里正一家应该也是受害者,他们现下仍然处于沉睡之中,没有任何动静。 而且,从常理上推测,凶手也不大可能是姚里正家的人。张子初一行是借宿的客人,他们若是葬身火海,首先被怀疑的就是姚里正一家。 而且,一位朝廷命官及数位府衙官差若死于此处,姚里正一家必定脱不了干系,处置起来也颇为麻烦,想必姚里正家不会有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烧得这般厉害,原来这房子是木质框架外加砖瓦的结构。”张子初拿着半截烧焦的木条,说道。 “想必是为了省事省钱吧,村子里树木丰茂,随处可见,获得木料轻而易举,且不用花多少钱,而要购得砖瓦,需要的钱多得多。”林若推测道。 齐乐嘀咕道:“看来姚里正家也没看上去那么有钱喽。” 想到行李包袱还在客房里,如今怕是已经烧成了灰,齐乐带着气愤和哀怨说道:“真烦人,换洗的衣裳都没了!” 林若看了看齐乐又看了看自己,安慰道:“你就知足吧,幸好咱是和衣而睡,否则这会儿只能穿着中衣站在这里了。” “额……也是。”齐乐说着,想象着林若说的那个画面,庆幸她俩犯懒没有脱掉外衣就睡了。 秦川和周来宝在客房四周查探了一番,回到客院前的空地上,对张子初禀报道:“张大人,我们发现,三间客房的下半部分烧毁得更严重些,疑似桐油泼洒的位置偏低。” “有发现脚印之类的痕迹吗?”张子初问道。 秦川和周来宝都摇头表示没发现,地上只有凌乱的泥沙,脚印可能是被刻意抹除了。 “桐油泼洒的位置偏低……”张子初说着,在被烧得乌黑的客房外绕了一圈,细细探看。 “泼洒在这个位置,是为了什么呢?”张子初一边探看,一边自言自语。 松子自觉跟上张子初,同他一起左探右看。 第254章 继续住下 “这个村子一定有秘密,有人不想让我们待在这儿,见我们夜里没离开,就想放火烧死我们。”齐乐对林若说道。 男子们干活时,受到惊吓的两个姑娘就找了个干净的石墩子坐下休息、闲聊。 林若附和道:“是的,而且说不定他们想要隐藏的秘密,与黄大丰的死有关。” 齐乐一拍大腿说道:“是了是了,咱就是为了查黄大丰之死才来了这个鬼地方,还没查出眉目,就差点丢了命。难道黄大丰的死牵连甚大?” 林若茫然地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咱们查到的线索还是太少了,嫌疑人也只有姚冰娘和姚杰,还都没有证据,只是怀疑和猜测。” 四个男子忙活得差不多时,姚里正家才有人赶了出来。来者仍是姚里正的孙媳黄氏,她原本是想请张子初一行进第二进院子用早膳的,谁知一来就看到了被烧得焦黑的三间客房,以及面色不佳的客人们。 黄氏大约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可能因为先前没见过这等突发之事,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招呼都没打就跑去向长辈们禀报了。 姚里正的长子姚无灾及其妻罗氏、其子姚长盛得到消息后,慌忙赶了出来,先像宾客们表达了歉意,并再三表示纵火这样的恶事绝对不是姚家人做的。 “在下一定彻查此事,必定会给张大人和各位一个交代。”姚无灾听张子初提到他们喝的消暑安神汤中可能混入了迷药后,拍着胸脯保证道。 事是在姚家出的,汤是在姚家喝的,若不给个交代,确实说不过去。 而且,姚无灾也知道,夜里出了如此大事,自己一家上上下下却都睡得深沉,那一定也是中了迷药。即便不为了张子初他们,单只是为了自家人的安危,他也得好好查查。 更何况,客房烧毁了就得新修,新修就得花钱,自家这是要破财了。 张子初一行被迎进第二进院子的正堂,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早膳。众人纷纷以粥代酒敬松子,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好说好说。”松子带着几分小得意回应道。 姚里正一家并未和张子初他们一同用膳,待张子初他们吃得七七八八了,姚里正才在长子的陪同下前来,再次向张子初他们表达了歉意。 张子初十分善解人意地对姚里正道:“您也不必自责,贵府也是受害方,幸而只是烧毁了房屋,无人受伤,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姚里正说道:“多谢张大人体恤,老朽家中别的不多,就闲置的房屋多,这三间客房毁了,还有其他客房,劳烦张大人和诸位移步至东侧,老朽已经让人收拾出来了三间房。” 为了打消众人的疑虑,姚里正又补充道:“各位放心,老朽今晚会安排村中壮丁在村中巡逻,以防宵小作祟,家中也会有长工值夜,以保障各位的安全。” 张子初等人欣然接受,毕竟除了姚里正家,他们也没其他地方可住了。 第255章 分头调查 众人挪到新住处后,张子初说道:“现下要查两个案子,其一为黄大丰被毒杀一案,其二为昨夜发生的纵火案。这两个案子的关联目前还不明显。” “凶徒放火想要烧死我们,可能是不想让我们查黄大丰被毒杀一案,也可能只是不想让我们干扰他们。越是如此,我们就越不能离开这个村子。” 秦川附和道:“张大人说的是,那咱们就开始行动吧?” “嗯,三间客房的外墙都被泼洒了桐油,那么就需要数量较大的桐油。请秦捕头和周捕快一起,顺着桐油这条线索去查,看看村里都有谁家储存了大量桐油。”张子初安排道。 秦川和周来宝躬身应诺。 张子初又转向林若和齐乐,说道:“你俩就留在姚里正家,查查那混入了迷药的消暑安神汤都经过了谁的手,看看姚家有无可疑之人。” “我和松子继续在村中走走,看看有无可疑之处、可疑之人。” 分好了工,大家就二人一组分头行动起来。 村中大量储存桐油的人家有三户,此三户都是药田较少、以制售油纸伞为主要进项的人家。 《本草衍义》有载:“荏桐早春先开淡红花,状如鼓子花,花开成实,子可做桐油。” 桐油是将采摘的桐树果实压榨、加工后制成的油料,由于其具有迅速干燥、耐高温、耐腐蚀等特点,常被用于制作油纸伞、油扇、油布、油纸等物,也可涂抹于建筑、兵器上用于防腐防锈。 蜀地盛产桐树,姚黄村中也有一大片桐树林,村民们都是自己采摘桐树果实,将之加工成桐油使用。村中三户制售油纸伞的人家,都在家中用作库房的空房间中储存了大量桐油。 秦川和周来宝走访三户人家后发现,三家库房中的桐油都少了几桶,三家均表示昨晚他们歇息前,查看过库房,并无异样,今日才发现数量少了些。 三户人家的库房的房门都上了锁,但窗子都是普通的直棂窗,从外头一拉就开了,翻窗出入并非难事,将桐油从窗中移出库房也不难做到。 三户人家库房窗外的地面上,并没有留下脚印及其他痕迹。要么就是取桐油助燃、想要烧死张子初一行的,就是这三家之一,要么就是盗取桐油之人小心谨慎,抹除了痕迹。 对三户人家仔细询问一番后,秦川更倾向于认为,盗取桐油并纵火杀人者,另有其人。这三户人家与黄大丰一家往来并不多,也没什么利益纠葛,无毒杀黄大丰的动机,看起来也无纵火的动机。 更何况,放火时用自家桐油,是担心查不到自己头上?而且,三家的桐油都失窃了,总不能是三家合谋要谋害府衙之人。 在姚里正家,林若和齐乐经过询问黄氏得知,消暑安神汤由她一人熬制,没有其他人参与,但她并不是一直守在厨房里,而且姚里正家的厨房有个通向外头的木门,木门白日里都开着,夜里才会把木门闩上。 她们去厨房查看了一番,发现那木门即便闩上了,也可以从厨房的窗子爬进去。 也就是说,谁都可以进入姚里正家的厨房,偷偷在消暑安神汤里加入迷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