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照灼》 第1章 佛寺春情 顾荣整个人似置身火炉,备受煎熬。 眼前一阵阵发黑,万蚁啃噬的酥麻空虚感似浪潮般一浪又一浪涌来,源源不断的冲击着她仅剩的理智。 紧咬嘴唇, 难道,裴叙卿灌给她的不是毒酒而是迷情药? 不是,变态吧! 腿一软,摔倒在地。 顾荣暗恨,抬手拔下金簪,刺进掌心,片刻的清明让她看清了周遭环境。 猛地怔愣骇然,佛宁寺? 垂眸,视线落在鲜血汩汩流淌的手掌。 白皙如玉,嫩如凝脂,没有厚薄不一的茧,没有大大小小的伤疤。 她回来了? 回到了在佛宁寺被下药不得已失身给裴叙卿的那天? 来不及细想,焚身欲火再一次凶猛袭来,吞噬着她神智的同时又不断放大她的感官。 不管了! 梦也好,重新回来也罢,她都不能在失去神智的那一刻扑倒裴叙卿。 顾荣指甲深深嵌入流血的掌心,踉跄着起身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远远的,裴叙卿似在寻她。 药力越来越强,几无可忍耐。 前方禅房之外的屋檐下,目光所及,见一人身姿挺拔,衣着素雅发饰简洁,似月华清辉流转。 至于相貌,迷情药控制下的顾荣根本看不清。 纾解和伤身间,她选择纾解。 顾荣拼尽力气朝着屋檐下跑去,掌心的鲜血一滴滴落在青砖上,宛如梅花瓣绽放。 “你有婚约吗?” “你有心上人吗?” 无人应答,那就是没有。 顾荣扑着男子进了禅房,房门晃荡几下,缓缓阖上。 从袍袖里掏出一叠银票,不由分说塞进对方衣襟,吐气如兰“帮帮我。” 她中的迷情药剧烈且下作,除解药外,非云雨不可解。 强自忍耐,会毁了身子骨的根本。 清冽冰凉的气息迎面,顾荣脑子里最后一根弦彻底断了,本能又毫无章法的攀着萍水相逢的男子,整个人贴上他身上,真实的欲望犹如决堤的江海将她彻底淹没,身体里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叫嚣着想要更多。 拉扯间,衣襟里的银票纷纷扬扬,如梨花落满头。 谢灼愕然,女子秾艳独绝,媚态横生,勾魂摄魄。 衣衫半褪,雪肌透胭脂。 眸光潋滟,眼梢发红。 娇软的轻喘,温热的呼吸,似一场香艳至极的梦。 谢灼面颊绯红,如彩霞映天,下意识推开怀中的柔软。 女子茫然又不满的瞪着他,天真中染着勾人的妖娆,迷离而诱惑。 香肩裸露,空气里似是都弥漫着香甜娇媚的味道。 点点鲜血沾染在白的刺目的肌肤上,恍若雪地红梅。 倏尔,女子眼中的茫然被渴求取代,藕臂一伸不管不顾的便要继续抱他。 谢灼故作镇定,心如擂鼓。 从掏出玉瓶倒出一粒药,塞进女子口中。 女子不明所以, 谢灼眼神幽暗,眸子墨色翻涌,只觉得陌生的快感从脚趾到天灵感席卷着他全身,呼吸也开始紊乱 刹那间,就像是深渊里有一道声音在不断蛊惑引诱着他,跳下来跳下来。 谢灼忍不住心慌,警惕陡生,抬手化掌劈在了女子后颈。 女子双目一阖,尖尖的小牙划过他的手指,软软倒下。 谢灼下意识接住女子,四肢僵硬的拢好对方的衣裙,直至包裹的严严实实。 直至将女子小心翼翼放置在禅床榻上,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不经意间看到女子血肉迷糊的掌心,眸光闪了闪。 再回神时,他已经撒上金疮药,用素白的帕子缠起了伤口。 对,他只是救死扶伤助人为乐。 禅房里,幽香四溢。 谢灼心跳很快,身体很热,脸很烫,眉眼间似有隐忍的情欲溢出。 清凉的茶水入喉,仍旧无法平复他内心的燥热。 谢灼想,他是不是也中药了? 否则脑海里怎会一遍遍的重复着女子与他耳鬓厮磨的画面,耳边又怎么会一遍遍回荡着女子怯雨羞云的轻喘。 谢灼干脆利索的倒出一粒药丸,吞咽下去,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香舌绕长指的触感。 药丸失效了吗? 天不怕地不怕的谢灼陷入了难以名状的质疑不解,来回拉扯。 世家大族洁身自好爱惜羽翼的嫡系子弟,大都会随身携带提神醒脑的药丸,以提防层出不穷的下三滥手段。 “小侯爷。” 亲随宴寻声音响起的刹那,谢灼宛如做了亏心事一般,腾的一下站起来。 手忙脚乱的捡起散落一地的银票,攥在手心的那一刻,抿了抿唇,张扬的眉眼倏尔微蹙着。 强扑他的女子把他当作了什么? 蓦地,谢灼很想摇醒在床榻上睡的香甜的女子,问问对方可看清了他这张脸,可知悉他是谁? 顾荣:钱货两讫,药就是药! 见禅房里久无回应,宴寻轻叩门扉,再次开口“小侯爷?” 谢灼鬼使神差的将银票塞进袍袖里,抑下纷乱思绪,推门而出。 宴寻:!!! 他看到了什么? 小侯爷发冠歪了,面颊、前襟蹭着殷红的口脂印,独属于女子的馨香若有似无的涌入鼻腔。 未经人事的小侯爷在庄严清净的佛宁寺跟女子云朝雨暮鸳鸯湿了! 好刺激的热闹啊,路过的狗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小侯爷,您是不是……”宴寻语气暧昧。 谢灼清隽如玉的脸微微一红,一开口颇有些虚张声势的味道“宴寻,休要胡言乱语。” 袍袖下指尖轻颤,手指微蜷,渐渐握拳,压下陌生的悸动“偶遇一被下药的女子,恰好有对症的清火丸,就……” “哦~”宴寻轻啧一声,拉长语调,抑扬顿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小侯爷实乃上京大善人。” 最大的纰漏是,小侯爷解释了! 他家小侯爷清冷少言,可不是会解释的性子。 “吩咐人守着”谢灼微微敛眉,再抬眼一片清明。 人是他一手刀劈晕的,总不能置之不理,将一个昏睡不醒的弱女子丢下。 宴寻敛去戏谑,正色道“小侯爷,可要属下详查其身份来历?” 谢灼捻着指腹,轻声道“罢了,只需核实意外与否。” 宴寻眸光微闪。 小侯爷迟疑了。 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下属了,要学会察言观色自己延伸。 “属下领命。” 风动,扬起了小侯爷几缕松散的发丝,如同春日嫩芽,悄然探出头来 第2章 他是男菩萨 顾荣迷迷糊糊的睁眼,坐起身来。 确定了,不是梦。 是真的重生在一切悲剧的开端。 扫了眼房间的陈设,别具一格,低调素净中透着无尽的奢华大气。 心下一颤,难道错把低调贵公子当朴素香客扑了? 窗牖外,似有人影晃动。 顾荣敛起眼底的惊喜,看着床榻上的点点血迹,扶额叹息。 重生的时机到底稍稍晚了些,避开了裴叙卿,却未逃的过烈性迷情药。 守在窗牖外的,是与她行云雨之事解了药性的人吗? 等等! 顾荣敏锐的察觉到异常,衣裙整齐、身体无酸疼异样,唯一有不适的脖颈,宛若受到重击一般。 垂眸沉思,迷情药作祟下迷蒙模糊的画面陆陆续续浮现。 顾荣耳根不由得有些发热,脸颊晕上一层淡粉。 好消息,上天垂怜遇到了六根清净坐怀不乱的男菩萨。 坏消息,她过于饥渴生猛把男菩萨吓得不轻。 蓦地,顾荣觉得,银票塞少了。 遥遥地瞥了眼窗牖外地身影,深吸了一口气,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再尴尬,也不能对救命恩人避而不见。 顾荣正了正发髻,将垂落在额间地发丝拨至耳后,抚平衣裙上的褶皱,毅然打开了禅房门。 “公子。” 顷刻之间,人影迅捷如疾风,毫无预兆地消失在顾荣的视线中。 空气中只留下一句“公子,姑娘醒了。” 顾荣:??? 公子? 不是,她的饥不择食把恩人的下属也吓到了? 天地良心,她真的是想诚恳地给救命恩人道谢,再额外附上一沓银票。 咳,其实她真没那狂野。 垂首看了看缠绕在掌心的素白手帕,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与男菩萨相比,裴叙卿就是一坨臭不可闻的东西。 不等顾荣再咒骂些什么,被她吓跑的侍卫去而复返,将身后骨相清冷白衣胜雪的男菩萨露了出来。 男菩萨面上戴着半张似银非银宛如霜雪的面具,露出清冷的双眸、无可挑剔的下半张脸。 顾荣识货的瞥见男菩萨束发的玉簪,光华流转,宛如冰川下的清泉,千金难换。 佛祖啊,他可不是什么穷小子。 没有人会生生世世眼瞎,但她会! 顾荣来不及多思,敛起心神,微微屈膝欠了欠身,温柔纯善“多谢恩人施药救命之恩。” 谢灼微微蹙眉,眼神波澜不惊,心下潮水翻涌。 极尽浓烈勾人的虞美人无声无息间化身晨间薄雾清露下的梨花,倒是新奇。 见男菩萨高贵冷艳,顾荣又觑了眼银霜面具,心下了然。 男菩萨不欲表露身份,更不欲多有牵扯。 正如她意! 能用银票了断恩情纠葛再好不过!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寥寥银票不成敬意。”顾荣掏出一沓更厚实的银票双手捧了过去。 谢灼薄唇绷紧,心绪复杂,良久才道“这是?” “买命钱。”顾荣脱口而出。 守在谢灼身侧,强装活不起死人脸的宴寻,无声纠正“卖身钱。” 谢灼只觉此银票烫手又烧心,烧的他浑身上下极不熨帖。 双方焦灼之时,竹林掩映、蜿蜒曲折的石阶小径,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赫然映入顾荣眼帘。 倏的,顾荣只觉一股寒意袭遍全身,血液逆流,眼眸中闪过凛冽杀意。 裴叙卿! 上一世,所有的纠葛孽缘,恰恰始于今日失身裴叙卿。 犹记得,药性解除后,她从浑浑噩噩中挣扎清醒过来,就见裴叙卿眼尾发红眸子水润,洗的发白青衫虚虚遮体,小可怜儿似的蜷在床脚。 活脱脱受了莫大屈辱失了清白的黄花闺女,欲语泪先流的模样心生恻隐,自责不已。 在她思虑补救之策之际,裴叙卿整理好长衫,赤足站在青砖地面上君子如松端方雅正的朝她深深作揖,声音如昆山玉碎“在下裴叙卿,肌肤之亲木已成舟,推卸责任有违圣人训。” “君子真心内固清行外彰,涤荡纷秽表里霜雪,不敢瞒顾姑娘,裴某清贫身无薄产,空有举人功名,如若顾姑娘嫌弃,裴某也绝无怨言。” “如有幸蒙顾姑娘不弃,裴某此生绝不相负。” 那一刻,她陡生眼疾,竟在裴叙卿身上捕捉到了喜不失节怒不变容的文人风骨。 而今回想起来,不是君子温润,是无形胁迫。 口口声声、字字句句皆不离顾姑娘,拿捏着她的身份温水煮青蛙。 她声名狼藉恶名在外,与继母势同水火难以两存,汝阳伯府再无她立足之地,略作思忖后便应允下嫁。 嫁作人妇后,受裴叙卿蛊惑不遗余力用外祖荣家留给亡母的滔天产业铺平裴叙卿向上爬的每一级台阶。 人人奚落的青楼娼妇之子摇身一变位及人臣。 是的,裴叙卿的生母是万春楼曾经风头无两的花魁娘子青芜。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青芜野心勃勃,蓄谋已久算计永宁侯醉酒缠绵春风一度,受孕诞下裴叙卿,以期母凭子贵。 奈何永宁侯拒不承认裴叙卿的身份,放言永宁侯府绝不允许青楼妓子的血脉认祖归宗,明确又坚决的态度断了青芜的高门贵妾梦。 但在裴叙卿口中,永宁侯是始乱终弃负心薄情汉,他自己是风雨霜雪压满身依旧屹立不倒的青松翠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莲花。 裴叙卿位及人臣权倾朝野,明面上休妻再娶年华蹉跎的乐安县主。 实际上她被关在暗牢中年复一年受尽折磨,在得知体弱多病日日需珍稀药材吊命的幼弟被一场风寒夺了命的那一夜,裴叙卿大发慈悲灌她一杯毒酒,美其名曰夫妻一场送她团聚。 再睁眼,便在佛宁寺。 算起来,是她一手养大了食人血肉噬人性命的恶鬼。 一切皆因果,因不虚发,果不妄生。 欠下的债,定是得偿还的。 不能让裴叙卿看到她中药后与男子共立一处,否则指不定生出什么黄谣呢。 眼见裴叙卿越走越近,顾荣当机立断又从腰间抽出几张大额银票,一并硬塞给男菩萨,连声作揖告罪后,顾不得男女大防,抬手将男菩萨推入了禅房。 “你不进去?”顾荣挑眉看了眼死人脸侍卫。 宴寻:啧啧啧,有偷情那味了。 小侯爷还是见不得光的那一位。 路漫漫其修远兮,小侯爷见天光日难也。 第3章 偏偏你最好笑 禅房里,谢灼和宴寻大眼瞪小眼。 谢灼眉宇间仍旧弥漫着难以接近的清冷,可偏偏心口像是被什么萦绕牵扯,如鲠在喉,郁气不上不下。 尤其是在看到掌心厚厚一沓银票时,理不清的杂乱心思陡生。 沉声道“宴寻,你进来作甚?” 宴寻笑得痞里痞气“小侯爷是在吃醋吗?” 谢灼:…… 没有人知道此刻银霜面具下是怎样的玉山覆盖雪又生花的景象。 下一瞬,宴寻从另一侧的窗户翻身而出“小侯爷放心,属下定为您盯的紧紧的。” “不过小侯爷还是悠着点,长公主殿下身边还有位乐安县主呢。” “齐人之福不好享。” 谢灼眉头越皱越紧,乐安与他有何牵绊? 不过是他在佛宁寺休养时,母亲养在膝下逗趣儿的。 禅房外,竹林旁。 “顾姑娘。” 裴叙卿青衫朴素,柔顺软细的墨发下是寡淡无趣乏善可陈的容貌。 似是想要作揖,又因一手捧书卷一手握扫帚,显得笨拙而慌乱。 顾荣敏锐的察觉到裴叙卿眼中一闪而过复杂又晦涩的情绪。 有疑惑不解,亦有别扭假正经。 轻嗤一声,真真是应了那句既要当婊子,还想立牌坊。 荣家银子养大的狗,羽翼丰满后又自诩餐风饮露不因人热。 “你是?”顾荣眉眼微垂,漫不经心的转动着手腕上无瑕透亮的白玉镯。 仿佛拦路的是不值一提的阿猫阿狗。 裴叙卿呼吸一滞,灭顶般的屈辱袭来,消瘦憔悴的面颊浮现薄薄的难堪,难堪化为自嘲,融入一声苦笑“在下姓裴名叙卿,与顾姑娘有过数面之缘的。” “许是在下平平无奇,难入顾姑娘眼。” “是挺其貌不扬的。”顾荣慢悠悠抬眼,细细端详,煞有其是道。 “姓裴?” 顾荣看着裴叙卿装模作样的嘴脸,作呕恶心的紧。 有人自取其辱,她自当成全。 谁让她是上京城声名狼藉的恶女顾荣顾大小姐呢。 “永宁侯府的裴吗?” 说到此,顾荣轻甩帕子,遮掩嘴角,抿唇轻笑,矫揉造作惊呼一声,恍然道“不会吧,你不会就是永宁侯嫌恶的青楼子吧?” 对,她就是在故意羞辱裴叙卿。 “这下,本姑娘有印象了。” “裴公子?” 裴叙卿恼怒,攥着扫帚的手嘎吱作响,脊背挺的笔直“顾姑娘家世显赫身世清白,自是不能理解在下的困境苦楚。若有选择,在下何尝不愿如姑娘一般。” “只可惜,一个人无法选择出身。” “我的母亲卑微却不轻贱,她只是误信薄情郎。” 顾荣笑靥如花“是吗?” “裴公子,他们都笑话你,偏偏你……” “最好笑。” “傲骨不是硬凹的,真相不是瞎编的。”顾荣微眯眼睛,觑着裴叙卿直的好似棺材板的背,意味深长“诚然,一个人无法选择出身,但可以选择出路,偏偏你选择当畜生。” 羞耻心升腾,裴叙卿脸涨的通红“顾姑娘何故羞辱在下。” “拦路狗不是畜牲吗?”顾荣极尽嚣张。 弱冠之年的裴叙卿,脸皮还未曾被岁月权欲染的厚如城墙。 不容易啊! “好狗不挡道!” “小姐,小姐。”青棠气喘吁吁跑来。 顾荣远远望着记忆里寂静褪色的人娇俏明媚的朝她奔来,嘴角上扬,眼眶却不由得泛红,嘴唇微微颤着,晃着手中帕子“青棠。” 在她下嫁裴叙卿的头一年,青棠代她回伯府探望幼弟顾知,失足溺水而亡。 如今忆起,蹊跷满满。 裴叙卿眸光闪了闪,顾荣含笑的面颊犹如春风拂过的花枝,眼眸澄澈温柔犹如秋水清辉。 他一直都知道,汝阳伯府大小姐顾荣美艳秾丽,姝色无双。 也早有耳闻,顾荣不敬继母、不友手足、张扬跋扈、任性狠辣的恶名。 更清楚,顾荣在汝阳伯府左支右绌如履薄冰的艰难处境。 在数次相逢短暂寒暄后,他洞察出顾荣的跋扈狠辣只是虚张声势的自保。 所以,他选择了顾荣。 家世好,长相美,手握江南荣家的万贯家财。 且名声差,骨子里自卑又自厌,缺乏安全感和一心一意的爱,这样的顾荣,是一条很好钓的鱼。 不曾想,他眼拙了。 顾荣的乖张和恶劣仿佛淬了毒一般。 不过,顾荣没中迷情药吗? 到底哪个环节出错了? 裴叙卿眉头紧紧皱着,视线时不时扫过顾荣的衣裙,似想窥出些异样。 “登徒子。” 一声怒喝,青棠犹如炮仗般猛冲过来,重重的推开了裴叙卿。 “谁给你的狗胆,敢以如此无礼的眼神看我家小姐!” “狗东西,离我家小姐远点儿!” “小姐,我们走!” 青棠狠狠的剜了裴叙卿一眼,拉着顾荣欲径直离开。 “等一下。”顾荣蓦地开口。 裴叙卿以为事有转机,峰回路转,就见顾荣抽出一张银票,轻蔑又傲慢的轻飘飘扔了过来“你博本小姐一乐,赏你了。” 他甚至能看清顾荣的指甲圆润饱满莹着浅淡的光。 “青棠,我们走。” 裴叙卿目眦欲裂。 顾荣! 顾荣怎么敢的! “小姐,你怎么来竹林这边了?” “小姐,你哪里受伤了吗?” “小姐,伤的重不重疼不疼啊。” “奴婢回禅房给小姐上药。” “早知道,说什么奴婢都不跟着丹朱去听明玄法师宣讲佛经了。” 风里,不断响起青棠管家婆似的絮絮叨叨声。 这一刻,神智清醒,双脚踏地,耳边是青棠的唠叨声,身后是被气的七窍生烟的裴叙卿,顾荣终于切切实实有了重来一次的真切感。 这一世,倒不如坐实了恶女的名声,搅个天翻地覆。 汝阳伯府! 裴叙卿! 乐安县主! 顾荣波光潋滟的眸子里蒙上一层阴霾。 “小姐,小姐?”青棠嘟囔“您又不听奴婢说话。” 顾荣拍了拍青棠略有些凌乱的双平髻,含笑道“听着呢,听着呢。” “丹朱呢?” 提及丹朱,顾荣的声音染上了微不可察的冷厉。 她被囚禁暗牢不见天日时,才从裴叙卿口中获悉,在她每月初一十五来佛宁寺为亡母祈福时,她的好丹朱就悄无声息的跟借住寺庙的裴叙卿培养出无话不谈惺惺相惜的情谊。 丹朱以为半是兄妹半是知己。 而裴叙卿自始至终是清醒的执棋人。 丹朱为了数面之缘的裴叙卿,背叛了数年相依相伴的她。 青棠不明所以,老老实实道“丹珠去另一个方向寻小姐了。” 顾荣笑容玩味,还有什么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更畅快的。 如果有,那就是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摧毁对方最在意最珍视的东西。 那种感觉,应该会很爽吧。 但丹朱还不值得她如此大费周折耗费心神。 第4章 还治其人之身 说实话,跟父亲继母对峙多年,她心知自己多少有些不正常。 只不过,以往硬造了个笼子死死禁锢着罢了。 “青棠,素闻佛宁寺后山之垂丝海棠,其花盛开,色彩娇艳如胭脂点点,堪称一绝,你寻了丹朱一道去折两枝。” 闻言,青棠的视线扫过顾荣的手掌,有些不放心,嗫嚅着“奴婢想先给小姐包扎伤口。” “遇了好心人,已经处理过了。” “速去,速去。”顾荣先是晃了晃手,旋即轻轻推搡了青棠,温声催道。 青棠一步三回头“那小姐回禅房安稳等着,奴婢和丹朱快去快回。” 不知怎的,青棠隐隐觉得小姐的柔和的声音里蕴着冷意。 顾荣抿抿唇:倒也不用那么着急。 好像忘记了什么! 糟糕,出气出太爽了,把男菩萨抛在了脑后。 但想到裴叙卿那个晦气玩意儿还横在那里,顾荣只得安慰自己,还好银票给的多,男菩萨会看在银票的面子上原谅她的失礼的。 …… 青棠是在佛宁寺庙西南角的凉亭寻到丹朱的。 看看满满散落一地的瓜子壳,又看看懒洋洋倚着栏杆打瞌睡的丹朱,青棠心猛地一沉。 她清楚的意识到,丹朱并没有寻找小姐。 “丹朱,丹朱。”青棠不敢深想,推了推丹朱的胳膊“你醒醒。” 丹朱不耐的挥开青棠的手,瓮声瓮气“作甚?” “小姐吩咐你我一道去后山折两枝垂丝海棠。” “不可能!” 丹朱失声道。 青棠狐疑更盛“丹朱,你是不是睡糊涂了?” “麻利些,别磨蹭了。” 丹朱唰的一下窜起来,后知后觉“你找到小姐了?” 青棠颔首,不由分说的拉起愁眉紧锁的丹朱朝后山走去。 丹朱仓皇,嗫嚅着“要不先回去看看小姐?” “青棠,小姐还好吧?” 青棠心里不痛快,任由丹朱询问,还是沉默不语,闷声走着。 丹朱心乱如麻,又因青棠力气异于常人,她挣脱不开,只得在垂丝海棠林边缘随意折了两枝应付。 禅房。 顾荣随意地斜倚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手边地木桌上还摆着盏袅袅热气渐渐消散的清茶,幽香浓郁。 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神色淡淡“回来了?” “后山路远难行,累了吧?” 伸出纤细的手指指了指茶盏“喝吧。” 丹朱心中惴惴,将垂丝海棠放在一旁,抿了抿嘴唇“小姐,奴婢还不渴。” “青棠,制住她。” 青棠的心终是沉了底,手上动作却不慢,三下五除二就将丹朱擒住按在地上。 丹朱疯狂挣扎,顾荣冷了脸“按紧了!” 旋即端起茶盏,施施然行至丹朱身前,居高临下挑起丹朱的下巴,一滴不剩灌了进去。 顾荣无声笑着,笑着笑着,眼眶却泛起酸涩的湿润。 “丹朱,好东西自然是要分享的。” 不消多时,丹朱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整个人扭曲蜷缩如水蛇,柔媚婉转的嘤咛声不绝于耳。 青棠僵住了。 迷情药。 竟然是迷情药! 青棠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望着眼前一幕,失声道”小姐,这……“ 顾荣从容地坐回圈椅之中,将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放下,瓷盏触案的瞬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当”,仿佛在为丹朱的丑态助兴。 无视了青棠满含疑惑的目光,眼神如同秋夜的寒霜,冰冷而淡漠。 依旧注视着丹朱,明知故问,声音中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丹朱,你且说说,这药是从何处得来,又为何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向我下药?” 药力越来越猛,欲火叫嚣,丹朱犹如搁浅岸边的鱼大口大口喘息着,边撕扯轻薄的衣裙,边紧紧夹着双腿跪伏在地求饶“小姐,小姐,救救奴婢,救救奴婢。” “热,好热……” 顾荣悠然地轻抬玉手,再次将一盅凉茶缓缓倾出,清冽的茶水如细雨般洒落在丹朱的发间,滴滴点点,冷意袭人。 “你准备的药,难道对药效不自知吗?” “主仆一场的份儿上,好心告诉你,除解药外,非情事不可解。” “你放心,若你七窍流血爆体而亡,本小姐会吩咐汝阳伯府所有下人观瞻你的死状,以此作为警戒,让所有人都知道背叛的下场。” “丹朱,你还有十息时间。” 说到此,顾荣略微沉吟,语气渐缓,带着一丝微妙的引诱,蛊惑意味十足“丹朱,你可有情郎?” “本小姐替你寻来可好?” “还是说丹朱想自己去。” 迎面拂来的凉茶宛如晨露轻洒,带给了丹朱一瞬的清明。 清明转瞬即逝,神情依旧迷离,如同笼罩在浓雾之中,难以辨别周围的一切是真实还是梦境。 只觉声音时而如同溪流潺潺,近在耳边,时而又像远山的回声,飘渺在天际的尽头。 似乎带有男子的深沉,又似女子的婉约,如梦似幻,勾动着体内的燥热喷薄而出。 “丹朱,去吧。” “出了这扇门,不仅能活着,还能与情郎长相守。” 顾荣向青棠投去一个眼神,青棠心领神会,悄然松开了手中紧握的丹朱。 绝对的欲望面前,理智荡然无存,本能支配言行。 丹朱惜命,舍不得自伤,更舍不得寻死。 裴叙卿是丹朱唯一的选择。 正如顾荣所预料的一般,丹朱不顾半露的香肩,急切地夺门而出。 “小姐。”青棠疑虑重重,心绪纷乱复杂,仿佛一团乱麻,难以理清。 话语几度在舌尖徘徊,欲言又止。 顾荣摆摆手“眼下不是解疑答惑的时机。” “速去请佛宁寺武僧寻人,自陈丹朱不知去向遍寻无果,恐其遭不测,劳烦武僧相助。” 青棠抿抿唇,下颚微微用力,最终毅然地点了点头。 多思无益,小姐的命令就是她的准则。 顾荣一向慷慨阔绰,香火大户的贴身婢女相求,武僧有求必应。 一行僧人浩浩荡荡在裴叙卿借住的禅房里发现了昏迷不醒衣衫凌乱的丹朱。 此时,顾荣正与佛宁寺的方丈在一处静室谈论为大雄宝殿佛像重塑金身一事。 即使佛宁寺的方丈是六根清净的得道高僧,在获悉顾荣的想法后,亦难掩心中的波澜。 佛宁寺方丈捋着他那银色的胡须,笑得慈眉善目如沐春风,赞许道“顾施主大善。” 青棠匆匆来报,顾荣和佛宁寺方丈不约而同黑了脸。 顾荣是装的,方丈是臊的。 第5章 她醒不了了 顾荣起身,摆正蒲团,朝着佛宁寺方丈施了一礼,面带歉意“方丈,余之婢女轻率无知,不慎玷污了佛门清净之地。” “余代其向方丈请罪,方丈放心,余必会妥善处理,给佛宁寺一个交代。” 方丈双手合十,闭目,低声呢喃“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顾施主言重了。”方丈睁开眼睛,雪白的眉毛轻轻颤着“裴施主是老衲应允他借住在寺,引发如此恶果,实乃老衲之过,应是老衲给顾施主交待。” 罪魁祸首顾荣目光落在方丈那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庞上,心下恻隐。 破财消罪孽,能用银子消的罪孽都不算罪孽。 “方丈,是我御下不严,为祈求佛祖的宽恕与庇佑,我愿为天王殿的佛像一并塑金身。” 老方丈缓缓的眨了眨眼睛。 咳,这罪过,他也不是非揽不可。 顾施主真乃世间罕有的仁德之人,功德无量,百年后定可往生极乐。 “顾施主,一起去看看吧。” “请。” 裴叙卿乌目幽幽,看向背对禅房的武僧,周身冷意浮沉,又瞥了眼昏迷之中还难抑欲望的丹朱,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百口莫辩的无奈。 此前,目送顾荣的背影渐行渐远,眼见清风拂起银票,打着旋越飞越高越飘越远,他下意识踮起脚尖将银票捏在指间。 那一刻,清醒意识到,内心的屈辱与愤恨终会被现实的逼仄所吞噬。卑贱之人,没有资格谈自尊论羞耻。 他必须竭尽全力成为人上人,把践踏他的人尽数踩在脚下。 怀揣着薄薄的银票忧心忡忡回到僻静的禅房,思忖犹豫着是否要私下寻丹朱了解其中始末,禅房门被猛的撞开,丹朱神志不清投怀送抱。 堪堪敲晕丹朱,青棠便携一众武僧便出现在禅房外。 意外巧合? 还是精心设计? 丹朱不是应该把他特意寻的迷情药下给顾荣吗? 顾荣发现了吗? “小姐,便是此处。” 霎那间,裴叙卿心中不合时宜的涌出被捉奸在床的微妙窘迫。 “方丈,顾小姐,在下是清白的,与顾小姐的婢女素无瓜葛。” “在下如往日清扫寺中灰尘,一回禅房却见顾小姐的婢女躺在床榻上,正欲前去禀明顾小姐,奈何……” 裴叙卿目光意味深长的扫过武僧和青棠,欲言又止。 “是吗?” 清冽又明朗的声音,骤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裴叙卿的眼眸触及之处是明丽生动又面含讥诮嘲讽的顾荣。 这一眼,顾荣浓烈的如同燃烧的烈烈火焰,灼的裴叙卿的心莫名慌乱。 顾荣美的好似越发张扬又有生命力了。 与他旧日所识之顾荣,判若两人。 “裴公子确定与丹朱素无瓜葛?” 言毕,顾荣淡淡的扫了裴叙卿一眼,继续道“幸亏本小姐和方丈来之前吩咐青棠检查了丹朱的行囊,否则就要被你这副理直气壮义正言辞的嘴脸所蒙蔽。” 站在顾荣身侧的青棠适时晃了晃手中的诗文,鄙夷道“这是从丹朱的行囊中无意翻出的情诗,至于其是否出自裴公子之手,只需稍作对比,便可一探究竟,真相自会大白于天下。” 话音甫落,青棠直接推开裴叙卿,径直走向书案,随意翻开一本手抄书,惊呼出声“小姐,一模一样。” “丹朱的情诗就是裴叙卿这个狗……” “狗彘不如的斯文败类送的。” 青棠瞥见法相庄严的方丈和威武雄壮的武僧,默默的委婉了言辞。 方丈垂眸细细逐一作比,再抬眼,看向裴叙卿时满是失望“裴施主,老衲怜悯你身世悲苦,又敬重你为人自强,这才允你所求,借住佛宁寺,并以洒扫之务换取一日三餐。然而,你却……” 方丈的声音微微一顿,似心绪复杂,又似羞于启齿。 “裴公子,佛门清净之地,不留心念污浊之人。” “还请裴公子早日下山。” 裴叙卿瞳孔一缩,他绝不能认下心念污浊四字。 垂首深深作揖“方丈,诗文确出自在下之手,但不曾送予丹朱姑娘。” “请方丈和顾姑娘允在下自辩。” “顾姑娘每逢初一十五皆会至寺中为亡母祈福,其心之善其情之真,在下深被吸引,心生倾慕,落笔成诗文,藏以木匣,不敢奢望见天光。” “发乎情止乎礼,不敢有任何逾矩。” “在下不知诗文为何会出现在丹朱姑娘的行囊中,亦不知丹朱姑娘为何会出现在在下的禅房,不妨等丹朱姑娘清醒后,听丹朱姑娘一言。” “许是真的有我等不知的隐情。” “在下乃一介书生,素以清白和名声为立身之本,恳请方丈和顾姑娘应允。” 裴叙卿不敢口出狂言攀扯顾荣算计于他。 一个云端月,一个脚下泥,没有人会相信皎月会因尘泥自降身份。 所以,他宁愿寄希望于心意相通命运相连的丹朱身上。 闻言,老方丈眉头微微皱起,显露出几分犹豫。 但自掏腰包给两座大殿佛像重塑金身的顾荣在,到底没有自作主张,而是将决定权交给了顾荣。 顾荣摩挲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嗤笑一声。 道德绑架吗? 道德绑架只对有道德的人管用,她这人的道德,上辈子便时有时无,这辈子大抵是全无了。 “还真是巧言令色,三言两语就将我扯入这桩污糟事。” “口口声声清白名声是裴公子的立身之本,难道我的清白名声就不重要了吗?” “佛宁寺上至方丈下至小沙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踏足佛宁寺只为两件事,一为诵经祈福,二为添香火钱,从不与陌生人寒暄。” “裴公子所谓的自证就是祸水东引向无辜人,真真是枉读圣贤书。” “顾姑娘,在下发誓绝无……”裴叙卿心中暗恨。 顾荣委实难缠了些。 “不必狡辩。”顾荣打断道“既是裴公子所请,我若不应,怕是又要落个跋扈的口实。” “那便等丹朱醒了吧。” “无论如何,我都要为丹朱讨一个公道。” 丹朱醒不了了,这盆污水裴叙卿不接也得接。 没有人注意到禅房里已经许久没有响起嘤咛声了。 这一世,她所言所行绝不会留下任何疏漏。 第6章 玩他跟玩狗似的 她下的药量,是丹朱下给她的数倍,要么裴叙卿委身相救生米煮成熟饭,要么丹朱强忍药效折磨暴毙而亡。 丹朱和裴叙卿不是情投意合惺惺相惜不分彼此吗? 那她就将丹朱的生死交给裴叙卿,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嗯,这是她对这份深厚情谊应有的尊重。 方丈寻了略通药理的僧人诊治丹朱,方知丹朱不堪媚药药力,暴毙而亡。 这下,裴叙卿才是真正的百口莫辩孤立无援。 “裴公子,此事我不会就此作罢。“ “若我查明你曾购买那种药物,汝阳伯府必让你为丹朱偿命。“ 顾荣掐了自己一把,红着眼眶愤怒警告裴叙卿。 她要的不是一蹴而就的报复,她要让裴叙卿自作自受,带着污名的枷锁负重前行,直至死在渴求的青云梯上。 否则怎么能消了被囚暗牢受尽折磨的气。 裴叙卿凝视着床榻上七窍流血而亡的丹朱,如坠冰窖,心中对顾荣的忌惮攀升至顶点。 顾荣,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正欣赏裴叙卿神色变化的顾荣,蓦地心中一凛,宛如冷风穿透脊背,仿佛暗中有一双眼睛在默默窥视着她。 宴寻:…… 到底是什么样的蛇蝎毒妇拿下了小侯爷啊! 苍天啊,大地啊。 小侯爷什么奇特又惊悚的品味。 果然,汝阳伯府大小姐顾荣的凶名不是空穴来风。 他就把话放在这里,顾荣玩起小侯爷就跟玩狗一样简单。 小侯爷绝对毫无招架之力。 顾荣蹙眉,四下扫视,未见可疑之人。 越是如此,心头疑虑和警惕越强烈。 “顾姑娘,在下愿以列祖列宗之名起誓,丹朱姑娘绝非死于在下之手。” 裴叙卿垂死挣扎的辩解声打断了顾荣的探寻。 顾荣不耐挑眉“好大张脸,列祖列宗?” “你有吗?” “族谱只有一页的东西,说起话来就是硬气。” 裴叙卿恼羞成怒,偏生又无言以对,张口结舌,只得嗫嚅着“顾……” “这不是羞辱,这是实事求是。”顾荣勾唇抢答。 老方丈:顾施主还有两副面孔。 余光瞥见老方丈脸上稍纵即逝的讶异,顾荣羞赧地歪了歪头,眼尾染着几分浅浅的红,声如温玉解释道“情急之下失态了,还望方丈莫要见怪。” “丹朱服侍我多年,说是主仆,实则情同姐妹。” 老方丈低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世事无常,诸行无常。生者如斯,逝者已矣。” “顾施主节哀顺变。” “事发于佛宁寺,老衲身为方丈,责无旁贷,当引僧侣齐诵往生咒,超度亡灵,使其得以安息往生净土。” 顾荣:大可不必。 “不瞒方丈,丹朱崇尚信奉道门。” 忘恩负义的背主之人该下地狱,而不是往生净土。 “方丈,丹朱之死疑点重重,裴公子难自证清白。” “佛门清净地,不留俗世人。” …… 沸水落于茶盏,茶香氤氲四溢。 谢灼出神的看着上下升腾翻飞的碧色茶叶。 只觉,此茶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他不知自己因何心神不宁,更不知如何疏解。 他只知自己以近乎落荒而逃的姿态匆匆离开佛宁寺,暂歇山脚别院。 “小侯爷。” “进。” 谢灼下意识欲盖弥彰端起茶盏。 茶盏滚烫,脱手而出。 划出一道弧线,几声脆响,片片碎裂。 宴寻:他的沉默震耳欲聋。 很明显,小侯爷心不在焉。 乍一看,宛如烟雨缭绕中若隐若现的山峦,很是不真实。 “小侯爷,属下已查明佛宁寺禅房纠葛纯属意外,并非处心积虑的谋划。” 宴寻言毕,不再作声。 谢灼缓缓眨眼,有片刻的愣神。 而后神色自然的用指腹轻轻揉着眉心,语气平静而淡然“完了?” 宴寻脸不红气不喘颔首,一本正经“不是小侯爷吩咐只需核实意外与否吗?” 他不能让小侯爷被当成街角阿黄逗弄。 倏的,谢灼心中探出头的春日嫩芽似遇倒春寒,霜雪骤降倾覆,被亮晶晶冰冰凉的薄冰包裹其中。 无人预知,这株嫩芽是毙于寒冷黯然消逝,还是蛰伏以待真正的春暖。 谢灼抬手,行云流水的再次斟了盏茶,推至宴寻面前,声音清冷语气平平“是意外就好。” 宴寻嬉皮笑脸的接过茶盏,吹去表面浮沫,呷了口茶“小侯爷可还有吩咐?” 谢灼微抿薄唇,话语止于唇齿。 开口时,便有些言不由衷“母亲素爱佛宁寺后山的垂丝海棠,遣人去折几枝,日暮前回长公主府。” “只是垂丝海棠?”宴寻意有所指。 须臾又道“小侯爷放心,那位生猛的姑娘安然无恙。” 谢灼轻声提醒“宴寻,不得无礼。” 宴寻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笑着应下“属下亲自去折垂丝海棠。” 阖上房门的刹那,宴寻下意识抬眼看向谢灼。 衣袍干净,银冠束发,面白如玉,眼神清明,不见禅房外的绮丽靡乱。 犹如佛宁寺中那棵百年菩提树。 唯有风拂,方能引来簌簌作响。 风止,又是寂静无声。 宴寻犹豫,他是不是应该将顾荣的身份尽诉小侯爷。 毕竟,小侯爷的日子委实乏味无趣。 比他刚才喝的那盏茶还寡淡。 再观察观察。 “小侯爷,是否需要属下代您求一枚平安符?” 宴寻想起了长公主府千娇万宠的乐安县主。 仿佛一盆刺骨冷水猛然倾泻而下,彻底浇熄了他心中那欲要拉红线的炽热念头。 乐安县主对小侯爷的心思,犹如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而顾荣是汝阳伯府嫡出大小姐,即便生母是商户出身,也绝无可能给小侯爷做妾。 谢灼不明所以“我记得,当年初下山便将供奉在佛像前受香火滋养的平安符了亲手呈献给皇帝舅舅,父亲母亲。” “乐安县主。”宴寻轻声提醒。 据他不完全统计,乐安县主至少求了小侯爷九次。 此次小侯爷代天子祈福,离府前,乐安县主又央求了半晌。 谢灼沉了脸。 宴寻悻悻的摸了摸鼻子,自找没趣。 房门阖上,谢灼轻舒了口气。 安然无恙便好。 佛宁寺。 春风习习,鸟鸣啁啾。 檐下风铃,随风作响。 时而有寺中散养的猫狗绕着香客嬉戏打转。 僧人并不总是在诵经,翠绿的菜圃间,小沙弥穿行其中,除草浇水。 第7章 普天同庆 “裴某可曾得罪过顾小姐?” 云卷云舒的惬意被打破。 顾荣蹙眉回眸,两人的视线一触即分。 裴叙卿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眼。 不再是对质时浓烈如焰,只觉一片枯叶落在清幽湖面。 无声,却悄然泛起了层层细腻的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 须臾之间,顾荣似披上盔甲,眸中怅惘如冰雪消融,饶有趣味的扫了眼裴叙卿。 还是洗的发白的青衫,身后背着大大的箱笼,倒真真有几分穷且益坚刚正坚贞的书生上京赶考的模样。 嗤笑一声,朱唇轻启“人面不知何处去,遇见你是真晦气。” “裴叙卿,本小姐不喜痛打落水狗。” 只喜欢将满心欢喜以为伸手便可摘星辰的仇人,一次次从高处摔落。 裴叙卿蓦地抬眼,清凉如水的眸子里静静地倒映着顾荣的身影,看起来既深情又克制隐忍。 可惜,一切都是在演给瞎子看。 顾荣嫌恶,恨不得自戳双目。 “不管姑娘相信与否,裴某确实对姑娘心生倾慕,不求与姑娘相知相许,只求姑娘莫要轻视裴某的赤诚真心。” 顾荣摇摇头“不信。” 话锋一转,语调忽变,陡生的恶意似萦绕周身的风“裴公子,本小姐不知道青楼的规矩,但正经人家是要恪守男女之大防,遵循礼教的。” “都言腹有诗书气自华,裴公子的小人行径怎么还是散发着一股子青楼妓馆味儿。” 瘌蛤蟆趴脚印,你不咬人恶心人。 裴叙卿脸色乍青乍白“来日方长,总有一日,顾姑娘会相信裴某的心意。” 顾荣掩面不忍直视“本小姐还是更相信亲眼看到的。” “比如丹朱衣衫不整的死在你的床榻上。” 裴叙卿叹息,语重心长道“裴某知顾姑娘面冷心善,更知顾姑娘的嚣张跋扈是不得已的苦衷。” “看似蛮横冷漠,实则内心脆弱敏感。” “裴某愿等,等顾姑娘放下心防。” “裴某心仪顾姑娘,不能眼睁睁看着顾姑娘伤人伤己。” “呕哑嘲哳难为听。”顾荣一巴掌扇在了裴叙卿脸上“那麻烦裴公子闭上眼。” “这种不入流的术语,还是写下来烧给丹朱吧。” “丹朱喜欢。” 不仅喜欢,还喜欢死了呢。 “裴公子再不下山,京兆府的官差可就要到了。” 边说,边用帕子一点一点细致的擦拭着手指。 裴叙卿轻抚火辣辣疼的面颊,心里无端生长出一股暴虐欲。 若说以前接近丹朱算计顾荣,为的是汝阳伯府的家世,为的江南荣氏的万贯家财。 那么此刻起,除了附加外物,他想征服浑身是刺的顾荣。 生于青楼,长于青楼,混迹市井。 最是知悉折辱人尊严消磨人骨气的法子。 “呦~”宴寻手捧垂丝海棠,一缕长发垂落发鬓,嘴角微扯,眉眼间的喧嚣着玩世不恭的野劲儿。 顾荣愕然。 活不起死人脸摇身一变放浪形骸痞子脸。 男菩萨知道吗? “这是被打爽了?”宴寻挑眉,狭长的眉毛愈显凌厉。 裴叙卿的视线来回打转。 见宴寻腰佩长刀,气质不俗,轻道声粗鄙,对着顾荣作揖“有生之年,在下绝不食言。” 旋即,背着箱笼沿着长长的石阶缓步而下。 背挺的依旧如棺材板一般,又硬又直。 话本子里死了百年又诈尸的僵尸都没裴叙卿挺的直。 顾荣抿唇,背挺的越直,裴叙卿就越体面吗? 不理解,但尊重。 再回首,宴寻已不见踪影。 想到那句打爽了,顾荣眯了眯眼睛。 男菩萨的下属是在提醒她当心裴叙卿狗急跳墙,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吗? 恰好,她也蠢蠢欲动。 天色渐暗。 念及丹朱之死,又思及佛像金身,佛宁寺老方丈特意安排武僧护送顾荣下山回城。 不要问出家人谄媚成何体统。 要问就是化缘修行我佛慈悲! 盛情难却,顾荣含笑应下,投桃报李,默默打定主意,要将佛像金身塑的厚实高大。 “青棠,吩咐流雨去丹朱兄嫂家中报丧。” “务必要将其死因死状清楚告知。” “是” 丹朱的兄长是个混不吝的滚刀肉,欺软怕硬又难缠的紧,有裴叙卿受的。 顾荣利落的跳下马车,看着夜幕笼罩下的汝阳伯府,眼神由漫不经心转为凌厉。 汝阳伯府,就是一座无声无息间啃食人血肉的魔窟。 六角灯笼在风里摇摇晃晃,宛如孤舟在波涛中颠簸 洒下的光晕似遮掩丑恶的浓雾,又似幼童蹒跚欲走出阴霾。 更似一张血盆大口。 依仗微弱的光芒虚假的温暖为诱饵,蛊惑人踏入其中,迷失心智,尸骨无存。 上一世,她就一度因父亲似是而非的怜悯挣扎游离,卑微的祈求虚无缥缈的父爱。 一点点好,一点点光,割裂着她的神魂,跳梁小丑般折磨自己。 重活一回,释然了。 什么执念、心魔,不过都是自苦罢了。 顾荣兴致颇好,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拨弄了下灯笼下穗子,与这夜色的光影嬉戏。 青棠亦步亦趋的跟在顾荣身后,目睹这一幕,眼眶微微酸涩。 自夫人病逝,伯府有了继夫人,小公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她就再也没有在小姐脸上见过如此轻松的笑容。 数年来,小姐如一柄失了鞘淬了毒的剑。 小姐开心,她也开心。 “青棠,今天是个好日子。” “将望舒院的所有灯笼都挂起来,喜庆喜庆。” “开私库,赐伯府上下人等半月月例作额外奖赏,以表我心之喜悦。至于管事及以上者,加赠一月之薪,以示厚爱。" "望舒院中的丫鬟们,依据其品级之高低,逐一发放。” “五百文到二两。” “再劳陈叔去采买几头活猪羊赐给下人加餐,盛嬷嬷去我名下的布庄搬几十匹粗布和棉布,按人头,每人赏五尺。” “若有人问起,就说丹朱英年早逝,本小姐为她祈福积阴德。” 青棠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儿缝儿。 “小姐大气。” “那是!” 瞬间,死气沉沉的汝阳伯府变得热火朝天。 上至管事,下至小厮,脚步生风。 “扶曦见过长姐。” 第8章 抬个妾吧 含苞待放的花园小径上,一袭粉色白粉浅色衣裙的顾扶曦款款而来。 长着张流畅柔和的鹅蛋脸,杏眼含情娇憨之态。 眉眼弯弯时如秋月般纯净,好似打着小呼噜的名贵猫儿,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顾荣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擦肩而过时悠悠说了句“顾扶曦,你有任何事情都别来招惹我。否则,我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她不负责跟顾扶曦对戏! “若你实在戏瘾难熬,我可以将上京梨园名角儿请来为你搭台,你大可肆意粉墨登场。” “顾荣!”顾扶曦瞳孔微缩,回头望去。 就见顾荣婷婷袅袅的离开,只留给夜幕一道浓丽张扬的背影。 “二小姐,大小姐太目中无人了。” “都是伯爷的女儿,她凭什么狗眼看人低。” 顾扶曦身后的婢女莲芝气呼呼抱不平。 “是吗?” 顾扶曦抿了抿唇,眼眸低垂,看不清脸,只周身氤氲着低沉的情绪,如同秋日里厚重的雾气。 声音又轻又飘忽,似是风一吹就会散去。 都是伯爷的女儿? 不,不一样的。 顾荣一出生就是天之骄女,锦衣华服奴仆成群。 有汝阳伯府的尊荣,有江南荣家的富贵。 她呢? 十岁以前,是被养在伯府外见不得光的外室女儿。 可为什么风水轮流转了,顾荣还能这般傲慢。 “长姐,长姐。”顾扶曦微敛思绪,提起裙摆,小跑着跟过去,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声音温温柔柔,似是没有坏脾气。 “椿萱院正厅已摆好晚宴,就等长姐过去用膳了。” 顾荣顿住脚步,眼神晦涩的打量顾扶曦。 她对顾扶曦的感官很是复杂。 上辈子,好像从未跟顾扶曦发生过直接又激烈的冲突。 记忆里的顾扶曦,一直是温温柔柔的。 是陶氏的出气筒,是汝阳伯的乖乖女。 直至她被裴叙卿休弃,囚禁暗狱,顾扶曦明面上依旧是任人捏扁搓圆的面团性子。 后来,从乐安县主口中得知顾扶曦于大婚前夕,着嫁衣抹胭脂,决绝地悬梁自尽。 温顺乖巧,是顾扶曦的假面。 实际上,蔫坏蔫坏的。 顾荣暗暗腹诽。 想起以往在顾扶曦手上吃的暗亏,顾荣轻松愉悦的好心情大打折扣。 “长姐请。” 椿萱院。 顾荣扫过小桥流水,飞檐翘角,亭台楼阁,无一处不奢华,无一处不精致。 虚有其表的汝阳伯府,内里与破落户不相上下,自然置办不起这些。 琉璃瓦片、延年松、古画、玉石…… 都是母亲一点点设计,一点点填满。 却只住了不到十一载。 母亲亡故,丧期未过,椿萱院就迎来了新的主人。 顾荣伸手抚过四季常青、价值千金的流金延年松,黑白分明的眸子缓缓转动。 她的母亲刚过花信年华便撒手人寰。 松鹤延年,延年松,延的是谁的命。 她和母亲短暂的人生,皆证明女子嫁人绝不能扶贫! 世上男子不仅薄情,还喜过河拆桥。 “来了就进来,杵棵破松树前做甚?” 汝阳伯的训斥声,隔着雕花镂空的窗牖传来。 顾荣薅了把松叶,捻在指尖。 汝阳伯也好,陶氏也罢,都不配流金延年松的庇佑。 一入正厅,迎入眼帘的就是汝阳伯那张拉成驴脸黑成焦炭的老脸。 神情是除了嫌弃就是不耐。 顾荣敷衍的欠了欠身,一语不发坐下。 汝阳伯压抑的怒火被瞬间点燃。 “啪”的一声,掌心落在案桌上。 “顾荣,你懂不懂规矩!” “商户女就是上不得台面。” 顾荣懒懒的掀了掀眼皮,声音淡淡道“父亲轻些,品相如此好的紫檀木桌不易寻。” “以伯府的财力,恐怕难以轻易更换如此上乘之物了。” 汝阳伯的一贯手段就是一边高高在上的打压否定她,一边又恬不知耻的吸着扬州荣家的血。 “顾荣!”汝阳伯目眦欲裂。 既有父权被挑衅的愤怒,亦有虚张声势的尴尬。 顾荣面露不解,真诚发问“父亲因何动怒?” “陶姨娘不总是在女儿面前哭诉伯府难以为继捉襟见肘吗?” “难道是女儿理解有误?” 顾荣抬了抬手,勾勾唇角“那父亲尽管拍。” 陶氏温声软语“老爷,大小姐尚且年少,您多担待担待。” 汝阳伯没好气冷哼一声。 “听说你一下山回府,就又是赏月钱,又是采买牛羊,又是赏布匹。” “谁给你的权力?” “你母亲是当家主母,掌伯府中馈。恩赏之事,理应先行征询她的意见,待商议妥当后再行实施,方为正理。” “顾荣,你年纪越大规矩越差劲。” “好好跟扶曦学学,省的丢人现眼。” 顾荣浅啜了口茶,嘴角上扬“父亲,女儿再次纠正,不是母亲,是陶姨娘。” “您扶陶姨娘为正妻,我为人子女,孝道压身不敢妄加非议。但据女儿所知,陛下和皇后娘娘并没有应允您所请加封陶姨娘为诰命夫人。” “汝阳伯府的诰命夫人自始至终唯有亡母一人。” “所以,女儿唤陶氏一声姨娘,并无不妥。” “还有,女儿无意挑衅陶姨娘掌中馈的威严,所以一应赏赐皆出自女儿私库,未曾动公中一钱银子。” “巧言令色,巧言令色!”汝阳伯气的伸出手指,哆嗦的指着顾荣。 小意温柔慈眉善目的陶氏忙起身轻抚汝阳伯的后背“老爷,切勿动怒,气大伤身啊。” “大小姐也及笄了,学学掌家理事也是应该的。” “妾也正好躲个清静。” 顾荣啪的把筷子甩在地上“够了!” “是我说的不是人话,还是陶姨娘听不懂人话?” “私库和中馈,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可以说是毫不相干。” “陶姨娘若是脑子坏了,本小姐可以做主为父亲抬两门家世清白、年轻貌美又知书达礼的贵妾,入府后自能协助管理府中事务。” “晚膳能吃了就吃,不能吃就散了。” 清净? 躲坟里最清净,去不去? 陶姨娘温柔和煦的笑容僵在脸上。 抬贵妾? 以前,为了保护胎里带疾体弱多病的顾知,顾荣就跟护崽子的老母鸡似的,不愿让伯府后院乌烟瘴气。 “姐姐,儿女不该插手父亲房中事。”顾扶曦柔柔弱弱小心翼翼的提醒。 “这不和规矩,传出去为人耻笑。” 顾荣似笑非笑“那不抬妾,娶继妻?” “这几年,陛下对父亲不温不热,兴许就是因为父亲抬不明不白的外室为妻。” 第9章 阔别生死 云淡风轻的诛心之语。 陶氏心梗,汝阳伯狐疑。 顾扶曦长睫轻颤,烛火摇曳间,在她的面容上投下了一片淡淡的阴翳. 不动声色道“长姐,陛下日理万机,又岂会烦忧伯府小事。” “暗揣陛下心意,有大不敬之嫌,怕是会给伯府招祸。” 顾荣斜睨了顾扶曦一眼,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扶曦妹妹长在市井,不知父亲也曾炙手可热人前显贵。” “有一个词叫英雄惜英雄。” “毕竟,帝后鹣鲽情深啊。” 顾荣语调放缓,拖长声音。 两世为人,看穿了父亲的伪善和自私。 “看来,这晚膳是吃不得了。” 顾荣施施然站起来,踱步朝外走去。 难得的好日子,自是得锦上添花。 两根白玉食箸横在光洁的地板上,落在汝阳伯和陶姨娘眼中,如鲠在喉。 汝阳伯神色变换,愤怒依旧。 但愤怒之下,又生迟疑。 那句诛心之语,宛若一颗种子落在心间,迅速生根发芽。 陶姨娘察言观色,心中暗恨。 顾荣竟长脑子了。 不着痕迹对顾扶曦使了个眼色,顾扶曦心领神会,起身,柔顺乖巧地斟了盏恰到好处的茶水,双手捧着,低眉垂首“父亲,今日是长姐于佛宁寺为大夫人祈福的日子,许是长姐思念亡母心绪不佳,这才言语之间才有所冒犯,顶撞父亲,惹父亲不快。” “还望父亲念长姐年少失恃,原谅长姐的失态。” 茶盏举过头顶,字字句句孝顺贴心。 犹如浸染着江南烟雨的袅袅垂柳,摇曳着抚平人心中的烦躁。 汝阳伯轻叹一声,接过茶盏,幽幽道“若是顾荣有扶曦一半懂事,我就知足了。” “是女儿尚有不足,没能让长姐敞开心扉接受女儿。”顾扶曦的声音一如既往又轻又柔,蕴着娇憨甜美。 “父亲放心,女儿以后会多多亲近长姐的。” 汝阳伯呷了口茶,目露怜惜,指尖划过顾扶曦发髻上的鹅黄色娟花,侧身道“夫人,扶曦豆蔻年华,正值青春年少,再花团锦簇也不为过。” “明日,你便差人精心为扶曦缝制几套时下上京最为流行的衣裙,再引着扶曦去珍宝阁挑些珠钗首饰。” “曦,晨光也。” 陶氏笑意盈盈“扶曦,还不谢过你父亲。” “女儿谢父亲。”顾扶曦温声软语。 汝阳伯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 椿萱院外。 “小姐,回望舒院吗?” 青棠提灯,照亮顾荣脚下路。 顾荣摇摇头“去竹葳院。” 竹葳院里住着她一母同胞的幼弟,顾知。 年方九岁。 母亲身染恶疾缠绵病榻那年,她十岁,小知四岁。 枯瘦如柴的母亲咳着血,紧紧握着她的手,喘息着一遍遍嘱咐她和小知好好长大。 她清楚的感知着母亲的手一点点变的冰凉、僵硬,最后颓然落于床榻。 留给她的唯有手背上青色的指印。 小知趴在床沿声声唤着母亲,哭到昏厥。 父亲不知去向,数日未归。 是她安排府中下人报丧,挂白。 为她和小知撑伞遮风挡雨的母亲去了。 那一刻,她便知道,她得自己撑起那把风雨飘摇的伞。 可她终归还是没能如母亲意愿,好好长大。 她身中算计,又急于摆脱继母,亲手饲养了裴叙卿这头饿虎。 小知死时,不及舞象之年。 竹葳院一年到头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如同被又厚又重的阴霾死死的笼罩着,熏人的春日花香,凛冽的冬日寒风都不能驱散。 顾荣踩在青石小路上,一阵又一阵的剧烈咳嗽声不断飘入耳中,似刀子剜心。 她被裴叙卿和乐安县主关在暗牢后,小知在汝阳伯府的日子该多难熬多痛苦。 “小知。”顾荣立在风雨廊下,散去夜风的凉意,敛起心中的自责悲戚,轻拍面颊,挤出一抹笑容,推门而入。 明明已经是垂丝海棠开的正旺的时节,小知身上还裹着厚实的狐皮大氅,房间角落的炭盆蹿着猩红的火苗噼啪作响。 一进门,热浪扑面而来。 “阿姐。”一见顾荣,顾知的眼睛亮了起来。 话说的太急,咳嗽又起。 苍白的脸色憋的青紫。 顾荣快步上前,手掌伸入大氅,轻抚顾知的后背顺气。 狐皮大氅很暖和,须臾,顾荣的掌心透着密密麻麻的汗。 可,顾知却好似难以从大氅上汲取到暖意一般,体温低的吓人。 很瘦很瘦。 衣袍穿在身,晃晃荡荡。 “阿姐,没事了。”顾知眸子亮晶晶的。 顾荣屈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顾知。 她的弟弟。 相依为命的弟弟。 饱受病痛折磨,眼窝凹陷,眼下青黑,双颊皮包骨。 不好看。 但顾荣怎么看都看不够。 眼泪不受控制,一滴一滴落下。 不该哭啊。 她该笑的。 她与小知,阔别生死,得以重逢。 这是可遇不可求的造化和奇遇。 “阿姐。”顾知笨口拙舌,不知所措。 慌乱的伸手想拭去顾荣面颊上的泪水。 狐皮大氅的袖口被泪水沾湿,一坨一坨的。 “是不是父亲和陶姨娘责罚阿姐了?” 顾知急的呼吸急促,唇色又白了几分。 顾荣止住哭,叉腰冷哼“阿姐厉害的很,谁敢责罚阿姐。” 只是,哽咽的声音委实没有丝毫说服力。 偏偏顾知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阿姐最厉害。” 一年又一年过去,他已经记不清有母亲庇护的感觉了。 记忆里的一幕幕都是阿姐。 在他被恶奴刁难时,是阿姐拎着小厨房的菜刀,砍在了恶奴手臂上。 在竹葳院的下人照顾不周,致使他感染风寒久久不愈,是阿姐不管不顾大开杀戒。 在陶姨娘煽动唆使父亲命令他将竹葳院让给顾扶景时,是阿姐挡在他身前怒斥陶姨娘吃相难看。 他是阿姐的拖累。 阿姐是他的大树。 “那阿姐因何落泪?”顾知勾着顾荣的手指,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托腮问道。 顾荣眉眼弯弯“在佛宁寺祈福,母亲入梦了。” “母亲说,小知很乖很坚强。” “母亲还说,小知会长命百岁。” “因而,阿姐就分外想念小知。” 顾知眨眨眼睛“阿姐呢?” “母亲没有留给阿姐只言片语吗?” 第10章 他心不静梦不清 凹陷的眼窝,枯瘦的面颊,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大。 顾知轻扬下巴,傲娇不已“怎么可能!” “母亲说,我是世上最厉害最貌美的姑娘。” 顾知轻声补充“也会长命百岁。” 他的阿姐就是世上最礼貌最貌美的姑娘。 “阿姐赏赐阖府下人也是因为母亲入梦开心吗?” 顾荣支支吾吾“算是吧。” “阿姐开心就好。”顾知看出了顾荣的不欲多言,不准备刨根问底。 反正,阿姐又不会害他。 他和阿姐永远是一边的。 顾荣伸手点了点顾知的鼻尖“小大人似的。” 九岁的少年郎,看起来满打满算六七岁,偏生又因年幼丧母父亲不慈体弱多病,心智早熟。 “可用晚膳了?” 顾荣岔开话题。 自从顾知在椿萱院正厅用膳接连两次晕厥倒地,汝阳伯心觉晦气扫兴,倍感不悦,下令顾知一日三餐皆在竹葳院解决。 顾知长睫颤了颤,垂眸,心虚地点点头。 守在门口的不言,抬头挺胸,掷地有声“大小姐,小公子只用了三勺粥。” 顾知眼神幽怨“有必要精确到勺吗?” “做得好!”顾荣看着一团孩子气的顾知,心神微松。 不经意间,一直缩在袖子里的左手露了出来。 “阿姐,你的手?”顾知语气一急。 顾荣不甚在意,笑道“再用些膳食,阿姐就告诉小知。” 连哄带骗下,竹葳院的小厨房又燃起了灶火。 …… 富丽堂皇,巍峨壮观的宫城。 太极宫,甘露殿。 正值盛年的大乾天子,贞隆帝朱笔在手,批阅奏疏。 玉冠锦袍的谢灼,目不斜视沉默的研墨。 贞隆帝抬眸,将朱笔置于青白釉山形瓷笔架上。 一侧侍立的内侍,手捧古朴铜盆,动作娴熟规规矩矩的为天子盥手。 盥洗完毕,内侍又取来细腻柔软的绢帕,轻柔而仔细地擦拭干净。 待一切妥当,内侍无声无息地退至殿外,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贞隆帝威仪凛然,巍峨如山岳。 伸出手指捏了捏眉心,朝着谢灼招了招手“宁瑕。” 谢灼,字宁瑕。 瑕,玉小赤也。 谢灼的字是贞隆帝所取,意为人无完人事无完美,尽人事听天命。 “宁瑕,你已及冠,婚事拖不得了,你母亲也是一番好意,切莫因此与她生了罅隙伤了母子情分。” “乐安是在你母亲膝下长大的,知根知底,才貌双全又仁孝温婉,勉强能与你相配。” “若你实在无意于乐安,那上京贵女任你选,朕给你赐婚。” 婚事? 不知怎的,谢灼响起了佛宁寺禅房里的女子。 捻着银票,扑在他怀中,娇软轻喘。 香舌绕在指间的黏腻触感,历历在目。 袖袍下,手指下意识蜷缩起来。 微微蹙眉,敛起思绪,清清淡淡道“陛下。” 贞隆帝摆了摆手,目光慈爱的注视着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兰郎艳独绝的谢灼“宁瑕,朕在以舅舅的身份与你商议,不是君臣。” “否则一道圣旨下去,你还能抗旨不尊吗?” 谢灼是长公主与忠勇侯独子。 自出生,羸弱多病。 深谙命理的高僧曾为谢灼批命,言谢灼寿元有限,难越十五之年。 为破除此厄,当寄养于佛寺之中,十五方可下山。既能化险为夷求得一线生机,亦能为大乾江山社稷积福,保风调雨顺。 说来也怪,那十年,大乾确实国泰民安。 一来二去,贞隆帝也就对这个外甥愈发亲近怜惜。 谢灼垂眼“舅舅,宁瑕无意娶妻。” “更无意娶乐安县主为妻。” “乐安县主是母亲收的义女,虽未入族谱玉碟,但终是母女相称十余载。” “若迎娶乐安县主,有违人伦纲常,为世人唾弃。” “恳求舅舅劝劝母亲,莫要再强行撮合宁瑕和乐安县主了。” 贞隆帝眸光审视,沉声试探“宁瑕,你是不是还在怨怪你母亲送你入佛宁寺清修仅半载,便收养了乐安?” 谢灼语气清冷,神色不变“舅舅,何来怨怪。” “寄养于佛宁寺,是宁瑕唯一的生机。” “为人子却不能侍奉与母亲膝下,本就是宁瑕之过。” “父亲战死沙场,母亲日子凄苦,收养乐安县主承欢膝下,宁瑕清修也安心。” “乐安是母亲的义女,那便是宁瑕的义妹。” 谢灼的声音不见什么情绪变化。 似覆着霜雪,又似谪仙人不染纤尘。 贞隆帝幽幽叹息,抬手轻拍了拍谢灼的肩膀。 在佛宁寺浸染佛法长大的谢灼,眉眼间全无僧侣的悲天悯人,尽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般一视同仁的平静淡漠。 “罢了,那就不提乐安。” “京中贵女,可有和你心意者?” 谢灼摇头“暂无。” 贞隆帝甚是无奈“你除却当值理政,便是忠勇侯府和长公主府来回奔波,这样下去,怎么可能有机会得遇心仪之人。” “你一日未大婚,你母亲和忠勇侯府老夫人就一日不得安寝。” “罢了,朕会让你母亲办一场赏花宴,邀上京适龄贵女赴宴。” “朕就不信,上百人里挑不中一个。” 谢灼微抿薄唇,没有言语。 天子说出口的话,是决定是命令,唯独不是商议。 若真当作商议,就是他愚蠢了。 “时间不早了,朕也不留你了。” “臣告退。” 宫门外,宴寻百无聊赖的站在马车旁。 “小侯爷。” 远远地,一瞧见谢灼,宴寻便迎了上去。 谢灼踩着矮凳踏上马车,指了指宴寻的面颊“你的易容痕迹没卸干净。” 宴寻满不在乎“天黑,无人看得见。” 谢灼:??? “小侯爷,回长公主府还是回侯府?” 谢灼略作思忖“回侯府。” 他实在厌烦乐安县主虚与委蛇故作亲昵。 忠勇侯府。 谢灼给老夫人请安后,回到静檀院,沐浴就寝。 这一夜,谢灼做梦了。 佛宁寺清修十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晨钟暮鼓,随着僧人早课晚可诵经打坐,就甚少受俗事牵引侵扰。 下山五载,上榻入睡,夜夜无梦。 可这一夜,他的心不静,梦不清。 禅房里,女子衣衫半褪,滢滢香汗濡湿了发丝,凌乱的缠着如玉绯红的面颊。 藕臂攀附着他的脖颈,轻启朱唇,吐气如兰,嘤咛婉转如莺啼。 “帮帮我。” 第11章 沾衣欲湿杏花雨 “恩人。” “帮帮我。” 娇软的喘息仿佛贴着耳朵灌入,指尖在脖颈游走,一路向下,划过锁骨,挑开衣襟,红袖添香,翠帐遮月。 谢灼猛然惊醒。 恩人。 她唤他恩人。 唇齿间反复揉捻,缓缓滋生出一种难以道明的滋味。 那张秾艳妖冶的脸以不可摧折的姿态定格在脑海。 美艳不可方物。 屹立不倒。 挥之不去。 他! 他做梦了! 做了荒唐的梦。 谢灼轻抚胸口,心跳很快很快。 犹如受惊的鸟雀,扑通扑通地在胸腔里乱跳。 急促又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明显。 他怎能做如此荒唐的梦。 还是在佛宁寺的禅房。 那是他清修十载,打坐冥想参禅悟道的禅房。 佛门清净地。 是玷污。 是放肆。 谢灼拭去额上薄汗,自厌又狼狈的披衣起身,立于窗前。 推开窗牖,淅淅沥沥,方知春夜雨落。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天低芳草接浮云,万柳含烟翠不分。 风声雨声,声声入耳,难入心。 他的心依旧不静。 理好衣衫,燃灯,烛火幽幽。 跪坐书案前,静心铺纸,提笔蘸墨。 “如来说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 “如来说诸相具足,即非具足,是名诸相具足。” 金刚经。 庭院,风雨拂竹林,树影婆娑,似晕染了墨迹的象牙狼毫笔,穿过指间在洒金宣纸上晃乱。 一滴墨落,经文毁。 刹那间,蔓草疯长。 风声萧萧,摇晃的婆娑树影越发肆意横行了。 有些像…… 谢灼压下妄念,定定地注视着倒背如流经文上的墨滴,浓密细长的睫毛微颤,轻叹一声。 忍不住开始怀疑,高僧批命,断言他与佛有缘的真实性。 他尘缘未了,六根不净。 难道他的清正自持只是不堪一击的虚伪吗? 那一滴墨,就是最无可狡辩的证据。 谢灼抬手,将污了的宣纸小心翼翼挪至桌角,屏息凝神再次提笔。 “须菩提!于意云何?” 一切相皆空,明心见性。 一切相皆空! 这一次,没有迟疑,没有妄念。 那一滴墨,似融入漫天雨幕,终被稀释的干净。 仿佛梦里的一切只是春雨入梦的错觉。 将象牙狼毫笔搁于双鹤衔环笔枕上。 谢灼缓缓起身,揉揉酸疼的膝盖,雨幕依旧如织,天色依旧暗淡。 他却再无睡意。 他想起了十载佛宁寺,忆起了那道早已模糊的高大身影。 从衣桁上取了件云锦薄披风,一甩落于肩头,推门而出。 廊檐下,谢灼撑起一把素色油纸伞,穿过忠勇侯府的花圃小径,朝着古朴庄严的祠堂走去。 雨水滴滴答答溅在青石板上,绽成了花。 突然想为父亲上一炷香。 就当他心血来潮吧。 从出生起,他孱弱多病是真,得高僧批命也是真。 但五岁前,有父亲庇护,无需牙牙学语便入佛宁寺清苦静修。 五岁那年,父亲临危受命,率大军驱除北胡收复失地。 大军凯旋。 父亲重伤不治,血洒疆场。 有人说,是他迟迟不遵神佛指引之故,方刑克亲人。 棺柩下葬那日,就是他被送入佛宁寺清修之日。 青烟袅袅,谢灼跪于蒲团上,嘴唇翕动,似在诵经,却无一丝声音溢出。 本就无心向佛,如何六根清净。 风住,雨停。 尘香,花已尽。 天边亮起了浅浅的青白之色。 鸟雀重新立于枝头声声鸣叫。 卯时三刻,宴寻依惯例前往静檀院唤谢灼启衾。 静檀院,门窗大开。 清晰的砂纸打磨声,不绝如缕。 宴寻心念微动,小侯爷年纪轻轻重养生,几时这般昧旦晨兴了? 抬脚跨过门槛,映入眼帘的是小侯爷的背影。 松弛的挺拔感。 余光扫过书案上厚厚的经文,宴寻止不住蹙眉。 不是昧旦晨兴,是彻夜未眠。 究竟是何人能影响小侯爷如止水般的心境。 再往前走了两步,终于看清了小侯爷打磨的玩意儿。 沉香木佛珠串。 宴寻:小侯爷越发不正常了。 直接告诉他,小侯爷此时不想被打扰。 溜了,溜了。 …… 汝阳伯府。 有顾荣的叮嘱在前,望舒院的灯笼彻夜亮着。 夜来风雨,凉意沁人。 不知被吹落了多少的不止是满园的春花,还有东倒西歪的灯笼。 前半夜,梦魇的触手拉扯着顾荣飘入不见天日的暗牢。 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 梵音入耳,倏尔惊醒。 后半夜,望着数十盏灯笼照射下亮如白昼的庭院,无梦至天亮。 裴叙卿的虚情假意再难束缚她。 暗牢亦不能奈她何! “小姐,您醒了?”青棠听到屋内响动,轻扣门扉,小声问道。 顾荣坐起身来,清了清嗓子“进来。” 青棠手中端着铜盆,盆边搭着洁白柔软的绢帕。 洗漱更衣。 坐于铜镜前。 青棠抽开铜鎏金珐琅彩嵌珍珠绿松石妆奁,琳琅满目的珠钗首饰,无形间映的屋子亮棠了几分。 “小姐,今日戴那副珍宝阁新送来的莲花缠枝头面可好?” “或者,选孔雀开屏金簪,尾端缀着熠熠生辉的红宝石,最是衬小姐的芙蓉面。” 顾荣扫了眼妆奁,想着今日的谋算,缓缓摇头“简单些,一根素净的白玉簪挽起来便是。” “吩咐费老伯提前套好马车,用过早膳后,我要出府。” 花样繁多的发鬓,繁复精美的珠钗,梳也麻烦,卸也麻烦。 青棠没有多嘴询问,颔首应下。 顾荣轻拂白玉簪,抬眸望向铜镜。 铜镜里有她的脸,亦有青棠的脸。 “青棠,该为你解疑答惑了。” 青棠抿抿唇,眉眼低垂,声音低却冷“小姐,奴婢大抵理清楚其中脉络了。” “丹朱背叛了小姐,与裴叙卿狗东西用下作药算计小姐。” 顾荣拍了拍青棠的手背“丹朱服侍我多年,我却不愿给她一个申辩的机会,你可会觉得我狠辣无情?” “正是因为丹朱侍奉小姐多年,小姐待其宽仁大气,丹朱越该死。”青棠不假思索。 说着说着,青棠神情染上了悲戚不解。 “明明……” “明明丹朱清楚小姐左支右绌苦苦支撑的处境,却还是……” “她该死。” 第12章 大杀四方 “青棠,人各有志。” “丹朱私以为,裴叙卿是她的梧桐木。” 闻言,青棠轻啐了一声“梧桐木?” “他也配?” “登徒子!” “烂泥巴!”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有镜子也该有……” 糟糕,说顺嘴了。 紧急岔开话题“小姐,该去椿萱院用早膳了。” 顾荣戳了戳青棠的眉心,笑的无奈又纵容“你啊。” “不着急去椿萱院,去竹葳院陪小知一道用膳,吃饱喝足才有力气作妖。” “愿意等,就当他们等着便是。” 青棠一本正经的纠正“不是作妖,是正义!” “走吧走吧。”顾荣笑道。 竹葳院,顾知痛并快乐着。 他喜欢日日见阿姐。 可,见了阿姐意味着他得敞开肚子吃,不能三勺两勺应付。 不过,如果一日三餐都有阿姐相伴,他愿意硬吃。 “不言,搀着小公子在院里走走。”顾荣温声叮嘱着。 不言话痨般抢答“饭后百步走,回到九十九。” 顾荣失笑。 等顾荣慢悠悠晃到椿萱院,汝阳伯的脸又阴沉如云漆黑如墨。 “父亲,早。” “陶姨娘,早。” “扶曦妹妹,早。” 顾荣笑靥如花。 汝阳伯见不得顾荣这副春光灿烂的模样,习惯性地想拍桌子耍威风。 又想起顾荣阴阳怪气的指桑骂槐,硬生生将怒火咽下去,一再克制。 “大小姐,伯爷等候您多时了。” 陶氏一脸贤惠相。 顾荣挑眉“呦~” “原来是陶姨娘啊。” “一夜未见,陶姨娘眼角细纹又添数道。” “荣荣我啊,孤陋寡闻,竟不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能这般具象化。” “我还甚是好奇一夜白发,陶姨娘何时能让我见识一番?” 陶姨娘的贤惠脸僵住了。 下意识伸手抚了抚眼角,越抚,心越沉。 汝阳伯忍无可忍“住嘴!” “陶氏是你长辈!” 顾荣拉开椅子,自顾自坐下“是吗?” “我母亲说,陶氏是父亲的童养媳。” 汝阳伯心惊肉跳“胡言乱语!” “你母亲自恃清高,怎会将此等辱人清白的污秽之语宣之于口。” “哦~”顾荣斜靠在椅背上,神情慵懒“梦里梦到的。” 汝阳伯紧紧皱眉“莫要再胡说了。” “为父前日还梦到荣氏了,荣氏怎么不说予为父听。” 顾荣笑容绚烂“许是母亲顾念夫妻情意,唯恐父亲怒火攻心,睡梦中猝然离世。” “父亲如此紧张,难道梦境属实?” “既有童养媳,父亲又为何亲携聘礼前往江南求娶母亲。” “难道,父亲是贪图母亲的万贯家财吗?” “咦,软饭硬吃吗?” “还是绝户吃起来香甜?” “不仅自己硬吃,还拉着童养媳一起吃?” “应该不会吧。” “父亲毕竟是世袭三代的汝阳伯。” “螭霖鱼?”顾荣指了指餐桌中央白玉盘中颜色奶白香醇鲜美的鱼汤。 “若我记的不错,螭霖鱼历来是贡品。” “五年前起,新月泉水位愈低,螭霖鱼也愈发难得。 “除却贡品敬献,一条至少百余两。” “先贤有云,鲁酒瑚珀色,汶鱼紫锦鳞。” “大乾药圣,更是亲笔所书新月药物志,言螭霖鱼龙须龙目,似龙无角,得“螭”字,性喜雨而得“霖”字。” “补脑益智,生清降浊,养颜补气,延年益寿。” “是极佳的滋补圣品。” “白玉盆中……”顾荣纤细修长的手指缓缓数过“三条。” “看看个头,得值五百两吧。” “再看看其他点心果子……” “汝阳伯府真真是上京城至高富贵之地,简简单单一餐饭,数百近千两。” “陶姨娘,汝阳伯府如此阔绰,还是莫要再在我面前哭穷了。” “不过……” 顾荣顿了顿“母亲病重前,理过伯府账本,账面满打满算堪堪万两。母亲亡故,陶姨娘入府,只背着个轻飘飘的行囊,身无长物。” “就算那破行囊中全装着银票,也经不起这样挥金如土的过日子吧。” “难道陶姨娘有得天独厚点石成金的神通?” “陶姨娘,教教我可好?” “哎,我名下铺面甚多,烦恼呦。” 汝阳伯和陶氏又气又臊。 “顾荣,你!”汝阳伯操起面前空了一半的糕点碟子,狠狠的砸向顾荣。 顾荣微微侧头,青棠眼疾手快的接住。 她的青棠,天生力气大反应快。 顾荣眉眼含笑的扫过满桌子的美味佳肴,“父亲之神勇,千古无二。” “陶姨娘之神通,亘古烁今。” “般配的很。” “有道是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 “父亲力气大,说明吃饱喝足了。” “青棠,将桌上膳食装进食盒带走。” “上京城多的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可怜人。” “浪费可耻。” “是,小姐。”青棠欢欢喜喜应下。 汝阳伯气的站起来身来想掀翻桌子。 奈何,紫檀木桌不是一般的重。 “女儿孝顺,恐父亲老眼昏花犯糊涂,特提醒您一句。” “紫檀木桌在母亲的嫁妆单里。” “母亡,所有嫁妆当女儿与小知平分。” “不是摆在椿萱院里,就是父亲和陶姨娘所有。” “忤逆不孝!”汝阳伯咬牙切齿。 “忤逆不孝!” 顾荣神色不动“对啊,是忤逆不孝。” “这名声不是五年前就从汝阳伯府传出去了吗?” “对了,不止忤逆不孝,还有跋扈不悌,狠毒不仁。” “府里府外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不配为人。” “五年了,想明白一个道理。” “既然自证清白难,到不如直接落实罪证。” “也不算是枉费了那一声声的唾骂。” “父亲觉得呢?” “我顾荣!” “不仁、不孝、不悌、跋扈、狠毒,又何妨!” 也就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了。 她不要名声,名声就是浮云,再也不能要挟她。 “你还要不要脸!” 顾荣笑眯眯摸了摸光滑如剥壳鸡蛋的脸“父亲。” “女儿对自己这张脸已经很满意了。” “所以,不打算再要了。” “我有一张肖似母亲的美脸就够了了,再多不就成厚脸皮了吗?” 第13章 磨刀霍霍向猪羊 顾荣神清气爽,从容不迫,哼唱着明快的小曲儿,扬长而去。 汝阳伯暴跳如雷,大骂顾荣忤逆不孝。 “青棠,吩咐下人将膳房里的螭霖鱼移到望舒院的池子里。” 林荫石径,枝叶低垂,末梢扫过顾荣的发髻。 顾荣抬手,手指拂着浓密叶子而过。 青棠面露为难“小姐,膳房上下皆是陶姨娘的心腹,素来有恃无恐阳奉阴违。” 指甲刺破树叶,顾荣轻描淡写“都说打狗也得看主人,正因看了主人才更要打狗。” “青棠,我妆奁珠钗首饰美吗?” “美。” 工艺精湛,栩栩如生。 “珍贵吗?” “珍贵。” 争相追捧,有市无价。 “冯婆子心痒眼热,不是很正常?” 顾荣摊摊手,莹光如玉透着粉嫩的指甲,染上了一抹月牙形的深绿。 “大乾律法,奴籍偷盗主家财物,主家有权动私刑,笞五十。” 冯婆子是膳房下人里最得陶姨娘倚重信任的。 以往五载,仗势欺人,作威作福。 甚至敢打竹葳院中的膳食的主意。 若要杀鸡儆猴,冯婆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奴婢明白了。” “恰巧,冯婆子来过望舒院领赏。” “青棠深得吾心。”顾荣笑道。 望舒院。 片刻功夫,青棠惊呼招贼了。 “大小姐珍藏的绿雪含芳簪、赤金嵌玛瑙珠海棠花步摇不见了!” 阖府皆知,大小姐妆奁里的首饰件件珍品,出奇昂贵。 垂涎三尺者众,有机会得手者寡。 顾荣面染霜雪,沉声厉喝“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偷到本大小姐的头上。” “给我查,查不出来,所有人等,一律发卖!” 青棠抢先一步跪在地上“大小姐,是奴婢疏忽,致使贼人有机可乘,请小姐处罚。” “青棠,贼人惦记,防不胜防。”顾荣伸手虚扶青棠“该受处罚的不是你!” “且好好想想,你最后一次见绿雪含芳簪、赤金嵌玛瑙珠海棠花步摇是何时?” 青棠作沉思状“大小姐,奴婢记得很清楚。” “昨日辰时,奴婢陪大小姐出府礼佛前,还清点整理过妆奁里珠钗首饰,不曾有缺。” 顾荣蹙眉“所以就是这一天一夜的时间。” “在此期间,所有出入望舒院的人都有嫌疑。” “昨夜大小姐下令恩赏阖府下人,酉时起望舒院人流如织络绎不绝。”流雨轻声提醒。 “难查。” 顾荣的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义正言辞“再棘手也要追查到底。” “伯府乃世代荣耀之门,岂能容忍有卑劣行径、贪图小利之徒潜伏其间。” “今日窃的是本小姐的饰物,他日若胆敢将手伸向父亲的官印,或是陶姨娘与二小姐的私密之物,侯府的尊严与名声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青棠心领神会,忙不迭道“大小姐英明。” 顾荣旋即扫过望舒院内战战兢兢的一众仆妇下人“望舒院自查,无误后,诸位随青棠、流雨去搜旁的地方,切勿漏下任何一个昨日出入望舒院的可疑之人。” “倘若你们不愿因贼人的牵连而被发卖,那就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顶着疑似盗窃主家财物的罪名,还不知道会被卖到什么肮脏的地方。” 话音落下,望舒院的下人做鸟兽状散去。 片刻后,便在青棠、流雨的带领下,雄赳赳气昂昂去搜寻盗贼了。 汝阳伯府,又热闹起来了。 此热闹,不同于彼热闹。 是人心惶惶的闹腾。 最终,众目睽睽下,青棠亲手在冯婆子床角的箱笼里搜出了绿雪含芳簪、赤金嵌玛瑙珠海棠花步摇。 冯婆子大喊冤枉。 青棠干脆利索的命望舒院的下人捆了冯婆子,顺便塞了口。 椿萱院。 陶姨娘正轻声细语地安抚着怒气冲冲的汝阳伯,试图平息怒火,顺便上眼药挑拨离间。 下人匆匆而入,打断了陶姨娘的谋算。 汝阳伯的脸色瞬间铁青,猛地一挥袖,手中的茶盏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 “啪”的一声,重重地砸落在地板上,四分五裂,茶水四溅。 “这个孽障又在折腾什么!” “一刻都不得消停。” “孽障?” 未见顾荣人,先闻顾荣声。 青棠挑起帘子,顾荣凛然不可侵地跨过门槛。 “父亲的话,我有些听不明白了。” 顾荣坐在下首,侧头看着汝阳伯。 “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出于对父亲颜面与侯府清誉的坚定维护,未曾有丝毫私心。” “父亲非但不予以称赞,竟痛斥我为逆女。” “陶姨娘。”顾荣话锋一转“你说,父亲是不是老糊涂了。” 轻叹一声,继续道“也是难为陶姨娘了。” 汝阳伯紧咬后槽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悦“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你自行处置便是,又何苦要闹到椿萱院来,搅扰这一方清净!” “女儿无能,发落不得啊。”顾荣幽幽道。 声音里的挫败,无人能忽视。 “丢失的绿雪含芳簪和赤金嵌玛瑙珠海棠花步摇是在膳房冯婆子的箱笼里找到的。” “人赃并获。” “本是无可辩驳之事,可偏偏冯婆子狗仗人势的叫嚣她是陶姨娘的心腹,说我根本无权处置她。” “没有办法,我只得来找陶姨娘讨一句准话。” “我是否有权处置冯婆子?” “倘若陶姨娘袒护,我立马命人给冯婆子松绑,恭恭敬敬地将绿雪含芳簪、赤金嵌玛瑙珠海棠花步摇奉上。” “至于以后会不会偷盗父亲的印信文书,酿成难以挽回的大罪,那就不得而知了。” “谁让冯婆子有陶姨娘护着呢。” “而陶姨娘又是父亲的心尖人。” 说到此,顾荣轻啧一声“难怪冯婆子那般有恃无恐。” “要不,汝阳伯府干脆改姓陶吧。” “反正膳房仆妇亦能随随便便骑在我这个嫡出大小姐头上。” 陶姨娘几乎要将手里的帕子绞烂。 “大小姐说笑了。” “伯爷英明睿智,伯府再现祖辈荣光指日可待。” “冯婆子是膳房的主事,一向勤恳踏实,膳房上下有口皆碑。其长孙作为书童随扶景入明湛书院,侍奉左右,尽心尽力。” “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顿时,顾荣抬高声音,质问“误会?” 第14章 沧海桑田又一世 “陶姨娘的意思是我刻意构陷冯婆子?” “陶姨娘是不是对我的财力有什么误会?” “说句不甚谦虚的话,冯婆子什么档次,配我刻意构陷。” “啧,小门小户的眼界……” 顾荣眨眨眼,委屈巴巴道“父亲,陶姨娘以下犯上污蔑辱骂女儿。” “您听听,陶姨娘说的像话吗?” 就是她构陷冯婆子了,那怎么了! 汝阳伯眉宇间尽是烦躁与不耐,他用力地按揉着眉心,沉声喝道“都闭嘴。” “陶氏,那冯婆子该怎么处理!” 陶姨娘垂首“听大小姐的。” “我听陶姨娘的。”顾荣勾唇轻笑。 冯婆子是陶姨娘养的咬人的疯狗,她这人知情识趣,不行越俎代庖之举。 陶姨娘咬咬牙“发卖了吧。” 顾荣阴阳怪气“陶姨娘仁慈。” 转而面向汝阳伯,言辞恳切道“父亲,治家之道,贵在赏善罚恶,恩威并施,宽严有度,方能家和万事兴。” “陶姨娘宅心仁厚,实乃家族之福,然威严稍欠,恐难以震慑宵小。” “人心不足蛇吞象,若长此以往,府中仆从难免心生懈怠,甚至滋生祸端。” “不过,转念一想,或许陶姨娘已倾尽全力,在其位谋其政,实乃不易。” “毕竟,身为外室,她只需温柔以待父亲,无需涉足家族繁杂事务与人际纠葛。” “父亲,您当真不考虑下明媒正娶一续弦吗?” “如此一来,不仅能后宅安稳,更有可能得陛下青睐,委以重任,光耀门楣。” 汝阳伯又一次不可避免的心动了。 陶姨娘深吸了一口气,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伯爷,大小姐,妾是顾念扶景的心情,欲在此事上稍作宽容,网开一面。” 扶景。 顾扶景。 是汝阳伯和陶姨娘的儿子。 年方十二。 汝阳伯将陶姨娘抬回府后,顾扶景就取代了顾知的地位,摇身一变成了汝阳伯府的大公子。 于汝阳伯而言,顾扶景体魄强健、少有才名;顾知体弱多病、缠绵病榻。 如何选,并不难抉择。 所以,汝阳伯不遗余力的扶持培养顾扶景的同时,也将顾知忽略的彻底。 “扶景弟弟?”顾荣挑眉失笑,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子“这话说的,难道冯婆子才是扶景弟弟的生母?” “要不然,又怎会因冯婆子怨怪父亲迁怒陶姨娘?” “还是说,在陶姨娘眼里,扶景弟弟是受私情裹胁,受小厮左右,是非不分之人?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慈母多败儿,父亲对扶景弟弟寄予厚望,陶姨娘万不能妇人之仁断送了扶景弟弟的前程。” 陶姨娘面对此景,竟感到一阵无力,难以招架,只能沉默以对。 她内心满是不解,仅仅是一次佛宁寺之行,为何能让顾荣宛若醍醐灌顶脱胎换骨,蜕变得如此彻底。 往昔的顾荣,虽也擅牙尖嘴利。 但那不过是空有其表的锋利,如同无的放矢的箭矢。 看似凶猛,实则一击即溃,不过是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罢了。 而今,纸老虎骤然有了骨架,生了血肉,长了利爪,呈猛虎下山之势,要将挡在路上的人撕碎。 陶姨娘不由得越发警惕。 顾荣:不是去了趟佛宁寺,是沧海桑田又一世。 下嫁裴叙卿,为裴叙卿铺路的日子不是白过的。 一听顾荣言及顾扶景,汝阳伯瞬间上心。 “陶氏,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冯婆子偷盗,有此家风家教,其孙儿也不见得品性端正,不宜留在扶景身边,一并发落了。” “荣荣话说的耿直,但在理。赏罚不明,乱象不远矣。” 陶姨娘暗恨,面上分毫不显。 “既是偷盗,那便打断冯婆子的手脚撵出府去。” “大小姐,可满意了?” 顾荣闻言,不禁惊呼“这么严重?” “我还以为按律笞五十即可呢。” “不过,陶姨娘有惩治恶奴,遏制偷盗风气,以儆效尤之心,严厉就严厉些吧。” “我就不讨嫌地充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了。” 至于满意吗? 自然是满意的。 陶姨娘:活菩萨? 活阎王还差不多! 伴随着冯婆子的歇斯底里的惨叫声,顾荣搭着青棠的手背踩着矮凳上了马车。 “霓裳阁。” “好嘞。”费老伯乐呵呵应下。 巳时六刻,一辆又一辆精致华美的马车堵在霓裳阁外的长街上。 几乎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汝阳伯府的马车只得停靠在街角。 “大小姐怕是要在霓裳阁耽搁甚久,无需在此干等着。” “马车食盒里备了些吃食,费伯,你不妨驾车返回家中,与妻儿老小一同用。” 青棠妥当的嘱咐着。 费伯眼睛笑眯眯的,很是慈祥。 “那老奴何时来接大小姐?” “申时末。” 当顾荣自霓裳阁后门悄然步出之际,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清瘦小郎君。 持扇轻摇,半遮芙蓉面,眉眼俊秀,俨然是位翩翩公子。 青棠身着一袭小厮的装扮,内心半是局促不安,半是跃跃欲试的激动。 “大……”他的话语在舌尖上打了个转,改口道:“大公子。” “大公子为何突然想起去茶楼听书?” "啪"的一声脆响,顾荣悠然地合拢了他的折扇,轻摇着头道:"非也,非也。" “不是听书,是给饔飧不继的说书先生送份一日暴富的大礼。” “青棠,丹朱死了,但裴叙卿还活着。” “他若能安然入梦,无所忧虑,我则必将夜不能寐,食不甘味。” 青棠闻弦音而知雅意“大公子想看裴叙卿身败名裂?” 顾荣微微颔首,目光中是深邃的决意 她要裴叙卿夜夜无眠,日日憔悴。 茶楼。 一枝春。 顾荣折扇遮面斜倚在门框上,只见高台上,头发花白老态龙钟的说书先生手持醒木,声音感情充沛,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抑扬顿挫间,将故事演绎得淋漓尽致荡气回肠。 “就他了!“ 听罢一则故事,顾荣下定了决心。 好的说书先生能令她粗制滥造的话本子增色。 顾荣从袖子里掏出连夜写好的话本。 一手银票,一手话本子,递了过去。 “小侯爷。” 第15章 钓成翘嘴了 蔼蔼春风,拂面扫发而过。 掠过谢灼的发带,飘逸若嫩柳。 修长笔直的指尖,划过朱漆雕栏。 谢灼的眉微微蹙着,凭栏而立,目光低垂俯瞰着一街之隔,折扇别于腰间的清瘦少年。 身姿挺拔,张扬又不羁。 不甚高明的女扮男装。 不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捻银票。 看得出来,的确是不差钱的主儿。 手指轻颤,想起了荷包中的银票。 “小侯爷。” 宴寻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谢灼抽回视线,转身回眸。 “梨花白玉酥,如意牛乳糕买好了。” 宴寻献宝似的晃了晃手中的糕点盒。 谢灼颔首,眼神平静淡漠,薄唇轻启,声音清冽而沉稳“不着急回长公主府,此间春茶,茶汤透亮,入口即甜,回甘立起,再饮一盏吧。” 宴寻一怔,顿起狐疑。 长公主府和忠勇侯府还会缺上等好茶? 宴寻敛起心中疑虑,见谢灼倚窗坐着,茶香幽幽。 春风偶尔穿窗而过,扬起发带,少年意气。 朦胧水气,又为这份少年意气添了几分慵懒。 神色淡漠,姿态优雅而矜贵。 似乎真的是心念所至,对此间春茶生万千欢喜。 于是,宴寻掀起衣摆,对面而坐。 双手接过茶盏,用茶盖轻轻拂去浮沫。 轻抿一口,心道平平无奇。 与贞隆帝赐下的贡茶相比,毫无可取之处。 难道,小侯爷是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吃腻了,想换换口味尝尝清粥小菜? 越想,宴寻越觉得可能。 谢灼的目光如无所依的风,看着一街之隔的少年郎身影消失,忽然启唇,蓦地问道“宴寻,” “你听过说书先生说书吗?” 宴寻不明所以“听过。” “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旋即放下手中的茶盏,身体微微前倾,探头朝楼下看去。 古朴的牌匾上,一枝春三字映入眼帘。 宴寻心中闪过了然“小侯爷要去听听吗?” 谢灼摩挲着渐渐冷却茶盏“也好。” “那便去听听吧。” 话音落下,谢灼起身,留给宴寻一个背影。 宴寻挠挠头。 啧,小侯爷之意不在茶啊。 宴寻拎起糕点盒子,三步并作两步跟了过去。 一折扇,一醒木。 “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心不平。” 一枝春的大堂里,谢灼支颐而坐,听着白发说书人慷慨激昂地讲述着扣人心弦的故事。 花魁娘子心比天高攀龙附凤。 落魄书生贼眉鼠眼心术不正。 佛门清净地,落魄书生歪心斜意。 她是与落魄书生有仇吗? 谢灼暗暗在心中想着。 还是说,说书先生口中的落魄书生就是佛宁寺下药的罪魁祸首? 谢灼身侧的宴寻,越听越觉得故事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裴叙卿的生母不就是心比天高的花魁? 佛门清净地歪心斜意不就是在说裴叙卿偷鸡不成倒失把米? 这故事,不会就是出自汝阳伯府的顾大小姐之手吧? 宴寻眸光闪了闪,视线不由得在谢灼身上徘徊游移,似乎在仔细审视,又似在探寻着什么。 意外? “宴寻,你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甚妙。” 源于现实,高于现实。 毕竟,他亲眼目睹了顾荣的杀伐果断步步为营。 “我亦觉如此。” 在宴寻的瞠目结舌下,谢灼缓缓起身朝着高台走去。 “老先生,此故事甚合晚辈心意。” “敢问老先生能否割爱,将手稿卖于晚辈。” 谢灼垂首,双手奉上银铤。 眼神被案桌上那肆意挥洒、几近狂野不羁的笔迹所吸引。 不似寻常女子清秀整齐的簪花小楷。 反倒字如其人,飞扬跋扈感扑面而来。 发须皆白的说书人:!!! 他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短短半个时辰,又是银票又是银铤。 财神爷终于想起他这个忠实而虔诚的信徒了吗? “可以,可以。”说书人将手稿递了过去,接过银铤,忍不住咬了咬。 “老先生,手稿主人可有什么忌讳和特殊要求?”谢灼淡淡问道。 说书人掂量着银铤,乐呵呵道“他的要求倒也不难,只是希望我能连续半个月,只讲述这一则故事。” 谢灼敛眉“还望老先生言而有信。” “那是自然。” 宴寻已经看傻眼了。 他很怀疑他错过了什么。 直觉告诉他,小侯爷对手稿之主心知肚明。 那小侯爷知道顾荣的身份了吗? 刹那间,宴寻只觉薄衫侵冷意,心沉如暗铁。 宴寻跟着谢灼,头重脚轻晕晕乎乎地走出一枝春。 似有千言万语,偏又欲言又止。 他总不能直接问小侯爷是不是被一面之缘的顾荣钓成翘嘴了? 那可是汝阳伯府声名狼藉的嫡长女啊。 上京城官宦勋爵之家,提起顾荣,就没有不摇头的。 不仁、不孝、不悌、狠辣。 要是放在佛书里,不是被度化,就是被超渡! 但想起顾荣那张脸以及行事作风,宴寻又觉得小侯爷乱了心神不是不能理解。 小侯爷的日子过的就像是冬日的阳光。 亮的晃眼,却没有温度。 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平淡如水寡淡无味。 顾荣呢。 是开在严冬的一品红。 硕大深红的叶,是冬日里的炉火。 炙热,燃烧。 他曾听人说起过,一品红于厌倦漫长严冬的人而言,如沙漠旅人遇绿洲。 在劫难逃。 绚烂荼蘼,是顾荣灔丽的容颜,也是顾荣睚眦必报的行事作风。 所以,是顾荣这片猝不及防绽放的一品红,让小侯爷的清正淡漠如寒霜冬雪的心乱了吗? 可,一品红不只会在小侯爷的冬日盛开。 亦不会只停留在小侯爷的一方天地。 那阴险小人裴叙卿不就对顾荣志在必得吗? 宴寻一声又一声地叹气。 把小侯爷钓成翘嘴也无用啊。 贞隆帝和长公主都不会允许小侯爷娶日渐没落的汝阳伯府小姐为妻。 更莫说,还是声名狼藉,世家大族避之唯恐不及、人人谈之色变的顾荣。 要不,把小侯爷翘起来的嘴缝起来吧。 宴寻的叹息,此起彼伏,仿佛无休止的细雨,悄然无声地笼罩在谢灼头顶。 “宴寻,护卫我左右便这般痛苦吗?” “不如你与丞昇换换?” 第16章 何谈心悦 宴寻回神,苦哈哈道“不痛苦。” 心苦,也命苦。 长公主那里,是不是得替小侯爷瞒着。 但东窗事发之日,就是他宴寻被剥皮抽筋之时。 “小侯爷,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灼轻飘飘道“讲。” “小侯爷。”宴寻硬着头皮“佛宁寺禅房,当真没有低鬓钗落,春意融融吗?” 谢灼的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顿,心跳之声仿佛瞬间紊乱,在胸膛中狂乱地跳跃着。 钗有落吗? 落了吧。 珠钗垂下的流苏轻轻摇曳着,冰冰凉凉划过他的喉间。 仿佛冬日里初雪落在面颊,轻拂肌肤。 有春意融融吗? 谢灼扪心自问。 大抵也是有的吧。 但绝不是宴寻理解的低鬓钗落,春日融融。 “宴寻,休得胡言。” “女子清白、名节不可辱。” “清火丸是有数的。” 闻言,宴寻非凡没有被安慰到,反而越发心惊肉跳。 是啊。 他负责给小侯爷随身携带的玉瓶随时添药丸,最是清楚清火丸的数量。 中迷情药的是顾荣,清火丸却少了两粒。 这! 这说明小侯爷情动了。 晴天霹雳! 平地风波! 如此重要的细节,他竟然无知地忽略了! 佛宁寺的禅房里,盛开的一品红终是点燃了清冷凛冽的寒冬。 宴寻咽了口口水,声音略显紧张地断断续续说道“小侯爷,属下斗胆问一句,您对禅房艳遇的姑娘是何看法?” “克己复礼。”谢灼觑了宴寻一眼,死水微澜的声音染上了厉色“宴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一再旁敲侧击,一再费心试探。” 宴寻:当然是担心小侯爷这颗大白菜被顾荣拱了啊。 “你查明了她的家世身份?” “你忌惮她的性情手段?” “你不愿我与她有纠葛?” 谢灼抬眼看向宴寻,四目相对,一连三问。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分外肯定。 宴寻心虚的挪开视线,心中止不住哀嚎,是什么给了他勇气,让他有胆子敢在小侯爷面前自作聪明。 “小侯爷知道她不是好人?” “何为好,何为坏?”谢灼攒眉蹙额。 “她滥杀无辜了?” “还是……” 谢灼还未说完,宴寻就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谢灼:…… “确定无辜。” 宴寻点头又摇头。 硬生生被迷情药药性憋死的丹朱不无辜。 至于汝阳伯府死在顾荣手中的仆妇奴婢是否无辜,他就不得而知了。 传闻中,汝阳伯府的大小姐顾荣又是亲自持刀砍杀下人,又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下令杖毙十数人。 其中内情,他不甚清楚。 但汝阳伯府的的确确抬出了十余具裹着草席的尸体。 那一年,顾荣年方十二。 “宴寻,倘若未知事情的全貌,便不应轻率地评判是非,更不应急于下定论。” 谢灼记得,女子扑他入禅房时,问他可有婚约在身,是否有心上人。 这说明,她有底线。 在那女子捻着一沓儿银票求他帮帮她时,他就知道,她或许不是世人所欣赏的温婉贞静体贴柔顺,但绝不是卑劣无耻丧尽天良。 中烈性迷情药都知道礼貌询问、银票利诱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呢。 谢灼一本正经地想着。 宴寻:小侯爷的心都偏的没边了。 顾荣指不定已经把小侯爷抛在九霄云外了。 “小侯爷心悦她吗?” “一面之缘,何谈心悦。” “你可还有问题?”谢灼挑眉。 无形的威势倾泻而出,宴寻恹恹地应下。 “既没有问题,那便将手稿上的故事重新抄录,交给书局印刷成册,薄利多销,让这佳话得以广泛流传。” 宴寻:??? 这叫何谈心悦? 他读书少,别骗他! 谢灼平静淡然“故事写得好,噱头十足,节奏紧凑,高潮迭起,遣词造句极为讲究,却又不拗口晦涩,难得。”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仅凭一枝春的说书先生扬不起一场吹遍上京的风。 宴寻抿抿唇“小侯爷,您有所不知。” “故事里心比天高的花魁娘子攀的是永宁侯。” “永宁侯简在帝心,永宁侯夫人年少时曾是长公主的伴读,如此将永宁侯的隐秘之事大肆宣扬,怕是不妥,恐将引发不必要的风波与猜测。” 谢灼答非所问“所以,落魄书生是永宁侯的儿子?” “永宁侯不认。”宴寻纠正。 “世人皆知,永宁侯夫妇青梅竹马,鹣鲽情深不纳二色,又怎会……” 谢灼打断了宴寻的话,问的清醒又理智“若真的情深如许,又为何在大婚前夕去万春楼与花魁娘子寻欢作乐?” 他虽不知与心上人成婚是何等心情,但他知道,但凡守礼有良心之人,都不会在大婚前夕眠花宿柳,与花魁娘子推杯换盏对饮大醉。 宴寻闻言,不由得一愣,瞬间感到无言以对,竟一时语塞。 片刻后才道“小侯爷,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当年的事情,永宁侯讳莫如深。” 谢灼晃了晃手稿“洋洋洒洒八千余字,寥寥数十字提及花魁娘子心心念念的攀附之人,若永宁侯硬要对号入座……” “是永宁侯做贼心虚!”宴寻掷地有声的补充。 谢灼“有理。” “你去吧,糕点盒给我。” 谢灼踩着矮凳上了停靠在路边的马车。 捏了捏眉心,闭目养神。 不得永宁侯承认的儿子,算计之人十之八九也是官宦之女。 他何尝看不出宴寻在故意隐藏那女子的身份。 罢了。 他无娶妻之心,萍水相逢,再不相见,各安天命便好。 至于今日相助,就当是激灼扬清了。 …… 四方书局。 宴寻与顾荣不期而遇。 顾荣秀眉微蹙,不着痕迹的瞥了宴寻一眼又一眼。 眼熟。 甚是眼熟。 眉眼间略有几分佛宁寺男菩萨下属的感觉。 说像又不像,说不像又像。 奇怪! 顾荣心中的疑惑犹如潮水般涌动,一发不可收拾。 宴寻心里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 顾荣! 女扮男装! 确认了,小侯爷就是在看到了顾荣才会那般反常。 顾荣周身,尚萦绕着一缕尚未完全消散的熏香气息。 那是一枝春的特调的香味。 第17章 心软的女财神 宴寻目光下移,视线落在桌沿密密麻麻满是字的纸上。 只是,这字迹与小侯爷交给他的那份截然不同。 一笔一划,一板一眼,方方正正,无半点潦草之态。 暗啧一声,小侯爷自作多情了。 一枝春,不是顾荣的唯一选择。 也对,顾荣才不是时时刻刻需要人遮风挡雨的性子。 不过,真真是看不出来,凶神恶煞之名在外的顾荣竟对各种字体信手拈来,且还能形神兼备,令他眼前一亮。 这种惊喜,好比是废墟里开出了花,烂泥里掏出了金。 宴寻将手稿往袖子里塞了塞,藏的严严实实。 顾荣轻摇折扇,压低嗓音,试探着“这位兄台好生面熟,似是在下的一位故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声音听起来略显低沉沙哑。 宴寻脸不红气不喘,一本正经道“阁下找我套近乎的方式与女扮男装的手艺同样拙劣。” 他的易容术师从隐世高人,又岂会被轻而易举看破。 宴寻自信的很。 稍作停顿,继续道“我不吃这套,阁下莫要白费心思了。” 小侯爷不争气,他定要连小侯爷那口气也争了。 顾荣一收折扇,心下觉着好笑“兄台的自信与兄台的脸一样大。” 宴寻:!!! 有眼无珠! 脸大?你全家才脸大! 他是小侯爷身边最俊俏的侍卫! 除了丞昇能勉勉强强跟他相提并论。 “阁下的心眼与阁下的发丝一样多一眼黑。”宴寻反唇相讥。 “多谢兄台夸奖。”顾荣笑靥如花。 “是在下眼拙,认错了人。” “告辞。” 男菩萨的下属对她没这么明显的排斥抵触。 宴寻:你确定? 顾荣掏出一张银票,叠在纸张上,一同递给了四方书局的掌柜。 宴寻余光不经意瞥到银票面额,眼睛唰的瞪大了。 一千两! 大乾,为方便交易和征税,官府发行银票。 他看出来了,一千两是银票的最大面额,不是顾荣略微出手的极限。 大长公主府和永宁侯府不缺金银,但也不会随随便便在四方书局狂撒千两。 或许,不止四方书局。 一枝春的说书老先生,恐怕在遇到心软的女财神后,实现一日暴富的美梦了。 离开地方书局,顾荣还会去旁的地方。 届时,抬抬手又是千百两, 为了算计区区娼妓之子裴叙卿,值得吗? 败家! 败家! 自己手头紧固然心痛,但眼睁睁与银票擦肩而过更令人揪心。 宴寻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着,脸上挂着浅一分敷衍浓一分谄媚的笑,拱手作揖“这位兄台好生面熟,莫不是鄙人故交?” “即便不是故交,相逢即是有缘。” 顾荣错愕,朱唇微微张开。 青棠上前,叉腰挡在顾荣身前,怒瞪着宴寻。 近来,大小姐走的什么背运,遇到的男子长得人模狗样的,实际上不是登徒子就是财迷鬼。 宴寻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小厮打扮的青棠。 想起来了,冲起来像个炮仗的小丫鬟,力气大的惊人。 一手按着千两银票,狭长的眉毛上扬。 “有缘人,谈笔生意吗?” 顾荣抬眼“谈何生意?” 宴寻笑了笑“有缘人痛快。” “鄙人与上京各大书局的掌柜皆有私交,有鄙人出马,保证三日内,故事传遍上京大街小巷,达官贵人府邸后院。”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鄙人与兄台一见如故,给兄台诚心价。” “童叟无欺!” 嗯,就欺顾荣。 宴寻伸出了两根手指。 既能完成小侯爷的吩咐,还能发家致富。 一举两得! “两万两?”顾荣云淡风轻。 宴寻手指颤了颤,默默咽了口口水。 跟在小侯爷身边见的世面算什么世面! 这才是真正的大场面! 两万两! 天地良心,他本来只打算开价两千两。 在宴寻一脸犹如被雷劈过的注视下,顾荣继续道“可以。” “若我猜的不错,兄台是四方书局真正的东家吧。”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这笔生意,做了!” 她看的分明,自从对方开始说话,四方书局明面上的掌柜就习惯性的垂首躬身。 话音落下,顾荣将袍袖、玉带、荷包里所有的银票递了过去。 宴寻看得目瞪口呆。 真有人随身携带两万银票出府上街。 长见识了! 以前的他是观天的井蛙、是自大的夜郎。 “静候兄台佳音。” “若兄台携款而逃,休要怪我对四方书局下手。” 宴寻接过沉甸甸的银票,飘飘乎不知今夕是何夕。 两万两,买凶杀人都够杀裴叙卿好几次了! “兄台放心,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鄙人定然会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 “办不好,提头来见。” 顾荣眉心跳了跳。 草莽气足的像是打家劫舍的土匪。 “告辞。” 顾荣拱拱手,转身离去。 “公子,若那个见钱眼开的财迷鬼骗您,该如何是好?” 青棠忧心忡忡问道。 “骗就骗了,他只是骗本公子的钱,又不是骗本公子的命。”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骗子呢。” “可两万两也太多了。” “多吗?不多。” 汝阳伯府不知暗度陈仓了江南荣氏多少个两万两! 她得创造个机会,清查母亲的嫁妆。 汝阳伯和陶氏吞下去的,要么吐出来,要么尝尝名声反噬人人喊打的滋味。 她越是挑衅陶氏激其失态,陶氏就越是坐不住。 陶氏慌不择路出手,她才能借机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顾荣的声音幽幽飘来。 宴寻循声望去,只觉得上京有名的恶女金光闪闪。 银票的威力,恐怖如斯。 顾荣和青棠的身影越走越远,慢慢变成黑点。 宴寻收回视线“马掌柜,主子的意思是,印刷成册,薄利多销,务必人人耳熟能详。” 四方书局马掌柜悚然“宴公子,是主子的吩咐?” 宴寻颔首,从袖子里掏出重新抄录好的稿子,拍在案桌上“你比对一下内容,真假自明。” 旋即,又晃了晃那张字迹四方规整的手稿“这份,我带走了。” “多上些心。” 马掌柜不敢有任何异议。 二十张银票揣在身,宴寻觉得他能跟太阳肩并肩。 什么恶女。 分明是心软的女财神! 第18章 冤大头 长公主府。 “儿子给母亲请安。” 谢灼将手中的糕点盒子轻轻递给了一旁侍奉的女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冷。 长公主驻颜有术,云鬓轻挽,花容月貌,雍容华贵。 衣裙绣工繁复而精致,大朵大朵的金线祥云与瑞鸟交相辉映,栩栩如生。 一颗颗晶莹剔透、光芒四射的宝石巧妙地镶嵌于鸟雀的眼眸之处。 更显奢华。 长公主一见谢灼拒人于千里外的冷淡,心下幽幽叹息。 五载了。 谢灼下山五载了。 却还是这样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样。 仿佛十年佛寺禅修,真真成了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的出家人。 “殿下,小侯爷给您带了桂福斋的梨花白玉酥,如意牛乳糕。” “都是您近来最爱吃的。” 听着女使蕴着惊喜的话语,长公主心不由得软了软。 清冷就清冷些吧。 总归心里还是记挂着她的。 “走近些,让母亲瞧瞧。” “半月未见,吾儿又瘦了。” “日后代天子祈福的清苦差事,你莫接了。” 谢灼有些不适应这样的亲近。 神经绷的很紧,身体崩的很直。 “母亲,陛下旨意,无不应之理。” 有高僧批命在前,又有大乾的十年国泰民安,陛下执拗的笃定他的祈福可通神明。 所以,只能是他,也只会是他。 他并未觉得这是一种荣幸。 反而觉得荒唐又可笑。 大乾这十余年的国泰民安,非他于佛寺寄养之故,乃是他的父亲、无数的将士马革裹尸血洒疆场,收回失地之余,将北胡打的仓皇逃窜,退出漠南,轻易不敢轻易侵犯大乾的边境。 哪里是他的功劳啊。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无碍,下次由本宫出面替你拒了。” 长公主抬手,轻抚着谢灼仅用一根发带束起的墨发。 “母亲,母亲。” “灼哥哥来了吗?” 清脆如珠落玉盘的声音响起,下一瞬,梳着垂鬟分肖髻,一袭碧色长裙的娇俏少女提着裙摆,小跑着入内。 许是因跑的急,气息微喘,双颊绯红。 “乐安见过母亲,灼哥哥。” 在看到谢灼时,乐安县主的眼睛亮了亮。 福了福身,便一派天真的捻起谢灼的袖子,轻轻晃着“乐安很喜欢灼哥哥折的垂丝海棠。” 谢灼的眉微不可察的蹙了蹙,后退一步,避开乐安县主的拉扯,目露不解地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满眼慈爱,不欲解释。 只是笑着打量着眼前的一对璧人。 灼儿就不必说了,家世尊贵,清隽出尘,雅正俊美,无不良嗜好,更无妾室通房。 而乐安是她亲自养大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又孝顺乖巧,伶俐懂事,是难得的妻子之选。 谢灼眉头越皱越紧,垂眸,原原本本道来“儿子听闻母亲素爱佛宁寺后山的垂丝海棠,便吩咐宴寻折了几枝送至长公主府,供母亲赏玩,略尽孝心,。” “若母亲不喜,儿子以后便不再自作主张。” 若忽略了谢灼声音里的冷意和疏离,只会觉得这样的声音清冽干净,好似清泉流淌于山涧。 但很显然,无论是长公主还是乐安县主都无法无视。 乐安县主绕着手指,眼尾微红,怯生生的看着谢灼“灼哥哥,是我太喜欢了,所以才斗胆撒娇痴缠着母亲将垂丝海棠送予我。” “灼哥哥,你莫生气了。” “近日,我新得了一卷古画,是前朝蕙明法师绘制,送给灼哥哥赔罪,可好?” 谢灼神色淡淡,声音还是清凌凌的“并未动怒,只是在客观的解释清楚。” “我赠予母亲垂丝海棠,那花便已成为母亲之物,母亲自然有权决定它的去向,无论是保留还是转赠他人。” “乐安,你我同为兄妹,你应当唤我为兄长或是哥哥,而非那听起来不伦不类的‘灼哥哥’。这称呼,于礼不合。” “我知母亲疼你纵你,但该学的规矩礼仪还是要学的,以免贻笑大方。” 乐安县主的脸庞渐渐染上了红晕,泪水在眼眶里闪烁。 长公主的心沉了沉。 在她心里,乐安处处都好。 可偏偏灼儿一直不假辞色,冷冷淡淡。 “灼儿,乐安未上族谱玉碟,唤你一声灼哥哥也无可指摘。” “她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母亲。”谢灼作揖“儿子尚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先行离开了。” 乐安对他的心意? 咒他为什么不早死的心意吗? 五年前的乐安,远不如而今沉得住气。 “灼儿!” 长公主不满厉喝。 谢灼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母亲,儿子身上还承袭着忠勇侯府的爵位,不能堕了父辈的荣光。” 渐渐的,留给长公主一个清瘦的背影。 长公主不明白,她忍痛将谢灼寄养在佛寺,也是为了谢灼好,谢灼怎就竖起了一道高墙,将她隔绝在外。 入长公主府,行那例行请安之礼,却如同过客匆匆,连一口茶水都未曾沾唇,便决然离去 “母亲,是乐安不好,惹灼哥哥生气了。”乐安曲膝俯在长公主的膝头,自责内疚道。 长公主叹了口气“不怪你。” 灼儿是在怨她。 怨她十年的冷漠,怨她强点鸳鸯谱。 若灼儿实在不喜乐安,她…… 她还是如陛下所言,办一场赏花宴,邀上京才貌双全的贵女赴宴。 乐安县主,眼睫颤了颤,温温柔柔的哄长公主展颜。 另一边,离开长公主府的谢灼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他可能是病了。 五年了,他仍没有学会如何重新接纳记忆里的旧人。 如坚冰覆盖下,沉在河底的巨石。 “回府吧。” 直到此刻,一夜未眠的困倦才汹涌袭来。 谢灼微阖着眼睛,揉按着针扎似刺痛的鬓角。 此时,谢灼还不知宴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 “两万两!” 饶是谢灼的心境八风不动,这一刻仍有些惊愕。 宴寻将整整齐齐的二十张银票摆在了谢灼面前“小侯爷,您自下山以来,年复一年接济优抚当年与北胡一战中退下来的残疾老兵,又赡养父兄子孙战死沙场的老弱妇孺,手头紧着呢。” “与其让她做别人的冤大头,不如咱们赚了这笔钱。” “互惠互利。” “反正您对她有救命之恩。” 第19章 跳梁小丑 冤大头? 谢灼眼神晦涩复杂的觑了宴寻一眼。 又看了眼面前整整齐齐的两万两银票。 在佛宁寺,扑倒他时,塞给他的卖身钱尚且不曾有两万两。 推波助澜报复裴叙卿却一掷千金。 是他不值两万两,还是他不如裴叙卿。 越看桌角的银票,谢灼的心情越唏嘘。 他才是冤大头! “小侯爷?” 见谢灼久久不语,宴寻心里直打鼓。 难不成小侯爷已经见不得他占女财神的便宜了? 还真是男生外向啊。 男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跟女财神八字还没一撇,就开始替女财神省钱了。 “属下还回去?”谢灼忐忑试探着。 谢灼薄唇轻启,清冽咧感慨“裴叙卿可真值钱啊。” 宴寻茫然又愕然。 他怎么觉得小侯爷的话酸溜溜的。 错觉吗? 定是错觉! 裴叙卿什么玩意儿,能令他家光风霁月的清正君子妒忌。 宴寻努力说服自己,默默在心中啐了自己一口。 “是挺值钱的。” “依属下之见,她想顿刀割肉文火煎心。” 言外之意,或许她以后仍有机会与出手阔绰的女财神谈生意。 谢灼眼睫轻颤“放下银票,出去吧。” 宴寻悻悻的摸了摸鼻子,跃跃欲试道“属下仅凭三言两语,便让那女财神心甘情愿地为属下慷慨解囊,献上了两万两白银,小侯爷不嘉奖一二吗?” “她是为裴叙卿。”谢灼一针见血地戳穿。 女财神? 倒是好听。 旋即,伸手拿下博古架上的雕花木匣,打开盖子。 匣子里整齐摆放着白花花的银铤。 “好事成双,选两块。” “以示嘉奖。” 宴寻又一次华丽丽的双眼冒光。 若论视觉震撼力,成沓的银票远比不上成箱的银铤。 宴寻的指尖在一块块银铤上划过,口中振振有词“小侯爷,您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前人造词时是好事成廿。” “只不过传着传着,就产生了误差。” 谢灼随手拨出两块银铤,“啪”的一声阖上木匣,长眉微凝,疑惑道“宴寻,我依稀记得,你昔日之态,分明是将金银视为过眼云烟,不屑一顾。” “整日拍着腰间长刀,高呼金银于你如浮云,千金散尽还复来。” “浮云于我如命根。”宴寻小心翼翼的揣起银铤,一本正经。 “那是年少无知,不知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 “倚斜桥的芸娘子新酿出了一种烈而不涩,甘且回味的酒,取名江湖醉。” “小侯爷,您继续忙,属下去也。” 宴寻脚下生风,话音尚未完全落地,人已消失不见。 谢灼失笑。 宴寻嗜酒,却生来千杯不醉从不耽事。 视线下移,二十张千两面额的银票再一次映入眼帘,轻叹一声,拿下另一个木匣,整齐叠放其中。 正如宴寻所说,他是个捉襟见肘的小侯爷。 两面之缘,佛宁寺邂逅的女子已撒了三万两。 裴叙卿是个眼光好的。 谢灼唇角的笑意加深,说不清是嘲弄还是悸动。 片刻后,有老仆轻叩门扉。 “小侯爷,老夫人有请。” 谢灼不禁皱眉。 这个时辰? 是向蓉月过府了吗? 母亲膝下有乐安县主,祖母手中也有向蓉月。 向蓉月唤祖母一声姨姥姥,唤他一声表哥。 向蓉月父亲亡故,母亲改嫁,一介孤女。 母亲想撮合他和乐安县主,祖母则是希望他能在后院为向蓉月留一席之地。 母亲觉向蓉月不祥,更怕向蓉月在祖母的扶持下生出与乐安县主争抢的心思,因而以向蓉月孤辰寡宿六亲缘浅为由,断不认同祖母的想法。 不论是乐安县主还是向蓉月,他皆无意。 但母亲和祖母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是向姑娘入府了吗?” “表姑娘亲手为老夫人和小侯爷裁剪缝制了衣袍,老夫人请小侯爷前去道谢。” 谢灼捏着眉心,冷声道“不必。” “本侯的四时衣裳,一应由宫中织室、长公主府绣娘负责,无需向姑娘劳心劳力。” “本侯还有公务处理,若无要事,莫要打扰。” …… 顾荣堂而皇之地回到霓裳阁换回女装。 “这件。” “这件。” “还有这件。” “照着本小姐的尺寸各做两套。” 跟在顾荣身后的女伙计,连连颔首,满面笑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贵客放心,霓裳阁不敢说是上京最好的布店,但也是数一数二的,裁缝和绣娘的手艺精湛,堪称一绝。” “定会按照贵客的吩咐,让贵客满意。” 顾荣颔首,又指了几套稚童的袍服,报了尺寸,选了布料。 “长姐。”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长姐。” 温柔中染着惊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若不回眸,只听声音,宛若夕阳投射江面,镜影沉璧波光粼粼。 半江瑟瑟半江红。 顾荣脸上笑意散尽。 此时,青棠已福身向来人见礼。 “陶姨娘好。” “二小姐好。” 顾荣轻嗤一声,将定金交到女伙计手中,不慌不忙转身“陶姨娘好兴致。” “隅中,陶姨娘才亲自下令命人打断一心效忠您的冯婆子的手脚,将人撵出府去。不过两个时辰,竟似无事人一般。” “若我没记错的话,冯婆子跟了陶姨娘五年了吧。” “陶姨娘,扶曦妹妹,慢慢选。” “长姐。”顾扶曦盈盈一笑“冯婆子摸进你院中行盗窃之事,即便是府里老人,母亲身为伯府主母,掌中馈理家事,亦不能有失偏颇。” “扶曦见长姐挑选完了,能否替扶曦参详一二。长姐的眼光一向是极好的,扶曦相信长姐。” 说话间,顾扶曦就挽上了顾荣一侧手臂。 陶姨娘顺势慈爱一笑,熟稔又亲切道“荣荣,若早知你要来霓裳阁……” “陶姨娘就不来了吗?”顾荣眨巴着眼睛,问得无辜又诚恳。 她不仅会掀桌,也是会装腔作势的。 陶姨娘的笑容滞了滞“荣荣,母亲的意思是,若早知你要来霓裳阁,就让扶曦与你一道来了。” “母亲就留在家中照看伯爷了。” “你是不知,你走之后,伯爷怒火攻心,险些气晕。” 陶姨娘字字句句皆在顾荣的雷点蹦哒。 母亲? 荣荣? 顾荣心中不禁冷笑。 第20章 没有你我可怎么活 陶姨娘是想激怒她,她清楚的很。 最好能在激怒她的同时,让她本就狼藉的名声再臭不可闻些。 但陶姨娘忘了,烂名声和再烂一些没有太大区别。 坏人做一件好事叫立地成佛,好人做一件坏事叫原形毕露。 善人回头就是恶,恶人回头就是善。 换个角度想,她甚嚣尘上的恶名,怎么不算是机遇呢。 “呀!”顾荣惊呼一声“是父亲发现陶姨娘早膳奢靡铺张,动辄数百上千两的事情了吗?” “陶姨娘,按理说晚辈不应理论长者是非,但早膳用三条螭霖鱼来炖汤,终究过度奢侈。” “二十余年前,汝阳伯府一度败落,父亲也因此历经了诸多艰辛。他如今见不得您如此挥霍浪费也情有可原,你万不该与父亲置气。” “哎,罢了,我是父亲的长女,是汝阳伯府的嫡长女,既知父亲气病,理应去父亲病榻前侍疾。” 真真假假就是真。 虚虚实实就是实。 这番话即便传到御史耳中,她也是不虚的。 顾荣捻起帕子,装模作样地拭去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水,满脸歉疚“扶曦妹妹,长姐怕是不能替你掌眼了。” 嗯,不能掌眼,能掌掴。 陶姨娘和顾扶曦要不要? “陶姨娘,扶曦妹妹,你们慢慢选。” “选好后,可以如以往那般记在荣氏商行名下。” 顾荣抬高声音,贴心提醒。 刹那间,四面八方的窃窃私语声,飘在陶姨娘耳中,好似置身于刑场之中被一刀刀凌迟。 偏偏她无从反击! 伯府豪爽采买螭霖鱼是事实,她曾经还凭此在一众贵夫人洋洋得意。 顾荣! 不,她压制了顾荣五载! 绝不能放任顾荣扭转局势。 “长姐。”顾扶曦仰起小脸,柔柔弱弱地开口“不怪母亲,是扶曦之过。” “扶曦自幼体弱,母亲偶然得知螭霖鱼于扶曦病症有奇效,关心则乱,终归是一片慈母之心。” 顾荣挑眉,不接招“扶曦妹妹,长姐忧心父亲病情,见你如此冷静且言之有物,实令我自愧不如。“ “长姐就先回府侍疾了。” 真正体弱的人是小知,不是顾扶曦。 顾荣抽出手臂“青棠,回府。” 临走前,仍不忘嚎上一声“我已经失去母亲了,绝不能再失去父亲。” 陶姨娘:…… 顾扶曦:…… 有顾荣那么一番声情并茂的话在前,陶姨娘和顾扶曦脸皮再厚,也做不到面不改色心安理得的继续挑选衣袍。 冠冕堂皇又苍白无力地辩解补救几句后,陶姨娘拉着顾扶曦落荒而逃。 “外室扶正骤然得势小人乍富,真真是笑死人。” “早膳三条螭霖鱼,还真敢补啊。” “补来补去,还不是晕死过去了?” 霓裳阁的客人,非富即贵。 陶氏一走,三三两两的妇人摇头嗤笑。 “是个有手段的,能把汝阳伯迷的五迷三道晕头转向的。” “什么有没有手段,本夫人不关心,本夫人只在意汝阳伯府的家底儿竟厚实至此吗?” 这次捻着帕子开口的,务实的很。 “你们忘了?汝阳伯的元妻可是江南荣氏啊,想当年,荣氏千金风光大嫁于汝阳伯之际,那场面何其壮观。真真是十里红妆绵延不绝,田宅、金银、铺面、商号、玉石、古画,羡煞旁人。” 这位是十余年前那场浩大婚事的见证者。 “那荣氏尚有子女在世,汝阳伯不至于动荣氏的嫁妆吧。” “谁知道呢。” “不是都说荣氏留下的小公子母胎带疾,活不过成年?顾荣又是女儿身,汝阳伯和那外室能眼睁睁将泼天富贵拱手让人?” “可上京人尽皆知,那顾荣忤逆不孝,心狠手辣,小小年纪就对待仆从如同草芥,肆意打杀仆从,是个实打实的不孝女。那陶氏最是仁慈大度,待顾荣姐弟视如己出。” “咦,后院这潭水深着呢,谁又能说得上来。” “散了,散了,该选布料选布料,该读书呢样式选样式。” 霓裳阁外。 陶姨娘和顾扶曦涨红着脸,遍寻不见马车。 “母亲,会不会是顾荣乘马车回府了?” 陶姨娘皱着眉,狠狠地剜了顾扶曦一眼“你说不过顾荣,难道还哭不过顾荣吗?” “你是不是好日子过多了,皮痒了,忘了十岁前过的东躲西藏见不得人,被人骂野孩子的辛酸日子了。” 说着说着,陶氏重重戳了戳顾扶曦的额头,,留下一抹醒目的红印,仿佛在提醒她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顾扶曦低眉顺眼,嗫嚅着“母亲,我没忘。” “我想讲脏水泼回顾荣身上的,但还没来得及。” 见顾扶曦臊眉耷脸的模样,陶氏更气不打一处来“我生了你,也生了扶景。” “扶景那般争气有出息,你怎么连顾荣那个脑袋空空的蠢货都比不上。” “还不去找辆马车!” 对顾扶曦的柔顺和任她摆布,陶氏既满意又嫌弃。 “说来也奇怪,我拍着顾荣的手以母亲自居,还口口声声唤她荣荣,她竟然没当场翻脸。” “改变如此巨大,背后定有高人指点。” 顾扶曦眨眨眼,小声道“母亲,要不寻个时间去一趟佛宁寺?” “先去找辆马车。”陶氏没好气道。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另一边,顾荣悠闲的坐在陶氏的马车里,时不时撩起马车帘布,对着车夫朗声道“再快些!” “陶姨娘都说父亲快要晕死过去了。” 至于到底是对车夫说的,还是对来往行人说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过往行人,一瞥马车上前的徽记。 汝阳伯府。 陶姨娘说汝阳伯快要晕死过去了。 陶姨娘说汝阳伯晕死过去了。 陶姨娘说汝阳伯快要死过去了。 于是,在汝阳伯悠然自得地附庸风雅,左右手对弈时,已经被传的命不久矣。 沸沸扬扬。 风风火火。 汝阳伯不知。 陶氏和顾扶曦亦不知。 顾荣深藏功与名。 “父亲!” 一下马车,顾荣提着裙摆,边哭边跑,边跑边哭“父亲,没有你,我还怎么活啊。” “陶姨娘说您都晕死过去了。” 第21章 接二连三的哭丧 汝阳伯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顾荣傻眼了。 “父亲,您还活着?” 顾荣泪眼婆娑,惊愕不已。 汝阳伯:??? “啪”的一声。 汝阳伯手中的茶盏磕在棋盘上,眉头紧锁,犹如两条蜈蚣般盘踞在额间。 半是不解,半是愤怒。 “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早知你忤逆不孝,却不知你竟咒为父死!” “父亲。”顾荣抽噎着,委屈道“是陶姨娘。” “陶姨娘在霓裳阁当着一众贵妇人的面说父亲气急攻心晕死过去。” “女儿一听,顿时慌了。” 这算是恶人先告状吗? 不算。 这是陈述客观事实。 如此一想,顾荣心安理得。 汝阳伯的脸唰地一下黑了。 “胡言乱语!” 顾荣一脸心有余悸地恐慌“对,陶姨娘就是胡言乱语。” “陶姨娘再怎么跟您置气,也不应在大庭广众之下咒您。” “又大言不惭,几次三番同官眷炫耀螭霖鱼不过寻常之物。”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有风言风语传到御史耳中,父亲岂不是要遭弹劾。” “自父亲将外室扶正,陛下便多有不满,再遭弹劾,新账旧账一起算,十之八九会降旨降旨申饬。” “女儿好同情担忧父亲的境遇啊。” 闻言,汝阳伯心一揪。 慌乱之下,宽大的袍袖扫过棋盘,苦心钻研的明朗棋局陷入混沌。 陶氏是疯了吗? 汝阳伯只觉得神经一下又一下跳动着。 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冷静下来“陶氏非不知轻重的人,莫不是你在外惹了麻烦,故意攀扯?” 顾荣垂眸,偷偷翻了个白眼。 陶姨娘是给她薄情寡义的父亲灌下了迷魂汤吗? 心里这般想着,面上丝毫不显。 “父亲说这样的话,实在伤我心。” “如果这样想,能让父亲舒心,那我无怨言。” 汝阳伯多少有些别扭。 不顶撞了? “你……” “伯爷,你得为妾身做主啊。” 骤然响起的鬼哭狼嚎声,硬生生地将汝阳伯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 蓦地,汝阳伯心底冒出无名火。 一个两个,哭丧呢? “陶氏,你还有没有半点儿做长辈的样子?” 这一瞬,汝阳伯罕见的怀念起荣氏。 荣氏虽是商户女,但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的气度,为人处世的章程规矩,与世家大族的贵女相比,也不遑多让。 细想起来,他仿佛从未见过荣氏失态。 陶氏如同被人掐住喉咙般,所有的哭嚎戛然而止,期期艾艾道“伯爷,妾身也是没办法了?” 汝阳伯烦躁地挥了挥袖子,将棋盘上的棋子扫在地上。 滴滴答答,一颗又一颗。 触地、又起、再落。 顾荣心下觉着好笑,先发制人,怒斥陶氏“陶姨娘委实居心叵测。” “父亲力排众议扶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为继夫人,已经是仁至义尽。” “陶姨娘何以忘却此等恩情,非但不心存感激,反而以恶语相加,诅咒父亲?” “实乃令人寒心。” “难道是觉得做伯府的继夫人憋屈了,想一步到位做伯府的老夫人?” “若不是陶姨娘在霓裳阁口口声声言父亲昏死,我又何至于马不停蹄赶回府,凭白受父亲训斥。” “陶姨娘,你欠我一个解释!” 三言两语,轻而易举的挑拨起汝阳伯大脑中那根敏感的弦。 “陶氏!”汝阳伯厉声道“你当真在外丢人现眼了?” 陶氏手中的帕子捏的变了形,揉了又揉。 “伯爷,您有所不知。” “大小姐越发口无遮拦了,将伯府早膳用三条螭霖鱼来炖汤之事宣之于口。” 顾荣惊呼一声“难道父亲不是因为陶姨娘的奢侈挥霍气晕过去的吗?” “那是因为何事?” “因为陶姨娘下令打断了冯婆子的腿吗?” “陶姨娘,你可不要污蔑父亲。” “父亲高风亮节洁身自好,与冯婆子之间清清白白,绝无任何私情,更无任何不舍。” “陶姨娘,慎言!” 汝阳伯涌出吞了苍蝇的恶心感。 他和冯婆子? 顾荣敢讲,别人都不敢信! 冯婆子糙脸上的褶子都能夹死蚊蝇了,嗓门大的说起来话犹如旱天雷,手臂粗壮的能拧断他的小腰。 别吓他了,好吗? “大哥,大哥啊。” “你可不能有事啊。” “你倒了,伯府该怎么办,弟弟以后还能依靠谁。” 又是一阵抑扬顿挫,百转千回又歇斯底里的哭声。 顾荣嘴角微微抽搐,默默竖起了大拇指。 哭的比她尽兴,比她动情。 不枉她在路过顾二爷的宅子时扯着嗓子喊。 “滚进来!”汝阳伯怒吼。 汝阳伯一把抓起茶盏,砸了下去。 顾二爷眼疾手快,上蹿下跳,灵活躲开。 “大哥,陶姨娘不是说你快咽气了吗?”顾二爷站定,茫然疑惑地挠挠头。 顾二爷是上京有名的老纨绔。 从十余岁初通人事,无师自通吃喝玩乐,在纨绔的路上狂奔不复返。 年近而立,尚未娶妻,但府中莺莺燕燕无数,环肥燕瘦应有尽有。 毫不夸张地说真真凑够了一年四季、十二月份、二十四节气。 既无入仕的才智,亦不通庶务。 分家所得挥霍的一干二净后,就靠汝阳伯府养着。 当然,三不五时也会厚着脸皮从顾荣手里抠出些银子。 “二叔。”顾荣欠了欠身。 “荣丫头啊。”顾二爷咧嘴一笑。 顾二爷长的很白。 白白胖胖,眼睛大大的,双颊圆圆的。 不是油腻的胖,是憨态可鞠的胖。 脖子挂着又粗又结实的金项圈,腰间饰一堆玉佩,行走间叮叮当当作响。 富贵气逼人。 一看就是有钱的主儿。 顾荣对顾二爷并没有恶感。 是纨绔,但也只是纨绔,并未作奸犯科。 母亲病故后,顾二爷是唯一一个站出来坚决反对汝阳伯迎陶氏进门的顾家人。 只不过,顾二爷势单力薄,阻止不了。 从陶氏进门,顾二爷除了讨要银钱,就再未登过伯府的门。 逢年过节祭祀,宁愿踩着梯子翻墙,也不从门入。 上辈子,顾荣曾问过顾二爷缘由。 顾二爷说,吃荣家的穿荣家的花荣家的住荣家的,他干不出恩将仇报的畜生事。 “荣丫头,你眼圈怎么红红的?” “哭了?” 第22章 汝阳伯克星 “大哥,不是我这个当弟弟的说你。” “别人都说有了后娘就会有后爹,我原来还不信。” “你连后爹都不如。” “顾二!”汝阳伯气的咬牙切齿。 顾二爷摸着凸起的肚子,吊儿郎当道“啧,中气十足。” “活的好好的,非说自己快咽气了。” “大哥,不会是伯府揭不开锅了,你就动了歪脑筋学前朝那位热衷于给自己办丧事,靠文武百官前来吊唁的礼金圈钱吧?” 汝阳伯脸给的像锅底,双拳紧握着,指关节泛着白“顾二!” “滚出去!” 顾二爷站累了,索性拉过一旁的圈椅“大哥,我都快三十了,你省省吧。” “真以为训孙子似的训训我,我就怕了?” “我来都来了,大哥还不表示表示?” 汝阳伯忍无可忍,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作势一巴掌就要扇出去。 “大哥。”顾二爷无动于衷,嘴角一扯,声音淡淡“大哥这一巴掌落下,我就穿着母亲临死前给我缝的衣裳,举着母亲的灵牌,撞死在母亲坟前石碑上。” 汝阳伯硬生生刹住了车。 顾荣星星眼,二叔不愧是二叔。 天生就该是汝阳伯的克星。 “母亲若是知道你现在这副德性,怕是早就恨不得把你溺死在恭桶里。” “母亲溺死我归母亲溺死,大哥逼我撞死归大哥逼死,两码事。” “大哥,给银钱,活不起了。” 顾二爷一只手甚是有韵律的轻拍着肚子,另一只伸出摊在汝阳伯面前。 汝阳伯别过头去“你把你府里那些不干不净的人驱逐,就活的起了。” 顾二爷瞪眼“那不行!” “一日为夫,终身为夫,养她们一辈子是我的责任。” “快点儿,给钱。” “再墨迹下去,送纸扎的人要来了。” 汝阳伯痛心疾首。 到底是谁的责任。 等等,纸扎? “什么纸扎?”汝阳伯失声道。 顾二爷理直气壮“当然是烧下去伺候大哥的纸扎。” “我府里的阿巳,祖上三代都是开明器铺子的,手艺一等一的绝,扎出的童男童女、牛马车辆、屋舍房舍,活灵活现。” “这些年,我花了大哥这么多银子,听闻大哥快咽气了,于情于理都得有所表示。” “大哥见了阿巳亲手做的纸扎,肯定会喜欢的。” 汝阳伯的脸青了白,白了黑,黑了绿。 他这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大哥,我可是跟府里管家说好了,半时辰不回去,就将纸扎送上门。”顾二爷催促道。 汝阳伯深吸了一口气“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府里领,你也不嫌晦气!” “陶氏,给他一百两。” “一百两?”顾二爷不依了“大哥打发乞丐呢?” “我府里的惊蛰在给上京贵妇人们唱戏时,亲耳听到陶氏拿腔拿调的显摆伯府根本不把千儿八百的银子当回事,随随便便几条鱼而已。” “在大哥心里,我还不如条鱼?” 汝阳伯眯了眯眼睛,不可置信道“你纳进府的美人儿还允许其抛头露面做伶人,唱戏给别人听?” “你真是丢尽了汝阳伯府的脸。” 顾二爷撇撇嘴“她喜欢。” “还有,分家了。” “退一万步讲,如果不是惊蛰去唱戏,我也不可能知道伯府过的挥金如土。” 汝阳伯气的脑瓜子嗡嗡的“陶氏,给他一千两!” 陶姨娘面如土色“妾身这就去取。” 顾二爷得了准信,笑的好似弥勒佛,状似无意道“大哥,我来的时候,街上人人都在交头接耳,说什么汝阳伯府的陶姨娘说汝阳伯病的不清,快咽气了。” “这流言,你管不管?” “再不遏制,下次带着纸扎来吊唁的就是大哥的同僚了。” 又是一刀狠狠的扎进了汝阳伯心口。 “大哥,要不弟弟出门替你解释解释。” “虽说一千两是真不多,买不来似弟弟这般巧舌如簧的劳力,但你我一母同胞,账也不用算的太清楚。” 顾荣眼观鼻鼻观心,默默附和顾二爷的话。 一千两是真不多。 一个裴叙卿,她掏了两万两。 “你能帮上什么忙,不添乱就不错了?”汝阳伯没好气道。 “拿了银子,利索滚蛋。” “好好管束你府上的莺莺燕燕。” “进了顾家的门,就不能丢顾家的人。” 顾二爷皱着眉头“没进顾家门啊。” “单纯睡一个炕头盖一床被子的清白关系。” “大哥与其操心我,不如好好教教陶氏如何做好汝阳伯府的当家主母。” “还有,大哥,你听我一句劝,不能当后爹,好好待荣丫头。” 汝阳伯直接阖上了眼睛,不再看顾二爷。 顾二爷身体前倾,伸出手指抵在汝阳伯鼻尖,煞有其事“没咽气。” 汝阳伯:…… 陶氏捏着一千两银票,姗姗来迟。 顾二爷一把扯过银票,骂骂咧咧“扣扣搜搜。” “大嫂在世时,我出去吃个茶点,大嫂都会塞我百两。” “大哥,我走了。” “荣丫头,送送二叔?” 顾荣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将视线投向汝阳伯。 汝阳伯麻木地摆了摆手“去吧。” 一个是忤逆不孝的嫡长女。 一个是吃里扒外的亲弟弟。 他能怎么办? 顾荣福了福身,笑了笑“我送二叔。” 顾二爷屁颠屁颠的跟在顾荣身后,不忘顺走六足高面盆架上的铜盆。 汝阳伯眼角直抽“你府里穷的连铜盆都没了吗?” 顾二爷头也不回“山人自有妙用。” “大哥,你别管!” 汝阳伯府偏门。 “荣丫头,就送到这儿吧。” “听二叔句劝,别跟你爹和陶氏硬来。” “你及笄了,名声比二叔的还烂,这可如何是好?” “陶氏到底是伯夫人,拿捏着你的婚事。” 顾二爷敛起嬉皮笑脸的模样,忧心忡忡道。 顾荣眉眼弯弯,笑容明媚似春光。 “那我便效仿二叔,养春夏秋冬、十二时辰、二十四节气。” “养的起。” “这怎么行!”顾二爷瞠目结舌。 顾荣歪歪脑袋“二叔的日子过的不潇洒自在,快乐无忧吗?” “人生在世,不就是及时行乐?” 顾二爷喃喃“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第23章 养些男菩萨款式 “但……” 但顾荣是女子。 他是男子都得了纨绔之名,何况是顾荣呢。 那些指摘落在顾荣身上会变成放荡。 “二叔。”顾荣笑意盈盈“名声才是真正的身外之物。” “在意时,是剜肉剖心的尖刀。” “不在意是,是拂面吹裳的春风。” 顾二爷云里雾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欲言又止。 “荣丫头,陶氏是不是又做了过分之事?”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大彻大悟。 洒脱,说的悲观些是破罐子破摔的无奈和决绝。 顾荣一怔,旋即摇头“能应付。” “那二叔去也。”顾二爷将信将疑,猛地一拍手中的铜盆,扯着嗓子,高声呼喊“汝阳伯身康体健福寿绵长,陶姨娘咒夫早死。” 嗷的一嗓子,吓的顾荣心漏跳了半拍。 眼见顾二爷大步流星越走越远,顾荣忙追上递过去几张银票。 “还是荣丫头疼我。”顾二爷没有推辞,嬉皮笑脸道。 顾荣:…… 这话听着容易生歧义。 顾二爷把银票往袖子里塞了塞,继续敲盆高呼。 “陶姨娘一膳食千两。” “汝阳伯责妻反被咒。” “汝阳伯夫纲不振,可气可笑,” 声音之大,惊起了树梢筑巢的鸟雀。 霎那间,鸟雀扑棱飞掠。 顾荣眼皮猛跳。 顾二爷是真的不担心被汝阳伯打死啊。 “二叔。” 顾二爷顿住脚步“荣丫头,你不会是要劝二叔吧。” “你的名声已经够烂了,知小子也病歪歪的,一年到头出不了竹葳院几次,万不要被那套家族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捆缚。” 顾荣很是无奈。 她的名声已经烂到让顾二爷时时刻刻铭记于心了吗? “我是提醒二叔,掰截儿木棍。” “否则,伤手。” “荣丫头疼我!”顾二爷从善如流。 “荣丫头,转告你父亲,就说二叔排忧解难去了。”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洗不复返。” “我可真是最有学问的纨绔。” 顾二爷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顾荣敛起视线,转身回了汝阳伯府。 心中不住的思忖,仇怨尽报后,效仿顾二爷醉生梦死纵情享乐的可行性到底有多大。 她是养些唇红齿白的清秀书生。 还是养些宽肩窄腰的挺拔武师。 亦或者养些咿咿呀呀唱曲儿的。 养这些应该不难。 她金银多。 难的是养些类似于男菩萨的款式。 她读的书比顾二爷多,取名得更讲究些。 如此这般,日子还是蛮有奔头的。 所以,奔向醉生梦死好日子的前提是清算是有仇报仇。 谁都不能拦她。 刚返回椿萱院,顾荣就听到了陶姨娘和顾扶曦凄婉哀绝的哭声,其间还夹杂着瓷器碎裂的声音。 顾荣眼睛一亮,伸手在院中的吉祥缸里沾了几滴水抹在脸上“陶姨娘,你哭的您哭得如此伤心欲绝,莫不是父亲又被你气的晕死过去了。” 房间里,汝阳伯捧着双鱼笔洗,扔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顾荣拨开帘子,进了房间,扫了眼地上的狼藉,又看了眼捂着脸跪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的陶姨娘和顾扶曦。 她很吝啬自己的恻隐之心。 母亲病故的头两年,她没少因陶姨娘和顾扶曦的算计,被汝阳伯罚跪祠堂。 她在寒冬飘雪夜跪过。 她在盛夏暴雨夜跪过。 寒风呼啸里,电闪雷鸣下,祠堂外的树冠枝干,在黑黢黢的夜幕里,伴随的呼啸寒风,张牙舞爪似吃人的鬼怪。 她怎么可能不怕。 有陶姨娘和顾扶曦的煽风点火,汝阳伯不准下人给她准备饭食,一日三餐只准送些清水、硬的能砸死人的馒头。 她跪过最久的一次是五日。 那一年,她十二岁。 不是汝阳伯大发慈悲放她出来的,是她在偷听到负责洒扫祠堂外院落的老仆们闲谈,提及小知染风寒,症状日重,恐夭折在冬日后,用香案上的烛火点燃了祠堂垂着的帷幔。 祠堂是一府之传承,最是重要。 火起的快,灭的也快。 但,雕梁画栋的祠堂终是一片焦黑。 不孝二字,死死的钉在她身上。 小知,也是真的病了。 她被罚跪祠堂的五日,竹葳院的下人克扣小知的用度,又在入夜熟睡后推开小知卧房的窗牖。 她想,但凡她再多犹豫不决几日,等着汝阳伯把她放出去,她就得替小知收尸了。 那次事了,她在望舒院打杀了竹葳院所有疏忽不敬的下人。 翌年,望舒院花圃里的花开的最旺。 也是十二岁,她知道,别人的恐惧,能保护她和小知。 她恨陶氏。 也恨汝阳伯。 忆起过往,顾荣心中的冷意更盛。 淡淡收回视线,擦拭干净脸上的泪水,嫌恶道“陶姨娘,父亲春秋鼎盛、汝阳伯府花团锦簇,你整日哭哭啼啼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不是在招晦气吗?” “吓得我以为父亲的身体又出问题了。” “真真是没有半分正妻的端庄稳重大气从容。” “白白浪费了父亲煞费苦心的抬举。” “还有扶曦妹妹,你勉勉强强也算伯府的嫡女,学这番上不得台面的做派,以后是要给人做妾吗?” 顾荣秀眉微凝着,不加掩饰声音中的冷意和嫌弃。 汝阳伯默默放下了手中的双鱼笔洗。 他有些怀念以前虚张声势可笑发疯的顾荣。而不是面前这个清醒理智字字句句刺的人血肉模糊的顾荣。 “父亲,二叔让我转告您,他会替您排忧解难,让您放心。” 汝阳伯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确定是排忧解难,不是火上浇油吗? “许管家,派人去看看顾二出什么幺蛾子,不管他做什么,务必拦下。” 顾荣敛眉。 拦下? 拦不下了。 “说说吧,霓裳阁到底发生了何事?” 汝阳伯自以为威势逼人的端坐在圈椅上。 顾荣也没有委屈自己,直接选了把顺眼的椅子坐下,抢先开口“父亲,女儿被陶姨娘一而再再而三吓的腿软。” “还望父亲原谅女儿的失礼。” “至于霓裳阁内的情况,当时在场的贵客至少有双十之数。加上霓裳阁的伙计、各家夫人小姐的婢女,能有五十人之多。” “女儿建议父亲直接派人出府打听打听。省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第24章 不负责灭火救人 “黏黏糊糊腻腻歪歪,倒人胃口。” “反正女儿问心无愧。” 汝阳伯产生了一种到底谁才是一家之主的恍惚感。 同样的,跪在地上的顾扶曦心底掠过诡异的艳羡,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头道“父亲,依女儿之见,当务之急是平息那些无端的流言蜚语,并妥善应对即将到来的弹劾风波。” 顾荣懒洋洋地瞥了眼顾扶曦。 说这话时,顾扶曦的眼睛亮晶晶的。 眸里的泪意还未完全散去,细细碎碎蒙着澄黑的瞳孔。 乍一看,好似雨雾的轻柔笼罩下的神秘青山,雨珠的点缀下波光粼粼的碧水。 颇为好看。 但,她欣赏美丽,不影响她继续找茬儿。 “扶曦妹妹说的简单。” “平息流言?” “扶曦妹妹是觉得凭汝阳伯府的权势能堵的住在场所有人的嘴,又或是以为大乾御史台的诸位御史皆是耳目闭塞之辈,对于上京城内的每一丝风吹草动都置若罔闻?” 顾扶曦瑟缩着肩膀,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顾荣皱眉,遗憾喟叹,那双眼睛不美了。 顾扶曦哽咽着,柔柔弱弱道“父亲,是扶曦自幼体弱,母亲偶然得知螭霖鱼于扶曦病症有奇效,这才大费周折遍寻螭霖鱼炖汤滋补,绝非奢靡铺张。” “连累了父亲清正廉明的官声,是扶曦之过。” “扶曦已在霓裳阁众人面前将实情坦露,即便御史弹劾,但汝阳伯府此举,亦是出于对孩儿的一片拳拳之心,乃情有可原。” “是啊,伯爷。”陶姨娘搭腔“一听大小姐说汝阳伯府早膳一餐以三条螭霖鱼炖汤,扶曦这孩子就毫不犹豫将错处揽在了身上,唯恐传扬出去,有碍伯爷官途。” “扶曦至纯至善至孝,满心满眼都在为伯府着想。” 汝阳伯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和缓下来。 “扶曦,起来吧。” 顾荣适时轻啧一声“扶曦妹妹是个聪慧的,就是摊上个眼皮子浅的生母。” “原来陶姨娘也知道一顿早膳花费数百两是奢靡铺张,有损父亲官声有碍父亲官途啊。” “明知故犯,其心可诛。” “陶姨娘莫不是与父亲有仇?” “还是说陶姨娘所爱另有其人,只是在与父亲虚与委蛇?” 话音一落,汝阳伯不仅脸绿了,头也绿了,一拍案桌,面目狰狞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能口出如此不知廉耻之语?简直是败坏风化。” “父亲。”顾荣咦了一声“我的名声比之二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哪家想娶个喊打喊杀忤逆不孝的祖宗回去伺候?” “所以,我决定这辈子招赘上门,一生一世守着汝阳伯府。” “我可是嫡长女,招赘在家,您必须得多分我些家产。再不济也得比身世不明的顾扶景多上一成,万不能被陶姨娘的枕边风忽悠,否则我可是会闹的。” 汝阳伯突然意识到,他招架不住这个口出狂言丧心病狂的女儿。 而陶姨娘的心更是紧紧揪在一起。 妄图家产? 她不允许! 汝阳伯府的一草一木都必须是扶景的。 “好了,言归正传。”顾荣淡淡道。 “御史弹劾不外乎两件事,其一,汝阳伯府奢靡无度、铺张浪费;其二,父亲持身不正、治家不明,亡妻子女与继室不睦。” “那你说应如何应对?”汝阳伯压下怒火,耐着性子问道。 顾荣摊摊手“不知道啊。” 她只负责堆柴放火,不负责灭火救人。 “但我知道,陛下定会觉得父亲难堪大用。” 顾荣面不改色的补刀。 汝阳伯呼吸一滞,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伯爷。” 许管家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汝阳伯“进来回话。” 许管家目不斜视,说起话来又有些一言难尽“伯爷,二老爷他……” “他沿街敲着铜盆高呼,伯爷偶然得知夫人一餐千两,怒火攻心训斥夫人。夫人强词夺理,故夫妻生罅隙。夫人愤恨,在外诅咒伯爷盛年归西,伯爷夫纲不振、畏继妻如虎狼。” “又呼伯爷身康体健,无需前去探望吊唁。” 汝阳伯人都麻了。 陶氏一声嘤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她苦心经营的名声啊! “母亲,母亲。”顾扶曦慌乱的抱住陶氏,心念飞速转动,思虑应对之策。 “父亲,母亲她……” 汝阳伯皱眉,随意道“抬回内室,让府医诊治。” 旋即又看向许管家“给那个狗东西给我抓来!” “谁允许他在外胡言乱语的。” 许管家面露难色“伯爷,抓不了。” “二老爷偶遇靖老王爷的嫡孙,俩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进了赌坊。” “有靖王嫡孙在,老奴不敢妄动。” 汝阳伯暗骂,顾老二而立之年,跟舞象之年的靖王嫡孙称兄道弟,也不嫌乱了辈分。 “父亲,这是好事啊。”顾荣蓦地开口。 汝阳伯瞪大眼睛“好事?” “传到宫里,陛下会作何想?”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还是软弱无能,惧内如畏虎?” 顾荣先是给汝阳伯斟了盏茶,缓缓道“陛下本就不喜外室扶正,何谈同林鸟呢。” “至于惧内,不值一提。” “前朝有名相,惧内畏妻,妻饮鸩止妾成美谈。” “与德不配位,奢靡享乐的罪名相比,惧内如春日霏霏细雨,拂面不痛不痒。” “父亲觉得呢?” “没想到,二叔竟是大智若愚之人,轻而易举替父亲解了燃眉之急。” 汝阳伯脱口而出“瞎猫碰上死耗子。” 顾荣:汝阳伯就是只腐烂发臭的死耗子。 “如果为父默认了你二叔所言,那陶氏该如何自处?” 汝阳伯怜香惜玉之心又冒头了。 顾荣漫不经心道“那父亲英雄救美,一力揽下所有罪责,尽显男子气概,圆满夫妻情深。” “届时,陛下轻则申饬,重则降爵。” “女儿倒是没意见,大不了一起去做平头老百姓,你与陶姨娘做一对闲云野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汝阳伯的怜香惜玉之心又浇灭了。 做平头老百姓? 他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勋贵的身份。 顾荣心下嘲讽。 汝阳伯,骨子里就是薄情寡义凉薄之辈。 第25章 杖责二十后,罚跪祠堂 在汝阳伯心里,陶氏只可做锦上添花之用。 汝阳伯略一思索,幽幽叹道“只好先委屈陶氏了。” “此言差矣!” “怎会委屈呢?”顾荣一脸诧异。 “陶姨娘倾心父亲,视父亲为天,能为父亲解忧,想来陶姨娘甘之如饴。” “您这样想岂非亵渎玷污了陶姨娘的真心?” “女儿记的清楚,陶姨娘曾说过,此生什么都不求,只求君心似她心,相知相守。” “只要父亲心里有陶姨娘,陶姨娘便是得偿所愿求仁得仁。” “父亲,您这是在成人之美啊。” 她就是要用陶氏自己挂在嘴边的话,堵死陶氏的路。 汝阳伯云山雾罩,晕晕乎乎。 但不可否认,言语入耳,心里熨贴的很。 一颗心就像是被浸泡在温水里,柔软妥帖,飘飘然然。 原来,顾荣这个逆女也是会说人话的。 “陶氏待为父之心,甚真甚诚。” 汝阳伯抚着胡子,胸有成竹又志得意满。 顾荣勾唇,随意敷衍道“是甚蓁甚诚。” 汝阳伯怪异的瞥了顾荣一眼。 如此柔顺,他见着心慌。 顾荣面不改色,任由汝阳伯审视,自顾自道“父亲,你该走了。” “这里是椿萱院。”汝阳伯提醒道。 言外之意,该走的人是顾荣。 顾荣轻抬眼皮“若我是父亲,会快马加鞭去青望观接祖母回伯府。” 汝阳伯横眉冷对,厉声呵斥“青望观的贱妇是你哪门子祖母!” “府里生此波澜,父亲惧内畏虎,正需祖母出山主持大局,立规矩教导儿媳。”顾荣摩挲转动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声音淡淡。 “祖母不罚陶姨娘,谁罚?” “难道要等到御史台一纸弹劾,惊动天听,让宫里的贵人亲自降旨责罚难登大雅之堂的陶姨娘吗?” “父亲,您这是在给陛下和皇后娘娘出难题啊。” “陶姨娘,并非命妇!” “父亲,女儿记得,多年前您也是英明神武高瞻远瞩,怎的抬陶姨娘为妻后,这般……” “一言难尽呢。” “莫不是应了那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愚者蠢?” 汝阳伯额上青筋凸起,脸色变来变去。 似犹疑,似挣扎。 “你当真不是在针对陶氏?” 顾荣坦坦荡荡,倏地一笑“父亲聪慧,女儿是在挟私报复。” “但也是在救父亲,救侯府。” “毕竟女儿是要招赘的,汝阳伯府的家业有为一份。” “伯府兴衰,女儿有责。” “父亲,再耽搁下去,天色渐晚,山路愈发难行。” “伯府有男丁,何需你招赘,休得胡言。”汝阳伯甩了甩袖子,冷脸道。 “这里的事,无需你操心了。” 顾荣起身,福了福身,施施然离开。 内室,顾扶曦闻之,如坠冰窖。 看着双眉紧皱昏迷不醒的陶氏,无声苦笑。 她的父亲,从来都靠不住。 她看的明白,母亲却自欺欺人。 母亲总说,见不得人的苦日子是荣氏造成的。 是荣氏和荣氏的子女鸠占鹊巢。 要恨荣氏! 要恨荣氏的子女! 可,最该恨的人真的是荣氏吗? …… 倚斜桥。 “一餐数百上千两?” 酒坛子东倒西歪,清冽的酒香,弥漫不绝。 宴寻甚至忘了吞咽,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沽酒客,失声道。 见状,沽酒客拎着酒坛子自来熟的坐在宴寻对面。 “传遍了,还能有假?” “芸娘子,拿酒碗。” 沽酒客侧头,朗声道。 一碗酒下肚,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将霓裳阁发生之事讲的绘声绘色。 说来也巧,沽酒客是霓裳阁二掌柜的侄子,恰好目睹了全过程。 越听,宴寻神色越复杂。 顾荣还真是冤大头里的祖师爷。 汝阳伯府的情况,别人不了解,他还不了解吗? 虚有其表的破落户,仅余爵位撑门面。 一餐饭,数百上千两? 汝阳伯府也配? 花的是谁的钱,当然是顾荣的。 他听着心都在滴血。 骤然觉得,两万两对顾荣而言,简直就是洒洒水。 要少了。 顾荣是汝阳伯府的衣食父母,汝阳伯上下供着都不为过。 那为何顾荣会声名狼藉? 他发现了盲点。 倘若顾荣的烂名声是假,他愿意冒着被长公主杖责的风险牵线搭桥! 他得暗中查查汝阳伯府。 宴寻当即下定决心。 不是他被银票腐蚀了骨气,主要是操心小侯爷终身大事。 宴寻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银子,径直离去。 暮色四起。 汝阳伯府。 安康院。 烛火幽幽,小阮氏身着灰色道袍,木簪绾发,双目微阖,无悲无喜。 伴随着汝阳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喋喋不休,顾荣不着痕迹的打量着麻木淡漠的不似凡尘俗人的小阮氏。 她依稀记得,小阮氏与汝阳伯生母出身同族。大阮氏病入膏肓,阮家马不停蹄送庶出的小阮氏进门。 丧事喜事,前后脚。 及笄之年的小阮氏嫁给不惑之年的老汝阳伯。 婚后六载,老汝阳伯病逝。 二十一岁的小阮氏成了寡妇。 承袭爵位的汝阳伯,不由分说将小阮氏送去凄苦荒凉的青望观。 对外宣称,小阮氏心甘情愿为亡夫祈福。 有好事者猜测,汝阳伯记恨小阮氏恬不知耻,气死其身在病中的母亲,所以才这般不留情面。 上辈子,她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在她嫁给裴叙卿多年后,偶然探知,小阮氏在青望观的十余年,曾有孕小产。 那个进出青望观的男人是汝阳伯。 她的父亲。 尤记得,确定此消息时,仿佛从天而降一道惊雷,炸的她脑子嗡嗡作响。 “请伯爷直说,需要老身做什么?” 小阮氏蓦地开口,打断了汝阳伯令人作呕的训诫。 声音像深秋凛冬的枯叶,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有一丝生机。 汝阳伯通身萦绕着浓浓的戾气,咬牙切齿“你是汝阳伯府的老夫人,掌家理事是你的责任。” “如何做,还需要本伯爷教?” 小阮氏不置可否,平静道“那便按规矩来吧。” “杖责二十后,罚跪祠堂思过。” 汝阳伯皱眉“陶氏身子骨弱,哪里受得住杖刑。” “父亲。”顾荣敛起视线,幽幽道“汝阳伯府势单力薄,哪里受得住惊涛骇浪。” 第26章 你想逼死她吗 汝阳伯一噎“那便杖责二十以示惩戒,罚跪祠堂思过。” “顾荣,夜已深,你莫要在安康院久留。” 顾荣颔首“父亲慢走。” 汝阳伯一走,小阮氏抬眼看向顾荣。 “你长的很像你母亲。” 小阮氏声音很轻,恍如柳叶上的露珠。 阳光一现,露珠就会消失的干干净净。 顾荣轻抚面庞,支颐而坐“老夫人与母亲画像上的人很不一样。” 母亲的遗物里,有一张小阮氏的画像。 巴掌大的小脸,眉蹙春山不画而翠,眼颦秋水似泣非泣,樱桃唇朱欲语还休。 经年已过,那张巴掌大的脸,布满细细密密的皱纹。 不画而翠的黛眉,只剩稀稀疏疏的寥寥几缕。 似泣非泣的含情目,眼窝凹陷麻木无生气。 这不只是岁月的痕迹,更是经历的蹉跎。 小阮氏的一生,犹如一只被折下的花。 从一只花瓶移到另一只花瓶,越移越枯萎。 “为何提议将老身接回府?”小阮氏直截了当道。 顾荣歪头“您是汝阳伯府老夫人。” 小阮氏直勾勾地盯着顾荣“顾荣,看在令堂的面子上,老身多嘴劝你一句,早早脱身,或可觅一线生机。” 顾荣失笑。 “这世间何曾真的留给女子脱身之计。” “老夫人,可有兴致一观陶姨娘受杖刑。” 小阮氏摇摇头,又一次阖上了眼睛。 “那晚辈去了。” 顾荣行了一礼。 月光如水倾泻而下,透过稀疏的云层,斑驳地洒在顾荣身上。 “陶姨娘现在何处?” “祠堂。”青棠提着灯笼,轻声道。 祠堂外的庭院里,陶氏伏身于古旧长凳上,仰起头,紧抿着唇,红着眼眶,遥遥望着汝阳伯。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 汝阳伯站在廊檐下,面带不忍。 “陶氏,我……” “伯爷,您无需多言,妾身懂的。”陶姨娘脸上扬起一抹温柔又善解人意的笑容。 汝阳伯心中的不忍更盛,清了清嗓子,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仆妇们,沉声道“莫要忘了你们的身份。” “呦,是我来的不巧了。”顾荣眉眼弯弯,声音含笑。 汝阳伯冷声道“你来此作甚?” “掐指一算,算到父亲会妇人之仁。”顾荣一把拉过汝阳伯身后的圈椅,坦然自若地坐下。 “父亲多年官场沉浮,理应深知,世间总有那么一些人,绝非轻易可糊弄的。” “你糊弄他,他会弄糊你。” 旋即,伸手指了指身后祠堂里的香案,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父亲不会也想吃香喝蜡吧。” “还是说,父亲有把握,伯府尽在掌控,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疏漏?” 说到此,顾荣微微一顿,咧嘴一笑。 红唇白齿。 月光下,显的阴森诡异。 “还有最简单的办法,将行刑之人灭口。” “届时,自然无人知道父亲弄虚作假,企图欺……” “住嘴!”汝阳伯猛的回头。 顾荣笑容不改,好整以暇回望汝阳伯。 汝阳伯怒不可遏,胸膛剧烈起伏,直喘粗气,手指握拳,咯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爆发。 哪有人将欺君二字,明目张胆的挂在嘴边的。 顾荣跃跃欲试“父亲,女儿可以替您灭口的。” “不过就是除掉些不得力的下人,三年过去了,女儿定可做的更好。” 轻柔中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犹如寒风中肃肃飘落的雪花,硬生生让庭院中的仆妇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阴冷之风穿透了衣衫,直抵心底。 无法抑制地回想起顾荣大开杀戒的恐怖场景。望舒院内,血水流淌,刺鼻的血腥味仿佛至今仍在空气中弥漫,久久不散。 “打!”汝阳伯咬牙“狠狠打!” 仆妇们手持棍棒,面面相觑。 趴在长凳上的是汝阳伯府的当家主母啊。 顾荣淡淡一瞥,拉长声音“父亲,侯府养这些年老耳聋眼瞎的仆妇甚是无用,不如打杀了吧。” “换些得力的来。” 汝阳伯深吸了一口气“打!” 终于有仆妇壮着胆子,挥起棍棒,凌厉的破风声响起,“啪”的一声,重重的落下。 陶氏的脸唰的一下白了。 “父亲,您饶过母亲吧。” “当年,母亲生扶景便伤了根本,二十杖下去,会损寿元的。” 顾扶曦扑在陶姨娘身上,泪水涟涟,苦苦哀求着汝阳伯。 “父亲,扶曦愿意替母亲受罚。” “若不是女儿需螭霖鱼补身体,母亲也不至于被指责奢靡挥霍。” 顾荣手指微曲,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圈椅扶手“老夫人责罚陶姨娘不仅仅是因奢靡挥霍,更是因陶姨娘诅咒父亲早死。” “怎么,扶曦妹妹也要一并认下吗?” “流言甚嚣尘上,若是换作其他讲究礼法的官宦世家,恐怕早已将妻子休弃,扫地出门了。” “父亲对陶姨娘已经仁至义尽了,扶曦妹妹莫要让父亲为难。” “拉开二小姐!”汝阳伯黑着脸,粗声粗气道。 一杖又一杖,落在陶氏身上。 陶氏凄厉的惨叫声越来越微弱。 珠白锦衣,已被斑驳的血迹染红,条条血痕,纵横交错。 二十杖毕,陶氏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发丝凌乱,湿漉漉黏糊糊的贴着面颊。 陶氏硬撑着一口气,没有晕过去。 “能为伯爷解忧,是妾身的福气。” 话音落下,缓缓阖上眼睛。 汝阳伯的心犹如被无形的弦轻轻拨动,颤了又颤,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下石阶,想将陶氏揽在怀里。 “父亲,死不了的。”顾荣凉飕飕道。 “这时候心软,可就功亏一篑了。” 汝阳伯怒吼“那也得请府医啊。” 顾荣顾荣心中泛起一阵冷笑。 她被鞭打、杖责,父亲怎就想不起要请府医。 让她想想,当时父亲和陶氏是怎么说的? 恢复的快,不打紧。 仿佛她的伤和疼,不值一提。 “父亲,陶姨娘这些年养尊处优,将身体养的极好,恢复的快,不打紧。” “陶姨娘忠贞,醒来若是知道,让府医看了身子,怕是会投井而亡,以示贞洁。” “父亲是想逼死陶姨娘吗? 第27章 桃花春色暖先开 汝阳伯迟疑了。 但旧日情意做不得假。 “她到底不年轻了。” 月色从墙垣溢进来,清莹流辉,照在汝阳伯身上,竟诡异的有了几分夫妻共度风雨、患难相依的感觉。 顾荣嗤之以鼻。 “父亲,扶曦妹妹孝顺细心,与其让她在清舒院中牵肠挂肚,辗转难眠,不如留她在祠堂尽心侍奉陶姨娘。” “有扶曦妹妹在,父亲也可放心了。” “对了,父亲进过宫了吗?” 顾荣看了看天色,距离宫门落钥匙还有些时辰。 汝阳伯眉头一皱“事情既妥当善后,即便明日早朝有御史跳出来弹劾,已不足为虑。” “总归是私事,哪有臣子以私事主动叨扰陛下的。” “父亲,身处京城,天子脚下,任何风吹草动皆难逃圣听。”顾荣凤目微敛,幽幽道“贞隆帝登基之初便昭告天下,大乾欲安黎庶,莫先于厚风俗;厚风俗,莫要于崇节俭。” “去奢崇简,是国策,非私事。” “女儿言尽于此。” 汝阳伯醍醐灌顶,瞬间感到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不由自主地冒出一身冷汗。 侧头,斜睨了顾荣一眼,只觉这个女儿冷冽逼人气度恢弘,竟令他不敢直视。 顿时,心中的怜悯缱绻柔情蜜意散的干净。 “说的在理。” “来人,将陶氏抬进祠堂。” 话音微顿,觑向顾扶曦“扶曦,伯府有上好的金疮药,这几日就由你照顾你母亲了。” 顾扶曦眼睫轻颤,克制住陡然浓烈的恨意,哽咽着,柔柔弱弱道“父亲放心。” 汝阳伯颔首“我现在就携请罪书进宫,同陛下请罪,坦诚自身之过,认下治家不明,致使伯府奢靡铺张罪。” “荣荣,接下来的事情……” “父亲安心前去便是。”顾荣淡淡道。 汝阳伯心头一梗,对顾荣的感官越来越复杂。 看不出来,这孽障的脑子怪好使。 汝阳伯甩了甩袖子,将手背在身后,匆匆而去。 顾荣立于石阶上,眸光冷厉的扫过一众仆妇“还不快些将陶姨娘送进去。” “是。”仆妇们不敢耽搁,小心翼翼又不可避免手忙脚乱将陶姨娘抬起。 旋即,顾荣又指着最后才装模作样挥起棍棒滥竽充数的仆妇,缓缓道“林瑞家的?” “本大小姐记得林瑞是汝阳伯府的家生子,代代为仆。” “按理说,伯府旧仆最懂规矩最应忠心,你倒是恰恰相反,父亲乃一家之主,他的命令你都敢阳奉阴违浑水摸鱼,足见平日懈怠敷衍。” 林瑞家的身子一抖,棍棒脱手而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 顾荣嘴角溢出一抹轻笑“到底是旧仆,林瑞又负责收管汝阳伯府各处房田,在父亲面前有几分苦劳,本大小姐自然愿意给你体面和尊重。” “老奴谢过大小姐。”林瑞家的劫后余生。 顾荣笑意愈浓“谢早了。” “世代家仆,万没有发卖出府的道理。” “选吧,是让本大小姐杖毙了你,还是将你一家老小遣去西山矿窑干苦力?” “听说,你的小孙儿身量单薄又识文断字,怕是熬不住矿窑的苦。” 林瑞家的瞪大眼睛,瞥了眼青石板上的一滩血,身体抖如筛糠。 “大小姐,老奴知错,求大小姐再给老奴一个机会。” 伯府里的大小姐,异于寻常闺秀。 有人是真杀,绝不含糊。 “再给你个机会?”顾荣声音玩味“可以。” “谁让本大小姐是心善的活菩萨呢。” “陶姨娘和二小姐罚跪祠堂反思己过期间,由你负责她二人一日三餐,万不能饿死,更不能让父亲官声有损。” “可能做到?” “能,能。”林瑞家的忙不迭道。 顾荣甚是满意“本大小姐就喜欢得力之人。” “至于你们,为主人排忧解难,当赏。” “将血迹冲刷干净后,去望舒院领赏。” “谢过大小姐赏赐。” “长姐。”顾扶曦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顾荣转身,笑靥如花“扶曦妹妹可有见教?” 顾扶曦心想,顾荣的笑容委实华光潋滟。 年少丧母,亲弟病弱,父亲不喜,五载搓磨,顾荣怎还能如春日漫山遍野盛开的灼灼桃花。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 不该是这样的啊。 母亲说过,顾荣骨子里已经烂了。 可烂了的顾荣,又开出了花。 一个门槛,两个世界。 春夜凉风吹拂,卷起顾荣层层叠叠又轻软薄透的裙摆,起起伏伏。 顾荣望着顾扶曦,顾扶曦也望着顾荣。 顾荣的眼眸里是趣味盎然的勃勃生机。 顾扶曦的瞳孔中则是顾荣看不懂的怅然若失。 “长姐何故如此仇恨母亲?” “自母亲被抬入府,逢年过节对父亲元妻的牌位执妾礼,视长姐如亲女,予长姐的都是最好的。” “相夫教子,贤惠谦逊。” “家和万事兴,若长姐能放下心中成见,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该有多好。” 顾扶曦眼中噙着泪,显得楚楚可怜。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庭院里的仆妇们不约而同的加快了手中的动作,想早早离了是非地。 顾荣垫着帕子,轻挑起顾扶曦的下巴“真真是我见犹怜。” “扶曦妹妹火眼金睛。” “只可惜眼睛好使,脑子和嘴巴就有些不中用了。” “扶曦妹妹,你好婊啊。” “不对,确切的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是陶姨娘亲口所言,为父亲解忧是她的福气,到了扶曦妹妹口中,就成了仇恨。” “什么时候罚跪祠堂,就成了仇恨了。” “本大小姐跪祠堂还跪的少吗?” 顾荣甩开顾扶曦,拾级而下。 出了偌大的祠堂庭院,顾荣伫立,仰头看月。 这一次,跪在祠堂里的是陶氏和顾扶曦了。 明月长存,这一世,她和小知会长命百岁。 “小姐,可要去竹葳院看小公子?” 青棠察言观色,窥出了顾荣芙蓉面下的萧瑟,小声提议道。 顾荣摇摇头“身上沾染着血腥,小知嗅觉灵敏,瞒不过他。” “青棠,提灯走走吧。” 顾荣回眸,看了眼清辉笼罩下的祠堂。 她是该把汝阳伯府的摧毁,带着小知脱离汝阳伯府,天高任鸟飞。 还是应该将属于小知的东西抢回来。 第28章 谢家宝树 夜幕低垂,长街之上,行人寥寥,显得格外宁静而深邃。 刻着汝阳伯府徽记的马车在长街上疾驰,车轮与石板路碰撞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打破了清清静。 汝阳伯坐立难安,时而将头靠在马车上,时而又正襟危坐。 余光瞥到一旁矮几上的请罪奏书,越发心慌焦躁,千头万绪缠绕心间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 似有马蹄声在身后响起,汝阳伯循声望去。 忠勇侯府? 汝阳伯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夜风吹动车帘,清冷雅正,高华沉敛,宛若古画中走出的翩翩君子映入汝阳伯的眼中。 真真配得上那句神清骨冷无尘俗。 “谢小侯爷。”汝阳伯当即朗声问好。 宴寻勒住缰绳,马车停下,骏马原地踏着蹄子。 “小侯爷,是汝阳伯。”宴寻微微歪头,隔着车门,轻声道。 女财神的生父。 谢灼抬手,将车帘挂在玉钩上,颔首致意。 汝阳伯喟叹,小忠勇侯不愧是谢家宝树。 容颜皎皎品貌俱佳又家世显赫。 若得谢灼为婿,汝阳伯府祖坟怕是都能冒青烟了。 看来,得想法子让扶曦接触接触谢灼。 万一呢。 “小侯爷可是要入宫?”汝阳伯明知故问。 行在这条道上的,除了入宫还能做甚。 谢灼敛眉,淡淡道“陛下有诏。” “谢某就不在此与伯爷寒暄了。” 汝阳伯眼睛一亮,思及此行入宫的目的,忙不迭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与亲切“小侯爷,我与令尊素有交情,内子与长公主也曾是旧识,小侯爷深居简出……” “放肆!”宴寻一声厉喝。 “汝阳伯休得胡言,长公主乃帝王血亲天潢贵胄,岂能与那等恬不知耻、沦为外室的女子有所瓜葛?此等荒谬之言,简直是对长公主清誉的玷污。”汝阳伯心中一凛“不是陶氏,是江南荣氏。” “伯爷,陛下急诏谢某。”谢灼微微挑眉,浑身笼罩着清冷疏离的气息,遥遥如天上明月,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 攀关系失败的汝阳伯讪讪的笑了笑,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在路边“谢小侯爷先行。” 宴寻也没有谦让客气,一甩马鞭,踢踏声再次响起。 汝阳伯恨恨地扯回帘子,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不就是投了好胎吗? “远远地跟着忠勇侯府的马车便好。” 汝阳伯强抑怒火,不耐嘱咐。 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顾荣建议他再娶贤妻的画面。 陶氏的来历,确实有些上不得台面。 忠勇侯的属下都能大言不惭斥陶氏恬不知耻。 陶氏,真的不堪为主母吗? 但…… 转念,又想起了陶氏无怨无悔只求他顺遂的模样。 汝阳伯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数十米外,宴寻一边驾着马车,一边兴致勃勃地问道“小侯爷,汝阳伯元妻与长公主有旧,真的假的?” “不知。”谢灼神情淡漠清浅。 “您就不好奇吗?”宴寻追问。 “何处值得好奇?” 他五岁入佛寺时,江南荣氏下嫁汝阳伯不足一载。待他期满出佛寺,汝阳伯夫人已魂归净土。 他甚至不知汝阳伯夫人长相。 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有何好奇。 谢灼摩挲着打磨的尚不算圆润的佛珠串,有些不解宴寻旺盛的好奇心。 宴寻一噎。 那可是让小侯爷乱了心动了情的顾荣之母啊。 万一老天爷瞎了,月老的线搭错了,寒食、中元,小侯爷指不定还得去给荣氏上香烧纸。 “江南荣氏曾腰缠万贯富甲一方。”宴寻垂涎道。 谢灼:…… 宴寻在财迷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那汝阳伯连夜入宫,定是为了向陛下解释一餐食数百上千两的奢靡铺张之罪。” 谢灼浓密纤长的眼睫微颤“上京藏龙卧虎。” 先是佛宁寺视银票如废纸的女施主。 如今又是一餐耗千两的汝阳伯府。 宴寻抿抿唇。 他能说龙和虎都是顾大小姐吗? 宫门近在眼前,马车停下。 谢灼跟着早早等在宫门口的内侍入了宫城。 甘露殿。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宁瑕无需多礼。” 贞隆帝对着谢灼招招手,扔给谢灼一封密信“看看。” 谢灼颔首应下,垂眸扫过密信,眉心微蹙。 愍郡公的消息? 愍郡公是贞隆帝的庶兄,先皇的庶长子,深得先皇宠爱,一度议储。 尊贵、显赫。 后受人蛊惑,逼宫造反失败。 按大乾律,先皇狠心下令将愍郡公府中的妻妾子女悉数诛杀,以绝其后嗣,断绝其香火传承。继而,又将愍郡公贬为庶民,囚禁于府中诛。 愍郡公自缢而亡,谥号为厉。 先皇晚年,又忆起旧情,追封其为郡公,改谥号为愍。 自那之后,皆称愍郡公。 密信上书,愍郡公有一子逃过了当年的诛杀。 “陛下,此消息来源可真?” 贞隆帝眸光沉沉,接过密信,将密信凑近那摇曳的烛火。 火光跳跃,逐渐化为灰烬把密信尽数烧尽“朕不知。” “宁瑕,此事真伪交由你查。” “朕要一个确凿无疑的结果。” “如为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贞隆帝不允许任何动摇权柄的因素存在。 即便微小如沙粒! “臣领旨。”谢灼沉声道。 贞隆帝面上的威严被温和取代,拍着谢灼的肩膀“宁瑕,你比朕的儿子更合朕心意。” “莫要让朕失望。” 谢灼的心沉了沉。 帝王一句轻描淡写真假难辨的话,足以掀起一场场滔天巨浪。 这不是青睐,这是祸患。 陛下的皇子们已经长大了。 “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责任。” 谢灼规规矩矩道。 “为朕磨点墨吧。” “是。” “陛下,汝阳伯在外求见。” 尖细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贞隆帝眉心微不可察的皱了皱,对汝阳伯的不喜溢于言表。 “宣。” 殿外。 汝阳伯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下衣衫。 刚入甘露殿,便干脆利索的跪在地上,行了叩拜大礼“陛下,臣有罪。” “臣愿接受一切处罚,绝无半句怨言。” 汝阳伯头抢地,请罪的奏折举过头顶。 贞隆帝眸中划过一道暗芒。 早有手脚麻利的御史奋笔疾书写了弹劾奏书面呈于他。 他按下不发,只待早朝再行定论。 没想到,汝阳伯竟会连夜入宫。 倒是乖觉。 “呈上来吧。” 第29章 闭门自省三月 贞隆帝眼眸微敛,飞鸿踏雪般掠过请罪奏折。 一笔一划,风骨遒劲。 一词一句,文采斐然。 差点忘了,汝阳伯年少时也是名满上京的玉树琼枝。 亲赴江南,求娶荣氏女。 金银玉石铺阶,官场上初现峥嵘之色。 后来…… 不提也罢。 “啪”地一声脆响。 贞隆帝合起折子,面色喜怒难辨,沉声问道“你,当真是毫不知情吗?” 声音冷冽而威严,宛如深沉的夜色覆盖在琉璃瓦上,透着一股不可言喻的寒意。 汝阳伯身形微颤,强自镇定“是臣有眼无珠,麻痹大意。” “有眼无珠?” “麻痹大意?” 贞隆帝似笑非笑轻声自语。 谢灼研磨墨汁的手轻轻一顿。 贞隆帝动怒了。 汝阳伯在请罪奏书里耍的小心思过于粗浅过于明显了。 请罪,请罪。 推的干干净净事不关己,能称之为真正的请罪? 这一次,汝阳伯落不了好。 只见贞隆帝手一抬一落,请罪奏书不偏不倚砸在汝阳伯后背上。 “汝阳伯,你可还记得,去岁隆冬除夕,朕赐给伯府的御菜?” 汝阳伯心中一凛,冷汗涔涔而下,瞬间布满额头后背。 怎会忘,又怎敢忘。 汝阳伯府日渐衰落,本不在受赏之列。但他另辟蹊径,用荣氏嫁妆中价值不菲的碧玉雕佛莲盆景、秋水明月扇讨好风头正盛的陛下新宠褚嫔。 褚嫔甚喜,一番不着痕迹的美言,陛下忆起了汝阳伯府的旧日功绩。 除夕赐菜,螭霖鱼。 御菜不只是一道菜,代表的是圣心,是同僚的艳羡。 得此殊荣,他难掩心中的喜悦与满足,对螭霖鱼赞不绝口。 从那以后,伯府膳堂日日少不了螭霖鱼的身影。 冷汗一缕缕滑落,汝阳伯却宛如石雕,一动未敢动。 “回陛下,是螭霖鱼。” 贞隆帝目光幽幽“是吗?” “朕记的不甚清楚了。” “朕只记得,年后开印,汝阳伯言辞滔滔洋洋洒洒的谢恩,不吝溢美之词。” “陛下,臣有罪。” 灭顶之灾般的绝望深深笼罩在汝阳伯的心头,他再也不敢抱有任何一丝一毫的侥幸。 他和螭霖鱼,不可能对面相见不相识。 贞隆帝眸色深深,俯瞰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汝阳伯,眼底浮现嫌恶。 这些传了一代又一代的老勋贵,一代不如一代。 偏生骨子里又有生生不息的傲慢和自负。 “你是有罪。” “罪在欲欺朕!” “即日起,卸去所有差事,责令你闭门自省三月,以观后效。” 汝阳伯叩首“臣叩谢陛下恩典。” 贞隆帝起身,一步一步走下玉阶。 明黄的衣摆拂过汝阳伯耳畔,汝阳伯大气不敢出。 “朕和皇后驳回你为继妻请封的奏折,可有怨?” 汝阳伯连忙道“臣不敢。” “陛下圣明,是臣狂悖。” 贞隆帝无悲无喜的轻笑一声,旋即话锋一转“宁瑕,夜已深,早些回府吧。” “汝阳伯,你也是。” 离开甘露殿后,一阵冷风袭来,汝阳伯这才惊觉自己身上的锦袍早已被汗水浸透。 浑浑噩噩,如丧考妣。 踉跄着踩着矮凳,勉强踏上了马车。 一踏入车厢,双腿不由自主地一软,随即"扑通"一声,瘫坐在了地上。 被陛下质问那一刹那,他以为自己会竖着进,横着出。 欺君,可诛。 顾荣! 顾荣! 若非顾荣的馊主意,他何至于此! “回府。” 汝阳伯声音沙哑又颤抖。 望着汝阳伯府的马车,宴寻一脸好奇。 “小侯爷,汝阳伯怎么一副活不到明日的模样?” 奢靡铺张,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 是一笔带过还是以儆效尤皆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按理说,汝阳伯不值得陛下动怒。 谢灼语气清淡“他欺君。” “陛下下令卸去他所有差事,罚其闭门自省三月。” 宴寻一怔。 一个萝卜一个坑,人走茶凉,数年白干。 汝阳伯也算朝中老臣了,怎会半点揣摸不透陛下心思。 怎一个蠢字了得! “宴寻,给丞昇传信,召他回京。” 谢灼想起陛下交予的差事,疲倦的捏了捏眉心。 宴寻正色“是。” …… 汝阳伯手持马鞭,怒气冲冲的闯入望舒院。 “顾荣!” 一马鞭甩下,廊下精致的琉璃灯盏应声而落,咕噜噜地滚下了台阶。隔着一道房门。 房门里,顾荣慢条斯理的披上外袍,不忘安抚心惊胆战的青棠。 汝阳伯生气就对了! 房门外,汝阳伯双眼赤红如血,紧握马鞭的手背上青筋暴突,神情格外狰狞。 顾荣不慌不忙地打开房门。 破风声响起的一刹,后退一步,侧了侧身。 马鞭落在门框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足可见这一鞭汝阳伯使出的力道。 顾荣秀眉微蹙,无辜茫然之余,夹杂着愤怒“父亲何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一鞭落在我脸上,就毁容了。” “若父亲憎恶我入骨,父亲可直言。” “大不了我踩着凳子一根绳子吊死在伯府大门外。” “如此,也算成全父亲的心愿。” 汝阳伯气的浑身发抖,紧咬后槽牙“孽障!”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还请父亲明言,我不受无妄之灾。”顾荣面若寒霜,冷声道。 汝阳伯咬牙切齿将贞隆帝的质问告知顾荣,末了道“你敢说这一切并非你故意为之?” 顾荣颔首,心安理得道“为何不敢?” “父亲莫不是忘了,去岁除夕,父亲罚我跪祠堂,自除夕酉时跪至初一卯时,整整六个时辰。” “初一辰时,又因我不愿跪拜陶姨娘,父亲又加罚我,直至上元佳节之前,都不得踏出望舒院半步。” “不止去岁。” “母亲病逝后的每一个年节,皆是如此。” 说到此,顾荣猛的拔高声音,掷地有声,“敢问父亲,我从何处知除夕赐菜?” “在父亲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女儿?” 一瞬间的流露的气势,让汝阳伯心生恍惚。 握着马鞭的手不由得一松,马鞭轰然落地。 顾荣上前一步,凛然冷厉“我全心全意为父亲着想,父亲呢?” “疑我居心叵测,疑我畜生不如。” “既如此,父亲将我逐出伯府吧。” 第30章 药有问题 汝阳伯嘴唇翕动,眸光审视,似是要辨清真假。 可他辨不清。 他只能看到一个愤怒又失望的顾荣。 看着顾荣这张肖似发妻的脸,汝阳伯惊觉自己卑劣无耻,自惭形秽。 他愧对荣氏。 汝阳伯落荒而逃。 顾荣冷笑一声,垂眸凝视着横在门槛上的马鞭,笑的越发苍凉。 她的父亲啊,欺软怕硬又做贼心虚。 上一世,她念着父女情分,一再忍让,将所有的矛头指向陶氏,真真是愚不可及! 这条马鞭,曾不止一次落在她的背上。 原来,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可怕。 “青棠,拿剪刀来。” 顾荣静静地坐在门槛之上,斜倚着门框含着泪笑着将马鞭剪断,一截儿一截儿,像极了雨后蠕动着的土龙。 还是很碍眼。 蜡烛落地,火舌摇曳,烧的干干净净。 经此一遭,无论是陶氏还是汝阳伯,都坐不住了。 陶氏绝不想再看到她在汝阳伯府兴风作浪。 而被卸去差事,千日打柴一日烧的汝阳伯需要母亲的嫁妆谄媚逢迎。 汝阳伯志大才疏,绝不甘心做一个闲勋。 距离堂堂正正将荣氏握在手中的时日不远了。 一步一步来,谁都逃不了。 夜风轻轻吹起,灰烬在空中打着旋儿,缓缓飘散,不知将飘向何方。 “阿姐。” 顾荣抬眼,循声看去。 顾知气喘吁吁的望着她。 厚厚的大氅,是春风拂不起的沉重。 顾荣拍拍掌心的灰,提着裙摆小跑着过去。 "小知,夜深露重,凉意袭人,你怎么出来了?" “不言呢。” 顾知上上下下扫过顾荣,没见伤痕,方松了口气。 这口气一松,整个人浑身无力。 顾荣眼疾手快的搀扶起顾知。 顾知心中忐忑,目光躲闪,不敢直视顾荣的眼睛,轻声道“我,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我实在担心阿姐的安危。” 顾荣扶着顾知在圈椅上坐下,熟练的为顾知顺着气“阿姐是最厉害的人,怎么可能有事。” 顾知嗫嚅着“父亲太凶了。” 父亲的怒吼,传遍了偌大的汝阳伯府。 “小知,外强中干的无能狂怒最无用。” “就像掉光了牙齿,失去了利爪的猛虎,企图靠着虎啸维持森林霸主的地位。” “小知,你要相信阿姐。”顾荣柔声道。 她已经有一世没有护下小知了。 顾知被顾荣的形容逗笑了,眉眼弯弯。 顾荣用指腹戳了戳顾知的额头,略带几分嗔怪“你还敢笑。” “阿姐,我会好好吃药,好好吃饭,快快长大,保护阿姐。”顾知拍着又瘦又薄的胸膛,以近乎虔诚的语气说着。 吃药? 顾荣看着顾知非但毫无起色反而日渐羸弱的身体,心中后知后觉升腾起浓浓的怀疑。 小知年复一年吃的药,真的是对症之药吗? 父亲视小知如无物,除了嫌弃就是无视。 陶氏,恐怕巴不得小知年幼夭折。 小知在世一日,顾扶景嫡长子的身份便一日难以名正言顺,始终笼罩在阴影之中。 顾荣低声耳语“小知,暂停几日药。每日将煎好的药,私下倒掉便好。” “阿姐想法子请宫中太医为你诊脉。” 希望汝阳伯和陶氏莫要让她久等。 她不怕陶氏出手,就怕陶氏不出手。 顾知眨巴着清澈干净的眼睛,小声询问“阿姐,药有问题?” “药方是母亲留下的。” “以防万一。”顾荣摸了摸顾知的脑袋。 “万一,母亲也受人懵逼呢。” 顾知郑重其事的点点头“我听阿姐的。” “我会永远陪着阿姐。” 顾荣的心温温热热的。 她和小知,相依为命五年了。 “再嘴甜也要罚,罚你三日不许吃蜜饯。” “倘若再有下次偷偷撇开不言……” 顾知举起小手求饶“阿姐,我再也不敢了。” “走,阿姐送你。”顾荣笑的温柔。 顾知脆生生道“阿姐笑起来真好看。” “比潋滟朝霞,熔金夕阳还要好看。” 不言早已侯在了望舒院外。 “大小姐,是小的疏忽。” “请大小姐责罚。” 顾荣温声道“小知人小鬼大心思多,不怪你。” “阿姐,不用送我,不言背我回去。”顾知伏在不言背上,朝着顾荣摆手。 灯火通明的望舒院又一次陷入了寂静。 祠堂。 陶氏疼的不停低声哀嚎、咒骂。 汝阳伯的一声怒吼,于陶氏而言,如天降神药,瞬间止住了疼痛。 陶氏跪在蒲团上,紧紧的攥着顾扶曦的手腕,神情迫切“扶曦,你听到没?” “顾荣是不是又闯祸了。” 顾扶曦吃痛,却不敢抽回,小心翼翼道“听到了。” “父亲如此生气,顾荣闯的祸定然不小。” 陶氏似是忘记了疼痛,推了顾扶曦一把“你出去打听打听,究竟发生了何事。” “母亲,祠堂门锁着,出不去。” 陶氏心中暗恨,指甲刺破顾扶曦的手腕。 烛火映射下,顾扶曦清清楚楚看到丝丝缕缕的鲜血一点点溢出,一点一滴地染红了衣袖。 “你这个蠢出升天的玩意儿。”陶氏怒斥着顾扶曦“扶景在明湛书院,远水救了了近火。” “你父亲又是个耳根子软的。” “这时候,你不在外替我周旋,讨好你父亲,随我一起罚跪有何用?”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东西。” 顾扶曦失神的看着墙角的金疮药、铜盆,染着血的衣裙,张唇想替自己辩解两句。 可话到嘴边,又无力地咽了下去。 陶氏自顾自咒骂了良久,见顾扶曦一言不发,愈发怒火难遏,口不择言。 “母亲。” 顾扶曦倏地拉了拉陶氏的袖子“庭院里有脚步声。” 陶氏呼吸一滞,旋即连忙整理了下乱糟糟的头发,力求凌乱又美观。 门在从外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提着一盏惨白灯笼的汝阳伯。 幽幽的光投在汝阳伯脸上,顾扶曦吓得一颤。 而陶氏情深不悔,百转千回呼唤“伯爷。” 汝阳伯将灯笼放在门边,跨过门槛。 这是祠堂,却不是供奉牌位的正堂。 顾荣的一把火,烧的汝阳伯心有余悸。 再罚跪,就在小小的偏房。 汝阳伯内心郁结难解,不吐不快。 陛下惩罚、长女质问…… “扶曦,你回去吧。” 顾扶曦揪着衣角,嗫嚅着“长姐命我一同罚跪。” “明日天亮前再回来。”汝阳伯语不惊人死不休。 顾扶曦:??? 第31章 少女怀春 偏房。 汝阳伯轻嗅空气中缭绕着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皱了皱眉。 “兰芷,我被陛下卸去了所有差事,并被责令闭门自省三月。” 汝阳伯跪坐于蒲团之上,目光微垂,眼睑半掩,颓然不已。 陶氏愕然。 有那么一刹那,温柔贤淑的神情犹如年久泛黄的壁画,寸寸斑驳龟裂脱落。 心念转动,敛起讶异。 “伯爷至多是失察惧内,陛下何故如此动怒?” 陶氏强忍着后背臀部的疼痛,抬手,指腹抵在汝阳伯的两鬓,轻柔的揉按着,如和风细雨般缓解汝阳伯的低落烦躁。 汝阳伯没有睁眼,只是如往常一般拍了拍陶氏的手背“去岁除夕赐菜。” 电光火石间,陶氏手指一僵,黄金掐丝手镯不慎勾到了汝阳伯的头发。 汝阳伯吃痛,眉头越皱越紧。 “伯爷,是妾身疏忽,一心想问伯爷排忧,却没有窥出大小姐提议的漏洞。” 陶氏一边解着缠绕着手镯的发丝,一边满是歉疚的解释。 旋即,索性褪下手镯,置于案桌上,继续揉按汝阳伯的鬓角。 汝阳伯眉头缓缓舒展,低语“兰芷,你说是荣荣蓄意报复还是阴差阳错?” “伯爷,妾身不敢妄言。”陶氏熟知汝阳伯性情,更擅察言观色。 她隐约察觉到,汝阳伯对顾荣生了愧意。 一路从见不得光的外室到光鲜亮丽的汝阳伯夫人,汝阳伯的愧意不可或缺。 她绝不能任由汝阳伯对顾荣的愧意蔓延开来。 汝阳伯道“允你说。” “伯爷,大小姐是汝阳伯府的长女,一身荣辱皆系于汝阳伯府兴衰,想来不会糊涂至此。” 陶氏的声音又轻又缓。 继续道“退一万步讲,即便当真是大小姐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妾身也信大小姐并非蓄意,只是意气用事。” “大小姐年少丧母,妾身为伯爷继妻,若大小姐有错,妾身亦有管教不力之责。” 汝阳伯憋闷的心,终于得一方寸疏解。 “兰芷,你贤惠温婉不争不抢,为人最是和善柔顺。顾荣的相貌性情皆肖似荣氏,过于强硬锋利,不给人留余地。” “她心中有怨,自不会与你母慈女孝。” “五年了,汝阳伯府因她鸡飞狗跳,屡屡成为上京勋贵官宦之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 “委实不像话。” 闻言,陶氏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 “大小姐的名声的确是狼藉了些。” “名声关乎女子婚事,长此以往,大小姐婚嫁艰难。” “不瞒伯爷,妾身有私心,唯恐大小姐的名声会影响扶景。” “扶景天姿聪慧,小小年纪便是秀才之身,又得拜明湛书院季从嘉大儒为师,日后注定是要一帆风顺进士及第科举入仕的。” “文人重风骨清誉,小小的污点足以毁了扶景。” “扶景的家书不止一次提及季从嘉大儒曾过问汝阳伯府日渐唏嘘的名声,并告诫扶景,家宅安和,方可无后顾之忧。” 说着说着,陶氏簌簌落泪。 汝阳伯猛然睁开眼睛,急声道“如此大事,你怎的不早告诉我。” 没有什么比顾扶景的前途更重要的。 陶氏哽咽着“扶景孝顺,不忍伯爷为难。” 汝阳伯站起身来,来回踱步。 是啊,他忽略了读书人看重名声。 顾荣在伯府一日,伯府便一日不得安宁。 但,顾荣不仅是汝阳伯府的大小姐,也是江南荣氏的大小姐。 顾荣成婚,必将携荣氏的万贯家财离开。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汝阳伯府若失了荣氏,那…… 不可! 闭门自省期一过,他需金银珍宝铺路,重新揽差事,否则只能做富贵闲散人。 “兰芷,你我夫妻多年,相依相伴近二十载,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你主持中馈,打理庶务,最是清楚伯府的情况,看似风光尊荣,实则花钱如流水,窟窿比天大。” 陶氏止住眼泪,煞有其事道“衣食住行,迎来送往,处处离不得银子。” “去岁,单给各府送年节礼,便使了数万两之多。” 汝阳伯沉声“兰芷应知,那些银两来于何处。” “荣荣是我伯府的长女,岂有将金山银山拱手掷于夫家的道理。” “伯爷说的在理。”陶氏连连点头。 “伯府才是大小姐一辈子的倚仗和靠山,也唯有伯府才能给大小姐撑腰壮势。” “大小姐年少,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蛊惑……” 陶氏点到为止,稍停顿了片刻“伯爷,自古以来,男女婚嫁父母之名媒妁之言,为了大小姐一生的平安喜乐,伯爷得细细斟酌思量。” 汝阳伯内心抗拒。 “兰芷,你是伯府当家主母,儿女相看这种事还是得劳你费心。” 陶氏装模作样推脱“伯爷知道的,大小姐素不喜妾身。” 汝阳伯浑不在意的摆摆手“无碍。” “家世身份皆是次要,只要人品端庄便好。” 陶氏心下一喜。 沉吟片刻,惊呼一声“伯爷,妾身这里倒真有个合适的人选。” 汝阳伯面露狐疑。 陶氏视而不见,笑道“伯爷可还记得沈和正?” 汝阳伯“沈其山的长子?” 陶氏颔首“伯爷有所不知,五年前,沈家受邀请赴你我婚宴,沈郎君沈和正一见大小姐惊为天人,五载犹难忘。” “数月前,沈夫人曾来府上探口风。” “妾身想着,沈家的门第属实低了,便拒了。” “沈家破落户,怎敢肖想伯府大小姐!”汝阳伯横眉一挑,语气里尽是傲慢不屑。 “怕是求娶顾荣是假,惦记顾荣名下的良田农庄铺面是真。” “吃相难看!” 陶氏掐掐掌心,面上神色不变“伯爷,我也这般怀疑过。” “沈夫人连呼冤枉,多番保证和正看中的是大小姐。” “坦言,若伯府允大小姐下嫁,沈府愿立下契书,大婚后将大小姐的七成嫁妆送还伯府。” 汝阳伯略有些心动,但基本的理智尚在“沈家能做得了顾荣的主?” 不是他看不起沈家,实在是顾荣不是省油的灯。 陶氏柔声道“少女怀春。” “一遇心上人,万般锋芒都会化为风月秋水。” 第32章 她就是不得好死呢 “妾身与伯爷定情前,不也是直率泼辣的性子。与伯爷相知相许后,恨不得把心掏的出来给伯爷。” “伯爷是见过沈家郎君的,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形貌昳丽。” “且洁身自好自律甚严,已至弱冠之年,在外无红颜知己,在内无妾室通房。” “除却家世差了些,也算难得一见的良人。” 一旦顾荣下嫁沈和正,沈家多的是拿捏人的手段。 不似汝阳伯,瞻前顾后,犹豫善变。 汝阳伯依旧有些犹豫不决“伯府嫡长女下嫁平头百姓,脸上无光啊。” “伯爷。”陶氏仰头看着汝阳伯“沈家祖上也曾显赫一时,而今虽败落,但祖辈傲骨犹在。” “家世清白、长相清俊、洁身自好又不贪财的女婿,可遇不可求。” 那句不贪财,戳中了汝阳伯心窝子。 “等你养好伤后,尽快寻个时间,邀其入府一见。” “倘若沈和正真如你所说可称良配,那便定下婚事。” “低嫁有低嫁的好,有伯府在,沈家万不敢薄待了荣荣。” 越说,汝阳伯越心安理得。 陶氏暗暗松了口气。 “伯爷,不知妾身还需在祠堂跪几日?” 陶氏声音软软的,似是润了水,又似是江南最缠绵悱恻的风,勾的人心神荡漾。 陶氏的长相不是那种美到极致的一眼惊艳,而是既端庄又妩媚,一颦一笑又透着少女的羞赧。 汝阳伯不自在的别过头去,轻声道“此事已入陛下耳目,不宜生变,跪足三日吧。” “妾身听伯爷的。” 陶氏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脸上挂着的笑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陛下消气前,伯府的中馈暂由小阮氏代掌,你记得吩咐扶曦将对牌送去安康院。” “好。” 见陶氏如此乖顺,汝阳伯心一软。 俯身伸出手轻抚了下陶氏的面颊,顺手将她鬓间的碎发拢到耳后。 “兰芷,你的情意,我都会牢牢记住。” “今夜,陛下再次垂询于我,问及驳回你为继妻请封的奏折,可有怨?” “兰芷,此一生怕是都不能再为你请封诰命了。” 陶氏温婉一笑“伯爷心里有妾身便好。” 没有汝阳伯,还有扶景呢。 假以时日扶景高中状元,为生母请封,理所当然。 陛下总没有理由再拒绝了吧。 汝阳伯心情舒畅,提着灯笼离开了祠堂。 三日的时间,倏忽而逝。 这三日,以裴叙卿为原型的故事如宴寻所承诺的一般传遍上京大街小巷,达官贵人府邸后院。 这三日,陶氏和顾扶曦一日三餐冷饭冷菜,要么是硬的如顽石的馒头要么是糙米饭外加几根发黄的烂菜叶。 在此之前,陶氏从不知世上竟有如此硬的馒头。 咬不动,也咽不下。 三日一过,饿的面色蜡黄的陶氏和顾扶曦一出祠堂,林瑞家的就仿佛身后有野狗追似的,忙不迭到望舒院表忠心求靠山。 “大小姐,老奴都按您的吩咐做了,您得救救老奴啊。” 她已经将陶姨娘得罪死了,为今之计只能跟着大小姐一条路走到黑。 顾荣似笑非笑,纤长白皙的手指漫不经心的捻起茶盖,仿佛是在把玩一件有趣的东西。 好玩似的手指一缩,茶盖哧地一声落回茶盏上,声音清脆又响亮。 霎时间,惊得跪在地上的林瑞家的哆嗦颤抖。 “我的吩咐?” “我的什么吩咐?” “林瑞家的,你不妨好好说说。” 林瑞家的猛的僵在原地,如坠冰窖,不住的哆嗦。 大小姐的吩咐是,陶姨娘和二小姐罚跪祠堂反思己过期间,由她负责一日三餐,万不能饿死,更不能让伯爷官声有损。 大小姐对餐食上能动的手脚不是心知肚明的吗? 冰的瘆人的清水。 硬的能砸死人的馒头。 加了口水、泥土的冷饭冷菜。 这些,大小姐都经历过。 她以为大小姐是想借机报复陶姨娘和二小姐。 难道,她领悟错了? 可如果大小姐撒手不管,她就完了。 林瑞家的跪着朝顾荣爬过去,涕泗横流“求大小姐救救老奴,救救老奴。” “老奴是真的知错了。” “知错了?”顾荣挑眉敢问。 “知道什么错了?” “是寒冬腊月失手将结冰碴倒在本大小姐身上?” “还是风雨夜不小心将窗棂纸戳破,任狂风灌入祠堂? “亦或者狐假虎威逼我咽下硬的能砸死人的馒头?” “还是……” “大小姐。”林瑞家的蓦地凄厉出声“老奴也是被逼无奈啊。” “只要大小姐愿收下老奴,老奴这辈子就是大小姐的人。” 顾荣嘴角轻扬,目光从攥着她的衣摆跪地哭嚎求饶的林瑞家的身上漫然掠过,唇畔染上些许冷峭。 “林瑞家的,我没说完呢。” 顾荣探下身去,手指落在了对方的脖颈上。 林瑞家的只觉有一条冰凉的毒蛇缠在了她的脖子上,吐着蛇信子,不知何时就会一口咬下。 林瑞家的吓的话都说不利索,疯狂的往后退。 “别动!” “三年前,小公子风寒入体险些丧命时,你长媳和女儿也是在竹葳院伺候的吧。” 林瑞家的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冷水,面上血色瞬间退至脚底,浑身冰凉。 “可为什么在小公子病愈后,本大小姐处置竹葳院的下人时,林家长媳和女儿却调到了椿萱院。” “容我想想,叫什么来着。” “春喜?” “还是柳翠?” “三年过去,你的长媳柳翠难产而死,女儿春喜配给了庄上管事。” “林瑞家的,是这样吧?” “那些人都死了,柳翠和春喜凭什么独善其身?” “你林家与陶姨娘有旧情,陶姨娘定会善待你林家的。” “来人,林瑞家的奴大欺主,在陶姨娘和二小姐罚跪期间,落井下石肆意欺辱,割了舌头挑断手筋,送去椿萱院,亲自向陶姨娘认错。” “林瑞家的,本大小姐也不想的。” “谁让你欺负的人是伯府的主母呢。” 林瑞家的死死瞪着顾荣,状若疯癫“大小姐,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顾荣笑了。 “猜的真准。” 她就是不得好死呢。 第33章 顶多算散财童子 不得好死又如何。 活着的时候得好活就足够了。 对林瑞家的诅咒,顾荣气定神闲不甚在意。可青棠大惊失色又恼恨不已,愤怒地扬起手,狠狠一巴掌扇在林瑞家的脸上。 声音又脆又响。 “好大的狗胆!” 青棠生来力气大,一巴掌落下,林瑞家的半边脸霎时失去知觉,嘴角红肿裂开,一缕血丝渗出,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淌过刻薄的下巴。 林瑞家的被这一巴掌打蒙了,只觉眼冒金星,耳膜嗡嗡作响,嘴里浓郁的血腥气翻涌。 “大小姐定会平安喜乐长寿无忧。” 青棠满脸煞气的怒瞪着林瑞家的。 顾荣也有一瞬间的怔愣,回神后,林瑞家的已经被塞了口,拖了出去。 “青棠,唁唁犬吠无需入心。” “过来,让我瞧瞧你的手。” “手疼吗?” 青棠眼尾发红,声音里带着哭腔“气狠了。” 顾荣将浸了冰水的帕子敷在青棠手心,顺手指了指案桌上的花瓶“以后抄起一个花瓶砸她脑袋。” 掌心传来的凉意绵延不绝,渐渐地平息了青棠心中的怒火。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颊微微泛红,声音细若蚊蚋地说:“这花瓶,实在太贵了。” “小姐,奴婢自作主张,愿领罚。” “领罚?”顾荣睨了青棠一眼“是该罚。” “手肿的跟红馒头说似的。” “那便罚你随本小姐出去一趟吧。” 青棠茫然的眨了眨眼眼睛,疑惑道“小姐,将林瑞家的割舌断手送去椿萱院,陶姨娘必会大怒。” “大怒之下,定会在伯爷跟前生事。此时出府,岂不是任由陶姨娘胡言乱语了?” 顾荣眉眼微垂,语调沉稳,声音中带着游刃有余的嘲讽“大事当前,她可不会同我计较这些小事。” 那天夜里,汝阳伯和陶氏在祠堂偏房秉烛长谈。 谈什么? 难道会不谈荣氏的万贯家财,不谈她的忤逆不孝,谈老夫情说老妻爱吗?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陶氏只会不遗余力的展示所谓的“母爱。” “通知费伯套好马车,两刻钟后出府。” “对了,莫忘了让伯府下人知悉,本小姐辣手摧老妪,是为陶姨娘争口气。” 亲自视察一番,才知两万两银票花的是否物超所值。 …… 椿萱院。 跪了三日,陶氏两条腿又痛又僵,宛如尖锥在骨头里凿个不停。 后背和腚上的伤火辣辣的疼,似有匕首贴着皮肤狠狠刮过。 坐,坐不得。 躺,躺不得。 等顾荣下嫁沈家郎君,她定要让顾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顾荣自顾不暇,竹葳院的病秧子还能活几日! 丫鬟跪在脚床上,小心翼翼的揉按着陶氏膝盖的淤青,大气不敢出。 “夫人。”纱帘之外,丫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与失措。 陶氏眉头紧锁,不悦地训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丫鬟闻声,猛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禀夫人,大小姐已命人将林瑞家的带至此处。” “说,说什么了?”陶氏追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 丫鬟身体微颤,话语间磕磕绊绊“禀……禀夫人,大小姐言及,林瑞家的在您受罚跪于祠堂之时,对您多有冒犯不敬、折辱磋磨之举,实属欺主刁奴。因此,大小姐特……” 丫鬟吞了吞口水,继续说道“特命人将其割舌断手,以儆效尤。” “什么!”陶氏的厉喝声,打断了丫鬟的话。 陶氏气的攥紧了身下的锦衾,牙齿咬的咯吱作响。 林瑞家的死不足惜! 但绝不应该是顾荣出气,却让她背负恶名。 本来她还打算着借林瑞家的向顾荣发难。 不曾想,顾荣先下手为强。 “扶本夫人出去看看。” 林瑞家的披头散发,满嘴是血,嘴巴张的大大的,里面空荡荡。手腕软塌塌的垂着,鲜血滴答滴答落在青石板上。 陶氏惊骇,踉跄着倒退两步,险些摔倒在地。 顾荣竟真敢拔去林瑞家的舌头,挑断了林瑞家的手筋。 堪堪及笄的顾荣,狠戾的好似阴曹地府逃出来的恶鬼,行事无忌,随心所欲。 陶氏不明白,顾荣怎的比荣氏那个贱人更命硬惹人厌! 得到消息的汝阳伯姗姗来迟,眉眼骤然间罩上了一层寒霜,冷声道“还不拖走?” 闻言,跟在汝阳伯身后的外院管事戴良毫不犹豫一脚踹向林瑞家的膝窝,随后又朝仆妇投去一个眼神。 椿萱院青石板上留下一地血迹。 陶氏似受到惊吓般,泫然欲滴,期期艾艾“伯爷,妾身不知情的。” 汝阳伯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孽女!” 旋即话锋一转,看向陶氏“林瑞家的当真刻意磋磨你?” 陶氏敛眉,啜泣不语。 见状,汝阳伯眼中浮现一丝心疼。 “戴良,停了林瑞手里收管汝阳伯府各处房田的活。” “是。” 戴良应声而去。 “那个孽女呢?” “让她滚过来!” “伯爷,大小姐出府了。”仆妇们低头瑟瑟发抖。 孽女顾荣:??? 谢邀! 她当然是穿梭在上京的大街小巷,领略上京人情百态。 顾荣轻咦了一声。 不得不承认,四方书局的东家真真是言出必行。 百姓们已经挖出了故事里的青楼是万春楼,那距离将裴叙卿对号入座还远吗? 青楼妓子,意外有孕者众,但将腹中孩儿生下又抚养成人者甚少。 裴叙卿,藏不住了。 顾荣在名下的一处院落换好男装,随意涂涂抹抹一番,又一次堂而皇之走进四方书局。 “马掌柜,本公子想与贵东家一叙。” “方便吗?” 算盘拨的震天响的马掌柜猛的抬起头。 原是一掷万银,迷花了宴公子眼的财神爷啊。 宴公子看财神爷的眼睛都在发光。 财神爷的要求,不方便也是方便! 也不知这一次,财神爷要掷几万银。 “财……” “公子,先楼上雅间请坐,观书品茗。” “我这就去为公子请东家。” 顾荣笑意盈盈颔首。 青棠附在顾荣耳边低语“小姐,马掌柜是不是脱口而出叫您财神爷。 顾荣抿抿唇,很有自知之明道“我顶多算散财童子。” 第34章 不是一般的画 忠勇侯府。 “小侯爷,女财神相邀,属下去去就来。” 宴寻哈欠连连,眼下是深深浅浅的青黑。 埋首于梳理各方关于愍郡公线索的谢灼,不禁愣了愣。 时隔三日,他的耳边又出现了她的消息。 蜷在椅子上小憩的丞昇倏地睁开眼睛“女财神,什么女财神?” 矢志不渝效忠谢灼的,皆知谢灼一身清贫。 “难道是你我拜的财神爷显灵了?” 丞昇的身量不算高,但纤细修长。 面如美玉,唇红齿白,眸似秋水,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宴寻挑眉,贱兮兮道“不告诉你。” 丞昇“你!” 谢灼神色如常,清冷淡然“单看难辨真伪的线索,一时片刻也理不出头绪。” “一并出去走走吧。” 宴寻:…… 好一本正经又苍白无力的借口啊。 等在忠勇侯府偏门的马掌柜,在看到谢灼的那一瞬,傻眼了。 一掷万银的财神爷也迷花了主子的眼吗? 宴寻:没见识。 分明就是买了小侯爷的身! 四方书局。 谢灼和丞昇、宴寻分别进了一墙之隔的两间房。 宴寻拱手作揖,道:“有缘人,久违了。” “敢问有缘人,寻鄙人至此,有何贵干?” 顾荣:三日不见,很久吗? 宴寻:望穿秋水! 顾荣抬手取了个茶盏,亲自执壶倒茶,而后将茶盏递过去“上一单生意,在下很满意。” 宴寻受宠若惊的接过茶盏,浅啜了一口。 只见顾荣抽出一张银票,淡笑着推给宴寻“这是在下额外给兄台的谢礼。” 宴寻木木的端着茶盏,心中炸开了烟花。 又是一千两! 又是一千两!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他就真的要拜倒在顾大小姐的石榴裙下了。 退一万步讲,汝阳伯府让大小姐恶名流出,就一点儿错都没有吗? 宴寻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言不由衷道“这多不好意思,你已经付过银票了……” 顾荣笑道“事情办的漂亮,谢礼是兄台该得的。” “在下还想跟兄台做一桩生意。” 宴寻捻起银票“说了童叟无欺,那便是童叟无欺。” “做生意,诚信为本。” “有缘人不妨先说说生意,鄙人思量下能否做。” 只要银票到位,哪会有什么不能做! 有困难,克服困难。 没有机会,创造机会。 穷则思变啊! 顾荣略犹豫了片刻,轻声问道“敢问兄台,四方书局可有擅画人物的画师?” “有。” 千两银票在手,宴寻如沐春风。 “不是一般的人物画。” “那是何种?” 顾荣轻呼了一口气“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的那种。” 宴寻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顾大小姐,猛人也! “能否?”顾荣追问“既要写实,亦要传神。” 宴寻默默地咽了口口水“四方书局是正经书局……” 顾荣抿抿唇,颇为遗憾“不行吗?” 宴寻一拍案桌“行!” “只是,这银票……” 顾荣松了口气,掏出一沓银票递给了宴寻,旋即又道“这是男子的小像,务必清晰。” “至于女子,无甚要求,虚构即可。” 裴叙卿的小像映入宴寻眼帘。 “兄台上次曾说与上京各大书局的掌柜皆有私交,四方书局正经不售香艳之物,但总有书局不正经。” “届时,还有劳兄台送佛送到西了。” “倘若着实为难,那就免费赠予上京各大青楼妓馆花船。” 这一刻,宴寻清楚的知道,裴叙卿完了。 裴叙卿是读书人,文人风骨文人清誉顾荣的诛心之举会碾碎裴叙卿的风骨,泯灭裴叙卿的清誉。 天下文人会羞于裴叙卿为伍。 果然,顾荣下手毫不留情。 宴寻蓦地问道“此人与有缘人有生死大仇?” 顾荣秀眉微蹙,怔了须臾“此言差矣。” “他有扬名立万之心,君子成人之美。” “这单生意,兄台可愿做?” 宴寻并没有犹豫太久“做。” 他只是忌惮永宁侯府,又不是忌惮裴叙卿。 “合作愉快。” “兄台,保密呦。” 顾荣起身,作揖行礼,自行离去。 口口相传的流言,随时间的推移而逐渐褪色,终将被新兴的谈资所掩盖,然而,那些被笔端倾注于纸上的文字,可流传千百年之久。 古往今来,多的是些假正经的东西,就好这一口。 只要四方书局的东家寻的画师技艺足够精湛,兴许还能成为经典呢。 顾荣眼底似跳跃着一簇阴冷的火光跳动,神情越发晦暗不明,诡谲幽沉。 看她多惦记裴叙卿,大礼是一份接着一份。 嗯,裴叙卿死也该瞑目了。 顾荣带着青棠漫无目的地闲逛着,确定无人跟踪后才去了方才的院落。 而在四方书局,主仆三人面面相觑。 谢灼神色复杂的看着桌上厚厚的银票。 简单换算一下,一个裴叙卿等于三个他。 视线又不受控的被裴叙卿的小像所吸引。 小像画的很好,无一处差错,形神俱备,就像是裴叙卿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已深深的烙印在作画人脑子里。 裴叙卿与那女子多恩怨,恐怕不止是佛宁寺那一遭。 画作是有情绪的。 有恨,也有怨。 而这两种情绪之下往往隐匿着不为人知的情愫。 谢灼心中生出了好奇。 “小侯爷,您有听清楚女财神的要求吗?” 宴寻挤眉弄眼,抑扬顿挫道“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女财神真真是女中豪杰。” 谢灼耳垂悄然绯红,视线移开,淡淡道“君子重诺守信,你既应允了对方,便应言出必行。” “画师绘好后,毁去小像。” 谢灼推门,缓步离开四方书局。 丞昇用胳膊肘杵了杵宴寻“到底什么情况?” “小侯爷认识女扮男装的财神爷?” 宴寻轻啧“惨喽,惨喽。” 小侯爷坠入爱河了。 见宴寻顾左右而言他,丞昇加重了力道“财神爷是何方神圣?” 宴寻摇摇头“时机未到,时机未到。” 丞昇没好气地啐了宴寻一口“找抽!” “丞昇,别用你如花似玉的人脸做如此粗俗的动作。” 宴寻边躲边叫嚣“小侯爷,等等我。” 丞昇何其了解宴寻,眸底划过一抹沉思,一把扯住宴寻“宴寻,你休替小侯爷做主。” 宴寻:…… “待愍郡王一事了结,我会原原本本告知小侯爷的。” 兴许,有的人天生喜欢当翘嘴。 对,他说的就是小侯爷。 第35章 他图我有,天造地设 走在前头的谢灼只觉,异样的情绪犹如漫长淅沥夜雨里盈涨的秋池。 缓缓转动着手腕上的佛珠,平复因裴叙卿画像漾起的暗潮。 那样肆意果决的女子为裴叙卿殚精竭虑。 说不清的滋味。 “小侯爷。” 宴寻和丞昇随了过来。 谢灼敛起纷繁复杂的思绪,薄唇轻启,清冷又平淡的吐出一个地名“曲明湖。” 宴寻愣了一下,随即下意识地反问道“什么?” “曲明湖或许会有愍郡公的蛛丝马迹。”谢灼轻声解释。 “方才陡然间在一团乱麻中揪出了线头。” 宴寻:…… 没什么能影响小侯爷的道心。 “小侯爷,上京城郊曲明湖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齐聚,尤其是以花船上的风月场最为热闹。涉足其中的,有达官贵人、有文人墨客,有纨绔子弟、亦有地痞流氓。” “这些人层层叠叠纠葛相缠,无形间为曲明湖保驾护航。” “若想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查证线索,难。” “陛下旨意,难也得查。”谢灼摩挲着佛珠的手一顿,声音清润,却又带着泰山压顶不容质疑的威势。 “每逢谷雨前夕,曲明湖畔的春秋阁都会依例出银子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雅集,广邀四方才子在此清谈文斗。以诗会友,词赋争锋,三日盛宴,灯火通明,纸醉金迷。所留墨宝收藏于春秋阁内,悬于高墙,供人瞻仰欣赏。” “不拘任何人,凡有名帖皆可入。” “那一天,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至于具体谋划,我再斟酌细化。” 闻言,宴寻和丞昇对视一眼,颔首应下。 小侯爷的计策,从无失算。 “所以……”侃侃而谈的谢灼顿了顿,旋即又若无其事道“谷雨前,宴寻当完成与人之约定。” 宴寻挑挑眉“属下办事,您放心。” “那你去吧。”谢灼神色自若“丞昇随我去一趟兵部职方司。” 丞昇闻弦音而知雅意“是。” 大乾兵部下设职方司,掌天下之图,以掌天下之地。 …… “小姐。” 青棠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着。 春宵秘戏图! 她是真的没料到,小姐寻四方书局的东家是为了定制春宵秘戏图! 好刺激。 顾荣慵懒的倚在马车壁沿上,眯着眼睛,笑问“怎么了?” 青棠轻呼一口气,低声耳语“小姐,如果四方书局的东家出卖小姐,该如何是好?” 在大乾,春宵秘戏图是禁画。 偷偷摸摸私下收藏也就罢了,大范围兜售或相赠,怕是要被拖去京兆府过堂。 顾荣伸出手指,轻轻晃了晃“莫慌。” “那东家背后还有一尊大佛未露面。” “他身上沾染着极品瑞龙脑香的味道。” “那是贡品。” “上京城,能有资格分得贡品的府邸屈指可数。” “还有,你家小姐我在所有银票上做了记号,他出卖我,我告他勒索。” 说到此,顾荣蹙眉顿了顿“只是,上京有尊贵显赫却清贫至极的高门大户吗?” 顾荣也疑惑了。 但,无论如何,那人都会将以裴叙卿为主角的秘戏图传扬四散。 反正裴叙卿愿意用下作的毁人清白的手段。 “小姐聪慧。”青棠笑的眼睛眯成了小月牙。 顾荣含笑觑了青棠一眼“莫捧杀。” 微风拂起帷幔,喧闹的风景齐刷刷倒退,距离汝阳伯府越来越近,顾荣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整个人瞬间冷冽又不耐,伸出莹润如美玉的手指,捏了捏眉心。 汝阳伯府,还有硬仗等着她呢。 一个是她的生父,一个是她的继母,天然站在世俗道德的制高点。 她的自保,是残忍恶毒。 她的反抗,是忤逆不孝。 这注定不是一场能一蹴而就的战斗。 她不能谋求毕其功于一役。 “无妨,且让他们再多得意些时日。”顾荣薄唇轻启,幽幽道。 青棠听的不甚真切,只觉得似有寒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 而小姐眼眸深邃,眼底寒光闪烁。 “小姐。”青棠面露担忧。 “吁——”随着一声轻响,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没有任何意外,顾荣被请去了椿萱院。 汝阳伯端坐在圈椅上,踩着足踏,眉目冷肃“你又出府了?” “是。” 汝阳伯将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桌沿“过去五载,除却前往佛寺诵经祈福,你从不外出。” “而今怎的一及笄,便隔三差五频繁出府?” “顾荣,汝阳伯府的小姐绝不容许闹出私相授受的丑事!” 汝阳伯生怕稍有不慎,顾荣便会挣脱他的掌控,携带着荣氏的嫁妆与他人私定终身。 “父亲是在说女儿不洁不贞吗?”顾荣挑眉。 汝阳伯冷声“是警告。” “你也到了婚嫁之年,该相看亲事了。” “明日起,就好好在家学规矩,若无要紧事,休要随意出府。” 顾荣轻飘飘道“父亲是打算将我许人了吗?” “女儿是汝阳伯府的嫡长女,又腰缠万贯,王侯之门都是入得的。” “敢问父亲,欲择哪一门哪一个郎君?” “如果父亲实在举棋不定难以选择,女儿不是不能招赘在府,为伯府顶门立户,光耀伯府门楣。” “父亲细想想,小知乃嫡子孱弱多病,扶景弟弟健康归健康,却是外室子,难登大雅之堂。” “横看竖看,女儿最体面最合适。” 汝阳伯看着顾荣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忍无可忍,抄起手边的茶盏砸了过去“汝阳伯府未绝嗣,用不着你来承继香火。” “王侯之门?” “顾荣,你没有半分自知之明吗?” “声名狼藉,高门大户对你避之不及,怎会愿娶你。” 茶水溅湿了顾荣的衣裙下摆,沾着零零星星的茶叶。 顾荣没有动怒,只是理直气壮道“我有银钱傍身。” “大不了,对方列举一条恶迹,我给其万两白银。”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银钱到位其言也善。” “父亲觉得呢?” “你糊涂!”汝阳伯气的眼前发黑。 “贪图你钱财者,又岂会是真心待你的良人。” 顾荣摊摊手,云淡风轻“我不在意。” “他图,我有,不恰恰说明天造地设吗?” 汝阳伯:他在乎! 银钱只能是他的! 第36章 她该担心吗 思及荣氏的金银财宝、田庄店铺,汝阳伯压抑怒火,勉强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荣荣。” 冷不丁的,顾荣的手臂上冒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父亲,有话直说。” 汝阳伯的笑容自然了些许“你的婚事,为父会上心的。” “并非高嫁才能觅得如意郎君。” “可我任性跋扈,惯爱仗势欺人,低嫁便无势可依,人情往来皆需低眉顺眼点头哈腰,我不喜。”顾荣振振有词。 汝阳伯呼吸一滞,显然根本没料到顾荣能如此理直气壮。 “女子以贞、善、柔、顺为美,以强、横、刚、直为祸。” 内室养伤的陶氏,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挪动着脚步。 人未至,声先闻。 “大小姐行事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名声受损,汝阳伯府上下名声亦会受牵连,甚至连累伯爷的官途。” “伯爷一心为大小姐着想,大小姐万不能辜负伯爷的良苦用心。” 陶氏声音一如既往温柔体贴,听起来甚是语重心长。 顾荣歪歪头,阴阳怪气“那我谢谢他?” 汝阳伯:…… 汝阳伯心想,或许,他和顾荣天生无父女缘分。 顾荣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气的他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顾荣继续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亲为我相看婚事,乃人之常理,无可指摘,但切莫拿阿猫阿狗搪塞我。” “父亲可还有指教?” 汝阳伯挥挥手“滚。” “肝火旺盛是病,得治,父亲万不能讳疾忌医,小病拖成大病。”顾荣抬脚碾着地上的碎裂的茶盏,笑的一脸乖顺。 数不清,这几日汝阳伯砸了多少套茶盏了。 这种病好治,当汝阳伯身无长物、家徒四壁时自然就不治而愈了。 “父亲,女儿孝顺吗?” 顾荣自顾自俯身,慢条斯理一片一片摘去衣裙下摆上湿漉漉的茶叶,又温温柔柔的塞入了陶氏手心“这可是父亲饮过的茶,想来陶姨娘定视若珍宝。” “不用谢哦。” 顾荣福了福身,转身离去。 汝阳伯瞠目结舌,胸膛起起伏伏。 良久指着脑袋,犹疑不定道“她是不是这儿有问题?” 汝阳伯是真的觉得顾荣既善变又疯癫乖张。 陶氏用帕子缓缓擦拭干净掌心的湿黏“伯爷,许是大小姐习惯了恣意不愿被束缚。” 汝阳伯感到心力交瘁,嘱咐道“你尽快安排时间,邀请沈氏母子来府上一聚。” “是。” “交换庚帖婚约定立前,耐着性子多哄着她些,以免她又闹出什么血腥场面。” 陶氏故作嗔怒,向汝阳伯投去一瞥“伯爷,难道妾身对大小姐的照顾不够周到吗?” 汝阳伯长叹一声,自言自语“也不知她怎就养成了这样古怪又狠辣的性子,阖府的下人恨不得绕着望舒院走。” 顾荣:君子畏德,小人畏威。 难不成她要用仁善德行感化汝阳伯府的一堆烂小人小烂人? 望舒院。 顾荣蹙眉“你说伯爷吩咐戴良停了林瑞手里收管各处房田的活计?” 流雨颔首“老爷知悉林瑞家的磋磨陶姨娘后,当场就下令了。” 顾荣颇为诧异。 这算不算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林瑞是家生子又负责收管汝阳伯府各处房田,是握着实权贪墨着真金白银的管事。 这种管事,在主子面前很是得脸。 小打小闹,主子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瑞的两个儿子,也被林瑞假公济私塞进田庄做小管事,是佃农心里的贵人老爷,唯一的女儿春喜也配给了不愁衣食的管事。 虽是奴籍,但过的很是滋润。 可以说,林瑞在汝阳伯府的下人里是拔尖的。 这一切的前提是,林瑞得汝阳伯的重用。 如今,林瑞被停了伙计,自然其他管事瓜分。 人走茶凉,好日子要结束了。 以前有多张扬,以后就有多凄惨。 她还得感谢汝阳伯替她分担了仇恨。 “小姐,您就不担心您的婚事吗?” 青棠很是担心自家小姐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陶姨娘面慈心苦,汝阳伯有眼无珠偏听偏信,怎么可能真心实意替小姐筹谋婚事。 “你觉得我该担心吗?”顾荣反问。 她一次次挑衅一步步推动,才迫使汝阳伯和陶氏不得不思忖她的亲事。 如此称心如意的大好局面,她该满意。 不用想也知,陶氏选的人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浪荡子。 恰好,她需借力。 借力撕破笼罩着汝阳伯府的虚伪假面。 但愿陶氏选的人足够罄竹难书。 青棠猛的点头“小姐,嫁人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是啊小姐,马虎不得的。”流雨也不假思索的附和。 顾荣淡淡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躲不开的。” 所以,她要趁此机会让汝阳伯和陶氏再也无法掌控她的婚事。 “车到山前必有路。”顾荣笑了笑。 “若实在无路,本小姐就将你们二人的卖身契给了你们。” 青棠果断摇头“小姐在哪里,奴婢就在哪里。” 流雨心中泛起一丝波澜,有些意动。 她与乡下表兄有婚约。 表兄是个读书人,已经考取了秀才功名。 表兄曾不止一次说过,读书人清贵,秀才娘子不能是奴婢。 她知道,表兄嫌弃他卖身为奴。 可当年灾荒年,爹娘将她卖给人牙子时签的是死契,人牙子又转手将她卖入了伯府。 这些年的月例,基本上都用来赡养爹娘、资助表兄,并没有攒下太多银钱为自己赎身。 如果能脱了奴籍,嫁给表兄做个平头娘子也是极好的。 顾荣看出了流雨的动摇,也知流雨的情况。 只是…… 那表兄,真真是一言难尽。 上辈子,在她下嫁裴叙卿后,流雨磕头恳求她允许其脱奴籍嫁良人,承诺会将脱籍的银钱还上。 流雨到底忠心伺候她多年,她允了流雨所请,并为流雨添妆。 但,流雨终究还是没能得偿所愿。 为奴为婢时,那男子口口声声嫌弃流雨自甘堕落卑贱至极,没资格与之相配。 流雨脱籍成为平头百姓,那男子又嫌弃流雨一无是处尘垢粃糠,不能缓家中生计之苦。 再见到流雨时,流雨绞了头发做了姑子。 第37章 相看亲事 说到底,流雨的表兄心比天高自命不凡,觊觎流雨的月例,又打心眼里鄙夷流雨。 旁人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流雨的表兄是端起碗边吃饭边骂娘。 而流雨妄自菲薄,轻信了其表兄的推脱之词。 可偏偏,她还不能直白的戳穿真相。 陷入情爱泥沼中的女子多少是执拗、不可理喻,又擅自欺欺人的。 顾荣不动声色敛起视线,勾勾唇角,状似不经意地打趣道“流雨,你前些时日绣的鸳鸯荷包可送出去了?” 流雨先是双颊一红,而后眼里的光微微黯淡,羞赧又失落了揪着衣角,轻声嗫嚅着“没有。” “表兄说读书人腰间不宜佩戴鸳鸯荷包,显的轻浮放荡,为夫子同窗耻笑。” “奴婢粗鄙,不通文墨,闹出了笑话。” 流雨的头越垂越低,似是霜打的茄子。 顾荣:轻浮放荡? 轻浮放荡之人,视世间万物皆轻浮放荡。 流雨表兄怕是只知帐里鸳鸯交颈情,恨鸡声,天已明的香艳缠绵。 顾荣朝着流雨招招手,待流雨靠近后,温声道“流雨,你跟在我身边上千日夜,识文断字,拨算盘看账本,精干又细致,怎会是粗鄙不通文墨之人。” “流雨,是一朵生机勃勃的小花。” “鸳鸯何曾轻浮放荡,你绣在荷包上的是欲下丹青笔,临池画春水。两两问鸳鸯,鸳鸯会双死的忠贞。” “古往今来,文人墨客笔下以鸳鸯为意象的诗篇词赋不胜枚举,其中传世之作更是不计其数。” “前朝素有谪仙人之称的大诗人亦执笔写下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 “轻浮吗?” “放荡吗?” 流雨眨眨眼,疑惑之色缓缓溢出眼眶,茫然却坚定的摇摇头“不轻浮,不放荡。” 旋即,微凝着眉头,暗暗思索,表兄的书是不是读的不到位? 思及此,流雨眉头眉头越皱越紧。 失声喃喃,声如蚊呐道“小姐,奴婢感觉表兄此生科举无望了。” 闻言,顾荣险些笑出声。 确实无望。 “流雨,你想脱籍吗?”顾荣蓦地出声。 流雨紧咬着下唇,神情自责又内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瞒小姐,奴婢确有此意。” 顾荣垂眸看着,明知故问“为何?” “表兄说,秀才娘子不能与人为奴。”流雨不敢有任何的隐瞒,老老实实道。 顾荣思忖片刻“允你三日日休假归家,与令表表兄细细商议一番。倘若执意脱籍婚嫁,我可将身契还于你。” “奴婢叩谢小姐大恩大德。”流雨重重叩首,眼眸中的欣喜恍若夜间骤然盛开的昙花。 顾荣轻叹一声,伸手轻扶起流雨“去吧。” 疼了,才会认清现实。 若上辈子查访无误,这段时日流雨表兄用着流雨的月例对私塾夫子的女儿死缠烂打,又是附庸风雅的吟诗作对,又是折桃花枝做桃花簪。 自是没有打动对方的芳心。 流雨离开后,青棠的小脸皱成了包子褶。 长吁短叹良久,幽幽道“小姐,奴婢总觉得流雨的表兄康沣不是好东西。”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他的长衫鞋袜,每日三餐,以及笔墨纸砚,全依赖流雨的月例银两。” “奴婢曾在角门东撞见过他来寻流雨要银钱。” “分明是他有求于人,却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眼睛长在头顶,用下巴看人的嘴脸,言语间满是嫌弃。” “仿佛他肯用流雨的银子是流雨的荣幸,流雨稍有推诿就是给脸不要脸。” “养条狗都比养康沣强。” “狗啃着肉骨头都知道摇尾巴。” “青棠,狗儿知道你如此侮辱他吗?”顾荣用指腹轻戳了戳流雨的额头,没好气道。 青棠捂着额头,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后,瞪大眼睛,惊愕地问道“小姐也知康沣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须臾,又疑惑不已“小姐既知,又为何同意流雨脱奴籍与康沣成婚呢?” “小姐宽容性子好,赏罚分明和善阔绰。侍奉小姐左右,难道不比嫁给康沣,洗衣做饭洒扫伺候公婆强的多吗?” “康沣一看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吃软饭的。” “小姐,奴婢觉得康沣想做流雨的爹,而不是夫婿。” 顾荣忍俊不禁,缓缓道“你与流雨无话不谈,当知流雨幼时境遇,爹不疼娘不爱。灾荒年一至,就被卖给了人牙子。” “身陷深渊的人,总会格外贪恋格外珍惜仅有的光。除非藏在光束里的刀子刺破皮肉扎进身体。” “唯有切肤之痛,方可痛定思痛。” “我还在,流雨便永远有退路。” “青棠,你也是。” “你家小姐会做你永远的靠山。” 青棠撅起嘴,轻声哼道:“我不会离开小姐的。” “活着是小姐的人,死了也是小姐的鬼。” 顾荣笑道“那就允你跟着本小姐吃香喝辣。” 青棠“小姐还笑!” “万一陶姨娘给小姐选的夫婿还不如康沣呢?” 顾荣无奈。 绕来绕去,怎的又绕回来了。 “青棠,你家小姐乏了。” 小姐,您说是流雨先回来,还是伯爷和陶姨娘先为您相看?” 顾荣捂耳。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当然是陶姨娘身残志坚先为她相看亲事了。 汝阳伯和陶姨娘已经迫不及待了。 翌日。 春雨淅沥,天气阴沉,宛如薄暮,潮湿的很。 但这根本不影响陶姨娘急如星火邀沈氏母子上门。 一入府,顾荣便接到了消息。 沈和正? 顾荣神情中流露出一丝玩味。 不得不说,陶姨娘是会选人的。 不负所望。 青棠将油纸伞倚靠在廊檐下,提起裙摆跑进屋内,微微喘息着。 发丝上缀着细密的水珠,一滴一滴地滑落。 “小姐,您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陶姨娘良心发现了?” 一进房间,青棠忙不迭开口。 顾荣挑眉“怎么?” 青棠微微平复了呼吸“奴婢撑伞远远瞧了瞧沈公子,长相俊俏面容白皙,言谈举止文质彬彬,透着股书卷气,像话本子里翩翩君子。” “比康沣强千倍万倍。” “青棠。”顾荣递给青棠一块手帕,意味深长地说“你难道忘记了那句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第38章 什么穷酸破落户 陶姨娘贤惠慈爱之名在外,但凡稍稍有些脑子就不会寻乍一看就垢腐满身的歪瓜裂枣。 沈和正长的当然好。 若卖相不好,还怎么玩的花。 “陶姨娘好心为本小姐选了个唇红齿白的玉面郎君,本小姐不能不识好歹不领情。” “青棠,更衣梳妆。” “穿那件大红金箔缂丝满绣衣裙。” “戴尾端缀红宝石的孔雀开屏金簪。” 她要让沈和正相中她的泼天富贵,生不起任何推脱亲事之念。 沈和正玩的花,但捉襟见肘啊。 青棠:…… 小姐是想亮瞎沈公子的狗眼吗? 对,就是狗眼。 她无条件信服小姐的判断。 “小姐不担心沈公子缠上您吗?” “要的就是让他缠上。” 青棠手巧。 不消多时,顾荣看着铜镜中巧笑倩兮顾盼生姿的脸,满意颔首。 怎么不算绝代风华呢。 青棠眼睛亮的如顾荣发髻上的孔雀开屏金簪。 在廊檐之外,雨幕宛如一串串珍珠制成的帘子,溅起无数晶莹的水花。 忽有声音响起。 “伯爷和夫人请大小姐前往南花厅。” 倏的,顾荣笑靥如花。 看来,沈和正过了汝阳伯那一关了。 顾荣起身,推门而出。 前来通禀的丫鬟只觉一道艳丽的光划过眼前又翩跹远去。 雨珠滴答滴答砸落在油纸伞身上,慢慢的竟能听出几分韵律感,好听的紧。 顾荣心想,或许是她此刻心情愉悦。 仰头看灰蒙蒙阴沉沉的天,如观丹青国手泼墨作画,斜风细雨不须归。 听雨声淅沥滴答,落在耳边,如听琵琶名家低眉信手续续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甚至一步步踩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落在她眼中都堪比漫山遍野开的绚烂热烈的花。 她终于在这个画堂人静雨蒙蒙的日子里窥见了天高任鸟飞的无限可能。 南花厅。 端坐在圈椅上,手捧茶盏,温润如玉笑着的沈和正愣住了。 漫天的雨幕中,身着大红金线满绣衣裙的女子,撑一把油纸伞走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 那女子是一片灰蒙蒙里唯一的亮色。 格外引人注目。 赤、金二色,极致的浓艳尊贵。 然而,这样的光华并未掩盖她丝毫的美貌,反而使她显得更加艳丽夺目,仿佛连周围的景物都因她的存在而变得更加生动。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沈和正第一次相信,洛神赋竟写实。 原来,汝阳伯府声名狼藉的大小姐竟是这般绝世姿容。 有此容貌,娇蛮些也是在情理之中。 况且,顾大小姐不止有羡煞旁人的容貌,还有常人难以企及的万贯家财。 这件金箔缂丝满绣衣裙,值百金。 百金啊。 够他在曲明湖挥金如土醉生梦死整整一月…… 沈和正眸子里闪过浓浓的兴致。 坐在主位的汝阳伯,亦有些失神。 他想起了与荣氏的大婚之夜。 龙凤喜烛袅袅燃着,凤冠霞帔的荣氏端坐在喜榻上,莹莹如玉的手指乖巧的放在膝上,静静的等待着他用玉如意挑去盖头。 盖头飘然落地的那一刹那,荣氏明艳如牡丹的脸映入眼帘。 绕是他心中记挂着陶氏,可还是忍不住悸动。 顾荣肖似荣氏,又不似荣氏。 荣氏虽不如高门贵女大家闺秀贞静温柔,但也绝没有像顾荣这般心狠手辣乖戾的让人无从下手。 他对荣氏无意,可为何会晃神呢。 见状,陶姨娘心中暗恨,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荣氏还真是阴魂不散。 顾荣并不知花厅中人心思各异,即便知道也毫不关心。 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青棠,缓步进入花厅。 “不知父亲何故唤我来此?” 清冽冽的声音唤回了汝阳伯渐渐飘远的思绪。 汝阳伯陡然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羞耻心,无根浮萍的慈父之心似是寻到了依托,刹那间疯狂漫长。 荣氏死了。 他该善待顾荣、顾知姐弟的。 瞬间,汝阳伯看沈和正处处不合适。 陶氏努力维持着笑容,温温柔柔道“荣荣,这是你沈伯母和沈家哥哥。” “快快见礼。” “顾沈两家乃是世交。” 顾荣蹙眉,面露怀疑“世交?” 陶氏朝汝阳伯投去一个眼神,汝阳伯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勉强开口“确有几分交情。” 闻言,顾荣朝着沈和正母子福了福身。 沈和正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拱手作揖“顾大姑娘,在下沈和正,字元清。” 顾荣垂眸,眼底浮现嘲讽。 和正? 元清? 正声感元化,天地清沉沉。 沈和正,不和、不正、不清。 真真是侮辱了这些词。 顾荣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沈和正,旋即看向汝阳伯府“这便是父亲精挑细选出的吗?” “究竟是显赫的王侯之家,还是底蕴深厚的百年世家?” “能否满足女儿任性跋扈仗仗势欺人的癖好吗?” 汝阳伯沉声“休得胡言。” 陶姨娘敏锐地捕捉到了汝阳伯微妙的情绪变化,连忙开口:“荣荣,沈家虽非显赫门第,却贵在清白高贵,家庭和睦。” “元清,性情平和品行端方,多才艺好诗书,素有君子之称。” 顾荣敛眉不语。 多才艺? 好诗书? 是翩翩周生,婉娈幼童的才艺? 还是娈童娇丽质,践童复超瑕的诗书? 亏得陶姨娘能睁眼说出这样的瞎话。 只听陶姨娘继续道“元清弱冠之年,风清月明,洁身自好,不贪富贵不慕荣华,堪为良配。” 不贪富贵不慕荣华八个字,犹如天降霹雳,把汝阳伯尚未来得及生根发芽的慈父之心劈的灰飞烟灭。 对,他要的是江南荣氏的家产。 汝阳伯定下心神,一本正经道“所言不虚。” 沈母适时表态“我以后会将大姑娘当作女儿一样疼爱。” 顾荣蓦地一笑,环顾一圈“说了如此多,还是没说沈家的家世啊。” “莫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穷酸破落户吧?” “穷酸破落户肖想伯府嫡女,叫不贪富贵不慕荣华?” “陶姨娘可真爱说笑。” “若是上门打秋风的,给他们给万儿八千两的,送出府去。” 沈和正眸光闪了闪“在下是真心求娶大姑娘的。” 第39章 你,跪下 金箔缂丝满绣红裙到底价值几何暂且不提,那孔雀开屏宝石金簪他甚是清楚。 得月楼的珍品。 有市无价。 曲明湖美艳无双的玉泉娘子曾笑言,易得有情郎,却难得孔雀开屏宝石簪。 而今,打发穷酸破落户,开口随随便便万儿八千两。 他若是错过如此阔绰的顾大小姐,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沈和正脸上笑容真切儒雅,眼神含情脉脉。 顾荣垂下眼帘,眼中闪过一丝讥讽。 试问,这世上谁看金山银山不深情? 有她显露的财气,沈和正完全不需逢场作戏,尽是真情实感。 贴心如她。 “沈公子,沈家破落的连铜镜都买不起了吗?” “你是什么品种的癞蛤蟆,竟然敢肖想汝阳伯府的大小姐。”顾荣声音里沾染着恰到好处的傲气“初识就敢大言不惭,沈元清,你配吗?” 沈和正的面色突然变得阴沉,随即低下头,掩饰了眼底那一刹那的情绪波动,然后抬头,淡淡地笑了笑。 “于大姑娘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初相逢。于沈某而言,是五载辗转相思。” 一阵带着凉气沾着潮湿的风簌簌拂来。 沈和正衣袖随之鼓起,隐有朴素的清俊无声无息间撩拨人的思绪。 “你不仅无耻,还禽兽!”顾荣反唇相讥。 只觉得沈和正与裴叙卿的面孔交织在一起,显得扭曲而丑陋。 “五载辗转相思?” “五年前,伯府办过两场广邀亲朋故旧宾客的大宴,一场是本小姐亡母的丧礼,一场是陶姨娘外室扶正。” “前一场,本小姐悲痛欲绝披头散发哭到晕厥,枯瘦麻木形如鬼魅。” “后一场,本小姐在陶氏进门必跨的火盆上淋了油,大吵大闹毁了筵席,状若疯癫。” “敢问沈公子是喜鬼魅,还是好疯妇?” “你若坦诚言明觊觎本小姐名下的金山银海、商铺美宅、良田农庄,兴许本小姐还能大发慈悲给你几分好脸色。” 话音一落,汝阳伯最先反应过来,面色一暗,不发一语地看着陶氏。 汝阳伯记的清楚,在陶氏口中,沈和正是在婚宴上一见荣荣惊为天人。 确定是惊为天人,不是惊吓? 他当时都觉得顾荣中邪了。 陶氏心中一沉,险些将紧握的帕子撕裂,嘴唇紧抿得几乎失去血色,无声地催促沈和正完善他的说辞。 沉默多蔓延一息,空气中涌动的寒栗就更深一些。 沈和正敛下眼睫,淡淡一笑“是在婚宴上。” “沈某亲眼得见,大姑娘打砸筵席后,蜷缩在墙角抱着膝盖泣不成声。” “那时,沈某的心不受控制生出怜悯。” “一时之怜悯,如种子落心间,五载浇灌,今已亭亭如盖。” 顾荣蹙眉,眼神里暗光流转,不辨喜怒。 读过几本书的斯文败类,是将肚子里所有的墨水用在甜言蜜语哄骗无知姑娘上了吗? 还今已亭亭如盖? 那伐之,做沈和正的棺木吧。 陶氏似乎被深深触动,发出了一声长叹,幽幽地说道“伯爷,元清确实是个有心之人。” 汝阳伯:不确定,再看看。 顾荣淡淡睨了陶姨娘一眼。 这感动,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抬手间,宽大的袖摆轻抚过博古架,白皙而修长的手指轻掠过玉器与瓷瓶。 博古架上一排陈列的珍宝,悉数被拂落至地。 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让所有人的心瞬间提起。 汝阳伯尤怕顾荣发疯。 顾荣满意地望着地上的碎片,微笑着说“行动胜于言语。” “既然沈公子一再声称痴心不改,那么就让我见识一下沈公子的诚意吧。” “大姑娘何意?”沈夫人声音里满是忌惮。 顾荣轻掀眼皮,颐指气使“跪下。” “身无长物一介白身,难不成天真的的以为凭几句真假难测的花言巧语,就能求娶伯府大小姐?” “我朝有旧例,议姻之家非耦,令其纳财,以陪门望。” “曾有高门贵女下嫁平民百姓,其父坚持嫁女于他门,聘财必以百万为约。” “我顾荣,勉勉强强也算高门贵女。” “跪下表诚意,还是百万之巨以聘娶。” “沈和正,你选。” 沈和正低眉垂首,眼珠子滴溜溜转,斟酌取舍。 沈夫人面露薄怒,眸子眯起迸发冷光,一甩袖子作势起身“沈氏一门虽不是权贵,但也是清清正正之家。吾儿元清,亦端方谦和一退再退。” “我们母子今日登门为的是相看,不是受辱。” “汝阳伯府,欺人太甚!” 顾荣挑眉,似笑似嘲。 舍不得走的。 摆出一副无法忍受侮辱、义愤填膺的姿态,不过是虚张声势,使这场大戏看起来更加顺理成章。 果不其然。 沈和正忙不迭道“母亲息怒。” “儿子真心思慕大姑娘啦,只要能娶大姑娘为妻,儿子愿受一切考验。” 说是对着沈夫人说的,眼神却落在了顾荣身上。 顾荣不闪不避,好整以暇的等着。 沈和正一撩袍子,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姿态跪在了瓷片上。 神情里是百死无悔,眼神里是生死不渝。 但,这股从容优雅只维持了一瞬。 顾荣找到了一把玉如意,紧握在手中,重重地抵在沈和正的肩上。 沈和正一踉跄尖锐的瓷片扎进膝盖、手臂、掌心。 鲜血汩汩流出刹那,沈和正也疼得惨叫出声,涕泗横流,丑态毕露。 重头戏还在后面呢。 今日就当先收些利息了。 淌出的鲜血染红了瓷片,顾荣心满意足的将玉如意给了看的瞠目结舌的青棠。 青棠:看小姐行事,越来越爽了。 急的如热锅上蚂蚁的沈夫人,忙上前搀扶沈和正。 沈和正强忍着剧烈的疼痛,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倔强而坚定地凝视着顾荣,说道“大姑娘,你现在相信沈某的诚意了吗?” 顾荣眉心微动,真真是善始善终啊。 上京的戏班子就缺这种要钱不要命的角儿。 能豁出去。 “起来吧。”顾荣大发慈悲。 沈夫人心疼的搀起沈和正。 沈和正清楚感觉到中裤里一片濡湿。 顾荣。 他一定要将顾荣娶到手。 得了江南荣氏的三成家产,尝尝顾荣的滋味,再报今日之仇。 顾荣不在意沈和正掩藏的不慎严密的怨毒,唇边含笑,淡定坦然的犹如看戏的观众。 “父亲,陶姨娘,我能走了吗?” 第40章 百年勋贵不过如此 汝阳伯:顾荣还是一如既往的疯癫。 “那你同意这门亲事了吗?” 顾荣嗤笑一声“父亲跟陶姨娘一样爱说笑。” “堂而皇之的将我唤来,当面听沈元清诉说他的绵绵情意,事了又问我是否同意这门亲事。” “这是父亲的规矩,还是陶姨娘的规矩。” “上京城但凡要些脸面的人家,都不会有如此上不得台面的做法。” “最不要脸的人家,再不济也知道应隔着屏风轻瞥两眼,而非乐见其成的由着沈和正大放厥词,说些污人清誉的话。” 说到此,顾荣顿了顿,意味深长道“父亲行事还真是越来越没有章法了。” “汝阳伯府,百年勋贵。” “呵。” “对了,既然父亲和陶姨娘坚持选婿不看门当户对,贵在清贵和睦。假以时日为扶曦妹妹择良人时,也要从一而终。” “否则,哪怕扶曦妹妹嫁入高门,我也会闹的鸡犬不宁家宅不安。” 顾荣一番夹枪带棒的话语臊的汝阳伯老脸通红,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失礼之处。 而疼的难以自抑的沈和正诡异的心里舒坦了。 顾大姑娘训汝阳伯这个当爹的就跟训孙子似的,他跪跪瓷片,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如此美人,够劲儿。 他也不是不能短暂的扭转下癖好尝尝鲜。 顾荣环顾四周,嘴角笑意嘲弄越盛。 旋即,转身,径直离开。 南花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着撑伞走在雨幕里的红衣女子。 所行之处,似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阳光,破云而出。 良久,沈夫人轻咳一声,打破了花厅的寂静。 “大姑娘未免太跋扈了些。” 被挤兑一番,正愁有气没地撒的汝阳伯没好气道“若沈家能一掷百万用作陪门,自不必受这番苦。” “如果不是陶氏一再盛赞令郎人品贵重,你们根本没有登门的机会。” “荣荣再跋扈,也是汝阳伯府的嫡长女,有些事她做得,本伯爷说得,但你说不得!” “陶氏,接下来的事情就由你谈吧。” 汝阳伯嫌恶的看着地上染血的瓷片。 只得自我慰藉,江南荣氏的巨额财产是伯府的,疯疯癫癫的祸害是沈家的。 顾荣嫁出去,伯府就能祥和安宁。 汝阳伯甩了甩袖子,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汝阳伯一离开,陶姨娘立刻感到轻松自在,她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的、皱巴巴的手帕,手指微曲,轻轻敲击着案桌。 “伯爷本来就嫌弃沈家出身低微,自觉委屈了顾荣,你若指责顾荣,不就是在戳他肺管子吗?” “顾荣的凶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沈夫人神情一僵,眉目微敛“我实在心疼元清的伤,愤懑恼恨下口不择言。” “想着伯爷素来对顾荣横挑鼻子竖挑眼,无伤大雅,谁曾想……” 陶姨娘白了沈夫人一眼。 沈其山脑瓜子极灵,投机取巧的事情没少做,怎就挑了个愚妻。 说句难听的,顾荣就是坨屎,也是镶着汝阳伯府金边的屎,沈家有什么资格在伯爷面前挑剔。 “若本夫人说元清胸无大志碌碌无为,你能开心?” 沈夫人抿了抿唇,终是没再辩驳。 陶姨娘端起茶盏,想浅啜口茶润润嗓子,却看到了溅在茶盏中的碎渣,无奈又放下,缓了缓声音,继续道“顾荣姐弟的情况,你也清楚。” “顾知母胎带疾,活脱脱是个活不长久的病秧子药罐子,江南荣氏的万贯家财都握在顾荣手里。” “碎瓷片上跪一跪,沈家就能白得十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怎就跪不得了?” “你我两家的婚事,今日便定下吧。” “顾荣是伯府嫡长女,三书六礼不能少,切莫小家子气,惹人笑话。” “伯府丢不起这个人,我也丢不起这个人。” 稍顿了顿,侧眸看向沈和正“元清,大婚之前,务必洁身自好谨言慎行。” 沈和正忍着疼,颔首应下。 他身边没有一个女子,最是洁身自好了。 垂眸看着被鲜血染红的锻袍,眼中闪过惋惜。 这是他特意找裁缝量身定做的,整整花了还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啊,够云尘与他翻云覆雨一番了。 沈夫人与陶姨娘又简单聊了几句,便起身告退,搀扶着一瘸一拐的沈和正离开。 确定了一桩大事的陶姨娘,神清气爽。 顾荣再跋扈,明面上,也不能耐她何。 继母,也是母。 她拿捏着顾荣的婚事,就相当于攥着顾荣的脖子。 张牙舞爪也好,颐指气使也罢,都只能是困兽之斗。 望舒院。 顾荣换了身干爽的衣裙懒洋洋斜躺在软榻上,任由青棠拆卸着她发髻上的珠钗。 “小姐,您不担心沈和正打退堂鼓吗?” 青棠有些疑惑。 小姐既然有意允沈和正纠缠,又为何…… 顾荣微眯着眼睛“只有这样,伯爷和陶姨娘才安心啊。” 如果她欢天喜地应下,陶姨娘怕是就要胡思乱想食不知味了。 她亲自促成的契机,自不能因一时反常白白溜走。 青棠的手指顿了顿。 自那日从佛宁寺归来,小姐就再没有私下唤过伯爷父亲。 罢了,冷心冷情些也好。 她侍奉小姐多年,最是清楚小姐受了多少苦。 是伯爷不配做小姐的父亲,而不是小姐不配做伯爷的女儿。 “小姐,无论您做什么,一定要带着奴婢。” “奴婢力气大,很有用的。” 顾荣抬手,轻拍了拍青棠的脑袋,笑的温温柔柔,全无棱角和锐利“青棠最有用了。” “那青棠再去练练妆容之术吧。” “何时能通过上妆大变活人,我赏青棠一座三进的大宅子。” “青棠,无需担惊受怕。” “你家小姐我死不了,死的只会是别人。” 青棠颔首“奴婢这就去。” “小姐,那柄玉如意怎么处理?” 离开南花厅时,青棠很顺手将玉如意捧了出来。 “卖了,给佛宁寺捐香火。” “佛宁寺香火虽旺,但每月逢五皆会在山脚施粥布善结缘结福,寺里僧人过的甚是简朴清苦。” 她重生在佛宁寺。 她愿信这份神乎其神的缘分。 第41章 他威胁奴婢 顾荣微微直起身,支颐而坐,说道“明日云消雾散雨过天晴后再去。” “莫忘代我告知佛宁寺方丈,谷雨后为大雄宝殿和天王殿佛像重塑金身供香火。” “是。” 谷雨,会是个好时节。 “倘若方丈问起我因何未亲自前去,直言便是,不必隐瞒。” 青棠眨眨眼“婚事?” 顾荣颔首,旋即又道“再带些碎银,下山回府路上买些干粮分发给沿路的小乞丐。” “最好将侯府继夫人亲自为大小姐择婿,婚约已定,不日将下嫁的消息传扬出去。” “小姐。”青棠蹙眉,心觉过于冒险,斟酌道“沈和正非良人,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岂不是非嫁不可?” 顾荣垂眸“置之死地而后生。” “否则,没了沈和正,还会有王和正、张和正、李和正,我不是每一次都能未卜先知的。” 汝阳伯和陶氏沾沾自喜于天然的理法至高点,妄图拿捏她的婚事掌控她的人生。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去薪。 她要一不做二不休粉碎汝阳伯和陶氏的美梦。 青棠似懂非懂,但知顾荣胸有成竹,便不再多嘴。 只要小姐有谋算便好。 她力气大,小姐指哪儿,她打哪儿。 “小姐放心,明日奴婢多带些碎银,保证让上京大街小巷的小乞丐人手一馒头。” 青棠挺起胸膛,掷地有声。 顾荣笑了笑,伸出手指,指了指软榻中间小几上冒着热气的姜茶“你身上落了雨气,万不能疏忽。” “用了这碗姜茶,就去练练妆容之术吧。” “谷雨,有大用。” 青棠眉眼弯弯,小口小口啜着姜茶。 她会一辈子侍奉小姐,除生死外无人能让她离开小姐。 不,即便身死,她也会护着小姐。 当年,她插着草标卖身葬母,是小姐买下了她,替她准备了棺木,又寻精通白事之人安排丧仪,还在佛宁寺为她娘点了盏长明灯。 从那一刻起,小姐就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蓦地,青棠放下手中的瓷碗,跪坐在脚床上,仰头,目光灼灼的望着顾荣。 顾荣不解,食指指腹点了点青棠的额头“在想什么?” “在想小姐。”青棠脱口而出。 “小姐,青棠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问。” “当年长街两旁,插草标卖身为奴的那么多,小姐为何一眼选中了奴婢。” 四目相对,顾荣觉得青棠的眼睛里有星星。 很亮。 一如当年。 顾荣嘴角上扬“这么黑黑瘦瘦病恹恹的小丫鬟,仰着头可怜兮兮又满眼乞求,我若不买走,怕是就要冻死在寒夜了。” “谁曾想,小姐我好人有好报。” “误打误撞,得到了宝藏青棠。” “青棠,很庆幸我在那个冬日上街了。” “眼缘。” “我一眼相中了你,你也选择了我。” 青棠声音哽咽“是小姐救了我。” 那一幕,她历历在目。 小姐乘着汝阳伯府的马车,寒风刮起车帘,小姐探头朝外看,她跪坐在地仰头抬眸。 马车停下了,她有了归宿。 …… 翌日。 天大晴。 碧空如洗。 青棠将将离府,流雨就失神落魄一身狼狈的回了望舒院。 看着衣衫褴褛,披头散发,面颊上还顶着巴掌印的流雨,顾荣微微蹙眉。 吃软饭、中看不中用的康沣,还敢动手? “流雨,莫怕莫慌。” “先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 顾荣招手,唤来小丫鬟带流雨沐浴更衣。 焕然一新的流雨,面颊、嘴角、脖颈上的伤痕变得更加明显。 泛着青色,渗出鲜血,显得极为可怖。 流雨眼泪簌簌落着,淌过开裂的嘴角。 顾荣叹气“发生了何事?” “小姐,奴婢想绞了头发出家做姑子。”流雨眉眼低垂,滑落的眼泪洇湿了衣襟,周身笼罩着浓浓的绝望和悲戚,声音微弱飘忽的犹如蚊蚋。 “流雨。”顾荣沉了声。 “发生了何事!” 流雨紧抿着唇,唇色惨白“小姐,表兄……” “康沣。”顾荣冷声纠正。 “康沣他从未想过娶奴婢。” “这几年他一直在骗奴婢。” 流雨泣不成声,缓了良久才继续道“他不知道奴婢得了假,商议脱籍之事。” “奴婢在他家中发现了女子的贴身小衣和不堪入目的淫词,方知他早已与人媾和。” “一怒之下去私塾寻他,又瞧见他对私塾程夫子的女儿嘘寒问暖大献殷勤。” “奴婢知程姑娘端庄守礼非不知羞耻之辈,康沣床榻上的小衣绝不会是程姑娘的。” “奴婢质问于他,他恼恨奴婢坏他大事。” “小姐,奴婢瞎了眼。” 顾荣敛眉。 她能理解流雨的万念俱灰。 流雨对康沣是全心全意的,除却用月例资质康沣,私底下还会做些绣品换银钱贴补康沣。 康沣的衣冠楚楚是踩在流雨血汗上的。 “受他所欺,为他所骗,不思争口气,只想着绞了头发做姑子?” “他手中有奴婢的鸳鸯肚兜。”流雨似是羞于启齿。 顾荣反问“你与他?” 流雨忙不迭地摇头“奴婢没有。” “去岁盛夏,奴婢领了月例趁休假去探望康沣。雨来的又急又大,扑了奴婢一身,地面泥泞湿滑,便在康沣家中借宿一宿。” “不曾同屋也不曾同榻,奴婢歇在火灶旁的隔间里,褪下的湿衣挂在窗前的衣桁上。” “谁知一觉醒来,肚兜不见踪影。” “那夜的风格外的急促,小隔间并不严实,便以为是被风刮走了。” “终归不是光彩的事情,奴婢不敢声张。” “直到昨日与康沣撕破脸,康沣用鸳鸯肚兜威胁奴婢。” “他说奴婢毁他前程断他财路,叫嚣着索要百两银子,否则就将肚兜予人把玩,再将奴婢卖给曲明湖的玉泉娘子做花船妓子。” “在此之前,奴婢不知他是如此败类!” “他这种人贪心不足,如果尝到甜头,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勒索。” “奴婢不能受他威胁,更不能给他银钱。思索了一夜,深觉出家做姑子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若他恬不知耻去道观骚扰你呢?” 第42章 宴寻爬墙了 顾荣轻轻递上一方手帕给流雨,说道“流雨,你随我多年,自当明白逃避与退缩是无补于事的。” 母亲亡故,汝阳伯决定抬陶氏入府。 年仅十岁的她难道没有怯弱胆小的想过忍气吞声不争不抢,只求护小知安然无恙吗? 她想过。 她也一退再退过。 结果呢? 陶氏尚未进门,府中下人就开始捧高踩低,看人下菜碟。 逃避只会助长恶人的气焰。 “小姐,奴婢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流雨眼泪汪汪。 顾荣审视着泪眼婆娑的流雨,似是想分清流雨是怒气上头的一时激愤还是彻头彻尾的幡然醒悟。 “流雨,如果他跪着向你忏悔向你保证,你可会原谅他之前的荒唐,原谅他对你大打出手,认定他浪子回头金不换,心甘情愿脱籍嫁他为妻。” 流雨手指微微一蜷,凄然一笑“不会。” “奴婢以自己曾将他视作良人为耻。” “一想到过去奴婢待他的好,就臊的慌,恨不得自戳双目。” “当真?” “当真!” “起来吧,莫哭了。”顾荣目露怜惜“你无需在意烂人的威胁,更无需因烂人毁了一生。” “你的身契在我手中,那个烂人无资格将你卖掉。” “至于清誉,我再想办法。” 话音落下,流雨哭的更厉害了,似是要将所有的委屈哭出来。 哭着哭着,流雨软软的倒在地上。 顾荣伸手一摸才知,流雨发起了高热,来势汹汹。 大夫诊治,确为风寒。 从佛宁寺添香火归来的青棠,得知流雨的遭遇,义愤填膺,叉腰怒骂康沣不是东西。 吃流雨的,喝流雨的,花流雨的,最后倒打一耙恩将仇报,毒蛇都自愧不如。 “小姐,奴婢去套麻袋揍他通给流雨出气。” 顾荣拦下青棠“揍他一顿,岂不是便宜他了。” “青棠,恶人自有恶人磨。” 青棠眼睛亮了亮“小姐有办法?” “算是吧。”顾荣含糊其辞。 大不了谷雨那日,也顺手将康沣解决掉。 既然,康沣威胁流雨,要将流雨卖给曲明湖的玉泉娘子做花船妓子,康沣定没少在曲明湖花船上行翻云覆雨之事。 但,绝没有沈和正玩的花。 “我依稀记得,康沣相貌清隽,颇有几分神气清粹的气质。” 青棠撅撅嘴“是人模狗样的,乍一看恍如骨直气清的茂林修竹。” “那便简单了。”顾荣轻笑。 还有什么比康沣死在沈和正的榻上更吸引人眼球的。 一举两得。 “青棠,那日伯爷说的是若无要紧事,休要随意出府。” “有天大的事情,出府理所当然。” 顾荣摇着团扇,笑意盈盈的去了椿萱院。 “父亲,明日,我要出府。” 硬邦邦又不容置疑的语气,听的汝阳伯一阵儿心梗。 “出去作甚。” “准备嫁妆。”顾荣语不惊人死不休“破船还有三千钉,沈家穷酸破落户,恐怕连三千两都拿不出。” “我不自己多备着些,难不成下嫁后过苦日子?” “若父亲不允,那就请父亲在我的嫁妆里添十万八万银钱。” 汝阳伯深吸了一口气,轻啜两口茶水,强压下心头的无名火“自有陶氏为你筹备嫁妆。” 顾荣直截了当“她?” “我不信她。” “父亲,女儿告退。” 汝阳伯:??? 这是商议还是通知? 顾荣这个孽障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父亲。 陶姨娘从旁劝道“伯爷莫跟大小姐计较,妾身到底年长又见识浅薄,衣裙首饰珠钗的选择上不及大小姐独具慧眼。” “伯爷,只要大小姐愿意嫁就好。” “其他小事上,就由着大小姐吧。” “大小姐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嫁沈家郎君,就说明大小姐骨子里还是孝顺伯爷。” 嫁妆筹备的再华美又如何。 婚约定立的那一刻,就注定了顾荣会被啃食的骨头渣儿都不剩。 陶姨娘柔和的温声细语,平息了汝阳伯心中的怒气。 汝阳伯抚着陶氏的柔荑,动情道“兰芷,还好有你。” “伯爷,是妾身有幸得遇伯爷。” 黏糊又腻歪的话语,好巧不巧的飘入了去而复返的顾荣耳中。 顾荣轻咳一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眼神拉丝。 啧。 下一步是不是要白日宣淫了。 有一说一,陶姨娘还是很有本事的。 最起码在拿捏汝阳伯这件事情上,可谓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汝阳伯一惊,猛的松开陶姨娘的手,故作正经的将茶盏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 “你又回来作甚?” 顾荣对汝阳伯的不自在视若无睹,一本正经道“今日还未孝顺父亲呢?” “每日一孝,断不得。” “父亲,女儿孝顺吗?” 汝阳伯:造孽啊! “滚!” 顾荣施施然福了福身“孝顺的女儿告退了。” “不影响陶姨娘为伯府开枝散叶了。” “啧,上梁不正下梁歪,也不知能开出什么玩意儿。” 回应顾荣的是砰然落地的茶盏。 顾荣眉眼低垂,眸中闪过寒芒。 这一世,她定要让汝阳伯晚年贫苦凄凉,捧着豁口破碗沿街乞讨。 砸吧。 日行一孝,顾荣心安理得离开。 汝阳伯就像是吞了苍蝇一样恶心,一口气憋在嗓子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 暮色四合,夜幕降临。 宴寻脸不红气不喘欣赏完画师画的秘戏图,拎着从倚斜桥打的酒,悠哉悠哉的回忠勇侯府。 在耳闻街角那群小乞丐的闲聊之际,他瞬间呆滞,手中紧握的酒坛猝然失手。 酒坛破裂的瞬间,一股清新而浓烈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汝阳伯府大小姐不日大婚? 真的假的? 小侯爷怎么办? 他能清楚的察觉到,顾荣在小侯爷的心湖掀起了涟漪。 只是,小侯爷冷静自持,还有些自欺欺人。 而顾荣…… 大抵贵人多忘事。 小侯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顾荣好毫不关心,只一心报复裴叙卿。 惦记上京恶女也就罢了,惦记有夫之妇,小侯爷能被唾沫星子淹死。 于是,宴寻爬墙了。 字面意思的爬墙。 翻越汝阳伯府的围墙,夜色掩护下,轻车熟路地潜入了望舒院。 顾荣:??? 立在窗下赏如水月色的顾荣惊呆了。 谁能想象,看的好好的,一张大脸突然出现在窗牖外。 第43章 你家公子思慕我? 宴寻顶着的是佛宁寺初见那张脸。 “你?”顾荣朱唇轻启,目光晦涩。 有意外。 但不多。 回想起禅房中低调素净却又暗暗奢华大气的陈设,暗忖,非富即贵之人想查明她的身份,并非难事。 当日,男菩萨一副明显的不愿有所牵扯的模样。 她便顺水推舟,佛寺春情止于佛寺,微澜平息。 可时隔数日,男菩萨的侍卫深夜造访,她不免多想。 男菩萨后悔清正端方,澹泊寡欲了? 还是缺银钱了? 这一世,顾荣毫不吝啬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人。 借着如水月色和六角灯笼的晖映,即便视线一触即分,宴寻依旧敏锐察觉到了顾荣眼底漫着的怀疑和冷意。 他想,如果他是来敲诈勒索的,顾荣恐怕会想方设法不辞辛苦要了他的命。 哪怕有小侯爷的救命恩情在前。 莽撞了! 他应该制造适当的巧合,顺理成章的出现在顾荣面前。 “深夜来客,小书房一叙。”顾荣阖上窗牖,引着宴寻去了小书房。 说是书房,实则就是顾荣平日里翻阅账簿的闲置小隔间。 够隐蔽,也够安全。 脱身大计当前,她不容许任何人破坏。 一丝风吹草动泄露出去,那些披挂着礼义廉耻外衣的世俗眼光,便会高举着浸透了女子鲜血的利剑,一边抨击她的放荡卑贱,一边将她囚于荆棘密布的牢笼之内。 她的下场,不会比前世好更多。 宴寻没有拒绝,沉默的跟在顾荣身后。 对面而坐,四目相对。 顾荣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家公子有何吩咐?” 此话一出,宴寻意识到顾大姑娘误解了他的来意。 可他的来意是什么呢? 在小侯爷未表心意的情况下力阻顾大姑娘的婚事吗? 他觉得自己的脸没那么大,提不出如此自以为是的无理要求。 沉吟片刻,宴寻沉声坦言道“顾大姑娘,公子尚不知你身份。” 顾荣一怔,面露愕然,心下却缓缓松了口气。 男菩萨对她有赐药留清白之恩,若非万不得已,她不愿恩将仇报,与其反目成仇。 顾荣眉眼低垂,通身的锐利不经意间柔和了些许,再抬眼,轻声道“那你前来所为何事?” “敢问大姑娘,外界盛传大姑娘不日将大婚之事,是否属实?”宴寻并未云山雾罩,直接道。 顾荣不动声色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淡淡道“父母之命。” 短短四字,听不出喜怒。 “沈其山之子沈元清?” “是。” 日落至入夜,足够宴寻将沈元清的荒唐调查清楚。 对宴寻来说,这比暗查汝阳伯府的后宅陈年旧事要简单容易多了。 宴寻敛眉“顾大姑娘,你可知沈元清并非良配?” “父母之命。”顾荣声音不见丝毫起伏。 “伯爷和姨娘说,沈家郎君虽家世不县,但风清月明洁身自好,家风清正和睦,堪为良配。” 宴寻一噎。 如果他没有亲眼目睹顾荣在佛宁寺的杀伐果断步步为营,没有亲身参与顾荣对裴叙卿秋风落叶赶尽杀绝的反击,他就真信了顾荣这副听天由命的态度。 汝阳伯府的顾大姑娘从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宛若一把无柄之刃,无人能够驾驭。 “顾大姑娘,沈元清实非良配。” “他有断袖之癖,且偏好娈童。” “顾大姑娘是公子救下的人,事后又以重金酬公子,在下不忍见大姑娘受蒙蔽陷泥沼。” 宴寻默默在心中唾弃了自己一把。 能将私心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他可真有做小人的潜力。 顾荣抬眼,若有所思的审视着宴寻,蓦地开口“宴寻公子思慕我?” 语不惊人死不休。 宴寻猛然间觉得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划破天际,直击而下,让他的头皮一阵发麻,耳边回荡着轰鸣的声响,久久不能平息。 他思慕顾荣? 丧心病狂的话语。 不过,非要说他思慕顾荣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谁能拒绝撒银票如落雨的财神爷。 但此思慕,不同于彼思慕。 “非也。”宴寻干巴巴道“是惋惜。” “公子相护之人,身为属下理当相助,而非见死不救。” 顾荣掌心托腮,目光灼灼,打趣道“那是你家公子思慕我?” “他于我有救命之恩。” “若他思慕于我,倒真真是有几分为难呢。” “一边是救命之恩,一边是父母之命。” 宴寻:…… 宴寻移开眼,心中越发确定一件事。 只要顾荣想,小侯爷寒冰亦可化秋水。 一张倾城姝色牡丹面,胆大热烈,可偏偏骨子里是冷的。 这样的顾荣就是一只百花缠枝细颈瓷瓶,一眼望去,萦绕着雾,引着人拨雾探索。 在洞悉顾荣脸上的戏谑表情后,宴寻反而恢复了冷静,之前忽略的细节开始逐渐浮现于脑海。 “顾大姑娘早知沈元清的为人?” 虽是问句,语气分外肯定。 更像是明知故问。 顾荣神色不变,戏谑依旧“父母之命呀。” 顿时,宴寻觉得自己纯粹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操的都是无用的心“不日成婚的消息是你特意传扬出去的。” “沈家母子昨日登门并非秘密。”顾荣答非所问。 宴寻闻弦音而知雅意。 昨日登门,今日便传遍了上京大街小巷。 “顾大姑娘想做什么?” “一回生二回熟,在下可助姑娘一臂之力。” 顾荣眸光流转,漫不经心道“我是伯爷口中的孝顺女儿,自然是谨遵父母之命。” 一码归一码。 她的谋算,越少人知道越发。 “当然,你若是实在古道热肠,用你腰间的佩刀杀了陶姨娘可好?” 顾荣的声音里始终浸着浅浅的笑,似是在述说今夜如水色月色可真美。 宴寻有种想寻根绳子上吊的冲动。 “倒也不是不能杀。” 女财神有银钱,肥水不流外人田,雇杀手不如雇他。 顾荣笑意愈深“说笑了。” “万贯家财在身,犯不着以身涉险。” 主要她不想让陶氏清清白白的死。 “那日在佛宁寺暗中窥视之人是不是你?”顾荣骤然收敛了笑容,声音冷冽地问道。 宴寻沉默以对。 顾荣眼眸微眯,轻吐一口气“那便是了。” “你查明我的身份来历,你家公子不知,你在忌惮我?” “还是嫌恶我心狠手辣?” 第44章 谢灼问心 顾荣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直直的盯着宴寻。 宴寻整个人都麻了。 “外界传言,汝阳伯府大姑娘杖杀奴仆、火焚祠堂、忤逆不孝,此等消息是真是假?” 顾荣微微一笑,轻声说道“这是真的。” “短短时间,你能查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沈和正,那查清伯府之事想来也是易如反掌。” “你潜入望舒院时,没有注意到望舒院花圃里的花开的最艳吗?” “你还没回答我,你家公子是不是思慕于我?” 宴寻抿抿唇,老实道“不知。” “若我今夜前来敲诈勒索,你会如何?” 顾荣笑着,没有作答。 她重来一世,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顾荣自旁侧木匣中轻轻抽出一叠银票,递向宴寻,语气温和“这段日子,我反复思量,万金之赠,似难全表对令公子救命之恩的感激。故而,我欲再添些微物,您以为如何?” “此外,望能代为转达我的交好之心。” 宴寻听懂了顾荣的未竟之语“我家公子不是那等挟恩图报的无耻之辈,更不会以大姑娘的清誉名声胁迫大姑娘。” “顾大姑娘放心。” 顾荣不置可否“那银票你还要吗?” 宴寻“你给我就要。” 顾荣笑着颔首“请。” 宴寻来无影,去无踪。 顾荣看着晃动不休的窗牖,心想,无论如何,今夜前来告知她沈和正的不妥之处,是善意,当记恩。 沈和正有断袖之癖,且偏好娈童。 她知道的。 沈和正不只有断袖之癖,且男女不忌。 顾荣鼻尖微动,小书房的空气里萦绕着淡淡的极品瑞龙脑香的味道。 眉心轻蹙,贡品何时如此稀疏平常了。 她是不是该去问问汝阳伯这些年有没有努力,否则为何别的高门大户都有极品瑞龙脑香,就汝阳伯府没有。 佛宁寺中,救她之人,到底是何身份。 她不喜欢这种自身以暴露于阳光下,却对对方一无所知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她惶恐。 顾荣起身,再次立于窗下,夜风拂面,惶恐的心缓缓沉寂。 离开汝阳伯府的宴寻同样不平静。 这场交谈的主动权自始至终都掌握在顾荣手中。 而他始终都被顾荣牵着鼻子走。 唉,他给小侯爷丢人了。 不过,这一局,顾荣到底要如何解。 罢了,他还是先想想怎样给小侯爷交代今夜爬墙之事吧。 目光瞥向指间的银票,宴寻突然又不郁闷了。 收获颇丰。 既得银票,也知悉顾大小姐不会下嫁沈元清。 趁着倚斜桥尚未打烊,宴寻阔绰的沽了三坛美酒,脚步轻快回了忠勇侯府。 烛火下。 谢灼长身玉立,俯身凝眉绘制着曲明湖周边一带的舆图,细致到每一条巷道每一个拐角。 无一遗漏。 丞昇正用青铜鱼嘴水滴壶往砚台里加水,听见响动,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拎着三坛酒的宴寻,笑着挑眉调侃“今日怎的如此大方。” 宴寻把酒坛稳稳地搁置在旁边的深色木架上,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屈膝跪下,诚恳道“小侯爷,属下有错在身。” 谢灼落下最后一笔,将毛笔搁在笔架上,缓缓开口“画不顺利?” “很顺利。”宴寻在衣襟里掏出一张活色生香的画像,摊开放在桌沿“这是画师的试稿。” 谢灼匆匆一眼,移开视线“那是何事?” 宴寻又掏出了一沓儿银票,叠放在秘戏图上。 谢灼心下一咯噔,脱口而出“你带着画像去找她要银票了?” 宴寻:他像是那种人吗? “你顶着这张脸去寻了她?”谢灼忽然意识到,这才是重点。 宴寻迫不及待道“小侯爷,财神爷要大婚了。” 袍袖之中,谢灼的指尖轻轻一颤。 手腕上的佛珠串不经意间磕在桌角,发出清脆的响声。 片刻后,谢灼轻声道“她大婚在即,你寻她,不送贺礼便罢了,竟又索数千两银票。” “你在何处寻的她?” 宴寻“属下爬了墙。” “她问属下,您是否思慕于她。” 闻言,谢灼心如擂鼓。 只听宴寻继续道“她要属下代为她转达她的交好之意。” “你为何寻她?”谢灼沉声。 宴寻道“她所嫁之人非良人,属下特去告知。” “她说父母之命。” 谢灼眉心微动,幽幽道“宴寻,你莫不是被愚弄了?” 有裴叙卿的前车之鉴,他笃定,她的一生不会屈从于父母之命。 那女子,是能开出花的荒野绿草。 美又勃勃生机。 宴寻:…… “若她有退婚之意,你可助她一臂之力。但,万不能再索要银票了。” “小侯爷,她有计划。” 谢灼轻叹,摆了摆手“拎着你的酒,出去。” “小侯爷不留一坛?”宴寻反问。 丞昇放下手中的墨条,拎起两坛,大步流星,朝书房外走去“我喝。” 宴寻怒目圆瞪,紧随其后“丞昇!” “宴寻。”倏的,谢灼开口“夜闯女子闺房,实属无礼,损她清誉。” “下不为例。” 顿了顿,还是重复道“她是女子,若要退婚,行事多有不便,你暗中帮衬着些。” “愍郡王的行踪,我与丞昇即可。” 宴寻微微眨眼“小侯爷,不如属下将财神爷的身份告知于您吧。” “不必。”谢灼缓缓摇头。 他得想清楚,他对那人究竟是何心意。 想清楚,他自会去认识。 自己看、自己判断,而非从任何人口中听闻。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年清心寡欲孤身一人,骤然与女子肌肤相亲,撩拨起了原始的欲望,所以那人才夜夜入梦。 是谁都可以,还是只要她。 谢灼向来都是清醒又理智之人。 三思而后行,一旦决定行,那便九死不悔。 他修佛多年,但不循万事皆缘随遇而安。 宴寻不知谢灼心中想法,只以为自家小侯爷又在拧巴的自欺欺人了。 谢灼自知,不是自欺欺人,是问心。 问自己的心,是不是非她不可,是不是死生不负。 汝若不是,不必知其身份。 汝若是…… 养在佛寺十载,清冷淡漠是远离红尘俗超然物外世修出的外衣,端方雅正是日日打坐诵经锻出的骨骼。 可背着克死父亲的罪名被母亲毫不犹豫送入佛寺的他,怎会真如救苦救难的佛陀。 第45章 玉泉娘子 远看青山岿然不动,近看松竹摇摆不止。 谢灼是山,也是松竹。 宴寻偷偷觑了眼神色清冷,眸光坚定的谢灼。 劝不动,劝不动。 诵经打坐的人都顽固。 想起被丞昇拎走不见踪影的两坛酒,宴寻也顾不得多思,拱手告退。 房门阖上前,视线不舍的瞥过木架上的最后一坛。 书房寂静无声。 谢灼缓步行至窗前,心想今夜的月色甚美。 汝阳伯府。 忠勇侯府。 隔着一堵堵墙,一条条街看着同一片月色。 嗯,月色甚美。 …… 皎洁的月亮逐渐隐没,一轮红日跃过山巅,高悬于天际。 又一天,开始了。 顾荣陪顾知用完早膳后,便光明正大带着青棠出府。 漫不经心逛了几间首饰、成衣铺子后,租了辆马车绕了会儿路,旋即去往城郊曲明湖。 白日里的曲明湖,不似夜里繁华喧闹。 没有鼓萧声动,没有美人起舞,没有花船竞价。安静的好似达官贵人云集的上京城西的长街。 似乎夜里的时辰吸尽了这一带的生机。 “曲明湖?” 青棠一下马车,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不是悸动,是害怕。 平日里,鲜少有上京贵女踏足此处。 顾荣戴着幂篱,轻拍了青棠的手背“莫慌,每年一度的春秋阁雅集在即,没有人会不长眼的此时生事。” 曲明湖花船风月场最是热闹。 同样的,级别差异也就分外明显。 能勾的客官前赴后继一掷千金的娘子可得花船楼,飞檐翘角华美又宽敞。 反之,便是一艘破破烂烂的乌篷船,船头挂盏暗红色的灯笼。 这世上,处处都泾渭分明。 玉泉娘子,便是她要找的人。 在曲明湖远不如如今这般繁华时,玉泉娘子美艳之名便已远播。 数年一日,玉泉娘子容貌依旧。 多的是慕名而来之人想一睹玉泉娘子风姿。 走过长长的木桥,顾荣停在灯笼上勾勒着玉泉的楼船前,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清冽的酒香,令人不禁陷入一种错觉,仿佛曲明湖的碧波荡漾,既像是清澈的湖水,又似是醉人的酒池。 登船,立于甲板。 有小丫鬟迎上前“姑娘,娘子歇下了,不见客。” 顾荣轻声道“烦请姑娘转告玉泉娘子山渌二字。” 山渌,山间清泉。 亦是玉泉娘子的泉。 小丫鬟满头雾水,轻轻掀起珠帘,步入室内。 顾荣隐约捕捉到一阵杯盏落地的细微声响,随即,纷乱而急促的脚步声迅速响起。 珠帘轻轻摇曳,一位风姿绰约、韵味十足的女子悄然出现在视线之中。 发髻半散,衣衫凌乱。 看清来人后,玉泉娘子眼中的灼灼光芒顿时黯淡,秀眉轻蹙“你是何人?” “可否入内一叙。”顾荣垂眸道。 玉泉娘子理了理发髻,拢了拢衣衫,抬抬手“楼上一叙吧。” 随后又偏头看向小丫鬟“阿淼,为客人备茶。” 花船二楼的陈设甚是清雅,不闻酒气脂粉,唯有淡淡的熏香袅袅升腾。 “你是何人?” “你从何处知山渌?” 玉泉娘子佯装镇定,轻抚着茶盏,然而她急切的目光却暴露了内心的波涛汹涌。 四目相对,顾荣道“我是何人不重要。” “我从何处知山渌亦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知道山渌在哪儿。” 玉泉娘子名梁珊玉,家中原是商贾,后遭匪徒劫掠烧杀,家产被洗劫一空,满门葬于火海,尸骨无存。 外出的玉泉娘子和山渌,因错过归家时辰不得已客栈留宿一夜而侥幸逃过一劫。 衣食无忧的玉泉娘子忙于生计奔波劳累,年幼的山渌不慎走失,杳无音讯。 这些消息,是上辈子的裴叙卿查出的。 裴叙卿以山渌的下落为饵,诱玉泉娘子为他所用,辗转于上峰的床榻,助其步步高升。 可以说,美艳无双、入幕之宾非富即贵的玉泉娘子是裴叙卿手中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但玉泉娘子,死状极惨。 倘若玉泉娘子能有如她一般的机缘,恐怕除了继续寻找山渌的下落外,就是不遗余力地报复裴叙卿。 玉泉娘子的瞳孔骤然紧缩,呼吸变得急促,那双美眸盈满了泪水,声音颤抖着问道“他还活着吗?” “活着。” “他可还好?” “不算好。” 玉泉娘子泪如雨下,片刻后又轻声说道:“只要活着,一切都好。” “山渌走失时,刚过五岁生辰。” “那么小,活着就好。” “恩人能否将山渌的下落告知?”玉泉娘子满是期冀。 顾荣轻叹一声,伸出手指向上指了指。 山渌在宫城。 是阉人。 转瞬之间,玉泉娘子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 山渌是梁家唯一的香火,却因她的疏忽走失,成为…… 玉泉娘子掩面痛哭,哭声悲戚又绝望。 顾荣不知玉泉娘子到底哭了多久,只知鎏金瑞兽香炉中的香燃尽了。 玉泉娘子嗓音干哑“恩人将山渌下落告知玉泉,玉泉感激不尽。” “不知恩人需要玉泉做什么?” 玉泉娘子在家破人亡后就明白了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确有一事需要玉泉娘子相助。”顾荣没有含糊其辞,继续道“若玉泉娘子能助我成事,我会想方设法安排你与山渌见一面。” “何事?” “谷雨那日,我要随侍玉泉娘子左右。” 玉泉娘子失声道“仅此而已?” 顾荣颔首“仅此而已。” 沈元清和康沣,舍不得错过春秋阁盛会。 玉泉娘子身为曲明湖首屈一指的花魁娘子,必然会受邀入春秋阁献艺。 玉泉娘子凝眉“玉泉观恩人言谈举止,似世家大族出身,曲明湖鱼龙混杂,与花街柳巷无异,实非恩人应涉足之地。” “无论恩人想做什么,但请明言,玉泉替恩人去做。” “无妨。”顾荣不甚在意。 玉泉娘子轻轻抿了抿唇,犹豫了片刻后,谨慎地提醒道:“恩人,春秋阁背后的势力非常庞大,一旦搅扰了谷雨雅集,恐怕您难以安然脱身。” 顾荣敛眉低语“玉泉娘子放心,我意不在扰乱雅集,更不会在春秋阁内生事。” 春秋阁有靠山,不算什么秘密。 曲明湖废弃花船甚多,哪一艘不能成为沈元清和康沣的埋骨地呢。 第46章 春秋阁偶遇 她所要做的,便是将沈元清和康沣从春秋阁中引出。 在那熙熙攘攘、沉醉于声色犬马之地,她的出现离开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玉泉能否多嘴问一句……” 顾荣抬眸,冷声道“玉泉娘子,你逾矩了。” “谷雨酉时初,我会来此寻你。” “我知玉泉娘子一曲红绡不知数,与京中达官显贵多有往来,但宫中内侍如云成千上万,仅凭山渌之名是寻不到人的。” “所以,还望玉泉娘子心知何事能问,何事不能问,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 隔着幂篱,玉泉娘子看的影影绰绰。 只能隐约知道,幂篱下应是一张芙蓉面。 “恩公请放心,玉泉虽然身陷风尘多年,却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 “如果恩公真的能让玉泉与舍弟重逢,那么这条微不足道的生命献给恩公又何妨。” “但愿如此。”顾荣起身,向外走去。 玉泉娘子立于舟头,遥遥施了一礼。 马车愈行愈远,将曲明湖抛在身后。 …… 时光流逝,谷雨悄然而至。 谷雨春光晓,山川黛色青。 曲明湖熙熙攘攘,蹑踵侧肩掎裳连襼。 在青棠的妙手下,顾荣涂脂抹粉,穠丽妖娆,千娇百媚。 眼尾上挑,眸子含情、面颊染绯,红唇如焰。 很美,也很陌生。 这副妆容将顾荣五官的媚态渲染至极致。 酉时初,顾荣轻车熟路出现在玉泉娘子的楼船上。 调试琵琶音的玉泉娘子一怔。 那日幂篱下的竟是这样一张媚态横生的脸吗? 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许违和。 玉泉娘子取来米珠流苏遮在顾荣脸上,掩住了万千光华。 亥时三刻。 顾荣怀抱玉泉娘子的琵琶,跟在玉泉娘子身后畅通无阻入了春秋阁。 二楼雅间外的朱栏,谢灼一袭杏色织锦长袍头戴白玉冠,身侧是一袭天水碧色女扮男装的乐安县主。 谢灼眉目冷峻,隐隐有不耐溢散。 在得知他持邀帖赴春秋阁雅集时,乐安县主撒娇痴缠求了母亲要与他同行。 查愍郡公的下落,本就是一件隐秘之事。 无天子允许,不得对任何人透露。 母亲纵着乐安县主,不由分说应下。 他一再推拒无果,正事也耽搁不得,只得屈从。 “灼哥哥。”乐安县主笑靥如花,脆生生道“若非灼哥哥相伴,乐安岂能领略到春秋阁雅集之盛况?” “乐安在此谢过灼哥哥。” 谢灼冷淡道“我并不想带你来。” 乐安脸上笑容一僵,须臾后恢复如常。 一旁,丞昇和宴寻先是对视一眼面面相觑,而后不约而同移开视线。 宴寻:!!! 宴寻倒吸一口凉气。 财神爷? 惊鸿一瞥,宴寻觉得自己眼花了。 汝阳伯府的大小姐怎会出现在谷雨雅集? 春秋阁到底坐落于曲明湖畔,雅集再雅,也难彻底掩盖风尘气。故是日之宴,除却受邀前来献艺的花船妓子,并未邀任何女子赴宴。 乐安县主死皮赖脸跟来,也是入乡随俗女扮男装。 但,那个背影真的很熟悉。 不可能吧。 “怎么了?”丞昇用胳膊肘推了推宴寻,无声询问。 宴寻抿抿唇,低语“我看见熟人了。” 丞昇顺着宴寻的视线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众站在高台木阶旁花枝招展献艺的女子。 或抱琵琶,或执箜篌。 还有些在整理水袖、发髻。 “你在曲明湖有相好?”丞昇语气复杂“还是有资格受邀在谷雨雅集登台献艺的相好。” “你的俸禄,够吗?” 宴寻猛地捂住丞昇的嘴“别害死我。” 谢灼搭在朱栏上的手微微收紧。 当宴寻倒吸一口凉气之际,谢灼不经意间瞥见了珠帘后遮面,怀抱琵琶的顾荣。 妆容很浓。 可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夜夜入梦,一颦一笑,眉眼唇鼻,烙印心中。 她为何与曲明湖的花船妓子在一处。 谢灼愕然又慌乱。 她不是在谋划退婚吗? “灼哥哥,你在看些什么?”乐安县主明知故问,眼中掠过一丝阴霾。 一双玉臂万人枕的妓子凭什么吸引谢灼的注意。 五年。 她痴缠了谢灼五年! 乐安县主掩饰着心中的嫉妒,轻触谢灼的袖边,柔声提议“灼哥哥,我们进去喝杯茶吧。” 谢灼垂下眼帘,目光停留在袖口上,眉头紧锁,语气愈发清冷疏离“乐安,有些话语我不愿意反复提及。” 而后,侧头,话锋一转“丞昇,为县主斟茶。” 丞昇心领神会“县主,请。” 乐安县主心不甘情不愿地缩回了手,轻轻抿了抿唇,转身回到了雅间。 谢灼再次俯瞰楼下,顾荣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那把刻有鸢尾花图案的琵琶,此刻正被曲明湖的玉泉娘子紧拥在怀中。 “宴寻。”谢灼沉声道。 宴寻暗道不好“属下这就去。” 此前,小侯爷就嘱咐他暗中帮衬着顾大姑娘。 但他见顾大姑娘并无丝毫异常,每日在汝阳伯府横行无忌。 不是阴阳怪气陶姨娘,就是怒怼汝阳伯,气得汝阳伯吹胡子瞪眼上蹿下跳,慢慢也就放松了警惕,想着愍郡公一事了结后,再继续盯着。 不曾想,今日就在春秋阁偶遇了顾大姑娘。 宴寻闪身离开,融入了人群。 在春秋阁上下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宴寻急得汗如雨下。 可别真出什么事了。 没有办法,宴寻只得拦下了弹奏完琵琶下台的玉泉娘子。 无人在意的角落,玉泉娘子怀抱琵琶,福了福身“不知公子寻奴家何事?” 宴寻直截了当“为你抱琵琶的女子现在何处?” “奴家不知公子所言何意。”玉泉娘子娇笑一声,显得妩媚蛊惑。 宴寻再次重复“跟在你身后为你抱琵琶的女子现在何处!” “奴家真真是不知公子在说什么。” “琵琶是奴家吃饭的家伙什,奴家怎会交由别人。” 说到此,玉泉娘子顿了顿,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奴家想起来了。” “奴家的发簪歪斜了,便劳烦奴家身后的舞姬帮忙抱下琵琶。” “公子,曲明湖大的很,花船更是如过江之鲫,奴家真不知那舞姬是何人。” 玉泉娘子眼波流转,涂着丹蔻的手指缓缓划过琵琶弦,吐气如兰。 “公子,奴家虽不比那舞姬年轻,但绝对比那舞姬更有韵味,与其苦苦寻她,不如与奴家春宵一度。” 第47章 唯有以身相许 莺声燕语间,玉泉娘子伸出藕臂,柔若无骨的搭在宴寻的肩头,轻盈薄透如蝉翼的袖子悄然滑至手肘,露出白皙的手臂在烛火的辉映下如珍珠影月,亮的煞人。 玉泉娘子能在千朵万朵压枝低的曲明湖花名远扬屹立不倒,美貌自是无容置疑。 “公子可愿随奴家入花船,听奴家奏一曲纤云弄巧?” 宴寻眼眸深深,审视打量。 相识还是偶遇,他辨的清。 “何人不知曲明湖玉泉娘子的花船,非千金难入其门。玉泉娘子对宴某与众不同另眼相待,宴某不得不怀疑玉泉娘子的居心。” 一道寒芒闪过,削铁如泥的匕首抵在玉泉娘子喉间。 玉泉娘子吓得花容失色,心中不住的思忖。 想到山渌的下落,强自定下心神。 她找了山渌七年,天可怜见有了线索,绝不能断了。 “公子衣着讲究威势逼人容貌俊美气宇轩昂,玉泉心痒难耐欲自荐枕席有何错?” “千两而已,玉泉不在乎。” “若公子愿与玉泉春风一度,玉泉倒给公子千两又何妨。” “你亦不知她在何处,是吗?”宴寻克制着心中的急切,沉声问道。 玉泉娘子瞳孔一缩,一瞬又嫣然一笑“自然。” “从一开始,奴家便说自己不知。” 宴寻眼底划过了然。 玉泉娘子确与顾大小姐相识,但知之甚少。 “得罪了。” 宴寻收起匕首,径直朝春秋阁外走去。 “公子,非那舞姬不可吗?”玉泉轻抚脖颈,望着宴寻的背影,娇笑着问道。 等宴寻的身影彻底消失,玉泉敛起笑容,忧心忡忡。 她的恩人万不能出事啊。 曲明湖畔,带着湖水湿气的微风轻拂着垂柳,摇曳生姿。 一盏接一盏的灯笼,一艘连一艘的花船,仿佛绵延无尽看不到尽头。 夜幕下,废弃的花船似乎惊呼声响起。 可,无人在意。 毕竟,在这样的地方,惊呼声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 甜腻的幽香升腾着,船篷里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 顾荣伫立于船首,月光将她的身影拉长,同时为她周身的艳丽光泽披上了一层幽冷的寒意。 一声又一声闷哼。 一下又一下碰撞。 清晰的传入顾荣耳中。 她燃在船篷里的香又烈又足,康沣贪杯多饮了春秋阁添了料的酒。 春秋阁的酒本是助兴之用,配上她燃的香…… 这一夜,康沣必死。 至于沈元清,生不如死。 顾荣在舟头站了许久,直至湖水的湿气洇湿裙摆,听着船篷里越来越微弱的声音,轻笑,转身开了锁。 一步,一步,顾荣提着裙摆上岸。 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发现交叠而死的一对贱人。汝阳伯和陶姨娘应该会喜欢她精心准备的大礼吧。 宴寻推开船篷的竹门后,怔在了原地。 这什么凌乱又血腥又令人作呕的场面。 隐约能窥见一丝清秀书生的轮廓,斜倚一旁,面色铁青,毫无生气,嘴角流淌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蔓延开来。 书生背后的男子喘着粗气,边口吐白沫抽搐着,边不停的撞向早已咽气的书生。 仿佛已经失去了神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躯壳。 沈和正? 这一刻,宴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顾大姑娘的手笔。 上京城大街小巷传的沸沸扬扬,汝阳伯府的继妻慈母心肠,为顾大姑娘择了人品贵重才华出众的佳婿。 所谓的佳婿转头便在曲明湖废弃的花船上,与书生不知天地为何物,虽似而尤为悔。 顾大姑娘这一着棋,针对的从来不是沈和正,而是汝阳伯和陶氏。 三杀。 不算传闻中被顾大姑娘杖毙的伯府下人,只论他确凿无疑的。 顾大姑娘,干脆利索。 不过,那书生到底是何方人氏,竟入了这杀局。 甜腻的香气飘入鼻腔,宴寻屏住呼吸,退出船篷,不动声色的将人引来。 此时的顾荣已经渐渐远离废弃花船,去寻等在玉泉娘子楼船上的青棠。 春秋阁今夜的雅集也已然告一段落。 蓦地,无数人推搡着朝花船的方向挤去。 顾荣微微愕然,难道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吗? 在躲避之际,突然感到仿佛被人推了一把,脚下一滑,踉跄几步后跌入河中。 顾荣心想,不是,这报应来的还真是快。 老天爷该长眼时不长眼,不该长眼时瞎长眼。 咒骂两声,顾荣扑腾着朝岸边游去。 下一瞬,一道杏色的身影从眼前掠过,失重感升起,眼花缭乱,落地时,看清了眼前人。 谢灼。 好一个金质玉相,又清冷如古画仙人的贵公子。 长公主的独子,永宁侯府的小侯爷。 据说是清雅端方知礼的性子。 众目睽睽之下,男女授受不亲啊。 “灼哥哥。” “灼哥哥,你有没有事。” 顾荣身体一僵,循声望去。 乐安县主! 曾与裴叙卿一起对她用尽酷刑百般折磨的乐安县主。 若是裴叙卿是利用她又囚禁她,乐安县主就是无所不用其极折磨她。 用细如牛毛的银针刺入她的肌肤,迫使她吞下一碗碗伤身却不足以致命的毒药,刀片轻轻划破她的手腕,让她目睹鲜血将干草染成鲜红…… 太多了,多到她记不清。 “灼哥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怎么能为了救一个花船妓子入水。” 娇俏又难掩尖锐的声音里是满满的妒意。 看向顾荣的眼神,则是怨毒狠辣。 原来,乐安县主心悦之人是谢灼。 顾荣敛眉,压下四肢百骸蔓延而起的恨意和恐惧,理了理流苏面帘。 再抬眸,勾唇妖娆一笑,长臂一伸,圈住了谢灼的脖子,嘴唇抵在谢灼耳边,勾人心魄道“多谢公子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不知公子公子可有家室。” 谢灼腰间的玉带硌的顾荣有些难受,顾荣微微挪了挪身体,手臂始终圈在谢灼的脖颈上。 温温热热的呼吸洒在耳垂脖颈,莫名的香气萦绕在鼻尖,谢灼的耳垂殷红的似是要滴血。 “放肆!”乐安县主提着裙摆,小跑着过来,怒气冲冲的瞪着顾荣。 随后又红着眼眶,可怜兮兮道“灼哥哥。” 顾荣恶念作祟,挑衅的对着乐安县主一笑。 第48章 春华宜照灼 其实,她没想过这么早对上乐安县主的。 不同于裴叙卿的孤立无援左支右拙,乐安县主是长公主的养女。 而她还需要借长公主的势。 “灼哥哥?” 在被谢灼拂开前,顾荣手指在谢灼胸前画着圈,学着乐安县主矫揉造作一波三折的强调,软绵绵唤道。 “灼哥哥知道妾身的名字吗?” “春华,妾名春华。” “春华宜照灼的春华。” “你我和该琴瑟和鸣。” “灼哥哥何时怜惜妾呢?” “贱婢!”乐安县主怒目圆睁,一巴掌猛然挥出。 在乐安县主的巴掌即将落下之际,顾荣松开了手臂,轻飘飘地躲到了谢灼的身后,化身为绿茶小白花,煽风点火道“灼哥哥,你的青梅不是腌制了辣子,泼辣且无礼得很呢。” “灼哥哥好生可怜,妾好生心疼。” “不过~”顾荣娇笑着拉长声音“妾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妾可以做灼哥哥的解语花。” 谢灼宽肩窄腰,看似清瘦单薄,实则孔武有力的很。 随意一站,便严严实实将顾荣挡在了身后。 顾荣尤觉不过瘾,探出半个脑袋,轻佻道“姐姐,灼哥哥这般好,又与我肌肤相亲,你可不能独霸了他。” 乐安县主的巴掌悬在半空,收回也不是,落下也不是,轻跺脚,眼泪似断线的珠子落下“灼……” 乐安县主再也叫不出那声灼哥哥,只得改口“哥哥。” “你就任由一个朱唇万人尝的妓子羞辱我吗?” 谢灼淡淡道“不得无礼。” “呦。”顾荣挑眉“原来是小姑子啊。” “失礼了,失礼了。” 乐安县主险些气炸“贱婢!” “什么下三烂的脏东西敢肖想哥哥!” 谢灼掀眸凉凉扫了乐安县主一眼,清寒弥漫,薄唇轻启,淡漠道“我说,不得无礼。” 见状,顾荣疑窦陡生。 谢小侯爷的反应有些耐人寻味啊。 不会吧? 不会所谓的清冷淡漠清心寡欲是假的吗?见色起意才是真? 思及此,顾荣默默的收回了虚虚勾着谢灼腰间玉带的手,笑靥如花“妓子是脏东西的话,那小姑娘觊觎兄长算什么呢?” 顾荣顿了顿,又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算乱伦啊。” “小姑子可真干净呢。” 轻啧一声,缓缓摇头“乱伦太不下三滥、太不脏东西了,阳春白雪的很,妾委实不配搅活其中。” “公子,春华宜照灼。” “可惜了。” “相逢一场,公子记得,妾名春华。” 话音落下,顾荣毫不犹豫的抽身而去,融入人潮。 千百人里,谢灼仍能一眼找到她。 他与她三面之缘,见了她三种模样。 谢灼心想,他好像有答案了。 春华宜照灼。 她的名字,不会是春华。 但,他和她此生必会春华宜照灼。 乐安县主满含愤恨地攥紧手中丝帕,嘴唇紧抿,急切道“哥哥,切莫被那花船上的妓子所迷惑,她口中的蜜语甜言,万万不可轻信。” “哥哥,快些回府沐浴换衣吧。” “妓子船上人来人往的,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 “我乐意。”谢灼喃喃。 乐安县主听不真切,歪头“什么?” 谢灼抬眸,清泠泠道“我乐意听她的甜言蜜语。” “乐安县主既唤我一声哥哥,那我就要奉劝县主一句,平素行事莫要仗势欺人任性妄为。” 他没有错过怀中女子在听到乐安声音时,一刹那的僵硬,更没有错过浓烈的几乎能将人溺死的恨意。 她恨乐安县主。 这种恨意,与禅房外遇裴叙卿的恨意如出一辙。 乐安县主愕然,不可置信,又一次“什,什么?” “来人,送县主回长公主府。”谢灼下令。 乐安县主面露茫然之色,仿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天潢贵胄的谢灼相中了低贱的花船妓子? 天大的笑话。 不,她得告诉长公主。 长公主会为她做主的。 妓子,连做谢灼通房的资格都不配有。 她一定要将那个叫春华的妓子挫骨扬灰! 想到这里,乐安县主没有辩驳,一副受气包小可怜的模样“哥哥也早些回去。” 乐安县主一走,谢灼和丞昇融入了夜色,再探曲明湖。 马车上。 顾荣眉目染霜雪,冷厉又渗人。 乐安县主。 日日不重复的折磨,是乐安县主留给她最深的记忆。 在看到裴叙卿时,她心中唯有无尽的恨意。 然而,当她见到乐安县主,那股恨意竟不可思议地掺杂了恐惧。 那种恐惧,深入骨髓。 顾荣靠在车壁上,微阖着眼睛,指甲狠狠掐入掌心,一遍遍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 被囚在暗牢中饱受折磨的日子只存在于上辈子。 而上辈子已经过去了。 这辈子已经是新的一辈子了。 顾荣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敛去所有的脆弱和惶恐,唯余一往无前的锐气。 怕什么! “小姐,不顺利吗?”青棠轻揉着顾荣掌心指甲掐出的印记,小声询问。 顾荣摇头“很顺利。” 青棠道“小姐为何焦虑烦闷至此。” 顾荣幽幽道“偶遇故人。” “深仇大恨的故人。” 青棠的手顿了顿“佛宁寺的登徒子吗?” 顾荣垂眸,没有回答。 在她看来,裴叙卿和乐安县主是一体的。 可今夜所观,乐安县主心悦谢小侯爷。 最起码,是想与谢小侯爷共结连理的。 谢灼的背后是长公主府和忠勇侯府。 同样的,谢灼是乐安县主的兄长,谢灼的靠山,也会是乐安县主的靠山。 甚至于,谢灼本身就是乐安县主的靠山。 即便谢灼对乐安县主无男女之意。 顾荣心中有了计较。 仇人不好过,她便好过。 谢灼,也不是冷心冷情的圣人! 顾荣胸口,郁浊之气翻涌不息。 本来,今夜她还有个好心情的。 烦闷持续了一路,直到顾荣一把扯去流苏面帘,举起铜镜,想整理下凌乱又湿漉漉的头发。 顾荣:??? 厉鬼吗? 乌黑的发丝黏在面颊上,胭脂、口脂、眉黛,淌着黑黑红红的汤。 她误会谢灼了。 见色起意? 不可能! 根本不可能。 只能说,谢灼光风霁月。 第49章 提刀向陶氏 不是见色起意,那是怜惜弱小吗? 顾荣对镜,捻着湿帕子缓缓擦拭面上的污渍。 乐安县主的情哥哥,长公主的独子,若是能为她所用,庇护她一二,那她…… 柔弱又不屈的小白花,谢灼会动容吗? 乐安县主的靠山,她要了! 顾荣将被濡湿的头发别到耳后,面容干干净净粉黛全无,清清冷冷的。 可眼神里却透露着难以掩饰的恶意和嘲弄。 那段被囚禁的日子,暗无天日。 一种种刑罚加身,痛苦不堪。 她忘不了。 马车外,月华琼琼。 马车上,寒意逼人。 悄无声息回了汝阳伯府,望舒院又是一夜灯火通明。 顾荣被噩梦惊醒了。 呼吸微喘,满头冷汗。 梦中,乐安县主命人用铁刷子反复划她后背直至血肉模糊。 很疼很疼。 暗牢里阴暗潮湿,她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腐烂,散发出阵阵恶臭. 暗牢阴暗潮湿,密密麻麻的伤口腐烂发臭。 乐安县主不会容许她死,烧红的烙铁烙在她的身上,将腐烂的肉灼烧至焦黑。 小知的生死就是乐安县主钓着她的饵。 好恨! 是真的好恨。 自重生后一直强自克制的负面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又似是生了根钻遍了她四肢百骸,堵得她心口发慌发涩。 小知死了。 她也死了。 顾荣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哭腔溢出。 这辈子,廉耻、良善,通通都不要了。 她要她和小知长命百岁,荣贵及时。 春未老,夜已深,风细柳斜斜。 夜风拂过望舒院的六角灯笼,卷着落花掠过长街。 忠勇侯府。 谢灼的杏色织锦袍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骨节分明的手掌浸在铜盆中,清冽冽的水被染红。 又杀人了。 佛寺清修十载,不着华服不食荤腥。 下山五载,为贞隆帝排忧解难,这双捧着佛经的手沾了一次次血。 “循着今夜放走的逆贼继续追查。”谢灼淡淡吩咐。 丞昇应下“小侯爷,您的伤?” “不碍事。”谢灼轻摇头。 “下去吧。” 房门轻轻阖上,谢灼褪去外袍,跪坐在书案前,面无表情地转动着手中的佛珠串。 他在想逃窜在外的愍郡公之子。 他在想圈着他的脖颈以身相许的女子。 他在想…… 谢灼只知,他的心很乱。 …… 翌日。 上京曲明湖花船命案已传遍街头巷尾。 风月情事素来引人津津乐道,更遑论是两男同行呢。 据说被发现时,口吐白沫的沈和正抱着咽气的死尸康沣横冲直撞,也不嫌晦气。 围观者报官后,差役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沈和正拉开。 也不知是不是差役拖拽时出了岔子,沈和正抽搐着嘴歪眼斜,昏死了过去。 经大夫施救醒来后,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短短一夜,沈和正和康沣的家世、过往被扒的干干净。 沈和正玩的花,断袖之癖偏好娈童的癖好再也瞒不住。 一时间,沈和正与汝阳伯府的婚约成了一桩笑话。 顾荣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在竹葳院陪顾知用完早膳,将眼眶揉的发红,一把夺过伯府护院手中刀,气势汹汹的冲向椿萱院。 汝阳伯和陶姨娘在府中闭门不出,对府外沸沸扬扬的流言尚且一无所知。 汝阳伯一见顾荣这副提刀砍人的疯样,有须臾的怔愣,随即怒喝“孽障,你是要弑父吗?” “弑父?”顾荣抿了抿嘴,绷成一条直线,轻轻吐出几个字“你也配为人父?” 顾荣握着刀把,直直的指着汝阳伯和陶氏,语气冷冽狠辣“你与这贱妇今日不给我一个交代,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汝阳伯身体止不住发抖。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慌的。 维持着仅有的理智,汝阳伯挡在陶氏身前,咬牙切齿“你又在闹什么?” 汝阳伯不信顾荣敢弑父,但信顾荣一怒之下敢砍了陶氏泄愤! 顾荣冷笑一声“闹?” “父亲还真真是心安理得。” “难道父亲不知自己口中清贵端方的佳婿干的丑事吗?” “恶心的我都说不出口!” “虎毒不食子,父亲所行之事猪狗不如。” 汝阳伯皱眉,余光瞥向匆匆而来的戴良,朗声问道“戴良,外头出什么事了。” 戴良面露犹豫,快步走上前,附在汝阳伯耳边低声耳语。 倏忽间,汝阳伯犹如被雷电击中,双眼圆睁,僵立不动。 随后,他猛然转身,目光如炬,抬手一挥,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落在了陶氏那张满是疑惑的脸上。 腰臀有伤的陶氏本就站立不稳。 汝阳伯不留情面的一巴掌直接扇的陶氏摔倒在地,额头磕在桌沿,嘴角破裂溢出鲜血。 顾扶曦的心跳停了片刻,上前搀扶,惊呼出声“母亲。” “来人,将二小姐送回霁曙院!”汝阳伯沉声道。 陶氏头晕目眩,心下惊骇。 究竟出什么事了! 明明她特意叮嘱了沈元清,大婚之前洁身自好谨言慎行。 该万无一失才对。 顾荣嘲讽的看着这一幕,眸子宛如结了冰“父亲是想说自己一无所知吗?” 汝阳伯的喉咙似是吞咽了滚烫的炭,灼烧的疼,也堵的厉害,半晌挤不出一个字。 他跟顾荣,的确是父女两看相厌。 他也的确是觊觎荣氏的嫁妆,想占为己有飞黄腾达。 但,他真的没想过明知是火坑,还亲手将顾荣推进去。 “荣荣,爹是真的不知。” 汝阳伯干巴巴道“是,陶氏,陶氏说……” “好一句不知,好一句不知!”顾荣歇斯底里打断了汝阳伯的话。 如此苍白单薄的解释,真令人作呕。 这就是她的父亲! 幸亏,幸亏她在回来的那一刻就不再抱任何希望。 “不是父亲,那便是陶姨娘了。” 顾荣眼尾薄红,拎着刀,刀尖从地面划过,刺啦的刺耳的刮擦声响彻在房间中每一个人的心头。 “父亲说你温柔贤惠,说你通情达理,说你视我为亲女。” “真的吗?” “陶姨娘。” “陶姨娘,不如你我一起去死吧。” 顾荣手中的刀抵在陶氏的脖颈,刀锋划过,鲜血汩汩渗出。 只要她再稍稍用力,就能砍下陶氏的头颅。 顾荣,冷静。 还不是时候。 她杀了陶氏,她的一生也完了。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不值得! “顾荣,不可!” 第50章 宁愿滚钉板走炭火路,敲登闻鼓 汝阳伯府绝不能出元妻之女杀死继母的丑闻。 否则,陛下绝不会再容他出现在朝堂。 汝阳伯紧紧的攥着顾荣的手臂,哀求道。 顾荣转过身,目光平静如水“那么,父亲是打算让我在椿萱院自尽吗?” 汝阳伯身体轻颤,手上的力道没有减弱半分,旋即唤来护院夺下了顾荣手中的刀。 陶氏连滚带爬,躲在了汝阳伯身后。 “父亲对陶氏确实情深意重。”顾荣将紫檀木桌上的杯盘菜肴,一股脑儿地向陶氏砸去。 不能杀陶氏,也绝不能让陶氏好过。 “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 汝阳伯微微叹息,目光锐利地扫过陶氏那张因惊慌而扭曲的脸庞,眼神中审视。 陶氏究竟知不知沈和正的真实面目。 “陶氏,他与一清秀书生在曲明湖花船,燃香饮酒,行龌龊之事。” “书生当场暴毙,沈和正中风瘫痪。” 陶姨娘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身体不停哆嗦着,失声道“不可能。” 沈和正深知,娶得顾荣便能轻易获得十几万两银子,他怎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刻,闹出这般大的风波。 汝阳伯道“成千上百双眼睛,亲眼目睹。” 陶姨娘瘫坐在地,心沉到了谷底。 心念转动,抱着汝阳伯的小腿,梨花带雨的哭诉“伯爷,妾身特地向南沙巷的街坊邻里打听过沈家郎君的品性,人人说他腹有诗书,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妾身这才信了的。” “确实不近女色,近男色。”顾荣讥讽道。 陶姨娘没有理会顾荣的嘲讽,继续仰起脸,可怜又自责道“伯爷,妾身有错,错在受人蒙蔽,险些毁了大小姐的一生。” 汝阳伯垂眸,看了陶氏一眼就一眼。 微微阖眼,再睁眼已然有了决定。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何种说辞对伯府有利。 汝阳伯府不能出元妻之女杀死继母的丑闻,同样也不能出继妻算计元妻之女的丑闻。 “荣荣,陶氏也是无心之失。” “家和万事兴,为父前些时日刚遭陛下申饬责罚,如果……” “如果什么?”一大坨白花花的肉跳了进来。 定睛一看,是又圆润了几分的顾二爷。 顾二爷身后,站着两位年轻女子,一位高挑,一位娇小。 高挑的那位,脸上妆容浓重,兰花指翘起,她是顾二爷府中擅长唱戏的惊蛰。 而那位娇小的女子,手里提着两个纸扎,她是顾二爷府上,祖宗三代经营明器铺子的阿巳。 在瞥见顾二爷的那一刻,汝阳伯的面色变得更加阴沉。 “今日的事,你休要掺和。” 顾二爷拍拍圆鼓鼓的肚子“大哥,此言差矣。” “万一陶氏尚有那么一丁点做人的羞耻和良心,一根麻绳吊死在房梁,阿巳的纸扎不就派上用场了?” 说着说着,顾二爷啐了陶姨娘一口“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这些年,爷瞧着你就不是个好的。” 惊蛰袖子一甩,兰花指一翘,咿咿呀呀唱了起来“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荣丫头是伯府的嫡女,你一个外室扶正的继妻敢算计荣丫头的婚事,爷现在就让我知道知道花为什么这样红。”顾二爷边说边撸袖子,灵活地一巴掌扇在了陶氏脸上。 陶氏脸上的巴掌印瞬间对称了。 “顾二!”汝阳伯怒斥“她是你长嫂!” 顾二爷又踹了陶氏两脚,不服气回瞪着汝阳伯“她不是,荣氏才是我的长嫂!” “大哥没良心,我有。” “大哥记性差,我好。” “是大哥忘了当年低三下四的窘迫和捉襟见肘的凄苦!” “大哥娶了荣氏,汝阳伯府才起死回生花团锦簇。我的四时衣裳,发冠玉饰、田产屋舍,都是荣氏为我置办的,不是陶氏!” “若没有荣氏,大哥恐怕早已灰头土脸地返回祖籍,哪还有机会在上京耀武扬威。” “既然陶氏那么看重沈家的坏种,自己收拾收拾嫁过去就得了,为什么非要祸害荣丫头!” “我瞧着沈其山对陶氏也是情意绵绵的,陶氏本事大,一人伺候父子俩不在话下。” “受委屈的是荣丫头,大哥却要荣丫头息事宁人忍气吞声,这是哪门子道理。” “如果大哥实在不喜欢荣丫头,就把荣丫头和小知过继到我名下,我喜欢!” 哼,只要荣丫头养他,管他吃喝玩乐,荣丫头指东,他绝不往西。 照他说,大哥就是贪心不知足! “顾二,你给我出去!”汝阳伯怒气冲冲,额头上的青筋凸显。 顾荣敛眉,语气冷静又疏离“父亲,我觉得二叔说得有理。” “与其两看相厌,坑害至此,不如早早了断这令人作呕的父女情分。” 汝阳伯语重心长“为父是在为大局着想,伯府不能再生乱了。” “不能生乱,就能生蛆腐烂,是吗?”顾荣轻掀眼皮“陶姨娘轻飘飘一句受人蒙蔽,父亲就信了,强迫我忍让谅解。” “陶姨娘在父亲的大局里,我就是大局里被舍弃的微不足道的小棋子。” “父亲,我不愿谅解。” “陶氏说的再冠冕堂皇,我都不信!” “那你要如何!”汝阳伯耐心告罄。 顾荣幽幽道“其一,将顾扶曦嫁过去沈家,代为履行婚约。” “母债女偿,合情合理。” “其二,将陶氏贬妻为妾。” “德行有瑕、识人不清之辈,有何资格做伯府主母?” 汝阳伯毫不犹豫地反驳“不可能!” “扶曦是你的妹妹,你怎么能忍心将她推向深渊。” “至于将妻子降为妾室,这违背了圣人的教诲,若真这么做,定会遭到言官的弹劾。” 对于汝阳伯的拒绝,顾荣并未感到丝毫意外。 “那便解除婚约,送陶姨娘家庙清修。” “父亲,我已经退让了!” “如若父亲再推脱,我宁愿滚钉板走炭火路,敲登闻鼓、女告父。” “告父亲纵容继妻苛待子女、告父亲伙同继妻算计原配嫁妆,告父亲私徳不修、为人不明、处事偏颇。” “届时面圣,我会恳求陛下允我随母姓,承继江南荣氏门庭!” 第51章 做死的 “你放肆!”汝阳伯脸色差到极点,眼珠红丝密布,双手打颤。 顾荣不闪不避“那便当我放肆吧。” “险些被父亲和陶姨娘联手推入火坑粉身碎骨,放肆些过分吗?” “她是伯府的当家主母。”汝阳伯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此等关头,送陶氏去家庙清修,岂不是坐实了她为母不慈的名声?” “为父的意思是,让她在椿萱院修一间小佛堂,日夜抄经清修,也算全了伯府的体面。” 顾荣轻笑,笑容中漫着凉意“修小佛堂?” “不如直接建坟茔吧。” 汝阳伯眼前发黑“顾荣,你莫要得理不饶人!” “适可而止。” “没理都要争三分,得理为什么要饶人。”顾荣拔下发髻上细长的金簪,一把拉过浑身狼藉的陶氏“父亲,女儿想了想,与其委屈自己,不如拉着陶姨娘共赴黄泉。” “一场丧事葬两人,也算响应陛下去奢求俭的国策。” “父亲就当女儿疯了吧。” 顾荣紧握金簪,沿着陶姨娘脖颈上的伤口,一下又一下地捻入。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顾荣的面颊上。 在阳光下白的几乎透明的皮肤,猩红艳丽的血滴,冷的没有丝毫波澜的神情,映在人眼中慑人的很。 顾二爷紧张的抠着食指,嘴唇翕动。 就在他即将开口之际,惊蛰轻轻拉了拉顾二爷的袖子,微微摇头。 一场博弈,一场心理的较量。 汝阳伯“好,送陶氏去家庙!” “送陶氏去家庙!” 汝阳伯怒瞪着顾荣,宛如在瞪着生死仇敌。 “谢过父亲。”顾荣甩开陶氏,用帕子擦拭着金簪上的血迹,缓缓插回发髻,语速放的极慢。 “有祖母操持伯府庶务,陶姨娘可放心去也。” “忘了告诉父亲,女儿接了长公主府赏花宴邀帖,如若心气不顺,或是有人言而无信,女儿心直口快起来自己都害怕。” “当然,若是心情愉悦,替父亲美言几句也未尝不可。” “再提醒父亲一事,不要打什么将女儿禁足望舒院对外称病的蠢主意。” “我保证,父亲今日关我,明日上京勋贵官宦家眷皆会传父亲为扶立外室,毒杀发妻、逼死儿女,毫无人性!” “父亲,我很孝顺的。” “您看,我只伤了陶姨娘,父亲毫发无损。” “啧,今日又是孝亲敬长的一天。” 汝阳伯眼球凸起,好似缺水濒死的鱼,愤怒地质问“你母亲缠绵病榻,药石无医,你怎能!” “我怎能胡言乱语?”顾荣轻笑出声“父亲和陶姨娘是怎样恬不知耻,我就是怎样胡言乱语。” “父亲,有句话该女儿送给您。” “我的名声本就是寸草不生的废墟,是肮脏腥臭的沟渠,您跟陶姨娘下次出手前,先想想能不能驾驭得了一身的泥泞。” “汝阳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个荣,是我顾荣的荣。” 顾荣轻飘飘睨了眼陶姨娘,施施然朝外走去。 极度的惊愕下,汝阳伯竟忘了质问顾荣,长主怎会给声名狼藉的顾荣下邀帖。 顾荣:瞎编的。 路过顾二爷时,顾荣敛起通身的锋芒“二叔,两位婶娘,可愿移步望舒院一叙。” “椿萱院,臭不可闻。” 顾二爷未娶正妻,府上姬妾不分大小,也当得起一声婶娘。 “移,这就移。”顾二爷看着满脸血迹斑斑的顾荣,瑟瑟发抖的咽了咽口水。 荣丫头的彪悍,更胜往昔。 阿巳不由分说将两个纸扎分别塞给汝阳伯和陶氏“大吉大利。” “虎毒不食子,人毒不堪亲。”惊蛰又翘着兰花指开了腔,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 汝阳伯:!!! 一府的仇人! “顾二,这次莫要出去吹拉弹唱胡言乱语!”汝阳伯扯着嗓子道。 顾二爷:…… 他正想让惊蛰在府邸外架高台,好好唱唱这出人毒不堪亲的戏码。 离椿萱院越远,顾荣脸上的笑容越真切。 望舒院。 顾荣从妆奁中抽出一支翡翠点睛簪,一支喜鹊登梅簪,分别送给了阿巳和惊蛰。 她爱极了阿巳将纸扎强塞给汝阳伯的一幕,也爱极了惊蛰明快秀丽的唱腔。 千金难买她乐意。 阿巳和惊蛰受宠若惊,齐齐歪头看向顾二爷。 “荣丫头给的,你们就收着。”顾二爷温声道。 阿巳和惊蛰“谢过大小姐。” “有二叔和婶娘们相护,是荣荣之幸。”顾荣笑意盈盈说着话。 尤其是顾二爷扇向陶氏的一巴掌。 嗯,她也想。 “荣丫头,陶氏的手段实在太下作卑劣了些。借着此事将她送至家庙,修身养性,沾沾佛气也好。” 小打小闹,他能念着长幼有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次,陶氏分明拿捏着荣丫头的婚事要荣丫头的命! 是可忍孰不可忍。 嗯,叔不可忍。 “二叔,家庙关不住陶姨娘的。”顾荣心知肚明。 顾扶曦要到议亲的年纪了,明湛书院还有个小小年纪满腹算计的顾扶景。 顾扶景是陶姨娘最大最有力的底牌。 她以死、以敲登闻鼓相逼,意在陶姨娘的贤惠和善之名,旨在撕破汝阳伯府显露于外的假象。 她是可恶又恶毒,但她也可怜又无助啊。 否则,还怎么去长公主面前声泪俱下求庇护。 一个纯粹的恶人,没有人会怜惜。 但一个不得已张牙舞爪的恶人,会有人动恻隐之心。 她的亡母,与长公主是旧交。 她可真卑劣,卑劣到谋算人心和情谊,不放过每一分助力。 长公主年少时曾在扬州休养,与母亲有半载赌书泼茶赠祈福牌的情分。 她彻底摆脱被汝阳伯和陶氏拿捏婚事的最后一子,是长公主。 祈福牌便是她的拜帖。 顾二爷饮了盏茶,便携阿巳、惊蛰离开。 走着走着,三颗脑袋便聚在一起,小声嘀咕了起来。 嘀咕着嘀咕着,又不约而同叉腰,仰天猥琐的笑着。 顾荣:说实话,真有点羡慕顾二爷了。 顾荣养面首的心思再一次活络起来。 “小姐,康沣死了。”流雨脚步匆匆,半是劫后余生,半是惊讶愕然。 顾荣眼里划过极浅极淡的笑意,神情自然“死了?” “怎么死的?” 杀人的事情,烂在她的肚子里便好。 她不想考验人心,更不想给自己留隐患。 流雨小脸一红,揪着衣角“做死的。” 第52章 低头浅笑蓄意勾引 长公主府赏花宴,如期而至。 各家闺秀皆已知悉,名为赏花,实则在为忠勇侯谢灼相看。 谢灼乃长公主独子又承袭一品忠勇侯,且深得陛下宠信倚重,其地位与皇子相比亦不遑多让。 因而贵女们争奇斗艳,或华贵雍容、或端庄优雅,或清秀温柔。 顾荣的妆容衣着一改素日的明艳夺目、极致张扬,显得楚楚可怜的同时又不失贵女应有的端庄气度。 皇室出身的长公主不会欣赏一味弱小可怜、任人欺凌的蚍蜉。 即便是蚍蜉,长公主希望看到的也会是只用仅有的微弱毒性尝试撼树的蚍蜉。 顾荣没有邀帖,入不了长公主府。 车马如流,美人如云,华服如霞中,被公主府侍卫拦截在外的顾荣显得格格不入。 或大或小的嗤笑声、窃窃私语声时不时随风飘入顾荣耳中。 好在各家闺秀知长公主开赏花宴的目的,有所顾忌,不会公然挑衅,以免折损形象。 顾荣脊背挺的笔直,略有些憔悴的芙蓉面坦荡荡的扬着,那双红肿又蒙着水汽的眸子格外显眼。 不枉费她特意连夜看了三本虐的人死去活来的话本子,哭的根本停不下来。 雾蒙蒙的眼睛,殷红的眼尾,带着难以言喻的哀伤,可怜劲儿瞬间就出来了。 顾荣双手恭敬地捧着祈福牌,垂下眼帘,轻声请求道“烦请侍卫大哥将此祈福牌转交给长公主,并告知,扬州荣氏故人之女恳请一见。” 侍卫只觉得自己站在面前的是一朵寒风中怯生生的雪莲,柔弱又不卑不亢,使得他难以拒绝。 下意识接过祈福牌,硬着声音道“姑娘,我只能将祈福牌交给侍奉长公主殿下的女使,再由女使大人奉给长公主。” “至于长公主殿下是否愿意见姑娘……” 顾荣温温柔柔的笑了笑“侍卫大哥能代为转交,小女子便感激不尽了。” “不必如此麻烦,我来。”一道清润淡雅的声音响起,随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横在半空。 顾荣的目光随着那修长的手指缓缓上移。 谢灼身着一袭象牙白色的锦缎长袍,腰间束着玉带,清冷气质中流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尊贵。 顾荣长睫颤动,遮住眸底流转的光华。 她先看到了忠勇侯府的马车,才小心翼翼的央求侍卫。 谢灼,果然没让她失望。 能怜惜落水的舞姬,自然也能怜惜无助的她。 如此有善心的谢小侯爷,怎么偏偏是乐安县主的兄长呢。 “小、小、小侯爷……”顾荣结结巴巴的开口,声音里有些慌乱,恍惚间,眼眶似是更红了。 谢灼垂眸看着顾荣。 又见面了。 春华宜照灼。 “顾大姑娘。”谢灼眼睛清澈又淡漠,声音亦平静无水。 可不知是不是错觉,顾荣在这副波澜不惊中窥出了隐晦的隐忍克制。 “小侯爷识得我?”顾荣眨眨眼,夹着嗓子,疑惑道。 以谢灼的角度,恰好能看见顾荣眨巴着水汽氤氲盈盈看着他。 眼眶通红,颤巍巍的,脆弱而无助,似能激起人无限保护欲。 又一面的顾荣。 谷雨那夜,圈着他脖颈放肆的袒露心意。 这一日,娇羞柔弱胆怯,像是一只软绵绵惹人怜爱的小兔子。 “偶然见过。” 谷雨后,他亲自查明了她的身份。 顾荣。 汝阳伯府声名狼藉的大小姐。 顾荣秀眉微蹙,委实想不起来“那便拜托小侯爷了。” 双手捧过祈福牌,怯生生的看了谢灼一眼,又低头浅笑,似矜持的羞怯,又似是蓄意勾引。 有那么一瞬间,谢灼被那双春水含情目中的情意晃了心魂。 只一瞬,更绵长的对视里,他看到的是顾荣深藏眼底的漠然和凉薄。 犹如一瓢冰水兜头泼下,浇的人不得不清醒。 所有的娇羞,都是顾荣的伪装。 谢灼清清楚楚的知道。 佛宁寺的宽衣解带投怀送抱是为解药性。 曲明湖畔的柔媚肆意是为挑衅乐安县主。 今日处心积虑的柔弱无助呢? 醉翁之意在他,还是在母亲? 顾荣是想执起他这颗棋子,为她避雨遮风,挡四方恶意吗? 所以,他该故作不知。 谢灼目光渐收,接过祈福牌,思忖片刻“你是母亲故人之女,留你候在府外,非待客之道。” “你跟在我身后,入内等候吧。” “谢过谢小侯爷。”顾荣乖巧的福了福身,声音微微颤着。 这一幕,如长了翅膀的纸鸢,飞快传入了赴宴贵女的耳中。 有人惋惜谢灼坦荡君子,却不识人间险恶。 有人鄙夷顾荣寡廉鲜耻,利用谢灼善意。 但,鄙夷归鄙夷,鲜少有人将顾荣视为劲敌。 究其原因,无外乎是门不当户不对,无外乎是顾荣声名狼藉又曾有个不光彩的婚约。 长公主是选儿媳,不是选恶女。 同样的,也传入了乐安县主耳中。 乐安县主不一样,乐安县主平等的憎恶每一个出现在谢灼身边的女子。 不论是肮脏卑贱的花船妓子,还是落魄无助的伯府千金。 “曲明湖畔的舞姬仍旧杳无音讯吗?”乐安县主轻轻抚过镜台,一时间,胭脂水粉纷纷坠落,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婢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县主饶命。” “那舞姬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遍寻不得。” “奴婢甚至携长公主府的令牌寻求春秋阁相助,依旧一无所获。” 乐安县主深吸了一口气,恶意肆虐“继续找。” “死活不论!” “本县主去会会顾荣。” 她本以为将花船舞姬勾引谢灼之事告知长公主,长公主会为她做主的。 谁曾想,长公主却饶有趣味的说,谢灼冷心冷情,难得心软。若那舞姬干净无病,纳了也就纳了。 那舞姬兴许在哪个达官贵人榻上承欢呢,所以她派出去的人才毫无消息。 罢了,先放舞姬一命。 “县主,小侯爷今日着象牙白锦袍暗纹秀云山,发饰莲花玉冠。” 乐安县主不耐蹙眉“重新更衣绾发。” …… 碧月阁。 长公主轻轻摩挲着那块古老祈福牌,其上墨迹斑驳,难以辨认,神情时而怅惘时而冷厉。 “顾荣?” 第53章 求长公主殿下垂怜 “江南荣氏。” 碧月阁外春风拂动,花香四溢。 碧月阁内沉香袅袅,珠帘摇曳。 “到底是汝阳伯府的顾荣还是江南荣氏的顾荣。” 片刻后,长公主轻叹一声,朝女使投去一个眼神,女使心领神会。 故人之女求到她面前,她总是要见的。 “臣女顾荣拜见长公主殿下。” “拜见谢小侯爷。” 顾荣屈身行礼。 长公主斜在软榻上,眉眼微垂,把玩着祈福牌,眼神漫不经心的掠过顾荣。 说实话,自当年不欢而散后,十余年未再相见,她已经有些记不清江南荣氏女的相貌了。 可此刻,泛黄的记忆又鲜活起来。 长公主起了兴致,细细打量了顾荣两眼。 “免礼。” “肖似你母亲。” “连此等陈年物件儿都寻出来了,倒也难为你了。” 顾荣听出了长公主声音里的讥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眶泛红,眼泪将落未落“殿下容禀,家母从未将祈福牌离身,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年少气盛又执拗,知人知面难知心,伤了与殿下的情分。” 长公主愣了一下,随即淡然地说“逝者已矣,无需再提往事。” “直言你所求。” “殿下。”顾荣额头抵在手背,又一叩首,声音里蕴着浓郁的绝望无助“臣女自知无颜叨扰殿下,可臣女委实走投无路茕茕无依。” “若臣女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一死了之也就罢了,但臣女与孱弱多病的幼弟顾知相依为命,臣女一死,小知必然命不久矣。” “死,死不得。” “活,活不得。” “万般无奈,只能厚颜无耻求殿下垂怜一二。臣女别无奢想,只求殿下念及旧情,为臣女择一门亲事。” “不求达官显贵,人品端方可托付终身即可。” “求长公主殿下垂怜。” 顾荣又重重叩首。 额头撞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浅啜清茶的谢灼,手指微微一僵,眼神流转间,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停留在了顾荣的身上。 素淡清雅的衣裙将顾荣整个人显得越发消瘦单薄,跪伏在地,小小一团,真真有几分山穷水尽日暮穷途的萧索可怜。 竟是求母亲为其相看亲事。 这在他意料之外。 长公主蹙眉,眼神中的复杂怅惘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怀疑、审视。 难道,顾荣肖想宁瑕? 知她和陛下有意为宁瑕相看亲事,才煞费苦心演一出好戏。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荣氏早亡,确实令人唏嘘。” “但汝阳伯另娶续弦,操持庶务,你的婚嫁,自有陶氏上心,本宫如何能越俎代庖。” 阖府上下,无人敢将曲明湖花船脏事烂事舞至长公主面前,以免污了长公主耳目,因而长公主不知悉沈和正所作所为。 顾荣戚戚哀哀抬眸看了长公主一眼,将落未落的眼泪夺眶而出,如断线的珍珠一颗一颗落下,又倏地恭谨垂首,小心翼翼的模样似是唯恐冒犯了长公主。 “殿下。”顾荣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哽咽“子不言父过,臣女……” 顾荣紧咬着下唇,难以启齿。 谢灼缓缓放下手中茶盏,袅袅升起的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眼底的所有的情绪,依旧清冷如谪仙“母亲,此事儿子略知一二。” 长公主的眉头紧锁,目光在谢灼与顾荣之间不断游移。 祈福牌是宁瑕替顾荣交给她的。 眼下,宁瑕又在替顾荣解释…… 细看了几眼,未有所获。 宁瑕眉目冷淡,神情坦然。 顾荣跪伏在地,自始至终都不曾与宁瑕眉来眼去。 是她多虑了。 长公主敛起心神“你且说说。” 谢灼斟酌言辞,三言两语将陶氏的恶毒、汝阳伯的漠视、顾荣的婚约、沈和正的荒唐尽数道出。 长公主闻言,抬手一掌拍在了软榻上。 “谁给陶氏的胆子!” 旋即,尤不解气的怒瞪顾荣“哭哭啼啼有何用!” 顾荣身子一颤,不敢言语。 “你顾荣的凶名,本宫如雷贯耳。” “怎么?” “纸老虎?” 长公主站起身来,恨铁不成钢的怒斥。 顾荣微微仰头,满脸泪水“殿下,臣女杖毙下人,非滥杀狠辣。实在是因为下人对主不敬、欺辱幼主,趁臣女罚跪祠堂,苛待舍弟,寒冬腊月舍弟染风寒,久久不愈险些丧命。” “臣女智拙愚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护舍弟。” “臣女给殿下丢脸,让殿下蒙羞了。” 见长公主动容,顾荣适时顺竿子往上爬。 “汝阳伯是死人?”长公主没好气道。 顾荣眼眸含泪,凄楚一笑“许是父亲忙碌,早出晚归,分身乏术。” “也或许是臣女与舍弟,一个愚笨一个羸弱,难讨父亲喜欢。” “愚笨?”长公主冷笑“确实愚不可及。” “一枚祈福牌,本宫应你所求。” “若有合适的,本宫会召你过府商议相看。” “将养多年,顾知的体弱血虚之症仍不见好吗?” 顾荣泪眼婆娑“臣女无能,辜负了亡母所托。” “这些年,小知日日药不离手,非但不见好,反而每况愈下,瘦得皮包骨,吹不得一缕风,受不了一丝凉,年复一年连竹葳院也走不出去。” “九岁了,轻飘飘的像一张纸。” “臣女真怕,真怕哪一日清晨醒来去看他,他……” 提及顾知,顾荣眼神的悲戚真切又深沉。 她是真的怕。 长公主被顾荣的悲泣触动,心中颇为难安。 这场景,宛如连绵细雨笼罩,空气中弥漫着湿润与沉重,让她既感到一丝压抑,又莫名地心生怜悯,难以自已。 她在扬州休养时,荣金珠将最好的一切捧在她面前。 荣金珠是顾荣的生母。 名字就是如此朴实无华。 深秋萧瑟,她说她想看春日繁花,荣金珠就将荣氏花重金收藏的芙蓉石蟠螭耳盖炉送给了她。 一眼望去,三月的春意盎然,烟霞缭绕,十里桃花灼灼其华,盛景如画。 她说她想见炎炎夏日的蝉鸣鸟叫,荣金珠不遗余力请名扬天下的工匠为她打磨雕琢金蝉玉叶发簪。 就连母后慈宁宫小佛堂供着半人高的玉佛,也是荣金珠请回来的。 第54章 演戏是一门学问 即便她和荣金珠的情谊不欢而散,但看在那些心意上,她也不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稍后,本宫传太医去汝阳伯府为令弟诊治。” “臣女谢过长公主大恩大德。”顾荣叩首。 一番筹谋,终见成效。 汝阳伯和陶氏再也不能用所谓的父母之命威胁拿捏她。 天地君亲师,君在上,亲在下。 在汝阳伯面前,长公主就是君。 长公主捻起一方帕子,丢给顾荣“不必再跪了,擦擦眼泪,好好一张云鬓娇容芙蓉面,哭成这样。” 顾荣接过帕子,规规矩矩起身。 “母亲。” 乐安县主身着一袭象牙色的织锦长裙,裙摆轻盈,如同晨雾中的轻纱。 发髻高挽,白玉雕琢的莲花步摇点缀其间,轻轻晃动,行走间清幽的莲花香四散萦绕,俨然有步步生莲的美感。 “哥哥。” 声音清脆而甜美,宛如阳光下绽放的梨花。 又清雅,又娇俏。 “咦,母亲和哥哥有客人?” 顾荣下意识攥紧帕子,屈身行礼“见过乐安县主。” 乐安县主目光触及顾荣那张脸庞,既秀美又柔弱,犹如雨后天破晓,晨曦拂芭蕉,映樱桃,心中不禁涌起难以抑制的嫉妒之情。 好想划花。 “你是?”乐安县主歪着脑袋,明知故问。 谢灼状似无意道“汝阳伯府,顾荣。” “母亲故人之女。” 他又一次在顾荣身上察觉到了对乐安的恨意。 不止有恨意,还有杀意。 长公主亦颔首“确实如此。” 乐安县主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一派天真无邪道“顾妹妹也是来参加赏花宴的吗?” 顾荣摇摇头“只是前来拜见殿下。” 乐安县主“顾妹妹来的巧了。” 顾荣眼皮轻掀,全当没有听出乐安县主的言外之意,从容温婉的笑了笑,视线缓缓扫过谢灼和乐安县主如出一辙的衣着发饰,一脸艳羡“谢小侯爷与乐安县主兄妹情深,真是令人称羡。” 随后,便朝着长公主福了福身“殿下,臣女先告退了。” “乐安,你去送送顾大姑娘。”长公主摆摆手。 乐安笑靥如花“好。” 谢灼微抿薄唇,微微思忖,淡淡道“母亲,儿子正好有关于沈家郎君的事情需询问顾大姑娘,无需劳烦乐安特意相送了。” 长公主心底的怪异感越来越盛。 宁瑕不会是…… “宁瑕,今日的赏花宴为你而办,你……” 谢灼抬眼看去“母亲,陛下交代的差事更为重要。” 长公主终是无奈地挥了挥手。 “顾大姑娘,请。” 谢灼和顾荣一前一后离开碧月阁。 乐安县主垂头丧气的嘟囔着“母亲,哥哥与顾大姑娘是旧识吗?” “哥哥待她好生温和熟稔。” “哥哥是不是想娶顾大姑娘为妻。” 长公主:…… 她能说,她也觉得谢灼很是不对劲吗? “乐安,宁瑕在佛寺长大,悲天悯人菩萨心肠,许是见不得顾荣凄苦可怜。” 乐安县主眨眨眼,不解道“凄苦可怜?” “母亲,乐安曾在旁人口中听过顾姑娘的一些事情。” “她……” 长公主敛眉“她也有她的不易。” 凉薄的父亲、早亡的母亲、恶毒的继母、病弱的幼弟,还有一双虎视眈眈同父异母的姐弟。 不强横起来,早就成汝阳伯府后院的枯骨了。 乐安县主的眼中掠过一丝狠戾,但她的面上却未流露出任何痕迹。 顾荣倒真是好本事,只一面便让长公主动了恻隐之心。 …… “谢小侯爷。” 花团锦簇的青石小径上,顾荣看着三尺之隔的谢灼,小声唤道。 “何事?”谢灼脚步微顿,回眸一瞥。 穠艳的繁花中,谢灼是仅有的一抹冷色。 顾荣柔柔弱弱的福了福身,仰起头,眼眸亮晶晶的望着谢灼,细细碎碎的光折射出的尽是对谢灼的感激和仰慕,而她自己就如仰望天神的信徒。 上辈子,玉泉娘子说,世上没有男子能拒绝被这样的眼神仰望。 “谢过小侯爷仗义执言。” 阳光洒下,有些刺眼。 顾荣的眼眶被这光芒刺激得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眼前的景象也因此变得朦胧而不真切。 所以,她没有看到谢灼神情里的晦涩和挣扎。 “不算仗义执言。”谢灼不着痕迹的侧了侧身“只是将所见所闻坦露。” “微不足道。” 阴影投下,顾荣眨眨眼,矫揉造作轻哼一声,软乎乎道“不是微不足道,于我而言是暗室逢灯绝渡逢舟。” “我会报答小侯爷的。” 谢灼眉心微跳。 不知怎的,谢灼想起了书房木匣里一张又一张的银票。 顾荣酬谢和报恩的方式…… “不必。” 再收银票,他过意不去。 “要的,要的。”顾荣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容。 光风霁月又怜悯弱小的谢灼啊。 “小侯爷在碧月阁中说,有关于沈家郎君的事情询问于我。” “不瞒小侯爷。”顾荣手指绕着绢帕,面露羞赧“我与沈家郎君只有一面之缘,对他的事情知之甚少。” 谢灼淡淡道“既如此,就不麻烦顾姑娘了。” “不麻烦,不麻烦。”顾荣温声“凡小侯爷所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心中暗忖,谢灼是在怀疑康沣之死和沈和正中风吗? 谢灼语塞。 柔柔弱弱的顾荣,他有些无从招架。 “罢了,不提顾姑娘的伤心事。” “请。” 顾荣眼波流转,掏出一枚平安符,捧了过去“这是给小侯爷的谢礼。” “这枚平安符染了佛宁寺大雄宝殿的香火,方丈大师开光,唯愿小侯爷平安喜乐,顺遂无恙。” 一只猴有一只猴的栓法。 谢灼应是看不上她的银票。 对于天潢贵胄而言,心意最重要。 谢灼眸光微顿,指间轻轻摩挲指腹“不必了。” “于礼不和。” 顾荣眼神慌乱,自责道“是我思虑不周,规矩学的不精,给小侯爷添麻烦了。” 匆匆收起平安符,红着眼眶,福了福身,提着裙摆,踩着矮凳上了马车。 演不下去了。 风卷起车帘,谢灼仅能瞥见顾荣手帕遮掩面容,肩膀轻微地颤动。 真的是在哭吗? 谢灼分不清。 顾荣啊。 理智告诉他,顾荣不会哭。 可…… 马车渐渐驶离长公主府外的长街,顾荣将帕子扔在一旁,随手将平安符系在了腰间,旋即单手撑着下颚斜倚在茶几上,不慌不忙的回想方才的表现。 查漏补缺。 精益求精。 第55章 劝父亲补齐嫁妆 让一个毒妇演柔弱可怜的小白花着实有难度。 顾荣轻抚垂落的发丝,眼波流转,心下感慨。 青棠递过浸了冰水的帕子,温声道“小姐,敷敷眼睛吧。” 昨夜是她守夜,目睹小姐捧着话本子哭的肝肠寸断酣畅淋漓。 一本接一本。 天边鱼肚白时,小姐眼睛眼睛,下眼睑憔悴青黑,面白如扑粉。 青棠有些心疼。 顾荣接过帕子,斜靠着车壁,覆在双眸上,幽幽道“青棠,求仁得仁。” 求仁得仁,她心满意足。 马车辘辘前行,睡意渐渐弥漫,顾荣轻掩朱唇,打了个哈欠,随后缓缓闭上了眼,陷入了睡梦。 这一睡,便是一路。 直至马车停在汝阳伯府外,青棠才唤醒了顾荣。 “伯爷,大小姐回来了。” 汝阳伯得到消息,忙不迭地等在了望舒院外,来回踱步,面露焦急。 “你是不是惹长公主不悦了?” 一见顾荣,汝阳伯劈头盖脸问道。 “长公主帝王血亲,怎会与扬州商贾之女有旧交。” 顾荣挑了挑眉看着汝阳伯,目光冷淡地望向汝阳伯,语气中带着一丝讽刺地说道“父亲是不是盼着我触怒长公主,长公主一声令下处死我,正好如了父亲的意。” 汝阳伯被堵的涨红了脸“为父不是……” “父亲。”顾荣平静的打断了汝阳伯的话“让父亲失望了,长公主确与母亲有旧。” “父女一场,女儿奉劝父亲,最好将母亲的嫁妆单子上的物件儿补齐,实在寻不回的,就以同等价值的东西替代,以免生出不必要的风波闹的难看,影响父亲的仕途。” “何意?”汝阳伯皱眉,沉声道。 顾荣声音不疾不徐“我求了长公主殿下为我择一门可托付终身的亲事。” “长公主殿下保媒,父亲总不至于贪墨母亲的嫁妆,让长公主颜面扫地吧。” 汝阳伯愕然失色,当即怒斥而出“顾荣,婚姻之仪,素来遵从父母之命,你何以敢违逆礼法,惊动长公主殿下至此!” 顾荣嗤笑“父母之命?” “有沈和正的前车之鉴还不够吗?” “父亲知道上京百姓是怎么谈论这桩婚约的吗?” “汝阳伯府继夫人为原配嫡出大小姐精挑细选的夫婿沈和正是个玩的极花的断袖,谷雨雅集上与一书生躲在花船上幽会厮混,饮酒燃香助兴苟合,谁知用多了药,玩出了人命。” “被人发现时,还赤身裸体抱着早已咽气的书生横冲直撞,不知天地为何物。” “父亲,好听吗?” “您不觉得是耻辱,我觉得是。” “那不过是陶氏一时的疏忽!”汝阳伯面露尴尬,硬着头皮解释道“还有为父在,如果你对陶氏为你挑选的夫婿不放心,为父可以……” 在顾荣似笑非笑的注视下,汝阳伯怒火陡生,不再温温吞吞的解释,而是直截了当的命令“你明日备礼拜访长公主殿下,明言冒犯失礼,特去请罪。” “婚姻之事,就不劳烦长公主殿下操心了。” 听着汝阳伯那理所当然的语气,顾荣不禁笑出声来,眼中却未带丝毫暖意,声音冷冽如同冬日屋檐下悬挂的冰凌。 “父亲,你确定要我把话说的那么清楚明白,把你我父女间的最后一丝体面也戳破吗?” “择沈和正为婿,真的只是陶姨娘的主意吗?” “父亲是不是觉得陶姨娘背了所有骂名,上京百姓将您给忘了,所以才理直气壮上蹿下跳。” “父亲,您与陶姨娘是一丘之貉。” “这次是断袖之癖的沈和正,下次呢?” “是不是择一个暴力易怒的,婚后一言不合便对我拳打脚踢,下手失了轻重打死我,再给我冠一个与人私通不守妇道的放荡名声。” “届时,我死有余辜。” “母亲的嫁妆,荣氏的万贯家财,便由汝阳伯府和那个杀妻的鳏夫瓜分。” “呵。” 顾荣神情越发嘲弄,顿了顿继续道“真是打的好算盘。” “谋财害命,真真是有趣。” 汝阳伯觉得耳边嗡嗡嗡的响,字字句句皆在映射他卑劣可耻的阴暗心思,身侧的手不由得攥紧拳头,强自镇定,嘴唇翕动,开开合合,挤出一句“顾荣,你就是这样想为父的?你是我的亲生女儿,身体里流着我的血。” “你年幼时,为父也抱过你。” “父亲,多说无益。”顾荣心情没有丝毫波动。 如果汝阳伯上辈子说这些,她可能会心软会动容,可这辈子,她早已经不渴求掺着屎的父爱。 “稍后我将吩咐人抄录一份嫁妆清单呈递给父亲。父亲切勿忘记,母亲的嫁妆账册在官府是有备份存档的。” “顾荣,你当真不念半分父女情分?”汝阳伯咬牙切齿。 “念啊。”顾荣蓦地一笑。 “当年汝阳伯府落魄潦倒,父亲空有才名却不得陛下赏识,仅领了伯爷的虚衔,并无实职。伯府名下铺子一塌糊涂月月亏损,府中大小主子捉襟见肘拮据不已,莫说是时兴的首饰摆件了,就是四时衣裳都难以按时裁剪。” “是父亲亲赴扬州求娶母亲,立下此生绝不纳二色的誓言,母亲携荣氏大半家产嫁于父亲,伯府名下铺子起死回生。” “这十几年,伯府吃穿住行,样样都是母亲的嫁妆里的铺面田庄的营收。” “我只是要求父亲补齐母亲嫁妆里的物件,既没有要求父亲把吃进去的吐出来,更没有强行索伯府起死回生的铺面,这难道不是在念父女情分吗?” “是父亲先不慈不仁的。” “一想到差点儿下嫁给豢养娈童,荤素不忌的沈和正,我就恶心的不能自已。” “经历了沈和正之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父亲,我还怎么敢将自己的婚事交到你手中。” 虚伪又令人作呕。 伯府下人们挪的远远的,生怕被波及。 被打断手脚撵出府去的冯婆子,被割去舌头挑断手筋生死不知的林瑞家的,都是教训。 “顾荣,你不替为父着想,总该替小知设身处地想想。” “长姐如母。” “你为一己喜怒,置伯府声誉和利益于不顾,小知知悉后如何自处?” “顾荣,你不能如此自私,如此铁石心肠。” “父亲的意思是有意让小知承袭家业?” 第56章 宫里来人了 顾荣拒绝接受汝阳伯的任何洗脑言论,直接抓住重点反问。 至于自私。 至于铁石心肠。 什么时候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叫铁石心肠了? 这道理,她是不认的。 既不认同,又何须反省。 汝阳伯语塞,抿了抿唇,久久没有言语。 良久,轻吐出一口浊气,耐着性子道“顾荣,小知先天有疾孱弱多病,静心修养尚且缠绵病榻,若是再操心庶务,怕是病上加病雪上加霜。” “所以啊,父亲这些话该去给陶姨娘和扶曦妹妹说。”顾荣油盐不进的摊摊手“父亲和陶姨娘行事都不为扶景弟弟考虑,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多此一举。” “父亲,我乏了,就不在这里听父亲的长篇大论了。” 真真就是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伯爷。”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外院管事戴良神色慌张地闯入,脸色苍白如纸,颤声禀报道“伯爷,宫里来人了。” 汝阳伯一惊,眼神狐疑又愤怒的瞪向顾荣。 顾荣挑挑眉。 会是长公主殿下派来的太医吗? 思及此,顾荣的神情轻快了些许。 汝阳伯未及向顾荣提出质疑,便稍微整理了衣袍,向宅邸的前院迈步走去。 顾荣略作思忖,跟了上去。 来人是李公公的干儿子李德安。 李公公是贞隆帝最宠信的大太监,自幼侍奉帝侧,察言观色揣摩上意一绝,即便是后宫妃嫔也对李公公礼待有加,不敢造次。 李德安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小小年纪,俨然一身的傲慢。 李德安身后是背着药箱、头发花白的徐太医。 而徐太医的身后是两位年过花信的宫女。 是长春宫皇后娘娘身边的老人。 莫问她为何对宫中之人了解的如此清楚。 上辈子,她竭尽全力助裴叙卿从籍籍无名的一介白身到位极人臣的权臣,付出的不仅仅是荣氏的家业。 向上爬,就得投其所好。 而投其所好的前提是知己知彼。 “陛下口谕。”李德安一甩拂尘,下巴微抬。 汝阳伯和顾荣跪伏在地,聆听圣谕。 “汝阳伯不修己身,治家不严,纵妻为恶,为父不慈,内宅不宁,屡教不改,迷不知归,朕心甚怒。” “闭门自省延至秋分,不至秋分不得出。” “赐杖二十,以正视听。” 汝阳伯骤然抬起头,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地凝视着李德安,脑海中一片混乱。他清晰地听到了每一个字,但当这些字汇集成一句话时,他只感到极度的惊恐。 陛下虽不是中庸仁和之君,但继位以来也甚少与勋爵官员用刑。 “另赐贤妾二人,行规劝之责。” “望汝阳伯善待之。” “汝阳伯,还不接旨。”李德安拔高声音。 汝阳伯的心扑通扑通跳着,阖了阖眼睛,艰难道“臣领旨。” 陛下口谕中的遣词没有给他留丝毫情面,二十杖更是将他仅有的体面剥个彻底。 顾荣:贤妾? 还真是将陶氏的脸打的啪啪响。 “李公公。”汝阳伯踉跄着起身,递过一个荷包,小声道“敢问公公,可是小女婚事惊扰了圣安?” 李德安神色自然的将荷包塞进袖中“这几日,御史们弹劾奏折无休无止,令夫人所行之事着实令人不齿。” “伯爷,修身齐家为先啊。” “得罪了。” “行杖。” 李德安一挥手,当即有人上前将汝阳伯压在长凳上。 一下又一下。 沉闷的响声。 渐渐的,汝阳伯的衣袍被鲜血染红。 另一边。 “顾大姑娘。”李德安指着徐太医道“从今日起,徐太医每十日入伯府为令弟诊平安脉。” 顾荣垂首,规规矩矩道“多谢李公公。” “有劳徐太医了。” “这是长公主殿下和忠勇侯的意思。”李德安提醒。 顾荣从善如流“改日定备厚礼给长公主殿下请安道谢。” 袖袍遮挡,顾荣塞去一张银票。 李德安连连退却。 谢小侯爷交代了,万不可接顾大姑娘的银票。 推拒间,李德安不经意瞥到了银票上的面额,眼睛直了一瞬。 心动就是来的猝不及防。 一千两。 在宫里,他受干爹庇护,各宫主子都会看佛面不吝啬赏赐,下面的小太监小宫女们也会时不时给他些供奉。 说起来,他是不缺银钱的。 但他真没见过千两的银票。 就这须臾的怔愣,顾荣成功将银票塞进了李德安的袖子。 于顾荣而言,这千两花的甚值。 李德安不是李公公随便认的干儿子,是李公公当儿子亲手养大的。 “李公公,家父只是心软敦厚,绝不敢刻意纵妻为恶,此后得两位贤惠的姨娘从旁劝诫,家父定能引以为戒,痛改前非,有劳公公在适当时候替家父美言几句。”顾荣温声细语的恳求着。 这番话不一定能到贞隆帝的耳中,但一定能传到谢小侯爷耳中。 李德安傲慢归傲慢,但很听李公公的话。 凡没有经过李公公允准的话,李德安都不会在御前宣之于口。 不能告诉贞隆帝,难道还不能讲给谢小侯爷听吗? 她这外黑里白的人设不能崩。 李德安眉心跳了跳,终是没有将银票还回来。 “有女如顾大姑娘,是汝阳伯的福气。” 满头冷汗的汝阳伯愕然不已。 孽障在替他说话? 这一刻,汝阳伯有些搞不懂顾荣的想法了。 难道,顾荣只针对陶氏? 二十杖结束,汝阳伯在戴良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咱家回宫复命了。” “伯爷,令千金一心为你,万不能再被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影响父女情分。” 汝阳伯神情尴尬,只得点头应下。 李德安带一众人离开后,宫中膝下的贤妾屈身行礼“妾身琴书。” “妾身折枝。” “给伯爷、大小姐请安。” 琴书结束定何时,折赠新年梅一枝。 汝阳伯看着面前新鲜出炉的,既不算美貌也不够年轻的妾室,颇为一言难尽。 圣上所赐,推辞不得。 陶氏怕是要心生委屈了。 “陶氏在家庙祈福,归期不定。” “府中大小事暂由安康院子老夫人总揽。” “琴书住致真院,折枝住意泉院。” 第57章 要敬也得敬元夫人的灵位 陛下赐下的贤妾真真是人如其名。 琴书,既无琴的雅致,也无书的秀气,但有琴和书的方正板直。 长长的脸,方方的肩膀。 折枝,听起来甚有甚有烟雨朦胧扶风若流的江南韵味,但也只是听起来。 汝阳伯心想,折枝二字怕是应在了身形上。 细长,高瘦。 七尺有余。 他看折枝,还需抬头仰望。 能选中此二人赐他,还真是为难陛下了。 “你二人各回各院休整一番吧。” 琴书福了福身“多谢伯爷赐院。” “只是,依礼妾身与折枝应向老夫人请安,再向夫人敬茶,方可算正经的妾室。” “名正,才言顺。” “即便妾身与折枝是蒙陛下与皇后娘娘恩赐而来,然既已身居伯府后院,自应恪守伯府之规矩。” “规矩乃立人之本,无规矩则无以成方圆。” 琴书面不改色开始义正词严的说教。 开口规矩,闭口礼仪。 若是寻常妾室,汝阳伯自可以拂袖而去。 但,琴书和折枝不是寻常妾室。 汝阳伯抑制着不悦,温声道“那便先去安康院给老夫人请安吧。” “至于主母茶,暂且搁置,待陶氏祈福归来再敬也不迟。” “伯爷。”折枝微微蹙眉,面露不赞同,冷声道“伯爷,妾与琴书虽为宫女,但入宫前家世清白,入宫后蒙皇后娘娘垂青,习得些许文墨。位卑,可也知廉耻明是非,万不会跪伏在地敬那算计嫡女的继室茶。” “要敬,也得敬元夫人的灵位。” “伯爷,意下如何。” 汝阳伯的腰臀火辣辣的疼,脸也好似被刮板刮过一般,火辣辣的疼。 堂堂汝阳伯,在妾室面前谨小慎微忍气吞声。 顾荣眸底漾开一抹明了的笑意。 这是恭顺小意红袖添香的妾吗? 不,这是在将汝阳伯当儿子训。 又看了几眼,颔首示意后,带着徐太医朝竹葳蕤院走去。 一路上,顾荣将顾知这些年的身体情况和所用药方,清清楚楚详详细细的告知徐太医。 越听,徐太医的眉头皱的越紧。 竹葳院。 浓郁的药味,熏的人有些不适。 “阿姐。” 顾知一见顾荣,眼睛亮亮的。 顾荣揉了揉顾知的脑袋,温声道“小知,这位是宫里来的徐太医,奉长公主之令为你诊治。” 顾知清澈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崇拜几乎要溢出来。 他的阿姐好厉害,说想法子为他请宫中太医为他诊脉,竟真的请到了。 “徐太医,请。” 徐太医上前,伸出手指按在顾知手腕上。 顾知的手腕很细,细得甚至不如他两指宽。 初探只觉脉散而不聚漫无根蒂,屏息凝神再细探忽察脉沉无力寒凝气滞。 是病入膏肓的夭折之相。 徐太医的神情愈发浓重,又探了许久,脉相依旧似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气血将散,里寒独盛。 用气若游丝来形容丝毫不夸张。 随后,徐太医收起脉枕,俯身望向顾知的瞳孔、口腔,幽幽的叹了口气。 “顾大姑娘,老朽需为小公子行针确定猜测。” “小公子的身体着实孱弱的紧,行针刺入腧穴,小公子恐怕会受些苦。” “是否会伤及小知性命?”顾荣喉咙发堵,小心翼翼问道。 顾知的手指细瘦如同柴火,紧紧攥着顾荣的衣袖,脸上写满了不安,犹如一个等待命运宣判的囚犯,目光落在徐太医的身上。 徐太医摇摇头,沉声道“行针本身不会危及性命。” “只是,如若老朽猜测为真,行针后小公子全身青筋凸起,四肢百骸剧痛无比。” “很是煎熬。” “古籍记载,曾有人受不住如此疼痛。” “顾大姑娘可与小公子商议一二。” “阿姐,我不怕疼。”顾知不假思索。 顾荣深吸了一口气,狠下心来“徐太医,请行针。” 对症下药,方有痊愈的希望。 数千日夜,小知喝的苦药,数也数不清。 那些日子,对小知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徐太医摸了摸胡子“不急。” “得先煎一碗药。” “可有笔墨?” 守在门口廊檐下的不言,忙不迭回首应声“有,有。” “小的这就去取。” 如一阵风,去匆匆来匆匆。 徐太医蘸墨写了张药方递给顾荣“顾大姑娘,按此方抓两副,一并煎了。” 顾荣接过药方,一眼扫过。 小知缠绵病榻多年,她心忧不已,粗略学过药理,药方上的几味药,药性猛且带毒。 “顾大姑娘放心。”徐太医看出了顾荣的犹疑。 顾荣敛眉,歉意一笑“让徐太医见笑了。” 旋即,将方子递给青棠,嘱咐道“不言与你一道去,切勿出差错。” 青棠听懂了自家小姐的言外之意,郑重其事的颔首,折起房子,朝外走去。 “徐太医,小知,小知是不是……”顾荣声音悲戚,话到唇齿又咽了下去。 她不想问小知是不是命不久矣。 她想问的是小知是不是中毒了! 若是中毒,又是何时中的毒! 霁曙院。 顾扶曦踱步不安,语气中难掩焦虑“莲芝,真的是太医吗?” 梳着双平髻的小丫鬟莲芝道“二小姐,奴婢听的真真的。” “要奴婢说,就知少爷破筛子似的身体,莫说是太医了,天上的药王爷下凡也无能为力,偏大小姐不信邪不死心,硬生生用人参、灵芝,一碗碗药吊着知少爷的命。” “这不是纯粹的银子没处使打水漂吗?” “二小姐,莫看大小姐现在耀武扬威的,以后……” “住口!”顾扶曦抬高声音呵斥。 似是意识到失态,话锋一转,放柔声音“莲芝,若这番话传入长姐耳中,我护不住你的。” “跟着我,你受委屈了。” 莲芝心下感动,哽咽着道“不委屈。” “不委屈的。” “是奴婢口无遮拦。” 顾扶曦柔柔的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袍袖里,手攥的紧紧的。 查不出来的。 十年了,查不出来的。 “莲芝,让你在外院做事的表兄去趟明湛书院,给扶景捎句口信。” “速归。” 以防万一。 倘若真的露馅儿,唯有扶景能救下母亲。 莲芝不明所以,笑问“二小姐想念公子了吗?” 顾扶曦隐隐不耐,面上神色不改“是。” “去吧。” 第58章 他是中毒了 宫城。 李德安揣着千两银票,只觉天高云淡碧空如洗,令人心旷神怡。 远远的,看到了太极宫廊檐下身量颀长的谢灼。 嘴角的笑意,戛然而止。 忠勇侯谢灼谢小侯爷,乍一看当真是琼林玉树雪山玉莲般清冷干净的人物。 面容清癯,眉目如画,龙章凤姿,金质玉相。 一袭简单低调的织锦白袍,便能尽显风华。 抬眉颦蹙间,恍若画上的仙人活了过来。 但,他比旁人多知道一事。 贞隆帝将只效忠于大乾历代帝王的隐龙卫令牌交到了谢小侯爷手中。 在谢小侯爷离寺下山的那一年便成了贞隆帝手中最隐秘最锋利的刀剑。 谢小侯爷是座清冷的不喧哗的雪山。 但这世上哪一座雪山没有埋葬尸骨。 自小在佛寺长大又如何?难道佛殿里供奉着的没有灭鬼杀鬼的佛陀吗? 李德安迅速敛起不经意间泄露情绪,加快脚步,行至谢灼身前,垂首弯腰“奴才给小侯爷请安。” 而后,掏出袖中千两面额的银票,捧在手心,高举过头顶。 谢灼:丝毫不意外。 “不是奴才明知故犯,是……” 谢灼淡声道“既是给你的,那便收好。” 顾荣出手阔绰归出手阔绰,但撒出去的每一张银票都不是漫无目的,而是有利可图。 李德安眨眨眼,也没有扭捏作态欲拒还迎,直接塞回了袖子,同时随口解释银票的来源“今日一见,顾大姑娘的心性为人真真与传闻迥然不同。” “汝阳伯纵继妻算计她的婚事,她竟还拜托奴才适当时候替汝阳伯美言几句。” “瞧着不像是心狠手辣不孝不悌之辈,倒像是以德报怨的小可怜。” 谢灼眉眼微动,清清冷冷的神情中,了然一闪而过。 这便是千两银票的价值。 不出意外,顾荣想让他听到这番话。 “那你可要如她所愿,替汝阳伯美言?”谢灼把玩着手腕上的佛珠串,漫不经心道。 他想,顾荣定不愿李德安做汝阳伯的说客。 他认识的顾荣,恩怨分明,睚眦必报。 他不觉得睚眦必报是个贬义词。 李德安不假思索“别人不知,小侯爷是知道的,干爹从不让奴才在陛下面前自作主张。” “说起来,这一千两,受之有愧。” 谢灼抬眼“不,受之无愧。” “小侯爷何意?”李德安茫然不解。 总觉得谢小侯爷话里有话。 似乎与顾大姑娘之间还有隐隐约约的他看不懂的默契。 “德安,休在小侯爷面前造次。” 两鬓斑白脊背习惯性弯曲的李公公低声训斥,而后又笑着对谢灼道“小侯爷,陛下宣您入殿。” 谢灼颔首,罕见解释道“李公公,德安公公并未造次。” “汝阳伯府顾大姑娘乃母亲故人之女,因而本侯便多问了德安公公几句。” 李公公苍老的眼眸中掠过诧异“原是如此。” “小侯爷,请。” 谢灼刚入殿,就看到了贞隆帝斜倚在椅背上,正拿着封奏疏在看,头也没抬,只是挥了挥手,示意站在圈椅两侧摇着扇子扇风的宫人退下。 摸索着,执起朱笔在奏疏上画了个圈。 “啪”的一声,重重的合上,随手扔在一旁。 而后才直起身来,目如鹰隼,不怒自威“宁瑕,证实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但谢灼心知肚明,垂首拱手“证实了。” “愍郡公遗孤确系曲明湖畔春秋阁幕后之人。” “历年在春秋阁谷雨雅集盛会上声名大噪备受瞩目,被破格授予官职的官员可有不忠谋逆之心?”贞隆帝的脸色沉如锅底,声音里透露出森森寒意,让人不寒而栗。 谢灼继续道“尚在排查中。” 贞隆帝冷声道“宁可错杀。” “凡有疑虑,皆杀之。” 谢灼心中微动,薄唇翕动,终是应下。 见状,贞隆帝的神色稍稍和缓了些“朕听说,长公主府今日办了赏花宴,邀上京三品以上官员、侯爵勋贵之女赴宴。” “本是为你择妻之宴,你却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入宫,向朕禀报公务。” “你母亲指不定在心里怎么埋怨朕呢。” 谢灼眉眼低垂“家国之事为重。” “你啊。”贞隆帝颇为无奈“莫以为朕看不出你在逃避成家。” “皇姐说,你对曲明湖一舞姬青睐有加,若实在厌烦娶妻,不如先纳了那舞舞姬。” 纳了顾荣? 谢灼眉头微蹙。 他不喜欢纳这个字,仿佛将自己置于高高在位置,俯瞰顾荣如草木,随意生杀予夺。 “陛下,臣暂无此意。” “罢了,你离宫去吧。”贞隆帝挥了挥手“先将愍郡公遗孤之事妥善解决。” “你母亲那边,朕再替你应付些时日。” 谢灼道“臣谢过陛下。” 汝阳伯府。 按照徐太医的药方抓药、煎药,黑黢黢的一大碗。 顾知习以为常,端起药碗,仰头将温热的药一饮而尽。 这条舌头,尝的最多的就是药味。 药入腹中,不过须臾,顾知骤感胸口翻腾,咳嗽连连,继而大口呕血。 血色深红中透着乌黑,伴随着一股强烈的腥臭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阿姐,阿姐。”顾知的手指毫无血色,蜡黄中泛着青灰,自以为紧紧的实则轻飘无力的拉着顾荣的手“阿姐,如果我不在了,你去扬州。” “去扬州。” “阿姐。” 没有他拖累,阿姐的人生定可风生水起。 顾荣眼眶里蕴着泪,强忍着没有落下,急切又哀求的看向徐太医。 徐太医看着渐渐恢复了正常颜色的鲜血,迅速道“褪去上衣,躺平。” 九岁的顾知,真真的皮包骨。 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骨骼的形状。 一根又一根针扎下,顾知的脸上红晕漫开,诡异的浮现出淡淡的生机。 徐太医边收针,边道“快,塞他口。” 剧烈的疼痛下,咬舌是无意识的行为。 转瞬间,顾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青筋遍布全身,剧烈的疼痛使他紧紧地揪着身下的床单,指甲断裂,鲜血溢出却浑然不觉。 一双眼睛,含着泪也含着笑,望着顾荣。 顾荣的眼泪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顾大姑娘。” “小公子不是先天有疾,而是尚在母胎时中了毒。” 第59章 忘了我警告过你什么 顾荣感到一阵眩晕,仿佛灵魂被抽离,怔怔地愣了一会儿,随后用手撑住椅背,勉强稳住了身形。 只见徐太医的嘴巴开开合合,似是在继续说些什么。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重新听到徐太医的声音。 “此毒名半竹礵,甚是罕见,极易与先天禀赋不足六甲不全混淆。” “这些年,小公子补身子的药方极好,却不对症,是药三分毒,药的偏性沉积,小公子愈发沉疴痼疾积重难返。”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不是那些千金难买的补药,汝阳伯府小公子怕是更早就扛不住了。 徐太医本是不愿意掺和伯府内宅阴私的,稍有不慎便会牵扯出陈年旧事,掀起血雨腥风。 但,他奉的长公主殿下的令,谢小侯爷又耳提面命务必尽心竭力。 一个日落西山的汝阳伯府,一个简在帝心的忠勇侯,如何做抉择,不难选。 所以,他不能装傻充愣敷衍了事。 顾荣定神,瞧着小知蜷成一团来回打滚,耳际响起的是小知的难以忍受的痛苦哀嚎,眼底深藏着蚀骨的恨意。 小知在母胎时便中了毒。 那岂不是说母亲也…… 顾荣想起母亲去世前咳着血,浑身铁青的模样。 那时,她太小了。 小到察觉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血气一阵阵上涌,似有千万道声音充斥在顾荣的脑海里,嘈杂又令人生厌,磨得她理智尽消,陡生汹涌的杀意。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谁受益,谁的嫌疑就最大。 母亲和小知挡了陶姨娘和顾扶景的道。 该死! 顾荣紧咬银牙,控制着不让自己在徐太医面前泄露愤恨和杀意。 “徐太医,可能解毒?” 徐太医摸着胡子的手顿了顿,先是颔首,又缓缓摇了摇头“毒入骨髓,加之小公子九年来用药无数,药力与毒纠缠,即便寻到解药,也难以彻底肃清体内的毒。” “以小公子的身体,想享常人之寿,难。” “老朽只能尽力平衡小公子体内的药力和毒性,而后方可尝试解毒。” “有劳徐太医了。”顾荣后退一步,郑重其事垂首躬身“无论多稀有的药材,我都会想方设法寻到。” 徐太医微微侧身避开“使不得。” 他没有多少把握治愈汝阳伯府小公子。 勉力一试罢了。 顾荣道“徐太医尽力便好,顾荣不是胡搅蛮缠之辈。” 徐太医轻叹一声,想起明知他为小公子诊治却从头到尾不露面的汝阳伯,想起竹葳院寥寥无几的下人,又想起甚嚣尘上的婚事流言,心中对这对姐弟隐隐生出了些许怜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凶名在外的顾大姑娘也属实不易。 “大姑娘,老朽向长公主和忠勇侯复命时,会请示每五日过府为小公子放血、针灸。” “多谢徐太医。”顾荣再次躬身行礼。 徐太医执笔蘸墨又写了张方子,耐心嘱咐“大姑娘,小公子的身体不宜再进药,老朽建议温和食补吧。” 顾荣双手接过方子,颔首应下。 床榻间,顾知的动静缓缓停歇,汗水湿透了衣衫,脸颊苍白得如同初雪覆盖,又似正午阳光下的薄雾渐渐散去。 顾荣心下一痛,上前把塞着顾荣嘴巴的绢帕拿出。 “阿姐。”顾知声音哑哑的,安静又乖巧“阿姐,我不怕疼的。” 风起,竹葳院里落了一地竹叶,擦过地面,不停的打着转儿。 顾荣温声软语的安抚着顾知。 徐太医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大户人家的后院里,没有生母庇护的孩子,活的像杂草。 同样的,命也必须得如杂草一般硬,娇嫩的花遭不住层出不穷的磋磨。 顷刻,筋疲力尽的顾知沉沉睡了过去。 顾荣看着顾知断裂的指甲,血迹斑斑的床榻,险些失控,深吸了一口又一口的气,擦拭掉脸上的泪水,起身道“徐太医,半竹礵很难得吗?” “难解吗?” “若寻到半竹礵,解起毒来会不会事半功倍?” “半竹礵产自黔中澧州。”徐太医轻声解释着“若得一副,倒是于解毒有益。” “但黔中澧州距上京甚远,澧州百姓又甚少与外人打交道,不必强求。” 顾荣敛眉,心中有了思量。 小知受的苦,总要让陶姨娘的一双儿女尝尝才算公平。 难寻,也得寻。 不只是为了解毒。 眼波流转,心念转动,哀戚道“总要试试才甘心。” 微微顿了顿,又轻声询问“敢问徐太医,半竹礵之毒是否会损伤母体?” “原则上会。”徐太医心中一凛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了顾荣两眼,解释道“但,半竹礵的歹毒之处就在于会源源不断被胎儿吸收,残余流窜的毒性基本上可忽略不计。” “即便偶有特例,也不会损其性命。” 顾荣眉心微蹙,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 母亲不是因半竹礵之毒,缠绵病榻英年早逝,那会是什么。 不,她不需要清楚知道母亲因何毒而死,只需要证实母亲不是身患重病药石无医即可。 “谢过徐太医解惑。” “老朽先回去复命了。”徐太医背起药箱,告辞离开。 “徐太医,晚辈知医者仁心,不屑金银俗物,但晚辈别无所有,一片感恩之心,无以言表,唯有此微薄之物,万望您收下。”顾荣上前,递去一个小木匣,言辞恳切道。 徐太医:顾大姑娘的话说得当真是漂亮。 “不言,送徐太医出府。” 竹葳院,再一次安静下来。 顾荣守在顾知的床榻前,小心翼翼清洁包扎顾知掌心密密麻麻的伤口。 竹帘晃动,身后一股清幽的香气袭来。 “长姐。” 顾荣没有回头,细致的将缠绕在顾知掌心的软布打了个结后才起身,转身回眸睨了顾扶曦一眼,朝廊檐下走去。 顾扶曦抬眸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固执,抿了抿唇,跟随顾荣离开。 廊檐下。 “长姐,我听闻太医入府为小知诊脉医病,心中挂念……” “挂念什么?”顾荣挑了挑眉看向顾扶曦,眉目冷淡。 “挂念太医的诊脉结果吗?” “还是挂念黄沙掩埋的陈年旧事?” “顾扶曦,你是不是忘了我警告过你什么?” 第60章 你个毒妇 顾荣满脸戾气,抬手死死捏住了顾扶曦的下巴,修剪圆润的指甲刺破顾扶曦白皙嫩滑的皮肤,溢出的鲜血一点点染红顾荣的指甲。 “谁给你的胆子入竹葳院?” “陶姨娘?” “还是汝阳伯?” “青棠。”顾荣冷声道“按小公子的药方给二小姐熬一碗补药。”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鼻尖徘徊,顾荣的手突然松开,紧接着猝不及防揪住顾扶曦的衣领,一次次地将她推向那朱红色的圆柱。 她前脚请了太医入府,顾扶曦后脚就安排人去明湛书院给顾扶景送信。 若说顾扶曦一无所知,她是不信的。 “二小姐!”莲芝双眼圆睁,愤怒地冲上前来,想要伸手阻止顾荣,救下顾扶曦。 顾荣抬眼,狠戾的扫向莲芝“奴欺主,以下犯上,你当知是何下场!” “林瑞家的,你若忘了,本大小姐不介意让你长长记性。” 莲芝顿住脚步,又惊又惧,气急败坏怒吼“大小姐,二小姐也是伯府的小姐,您这样就不怕……” “嗯?”顾荣皱眉“莲芝,你是在训斥本大小姐吗?” 顾荣将毫无章法挣扎的顾扶曦扔在一旁。 “咚”的一声。 沉闷的响声。 顾扶曦昏昏噩噩的撞在青灰色的墙上,昏死了过去。 她原是不想让竹葳院染血的。 以往,哪怕是处置竹葳院欺主的下人,她也是将人捆去望舒院,谨守着虚无缥缈的期冀,奢想漫天神佛能保佑小知。 但,小知今日吐了那么多的血。 她突然就想用旁人的血来掩去小知的血。 漫天神佛不保佑小知,她保佑。 “莲芝。” “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什么吗?”顾荣朝莲芝招招手,指甲上的血迹缓缓淌过修长的手指。 莲芝惊恐万分,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小姐杀人了”,一边快速地向外跑去,步伐急促,三步并作两步。 好巧不巧撞上了送徐太医出府返回的不言,不言一手关竹葳院的门,一手拎着大惊失色的莲芝。 顾荣面部表情的用绳子一圈一圈捆起莲芝“莲芝,我最不喜欢你的眼睛和你的嘴巴。” “你看本小姐和小知的眼神,鄙夷又憎恶,恨不得除之后快。” “你这张臭嘴,诅咒过小知短命早死。” “本来,想着到底没犯到我手里贱到我面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懒得跟你计较。” “今日,算你运气不好。” “我又想计较计较了。” “所以,今日要你一双眼睛和一条舌头吧。” 不言抿抿唇“小姐,小的来吧。” 顾荣摆摆手“不必。” 寒芒乍现,血花飞溅,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回荡开来。 端着药碗缓步而来的青棠,手不禁一晃,滚烫的药有几滴洒在了托盘上,忙不迭加快脚步“小姐,这些事,您让奴婢来做就好。” 她的小姐,明明是救她性命的仙人啊。 时至今日,她仍记得小姐在马车上探头一望素手一指,从此寒冬变暖春。 顾荣漫不经心的擦了擦血迹,一脚踩在了顾扶曦的脚踝上。 顾扶曦疼的惊醒,惊恐万分的看着被绑在柱子满脸鲜血的莲芝,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又晕过去。 “长姐,长姐,我什么都没做。” 她后悔了。 她不该来竹葳院试探。 顾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在意名声,不在意父亲,不在意伯府。 顾荣碾了两下,垫着帕子,端起滚烫的药碗,掐着顾扶曦的面颊,径直灌了进去。 这样苦的药,小知从出生就在喝了。 “孽障!” “你个孽障!”得下人通风报信匆匆赶来的汝阳伯,看着这一幕,血气一阵阵往脑袋里涌,咬牙切齿,厉声呵斥。 汝阳伯本就受了杖刑,每走一步都疼的呲牙咧嘴。 “你……” “你怎么能毒杀扶曦!” “拖开她,拖开她。” “大小姐,得罪了。”戴良上前,挥了挥手。 顾荣松开顾扶曦,站在台阶上,笑意盈盈的与汝阳伯四目相对“原来,在父亲心里,我是个毒妇。” “什么毒杀?” “说的可真难听。” “是补药,煎一副数十两。” “扶曦妹妹扶风若柳,一步三喘,瞧着不像是长寿相。” “姐妹一场,我很心焦。” “她说想尝尝,我自然要成全。” 顾荣不经意地将药碗放置在托盘上,未留意力度,“哐啷”一声,药碗与托盘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此等人人噤若寒蝉的时刻,似是天边突降了一道雷,所有人心头猛的一跳。 “大夫,你给瞧瞧。”深受其害的汝阳伯,对顾荣的话是一字不信。 大夫是汝阳伯请入府治伤的。 “父亲又不信我。”顾荣拉长声音幽幽道。 大夫轻抬手指,沾取点滴残留的药液,轻贴鼻尖细嗅,随后肯定地颔首“这确实是滋补之药。” “有滋补养生之效。” 汝阳伯的神情有些尴尬,找补般指着莲芝道“她呢?” “她是扶曦的贴身丫鬟,你……” 顾荣扬眉,缓缓走下台阶“父亲,她咒侯府绝后啊。” “您能忍吗?” 顾扶曦躲在汝阳伯身后,怯生生反驳“她没有。” 顾荣歪歪头“她有。” 这辈子,小知若死,她会让顾扶景下去给小知作伴。 如此一来,侯府不就绝后了吗? “父亲,小知还昏睡着呢,不宜在竹葳院喧哗。” 汝阳伯凝视着顾荣衣裙上溅洒的斑斑血迹,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恐惧:“你,为何再次发狂?” “你是伯府嫡女,不是杀人放火的山匪。” 顾荣敛眉轻笑“父亲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还有,父亲知道小知不是先天禀赋不足,是尚在母胎时便中了毒。” “徐太医是长公主派来的,诊脉结果自然也会详详细细一五一十地回禀长公主。” “哎。”顾荣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汝阳伯府的热闹,还真是如海浪,一浪接一浪。” “看不完啊。” 汝阳伯咻瞪大了双眼,仿佛嵌入了两盏灯笼,下意识地紧握住了顾荣的手腕,惊呼道“中毒?” “是的呀。” 第61章 是她决定选我 “父亲又不知吗?” “汝阳伯府还真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 顾荣就这么平平淡淡说着,声音里的讽刺,宛若庭中竹叶在微风中窸窣作响,虽轻柔却清晰可闻,无人能忽视。 汝阳伯气得瞪眼,就想继续骂。 “父亲。”顾荣眸光清冽冽的望着汝阳伯“小知本也可以健健康康的。” 话音落下,又飞鸿踏雪的掠了顾扶曦一眼。 躲在汝阳伯身后的顾扶曦,眼神闪烁。 而汝阳伯身形微微颤抖,旋即落荒而逃。 顾荣嗤笑。 汝阳伯府看不完的热闹又何妨? 反正汝阳伯属意请立顾扶景为世子,懒得对小知和颜悦色。 这锅汤,小知喝不到,那就连锅一起掀了吧。 届时,她带着小知回扬州,继续过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富日子。 “莲芝。”顾荣声音蕴笑“你家小姐走了,她不要你不管你死活了。” “青棠,将莲芝扔出竹葳院。” “若顾扶曦念旧日主仆情,愿意施救那便让她救。” “若不念,那就生死有命。” 闻声,青棠手脚麻利的解开捆绑莲芝的绳索,将莲芝拖了出去。 平整的青石板路上留下长长一条血迹。 顾荣还未开开口,不言就甚是有眼色拎来一桶桶水倾倒在石板上,用扫帚将庭院里的血迹扫的干干净净。 “不言,稍后你与青棠出府,按方子为小知准备食材,再去寻人牙子买些身强力壮的仆妇,签死契,过好文书。” 不言恭敬应下。 房间里,似有呓语声响起。 顾荣蓦地回眸,提起裙摆跨过门槛,小跑着入内。 顾知睡的不安稳,细细的眉头紧皱着,口中反复呢喃着“阿姐。” “娘。” “阿姐。” 顾荣倚着床沿坐在踏床上,模仿记忆里母亲的声音,温柔慈祥的讲她听着长大的故事。 那是母亲哄她睡觉时,轻拍着她的后背,讲给她听的。 早已模糊的记忆里,母亲和汝阳伯有一段琴瑟和鸣妇唱夫随的日子。 即便那是汝阳伯刻意织就的美梦,只为让母亲沦陷在柔情蜜意的虚假幻境里,心甘情愿供养伯府。 真情是能伪装出来的,但真金白银真就是真,假就是假。 温柔慈祥的声音流淌着,顾知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 薄暮暝暝,天将黑未黑。 不言带着过了身契的仆妇候在竹葳院外。 顾荣掖好顾知被角,揉了揉发麻的腿,缓了须臾后,朝外走去。 足足十人。 一个个膀大腰圆,孔武有力。 两排而站,乍一看气势汹汹。 顾荣眸光淡淡扫过仆妇,幽幽道“牙行中,人人皆知汝阳伯府大小姐的凶名,想来你们亦心知肚明。” “所以,我就不在这里一一赘述。” “侍奉我左右,只有两个要求。” “其一,忠诚。” “其二,听话。” 说到底,顾荣顿了顿,轻拍掌心。 下一瞬,青棠和流雨抬着高逾二尺的大木箱重重的放在石阶上。 顾荣挑开锁扣,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排排齐齐整整的银锭子。 月光洒下,似一层薄纱从天而降,罩在银锭上。 所有人眼中,银子是发着光的。 “只要忠诚、听话,事情办的好,我不会吝啬赏赐。” “假以时日,尔等家中皆可衣食无忧,儿孙后代可求学科考读书改命。” “若是有二心!”顾荣重重的将木箱盖子阖上“前车之鉴比比皆是,你们大可试试。” “有人利诱时,先想想对方能给你们多少,值得你们以命相搏。” “不止你们的命,还有夫君儿女的命。” “至于有人威逼,大可直白诚实的禀报于我,哪怕我护不下,也可以用银子铺一条生路。” “奴婢给大小姐请安。”仆妇们跪了一地。 顾荣拨出六人留在竹葳院伺候顾知的饮食起居。 “即日起,没有我的允许,府中任何人不得随意入竹葳院,倘若有人强闯,不必留情,直接打出去。” 仆妇们垂首,连声应下。 回府路上,青棠姑娘已经说的清楚详细。 她们是大姑娘的奴婢,不是汝阳伯府的奴婢。 夜渐渐深了,竹葳院渐渐有了生气。 长街上,一阵马蹄声。 “吁……” 马车停在了忠勇侯府外。 谢灼神色疲倦,织锦白袍的衣摆处似是染了污渍,光线晦暗,让人辨不清是墨迹还是血迹。 行走间,污渍越发的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静檀院。 两盏灯笼,摇摇晃晃。 谢灼沐浴更衣,擦的半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昏黄的烛火投下一片阴影。 倚着椅背,眼睛微眯,细长的手指揉按着眉心“宴寻,徐太医可来复命?” 宴寻推过一盏温度适宜的茶“小侯爷,徐太医说汝阳伯府顾知公子非先天禀赋不足,而是中了黔中的半竹礵。” 谢灼揉按眉心的手顿了顿“中毒?” 宴寻颔首,将徐太医的诊断结果一字不漏转述。 谢灼端起手中的茶盏,抿了两口,缓缓道“顾大姑娘可还好?” 宴寻:…… 他该怎么告诉小侯爷,顾大姑娘揪着顾扶曦的衣领,几乎将顾扶曦撞死。 顾大姑娘到底还有些理智,没有在众目睽睽下弄死顾扶曦。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离开伯府时,顾扶曦在小心翼翼挑破嘴里被烫起的水泡。 他又该怎么告诉小侯爷,顾大姑娘手执匕首,面无表情划瞎了顾扶曦贴身丫鬟的双目,割掉了对方的舌头。 “实话实说。”谢灼眼皮轻掀,淡声道。 宴寻深吸了一口气,老老实实的将他目睹的一幕幕尽数告知。 谢灼手指微屈,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案桌,吩咐道“把私库里的药材细细整理整理,记录成册,送去给徐太医一观,如有需要,可直接取用。” 宴寻眨眼:这算不算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顾大姑娘的钩子还没放下,小侯爷便纵身一跃咬了上去。 翘嘴都没有如此不值钱。 “小侯爷,您当真决定是她了吗?”宴寻壮着胆子,小声问道。 谢灼清冷如薄雪覆枯枝的脸上浮现一抹奇异的光“谁又能知道呢。” “或许是她决定是我了。” 宴寻一头雾水,茫然道“莫不是小侯爷自作多情了?” 第62章 她对谢灼的不轨之心 谢灼敛眉不语。 自作多情? 不,是顾荣决定了借他的势。 谢灼默不作声,宴寻见状也并未执意追问,转而关切问道“小侯爷,今晚是否还打算彻夜不眠翻阅从刑部调取的那些卷宗?” 谢灼摇头“明日一早去长公主府陪长公主用早膳。” 宴寻闻言,不由得瞪大眼睛。 到底是天要下红雨了,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愈发揣摩不透小侯爷的心思了。 长此以往,他会失宠的吧。 宴寻边碎碎念,边离开房间。 房门阖上,宴寻一把拉住丞昇的衣袖“丞昇,小侯爷是不是放下了心中的芥蒂?” 丞昇一甩折扇,轻拍了拍宴寻的手背“撒手!这袍子是我花五十两银子量身定做的。” “五十两!”宴寻失声惊呼。 宴寻好美酒,丞昇好华服。 “摸一下,十两银!”丞昇看着袖口的褶子,撇撇嘴,狮子大开口。 宴寻冷笑“你明明可以直接抢钱。” 丞昇轻摇折扇“这不正在抢。” 越行越远,丞昇压低声音“宴寻,别总想着揣摩小侯爷的心思。” 宴寻一噎,似是想解释什么,就听丞昇继续平静道“还有,你只是被顾大姑娘的银票晃了眼,不是被顾大姑娘的人迷了心。” 宴寻:???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奇怪。 他像是那种亲眼见顾大姑娘手起刀落结果了那么多人,还心神荡漾神魂颠倒的人吗? “丞昇,你在口出什么狂言,我要扒了你的皮。” …… 汝阳伯府。 望舒院。 顾荣认真审视着两份礼品清单,眉宇间透露出些许思索,片刻后,轻声吩咐“青棠,为长公主准备的礼物中,再添一对双玉花蓝红宝石双珠纹金发簪,垒丝烧蓝镶红宝石蝶恋花纹金步摇和庄严观音翡翠立像。” “给谢小侯爷添一串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两卷在外已失传的古籍。” 投其所好,才能体现心意。 青棠颔首应下,又道“小姐,谢小侯爷的谢礼是送至长公主府还是忠勇侯府。” “长公主府。”顾荣不假思索。 私相授受四字,足以让长公主不悦。 她对谢灼的不轨之心,不能过早的暴露。 一夜无梦。 顾荣陪顾知用早膳时,谢灼也在陪长公主用膳。 “灼儿,今日不忙公务了?”长公主漱了漱口,捻着帕子擦擦嘴角,声音含笑。 谢灼神色如常“忙。” “陪母亲用完早膳,便要去大理寺一趟。” 长公主蹙眉“那你特意?” “陛下教诲儿子体谅母亲的苦心。” “母亲,哥哥孝顺。”乐安县主接话“如果日日能与哥哥一起用膳……” “不能。”谢灼淡声道。 长公主幽幽的叹了口气。 强扭的瓜怕是扭不动了。 她疼惜乐安,但也不能全然罔顾灼儿的意愿,否则会伤了本就稀薄的母子情分。 还好,上京城最不缺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高门贵女。 “灼儿。” “昨日赏花宴上安国公嫡孙女陆玉昭、户部尚书嫡次女萧蓁蓁,清河郡主的小孙女沐栖,皆是一等一的好相貌,秀外慧中德容兼备。” 长公主朝侍奉在侧的女使投去一个眼神。 女使颔首,躬身离去,脚步又快又轻。 片刻后,女使捧着画卷去而复返。 婢女上前,接过画卷,一一展开。 “灼儿,最左边画像上是安国公嫡孙女陆玉昭,据说她衔佛玉而生,佛缘深厚,若能与你结缘……” 谢灼顿了一瞬,抬眼望向长公主“确实算志气相投,陆姑娘坐论佛经,一朝顿悟四大皆空,遁入空门。” “我做和尚,她做比丘尼。” “何尝不是夫唱妇随。” 长公主一噎,陡觉烦闷。 婢女察言观色,忙卷起画像,退至一旁。 谢灼不动声色继续道“母亲,退一万步讲,安国公府煞费苦心宣扬衔玉而生的吉兆,所图所求不是儿子能给的起的。” “不选她。”长公主当机立断。 “那看户部尚书嫡次女萧蓁蓁,她天性活泼烂漫天真,其父萧尚书勤勉清廉,深得你舅舅信重……” “可堪宗妇?”谢灼问的直接。 长公主再一次噎住了。 “母亲,祖母年迈,您久居长公主府,忠勇侯府人情往来迎来送往皆需人操持。” “那清河郡主的小孙女?”长公主指着沐栖的画像,问道。 “母亲,佛宁寺方丈观我命格,断言不宜与亲族结缘,否则大灾小难不断。” 长公主挫败的摆了摆手,示意婢女将画像拿走。 她精挑细选的人,在灼儿口中处处不合适,灼儿到底钟意什么样的人。 乐安县主的心情起伏不定,时而悬至高处,转眼又跌落谷底。下一刻,情绪再次被提起,紧接着又陷入低落。 手中的手帕已被她无意识地拧得不成形状。 鸟鸣声起。 谢灼神色自然的掸了掸衣袍上的褶子。 不消多时,女使入内禀报“殿下,汝阳伯府顾大姑娘携谢礼求见殿下。” 顾荣? 长公主想起了那张艳若桃李灼灼其华的脸。 “引去碧月阁。” 女使补充道“殿下,顾大姑娘备了两份礼。一份是拜谢殿下的,一份是送给小侯爷的。” “还算知礼。”长公主心情舒坦了些。 “灼儿,既有你的份,一并见见吧。” 碧月阁。 “臣女拜见长公主殿下。” “见过谢小侯爷、乐安县主。” 顾荣垂下眼睑,遮住了眸底的疑惑。 谢灼竟在此,倒是意外之喜。 “如若不是殿下宅心仁厚菩萨心肠,安排徐太医给舍弟诊治,臣女恐怕依旧一无所知被蒙在鼓里。” “臣女叩谢殿下的救命之恩。” 顾荣的嗓音里带着长时间哭泣后的沙哑和娇软,眼尾微红,抬眉垂首间是欲说还休的悲戚和感激。 是无需多言的万种风情。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略备薄礼,以表心意。” 长公主温声道“不必行此大礼。” “起来吧。” “既是毒,便能解,你也无需过于忧心。” 谢灼目光低沉,眼底闪过一丝微妙的笑意,继而抬头,目光重归于冷静。“母亲,我与大理寺少卿约定的时间临近,先行告退了。” 第63章 你我同乘 “改日得空,再陪母亲用膳。”谢灼作势便要起身。 顾荣施了一礼,温婉娇弱又矜持守礼道“臣女也为小侯爷备了礼。” “按理,臣女应亲赴忠勇侯府谢过小侯爷,但府上近日无主事的女眷长辈,贸然登门恐惹非议,给小侯爷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便想着将谢礼一并带来长公主府。” “一份薄礼,还请小侯爷笑纳。” 一番话,彬彬有礼,落落大方。 长公主的眼眸掠过些许满意。 汝阳伯府的嫡长女,哪有外界传闻的那般不堪。 “不过是些随口之言。”谢灼的眸光落在顾荣腰间的香囊,脑海里蓦地浮现出昨日隔着马车帷帘看到的那道肩膀轻颤的身影。 罢了,还是收下的。 他收下,顾荣会安心。 仿佛生怕谢灼会拒绝,顾荣迅速地抬起眼眸,目光交汇后又迅速低下头,轻声说道“并非什么贵重的礼物……” “灼儿,收下吧。”长公主温声道。 若是被人知道顾荣连谢礼都难送出,顾荣的处境或许会更艰难。 故人之女,可怜的紧,又进退有序轻重得当,倒也不必给人难堪。 但谁让灼儿是个清冷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她若不开口,顾荣难免下不了台。 谢灼淡声道“那便多谢顾大姑娘了。” 顾荣脸上适时露出受宠若惊的笑容,素手纤纤指着左侧的黄花梨木箱,柔和又恭敬“小侯爷,这是给您的谢礼。” 谢灼微微俯身,打开木箱,溢散着醇厚独特香气的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映入眼帘。 指尖轻轻划过,语气意味深长“不是些多贵重之礼?” “本没有做什么,受之有愧。” “但这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在下心宜的紧,便不推却了。日后顾大姑娘若有危难,在下允大姑娘一个要求。” 顾荣心下一喜。 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竟有此奇效? 在长公主看来在佛寺长大的谢灼,讲究问心无愧不亏欠,没有任何反常之处。 反倒是乐安县主,秀眉微蹙,眸光审视,狐疑的来回打量着谢灼和顾荣。 有猫腻! 谢灼顺手将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套在手腕上,垂首作揖“母亲,儿子先行告退。” 旋即,又对着顾荣颔首致意。 在那清冷的面容上,浅浅的笑意若隐若现,眉眼微弯,宛如昨夜柔和如水的月光。 “丞昇,将顾大姑娘的谢礼搬至马车。” 谢灼一走,碧月阁的气氛莫名和缓了些许,通身气息变化最明显的是长公主。 长公主整个人都慵懒随意了。 顾荣敛眉,心下轻叹,看来长公主和谢小侯爷之间的母子关系罅隙横生。 长公主有心弥补缺失十年的母爱,却又对冷淡不近人情的谢灼束手无策,而谢灼早已过了渴求母亲陪伴的岁月。 十年。 三千多个日夜。 垂髫稚子长成了翩翩少年郎。 心结难消。 “顾大姑娘。”长公主浅啜了口茶,缓缓道“汝阳伯府之事,本宫略有耳闻,但清官难断家务事,本宫至多能庇护你一二。” “殿下,臣女感激不尽,不敢贪心妄想。”顾荣声音诚挚,一身素净打扮,少了靡丽,添了清艳,一双水润润的眸子,格外的戳人心坎。 “是个明理懂事的。”长公主放下手中的茶盏,继续道“正值年少,以后各家宴会多走动走动,莫要年年岁岁深居简出。” “耳闻不如目见,谣言止于智者。” 顾荣颔首“谨遵殿下教诲。” “本宫观你疲倦憔悴,想来定然又是一夜未眠,你早些回去歇歇吧。” “谢过长公主挂怀,臣女告退。” 乐安县主笑的天真烂漫,开口道“母亲,乐安去送送顾妹妹。” 长公主不置可否,只是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 “顾妹妹,这边请。” 渐渐将碧月阁抛在身后,乐安县主隐去脸上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慑人的嫌恶,冷声警告“顾荣,有些人不是你能肖想觊觎的。” 顾荣停下脚步,装作困惑不解,脸上流露出茫然之色。 她的怯弱可怜是假,同样的,乐安县主的娇俏甜美也是假。 能将一道道酷刑施加在她身上,能甜美到哪里去。 “不知县主何意?” 乐安县主一噎,恶狠狠道“忠勇侯。” “他不是你能高攀得起的。” “顾荣,人贵有自知之明。” 顾荣挑眉,勾唇轻笑,一张素面朝天的脸瞬间穠艳“县主是在替小侯爷把关婚事吗?” 歪歪脑袋,恍然大悟“小侯爷是县主的兄长,县主的建议的确至关重要。” “是我愚钝了。” “县主放心,我没有丝毫兴趣与您相亲相爱一家人。” 她只想报上辈子的仇,让乐安县主死的要多惨有多惨。 乐安县主气的紧咬银牙,眼神盛满怒意。 顾荣这张嘴跟那夜曲明湖畔的舞姬一样贱。 “记住你的话。” 顾荣神色不变“会记得的。” 不报仇,重生的意义大打折扣。 乐安县主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屈烦躁的很,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见长公主府外的长街上没有忠勇侯府徽记的马车,稍稍松了口气。 也许是她多虑了。 不就是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她去寻十串八串送给谢灼。 “顾大姑娘,请回吧。” 顾荣的马车驶离了长公主府外的长街,一转角就撞见了长身玉立的谢灼。 谢灼站在街边屋檐下,摩挲着手串,神色淡淡的看着正在修车轱辘的丞昇。 顾荣轻敲车厢“停车。” 而后探出头“谢小侯爷,这是?” “车轮散架了。”谢灼抬眸,淡声道。 丞昇:车轮也很冤枉。 顾荣看了眼歪歪斜斜的车轮,随后目光转向不到一里地外的长公主府,,心下思忖,谢灼吩咐下属返回长公主府另驾一辆马车会更快吧。 想到谢灼和长公主之间别扭拧巴的关系,顾荣眸底闪过了然。 算了,就当是天赐良机。 顾荣温温柔柔试探道“小侯爷可着急?” “着急。” “不如我将伯府马车借予小侯爷。” “那你呢?” 顾荣微微愕然,朱唇微张“我在此候着?” “一起吧。” 顾荣:!!! 她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 收平安符于礼不合,共乘一车就合乎礼数了? 第64章 你还要拒绝我吗 “顾大姑娘多有不便吗?” 许是谢灼眼神过于坦荡清澈,顾荣骤觉自惭形秽。 也是,光风霁月如谢灼,定不会同她一般心怀龌龊,图谋不轨。 谢灼就像是锦鲤池中最鲜亮最莹润的那一尾,让垂钓者心生不忍。 “方便。” “只是我恶名在外……” “我不在意。” 谢灼明亮干净的眸子里倒影着顾荣的面颊。 “有婢女侍奉顾大姑娘左右,在下亦有侍卫在侧,你我非孤男寡女独处,不会损姑娘清誉。” “劳烦顾大姑娘送在下一程。” 顾荣不再推辞,颔首应下。 什么孤男寡女。 什么有损清誉。 以谢灼凄寒清冷可远观而亵玩焉的名声,哪怕她和谢灼滚在一张榻上,世人也会信谢灼只是瞎了眼与她畅聊诗词歌赋,疲乏困倦小憩片刻。 同样的,旁人会觉得她走了狗屎运,得大名鼎鼎的谢小侯爷青睐。 说句不恰当的话,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同乘一车,于她而言,利大于弊。 狭窄的车厢里,微弱浅淡的极品瑞龙脑香气变得分外明显。 顾荣蹙眉,纤长浓密的睫毛轻颤。 重生后,频繁嗅到极品瑞龙脑香。 四方书局的财迷东家、男菩萨的变脸侍卫、忠勇侯府的谢小侯爷。 极品瑞龙脑香又不是什么很贱的东西。 当顾荣低头沉思之际,谢灼同样心绪纷乱,手指轻抚着手串,试图打破那不断蔓延的沉默。 可,他不是一个善言辞的人。 “谢小侯爷。”顾荣声音清脆地唤道,“我心中有一困惑,斗胆请求小侯爷为我指点迷津。” 谢灼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但讲无妨。” “小侯爷所熏之香,可是极品瑞龙脑香?”顾荣轻轻仰起头,目光似触非触。 秋水明眸,波光潋滟。 清幽的香气洋溢在鼻尖,谢灼抚着手串的手不禁顿住了,强装自然若无其事地说“长公主府素好熏此香,许是陪母亲用早膳时,香沾衣袖。” “原是如此。”顾荣故作恍然。 谢灼薄唇微微翕动,那句你喜欢与否徘徊于唇齿。 顾荣不知谢灼心思,继续道“臣女知悉极品瑞龙脑香是极为难得的贡品,却不甚清楚上京城中有哪些府邸可以分得此香?” “小侯爷莫误会,是家父屡次提及此香却久不可得,臣女想为家父尽一份孝心。” 谢灼的神情颇为一言难尽。 缓了缓心神,轻声道“除却两位出宫开府的皇子,长公主府以及忠勇侯府外,镇国公府、信国公府、奉恩公府、乔老太师府、六部尚书府皆曾得陛下赐此香。” “若顾大姑娘想用此香尽孝心,在下可以送姑娘些。” “恭敬不如从命。”顾荣俏皮一笑“臣女谢过小侯爷。” 一来一往,自然就熟稔了。 谢灼眉眼不自知的弯了又弯。 垂首敛眉思索的顾荣错过了谢灼弥漫开来的笑意。 顾荣在想,谢灼所提及的众多府邸中,唯一尊贵显赫却清贫至极的高门大户是乔老太师府。 乔老太师出身寒微,三元及第,位极人臣,乔家由此起家屹立于上京。 诗书传家,两袖清风,清贵至极。 乔老太师年迈不问世事,其孙乔闻赋,颇有乔老太师之风,弱冠之年,便已连中两元,只等来年春闱续乔老太师荣光。 她记得,乔闻赋是至纯至善的君子。 上辈子,乔闻赋是裴叙卿羡慕嫉妒,又无法逾越的巍巍青山。 四方书局的幕后东家会是乔闻赋吗? 那佛宁寺搭救她的男菩萨呢? 有了范围,想探明其当日踪迹,不难。 “顾大姑娘。”察觉到顾荣心不在焉,谢灼轻咳一声。 顾荣回过神来,抬头的那一刻,眼中洋溢着笑意,既温柔又无害“小侯爷,您请说。” 谢灼移开目光。 明知顾荣的笑容流于表面,依旧会一再惊艳动容。 “在下偶然知悉,顾大姑娘与乔吟舟指腹为婚,即便只是昔日的口头承诺,以乔府的家风和乔吟舟的为人,也绝不会矢口否认支吾其词。” “侯府的继夫人陶氏又因何要为顾大姑娘另行相看亲事?” “顾大姑娘,在下绝无冒犯之意。” 乔闻赋,字吟舟。 顾荣的目光微微颤动,双手在袍袖中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到底得多偶然,才能知悉这桩鲜为人知的陈年旧事。 略作思量,稍稍斟酌“不瞒小侯爷,吟舟公子素有美名。” “天下读书人皆赞其肃肃如松下风,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我声名狼藉性情鄙薄,齐大非偶。” “家母丧仪之上,我便将旧时信物交还乔伯母,了却那桩戏谑之谈。” “自那之后,我与吟舟公子五年未见。” “不是。”谢灼沉声。 顾荣一怔,下意识以为谢灼识破了她的谎言。 “不是什么?”顾荣小心翼翼反问。 谢灼抿抿唇,神色有些不自然“不是性情鄙薄。” 既不粗鄙,也不浅薄。 是个聪慧勇敢,又生机勃勃的人。 岩石缝隙中盛开的花,顽强又惊艳。 这是他对顾荣的认知。 闻言,顾荣愣了一瞬,倏地一笑“那我就当小侯爷是在夸我了。” 马车突然颠簸,顾荣的身体向前倾斜,几乎要跌倒在地,幸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及时稳稳地接住了她。 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袖,清晰可感。 顾荣尚未来得及装出羞涩之态,她的眼角余光已捕捉到谢灼的脸颊变得绯红,如同佛宁寺后山那片盛开的垂丝海棠,绚烂夺目。 谢灼像是被灼伤般猛的缩回手,连连道“顾大姑娘见谅,是在下唐突。” “此处离大理寺一街之隔,马车就停在这里吧。” 见状,顾荣眼中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解下腰间的平安符,再次捧到谢灼面前,歪着头,莞尔一笑,说道“这是让小侯爷受惊的赔礼。” “小侯爷,您已经拒绝过我一次了。” “女子的脸皮是很薄的。” 谢灼整个人僵住了。 “小侯爷不开口的话,我就当小侯爷接受了。” 顾荣缓缓倾身,将平安符轻轻缠绕在谢灼的腰间。 谢灼深知,他应当推开顾荣,毫不犹豫地离开马车。 “顾大姑娘可知赠平安符之意?” “赔礼。” 第65章 小侯爷平安喜乐 轻飘飘的赔礼二字,似沁着凉意的春雨,一寸一寸蔓过谢灼的心间,面颊上晕染开的红晕萧萧索索散去。 顾荣选择他做棋子,不是心宜,是权衡利弊后的合适。或许还夹杂着对乐安的恨意,想用他来报复乐安。 如果不是乐安,顾荣这株盛开在岩石缝隙中的花,会选择何人做她枝繁叶茂前遮风挡雨的伞? 大抵不会是他。 “小侯爷,平安喜乐,顺遂无恙。”顾荣直起身,眸光潋滟。 最是无辜。 最是诚挚。 亮晶晶的眼睛里是最纯粹的欢喜和期冀。 谢灼指尖轻抚腰间的平安符“这赔礼,我接了。” 其实他想说,顾大姑娘,不必如此。 “投桃报李,日后大姑娘若有难处,可遣府中下人去忠勇侯府报信。” “谢小侯爷,真君子也。”顾荣眉眼弯弯。 “停车。” 顾荣含笑目送谢灼走下马车,拐入大理寺所在的街巷。 “小姐,谢小侯爷看起来像个好人。”青棠不甚自信的感慨。 毕竟她当初看沈和正看走过眼,以为沈和正是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 顾荣敛起笑容,眼眸微眯,幽幽道“是个好人。” 正因为是个好人,以后她才能全身而退。 “有长公主殿下和谢小侯爷庇护小姐,小姐的路定能走的更顺遂些。” 青棠由衷地替顾荣感到开心。 顾荣没有言语,心绪渐渐飘远。 在搭上长公主前,她所有的嚣张皆是虚张声势,但凡汝阳伯冷静狠戾些,她没有机会兴风作浪。 现在,虚张声势变为了仗势欺人。 有势,自然是要仗的。 至于她的路能顺遂多久,要看她和乐安县主之间虚伪的和善何时彻底撕破。 她要在这一天到来前,借更多的势,丰盈自己狭窄干瘪的翅膀,有朝一日乘风而起。 谢灼驻足于街巷的转角,目光回转,瞥向那辆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马车。 他的那句不是,不仅仅是在反驳性情鄙薄,也是在质疑顾荣的解释。 顾荣归还信物,不是在汝阳伯夫人的丧仪上,而是在汝阳伯迎陶氏入门的喜宴前夕。 顾荣在得知汝阳伯在外有一子一女,且要在其亡母尸骨未寒之际办喜宴,便一腔孤勇决意毁了喜宴。 年仅十岁的顾荣,选择了最决绝也最粗暴的方式。 在陶氏进门必跨的火盆上淋了油,大红的嫁衣狼藉焦黑,旋即又不顾一切毁了汝阳伯精心安排的筵席,而后握着金剪闯入喜房。 一场喜宴,险些变白事。 在做这一切之前,顾荣亲至乔府,归还了信物,执拗的一再强调亡母遗愿婚约作废。 那时的乔吟舟,已是人人称颂如竹如松的君子。 在追溯到这桩久远往事的刹那,他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是该说顾荣莽撞,还是周全。 但他清楚,那时的顾荣,心有善念。 明知自己将深陷泥泞,珍而重之的将善意捧给了乔吟舟,没有丝毫泥点溅在乔吟舟身上。 五年过去,顾荣声名狼藉,凶名远扬。 乔吟舟,干干净净,至纯至善。 是上京城人人交口称赞完美无瑕的君子,是承袭乔老太师荣光的天纵奇才。 谢灼收回视线,朝大理寺走去。 一个裴叙卿。 一个乔吟舟。 丞昇:万事不萦绕于心的小侯爷变得喜怒不定了。 另一边。 “小姐,回府吗?”青棠抬手揉按着顾荣的双鬓。 顾荣朱唇轻启“去佛宁寺。” 早就答应佛宁寺的方丈,谷雨后着手为大雄宝殿和天王殿佛像重塑金身供香火。 “是。” 青棠抬手掀开了车帘,对赶车的费伯轻声吩咐了几句。 到佛宁寺这条路,自母亲亡故后,顾荣已经走了数十次。 以往,次次凄惶。 这一次,她心定。 踩着一级又一级历经百年风雨的青石板阶梯,顾荣进了佛宁寺。 如以往一般先上香,添了香油钱,看了为母亲点的长明灯后,才劳烦小僧人前去向方丈禀明她的来意。 小僧人将顾荣引入了静室之中,青棠捧着木匣子安安静静跟在顾荣身后。 “顾施主。” 一方棋盘,两盏清茶。 “因府中事务繁忙,致使信女分身无术,拖延数日方至,实非本意,恳请方丈大师海涵。” 老方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顾施主言重了。” “婚约一事,老衲略有耳闻。” “顾施主无需挂怀伤身,非正缘顺其自然。老衲观顾施主的八字和面相,乃否极泰来荣华福寿的命格。” “命由己造,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顾施主一心向善,即便逢凶,亦可化吉。” “借方丈大师吉言。”顾荣回了一礼。 旋即,又从青棠手中接过木匣,摆在空荡荡的棋盘上“方丈大师,这是信女捐助的香火钱。” “为大雄宝殿和天王殿佛像塑金身的大功德,有劳方丈大师操心劳力。” “阿弥陀佛。” “善念善行,佛必佑之。” 老方丈神情庄重又慈祥,悲天悯人的目光似一卷卷经书、一道道禅音、一曲曲佛乐,让人下意识信服。 顾荣的眼中掠过一丝丝迷茫,低声问道“方丈大师,何为善,何为恶?” “以德报怨,宽恕仇恨,才是善吗?” 老方丈缓缓道“善恶到头自分晓。” “信女原以为方丈大师会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顾荣端起茶盏,热气缭绕,模糊了眼中的一闪而过的茫然。 即便有报应,那也是下辈子的事情。 这辈子,她就要快意恩仇。 老方丈微微一笑“顾施主心中已然有答案了。” 顾荣抿了口清茶,不置可否。 话锋一转,她轻轻翻开掌心,露出那道未痊愈的疤痕,淡然说道“方丈大师,上次信女来寺为亡母祈福,途经竹林时,不慎划伤了手。幸而,一位路过的善人赠予金疮药。” “事后,我欲备礼以表谢意,却发现自己竟疏忽了询问那位赠药恩人的名讳。” “这些年,我深居简出,与外界交往甚少,但从恩人的衣着、举止及言谈中,隐约推测,他或许是京城某官宦之家的侍卫。” “不知方丈大师能否助信女报恩,以了心结,以平心绪。” 第66章 少时婚约如梦 老方丈敛眉合十“三月十三?” 顾荣颔首。 老禅师沉吟片刻,轻捋着斑白的须髯,说道“三月十三,前来寺中上香的香客寥寥无几。” “吏部侍郎夫人病愈,携女前来还愿,有侍卫婢女随行。” “乔太师府的乔吟舟施主入佛宁寺为老太师求了枚供在佛前的福寿符。” “亦有侍卫随行。” “多谢方丈大师告知。”顾荣垂首道。 离开静室,顾荣忧心忡忡。 当日禅房中的人是乔吟舟? 若是乔吟舟…… 蓦地,顾荣心底溢出羞耻感。 可,乔吟舟应该置办不起那支冰川清泉的玉簪。 天地良心,这话没有半分嫌弃乔吟舟穷酸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 是谁都可以,但不能是乔吟舟啊。 山路颠簸,马车摇摇晃晃,帷幔飘动,顾荣靠着车壁昏昏欲睡。 半睡半醒间,顾荣隐隐约约看到了十五岁前的乔吟舟。 她和乔吟舟的婚约实在儿戏。 她听母亲说,乔吟舟年幼时替在朝堂结仇无数的乔老太师挡了次毒,母亲的嫁妆里恰好有解毒的药引子。 乔老太师求到了汝阳伯府,母亲爽快将药引子赠予乔老太师。 乔老太也不含糊师大手一挥定下婚约。 这门婚事,算汝阳伯府高攀。 那时,她还在母亲的肚子里。 嗯,在她还没有瓜熟蒂落时,她就有了未婚夫。 自幼,她就知道,乔吟舟是她的未来夫婿。 不同于扬州荣氏的一掷千金,乔家清贵朴素。 少时,不懂未来夫婿为何意。 只知,乔家的闻赋哥哥长得真好。 没有锦衣华服玉冠腰饰,却还是发着光。 在她告状都告不利索时,乔闻赋落笔成诗出口成章。 在她撩猫逗狗抓蝴蝶时,乔闻赋君子六艺无一不精。 乔吟舟总是显得素淡清雅,沉默而安静。 她呢,年少无知又喜热闹,总喜欢些色彩浓艳的东西。 但,乔吟舟会把她涂得花花绿绿的面人儿,整整齐齐摆放在书房一抬头就能看到的木架上。 会一笔一画纠正她临摹的歪歪扭扭的字。 会搬来梯子把趴在树枝上捡纸鸢的她接下来。 她记不太清六岁前的事情了。 六岁那年,母亲生了小知身体大不如前,小知也体弱多病。 因而照料她时,便有些力不从心。 六岁到十岁,她几乎是跟在乔吟舟身后的。 她的字,是乔吟舟教的。 她的琴,也是乔吟舟教的。 母亲总说,早早定下乔吟舟是最正确的决定。 她想,好像是的。 乔家哥哥长得好,脾气好,别人骂她一身铜臭俗气味,还会护着她。 后来呢。 对啊,后来呢。 顾荣猛的惊醒。 额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冷汗。 后来,她亲自登门退了这门没有正式文书的婚约。 “小姐。”青棠轻柔地拿起手帕,满面忧虑地为顾荣擦拭着额上的冷汗,“我们还是找个大夫,开些安神的药物。” 顾荣缓了缓心神,平稳了下呼吸。 “不打紧,想起了些陈年旧事。” 乔吟舟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在伯府与陶氏针锋相对五载,为裴叙卿殚精竭虑六年,又被囚禁暗牢两年有余。 十三载,再多懵懂的年少慕艾,也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水深火热中被焚尽了。 她死时,也不过二十出头。 在上辈子了断的人,就断在上辈子便好。 …… 长公主府。 “小侯爷与顾荣同乘一车?” “你确定?” 乐安县主声音尖锐厉声反问。 “奴婢亲眼所见。”婢女瑟缩着肩膀,声音颤抖着。 “小侯爷的马车半路坏了,恰巧顾大小姐经过,就捎了小侯爷一程。” 乐安县主的怒气丝毫未减。 她名义上是谢灼的妹妹,每当她出府上香、踏青或游湖,长公主都会特别嘱咐谢灼要照顾她。 然而,谢灼总是以男女有别的礼教为由,冷漠地搪塞她。 如果不是实在无法回避,他甚至不愿意与她多说一句话。 对于顾荣的马车,他欣然接受;对于顾荣的礼物,他也照单全收,但对她,他却总是避之不及。 谢灼! 顾荣! 顾荣刚信誓旦旦地说毫无兴趣跟她做一家人,转头就邀请谢灼共乘一车! 怎么不邀谢灼共上一榻呢! 贱人! 乐安县主咬牙切齿。 一时间,乐安县主竟分不清更恨谁一些。 怒气汹涌,将墙上的古画一把拽下,愤怒地用力一扯,画卷应声而裂,化为两半。 这是她特意花重金收购来的古画。 前朝蕙明法师所绘。 本是想送给谢灼的。 “啪”的一声。 乐安县主将画卷扔在地上,尤不解气的踩了两脚。 谢灼不下山,她就是长公主独一无二的女儿,人人都得敬着她捧着她。 谢灼为什么要回来! 既然回来了,又为什么不能同意长公主的撮合。 一次又一次让她陷入尴尬可笑的境地。 “去,给汝阳伯的续弦递句话。” “本县主能让她得偿所愿,就看她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 所有觊觎谢灼的人,都该死无葬身之地! “奴婢这就去。” “再安排脸生的人去沈家,唆使沈和正的爹娘死咬顾荣。” “县主,汝阳伯已经做主退了顾大小姐与沈和正的婚约。”婢女小心翼翼的提醒。 乐安县主眼神阴鸷,声音阴冷狠辣“咬不回婚约,总能咬出放荡失贞的名声。” 放荡失贞,难以自证。 “本县主倒要看看到时候她还有什么脸招摇过市。” “奴婢遵命。” 乐安县主并不知,沈和正的爹娘此时正在汝阳伯府外歇斯底里号啕大哭。 隔着长长的巷子,顾荣坐在马车上冷眼旁观注视着这一幕。 对于沈和正的爹娘来说,占不占理不重要,重要的是伯府富贵,能撕咬下一块肉就是天降横财。 如今,沈和正是个瘫痪在床不能自理的废人,沈其山和沈夫人自然要废物利用创造价值。 毕竟,谁会拒绝用无用之物换取银两的机会呢? “青棠,你说汝阳伯能撑多久不出来?”顾荣掌心托腮,饶有兴致地问道。 青棠撇撇嘴“伯爷恐怕不会露面。” 旋即,又担忧道“小姐,就任由他们闹下去吗?” 顾荣笑道“会露面的。” 沈家与陶氏、汝阳伯之间,必有约定。 沈家豁出去,汝阳伯的爵位也就到头了。 这么大的把柄,汝阳伯怎么会任由沈家叫嚣呢。 第67章 不如就此了结这条命 正如顾荣所预料的,在沈夫人扬言要撞死在府邸门口摆放的石狮子时,汝阳伯新鲜出炉的贤妾琴书从偏门而出,不慌不忙来到正门前。 “沈老爷沈夫人是想强逼伯爷抗旨吗?” 不由分说,一顶大帽子直接劈头盖脸的扣下。 沈夫人的哭嚎有一瞬间的停滞。 琴书乘胜追击,掷地有声“沈家骗婚理亏在前,连累伯爷遭申饬闭门自省不得出,如今又恶人先告状,明知伯爷忠君遵旨,却处处挑衅,想让侯爷抗旨。” “妾身不得不怀疑到底是令夫妇与伯爷有深仇大恨,还是胆大包天目无圣旨。” 沈其山皱眉“你是何人?” 这些年来,陶兰芷将汝阳伯迷的神魂颠倒,伯府后院清净至极。 “妾是陛下和皇后娘娘赐给伯爷的贤妾。”琴书不卑不亢福了福身“老夫人和伯爷感念圣恩浩荡,予妾身贵妾身份。” “妾是何人,不重要。” “重要的是令夫妇巧言令色颠倒黑白。” 沈夫人很是不服气的叫嚣“怎就是颠倒黑白,我儿这些年无病无平安无事灾,顾沈两门婚事一定,便中风瘫痪又贪上人命官司,处处不顺,谁知道是不是顾荣那个天煞孤星克的。” “指不定荣氏短命,顾知多病就是顾荣克的。” “说我沈家骗婚,我还想说是汝阳伯府骗婚,硬生生将一个命硬的扫把星塞给沈家。” “把我儿克成了活死人,汝阳伯轻飘飘一句婚约作废就想敷衍了事,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 “要么伯府的大姑娘继续履行婚约,要么负责我儿卧榻养病的银钱开销。” 琴书毫不退让,义正辞严“沈公子在曲明湖花船的丰功伟绩,上京城人尽皆知。”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就是顾荣克的。”沈夫人咬死不松口。 不远处,顾荣眉眼含笑,目露赞许。 沈夫人的这份口才,真真是极好的。 她很满意。 “青棠,去京兆府敲鸣冤鼓报官。” “就告沈氏夫妇敲诈勒索逼死伯府大小姐。” 青棠眸底划过不解,却也没有耽搁。 想不通不要紧,小姐需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随后,顾荣漫不经心的从匣子里捻起一抹沾了姜汁的帕子,在眼角轻轻一擦,眼眶瞬间红了,眼泪哗哗流着。 提起裙摆,利落的跳下马车,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的穿过围堵看热闹的百姓,凄凄惨惨哀鸣“你们贪图嫁妆骗婚也好,诅咒怨恨、辱我清誉也罢,我都可以看在陶姨娘与沈府心神照交的份儿上网开一面不予计较。” “但你们实不该辱及亡母和幼弟。” “幸得贵人怜悯,太医入府为幼弟诊治,幼弟体弱多病,难享常人之寿,实乃因身中奇毒。” “沈夫人污我天煞孤星,刑克血亲,又将令郎的荒唐恶心之举归于我身。” “我何错之有!” 顾荣眼睛又红又肿,许是姜汁擦多了,眼泪根本停不下来,简直哭成了泪人。 “是陶姨娘和父亲说令郎温文尔雅端方正直,说沈家门风严谨清贵,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孝道加身,听之从之。” “令郎的丑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平白无故受连累之人,今日之前未在外言及沈氏分毫之过,你们……” “你们却将罪过推给我,敲诈恐吓我。” “甚至把母亲离奇身故,幼弟身中奇毒这样的脏水也泼在我身上。” “弑母杀弟?” “让自己孤苦无依?” 泪水沿着顾荣芙蓉般的面庞滑落,她的声音充满了嘲讽和自怜,难以言表的凄凉。 拔下发髻上的金簪,抵在喉间“人言可畏,前景凄苦,不如就此了结这条命。” “只盼着来世能承欢母亲膝下,得母亲疼爱,幼弟能免遭奸邪之人的毒手。” “若母亲在世……” 说到此,顾荣凄楚的笑了笑,金簪猛的插向脖颈。 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大小姐。” 琴书忙不迭上前,一把夺下金簪。 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金簪斜斜地划过那纤细而白皙的脖颈,鲜血如盛开的春桃般蔓延开来。 “顾荣!”躲着不愿露面的汝阳伯,吓得肝胆俱裂。 若顾荣在众目睽睽下凄凄惨惨的去了,他引以为傲的爵位,心心念念的荣华,都会在一夕之间化为齑粉。 那番话,直接将他和陶氏还有沈其山夫妇,一起送至风口浪尖。 疯子! 不折不扣的疯子! 对别人狠,对她自己也狠。 汝阳伯是真真有些发怵。 琴书一手紧攥着金簪,一手搀扶着摇摇欲坠的顾荣“大小姐,您……” “您怎么能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顾荣眉眼低垂,长睫颤动,目视着鲜血淌过,缓缓阖上眼睛,软软的倒下。 她正缺一个正大光明的机会将小知中毒的事情传扬出去。 徐太医谨言慎行,长公主和谢小侯爷亦不是多管闲事之人,所以只能靠她自己。 既能如愿以偿,还能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她可不是什么处心积虑的毒妇,只是被逼无奈的无辜小可怜啊。 “大小姐!”琴书失声惊呼。 她和折枝被赐给汝阳伯,一为行规劝之责,二为后半生依靠。 短短一日,就目睹了大小姐自戕。 这什么惊涛骇浪的虎狼窝! 汝阳伯的心停跳了一瞬,要死也不能现在死啊。 沈其山和沈夫人怔住了。 他们只是想着高门大户好面子,能轻而易举的讹些银两。 谁料,顾荣行事竟癫成这样。 还扯出了汝阳伯府的一桩旧事。 青棠带着京兆府的官差匆匆而来,看着倒在琴姨娘怀中的顾荣,脸唰的一下白了“小姐。” “请大夫,请大夫。” 顾荣颈上的血,一滴一滴砸在青棠手背。 青棠哆嗦着,满是恨意道“就是他们。” “污蔑诽谤,敲诈勒索。” 京兆府的官差先是对着汝阳伯抱拳“伯爷,是否如贵府婢女所言。” 沈其山慌了神“汝阳伯,你难道忘了你我把酒言欢,拙荆与令正把臂同游的过往?” 汝阳伯心中一咯噔,暗恨不已。 “是误……” 琴书蹙眉,眸光微闪。 视线不着痕迹的扫过汝阳伯和沈其山,顿时了然。 “伯爷,妾身是见证者,理应妾身答复。”琴书蓦地开口。 第68章 心意初见端倪 旋即,琴书看向京兆府官差,继续道“确如青棠所言。” “沈氏夫妇恶语相向,咒骂大小姐天煞孤星,又污蔑大小姐弑母杀弟,强迫大小姐履行已作废的婚约,勒索大小姐负责沈和正的一切花销,逼得大小姐走投无路,不得不自戕证清白。” “请京兆府为鄙府大小姐做主。” “妾乃陛下和皇后娘娘亲赐,不屑讹言谎语,字字句句皆属实。” “围观百姓可为妾作证。” 围观的百姓也连连附和“沈家的欺人太甚,自己儿子没皮没脸玩死了人,还想将黑锅扔给顾大姑娘。” 琴书缓了缓“鄙府大小姐受伤昏迷,亟需医治,若需过堂,待大小姐醒来后,妾会代为转告。” 汝阳伯的唇边微颤,手指紧握得几乎失去了血色。 若是沈其山夫妇将两家人合谋算计荣氏嫁妆的事情供出去…… 汝阳伯不敢再想。 京兆府官差一挥手“带走!” 锁链声响,沈其山夫妇被捆的结结实实,顺便被汗巾塞了口。 怎么就闹到对簿公堂这一步了。 “等等。”汝阳伯在沈其山的眼神威胁下胆战心惊的开口了。 迎着京兆府官差疑惑的眼神,汝阳伯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顾沈乃旧交,沈家不仁,顾家不能不义,还望莫要对沈氏夫妇用刑。” “此时的苦主终归是小女,一切等小女苏醒后言明诉求再行定夺。” 京兆府官差们看汝阳伯的眼神越发怪异“令千金尚生死不明,伯爷竟还能对狼心狗肺之人讲仁义道德,此等博爱慈悲,真是令吾等钦佩。” 京兆府官差押着沈其山夫妇离开。 假装昏迷的顾荣,心底嗤笑。 等她苏醒后言明诉求再行定夺? 她已经自伤了,怎么可能还会给沈家恶心她的机会。 察觉到青棠浑身颤抖,顾荣偷偷碰了碰青棠的手指。 青棠:…… “伯爷,为大小姐请大夫吧。”琴书垂首低声道。 顾及着围观百姓,汝阳伯勉强抑制着脾气“戴良,去请大夫。” 须臾后,院墙隔绝了所有的视线和声音。 汝阳伯声音略有不满“琴姨娘,你怎能在外人面前随便打断我的话。” “如此一来,置我的颜面于何地。” 琴书福恭敬地福了福身,语气中规中矩地说道“伯爷误会了妾身,妾身的一言一行都是为了侯爷着想。” “妾身明白伯爷与沈氏夫妇交情深厚,为了避免伯爷陷入两难之境,妾身才主动承担了此事。” “恳请侯爷明示,妾身是否有何不妥之处,以至于让伯爷面露不悦。” “伯爷的仁慈是福分,但沈氏夫妇却不懂得感恩,若一再宽容,他们只会愈发肆无忌惮。” “若非妾身及时夺下金簪,大小姐恐怕已被沈氏夫妇逼入绝境。” 汝阳伯被噎的说不出话,越发想念时时刻刻温柔小意的陶氏。 可想到陶氏惹的乱子,汝阳伯还没热乎起来的心又冷了。 望舒院。 顾荣本是假装昏迷,但一躺上床榻,困意便如潮水般袭来,转瞬间便沉沉睡去。 大夫隔着床幔,垫着丝帕为顾荣号脉。 青棠和流雨一左一右守着。 青棠惴惴不安,既担心大夫戳穿小姐的伪装,又害怕大夫真的诊出什么隐疾。 大夫收起脉枕,叹了口气道“大姑娘近来是否辗转难眠又多梦易惊醒?” 青棠和流雨不约而同颔首“确实如此。” “那便对了。”大夫沉声“大姑娘忧思太过,心脾两虚,肝火扰心。” “老朽开一道疏肝解郁、养血健脾的方子,两位平时多注意大姑娘的膳食,可多用莲子、百合炖粥,清心安神。” “不过,心病还需心药医,大姑娘宽心为重。” “那小姐的伤要紧吗?”青棠追问。 大夫摇摇头“琴姨娘夺金簪夺的及时,伤口不深,按时换药,忌口辛辣发物,半月即可痊愈。” “两位还是多劝劝大姑娘少思少虑。” “否则,长此以往,有碍寿数。” 青棠心一凛,神色越发愁苦。 如果她再聪慧再得力些,小姐是不是就能轻松些。 床幔里,顾荣眉头无意识紧紧皱着。 一幕又一幕不知今夕何夕的光怪陆离的画面。 一会儿是她笑着俯身,耳朵贴在母亲凸起的小腹上,听小知的动弹。 一会儿是婢女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卧房,婢女不慎跌倒,血水撒了一地,汝阳伯怒斥晦气,说是不祥之兆,一甩袖子,转身回了书房。 一会儿是母亲紧紧攥着她的手,嘱咐她无论如何,好好活下去。 一会儿是站在乔府花厅里,执拗的将莲鹭花纹玉佩归还乔闻赋,又强硬的扯下乔闻赋腰间的青白玉折枝花卉纹佩。 一会儿又是被囚在暗牢中…… 最后一幕,定格在了佛宁寺的禅房。 隐隐约约记得,窗牖外,天清气朗,她好像回来了。 …… 大理寺。 “谢小侯爷,少卿大人,今儿汝阳伯府又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司直抱着需要复审的疑难案件卷宗,一跨过门槛,就迫不及待的道。 谢灼从案卷中抬起头来,凝眉看去。 大理少卿周域颇为诧异的瞥了一眼谢灼。 谢灼关注汝阳伯府之事? 难道是宫里那位的意思? 周域没有想过是谢灼对顾荣动了心思,只以为是陛下对汝阳伯府不满了。 满朝文武皆知贞隆帝宠信谢灼。 谢灼代表的就是贞隆帝的圣意。 司直毫无所觉,把卷宗放在案桌上,继续道“沈和正的爹娘前去汝阳伯府闹事。” “就是之前与汝阳伯府大小姐有婚约,又牵涉人命官司的沈和正。” “诅咒顾大姑娘天煞孤星,刑克血亲,又敲诈勒索,强逼顾大姑娘下嫁。” “顾大姑娘无奈吐露其弟体弱乃中毒之国,辩驳之后,握金簪刺脖颈自戕。” “啪”的一声,谢灼手中的案卷掉落在地。 周域只感觉到一阵风掠过,随即脸罩寒霜的谢灼便消失在了房间里。 周域挑眉。 谢灼失态了。 甚至都忽视了这是在大理寺。 也忘记了他还在对面而坐。 所以,不是汝阳伯府,是顾大姑娘? 第69章 我只是您的学徒 周域呆滞,深觉不可思议。 清冷端方、守正自持的谢灼和秾艳风华、声名狼藉的顾荣? 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八杆子打不着。 不是,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身为谢灼为数不多的好友,不配知道吗? “李司直,你有看到什么东西嗖的一下窜过去吗?” 司直不明所以“谢小侯爷。” 周域轻轻地将食指竖在鼻尖前,悠然地摇晃着,缓缓道:“非也,乃本少卿以真心相待的诚意。” 分门别类整理卷宗的司直暗暗撇了撇嘴。 周域轻轻拍去绯色官袍上的褶皱,站起身来,一本正经道“这般无耻之行径,如此恶劣之影响,绝不能姑息,本少卿得去替京兆府参详一二。” 绯红色的官袍衬的周域越发丰神俊朗,只是面上略有些戏谑不正经的表情隐隐破坏了这份美感。 李司直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语重心长劝道“少卿大人,您是从四品,京兆尹杜大人是从三品。” 周域一脸深藏功与名的骄傲“但他不懂谢灼的心,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周域紧随谢灼之后离开了大理寺。 …… “丞昇,派人将汝阳伯府今日之事告知甄女使,以最快速度传入母亲耳中,说服母亲安排徐太医去一趟汝阳伯府。” “再去查,沈其山夫妇闹事,是意外还是有人在背后怂恿煽惑。” “宴寻,给京兆尹递句话,从严从速。” 谢灼慌而不乱的吩咐着。 请徐太医入府为顾荣诊治,不是难事,但他不得不为顾荣的清誉着想。 母亲顾念昔日情谊多有照拂,才顺理成章。 丞昇和宴寻领命而去,谢灼则是孤身一人去了徐太医府邸。 正值徐太医休沐,惬意悠闲。 “谢小侯爷?” 听到下人禀告,“啪嗒”一声,徐太医摔了手里的杯子,惊诧不已。 “快快有请,泡最好的茶。” “徐太医难得休沐,谢某却贸然登门叨扰,委实有些过意不去。”谢灼作揖,淡声道。 徐太医道“不叨扰,不叨扰。” “小侯爷登门,蓬荜生辉。” 说句略显粗鄙的话,谢小侯爷亲自拜访他一个小小的太医,那是给他脸了。 “不知小侯爷驾临有何指教,凡老朽能效劳之处,定当竭尽全力。” “心念所至,想做半日徐太医的学徒,一窥医术之奥秘。” 徐太医:??? …… 长公主府。 甄女使用细长的金匙仔细地将瑞兽香炉内的香灰抚平,随后重新添置香料,轻轻点燃。 顿时,一缕缕乳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弥漫在空气中。 “殿下,这是花神阁新调制的香料,您觉得味道如何?”甄女使放下金匙,仔细擦拭了手指,然后站在长公主的身旁,接过侍女手中的团扇,轻轻摇动,恭敬地询问道。 长公主微阖着眼睛,云淡风轻道“本宫的喜好,你最是清楚。” 甄女使笑道“侍奉殿下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自当尽心细心,让殿下称心。” 长公主幽幽的叹了口气“这日子,倒也算称心如意,最大的烦心事就是灼儿的婚事。” “上京勋贵官宦圈里,有哪家儿郎似灼儿这般,弱冠之年仍未定亲。” “殿下,还真有。”甄女使语气熟稔又不失恭敬,含着笑柔声道“乔老太师的嫡孙乔郎君,亦未有婚配。” 长公主挑挑眉,没好气道“甄儿,你莫不是在故意气本宫?” 甄女使连连告罪,谦卑地说道“奴婢哪儿敢。” “殿下,民间有句俗语,好饭不怕晚良缘不怕迟。” “小侯爷光风霁月芝兰玉树,是世间一等一的好儿郎,殿下合该挑的细致些,万不能让那金玉其外的东西滥竽充数。” “挑慢些不打紧,若是似汝阳伯府大姑娘那般匆忙定下要命的亲事,才是追悔莫及。” “殿下有所不知,奴婢方才外出至花神阁采买香料,途中偶遇一桩趣闻。沈和正的爹娘大闹汝阳伯府,咒顾大姑娘天煞孤星,骂其亡母短命鬼,又强迫顾大姑娘下嫁谋夺顾大姑娘嫁妆,逼的顾大姑娘金簪自戕。” “所以,婚事,急不得啊。” 长公主猛然坐直“顾荣死了?” 甄女使忙道“殿下莫急,陛下赐给汝阳伯的妾室夺下了金簪,但到底还是刺伤了脖颈,据说还在昏迷中。” “姓沈的一家人什么东西!”长公主厉声道“荣氏短命归短命,那也不是姓沈的配说的。” “本宫应允为顾荣择亲事,沈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刁民作乱难道京兆尹就坐视不管吗?” “殿下,顾大小姐的贴身侍女已向官府通报了此事。”甄女使禀报,稍许沉默后,轻轻咬了咬唇,似乎有所顾虑“只是,汝阳伯正竭力为沈氏夫妇开脱,阻止京兆府对他们施以严刑,似乎想求得顾大小姐的谅解。” 长公主嗤笑一声,嘲讽意味十足“汝阳伯倒是好心。” “奴婢听闻,汝阳伯与沈氏素有来往相交莫逆。”甄女使神色自然,旋即又道“恐怕顾大小姐只能将这委屈默默咽下了。” 长公主的眉头越皱越紧“传令徐太医去汝阳伯府为顾荣诊治。” “你去警告汝阳伯一番,休要再动歪心思,否则莫怪本宫不客气。” 素有来往又相交莫逆,汝阳伯会不知沈家的真实情况吗? 甄女使“奴婢遵命。” 夕阳西下,唯余一层薄薄的胭脂色挂在天际。 徐太医因紧张而步履蹒跚,不时地回头瞥向装扮成学徒的谢灼。 谢灼背着药箱,眉眼低垂,轻声道“许太医,我只是您的学徒。” 徐太医心中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老徐家发达了! 老徐家祖坟冒青烟了! 这厢,徐太医又激动又紧张。 那厢,汝阳伯臊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长公主府的女使就差直接指着他的鼻子骂她不配为人父了。 顾荣真的攀上了长公主! 这样的认知,使汝阳伯心神俱震,不寒而栗。 他和陶氏的谋划,能否瞒得过长公主。 他还能不能将荣氏的嫁妆占为己有? 汝阳伯的衣袖内拳头紧握,内心如同被巨石压顶,胸口沉重得几乎窒息,难以顺畅呼吸。 “下官谨记长公主殿下教诲。” 甄女沉默不语,只是远远地凝视着望舒院的方向。 心下不由得感慨,徐太医身后学徒的身形,看起来有几分眼熟啊。 乐安县主一腔情谊要成空了。 第70章 留他暂住几日 望舒院。 徐太医的诊断结果与之前大夫基本大同小异。 谢灼立在又轻又薄的床幔前,垂下眼帘看向蹙着眉头昏睡不醒的顾荣,只觉远得像隔着千重万重的山。 他在想,他做什么顾荣能眉开眼笑。 忧思过重,恐碍寿数。 细细想想,顾荣忧心之事甚多。 忧虑着孱弱不堪有早夭之相的顾知,同时警惕着虎视眈眈的生父和继母,还必须应付诸如裴叙卿之类层出不穷的算计。 谢灼轻叹一声。 顾荣心存重重戒备,突如其来的善意非但不能接近他,反而会令她心生警觉,避之唯恐不及。 此时暮色四合。 窗外的落日余晖透过春天的枝桠,轻柔地爬过窗棂,被切割成细碎斑驳的光影,洒落在谢灼的脸上。 薄纱床幔,更添恍惚。 顾荣幽幽转醒,眨眨干涩的眼睛,茫然又怔愣。 此刻,陡生窥见真切怜惜的错觉。 失神仅是须臾,顾荣骤然清醒。 她听见了徐太医的声音,那这位十之八九是徐太医的学徒。 四目交汇,谢灼的心头顿时涌起一股莫名的慌乱。 他急忙点头示意,随后便匆匆转身,朝徐太医的方向走去。 “青棠。”顾荣的声音有些沙哑。 正小心翼翼向徐太医请教养生之道的青棠,回眸,惊喜道“小姐。” 即时,小跑至床榻边,系好床幔,轻声解释“小姐,长公主殿下闻悉伯府之事,安排徐太医为小姐诊治。” 顾荣起身,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福了福身“又给长公主殿下和徐太医添麻烦了。 徐太医摆摆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顾大姑娘,澄心涤虑,得享安宁长寿。” 顾荣苦笑“愁苦纷扰,避无可避。” 徐太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被逼到自戕这一步,再多的言语宽慰,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顾大姑娘,心病还需心药医。” “老朽言尽于此。” 顾荣的视线不经意扫过低垂着头的学徒,眼底划过浅淡的笑意。 谢灼? 她给谢灼的平安符熏了香。 不足一日,熏香散不去。 身着学徒装束,变换容貌,随徐太医潜入汝阳伯府,究竟有何图谋? 她可没有数面之缘便让谢灼倾心的自负。 “这是?”顾荣秀眉轻扬,温声问着。 徐太医心下一咯噔,欲盖弥彰道“老朽新收的徒儿,颇有学医天赋,老朽将其带在身边作衣钵传人教导。” “没见过什么世面,如若冒犯了顾大姑娘,老朽代他赔罪。” 顾荣眼底的笑意愈发浓郁,状似无意“没有冒犯,只是觉得令徒的眼眸里有悬壶济世的悲悯仁慈,有此品行,日后在徐太医的培养下必成妙手仁心的神医。” “顾大姑娘谬赞了。”徐太医讪讪的笑了笑。 他若是敢把长公主府和忠勇侯府的独苗拐进杏林,长公主和谢老夫人就敢跪求陛下将他剥皮抽筋滋养药田。 “既然顾大姑娘无大碍,老朽就先告辞了。” 顾荣的目光缓缓扫过徐太医留下的药方与食谱,手指缠绕着帕子,反复纠结,犹豫了片刻,终于面露难色地开口:“徐太医,晚辈有一事相求。” 徐太医硬着头皮道“顾大姑娘请说。” “徐太医,晚辈和舍弟院中之人在烹饪药膳一道上不得其法,不知能否请令徒暂留府中教授数日。” “晚辈深知此请求可能显得唐突,但绝无轻视您徒弟之意,更不会将他视作仆人。” “若徐太医同意,晚辈愿意以师礼待您的徒弟。” 沙哑虚弱的声音,雾蒙蒙的眼睛,惨白憔悴的面容,脖颈间点点猩红的软布。 可怜的紧。 徐太医着实有些说不出拒绝的话。 倘若谢小侯爷真是他的徒儿,他绝对毫不犹豫应下。别说是教授烹饪药膳,就是当牛做马也行。 徐太医嘴角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顾大姑娘,我这不成器的弟子学医时日尚浅,医术尚显粗陋,不如老朽另遣……” “师父,徒儿愿暂留数日。”谢灼蓦地开口。 刻意压低的声音,不再带有平日的清冷疏离感,反而增添了几许慵懒与沙哑,仿佛一坛醇厚浓郁的陈年佳酿。 徐太医一噎,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深吸了一口气,勉强不失态“不,不妥吧。” “师父,徒儿颇有学医天赋。”谢灼坚持。 顾荣一脸天真的附和“徐太医,晚辈相信令徒的。” 徐太医咬牙,硬着头皮“那你便在汝阳伯府留五、不,留三日吧。” “徒儿,男女有别,当谨言慎行守规矩,不可有损顾大姑娘的清誉。否则,为师亲自将你捆了沉塘!” 顾荣:…… 谢灼:…… “师父放心,徒儿不会令师门蒙羞。” “若有行差踏错,无需师父动手,徒儿自行了断。” 徐太医的心一梗一梗的,提到了嗓子眼。 顾荣见状,忙道“徐太医放心,晚辈会妥善安置令徒。” 徐太医欲哭无泪,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朝外走去。 谢灼于心不忍“顾大姑娘,在下去送送师父。” 顾荣颔首“您请便。” 三日啊。 顾荣望着谢灼的背影,微敛眉目。 她该如何利用这三日,让谢灼隐于眸底风吹即散的怜惜落地生根。 她不需要谢灼倾心,她需要谢灼怜悯。 “小姐,那学徒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青棠皱着眉头,轻声询问。 知少爷缠绵病榻多年,莫说是小姐,就连她和不言,都略通简单药理,烹饪药膳不在话下。 顾荣眼波流转“不是有不妥。” “是太妥了。” “青棠,这三日敛起所有锋芒,任伯爷作威作福,要多可怜就多可怜,凡事不争辩不解释,要么沉默要么流泪。” “顾扶景呢?” “但愿顾扶景能在三日内回来,要不然搭好的戏台子上就少了刺激和乐子。” 青棠似懂非懂“小姐,长公主派了女使警告伯爷,伯爷或许会偃旗息鼓。” “青棠。”顾荣轻轻整理了一下衣裙,低声说道,“伯爷的本性始终如一——欺软怕硬,恼羞成怒。” “温和的言辞无济于事,自然只能转为咆哮和威胁。” “这场戏,我们得好好演。” 第71章 顾荣,何至于此! 余光瞥到昏黄铜镜里的人影,顾荣抬手,轻轻扯扯嘴角,越发显得柔弱又可怜。 戏演得好就行,至于芙蓉面下的心思,不重要。 “小姐,奴婢会好好配合的。” 窗牖外,花枝拂衣摆,人影晃动。 顾荣薄唇轻启“父亲。” 与此同时,入局为棋的谢灼,与徐太医并排走着。 “关于学徒的事情,还请徐太医帮忙保密一二。”谢灼轻声说道。 徐太医抿抿唇,犹豫再三,终是道“恳请小侯给老朽一句准话,您煞费苦心入汝阳伯府,是公事还是私心?” 徐太医的用词,斟酌再斟酌,分外委婉。 谢灼抬眸,声音清冽冽反问“徐太医觉得呢?” 反问亦是答案。 徐太医觉得自己的老心脏扑通扑通,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 “小侯爷,前途渺茫啊。” “事在人为。”谢灼的声音不见起伏。 徐太医认命地叹息一声“老朽会为小侯爷保密,不为外人道。” 谢灼顿住脚步,垂首作揖行礼“谢过徐太医。” “小侯爷无需相送。”徐太医带着满腹心事,离开了汝阳伯府。 “徐太医。”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徐太医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颤抖着顺着声音望去,将那种做贼心虚的神态演绎得栩栩如生。 “甄,甄女使。”徐太医强自稳定心神。 甄女使心下了然,不动声色道“徐太医可要随下官一道去向长公主殿下复命?” 看来,日后她得对顾大姑娘再恭敬些。 “应该的,应该的。”徐太医低眉顺眼,生怕甄女使窥出他神情中的心虚和慌乱。 徐太医战战兢兢踩着脚踏上了马车,咕咚咕咚一连饮了数盏茶方稍稍定神。 他还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答应小侯爷隐瞒长公主殿下。 事到如今,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徐太医推开车窗,遥遥的看了眼抛在身后的汝阳伯府。 望舒院。 汝阳伯倚窗而立,眉目染霜。 顾荣跪伏于地,面如白纸,双唇紧闭,肩膀轻颤。 片刻后,微启薄唇,声音中透露出哽咽:“父亲也认为女儿是不祥之人,是家宅不幸的根源吗?” 骤然面对如此娇弱、跪地哀求的顾荣,汝阳伯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带着几分怪异的自满,下巴不自觉地傲慢抬起,仿佛重拾了久违的威严。 “顾荣,家丑外扬乃大忌,事关清誉,素来秉息事宁人之道,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你怎能乖戾愚蠢至此,大庭广众下自曝隐秘,举簪自戕。” “因你之故,伯府惹人非议,为父遭长公主训斥,委实不孝、不智。” 顾荣长睫颤动,眸光微闪晦暗不明,凄凄楚楚道“依父亲之见,当如何是好?” “顶着天煞孤星刑克血亲的罪名,遵照沈氏夫妇的蛮横要求,携十里红妆下嫁中风瘫痪不能自理的沈和正,跟系着红绸的公鸡拜堂成亲。婚后用嫁妆为沈和正寻名医治病,替沈和正养家糊口,伏低做小,生儿育女,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将自己的一生葬送吗?” “顾荣!”汝阳伯一拍窗下的桌子“休要装傻,以沈其山夫妇的胆量,至多讹些银钱,绝不敢强迫你下嫁。” “你手握亡母嫁妆,堆金积玉财大气粗,万两白银于你根本不值一提。” 顾荣眸底划过不耐,视线微不可察地觑向庭院里愈走愈近的身影,旋即倏地抬头,嘲讽一笑“万两白银是不足挂齿,但我又不是沈其山夫妇的爹娘。” “莫不是父亲习惯了心安理得觊觎扬州荣氏家产吃软饭的无耻行径?” “母亲的嫁妆养汝阳伯府还不够吗?还得养父亲和陶姨娘的狐朋狗友姘头相好?” “父亲的颐指气使理直气壮,真真是应了那句人至贱则无敌!” “啪”的一声脆响,汝阳伯的衣袖重重拂过桌面,茶盏应声落地,茶水肆意流淌,瓷片四处飞溅。 其中一片恰好擦过顾荣的手背,留下了一道鲜明的血线。 青棠惊呼“小姐。” 想起顾荣的嘱托,青棠咽下了所有的辩驳之词,跪挪至汝阳伯脚边,不停叩首,凄厉道“伯爷,您饶过小姐吧。” “求求伯爷,饶过小姐吧。” “小姐是万般无奈不得不自戕证清白。” “伯爷要罚,就罚奴婢吧,奴婢替小姐领罚。” 顾荣的眼泪夺眶而出,犹如断线的珠子,源源不断淌过面颊,手背轻拭眼泪,混为血滴,显得妖冶又诡异,可怜又惊艳。 是那种只存在于话本子让人一见误终身的艳鬼。 美的惊心动魄,美的哀婉凄绝。 可偏偏又身弱似扶柳,瑟瑟发抖,在旁人看来更显脆弱易碎。 顾荣蓦地无声笑了笑“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父亲的女儿。” “在父亲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 “父亲这般厌恶我,当初为何不将我溺死。” 随即,她捻起一块碎瓷片,紧握在手心,又一层层解开脖颈间的软布,绝望地说道“如果父亲非要我奉养沈家人,我宁愿一死,也不愿背负这污名。” “顾荣,您还真是你娘的好女儿,以死相逼这一招得尽她的真传。”汝阳伯冷眼旁观,声音讥诮。 闻言,顾荣心头怒火翻涌,恨不得将满地的碎瓷品全塞入汝阳伯的臭嘴里。 “顾大姑娘。”谢灼大步流星入内。 看着顾荣满脸淌着的血泪,脖颈和手背上渗着血的伤口,眸色幽深,眼底有寒芒迸射而出。 顾荣,何至于此! 见谢灼入内,顾荣悄然松了口气。 再不进来,真怕这出大戏中道崩殂,画风突变。 汝阳伯眉头紧皱冷声质问“徐太医的学徒如此不识礼数不知廉耻吗?” 谢灼泰然自若,面无表情地说道“若汝阳伯心存不满,尽可前往寻访长公主与忠勇侯,以求公正之论,引经据典,探讨礼法。” 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徒反唇相讥,汝阳伯怒不可遏“此处是未出阁女子的闺房,即便是长公主殿下和谢小侯爷亦得守礼法。” “在下可有一处不守礼?”谢灼嗤笑“在下乃大夫,大乾何时何日添了条大夫为伤患诊治不准面见伤患的礼法。” 第72章 怎么突然打直球了? “是在下孤陋寡闻,还是伯爷小题大做!不如伯爷随在下去礼部,让吏部尚书席老大人断一断在下是不是不识礼数不知廉耻。” 汝阳伯整个人又怄又气,却又被谢灼一番气势汹汹的话唬得忌惮不已。 太医的小学徒,通身的气度比之世家大族精心培养的贵公子亦不遑多让。 “汝阳伯,在下要为顾大姑娘治伤了。”谢灼反客为主,下了逐客令。 汝阳伯甩了甩衣袖,没好气道“顾荣,好自为之,莫要败坏汝阳伯府的门风。” 稍稍顿了须臾“让你的小丫鬟青棠再去京兆府走一趟,代你撤回诉状,谅解沈其山夫妇。” “顾沈两家十数年旧交,适可而止。” 顾荣微微蹙眉,水汪汪雾蒙蒙的眼睛盛着万千愁绪,哪怕一句话不说都显的楚楚可怜。 谢灼心一软,看向汝阳伯,冷淡道“汝阳伯有所不知,长公主殿下已派人过问此事。” 言外之意,诉状不是想撤便能撤回的。 一波又一波的反驳将汝阳伯的理智燃烧殆尽,气恼之下,伸出手指,指着谢灼“开口闭口长公主殿下,你以为你是谁?” “长公主殿下的儿子吗?” 顾荣:他还真是。 若有似无的熟悉香气,足以证明谢灼的身份。 谢灼看傻子似的眼神斜睨了汝阳伯一眼。 难怪贞隆帝对汝阳伯的耐心与日俱减消耗殆尽,如此愚蠢,怎堪委以重任。 “汝阳伯是在诋毁长公主殿下的清誉吗?” 谢灼轻描淡写的丢下一句话,便收回视线,没有再赏汝阳伯一个眼神。 而是打开徐太医留下的药箱,拿出金疮药和软布,指了指紫檀木雕花圈椅,道“顾大姑娘,请坐这里。手背上的伤得尽快止血,脖颈也得重新包扎,倘若留下伤疤,长公主殿下会怪罪的。” 顾荣眉心不着痕迹的跳了跳。 她在谢灼的声音里听出了恼怒和烦躁。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难道修佛十载的谢小侯爷厌恶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麻烦? 倒也能理解,僧人喜静嘛。 谢小侯爷勉勉强强也算是半个僧人。 顾荣当即决定结束今日这一场戏,见好就收,待撸顺了谢小侯爷的毛,再适时开启下一场。 一顿饱和顿顿饱,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 思及此,顾荣静静地回眸,于楚楚山色翩翩之中倏然露出一个目眩朦胧的笑,似是烟雨笼烟翠,林间滴清露。 谢灼眸光闪了闪,暗骂自己不争气。 俯身垂眸,动作略有些生疏,格外小心翼翼的镊去伤口的碎渣,上药包扎,左右手压软布打结。 汝阳伯气闷,便又无可奈何,甩了甩袖子离开望舒院。 “敢问小大夫尊姓大名。”顾荣看着手背上好看的绳结,温柔又规矩道。 谢灼淡声道“宁如珩。” 语气看似平平淡淡无悲无喜,但顾荣仍然敏锐地感知到了其中潜藏的细微而克制的寒意,宛如树影婆娑的风。 风无形,又有形。 清清冷冷的谢小侯爷动怒了。 顾荣在心底幽幽的叹了口气,好歹修佛十年,怎就不能如泥胎镀金的菩萨低眉,却要学金刚怒目。 “小宁大夫。”顾荣故作不知谢灼怒意,捻着湿帕子擦去面颊的泪水,眉眼含笑问好。 宁? 拧巴的拧吗? 宁如珩。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珺璟如晔,雯华若锦。” “小宁大夫,好名字。” 她知悉,谢灼,字宁瑕。 谢宁瑕。 清脆中带着喑哑的女声,语气难掩雀跃,连尾调都微微扬起,听起来软糯又娇俏,隐隐约约还有几分滴水不漏的讨好,让人很难硬起心肠。 谢灼整理药箱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了尚未丢弃的染血软布上。眼中那柔和的光芒宛如水中倒映的月影,轻轻一触便即刻消散。 他再次开口,声音清冷而疏远,轻声说道:“感谢大姑娘的赞誉。” 顾荣呼吸一滞,笑容僵了一瞬,越挫越勇“宁大夫的包扎手艺甚好,结也打的甚美,假以时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话这么多,你不疼吗?”谢灼侧眸,问的认真诚恳。 顾荣:!!! 她就说隔着薄纱床幔窥见的怜惜是眼花! 她不怀疑自己的魅力,她只怀疑谢灼的定力。 就算谢灼真是一尊冷眼看世间的泥佛,她也要让泥佛僵硬的心有一寸柔软,冷漠的眼眸生出斑斓色彩。 佛陀爱众生,怜惜她一分又何妨! “疼的。”顾荣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眼眶里蓄满泪水“小宁大夫可有什么止疼的妙方?” 谢灼道“疼才会长记性。” “脖颈脆弱,血络密布,稍有不慎大出血,神仙难救。” “还有,女子的容貌何其重要,顾大姑娘的脖颈、手掌留了疤痕,想要消除就难了。” 下一瞬,又掏出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疼的厉害了吃一粒,一日至多用三粒。” “莫哭了。” 顾荣眼底划过一抹笑意,接过小瓷瓶,哀怨道“容貌不重要,活着最重要。” “谢过小宁大夫的药和……” “关心。” 侍立一旁的青棠拭去泪水,忧心忡忡地搭腔道“小宁大夫或许不甚了解,我家小姐这五年来历尽艰辛。伯爷对小姐并不宠爱,时常施以杖责和鞭刑,稍有不顺即罚跪祠堂,甚至断绝饮食,导致小姐身上留下了诸多难以消除的伤疤。每当天气骤变,小姐的骨头和关节就会剧烈疼痛。” 顾荣嘴角微微抽搐。 青棠,演的有些过了。 但,很好! 她的确是受苦了,但有银钱傍身,用的最好的药。 留疤? 不可能的。 反正谢灼又不可能扒了她的衣裙一探真伪。 谢灼的眼神闪了又闪,神情变了又变。 “是在下不知所谓了。” “改日寻些上好的消除疤痕的药送予顾大姑娘。” 杖责? 鞭刑? 在上京城的贵族和高官的府邸中,没有哪一家像汝阳伯府那样,对待正室的女儿如此残忍。 “小宁大夫的心肠一直这么软吗?”顾荣眨巴着眼睛,柔声询问。 “心软到有些唠叨呢。” 谢灼的心颤了颤。 心肠软? 唠叨? 这些词,与他毫无关系。 “许是医者父母心。” 顾荣挑挑眉“那医者父母心的小宁大夫,能说说方才因何动怒吗?” 青棠:不是,小姐怎么突然打直球了? 第73章 我的命,你可敢接? 庭院中的长风拂过,轻盈地吹入室内,使得珠帘和纱幔轻轻摇曳,发出簌簌的声响。 顾荣侧头微笑,面庞宛如佛宁寺后山盛开的海棠花般灿烂。 她鬓边垂落的缕缕发丝轻轻摇曳。 见顾荣如此,不知怎的,谢灼心中陡然升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千头万绪,脱口而出时只余一句“大姑娘生而矜贵,当爱惜己身。” 顾荣如释重负般轻舒了一口气,尾音雀跃“还以为小宁大夫喜静不喜烦扰,厌憎伯府的鸡争鹅斗。” “不是便好。” 谢灼拾掇好药箱,轻轻阖上,垂眼看过去“顾大姑娘,生命之重,有贵千金,因尔弃生,殊不足者也。任何情况任何人,皆不值得大姑娘伤己弃生。” 顾荣抬眸,四目相对。 竟觉谢灼眉眼被夕阳和烛火染的泛黄又慈悲,真真有几分奇异的悲天悯人的错觉。 这一刻,谢灼仿佛是她供奉在小佛堂的白玉佛,日夜受她香火,听她祈祷,只保佑她一人。 麻木的心,蓦地有一丝柔软。 也只是片刻,再度覆上寒冰。 错觉而已。 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才能谋得怜惜。 良久,顾荣终是勾唇轻笑出声,笑容灿烂,说出的话却分外萧索自怜。 “若能做高悬枝头不染尘埃极尽盛放的花,谁又愿意零落成泥碾作尘呢。” “小宁大夫,你说对吗?” 谢灼轻叹一声,微微颔首。 想在悬崖边的岩石缝隙中生根发芽抽枝开花的种子,浸透了苦难血泪。 所以开出的花,哪怕绚烂荼靡,也是拒人千里之外的。 未经其事,他轻描淡写的言语,无形中就透着居高临下的指点和傲慢。 顾荣话锋一转,戏谑道“小宁大夫说生命之重,有贵千金,千金便能买命吗?” “顾大姑娘想买谁的命?”谢灼思忖片刻,郑重其事道。 呼吸间,谢灼已经想好了光明正大惩治汝阳伯的法子。 世袭数代的勋贵,哪有真正干净的。 “一千金,一万银。”顾荣从木匣里捧出一沓儿银票,笑道“这是两万两银票,买小女子和舍弟的命。” “小宁大夫,可敢接?”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即便谢灼改头换面做学徒打扮,也会是君子一诺,五岳为轻。 谢灼看着面前的一沓儿银票,思绪飘的很远。 原来,不是他一人不值两万两。 裴叙卿什么玩意儿! 顾荣笑意盈盈,也不催促。 “顾大姑娘,在下只是学徒,医术浅薄,治的好大姑娘身上的伤,医不好的心中的痼疾,实不敢受。” “我相信小宁大夫。” 谢灼眸光幽邃,惊疑不定。 顾荣认出了他? 究竟是如何认出了他。 就在顾荣以为谢灼不会理会她的无理所请时,谢灼伸出了手,细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抽出了两张银票“在下接了。” 顾荣打趣“我的命只值千两银吗?” “无价。”谢灼顿了顿,神色有些不自然,耳垂飘上了一抹淡淡的绯色“是在下的医术只值千两银。” “大姑娘放心,在下既接了银票就会尽己所能。” 这是顾荣第二次给他买命钱了。 这怎么不算过命的交情。 顾荣道“我信小宁大夫。” 不,她信有清正之名,怜惜弱小的谢小侯爷。 “小宁大夫暂留伯府的三日,居竹葳蕤,顺便点拨舍弟身边的不言几句医术,可好?” “好。” 谢灼无甚意见,从善如流。 “小宁大夫,请。” 顾荣亲自将谢灼送去竹葳院,细心周到的安顿好。 天边最后一缕夕阳被夜幕所吞噬。 皎洁的月亮缓缓升起,爬上树梢,洒下银色的光辉。 顾荣随意地斜倚在软榻上,手中轻握着一盏已失去热气的茶。 谢灼为人端方自持,清隽淡漠,深得贞隆帝宠信倚重,是简在帝心的宠臣,也是权势滔天的权臣,风光无限。 上一世她没有听过谢灼半分劣迹。 最起码,在她被囚禁前,谢灼干干净净。 也并未听闻谢灼与女子有牵绊,是真真正正的不近女色。 当然,也不尽男色。 那时,为了将裴叙卿送上吏部郎中的位置,她围魏救赵携重礼拜访忠勇侯府老夫人,以期老夫人能在谢灼面前替裴叙卿美言几句。 离府时,远远瞧见了谢灼和乐安县主。 正如她先前所言,谢灼对乐安县主并无男女之情,然而他依旧是乐安县主最坚实的后盾,最稳固的避风港。 大权在握的谢灼很是照拂乐安县主。 偌大的上京,无人敢轻视乐安县主。 谢灼的照拂和纵容,是乐安县主横行无忌的底气。 那乐安县主做的恶呢? 谢灼该承担责任吗? 顾荣紧握着茶杯,手指慢慢收紧,指甲在杯壁上划过,发出尖锐的刮擦声。 她记得,记的清清楚楚。 被关在暗牢里受尽折磨的那些日子,不止一次从乐安县主口中听到谢灼的名字。 面对她的哀求、痛骂、哭嚎,威胁,乐安县主说有长公主和谢灼,她永远翻不出五指山,即使侥幸逃出去,也无人敢接她的诉状。 在这件事情里,谢灼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不知情的袒护,还是知情的放任。 她恨裴叙卿和乐安县主,自然是恨屋及乌。 所以,她精挑细选了谢灼。 可数面相处,心底越发动摇。 顾荣心烦意乱地将茶盏重重地磕在案桌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溅得茶水四散。 最烦这种黑不黑白不白,拖泥带水的情况。 恩就是恩,仇就是仇,利用就是利用! “小姐,您的手还伤着呢。”青棠忙道。 顾荣气恼“明日把这套茶盏卖了,换成米粮,送去济慈院。” 青棠愕然,睁大眼睛“小姐,这套茶盏是您的心头好,您总说花纹烧制的极妙,独一无二,还说……” “犹如一团烈火,张牙舞爪,丑陋至极,哪里谈得上极妙?”顾荣轻轻推了推茶盏,将其移出视线。“为何非要在杯底绘制‘安’字,这让人不得安宁。” 青棠:小姐是吃了爆竹了? “是是是,丑的要命。” “惹小姐不快,就是茶盏的死罪。” 青棠边用哄孩子般的语气哄着顾荣,边手脚麻利的撤下茶盏。 这套茶盏,值上百两银子呢。 第74章 待本侯爷大婚 万不能学无能狂怒的伯爷,一生气就砸东西。 狰狞又浪费! “小姐,奴婢给您换垂丝海棠花那一套?”青棠试探道。 “不喝了。”顾荣瓮声瓮气。 “睡觉!” 一提及垂丝海棠,便抑制不住的想起佛宁寺的活色生香投怀送抱。 尤其是当她猜测那位男菩萨可能是乔吟舟时,羞耻感如同连绵不绝的海浪,使她几乎无法呼吸。 在陌生人面前丢脸和在相识之人面前丢脸的尴尬程度,天壤之别。 看着顾荣难得情绪外泄的幼稚模样,青棠眼底染上一抹笑意。 她家小姐也不过堪堪及笄。 “奴婢为小姐点燃安神香。” 顾荣恹恹的点头,旋即又道“给竹葳院小宁大夫送一壶浓茶,喝了能让人精神一宿的那种。” 青棠抿抿唇,颇为迟疑“这不好吧?” 哪有人在大晚上给客人送浓茶的。 确定了,是小宁大夫让小姐郁闷烦躁了。 “哪里不好了。”顾荣轻哼一声,语气怪异“好的很!” “徐太医对小宁大夫寄予厚望,年纪轻轻,睡什么睡,业精于勤荒于嬉的道理懂不懂。” 青棠:小姐不是一般的气。 “懂。” “奴婢这就去。” 青棠不再劝。 竹葳院。 谢灼看着浓的发黑的茶水,茫然不解。 青棠笑的和善又规矩,轻声解释“小姐忧心小宁大夫夜里翻看医书困倦,特吩咐奴婢送一壶提神醒脑的茶水。” “小宁大夫不必言谢。” “奴婢先行告退。” 谢灼缓缓斟满一杯茶,谨慎地轻抿一口,那浓郁的苦涩立刻直冲脑门。 何止是提神醒脑啊。 连命都能提。 觑了一眼又一眼,谢灼委实没有勇气再抿一口。 这可不像是假装温柔怯弱一心讨好他的顾荣会做的事情。 顾荣心绪不佳? 所以,这一壶浓茶里是顾荣真实的情绪。 思及此,谢灼突然觉得茶也不是那般难以接受。 再黑能黑的过夜幕吗? 不过,顾荣究竟是怎样确定他的身份的。 谢灼指尖摩挲过腰间的荷包,猛然想起荷包里的平安符。 解开荷包,淡淡的幽香溢散而出。 原是如此。 谢灼如玉的面庞浮现清清浅浅的笑容。 “咚。” 微弱的轻叩门扉的声音。 “进。” “小侯爷。”宴寻闪身入内,自顾自斟了盏茶。 谢灼阻拦不及,宴寻一饮而尽。 下一瞬,宴寻呲牙咧嘴,面目狰狞,嘴巴张的极大,好半晌才缓过来“小侯爷,一般人还真是无福消受顾大姑娘的茶。” 这浓茶,能把人送走。 “说正事。” 谢灼给宴寻添了杯清水,推了过去。 宴寻正色道:“小侯爷。” “今日午后,沈其山夫妇在伯府外闹事,此乃夫妻二人自行商议决定,无人在背后怂恿煽动。” “然而,属下调查发现,乐安县主的婢女曾秘密出府前往南沙巷的沈家,但扑了空未能找到人。” “属下担心乐安县主可能还有其他计划,因此擅自继续追查,结果发现乐安县主的婢女还私下与汝阳伯继夫人陶氏取得了联系。” 闻言,谢灼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目光深邃而幽暗,周身散发出一股冷冽的气息,气势也随之转变。 “她从不是个好的。” 宴寻沉默,没有接话。 没法儿接,乐安县主是长公主殿下的养女,唤小侯爷一声兄长。 有这层关系在,永远打断骨头连着筋,割裂不开。 更莫说,长公主殿下极其宠爱乐安县主,又一门心思撮合乐安县主和小侯爷。 谢灼好看的脸上乌云密布,像极了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宴寻被谢灼阴沉冷冽的神色惊了惊,表情微变,生怕小侯爷冲冠一怒为红颜,一怒之下除掉乐安县主。 长公主殿下的府兵也不是吃素的。 “她太闲了,闲了才会生事。”谢灼指尖捻着平安符,缓缓勾唇,声音是说不出的凉薄冷漠“养在长公主府十余载,顶着县主的身份招摇过市,就忘了自己真正的出身。” “做人,忘本是大忌。” “派人将她生父生母蛊惑入京,成全她久别重逢一家团圆的心愿。” “恶人自有恶人磨。” 宴寻眨眨眼,颔首应下。 这招,真杀人不见血。 小侯爷下山那年,就查明了乐安县主的身世,看在长公主殿下慈母之心的份儿上,一直按而不发,对乐安县主的小动作眼不见为净。 “京兆府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吗?”谢灼余光不经意间扫过案桌上的茶水,脸上的冷峻之色悉数隐去,眼中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见状,宴寻心里直呼奇怪。 “给京兆尹递过话了。” “不过……” 宴寻的神情更奇怪复杂了“属下在京兆府见到了周域周少卿。” “周少卿说此等恶劣行径绝不能姑息。” “直言若京兆尹有所顾虑,可将此案移送大理寺,他亲自主理。” “京兆尹杜大人黑着脸将周少卿撵了出去。” “小侯爷,周少卿让属下代他问您两个问题。” “其一,什么时候的事儿。” “其二,他还是不是您的好友。” 谢灼:…… 是他在大理寺失态了。 大理寺司直那句“顾大姑娘握金簪刺脖颈自戕。”,让他理智全失,只想以最快的速度确定顾荣的状况。 他知道,以顾荣的心性,是真的下得去手。 谢灼幽幽的叹了口气,无奈道“挖一坛静檀院桂花树下埋的酒,送去周域府上。” 宴寻脱口而出“还是灭口吧。” “属下觉得封口不够稳妥。” 在静檀院的桂花树下,埋藏着小侯爷的曾祖父所埋下的酒,至今已逾百年。 这酒海采用红松作为主要材料,内壁以鹿血和蜂蜜作为粘合剂,精心贴覆了近百层宣纸。 百年陈酒十里香,一坛难求。 自从他得知后,日思夜想,做梦都想尝一小盅。 倚斜桥的酒再醇香,也不敌百年老酒。 谢灼“你认真的?” 宴寻挫败的叹了口气,艳羡道“属下还是与周少卿共饮吧。” 谢灼将平安符放进荷包,没头没脑道“待本侯爷大婚,允你一饮三百杯,长醉不复醒。” 宴寻偷偷撇撇嘴,这饼画的,他不敢闻。 大婚? 路漫漫其修远兮! 他还是去蹭周少卿两口吧。 “属下以前一直以为小侯爷会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第75章 小侯爷洗手做羹汤 谢灼面沉如水,斜眼瞟了宴寻一眼,冷冷地吐出几个字“看来,你与那百年佳酿无缘。” 莫说宴寻以为了了,他以前确无婚娶之念。 但无意穿堂风,孤倨引山洪。 百年陈酿就是宴寻的命脉。 宴寻拱拱手“属下预祝小侯爷得偿所愿喜结连理。” 远着呢。 他总觉得小侯爷对顾大姑娘的惦念,宛如一颗煮熟的种子,发不了芽开不了花,到头来一厢情愿。 然而,那些令人扫兴的话语,还是忍住不说了吧。 宴寻收敛了思绪,指了指浓茶,戏谑地说“小侯爷,切勿辜负了大姑娘的一片心意。属下先行告退。” 谢灼:…… …… 京兆尹杜家。 烛火摇曳,叹息声不绝。 中年美妇端着盅汤,推开了书房门“老爷如此忧心,可是遇到了棘手之事?” 京兆尹杜大人又幽幽叹了声音,将沈氏夫妇逼迫汝阳伯府大姑娘之事娓娓道来。 “案情已明,老爷只需公正裁决,便可恰当地回报汝阳伯府昔日的援助之恩。”中年美妇手持白瓷勺,缓缓搅拌着汤盅,柔声说道。 京兆尹杜大人摇摇头“夫人有所不知。” “汝阳伯派戴良来传话,言顾沈旧交匪浅,有意息事宁人,不欲大动干戈,希望我能网开一面。” 中年美妇蹙眉,眉宇间有些许惊愕。 “何种旧交,能置嫡长女的生死清誉度外?” 京兆尹继续道“大理寺少卿周域和谢小侯爷介入了此案。” “周域更是直言,若我有所顾虑,可将此案移送大理寺,他亲自主理。” “谢小侯爷的人在侧,移交不得。” “一旦移交,岂不是坐实了我断案不明,因私废公。” “谢小侯爷是陛下面前的红人,随随便便两句话,就足以让陛下对我心生质疑不喜。” “一边是汝阳伯昔日恩情裹胁,一边是周域和谢小侯爷,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中年美妇将汤盅捧了过去,轻声细语“老爷,旧时恩情与其说亏欠汝阳伯府,倒不如说是承了荣氏商队的情。” “顾大姑娘是荣氏的女儿,被逼至自戕这一步,依妾身愚见,当按律法断案。” “该审审,该查查,该判判。” “老爷意下如何?” 京兆尹杜大人敛眉思忖片刻“只能如此。” 权衡利弊,两害相权取其轻。 “夫人早些歇息,我再去趟府衙。” 既然决定了公事公办,就要办的漂亮,在谢小侯爷面前露露脸。 “老爷稍微用些汤吧。” 京兆尹杜大人,接过汤盅,豪饮两口,大步流星离开。 今夜的京兆府狱分外热闹。 京兆尹坐镇,连夜突审沈氏夫妇。 一夜的时间过的甚快,沈氏夫妇的狡辩和坚持在京兆府狱花样百出的大刑面前不堪一击。 甚至无需用刑,只需刑讯的官差绘声绘色描述一番,沈氏夫妇便争前恐后的招了。 京兆尹看着签字画押后的招供,沉默了。 汝阳伯继夫人陶氏算计顾大姑娘婚事,企图谋夺元妻嫁妆,应允成事后予沈氏十余万两白银。 此事,汝阳伯知悉,选择坐视不救。 京兆尹只觉供状烫手。 难怪汝阳伯煞费苦心力保沈氏夫妇。 思来想去,京兆尹决定传陶氏过堂。 汝阳伯府。 天边微亮,谢灼便开始井然有序地准备药膳,竹葳院上空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天大亮,顾荣习惯性来竹葳院陪小知用早膳。 映入顾荣眼帘得是撸起袖子,系着襜裳,手中菜刀快如风的谢灼。 怔了好几瞬。 不是,谢灼真会啊? 堂堂忠勇侯,大乾的一品侯爷,在厨房也行云流水游刃有余。 谢灼的这般模样,令顾荣心中涌起一股幻灭之感。 仿佛一朵生长于雪山之巅的玉莲,沾染了尘世的烟火,沦落为一颗平凡无奇的大白菜。 雪山玉莲很好。 大白菜亦很好。 顾荣的眼里不自觉染上一丝笑意。 “小宁大夫。” 隔着一扇半启的窗牖,顾荣脆生生道。 谢灼抬眸,今日的顾荣不再是一身的素淡。胭脂雪色衣裙,面涂桃花妆,额间贴花钿,显得温柔又娇俏,比起花容胜三分。 在那明媚的笑容中,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娇媚的矜持,它悄悄爬上眼角和眉梢,无声地摇曳着人的心弦。 顾荣的姿容,配得上所有颜色。 反观他自己,灰扑扑的,前襟还蹭了几抹灰。 倏地,谢灼有些手足无措。 “顾大姑娘。” 顾荣不知谢灼窘迫,鼻子轻嗅药膳的香气,发自肺腑赞叹“想不到小宁大夫不仅在学医一道上天赋奇绝,厨艺也这般令人望尘莫及。” “少时学的一些谋生的把戏,不值一提。”谢灼边将切好的蔬菜,洒入炖的浓稠的粥里,边云淡风轻道。 “劳烦顾大姑娘稍等片刻。” 顾荣笑靥如花“不急。” “小宁大夫的手艺,再长的等待都值得。” 同样的,谢灼的庇护,值得更多的耐心的谋求。 谢灼似是窥出了顾荣的言外之意,心跳乱了几瞬。 待所有的饭菜摆放好,顾荣挨着顾知坐下。 顾知眨巴着清澈明亮的眼睛,惊呼“阿姐,宁大夫也知大姐不食芫荽吗?” “芫荽是发物,阿姐吃不得。”顾荣不着痕迹的瞥了谢灼一眼,笑着道。 顾知又指着白瓷盘中大片的生姜“还有生姜。” 切这么大片,还是怕阿姐误食吗? 顾荣面不改色,一本正经“许是小宁大夫的习惯呢。” “是在下的习惯。”谢灼神色如常。 “大姑娘,伯爷唤您去椿萱院。” 顾荣刚拿起白玉筷子,夹起一根春笋,还没来得及将其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便听到身后戴良的声音响起。 没有理会,继续细嚼慢咽,将谢灼的手艺尝了个遍,又用了一小碗粥后,漱了漱口,慢条斯理的擦擦嘴角,起身“走吧。” 谢灼放下食箸,目露担忧。 顾荣能应付得来汝阳伯的刁难吗? 不同于谢灼的忧心,顾荣在确定谢灼没有跟上来后,长舒了一口气。 昨日顾忌谢灼,她在汝阳伯面前装柔弱,委实憋屈。 说好日行一孝,那便一日都不能少。 一进椿萱院正堂,顾荣就看到了铁青着脸的汝阳伯。 第76章 我不是什么小宁大夫,我是谢灼 “顾荣,你即刻前去京兆府撤回诉状,并前往长公主府讲明缘由。”汝阳伯撵走下人,直截了当。 顾荣轻轻扬起嘴角,带着一丝讥讽的微笑“父亲,自食其言不是在打长公主殿下的脸吗?” “我不去。” 汝阳伯愤然拍案,怒声责问:“岂容你抗拒!你这不肖子孙,莫非真要将伯府拖入毁灭的境地?” “恶人先告状?”顾荣轻飘飘反问。 “陶氏有身孕了。”汝阳伯的语气里透着股自得。 顾荣道“沈其山的?” 汝阳伯身躯一僵,眉头紧锁,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你到底在胡扯些什么?” “不是沈其山的,又为什么心心念念地再三要求我撤回诉状?”顾荣问得理所当然。 “父亲,诉状撤不回来了。” “兴许沈其山夫妻已经认罪画押了。” 汝阳伯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有长公主殿下为你的婚事保驾护航,为父确实难以再干预。” “但顾知一生一世都难以摆脱汝阳伯府的束缚,你在任性妄为之前,也应考虑……” “父亲是在用小知的性命威胁我吗?”顾荣冷声打断了汝阳伯的话。 “我不会屈服于威胁。”” “父亲,下不为例。” “再有一次,我拉着顾氏全族去死。” “一族人齐齐整整,九泉之下也热闹。” “如果父亲不信的话,大可以试试。” “父亲这般在意沈其山夫妇,真的是相交莫逆吗?我给父亲留脸,父亲可别给脸不要脸。” “离不开伯府爵位的是父亲,不是我。” 汝阳伯怒不可遏,腾的站起身来“顾荣,我是你父亲!” “父亲,我是你女儿!”顾荣不闪不避“父慈,子孝。” “好自为之。” 汝阳伯气得颤抖,伸出手指,愤怒地指向顾荣“长公主殿下是否知晓你这副忤逆不孝、乖张可恶的嘴脸?” “那有劳父亲去告知长公主了。”顾荣浑不在意。 “我不仅乖张可恶,还睚眦必报。” “诉状,我不会撤。” “陶姨娘,我更不会原谅。” “对了,父亲补齐挪用的嫁妆了吗?” “我的耐心可不好,下次再敲鸣冤鼓,状告的就是亡母嫁妆失窃,幼弟身中奇毒!” 汝阳伯咬牙切齿,心中升腾的不再是恨意,而是杀意。 只要顾荣死了,伯府就太平了。 见状,顾荣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深。 汝阳伯是她的生身父亲,占据道德的制高点。历代伦理纲常、大乾律法习俗皆自然而然地倾向于汝阳伯这一边。 孝字犹如一座不容挑衅难以逾越的大山,敲敲打打撼动不了巍峨高山 唯有汝阳伯做初一,她才能做十五。 “啧。”顾荣轻啧一声“也不知父亲的手干净与否。” “要不然,伯府爵位就真的保不住了。” “父亲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通庶务不事农桑,陶姨娘娇娇弱弱,顾扶曦哭哭啼啼,顾扶景挥霍无度大手大脚……” “伯府的那些祖产也不知能经得起挥霍多久。” “人生,暗淡无光啊。”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顾荣眼里漫出恶意,一字一顿“父亲还可以选择去偷、去抢、去讨、去死!” 汝阳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顾荣凝视着汝阳伯的窘态,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转瞬即逝,旋即面无表情地缓缓抬起手,毫不留情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帕子一沾眼角,哭着跑出了椿萱院。 椿萱院外,谢灼徘徊踱步。 “他打你了?” 顾荣低垂着头,默默的啜泣。 谢灼的目光落在顾荣脸颊上那刺眼的掌印,瞳孔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愤怒翻涌。 气顾荣屡次三番自伤,气汝阳伯无一丝为人父的担当。 顾荣忽感寒意肆虐,偷偷抬眼观察,只见谢灼眼帘低垂,薄唇紧抿成一线,面容隐于暗影之中,难以辨清其情绪。然而,那周身散发出的低沉氛围,却如同无形的屏障,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惧,不敢轻易靠近。 “顾大姑娘。” “在下所言,顾大姑娘并未入心入耳。” 谢灼低沉又隐忍怒火的声音如深秋横行无忌扫落叶的风。 顾荣眼皮一颤,脸面有些挂不住,闷声不吭。 “小宁大夫。” “谢灼!”谢灼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青筋攒动,冷声道“顾大姑娘一开始就知悉了我的身份。” 谢灼从荷包里掏出了平安符,放在顾荣掌心“是靠着这枚熏了香的平安符,对吗?” “我不是什么小宁大夫,我是谢灼,表字宁瑕。” “我说因而弃生,殊不足者。” “顾大姑娘说身不由己。” “我理解。” “我接了顾大姑娘的买命钱,说尽己所能。” “顾大姑娘不信。” “不信,又为何要我一诺。” 顾荣脑瓜子嗡嗡的。 不是,谁来告诉他,谢灼怎就突然自爆了。 又是何时察觉到她猜出身份的。 那还继续演吗? 演! 生命不息,演戏不止。 谢灼深深地望了顾荣一眼,带着一身不可言喻的清冷,转身离去。 他知自己不该揭破,不该让顾荣难堪。 可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如江河决堤,溃败不已。 顾荣不是逃兵。 他才是逃兵。 “谢小侯爷。”顾荣哽咽着开口。 谢灼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顾荣轻呼了一口气,提着裙摆小跑着上前,站在谢灼身前,一双泛着盈盈水光的眸子,在晨光熹微中摇曳着欲语还休的忐忑和期待。 “谢小侯爷,昨日我确实凭借平安符散发出的香气辨认出了您的身份,至于脸上的掌印,那也是我自己所为。” 面对突如其来的坦白,谢灼心中的怒火稍有缓和,他低下头,目光投向顾荣,试图洞察其忐忑与期待交织下的真实情感。 是算计。 是拒人千里的冷淡。 谢灼有些泄气。 他知道,顾荣的坦白,不是坦诚,是在以退为进。 罢了,肯花心思哄骗忽悠他,也是他的福气,总比去哄骗乔吟舟强。 寒意渐散,顾荣心中稍感释然,继续说道:“并非我不信任小侯爷的君子风范,而是我不敢相信自己会无缘无故地得到这样的善意。” 第77章 他渡顾荣 凄凄切切,哀怨而惶恐。 晨风轻拂,将顾荣两鬓的发丝轻轻扬起,掠过那双略带红肿的眼睛。 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我的生父对我尚且百般盘算,千般不满,万般嫌弃,我又怎敢心存幻想,期望从天而降的庇护与善意?” “谢小侯爷是光风霁月的君子,我卑鄙怯弱满腹算计,不这手段博取小侯爷的怜惜。” “我也恨自己无耻不堪,可……” 顾荣笑容里的苦涩越发浓郁“罢了,还是不自以为是的辩解了,是我妄为给小侯爷麻烦在前,不求小侯爷谅解。” “但我送小侯爷平安符乃诚心实意。” “得遇小侯爷善意,暗室逢灯绝渡逢舟不是浮夸。” 顾荣捧着平安符,眼巴巴望着谢灼,泫然欲滴。 谢灼注意到的不是那双泪眼婆娑的眸子,而是软布缠绕的掌心。 旧伤又添新伤。 他不愤恨顾荣欺骗利用于他,仅恼怒于顾荣一次次以自伤为获取怜悯的筹谋,又心疼于顾荣煞费苦心筹谋却无底气理所当然的接纳。 顾荣不信人心,信人性。 谢灼捻了捻手指,叹息一声,小心翼翼将平安符系在顾荣腰间,声音清清冷冷,听不出喜怒,也察觉不到情绪起伏“顾大姑娘最该祈求神佛保佑己身平安喜乐顺遂无恙。” 顾荣愣住了片刻,眼眶中泪水盈盈,欲滴未滴,显得有些茫然失措。 这算冰释前嫌,还是一刀两断? 谁家好人的平安符几次三番被退回。 这是染了佛宁寺大雄宝殿的香火,又得方丈大师开光的平安符,可不是山脚下五个铜板一枚赝品。 “谢小侯爷?”顾荣茫然的眨眨眼。 谢灼凝眸看了顾荣许久,心尖尖似是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酥酥麻麻,又带着几分细细密密的钝疼。 “顾大姑娘,不想哭,可以不哭。” “不想笑,也可以不笑。” “不是时时刻刻都要极尽合时宜。” 谢灼忽然说道。 顾荣暗暗松了口气,谢小侯爷真真是君子如竹。 不过,眼泪还分什么真假吗? 从眼睛流出来的,总不可能是汗水。 抬手轻拭了眼角的泪水,娇俏明媚一笑“谢小侯爷对所有可怜人皆是此般一视同仁的怜悯吗?” “在下修佛,我佛慈悲。”谢灼欲盖弥彰,答的似是而非。 我佛慈悲,可佛也渡不了众生。 他渡顾荣。 “那便算我遇到心软的佛了。”顾荣脆生生道。 谢灼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宛若深埋于心破土而出的种子忽然生了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有人路过时,又蜷缩一处,不为人见不为人知。 他修佛,但不喜佛。 他也不是心软的佛。 他的心思不能被顾荣窥得。 于顾荣而言,更笃信绞尽脑汁织网谋夺来的。 因而,他只能等着顾荣亲手织就的那张情网,网住他的同时,也网住那朵悬崖峭壁上盛开的花。 谁说以利用和虚情假意织的网便不得长久了。 顾荣顺杆儿爬,目光灿若朝霞“谢小侯爷,教授药膳三之约还算数吗?” “或言既出,辙弗能覆收。”谢灼淡声道。 这下,顾荣的心彻底落地。 望着那张清冷如画上仙人的脸,不由得暗啧一声。 十年的青灯古佛为伴,孤苦无依的谢灼成长为谦谦君子。 乐安县主备受宠爱,风光无限,却沦为心狠手辣的毒妇。 到底是佛寺的风水养人,还是长公主殿下教子无方? 顾荣蓦地想起了那场赏花宴,心神放松之余,有了几分好奇“谢小侯爷的婚约可定下了?” 上辈子,谢灼是孤独终老的命。 这辈子,万一呢。 谢灼不假思索“暂无心婚事。” 中了烈药的顾荣尤记得问他是否有婚配,是否有心上人,若答的稍显迟疑,顾荣手里的鱼钩甩向乔吟舟,该如何是好。 时至今日,乔吟舟依旧孤身一人。 肩上担负着乔老太爷的期许,手中捧着一卷卷圣贤书,心里也不知有没有藏着不可得之人。 自两年前,乔吟舟高中解元,多得是高门贵女有意结亲,但无一例外均被婉拒。 他看不透,乔吟舟是惦念着春闱科举光耀门楣,还是难忘少时鲜为人知的婚约。 当年,顾荣护了乔吟舟,也弃了乔吟舟。 而今,顾荣的鱼钩先甩向了他,渔网也先撒向了他。 若论起先来后到,他也不输乔吟舟。 嗯,顾荣弃了乔吟舟,择了他。 明知是自欺欺人的念头,谢灼心头还是升起了几分隐秘的雀跃。 顾荣是信谢灼这句无心婚事的。 “我听闻谢小侯爷和乐安县主兄妹情深,亲近互信,连枝同气……” 刹那间,谢灼心中的隐秘欢愉如同被寒风骤袭,瞬间消散无踪。 目光低垂,凝视着顾荣,语气凝重而认真“顾大姑娘,你必定是遭受到了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蒙蔽。” “在下与乐安县主之间唯一的牵系便是母亲,除此之外,可谓萍水相逢。” 谢灼记得顾荣对乐安的彻骨恨意。 “真的吗?”顾荣的长睫毛微微颤动,掩藏了眼中的情绪,他轻声问道“如果乐安县主倚仗小侯爷的权势,开了些无关痛痒的玩笑,那么过错应该归咎于小侯爷,还是乐安县主呢?” 在上位者眼中,人命不过是小小的任性。 甚至连无伤大体的玩笑都算不得。 谢灼心中一紧,不祥的预感悄然涌动,如同暗河缓缓流淌。 “我须承担疏忽之责,接受牵连之咎。” 顾荣勾唇一笑,仰头,眸光潋滟,朱唇轻启“我亦这般想。” 在前世,谢灼为乐安县主撑起了一把伞,抵御了风雨。 然而,在伞的庇护下,乐安县主却肆意行凶作恶,那把原本素净的伞面,也沾染上了飞溅的鲜血,被玷污了。 伞,无辜吗? 不无辜的。 顾荣眼中的温情和内心的动摇彻底消散。 “你与乐安……”谢灼嘴唇翕动。 顾荣眯了眯眸子,真假难辨道“乐安县主警告我,人贵有自知之明,有些人不是我配肖想觊觎的。” 谢灼笑意凝结,沉声道“不瞒顾大姑娘,乐安县主曾对我下杀手。” 顾荣惊疑不定,上上下下打量了谢灼几眼“谢小侯爷真真是佛陀在世。” 依她看,不必兴师动众给佛宁寺大雄宝殿的佛像塑金身了,直接让谢灼坐上去吧。 绝对金光闪闪,亮瞎人的狗眼。 第78章 会错认救命恩人吗 “我是想告诉顾大姑娘,乐安县主十载承欢家母膝下、为家母尽孝,不论内情究竟如何,我记她一桩恩情。” 一语毕,顾荣秀眉轻蹙。 如此宠溺,直接娶了放在眼皮子底下就是。 “顾大姑娘,你听在下说完。” 谢灼洞悉了顾荣的不耐和烦躁,清冽冽强调。 熹微如缎,横亘而照。 晨风似雾,轻拂衣摆。 “她欲杀我,为仇。” “恩仇相抵,我心无亏欠。” “无亏无欠,谈何依仗。” 顾荣不置可否,轻描淡写道“若是如此,谢小侯爷日后恐怕得多上些心,洞若观火爱惜羽毛,莫要做被殃及的池鱼。” “毕竟世人眼中,谢小侯爷与乐安县主兄妹一体不分彼此。” “免的被一些有眼无珠的记恨上。” 谢灼一时语塞。 顾荣也不欲咄咄逼人,话锋一转,温温柔柔道“小侯爷教我做药膳吧。” “好。” 顾荣抚了抚发簪,总觉得自己忘了件重要的事情。 算了,想不起来说明不重要。 直到京兆府的官差登门传陶氏过堂,发现汝阳伯昏迷不醒之际,顾荣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忘了给气昏过去的汝阳伯找大夫了。 果然不是重要的事情。 只是昏迷,又不是猝死。 再说了,猝死也不一定就是被他气死的,也很有可能是得知陶姨娘有孕,乐极生悲,撒手人寰。 顾荣握着长柄勺,随意拨弄着陶罐内炖煮的粥,神情之淡然,仿佛那咕嘟作响的粥泡,比起汝阳伯的安危,更能牵动她的心绪。 “谢小侯爷。” “小宁大夫。”袅袅热气翻腾而起,环绕四周,谢灼的脸庞被映得绯红一片,神色不明的纠正。 “在竹葳院,在下只是小宁大夫。” 隔着朦朦胧胧的水雾,顾荣隐隐约约觉得谢灼通身的清冷消融,取而代之的是绮丽之色。 眸底的惊艳一闪而过,从善如流,声音娇娇软软“好,小宁大夫。” “京兆尹审案如此迅速,是小宁大夫怜悯弱小特意关照之故吗?” “是真相之故。”谢灼一本正经。 “小宁大夫。”顾荣将白瓷勺搁在案板上,笑意盈盈看过去,拉长声音“做好事不留名要不得。” “四方书局刊印的话本子里多的是错认救命恩人,终酿一段血泪孽缘的故事。” “要么死生不复相见,要么后来者居上蹉跎一生。” “小宁大夫淡泊名利,将这助人的功劳推掉,若他日有人以此恩情相要挟,前来寻求报答,我可是会信的。” “小宁大夫,还说是真相之故吗?” 衙门的确是相对公允之地,但公允的很有限。 人情世故、权势地位、金银财宝,轻而易举的无视真相撼动公允。 谢灼听闻那番话,只觉得自己的心如同置于火炉上,咕咚作响、翻滚不息的药粥一般。 错认救命恩人? 这得多离谱多愚蠢? “非在下一人之功,大理寺少卿周域扬言要将沈氏夫妇一案移至大理寺。” 微微一顿,抿了抿嘴,犹豫片刻“错认恩人的话本子是不是无人问津?” 看多了,容易把脑子看坏。 顾荣先是向谢灼道谢,旋即晃了晃手指,故弄玄虚“非也非也。” “畅销至极,备受追捧,上架即售罄。” 谢灼嘴角微抽,一言难尽道“只是博人一乐的消遣之物,当不得真。” “话本子乃基于现实的创作。”顾荣眼底划过一抹晦涩“不仅可能误认救命恩人,甚至可能将豺狼误认为恩人,最终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谢灼眉心微不可察的动了动。 说这话时的顾荣,语气不再是方才的调笑戏谑,而是意味深长。 就好像顾荣亲身经历了错把豺狼当恩人,落了个死无全尸的结局。 “顾大姑娘会错认吗?” 语气里是谢灼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小心翼翼。 其实,他勉勉强强也算是顾荣的救命恩人吧。 顾荣是他的梦里人。 那顾荣的梦里人浮现的又是哪张脸? 午夜梦回可会怅然若失? 顾荣:谢邀。 她的梦里除了仇人还是仇人,醒来后除了想报仇还是想报仇。 什么风花雪月香艳旖旎,顾不上,根本顾不上。 顾荣心中悄然泛起几分逗趣“大抵是会的。” “顾大姑娘不似那等离谱愚笨之人。”谢灼脱口而出,声音急促。 顾荣道“怎么不是呢?” 谢灼听出了顾荣的打趣,偏过头去,不再看顾荣。 但到底是将顾荣的话记下,决定闲暇时好生钻研钻研影响人心智的话本子。 明媚的笑意于顾荣唇边慢慢漾开,似是觉得有些得寸进尺,不自觉屈指轻蹭鼻梁,借此遮掩压不住的嘴角。 说真话怎么就没人信了呢? 上辈子,她真的是个离谱的蠢货。 不远处,顾知皮包骨的小脸皱成一团,伸出手指戳了戳不言的手臂,童言无忌询问“不言,阿姐是不是心仪宁大夫?” “公子,小的觉得是宁大夫对大小姐有不轨之心。”不言煞有其事道。 顾知愕然,惨白的嘴唇微启,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言,你是不是感觉错了?” “阿姐在宁大夫面前,笑容从未落下过,怎么看都像是阿姐主动示好。” 不言摸着下巴,缓缓摇头“不会错。” “这是男人的直觉。” 顾知:…… 不言换了种说法,小声道“公子,大小姐是爱笑的性子吗?” “不是。” 若是爱笑,阿姐难以威慑住汝阳伯府中那些擅长拜高踩低,看人下菜碟的下人。 所以,阿姐示好宁大夫是真,心仪宁大夫是假。 顾知轻松了一口气,轻拍着瘦削的胸膛,轻声说道“幸好没有心仪。” 谢灼的耳力极为敏锐,他不动声色地向顾知的方向瞥了一眼。 下一瞬就听不言问出了他好奇的问题。 “公子不喜欢宁大夫吗?” 顾知老老实实道“喜欢。” “宁大夫懂医术,擅厨艺,性子温和,应是好的良婿人选,但不是阿姐的良配。” “阿姐说过,两只绵羊是无法在猛兽环伺中逃生的,除非一直困在樊笼里。” “我不想阿姐过提心吊胆任人欺凌的日子,阿姐的良配必是能让阿姐安然入眠的。” 第79章 极好极好的人 “宁大夫护不住阿姐。”顾知总结道。 谢灼睫毛轻颤,心仓促跳了下去,缓缓想着,幸亏他不只是宁如珩。 他很清楚,顾荣有多看重顾知。 若不是有顾知为牵绊,顾荣早就不管不顾掀翻汝阳伯府,潇洒自如下扬州了。 “长姐,长姐。” 凄厉哀婉肝肠寸断,像是受了万般委屈的哭求声传来,打破满院的温馨。 顾荣蹙蹙眉,循声望去,发髻上的红宝石步摇微微晃动,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越发透着股难以忽视的冷意。 身强体壮的仆妇把顾扶曦牢牢挡在竹葳院外。 “长姐,扶曦求你了。” 见顾荣看过来,顾扶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人畜无害的小脸上满是恐慌“求你救救我母亲吧。” “她是伯夫人又怀有身孕,不能过堂受审。”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流言蜚语堪比一根根毒针。” “求长姐看在母亲腹中有伯府血脉的份上撤回诉状吧。” “求求长姐了。” 顾扶曦不停的磕头,殷红的鲜血渗出洇湿额间素色软布。 顾荣回眸望着谢灼,微微颔首致歉“真是让小宁大夫见笑了。” 旋即推门而出,施施然朝竹葳院外走去。 身后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厨房那半掩的窗扉悄然闭合。 谢灼深知,他的旁观影响顾荣的发挥。 顾荣的耳朵轻轻一动,脸上的表情依旧寡淡,然而嘴角却明显地扬起了一丝笑意。 谢小侯爷当真是一个妙人。 当即决定,待她无需借势的那日,定要奉上厚重的谢礼。 她这人俗,银票越厚,心意越重。 “伏羲妹妹。” 顾荣俯身,捻着帕子挑起了顾扶曦的下颚,柔软的指腹来回揉摁着,眼神含笑,垂眸欣赏着自己那日的杰作。 “死不了人的。” 顾荣扫视了一眼仆妇们,仆妇们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恭敬地行了个礼后退了下去。 顾扶曦微怔“什,什么?” “我说,即使人言如箭,陶姨娘也死不了的。” 松开顾扶曦,抬手在风里抓了把柳絮,又摊开掌心,嗓音冷的刺骨“这五年来,我声名狼藉,遭受的恶语就像是春日漫天飞舞无处不在的柳絮,哪怕我深居简出,也被风悄无声息的吹进我耳中。” “我没死,陶姨娘自然也不会死。” “京兆府对陶姨娘的传唤,既是法律之需,亦在情理之中。” “扶曦妹妹未加思索不辨是非便求情,岂非在迫使我与京兆尹及大乾律法为敌?” “还是说,扶曦妹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取代我了?” 顾扶曦心头一悸,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些什么,顾荣直接伸出手指抵在顾扶曦唇边,嘲弄一笑“扶曦妹妹,你莫要哇哇乱叫,安安静静听我说。” “至于怀有身孕?” “是我的吗?” “谁的谁着急。” “长姐,婚事之议,母亲实则受沈氏二人蒙蔽,所幸未至不可挽回之境,且母亲已诚心悔过。” “长姐心向佛法,何不以慈悲为怀,宽恕母亲之过?”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是为逝者积阴德,也是为生者积福。” 顾荣淡声道“替天行道也是积福。” “长姐行事如此狠辣,就不怕报应在顾知身上吗?”顾扶曦关心则乱,有些口不择言。 顾荣毫不留情地抬手给了顾扶曦一记响亮的耳光,声音清脆。 “这张嘴不想要了,我可以命人缝起来。” “顾扶曦,你要看清形势,我是汝阳伯府的嫡长女,陶氏外室扶正至今未得诰命,名不正言不顺,妻不妻妾不妾,母卑子贱。” “我身为嫡姐,有权教训你这个外室子女。” 顾扶曦自知失言,泪眼婆娑,可怜兮兮道“长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拖下去!” “胁迫长姐,咒骂幼弟,藐视国法,如此行径,实难见伯府千金之气度与教养。” “送去致真院,让琴姨娘代陶氏好好教教二小姐规矩。” “学不好规矩,不得出致真院。” 琴书琴姨娘是个识趣又聪慧的,昨日伯府门外的那番公道话示好意味明显。 长春宫的人释放的善意,她接了。 仆妇干脆利落的塞了顾扶曦的嘴,简单粗暴的拖了下去。 顾荣缓了缓神色,脸上勾勒出一抹笑容,三分局促的羞赧,七分隐忍的悲伤,像极了楚楚可怜的强颜欢笑。 轻叩厨房门扉,红着眼尾,声音沉郁又无助“小宁大夫,这世上当真有报应吗?” “是我不孝不悌,忤逆不恭,杖杀下人,若是有报应的话,报应在我身上吧。” “小知要长命百岁。” 如果有报应,就请报应在汝阳伯身上。 “顾大姑娘。”谢灼在心底幽幽的叹了口气。 是什么让顾荣笃定他怜惜柔弱善良的女子,一味不遗余力在他面前扮演。 “顾知小公子体弱,乃是中毒所致,而非所谓的报应,莫要被心怀叵测之人扰乱心神,徒添烦忧。” 顾荣微敛眉目。 她心念坚定的很。 乱她心者,虽远必诛。 抬眸,望着谢灼清逸俊朗的脸,娇软道“谢过小宁大夫宽慰。” “小宁大夫真真是好人。” 谢灼站在背光之处,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手指在长袖的掩映下轻轻摩挲,竭力抑制着嘴角的微笑。 笑容可以被抑制,但发红的耳朵却难以隐藏。 好人,勉勉强强也算是夸赞。 四舍五入,顾荣夸他了。 忍住忍住,太明显会把顾荣吓到。 他是猎物,不是猎人。 “谬赞了。” “顾大姑娘也是极好极好的人。” 顾荣暗暗撇嘴:极好极好的人? 她装的。 细数一下,她干的都是些离经叛道的事情。 就知道谢灼偏爱这种柔弱又倔强,不屈又善良的小白花。 “自母亲亡故,除了相依为命的小知,小宁大夫是唯一肯定我的人。” 顾荣眼里划过黯然,声音染上了几分唏嘘和哀愁。 守在廊檐下的青棠:是她肯定的不够明显,还是她不算人? “小姐。”青棠语气幽怨。 顾荣:大意了。 目睹这一幕的谢灼,只觉心底悄然泛起一圈圈细腻的涟漪。 是淡淡的喜悦和柔软。 第80章 再等我一年可好 谢灼的好心情整整持续了一日。 似乎还有继续持续下去的迹象。 但在得知乔老太师携嫡孙过府探望汝阳伯时,戛然而止。 他不在意乔老太师,但他在意乔吟舟。 被顾荣干干净净捧在手心放在心尖上的乔吟舟。 心不在焉的谢灼,切菜切到了手指。 于是,他默默地将鲜血流淌的手指伸向顾荣,理直气壮地说:“医者不自医。” 顾荣心头狐疑,面上却分毫不露,关切又着急给谢灼冲洗、止血、包扎。 难道谢灼也如裴叙卿一般忌惮乔吟舟? 还是说忠勇侯府和乔老太师府有旧怨? 上辈子也没听说过啊。 煮粥糊了锅。 添茶溢了水。 切菜切到手。 如此魂不守舍,由不得她不多想。 思及谢灼过分关注她与乔吟舟的年少婚约,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浮现。 有没有一种可能,谢灼对乔吟舟…… 不可能。 不论是谢灼还是乔吟舟,皆是光风霁月胸怀洒落的真君子。 谢灼是皎皎如秋月,清冷若寒霜。 乔吟舟则是君子九思,仁且正。 她荒诞不经的思绪,实际上是对谢灼与乔吟舟的一种亵渎。 顾荣的走神落在谢灼眼里,就成了神思不属。 谢灼心底冒的不再是甜水,而是陈醋。 “顾大姑娘,你弄疼在下了。” 谢灼眉眼低垂,轻嘶一声,哭丧着脸,可怜兮兮道。 顾荣猛然回神,看着系的格外紧,压着伤口渗血的结,歉疚又无措“小宁大夫,我……” “无碍的。”谢灼又不忍见顾荣这副自责愧疚的表情,轻声道“重新包扎一下就好。” “不知大姑娘方才在想什么?” 谢灼状似无意问道。 顾荣眨眨眼,抿抿唇,犹犹豫豫“这是能说的吗?” 闻言,谢灼的心浸泡在陈醋中,整个人冒着酸味儿。 昨日他还是好人,今日就不能袒露心声。 他不服气。 “在下面前,顾大姑娘无不可言之事。” “若我说了,小宁大夫不准动怒。”顾荣尤不放心道。 “好,顾大姑娘但说无妨。” 谢灼向来清冷淡然,语气平缓到连起伏都很小。 “小宁大夫靠近些。”顾荣朝谢灼招招手。 谢灼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附耳。 “我在想,小宁大夫对乔吟舟是不是有难以启齿的心思。” 鼻尖清馥的香气同淡淡的草药的味道一同萦绕。 温热呼吸喷洒在耳侧,谢灼不禁瑟缩了下,耳朵也染上一丝薄红。 “有,有那么明显吗?” 谢灼微微后仰,心跳缓缓平复。 顾荣彻底顿住,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声音艰涩,“你无心亲事不近女色,真的是因为乔吟舟?” 每一个字都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 “你……” “这,不行的。” 乔吟舟要清清白白成为大乾寒门学子、清流心中的明灯,要干干净净不可摧折的屹立于朝堂为民请愿。 这是乔吟舟的毕生理想。 谢灼瞧着顾荣,先是一怔,沉默了好一阵儿,喉间溢出低低的笑声,肩膀微颤,胸膛也随之起伏着,良久才意味不明道“你所说的难以启齿的心思,是我心悦于他?” “不是吗?”顾荣有些茫然。 谢灼努力克制着想要轻抚顾荣鬓边散落的发丝的冲动,嘴角微扬,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心中确有思绪,但并非你所揣度之念。” “顾荣。” 这是谢灼第一次唤顾荣的名字。 “我无心婚事不近女色,不意味着近男色。” “宁缺毋滥,得而九死不悔。” “你嫉妒乔吟舟?”顾荣试探道。 面对似乔吟舟那般干净纯粹的犹如白色山茶花,偏生又惊才绝艳的令人望尘莫及的人,不是倾佩,就是妒忌。 谢灼挑眉,似是诧异顾荣骤然的了悟。 “是嫉妒。” 顾荣蹙眉,在谢灼的手指上打了个好看的结,忧心忡忡道“其实,你根本无需嫉妒乔吟舟的。” 忧及忌妒生,忌妒益忧患。 谢灼好整以暇的看着顾荣“为何?” “你与他,各有千秋。”顾荣发自肺腑道“他有他的好,你也有你的好。” 谢灼坦坦荡荡“可我就是嫉妒他。” 嫉妒顾荣对乔吟舟的用心。 顾荣:…… 她甚少跟君子打交道,竟不知君子言嫉妒也是如此坦率直白。 谢灼遥遥望向庭院里竹林旁那道青衣身影,衣摆随风而扬起,似是要与竹林融为一体。 那人身形清瘦,眉眼秀气,温文尔雅,仪容端正。 一双眸子,含笑静静的注视着他和顾荣。 乔吟舟啊。 “荣荣。” 乔吟舟颔首示意,温声唤道。 顾荣蓦然回首,不自知扬唇一笑,眸子清澈灵动。 “闻……” “乔公子。” 那句脱口而出的闻赋哥哥终是咽了下去。 五年了。 当年的少年郎,也可以独当一面了。 顾荣起身,笑着介绍“这位是小宁大夫,宁如珩。” “这位是连中两元的乔闻赋。” “幸会。” 谢灼作揖道。 乔吟舟回礼“宁大夫,幸会。” 乔吟舟的眸子里不见戾气,似雨后初霁的天空。 “荣荣,可否陪我走一走。” “好。” 竹葳院的竹林很大。 谢灼目送着两人一同离去。 伸出手指,捏了捏眉心,心中暗道,顾荣还在钓他这条鱼,能不能专一些! 还有乔吟舟! 婚约已废,五年未见,开口闭口荣荣! 荣荣! 他唤一声顾荣,都需三思而后行。 事实再一次证明,他确实嫉妒乔吟舟。 清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 “小宁大夫是荣荣心仪之人吗?”乔吟舟侧头垂眸看着紧张的揪着衣角的顾荣,问道。 顾荣的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思绪纷乱如同她与谢灼共同熬煮的粥。 乔吟舟怎会来寻她。 “不是。”顾荣声音低如蚊蝇呢喃。 她不会心仪谢灼的。 她不愿辛辛苦苦挣扎筹谋,摆脱汝阳伯和陶氏的桎梏,再跳入更大的樊笼之中。 几十年如一日,察言观色,伏低做小,讨好长公主,侍奉谢灼,甚至还得考虑着与乐安县主化干戈为玉帛。 她是个很现实,又很自私的人。 乔吟舟的眼神亮了亮“荣荣,再等我一年可好?” 第81章 我不该是任何人生命里的锦上添花 顾荣一时愕然,抬眼就看到了乔吟舟蕴着笑的双眸,温润的侧颜。 青衫如竹,衣襟处露出一截雪白的里衣边。 雅致而温润。 外柔内刚,风骨自成。 这就是乔吟舟。 表里如一的乔吟舟。 顾荣默然良久,心绪纷乱如同野草般疯狂蔓延,难以遏制。 “乔公子何意?” 顾荣喉咙发紧,声音异常艰涩。 乔吟舟轻声叹息,迎上顾荣那双潋滟又茫然的眸子,抬手摘去飘落在顾荣步摇上的竹叶,神情中染上了一丝浅淡的羞赧“荣荣,本欲万事俱备尘埃落定时再与你商量,可近来听闻伯府的风波,心生惶恐,故而斗胆贸然提出。” “待到明年春闱结束,我携聘礼娶你过门可好?” 顾荣心中惊讶更甚,长睫微颤,片刻之后,缓缓说道:“我们的婚约五年前便已经解除了。” “荣荣。”乔吟舟脸色刷白,故作镇定的把莲鹭花纹玉佩捧至顾荣面前,忐忑道“这五年来,我一直留着信物,日夜希冀有朝一日能物归原主。” 顾荣视线掠过莲鹭花纹玉佩,心不由得的一颤,抿抿唇,轻声道“乔公子,我不愿走回头路。” “当年看似是我亲自登门退了婚约,实际上呢?” 目光明亮而坚定,犹如清晨第一缕穿透夜幕的曙光,缓缓而坚定地攀升至顶峰。 既驱散了黑暗,也未留下任何自欺欺人的余地。 她不愿拖累乔吟舟是真,乔母有意解除婚约也是真。 “荣荣。” “劳烦乔公子唤我一声顾姑娘。”顾荣直直地望着乔吟舟,不闪不避。 乔吟舟神情慌乱“荣……” “母亲不会再反对了……“ 顾荣语气平淡接话“是因为乔公子与乔老太师达成了交易吗?” 那句待到明年春闱结束,携聘礼娶她过门,足够她洞悉其中内情。 “三元及第?” “对吗?” “乔公子求了老太师,以三元及第为代价换求娶我。” 乔府,乔老太师的决策,无人敢于质疑。 “还有,不反对不代表乐见其成。” 上辈子,乔吟舟的确三元及第,名扬大乾,清贵至极。 那时的她,已经是裴叙卿的妻室。 “娶我,会影响乔公子在士人间的清明,会阻碍乔公子的仕途。” “嫁乔公子,亦会让我受尽委屈,违心的贤惠仁善,以德报怨,眼睁睁看亲者痛仇者快,只因乔家的清誉不容有损。” “我明白乔公子意欲救我出火坑,然而于我而言,乔家亦是花团锦簇的险地。受再多的委屈,落在外人眼中,也会变成是我不识好歹恩将仇报。” “我感念乔公子的用心,但我不愿嫁乔公子。” 顾荣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人贵有自知,不仅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更应该清楚内心所向。 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什么样的委屈能受,什么样的委屈不能受。 她不愿意一生都卑躬屈膝,也不愿意委曲求全。 乔家,家风严明清正,诗书传家,恪守圣贤之道。 乔吟舟,君子九思德才兼备,确是万里挑一的良配。 却不是她这种从地狱里爬出来,矢志报仇雪恨的人能肖想的, 心动肖想便意味着亲手斩断复仇的枝蔓,作茧自缚。 沉思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决然言道“儿时的婚约,就让它如过往云烟,飘散无踪吧。” “乔公子本应清白无瑕坦坦荡荡,成为大乾朝堂中一面凛然不可侵犯的明镜,震慑贪官污吏,庇护黎民百姓。” “我亦当顺应心之所向,而非任何人生命里的锦上添花。” “乔公子以为如何?” 乔吟舟垂眸敛眉。 荣荣的这番话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决然清醒的让他无可辩驳。 从小守着的花种,在他错失的五载,倔强绽放。 开了花,长了刺,披了盔甲。 “荣荣,可想好了?” 乔吟舟心口泛起细细密密的疼,悄然蔓延至全身。 是他太慢了,让荣荣等的时间太久了吗? 若他两年前秋闱夺魁,翌年直接参加春闱,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他不敢冒险。 祖父要的是三元及第,不是及榜题名。 荣荣浑身的尖刺,何尝不是荣荣受的苦。 乔吟舟生不出丝毫埋怨。 顾荣定定的颔首“想好了。” 乔吟舟温柔地笑了笑,紧握着那片从顾荣步摇上轻轻拂下的竹叶,轻声说道:“荣荣,你明白的,十年的相伴,我绝不会做出任何让你感到为难的事。” “这五年,你受苦了。” 蓦地,顾荣感到鼻尖一阵酸楚,急忙低下头,缓缓地眨着眼睛,将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水强忍回去。 “荣荣,不嫁便不嫁。” “莫哭。” 乔吟舟似有一双能窥破人伪装的眼睛。 透过一方已经泛黄的手帕,手帕上绣着两只正在啄食米粒的小鸡。 顾荣仰起头,轻哼一声,虚张声势“没哭。” “好,没哭。”乔吟舟顺着顾荣道。 哄人的语气像极了青棠。 紧接着,乔吟舟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两个精致的小玉罐。 “这是沉鱼膏。” “待你脖颈和手背上的伤口结痂后,每六个时辰涂抹一次,可以确保不会留下疤痕。” “我记得你幼时被街巷里的小野猫挠了,留了道浅浅的印子,哭晕了过去,直说自己是丑姑娘了。” 乔吟舟的声音犹如耳边轻拂过的春风,勾的顾荣尘封脑海的旧时回忆点点复苏,迅速发芽抽芽,摇曳着。 她也有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沉鱼膏难得,乔……” “唤我声闻赋哥哥吧。” 顾荣笑道“你已弱冠,我亦及笄,终归不同少时。” “那便唤我兄长。” “兄长。”顾荣不再扭捏推辞,从善如流。 “沉鱼膏珍稀无比,一罐难觅,历来宫里得宠的娘娘尚且不够分,兄长从何而来?” “昨日替陛下作了篇赋,讨得陛下龙颜大悦,便求来了赏赐。”乔吟舟云淡风轻说着“荣荣,不必有心理压力。” “你知道的,作赋也好,吟诗也罢,是手到擒来之事。” 顾荣垂眸。 不一样的。 所谓的赋,不出意外是洋洋洒洒的颂词。 而清流要的是不谄媚逢迎的风骨。 第82章 我在图顾荣图我 乔吟舟不由分说将沉鱼膏放在顾荣手中“一样的。” “荣荣,我想去探望下小知。” 一举一动,依旧是那般温润如玉。 顾荣终是没有勇气问清楚当日佛宁寺禅房中的人是不是乔吟舟。 其实,是或不是都不重要了。 她和乔吟舟之间说的清清楚楚,未留一寸旖旎缱绻。 当顾荣和乔吟舟谈笑风生地从竹林小径中走出时,谢灼感到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彻骨的寒意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乔吟舟不会是后来居上了吧。 目光定格在顾荣手中的白玉罐上,一时间怔住了。 沉鱼膏。 他也给顾荣准备了沉鱼膏,只是还没想到合适的理由。 明明他已经暂住伯府了,可近水楼台未得月。 谢灼的心中涌现出一种莫名的慌乱,仿佛被无数细小的麻绳紧紧束缚。 “宁大夫。” 察觉到谢灼的敌意和不经意间弥漫开来的压迫感,乔吟舟眉心微动,瞬间了然。 这份敌意的根源在荣荣。 不过,有这样慑人气势的会是普普通通的大夫? 谢灼不闪不避,与之对视“不知乔公子有何见教。” 说话间,状似漫不经心的抬了抬胳膊,露出了手腕上的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 一晃,再一晃。 乔吟舟瞳孔一缩,疑惑的看向顾荣。 顾荣眨眨眼,她也很茫然啊。 谁来告诉她,她只是去了趟竹林,谢灼的手腕上就添了串手串。 随身携带,间接佩戴? 清清冷冷如一尊玉像的谢小侯爷化身开屏的花孔雀的即视感。 对上乔吟舟疑惑的眼神,顾荣有些讷讷道“是我送给小宁大夫的谢礼。” 乔吟舟:…… 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千金难得。 这下,乔吟舟有些不确定是不是宁大夫一厢情愿了,轻叹一声,打定主意,得弄清楚宁大夫的身份。 乔吟舟探望了顾知后,并没有久留,嘱咐几句后,便告辞离开。 “顾大姑娘。”谢灼斟满一杯热茶,递给顾荣,故作不经意地说道,“乔吟舟确实是位重情重义之人。多年未见,得知大姑娘受伤,他依然挂念在心,特意前来探望。” 顾荣接过茶盏,只觉谢灼语气怪异的很。 但她难得轻松雀跃,懒得去细究谢灼话中的深意。 茶水热气缭绕,氤氲着她眼底的笑意。 茶水中倒映着谢灼的身影。 “他不只是来探望的。”顾荣浅啜了口茶水,轻描淡写道。 “求娶?” 一抬眼,便看到谢灼的脸色甚是苍白。 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在此刻都隐约可见。 开屏的花孔雀再一次变为一尊清冷冷的玉像。 还是布满裂痕,一触即碎的那种。 “你们要重续少时婚约?”谢灼沉声道。 耳畔轰鸣声骤起,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全身,冻得谢灼几乎无法动弹。 顾荣摇摇头“小宁大夫莫不是忘了,有长公主殿下操心我的婚事。怎能前脚央求长公主殿下,后脚便私定终身?” 说到此,顾荣顿了顿,神情戏谑“还有,我的命不是交给了小宁大夫吗?” 谢灼被顾荣用一句话就套住了。 由生到死,由死到生。 “仅是如此吗?” 谢灼突然间想听顾荣说句真话。 顾荣托腮,眉眼弯弯“谢小侯爷想听真话?” “可真话需要用真话换。” “谢小侯爷确定要听吗?” 四目相对,顾荣的眼睛里是生机勃勃的笑容。 比他之前看到的,都要真实明媚。 是冬去春来,万物生的明媚。 这样的变化,因乔吟舟而生。 谢灼难以言表他那复杂的心情。 “听。” 顾荣微微勾唇“他有他的路,我有我的路。” “他的路得清白规矩干干严谨。” “我的路得心之所向随心而为。” “强行同路,难免委屈。” “这个答案,谢小侯爷满意否?” “在下满意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顾大姑娘真心与否,坚定与否。”谢灼轻声道。 顾荣将杯中茶饮尽,飒爽直接“还是那句话,我不愿走回头路。” “轮到我问谢小侯爷了。” “日后,倘若我与乐安县主只可活一,谢小侯爷可会继续保我的命?” “我问的是人前行走的谢小侯爷,而非竹葳院中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的小宁大夫。” “谢小侯爷务必想好再回答。” “真话,我会当真的。” “会。” 没有勉强,没有言不由衷。 “为何?” “顾大姑娘,这是下一个问题了。”谢灼淡声提醒。 有那么一瞬间,顾荣怀疑谢灼对她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了。 但也只是一瞬。 即便真的是一见钟情,那也至多算见色起意。 见色起意,起的快也散的快。 “谢小侯爷,言而有信。” “言而有信。” 谢灼继续说道“尚缺一些食材和药材,我出府采购,并顺便前往大理寺取回一些卷宗。” 顾荣垂首敛眉。 不见得吧。 她没有错过乔吟舟临走前,看向谢灼时意味深长的眼神,自然更不会错过谢灼的回应。 想聊便去聊聊吧。 有些话,从乔吟舟口中说出来会比从她口中说出更有力更可信。 “小宁大夫,再去早回。”顾荣笑靥如花。 …… 汝阳伯府外的街巷。 谢灼刚离开府邸,便被乔吟舟的书童邀请至不远处的一家茶楼。 拾阶而上,远远便瞧见乔吟舟倚窗而坐,姿态优雅又端庄,眼角眉梢又透着温润柔和。 似竹葳院的翠竹,更似一朵白山茶。 这是与他截然相反的气质。 “请。” 乔吟舟已经斟好了茶。 “在下有一冒昧之问,还望宁大夫海涵。” “斗胆请问宁大夫当真是徐太医的弟子吗?” 谢灼垂下目光,凝视着杯中轻轻荡漾的茶水,随后抬手摘下了面具,展露出了他真实的面容。 “谢灼。”薄唇轻启,淡声道。 乔吟舟惊愕不已,手中茶杯一颤,溅出的茶水浸湿了袖子,目光深邃地问道“谢小侯爷?” 转瞬,神色一冷,警惕不已“谢小侯爷到底想做什么?” “又在图谋什么?” 谢灼,真正的天潢贵胄。 长公主是贞隆帝一母同胞的姐姐。 十载佛寺清修,一朝下山,得尽宠信。 上京,人人尊称一句谢小侯爷。 清冷不似凡尘俗世人,却戴着面具化身小大夫洗手作羹汤。 “我在图顾荣图我。” 第83章 两小儿争宠 “我在图顾荣图我。” 谢灼指尖缓缓摩挲着茶盏杯壁,语气坦荡又坚定。 乔吟舟怔愣须臾,凝着那双灼灼发亮的眼睛,全然不顾洇湿的袖子,沉声道“你在织情网,等着荣荣自投罗网?” “久闻谢小侯爷光风霁月,清淡似冷眼看世间悲欢的佛陀,怎会行如此卑劣之举?” “乔公子又是以何种立场评判本侯言行?”谢灼挑眉,似笑非笑道。 清清冷冷的人,在此刻显露出不容置疑的威势和锋芒。 “乔公子与顾姑娘之间不过是一段鲜为人知无疾而终的婚约。” “前未婚夫?”谢灼神情冷厉,声音却沾染了些许玩味。 “前。” “如此干脆明了的身份,难道还不足以让乔公子认清现实吗?” “依本侯之见,一个熟读圣贤书遵循圣贤之道的前未婚夫,理应如身埋泉下一般,而不是时隔五年又骤然诈尸,吸食活人阳气。” “乔公子觉得呢?” 谢灼放下手中的茶盏,力道不轻不重。 旋即,抬眸淡扫了乔吟舟一眼,继续道“五载,乔公子当真没有余力照拂顾姑娘吗?” “当真想象不到顾姑娘面临的困境吗?” “生母亡故,己身年少,幼弟孱弱,扬州荣氏人丁稀薄,继母进门,胜负不喜,她所能依凭的唯有那纸婚约。” “本侯想得到,以乔公子天纵奇才的聪慧也应心知肚明才对。” “其中或有苦衷,或有不得已的难处。可苦衷也好,难处也罢,都无法抹杀乔公子五年来对顾姑娘不闻不问的事实。” “真以为两耳不闻窗外事是与世隔绝不问世事了吗?” “乔吟舟,落子无悔。” 乔吟舟低垂下眼帘,良久,他缓缓启齿,轻声道“敢问小侯爷,又是以何种立场指责在下?” “顾姑娘命定的夫婿。”谢灼一字一顿“乔吟舟,你可听清楚了?” 一语毕,霎时陷入寂静。 洞悉谢灼声音里的志在必得,乔吟舟神色愈发晦涩复杂。 “谢小侯爷真心与否?” “在下受孝道和清名所缚,成了谢侯爷口中的前未婚夫。” “谢小侯爷出身显赫天皇贵胄,若有意迎娶荣荣为妻,所面临的挑战与在下相比,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小侯爷究竟有何信心,能够一一翻越一重重高山?” “据在下所知,前些时日,长公主殿下办赏花宴替小侯爷相看择妻。” “乐安县主在外行事,素来以忠勇侯府的主母自居。” “除却乐安县主,还有位姓向的表姑娘。” “上京勋贵官宦之家皆知谢老夫人只待你大婚娶正妻后,便抬向蓉月为侯府贵妾,亲上加亲。” “小侯爷的婚事,自己做不得主的。” “谢老夫人、长公主殿下、陛下……” 谢灼泰然自若,轻抚着迦南香木嵌金珠的手串,淡然道“本侯的真心无需向乔公子证明,至于本侯有何信心能跨越重重山峦,乔公子只需拭目以待静待其变。” “今日,本侯应乔公子之邀,实为告诫乔公子慎言慎行,勿再口出妄言,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乔吟舟的心头突然涌起一丝微妙的释然情绪,然而神情没有泄露丝毫痕迹。 荣荣配得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定。 当年他一时退缩,复而又与祖父豪赌,五年蹉跎,自我感动罢了。 即使没有荣荣,在科考一途上,他依旧需全力以赴。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得即高歌失亦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荣荣不会走回头路,食回头草的。 正如谢小侯爷所言,前未婚夫,仅仅一个“前”字,便抹去了所有可能性。 乔吟舟敛起思绪,眸光里浸了审视和考量。 “如若荣荣心如顽石,不倾心于小侯爷呢?” “小侯爷又当如何?” “强取豪夺吗?” 谢灼摇摇头“乔公子委实多虑了。” “顾姑娘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饶是一时乖顺,也不是苟且偷生,而是伺机绞杀萦绕周身的危险。” “我怎敢强取豪夺。” “还望谢小侯爷能牢记今日所言。”乔吟舟定定道“否则,哪怕以卵击石,乔某也会为荣荣讨公道。” 谢灼道“也希望乔公子做一个合格的前未婚夫。” “另外,乔公子应当唤她顾姑娘。” 倏地。 乔吟舟笑了。 “若非今日得以相谈,乔某竟未曾料到,向来清冷孤傲,宛如玉石凝结寒霜的谢小侯爷,也会流露出如此鲜明的喜怒哀乐。” “本侯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又有何奇怪。”谢灼睨了乔吟舟一眼,漫不经心道。 “乔吟舟,你我闲谈,勿要让顾荣知悉。” 乔吟舟若有所思,目光扫过那串迦南香木嵌金珠手串,福至心灵“你想自己做猎物?” 谢灼不置可否,只是淡声道“她安心。” 这世上有的人不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笃信馅饼中是砒霜是刀剑,更愿意相信点点滴滴日复一日耕耘而来的回报。 顾荣就是这样的人。 “乔公子,本侯要去采买做药膳的食材了。” 谢灼将茶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站起,轻轻抚平外袍上的皱褶,又恢复了那副万物不萦绕于心的模样。 乔吟舟抬手“谢小侯爷请自便。” “对了。” 指了指那串迦南香木嵌金珠“宁大夫佩戴不起一粒难觅珍贵无比的迦南香木珠。” “顾大姑娘知本侯修佛,精心挑选特意送本侯的。”谢灼状似云淡风轻“本侯推辞不得……” 乔吟舟打断了谢灼扬扬得意的炫耀,温声道“如若小侯爷实在不想要,乔某可代为转告顾大姑娘。” “以免顾大姑娘无形间便强人所难。” 谢灼呼吸一滞。 乔吟舟实在不可爱。 这辈子都不想再跟乔吟舟打交道。 “乔公子不佩戴,是因为不喜欢吗?” 乔吟舟答“在下乃儒家弟子。” “不修佛,不信佛。” “此手串赠予在下,有宝珠蒙尘之嫌。” “不过,赠予谢小侯爷似也是明珠暗投。” “谢小侯爷当真信佛吗?” “对了,在下有彩虹色的面人,有顾大姑娘幼时的画作。” “谢小侯爷没有,是因为不喜欢吗?” 第84章 他想英雄救美 古有两小儿辩日,今有两郎君争宠。 一是上京赫赫有名的谢小侯爷。 一是有望三元及第的吟舟公子。 幼稚起来,颇有种男子至死是少年的意思。 谢灼丝毫不虚“开口曾经,闭口幼时,不提如今和以后,是因为不想提吗?” “乔吟舟,过去时就要有过去时的低调谦卑,好汉不提当年勇,梅花不提前世绣。” “吟舟公子,君子九思啊。” “告辞。” 拱拱手,欲扬长而去。 “谢小侯爷,你的脸忘拿了。”乔吟舟戏谑提醒。 谢灼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伸手拿起茶桌上的面具,故作镇定,缓缓走下台阶。 若不是此等薄如蝉翼,透气又贴合的面具价值不菲又极其难制作,他很想高贵冷艳的回一句,那是你的脸! 待他富贵了,定要做十张八张! 乔吟舟凝视着谢灼那似是仓皇逃离的背影,不禁失笑,轻轻摇了摇头。 谢小侯爷,任重道远矣。 茶楼外。 宴寻紧握着几卷陈旧的卷宗,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谢灼耳垂上那可疑的绯红,心中默默地思忖。 小侯爷移情别恋了? 宴寻探头,朝茶楼看了一眼又一眼,试图探清勾的他家小侯爷心神荡漾的小狐狸是谁? 若是没有女财神阔绰,他是不依的。 “你落枕了?”谢灼蹙眉,淡声询问。 宴寻收回视线,神神叨叨道“小侯爷,属下听了则趣闻。” “你还有闲暇时间听趣闻?”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名门贵公子脚踏两只船,您猜怎么样?” 谢灼微掀眼皮,无奈道“本侯是在赴乔吟舟的约,休要胡言乱语。” 宴寻恍然,低声喃喃“原来是情敌,不是小狐狸精。” “乔吟舟算哪门子情敌!”谢灼脱口而出。 一语毕,谢灼才发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 宴寻暧昧一笑。 旋即正色道:“小侯爷,这是新发现的关于愍郡王谋逆逼宫案中受牵连之人的卷宗。” 谢灼颔首“辛苦了。” 宴寻道“属下的份内之事,接下来小侯爷更辛苦。” “何意?”谢灼不解。 “今日一早,老夫人便将表姑娘接回侯府小住。” 说是小住,实则长住。 宴寻大抵能猜出老夫人的打的算盘。 等不及了,想耍些小手段将表姑娘送给小侯爷暖床,趁机给表姑娘求个名分。 毕竟,表姑娘马上二九年华,没有再年复一年任性蹉跎的资格了。 闻言,谢灼眉头越皱越紧,眉宇间尽是不悦。 他从没给过向蓉月任何模棱两可引人遐想的承诺,可偏偏向蓉月好似听不懂人话一般,只梨花带雨哭着,娇娇弱弱惹人厌烦,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一次次拒绝无果后,他索性不再见向蓉月。 “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罢了,理由不重要。” 宴寻愕然“难道听之任之,不予理会?” “小侯爷,您的清白还要不要了?” 谢灼眸里划过一道暗光,清冷的脸上染了冷厉“听之任之?” “一次次顾忌,无异于纵风止燎。” “宴寻,本侯给向家姑娘留的体面还不够吗?” “够!”宴寻不假思索。 谢灼轻飘飘道“那便不留了。” “有些人把这份礼貌当纵容,她不要体面,那就索性别体面了。” 宴寻眼睛亮了亮“小侯爷打算如何做,属下能帮上什么忙,小侯爷尽管吩咐。” “出家!”谢灼一字一顿。 宴寻:…… “本侯在佛寺中静修十年,佛法深邃无垠,六根已断得彻底,确实对男女情爱不再挂怀。” “屡遭逼迫,痛苦难忍,一心想要真诚地领悟佛法,皈依佛门。” “宴寻,这套说辞如何?” 谢灼挑眉,清凌凌道。 他得陆陆续续为迎娶顾荣铺路。 铺一条花团锦簇,满是祝福和期盼的路。 若想与顾荣修成正果,绝不能由着祖母、母亲居高临下的挑剔指摘,觉得是顾荣高攀。 顾荣应该以救世主的姿态下嫁于她,抬头挺胸底气十足。 宴寻默默竖起大拇指“甚妙。” 顿了一瞬,压低声音,继续道“陛下怕是会动怒。” 谢灼眉眼微垂,幽幽道“我只是无心婚事,又不是不忠陛下。” “这几年,向家仗着向蓉月一副非我不嫁情深不悔的模样和祖母固执的偏宠,结交了无数人脉,得了数不清的好处,俨然忠勇侯府岳家的做派。” “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冤有头债有主,陛下的怒火自然也会精准到位。” “等本侯明日傍晚离开伯府归家后,顺势闹上一闹,前往佛宁寺剃度出家。” 清白不可失。 宴寻:他除了说小侯爷英明,还能说什么。 …… 春风轻拂着衣襟,街头人潮涌动。 裴叙卿撑着张桌子,支了个小摊,竖了个招幌,招幌上书代写家书。 身上仍旧是那件已经洗得褪色的青衫,却失去了在佛宁寺时的那份整洁与挺括,此刻它皱巴巴的,布满了墨迹与油污的痕迹。 他的脸庞虽依旧清秀,但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疲惫,眼眶下挂着青黑的阴影,下巴上则是杂乱无章的小胡茬,整个人显得极为狼狈不堪。 自从被佛宁寺驱赶下山,他本想凭借举人的身份去一些员外家中谋一份客卿的差事以维持生计。 但,他的卑贱出身和疑似在佛寺行龌龊之事被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甚至有好事者贴出了他的画像。 同窗以他为耻,称他败类。 永宁侯府的纨绔公子带着帮打手对他拳打脚踢,警告他不准打着侯府的名义行事,否则打断他的手脚。 就连年少时授业解惑的恩师,也与他断绝关系。 无处可去,只能暂时在城北贫民窟的破庙里,勉勉强强是一处遮风挡雨的容身之所。 身无分文,难以果腹,便挪出破庙里废弃的香案,摆在街口,以替不识字的百姓写家书,赚取些铜板为生。 风似乎急了些,吹的招幌飒飒作响。 裴叙卿轻轻揉着眉心,闻着廉价墨汁的气味,目光落在那件破旧且边缘磨损、起毛的衣袖上,心中不禁涌起一种感觉——他的命运本不该如此。 那该是什么样呢? 裴叙卿想起了穠艳独绝,又犀利果决浑身是刺的顾荣。 如果不是顾荣,他的处境也不会如此凄惨。 不过,想起顾荣的处境也岌岌可危,裴叙卿心情顿时舒坦了。 先是龙阳之好的未婚夫。 又是被未婚夫的爹娘被逼自戕。 裴叙卿想,他是不是可以英雄救美了? 第85章 结成异姓兄妹吧 掉入深渊,四面楚歌孤立无援,便能感同身受他的苦楚凄凉。 他愿不计前嫌求娶坏了清名的顾荣,做顾荣的救命稻草。 自此,顾荣全心全意不遗余力扶持他成为人上人。 奴仆成群,锦衣玉食,无任何后顾之忧。 顾荣用金银玉石古玩字画铺平他青云路上的每一级石阶。 这才是他应该拥有的人生。 思及此,裴叙卿心潮澎拜。 “裴书生,来生意了。” 在香案前投下一片阴影,一只布满老茧和旧疤的手轻抚着桌沿,浓郁的夜香扑面而来,另一只手的指尖捻着两枚乌黑的铜板。 裴叙卿抬眸,凝视着一身破烂肮脏短打,沾满不知名污渍的老翁,嫌恶鄙夷的同时,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历尽艰辛饱尝冷暖,忍受无数轻蔑与苦难,考取功名,不是为了在底层挣扎,为两枚铜钱折腰的。 裴叙卿屏住呼吸,淡声道“老伯,裴某不做替人代写家书的生意了。” 说话间,干脆利落的收拾起香案上的笔墨纸砚。 至于招幌和香案,被他弃在了街角。 一心只想着要用这些时日的积蓄置办身干净的长衫,再去客栈定间房沐浴一番,拾掇的清清爽爽,再设法约见顾荣。 对于裴叙卿自以为是的英雄救美,顾荣一无所知。 即使知悉,顾荣至多会赏一句长得挺丑,想的倒是挺美。 汝阳伯府。 竹葳院。 “在下眼拙,今日才知顾大姑娘慧智兰心多才多艺,能巧手捏制出彩虹般绚烂的面人。”谢灼斜倚在圈椅上,轻轻翻越着着卷卷宗,并未抬眸,声音低沉清润,如金石之声,却透着丝丝诡异。 顾荣眉心一跳,下意识的觑了谢灼一眼。 恰巧对上谢灼辨不出喜怒的脸,心里那种奇怪又无语的感觉更重了。 不是! 谢灼和乔吟舟碰面,一个是她费心钓的鱼,一个是十载婚约的前未婚夫,聚在一起,难道不应该互通有无她这些年受的委屈,然后恍然惊觉,她可真是个令人心疼的小可怜。 怎么可以聊到五颜六色的面人儿上? “小宁大夫从何处听来的无稽之谈?”顾荣义愤填膺,理直气壮“我生来手拙,怎么可能擅捏面人儿。” 谢灼挑挑眉,抬眸“吟舟亲口所言。” 二人四目相对,顾荣只觉脑子里火花四溅,宛若晴空霹雳,一时间脑子里都有些空白。 谢灼就这么水灵灵承认与乔吟舟私下秘密相见? 她还以为谢灼会瞒得严严实实,确保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能传入她的耳中。 乔吟舟:谢小侯爷确实警告过他要保守秘密! 谢灼:明明只需保密情网中的猎人猎物攻守态势! 顾荣抿抿唇,故作狐疑道“以前未曾听闻小宁大夫与乔公子有交情。” “一见如故。”谢灼一本正经。 何止一见如故。 乔吟舟祖宗十八代,他都调查的清清楚楚。 他不允许顾荣亲手编织的情网中,还有其他鱼儿紧紧咬住网不放。 顾荣暗暗撇嘴。 胡言乱语。 乔吟舟是真正的谨言慎行,克己复礼,以身作则,不屑说谎。 心中这般思忖,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变了滋味。 “真的吗?”顾荣面露惊讶,感慨地说“实在难以置信,君子九思的吟舟公子竟然也会撒谎。” “世风日下。” “人心不古。” 语气里半是惋惜,半是唏嘘。 谢灼蓦地有些不自在。 莫不是他曲解了乔吟舟的意思? “不瞒小宁大夫,我确实不擅捏面人儿。” “幼时倒是有段时日喜欢将厨房婆子捏的面人儿涂抹的花花绿绿,毫无章法无甚美感,委实算不得彩虹般绚烂。” “当不起小宁大夫和吟舟公子的谬赞。” 闻言,谢灼的脸腾的冒起热气。 乔吟舟的确并未亲口说面人儿是顾荣亲手所捏。 不过,愚公都能移山,乔吟舟背口黑锅怎么了? 君子不应在背后议论他人是非,更不可进行诽谤污蔑。 但,情敌能是一般人吗? 如此一想,谢灼又理直气壮起来。 “顾大姑娘能为在下捏面人儿以作谢礼吗?” 顾荣嘴角微微抽搐,这还是那个连收谢礼都要连连推辞,甚至还要找寻冠冕堂皇借口的谢小侯爷吗? 主动索要,说明有所进步。 但,强人所难是不是不太好。 顾荣硬着头皮“我试试吧。” 于是,在谢灼给顾知炖煮药膳时,顾荣冷着脸如临大敌的和起了面。 搞不懂,在厨房婆子手中分外乖巧听话的面团,怎么到了她手里后,便生了反骨。 这一刻,顾荣真想掏出一叠银票甩谢灼脸上,来一句“拿去吧,这都是本大小姐的银票,莫说一两个面人儿了,就是买下两间作坊也绰绰有余。” 心里吐槽碎碎念,神情也逐渐染上了怨念。 最后,捏了尊四不像的小佛陀,晾在窗下的案板上。 大肚子肥耳朵圆脸颊。 最起码特征够鲜明。 认不出来不是她的错,是谢灼老眼昏花。 谢灼余光时刻关注着顾荣,见此情形不禁笑了笑。 谢灼将药膳盛出,递给青棠,随后捻起一团面,不一会儿,一只机灵而俏皮的小狐狸和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刺猬便栩栩如生地呈现在案板之上。 顾荣瞠目结舌。 谢灼这是干一行,行一行? “少时在佛寺清修,跟着寺里的小沙弥在后山捏过泥人。”谢灼轻声解释。 顾荣由衷道“小宁大夫实乃吾辈楷模,天下男子典范。” 眉目如画又位高权重简在帝心。 洁身自好又心灵手巧厨艺娴熟。 简单来说就是家世高长得俊品性好技能多! 眸光流转,顾荣心中有了主意。 “也不知哪家千金能有好运气嫁给小宁大夫。” 谢灼偷偷地瞥了顾荣一眼,薄唇微启,似乎有话要说,却听顾荣兴致勃勃地说:“我当然不敢奢望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 “不过妻室不成,可以歃血结义。” “结成异姓兄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小宁大夫,意下如何?” “我很诚心的。” “结义后,我的金银财宝就是你的金银财宝。” 当然,谢灼的权势亦非为她所用。 “若小宁大夫质疑,我愿对天起誓。” “如违誓,顾家满门不得好死!” 若真报应不爽,尽管报应到顾家人身上去。 关她和小知什么事。 仇怨尽消后,她和小知是扬州荣氏! 第86章 愿聘娶小姐为妻 顾荣竖起手指,眉飞色舞,眼中闪烁着亮光,郑重立誓。 看其雀跃的模样,不像是在发毒誓,更像是遇到了天大的好事,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之中。 细密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如同微风拂过水面。 闪烁着光芒的眼眸一眨一眨,让人心生怜爱,心绪瞬间变得柔软无比。 但不包括谢灼。 谢灼的心梗的很。 胸口积聚着一股难以消散的浊气,不上不下。 他甘愿入局,成为顾荣的伞,顾荣的刀。 他奢想有朝一日,能与顾荣在情网中风花雪月。 顾荣在绞尽脑汁跟他结义! “不好吗?” “小宁大夫。” 谢灼久久未发一言,顾荣轻咬下唇,眼中流露出一丝哀求,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是我失了分寸,忽略了尊卑之别,给小宁大夫带来了困扰。” 谢灼有苦难言。 眼看着顾眼尾泛红,谢灼斟酌须臾,忙道“并非在下嫌弃顾大姑娘,更无关尊卑轻重。” “实乃高僧所言,我此生缘浅亲疏,兄弟稀少,故不可轻率结义,以免危及大姑娘之安危。” 顾荣心下失笑。 也是难为谢灼了,电光火石间想出勉强能够让人接受的理由。 “原是如此。”顾荣善解人意道。 稍作停顿后,继续说道“小宁大夫在弱冠之年尚未娶妻,原来背后有这样的苦衷。” 谢灼一时间没太听明白。 反应过来后,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顾大姑娘,在下不克妻!” 顾荣抬手,轻遮红唇,轻声细语,吐出句“亲缘单薄。” 谢灼无奈的捏了捏眉心。 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可再解释下去,他又担心顾荣来一句命硬不怕克。 因此,谢灼只希望能够迅速结束这个莫名其妙开始的讨论。 仿佛顾荣神来之笔,莫名其妙便拐至此。 “拒绝顾大姑娘结拜为盟,终究是在下之失,在下愿意接受大姑娘一个请求作为补偿。” “什么要求也可以吗?”顾荣歪着脑袋问道。 “不结义。”谢灼不假思索。 顾荣敛眉,幽幽道“可惜了。” 旋即,作沉思状,缓缓道“我想借小宁大夫在陛下面前的体面讨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这才是她乱七八糟扯一堆的本质所求。 曲明湖春秋阁的谷雨雅集已过去多日,她答应玉泉娘子的事情不宜拖延太久。 羊斟残羹,猫有猫道,狗有狗道。 玉泉娘子虽是花船妓子,但也有自己的人脉和能量。 若是让玉泉娘子觉得她有意相欺,恐生波折。 谢灼心下疑惑“何人?” “一个舞象之年的花房小太监,名唤小泉子。” “如若放他离宫棘手的话,便恳请小宁大夫想法子安排他出宫见一面即可。”顾荣温声道。 谢灼微微凝眉“故人?” 舞象之年的花房小太监。 “故人的弟弟。”顾荣坦白“多年前走失,寻了许久,方有了线索。” “那故人于我有恩,我便想已此偿还。” “好。”谢灼应下。 顾荣到底有多少个有恩情的好故人! 顾荣笑靥如花“谢过小侯爷。” “打点所需的花销,我可三倍奉上。” “顾大姑娘言重了,讨一个花房小太监,无需打点。”谢灼摆摆手“若顾大姑娘心觉亏欠的话,便再捏一个面人儿赠予在下吧。” 顾荣:她更想甩银票。 能用银票解决的问题,为何要劳心劳力。 但谢灼的要求,她没脸拒绝。 顾荣揉着面团,随口道“小宁大夫为何捏了小狐狸和小刺猬。” “像你。”谢灼脱口而出。 顾荣手一顿,颇有些不可置信。 她在谢灼面前所展现的形象,分明是那在风雨中既柔弱又坚韧的白莲花。 怎么就是小狐狸和小刺猬了! “小宁大夫开心就好。”顾荣干巴巴道。 “小姐,小姐,来了。” “来了。” 青棠轻快地小跑,呼吸中夹杂着轻微的喘息声。 顾荣眼睛一亮“何人来了?” 顾扶景吗? 考虑到顾扶景的高洁与傲骨,他回到府邸后,无疑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谢灼和乔吟舟浪费的机会,她得捡回来。 届时,让谢灼好生瞧瞧什么是史上窝囊受气包。 身为嫡长女,被外室子指着鼻子辱骂。 不如,她去投个河? 趁机坏了顾扶景的名声。 尽管她声名狼藉,也是汝阳伯府的嫡长女,是顾扶景的嫡长姐! 顾荣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大干一场。 青棠附在顾荣,小声道“是那日佛宁寺的狗东西。” “他在角门外托婆子带话,要求见小姐一面。” 一语毕。 顾荣脸上的笑意消失的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雪山倾颓前的冷厉肃杀。 裴叙卿! 裴叙卿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不想着自救翻身,竟想着往她面前凑。 难不成以为她退了婚又自戕,就会沦落到需要阴沟里的臭虫来拯救的地步吗? 不,确切的说,裴叙卿不是不想翻身。 是再一次试图把她变成翻身的踏板。 真是好胆! 谢灼耳朵微动,眉心紧蹙。 他耳力好的过分,隐隐约约听清楚了青棠的低语。 裴叙卿? 不是已经师恩断绝,同窗反目,与乞丐抢破庙了吗? 此时来汝阳伯府所为何事? 下一瞬,谢灼面沉如水。 顾荣能想到的,谢灼自然也能想到。 裴叙卿明明是个举子,还是名列前茅的举子,怎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科举是过滤不了人渣的 谢灼抬眸,不着痕迹看向顾荣。 顾荣长呼一口气,耐着性子将掌心捏了一半的面人儿捏好,小心翼翼的摆在案板上,汹涌的情绪已然收拾妥当。 “不见。” “告诉守角门的婆子,汝阳伯府不欢迎贼人登门,再有下次,扭送到京兆府。” 青棠应声而去。 谢灼抿抿唇,沉声道“既是贼人,何须下次,直接捆了。” “疑似贼人。”顾荣解释道。 删删减减再挑挑选选佛宁寺发生之事讲给谢灼。 青棠去也匆匆。 回来的更匆匆。 指尖还悬着几滴血珠,神情难看的紧。 “小姐,他说倾慕小姐之心未改,愿聘娶小姐为妻子。” 第87章 就让侯府清理门户 顾荣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今儿莫不是月老的寿诞,否则怎么解释扎堆儿求亲。 “你受伤了?”顾荣关切地指了指青棠的手指,凝眉问道。 青棠摇摇头,语气染上了自责,轻声道“奴婢没忍住脾气,一时冲动,掌掴了裴叙卿。” “会不会给小姐惹麻烦?” 闻言,顾荣松了口气“掌掴算什么麻烦?” “旧怨在前旧恨未消,竟还敢上门求亲,其心可诛,无异于泼皮寻衅骚扰。” 谢灼猛然启齿,声音冷厉,宛如冬日里最凛冽的寒风,比漫天飞舞的雪花更让人心生寒意,颤抖不已。 顾荣微微侧头,目光轻轻掠过谢灼,眼眸中闪过一丝玩味。 以前只知谢小侯爷是玉做的人,清冷淡漠又通透。 而今,清正愈减,冷意日增。 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肃杀,让她有些怀疑谢灼真真是怜悯弱小的君子吗? “小宁大夫可有妙计?”顾荣弱弱试探。 她以自身为诱饵,将谢灼选为猎物,一方面是因为乐安县主的身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谢灼所享有的光明磊落、清风明月般的美名。 万不能玩脱啊。 “皇镜司。”谢灼薄唇轻启,清冽冽道。 顾荣心下一凛,疑窦更盛。 皇镜司,贞隆帝登基之初创立,不受六部辖制,直属贞隆帝,气焰日炙。 帝待之以腹心之任,掌刺探监察,官情民事皆在刺探之列,察事之卒,布满京城,不少人闻之色变。 “如此小事,何须劳驾皇镜司。” 她委实不愿与皇镜司打交道。 “小宁大夫,虽然我并不特别看重名声,但作为一个人,终究无法完全忽视流言蜚语。皇镜司的威名远扬,一个深居闺阁的女子,终究不宜与皇镜司有所牵连。” 谢灼的视线垂在顾荣面颊,似是想审视清顾荣真实的想法。 “皇镜司出手,可一劳永逸。” “不过正如顾大姑娘所言,有碍闺誉,是在下思虑不周。” “但……” “小宁大夫。”顾荣温声细语打断了谢灼。 她深知谢灼未尽之言。 以谢灼的身份权势,多的是法子让消息烂在皇镜司,绝不可能有半点风声走漏。 可皇镜子司是陛下的,只有陛下想不想知道,没有陛下能不能知道。 若她利用谢灼之事闹到陛下面前,难以收场。 顾荣敛起纷乱的思绪,不动声色继续道“依我之见,不如卖永宁侯府面子,将裴叙卿胡作非为的消息递过去。” “即使永宁侯不认娼女之子,但血缘根深蒂固,不是想否认就能否认的。” “一旦裴叙卿犯下滔天大错,永宁侯府亦将不可避免地受到牵连。” “永宁侯府清理门户,总好过你我出手。” 谢灼未置可否,脸上的表情稍显柔和。 顾荣朝青棠投去了一瞥。 青棠颔首,转身离去。 汝阳伯府。 角门。 裴叙卿一袭白色长袍,干净平整,特意特意挑选了只半旧不新的素银簪束起头发,脊背挺的笔直,寡淡的脸上,一双眼睛熠熠生辉,闪烁着令人心悸的灼热光芒,下巴上的小胡茬刮的干干净净。 乍一看,真真有了几分威武不能屈的清贫书生模样。 左脸颊上的鲜红掌印,又为其添了破碎感。 但,不自知微微前倾的身体,伸长的脖子,泄露了他心底的急切。 顾荣走投无路,他不计前嫌雪中送炭,顾荣没理由拒绝他。 他与顾荣,一个娼妓之子,一个天煞孤星。 般配的很。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青棠带着一众身强力壮的仆妇气势汹汹而来。 大手一挥“捆了!” 裴叙卿一惊,急忙说道:“你是否将我的话一字不差地传达给顾大小姐?” 青棠叉腰,啐了裴叙卿一口。 唧唧歪歪一大堆,听的人作呕。 仆妇们手脚麻利的捆好裴叙卿,顺带很有眼色的用汗巾塞了口,将裴叙卿抬上了停在树下的简陋小马车上。 车轮滚滚,嘎吱嘎吱向前 裴叙卿目眦欲裂,怒瞪着青棠。 青棠反手便是一巴掌,打的裴叙卿晕头转向眼冒金星。 青棠天生巨力,她的一巴掌,堪比小锤落下。 马车穿过街巷,停在永宁侯府的偏门, 青棠心知出门在外,她代表着小姐的颜面,绝不能让人轻视了去。于是整理了下发髻,抚平衣裙上的褶子,方缓缓走下马车。 仆妇上前轻叩门扉“奉汝阳伯府大姑娘之命前来求见侯夫人。” 守门的婆子,匆匆前去报信。 不多时,一个穿着体面的老嬷嬷出现在偏门。 神情倨傲,姿态神气,上下打量着青棠一行人。 见青棠身着霓裳阁的釉里红,织金暗纹长褙子上绣荷花,下裙青绿绣锦鲤芦苇。 发髻上插着翡翠白玉铃兰簪,耳戴和田玉蝴蝶珍珠环。 清新雅致又不失贵气。 眼底的轻视散去了些。 “你便是汝阳伯府的顾大姑娘?” 青棠不卑不亢“大姑娘照料小公子,分身乏术。” 老嬷嬷蹙眉“那你是何人。” 青棠道“大姑娘的贴身侍婢,青棠。” 老嬷嬷的面色再次变得阴沉,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不屑:“一个小小的丫鬟也敢请求面见夫人?” “汝阳伯府当真是不知所谓!” 青棠斜睨了身边的仆妇一眼,仆妇随即走到马车旁,粗鲁地将裴叙卿拖拽下来。 “嬷嬷不妨瞧瞧此人是谁,再决定是否引我去见侯夫人。” 青棠毫不留情地朝裴叙卿的腿窝猛踹了一脚。 一声脆响,裴叙卿跪在地上。 “那个孽种?”老嬷嬷失声惊呼“这是何意?” 青棠敛眉“裴公子闯了祸事。” 老嬷嬷伸出胳膊,横亘在门前,厉声宣称“这孽种闯下的祸事,侯府概不负责。” “我家姑娘说侯府是体面人家,侯夫人年少时更是长公主殿下的伴读,细细算起来,打折骨头连着筋,因而不愿将事情闹到皇镜司,想私下解决,全了侯府颜面,这才遣我前来。”青棠顿了顿继续道“这件事情,必须得面禀侯夫人。” “嬷嬷一再阻挠拖延,若因此损害了侯府的声誉,侯夫人事后追究责任,嬷嬷能否独自承担这一过错?” 老嬷嬷的脸色变来变去,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煞是好看。 片刻后,咬牙道“这边请。” “不过,这孽种不得踏入侯府。” “全依嬷嬷。”青棠一改方才的强硬,温声道。 见状,老嬷嬷心情复杂。 半是恼恨,半是泛酸。 汝阳伯府大小姐身边的侍婢,一身行头堪比侯府的姑娘。 这么阔绰。 给这么多的吗? 第88章 入局撕咬 折兰院。 “奴婢青棠拜见侯夫人。” 青棠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侯夫人上下打量了青棠几眼,轻笑“荣氏的女儿对下人倒是大方。” 一套釉里红,至少值五十两。 寻常大家闺秀都不见得穿的上。 “小姐仁慈。”青棠低眉顺眼。 侯夫人不欲与丫鬟多寒暄,直接道“执意见本夫人何事?” 青棠轻声回答道“回禀侯夫人,大约半个时辰前,裴叙卿突然来到伯府门前,声称要迎娶大姑娘。” “大姑娘差遣奴婢前来探问,此番举动,究竟是裴叙卿一人的轻率妄为,还是永宁侯府蓄意对大姑娘进行侮辱,进而冒犯长公主殿下。” 永宁侯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一个娼妓之子,大言不惭聘娶汝阳伯府的嫡长女? 那个野种,到底在发什么疯。 “此事与长公主殿下有何关联?”永宁侯夫人略显不安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百福手镯。 青棠柔声解释“我家姑娘的婚事由长公主殿下做主,不得与人私定终身。” 随着话语的落下,永宁侯夫人脸上的平静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神情。她的指甲轻轻划过百福手镯上镶嵌的碧玉珠,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侯夫人。”青棠继续道“倘若传至长公主殿下耳中,殿下恼恨我家姑娘也就罢了,但若因此牵连侯府,那该如何是好?” “我家姑娘不愿声张,便没有惊动官府。” 永宁侯夫人轻呼出一口气“此事,永宁侯府全然不知。” “荣氏的女儿倒是好福气。” 青棠笑了笑,恭敬道“大姑娘也是这般说的” “侯夫人,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永宁侯夫人似笑非笑的睨了青棠一眼“不当讲,你便不讲了吗?” “说吧。” 青棠道“奴婢先谢过侯夫人宽容。” “即便裴叙卿的名字未载入侯府族谱,外人亦会将他所闯的祸事归咎于侯府。” “长年累月放任其变本加厉胡作非为,怕是会闯出滔天大祸,拖累侯府。” “奴婢冒犯了。” 永宁侯夫人若有所思,心念转动,却始终拿不出主意。 于她而言,裴叙卿的存在,是背叛、是耻辱。 大婚前夜,她满怀期待,忐忑又娇羞,辗转一夜难眠。 天未亮,便开始上妆打扮。 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美梦在十个月后化为泡影,变成了一场笑话。 万春楼的花魁娘子青芜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跪在汝阳伯府外求名分。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她寤寐思服时,她的未婚夫在万春楼颠鸾倒凤极尽快活。 她肝肠寸断,哀痛欲绝,当场小产,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越想,永宁侯夫人的神情越难看阴沉。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说道:“侯府定会给汝阳伯府的大姑娘一个交代。” 可以不在意荣氏的女儿,但不能不在意长公主。 青棠福了福身,规规矩矩离开。 夫人,不如我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引青棠进入的老嬷嬷,语气阴狠而果决地说道。 永宁侯夫人有一瞬间的心动。 可也只是一瞬。 瞬息后,缓缓摇头“不值得脏了手。” “这些时日,那孽种的事闹的沸沸扬扬,上京不少人明里暗里盯着他和侯府的动向。” “他死不死不打紧,不能连累侯府的爵位。” “去告诉侯爷,本夫人允许裴叙卿认祖归宗了。” 放她眼皮子底下,多的是阴私的法子招呼裴叙卿,省的裴叙卿在外兴风作乱四处树敌。 “孽种认祖归宗岂不是会占了大少爷的长子身份。”老嬷嬷有些不情愿。 永宁侯夫人轻掀眼皮“王嬷嬷,你看,你又短视了。” “裴叙卿是人尽皆知的娼妓之子,又声名狼藉人人喊打,占了庶长子的身份,又何妨?” “余时是本夫人的独子,本夫人怎可能不替他筹谋。” “去吧。” “汝阳伯府的大小姐还在等本夫人的交代呢。” 喊打喊杀,是最不入流的手段。 她要让裴叙卿有苦说不出。 “还有,告诉兄长,本夫人怜惜青芜久埋地底,想施恩让她见见天光,赏赏百花烂漫的春日盛景。” “本夫人的孩子化成了一滩血水,青芜凭什么入土为安。” “让兄长做的隐秘些。” “是。”王嬷嬷应下。 …… 汝阳伯府。 竹葳院。 “小姐,永宁侯夫人会给您什么样的交代?”青棠好奇道。 顾荣蘸着花花绿绿的颜料涂抹的面人,漫不经心道“大概是让裴叙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 在这世上,除了她之外,永宁侯夫人对裴叙卿的仇恨同样深如渊海。 母债子还,天理昭彰。 青棠尤不放心“若是永宁侯鬼迷心窍护着呢?” “外头人都说永宁侯府的世子裴余时裴公子是个不成器的纨绔,胸无大志,日日吃喝玩乐,扛不起永宁侯府的门楣,早晚要将家业败光。” “裴叙卿好歹是个举子,明年春闱下场,指不定还能考中进士。” 顾荣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眸,语重心长的替青棠解惑“勋爵子弟吃喝玩乐纵情享乐,是要命的大事吗?” “既没有贪赃枉法,没有卖官鬻爵,没有草菅人命,更没有谋朝篡位,只是荒唐了些,算什么大错呢?” “裴余时活着,就永远是永宁侯府的世子。” “永宁侯没胆子也没理由上奏另立世子的。” “更莫说,裴余时的外祖是礼部尚书,舅舅是国子监祭酒。” “昔日的荒谬行径,永宁侯原本就不占理,否则这些年来也不会因顾忌侯夫人,而任由裴叙卿自生自灭。” “青棠,或许宫城里的那位巴不得勋爵子弟不成器呢。” “圣心如渊,天威难测。” “好了,等着侯夫人的好消息便是。” 青棠抿抿唇,搓搓手“小姐,奴婢似乎打落了裴叙卿几颗牙齿。” 那一巴掌落下时,她隐约听见了咯吱声。 “青棠威武!”顾荣竖起了大拇指“放心吧,侯夫人宽宏大量,不会计较的。” 裴叙卿:不是似乎,是真的。 当塞口的汗巾被拔出,他便吐出了三颗沾血的牙齿。 第89章 资情敌 是夜。 月光皎洁,清风徐来,树影摇曳生姿。 乔老太师府。 烛火摇曳。 一道手捧书卷、埋首苦读的身影映照在窗棂上。 “咚咚。” 窗牖外传来两声脆响。 乔吟舟起身,支起窗牖,映入眼帘的是身着玄衣手捧木匣的宴寻。 隔着半开的窗牖,四目相对。 “月明星稀夜,杀人灭口时?” 乔吟舟的声音带着一丝淡淡的困意,听起来略显沙哑。 宴寻面不改色“乔公子说笑了。” 轻旋木匣上的锁扣,露出两个色彩鲜艳的面人儿。 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小侯爷说,你没有的,他有。” “你有的,他也会有。” “新的记忆可以覆盖旧的记忆。” 乔吟舟有片刻怔愣,目光飘向木架上摆放整齐的花花绿绿的面人儿。 面人儿早已开裂,颇有些面目全非的意思。 宴寻顺着乔吟舟的视线望去,清楚的看到了一排排面人儿,再垂首看看木匣,顿时替自家小侯爷尴尬住了。 嗯,他有替人尴尬的毛病。 与一排排相比,木匣里的两个显得孤零零的。 小侯爷真的不是关公门前耍大刀,自取其辱吗? 乔吟舟收敛了目光,整理好心中酸涩而复杂的情感,语气温和而清晰地问道“名扬上京的谢小侯爷,难道真的如此幼稚吗?” 语气不似讥讽,更似打趣。 宴寻阖上木匣道“小侯爷说,这不叫幼稚,这叫炫耀。” “还有个更贴地气的词,叫吃味。”乔吟舟不慌不忙。 稍稍顿了顿,意有所指,继续道“谢小侯爷身兼数职,离顾大姑娘过于亲近,不见得是件好事。” “还望宴统领代为转告。” 一句宴统领,宴寻闻之色变。 轻勾唇角,幽幽道“没想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乔公子也是见多识广的。” 乔吟舟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意外得知。” “谢小侯爷所携之风雨,不该落在荣……” “不该落在顾大姑娘身上。” 宴寻呼吸一滞。 兴冲冲来。 蔫巴巴去。 窗牖外,又变得空荡荡。 乔吟舟静立木架下,说不出的萧索和遗憾。 若是当年再坚定、再果敢些,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 五年前,到底不如今朝成熟稳重。 抬手,指尖缓缓拂过一个个面人儿,眼角似悬着一滴晶莹。 另一厢,宴寻心事重重揣着木匣回汝阳伯府竹葳院向谢灼复命。 谢灼执笔梳理着愍郡公谋逆案中所有受牵连家族的幸存之人的谊契、联系。 “乔吟舟怎么说?” 谢灼抬眸,饶有兴趣道。 稀奇古怪的胜负欲在作祟。 宴寻抿抿唇,有些不忍打击小侯爷的积极性。 小心翼翼试探道“小侯爷可知乔公子有多少五颜六色的小面人儿?” “很多?”谢灼将毛笔搁在笔架上,接过木匣子,凝眉询问。 宴寻幽幽道“其实也没有很多。” 谢灼尚来不及松口气,就听宴寻继续道“也就勉勉强强摆了两层吧。” 所以,小侯爷是怎么敢派他去炫耀的! “你没跟他说本侯的面人儿是顾姑娘亲手和面,亲手捏的?”谢灼坚守着最后的倔强和尊严。 宴寻:…… 他被乔吟舟的话震住了,便忘记了小侯爷的嘱咐。 “小侯爷,属下能解释的。” “乔公子说您身兼数职,离顾大姑娘过于亲近,不见得是件好事。” “他的消息倒是灵通。”谢灼敛眉,喜怒不明。 “历经三朝的乔老太师不可小觑。” 旋即话锋一转“一句身兼数职,就让你方寸大乱?” “属下知错。”宴寻垂首拱手。 谢灼神情清泠泠的,摩挲着手腕上的串珠,须臾方道“皇镜司三处传来消息,自开春以来,二皇子屡次三番制造机会,邂逅乔老太师的外孙女儿叶楠乔似有两情相悦互许终身之意。” “小侯爷,二皇子与肃国公府的嫡次女宋二姑娘的婚约,乃陛下金口玉言赐婚,板上钉钉,不可更改。”宴寻眉头微皱,心念急转,分析着。 “乔老太师品性高洁,曾以蝉自喻,其诗云:“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此诗被乔老太师镌刻于石碑之上,立于府邸门外。” “他那清高傲骨,为长女挑选的夫婿亦是出自风骨傲然、孤芳自赏的清流世家——叶家。他怎会容忍外孙女成为二皇子的侧妃呢?” “二皇子这步棋,怕是落错子了。” 谢灼沉吟片刻,缓缓道“乔府人丁稀少,乔老太师的女儿下嫁后又仅得一女,如若叶楠乔一哭二闹三上吊,难不成乔老太师还能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外孙女儿郁郁寡欢寻死觅活?” “一旦二皇子迎娶叶楠乔为侧妃,某些事情即便乔老太师并未直接介入,但在外人看来,乔家、叶家与二皇子之间已经形成了不可分割的荣辱共同体。” “安排皇镜司三处的指挥使去趟乔府,提点提点乔老太师,既做纯臣,那便从一而终,以免晚节不保。” 宴寻心惊肉跳,小声喃喃“难道,陛下意不在二皇子?” 谢灼沉默,没有言语。 宴寻心领神会“小侯爷为何要这般照拂乔家?” 谢灼轻声道“冠冕唐皇的理由是,乔老太师一生清正廉明两袖清风,理应得善终。乔吟舟天纵之姿,才华横溢,也该前程似锦。” “那不冠冕堂皇的理由呢?” 谢灼瞥了一眼宴寻“你话太多了。” 提笔,在写的密密麻麻的纸上圈了两个人名“吩咐一处去查。” 宴寻扫过人名,瞳孔一缩,心下暗忖。 云麾将军府也就罢了,承恩公府钟离氏乃皇后娘娘亲族,怎会与逆党乱臣有勾结? “丞昇知悉早年旧事,你去寻他解惑。”谢灼似是看出了宴寻的疑惑,面染困乏的捏了捏眉心,淡声道。 “莫忘了提醒乔老太师。” “属下告退。” 若当真查实愍郡公之子得以逃生是承恩公府的手笔,怕是要掀翻天了。 贞隆帝本身就不喜钟离皇后,恨屋及乌,连带三皇子也不得圣心,但钟离皇后是先帝钦定,明令不得废后,因而宫中始终保持着诡异微妙的平和。 窝藏谋逆之臣,等同造反。 贞隆帝会毫不犹豫抹杀了整个承恩公府。 宴寻觉得,上京要变天了。 也不知多少人能火中取栗,又有多少人会就此覆灭。 第90章 那就废了他 翌日。 当天空泛起鱼肚白的微光时,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汝阳伯府的大门外。 面目清秀的少年郎踩着矮凳走下马车,锦袍加身,腰挂玉佩,脚踩云靴,行走间发带上缀着的两颗水润润的玉珠时不时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少年郎是陶氏寄予厚望的儿子顾扶景。 顾扶景行色匆匆,径直朝霁曙院走去。 “二姐,你……”顾扶景凝视着顾扶曦,见她面颊上的红肿尚未消退,额头上还缠着柔软的布条,不禁感到惊愕。 “顾荣打的?” 顾扶曦仿佛等来了主心骨,眼泪唰的一下子流了出来。 “扶景,你终于回来了。”顾扶曦攥着顾扶景的衣袖“母亲,你救救母亲。” “母亲受了杖刑,罚跪了祠堂,又被父亲掌掴,被顾荣用簪子刺破了喉咙,遍体鳞伤遣送至家庙,前日还被京兆尹传过堂。” “陛下降旨申饬了父亲,还赐下两名妾室。” “扶景,只有你能说服父亲把母亲接回来了。” 顾扶景看着被攥的满是褶皱的袖口,微不可察的蹙蹙眉,抬手扶着顾扶曦的肩膀,稍稍后退了半步“二姐,莫慌。” 不同于顾扶曦的懦弱温婉,顾扶景年纪虽小,但却坚毅自信。 “婚约之事,母亲做的太明显了。”顾扶景沉声道“顾荣是伯府嫡女,再下嫁也不至于嫁一个既无功名,又无家世,甚至连普通商户都不如的沈和正。” “这五年来,母亲志得意满顺风顺水,早就掉以轻心,失了早年间的谨慎多思,自以为完全拿捏了顾荣。殊不知兔子急了也咬人,所以阴沟里翻船也不稀奇。” “二姐性子沉稳,怎么不劝劝母亲。” “母亲并非不听劝的人。” 顾扶景话语中的质疑与责备,宛如一把利剑,在顾扶曦的心中刺穿了一个洞,寒风刺骨地灌入。 顾扶曦不敢直视顾扶景责备的目光,慌乱地低下了头,紧咬着下唇,直到一股铁锈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是我不好。” 顾扶景叹了口气“二姐,事已至此,我不是责怪你,只是你也到及笄之年了,该学着为母亲排忧解难了。” “我会想法子让母亲回府休养的。” “至于挽回名声,我亦有主意。” 随后,环顾四周,附在顾扶曦耳边,低声耳语“二姐,顾知中毒之事,早已过去近十年,所有的证据都隐瞒在时间的黄沙下,证人也成了黄土下的一具枯骨。” “所以,即使太医诊出顾知在母胎中毒,与你我,与母亲又有何关系。” “十年前,母亲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外室,无权无势无人可用,登不了汝阳伯府的门,更莫说对堂堂伯夫人下毒手了。” “二姐,切勿自乱阵脚!” “还有,此等隐秘之事,以后莫见于纸上。” “二姐怎么就能确保送信的小厮可靠。” “我们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万不能行差踏错。” 顾扶曦连连称是。 “我邀了清河郡主的嫡孙沐慎,奉恩公府的小公子南子奕,巳时初便会登门,二姐可想法子激怒顾荣。” “好。” “能不能及时遏制关于母亲的流言蔓延,就看今日了。” “好。” 顾扶景:…… 有那么一瞬间,顾扶景真真觉得自己的二姐烂泥扶不上墙。 …… 辰时初。 望舒院。 顾荣懒洋洋的坐在镜台前,任由青棠梳发髻“青棠,发簪选的素淡些。” “扶风弱柳,楚楚可怜。” “再备上一方沾了姜汁的帕子。” 青棠闻弦音知雅意“扶景少爷要发难?” 虽是问句,语气却分外肯定。 “不是发难,是要装腔作势。”顾荣轻启朱唇“今儿这场戏要唱好,怕是要费不少眼泪。” “我要让顾扶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青棠蹙蹙眉,温声道“伯爷恐怕会便帮扶景少爷。” “就怕他不偏帮。”顾荣轻嗤一声。 “再说了,这出戏的看官可不止伯爷一人。” “自诩一身正气半身傲骨的顾扶景都彩衣加身粉墨登场了,怎么可能不提前邀请些有份量的看官?” “等着瞧吧,汝阳伯府贵客盈门,就是不知这盈门的贵客是让汝阳伯府蓬荜生辉,还是泥泞缠身?” “顾扶景自己跳进了烂摊子,就莫要怪我废了他。” “青棠,你今日去竹葳远守着。” “守着小少爷?”青棠反问。 顾荣摇摇头“守着小宁大夫。” 确保谢小侯爷不会坏她的事。 青棠有些不情愿,嘟囔道“流雨的风寒差不多痊愈了,不如让流雨去竹葳院守着小宁大夫。” “奴婢力气大,跟在小姐身边能护小姐周全。” “哪怕他们不要脸的以多欺少,奴婢也能闯出府去报信。” “青棠,你要相信你家小姐。”顾荣笑道。 此时,顾扶景已在椿萱院陪汝阳伯用早膳。 尽管一连串的烦心事让汝阳伯心绪不宁,此刻他的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父亲,先生建议儿子今岁秋闱下场试试水。” 顾扶景并没有一开始便提接陶氏回府之事,而是一派谦逊孝顺的模样谈起了学业。 汝阳伯眼睛亮了亮“季大儒的意思?” 顾扶景宠辱不惊的颔首“先生说儿子的四书五经已学的极为扎实,若能考中皆大欢喜,若是考不中,也无甚关系。” “先生允诺,不论秋闱结果如何,乡试结束携我前去拜访师公。” 汝阳伯的眼睛更亮了。 他觉得,顾扶景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口喷香扑鼻的鱼饵,勾的他恨不得窜起来咬勾。 季从嘉的先生是已致仕的前任吏部尚书。 虽已致仕,但并没有人走茶凉。 只因现任的吏部尚书是其亲手提拔推举出的。 无师徒之名,有师徒之实。 只要扶景能入了吏部尚书的眼,以后的仕途必然亨通无阻。 “我儿争气。”汝阳伯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儿子不想让父亲失望。”顾扶景眼神孺慕的望着汝阳伯,神情却夹杂着耐人寻味的欲言又止。 并不隐晦。 最起码汝阳伯一眼便看了出来。 “景儿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即使汝阳伯府今时不同往日,但总归还有些底蕴在。” “真的吗?”顾荣提着裙摆跨过门槛,一脸真诚发问。 第91章 让你多读书,你非要养猪 清晨的阳光明媚而不刺眼,透过庭院中的枝桠,在顾荣身后投射出一幅朦胧的叶影画。 顾荣身着一袭青绿色长裙,肩头绣有精致的海棠花,裙摆上盛开着洁白如雪的梨花,通身散发出最柔和而清新的春日气息。 “既然汝阳伯府的底蕴如此深厚,父亲怎么不为自己谋个实权官位?” “是父亲一清如水,风清气正,要以身作则为扶景弟弟做表率吗?” 声音清亮亮的,仿佛探出肩头的春花。 可听在汝阳伯耳中,无异于火上加油。 难得大好的心情,再一次被浓厚的阴霾笼罩。 “大早上的,能不能清净些。” 汝阳伯猛然间将筷子重重掷于紫檀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顾荣眨巴着清澈的眼睛“女儿是在夸父亲。” 旋即,她漫不经心地瞥了扶景一眼,轻声问道“扶景弟弟,你不打算向长姐行礼吗?” “季从嘉季大儒只教书授业不传道育人吗?” “还是说扶景弟弟的尊卑孝悌,礼仪规矩学到狗肚子里了?” 顾扶景神色自若,起身温声解释“扶景唯恐扰了长姐与父亲叙话。” 随后,郑重作揖“见过长姐。” 顾荣轻笑“扶景弟弟收到扶曦妹妹的家书,便迫不及待星夜兼程归家,姐弟情深,令人感慨。” “扶景弟弟是想说服父亲把陶姨娘从家庙接回吗?” 顾扶景脸上的笑意一僵,似是没有预料到顾荣会如此直接。 “扶景弟弟怕是要失望了。”顾荣继续道“陛下金口玉言,父亲治家不严纵妻为恶,倘若一时糊涂接回陶氏……” “我是否感到委屈并不重要,关键在于陛下会如何考虑?陛下是否会认为父亲心怀不满,或者认为父亲抗旨不遵?” “扶景弟弟,长姐深知你与陶姨娘之间母子情深,但你切不可因一时糊涂,而因小失大。” “父亲才是汝阳伯府的顶梁柱。” “顶梁柱折了,汝阳伯府也就沦为废墟了。” “顾荣,你误会了,扶景不是那般不知轻重缓急的人。”汝阳伯见不得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陷入囧况,忙不迭出声解围。 “扶景是在说今岁秋闱之事。” 顾荣:抛砖引玉,她懂! 但,她不允许顾扶景引出这块玉。 就在这时,始终垂首沉默的顾扶曦小声啜泣起来。 声音细小而温柔,听来并不让人觉得厌烦。 顾荣厉声打断,先发制人,冷然道“大早上的,能不能清净些。” “哭什么哭?扶景弟弟归家探亲和秋闱高中的福气都要被你你哭没了!” “父亲一说扶景弟弟秋闱,你便开始哭。” “难不成你是能掐算的半仙儿,已经预料到扶景弟弟秋闱会名落孙山,提前哭上一哭?” “要我说,如若扶景弟弟科考失利,你这一通哭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晦气的紧。” 一语毕,顾扶曦夺眶而出的眼泪悬在眼角,有些不知所措。 她本是想借机让父亲知道母亲处境何其艰难。 可刚响锣,戏就落幕了。 顾荣根本不给她任何发挥的机会也就罢了,还给她扔来一个天大的黑锅。 汝阳伯看向顾扶曦的眼神也变得不善“扶曦,别哭了。” 被顾荣一搅和,汝阳伯彻底失了继续用膳的心情,挥手让下人撤下早膳,眉头紧皱望着顾荣,疾言厉色道“你过来做甚?” 做顾扶景! 顾荣心中暗道。 “久不见扶景弟弟,心中甚是想念。” “女儿也知父亲对扶景弟弟寄予厚望,忧心扶景弟弟关心则乱,在陛下心中留下公私不分,是非不明的印象,届时小顶梁柱还未成朝中栋梁,就先生了蛀虫,只能当废柴处理。” “长姐教训的是。”顾扶景乖巧应道。 汝阳伯也觉顾荣说的有几分道理。 有一说一,顾荣的嘴是贱了些,可脑瓜子也是真的灵光。 顾荣道“所以,扶景弟弟是断不会替陶姨娘求情的,对吗?” 顾扶景垂首,眼里闪过一道暗芒。 顾荣在挖坑等着他跳,无论怎样回答,顾荣都有后招等着他。 求情,是不明是非。 不求情,是因锦绣前程视生母苦难若无睹。 沉吟片刻,缓缓道“一切听父亲的安排。” 顾荣嗤笑一声“扶景弟弟还真是天生为官的料。” “长姐谬赞了。”顾扶景淡声道。 “不是谬赞。”顾荣笑靥如花,声音也甚是明媚清润,可偏生说出的话就是浸着毒含着冰。 “冷心冷情、自私自利、以邻为壑,若此等心性都无法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就有些不正常了。” “顾荣,休得胡言!”汝阳伯脸色骤变,手中杯盏猛地一掷,那由玉石制成的杯盏撞击地面,碎成碎片。 这些言语,能扼住读书人的命脉,能轻而易举的毁了读书人赖以为生的风骨和清名。 见状,顾扶景不动声色的朝顾扶曦投去一个眼神,示意顾扶曦趁热打铁。 “长姐,扶景虽不似小知一般与你一母同胞,但你也不能因小知孱弱多病,难以外出求学科举入仕,便这样处心积虑的抹黑扶景,毁了扶景啊。” “小知体弱是小知命不好,又怪不得扶景。” “他日扶景科举入仕官场得意,你和小知也能沾沾光。”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嫡母在九泉之下得知这些年长姐的所作所为,恐怕会气得难以安息,羞于葬于顾家祖坟。” 顾扶曦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锋利的针刺般划过精致昂贵的绸缎,激起了人们的怒火。 “扶曦妹妹身上的伤可痊愈了?”顾荣歪头问道。 “辱骂父亲的元妻,真真是好家教,好本事。” “扶曦妹妹不妨说说我这些年做了什么?” 顾扶曦脱口而出“打杀仆从、顶撞父亲……” 顾荣看傻子似的眼神看向顾扶曦“让你跟着琴姨娘在致真院好好学规矩,你偏不,哭哭啼啼求着父亲允你回霁曙院。” “打杀仆从,叫赏罚分明,否则何以御下!” “至于顶撞父亲,叫敢于直言不讳!” “陛下一国之君尚且从善如流,难不成父亲比陛下还高贵吗?” “这番做派,委实小家子气。” “扶曦妹妹打算日后入哪家后院做妾吗?” “我懒得与蠢货论长短。” 第92章 我是你大舅啊 顾荣上下打量了顾扶曦两眼,心绪飘离。 不禁沉思,前世顾扶曦在大婚前夕为何选择悬梁自尽。 能着嫁衣,想必不是给人做妾。 顾扶曦是很能忍很懦弱的性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婚事逼的一个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顾扶曦,决绝自戕。 犹记得,顾扶景进士及第时,她还未被裴叙卿背刺关进暗牢。 得知顾扶景高中,她使手段阻顾扶景的前程。 哪怕汝阳伯多番打点,顾扶景也只是勉强混了个从八品的翰林院典簿。 那时的裴叙卿已经在她殚精竭虑的筹谋和大把银子的铺路下爬到了从四品翰林院侍讲学士。 天子近臣。 裴叙卿为讨她欢心,哄她继续出银子,暗中示意翰林院同僚竭尽所能的孤立折腾顾扶景。 顾扶景难以忍受,自请外调做了正九品的同知知事。 后来,直至她被关进暗牢,顾扶景仍在九品官位上扑腾。 因此,汝阳伯府在失去扬州荣氏的财力支持后,便选择了顾扶曦作为顾扶景锦绣前程的垫脚石吗? 思及此,顾荣的眼神越发的讳莫如深。 有怜悯,但不多。 她可没有那么多的烂好心同情立场对立的敌人。 顾扶曦被顾荣的眼神看的头皮发麻,浑身发冷。 先是看傻子的眼神,后又是看死人的眼神。 着实是瘆的慌。 在她想探明时,顾荣已收回视线,看向了顾扶景。 顾扶曦微微抬头,泪眼朦胧,颤声道“我、我……” “扶景弟弟就是聪明人。” “许久未见,一起走走?” 蓦地,顾扶景有些心慌。 他隐隐有些理解母亲为何会成为顾荣手下败将了。 就像是突然开了窍一般,一块铁疙瘩不知何时锤炼成了一柄极其锋利的剑,每一剑都挥的义正辞严。 大道理信手拈来。 “长姐,我还有关于书院的事要与父亲商议。” “那你先商议,我等着。”顾荣坐在圈椅上,优游自如道。 顾扶景:…… 汝阳伯:…… “罢了,还是先与长姐走走吧。”顾扶景的语气颇为无奈。 顾扶曦泪眼婆娑,哽咽着“长姐,扶曦也想与长姐一起走走。” 若是以往,还有几分我见犹怜的美感。 可顾扶曦满脸的伤过于触目惊心,反倒狰狞不已。 顾荣不假思索“我跟蠢货无话可说。” “扶曦妹妹还是留在椿萱院孝顺父亲吧,兴许会有共同语言。” 汝阳伯的眉心皱成了一座小山。 抄手长廊里,顾荣和顾扶景几乎并肩而行。 婢女和小厮,不远不近的跟在二人身后。 十二岁的顾扶景,身量拔的极快极高。 顾荣神情淡淡,风吹得她云袖招展,青绿色的裙袂微微浮动,时不时露出裙摆遮掩下的云缎绣花鞋。 “不知长姐想去何处走走?” “扶景弟弟的意思呢?” 两人嘴角扯出的笑容,一个比一个虚伪敷衍。 “长姐如母,扶景听长姐的。” 顾荣面上笑意加深“那便去门口迎贵客吧。” 顾扶景有顾扶景的贵客,她自然有她的贵客。 身份上或许不如顾扶景所邀之人有分量,但山河不足重,礼轻情意重。 贵在心意。 顾扶景心下一凛,惊疑不定的觑向顾荣。 难道顾荣已提前知悉他的计划,并有了应对之策? 到底顾扶景年少,再沉稳早熟,也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眉宇间的慌乱清晰可见。 顾荣暗嗤。 汝阳伯就是因顾扶景少时显露的聪慧,才下定决心让母亲病故,以给陶姨娘腾位置的吗? 陶姨娘就是为了让顾扶景物以稀为贵,才在得知母亲腹中胎儿为男,毫不犹豫下半竹礵的吗? 一个顾扶景,还真是香饽饽。 不过,越是香饽饽,被她废掉时,才更能体会剜心之痛吧。 莫说什么祸不及子女。 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 陶姨娘、汝阳伯、顾扶曦、顾扶景的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是卧在母亲尸骨、小知难享天年上的。 “长姐,什么贵客?”顾扶景小心翼翼试探。 顾荣懒洋洋掀掀眼皮“扶景弟弟不知吗?” 说着说着,抬头看了看日头“不出意外的话,快要到了。” 顾扶景的心更沉了。 看来,利用清河郡主的嫡孙沐慎,奉恩公府的小公子南子奕算计顾荣的打算得落空了。 辰时末。 在汝阳伯府外的长巷中,两辆装饰精美、豪华的马车映入眼帘。 沐慎和南子奕皆是锦衣华服,气度尊贵。 清河郡主是贞隆帝的同族姑母,背靠皇室,贞隆帝继位后善待有加,沐氏一族水涨船高,在上京的勋贵圈子里很是得脸。 而奉恩公府南家出了个在贞隆帝后宫十余年盛宠不衰的俪贵妃。 伉俪情深的俪。 俪贵妃膝下两子,一是风头无两拥趸者众的二皇子,一是尚在稚子之龄的六皇子。 顾扶景所邀此一人,某种程度上代表着皇族和外戚。 分量足够重,说出的话便是不容置疑的真理。 顾荣大抵是清楚顾扶景打的算盘了。 沐慎略长顾扶景两岁,瞧着一副文弱的书生的模样。 南子奕则有些狂妄霸道了。 一袭火红色镶金边长袍,腰间缠着一条华贵繁复的软鞭,眼尾上扬,下巴高抬起,习惯性用鼻孔看人,说话时也颐指气使,轻佻傲慢的很。 “顾扶景,少爷我来赴约了。” “你姐姐长的不赖嘛。” 顾荣蹙眉,冷声质问“扶景弟弟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我好心邀你前来迎接贵客,你却让你的好友这般羞辱我?” 顾扶景有些凌乱。 顾荣不是知道吗? “南公子、沐公子,这位是在下的长姐。” 南子奕摩挲着腰间的软鞭,笑的轻狂“长姐?” “顾荣?” “那个未婚夫有龙阳之好的顾荣?” 顾扶景面露尴尬,抿抿唇,不知作何反应。 “这位龙阳之好的未婚夫,是顾扶景的亲生母亲陶姨娘为了谋夺家母的嫁妆而极力促成的,京兆尹已经做出了明确的裁决。” “所以,我不知有何好笑之处!” 就在这时,一辆略显破旧狭小的马车停下。 刚一停稳,便有三个蓬头垢面的人如同下饺子般跳了下来。 “扶景,我是你大舅啊。” 第93章 谋定计成 开口之人瞧着似是上了年纪,身着灰白色断褐,鸠型鹄面,鼻凹里沉淀着陈年老垢,嘴唇干裂,仿佛在泥坑里打过滚,看向顾扶景的眼神满是精明与讨好。 “你还记得大舅不? 旋即,一把拉过身后的两人,扯着嗓子继续道“这是你大舅妈。” “这是你小表姐陶秋实。” “大舅这些年过的苦,等你娘接大舅一等就是好几年。” 顾扶景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难以置信地望向顾荣。 顾荣一脸欣慰,眼尾泛着浅浅的红“扶景弟弟,陶姨娘总说自己茕茕孑立,自与无娘家父兄失散后,孤苦无依,可怜的紧。” “虽然长姐委实看不上陶姨娘自甘下贱予人做外室,且又算计我的婚约,谋夺亡母嫁妆,但既入一家门,便是一家人。” “她为了赎罪,前往家庙虔诚地进行清修,我亦无意于过分计较。如今,她怀有身孕,家庙环境艰苦寒冷,与久违的娘家人重逢,总能带来些许慰藉。” “只要陶姨娘能心情舒畅,长姐耗费再多心力寻找也是值得的。” “扶景弟弟,你怎么不认亲呢?” “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吗?” “你是不知,长姐为了将你大舅一家从镇滞关赎回,使了多少银子。” “只可惜,还是迟了。” “你外祖母和外祖父病死了。” 大乾律例,流放之刑,可用金银赎。 顾扶景脸色煞白如纸,嘴唇翕动,身体轻颤,只觉整个人被强烈的耻辱感淹没,恨不得在青石板路上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顾荣怎么敢的! 认祖归宗以来,他呕心沥血维持光鲜亮丽的形象,言谈举止处处效仿真正的名门贵族,又埋首苦读拜得大儒为师,竭尽全力想让旁人忘记他不堪的出身。 可顾荣神不知鬼不觉将母亲那流放在镇滞关的兄长赎回了京。 顾荣:什么呕心沥血,竭尽全力? 薄如纸,不堪一击! 鼻孔看人的南子奕,啧啧两声,语气耐人寻味道“镇滞关?” “赎回?” “顾扶景,你外祖一家是被流放到镇滞关挖矿的罪民?” “啧,汝阳伯还真是会精打细算,只赎你娘当外室养着,全然不顾你娘的父兄。” “堂堂汝阳伯,高祖立国后亲封的爵位,扶立罪民之女做续弦也不嫌丢人。” “有失体统,有辱门楣!” “今日之茶,本公子还是不喝了,以免影响你叙旧畅谈往事。” “平日里瞧着人模人样的,没想到是大象鼻子里插大葱,装蒜。” “沐慎,你也别打扰顾扶景一家团圆了。” 顾荣红着眼眶,有些手足无措“扶景弟弟,长姐本打算给你一个惊喜的,却不知你也邀请了贵客。” “打扰你宴客了。” “扶景弟弟,下次邀客人入府,还是提前说一声的好,省的撞在一处,平添尴尬。” 顾扶景气愤至极,咬牙切齿。 “有劳长姐费心了。” 一个泫然欲滴,一个谦逊恭敬。 南子奕摩挲着下巴,目光在顾荣和顾扶景之间来回移动,又用胳膊肘轻推了沐慎一下,小声道“沐慎,我怎么感觉阴风阵阵的?” 沐慎煞有其事颔首,意味深长地说“可能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要不,喝杯茶再走?” 闻听此言,南子奕的兴致瞬间高涨起来。 他喜欢看! 沐慎未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随你。” 顾扶景欲哭无泪。 “南公子、沐公子,请。” “大舅、大舅母、表姐,请。” 为顾荣精心策划的局,最终却成了吞噬他的沼泽。 南子奕那张嘴没个把门,不出今日,他外祖一家乃是流放镇滞关的罪民的消息,就会传遍上京,传遍明湛书院。 他甚至不敢想,以后该如何应对指指点点。 如若较真儿,他的功名恐怕都会被取消。 而南子奕的身份,也不是他能威逼利诱的。 顾扶景心生绝望,浑浑噩噩。 在莲花池畔,寿山石错落有致地排列着。顾扶景感到心神不宁,一个不稳,脚下一绊,随即噗通一声,跌入了水中,身体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顾荣眼底划过一道笑意。 不枉她特意让青棠暗中挪了寿山石的位置。 顾扶景不会游泳,且极度惧水! “扶景弟弟!”顾荣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这一幕,发生在一瞬间电光石火间。 在其余人反应过来时,顾荣已经在救人了。 莲池里,顾荣的手按着顾扶景的头,一下又一下,狠狠撞向了池中嶙峋的石头,鲜血氤氲在水里。 片刻之后,他装作费力地将昏迷的顾扶景推向岸边。 “救……” “救救扶景弟弟。” 顾荣的身躯隐没于水中,仅有一张洁净而白皙的小脸露出水面。 墨发被水打湿,散落在肩头。 湿漉漉的。 瞧着实在狼狈,却也很是可怜。 南子奕呆呆愣愣“好,好。” 半蹲在地,将顾扶景拖拽上岸。 顾荣带着一丝凄楚却又安心的微笑,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沉没下去。 “小姐。” 青棠和谢灼匆匆而来。 谢灼伫立于河岸,身旁的手紧握成拳,眉宇间透着冷峻,薄唇紧闭。 他不能去救。 会毁了顾荣的清白。 世人不会在意是生死之难,只会觉得是肌肤之亲。 青棠抱着顾荣上岸。 谢灼叹息一声,褪下外袍落在顾荣身上。 一次次,杀敌一千,伤己八百。 汝阳伯府兵荒马乱。 顾荣吐出了之前吞咽的水,随后便苏醒了过来。 至于顾扶景,他昏迷不醒,鲜血源源不断地流淌。 府医进进出出,却束手无策。 “到底发生了什么?”汝阳伯急的双目充血,耷拉着的眼皮恶狠狠抬起来,怒声质问“顾荣,是不是?” “是不是你!” 顾荣面颊上飘着不正常的红晕,似染了风寒,发起了热,虚弱的倚着青棠,咳嗽一声“父亲,不是……” 汝阳伯根本不听顾荣的解释,挥手一巴掌就要落在顾荣脸上。 “丧门星!” “搅家精!” 两只手横空出现,拦下了汝阳伯。 一个是谢灼。 一个是南子弈。 “汝阳伯,顾扶景不慎坠入莲花池中,顾大姑娘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救援,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命悬一线。” “本公子、沐慎以及顾扶景的大舅一家,均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第94章 怎么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顾荣的眼泪如泉涌般流淌,眼中充满了哀伤,哽咽着说道:“父亲,您……” 欲语泪先流。 “原来在父亲眼里,我是丧门星,是搅家精。” “母亲早亡,弟弟病弱,我以为,父亲是我的靠山。” “哪怕父亲不喜我,一次次打骂罚跪断吃食,我都一遍遍告诉自己,父亲只是待我严苛些,并非不管爱我。” 说到此,顾荣顿了顿,苦笑一声“是我自欺欺人了。” “父亲,打吧。” “就当扶景弟弟是我推下的。” “您和陶姨娘可以像过去五年一样,把所有污水泼向我。” “习惯了。” 顾扶景煞费苦心邀来的贵客,成了她义无反顾的见证者。 今日后,会彻彻底底摘去不孝不悌四字。 哪个不孝不悌的人,会舍生忘死救同父异母的继弟,会惨到被生父指着鼻子扇着耳光骂丧门星。 啧! 她是个母早亡,父不疼的绝世可怜虫。 只是,谢灼的气势能不能不要如此吓人啊! 双眸漆漆,渊渟岳峙, 冷的堪比那冰冰凉的莲花池。 看的人心头发寒。 嗯,她更寒。 总觉得谢灼想掐死她! 顾荣不由得瑟缩着肩膀,纤细的睫毛一颤一颤,眼泪流的更快了,愈发显得娇小柔弱又无助。 落在南子奕眼中,扞卫真相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外头都说汝阳伯纵继妻行恶,苛待长女,本公子原是不信的,可今日后确是不得不信。” 南子奕甩开汝阳伯,冷哼一声,讥嘲意味十足。 “顾扶景自己走路不看路,跌入了莲花池。” “跌进去后还长着嘴瞎扑腾,眨眼的功夫就沉了下去,若不是顾大姑娘救的快,可能直接就淹死了。” “他自己瞎扑腾撞伤了,关顾大姑娘什么事?” “汝阳伯的心都快要偏到嘎吱窝了。” 汝阳伯气的直哆嗦,可偏偏又顾忌南子奕的身份。 奉恩公府的公子哥儿,上京城的小霸王,二皇子的伴读,最会讨俪贵妃欢心。 他惹不起。 顾荣哭累了,头重脚轻晕晕乎乎倒在了青棠肩膀。 这场戏,她的戏份结束了。 望舒院。 顾荣发起了热,喷嚏打个不停,眼睛雾蒙蒙的,拉着谢灼的袖子,心虚仰头“小宁大夫。” 谢灼心下无奈,只能装作不知顾荣的布局。 “你与顾扶景的姐弟关系又不算亲厚,何必豁出命去救他?再说了,一行那么多男子,哪里需要你逞强了?” 顾荣不着痕迹的审视着谢灼。 真没看出来? 还是假没看出来? 都说心中有屎,看什么都是屎。 那心中有花,看什么都是花? 谢灼光风霁月,看什么都是真善美? “小宁大夫不怀疑我吗?”顾荣弱弱的试探“父亲就下意识认定是我害了扶景弟弟。” 谢灼道“为何怀疑你?” “眼见为实。” 顾荣:谢小侯爷真真如蟾宫秋镜映清辉。 “谢过小宁大夫的信任。” 谢灼眉眼低垂,声音似有些沉闷“顾大姑娘若诚心谢我,还请言而有信,莫要再置身于危墙之下。” “世上最多的便是意外,人力是算不尽的。” 顾荣心下一咯噔,狐疑的看了谢灼两眼。 这话听起来真真有些耐人寻味啊。 不过,人力算不尽,那便赌! 赌她能心想事成。 “小宁大夫说的是,顾荣受教了。” 顾荣声音染上了嘶哑,听起来软绵绵的,像是一根羽毛轻飘飘的掠过心尖。 谢灼抿抿唇“风寒不是小毛病,我安排人去请了徐太医。” 顾荣眨眨眼,含笑道“那再次谢谢小宁大夫。” “一个面人儿。” “什么?”顾荣怀疑自己的。 谢灼再一次强调“一个面人儿。” 迟早有一日,他收到的面人儿会比乔吟舟多。 不管他是先来者还是后来者,都会是居上者。 顾荣嘴角微抽“小宁大夫是对面人儿有什么执念?” “还是想跟乔吟舟一较高下?” “小宁大夫当真不是心仪乔吟舟?” 谢灼面不改色,理直气壮“我说过了,我嫉妒乔吟舟。” “乔吟舟有的,我也要有。” 顾荣无奈扶额,托腮凝眸,反问道“乔吟舟读万卷书,你要不要?” “乔吟舟三更睡下,五更启衾,你要不要?” “乔吟舟有棍棒加身,你要不要?” “小宁大夫,做人不能太攀比。” “顾大姑娘怎知我没有读万卷书、没有五更启衾,没有棍棒加身?”谢灼清冽冽的声音里若有似无的弥漫着执拗。 顾荣松开谢灼的袖子“这是重点吗?” “这不是重点吗?” 徐太医的到来,打断了毫无营养且极其幼稚的对话。 谢灼站在廊檐下,眼底满是愁绪。 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顾荣偏偏是既横又不要命的。 汝阳伯府的莲花池深邃幽深,池底布满了奇形怪状的石头、淤泥和水草。其中,顾扶景的挣扎犹如年节屠场中待宰的猪一般激烈。 若顾荣稍有不慎,便可能被水草缠绕,陷入淤泥之中,甚至撞上那些尖锐的怪石。 但,顾荣还是毫不犹豫的伤了顾扶景。 他看清了顾扶景脑袋上,面颊上,又深又狰狞的伤口,汩汩流着血,宛如一个个不会枯竭的泉眼。 顾扶景不死,也会成为废人。 即便顾扶景福大命大,没有成为傻子,可那样深的伤口,祛疤圣药沉鱼膏也无法消弭。 面容有瑕者,不得科举入仕。 顾荣冒着将自身置入险境的风险,断了顾扶景的锦绣前程,也浇灭了汝阳伯的满腔期冀和陶氏的勃勃野心。 观顾荣的行事,并非狠辣不辨是非。 而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凡有仇怨者,绝不忍气吞声。 若说毁了顾扶景是一刀毙命,那将陶氏的兄嫂赎回,就是钝刀子割肉,让人痛不欲生。 不患寡而患不均。 陶氏的兄嫂在镇滞关挖矿吃尽了苦头,陶氏却在上京做养尊处优的贵妇人。 人心,会在不平不忿中淬上见血封喉的毒药。 不过,他和顾荣真真是默契。 他吩咐宴寻将乐安县主生父生母蛊惑入京,成全乐安县主一家团圆,顾荣也悄无声息的择了相同的法子,成全了陶氏一家。 怎么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第95章 空气突然变得黏腻 谢灼那双清冷的眼眸里,仿佛冰雪初融,渐渐浮现出一抹柔和的微笑。 徐太医诊治一番,确定只是轻微风寒,并未留下隐患,小心将养数日便可痊愈。 但春日池水到底还是寒凉未消,对女子身体多少会有影响。 顾荣笑盈盈的朝徐太医道谢,余光撞上了谢灼似有些晦暗难明喜怒不显的眸光。 面如冠玉,薄唇微翘,依旧保持着往日那副光风霁月的风范。 可她莫名其妙觉得脖颈生凉。 于是,顾荣也对着谢灼讨好一笑。 谢灼垂下眼帘,凝视着顾荣。只见顾荣那苍白的面颊因风寒而发热,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晕,宛如雨后山峦间缭绕的薄雾,眼底湿润,眼尾泛着红,仿佛是满地散落的桃花瓣。 从相遇初见,他便清清楚楚的知道顾荣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那种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有所减损。 尤其眼下一派病弱的模样,让人下意识心软,生不起丝毫责备之意。 谢灼心想,如此聪慧又貌美的小姑娘,在旁的人家,是要被父母兄弟捧在手心,呵护着长大的。 而不是三番五次,以身犯险,只为夺回本就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如此一想,谢灼再也绷不住冷冽的神情。 徐太医:空气突然变得黏腻。 “顾大姑娘,三日期满,老朽便将弟子引走了。” 再逗留下去,他忧心长公主那里瞒不住。 谢灼收敛了目光,未置一词。 顾荣笑道“这三日辛苦小宁大夫了。” “徐太医,您收徒的眼光真真是极好的。” “小宁大夫的药膳做的一绝。” 徐太医眨眨眼,满心愕然溢于言表。 不是,谢小侯爷真会? 这一刻,徐太医的诧异不亚于顾荣那日亲眼见谢灼在烟熏火燎的厨房洗手做羹汤。 看来,谢小侯爷对顾大姑娘绝不是一时兴起。 “顾大姑娘谬赞了。” “老朽这徒儿也就些许微末本事了。” “徐太医过谦了。”顾荣哑着声音道“贵徒性情温和有耐心……” 就在这时,庭院里响起嘈杂声。 “滚开!” “徐太医!” 是汝阳伯歇斯底里的呼唤。 汝阳伯猩红着双眼,狠狠推搡开挡在身前的仆妇,凶神恶煞闯入望舒院。 这段时日,他一而再再而三触怒贞隆帝,禁足期也尚未过去,根本请不来太医。 他的扶景,头上布满了血迹斑斑的伤口,脸上深可见骨的伤痕纵横交错,躺在榻上,血流如注,生死未卜,上京的寻常大夫也束手无策。 而顾荣只是染了微不足道的风寒,竟有太医院圣手徐太医为其诊治。 可笑的是他现在只能借顾荣这股东风,恳请徐太医出手救治扶景。 徐太医皱眉,似是不解汝阳伯在发什么疯。 谢灼言简意赅的将顾扶景重伤之事告知徐太医。 徐太医:…… 汝阳伯府还真是多事之秋啊。 徐太医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汝阳伯作孽多了,这才报应在子女身上。 “徐太医,犬子扶景头部受重创,还请您施以援手,救死扶伤。”汝阳伯大步流星的闯入,急声恳求道。 见谢灼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徐太医心中已然有数。 谢小侯爷根本不关心。 “汝阳伯,老朽是奉侍奉长公主殿下的女使之令入府为大姑娘看诊。” “有命在身,恐难……” 汝阳伯目眦欲裂,忙道“徐太医,您就给犬子瞧瞧吧。” “我就扶景这一个……” 目光无意中掠过顾荣,话语已至嘴边,却硬生生地吞回肚中。 顾荣垂眸,无声讥嘲。 须臾,又抬眸,瞳光晃映着的汝阳伯的身影,手指虚虚握拳,抵在唇边,咳嗽几声,柔柔弱弱开口“父亲,就扶景弟弟这一个什么?” 就顾扶景一个儿子吗? 她倒是可以满足汝阳伯的心愿。 坏事做多了,偶然也想做些成人之美的善事。 “就……”汝阳伯语塞,支支吾吾道“就扶景一个读书人。” 汝阳伯已经做好了被顾荣诘问的准备,没想到顾荣只是轻飘飘道了声也是,便不再言语。 心下怪异,但又无暇多思,而是继续恳求徐太医。 态度要多谦卑就有多谦卑,言辞要多恳切就有多恳切,就差直接跪在地上求了。 徐太医勉为其难的应下。 在看到顾扶景的时候,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汝阳伯府的莲花池下是插着尖刀利刃吗? 顾扶景得扑腾成什么样子才能被撞成这样? 得了病的疯牛? 被下了药的马? 还是待宰的猪? 徐太医细细检查顾扶景的伤,幽幽道“汝阳伯,情况不容乐观。” “即使老朽用奇药止住令郎出血,但终究受创极重又失血过多,有成为活死人的的可能。” “哪怕上天垂怜,侥幸醒来,亦会痴傻或是瘫痪,难以起身,余生不良于行。” “还有令郎脸上的伤,以老朽的医术,难以复原。” “非老朽推辞,实乃无能为力。” “不过,这世上不乏医术高明的隐士高人,兴许令郎他日会有一番奇遇也说不定。” “汝阳伯,老朽先为令郎止血治伤吧。” 汝阳伯喃喃“请,请……” 一句句话语如同雷霆万钧般落在汝阳伯的耳畔,每一声都如同晴天霹雳,震得他浑身颤栗,寒意透骨,头晕眼花,脚步踉跄。 他简直不敢想象寄予厚望的扶景会毁容、会痴傻、会瘫痪,就绝望不已。 明明早膳时,扶景还在意气风发的告诉他今岁秋闱下场,秋闱后会去拜见前任吏部尚书。 一切的花团锦簇,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就成了深渊地狱。 汝阳伯的手紧握着圈椅的扶手,生怕自己的腿软导致摔倒,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徐太医:这可真是把他当牲口使。 治完一个,治一个。 有一说一,汝阳伯府一家人真真是齐齐整整。 不是伤,就是病。 几针下去,汝阳伯醒来后就吩咐戴良去家庙接陶氏回府。 扶景重伤,于情于理陶氏都应该回来。 就算传到陛下耳中,也能说的过去。 戴良领命,匆匆离去。 上京城街头巷尾,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听说了吗,汝阳伯府又发生了件新鲜事?” “又是汝阳伯府?” “什么新鲜事?” 第96章 请准允我出家 “伯府那位天纵奇才的小神童落进了莲花池,声名狼藉不孝不悌的大小姐毫不犹豫跳下去救人了,但那小神童惧水不识水性乱扑腾,撞到了池底的石头,撞了好几个血窟窿,还连累大小姐险些溺毙。” “真的假的?小神童不是拜入明湛书院季大儒门下,不年不节的怎么可能回伯府。” “当然是真的,奉恩公府的奕公子亲口说的,哪能有假?” “奕公子还说了,大小姐救了小神童,汝阳伯却不管不顾动手打了大小姐一巴掌。” “汝阳伯府到底是什么情况?” “啧,深宅大院的猫腻,说不得,说不得啊。” “难道顾大小姐是个好的?可汝阳伯夫妇也做了不少善事啊,时不时就会在城北贫民窟施粥米捐旧衣,小神童中秀才那年,还摆了七日的流水席,不像是恶毒之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细想想,做善事和流水席的花销恐怕都是扬州荣氏的银两。” “这不就是软饭男?” “啧,可不就是呢。” “奉恩公府的奕公子还说了,汝阳伯的继妻陶氏是流放到镇滞关的罪民,被汝阳伯花了数百贯钱赎了回来,还只赎了陶氏一人。” “不仅是软饭男,还是抠搜货?” “汝阳伯还真不挑啊,以前只觉得上京城里的贵人是天上的月遥不可及,看了汝阳伯府的鬼热闹后,突然发现,天上的月也能是地上的泥。” “只有我关心罪民的子嗣不能考取功名吗?” 正如顾扶景所恐惧的,奉恩公府的南子奕不仅是口无遮拦,而且还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 煽风点火的一把好手。 在戴良驱车赶到家庙时,消息已经传遍了上京的大街小巷。 陶氏身着淡雅素衣,发髻简约,未施半点脂粉,面容憔悴至极,显得疲惫不堪。 在看到戴良的一刹那,陶氏眼底迸发出惊喜。 “戴良,伯爷吩咐你接本夫人回府吗?” 她就知道,扶景是杀手锏,稍稍一劝,伯爷便会回心转意。 戴良点点头,欲言又止。 得到肯定答复的陶氏,喜形于色。 沉吟片刻,戴良老老实实道“夫人,景公子头部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经太医诊治,或有长睡不醒成为活死人的可能……” “什么?”陶氏失声尖叫。 刺耳尖锐,惊起了立在树梢的鸟雀。 陶氏顾不得男女有别,顾不得体统,攥紧了戴良的手腕“到底怎么回事?” 戴良后退一步,垂首道“夫人还是先上马车。” “边赶路,小人边汇报。” 马车徐徐向前,陶氏也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定是顾荣那个小贱人使坏!”陶氏咬牙切齿。 戴良提醒道“夫人,奉恩公府的奕公子,清和郡主府的慎公子目睹。” 陶氏愤恨不已“装腔作势,装腔作势。” “说不定顾荣不下水救人,扶景还不至于受伤。” 怎么不算真相了呢。 一路咒骂着,陶氏回到伯府,目睹顾扶景的凄惨状况,顿时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时光悄然流逝,太阳缓缓沉没于地平线之下。 暮色逐渐扩散,夜幕四垂,几颗星星急不可待地挂在天际。 烛光摇曳,驱散了黑暗,却无法驱散汝阳伯与陶氏心中的死寂与绝望。 没有任何侥幸。 一时间,汝阳伯和陶氏也说不清顾扶景是直接昏睡中死去比较好,还是命大些醒来比较好。 死了,一了百了。 活着,就要经历日复一日的痛苦。 曾经的壮志凌云鲜衣怒马,一去不复返。 极大的落差足以吞噬掉心高气傲的顾扶景。 “伯爷,一定是顾荣。”陶氏泣不成声,泪水浸透了衣襟“顾荣在进行报复。” 汝阳伯目光冷冽地凝视着陶氏,问道“兰芷,顾荣为何要报复?” “顾知身中的半竹礵之毒是你下的?” 陶氏眼底的慌乱一闪而过,哭的愈发凄惨悲切“伯爷,您怎能这般恶意揣测妾身。” “十年前,妾身只是伯爷的外室,怎么可能把手伸进伯府……” “兰芷!”汝阳伯厉声打断了陶氏的辩解“我不记得向你说起过半竹礵的毒效。” 陶氏心下一惊“是扶曦,扶曦传信告知妾身的。” “伯爷明鉴。” “兰芷。”汝阳伯目光中满是冰冷的打量,抬手轻抚着陶氏鬓边垂落碎发“不管是不是你,都不能是你。” “你最好处理干净。” “否则,东窗事发之日,便是你身死之时。” “你手上沾染的血,不得玷污汝阳伯府的门楣。” 陶氏止不住颤抖,嘴唇翕动“伯爷,真,真不是……” 汝阳伯冰凉的手指咻的一下移到陶氏的脖颈。 陶氏顿时闭嘴。 气氛陷入了凝滞。 汝阳伯轻轻抿了抿干瘪的嘴唇,问道“荣氏病故,是你吗?” “不是。”陶氏不假思索。 陶氏深知,有惊才绝艳的扶景在前,汝阳伯对孱弱多病不争气的顾知,无半分父子情分。 但对荣氏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 有感激,有屈辱,有愤恨,有缱绻。 荣氏携扬州荣家七成家产嫁入捉襟见肘的汝阳伯府,用金银玉石拂去了汝阳伯衣衫上的灰尘和褶皱,让汝阳伯能挺直腰杆光鲜亮丽的行走于上京勋贵圈。 从备受奚落到风光体面。 两人还孕育了一儿一女,朝夕相对,怎会没有情意。 汝阳伯审视了陶氏片刻,松开了手。 “如今,扶景重伤又毁容,前途无望。” “你当好生照看腹中胎儿,伯府不能后继无人。” “还有顾荣……” 汝阳伯顿了顿,继续道“你自己看着办。” 陶氏眸光闪了闪,颔首应下。 汝阳伯府是一片死寂,忠勇侯府则是喧嚣纷扰。 “灼儿,你是想剜祖母的心吗?”谢老夫人拄着拐杖,老泪纵横。 半是气恼,半是着急。 谢灼手指夹着戒刀,缓缓地在头皮上滑过,一缕墨色的头发随之飘落。“祖母,孙儿十年来在佛寺中清修,受到佛法的精妙熏陶,早已摒弃了七情六欲,洞察了红尘的虚妄,斩断了情感的羁绊。” “下山五载,红尘炼狱,日日不得清净。” “孙子深知孝顺是天经地义之事,理应让祖母享受天伦之乐。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看到祖母因孙子的婚事而忧心忡忡,孙子感到既无奈又无力。” “祖母,请准允孙儿出家!” 谢灼的声音如一汪细流撞碎石,清冽又坚定。 一往无前。 第97章 水中冷月雾里看花 “祖母,请准允孙儿剃度出家!” 风不定,人未静。 “祖母这般喜欢向氏表妹,不惜将向氏表妹接回侯府,让孙儿看到了破除两相为难境遇的期冀,将向氏表妹过继至忠勇侯府,记入族谱,代孙儿承欢膝下,讨祖母欢心,如此也能无后顾之忧,皈依佛门,一心侍奉佛祖。” “孙儿愿成全祖母,望祖母也能成全孙儿。” 一缕又一缕墨发飘然垂落,戒刀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吓的谢老夫人荡了三魂,丢了七魄。 她只是想让灼儿收了蓉月做贵妾,没想过要逼的灼儿出家。 至于什么过继向蓉月以代灼儿的论调,更是无稽之言。 她敢提出来,谢氏一族的族老们不会饶过她。 “灼儿,别剃了,别剃了,祖母这就送蓉月出府。” 谢灼苦笑一声,眉目疏淡“孙儿摒弃亲缘追寻佛法,这本已是不孝之举,又怎能忍心看着祖母承受割舍之痛呢?” “祖母尽可放心,过继事宜我会亲自去族老那里疏通。” “祖母,孙儿真的累了。” 谢灼细长的手指摩挲着戒刀,似是在思索着到底该一了百了落在脖颈,还是落在三千墨发。 得到消息的长公主,身带夜色的凉意,步履匆匆而至,额头上因急切而渗出细微的汗珠,呼吸间也透出一丝急迫的气息。 “谢灼!” “住手!” 谢灼循声望去,跪伏在地,叩谢生养之恩“母亲,请原谅儿子的自私。” 长公主又惊又气,大手一挥“来人,将向蓉月赶出府去。” “传达本宫的旨意,从今日起,长公主府与忠勇侯府皆不得承认与向氏这门破落户有任何亲戚关系。” “日后,如若有人不知廉耻的攀附,就地杖毙,不必容情。” 话音落下,长公主的亲卫便上前拖拽向蓉月。 向蓉月的脸色苍白如纸,凄凉地哭泣着,哀求道“姨姥姥,求您救救蓉月,救救蓉月。” “蓉月被赶出侯府,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姨姥姥,您最疼蓉月了。” 长公主横眉冷眼扫过“恩将仇报,救你作甚!” “向蓉月,本宫本打算给你留几分体面的,是你给脸不要脸!” “自贱之,人必贱之!” “谢老夫人看在与你祖母同出一族,又念你年少丧父母亲改嫁的份儿上,对你一再照拂,对向家更是一再扶持纵容,甚至连你那个七七丧期未过便迫不及待改嫁的水性杨花的母亲,也跟着沾光,活的人模人样。”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养条狗也知道感恩戴德了!” “你做了什么?明知本宫的孩儿无意于你,你依旧纠缠不休,贪心不足,哄骗谢老夫人允你入侯府。” “是不是想把长公主府和忠勇侯府的权势占为己有才罢休!” “向家什么上不得台面的门庭,做灼儿的贱妾都不够格。” “扔出去!” 长公主言辞犀利,毫不留情。 谢老夫人面颊泛红,额头上青筋条条突显,干瘪而苍老的嘴唇微微颤动,她说道“长公主,蓉月毕竟是个女儿家……” “老夫人不妨出去打听打听,向氏一族在外是如何口出狂言的!”长公主不为所动。 她是陛下一母同胞的皇姐,有食邑有卫队,非高攀忠勇侯府。 且大乾律,公主下嫁,辈分抬高,无需侍奉公婆。 她愿意给脸,是情分! 长公主心中很是气恼,她尚且不敢勉强灼儿娶乐安,老夫人竟不知所谓的先斩后奏将向蓉月接入侯府。 说的再冠冕堂皇,也抹灭不了是想逼着灼儿把暗亏打碎牙齿往肚里咽,不得不纳了向蓉月。 瞧着被夜风扬起的断发,长公主恨不得让向氏一族把这些年吃进去的吐出来。 “灼儿,母亲已经把向蓉月撵出府了,没有人逼你纳她为妾了,把戒刀放下,好不好。” 长公主压下怒火,温声劝道。 谢灼摇摇头,斩钉截铁“母亲,儿子出家意已决。” 长公主心一梗。 “为何?” “儿子无力应对母亲和祖母的期许。”谢灼没有任何遮掩。 长公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灼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忠勇侯府的香火不能断。” 谢灼说道:“母亲,我在佛寺中清修已有十年。” “当其他年轻人正享受着锦衣玉食、纵马欢歌时,我却在青灯下与古佛相伴。” “当其他年轻人在青春年华中追求新知、欢聚时,我却在静坐中诵读经文。” “那十年光阴留下的痕迹已经深深烙印在我的生命里,成了我人生的底色。” “不是流光溢彩姹紫嫣红,是熏染着檀香味的灰色。” “十五岁生辰一过,我离开佛寺下山归家。” “方触碰礼、乐、射、御、书、数,学着做母亲眼中的世家子。” “五年不停的学,走了旁人十几二十年的路,直至成为无愧门楣的忠勇侯。” “可我根本没有机会没有时间去体味其中的乐趣。” “如今,人已至弱冠之年,感悟最深的是佛经,能静心默诵的也是佛经。” “我曾经想,一辈子留在佛寺清修亦无不可。” “最起码,没有那种格格不入又浓浓无力的感觉。” “求母亲成全。” 长公主步履蹒跚,似乎怀揣着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启齿。 甄女使搀扶着长公主,轻声细语地说:“殿下,婚姻大事,最终还是得小侯爷心甘情愿才行。否则,即便暂时以孝道迫使小侯爷屈服,所成就的也不过是一对彼此厌烦的怨偶。” “殿下,小侯爷堪堪弱冠之年,年轻的很。” “某些事情若过于强求,反而可能适得其反,导致小侯爷对男女之情感到更加厌倦。不如顺其自然,或许会意外地有所收获。” “殿下,您心疼心疼小侯爷。” 长公主神色和缓了些,心中有了计较。 “灼儿,母亲答应你以后绝不会不顾你的意愿,擅自替你相看,强迫你娶妻。” “你也莫要再提剃度出家之事了,好不好?” 谢灼眉心微动,眼眸如水中冷月。 很多时候,他分不清母亲对他的母爱究竟是浓是浅。 若说浅,下山五年来,又处处为他着想。 若说深,佛寺清修十年,年年只见他一面。 枉他读千百卷经书,万卷圣贤书,还是看不透。 第98章 长公主窥见情愫 “长公主!” 谢灼尚未言语,谢老夫人皱眉,厉声唤道。 “谢灼是忠勇侯府的独苗,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闻言,长公主内心压抑的愤怒如同火山般骤然爆发,迅速蔓延开来。 “既然老夫人称呼我为长公主,就应当明白尊卑有别!” “倘若不是你年迈糊涂,接向蓉月进府,能闹到这一步吗?你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很清楚这一举动的影响。” “真正不懂事的人是谁?” “向氏在外以忠勇侯府的岳家自居,是谁纵的?” “谢灼不仅是忠勇侯府谢家的血脉,也是李氏皇族出身,如若老夫人逼的谢灼断绝亲缘出家为僧,本宫宁冒天下之大不韪身背骂名,也要请旨休夫,携灼儿脱离谢家,冠皇姓。” “婚嫁之事,父母之命。” “本宫说顺其自然,便是顺其自然。” 谢老夫人怒气冲冲,呼吸急促,手中的拐杖重重地砸向地面,愤然斥责“你心中可还有我这个婆母的存在!” “公主下嫁,与公婆同辈。”长公主冷冷道。 “以往看在夫君忠君捐躯的份儿上,本宫处处忍让老夫人,但今日即便夫君死而复生,知悉老夫人逼的灼儿剃度出家,也不可能再容忍。” “老夫人是不是忘了,阖家上下,最疼爱灼儿的是本宫的亡夫,是你战死沙场的儿子,他见不得灼儿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老夫人,适可而止。” “精准扶贫也要有个尾吧。” 长公主不再看谢老夫人,而是大步流星走向谢灼。 垂眸看着谢灼光了一半儿的脑袋,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也不知顶着颗阴阳头,怎么替贞隆帝办差事。 “拿来。”长公主摊开掌心。 见谢灼无动于衷,咬牙切齿“别逼母亲跪下来求你!” 谢灼:…… 谢灼小心翼翼将戒刀放在了长公主的手心。 长公主略作思量,就抬手继续替谢灼剃头。 “母亲允准我出家了?”谢灼多少有些茫然。 长公主怒极反笑“除非本宫死!” “出家是不可能的,至多让你再回味下出家人光溜溜的头。” 墨发一缕缕落下。 谢灼后知后觉冷飕飕。 “灼儿,今夜这一出,是真的有出家之意,还是顺势而为?” 长公主浸染着凉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谢灼不动声色“不瞒母亲,二者皆有之。” “我是真的厌了无休止的相看和撮合。” “母亲当知我性子,清冷又寡淡。若不曾心悦,何以相伴终老。” 长公主攥着戒刀的手紧了紧,良久,长舒了一口气“罢了,本宫就等你寻寻觅觅知心人。” 只要不是一门心思出家便好。 一刻钟后,一颗光溜溜,在银辉下发着光的脑袋出炉。 长公主端详须臾,不禁失笑。 “灼儿,本宫吩咐宫中织室、长公主府绣娘给你织几顶冠冒,遮遮熠熠生辉的脑袋。” 余光无意间扫过谢灼手腕上那串迦南香木嵌金珠的手链,荒诞的念头再次死灰复燃。 灼儿对顾荣是不是有些特殊? 虽说她瞧不上汝阳伯府的庸碌落魄,亦有几分嫌恶顾荣的狼藉名声,但只要能让灼儿恋慕红尘,她能吞下所有不满,十里红妆迎顾荣过门。 思及此,长公主抿了抿唇,起了试探的心思。 “灼儿,本宫今日又听了出桩汝阳伯府的闹剧。” “本宫思来想去,顾荣总归是故人之女,没道理袖手旁观她被汝阳伯苛待,不如本宫办一场正儿八经的认亲宴,收她为义女。” “如此一来,长公主和忠勇侯府皆是她的靠山。” “你意下如何?” 长公主的眼眸闪烁着,紧紧锁定在谢灼的脸上,生怕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腻的表情波动。 谢灼故作镇定,心中却风起云涌。 顾荣前脚说歃血结义,结成异姓兄妹。 母亲后脚就提议办场认亲宴认顾荣为义女。 心悦之人终成兄妹? “母亲,顾大姑娘自能生羽翼,何必仰云梯。” “不若再观望一二。” 长公主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她的灼儿耳垂红的似滴血,言语中更是带着不自知的温情,而非一贯的淡漠孤高。 若按灼儿往日的风格,只会淡声一句,母亲做主便是。 顾荣啊…… 想不到,她和荣金珠还有做亲家的一日。 荣氏女的容貌穠艳独绝,确实有可能将冷心冷情的谢灼拉入万丈红尘中。 不过,谢灼对顾荣的另眼相看,仅仅是冠绝上京的相貌吗? 等等…… 不会是看中扬州荣氏的金山银山了吧! 她是知道灼儿一直接济优抚与北胡一战中退下来的残疾老兵,又赡养父兄子孙战死沙场的老弱妇孺,缺银子缺的紧。 吃软饭可要不得啊! 长公主当即决定进宫一趟,替谢灼讨些真金白银的赏赐。 “灼儿说的在理,再观望观望。” 旋即,长公主稍作停顿,轻叹一声,然后缓缓说道:“认亲的事情可以稍作延后,但为顾荣寻找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如意郎君,却刻不容缓。” “灼儿,大理寺少卿周域的弟弟周棠尚未婚配,又与顾荣年纪相仿,你与周域一向交好,可寻个时机探探周家的口风。” 谢灼嘴角微微抽搐。 “母亲,汝阳伯府正处在风口浪尖上,还是等风头渐歇无人在意时,再提顾大姑娘的婚事吧。” 长公主:确定了! 若不是谢灼自己起了贼心,怎会一再推辞。 “明日,你代本宫前去汝阳伯府给顾荣撑撑腰吧。” 倏地,话锋一转,指了指谢灼增光瓦亮的光头“你这副模样恐怕不适合去。” 谢灼一本正经“儿子修佛,人尽皆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那你便去吧。”长公主上下打量了谢灼几眼。 “扎眼是扎眼了些,但还是俊的。” 谢灼:…… 汝阳伯府。 夜深人静。 万籁俱寂。 望舒院。 院墙旁的梨花树阴影下,隐隐约约有人影俯身半蹲在地,似是在刨土,又似是在埋完东西填土。 片刻之后,人影消散,仅留下一地的梨花。 仿佛刚才的情景,不过是朦胧月色中的一场幻觉。 第99章 好戏一出接一出 一片寂静夜色里,顾荣身披长袍,倦怠而慵懒地倚靠在榻上,小口啜饮着驱散寒意的姜茶。 “是谁?” 一碗姜茶下肚,身上浮出一层薄汗。 “是苗婆子。” “小姐,奴婢失察,买来的仆妇生了背主的心思。” “请小姐责罚。” 青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罪。 顾荣细心地把白瓷碗放置于床边的小几上,接着缓缓地伸出手臂,将青棠轻轻地拉起。 “青棠,人心岂是可貌相的?” “这几日,是本小姐的手段过于柔和了。” “背主因由无外乎威逼利诱,安排不言秘密去趟苗婆子家,把其幼子,长孙不离身的物件取来。” “人偶上的生辰八字是顾扶景的?” 青棠颔首“奴婢挖出来瞧了,确实是扶景公子的。” “埋进去。”因染了风寒,顾荣细细的嗓音听起来软糯沙哑,无形间却又流露出不容人抗拒的强势“把上面的生辰八字换成汝阳伯的。” 青棠怔愕。 只是,这一缕怔愕,转瞬即逝。 “是。” 这些年,伯爷所作所为不配为认父。 是伯爷有错在先,小姐当断则断及时止损有何错! 青棠是真正的唯顾荣脑。 “小姐,是伯爷?” 顾荣捻着帕子拭去额头的汗滴“巫蛊厌胜之术或许是陶姨娘自己的主意,但对我下手,定是汝阳伯暗示授意的。” 青棠愕然更盛,饶是早就知悉汝阳伯凉薄,却没料到真能凉薄到食子的地步。 巫蛊厌胜之术是真的能要人命的。 倒不是说巫蛊厌胜灵验,而是人人忌惮讳莫如深,避之唯恐不及. 尤其是宫城里的贵人,已经到了谈巫蛊厌胜色变的程度。 伯爷和陶姨娘计成,就是小姐的死期。 “去吧,把该处理的处理好,抓紧时间小憩一会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闹起来了。”顾荣挥挥手,温声嘱咐。 “对了,告诉流雨,明日陶氏一入望舒院,她就出府按计划行事。” 也不知明日,人偶掀出来后,汝阳伯看着扎满银针的生辰八字,是何感想。 蓦地,顾荣笑了,然而笑意却不达眼底。 有继母、继姐、继弟在,却偏偏行巫蛊厌胜之术诅咒生身父亲,说出去,也是没人信的。 毕竟这世道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世道。 小知孱弱多病,汝阳伯是她唯一的靠山啊。 哪有人会蠢到亲手折断靠山的。 笑着笑着,顾荣只觉唏嘘可笑,眼角处不知何时残留下一丝泪痕。 顾荣褪去外袍,盖着薄薄的锦被,缓缓睡了过去。 此事了,不论陶氏下场如何,苗婆子必死无疑。 梦里,顾荣梦到了佛宁寺的大雄宝殿。 慈眉善目悲天悯人的佛像怒瞪着,双掌合十虔诚跪于蒲团之上的她。 似是在无声斥责她的狠辣,她的冷漠。 “人鬼不分,天理混沌,还请佛祖宽宥。” 她祈求着佛祖宽容,心中的仇恨却没有丝毫减弱。 手染血污,她也会将那些杂碎除掉。 她不惧入黄泉,何惧佛祖的怒视。 画面一转,是萦绕于心的禅房屋檐下,男菩萨雪色月袍,风声簌簌,胜雪的衣角翻飞,冰川清泉玉簪流光溢彩,银白色的面具浸润着清冷高贵。 下一瞬,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抬,半张面具捏在指尖,露出一张美如冠玉的脸。 惊世绝俗,不可亵渎。 不,最惊的不是清冷冷如秋月寒霜无可挑剔的容颜,而是…… 谢灼! 顾荣失声惊呼,猛然惊醒。 谢灼? 老天奶啊,她是不是被刺激的发疯了,竟然做如此可怕的梦。 简直比先前猜测禅房中的男菩萨是乔吟舟更加令人恐惧。 若真的是谢小侯爷,那她这段时间的矫揉造作算什么? 顾荣胸口一阵阵发堵,忍不住感慨,千万不能有这般糟不可言的缘分。 长叹一声,一把扯过锦被蒙住脸。 这种噩梦,还是少做为妙。 心绪不宁,辗转反侧,再难入睡。 顾荣睁着眼睛,熬至天明。 堪堪梳洗干净,便见陶姨娘和顾扶曦带着婢女似掐着点儿般携礼来了望舒院,美其名曰感谢顾荣昨日的奋不顾身的救人之举。 “数日不见,陶姨娘貌似又憔悴了些。”顾荣漫不经心的一勺一勺舀着粥,也不喝,只是不停的搅着“看来,陶姨娘在家庙这些时日既清苦又虔诚。” “上天有眼,必不会亏待了陶姨娘的。” 陶氏心中暗自愤恨,紧握的手指深深嵌入掌心,指甲几乎要划破皮肤。 尽管如此,依旧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中带着勉强的虔诚:“忏悔祈福,清苦而虔诚,这本是应当的。” “听闻大小姐以德报怨不计前嫌救扶景,妾身很是感恩,略备薄礼,还望大小姐笑纳。” 顾荣无声嗤笑。 她在有生之年,竟在陶氏脸上看到了谦卑恭敬。 呵,谦卑恭敬是假,想借机将梨花树下了不得的人偶捅出来才是真。 顾荣打开陶氏带来的木匣,拨弄着其中的珠钗。 “金桂玉兔白玉簪?” 上了年份的老物件儿,原本的月华如水桂影清辉,早已失去了莹莹光泽。 “陶姨娘,挪用我亡母嫁妆里不起眼的小物件儿来酬谢我对扶景弟弟的救命之恩,是不是有些不妥当?” “还是说陶姨娘这些年不知不觉间取用的太多了,自己也分不清妆奁里的东西哪些是鸠占鹊巢的?” 陶姨娘垂眸,眼底迸发出强烈的恨意。 救命之恩? 顾荣可真敢说。 “大小姐见谅。” “妾身出身卑微,底子薄,妆奁里的珠钗首饰皆是伯爷所赠。” 顾荣把玩着金桂玉兔白玉簪,似笑非笑“原来,父亲才是那个挪用亡妻嫁妆的人。” “罢了,谢礼不谢礼的无关紧要。” “我与扶景弟弟,也算是同宗同源,下水救他是本能之举。毕竟,父亲常说伯府未来的门楣要靠扶景弟弟一力撑起。” “他日,若我嫁为人妇,扶竟弟弟也是我的依靠。” 顾荣耐着性子与陶姨娘寒暄,余光时不时不经意瞥向庭院角落的梨花树。 苗婆子和陶姨娘带来的婢女会使什么法子顺理成章的引出人偶呢。 说实话,她蛮好奇的。 希望今儿的这出戏能比昨儿的更引人入胜。 昨儿的戏,折进了一个顾扶景。 今儿的戏,也得流血增光添彩。 第100章 将计就计 “陶姨娘,听说扶景弟弟的情况不大好。” “节哀顺变啊。” 顾荣声音故作哀哀戚戚道。 陶姨娘感到心如刀绞且怒火中烧,所有的耐心几乎消耗殆尽。 “大小姐,扶景他还活着!”陶姨娘咬牙切齿地说道,每个字似乎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顾扶曦低着头,有些紧张的攥紧自己的手,怯弱弱颤声道“长姐,节哀顺变乃吊唁时安慰生者之辞,此时来用,恐有诅咒扶景之意。” 说着说着,眼神轻轻瞥了顾荣一眼,画蛇添足继续道“扶曦知道长姐疼爱扶景,但若是传到旁人耳中,怕是会误会长姐。” 顾荣饶有兴趣看向顾扶曦。 终于是要进入正题了吗? 只是没想到,这个正题是由顾扶曦引出的。 似是想到了什么,顾荣意有所指“扶曦妹妹说的是,我自是最疼爱扶景的。” “但我这些年在陶姨娘手下过活,情势所迫,终归读的书少了些,扶曦妹妹最是温婉善解人意,想来是会体谅我的。 不疼爱,她也不会把人偶上顾扶景的生辰八字换掉。 陶姨娘和顾扶曦对视一眼,莫名觉阴风阵阵,后颈发凉,心底冒出不祥的预感。 未及深思,庭院中便响起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惊得满院的鸟儿瞬间四散飞掠。 顾荣一本正经朝青棠投过个眼神儿“瞧瞧发生了何事,吵闹至此,不成体统。” “是。”青棠福了福身,正欲打帘往外走,就见陶氏带来的婢女急匆匆冲了进来,砰的一下跪在地上,声音格外响亮“夫,夫人,奴婢在……” 支支吾吾,磕磕绊绊。 陶氏凝眉,一拍圈椅“到底发生了何事!” “本夫人不留话都说不利索的废物。” 婢女又一磕头,煞白着脸,竹筒倒豆子般道“在大小姐庭院东南角的梨花树下发现了写着生辰八字扎着银针的人偶。” “奴婢们怕极了!” 陶氏疼的一下站起来,厉声道“什么!” 旋即,又一脸哀痛的看向顾荣,语重心长道“大小姐,你糊涂啊!” “陛下最是厌恶巫蛊厌胜之术,你……” 顾荣沉脸蹙眉“陶姨娘,这就开始对号入座了?” “这副迫不及待的模样还真是引人遐想。” “巫蛊厌胜之术是关乎汝阳伯府生死存亡的大事,还是请父亲来定夺吧。” 陶姨娘狐疑地瞥了顾荣一眼,迅速断定顾荣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随后指向顾扶曦,语气冷淡地命令道“扶曦,你亲自去请你父亲过来。” 顾扶曦唯唯诺诺应下。 顾荣把金桂玉兔白玉簪拍在案桌上,淡声道“陶姨娘,一起去瞧瞧吧。” “是不是人偶,是什么样的人偶,眼见才能为实呢。” 陶姨娘自以为胜券在握“那便去瞧瞧吧。” 此事,十拿九稳。 巫蛊之祸,蛊在人心,哪怕顾荣有滔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在行了巫蛊厌胜之术后全身而退。 顾荣起身,与陶姨娘相携朝东南角梨花树下走去。 皱眉凝视着松散泥土中四处乱窜的虫蚁,鼻翼轻轻颤动,心中掠过一丝了然。 顾荣下巴轻抬,青棠心灵神会。 “奴婢们在外等候夫人时,见梨花树下纳凉,无意间发现虫蚁分外密密麻麻,心觉怪异,便自作主张小木棍刨开,在小土坑里发现了贴着八字扎满银针的人偶。” “奴婢们没有触碰,在发现的第一时间就禀明夫人。” “顾荣!”陶氏迅速睨了一眼人偶,连连后退,眼泪夺眶而出。 也不知是忌惮,还是心虚。 “顾荣,你怎能如此狠辣,扶景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你怎能用巫蛊之术诅咒他!” 顾荣嘴角微抽。 演的好真啊。 搞得好像不是陶姨娘亲口决定用顾扶景的八字设陷阱坑害她似的。 “陶姨娘,您一把年纪了,眼神儿这么好的吗?” 顾荣好心的提醒“我正值青葱岁月,风华正茂,尚且没有看清楚,陶姨娘倒是眼尖。” 陶姨娘凄凄惨惨戚戚德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很快解释道“这府里只有扶景受了大罪。” 顾荣煞有其事的点点头“说的倒也有理。” “陶姨娘介意我捡起人偶细细看看吗?” “死也要死个明白,不是吗?” 说到此,顿了顿,视线扫过周遭“这么多双眼睛看的,我也不能从有变无。” 陶氏生怕事到临头再出意外,忙推拒“等伯爷来了再说。” 话音刚落,望舒院的院门被猛地推开,汝阳伯带领着伯府的护院,如同螃蟹般横行霸道地闯入。 顾荣眼底闪过一丝不悦“父亲,这于礼不合吧。” “我终归是未出嫁的闺阁女子,父亲带这么多外男闯入,是想亲手毁了我的清白吗?” 汝阳伯冷哼一声,看向顾荣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 稀薄的父女情分,终究散的干干净净。 汝阳伯想的很简单,他不需要似顾荣这样的逆女。 一来,他补不齐荣氏的嫁妆。 二来,顾荣毁了能光耀伯府的扶景。 所以,顾荣消失,一了百了。 “你都敢行巫蛊厌胜之术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还配开口闭口清白二字吗?” “伯府真是以有你这样的女儿为耻!” 顾荣心底波澜不惊。 早已不期待,怎会在受挫。 “父亲,这便直接定罪了?” “因为人偶是在望舒院发现的?” “难道就没有嫁祸之嫌吗?” “您跟陶姨娘还真是天生一对啊。” 顾荣上前两步,小心翼翼避开银针,捏起了人偶,瞳孔微微一缩,轻咦一声,故作惊讶道“好像不是扶景弟弟的生辰八字啊。” “父亲,陶姨娘,你们也看看。” 顾荣将布满银针的人偶向汝阳伯和陶氏投掷而去,陶氏本能地接住,银针随即刺入她的指腹,痛得她面容扭曲,血滴从指间溢出,滴落在人偶之上,使其显得更加诡异和阴森。 顾荣捻了捻粘在手指上的泥土,嗅了嗅,确定了心里的猜测。 不过是些蜂蜜糖水。 陶氏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汝阳伯随意一瞥,猛的睁大眼睛,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气的胡子直颤。 陶氏! 可真是好样的! 第101章 我顾荣的清白不是谁都有资格决定的 心疼扶景,不心疼他,是吧! 刹那间,汝阳伯觉人偶晦气的很,偏偏心有忌讳,不敢肆意焚毁,生怕真的沾染上不干不净的东西,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越看,越心梗。 只好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怒气冲冲的瞪向顾荣。 “顾荣,你平日里顶撞和忤逆为父,为父本以为这是因为你年幼丧母,加之年轻气盛所致。” “然而,为父未曾料到,你的心思竟如此恶毒,竟然施用巫蛊和厌胜之术来诅咒我!真是狼心狗肺,蛇蝎心肠,枉为人子!” 顾荣轻轻扬起嘴角,带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悠然开口“父亲,何须如此急躁?即便是涉及通敌叛国、抄家灭族的重罪,也需有人证物证,且容许当事人辩白一二。然而在父亲与陶姨娘面前,似乎一切已成定局,不容置疑。” “难道父亲和陶姨娘是先天断案圣体,能一眼识破真伪,一言辨明是非,三司查案审案的手段在父亲和陶姨娘面前不值一提?” “倘若真是如此,父亲禁足府中,陶姨娘深居后宅,委实大材小用了。” 顾荣的声音轻轻柔柔,听起来染着关切和赞许,可字字句句又透着压迫。 先将一顶顶高帽冠上,压的汝阳伯不得不低下自诩高贵的头颅,循着顾荣设好的路,一步步掉入深渊。 见顾荣如此冥顽不灵,汝阳伯愈发恼怒,视线环顾四周下人,低沉冷厉道“主动检举者,本伯爷还其身契,为其置办田产。” “巫蛊之事乃大忌,无法水落石出,所有下人同罪,一律发卖至西山矿窑,做最苦的活,生死不论。” 话音一落,仆妇婢女哗然不已。 西山矿窑里,要么是罪奴,要么是犯人,十有八九是穷凶极恶的主儿,妇孺去了,只有死路一条。 苗婆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唇颤抖着,吞咽了一下口水,急切地求饶“伯爷,求您饶命,是大小姐,是大小姐。” “老奴亲耳听到大小姐吩咐青棠把人偶埋在梨花树下。” “老奴本该在第一时间告知伯爷和夫人,但身契在大小姐手中,生死不过是大小姐的一念之间,老奴胆怯懦弱,心生退意。” “求伯爷饶老奴一命。” 苗婆子咚咚咚磕着头求饶。 “孽障,你还有何话辩解!”汝阳伯没有理会苗婆子,目光森冷的怒瞪着顾荣,似是藏着淬了毒的匕首,只等着最后一击,见血封喉! 顾荣不慌不忙“苗婆子,对吗?” “亲耳听见?” 苗婆子抬头的一瞬,就看到了顾荣手指间把玩着的长命锁和平安符。 顿时,心惊肉跳,不寒而栗。 长命锁是她刚满月的长孙的。 平安符是她那给木匠做学徒的幼子的。 苗婆子喉咙陡然发紧,就好似被灌入滚烫的铁水般,再也说不出话。 大小姐在威胁她! 以她幼子、长孙的安危威胁她! 苗婆子又急又恨,求救般看向站在汝阳伯身侧的陶姨娘,眼神中满是哀求。 顾荣缓缓地将长命锁和平安符藏入袖中,脸上的笑容随之消失,整个人宛如被雪覆盖的玉山,散发出一种清澈而冷冽的寒意。 而陶姨娘心神不宁,正在与顾扶曦打眉眼官司,根本没有注意到苗婆子的求救。 怎会是伯爷的生辰八字? 难不成是扶曦心疼扶景,偷偷调换了布条? 顾扶曦则想的是,她昨夜亲手做的那碗莲子羹起了作用,母亲慈母怜子,用父亲的生辰八字替了扶景的。 可以说,陶姨娘和顾扶曦的眼神交谈完完全全鸡同鸭讲。 “苗婆子,你怎么不说话?”顾荣垂眸,好整以暇望着苗婆子。 极度的恐惧下,苗婆子止不住发抖,冷汗淋漓。 这一刻,她后知后觉的想起了大小姐的凶名。 那是十二岁时,眼睛都不眨一下,便能打杀一院下人的狠人啊。 可事到如今,上了贼船下不来。 大小姐再心狠手辣也不可能逃出伯夫人的掌心。 苗婆子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一咬牙,瓮声瓮气道“是,老奴亲耳听到。” 旋即,看向汝阳伯,继续道“伯爷,老奴愿发誓,所言句句属实,绝无一字虚言。” “若有虚言。”顾荣冷声接话“幼子长孙死无葬身之地!” “没有代价的誓言什么誓言呢。” “顾荣!”汝阳伯厉声呵斥“你哪里还有半分勋爵贵女的模样。” “如今,人证物证齐全,你……” 顾荣轻飘飘开口“我不服。” “我也不认。” “我顾荣的清白何时由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偶和恩将仇报的贱奴有资格决定的。” “父亲,巫蛊厌胜之祸大过天。” “我怀疑府中有居心叵测之徒故意蔑视陛下禁巫蛊的旨意,大不敬!” “所以……” 顾荣歪歪头,一脸为伯府着想的真诚。 “所以,我命人将伯府发现巫蛊人偶之事禀报至皇镜司。” 什么京兆府、大理寺,都不如皇镜司带来的震慑。 除裴叙卿不可用皇镜司,但设计巫蛊厌胜之术,交由皇镜司查探,顺理成章。 无需谢灼的门路。 汝阳伯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凝视着顾荣,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颤抖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顾荣,声音嘶哑地说“你……” “你……” 惊骇紧张交织下,汝阳伯骤然失语。 别人对皇镜司,避之唯恐不及,哪有人主动往皇镜司手里送的。 片刻后,汝阳伯深吸了一口气,说的大义凛然。 “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巫蛊厌胜之类易牵连阖族的。” “顾荣,你属实糊涂!我虽是你的父亲,但我也得我顾氏族人着想。” “来人,将大小姐捆了,送去祖籍休养,免得再发疯。” 祖籍在千里之外,路途迢迢,时有山匪,死个人最是正常不过。 “陶氏,你来处理!” “休要耽搁!” 瞧着陶氏手中的人偶,汝阳伯忍不住迁怒。 既忌讳人偶上贴着的八字,更嫌恶陶氏竟自作主张选了巫蛊的愚蠢法子。 上京勋贵官宦之家,无人不知贞隆帝对巫蛊厌胜之术的堪称深恶痛绝。 当今太后,除却长公主和贞隆帝外,还有一个女儿,被刻意污化成会给先帝带来祸患的扫把星,死在当年后宫倾轧之中。 后来,贞隆帝在夺嫡中厮杀出一条血路,继位登基后,明诏四海,禁巫蛊, 陶氏心下也有些慌乱“绑起来!” “我看谁敢!” 庭院外,传来泠然似雪宛如玉石轻击的声音。 第102章 小侯爷是斩断红尘情爱了吗 顾荣循声望去,不由得瞳孔一缩,随后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眼睛。 端庄沉稳的甄女使,她识得。 那甄女使身边的穿着一袭灰色僧衣的俊俏光头小和尚…… 是…… 谢小侯爷? 真是谢灼! 不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日明明离开时一切尚好,怎料仅一夜之间,清冷如谪仙的谢小侯爷竟已剃度出家? 顾荣很想看看谢灼反光的光头上有没有点戒疤。 奈何谢灼高她许多,谢灼不低头,她踮起脚来看,多少有些不礼貌。 幸亏她没有自作多情的以为谢灼对她情有独钟。 “顾大姑娘。” 眼明心亮的甄女使,略过汝阳伯和陶氏,朝顾荣颔首示意。 小侯爷对顾大姑娘的心意,毋庸置疑,且眼见长公主的态度也稍稍有些软化。 顾大姑娘与小侯爷还是很有可能修成正果的。 “见过谢小侯爷,甄女使。” 顾荣福了福身,回礼。 这句谢小侯爷,顾荣唤的很是烫嘴。 据说出家人称的是法号,不是俗家名字。 她未曾料到,谢灼与长公主府的甄女使竟会在此刻造访。 然而,即便没有谢灼的介入,汝阳伯亦无法将她送走。 真当那些已经围在伯府外,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竖起耳朵看热闹的百姓是摆设吗? 她谋划算计的底牌,绝不会全然寄托于他人。 汝阳伯眼前一黑,唇色变得煞白,慌乱如同潮水般涌来,灭顶般的窒息感持续不断,使他难以呼吸。 “谢小侯爷,甄女使,府中尚有紧要的家事待处理,不便招待二位。” “改日拙荆定会备上厚礼登门,以示歉意。” 汝阳伯强自镇定,沉声道。 甄女士不动声色地回道“长公主殿下听闻顾大姑娘昨日受了委屈,不甚放心,特遣下官随小侯爷前来探望。” 顾荣身上的冷厉之气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秋水般清澈、春山般柔和的秀美与温柔。 贵客当前,不能强势。 “甄女使、谢小侯爷,梨花树下发现了人偶,院中仆妇苗婆子佐证,声称亲耳听到是我吩咐青棠将人偶埋下。” “因而家父言,人证物证俱,认定是我行巫蛊厌胜之术诅咒于他。” 许是在谢灼面前装柔弱可怜装久了,完全不需要染了姜汁的帕子,心念一动,眼角便自然泛起淡淡的红晕,看起来无助的紧。 “可我怎会用如此恶毒之术诅咒父亲呢。” “我有心证清白,便吩咐流雨去禀明皇镜司,请求皇镜司介入调查,父亲和陶姨娘却态度陡变,意图灭口。” 顾荣戚戚哀哀的诉说着,眼神儿却不受控制的瞟向谢灼的光头,险些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也不知是哪位技术娴熟的得道高僧为谢灼剃的头,光溜溜的,活像饱经河流冲刷的鹅卵石,温润光滑。 倒也不是说丑,而是有些怪异。 嗯,有几分话本子里被妖女拉下神坛的圣僧模样。 顾荣眼底的笑意过于明显,谢灼想装看不见都难。 谢灼幽怨的觑了顾荣一眼,而后转头回眸,淡声道“提司大人可听清了。” 一语毕,一袭黑袍的皇镜司提司大步流星踏入,面上的玄铁面具上雕刻着三片树叶纹路。 皇镜司三处的提司。 汝阳伯大骇。 难怪无人通禀。 “顾大姑娘可还有补充?” 皇镜司三处提司的声音干巴巴冷冰冰。 不是谢灼那种冰雪浸染的冷,更像是煮柴的鸡肉又放凉,也像是月黑风高夜磨刀霍霍,是氤氲着血腥和杀意的冷。 顾荣的心中掠过一丝紧张,规矩地说道:“陶姨娘带来的侍女提到,在梨花树下乘凉时,发现地面上虫蚁密布,感到异常,于是挖掘泥土,意外地发现了人偶。” “她们管这叫上天有眼,但我觉得是事出反常。于是趁观察人偶之际,我捻了一撮土,轻轻嗅了嗅,似是蜂蜜糖水的气味。” “若我是施术之人,怎会特意在梨花树下淋满蜂蜜糖水。” “还请提司大人明察。” “查案之时,但凡有需,可随时传唤我去皇镜司受审。” 皇镜司三处提司点了点头,大手一挥“将苗婆子和发现人偶的一众婢女带走。” 汝阳伯心里发苦,忙道“三提司,此事说到底也算家事,还请三提司给我几分薄面,允我私下处理。” “汝阳伯阖府上下必会记三提司的大恩。” 凡进皇镜司的案件,在结案后皆需攥写成秘折,上呈陛下,而后统一归档。 巫蛊厌胜之术,闹到陛下面前,汝阳伯府的爵位也到头了。 皇镜司三处提司上下打量了汝阳伯两眼,冷冷道“皇镜司直属陛下,只看陛下的脸色。” “敢问汝阳伯,可有陛下秘旨?” 汝阳伯:…… 知道皇镜司油盐不进,没想到油盐不进到这种程度。 三提司:不是,汝阳伯有病吧? 当着谢小侯爷的面,让他网开一面,真的不是故意要他命吗? 思及此,三提司通身的气息更肃杀冷冽了。 原本就因连续的愤怒和恐惧而心力交瘁的汝阳伯,感到两鬓的神经绷得越来越紧,跳动得越来越快,仿佛有无数蚊蝇争先恐后地钻入耳朵,涌入脑海,持续不断地发出嗡嗡声。 突然间,那嗡嗡声戛然而止,汝阳伯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陶氏吓得尖叫,连忙伸手接着汝阳伯。 人偶上密密麻麻的银针,完完整整硬生生扎进了汝阳伯的后背。 还没彻底晕死过去的汝阳伯,有瞬间的清醒,旋即彻底昏了,重重的撞在陶氏身上,连带着陶氏也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顾荣想起陶氏有孕在身,眉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伸手。 可只闻陶氏嚎叫,不见身下有鲜血流出。 汝阳伯不是说陶氏腹中的胎儿刚过一月,胎相未稳吗? 如此剧烈的撞击,竟无事? 铁疙瘩? 三提司嫌烦吵,向谢灼抱拳行礼后,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命属下押着苗婆子和陶氏的婢女离开。 顺便还挖走了一抔土。 若汝阳伯醒着,定要问一句,不是只看陛下的脸色吗!!! 顾扶曦已经被一幕幕吓傻了。 待望舒院安静下来后,顾荣终于有机会问谢灼。 “小侯爷斩断红尘情爱,皈依清净佛门了吗?” 第103章 小侯爷到底行不行啊! 谢灼那素日清冷无波的眼神中罕见地浮现出一丝躲闪,略显不自然地说“只是剃了头。” 顾荣脸上的神色更怪异了。 “谢小侯爷非常人也,喜好也这般特立独行。” 不过,有一说一,看久了一袭灰白僧袍、手腕带串珠的光头谢灼,那股子只应透过话本子脑补出的禁忌感,扑面而来。 宛如严冬里的一缕寒风,带着细碎的雪粒轻拂过冻结如镜的湖面,而在这冰层之下,却隐藏着一段罕见且绮丽的风景。 此景诱人心弦,让人不禁想要拂去雪尘,凿开冰壳,一睹那隐藏的美景。 谢灼一时语塞,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 “顾姑娘觉得大乾会有正常人以剃度为癖好吗?” 谢灼语气里的幽怨,似是要溢出来了。 顾荣弱弱道“兴许是有的。” 你不就是! 若不是癖好,难不成是剃着玩? 在顾荣看来,癖好再偏再怪,只要不伤他人,便算不得什么。 谢灼:…… 候在一旁的甄女使,眼底掠过戏谑的笑意。 看小侯爷将心意藏在雾后裹在纱里,小心翼翼试探,生怕惊着心上人的模样,属实有些笨拙。 甄女使清了清嗓子,慈爱的笑了笑“顾大姑娘可听闻了忠勇侯府昨夜发生之事?” 长公主殿下不曾出面遮掩,谢老夫人气的头疼,燃着安神香早早睡了,而向氏一族没有只手遮天的本事。 因而,谢小侯爷被逼无奈,只得剃度出家躲避穷追猛打,向蓉月被长公主下令撵出忠勇侯府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 顾荣面露茫然,心中暗忖,难不成忠勇侯府也如汝阳伯府般闹出了不得的风波了? 她忙着应对汝阳伯和陶姨娘的杀招,无暇他顾。 即使重生归来,汝阳伯府和那些新仇旧恨,依旧像一张织的细细密密的网,把她束缚在这处四四方方的小天地里。 或许只有网破了,她才能有心思看到别处的无限秀丽。 “不瞒女使大人,昨日,我染了风寒,服了驱寒发汗的药睡的早了些,今日府里又生出了巫蛊之祸。” “尚未有余力关注府外之事,请女使大人见谅。” 甄女使摆摆手“无碍的。” 旋即,三言两语告知了顾荣。 顾荣愕然。 她听过向蓉月的大名,立誓要做谢小侯爷贵妾的奇女子。 上辈子,直至她身死,向蓉月仍初心不改。 那时,上京城人尽皆知,向蓉月对谢小侯爷痴心一片苦苦等待。 加之谢老夫人有意抬举向蓉月,在忠勇侯府的后院特地为其置了院子,取名婵娟院。 所以,向蓉月虽成了老姑娘,但却无人敢肆意笑话。 这一世,谢灼倒是果断。 顾荣再一次庆幸,幸亏她只是钓谢灼,谋求谢灼的庇护,自始至终隐晦又注意分寸。 从未自作聪明的表露心意,妄想拴牢谢灼,否则笑料里的主人公就变成了她。 什么逼的谢小侯爷出家,委实不好听。 还有,好听不好听还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贞隆帝的态度。 逼的贞隆帝最宠信的外甥剃度出家,贞隆帝会无动于衷冷眼旁观吗? 谢灼这一招,釜底抽薪,能彻底扼杀所有的蠢蠢欲动。 “原来如此,谢小侯爷人品贵重、冰魂雪魄、怀瑾握瑜,日月经天江河行地……” 溢美之词,似是不要钱般吐出。 谢灼轻咳一声“夸张了。” 顾荣发自肺腑道“谢小侯爷怜悯弱小,是顶顶好的人,怎样的赞誉都不夸张。” 不着痕迹的疏离了二人的来往。 谢灼微微凝眉,心底莫名冒出些古怪的感觉。 顾荣将他夸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他本该开心,但那句怜悯弱小,又让他不禁有些失落。 难道是他一心向佛、清心寡欲的名头太盛了,以至于顾荣对他生不起邪念? 想不通,便索性不想了。 谢灼话锋一转,言归正传“你不担心汝阳伯真的将你遣送回祖籍?” 他之所求,不过是盼顾荣莫身陷险境。 顾荣挑眉,笑道“小侯爷,伯府外可不只有普通百姓。” “我打听到明御史休沐在家,便安排人在明御史的府邸外嚼了几句舌根,以明御史闻风而动的刚直性子,知悉汝阳伯府现巫蛊厌胜之术,必会前来一探究竟。” “有明御史在,任伯……” 话到唇齿,顾荣打了个转,委婉道“真相大白前,任家父说的再天花乱坠,明御史也不会允许我离开伯府。” 明御史的性情,说好听点儿是无惧无畏刚硬直率,说难听点儿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不怕死,不怕贬谪,不怕龙颜大怒,一心追求青史标名留芳万古。 明御史的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 “若想当着明御史的面把我送出上京,除非从明御史的身体上踏过去。” 汝阳伯有这样的胆量吗? 没有! 她那个吃软饭的父亲,典型的志大才疏欺软怕硬。 谢灼窥见了顾荣笑意盈盈下的讥讽嘲弄。 心念一动,轻声道“大姑娘,世人畏巫蛊厌胜如虎,伯府此事闹的如此大,或会传入陛下耳中。” “不论藏在幕后的罪魁祸首是何方神圣,伯府都讨不了好,轻则申饬杖责,重则获罪夺爵贬为庶人。” “若是有谢某能够效劳之处,大小姐但说无妨。” 顾荣抬眼看向谢灼,一本正经道“我不忍见光风霁月的谢小侯爷假公济私,致白璧蒙尘皎月染垢。” “所以,贬为庶人就贬为庶人吧。” 她有成箱成箱的银票,有成堆成堆的金银。 该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的是汝阳伯吧。 谢灼眸光审视,确定顾荣并非以退为进,而是真心实意希望他袖手旁观时,不由得叹了口气。 娶声名狼藉的汝阳伯嫡女,难。 娶身陷巫蛊之祸被夺爵的庶人,更难。 一条遥遥无尽头的路,似乎无形间又多了无数石阶。 这也让谢灼再一次清晰的意识到,他从不在顾荣漫长人生的计划里。 但,山海可平,何况只是一条路呢。 走下去,总能看到尽头的。 顾荣的心意最为重要。 庶人便庶人吧。 眨眼的功夫,谢灼便全然说服了自己。 “好。” 百转千回缱绻情愫埋在浅浅淡淡的言语后。 甄女使:路漫漫其修远兮! 小侯爷到底行不行啊! 第104章 你是想让我死吗? 甄女使摩拳擦掌,恨不得亲自下场替小侯爷追妻。 “小侯爷,我又翻找出几卷古经,留来也无用,便送予小侯爷,物得其主,以表谢意。” 谢灼:…… 他长在佛寺,但他真的不信佛啊。 …… 汝阳伯府外。 明御史悍不畏死的拦住了有小儿止哭凶名的皇镜司三处提司。 “汝阳伯府有人行巫蛊厌胜之术,是真是假?” “是顾大小姐吗?” “还是续弦容不下元妻子女,栽赃污蔑?” “无可奉告。”三提司目不斜视,直接略过明御史。 御史台和皇镜司,长久以来便如冰炭不容,势同水火。 御史台御史台频频上奏,日复一日弹劾皇镜司专擅跋扈,纵恣不制,无所畏忌,为大乾患害。 明御史更是个中翘楚,若不是顾忌律法,可能就直接拎着金汁倾倒在皇镜司大门外了。 而皇镜司上下嫌弃御史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皇镜司直属贞隆帝,所行之事,自有陛下定夺。 久而久之,日久天长,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明御史无视三提司的不假辞色“提司大人,格局。” “格局!” 三提司嘴角一扯“鹰犬爪牙没有格局。” 明御史的目光扫视过三提司麾下被押解的婢女仆妇,他轻捻着胡须,若有所思,缓缓言道“由此可见,并非顾大姑娘所为。” “另有隐情啊。” 紧接着,他一拍大腿,兴致勃勃地说“即便再有其他隐情,也无法掩盖汝阳伯治家不严、私德有亏,以及对陛下训诫置若罔闻、一再犯错的罪责。” “本御史即刻进宫,弹劾汝阳伯。” 三提司抿抿唇,欲言又止。 大乾没有御史,还真得散。 巫蛊厌胜的祸乱,由明御史上达天听,倒省的他惹陛下龙颜大怒了。 “明御史高义。”三提司的语气甚是真诚。 明御史顿觉心头一紧,头皮发麻,狐疑的看了三提司一眼又一眼,啧啧称奇“看不出来,狗嘴里也能吐出象牙。” 三提司怒瞪明御史一眼,挥挥衣袖,扬长而去。 明御史才是真正的狗改不了吃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明御史继续捋着胡须,摇着头“皇镜司的涵养还是不够啊。” 下一瞬,就提着衣摆,疯狂朝停在巷子外的马车飞奔而去,洋洋洒洒废话连篇的奏疏还是免了,面见陛下后口述。 “臣要弹劾,陛下!” 一进大殿,明御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气势汹汹朗声高呼。 贞隆帝握着朱笔的手,不由得顿了顿。 弹劾他? 这些时日,他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处理公务。 临幸后宫嫔妃也谨遵祖制,雨露均沾。 即使再宠爱俪贵妃,在外也不忘维护钟离皇后母仪天下的体面,得了民间百姓夫妻恩爱的美誉。 明御史这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因何弹劾他。 难道,他下令命谢灼暗查愍郡公遗孤一事泄漏了风声。 贞隆帝的目光陡然变得幽邃而晦暗。 “臣今日不尽言,则臣负陛下!” 明御史不知贞隆帝心中的念头早已百转千回。 贞隆帝将朱笔搁在笔架上,淡声道“你且说说看。” 明御史拱拱手“臣弹劾汝阳伯……” 竹筒倒豆子般,明御史把汝阳伯批的体无完肤。 贞隆帝捏了捏眉心,脸色有些不好看。 “你弹劾的是汝阳伯?” 明御史颔首“是。” “汝阳伯府丑事连连,沸沸扬扬,民意沸然,不严惩不足以正法纪。” “臣恳请陛下严惩汝阳伯。” 贞隆帝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难抑怒火。 又是汝阳伯府。 先是奢靡无度行事张扬,又意图欺君。 后又发生继妻图谋嫁妆,算计元妻长女婚事。 现在又是巫蛊厌胜! 小小的汝阳伯府竟没有一刻消停。 连家中的事务都无法妥善处理,又怎能有颜面占据着爵位? 贞隆帝恼怒之下,当即便要召见汝阳伯。 明御史直接道“陛下,汝阳伯怕是不能见驾。” “臣听汝阳伯府的下人说,汝阳伯气晕过去,人事不省。” 贞隆帝对汝阳伯印象更差。 没谋略、没手段、没好身体! 无法妥善处理也就罢了,还承受不住。 “来人,传达朕的旨意,命令皇镜司三处提司迅速彻底调查汝阳伯府巫蛊案,一旦有进展,立即向朕汇报。” 怒火中烧,偏生又发泄不出去,对汝阳伯的恶感也更盛! “陛下圣明。” 明御史难得说了句人话。 …… 椿萱院。 愁云惨淡。 “母亲,我们该怎么办?”顾扶曦忧心忡忡,小声嗫嚅着“苗婆子熬不住皇镜司的严刑拷打的。” 顾扶曦有些后悔。 明明知道顾荣是个无所顾忌的疯子,她却任由母亲招惹算计顾荣。 或许,她内心深处也想让顾荣死。 陶氏眸光深深,打量了顾扶曦几眼,蓦地攥紧了顾扶曦的手腕“扶曦,母亲还有一尊大佛做靠山。” “如果那尊大佛能护下汝阳伯府,自然皆大欢喜。” “可若是事情到了最坏的一步……” 陶氏稍作停顿,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而充满悲情“扶曦,那时,唯有你能够拯救母亲,拯救扶景,拯救伯府。” “你自小便对扶景关怀备至,现今扶景身受重伤,即便能幸存,也恐怕落得个痴傻或残疾的境地,每日离不开珍贵的药材和仆人的照顾。一旦伯府衰败,扶景的性命也将难以保全。” “扶曦,不是母亲非要舍弃你,若是可以,母亲恨不得以身替你。” “可,你也看到了,有了后娘就会有后爹。” “母亲折进去了,伯爷另娶,那女人可会任劳任怨待扶景?” 顾扶曦心中顿疼,既有意料之外的错愕,更多的是意料之中的果然如此。 片刻后,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温热,干哑着嗓音道“若能护母亲和扶景周全,扶曦死不足惜。” “但,皇镜司并非易与之辈,长公主殿下和谢小侯爷也正密切关注着伯府的动向。” 陶氏沉了脸“故人之女罢了!” “我自有办法让长公主殿下和谢小侯爷疏远顾荣。” “扶曦,你推三阻四犹豫不决,是想让母亲死吗?” 第105章 从不打算留活路 顾扶曦一时沉默不语。 她心知,即便没有扶景,母亲也不会以身代之的。 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手心被挤压得生疼,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母亲能够快乐无忧。” 声音细微至极,宛如一根轻若无物的猫毛,即便在水面上飘浮,也不会激起一丝涟漪。 同样的,陶氏无动于衷,依旧眸光冷凝,紧紧盯着顾扶曦,等一个确定的答案。 “扶曦,你会替母亲抵罪的。” “对吗?” 顾扶曦敛眉“母亲放心。” 一语毕,陶氏彻底踏实了。 “扶曦最孝顺了,不枉母亲为了你受的苦。” 顾扶曦眸光闪了闪,心底蔓延出丝丝缕缕的苦涩和悲戚,神情不由得有些怅惘。 被养在伯府外的那十年,她听到最多的话便是“如果不是怀了你不忍堕去,我怎么会给汝阳伯当外室,饱受非议。” “如果不是不放心丢下你,我早就成嫁为人妇,生儿育女,做正头娘子了。” “如果不是你不争气不讨人喜欢,我怎么可能还是没名没份的外室。” 诸如此类的话,太多了。 仿佛她的存在才是母亲的苦难源头。 而她存在的唯一意义是替母亲而活。 见顾扶曦又不言不语,陶氏的心又悬了起来,抿了抿唇,冷声问道“你说苗婆子熬不住皇镜司的严刑拷打,那你呢?” 顾扶曦鼓起勇气,抬眼与陶氏四目相对。 母亲变了,又好似没变。 衣裙华丽了,珠钗繁复了,本质却没有丝毫变化。 母亲的眼里有伯府的荣华富贵。 有代表着荣华富贵的汝阳伯。 有年少聪慧天纵之才的扶景。 唯独没有她。 蓦地,顾扶曦又想起了顾荣。 那个在母亲打压下,一度零落成泥犹如困兽的顾荣。 可顾荣脱困而出,显露出无尽的锋芒。 顾扶曦模仿着顾荣的微笑,温婉柔顺的眉眼间增添了几分明艳,朱唇皓齿。 她掷地有声地说道“母亲,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承受皇镜司的酷刑。” 在陶氏紧锁眉头,面带愠色之际,又接着道“所以,如若事情真的到了山穷水尽无可挽回那一步,我会留下自白书,揽下巫蛊罪责,悬梁自尽,绝不会攀扯出母亲。” “只是,还请母亲当心顾荣。” “顾荣前些时日方知顾知体弱乃因母胎身中半竹礵之毒,扶景就无缘无故跌入莲花池重伤昏迷,这其中未必没有替顾知报仇的缘由。” “母亲,顾荣是个疯子,她报复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怀疑。谁受益最大,最有动机,就会被她认定为仇人。” “疯子行事,无所顾忌。” 这样的认知,深深的植根于顾扶曦心中。 陶氏面色凝重,仿佛对顾扶曦那番既有贬低己方又颂扬他人的颓靡之语颇为不满,但又不得不承认,顾扶曦所言皆出于真实,字字珠玑。 她一次又一次,在顾荣手中失利。 扶景堪堪归家,就折在顾荣手中。 “怎会没有顾忌!”陶氏咬牙切齿“是人就有弱点。” “顾知就是顾荣的软肋!” “顾荣行事再疯癫无章法,也要顾及顾知。” “你守着伯爷和扶景,母亲出府一趟。” 顾扶曦沉默着,颔首应下。 她想,母亲应该是要去找那尊大佛商量对策。 “母亲。”顾扶曦倏地开口“您决意一劳永逸,使巫蛊厌胜对付顾荣,是受人煽动蛊惑吗?” 陶氏凝眉淡淡睨了顾扶曦一眼,并未作答,转身便欲离去。 “父亲昏迷不醒,陶姨娘不守着,是要去哪里?” 顾荣提着裙摆跨过门槛,挡在陶姨娘身前。 陶姨娘反唇相讥“与你何干?” “你既知伯爷昏迷,不思在病榻前侍疾,却一心与外男谈笑风生眉来眼去,真真是荣氏生的好孝女。” “谁曾想整日板着一张脸的荣氏竟能有你这么个讨男人喜欢的女儿,若她当年有你一半勾搭男人的本事,也不至于独守空房郁郁而终了。” 顾荣笑的云淡风轻,故作戏谑“陶姨娘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吗?” “陶姨娘怎知我是母亲生的好孝女?” “我与姨娘真真是心意相通,默契的很。” “我不仅对父亲尽孝,也对陶姨娘怀有孝心。目睹陶姨娘被父亲不慎撞倒,我特意恳求谢小侯爷和甄女使帮忙寻找太医,为姨娘诊脉,确保腹中的胎儿安然无恙。” 说到此,顾荣捻着帕子,幽幽叹了口气“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扶景弟弟意外成了这副要死不活的废物模样,姨娘腹中的胎儿就是父亲新的寄托了。” “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陶氏眼底掠过一丝慌乱,手心里冒出冷汗,勉强镇定下来,捂着小腹,虚张声势怒斥“顾荣,你是不是想趁着伯爷昏迷,对我腹中胎儿不利!” “伯爷说的果真没错,你就是狼心狗肺,蛇蝎心肠。” 顾荣摇摇头,语气分外诚恳“陶姨娘可知不识好歹一词何意?” “我是真心实意为你着想的。” “顾扶景成了废物,顾扶曦本身就是废物。” “如果姨娘不抓紧时间再生一个,下半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陶氏心情差到极点,怒火翻涌“顾荣,这是椿萱院,不是你的望舒院!” “来人,把大小姐请出去!” 话音落下,一室静谧。 顾荣微微抬手,以袖遮唇,笑靥如花“姨娘,我差点忘了提及,为防止那些施巫蛊厌胜之术的宵小之辈在混乱中逃脱,我特地请甄女使与谢小侯爷协助,借调了长公主殿下身边的亲卫加以防范。” “想来姨娘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陶姨娘脸上血色尽失。 自始至终,顾荣就没想给她留活路。 确切地说,顾荣在等着她出手,等着将计就计,等着让她自食恶果。 顾荣缓步上前,贴近陶姨娘的耳畔,用极其温和的声音说道“姨娘或许不信,但我还是想告诉姨娘,我诚心盼着姨娘腹中的胎儿平平安安。” 总该让陶姨娘尝尝半竹礵之毒。 什么恶毒不恶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可惜了。 陶氏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随即用力推开顾荣。 “顾大姑娘!” 听着庭院里传来的声响,顾荣摇摇晃晃地后退,倚靠在木椅上稳住身形,带着一丝委屈的语气说道“我出于好意为父亲和姨娘请来了太医,姨娘为何要推我?” 第106章 雪上加霜与好事成双 轻轻柔柔带着哽咽的声音乘着风,飘进了谢灼耳中。 谢灼那张原本带着笑意的俊脸顿时就冷了下来。 “谢小侯爷。” “徐太医。” 顾荣福了福身,一一见礼。 起身时,轻嘶一声,蹙眉望向脚踝。 “你受伤了?”谢灼急声问道。 顾荣摇摇头“不慎磕碰了下,无碍的。” “谢小侯爷与乐安县主好事将近了吗?” 谢灼愕然。 在望舒院,顾荣还觉得他清心寡欲孤苦终老,怎么分别片刻,便又觉得他要与乐安县主成婚。 “陶姨娘扬言,等乐安县主和谢小侯爷订立婚约,我无靠山可依时,会让知道什么是人间至苦。”顾荣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挑拨离间。 她隐约察觉到,有人藏在陶姨娘身后煽风点火。 否则,陶氏不见得有胆子行巫蛊厌胜之术。 斟酌再三,唯有乐安县主,既对她怀揣恶意,又有权势地位的支撑,能够轻易搅动风云。 顾荣继续弱弱试探“谢小侯爷,若早知乐安县主与陶姨娘有旧,我再受些委屈又何妨。” 谢灼只觉又气又好笑。 直截了当道“确实有旧。” “乐安县主的婢女曾去汝阳伯府的家庙探望过陶姨娘。” 顾荣微敛眉目,思忖谢灼的言外之意。 谢灼早知乐安县主勾结陶氏,伺机算计于她,却无动于衷吗? “谢小侯爷何时得知的消息?”顾荣的嗓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清冷的韵味,宛若初秋晨曦中的薄霜,透露出深秋独有的凉意。 “四日前。”谢灼心下一凛,莫名慌乱,却也不敢撒谎。 “原是如此。”顾荣垂首,喃喃自语“倒是我不懂事了。” 在她处心积虑恳求谢灼收下她的买命钱时,在写灼说恩仇相抵心无亏欠,无亏去欠谈何依仗时…… 一时间,顾荣委实有些道不清道不明此刻的心情。 罢了,从一开始被就是她在算计。 人啊,都是贪心不足的。 她织了网,用温情,用珍宝,用君子以方来裹挟谢灼,偏生要求谢灼一诺千金片言九鼎。 没道理的。 求的是一份庇护。 不是坦诚相待的至真。 她万不能在贪心不足的这条路上愈行愈远。 顾荣敛起纷乱复杂的情绪,眼底一派清明。 “多谢小侯爷告知。” 日悬当空,薄霜尽消,顾荣的神色不见一丝异样,笑容也不见分毫勉强。 旋即,望向徐太医“有劳徐太医为家父和陶姨娘诊脉了。” 哪有那么多心力多愁善感。 当务之急,还是让汝阳伯府雪上加霜为妙。 徐太医:确实劳累了。 点卯似的,一日不间断。 好在来汝阳伯府出一趟诊,顾大姑娘给的诊金抵得上他数年的俸禄。 短短数日,他积攒的诊金已足够在京城购置一处新的宅邸。 换句话说,顾大姑娘就是他的衣食父母啊。 不过,谢小侯爷和顾大姑娘之间的氛围好生诡异。 就像…… 就像顾大姑娘撞破谢小侯爷和乐安县主的奸情一般。 罪过,罪过。 “请伯夫人将手腕置于脉枕上。” 陶氏如临大敌“我身体无碍,还是不劳烦徐太医了,伯爷他吐血昏迷……” 顾荣不耐烦地打断了陶氏的推辞,轻轻摆手,示意仆妇上前,不容分说地将陶氏请在了圈椅上。 说到底,她的心情终究还是受了谢灼袒护乐安县主一事的影响。 “伯夫人并未有身孕。”徐太医斩钉截铁“且,伯夫人早年间生子伤了根本,恐无法再孕育子嗣。” 幽幽转醒的汝阳伯,好巧不巧的听到了这一句。 眼球凸起,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脱力重重地摔回床榻,发出一声闷响,而后再次晕了过去。 陶氏全身血液凝固,僵在原地。 顾荣内心深处早有预见,假孕之举背后的动机,归根结底不过两种。 其一,偷梁换柱,十月之后来一出狸猫换太子。其二,寻个合适的时机小产,栽赃嫁祸给她。 巫蛊风波骤起,汝阳伯府岌岌可危,她亦无心再与陶氏有丝毫拖沓。 不如干脆利索的将陶氏这步试图盘活死局的棋扼杀在摇篮中。 “或许陶姨娘此前被庸医所欺瞒,才落得个空欢喜。”顾荣语调平和地说道“陶姨娘,下次挑选大夫时,务必小心谨慎,切勿再被蒙蔽。” “劳烦徐太医再为家父诊治一番。” 徐太医的手指搭在汝阳伯手腕上后,脸色渐渐凝重,眉头越皱越紧,神情惊疑不定,一探再探,颇有些忐忑道“汝阳伯服用过烈性绝子药,余生子嗣无望。” “许是汝阳伯怜惜伯夫人生子之痛吧。” 绞尽脑汁,徐太医编出个毫无说服力的理由。 顾荣:她就说她跟陶姨娘心意相通。 这下,省得她出手了。 随后,徐太医熟稔的给汝阳伯扎了几针,汝阳伯吐出一口老血,醒了过来。 顾荣立于汝阳伯病榻之侧,泪眼婆娑,沉痛地质问“父亲对陶姨娘情深意重,甘愿饮下那断子绝孙的烈药,也不愿陶姨娘伤春悲秋心慌意乱,又为何要迎娶母亲!” “母亲算什么!” “算父亲和陶姨娘恩爱的牺牲品吗?” 汝阳伯的头脑轰鸣,苍白的嘴唇颤抖着,他的双眸如同荒野中的鬼火,紧紧地盯着顾荣,声音嘶哑地问道“你说什么?” “自绝子嗣?” 顾荣眼尾殷红,一副受了极大打击丧失理智的模样,不管不顾低吼出声“是!” “父亲不知道吗?” “陶姨娘生顾扶景伤了根本,父亲就要服绝子药,难道父亲如此偏疼陶姨娘的儿女!” 徐太医看的心力交瘁。 汝阳伯受不了打击了! 再打击下去,汝阳伯道身子骨儿怕是也毁了。 可他也不敢劝哭的悲戚又绝望的顾大小姐啊。 徐太医偷偷地瞥了谢灼一眼,却意外发现谢灼似乎心事重重。 “陶兰芷!”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响彻整个房间。 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咳嗽声,汝阳伯如同回光返照般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走过去,紧紧揪着陶氏的衣襟,嘶吼“你怎么敢的?” “你怎么敢的!” “我杀了你!” 顾荣暗嗤,又是只打雷不下雨的无能狂怒。 揪衣领算什么? 拔出挂在墙上的长剑,杀了陶氏啊。 作为大孝女,急父亲之所急,乃是应有之义。 于是,顾荣唰的一下拔出剑,递了过去“父亲,给!” 第107章 真面目 汝阳伯松开了陶氏的衣襟,一脸惊恐的看着顾荣。 当着谢小侯爷和徐太医的面杀续弦? 他只是气疯了,不是真疯了! 顾荣还真是在不遗余力的把他往死路上送。 风儿拂动着门前的珠帘,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宛如长剑出鞘时的嗡嗡之声。 泛着冷冽光芒的利刃映入眼帘,汝阳伯心中的怒火瞬间被一股冰冷的寒意所替代,冷得刺骨。 何止是发凉。 是恐惧。 哪怕汝阳伯很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在恐惧这个女儿。 早知如此…… 滋生的杀意还来不及弥漫便被恐惧覆盖。 见汝阳伯久不接剑,顾荣自嘲一笑,长剑脱手而落,砸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差点忘了,以父亲对陶姨娘的情深爱重,怎舍得呢。莫说是绝子药,恐怕陶氏端给父亲的是砒霜鸩酒,父亲亦会欣然接受如饮蜜糖。” “我母亲的一生真真是一场荒唐的笑话。” “女儿祝父亲和陶姨娘生生世世白首偕老。” 汝阳伯的胸膛剧烈起伏,额头和鬓角的青筋快速跳动。 徐太医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伯爷的脉象有卒中的风险,宜少忧思戒躁怒,否则极易阴阳失调,脏腑气滞,气血逆乱。” “中风卒发时犹如暴风之疾速,矢石之中的。” “口眼歪斜,半身不遂,皆可能出现。” 闻言,汝阳伯觉得更凉了。 他要的是在光鲜亮丽在官场上受人吹捧。 不是躺在榻上吃喝拉撒不能自理发烂发臭。 “那父亲得抓紧时间养好身体了,毕竟巫蛊厌胜一案真相大白后,伯府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呢?” 顾荣嗤笑一声,继续道“小小的伯府,作孽的人可真不少。” 汝阳伯觑了顾荣一眼,又颇为忌惮的垂首。 “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顾荣挑眉“不光彩的事,有些人能做得,我却说不得,这是哪门子道理?” “命只有一条,且天无绝人之路,父亲放宽心好生休养。” “女儿自知不讨父亲欢心,便不在椿萱院自找没趣儿,给父亲添堵了。” 嗯,命只有一条,要命的事情可不止一件。 天无绝人之路,但人有绝人之法。 她倒要看看,汝阳伯府祖上的荣光,能庇佑汝阳伯和陶氏几次! 顾荣挥了挥袖子,转身径直离去。 谢灼自是毫不犹豫跟在顾荣身后,朝椿萱院外走去。 徐太医左看看右看看。 一边是日薄西山昨日黄花的汝阳伯,一边是财大气粗出手阔绰的衣食父母,很难选吗? 多犹豫一瞬,都是对衣食父母的不尊重。 而汝阳伯并未因顾荣表面上的贴心宽慰而感到舒心,反而感到更加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顾荣不似他的女儿,更像是一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蛇,等着汝阳伯府家破人亡。 被极度的恐惧笼罩,汝阳伯暂时忘记了陶氏做的孽。 直到余光再次瞥到陶氏苍白着脸,眼泪簌簌,方才回过神来。 陶氏打了个寒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心中既慌又乱,脑子却转的分外快,眨眼的功夫已有粗浅的破局之法。 “伯爷,妾身承认自己犯下大错,对您用了绝子药。”陶氏声泪俱下,悲恸不已。 早已不是如花的年纪,仍勉强还有几分杜鹃啼血的哀愁柔弱的美感。 可,巢寄生的杜鹃,本就不是什么好鸟。 “伯爷,妾身爱慕您成痴,又在外十载躲躲藏藏,惶惶难安。” “当年妾身在获悉自己因生扶景伤了根本,再不能为伯爷开枝散叶后,一想到伯爷会移情旁的女子,便心如刀绞痛苦难当。” “伯爷,妾身确实犯下大错,但究其根本,也是爱伯爷至深,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和哀怨,想让伯爷一直宠着妾身,这才一时冲动……” “妾身对伯爷之心,可昭天地日月。” 汝阳伯疯涨蔓延的怒火,蓦地一滞。 世间绝大多数的男子,都有一个通病,对全身心爱慕自己的女人,硬不起心肠,甚至往往试图在这种病态的爱慕里获得虚荣和傲慢。 仿佛披上深爱的外衣,所有的歹毒算计都变得芳香四溢,蝶鸟环绕。 顾扶曦适时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悲切地诉说道“父亲,自幼女儿便日复一日地陪伴着母亲,坐在廊檐下的木椅上,翘首以盼地等待着父亲的归来。从黎明的曙光初现,一直等到黄昏的暮色降临;从夜深人静的寂寞,直至东方破晓的微光初露。” “那时,见母亲夜夜垂泪到天明,却从没有一句抱怨和后悔。” “母亲固然有大错,但母亲爱您绝不瑕疵。” 汝阳伯的神情有些许动容,怒火竟也奇迹般的缓缓平复。 陶氏也只是太爱他了…… “扶曦,你先去庭院等着。”汝阳伯喘着粗气坐在圈椅上,缓慢道。 见陶氏颔首,顾扶曦起身,一步三回头。 庭院里,春意正盛,花团锦簇,清风拂过,还带着独属于春日的蓬勃朝气。 顾扶曦抬手,似是想要掠一缕春风。 春风穿手而过,什么都不剩。 望着空荡荡的掌心,顾扶曦仿佛看到了自己既定的人生结局。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不剩。 明明是春日,她却冷的发抖。 犹如置身于寒冬腊月。 回眸,房间里是她的母亲。 这一生,就为母亲而活吧。 “你说你承认自己给我下绝子药的大错,那其他呢?” “顾知的半竹礵之毒。” “荣氏的缠绵病榻久不愈,已至病故。” “都是你!” 汝阳伯的手攥着圈椅扶手,视线刻意避开地上的长剑,冷声问道。 陶氏如泣血般哭诉“是我。” “我忍受不了荣氏能光明正大的站在伯爷身侧,而我只能藏在暗处如阴沟里的老鼠般窥探伯爷和荣氏的相濡以沫琴瑟和鸣。” “明明……” “明明最爱伯爷的人是我啊。” “扶景天生聪慧,有文曲星之才,偏偏有我这样一个外室母亲,我能为了侯爷一辈子偷偷摸摸,可我不忍心我的扶景也一辈子抬不起头。” “都是妾身……” “妾身最大的错,就是不可抑制的疯魔般爱上伯爷。” “这些事,妾身憋在心里很多年了。” “如今既已坦露,妾身愿以死谢罪。” “若有下辈子……” 说到此,陶氏顿了顿,凄楚怆然一笑“哪怕是死,哪怕大错也错,妾身下辈子还是渴求与伯爷相守。” 第108章 你图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图的我都有 汝阳伯心软了。 到底是同床共枕近二十载的人。 “兰芷,往昔的恩怨随逝者而逝,但望舒院的巫蛊人偶却惊扰了皇镜司,此事难以轻易了结,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匿在暗处的宴寻:他是犯了天条吗? 一个寡廉鲜耻。 一个心狠手辣。 女财神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啊。 宴寻轻巧地弹指,一粒微不足道的小石子被掷向博古架上的瓷盏,瓷盏摇曳不定,最终砰然坠落,砸在了汝阳伯头上。 一切罪恶的源头,是汝阳伯。 “伯爷。” 又是一声尖叫,汝阳伯满头血污。 顾扶曦提着裙摆推门而入,失声喃喃“母亲,您砸了……” 陶氏:…… 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是我!” 顾扶曦道“母亲,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您在争执之下怒砸父亲。” 陶氏脸黑。 徐太医还未来得及离府,又回了椿萱院。 他还当什么太医,当汝阳伯府的府医吧。 前提是,还有汝阳伯府。 望舒院。 “你……”谢灼抿抿唇,手指摩挲着茶盏,轻呼一口气,轻声道“你不开心,因为我四日前便知乐安县主勾结陶氏而不开心。” 他可以心甘情愿做顾荣的猎物,但不能任由误会横生。 谢灼不是询问,而是直白的陈述。 顾荣的心弦似是被稍稍拨动了下,颤的她有些慌乱。 果然,想要将一张网织的美轮美奂,勾的人纵身一跃,到底得投入几分心思。 “小侯爷洞若观火。”顾荣笑容浅浅,宛如枝头胜雪的梨花,把玩着手指,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还以为小侯爷后悔收下买命钱了呢。” “若我后悔了呢?”谢灼目光灼灼。 顾荣笑容不改“所谓的买命钱,多少有些戏言。能得小侯爷庇护一时,已是我和小知的幸运。” “不敢图长久。” “长公主殿下和小侯爷已助我良多,我铭感于心。” 顾荣绝口不提在那椿萱院知悉之际一瞬间的复杂情绪。她心知,哪怕谢灼袒护乐安县主,替乐安县主遮掩,也并未对不住她。 谢灼对她的帮助是实打实的。 该相报该酬谢,依旧得相报酬谢。 谢灼明净而清澈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黯然。 他知他不该试探,却明知不可为而试探。 试探的结果,不如他意。 他在顾荣的神情和语气里窥不出一丝一毫的勉强,仿佛字字句句皆是发自内心,至诚至真。 顾荣可以不在意,但他不能不说。 长着嘴巴的目的绝非是为了滋生误会而不进行解释。 “顾姑娘。”谢灼放下手中的茶盏“你可以图。” 顾荣图什么都可以,唯愿顾荣图的他都有。 没有的,他也可以想办法去有。 所求皆得。 顾荣眸光微闪“可以图长久?” “对。”谢灼颔首,声音清冽“买命钱,寿元未尽,少一日都算言而无信。” “顾大姑娘曾说我是君子,君子自当言而有信。” 顾荣皱起了眉头,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烦闷的情绪。 她已经好脾气的为谢灼所言所行找了体面的借口,谢灼又为何一再执拗的撕破难得糊涂的体面。 “并非无动于衷,也非替她隐瞒。”谢灼继续道“在知悉的第一时间,我便派人去接她的生父生母入京。不过,是我思虑有失,没料到陶氏下手会如此快。” 顾荣:…… 接乐安县主的生身爹娘进京,与她赎回陶姨娘的兄嫂,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在撕去乐安县主华美的外衣,诛乐安县主的心。 这下,她信了谢灼对乐安县主不仅无男女之情,更无兄妹之谊了。 “我错怪了小侯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顾荣站起身来,轻轻为谢灼空了的茶盏添上茶水,笑容明媚动人“还请谢小侯爷大人有大量,宽恕我的鲁莽。” 谢灼微微仰头,一饮而尽。 从未怨怪,何谈原谅。 “顾大姑娘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顾荣:不能就不问了吗? “小侯爷,但讲无妨。” 谢灼道“你与乐安县主之间的仇怨……” “生死之仇。”顾荣抬眸,视线相触,四目相对。 稍顿片刻,一字一顿重复“生死之仇。” “小侯爷于我有恩,我不愿有朝一日却与小侯爷刀剑相向。” “可生死之仇,不得不报。” “即便以卵击石,也必报。” “生死之仇?”谢灼低声呢喃。 他的感知是对的。 那般刻骨的恨意,必然是生死之仇。 他查不到的生死之仇。 棠梨未雨,梨花先雪。 一阵微风拂过,梨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轻轻覆盖在谢灼的肩上,顾荣的发髻上,宛如一场能让人白头偕老的雪。 “不求谢小侯爷恪守君子一诺庇护于我,但求谢小侯爷不偏不私一视同仁。” 谢灼垂眸不语。 一场场绮丽的梦,早已做不到一视同仁。 薄唇轻启,只淡声道一句好。 猎物不能表现的兴高采烈自投罗网。 他给顾荣需要的恰到好处。 顾荣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声音染着些许雀跃“小侯爷大恩,绝不能无以为报。” 送金银,送财宝,送铺子,送田庄。 总能推平这座恩情的大山。 “那便送我……” 随着谢灼的话,顾荣秀眉不由得微蹙。 不会又是面人儿吧? “送我一幅画像吧。” 顾荣愕然。 谢灼真真是光风霁月,视金银珠玉如尘。 要的都是些什么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难道,又在跟乔吟舟攀比。 她给乔吟舟作过画像吗? 不记得了。 “我知谢小侯爷家大业大,不缺金银俗物,但一幅画像,委实不足以表达我的谢意。” 谢灼眼神幽邃。 他想起了顾荣画笔下的裴叙卿。 那幅画像,是有生命的。 明明顾荣与裴叙卿交集甚少。 明明顾荣厌恶裴叙卿至深。 可每一笔,却浓烈的犹如陈年老酒,蕴着他品不出的滋味。 顾荣和乔吟舟,尚且有迹可循。 与裴叙卿,就像是凭空掀起了巨浪,巨浪下是不见底的深渊。 “就要一幅画像。”谢灼的语气沾了些执着。 顾荣:真不识货! “好。” 一幅画像而已,她擅长。 总比硬着头皮捏面人儿强。 第109章 初见乍惊欢,久处亦怦然 谢灼心中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幽邃的眸子清亮而明朗。 言归正传,隐晦提醒道“徐太医言及,汝阳伯怒火攻心有卒中风险,若汝阳伯缠绵病榻,孝字当先,顾姑娘恐会受些委屈,届时,姑娘该如何脱身?” 顾荣闻弦音而知雅意。 孝道又不是汝阳伯的免死金牌。 倘若汝阳伯为了扶正外室,伙同外室谋害发妻、毒害嫡子,算计嫡女呢。 孝道护的是人,不是人面兽心丧尽天良的畜生。 深埋黄土五载的有余的母亲,便是她脱离汝阳伯府的最后助力。 思及此,顾荣并未直接回应,而是缓缓言道“待巫蛊厌胜之事得以解决,我欲请佛宁寺德高望重的僧侣,设坛举办一场水陆法会,以超度我逝去的母亲。同时,我还将另寻一位精通阴阳五行、历法推算的高人,为我母亲重新推算吉时,修缮陵墓,并定制一副金丝楠木的棺椁,以表孝心,重新安葬。” “母亲病故时,我还年幼,外祖家人口稀少,因此母亲的葬礼完全由父亲一手操办。父亲急于迎娶陶姨娘入门,因此葬礼办得既简单又迅速,连棺椁也显得简朴而草率。” “如今我已及笄,合该全了母亲身后的体面和荣光。” 谢灼愕然,眉心猛地跳了跳。 顾荣想开棺! 这才是顾荣的真实目的。 顾荣在怀疑扬州荣氏的死因吗? 他的认知一次次被顾荣刷新。 冷静理智,又胆大果决,还足够聪慧。 这样的性情无论在何种境地都是发光发亮的。 初见乍惊欢,久处亦怦然。 越是熟悉,越是心悦。 世人讲究入土为安,直接开棺有违人伦,招惹非议,若按顾荣的说辞,一切又会变得顺理成章。 “顾姑娘仁孝无双。” 顾荣垂眸,敛眉不语。 仁孝无双吗? 她只是知道,事是用来做的,人是用来搏斗的。 上辈子的惨淡唏嘘,就是她斗不过的下场。 所以,她只能赢。 冲破层层束缚,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在洪流中被裹挟,成为一粒沙、一片叶,最终沉没,或化为尘埃。 “父母亲缘,弥足珍贵,应该的。”顾荣意味深长道。 沉默在蔓延。 唯有风声簌簌,花香淡淡。 良久,谢灼再次开口,打破了静谧“顾姑娘。” 顾荣抬眼,望着谢灼。 “日后,心有郁结不解时,可直言。” “我想,我们是相知的朋友了。” 顾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谢灼,耳边轰鸣不断,如同晨钟暮鼓,余音绕梁。 清贵万方的谢灼,眉宇间微蹙,宛如薄雾遮掩了日光,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忽然间,顾荣感到内心仿佛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淅淅沥沥,纷纷扬扬,将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 清淡淡的声音里,是真诚,是哀求。 这还是谢小侯爷吗? 相知的朋友。 顾荣无声呢喃。 她该受宠若惊的道一句好,可话到唇畔,却觉艰难,转而问道“谢小侯爷可知何为相知?” 谢灼知她的真面目吗? 她了解完整的谢灼吗? 她与谢灼之间的关系,宛如一面水镜相隔,镜中映出的花朵与水中倒映的月影,格外迷人。 但也格外脆弱,手指轻轻一拨,涟漪起,月也好花也罢,都会散的干净。 “知。”谢灼不假思索,斩钉截铁。 “最起码,我当顾姑娘是相知的好友。” 顾荣长睫颤动,抿抿唇,似有话说,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只是叹了口气。 确定了,谢小侯爷是真的不识货。 不过,谢小侯爷自己错看人,来日知悉真相,也怪不到她吧? 思绪纷乱,心底又藏着秘密,顾荣不欲在这一问题上多纠缠,颔首应下“好,日后如有不解,定直言相询。” 谢灼一笑,恍如出云破日。 顾荣愣了愣,眼睫缓缓垂下。 光头的谢灼,真真是俊美又干净。 嗯,干净是一种感觉。 上辈子见识了裴叙卿那样的假干净货色,方知谢灼这样矜贵知礼的真君子有多难得。 可惜,她这辈子是个毒妇。 在光里待久了,毒妇是会原形毕露的。 默默关注着的甄女使,急的抓心挠肝,顿足捩耳,止不住叹息。 再问一遍,小侯爷到底行不行! 什么知心的朋友? 近水楼台,却束手束脚。 等旁人抢先摘下这轮秾丽的明月,小侯爷就抱着光头痛哭吧。 许是甄女使怒其不争的眼神过于滚烫,谢灼和顾荣不约而同,纷纷转头看向甄女使。 甄女使:人固有一死,但不能社死。 谢灼略有不解,甄女使急什么? 顾荣则是在想,甄女使用眼神警告她避李嫌瓜,保持距离。 大庙里的小佛,也不能得罪。 于是,在徐太医背着药箱回来时,顾荣没有丝毫耽搁耽搁,奉上丰厚的诊金和谢礼,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送一行人离开。 顾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小姐,万一伯爷对陶姨娘心软了可如何是好?”青棠有些担心,清秀的小脸皱成一团。 顾荣斜倚在软榻上,抬手轻轻捏了捏了眉心,淡声道“不重要。” “汝阳伯的态度已经不重要了。” “如此情真意切,自然应该同甘共苦。” “倒是那瓷盏,落的诡异。” “不是陶姨娘与伯爷争执不下,恼羞成怒,一时失手吗?”青棠诧异。 顾荣摇摇头,声音没有丝毫起伏“顾扶景成了废人,陶氏的富贵荣华系于汝阳伯一身。” “陶氏会哭苦难,诉深情,试图博取汝阳伯的怜惜同情,忆起近二十年相依相守的情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实在化不了的罪,就推出一个替罪羊。” 青棠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小姐的意思是陶姨娘会让扶曦小姐顶施巫蛊厌胜之术的罪?” 顾荣“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或许,在这桩事上,顾扶曦本身就是被弃的车。” “可是,扶景少爷是废人,扶曦小姐是陶姨娘最后的依靠。”青棠依旧有些不解。 顾荣阖上双眼,低声喃喃“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才是陶姨娘的依靠,顾扶景是残了傻了,不是死了。” “过一两年,为顾扶景抬几房美妾,娶一门娇妻,生儿育女,陶氏的荣华富贵便再次有了保障。” “无论是顾扶曦还是顾扶景,他们都是可以被替代的。” “顾扶景仅剩的价值就是延续香火了。” “只是,这香火……” 顾荣轻啧一声,不再言语。 青棠心知,小姐的话虽凉薄,却是实打实的真相。 第110章 旧事乱人心 明御史又又弹劾汝阳伯府了。 贞隆帝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天空,他埋头于批阅奏折,以至于忘记了今夕何夕吗? 怎么又见明御史了! 依他看,明御史完全不需要休沐日。 “这次又是什么事儿?”贞隆帝倚在椅背上,手指夹着一本奏折,有一下没一下拍在案桌上,像是有韵律的鼓点,越发显得不怒自威。 但,明御史是谁? 只要青史能留名,就敢舍得一身剐,把皇帝拉下马! 明御史中气十足“臣要弹劾汝阳伯夫人顾陶氏。” 贞隆帝嘴角微抽。 明御史是藏汝阳伯夫妇床底了吗? “弹劾汝阳伯夫人不守妇道,有违三从四德,不思悔改,怒砸汝阳伯,至汝阳伯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闻言,贞隆帝的手顿住了。 外室扶正的陶氏这般凶猛彪悍? “明御史,朕并未赐其诰命。” “严格来说,陶氏是顾氏妻,并非汝阳伯夫人。”贞隆帝耐着性子,沉声解释。 “朕不断夫妻私事。” 不是他想从善如流,委实是明御史令人发指。 明御史叩首“陛下,这不是私事,是国事。” “尽管汝阳伯的品行令人不齿,但其所承爵位乃高祖所赐,尊贵无比。陶氏所作所为,实乃对勋爵之名的极大侮辱,臣恳请陛下对此等行径严加惩处,以正视听。” 贞隆帝凝眉。 大乾的勋爵,上至国公,下至伯府,还有几家门庭有名声可言? “关于汝阳伯府的事,等巫蛊一案有定论后,再一并处理。” 明御史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面对上贞隆帝那张表情难以捉摸喜怒不明的脸,所有的不情愿如同潮水般迅速消退。 他不怕死谏。 但顾陶氏不值得他死谏。 贞隆帝随手将奏折抛在案桌上,看似不经意地询问“明御史与汝阳伯府之间有旧日恩怨吗?” “陛下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明御史一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态度。 “汝阳伯的元妻,扬州荣氏,荣金珠于微臣有赠冬衣盘缠之恩。” “须偿。” “陛下英明,微臣虽有私心,但弹劾汝阳伯夫妇,并非无端生事,凭空捏造,每一字每一句皆有确凿的依据。” “你识得荣金珠?”贞隆帝眼神有些空洞。 明御史坦言“微臣出身寒门,父母双亡,叔伯不容,不得已寄居在扬州外祖家中,外祖年迈体弱,药汤不离手,久而久之家无余财。” “春寒料峭,微臣上京赶考,缺盘缠衣物。” “荣氏嫡女相赠,微臣得以顺利抵达上京会试。” 言语间,明御史不动声色地抬眼瞥了贞隆帝一眼,心中暗自感到诧异。 贞隆帝的表情着实有些不正常。 似讥诮,似缅怀。 难道陛下也与荣金珠有旧交? “荣金珠是个蠢的,连财不外漏的道理都不知道。” 一听这话,明御史不乐意了。 “臣又不是那等恩将仇报的中山狼。” “你不是,有人是。”贞隆帝的神色恢复如常。 身体微微前倾,喜怒不明道“你报恩之心如此恳切,当年为何不求娶荣金珠?” “扬州荣家的金银财宝堆积如山,那些令人梦寐以求的珍宝对于荣家来说不过是稀松平常之物。然而,荣家的两位长辈膝下仅有一女荣金珠。尽管后来他们收养了一位远房侄子,但毕竟不是亲生骨肉。荣家最渴望的,是一个品行端方且上进的女婿。”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明御史,陡然窘迫,臊的老脸通红,支支吾吾“荣大小姐施银赠衣,不图回报。” 说着说着,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微臣相貌平平,又一贫如洗身无长物,非良配。” 贞隆帝眯了眯眼睛,语气中肯“的确相貌平平还脾气又臭又硬,也不知你如今的夫人怎受的了你。” 如果不是顾及史书工笔,他早就忍无可忍砍了明御史的头。 明御史扬声“陛下,臣是来弹劾的,不是来请罪的。” “你接连弹劾汝阳伯和陶氏,一再力求朕严惩不贷,可曾替荣金珠的子女着想过?”贞隆帝目如鹰隼,俯瞰着明御史。 明御史断言道“陛下,荣金珠的子女这些年来的生活,连狗见了都会摇头。” “众所周知,荣金珠带着扬州荣氏七成的家产作为嫁妆,远不止是十里红妆。” “直言不讳地说,有了荣金珠的嫁妆,即便顾荣姐弟离开了汝阳伯府,也能够过得称心如意,风生水起。” 贞隆帝摆摆手“越说越离谱。” “你先退下吧。” 明御史生怕贞隆帝揪着荣金珠问不停,叩首后,利利索索离开大殿。 陛下提起荣金珠的语气,很是幽怨啊。 细思极恐,细思极恐。 甘露殿内,贞隆帝拨动着手中的念珠串,思绪渐渐飘远。 他见过闺中的荣金珠。 当年,是他亲自前去扬州接皇姐回京的。 那时,他还是先皇皇子之一。 他以侧妃之位聘荣金珠,荣金珠以不为妾拒绝了他。 他承认,他想纳荣金珠目的不纯粹,很大程度上是觊觎扬州荣氏的万贯家财。 商人贱籍,可夺嫡少不了钱财支撑。 荣金珠拒了他,他恼怒之下回京,而后冷眼旁观着荣金嫁人,相夫教子。 在得知荣金珠的死讯时,他有一瞬间的晃神。 那一瞬间,他很想问问,荣金珠可有后悔。 后悔拒绝了他。 若非拒绝了他,荣金珠定能稳居妃位,荣耀一生,汝阳伯见了也需恭敬行礼,问安致意,而不是在年华正盛时悄然离世。 荣金珠怎么不是蠢货呢! 贞隆帝将手中的小叶紫檀佛珠串重重的砸落在地。 以李公公为守的内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陛下息怒。” 李公公的干儿子李德安茫然不已。 陛下在气什么? 气明御史直言不讳? 还是气汝阳伯府庙小妖风大? “宣俪贵妃伴驾。”贞隆帝幽幽道。 李公公忙道“老奴这就去。” 甘露殿外。 李德安小声询问“干爹,陛下是对明御史忍无可忍了?” “还是有了夺汝阳伯府爵位的意思?” 李公公紧握拂尘,轻拍李德安的肩膀,语气严肃地说道“揣测圣意,实乃大忌。” 不,最忌讳的是,猜来猜去,南辕北辙。 “事不关己,休要好奇。” “谢小侯爷找你要的人,你可办好了?” 第111章 注定被弃的棋子 李德安颔首,随口嘟囔着“真是奇了怪了,也不知那花房小太监是走了哪门子狗屎运,竟入了谢小侯爷的眼。” “勿多嘴。”李公公眉头一皱,又拍了拍李德安的肩膀“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这宫里要多听多看,独独这张嘴要少言寡语。” “沉默不是金,是命。” “谢小侯爷要寻人自然有些谢小侯爷的用意。” “德安,长些记性。” 李德安抿抿唇,小声嘀咕“我也只在干爹面前这样。” “罢了。”李公公叹了口气“干爹这把老骨头活一日,就能护你一日。” 可,诸位皇子年岁渐长,夺嫡的血雨腥风又要席卷这座皇城了,没人能躲的过。 “谢小侯爷交代之事上心些。”李公公不放心般嘱咐着。 不论功成的是哪位殿下,谢小侯爷的未来都会华盖参天。 “干爹,儿子明白。”李德安瞧出了李公公神情中蕴着的隐忧,不敢再嘴贫,忙不迭道。 他被干爹养大,有靠山,最大的缺点是性子傲慢了些,但该逢迎时,也不含糊。 李公公稍稍松了口气“你亲自安排小泉子出宫,莫要耽搁,去吧。” 话音还未落下,李公公便一甩拂尘,脚步匆匆踏上了宫巷。 太阳偏西,日近黄昏。 汝阳伯府。 望舒院。 晚霞朦胧,透窗而入,轻抚顾荣周身,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绚烂绮丽的薄裳。 俯身,提笔,作画。 可一滴滴墨渍浸染宣纸,顾荣却有些下不了笔。 画作是有情绪的。 若是生硬,或是敷衍,以谢灼的丹青造诣是能察觉出的。 届时,苦心织就的网,就会从内而散。 网,到了该散的时候了吗? 顾荣心烦意乱地将画笔搁置在笔架上,目光投向窗外,凝视着那绚烂夕阳的倾泻。 可惜,谢灼不是落日余晖。 谢灼的过往也远没有晚霞映红般明丽。 她不止一次听谢灼提及佛寺十年清修祈福。 次次是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那十年真真如白驹过隙眨眼而逝。 但,她在云淡风轻里听出了苍白无力。 也对。 谢灼被送入佛寺时,不过五岁稚童。 一待,便是十年。 五岁,哪里懂什么祈福,晓什么佛理。 或许对谢灼来说,最清晰的认知是他的父亲战死沙场,母亲弃他不顾。 有时候想想,谢灼能成为光风霁月怜悯弱小的君子,而不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已实属不易。 谢灼的过往不似明丽绚烂的晚霞,似什么呢? 是深藏于蚌壳内的微小沙粒,历经时光洗礼,最终蜕变成晶莹剔透的珍珠。 顾荣突然明悟,知悉该如何落笔了。 刚将沾染墨迹的画纸卷起,便听见了敲门声。 “小姐,伯爷醒了,请您去趟椿萱院。” 顾荣秀眉微蹙,汝阳伯是嫌气的还不够狠吗? 十之八九是排了场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大戏,等着她观赏点评呢。 人家都粉墨登场了,她总要给个彩衣娱亲的机会。 谁让她心肠软呢。 想到这里,顾荣的神情有些玩味。 稍稍拾掇了下略显杂乱的案桌,顾荣便推门而出。 越靠近椿萱院,顾荣眼眸里的兴致越盎然。 “父亲。” 随意欠了欠身,视线不由自主的被汝阳伯惨白憔悴如枯槁的面色所吸引。 徐太医明明说了,汝阳伯的伤不算紧要。 摆出这副活不过三更的脸做甚? 于是,顾荣捻着帕子,毫无征兆地蹭过汝阳伯的脸,看着帕子上的浮粉,挑挑眉道“父亲,涂抹的太过了。” “义庄里死了三天三夜的尸体都没这么白。” 汝阳伯一次次地在心中默念,切勿动怒,切勿动怒,但心中的怒火却如同沸腾的熔岩,无法遏制地喷涌而出。 胸口疼、头疼,眼睛疼,处处疼! “父亲,切记医嘱哦。”顾荣轻拍了拍帕子上的浮粉,漫不经心道。 陶姨娘眼珠子一转,立即拉着顾扶曦哭喊着扑向顾荣,扑通一声跪下“大小姐,妾身对扶曦管教不严,多有疏忽,终酿成大错。求大小姐看在扶曦多年来尊你敬你的份儿上,给扶曦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顾荣微微后退两步,避开了张牙舞爪的陶姨娘,目光沉沉,睨了顾扶曦一眼。 顾扶曦跪伏在地,凄怆麻木。 “陶姨娘何意?”顾荣明知故问。 陶姨娘泪流满面,似是自知难以启齿,伸手推了顾扶曦一把。 顾扶曦抬眸,声音无悲无喜“是我亲手缝制了人偶,又收买陶姨娘,要求她将人偶埋在望舒院,栽赃嫁祸给你。” 青棠一惊,不由得看向顾荣。 小姐料事如神! 陶姨娘竟真的把顾扶曦推出来背黑锅。 顾荣没有在意青棠的眼神,而是凝眉,眼睛一动不动审视端详着顾扶曦。 不见平日刻意的怯生生,反倒添了几分三春桃花的清丽可人。 说起来,顾扶曦才是真正的小白花长相。 只是平日里瑟缩怯弱过了头,让人一眼注意到的不是相貌,而是胆小又温顺的气质。 至于顾扶曦的坏。 是与陶姨娘沆瀣一气,一条路走到黑的坏。不论陶姨娘如何为非作歹,顾扶曦都会为虎作伥。 陶姨娘做的恶,少不了顾扶曦的身影。 她同情不起来。 “是扶曦妹妹?”顾荣故作讶异,直白问道“那扶曦妹妹为何选择在人偶上写父亲的生辰八字。” “是因为扶曦妹妹厌恶怨恨父亲吗?” 顾扶曦死水微澜的眸子动了动,视线撞上顾荣的眼睛。 母亲说,人偶上的生辰八字是顾荣换的。 亏她还以为她是做的莲子粥起了作用。 说起来,顾荣做了她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 “长姐,父亲是我最孝顺最敬佩之人,怎会厌恶怨恨。” 顾荣笑了笑“孝顺?” “是挺孝顺的。” “长姐,是我见扶景重伤昏迷,一时糊涂迁怒长姐,才想出了巫蛊厌胜的阴毒法子报复。” “求长姐网开一面。” 在陶姨娘的暗示下,顾扶曦边说边左右开弓啪啪地扇起自己脸来。 像是不知疼痛般,一掌接一掌。 顾荣敛眉思忖。 这是? 苦肉计? 不,汝阳伯和陶姨娘不至于如此天真,更不会对她抱有幻想。 难道…… 第112章 决心查清男菩萨 顾荣定了定神,对着青棠,无声道“捆了。” 青棠:??? 先礼后兵,礼完了,该兵了吗? 青棠满心疑惑,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显犹豫。 她迅速抓起束着床幔的两段锦绸,灵巧地打了个牢固的结,系成一条结实的绳索,紧紧地将顾扶曦绑缚住,同时也不忘利落地卸下了顾扶曦的下巴。 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根本没有给其他人反应的机会。 见状,顾荣的心再次落地。 “扶曦妹妹是萌生了死志吗?” “俗话说得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得不防。万一扶曦妹妹狂性大发,拉着我同归于尽。或是将得理不饶人逼死庶妹的罪名无端安在我头上,那我后悔都来不及了。” “这五年,我跪多了祠堂,脊椎不好,背不起这么大的黑锅。” 陶姨娘和顾扶曦齐齐色变。 在知悉长公主殿下的亲卫暂时接管了汝阳伯府,汝阳伯府许进不许出后,陶姨娘便放弃了向朝乐安县主寻求援助的打算,心中盘算着暂时保留这份人情,待将来再作计较。 指望不上乐安县主,陶姨娘只能抛出去顾扶曦这枚棋子,尽可能让一枚注定被弃的棋子发挥最大的作用。 于是,便有了眼下这一出戏。 顾荣微微倾身,指尖缓缓抚过顾扶曦红肿的面颊,轻叹一声“顾扶曦,日月不同光,昼夜各有宜。” “成不了花,可以成草木。” “可偏偏,你选择为陶姨娘而活。” “我真不知该说你孝顺,还是该说你愚蠢!” 顾扶曦被卸去下巴不能言语,只能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顾荣。 顾荣知她心底厌恶怨恨汝阳伯,知她心甘情愿为母亲而活。 真是可笑。 最了解她的人,竟然是顾荣。 是她和母亲一次次算计的顾荣,是她羡慕嫉妒了十余年的顾荣! 顾扶曦想笑,眼泪却先一步流出。 滚烫的泪水淌过顾荣的指尖,顾荣陡然觉得顾扶曦可恨又可怜。 “莫哭。” “你的眼泪于我无用,皇镜司是你的归属。” 顾荣缩回手,幽幽道。 话音落下,陶姨娘忙不迭上前,攥着顾荣的裙摆“大小姐开恩啊。” “皇镜司不是人待的地儿,按大乾律,施巫蛊厌胜之术,枭首示众。既已经是死路一条,还请大小姐全扶曦最后的体面,让她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走。” “七百两。”顾荣淡声道。 陶姨娘不解“什么?” 顾荣的声音带着一丝淡漠“这套阳春初燕,出自霓裳阁符大家之手,裙上的柳条和山茶均以银线绣制,点缀着翡翠与白玉,燕雀则用金线绣成。布料是特别染色的,整个霓裳阁中仅此一套。” “值七百两。” “陶姨娘的手镯勾花了山茶的银丝线,一处破损,这套阳春初燕便全毁了。” 陶姨娘呼吸一滞,恨的咬牙切齿。 顾荣怕不是有病吧。 前一瞬还在谈生死大事,下一瞬就扯到了衣裙上。 “我赔,我赔。” “只要大小姐愿意给扶曦体面……” “衣裙是衣裙,体面是体面。”顾荣打断了陶姨娘“我不愿意给她体面,但我愿意给她生路。” 谁说进了皇镜司,就一定是死路一条呢。 上辈子,顾扶曦敢在大婚前夕自戕,就说明其并非全然是任人摆弄一味顺从的木头。 人的心,复杂的很。 可以替陶氏死,自然也可以为她自己活。 顾荣抬眼,扫过房间的各个角落,又看向庭院中可藏身之处,拔高声音,朗声道“还请匿在暗处的高人将伯府二小姐全须全尾送至皇镜司。” 宴寻:??? 不是,女财神又发现他了? 暂且不论宴寻心中的惊疑不定,单是汝阳伯与陶氏,他们的心已经悬到了喉咙口。 暗处有人? 那他们说的话…… 汝阳伯与陶氏相视一眼,眼中流露出的惊骇如出一辙。 “高人不愿现身吗?” 顾荣的语气分外笃定。 瓷盏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从博古架上坠落,恰巧砸在汝阳伯的头上,而且力度恰到好处。 不知为何,顾荣猛然间想起了在佛宁寺设计裴叙卿时那种被人窥探的感觉。 那种难以名状的寒意。 难道不是错觉? 有人从头至尾旁观了她的一言一行! 顾荣心乱如麻。 过了许久,房间内依然寂静无声,未见人影。反倒是庭院外的侍卫,仿佛未卜先知般,猛地推开门扉,对顾荣抱拳行了一礼,随后不顾汝阳伯与陶氏的阻挠,毅然决然地将顾扶曦带走。 顾荣垂眸,眼神闪烁。 人未现身,但却证实了她的猜测。 原来,有些人若想藏匿,确实能够做到不露痕迹,令人难以察觉。 藏在汝阳伯府暗中的人,是皇镜司的探子,还是谢灼的属下? 那佛宁寺的神秘人呢? 会是男菩萨的人吗? 男菩萨会是乔吟舟吗? 若非如此,暗中洞察了真相却选择隐瞒,必定是怀有极大的图谋! 顾荣下意识攥紧了手指。 大意了! 不行,她必须搞清楚。 她宁愿光明正大的对上一头猛虎,也不愿日夜提防暗处的毒蛇。 “荣荣。” 顾荣冷不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敛起被打断的思绪,侧眸看向老泪纵横悔恨交加的汝阳伯。 “荣荣,过往是爹爹的过失,爹爹未曾给予你与小知足够的关怀。从今以后,爹爹定当洗心革面,弥补过失。待爹爹的禁足之期结束,必将上奏朝廷,为小知请封世子之位。” 顾荣一阵儿恶寒,皱眉,诚恳问道“父亲,您也大限将至了吗?原来人只有快死的时候,人才会性情大变,是真的。” 汝阳伯的脸上布满了泪水,表情突然凝固,紧接着,他的哭声变得更加悲痛。 “荣荣,为父是真心实意想补偿的。” “那先把挪用的嫁妆补上吧。”顾荣油盐不进。 “父亲,您哭的不如扶曦妹妹惹人怜爱。” “与其苦苦忏悔哀求,不如再问问陶姨娘,究竟是什么样的大靠山,使得她有胆量用巫蛊厌胜陷害我。” “兴许,那才是父亲的一线生机呢。” 见汝阳伯面露疑惑,顾荣挑眉“不会吧?” “不会吧?” “父亲不会不知陶姨娘身后藏有一尊深藏不露的大佛吧。” 轻啧一声“好一个情深似海夫妻一体。” 声音里是满满的嘲讽。 陶姨娘心头一跳,口不择言“大小姐,你休要挑拨离间。” 顾荣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旋即,又看向汝阳伯“父亲,看来您的心头好也有二心啊。” 第113章 奴才保证把小侯爷伺候的舒舒服服 顾荣轻蔑地瞥了一眼,面露错愕与狐疑的汝阳伯。 随后,摊开手,一字一顿“七百两。” “陶姨娘不会翻脸不认账了吧。” 陶姨娘双目通红,怒视着顾荣,紧绷的弦在怒火的灼烧下断裂,怨毒仿佛要溢出一般。 她真的好后悔! 后悔轻敌,没早早送顾荣下去陪那个贱妇! “伯爷,大小姐就是想亲手毁了汝阳伯府,想看您家破人亡。” 顾荣微微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眼中略带嘲讽“沈和正花船丑事人尽皆知之际,我便告诉父亲,汝阳伯府一荣俱荣的荣是我顾荣的荣!” “父亲不以为意,又是假孕又是巫蛊,亲手毁了汝阳伯府的人到底是谁?” “休要再啰嗦,七百两!” 汝阳伯极力压抑怒火,亲自从床榻后的紫檀嵌螺钿花鸟箱中捻起一张千两银票,又行至顾荣身前,缓和语气,温声道“荣荣,只要汝阳伯府能安然度过此次危机,日后小知便是汝阳伯府名正言顺的世子,偌大的伯府都是小知的。” “你是小知嫡亲的长姐,他的便是你的。” 顾荣摩挲着银票,嘴角上扬,表情戏谑“偌大的汝阳伯府?” “是指不休的大风波?” “还是指惹陛下大怒?” “这样的汝阳伯府,要来何用?” 汝阳伯感到房间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脑海中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嗡鸣声,眼前幻影闪烁,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 “谢小侯爷是向你透露了什么?” 难道陛下不胜其烦,要夺爵了吗? 顾荣斜了汝阳伯一眼,淡声反问“如易地而处,父亲可会容丑人多作怪贱人多矫情的汝阳伯府继续蹦跶招摇过市,丢尽上京勋贵的脸?” “凡事多问问自己配不配,再想想凭什么?” “父亲,您说对吗?” 汝阳伯眼神晦涩的望向顾荣,心中半是怨毒,半是惋惜。 随着暮色的降临,落日的余晖如同丹砂般绚烂,洒下层层叠叠的光影。顾荣的眼眸清澈如灯火,嘴角带着微笑,显得自信而从容。 如果,当年荣氏诞下的是健康又聪慧的长子,或许他和荣氏不至于走到离心离德两看相厌的地步。 敛起视线,沉声道“荣荣,伯府倾覆,对你有何好处?” 顾荣不闪不避,皮笑肉不笑“伯府倾覆,与我何干?” “谁做了脏事烂事,谁才是罪魁祸首。” 话音落下,提起裙摆,扬长而去。 刚刚踏入庭院,顾荣的身后便响起了杯盘和茶盏落地破碎的声音,伴随着推搡、打骂和质问声。 世人总爱说句碎碎平安的吉祥话。 碎的是汝阳伯和陶氏。 她和小知平安喜乐! 绕路陪顾知一道用了晚膳,待回到望舒院,天已大黑。 瞧着凭空出现在案桌上的纸条,顾荣眸色深深,如夜幕长渊。 纸条上短短一行字。 汝阳伯身中的绝子药,小知的半竹礵之毒,荣夫人的药石无医,皆出自陶氏之手。 顾荣面无表情地捻起纸条,在烛焰上轻轻一挥。火舌迅速蹿升,将纸条吞噬殆尽,只留下指尖上零星的黑色灰烬。 用食指和拇指反复捻弄着这些灰烬,思绪逐渐飘远,然而内心深处却掠过一丝明悟。 看来,暗中监视椿萱院的是谢小侯爷的下属。 揭破汝阳伯服用过绝子药,纯属误打误撞。 而小知的毒和母亲的死,她早就认定是陶氏所为。 甚至,汝阳伯也不清白。 默许、纵容,同样罪无可恕。 这张纸条,不过是证实了她的猜测。 至于证据。 她不需要证据! 顾荣手指渐渐紧握成拳,神情冷冽。 …… 忠勇侯府。 “小泉子?” 谢灼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那名战战兢兢、止不住颤抖的小内侍身上,语气平静地命令道“抬起头来。” 小泉子颤抖着,缓缓抬头。 映入谢灼眼帘的是张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的脸。 因着这份相貌,眉宇间的怯弱瑟缩非但不令人厌烦,反倒颇有种杏花春雨下楼台朦胧的美感。 是个长相极其不俗的少年郎。 谢灼微微皱眉,总觉似是在哪里见过,偏生又想不起来。 小泉子…… 倏地,一道亮光划过脑海,福至心灵。 玉泉娘子。 堂而皇之将顾荣带入春秋阁谷雨雅集的玉泉娘子。 气质迥然不同,五官却有三分相似。 小泉子,便是顾荣说服玉泉娘子受她驱策为她所用的筹码吗? 据他所知,自汝阳伯元妻亡故,顾荣就不曾赴过任何一场宴会,包括宫宴。 且,鲜与上京的高门贵女交集。 可以说,深居简出,两耳不闻窗外事。 那顾荣又是如何知悉小泉子的身份的? 他不信顾荣那句玉泉娘子寻了许久方有线索。 小泉子的下落,定是顾荣先一步得知,而后与玉泉娘子谈了笔交易。 顾荣啊…… 身上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仿佛,顾荣是一本他永远读不完的书。 “七岁便净身入宫?”谢灼的声音清洌而平淡。 小泉子磕磕绊绊“回,回谢小侯爷的话,奴才是七岁入宫。” “那你是否还有儿时记忆?”谢灼手指微屈,轻敲着桌沿,烛火辉映,荧光璀璨。 小泉子眼皮颤了颤,下意识抿抿唇“隐约记得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撒谎!”谢灼断言。 小泉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侯爷饶命,小侯爷饶命。” 谢灼眉头越皱越紧,转而问道“小泉子,你可知本侯为何接你出宫?” “知,知道。” “小李公公都交代好了。” 小泉子头压的更低,支支吾吾,似是难以启齿“小侯爷,奴才会好好伺候您的。” 谢灼:这个语气怎么听起来如此不正经。 “本侯无需你伺候。” 小泉子猛地抬起头,转瞬又磕头哀求“求小侯爷不要把奴才送回去,奴才保证,一定能把小侯爷伺候的舒舒服服。” 谢灼:更不对劲了。 丞昇附在谢灼耳边,低声解释了两句。 谢灼的脸色变来变去,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黑,煞是好看。 他不好男风! 更不好男人和男人之间那档子事! “李德安到底交代了你些什么!” 谢灼傲视众人的冷静自持,此刻仿佛精致的瓷器遭遇了重击,裂痕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语气无意识染上了羞恼,面颊飘过绯红。 谢灼很好奇,他在外究竟是何形象。 第114章 她不是亲生的 顾荣觉得他是六根清净,清心寡欲。 李德安更甚,竟以为他好男风! 小泉子心一惊,不敢有任何隐瞒,颤声道“奴才能被小侯爷相中,是奴才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要奴才好好伺候小侯爷。” “小侯爷,奴才是愿意的。” “不管小侯爷想怎么玩,奴才都不会有怨言。” 委身小侯爷一人,总比辗转于宫里那帮变态老太监的床榻上苦苦煎熬强。 他知悉,他唯一的过人之处,便是相貌。 谢灼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小泉子,我带你离开皇宫是受人之托,并非有所企图。” “那人说,你是故人的弟弟。” 小泉子的眼底迸发出炽热的光芒,嘴唇微微颤动,尽管努力张合,却因喉咙哽咽而无法吐露一字。 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地滚落下来。 见状,谢灼摆摆手,示意丞昇带小泉子下去。 小泉子指甲划过地板,努力张开嘴,可依旧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声的用口型询问。 谢灼叹息“托本侯救你之人,眼下遇到了些许麻烦,不便见你。” “不过你放心,等过两日,本侯亲自送你过去。” 小泉子真心实意的朝谢灼叩首,一下又一下。 谢灼看着弓着腰低眉顺眼随丞昇离开的小泉子,脑海里又回响起丞昇的附耳低语。 丞昇说,小泉子是花房老太监们的玩物。 所以,他索要小泉子,小泉子下意识以为,他也…… 天地良心。 他不清白的梦里,只有顾荣。 他不清白的心思,也只对顾荣。 夜深。 天又亮。 苗婆子记挂着幼子长孙,又畏惧皇镜司层出不穷的酷刑,把掩埋人偶栽赃嫁祸一事交代的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在苗婆子的供词里,收买指使她背主的是霁曙院顾扶曦身边的大丫鬟莲青。 莲芝被顾荣重伤后,莲青就扶摇直上接替了莲芝,成了顾扶曦最倚重的婢女。 至于陶氏,从头至尾都不曾直接与其接触。 椿萱院的婢女也声称是顾扶曦特意交代她们在梨花树下纳凉。 而顾扶曦更是没有任何挣扎抵抗的认了罪,将其中细节讲述的清清楚楚详尽无遗,丝丝入扣毫无偏差。 皇镜司三处司使看着画押后的两张供词,神情晦涩。 审案无数,顾扶曦的视死如归瞒不过三司使。 “顾二姑娘。” 三司使把供词拍在案桌上,厉声道“按大乾律,施巫蛊厌胜,枭首示众。” “你正值及笄之年,花季之年风华正茂……” 顾扶曦的头发凌乱不堪,当踏入皇镜司的牢狱之时,华丽的锦衣被剥夺,仅剩下一件仅能遮体的中衣。在那雪白的中衣上,几道被血染红的鞭痕横亘其上。 “三司使,就是我。” “是我嫉妒怨恨顾荣,是我想置顾荣于死地。” 顾扶曦紧咬着不松口。 三司使眼中闪过一丝冷冽“昨夜的审讯中,椿萱院的荷露在慌乱之际透露了一件陈年旧事。顾二姑娘,不妨先听一听,再决定是否要毅然赴死。” “荷露坦言,十五年前,陶氏所生之女不足百天就不幸夭折。为避免汝阳伯动怒,差她老娘使十两银子在城北贫民窟买了一个出生没多久的女婴。” “因女婴抓阄那日,连绵阴雨天骤晴,汝阳伯为女婴取名扶曦。” “本司使知悉后,便派探子前往城北明察暗访,但十五年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加之荷露的老娘多年前病故,一时半刻委实难寻证据。” “但依本司使之见,有些事情不一定非要确凿的人证物证,十余年朝夕相处母女相称,顾二姑娘心中应当自有分寸。” “所以,信或者不信,顾二小姐随意。” 顾扶曦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失声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幼时,她唤荷露的老娘赵阿婆。 在父亲为母亲置办的小宅子里,赵阿婆一人既要浣衣做饭,也得洒扫庭除。 后来,赵阿婆染病,撒手人寰。 母亲成为汝阳伯续弦后,便签了荷露的身契。 至此,荷露成了椿萱院的婢女。 在顾扶曦失神时,三司使抓起了供词,晃了晃,幽幽道“顾二姑娘,是否尚有未尽之言,或是需作修正之处?” “若你对此供词确认无疑,那本司使便即刻启程,入宫向陛下禀报。” 顾扶曦置若罔闻,脑海里回荡着那句有些事情不一定非要确凿的人证物证,十余年朝夕相处母女相称,她心中应有数。 是,她有数。 母亲待她苛刻且凉薄。 以前,她以为是自己不争气,是自己拖累了母亲,是世人重男轻女。 在母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责骂打压下,她心甘情愿充当了母亲的提线木偶。 可现在,皇镜司的三司使说,她不是陶氏的亲生女儿,她只是陶氏花十两银子买来的赝品。 理智提醒她,这是一场算计,不要轻信,也不要落入圈套。 然而情感却反复告诉她,承认吧,正因为她并非亲生,陶氏才毫无顾忌地伤害她,毫不犹豫地将她抛弃。 “无稽之谈,荒谬至极!” 顾扶曦的最后一抹理智,如同风中残烛,苦苦支撑着。 母亲也是爱她的,给过她…… 给过她什么? 越回想,心底越荒芜。 母亲给扶景的,从未给过她。 “堂堂皇镜司三处司使真真是可笑。”顾扶曦沙哑着声音,歇斯底里低吼“严刑拷打逼不出需要的口供,竟想出这种无中生有的卑劣手段。” 三司使面不改色地说道“看来,是没有补充或更改的余地了。” “那么,顾二姑娘可以静待枭首示众的时刻了。” “改日若侥幸为顾二姑娘寻到生身父母,本司使将奏请陛下,施以连坐之刑。” 一语毕,三司使便直接转身离开。 霎那间,顾扶曦的心高高悬了起来“我想见见荷露。” “让我见见荷露。” 三司使脚步未停,只是冷声道“可。” “一刻钟。” “一刻钟后,本司使入宫面圣。” 片刻之后,锁链的叮当声与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差役粗鲁地伸出胳膊一推,随着“啪”的一声响,一个几乎被鲜血浸湿的身影重重地倒在地上。 看起来气息奄奄,仿佛随时都可能断气。 顾扶曦瞳孔一缩。 荷露受的刑,要比她重的多。 “荷露,你说我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有何证据。” 荷露艰难的抬头,一张嘴,先呕出一滩血水。 “奴婢的老娘临死前抓着奴婢的手亲口所说。” 第115章 圣心求不得 顾扶曦目光游移不定,自欺欺人“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荷露眼神渐渐涣散,喘息着,嘴里低声呢喃着“我有何理由骗二姑娘,确实……。” 声音逐渐消散,话语中断在唇边,艰难抬起的头最终无力地垂落。 顾扶曦心乱如麻,再看过来时,荷露已经晕厥昏迷。 差役如同拖拽一条死狗一般,将荷露拖走了。 皇镜司三处提司卡着时间返回牢房,语气冷冽地重复问道“是否更改供词?” 顾扶曦脸色苍白,紧咬着嘴唇,血珠一滴滴地滑落。 她动摇了。 她想求一个清楚明白的答案。 可是,真的要出卖母亲吗? 万一,万一只是皇镜司的审讯手段,只是荷露的诛心之语呢? 多年的顺从屈服,终是让顾扶曦舔了舔唇瓣上的鲜血,摇了摇头。 “没有更改。” 三提司阴沉了脸,在眸子里翻滚着不耐的情绪,犹如风暴前的暗涌,眼神落到顾扶曦身上“顾二姑娘自求多福。” 旋即,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供词面呈贞隆帝,贞隆帝最后的耐心告罄。 抬手,供词飘落在地。 “宁瑕。”贞隆帝抬眼看向与皇镜司三提司并肩而立的谢灼,手指轻轻摩挲着玉扳指“朕听闻,长公主对汝阳伯府的顾荣青睐有加,数次安排甄绥为其撑腰,甚至她最信任的徐太医也三番五次出入汝阳伯府。” “就连你……” 稍顿片刻,方继续道“依你之见,朕应当如何发落汝阳伯府?” 贞隆帝的言语里问的是汝阳伯府,而不是顾扶曦。 谢灼神色如常不慌不忙,声如昆山玉碎“公是公,私是私。” “陛下,母亲照拂顾大姑娘,皆因其是故人之女。” “故人之女求到了母亲面前,母亲岂会坐视不理,任由上不得台面的阿猫阿狗欺辱。” 贞隆帝细细审视着谢灼,晦暗的神色之下掩藏着复杂的情绪。 良久。 “既如此,那便夺爵吧。” “至于施巫蛊厌胜之术的顾扶曦,秋后问斩。“ “拟旨” 寥寥数语,决定了汝阳伯府的生死存亡。 “陛下圣明。” 贞隆帝轻轻挥手,示意三提司先行退下。 随后,凝视着谢灼那光洁的头顶,声音低沉地说“宁瑕,你任性了。” 谢灼不欲狡辩,干脆利索道“陛下,臣有错。” 贞隆帝“你是有错!” “你是忠勇侯府的独苗,怎能轻易将剃度出家宣之于口。” “区区向氏女,你不愿纳,朕替你做主便是。” “下不为例。” “昨日,你母亲入宫跟朕通了气,暂且不左右你的婚事,由着你遇情投意合的知心人。” “但你终究出身高贵,来日的侯府主母最起码得身家清白无劣习。” 谢灼道“陛下教训的是。” 见谢灼从善如流,贞隆帝态度和缓了些许“你母亲说,顾荣长相肖似其母,皇镜司也给朕递送了一幅画像。” “如今,朕下旨夺汝阳伯府爵,顾氏一门沦为庶民。顾荣到底是故人之女,其幼弟又因半竹礵之毒体弱多病,禁不起风浪波折,需小心将养。” “朕深思熟虑后,决定赐予顾荣一份恩泽,让她免受流离之苦,得以安稳度日。” 声音落下,谢灼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整个人宛如被岁月遗忘的老树根,深深地扎根在原地,动弹不得。 若论揣摩贞隆帝的圣意,谢灼不亚于李公公。 陛下的恩赏怕是…… 谢灼不敢深思。 “陛下德高仁厚,常怀故旧之情。若泉下之阳伯元夫人得知陛下善待其女,如同己出,必将感激涕零,愿以衔环结草之志,来世以报陛下之恩。” 贞隆帝轻轻抿了抿嘴唇,下颌线紧绷成一条直线。 摩挲着玉扳指的动作停了下来,原本稍显缓和的神情再次变得冷峻。 “晚辈?” 谢灼面不改色,淡声道“前夜,母亲还说想办一场正儿八经的认亲宴,收顾大姑娘为义女,全了昔日情谊。” 贞隆帝沉吟片刻,颇为不赞同“皇室认亲,繁琐复杂,她膝下已有乐安,没必要再兴师动众认下顾荣。” “臣亦是这般劝母亲的。”谢灼的心沉了又沉,面上却分毫不显“所以,母亲便打消了认亲的念头,决定私下多照拂抬举一二,为其择选一可托付终身的青年才俊为夫婿。” “近来,臣时常听母亲提及在扬州休养时的情景。” “母亲很是怀念汝阳伯元夫人。” 贞隆帝轻飘飘掀了掀眼皮,睨了谢灼一眼“宁瑕,你话里有话。” 谢灼权当没有听到贞隆帝的弦外之音,神色一片从容,垂首拱手“臣不敢。” “不知陛下看在故人的份儿上,想如何恩赏顾大姑娘?” 有谢灼一句一个故人,一声一个晚辈在前,贞隆帝委实无颜坦然相告,只能含糊其辞道“容朕再想想。” “不论是何恩赏,总不会委屈她的。” “愍郡公遗孤一事,你再上些心,万不能有漏网之鱼。” 谢灼语气隐忍而冷静“陛下,臣正欲回禀。” 旋即,原原本本将查到的关于承恩公府在愍郡公之子逃生一事中的筹谋禀明贞隆帝。 闻言,贞隆帝眼中愠色骤浓,深沉近墨,浑厚威严的嗓音里压抑着怒气,一字一顿“老承恩公,钟离渊!” 说意外也不意外,说不意外也意外。 当年,他非嫡非长,并不是钟离一族的首选。 可,先皇的长子,逼宫造反失败,圈禁府中自缢而亡。先皇的嫡子,英年早逝,成了一柸黄土,长眠王陵。 最后的赢家,是他! “不必再查承恩公府,以免打草惊蛇。” 还不到覆灭承恩公府的时候。 “宁瑕,朕要愍郡公的遗孤死,其麾下所有势力灰飞烟灭。” 贞隆帝杀气腾腾。 “莫要让朕等太久。” 谢灼颔首,见贞隆帝缓缓阖上双眸,识趣的躬身离开。 殿外,春日的暖阳照在身上,谢灼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整个人冷厉的可怕。 想上前打招呼的李德安,很有眼色的止住了脚步,没有过去打扰, 谢灼沿着长长的巷道,大步流星朝宫门走去。 此刻,皇镜司三处提司与丞昇攀谈的正欢。 “顾大姑娘的画像是皇境司何人递送至陛下案头的。”谢灼直截了当问道。 第116章 想纳顾大姑娘为妃 三提司怔了怔“属下不知。” “属下这就去查。” 谢灼不愿无端迁怒,清冷冷道“皇镜司上下,有资格面见陛下的不过是四处提司、副提司。” “丞昇,你亲自去查。” “本侯倒要看看是哪方大人物野心勃勃越位上报。” 话音落下,谢灼抬脚踏上马车。 三提司和丞昇面面相觑。 马车马蹄声哒哒敲击着地面。 谢灼靠着车厢,神色冷硬,乌目沉沉。 脑子里恐慌和愤怒好像满满当当得要溢出来了,可细细一想,他好像根本没有资格愤怒。 贞隆帝动了纳顾荣入宫为妃为嫔的心思。 天子的心念就像是一柄千锤万炼的利剑,无坚不摧,无人能挡。 那顾荣呢? 顾荣织网钓他,为的是倚仗他,为的是让他为其所用。 对顾荣的意图,自始至终,他都心知肚明。 这世上,还有比贞隆帝更大的靠山吗? 如果顾荣知悉贞隆帝的想法,还会图他吗? 他以为,他还有很长的时间作为猎物与顾荣日久生情。 谢灼被一种莫名的恐慌所笼罩,仿佛一个不会游泳的人突然溺水,拼命挣扎以求解脱,然而却越陷越深,直至完全被吞噬,失去了所有生机。 他竟想卑劣的瞒下此事,不给顾荣做选择的机会。 “转道,回长公主府。” 旧事,还是得问旧人。 母亲是最清楚贞隆帝和顾荣亡母纠葛的人。 知因,才能解结。 一声嘶鸣,马车似是调转了方向。 …… “儿子给母亲请安。” 长公主轻轻放下手中的金剪,轻拨瓷盏中的花束,转身回眸,笑容满面。 然而,在捕捉到谢灼神情异常清冷之后,笑容瞬间凝固。 “陛下为难你了?” 谢灼清了清发痒的嗓子,轻呼一口气“不曾。” “那你为何心烦意乱?”长公主挥了挥手。 侍奉在侧的婢女,鱼贯而出,只留甄女使在旁奉茶。 谢灼轻抿一口茶后,便停了下来,用指腹轻轻按压着茶杯边缘,缓缓地询问“母亲,能否将陛下与汝阳伯府元夫人的往昔故事告诉我?” 长公主怔了怔,眉心微跳。 “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不值一提。” 怎么说? 难不成说,她亲自为陛下和荣氏拉郎配。 陛下对荣氏大献殷勤,谁料热脸贴冷屁股,荣氏断然拒绝了陛下? 当年忍辱负重的皇子,已是大乾的天子。 堆金积玉一掷千金的荣氏女,盛年亡故。 旧事随风逝,千帆过尽物是人非。 旧事,实在不宜再提。 谢灼压着茶盏口的手一停“母亲。” “陛下今日召我入宫议事,先言顾大姑娘肖似其母,又说欲赐顾荣恩赏免其颠沛。” 长公主的心停跳了一瞬,声音干巴巴道“或许,陛下是想赐其县主之位……” “母亲信吗?”谢灼反问。 长公主手指微微蜷缩,颓然道“陛下曾有意迎娶顾荣的生母为侧妃。” 谢灼不由得攥紧了茶盏。 果然。 陛下对顾荣的心思不纯粹。 求不得,便成了执念。 尤其是大权在握,富有四海的一国之君。 凡所欲也,皆唾手可得。 曾经的不可得,定会想方设法去弥补所谓的遗憾。 那句相貌肖似其母,说的意味深长,听的他心惊肉跳。 “所以,陛下是想纳顾大姑娘为妃,对吗?” 长公主:不可以! 她好不容易看到谢灼摆脱孤独终老的可能,怎么能让陛下夺人之好! “顾荣堪堪及笄,陛下已然年近不惑,兴许只是一时兴起……” “母亲。”谢灼打断了长公主掩耳盗铃的自欺之举“君无戏言。陛下随口一句,是金口玉言,是一言九鼎。” 长公主顿觉棘手,面染歉疚“灼儿,是母亲入宫说漏了嘴。不如在陛下下明旨前替顾荣订下婚约。” “陛下不是昏庸无道之辈,绝不会君夺臣妻。” “要不然,早就在荣登大宝后,强抢荣氏入宫为妃了。” 谢灼敛眉垂眸。 不一样的。 贞隆帝登基时,顾荣的生母荣氏早已嫁为人妻,生儿育女。 贞隆帝对荣氏,怨比爱多。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旷荡思无涯。 一个春风得意。 一个苟延残喘。 贞隆帝高高在上,俯瞰荣氏,冷眼看荣氏在汝阳伯府后宅枯骨之余垂死挣扎。 这是报复。 报复荣氏的有眼无珠。 报复荣氏的不识好歹。 但荣氏真死了。 当人离世,即便是最肤浅和苍白的爱意,经过一遍遍的美化,也会被误认为是深沉而浓烈。 那些怨恨,也转变成了对无法得到之物的怀念。 及笄之年的顾荣,是荣氏在贞隆帝心中最美好最眷恋的样子。 年轻貌美。 没有嫁人生子。 且,贞隆帝是受人仰望的一国之君。 不再是当年为了扬州荣氏的金山银山刻意逢迎。 大权在握多年,人的心态也是会发生变化的。 权势的膨胀,带来的必然结果便是为所欲为。 见谢灼垂眸不语,长公主急了。 不会吧。 灼儿不会不战而降吧? “灼儿,既然顾荣将婚事托付于本宫,本宫自然要对他负责,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顾荣跳入火坑的。” “只是,灼儿,顾大姑娘的婚事真真是耽搁不得了,之前还想着等汝阳伯府风头渐歇后再提,可世事难料,计划赶不上变化。” “你在朝中任职时日已不短,对勋贵官宦之家的儿郎也略知一二,闲暇时,你替母亲参详一二。” 先下手为强! 可先下手的前提是,灼儿承认自己的心意。 烈女怕缠郎,承认了心意,那就死皮赖脸缠着。 “对了,本宫听闻,昨日午后,奉恩公南家的奕小子在街上用软鞭抽人,据说是鸿胪寺左少卿之子以讹传讹诋毁顾荣,奕小子就直接动手了。” “南子奕虽说蛮横顽劣了些,但也没什么大毛病,如若周域的弟弟周棠无意顾荣,南子奕勉勉强强也算良配。” “最起码知道维护顾荣。” “俪贵妃有意与本宫交好,本宫保媒……” 长公主边说,边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谢灼。 不是。 她都说的口干舌燥了,谢灼为什么还是无动于衷? 行不行啊! 清清冷冷的模样能抱得美人归? “母亲,不妨征询一下顾大姑娘的意见吧。” 谢灼心想,他不能卑劣的隐瞒顾荣,更不能自作主张替顾荣做决定。 他希望他是首选。 可依旧要给顾荣做选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