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完权臣就跑!郡主她只夺江山》 第1章 我不想与他成亲 盛元三十年,岁暮天寒。 解清规,昔日众星捧月的将门郡主,此刻已是满脸疮疤、双手残废,被重重地扔进了雪地里。 “一介罪臣之女,还敢忤逆我?” “惊昙之变后,是我仁至义尽没把你赶出去。” “如今只是让你去侍奉元大人,你就不愿意了?真是不识好歹!” 常子深挽着伏容,声调极尽羞辱。 解清规的头颅被他碾踩着,铿锵砸地。 来不及庆幸积雪不至于让她太疼,半融的雪就渗进疮口里,剧痛下一瞬遍及全身,啃噬每一寸血肉。 她没发出惨痛的叫唤,只是阴阴笑了两声。 笑自己可悲。 她最好的夫君与挚友,竟是家族的宿敌,十余年时光只为算计。 算计得将军府背上谋逆之罪,家破人亡。 如今虚情假意破灭,还要利用她去笼络那手眼通天的佞臣。 一丘之貉,都是狼子野心之辈! 解清规强忍下周身痛楚,出声反驳:“这世间哪有学生给先生做禁脔的道理。” “要杀要剐,随你们便。我解清规生来高贵,不能以色事人!” 常子深前仰后合,像听了天大的笑话。 “学生?元大人的学生是当朝郡主,你是什么?你只是一只过街老鼠。” “来人,把她给我带走。” 一声令下,她便被打晕了。 再醒来时,已是身处青楼长乐轩,被换上了袒胸露乳的衣服。 解清规一惊。 他们这是要她沦为娼妓?! “嘎吱——” 开门声响起。 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走了进来。 看着他们一脸淫笑,她腹中晨时吃的泔水直接涌了上来,落入他们眼里极尽羞辱。 “小贱蹄子!你还敢对老子有意见?看老子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话音未落,男人一巴掌甩在了她脸上,火辣辣的疼飞速蔓延。 见他们急不可耐地拥上来,嘴里被塞了棉布的解清规只能呜咽摇头,苦苦挣扎之下,一脚踢向了一个男人的命根子。 随之而来的是盛怒之下的鞭打。 一下、两下…… 痛、好痛…… 满是不甘与苦涩的泪水顺着眼角流出,她逐渐从挣扎到蜷缩,再到萎靡。 慢慢的,切肤之痛消弭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溺水的窒息感,伴随着蚀骨的冰冷,盘踞全身。 求生的本能驱使她拼命拍打着水面,却是无功而返地坠了下去。 “解清规,你早就该死了!把常家少夫人的位置还给我!” 伏容的声音回响在耳畔。 这里是……秋月湖! 难道她回来了?! 回到了十五岁与常子深的大婚之日。 那时,爱慕常子深已久的伏容,以常府不够金碧辉煌为由,建议她在禅泽寺山门秋月湖旁举行婚典。 就是这时,伏容将她推落水中。 冬末春初的湖水复苏,有海啸山崩之势,她方才想要向上游,数以千计的冰渣就迎面袭来。 难道刚回来又要死了? 绝望之际,有一双手拉住了她。 回过眸,那是一张清秀俊逸的脸,他身着皦玉色长袍,在这漆黑深潭中很是夺目。 他是……元疏。 常子深想要用她去拉拢的人。 也是她的授业恩师。 他是一个来路不明的文客,蒙皇帝直隶特务机构山鬼司司使青眼,收为门下,引为知己。而后春风得意,仅仅入朝五年就位列少师。 可上一世面对这样的伯乐,元疏却以一桩贪墨案将他问斩于金銮殿上,夺其权势,权倾朝野。 解清规面色骤冷。 前世,是山鬼司使救了她一命。 她没见过他的模样,只道那人一张纹样如似鬼魅的面具之下,端的是鲜衣怒马。 这样的人,也逃不过官场的诡谲风云。 重来一世,难道要元疏来救自己? 不,她即便是穷途末路,也不会肖想他来当她的救世主。 念及此,她果断推开他,却遽然失力,软绵绵地再度下坠。 元疏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往岸上去。 伏容见他抱着人就要离去,急道:“元大人留步!今日是清规的大婚之日,您要把她带去哪里?” 元疏声音冷冽:“那又如何?” “解将军和长公主公务出差,本官作为郡主的先生,不对她照拂一二,难道将她交给罪魁祸首吗?” 当着众宾客,他不留情面地揭破伏容的假惺惺,语气中显然带了一丝愠怒。 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 空山雪后,见日消融,是最冷的时候。 梦中刀山火海,惊得解清规被子盖得不成样子,生生冻醒。 “小姐,你醒了!” 相貌讨喜的青衫丫头祺安跑过来,满脸忧虑。 “这天寒地冻的,我都快担心死了!多亏元大人救了您。” 解清规眨了眨眼,鞭笞侵蚀遍体和漩涡吞噬带来的恐惧感犹在,心悸着坐起,拖着乏术依旧的身躯来到铜镜前面。 镜中的少女风姿绰约,没有满脸疮疤,没有白发苍苍。 她握紧了拳头,筋骨有力。 她是真的回来了! 喜形于色间,她蓦然瞥见侧旁摆着的一把弓,决然拿起,拉满了对着后院的雪中梅。 千钧一发之际,元疏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凝了凝眸,两颊浅笑骤然消失,箭矢方向稍侧,与那一抹月白色相对。 握箭的手不住颤抖,只因元疏非但不是世人眼中的清正之臣,反而极有可能同伏、常两家一同谋划了惊昙之变。 她的箭术得骠骑大将军父亲的真传,箭无虚发。 这一箭下去,大可以一命换一命。 但是不值得。 上天给她重来的机会,她再不会拼上这条性命。 解清规收敛眼中戾气间,重新瞄准后松开手,箭矢越过元疏直穿花瓣。 “醒了?” 元疏端着一碗药慢步进屋,从头到尾处之泰然,唯见她接过汤药的手颇显犹豫时,扑哧一笑。 “喝吧,没毒。” 解清规抿了一口,苦涩得皱起眉头,“多谢先生救了我。” 元疏递给她一颗蜜饯,“无妨,郡主那日亲事未成,陛下特许你三日之后在常府再行大婚之礼。” “待你喝完这碗药,臣便将你送回……” 言语未尽,解清规忽然噙着泪,小声嗫嚅:“我不想与他成亲。” 好不容易鼓足了劲儿,便朗声道:“先生,您与山鬼司使白面鬼大人是刎颈之交,若您不弃昔日神医谷中,清规对您的救命之恩,还望您请他出面,助我一事。” 第2章 现在怎么这么容易哭了? 八岁时,不知何人妒她天资,用一盘掺了毒的糕点废了她全身经脉,致她性命垂危。所幸彼时神医谷主游历上京,救了她一命。 之后,更是将她带回谷中调养,还不吝倾囊相授。 正是那时,她在山下救下了身负重伤的元疏。 元疏颇为意外,来了兴致。 “说来听听?” “两日之后正是每月十五,是京城最大的青楼长乐轩的花魁挂牌的日子,清规之前意外得知,常子深是那地方的常客,每月十五必不缺席。” “先生知道,清规是神医谷主弟子,谙知一些药理。我想在对他的酒做些手脚,让他醉倒在长乐轩。” “婚典当天,我会故作失礼,逼他们请陛下亲临。届时,先生只需让白面鬼大人出面,在圣上面前请缨,寻找常子深即可。” 解清规满眼赤诚与他对望,惟愿他能有分毫恻隐之心。 元疏蹙眉:“郡主若早知此事,为何前几日大婚那般喜悦?” 闻言,解清规一怔。 不能说前世,她总不能说是自己梦见的吧? 她缄默了半晌,斟酌过后,如履薄冰着回答。 “我……我那时仍抱有幻想。” “是吗?” 元疏定睛看她:“若非臣奉君子不语怪力乱神为信条,便要怀疑郡主,是重活一世之人了。” 被戳中了心思,解清规瞳孔骤缩,本就无什血色的脸更加惨白。 “这世间恩怨未了之事这样多,郡主何以认为,臣会为了你去欠人人情呢?” 他拒绝了? 解清规的心冷下去半分。 是啊,她怎能肖想一个看重独善其身的人,去做这左右开罪人的事呢。 开口前她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真正被拒绝时,心境还是如玉石击山般,只故作坚毅了须臾,便崩裂了。 为什么,为什么偏要她蹉跎一生? 她不想成亲了不行吗? 前世别人谱好的命运就这么难更改吗? “先生所言极是,苍天无道,善恶无报,清规受教了。” 解清规眼眶里挂着泪,声音凄凉,“我只是不甘,先生为何如此对我?” “秋月湖的水彻骨的冷,先生既救了我,又为何要将我抛在囹圄之中,要我独自一人面对伏容,面对不知何时便会突如其来的算计?” “先生入朝这些年来,多的是高风亮节的贤名,今日却对此避之不及,这与恩将仇报何异?” 她在怪他,怪伏、常两家上下。 当年伏家主君伏彀与常家主君常平阳,皆是得了爹娘的赏识,步步提拔上来的。 可他们却是白眼狼! 解清规眼中悬泪如瀑般倾泻而出。 她八岁时伤了肺腑,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被扼住咽喉,窒息感上涌。 元疏背于身后的手倏然一紧,心头更是一顿。 他依稀记得这小女孩七年前是百折不回的性子,上山摘药的路上磕破了腿,却不哭不闹,雨天路滑不小心摔了个趔趄,也只会指着长空乌云,骂老天爷没眼力见。 现在怎么这么容易哭了? 看着解清规泪滴滚落,他的心像是被灼烧一般。 “对不起,可是那常子深做了什么……你先回府,我会配合你按计划行事。” 淡漠的声音转而轻柔,元疏探出手,不厌其烦地拭去她眼角的泪。 他这是改变主意了? 解清规双眸一亮,止住了哭声,奋力想要挤出一个笑脸,却仍是不住哽咽。眼泪流进嘴里甚是苦涩,惹得她啼笑皆非。 最终是元疏亲自将她送回了将军府,马车上哄了一路。 …… 三日后。 常府内忙得不可开交,分毫不敢懈怠,解清规则勒令下去,让将军府上下清闲无比。 得到了元疏的襄助,她空悬的心算是放了下来。 只要他不耍自己,一切都好说。 解清规穿了一身缟羽色的襦裙,怡然自得,看着媒婆急得跺脚。 “郡主啊,这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您这一不换衣裳二不梳妆,也不吩咐人装饰府上,还穿一身白,多晦气啊。您这是要闹哪样啊?” 解清规轻笑,“刘妈妈,今日这亲,是结不成了。” 媒婆不解:“您这是什么话?您和常公子闹不愉快了?” “要我说啊,今儿个拜了堂,进了洞房,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嘛。” 一听入洞房,脑海中上一世常子深把伏容带回府里,抵死缠绵的画面,便历历在目。 解清规一阵恶心。 她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方才缓过来。 “刘妈妈慎言。” 媒婆说什么也不是,连连叹息,最后终是等不及了,警告了两句,便匆匆离去了。 她不说,解清规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媒婆这是要去拜托常府出面,请陛下来治她呢。 果然,半个时辰后,孟帝身边的蒋公公带着口谕来到了将军府。 “陛下口谕,郡主即刻随老奴前往常府,不得有误。” 解清规不紧不慢道:“劳烦蒋公公带路。” 随后,她上了镌着将军府标识的马车,根本没看一眼常府的大红轿辇。 踏入常府时,来宾看解清规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异类。 许是因为大喜的日子,她却穿了一身白,对他们来说很晦气吧? 解清规朝高坐名堂的孟帝行了跪拜之礼,“清规拜见皇伯父。” 孟帝怒形于色,没让她起来。 “清规,你过分了。” “朕念及你身份尊贵,之前那个婚典不能作数,特许你在常府风风光光地出嫁,你却把它当成儿戏!” 解清规眯了眯眼,自己起来了。 孟帝脸上怒意更甚,却忌惮将军府的势力,而并未发作。 看得解清规有些忍俊不禁。 一个昏君,也值得她跪? 惊昙之变错漏百出,若不是他,何以轻易定案? 解清规一脸无辜:“皇伯父,并非清规失礼,而是常家迎亲的喜轿迟迟未至啊。” “荒谬!常家迎亲的喜轿不是早早就到了将军府吗?” “皇伯父,清规再怎么说也是皇家子弟,且不说寻常人家,迎亲的队伍都是新郎官骑着马来的,可这常家却让一干外人来迎亲,儿臣的未婚夫竟不知所踪了。若是儿臣就这么上了轿,岂不是丢了天家的颜面?” 解清规语气娇俏,撒着娇戳孟帝的心窝。 这位九五之尊深谙中庸之道,唯独牵涉皇家颜面之事不可退让。 第3章 元大人吃软不吃硬 孟帝果然为之动容,责问常家二人:“此言当真?” 常家主君常平阳惴惴不安,半天扯不出一个谎来。 倒是常夫人信手拈来了一个理由: “回陛下,犬子为惹郡主生气一事懊恼不已,特意上山想要为她寻得荀草,却不慎摔伤了腿,这才失了礼数啊。” 孟帝神情稍缓:“朕听闻,这荀草生得艳丽,会在月下绽放光泽,观之赏心悦目,服之可润泽容颜。你儿子倒是有心。” “但成亲乃是身家大事,你们还是把常子深叫出来吧。” 此言一出,常家二人面面相觑。 解清规猜,他们许是在想: 常子深自昨夜就不见踪迹,今日宾客里也未见伏容的身影,没准他们真是私奔了。 总不能真说他逃婚了吧?新娘子可是郡主,这可是圣上赐婚! 看着他们似乎藏匿着什么,孟帝觉得奇怪,当即让蒋公公带着人去了内院。 很快,蒋公公来报:“回禀陛下,奴才带着人将内院搜寻了个遍,未见常公子身影啊。” 孟帝一拍案桌,案上的喜糖都抖三抖。 看戏良久终于等到添油加醋的机会,解清规眼角微红,带着哭腔上前。 “皇伯父,子深哥哥他莫不是逃婚了,他定是嫌恶了我……” “清规,你别多想。”孟帝皱眉,“来人!即便是把整个上京城翻过来,也要给朕找到常子深!” 这时,由帝王坐镇的肃静无声的常府,忽然传来铁骑的响动。 众人循声望去,有人持一柄泛着银光的长剑,掀开了低垂的红绸,招摇过市。 与解清规的记忆如出一辙,他依旧戴着一张鬼纹白面,所到之处排面做足。 好一个恣睢权臣。 除她以外,在场所有人皆为白面鬼的到来而惊诧。 白面鬼径直走到孟帝面前,“陛下,臣愿请缨,为郡主寻回常公子。” 解清规唇角微扬。 元疏居然真的把他请来了。 平日里,若非与朝廷命牵一线的事,白面鬼绝不会轻易出山。 看来元大人吃软不吃硬啊。 孟帝首肯道:“既然爱卿愿为朕分忧,那这请求,朕准了。” 白面鬼得令,拂袖而去。 等他复命的时间里,常家二人心急如焚。 解清规看着春寒料峭里,他们冒着豆大的汗,心中生出一丝快感。 不多时,白面鬼回来了。 他的身后,山鬼卫正拽着昏迷的常子深。 孟帝大喜:“不愧是朕的山鬼司,说,爱卿是在哪里寻到常子深的?” “回禀陛下,长乐轩。” “胡说!”常家二人一起跪了下去,“陛下,犬子断然不会去这等风月之地啊!定是有人栽赃陷害他!” “是啊!眼下子深他昏迷着,定是有人给他下了药!臣妇恳请陛下,让御医来把个脉,一切便可分明了!” 孟帝皱了皱眉,不耐烦道:“那便请御医吧。” 解清规面不改色,已然是胜券在握。 不久,太医令领着五个御医赶到了常府。 他们轮番为常子深把过脉,结论一致:常子深是因为过度饮酒而昏厥的。 孟帝勃然大怒,一把掀翻案桌,喜糖散落一地。 “常尚书,眼下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常家二人无话可说,俯首叩拜良久,再抬起头来时,是蒋公公拟好了圣旨要他们跪得端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刑部尚书常平阳之嫡子常子深,骄奢淫逸,品德有失,着与栖和郡主之婚事,就此解除;常平阳教子无方,罚俸半年。钦此。” 蒋公公宣旨的声音振聋发聩,听得解清规心中暖洋洋的。 看完了一出好戏,解清规正要满载而归时,白面鬼叫住了她。 “郡主留步。” “这些荀草本是给您大婚的贺礼,现下虽说婚事解除了,可臣一介武夫,留着无用,便赠与您吧。” 解清规回过头,山鬼卫运来十盆荀草,在皓月下可谓熠熠生辉。 她作揖道:“清规多谢司使大人。” 想起他前世的悲惨结局,解清规惟愿这一次他可以一生无虞。 她忍不住多嘴提醒了一句: “司使大人身边常常风声鹤唳,诸多行事,以谨慎为好。您是意气风发之人,清规斗胆,祝您吉星高照。” 白面鬼轻轻“嗯”了一声,依旧惜字如金。 回去路上,她束起了马车后帘,望着旖旎荀草出神。 祺安忽然问道:“小姐,为何您笃定自己一定会赢啊?” 解清规拢回思绪,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这个嘛,我只不过在长乐轩的酒里加了一点点东西。它本就是酒的配方之一,他们自然查不出来了。 …… 翌日。 退完婚的解清规心情大好,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也是总算不再做噩梦了。 此事能如此顺利,她是该带些礼物去少师府谢上一谢的,更能趁此机会博些与元疏相处的机会。 她必须知道此人在惊昙之变中扮演了何种角色。 解清规来到一家玉坊。 掌柜道:“姑娘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既是送人,应该万里挑一。您先瞧瞧,若是您看不上眼,咱们库房里还有别的。” 这句话,她曾听过一模一样的。 前世她与常子深婚后,想要取而代之未成的伏容,又把她抓到城外的客栈里,找来了两个男人想要毁她清誉。 万幸的是,她仗着武功逃了出来,但纵使没有失身,也在伏容的推波助澜下坏了名声。 解清规垂眸,心生一计。 元疏似乎有些见不得她柔弱的一面,不知是否是问心有愧,毕竟是救命恩人。 那不妨多让他看看。 她侧过身同祺安耳语了几句,目送带着吩咐的丫头离开后,面向掌柜。 “掌柜的,你这铺子里的东西都不错,就是差点意思。” “我今日带的现钱不多,方才让那丫头去取了。你说库房里还有别的好东西,快带我去看看。” 听见这话时,掌柜笑意更甚,把她带进了库房。 见惯了虚以委蛇的解清规看来,他的演技还算拙劣,就差把“我是歹人”写在脸上了。 进了库房,她当即悄然凝聚内力,以备不测。 果不其然,在她佯作专心挑选时,后颈受到了沉重一击。 解清规很配合地倒下了。 第4章 还请您陪我演一出戏 少师府书房。 剔红祥云纹围屏后,元疏执笔沾了一遍又一遍油墨,写出来的东西就是不尽人意。 脑海中前几日里,解清规哭得梨花带雨的画面屡屡浮现,扰得他心浮气躁。 在京城横着走的小纨绔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如此娇曲淋淋? 他眯起凤眼,将案上废了的宣纸揉作一团,扔了出去。 随侍周河恰在这时走了进来,脑袋撞上那纸团,整个人顿时惘然。 元疏冷冷瞥了一眼,“来得正好。” “去查查这些年解清规受过的委屈。” 平日里主君待人不至于如此淡漠,如今却宛若一座冰山,周河便知道,他是动怒了。 “是,”周河小心翼翼道,“主人,郡主的贴身丫鬟来了,她说,她家小姐有东西要交给您。” “让她进来。” 得了应允,周河将候在前堂的祺安领了进来。 祺安面色焦急:“元大人,我家小姐她在赵氏玉坊……可能遇见了歹人,她让奴婢前来通风报信,请您速速前往城外三里客栈!” 元疏眉头一紧,立时动身。 “周河,备马,随我出城。” 出城路远迢迢,更因融雪路滑难行,元疏却是不断快马加鞭。 周河紧随其后,察觉他此番看似不动声色,实则已然怒火中烧。 正着倒春寒的三月里,元疏竟觉得有些炙热。 真是疯了。 一炷香后,元疏赶到了三里客栈。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这么高的姑娘?”元疏比划着解清规的身高。 他看着掌柜,目光锐利如鹰,见之眼神飘忽,更是一把拽住了那人的衣领。 “想清楚了再说!” 掌柜原是有些期期艾艾的,见了他一身雨丝锦后,马上如实相告。 “客官,你要找的人可能……在二楼西南角那间房。” 元疏奔向二楼,一脚踹开了房门。 门扉打开的刹那,他迎面撞上了解清规如矩的目光,她的外衣已被撕裂,正用簪子对准脖颈,一副要自尽的架势。 元疏瞪着正抚着她左臂的男人,冷不丁吐出一句话:“你用这只手碰了她?” 说罢,元疏便扒起周河的剑,贯穿了他的手腕。 长剑入躯的瞬间,血溅了一地,其中少许分别溢到了解清规的脸上和元疏的衣袖上。 刹那间,嘶吼的声音响彻房间。 元疏怕吓着小姑娘,极力掩饰眸中的冷戾。 “周河,把他们带去山鬼司。” 周河愣道:“主人,为何不是交给官府处置?” 元疏瞪了他一眼,周河便不再啰嗦,将两个男人绑严实后便带着他们离开了。 “郡主为何笃定,臣一定会来救你?” 元疏丢下剑,为她轻轻擦去颊上的血迹,并将她手中的发簪拿开。 解清规抬眸,正对上他如鲛珠般清明的眼眸,反问道:“先生这是在审讯犯人吗?对着一个刚死里逃生的女子。” 元疏不语,脱下斗篷披在她身上。 便是这间隙,他看见解清规雪白的肩膀上一颗猩红的朱砂痣,心头一痒。 解清规忽然笑了起来,“因为先生先前已经帮过清规两次了。” 元疏眯眼,面色肃然。 “郡主是想试探臣?但是不该用自己的性命冒险。” 他的声音极冷,责怪意味鲜明。 计谋被看破的解清规微微一怔,这模样落在元疏眼里像极了憋着坏的孩童。 元疏不再为难她:“为保郡主的清名,臣会秘密将你送回将军府,请郡主放心。” 他冷峻的脸色稍缓了些许,解清规松了一口气,这时,客栈外传来了异响。 “伏娘子,你莫不是搞错了?这荒郊野外的破客栈,郡主怎么可能在这儿啊。” “怎么不可能?我今日寻她不得,便猜想她莫不是遇害了,我可是循着好些线索才找过来的呢。”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解清规瞳孔微缩。 伏容这么快就来了。 上一世遭遇这件事的时候,她满心满眼都是劫后余生的惊心动魄,哪能回顾细枝末节,原来伏容如此迫不及待,从未给过她喘息的机会。 元疏凤眼略弯,笑意不达眼底,“郡主还真是交了个好朋友呢。” 解清规:“……” 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开在开玩笑,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上一次见您的时候我已陈情了,并非什么好朋友。”她反驳道,“既然先生方才说会保全清规的清名,那么,还请您陪我演一出戏。” “嗯?” 元疏神情茫然了片刻,耳闻脚步声与嘈杂的谈论声愈发近了,溘然,解清规拽住了他的衣襟,整个人便猝不及防地俯身下去。 一缕凛风顺着支摘窗略入,本就束不严实的彩纱帷幕转眼松散下来。 便是此时,不速之客轻松推开了周河没关严实的门,堂而皇之登堂入室。 “妹妹,你没事吧?如果有人伤害了你我一定……” 伏容声音朗朗,在看见房中二人交叠的场景时,转而惊叫一声。 “你叫什么?” 跟随她身后的女子以为她撞邪了,不信邪的她同几人一起朝榻上看去。 “啊!——” 彩纱后面,两人交叠在一处,衣物略为宽解,显然在行云雨之事的前戏。 二人脸离得极近,鼻息虽然稳定,相撞在一处时,却难免紊乱似絮。 元疏看着解清规的桃眼,没有分毫秽物,总觉得那里面藏了算计。 这一刻,向来明察秋毫之末的他,竟看不出这小了他十岁的小女孩的心思。 元疏有些愤懑,出声道:“放肆!滚出去!” 伏容认出了他的声音,碍于身份有别,元疏的品阶高了她父亲不知多少,于是不敢多加冒犯。 “小女无状,惊扰了您,我们这就退下。” 临走前,她仍半信半疑双眼圆瞪了须臾,想要看清他身下那着绛纱色襦裙的女子是谁。 确认无果,只得草草收场。 元疏意气添了几分寒凉,欲从她身上起来,腰间兀然有什么东西被压住了。 反应过来时,衣物好似松了些许,他的腰带落入了解清规的手中。 他伸手就要去拿,那刚刚又承了一次恩情的人忽然张口。 “先生,您也是体验了一回做狂徒的滋味。” 第5章 打的就是你! 以前她即便作风跋扈,亦算是个端庄持重的姑娘,如今这般语出惊人,直叫元疏一惊。 他蝶翼般的羽睫颤动了些许,眼底很快回归宁静。 元疏不露声色地夺回解清规手中的腰带,对着铜镜理了理仪容。 “臣若是狂徒,郡主可不会像这样安逸。” 解清规双手撑于身后,身躯前倾打量着他。此时她完全处于他的盲区之内,目光俨然冷若冰霜。 下一瞬,元疏回首,她眼神中又骤然流露出温情来。 元疏有些不自在,吓唬她道:“郡主的亲事未成,便还是元某的学生,待春沐过后,回国子学来,功课不容懈怠。” 不容她继续油嘴滑舌,元疏当即下楼去寻了周河,吩咐他置办座马车来。 等候以及回去路上,解清规尚说了些插科打诨的话,但元疏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便也静了下来。 回到府中时,解清规方才谢过元疏,就远远望见前堂内常子深与伏容的身影,二人正对自己黑言诳语。 她顿时如鲠在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元疏看出她的不适,问道:“你一人应对得过来吗?” 解清规不经忖度一笑,“无妨。” 而后她向元疏行过拜别揖礼,就往前堂信步去了。 “今日什么风把二位吹来了?” 她心想,这伏容方从三里客栈回来,这么快就联络上了常子深,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请自来,还真是心有灵犀。 只怕,这一世想要毁她清誉的,不仅是伏容一人。 常子深见她面色柔缓,以为她如意料之中,气已消下去大半,遂一字不差地将来时准备好的说辞道出。 “清规,我们大婚之日那是个误会,是有人把我药倒在了长乐轩,要蓄意陷害我啊!” “他们一定是嫉妒我们两家联姻,所以才挑拨离间,旁人不信我,你可不能不信我啊!” 他说话时眉飞色舞,一张分明还算翩翩君子的脸附上如此神情,叫解清规觉着滑稽。 “是吗?”她坐在了离二人甚远的东边,一手倒茶,一手指向杵在一旁的伏容。 “那她呢?秋月湖旁,她推我落水,你在旁边视若无物,如今与她出双入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一对呢。”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唤着他“子深哥哥”,伏容和常子深笑容一僵。 常子深谨记父亲要他再三忍耐,只能硬着头皮往她旁边坐。 他伸手覆上解清规的手,“清规,你与容儿之间是个误会,我这不是带着她来同你解释了嘛。我们大婚在即,闹成这样岂非让人看了笑话?” 解清规顿感被碰到的地方皮肉一紧,条件反射地缩回了手,随后用帕子大力擦拭。 这一幕落在常子深眼里充满了羞辱。 他站起来:“清规!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解清规冷笑,“闹?我只是道破你我之间的虚以委蛇,你这就受不了了?” 常子深哑然,总觉得秋月湖一事之后她变了个人,气质比先前稳重了不少。 伏容凑过去拉起她的手:“妹妹,你这样可是误了我们之间的多年情分啊,我……” 啪! 不等她说完,解清规一巴掌甩了过去,清脆而响亮。 “情分?你将我推进湖里的时候,何曾念过我们的情分?” 伏容捂着火辣辣的脸,不可置信。 “你竟然打我?” 她怎么敢! “打的就是你!” 啪的一声,解清规又往伏容的另半边脸扇了过去。 伏容红着两边脸,想要一巴掌还回去,却被解清规抓住了手腕,一把摔在地上。 解清规将她推自己时说的话重述了一遍,“常家少夫人?我还真不稀罕。” 至此,她已经被气得憋红了脸,像被踩了尾巴的白兔,急不可耐地将他们赶了出去。 她倚着太师椅,手捏紧了扶手,久不得平息。 遽然,前院里远远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是谁惹我们郡主大人生气呀?” 是她许久不曾听过的声音。 目光循声而去,兄长解青哲着绀色竹纹云锦徐步走来。 若非当下早已笃定自己确实重活一世,她便要误以为这是死后之地了。 上一世,她最好的阿兄,甚至没活到惊昙之变官兵奉旨抄家之时。 就在几个月后,我朝与敌国生了嫌隙,却碍于时运不济宜和不宜战,不得不送七公主前去和亲。 将军府奉旨护送,身为世子的兄长肩负了这重任,此一去,竟是一去不复返。 如今再见他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心中纵有苦涩,也多的是沁人心脾。 这一次,她定要护将军府上下所有人周全。 解清规展颜道:“阿兄,你回来了。” 解青哲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一饮为快。 “是啊,本来军中事务没这么快解决的,但听说了你与常子深的事,我便速速忙完回京了。” 他探手捋了捋解清规因折腾而颇显凌乱的刘海,冷哼一声。 “区区刑部尚书之子,能被我们家清规看上是他的荣幸,可他竟然在大婚之日跑去长乐轩?真是罪该万死!只是退婚到底便宜了他。” 解清规替他斟茶:“阿兄莫恼,他此番也算身败名裂了,放眼天下,哪还有看得他的姑娘。” 除了伏容。 见她能够若无其事地娓娓道来,解青哲高悬的心总算暂且搁放。 他原还担心她黯然销魂,到底是青梅竹马,自小结下的亲事,不想他的妹妹这样清醒。 “说得好!”解青哲言笑晏晏。 “我在军中待了这么些月,如今回来,是要同友人们聚聚的,你若有心,届时我带上你,你瞧瞧有没有看得上眼的。” 适闻此言,解清规面色阴了刹那,为防阿兄觉出异样,忙收敛起来。 他的这些友人,在惊昙之变后,要么落井下石,要么聊以解嘲,要么避之不及。 如若阿兄那时还活着,瞧见这些人的嘴脸,必会很失望吧。 但越是如此,她越是要去会会这些人。 解清规勾唇一笑,两颊卷起浅浅的梨涡。 “好啊,我等着那一日。” 第6章 清规敬您为尊师 解青哲同他的几位君子之交商榷过后,这名为饭局,实为栖和郡主的选夫婿会便在一间酒楼办了起来。 今将军府正值鼎盛之时,若能做了骠骑大将军与长公主的乘龙快婿,自是无上荣荫。 当日,解清规穿了一件风信紫广袖对襟束腰长裙,三千青丝梳成十字髻,用精而不繁的簪饰点缀着,谓是绝美。 她跟随解青哲身旁最后到来,入座之后,兄长开始介绍在场的四位公子。 解清规只漫不经心地听着,直到—— “这是开封府尹之子,莫文卿。” 解青哲说起他时,脸上不乏骄傲之色,许是因为他善带兵打仗而不善读书的缘故。 “我们当中啊,就他最好读书了,今年春闱,定能考取功名。” 被点到时,这位看上去左右弱冠之年的白衣人端着温文尔雅的笑,一如他的名字,白衣卿相。 可在解清规眼中,看见的却是另一幅光景。 惊昙之变后,她跑去击登闻鼓,当着六月飞雪不休不止地敲了三天三夜。 开封府上下大门紧闭不说,这位以君子之名享誉上京的莫文卿,竟然先诱她下跪,继而说: “你倒有些姿色,若是来做一夜我的暖床婢,我说不定会劝我爹给你一个机会。” 他说这话时,哪里有一点君子之风,分明就是道貌岸然的小人。 解清规强撑着不让面色阴郁下来,声音却已然冷得刺骨。 “若是能凭真本事,一朝进士及第,自然最好。” 莫文卿脸色一黑,“你!你这是什么话,咱们读书人参加科举,自当要堂堂正正的。” 解青哲见气氛不对,连忙道:“是啊,莫兄是有真才实学的,清规你就等着看他金榜题名吧。” 解清规兀自只给自己和解青哲斟满了茶,丝毫不惧他们诟病她失礼。 “阿兄,此言差矣。我与各位只不过是国子学的同窗,要看莫公子金榜题名的,当是元大人和一众先生才是。” 席上最不起眼的秘书丞之子罗澄眼前一亮:“对了,今年圣上下旨令元先生监察春闱,他可是连中三元的才子啊!” 另一人神色轻蔑道:“他?别开玩笑了!上京城谁不知道元疏是山鬼司使的门下,他这连中三元有说服力吗?” 他们未见解青哲眉头已然紧皱,分明是有些不悦了。 又一人道:“李兄所言极是,而且啊,我告诉你们一桩秘谈。” “什么?” “我听说啊,这元疏元先生,居然在城外三里客栈那样偏僻之地私会情妇呢!” 此言一出,二人与莫文卿俱哄堂大笑。 莫文卿捧腹道:“你不是听错了吧,他不是推崇君子之风吗?怎么也……” 他话未说完,解清规“啪”地将筷子拍在了桌上。 她本不想让兄长为难,谁料这些人自诩雅士,居然背后嚼人口舌。 她再忌惮元疏,也不会罗织他的功名来路不正,更不会作为学生,却在背后构陷老师的私生活。 他们见她如此激恼,自为她是个仰慕元疏昳丽仙姿的芳心姑娘,虽不再诟病,却也是不以为然的。 而后,包厢中鸦雀无声。 店小二将菜呈上来后,解清规率先将每一道菜都夹取了一小份,归入自己的碗中,只因实在不想与这些人同吃。 因着解清规身份尊贵,他们即便有不满,也不露声色。 吃好之后,她朝解青哲道:“阿兄,我吃饱了,今日身子有些不适,先回去了。” 说完,解清规便站起身来,越过他们几人时,眼底带着寒意。 解青哲见识到了罗澄之外三人的嘴脸,亦是不想久留。 “失礼了。” 留下这样一句客套话后,他便追了上去。 买过账后,解清规思来想去,相信自己觉得不适之处,解青哲定能感同身受。 她嗟叹道:“阿兄,这些人除了罗澄罗公子外,旁的你还是趁早断了吧。” 解青哲神色颇为黯淡:“我知晓了,就当是识人不清,买个教训罢。” 他们行至楼外,方见天色晦暗。 解青哲看出她今日气性不小,打算带她继续逛逛夜市,好散散心,刚登上楼前的一座桥时,又看见了刚被随意指摘的苦主的身影。 元疏正从桥对岸的长乐轩中走出来。 长乐轩其实不仅是青楼,亦是酒楼,还做些赌坊生意,是这一行内上京城中的龙头。 今日解青哲本是要将他们聚会的地方选在长乐轩的,只是解清规避讳她前世的死地,故让他换成了对面第二大的玉春楼。 元疏从长乐轩出来的原因无从可知,但是,前世伏容炫耀她飞上枝头后的美满生活时,无意间道出了一件事。 长乐轩的东家,名唤沈浮,与她父亲伏彀,也就是惊昙之变的谋划者之一,做着权色交易。 解清规眸中亮起了少许锋锐,又白驹过隙般褪去。 莫非真如她所想,元疏也参与了惊昙之变? 她迎面走去,作揖道:“见过先生。” 解青哲道:“听闻清规被伏容推落水时,是元大人救了她,作为她的兄长,青哲在此谢过。” 适才隔着数步与夜幕,元疏再火眼金睛,也并未看见解清规的异样。 他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对面那玉春楼,“举手之劳而已,郡主同世子这是刚见完宾客?” 解清规颌首,对解青哲道:“阿兄,我同先生聊聊,你先回去吧。” 解青哲对救过自家妹妹性命的人多少还是放心的,于是离去。 桥梁上的二人亦往长街走去。 “适才和兄长的四位友人吃过晚饭,不过,从今以后,其中三人便不再是友人了。” “哦?”元疏瞥视她道,“何出此言?” 他本身对旁人的离合不感兴趣,只因她是解清规,所以他愿意打听。 解清规解释道:“清规敬您为尊师,他们却不尊师长,在背后妄议您。” 她将莫文卿及另外两人所言大致意思转述了一遍。 元疏笑了起来,“看来郡主还真是尊师重道呢,只是,如若我当真是个伪君子呢?” 这句话问住了解清规,她默然了半晌,正欲回答时,他们已走到了长街之外的僻静凉亭中。 不远处的一座假山旁,有一男一女如胶似漆地腻着。 第7章 郡主做什么,臣都支持 火光微弱,更有几盏灯笼被雪湮得灭了烛火,可视之处俱若隐若现,解清规却看得真切。 那亲密无间的轮廓,分明就是常子深与伏容。 常子深正揽着伏容盈盈一握的腰,二人紧紧相拥,吻得难舍难分。 不远处还算是车水马龙,嘈杂声传到这里,虽轻但足以掩盖他们的声音。 解清规没有听墙角的爱好,但对这两人,她的底线可以再低一点。 她扭头对元疏做了个“嘘”的动作,便隔着衣袖拉起他的手腕,蹑手蹑脚朝假山靠近了些。 这时,她才看清伏容神情是有些恼怒的。 他们正情到深处,常子深的手游走在她的背上,伏容却忽然咬住了他的嘴唇,推开了他。 常子深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用手抹了抹嘴唇,上面已然沾了血。 “好端端的,你怎么又生气了?” 伏容眉头紧锁,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解清规打我的时候你为什么怎么不还手?她会武功,我根本就反抗不了,可是你会啊!” 控诉之后,她撅着嘴,一副随时都会梨花带雨地哭起来的模样。 但解清规知道,她是要强的性子,轻易哭不出来的。每次都是茶言茶语做做样子,讨得常子深的心之后就点到为止。 从前身为局中人,她还以为是自己这朋友做得太差,如今看来,伏容的演技不过如此。 奈何常子深就吃这一套,速将她抱紧怀里,一改方才声色俱厉的架势,轻声开始哄她。 “容儿啊,不是我不还手,而是时候未到。” “你再等等,我爹和伏伯父不是在谋划了吗?迟早有一天,我回让她跪着给你道歉。” 他在伏容额上轻轻啄了一下,“我有多爱你,你还不知道吗?” “自小时候我们在将军府的宴会上相遇,我就认定你是我未来的妻子。可是那解清规偏偏要在我们之间横插一腿,若不是她在陛下面前再三央求,我们早就成亲了!” 伏容神情缓和了下来,倚在常子深的肩上。 就像一对神仙眷侣。 站在假山与湘妃竹之外的解清规,神色平静,唯独拉着元疏的手愈发用力,并剧烈颤抖。 原来,他们这么早就要开始置她,置将军府于死地了。 原来,常子深性子还是温和的,唯独对她没有耐心而已。 事到如今了,常子深还自恋地以为他们的婚事,是她缠着孟帝索求得来的。 可笑! 这门亲事,是当年常平阳初与阿爹交缘时,百般进言求孟帝赐下的。 若没有这桩婚事,她何至于从小到大都跟在她身后,何至于一个将门之女磨成了循规蹈矩的贤淑女。 解清规惩忿窒欲,元疏则一直看着她,尽管手腕被抓得生疼。 他不想卸开手惊动这气头上的小姑娘,于是别着身子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其实他本身是想抱抱她的,但是师徒有伦。 更何况…… 元疏神色沉沉。 总之,抛开师徒这层身份,他只是把她当作妹妹看待。 解清规悄悄深呼吸几轮之后,汹涌的心终是平复了下来。 她回看了一眼元疏,继续听假山后那两人对谈。 伏容从常子深的怀里退出来,“那你为何会出现在长乐轩?” 听到这句话,偷听的解清规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看来天真的不只是自己,伏容也这样天真啊。 她不知道,看似只对她一人忠贞不渝的常子深,实际是长乐轩的常客。 常子深深藏的事被挖出,惊愕失色,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说了吗?那是有人栽赃陷害,我这么多年就只有你一个女人,你怎么也不相信我?” 解清规蹙眉,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常子深今年二十岁了,伏容也十七岁了,两情相悦,还要避着她,可不就是干柴烈火吗? 伏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良久,自为诚恳,松了一口气。 她重新依偎上去:“那就好。” 二人你侬我侬了片刻,伏容心中又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不过,她久居深闺,将军府也一直对山鬼司敬而远之,她是怎么勾搭上白面鬼的?” 常子深冷笑一声,“还能怎样?她表面上看起来清纯,说不定啊,背地里也像咱们一样偷腥呢!” “胡说什么!”伏容锤了他胸口一拳,“咱们这是身不由己。” 常子深:“好,你说什么都对。” 伏容满意的笑了笑,“不过啊,要是这是真的,倒也无妨。依这山鬼司使的作风,过不了多久,解清规就会被玩死了。” 此言一出,他们相视一笑。 有人欢喜有人愁,解清规已经咬紧了牙根。 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些人都这么喜欢背后嚼舌根。 白面鬼一个干着刀尖舔血之事的人,虽不像元疏这般有君子之名,还声名狼藉,心狠手辣,但不至于被说成这样吧? 墙角听到这里,她已经失了耐性。 元疏眼里始终惟她一人,只是听着假山那便传来的话,但光是听着,就已经能想象他们的表情如何奸邪。 不过他不在乎,他只在乎这小姑娘现下已经怒火中烧。 还要顾及自己在身旁,不能尽情发泄。 正想着一会儿如何劝慰她时,解清规松开了抓着元疏的手。 解清规扫了四周一眼,从为数不多的一众灯火里寻了一盏烧得最旺的灯笼,把蜡烛从里面掏了出来。 元疏一眼看出她的心思,眼色松散了些,静待她接下来的表现。 解清规留意到目光,小声问道:“先生应当不会阻拦我吧?” 元疏:“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郡主做什么,臣都支持。” 说完这句话,他便留微愣的解清规在原地,折了些干的枝叶来,并从袖中掏出一枚火种。 他将枝叶铺在假山旁,回到解清规身边。 “蜡烛的油不够,烧不旺的。” 元疏的薄唇勾起浅笑,乍一看,很难让人联想到他接下来要行之事。 他轻轻一抛手中火种,使其精准落到枝叶上。 顷刻间,熊熊之火燃起,在夜中格外显眼。 第8章 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 方才还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准备进行争吵前的下一步的常子深与伏容,发觉身后有些炽热,再定睛一看,他们旁边的花花草草竟然烧了起来! 伏容推开常子深,惊叫道:“来人啊!着火了!” 常子深本是倚靠在假山上的,离火源最近,经伏容这么一推,更是岌岌可危。 他的长袍被风掀动,直接吹到了火焰上,上好的料子顿时烧出了一个窟窿。 “我的衣服!”他怵目着,舍下心割裂了衣裳,落荒而逃。 逃离之时,他本能地伸手去拽伏容,结果扑了个空。 伏容早就不见踪影了。 解清规还沉浸在元疏替她当这个纵火犯的讶异之中,久未回神,就连自己已经被他拉到了一个安全、适合看戏的位置,都全然不知。 待回过神时,早已不见那边人影。 她抬了抬手,那千挑万选的好蜡烛已经不在手中。 明眸之中,远处人们忙从河中打水,而焰色正浓。 此情此景勾回了她的心绪。 她昂首看了一眼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元疏,他此刻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台戏,哪里有一点顾念那两人是他盟友之子的样子? 冥想着,她忍不住多看了他片刻。 从前不曾留意过,因为心中已经对他有了刻板印象,前世还未生出误会时,她有的也只是对师长的敬畏之情。 如今细细一看,元疏好似,真如世人眼中那般。 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倏忽间,元疏觉察到她正聚精会神于己身,于是扭头与之对望。 目光对上的一瞬间,解清规吓了一大跳,一哆嗦收回了目光。 “先……先生,清规……多谢您的支持。” 胡言乱语完,解清规的肠子便悔青了。 她这回的是什么话? 解清规紧闭双眼,倒吸一口凉气,非但没有体会到放火吓唬人的乐趣,前时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境又暗自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元疏默不作声,总觉得她似乎在怕着自己什么。 难道只是因为二人身份,所以相处之间难免有些避讳吗? 时间流逝极快,月亮已经高悬于深空之上。 到底是冬末春初的时节,他们又地处护城河的凉亭之中,凌风吹过时夹带了少许的水寒。 解清规出来的时候不曾设想自己会在外边逗留良久,只想着两点一线,何况马车里烧着碳。 当下她衣裳单薄,身子骨本身就弱,被风一吹直打颤。 她在掌心哈了一口气,环臂抱着自己。 元疏唇边本就不深的笑意立时消失地无影无踪。 解清规正想她又哪里得罪了他时,元疏竟脱下了大氅,盖在她的身上。 他广袖受力翻折下去,手腕上,一道红痕落入解清规的眼中。 那红痕中还带着她的指甲印,已经微微往外渗了些血。 这是刚才她情绪激动的时候抓伤的? 解清规面露愧疚:“多谢先生,您这伤,要不回头我拿些药给您?” 元疏道:“无妨,今日天寒,郡主若无旁的事,就早些回去吧。” 抛下一句话,他便将斗篷留给了解清规,转身快步离去了。 在解清规的眼中,他此刻神态肃然,俨然恢复了往日给她授课的状态。 或者不如说,脸色有点难看…… 解清规:“……” 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穿在自己身上有些拖地的大氅。 虽然勉强,确实比方才暖和了不少。而且,上面还残存着元疏的余温。 解清规把脖子缩进毛领里,闻见上边熏香的味道,心境竟是舒畅了不少。 她将斗篷的系带打了个蝴蝶结,走回将军府中。 她并未察觉,元疏虽然早早离去,周河却始终远远地跟着她,直到看见她走进将军府里。 祺安在前院中打着盹,解清规刚回来,她就神一般地睁开了眼,迷迷糊糊地跑过去。 “小姐,你回来啦,少爷一直在前堂等着你呢。” 解清规闻言,感到奇怪。“等我做什么?” 祺安欲言又止,支支吾吾道:“伏……伏夫人找过来了……说是你打了伏小姐,要你给个交代……” 解清规脚步一滞,呵呵冷笑,随后径直往前堂走去。 “伏彀好说歹说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娶的夫人这么可笑?” 留意到祺安方才的称呼,解清规又道:“以后人后别叫她小姐,直呼大名就行。” 祺安用力点了点头。 其实她早就看伏容不爽了,区区一个金吾卫将军之女,处处压她家郡主一头,到处狐假虎威。 小姐落水后虽然变了个人,但她知道,这是件好事! 她是被老爷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孤儿,打小就跟着小姐,本来小姐就是现在这样恣意的一个人。 她大声应道:“是!” 解清规拍了拍她的脑袋,脸上的笑意却在听见前堂里的声音时,消失得干净。 “解清规为什么还不出现?是知道自己德行有亏,躲着不敢见人吧!我不管,今天不管怎样,你们将军府都得给我家容儿一个交代!” 伏夫人的声音很尖,一套蛮不讲理的话术下来,仿佛随时可以到菜市里去骂街。 解清规快步走进屋里。 “伏夫人想要什么交代?” 她看了一眼主座上的解青哲,兄长此时眉头紧皱,她便猜到伏夫人已经叨扰多时,而他为此则是烦闷不已。 而今解清规终于回来,解青哲舒了一口气。 伏夫人见到了本人,阴阳怪气道:“郡主来得这么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心虚,躲起来了呢。” 解清规先前在外面冻得不行,刚坐下来,就忙着喝了一杯热茶。 酣畅过后,才慢悠悠地回话:“若说心虚,你那女儿才是真的心虚吧。” 伏夫人瞠目结舌,没想到昔日对她百般讨好的丫头,变得如此傲慢。 “容儿心虚什么?是你打了她两巴掌,她现在脸都肿得不成样子!你也是女子,你不知道脸对姑娘家来说有多重要吗?” 解清规摇摇头,冷冷看着她,“我打了她?若不是她推我落水在先,她不还是我的好姐姐吗?” 第9章 你只是差点死了,她可是被打了 她说的,是真心的。 倘若重生到这个节点之前,解清规都会继续同伏容虚以委蛇一段时日。 但秋月湖伏容狠心之事既成事实,她就没有容忍退让的道理。 她重活一世,不是来原谅他们的。 伏夫人哎哟一声,笑容晦涩,“容儿怎么会推你落水呢?清规啊,最近下了这么多雪,许是路滑你摔了一跤也说不准呢?” 解青哲看不下去了。 他本来就不待见伏夫人。 这么些年,清规对她有多好,他都看在眼里。即便她态度冷淡,待清规还不如待只一面之缘的客人热情,清规依旧怀揣着一腔热情。 不知道的还以为解清规是什么幡然醒悟的不孝女呢。 现在生了嫌隙,反手把锅推到他妹妹身上。 当他将军府是摆设吗?! 解青哲反问道:“我妹妹习武之人,你的意思是说她根基不稳吗?” 伏夫人没想到他还能扯到这上面,连忙矢口否认,“岂敢岂敢,清规的武功是解将军教的,我只是一妇道人家,不敢妄言。” “我倒是觉得,伏夫人很会张口就来嘛,”解清规见缝插针道,“禅泽寺上,那么多人都看得真切,伏夫人张口就说是我自己摔了下去,岂不是在说,在场宾客都瞎了眼么?” 伏夫人闻言,刚要脱口而出的辩驳立时堵了回去。 郡主大婚,京中九成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了现场。 她如果坚持说是解清规自己摔了下去,那便会如解清规所言,她伏家伏夫人把那些人都当成了瞎子。 况且当时是元少师把她从秋月湖里救了上来,转头就说是伏容干的。 他可是正一品大员,多少人把他说过的话奉为圣旨? 解清规这样说,无疑是要她立于进退两难之地。 伏夫人扫了解家兄妹二人一眼,目光停在解清规身上。 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狡诈? 伏夫人极力掩饰愤懑,挤出一个笑容:“清规,就算是容儿推了你,她前几日不都登门给你道歉了吗?你纵然生气,也不能打她呀。再说了,你这不是好好的嘛?” 你只是差点溺水死了,她可是被打了。 伏夫人的诡辩之词落在解清规耳中,就这两句话而已。 以前她到底是有多傻,才会想要博得这个粉墨登场的泼妇的认可。 而她的阿娘自两家交缘以来,却一直视伏容如己出。 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好用的,都会备下两份。 对比之下,孰是孰非,昭然若揭。 解清规声音极冷,“我难道不该好好的吗?她的脸就重如泰山,我的命便轻如鸿毛吗?” 解青哲吓了一跳。 他知道妹妹必会气极,亦或者委屈,可她的反应超乎他的意料。 他心想,清规这一次,是真的被伤到了。 其实他一直在等着妹妹变得更懂得爱护自己,不过不希望是以这种被背叛、被伤害的方式。 解青哲看着她,眼里满是心疼。 伏夫人也吓了一跳,被解清规盯得有些发毛。 她违心道:“怎么会?你的性命和容儿的脸当然一样重要了。伏姨是看着你们长大的,早就把你当成了干女儿看待,不会偏心的。” “哦……” 解清规装作恍然大悟,见此状,伏夫人感到轻松不少,谁知接下来的话才是让她汗流浃背。 解清规:“伏夫人把伏容的脸看得和人的性命一样重要,是因为想靠她以色事人谋取利益吗?还真是一桩好买卖呢。” 伏夫人激动的站起来,指着解清规,说不出话:“你!” 解清规笑着看她:“你什么你?难道堂堂金吾卫将军的夫人是个小结巴?” 见她迟迟说不出话来,解清规变本加厉道:“伏夫人莫不是被我猜中了心思,无话可说了?” 伏夫人两眼一黑,险些气极晕过去,身边的丫鬟扶住了她。 一旁静看解清规发挥的解青哲没忍住笑出了声。 伏夫人感觉受到了莫大的耻辱,怒目圆睁,冲向解清规,抬手要打。 解清规岂容外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一跃起身,便来到了伏夫人的身后。 落定时,伏夫人刚好扑了个空,摔在了椅子上面。 将军府的椅子用的都是上好的木,结实无比,伏夫人再转过身来时,额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包。 伏夫人疼得龇牙咧嘴。 “你……你们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解清规环视一眼周围侍奉在侧的婢女,“大伙儿可都看见了,是你动手在先的,对吧?” 婢女们异口同声道:“是。” 她们目光齐唰唰地定在她身上,解清规也浅笑看着她,看似礼貌端庄,其实幸灾乐祸。 伏夫人像是羊入虎穴。 “岂有此理!你等着,我要托我夫君去圣上面前告御状!” 解青哲出声道:“伏夫人,你在别人的地界耍横,吃了苦头,就要告到陛下面前?” “阿兄,伏夫人该不会是自己闯进来的吧?” 得到解青哲的认可之后,解清规开始吓唬她,“既然如此,伏夫人就是私闯民宅。出手伤人不成,还想要恶人先告状。陛下年事已高了,你猜你把这鸡毛蒜皮的事捅到他面前,陛下是会惩戒我们将军府呢,还是会让你的好夫君官降三等?” 伏夫人吓得跌坐在地上。 伏彀出身微薄,在战场上立了功才爬到金吾卫将军的位置。 在孟帝心里,只是一颗用得趁手就重用,用着不爽了就随时可弃的棋子。 一颗棋子怎么能反过来劳烦掌棋人呢? 伏夫人眸中厉色一下子黯淡下来,放下一句狠话,“解清规,你欺辱我母女二人,迟早有人可以治你!” 然后,就溜之大吉了。 解清规看着她一路走出去,中途好几次差点摔一跤。 解青哲做了个深呼吸,“总算把她送走了。” “她来的时候,侍卫没有拦吗?” “拦了啊,拦不住啊!” 解青哲无奈郁郁,这时候才留意到解清规身上有一件不合身的白氅,而且还有些眼熟。 他指了指它,语气有点酸涩:“这衣服……元大人给的?” 第10章 你与元大人好像熟络了不少 解清规低首又端详了一下这斗篷。 她估摸着元疏身高该有八尺之余,而她在上京同龄女子中本来就偏矮,这衣裳穿在自己身上,委实是不合适。 “嗯,我随阿兄出门的时候不是下午嘛?那会儿没想到入夜了会这样冷。”她平静解释道,“先生见我冻得厉害,就把这衣服给了我。” 解青哲“哦”了一声,目光停留在地上。 他扶了扶额头。 知兄者妹也,解清规马上猜出他在想什么,三步化两步上前,拍了一把他的肩膀。 她小脸微红:“想什么呢!我才十五岁,会长高的!” 在看见妹妹恼怒的样子时,解青哲方才的烦闷迅速烟消云散。 他笑了起来,违心说道:“好,会长高的。” 嘴上是这么说,解青哲却并起手掌置于胸前,接着目光在手与解清规之间连连切换。 解清规被激得急了,抬腿就要走,解青哲便转换话题:“不过,你与元大人好像熟络了不少。” 解清规停下脚步:“有吗?” 印象里,她以前好像只在国子学和宫宴上见过他。 而且,绝大多数时候,元疏都在批评她顽劣,要她把四书五经云云再多温习几遍。 前世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是在惊昙之变的一个月后。 常子深本着要她侍奉在侧,好对外炫耀、对内羞辱的主意,带着她去到长乐轩。 偌大的包厢里,伏、常两家相聚一处,相谈甚欢。 除此之外,在场的还有一众朝中大员。 还有元疏。 那时,白面鬼刚被处死,元疏接掌了山鬼司,又是天下文人之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孟国的第一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坐在万众瞩目的焦点位上,无人不对他毕恭毕敬。 跌落尘埃的解清规看他的眼里只有恨。 在她的心里,这些人狼狈为奸,既能坐在一处相谈甚欢,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彼时他们谈及的话题,多是如何处理、彻查她父亲解粱和母亲长公主黎鸢的余党,并无什么有用的信息。 整个饭局下来,他们二人之间仅有的接触,是临走前元疏意义不明地多看了她一眼。 她并未在那目光中看出羞辱,却也同样猜不透还有些什么别的韵味。 之后,常子深把她关在府里两年,不见天日。 起初她还能从祺安的口中得知一些京中的事,多以元疏为中心。 无外乎元疏抄了张家李家,把谁下了大狱。 他为孟帝铲除异己,深得重用,一时名声大噪,惊绝朝野。 后来,出于伏容的陷害,常子深把她关进了柴房里,一个盛夏下来,她浑身被毒虫咬得没一处好地儿。 祺安为了给她求医问药,撞死在了侍卫的刀下。 之后,她就真正与世隔绝了。 再一次听到元疏的消息时,是常子深指名要她爬上元疏的床。 …… 解清规从思绪里抽离出来,沉吟片刻,寻了一个由头。 “许是因为他救了我一命吧。以前只觉得他宽严并济,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态,所以自然是不熟络的。” 她说得义正言辞,解青哲终于放心。 “时间不早了,回房以后早些歇息。” 解清规点点头,迈步离去。 今日作弄了常子深与伏容一番,她心中可谓畅快淋漓,最后元疏骤然冷脸之事,倒也无伤大雅。 她美美地沐过浴,然后躺着听祺安给她念话本。 “……话说那会稽郡上虞县,有一女子……” 幽幽烛火闪烁,闺中昏暗,似有何物渐行渐远。 瞬息之间,遍是火树银花,张灯结彩。 昔日鞭笞至死的痛楚好似又弥散开来,解清规伸手去探,又化作海市蜃楼。 她看见有位身三重雪的男子踏云走来,那两个害她惨死的人被一剑封喉。 她又伸手去探,这一次有幸捞见了什么。 正要看清时,却又空空如也,只闻耳边留下那郎君惊颤的声音。 “小月儿!你醒醒……你醒醒!” 束手无措间,他又抱着自己冰冷的尸体,继续呼唤。 “解清规,你不准死,我不许你死!” 至此方止。 解清规猛地睁开眼睛,已是满头细汗,久久浸没在那噩梦的惊恐之中。 祺安正好念完梁祝的故事,见小姐六神无主,忙丢下手中话本凑近来。 “小姐,您又做噩梦了。” 她从床头柜取来一张帕子,小心翼翼地给解清规擦汗。 解清规大口大口地呼吸,惊魂未定。 那人是谁?怎么会这样称呼自己? 这世间,只有阿娘,会叫她“小月儿”。 阿娘最喜欢高悬于碧落之上的月亮,生她那年,恰读了“群星光外涌清规”,所以才给她取名“清规”。 解清规眉头皱得很紧。 总不至于是她这些年被折磨至深,忘记了谁吧? 这梦偏偏叫她看不清那人的长相。 历经几番呼吸,解清规终于冷静下来。 要再次入眠,便没有那么容易了。 次日,辗转反侧直到夤夜才睡着的解清规,在最是严苛的邱先生的课上,打起了盹。 这位邱先生是书香世家子弟,二十五岁入翰林院,到现在年岁翻了一轮,已经位列翰林院的首长。 他德高望重,不惧权贵,又满腹经纶,确有实才。 若非元疏的出现,今孟国第一怪才,当还是他。 邱先生讲着讲着,忽然停了下来,随后一卷书扔在了解清规的头上。 那卷书是竹简,重量不小。 解清规还没从“钓鱼”的茫然中脱出,便疼得瞬间清醒。 邱先生睇着她,广袖一挥指向门口,“上课睡觉,出去站着!” 四下人数不多,不喜欢解清规的贵女倒是不少,此言一出,她们便掩嘴偷笑。 邱先生又瞪了她们一眼,“笑?一块站着去。” 揶揄她的几人迅速闭嘴。 解清规视若无睹,自认倒霉朝门外走去。 这几日春寒渐褪,外头是艳阳高照。 没过多久,解清规就后悔没有醒着神了。 她开始眺望四周早就看腻了的光景,聊以慰藉。 目不暇接时,元疏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改道朝解清规这边走来。 第11章 臣等了郡主许久 解清规定定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心里犯怵。 你不要过来啊。 今日是她复学的第一日,正因伏容见不得人而告了假,心里高兴着,见到元疏,整个人顿时蔫了。 看清元疏的脸时,他正微眯双眼。 解清规以为他要训斥自己,不料他温柔道:“昨日染了风寒?” 解清规:“啊?” “是臣疏忽了,郡主身体本就孱弱。” 他一会儿一个性子,解清规不知说些什么好,极怕说错了话,他又跟昨日一样严肃起来。斟酌再三要开口的时候,元疏又继续道:“不过你生病又不告假,怨不得邱大人。” 解清规:“……” 果然,他嘴里吐不出什么好东西。 她将想好的话咽了回去,这时才发现元疏今日不同以往,穿了一件利落的玄色圆领袍。 配上他刚才正色所言,委实肃穆。 “所以学生对罚站一事并无怨言,先生可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解清规面色不改,内心也算平静。 元疏说:“下学后,来静室找臣,带你过一遍今日学识。” 解清规心里不平静了。 她愣了一会儿,想要张口婉拒,就见元疏快步离开,朝之前目的地方向去了。 怀揣愤愤之心,她又在外面站了半个时辰,没等来心情好转,倒是等来了邱先生气消,让她回到学堂内。 小憩时候,户部尚书家的二娘子沐悠澜凑了上来。 沐悠澜明知故问道:“郡主,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成亲了吗?” 旁边先前嗤笑解清规的几人开始前仆后继钻空子: “你不知道吗?郡主的亲事没成,那常子深是个花花公子,在大婚之日出了洋相。” “要我说啊,郡主你回不回来,不都一样吗?” “是啊,你以前一心扑在常子深身上,尽学些《女则》《女训》什么的,现在回来,还不如待在府里享乐呢。” 解清规听着刺耳的话,丝毫不恼。 她看了一眼沐悠澜,就听见她冷哼道:“我早就告诉你了,跟在男人身后没好处,你又不信。认栽了吧?” 解清规无奈笑了笑,她还是和以前一样。 沐悠澜是上京有名的才女,一心扑在书洋里,看不上情情爱爱。每每在她制造与常子深的相处机会时,都要横插一腿。 那时候,解清规烦得要死。 如今不同了。 解清规无视看客,学着她明知故问:“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我成亲了,有这回事吗?” 她们大眼瞪小眼,沐悠澜最终受不住,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下学之后,沐悠澜疾步而去。 解清规望着她的背影,雷厉风行的步伐瞬息间转而低迷,下一瞬,沐悠澜一口血沫吐在了门框上。 先前附和着冷嘲热讽的贵女们像见了瘟神一样,大步流星离开。 她上前去,眼疾手快拉住摇摇欲坠的人。 沐悠澜生性要强,不喜欢旁的人关心自己,撑着身子甩开了解清规。 她用袖口抹去唇边的血迹,“不用你关心我。” 解清规皱着眉,不顾其排斥,拉起她的手臂将她稳稳扶到椅子上。 她依稀记得,沐悠澜好像有先天不足之症,身体比她还要差。一旦染了风寒,便会气虚呕血,久不能好。 “都说了,不用管我。” 她已然是萎靡不振,说起话来像崩了一根弦的琴。 解清规哪里肯依,抬起她的手便去探那脉搏。如她所料,昨日被寒风折腾的人,不仅是自己。 “都这样了,就别逞强了。” 她从地上取来几个软垫,放在沐悠澜的两侧和身后,尽量让她的身子立起来。 为防自己出门在外遭遇不测风云,解清规一直随身带着一卷针,不成想现在派上了用场。 刻不容缓,她将针袋从书屉中取来,铺开之后便开始施针。 起初解清规是如履薄冰,但很快就渐入佳境了。 待施针完毕,解清规身心俱疲,冒出了不少的细汗。收针之时,手已经有些麻痹。 她甩了甩手,看见沐悠澜正面色恢复红润,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盯着自己。 解清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沐悠澜重得生机后,依旧是以前那般德行,“哼,虽然你救了我,但我是不会和你当好朋友的!” “……” 解清规呆若木鸡,无话可说。 回过神时,沐悠澜已经带上书屉,仓皇而逃了。 她看向先生书台上的时计,心里晴天霹雳。 时间怎么过去这么久了?! 元疏不会宰了她吧? 解清规左右踱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很想溜之大吉,但更怕元疏明日亲自来兴师问罪。 况且,明日整日都是元疏的课。 最终,她还是硬着头皮去了静室。 解清规又在静室门前徘徊了一会儿,转了几个圈,屋里的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郡主既然没忘,就进来吧。” 解清规咬了咬唇,慢吞吞地推开门。 房内燃起的蜡烛不多,冥冥中,元疏本就冷若冰霜的表情更加吓人。 他敲了敲案台,看着她,“臣等了郡主许久。” 解清规尴尬笑笑,如实解释:“抱歉,户部尚书家的沐二娘子染了病,学生略识医术,给她看看。” 元疏目不转睛,“哦,郡主倒是自谦。” 解清规神情冷下来,她不明白为何他们之间要么存着温情,要么就剑拔弩张。 她在元疏为她备好的位置坐下来。 “先生要授些什么?” 元疏却道:“臣问过邱先生,上课之初的那些学识,都较为粗浅,你回去温书即可。本来臣以为邱先生会让你站到下学,没想到他还是留了情面。” “这便不授经书了,授棋吧。” 解清规听了前面的话,刚松一口气,紧接着一颗心便吊了起来。 元疏从檀架上取来棋盘与棋子,在解清规面前的案桌上布置妥当,将盛着黑子的棋奁放在她那则,随后于她对面坐下。 “开始吧。” 躲不掉,解清规无奈取出棋子落下。 行了几回合后,元疏道:“今日重回国子监,可还适应?” 解清规脑海中掠过那几人胡言乱语的画面,“回先生,我很好。” 元疏落子,将她几颗棋吃掉。 “说谎。” 第12章 解清规怕他 心思被读了去的解清规执棋的手一颤,下错了地方。 元疏照行不误,“她们说你,你不气吗?” 看着自己处于劣势的棋局,解清规满不在乎,漫不经心地看着香炉飘上来的气流。 如此也好,她成了畏影恶迹之人,今后待在他身边,元疏能少些忌惮。 “气能如何?盲目追随常子深的是我,与京中贵女断交的也是我,她们嘲讽我,也是人之常情。” 元疏一直置于棋盘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神情有些寡淡。 他不曾与解清规对弈过,不知她底细如何,但是从刚才几个回合中可见,她棋艺不差。 她如此掩盖锋芒,是在怕什么? 她的棱角和常子深、伏容对上的时候,分明就很尖锐。 元疏故意出言激她:“三里客栈的那两个人,现在被羁押在山鬼司的刑房里,你想怎么处理?” 解清规听出他是想试探她,言谈之事,包括这盘棋,皆是如此。 她再度将棋下在了张弛有度的位置。 “自古以来,判定犯人之罪的不都是执法者吗?山鬼司要如何处置他们,清规无权干涉。” 元疏看着局势,脸愈发黑了。 他毫不留情地再吃掉她几子后,开始感到无趣,冷冷道:“既然如此,臣就同司使大人进言,把那两只杂鱼烂虾阉了扒了皮,做成人彘,挂在城门的石狮子旁以儆效尤。” 解清规瞳仁一缩。 他一张圣人皮囊说出这样的话,像是至清寒水里沾了一点墨。 若非前世听闻过他冷戾嗜血的名声,解清规便要误以为自己失心疯,出现幻觉了。 她怔怔回道:“……但听先生的。” 元疏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恨铁不成钢,他之后再不说话,脸色冷得解清规有些生怯。又几回合后,他的声音忽然惊起: “你若是再不拿出实力,此局必输无疑。” 解清规心下一颤,表面上仍是不为所动:“学生实力不济,输给先生,情理之中。” 元疏眉头皱得很紧,正要以一子半之差赢了此局时,瞥了一眼那女孩儿,她极力掩埋小心思,还是被他猜出了个究竟。 那分明就是如释重负的模样。 他彻底恼了,把白子砸在棋盘上,挥手将局中百子尽数扫落。 “不下了!” 解清规垂着首,双目紧闭,不敢看他的面目,双耳只闻棋子散落一地悉悉簌簌的声音,以及紧随其后除却风啸的死寂。 正想一会儿如何应对时,元疏的手落在她肩上。 她睁眼,那因牅中透过月色相衬后的风清月朗的脸,正死死凝视着自己。 元疏不再秉着礼数用敬辞唤她,直言责问道:“解清规,你不惧伏容,不惧陛下,为何到我这里,就要处处斟酌损益?” 解清规忍让不语。 元疏再道:“从前我与你交涉不深,神医谷之后再无邂逅,只闻你在上京如何专横,如何追着常子深不务正业。” “如此便也罢了,我只当你走错了路,至少是自己所愿。可自你秋月湖落水后,性情大变,宛若一只兔子。” “我不明白为何你看着马车帘外时,为何总带着忧伤的神情,不明白你与我相处时,为何眼中满是算计。” “我宁愿你像从前一样随心所欲。” 他说话愈发激动,语尽之时,又是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往解清规数步之外的朱漆柱靠过去。 解清规屏息凝神看着他。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随心所欲,尽如人意之事。 就说前世今生,她都从未看清过元疏。 他是圣人君子,也是穷凶极恶,一双慧眼洞察人心,一纸御笔算无遗策。莫说常子深、伏容这等角色,就是在惊昙之变身后运筹帷幄的伏彀都要甘拜下风。 莫看他现在安于少师之位,再多段时日,孟国与蜀国将有一战,他会以军师的身份参与其中。一战告捷,圣上大喜过望,赐予他一支新军,他便可以开始染指枢密院。 然后,就是惊昙之变后的那些事了。 她怕他,怕他乱了自己复仇的计划,也怕自己乱了他的计划,惹来杀身之祸。 尤其昨夜一梦,更是扰乱她的心神。 不得不说,那男子与元疏很相像。 而且,她前世因蜀国人投毒,闹得满城风雨,瘟疫横生,早已毁了面容,常子深要拉拢他,也找个长得娇艳的去,找她做什么? 难道元疏…… 不不不。 解清规猛地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咳了一声,起身避开棋子走去他身旁,“之前先生在三里客栈配合清规演戏,不料那些看见了的人走漏了风声,清规倒是名声未损,可先生……” “清规心中有愧,不敢冒犯先生,这才进退两难。” 元疏抬眸看她。 说得冠冕堂皇,不还是东拉西扯。 罢了,不为难她了。 元疏吐息轻缓下来:“不是郡主的错,郡主不必纠结。今日天色已晚,你先回去吧,莫让世子担忧。” 见他气消,解清规安心落意,落荒而逃。 刚走两步,她想起些什么,又停下来,从书屉中取来一枚陶瓶,塞进元疏的手里。 “昨日抓伤了先生的手,这是神医谷私研的伤药,请先生笑纳。” 话音未落,她小跑着离开了元疏的视线范围。 元疏叹了一声,拧开那伤药递到面前嗅了嗅,雨后芬芳的清香沁人心脾。 在外等候良久的周河走了进来,老实做起了善后。 元疏坐回案桌后,试着将伤药抹在有着四瓣指甲陷印的手臂上。 还真疼。 跟疯猫一样,急了就挠。 他问周河:“吩咐你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周河归置着黑白子,回话道:“主人,郡主她之所以落水,是有人在秋月湖旁铺了鹅卵石,这是禅泽寺后山的深潭中才有的东西,而且下人们布置婚典时,早已清过场了。” “郡主久未参与京中闺阁小姐的聚会,起初并非是她们不递请柬,而是有人在将军府中插了人,那人把请柬尽数扣了下来。久而久之,郡主便与她们渐行渐远了。” “而且属下还查到……” 元疏睇了他一眼,“有话就说。” “伏彀与解将军相识十八年前,正是崇庄皇后暴病驾崩那年……” 第13章 元疏凭什么凶她 十八年前,盛元七年。 一向身体康健的先皇后在那年突然患了不治之症,今上为她寻遍名医无果,最终吐血早亡,时年二十三岁。 孟帝悲痛不已,赐谥号崇庄,令举国上下沉默七七四十九日,为崇庄皇后哀悼。 同年秋,崇庄皇后所生二皇子黎兰烬,因伤心过度,年幼夭折,年仅七岁。 方是时,帝师修史附注“二皇子天赋异禀,兰摧玉折,为我朝不赀之损”。在实录院写完这句话后,帝师亦薨,实乃多事之秋。 后来者多说是这件事有秘而不宣之处,对此讳莫如深。 …… 元疏沿着月迹眺望檐外。 今朝曜日已然西沉,闲云遮月,清风袭花。 只有他知道,崇庄皇后死于蜀国西陵氏秘药“月坠花折”。 月坠花折药性温和,可取少量用于香炉中,助眠功效甚佳;亦可配合催眠术长期使用,使人心魂有缺;若是有知情者微调配方,便是药石无医的慢性剧毒。 四十年前蜀孟一战,蜀国惨败,战神氏族西陵氏首当其冲,蜀帝为表衷心,将本就大厦将倾的西陵氏尽数抄斩。 月坠花折便是那时,进献给了孟国皇室。 可用者,唯嫡系宗室而已。 元疏掩了掩眸色,藏于阴翳中无人可猜。 周河只闻他娓娓道:“天就快要亮了。” 元疏将解清规给他的药收入袖中,灭了烛火往屋外走去。 “去山鬼司。” 他走得极快,周河紧随其后始终保持一步的距离,心提到了嗓子眼。 主人情绪波动的样子,周河一年见不到几次,自秋月湖中救下郡主后,却频繁动怒。 看来主人是真在乎那姑娘。 入了山鬼司后,元疏直通刑房。 刑架上两个男人被铁链拴住了四肢、躯干以及脖颈,崭新或陈旧的血染红了破损不堪的囚服,一见到元疏,便挣扎不止。 就着四下弥漫的腥臭味,元疏置若罔闻。 他双目清明,自他们身上一掠而过。 两人却像见了阎王,双股战战。 元疏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你们的幕后主使,是金吾卫将军之女,伏容?” 二人答案相悖:“不是!”“是!” 元疏淡然地看着他们,声音无甚情感:“我今日没什么心情,你们要不对好口供再回话?” 二人对视一眼,毫无默契地脱口而出互换的措辞:“是!”“不是!” 始终停留在他们身上,本还算安之若素的眼里,透出杀意。 周河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二人。 主人这是要杀人了。 元疏果然站起身来,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杀了。” 左边那早被元疏刺穿手腕,见识过他狠辣的人顿时急促道:“应该是!” 元疏瞥了他一眼,重新坐下。 “我……我们没见过你说的那个小姐,接头的是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女人,给了我们不少钱。” “她衣角沾了水,看上去湿了有阵时间了,身上又是酒的味道,看她来的那条路,又能出得起这个钱的,只有酒巷那边依水而建的伏府了。” 他分析得真切,元疏忽然就笑了,“真聪明。” 见他展颜,二人呼一口气。 右边那人笑道:“大人,咱们都是为了讨一口饭吃,您看招也招了,她让我们绑的姑娘也没真受什么伤害,您……可以放了我们么?” 元疏看着他尖嘴猴腮的模样,眯了眯眼。 没受什么伤害? 他灿烂明媚的小月儿就是被这些人逼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元疏“啧”了一声,眼底冰冷幽深。 “按和郡主商量好的做。” 吩咐完周河,元疏拂袖离去。 身后微风拂掠带来细微的呼声此起彼伏,伴随着那两人从求饶到嘶吼的声音,响彻刑房。 …… 解清规回去以后,屏退了下人独坐院中饮茶。 忽地,安谧的庭院无端掀起了一阵凉风,冻得解清规连打了几个喷嚏。 她哆嗦着蜷了起来,忍一时越想越气。 元疏凭什么凶她! 神医谷相逢,她当时何其喜欢这个浑身书卷气的少年。可相处三月,她正满心要带他回上京,让他做父亲的门下客卿时,他却忽然不知所踪了。 后来他高中状元,刚为官就为孟帝解了一件燃眉之急。 孟帝大喜过望,在庆功宴上高谈这位新秀,并让他入国子学,盛极一时。 可这么些年,他们常能相见,却对她这个救命恩人不闻不问,如今关系好不容易近了些,就来质问她为什么变了。 她能说吗? 要是把重生和盘托出,她便成了他飞黄腾达之路上最大的变数,莫说保住解家了,能保住这条小命都不易。 心绪最是烦躁时,又是一阵风起,数片绿叶掉在她身上。 解清规:? 连你也欺负我。 她咬了咬嘴唇,抄起那些树叶就往身旁扔去。 结果树叶未落到地上,而是砸在了跟在祺安身后的一个着文武袖交领袍的男子身上。 看清他的面容后,解清规吓了一跳。 他是跟在元疏身边的侍卫,好像叫……周河。 祺安道:“小姐对不起,方才见您想事情想得入神,便没有提前禀报。他是……” “我知道。”解清规打断她,抬眸看了眼周河,他表情似有些无语。 “咳,你家主人让你来的?” 周河把手里的食盒递给祺安,行了个抱拳礼,“嗯,主人给您买了吃食。” 先前心思凝重,这时解清规才发现那食盒散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解清规看了一眼,就回绝道:“替我谢过先生,吃食就不必了,周兄带回去吧。” 无功不受禄,她真怕收了这食盒,元疏会在他们之间的功德簿上记一笔。 “主人说,郡主若是不收,就打断属下的腿。” “……” 元疏果然还是那个元疏!冷漠无情! 解清规讪讪一笑,勉为其难地接过了祺安手中的食盒。 本设想着不过街边随处可见的点心,毕竟元疏哪里是在这方面心思细腻的人呢?岂料打开时,她竟直接惊掉下颚。 这是御膳房做的琉璃糕! 第14章 元疏……在哄她? 琉璃糕由青提制成,成相晶莹剔透,入口甜而不腻,她也就是在宫宴上,亦或随母亲一同入宫同皇祖母吃用膳时得享口福。 如今入夜已深,御膳房的厨子早该放班了,元疏居然吩咐他们做了琉璃糕。 而且,还做成了这么可爱的形状。 解清规看着那呈兔子模样的点心,咽了咽唾沫。 元疏……在哄她? 对了,落水初醒,从少师府回来的时候,元疏也哄了她一路。 本以为是她哭得我见犹怜,元疏看不下去了才愿意动嘴皮子,没想到他确有心思。 解清规笑道:“我收下了,替我谢谢你家主人。” “那么,小人先行告退。”周河如释重负,转身就走。 见他刚别过身时,伸手拂了拂衣摆上的尘土,解清规有些心虚。 不过转头她便把这事儿抛之脑后,眼眸弯成了月牙。碍着祺安还在旁边,解清规想极力克制这份心情,却是成效甚微。 祺安见小姐笑得这样开心,又想起那日赵氏玉坊与三里客栈之事,再加上近来京中盛传,一向清冷禁欲的元疏有了情人,叫她忍不住猜想小姐与元大人之间会否有她不知情的隐秘。 祺安问道:“小姐,您与元大人……?” 解清规当即收住笑颜,撇了她一眼,“别瞎想啊,我与先生只是师徒情分。” 祺安:“……哦。” 说话时,琉璃糕润泽的香气不时飘散,馋得解清规直流口水,伸手就拿起琉璃糕轻抿一口。 还和以前一样,香甜软糯。 惊昙之变后,她就再也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她被关在常府的那两年里,每日能吃的食物只有下人们吃剩的泔水,起初由奢入俭难,她还有些难以下咽,久而久之,便适应得连寻常烟火是什么味道都忘记了。 这便罢了,可她偏偏因为伏家的迫害废了这双手,连餐具都拿不起来。 祺安生前尚能照拂一二,她惨死后,解清规就得像牲口般俯着身子去舔舐。 若是常子深与伏容来了兴致,会让人以绳索拴着她的脖颈,命她演作畜牲模样,以供取笑。 那时候,她便如他们所言,是只过街老鼠。 人人皆可踹上一脚。 解清规心底涌出一股委屈,整个人如耷拉着耳朵的兔子,没了生气。 已经多久,没有人这般哄着她了。 现如今,有怜爱她的爹娘和皇祖母,有骄纵她的兄长。 一切尚有转圜之机。 只要她能稳住元疏,伏常两家根本算不得什么。 解清规暗暗立誓,她定要护将军府周全,令那些踩着他们飞上枝头的人,付出代价。 她眼中重新跃起光芒,拉过祺安的手,想要分一块糕点给她。 刚碰到她时,祺安竟条件反射似的往后退去。有意无意的用衣袖遮盖手腕,像是要掩藏些什么。 解清规蹙了蹙眉,起身便将她的衣袖挽上去。 伴随着祺安的叫痛声,一道道发紫的淤痕触目惊心。 “这?!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祺安面色窘迫,咚一声跪了下去。 “丫鬟院里的孙嬷嬷说,奴婢是个不长眼的,害得您落了水,就打了奴婢五十鞭,要奴婢长长记性……” 她说着急了起来,磕了几个响头。 “都、都怪奴婢!奴婢罪该万死!郡主息怒啊!” 解清规拦住她:“这事儿早已分明了,是伏容所为,你何罪之有?那孙嬷嬷仗势欺人,才是罪该万死。” 说着,她眯了眯眼。 若非祺安提醒,她险些忘了还有这号人。 孙嬷嬷是伏容几年前送给她的奴婢,说是曾伺候过崇庄皇后,盛元七年凰崩,便辗转到了伏府。 前世里孙嬷嬷常欺辱祺安的事她是知道的,却碍于情面从不惩戒。 竟教她变本加厉了。 “清规妹妹,我想着你爹娘常公务繁忙,家里得有能照顾你的人。” 想起伏容说过的话,解清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将祺安扶起,将一枚琉璃糕塞给她。 “来,吃了这块糕点,我带你去找孙嬷嬷算账。” 常年深受欺凌的祺安望见了希望,红着眼眶,忙将琉璃糕塞进嘴里,拼命点头。 解清规看笑了,拍了拍她的脑袋,“慢点吃,别噎着。” 将琉璃糕一扫而空后,解清规便带着她去了翠华院。 方至其外,就听见鞭笞声此起彼伏,惊飞枝上雀。 门前两名侍卫正眉心紧皱。 “唉,这孙嬷嬷又在欺负小婢女了,你说说,咱将军府几年前没她的时候哪儿出过这档子事啊。” “你可少说点吧,她可是伏容送进来的,连祺安那丫头都能被她欺负,小姐可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 “啊?小姐不是和伏容决裂了么?这消息还有假……” 看见解清规走近,他们立时闭嘴。 侍卫行礼:“小姐。” 解清规颔首,不怪他们多舌,“你们方才说的话,我听见了,从今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说罢,便走进院中。 她在受苦的婢女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前世的影子,心头一震。 孙嬷嬷还沉浸在自己当土皇帝的世界里,丝毫没有察觉,直到解清规开口。 “孙嬷嬷好兴致啊。” 这话如雷贯耳,孙嬷嬷马上停手陪笑,“奴婢不知小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知道小姐此番是来给自己讨回公道的,祺安有了底气,看孙嬷嬷的眼里尽是愤恨。 祺安找来了一张椅子,供解清规落座。 解清规坐下后,微笑着对孙嬷嬷道:“跪下。” 孙嬷嬷笑容一僵,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 “小姐,奴婢可是做错了什么……?” 她一言一行全然把欺凌当作理所应当之事,叫解清规眼中闪过戾气。 解清规慢吞吞冷声道:“你猜一猜。” 她笑意极深,但不及眼底凛霜逼仄,惊得孙嬷嬷在这寒夜里浑身是汗。 孙嬷嬷看着小姐那双桃眼,却像见了黑白无常,心已然跳到嗓子眼里。 半晌,她“咚”一声向解清规叩首。 “小姐!奴婢偷您的首饰,都是为了保命啊!” 第15章 解清规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此言一出,院内哗然。 孙嬷嬷继续道:“奴婢是伏容小姐送进来的,如今您与她分道扬镳,奴婢在将军府定是待不下去了!这才出此下策,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将您的首饰尽数归还!” 她起身抬腿就要跑,不必解清规下令,便有两名早恨她入骨的丫头冲上前,将她死死扣下。 解清规笑意不改,居高临下看着孙嬷嬷。 没想到,这位仗着伏容在翠华院中横行霸道的嬷嬷,远比她想象中更为大胆。 她摩挲着指尖,“还有呢?” 孙嬷嬷不寒而栗,绞尽脑汁地想自己还有哪里得罪了她。 又半晌,孙嬷嬷磨蹭说道:“奴婢早年……奉伏容小姐之命,私自扣下了一些……京中千金给您的请柬……” 解清规指尖一颤,滞于空中。 郡主不说话,丫鬟们亦不敢无端出声。 小姐本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前些年被那伏容哄得失了魂,对与她相关的人多有优待,已是不易。而今幡然醒悟,她们便知道,那乖戾的贵女回来了。 前不久尚纷乱至极的翠华院,一下子落入寂静中。 解清规忽然“呵”笑一声,“好,好得很。” 难怪以前每逢宫宴,沐悠澜见到她都要恶言相向几句。 试问一个人舔着脸给别人递出邀约,却始终被放鸽子,如此徒劳无功,如何能不气? 孙嬷嬷狰狞笑着,“小姐,奴婢再也不敢了。” “请容奴婢回屋去取首饰,归还与您,日后再不敢肆意妄为。” 解清规点点头,示意两个丫鬟放开她。 孙嬷嬷见了生机,一溜烟往东边住处跑去。不一会儿,带着一包什物回了来。 那双手奉上的包袱,用的是蜀国上贡的提花锦,价值如金,唯有宗室可用。 祺安把它接过来后,解清规掂量了一二,那包袱,当有五十两重。 孙嬷嬷,位份不大,贪心不小。 这么些年,是真把自己当成主子了。 她正值熟龄,并不年老色衰,如若父亲不是忠贞不渝者,恐怕孙嬷嬷的志向,不止于此。 “孙嬷嬷,其实我今日过来,并非是发现了你方才不打自招的两桩罪。” 俯仰之间,孙嬷嬷瞳孔地震,如遇噩耗。 解清规慢步游走于她身旁,绕着圈道,“清规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番。不知我将军府的丫鬟做错了何事,招致孙嬷嬷如此对待?” 三罪加身,孙嬷嬷有口难言。 解清规从包袱中取出一枚金簪,在她脖颈脉搏间轻轻划着。 “这么多年,我看在伏容的面子上,宽待于你,莫非让孙嬷嬷生了错觉,以为自己是将军府的主子了?” 孙嬷嬷脸色煞白,不敢妄动,生怕弹指间便被那锐利的金簪要了性命。 “小姐饶命啊!奴婢万不敢有此意。”孙嬷嬷言语生硬,眨眼间灵光一现,连忙道:“退一步讲,奴婢是伏容小姐带过来的,您与她年纪还小,闹些矛盾,解释清楚就好了。” “奴婢的性命您随时可取,怕只怕来日您想通了,却因铁面无私,叫伏容小姐寒心,再无回圜余地呀!” “是吗?” 笑容消匿,解清规指尖掐着掌心。 金簪的雕花边沿锋利,割破了虎口上端,与掌间一同溢出血来。 “孙嬷嬷既如此说,那我便大发善心,让你的前任主子为你收尸。” 解清规用无恙的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凝视着那双已如死鱼般的眼睛,“你可欢喜?” 孙嬷嬷追悔莫及,直把脑袋往地上撞。 “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胡言了!小姐,您慈悲为怀,就饶过奴婢这一回吧!” “我慈悲?” 解清规有些病态地哈哈大笑。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孙嬷嬷两眼短暂明亮起来,在听见下一句话时,彻底化为一潭死水。 解清规说:“这些首饰,就给你的丧事,添点彩头吧。” “孙嬷嬷阳奉阴违,瞒上欺下,有辱我将军府气节。来人,把她带下去,即刻杖杀。” 她说话时格外平静,看着侍卫拖着人远去,更是顿感舒畅。 解清规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以前,常子深说他喜欢纯良的姑娘,她便顺着他抑制心性,处处忍让,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一只笼中鸟。 可现在不同了。 解清规抬头看了眼夜空,明月高悬,傲视一切。 …… 上京启樵街,有一酒巷,深巷之末,便是伏府。 这片地僻静宜居,平日里往来之人甚少,是伏彀立功时孟帝所赐。 是以大门之前,牌匾之下吊着个人,都无人察觉。 伤了脸的伏容在家中窝居了这么些天,终是不耐,带着一干婢女要出门散心,岂料一开门,险被门口的吊死鬼吓个半死。 “啊!!!” 吊死鬼是个女人,尸体发紫,冒着杂乱无章的斑点。 她身上穿着色彩鲜艳的棉麻,显然是个大户人家的婢子,但一身华服已被血染得污秽不堪。 在她的尸体下面,有一袋绑得不严实的包袱,里边透着金光。 伏容跌坐在地上,在婢女的搀扶中站了起来。 在看见吊死鬼的脸时,她的腿如两根被雨水浸过的朽木,本来就软,现在更是再也无力支撑。 那是孙嬷嬷! “大早上的,大惊小怪什么?” 正要上朝的伏彀在伏夫人的拥护中走了出来,一脸不耐,见了现场惨状后,也仅是恨女儿是个胆小软弱之辈。 “不就是死了个人,报官不就行了?吵吵嚷嚷的,叫人看了笑话。” 伏夫人心疼女儿,可在他身边根本不敢多言,只轻声走到伏容身旁。 伏容一脸委屈:“爹!你不知道,她是我塞进解清规那里的人!” 伏容的声音明亮,隔着大老远,亦有耳尖好事之人听了个大概,招呼同行者围了上来。 霎时间,众人蜂拥而至,伏府水泄不通。 伏彀直眉睖眼盯着伏容,怪她丢人。 围观者一眼看出他们并不和睦,更是猜忌不已。 “怎么有人吊死在伏家了啊?看他们还争起来了,不会真是他们干的吧?” “傻了吧,这一看就是有人想害他们,但是他们有没有干亏心事,这就不好说了。” 第16章 此案嫌犯已定,乃是栖和郡主 看戏的人越来越多,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快要把伏府给淹了。 伏彀的眼中闪过狰狞的怒意。 他看着只顾着抚慰女儿的伏夫人,重重叹了一口气。 伏夫人知道他气头正盛。 可是,丈夫在乎的只有不让家族蒙羞,她心里难免生出一丝怨恨。但她出身微贱,能高嫁给从二品大员已是不易,离了伏府什么也不是,只能对他唯命是从。 伏夫人又悄声叮嘱了身边的丫鬟几句,要她们务必照顾好小姐。 这才跟杵在一旁的护院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让管家去报官?嫌看热闹的人还不够多?” 不等护院主动来寻,管家便循着门口的动静找了过来。 管家是个有眼力见的,看见悬梁吊死个人,周围又这么多看客,就知道老爷有何吩咐了。 管家气未喘匀,同伏彀道:“属下来迟,老爷恕罪,我这就去报官。” 伏彀叫住说罢就要走的人,“等等,去刑部报官。” 管家点点头,快速跑开。 到底是御赐的地皮,伏府位处上京城的繁盛之处,办什么事都便利。很快,刑部的人就赶了过来。 刑部尚书常平阳带着一众官兵,将看戏的人赶出五步之外。 伏彀俨乎其然的脸上总算柔缓了些,朝常平阳走去,“常兄,你来了。” 常平阳微笑颔首。 他久居文房之中,鲜少亲身操办案件,靠近之时闻见孙嬷嬷的尸臭味,眉头皱得可以夹死一只虫子。 两人寒暄过后,伏彀将事情的细末说了一遍。 尚未验尸,二人也心照不宣,知道孙嬷嬷的死是解家的手笔。 常平阳知道伏彀定是嫌孙嬷嬷挂在门前晦气,赶紧以验尸为名,让人把尸体拆了下来。 他小声道:“伏兄,我知道你气,可死的只是个贱籍的下人,郡主随便给她扣个罪名,这件事就盖过去了……” 伏彀寻思片刻,将吓得脸色苍白的伏容喊了过来。 伏彀问道:“容儿,这奴婢的卖身契在不在你手上?” 伏容此刻声音已像苍蝇一般细,“回父亲,孙嬷嬷的身契在我手上,之前把她安排进将军府,对解清规只说用来照顾她,并未将身契一并赠予。” 常平阳与伏彀听闻此言,俱是展颜。 伏彀探手理了理她凌乱的鬓发,“聪明,不愧是爹的好容儿!” 得到了夸赞,伏容上一刻还在心里怨怼,怪父亲对她不闻不问,下一瞬便双眼明亮,不再惊惧于这恐吓。 常平阳笑了笑,“伏兄,你生了个好女儿啊,不像我家子深,之前闯出这么大摊子祸事。” 心中并未有多对女儿另眼相看的伏彀一听,作势谦逊摆手。 仵作并未闲着,已然验完尸来报:“大人,死者是被杖打至死的。” 常平阳点头,挥手令他将尸体带回刑部。 他继续同伏彀说道:“有了奴契,郡主就不能以治罪之名自居了,况且近年来陛下推行仁治,她反其道而行之不说,还将尸体吊在二品大员的门前,恐吓他人,更是罪加一等。” 常平阳心里兴奋起来。 大婚之日,解清规姗姗来迟,让他在宾客面前下不来台,之后更是在陛下面前吃了亏,他早已心生怨恨。 他不信是常子深自己醉倒在了长乐轩,这其中定有她从中作梗。 虽不知解清规是用什么手段,攀上了目空一切的山鬼司使,可如今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他定要报那日当众受辱之仇。 伏彀道:“既是送上门的机会,那就别轻易放过她。” 常平阳眼角含着一丝狡黠的笑,面向百姓扬声道:“大家别在这围着了。” “此案嫌犯已定,乃是栖和郡主,本官已命人去将军府拿人,大家若想知后事如何,可以移步刑部,本官必会秉公办案!” …… 昨日处置孙嬷嬷折腾得较晚了,解清规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过来后,她便开始张罗着梳洗打扮。 她佯作自傲,将自己的把柄送上伏府,他们定不会错过,定要借机大做文章。 用“早”膳时,府内下人果然仓皇来报:“小姐,不好了,刑部说您杀了人,要您过去一趟。” 一同用膳的解青哲并不知自家妹妹昨夜在翠华院大有作为,一把将筷子拍在桌上。 “小姐不好了?你才不好了!大早上的胡说什么。” 那人瘪着嘴,挠挠头,看向解清规。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解清规开始向兄长解释,“阿兄,你应当知道,伏容几年前送了我一个嬷嬷。” 解青哲一头雾水道:“嗯,这事儿我倒知晓。说起那个孙嬷嬷,我早就看她不爽了。她动辄乱咬人,竟然连书屹都敢骂。” 书屹是解青哲的随侍。 “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早就把她赶出去了。说起来,眼下你既和伏容一刀两断了,那正好把那孙嬷嬷给弄走。” 他说着说着竟急了起来,解清规有些忍俊不禁。 解清规拍了拍他的肩,“阿兄莫急,她已经死了。” “……哦,死得好……等等,”解青哲欣喜之余,这才反应过来解清规所言,“死了?!” 解清规耸肩道:“嗯,阿兄你不知道,这些年她除了欺压婢女之外,还干了一些其他的恶事。” 她将孙嬷嬷藏名帖、偷首饰之事和盘托出。 “虽然我手上没有她的奴契,可这桩桩件件,被打死扔出去已经算轻的了,放在别人家,凌迟抑或浸猪笼都很常见。” “伏家和常家只知我不满孙嬷嬷,殊不知她还有这诸多罪名,这才明目张胆的要我到刑部去。” 解释清楚后,解清规便站起身来。 解青哲不放心,“我随你一同去,他们以多欺少,你一个小姑娘,如何应对得过来。” 解清规平静笑着,“我与伏、常两家闹,是因为常子深和伏容做了对不起我之事,可爹娘同他们尚是深交,而你将来是要子承父业的,你不怕被世人……” “不怕,”解青哲睇了她一眼,起身抬手摸摸小女孩的脑袋,“爹娘是明事理的人,而且,若不是父亲,常平阳和伏彀何德何能走到今日?如今反咬一口,爹娘怕是比我们还恼呢。” 第17章 你不如去做状师吧 他站着的时候简直和元疏一样,高出自己一大截,都用看小纸人的眼神看自己。 解清规心里瞬间不平静了,一巴掌拍掉脑袋上的手。 “别摸了,再摸长不高了!” 解青哲:“……” 他寻思这妹妹以前对身高没这么敏感啊。 解清规收回刚任性完的手,愣了须臾,没想到自己无意间想起了元疏,很是意外。 她意念挥去纷乱思绪,“走,到刑部打狗去。” …… 珠翠镶于良木的马车精简大方,其上多有栩栩如生的云纹,尽显高贵典雅。 解清规特意从将军府诸多车辇中挑了这样一座。 如她所料,驶至刑部大门前时,围观的百姓脸上满是数落的意味。 车夫将马车停好后,先是穿水红绫袄白绫宽折裙的祺安出了来。 将军府的区区一位丫鬟都打扮得如此俏丽,看客众说纷纭,在看见随后一幕时,更加唏嘘。 祺安掀开车帘,着缃叶云锦的解青哲一跃而下,伸出手接着紧随其后的,故意选了一件绯色双蝶烟罗裙,扮得如花似锦的解清规。 “将军府真是欺人太甚!一个杀人犯,都被喊话到刑部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这是视我朝法度于无物吗?!” “就是!亏我前几天还觉得她大婚之日不卑不亢,我呸!当我没说!” 乌合之众说什么的都有, 可这些话,解清规已经听过不少了。 就在惊昙之变之前,她的父亲刚抵御了北方的蛮夷,大获全胜回到上京城。 悠悠众生对他俯首,视他为救世主。 父亲那时是多么高兴啊,他流下的血汗尽化作了甘霖,不足挂齿。 结果呢? 在他背负了谋逆之罪时,这些父亲誓死扞卫的苍生,对他的评价急转直下。 禁军羁押他到刑场时,长街遥遥数里,人头攒动,一个站出来为他说话的都没有。 河清难俟,多么可笑。 解清规低了低眉,只作充耳不闻,在祺安的搀扶下悠悠走入公堂之中。 公堂之上,常平阳着赤色官袍高坐主位,伏彀坐在他的右斜下方,伏容立身于伏彀身侧,三双豺狼的眼睛对她望穿秋水。 碰! 她尚未站稳,常平阳便一拍案台,发出一声重响。 常平阳语气笃定:“栖和郡主,你可知罪?” 解清规知他定是与伏彀经过一番商谈,坚信这回足以让她吃亏,说起话来要比上回大婚之日的有底气多了。 解清规气定神闲道:“常大人何出此言?我安居宅中,竟不知犯了什么错。” “不知?你虐杀他人,事后抛尸于金吾卫将军府前,恐吓当朝二品大员及其家眷,人证物证俱在。”常平阳眼神示意官兵,“你还有何话可说?” 官兵将孙嬷嬷的尸体抬了上来,将那蜀锦包袱放在了一旁。 解清规余光瞥了一眼,“无话可说。” 此言一出,常平阳与伏容露出夷愉之色,倒是伏彀神情自若。 常平阳大手一挥指向她:“既然如此,速将郡主拿下,押入牢中,等候陛下发落!” 官兵闻言持刀带枪就要拥上来,离得最近的人已快要将长枪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我看谁敢!” 解青哲大喝一声,随手拔出一人藏于鞘中的剑,以力敌千钧之势击退长枪。 一晃间,长剑指向常平阳。 常平阳勃然变色,扬声有意说与围观的百姓听,“大胆!解世子,你要造反吗?” 困在栅栏之外的百姓不嫌事大,登时出声: “将军府一向独断专行,就连圣上都退避三分,如今一看,果真嚣张跋扈!” “就是,杀了人认了罪,却不认罚,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一向护国忠君的将军府落入这些人口中,成了狼子野心的奸邪佞党,解青哲一时如鲠在喉,旋即义愤填膺。 他眉头一动就要驳斥,被解清规拦住了。 解清规不疾不徐,反问常平阳:“造反?本郡主才不过说了四个字,并未认罪,常尚书却这般火急火燎,鲁莽灭裂,是嫌俸禄罚得不够多吗?” “你!” 羞于启齿之事重提,常平阳肝胆欲裂,再度抬手指着她。 此举令解青哲甚是不爽,直挥剑扔了过去,“叮”的一声刺在离常平阳仅数寸之差的案台上。 解青哲道:“常尚书草率结案,才是真的无视法纪吧?我看你是在这刑部坐得太久了,生出了自己就是律法的错觉。” 方才那一剑险些将命夺去,常平阳惊魂未定,喘着粗气,纵然再怒不可遏,亦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剑拔弩张之余,解清规注意到伏彀静悄悄叹了口气。 伏容这时站了出来,“清规妹妹,你我姐妹多年,我本无意站出来检举你,可陛下推行仁善多年,你却妄杀孙嬷嬷,我实在不忍见你走错了路啊……” 栅栏外有人高呼一声,道:“听闻金吾卫将军之女在郡主大婚之日害她落水,怎么今日瞧着,她却是个识大体之人呢?” “是啊,这消息该不会有假吧,毕竟当日在场的宾客都是达官显贵,被买通了统一口径也说不准呢。” “最近出现了一个传闻,说伏娘子与常公子暗通款曲,我觉得啊,说不定是他们两情相悦,郡主却横刀夺爱,见事不成,就要鱼死网破呢!” “……” 他们一口一句谣言,不遑多让,紧着伏容娇滴滴的曲意逢迎,叫解清规直倒胃口。 常平阳已经缓了过来,再拍案台。不过气势比第一次小了不少,不知是否手软的缘故。 “肃静!”常平阳道,“本官方才说了,人证物证俱在!你若想狡辩,本官也不妨说与你听。” “伏娘子手中有死者的身契,是以孙嬷嬷即便在将军府中当差,你也无权夺其性命。” “本官先前不将话说得太清楚,是念在私情,想要为郡主博一个体面,可你目无法纪,本官便大义灭亲,让你死得明明白白!” 解清规看着他义正言辞的模样,忽然就笑了。 她掌心叠着另一只手的手背,拍了拍手。 “常尚书说得真好,做尚书真是委屈了你。你不如去做状师吧,说不定皇伯父罚你的那些俸禄很快就赚回来了。” 第18章 山鬼司越俎代庖? 她屡屡在常平阳的雷区里踩,多番提及他受过的屈辱,不为别的,只想让他怒气填胸。 若是一朝心悸而死,岂不美哉? 趁着他正好无从置喙,解清规继续道:“常尚书张嘴就说本郡主虐杀了孙嬷嬷,试问刑部案卷中已断案的桩桩件件,哪一件的人犯没有作案动机?” 伏容见势不妙,戛然道:“上京城中谁人不知清规妹妹行事猖狂,从前我念着情分,对你多加掩护,可如今你却是闹出了人命啊!若有动机,便是孙嬷嬷行事稍有偏颇,你便狠心要了她的性命。” “伏娘子所言极是!”常平阳捶胸蹬足,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你身居高位,享着皇家的雍容,自然不把寻常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你不是要动机吗?你心如蛇蝎便是动机!” “来人,把她给我拿下!若有反抗,本官自可先斩后奏!” 将军府有骠骑大将军与长公主坐镇,权势滔天,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啖之肉饮之血,只要能除掉任意一人,都是一招妙手。 上一世,他们便是在七公主和亲时除掉了解青哲。 如今,常平阳急于将她入狱,只因这么好的机会,难以遇见。 一介弱女子,流落狱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暴病而亡,被刺而亡…… 檐廊之下,官兵闻言就要异动,脚步之快生怕误事。 解清规看着蜂拥而至的众人,以及高坐明堂宛若手执判笔的三人,还有围栏外开始哗然的看官,只觉所到之处除了阿兄尽是些面目狰狞如饕餮之辈。 目光游离间,似乎有些天旋地转,方作了圆,点成了面。 脑袋倏地重了一些,牵引着她便要沉沉倒去。 弹指之间,“砰”的一声乍响,刑部虚掩的大门被人撞了开来。 伏彀一惊,站起来道:“何人妨碍刑部办案?!” 他声音还算洪亮,却被惊弓之鸟般的百姓的尖叫声遮了九成,随之而来的,是四起尘土之中,数不清的鬼面人看似纷乱,实则有序的入场。 “是山鬼司!” 栅栏虽被踏破,可围观的百姓也已被山鬼卫的刀剑割据于庭外。 行在前头的山鬼卫长驱直入,以白面鬼为首,将刑部的公堂围如水泄。 甲胄熙熙攘攘,明堂内外,无人再敢妄动。 白面鬼追云逐电,隔着文袖扶住了身子往一旁偏的解清规。 他一袭黑袍如旧,只是今日并未穿着宽大的斗篷,长发以竹纹镶金冠束起一半,气质上典雅了些许。 可在外人眼里,他们只看得见两物。 一是他手中御赐的尚方剑,分明是崇德之物,却染了数不胜数的血。 二是他那白色面具,驰魂夺魄,仿佛他本就是地狱里专索人命的阎王爷。 白面鬼对他人或畏惧或鄙夷的目光习以为常,他将解清规扶稳的间隙,瞧见她掌心猩红的伤痕,本无甚情感的眸中生出些霜寒来。 这时,有不长眼的持着刀就要继续拿解清规,白面鬼瞬时拔出长剑,娴熟地断了那人的手筋。 血液飞溅到了解清规的脸上,白面鬼双眸微眯,隔着玄纱抬手为她细细擦拭。 先前那人把着手连连叫痛起来,嘶吼声穿云般响。 白面鬼轻啧,看了一眼杵在一旁的山鬼卫,便有两人上前将他拖了下去。 而后,他眸色渐缓,向解清规俯身行礼,轻声道:“见过郡主。” 解清规的眩晕淡了少许,可两穴间仍是有些刺疼,她张了张口,无声说了些什么。 解青哲皱眉,走到她的身前,一手拉着她的小臂以稳其身躯。 解青哲:“多谢司使大人。” 座上的常平阳连着两次引来山鬼司的插手,脑中久久苦思,生怕这次又在他手上吃了亏。 伏彀坐不住了,“司使大人,你这是何意,此案已由刑部接手,你是要越俎代庖不成?!” 白面鬼瞥了他一眼,显然是没有正视他,悠悠往堂上走去。 山鬼司乃皇帝直属特务机构,其司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是皇帝的看门狗,却也是真正的权臣。 在他面前,除了皇帝,没有人能坐在他的顶上。 常平阳不情不愿地把主座的位置让给了他。 而后局势逆转,解青哲扶着解清规在白面鬼的赐座中坐了下来,倒是先前处身上游的三人不再安详。 白面鬼这才回伏彀的话,“越俎代庖说的是越权行事,伏将军,本官记得你是科举入朝,莫非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伏彀咬了咬牙道:“下官用词不慎,司使大人见笑了。可话糙理不糙,此案确属刑部操办。” 有伏彀维护,常平阳多了些底气。 他看了眼这位与他同舟共济的道友,表为感谢。 常平阳道:“伏将军所言极是。而且,司使大人两番插手下官与郡主之事,怕是会让人以为将军府染指山鬼司,引来微词啊。” 这句话,令神识有些不清的解清规须臾精神了一些。 上一世秋月湖落水,山鬼司使救了她之后,将军府多遭人猜忌。 其实这是正常的,如此两个风云之所,就是些细枝末节之事也会有人嚼舌根。 让她作呕的,是常子深借着此事说她与山鬼司使早有勾搭。 解清规掐了掐掌心,尚未怎么愈合的伤口顿时张裂,痛楚与流血应运而生。 她快速清醒过来,脑际虽还是有些恸然,但对她来说无伤大雅。 “山鬼司秉公处理,不像刑部,急于将我下狱,若有评价,也应多是赞赏。” 解清规声音有些虚弱,每说一句话便需缓一下。 祺安见小姐手掌又受伤了,忙取出一枚帕子,还来不及为她包扎,白面鬼便从堂上走了下来。 白面鬼将一瓶金创药递给祺安,询问解清规:“可要差人送郡主回去?” 伏容以为到手的鸭子飞了,急道:“司使大人!清规妹妹虐杀孙嬷嬷之事还未结案,不能让她回去。” 言不入耳,白面鬼直接无视她,扫了伏彀与常平阳一眼。 白面鬼直接说出他们的心声:“结案?你们不过是想让郡主死在狱中而已。” 第19章 将军府和山鬼司怎会凑到一起 一语中的,常平阳几乎大惊失色,倒是伏彀波澜不惊。 伏彀道:“司使慎言!” 白面鬼根本不给他面子,“此案如此简单,却迟迟未了,依本官看,当属刑部无能。” 一旁为妹妹上药包扎的解青哲扑哧笑出了声。 该说不说,他这么觉得已经很久了。 自常平阳坐到这个位子上来之后,京中未了的悬案莫名多了起来。 爹娘怀疑过是身居高位的官贾之中,有人眼红于他,于是频频生事给常平阳制造难关。曾经解青哲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如今两家几乎决裂,此人落在他眼里,就成了泛泛之辈。 话说这山鬼司使白面鬼,一向是惜字如金,却每每字字珠玑,说到痛处。 解青哲绑好了帕子,站起身道:“司使大人所言极是,依本世子看,常尚书一心只想徇私情,实在不堪此任。” 说罢,他还咂舌两声,生怕气不死常平阳。 常平阳怒目圆睁:“眼下凶犯动机已明,证据皆在,明明就可以结案,是司使大人一意孤行插手本官办案,司使大人既如此聪慧,那依你看,此案当如何?!” 白面鬼冷冷看了一眼躺在那边,微微散着腥臭的尸体。 “自古断案,还需问过死者生前结怨,况且,常尚书说证据,那这蜀锦里装的东西又怎么解释?” 他指了指孙嬷嬷,又看了眼解清规。见她状态有恙,嘴里那句“请郡主陈情”迟迟说不出口。 解清规留意到他的目光,强撑着道:“这蜀锦包袱里,尽是孙嬷嬷在我落水后,为博后路而偷取的财物,此事,昨夜她已不打自招,围观者不在少数。” “这只是其一。孙嬷嬷欺凌我府上丫鬟多年,府中百名丫鬟皆可为证。” “清规打死这样一个险恶小人,依我朝律法,情有可原。” 说到此处,祺安掀起袖子,手臂上大大小小发青发紫,抑或留了疤痕的伤,触目惊心。 一直纵着孙嬷嬷为非作歹的伏容怎会不知此事,她立马站出来辩驳道:“虽有鞭痕,又如何能证明这是孙嬷嬷,而非你所为呢?” 有白面鬼插手,先前三人商谈下来的计划不再顺利,伏容说话时,难免有些急。 她不再唤着“清规妹妹”,倒叫解清规舒心不已。 “丫鬟们身上最早的鞭痕,正好是从几年前孙嬷嬷入府时有的,如若不信,可请御医来验。” 在常府大婚当日,同样也是一句“请御医”,坐实了常子深宿醉长乐轩的风流之名。 如今再听闻此言,常平阳心里捏了一把汗。 他总觉得,这从前极其好糊弄的郡主,在秋月湖之事后变得聪明且锱铢必较了。 常平阳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在验身这件事上摔过一次,决计不想摔第二次,可绞尽脑汁,也无法圆了这本就漏洞百出的计划。 白面鬼给了山鬼卫一个眼神,“既如此,那便……” 常平阳不想扑得太难看,于是伸手拦下了就要去摇人的山鬼卫。 可他笑得很难看:“郡主都解释到这个份上了,那此案从此分明了……是下官莽撞,不比司使大人心思缜密,一眼看出其中定有猫腻。” 伏彀摇摇头,眉头微蹙,想来心中很是不满。 常平阳与他勾搭多年,知道他这副模样便是恼怒了。 常平阳继续打圆场:“下官今日险些错怪郡主,酿成大祸,若诸位赏脸,他日下官在玉春楼宴请诸位,以表歉意,如何?” 解清规:“不必了。” 白面鬼:“好啊。” 解清规:“……” 经过这么些时候,她方才的头晕目眩已经缓的差不多了。 解清规抬眸看向白面鬼,他的神态被面具遮尽,可她总觉得,那面具之下,带着些幸灾乐祸的笑。 再扫视周旁,在场众人,脸上带着笑的,皆是笑容一僵;脸上并未带着笑的,则是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一般。 谁不知道这位山鬼司使拒人于千里之外。 若是与他同桌吃饭,怕是说不过几回话,刚呈上来的热腾腾的饭菜就凉了。 常平阳更是眉心一紧。 他随口说的客套话,白面鬼居然厚着脸皮应下了? 白面鬼看他们这副模样,轻笑道:“本官说笑的。” 听完这句话,常平阳明显松了一口气。 从方才开始,解青哲便一直忧心着清规的状态。此件事既了,他忙不迭多说客套话,更是本来就不喜白面鬼之外的所有人,便没有待下去的必要。 他轻声询问解清规的态度:“清规,已经没事了,我们这就回去吧。” 解清规点点头,已然是面色惨无血色。 她站起身来,同之前一样,向白面鬼行了揖礼:“多谢司使大人。” 白面鬼:“郡主无须多礼。” 祺安搀扶着小姐,将军府三人出了刑部,上了马车。 公堂里的山鬼卫撤去之后,常平阳感觉自己丢了好大一张脸,没再坐回主座,而是几乎软瘫在了下面的椅子上。 伏容从目视解清规的背影,到目视白面鬼的背影远去,眼中如藏了针一般。 她掩在面纱之下的脸气得更是红彤彤了。 伏容跺脚道:“爹,难道就这么让她走了?她打死孙嬷嬷情有可原,可把尸体挂在咱们家前面,恐吓二品大员又怎么说。” 伏彀瞪了她一眼,又扫了一眼常平阳,冷哼一声屏退下人。 “你想要解释?解清规大可以说是为了报复你推她落水。人家堂堂郡主,只是如此行径,算是便宜你的了。” “再说了,恐吓如何?解清规吓死谁了?” “你就是心急,被情爱冲昏了头脑。你想要当常家少夫人,他日经爹周密计划,让解清规死了,你就名正言顺做了续弦,哪里需要你亲自动手?” 他说话时,目光频频在女儿和盟友之间切换,语气很不耐烦,但仍是循循善诱。 常平阳双目皆空,并没把伏彀的话听进去,百思不得其解。 “将军府和山鬼司,怎么会凑到一起了呢……” 第20章 不算她欠了恩情 落日熔金,光束穿过门扉倾泻室内,化作金洒洒的一片。 解清规百无聊赖倚在窗边,看着窗台上那未至夜晚,便会含苞待放的荀草,有些走神。 她有些不解,为何白面鬼愿意频频襄助于自己。 山鬼司是皇帝暗处的刀刃,不出面任何宴席,不会为围猎场护驾。再说了,他们戴着面具也无法进食。 是以,前世她在秋月湖被他救下之前,二人素昧平生。 她记得那时,白面鬼说在禅泽寺附近调查一事,出手相救只是顺势而为。 今生,她携恩以求元疏,让他出面请求白面鬼,白面鬼当真如期而至了。这也可以用他们是知己,是一党,拿下常子深不过举手之劳之事来解释。 这都无可厚非。 可这一次,白面鬼无缘无故,便与刑部对上,实在奇怪。 还有之前大婚之日事成之后,竟然送了她十盆荀草…… 荀草长于高山抑或深谷之中,周围有毒蛇庇护,是千金难求之物,一般只在商贾黑市之中贩卖,可遇不可求。 白面鬼竟然一送就是十盆。 解清规羽睫轻轻颤动。 俯仰之间,她总觉得白面鬼的身形很是眼熟,像自己见过的哪个人。 解清规下意识就像捏捏手掌,结果引得自己疼得龇牙咧嘴。 她喃喃道:“嘶,今日若没有他,恐怕就栽在伏彀那厮手上了。” 重生这么些时日,这是她第一次失态。 看来,纵使身子骨是好的,容貌双肢俱在,可心神却同前世一样,有着致命的问题。在面对锥心刺目的场景时,仍旧有些应激。 不治不行,若是他日在重要场合出糗,或是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便不好了。 解清规看着前方的光辉,陷入冥想。 她依稀在书籍中读到过,此病名为离魂症,不同患者的发病场景各异。这病早在前朝时便有记载,可根治之法至今有待考究。 解清规动身便要去书阁中找寻资料。 这时,祺安走了过来,道:“小姐,山鬼司使求见。” 解清规蹙眉,跟着祺安去往前堂。 方至数步之外,她就见前堂里,白面鬼长身而立。此时的他,又换回了平日里的行头——带着兜帽的斗篷。他仿佛被漆黑笼罩,白日里束发的润泽气质消失不见,在落日余晖下更显肃杀。 见到解清规,白面鬼行了个抱拳礼。 解清规引他落座,“让司使大人久等了。” “无妨。” 白面鬼仍旧站着,从袖中取出一枚纸条,经祺安之手交给解清规。 他看了一眼祺安,解清规便懂了他的意思,挥手示意祺安带着堂内的下人们一同出去。 很快,前堂只余他们二人,白面鬼这才开口。 “臣听闻郡主是姑苏神医谷主弟子,此番前来,是有一事相求。望郡主不吝赐教,替臣研究这纸上所写的配方。” 解清规展开纸条,将上面陈述的几道药材扫了一眼,大致在心中过了一遍。 药方诡异非同寻常,就是从前在神医谷藏书阁里偷看禁书时,解清规也并未见过这样凑的方子,倒是闲来无事翻看域外灵丹妙药制作方法的时候,见过这样式的。 解清规有些茫然,“这是治什么病的药方吗?可是并不全啊,而且……一般这几味药凑不到一起。” 呸! 话音未落,她便猝然意识到自己在一个惜字如金的人面前说了句废话。 若非这药方有着特殊之处,白面鬼又怎会大驾光临来找她,还美其名曰为“研究”,大可以在民间寻个够意思的大夫,弄清楚之后便灭口为快,还没有泄露的风险。 白面鬼倒是不厌其烦。 他眼眸轻动,解释道:“臣近日来在调查一桩陈年旧案,牵涉甚广,此药疑似为致死的凶器,臣颇费周章,才寻来残缺的配方。” 他一个一手遮天的权臣,所到之处都当是自称“本官”,而今张口闭口对着自己用“臣”这样的敬辞,声音又和玉石击山一般冷,叫解清规听着有些犯怵。 她怔怔地回答道:“研究吗?倒是可以,就是会颇费些时日。” 解清规垂眸,将那药方再度打量了一番,心想还真是个麻烦的差事。 白面鬼似是看出了她的忧虑,“没事,郡主自便即可。既是陈年旧案,便不急于一时。” 解清规总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就如同在元疏面前一样,有什么心思皆会被一眼望穿。 她皱了皱眉,尽量让自己的神情淡然些,而后抬起眸子,正欲回答他的话,结果倏忽间与他那双如渊的眼眸相对,又匆匆收回了目光。 白面鬼这一次倒像是不曾留意到似的,顾自道:“今日之事,涉及到多年前的隐秘,还望郡主为臣缄口不言。” 解清规有些错愕,也不知他是给自己面子,还是把她当成小孩来哄。 她回道:“这是自然。” 白面鬼颔首,“多谢郡主慷慨,臣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说罢,他转身就走,正如根本没坐下来过,来去匆匆。 解清规也不留他,兀自目送他离去。 依着之前的打算,去到书阁在药台前坐下来后,解清规有些庆幸地笑了。原来他今日在刑部贸然相帮,是因为有事相求。 既然如此,便不算她欠了恩情。 山鬼司,是一个不论死刑犯还是穷途末路之徒,只要不是犯了谋逆或刺杀皇室宗亲这种大罪的人,皆可入的地方。 入了山鬼司,便没有名姓,只有代号,讲究的没有礼尚往来,只有你死我活。 山鬼司的三六九等,不靠给皇家立功。 只要自认武功高强,便可向上面的人宣战,成王败寇。 在如此鬼蜮中厮杀至山巅,在司使的位置上坐了九年,无人可以撼动的白面鬼,又怎会是闲着没事,就出面帮萍水相逢的她的一个人。 解清规将思绪抽回,忽觉有些口渴。 她热了一盏茶,寻了一些自为相关的竹简,满意地回到案桌前。 解清规将纸条展开,开始端详上面提到的原料。 第21章 元疏是不好糊弄的人 翌日无事,当需照常往国子学去。 解清规的手今日仍是恢复得不怎么样,若是昨日在刑部一切安然便也罢了,奈何当时伏彀与常平阳竟胆大妄为到要将她下狱,实属失策。解清规为了快速清醒过来,对自己下了狠手。 解青哲满脸忧容,杵在停靠于将军府门前的马车旁,要清规伸出手来给她细细查看一番。 车驷的锦帘束于一侧,解清规不得不依他。 她嘴里嗫嚅念叨着这位过度担忧的兄长:“阿兄,一点小伤而已,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说了,就是总角孩童受这点伤,不也活蹦乱跳的么?” 话虽如此,得见被亲人宠溺,解清规心中很是滋润的。这种感觉,许久未见了。 解青哲仍是眉心极紧,拿着她那白皙的爪子翻来覆去地看,实在觉得上面的伤并非无足轻重。 解青哲抿唇看她:“要不今日告假吧,元大人应是会理解的,横竖你如今也提不起笔了。” 如他所言,今日国子学轮到元疏授课。 本来解清规是不愿见他的,这种心思驳杂又能把自己的异样尽收眼底的人,她一概不想多多盘桓。 但有些事并非她想避就能避的。 更何况,如若能借着机会与他接近,便多了试探的机会,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解清规莞尔一笑安慰他,“无妨,我权当听着。再说了,阿兄你不知道,前一日我回国子学,堂内有几人对我连连阴阳怪气呢,若是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岂非更让人看了笑话去。” 借着沐悠澜对她咂舌那几人的事,解清规原不曾说与兄长听,怕他担忧自己在国子学里受欺负,现下倒是不得不说了。 说来也怪,分明她是堂堂郡主,又怎会成了被欺凌的人呢。 阿兄总是杞人忧天。 果然,解青哲在听完此言时,神态立时不柔和了。 “谁敢骂你,阿兄教训他们去!” 他所言不假,如若谁欺辱了她,他定是要那人百倍偿还的。如若当初大婚之日解青哲在身旁,哪里还有伏容将她推落水的事。 解青哲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安然走到堂前,拜完堂,再一路护送到新房之中。 她忽然就笑了,“好啦,清规知道阿兄最疼我了,不会让人欺负我的。” 解青哲冷哼一声,一副做了个好兄长的骄傲模样。 解清规缩回了手,临走前不忘调皮揉一把解青哲的头发,谁让他昨天拍了她的脑袋。 不多时,国子学如期讲学。 近几日算是真正入了春,便不再有雪,多的是暖风和煦,不时下点小雨。 伴着讲堂内的焚香,很是沁人心脾。 解清规前几日同元疏一齐放火,引来的报应——风寒——仍旧未好,紧着掌心间偶尔便会浮生出的痛觉,叫她有些备受折磨。 若要说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让她不会再打盹了。 今日伏容不知是否被昨日的她气坏了身子,也不曾来,这是好事。 如此的好时机不多,解清规抬着双眸,作一副认真听学的模样,实际在正大光明地打量元疏。 元疏今日衣着如旧,尽往白色上面靠,解清规依稀记得这颜色好似叫什么…… 不记得了,总之让他看起来光风霁月,人模人样。 正走神得厉害时,元疏忽然道:“……请诸位将《战国策》卷二中的三国攻秦反,抄录、默写一回。” 解清规险些吓得浑身一哆嗦,方才缓过神来时,便又不慎与元疏四目相对。 看他神情,很是肃穆。 现今已经是上午最末的时候了,他所言要背默之文,乃是刚开始时便讲的,可有他在,解清规总觉难以静下心来,学的极少。 直说的话,就是她背不出来。 她张了张口,想要以伤了手为由拂了这要求。 可一旦想起元疏的作风向来是宽严并济,叫人捉摸不定,便也怕他不留情面,届时还多引来一番微词。 解清规低了低眸,将书卷翻到了对应一页,装模作样看了起来。 其实她记性还算不错,临时抱佛脚亦是无伤大雅。 正过到左边几列字时,她忽觉身旁光线较之前晦暗了些,正奇怪青天白日的怎会如此,抬首间,便看到元疏站于她的身旁。 元疏轻声道:“郡主既有恙,晚些时候到静室来,背诵一番即可。” 他的声音很是柔和,和这不留情面的言语相配时,可谓是大相径庭。 话音未落,解清规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上一次在静室里二人生了争执,之后不曾见面说清,虽然他赠了琉璃糕为歉,可解清规仍怕他会因此事不喜于她。 怕什么来什么。 解清规轻轻应了声“嗯”,开始觉着下学之前的一番“暴风雨前的宁静”当真是安详。 斗转星移一般,下学来得比她想的都要快。 眼看堂内人皆走尽,解清规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元疏收拾了书卷揽于怀中,向她走来。 “郡主愣着做什么,随臣往静室去吧。” 解清规默默承受。 今日为时尚早,静室不及前日时候阴翳,每一寸皆是看得清的。 她在上一次的位置上坐下来,扫视了一番上回未能多看两眼的布置。这回,案桌上没有棋盘和棋奁。 看来元疏是怕了和她下棋了。 毕竟,同始终紧捏着进退分寸的人下棋,确实叫人不爽。 胡思乱想时,元疏已经一丝不苟归置好了书卷,止步于她身旁。 他开口问道:“手是如何受的伤。” 解清规愣了愣,扯了个谎:“整理首饰时不小心弄伤的,叫先生见笑了。” 元疏的目光在她手上多停留了片刻,许是因为那双眸过于明亮,叫她有些心虚,覆手将掌心藏匿于他的视觉盲区中。 “小心些。” 解清规又是一愣。 也不知他是奇迹般地没识破,还是同那白面鬼一样,有着点到即止哄小孩的乐趣。 可昨日刑部的事动静不小,按理说是满城皆知,她不信元疏是这么好糊弄的人。 念及此时,元疏恰道:“昨日郡主莽撞了。” 第22章 这一次,再无人可伤你 若没有山鬼司横插一腿,常平阳与伏彀这招先斩后奏,恐怕便要轻易得逞了。 纵使落得个罪名,他日惊昙之变事成,伏彀大可以用未卜先知之功,同孟帝请求,把他重新提携上来。 此事之后,解清规亦是心惊不已。 “先生教训的是。” 说话时,她显然底气很弱。小姑娘低着头,不自觉咬了咬嘴唇。 元疏见她蔫了的模样,很是惹人怜惜,便不再多加说教。 他岔开话题:“手怎么样了?” 解清规如实回答:“上了司使大人送的金疮药。” 元疏莫名就恼了,声色俱厉道:“你自己调制的药呢?” “没有。” 解清规听出他语气里的意蕴,仍是不敢抬头,怕见他黑着脸。 转念间,她又起心道:“平日里本没有那药,清规是不忍弄伤了先生,这才额外做了一瓶。” 不知元疏听闻她这样“在意”他,会是怎样想。 解清规终于抬头看他,想瞧瞧他是否神情回缓,却见他去木书架子上取来了那药瓶,而后坐于她的对面。 元疏道:“手伸出来。” 如碎玉般清冷的声音不容置疑,就像当初他在秋月湖救下她一般,有种雅正但霸道的感觉,于无形间引得解清规老老实实将手伸了出去。 许是觉得她的广袖很碍事,元疏轻轻将那袖角拨弄到了一侧。 随后他拿来了一枚玉拭子,取了些药膏为她抹上。 要药膏浸润在温热的掌心里,凉丝丝的,不时泛起些香味儿,同屋子里的熏香混迹一处,说怪不怪,倒像是在热包子里塞了一块冰。 掌心的伤口仍是有些疼,但此时更多的是痒。 解清规是很怕痒的,元疏正好端端地为她仔细敷药,她却是不时便要打个颤,缩一缩。 怕他有意见,解清规抬头想说她自己来。 却在此时,微风拂过,元疏亦是恰好看她,两人的发丝轻碰在一处。 二人俱是怔了片刻。 元疏率先反应过来,“别动。” 解清规“哦”了一声,开始在脑际寻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忽地,她生了个坏主意。 即便元疏不肯用指腹为她上药,可眼下二人的手也很是相近,解清规悄然抬起了手指,去触碰他的掌根。 这时解清规才知道,他的手很是冰凉。 她隐约记得昔年神医谷中,她第一次为元疏上药时,他的手也是如此冰凉,像积了千层雪的冰山,比起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元疏许是察觉到了什么,眼眸里藏了些笑意,就这么纵着解清规。 趁着他仔细上药的间隙,解清规壮了胆子端详起他的面容。 俊逸如风,温润如玉,剑眉星目,柔而不媚。 若是当个将军,抑或侍郎之类的,不让人自然而然心生敬畏的官,想必会引来许多少女心动。遥想当年他连中三元游街时,高呼者便不在少数。 她又忍不住多看了片刻,恍然间,他的轮廓竟与梦中在她死后来长乐轩找她的人,重叠了。 解清规心里一惊。 元疏已经为她抹好了药,垂首收拾桌面,并未察觉。 解清规踟蹰了一会儿,出声问道:“敢问先生,您是如何看待朝中忠奸的得与失的?” 闻言,元疏的手停滞了刹那,而后继续收拾。 “愚忠者,难免招致横祸……” 他尚未说完,解清规遽然逼问:“那在先生眼里,将军府可算愚忠者?” “世间少有魏征、太宗之流,纯臣配明君,鉴定臣子是否愚忠,当看其效忠的君主,这不是郡主该议论的。” 话虽如此,可元疏却继续道:“可将解粱将军征战四方,为孟国博取安宁,长公主掌殿前司,攘内清明,不论如何,都是毋庸置疑的举世贤哲。” 解清规眼前一亮。 惊昙之变后,她许久不曾听过旁人道将军府是两袖清风之党了。 她眼眶有些红了,“那若是将军府衔冤负屈,先生是愿明哲保身,还是查明真相?” 元疏听出她说话带着些哭腔,感到有些奇怪,分明现在将军府正是如日中天之时,便猜想小女孩是不是做了噩梦。 他蹙眉道:“若对万事万物都求一个独善其身,那这世间的纯臣难免被伤透了心,再不敢向前走,此乃为一朝之悲。” “那先生……?” “郡主放心,若真有那一日,臣自当查明真相,让将军府沉冤得雪。” 他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弄虚作假。难道,当真是自己误会了他? 那白面鬼之事又怎么说。 莫非,有她不知晓的隐情? 解清规默声片刻,又问:“如若届时清规身陷囹圄,被人当犬一般玩弄,甚至卖到了青楼瓦舍,先生会像上次三里客栈一样,来救我吗?” 说着,那一日在长乐轩中,被人活活鞭笞致死的画面便历历在目,动心怵目。 再是一阵凛风掠过,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色忽然就暗了下来,此情此景,便宛若她被常子深送进长乐轩时,天昏地暗。 解清规本是想要试探他的,可说到痛处时,却没法像意想中那样淡然。她蓦地感到好似有熊熊之火不断逼近,瞳孔颤了颤,眼角潸然流出几滴眼泪,浑身战栗。 元疏见状,有些手足无措。 上一次在少师府里,她也是如此,说着说着便悲怆了起来。 似是亲身经历过她所述的故事一般。 元疏的心仿若被旁人用力掐着,呼吸亦不禁乱了些。 他探出手,想要为她擦泪,可那手滞在空中片刻,终是收了回去。 正当解清规以为他是心如磐石时,元疏却倏地起身,拥住了她。 元疏的身躯倒不像他的手那般冷,反而很是暖和,解清规感到上身像是靠近了一个暖炉,足以融解一切的霜雪。 相拥了好一会儿,解清规愈渐在这份温暖中安定下来。 元疏感觉小女孩的身子不再打颤,这才松开。 他开始回答她的问题:“臣不知郡主是否经历了什么,亦不强求这些事可以尽数告知于臣,臣只向郡主承诺,这一次,再无人可伤你。” 第23章 臣早已将郡主视作妹妹 他的语气笃定,仿佛刑场上的一锤定音一般……不,比那更加斩钉截铁。 小女孩泪眼朦胧,一双迷离的眸子定定看着他,觉察对面那双眼眸里的意味,不像是骗人的。 解清规心里那久凝的冰霜,在听闻此言时,无声融化了。 见她平静下来,元疏同上次一样,耐心地为她拭泪,好在这一回小姑娘哭得不厉害,那零星点泪水很快就归于无了。 解清规轻轻咬着唇,忽觉他并不像她想得那般坏。 又想起上一次的琉璃糕,解清规总觉元疏待她好像待旁人有些不一样。 她出声问道:“清规不解,为何先生待我这样好?” 元疏稍一愣,随即便知她这是不放心自己,但他对此感到并无不可,多些心眼也总归是好的,他日若再遇常子深、伏容之辈,便不容易吃亏了。 “神医谷下,郡主救命之恩,恩重如山,臣未敢忘。神医谷上三月相处,臣斗胆,早已将郡主视作妹妹。” 元疏轻声解释,将此前无甚机会聊表的真心实意娓娓道来。 “郡主这几年来,误入歧途,臣不忍看见,但尊重你的选择,便不曾染指。而今郡主既然走出了一条明路,那臣自当愿意护佑于你。” 妹妹吗? 解清规静静听着,将他所言纳于心间。 既是妹妹,又为何在惊昙之变后,要她去侍奉呢? 解清规在心里把他的话默念了一遍,不像违心之言,但这样混迹官场的人,说出来的话真假参半也是常见的。 她半信半疑着点了点头,而后忽然发现元疏好像把背书的事情给忘了。 岂料他下一句就是:“郡主既得了回应,这便开始背诵吧。” 解清规看着他人畜无害的表情,尚有些绯红的双眼圆睁起来。 元疏:“逗你的。” 解清规:“……” 她半恼地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推了他一把。 “先生什么时候学会开玩笑了?” 她对这位帝师最大的印象便是不苟言笑,这么多年来如是,尤其当年在神医谷相伴的那三个月里,更是落落穆穆,她说十句不一定回一句。 如此形象,倒与前世里那个位极人臣的魔鬼无比适配,而非眼前这个插科打诨的温润君子。 元疏笑笑不说话,温了一盏茶,斟了半杯递给解清规。 “那药研究的如何了?” 此言一出,二人俱不禁木然了片刻。 解清规慢吞吞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先生……怎知此事?” 她记得白面鬼交代自己莫让第三人知晓,那元疏又是什么情况? 寻思片刻,她又不感到奇怪了。 眼下,白面鬼与元疏的关系便如高山流水,息息相关,休戚与共,知道此事倒也正常。 元疏薄唇微颤,“司使大人托臣问的,他近来事忙。” 说罢,他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表面看起来倒不动声色。 还好,险些说漏嘴了。 解清规“哦”了一声,“这才一夜,司使大人说不急,不过。这配方不像是药,倒像一种异香,待这月休沐,我将那些已知的药材凑一起做出来试试。” 元疏眸光一动,刹那间又归于宁静,并未叫解清规察觉。 “当真?” “当真,”解清规认真看着他,“先生是不信……” “我信。” 元疏打断她。这一次,也未用敬辞,“既如此,便有劳了。” …… 休沐之日如期而至,解清规亦如约起了个大早,同祺安去了药铺寻那几味家中没有的药材。 说顺利倒也顺利,那残缺不全的配方中,仅剩一味名为忘忧草的东西,她跑遍了上京也寻不见踪影。 解清规在最后一家小本买卖的药店了泄了气,托腮坐在桌前。 老板许是见她可怜,走上前道:“姑娘若是不怕,可以去黑市碰碰运气,不过您看起来是娇贵的女娘,还是当以安全为重,莫让家人担忧了。” 解清规眼前一亮,不由展颜。 “多谢掌柜,他日,我定多多来你店里进购。” 说罢,也不等受宠若惊的掌柜言谢,便匆忙登上了马车。 正欣喜之时,祺安却是面露忧容,“小姐,咱们真要去黑市呀?那里鱼龙混杂的,小姐……我怕……” 祺安所言不错。 黑市之所以名曰黑市,正是因为里面三教九流之辈遍地都是,多有不入流的买卖,闹出人命更是不在话下,就连山鬼司也不会插手的地方。 其实解清规大可不必如此拼命,大不了他日以爱莫能助为由,回了白面鬼就是。 但偏偏是这件事。 她这些日子里意外发现,这配方中有几味药,与前世皇祖母,也就是太后宫里的焚香的原料很像。 太后待她呵护有加,可以说是极好,她年幼时爹娘若是有要事在身,不能予以陪伴,皇祖母便会让身边的嬷嬷将她召进宫里,一同用膳,饭桌上全是她爱吃的山珍海味。 可这么好的皇祖母,却在前世惊昙之变的半年前突然暴毙而亡,死相并不安详。 彼时她断定皇祖母是被人下毒害了,可宫中的御医却统一口径说,太后是年事已高,寿终正寝了。 解清规不信。 此事定是伏彀、常平阳暗中谋划,要她死后无所依,要将军府从此分崩离析。 所以,事关这配方,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要去闯。 解清规神色平静,目光如炬,弯着眼眸揉了揉祺安的头发。 “没事,不怕,有小姐在呢。” 祺安颤巍巍点了点头。 她总觉小姐现在似乎藏着心事,前方似有不得不闯的艰难险阻一般。 但不论如何,她都会永远追随小姐! 解清规看出了她的心思,很是欣慰,这个从小跟在她身边的丫头还是和以前一样,明明怕得要死,可为了她什么都敢做。 她打量了小丫头一眼,孙嬷嬷死后这半个月里,她稍微长了些肉。 长肉好啊,不要像前世里骨瘦如柴,也不要再傻傻的死在侍卫的刀下了。 解清规道:“回府之后好好吃一顿,养足了精气神,晚上备上男装,随我去黑市。” 第24章 他居然出五千两? 入夜。 晚风和煦润泽,长月被流云遮了一半,却仍是耀光璀璨。 解清规换下粉嫩的襦裙,穿上素色的圆领袍,长发束起,妆容尽去,看起来倒像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 还是吊儿郎当的那种。 祺安则是穿了棉麻制的短衫,好一个小书童的模样。 她拿了一袋夜明珠,就要出门,却在门口看见了一抹长身玉立,不染纤尘的白影。他站在那里,与月光树影融于一景却又分外遗世独立,好似谪仙。 见到她来,元疏薄唇挂起一抹浅浅的,不易察觉的笑容。 解清规眼眸轻动,走到他的身前,“先生怎么来了?” “臣随郡主一起去。”元疏答道,而后看了一眼祺安,“你这丫鬟就不必去了。” 解清规颦蹙道:“……你监视我?” 元疏并不否认,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屋檐。 那边的人觉察到了主人的用意,一跃来到解清规的身前。 男子穿一身夜行衣,身形精瘦,气质看起来藏锋内敛,行于夜中可谓是潜深伏隩,很难叫人察觉。 元疏介绍道:“他叫温涯。” 温涯双手抱拳,向解清规行礼,行为举止之间颇有点俏皮,不比周河稳重。 解清规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可思议地看向元疏,“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是前时元疏的陈情给了底气,解清规说话没再像起初那样屡屡试探,捕风捉影。 “秋月湖之事后便有此意,郡主身边的人实在不堪重用,竟让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坠入湖中。三里客栈之后,臣便坚定郡主身边需有一个武功高强的暗子,于是开始让温涯跟在你身边,护你平安。” 他的本心是好的,解清规说不出话来。 元疏与山鬼司同气连枝,也许那一日在刑部,白面鬼可以来驰援,也是因为温涯的通风报信。 如此说来,倒是于无形之中又护了她一次。 解清规:“……好吧。” 见她并无怪罪的意思,元疏心里松了一口气。 解清规紧接着就道:“你说祺安不必去,为什么?” 元疏瞥了一眼旁边这看着就软趴趴的丫头,目光回到解清规脸上。 “黑市鱼目混珠,那些人什么都好,就是眼睛利了些,多带一个人,暴露的风险就大些。” 他看着明显有些失望的小姑娘,继续道:“郡主若想带着小丫鬟逛街,日后多的是机会,只是此事不容有失,一切当以谨慎为好。” 这句话说到了解清规心坎里。 药方一事,要还白面鬼的恩情,要保皇祖母的身体康健,实在是一等一的大事。 “好,一切听先生的。”解清规妥协后,看向祺安,拉起她的小爪子轻轻拍了拍,“祺安,你在府中等我的消息。” 祺安的嘴嘟了嘟,满脸不情愿不放心,但既是小姐的意思,她就会听。 “好吧,小姐,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解清规笑着点了点头,又揉了一把她的脑袋。 解清规抬头对元疏道:“先生,我们走吧。” …… 黑市藏匿于距城郊五里的南市小巷地下之中,要比解清规预想的热闹一些。 这里除了灯火较上京城长街要昏暗些,看起来便像是寻常的街市。 奇奇怪怪的什物叫人目不暇接,解清规差点忘了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她正盯着一个小物件看得出神时,倏地人潮涌动,大批人流俱往东边跑去,简直无风起浪一般。 正当险些被冲散时,元疏眼疾手快拉住了解清规。 只不过,此次一时情急,他来不及像从前那样秉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节隔着衣袖,那纤长有致的玉手直接攥在了解清规不经一握的手腕上。 他的手冰冷依旧,吓了解清规一跳。 扮作小郎君的姑娘抬起头的一瞬,见元疏神色淡然看着自己。 “小心些。”元疏朝东边众人齐聚的地方摆了摆头,“去看看,没准有什么收获。” 解清规点点头,被已然反应过来改作隔着衣袖拉着自己的元疏走了过去。 二人身形薄,轻易穿过了层层人群来到了较前端,方至跟前,他们便明白了此处是怎么回事。 解清规虽常年居于闺阁之中,但幼时同爹娘外出“公费旅游”时,曾见过这场面,其名曰拍卖,便是宾客同东家叫价,价高者得,于东家高呼三次,仍无报价更高者时成交。 这种地方,最不缺的便是奇珍异宝,是以他们若要找忘忧草,可以静候看看。 他们对视了一眼,静静看着台上台下此起彼伏的吆喝。 解清规本是有心看看有什么喜欢的物件,可以顺道拍下来,可她到底是生于皇家,什么稀世之珍都见得多了,十件旁人叫价得极凶的卖品交与他手了,她心中亦没什么波动。 直到—— “接下来这件,乃是知名匠师闻人岱冶炼的昆山壁,有冬暖夏凉之效,起拍价五百两。” 那卖官一手掀开遮着卖品的幕帘,一面为众人介绍。 解清规望着那玉,小巧玲珑,光滑津润,比鲛珠还要夺目,一下子便挪不开眼了。 她想叫价,可又想起自己今儿是来寻忘忧草的,刚到嘴边的话顿时吞了回去。 听着四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叫价声,她颇有些欣羡。 解清规三缄其口,唯在心中叹了口气。 很快,台上的卖官已开始喊价:“三千两一次、三千两二次、三千两……” 他手中的木槌就要落下。 “五千两。” 台下传出一道孤清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目光齐刷刷落在了一个白衣君子的身上。 “疯了吧,这玉最多就值三千两,什么冬暖夏凉的效用,自己衣服穿好不就得了。不就是瞧着好看,他居然出五千两?莫不是个傻的。” “少说两句吧,你看那人穿着打扮,哪里像是咱们这样式的?人家有钱,说不定是买来哄小美娘的呢。” “……” 外间的议论纷纷,已然入不了惊诧的解清规的耳中。 她瞠目结舌扭头看向元疏。 他居然…… 第25章 小孩子就是用来宠的 “你既喜欢,便送你,权当提前送你十六岁的生辰礼罢。”元疏悠悠说道,简直不把五千两银子放在眼里。 解清规既惊讶于他留意到了自己的心思,亦惊讶于五千两他说出手就出手了。 要知道,这么多钱,即便是她堂堂郡主,也要事先过问爹娘,从库房支了账才拿得出来啊。 从前她从未受到过外人所赠的如此贵重之礼。 尤其是常子深,与她缔结姻缘之后根本没送过多少像样的东西,更是对她喜爱之物一无所知,她倒好,把常子深随手送的钗子胭脂奉若珍宝。 解清规差点忘了,原来礼物是可以不廉价且用心的。 而且,他竟记得自己的生辰? 说起来,她已经两年不曾过过生辰了。 前世惊昙之变后,她困在常府里两年,日日被监囚着,活下去已是不易。每年生辰唯一的慰藉,便是看着空中升起数不清的明灯,许是京中哪位达官显贵的姑娘与自己同一日生辰罢。 那明灯是自盛元二十年开始有的,没准是痴情的小郎君为了讨那位姑娘的欢心。 彼时她何其倾羡,那姑娘遇见了个好郎君,不像她。 …… 呆若木鸡说不出话的这半晌,台上的卖官已一锤定音,兴高采烈地以五千两卖出了那昆山壁,开始下一轮叫卖。 心中的受宠若惊渐渐盖过了不合时宜的哀怆,解清规回过神来。 她稍微将自己夸张的表情收了收, “先生厚爱,清规……” 她想说些冠冕堂皇之词来表心,但话到嘴边,却是什么言语都词不达意。 元疏见她这副模样,唇角不禁轻扬。 小孩子就是用来宠的。 可惜小孩这么多年就交了两个朋友,还偏偏都识人不清。 常子深对她弃如敝履,伏容对她包藏祸心。 让她一个做了父母兄长多年掌上明珠的小姑娘,年纪轻轻就满身心眼。 实在可恨。 算了,今后有他…… 元疏正色道:“只要你答应臣,从今以后自重自爱,像这样的礼物,还有很多。” 他从不轻易许诺,但他是秉持君子之心的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解清规弯着眼眸点了点头。 之后,拍卖又过了十轮。 眼看着颇有收场之势,却始终未见忘忧草,解清规有些失望。 这时,那卖官却道:“随后,是我们倒数第二件商品,忘忧草。起拍价,五两银子。” 他并未作过多的赘述,不知是否不清楚忘忧草的效用一般,只同之前一样,将幕帘拉开。 可紧随其后亮相的忘忧草,却是暗淡无光,一副随时便会枯死模样。 台下众人唏嘘一片。 “这什么破草?居然也拿出来卖,真当我们是人傻钱多的啊。” “就是,要我说啊,这黑市的拍卖会,也是一届不如一届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要价也和商品一样乱七八糟的,啧啧啧……” “唉,没准是咱们不识货,可是,这玩意买来也没用啊,又没啥观赏价值,你看它蔫的那样。” 人群之中,唯有两个扮相最为精致的白衣郎君为之动容。 解清规来时带了一整袋的夜明珠,便是做好了为了买忘忧草而大出血的准备,结果那卖官居然说,起拍价五两银子? 真的不是她听错了吗? 五两银子? 这托卖行的人真的不会一口血气死过去吗。 要知道这可是在全上京城都找不到半点踪影的忘忧草。 解清规眼睛为之一亮,疾声道:“十两银子!” 卖官并手指了指她,“好,这位公子出十两银子,还有更高的吗?” 有人悄声吐槽道:“更高?切,一两银子给我我都不要。” 解清规细细听了听座下的交谈,无一不觉得这忘忧草是无用之物,心中窃喜万分。 很快,卖官高呼了三次亦无人再次叫价,忘忧草这便花落解家。 此番黑市一行,不论于解清规还是元疏而言,都是满载而归。 他们看完了最后一件卖品出台后,台下的激烈争夺之后,便带着两件战利品出了黑市,这时距离他们来时,已然过去了两个时辰。 本身摊子便不多的南市长街,现下已然是空空如也,凛冽寒风卷起三两枯叶,显得寂寥又凋敝。 二人就要抬步往回走,却不知何处忽地响起“锃”的一声。 夜幕之中,一黑衣男子持长剑穿破落叶,气势汹汹直朝解清规袭来。 元疏率先做出反应,身子一动,挡在解清规的身前,以双指接住了那看起来气贯长虹的剑。 本还有破竹之势的长剑瞬时停滞不前,甚至轻轻颤动,明显不敌。 解清规怔愣在原地。 身前的人身姿高挑,肩宽腰窄,给足了安全感。 但叫她不曾想到的是,元疏的武功居然高深至此! 她只知当今满皇朝武功第一人当是白面鬼,毕竟是以孤立无援之身在山鬼司使的位置上坐了九年的人,却没想到元疏毫不逊色。 之前她还以为,元疏只是个满腹城府的文弱谋士。 平日里闲来无事,她会观察来往之人的步伐,已经有了通过步态辨认一个人是否会武功的能力。 元疏的步态,要么是寻常之人,要么便是强到足以掩饰一切之人。 可既然他有如此高深莫测的武功,七年前又为何会差点死在神医谷的瀑布旁? 她记得当时师父问他缘由,元疏称是赶路时遭遇了流寇的伏击。 如今看来,区区流寇,怎么能奈何得了他呢? 怕是遇到了劲敌。 总之,她不信这七年之间,元疏会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变成了绝世高手,那便只有一个解释。 元先生,你身上究竟还有多少秘密呢? 解清规眼眸微眯,后退了几步,让出予他操作的空间。 黑衣人与元疏僵持几回合后,渐渐落于下风。或者说,从一开始,他便没有获胜的可能。 元疏看着仍有意进攻的黑衣人,“阁下贸然出手,是嫌命太长吗?” 他背身于解清规,她看不见他双眸中没有一丝情感,但是,却也能从他的声音里辨出,元疏并无与他开玩笑的意思。 第26章 远超她想象的大棋局 黑衣人剑指元疏,先前经过几番对阵,手已然有些发虚,但仍是装腔作势。 他嘴硬道:“你赤手空拳,交出忘忧草,我便保你不死。” 解清规闻言,只觉此人当真是脸皮厚,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厚。她不禁笑出了声,以为元疏亦会为之嗤笑时,却久久未闻。 她只闻比刚才要更加冷厉的嗓音,晃晃道:“阁下的命,我要了。” 他风轻云淡地谈起一条性命的死活,解清规蓦然惊觉,这些日子他的温柔只是一面,那圣人君子的风度翩翩之下,还是前世那个可以笑谈嗜杀的恶人。 今夜那人,算是一脚踢到钢板上了。 元疏一眼看出,对面那黑衣人是奉了命令前来,却又不能出风头,故不能光明正大地与解清规叫价,只敢背后偷袭。 偏生那人的主子下了死令,若不能夺走忘忧草,便是死路一条。 想来背后的人以为他只是一介文人。 黑衣人手腕一动,持剑再度穿刺而来,却被元疏轻盈躲开,接过飘飞身侧的落叶便掷过去,击落了黑衣人的面罩。 面罩落地,黑黢黢的脸上流出血来。 解清规瞳孔微缩。 元疏竟有草木皆兵的内力。 还好秋月湖落水后苏醒的那一日没有一时情急,若真是妄想用箭射杀他,定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以当时二人的关系,恐怕她当场丧命都算元疏手下留情的了。 “周河,温涯。” 话音落,始终潜藏在不远处屋檐上的两人迅速跑下,将黑衣人擒拿在手。 黑衣人面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显然是不曾察觉远处竟还有两名打手一路护佑。 元疏摩挲了一下方才捏过树叶,沾染尘土的手指。他率先走去解清规的身边,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在观察小姑娘有没有受到惊吓。 解清规此时几乎是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表情。 元疏眉眼动了动,立身于她身前约莫两步距离处,“郡主没事吧?” 她当然无事,元疏将她护的极好,每当黑衣人想要接近她,夺她手中木盒里装着的忘忧草时,元疏都将其逼退在十数步之外,一丝机会都没有。 解清规摇摇头,“先生,我没事。” 得到了认定,元疏这才回身,徐徐走向在两人手上挣扎不已的黑衣人。 黑衣人满脸不服,讪讪露出了一个极丑的笑,“想不到元少师,武功居然如此高强,只是,你的武功……好生奇怪啊。” 听闻此言,周河与温涯不为所动,早已习以为常。 而解清规,只是眸子闪了须臾。 是了,她也看出来了。 元疏的武功路数似乎集各家武功之所长,驳杂无致,又招招都是关键,是以黑衣人分明看着底子不差,却与他才不过几个回合,就匆匆败下阵来。 她总觉得,元疏这功夫,要么是自己看书钻研出来的,要么是被人打出来的。 第一种可能比较大,毕竟这世间不乏看书开悟的剑客,而他又恰好是个连中三元的怪才。 元疏不与他谈笑,亦不回答他的话。 他反问道:“你既认得我们,那你可知,刺杀当朝郡主,该当何罪?” 自然是死罪。 黑衣人默声,知道自己已经是死路一条。 其实他方才处于劣势,却仍然要坚持出手,作那负隅顽抗,只是因为没有退路了而已。 元疏又问:“是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仍然默声。 元疏知道,他是不敢回答,因为这黑衣人的主子应当是个聪明人,猜到自己不会立即杀了他,可如若黑衣人胆敢将幕后供出来,便不仅仅是死这么简单了。 元疏拔起周河手中的剑,以剑锋挑起那人的下颚,锋刃与脖颈近在咫尺。 解清规觉得此景眼熟,好像她曾经也这么玩过与自己作对的人的心态。 哦,对了,是孙嬷嬷。 如若元疏与她相像,只怕这黑衣人死得不会太安详。 果不其然,元疏下一句话便是:“交给山鬼司。” 黑衣人瞳仁骤缩,挣扎得极其厉害,“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要交给山鬼司?!不,求求你,杀了我……” 山鬼司声名在外,进了那里的刑房的,莫说保住性命,就没有死相可看的。黑衣人原以为充其量不过一死,只要不供出什么即可,原来根本是难逃一劫。 温涯按人按得有些不耐烦了,往黑衣人胯下就是一膝盖。 “老实点,再乱动,做死人之前先让你做阉人。” 解清规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早就觉得温涯有点幽默,如今看来,她看人真准。 元疏回头看了一她一眼,眸中颇有些宠溺的意味,只是解清规并未察觉。 “你觊觎忘忧草,涉嫌谋害崇庄皇后,当街刺杀当朝郡主,一品大员,诸罪加身,只有山鬼司,是你的归宿。” 解清规眸子颤了颤。 谋害崇庄皇后? 崇庄皇后不是因病逝世的吗? 当年孟帝还为她遍寻良医,最终无人能治,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白面鬼所说的,在查的陈年旧案,该不会就是崇庄皇后的死因吧。莫非是孟帝年老了追忆往年,察觉其中有端倪,这才下令彻查。 她讶异了片刻,随后便也不感到奇怪了。 山鬼司直属于孟帝,只听他一人的号令,若是孟帝觉得此事有疑,必不会假手于外人。 可如此一来,这配方恐怕来头不小,而那幕后之人在布置的,是一盘远超她想象的大棋局,皇祖母的死只是此人宏图霸业中的一环而已,甚至惊昙之变也仅仅是一个开端。 在这盘棋里,崇庄皇后的病逝,二皇子黎兰烬的夭折,皇祖母的暴毙,将军府的谋逆,都只是铺垫…… 这棋局的掌棋人是谁呢? 他又想要什么呢? 深陷冥思时,她忽然瞧见那黑衣人似有异动。 此人决计是个线索,不能就这么轻易死了。解清规迅速提醒元疏:“他想自尽!” 元疏闻言,疾速将剑收回。 他吩咐周河与温涯:“带走。” 羁押着黑衣人的二人领命,拎着他便飞身远去。 元疏回首,看向心有余悸的解清规。 第27章 小店只剩一间房了 “吓到了?”元疏柔声问道。 解清规目视他朝自己走来,慢悠悠地摇摇头。 她还没从对那背后之人的司马昭之心的震撼中脱解出来。 若是如此,那么前世一向安居官位的元疏忽然开始杀伐果断,大肆笼络势力,铲除异己,便有了解释。想来是到了那时,这盘棋的弈手只有他们两人。 只是她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何他连山鬼司使也不放过? 他们不是同气连枝吗? 解清规想劝告自己莫要被表象蒙了眼,莫要轻信元疏与白面鬼任一人,他们之间也许潜藏着自己不知晓的隐情。 元疏见她走神,一双水灵的眸子里好似藏着雾,心思深重叫人猜也猜不透。 明明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两人各有心思,相对而站了须臾,不经觉间,微凉的夜幕中淅淅沥沥落下了零星雨水,打在解清规与元疏的脸上。 下一瞬,本明月高悬的长空被一道惊雷分成了两半。 解清规是很怕打雷的,可是常府两年的寄人篱下,无人在意她怕什么,久而久之,便也养成了心里再惊悸不已,也不会尖叫出声的习惯。 不过,她还是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元疏将这个小动作,以及她低着头藏于浓睫之下的一丝惊惧之色一览无余。 他的眸底透出一丝凄楚,环顾四周只见长街空旷无比,并无可以用来躲雨的地方,于是再度向前走出一步。 元疏问:“有力气吗?” 解清规不解点点头。 得到她的首肯之后,元疏拉过小姑娘缩在袖子里的手,便朝回去的方向跑去。 风潇雨晦,苍凉的强风拂过二人的身躯与面庞,裹挟着扑簌簌坠下的倾盆大雨,打湿了墨发白袍。 二人奔袭良久,解清规已然有些体力不支了。 元疏发觉他牵着的小人有些软趴趴的,面露忧愁,正有些一筹莫展时,被重重雨幕遮过的眼帘中浮现出一家尚且点着灯的客栈,简直解了燃眉之急。 他转头朝解清规眼神示意,她倒是瞬间明白了元疏的意思。 解清规重聚了所剩不多的气力,跟着元疏已然放慢许多的节奏走向了那间小楼。 到达之时,解清规累得够呛,泄了气坐在饭桌前。 掌柜见二人模样,忙招呼小厮倒了两杯热茶,又递过去两方帕子。 元疏瞥了眼对帕子无动于衷,显然是筋疲力尽了的解清规,心中有些内疚。 明明他知道她身子不好。 他草草将额间豆大的雨水擦了去后,便拿过另一方干净的帕子,走上前去。 解清规大口喘息着,尽可能地让呼吸起伏稳定下来,见元疏朝自己走来,仍想逞强。 “先生,我自己来吧。” 元疏不依,探手为她细细擦拭额发。 不久,见二人总算是收拾得差不多了,掌柜这才开口问道:“二位客官,需要住店吗?小店可以提供热水。” 元疏踟蹰了片刻,拿不定主意。 他倒是无所谓,住哪里都一样,可是小姑娘娇生惯养,不一定能待得住。 元疏目光投向解清规,便要问她意下如何,结果却见到她眼前一亮的模样,嘴里的话卡了须臾才说出来。 “如何?暂且住下还是……” 解清规不待他说完便匆匆作答:“住住住!” 有热水,说明可以洗个畅快,她当然住了。 且不说眼看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最重要的是南城离将军府不算太近,回去需要一定时间,她才不想浑身黏糊糊地走这么一大段路。 元疏同掌柜道:“两间房,先给小姐准备热水。” 掌柜却面露难色,“公子,近日春闱将近,小店只剩一间房了。” 解清规:“……” 元疏:“……” 解清规右眼微动,抬头看向元疏,脸色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怎么跟戏本子里写的一样啊!每逢男女一同住店,便只剩一间房了,像是天下的客栈老板说好了似的。 从前每每读到总觉荒谬,而今一看,还真是戏本源于生活,至少她遭遇的有个缘由。 元疏迟疑道:“……还住吗?” 解清规倒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见为难的意蕴,觉得颇有些意思。话说此人先前说将自己当作妹妹,可他们又无血缘关系,如此,她倒存心试探他能不能成为自己的裙下臣了。 “无妨,”解清规看向掌柜,“一间房就一间房。” 元疏闻言一顿,眸子都留在解清规身上许久,怔怔与她跟着掌柜上了二楼,进了房间。 他心中倒对二人共处一室并无太大的意见,只觉她太容易信于旁人,就不怕自己是个登徒子吗? 元疏将周围扫视一眼,房间还算大,许是春闱学子钱财不多,这才恰好空出来这么一间。 浴间与床榻,与茶间,仅一围屏之隔。 到底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些微妙,待小厮将热水送来时,二人仅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终于在一炷香后,几名小厮各拎着两桶水前来,将浴桶满上,并将干净的衣裳放下后,迅速退去。 解清规轻轻抿唇:“先生,我先去了。” 元疏颔首,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不知是否将礼节看得过重,他与解清规相处间,总秉持着拿捏分寸的想法,而今忽然同住,虽是迫不得已,却总觉得不大合适。 他坐在木椅上,心声与雨声同响,显得异常庞杂。 蓦然间,他的余光瞥见了解清规放在桌上的昆山壁。 五千两银子于他而言并非小数目,然则若是能让她开心,即便再多人称物廉价贵,亦是值得的。 他不忍见她流泪,不忍见她追在常子深身后一片痴心错付。 送的这份礼,为着是想让她知道,她值得一切好的,喜欢的,并非她生得不好,才会遭受他人的背刺。 元疏轻吐着鼻息,觉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下楼同掌柜要了一碗姜汤。 回来时,解清规正好沐浴完出来。 客栈的衣裳布料较粗,尺寸也不合适,解清规身材娇小,穿在她的身上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裳。 唯一与之相悖的是她那张已然出落得闭月羞花的容颜。 第28章 元疏竟这样会体贴人 三千青丝散落在脑后,映着经窗牅隔离后愈发朦胧的夜色,更是如镜花水月一般。 这是落在元疏眼里的形象。 围屏之外,小厮们来来往往换水,踩在木地板上吱吱呀呀,窗外的雨亦下得比起方才更大了些,可元疏仿佛充耳不闻。 第一次,解清规在他眼中,不再是小了自己十岁的孩子形象。 终归是长大了。 一想到差点便宜了常子深,元疏心里便横生出一阵冷气。 最末出去的小厮的关门声引回了他的思绪。 元疏将姜汤搁在桌上,走向浴间,“既洗好了,便将头发擦干吧,莫染了风寒。臣为郡主要了碗姜汤,条件有限,还望郡主体谅。” “无事,多谢先生。” 解清规浅浅笑了笑,待元疏的身影被围屏隔去之后,在桌前坐了下来。 她小小抿了一口姜汤,甜甜涩涩的,虽不大好喝,同府里厨子做的比起来天壤之别,但在这样一个环境下,喝起来倒是暖意升腾。 想不到,元疏竟这样会体贴人。 又是琉璃糕,又是上药,又是昆山壁,又是姜汤。 她那想让他做自己裙下之臣的心思,随着一口口姜汤饮入,愈发的强烈。 不为别的,她就是好奇这人与人亲近的一面。 毕竟,前世在所谓的爱情与友情上吃足了亏,重活一世,她不愿再将这颗心随意交付了。 解清规喝完了姜汤后,粗略地将发根擦拭了一番,便同元疏要了旧的衣裳拿去吩咐掌柜差人洗净了。 说巧不巧,她回来的时候,亦是恰逢元疏洗完。 可方才碰面,元疏就露出了不悦的神情。 解清规:??? 她又哪里得罪他了? 解清规一脸懵懂地呢喃:“先生……” 元疏盯着她湿哒哒的发烧,厉声道:“郡主若不弃,臣为你擦头发。” 他声音何其像是淬了冰,哪里有一点容许她拒绝的余地。 解清规颤颤巍巍:“那便有劳先生了。” 随后,她老老实实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浑身不自在。 元疏的动作很轻,不大娴熟,生怕扯到解清规的头发,显然是第一次做这伺候人的事,却做得利落。 一个人若是有心,纵使是不会的事,亦能做得条条有理。 一炷香后,解清规的头发算是干得差不多了,元疏坐下来,开始收拾自己。 解清规眸子转了转,起身夺过他手中的帕子,“先生,也让清规为您效劳吧。” “不必……” 元疏话未说完,解清规已挽起了他的墨发,擦拭起来,动作要比他稔熟得多。 这都是在常府里学的技俩。 那时,解清规不忍祺安白日里要同自己一起受苦,到了夜里还要伺候她,便开始向她学着照顾自己。从一开始生疏到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到稍有起色,再到炉火纯青,再到祺安冤死…… 解清规眸色微暗了一瞬,很快又理清了思绪。 外间的雨稍小了些,经窗子过滤后雨声所剩无几,丁点的淅淅沥沥反倒显得房间里空寂无比。 不久,元疏的声音响起:“郡主从前,为谁这样过吗?” 解清规手一滞,动作继续,“只为自己。” 他的心思还真是缜密。 元疏默声了片刻,换了一个话题,“郡主今日,可是在臣与那黑衣人的谈话中,察觉了什么异常?” 事发突然,彼时他只当解清规是被那人突如其来的偷袭吓到了,而今细想来,她可是胆敢用身家性命试探自己的人,又怎会轻易惊惧。 既如此,便只有用小姑娘知道些什么来解释了。 解清规面色寡淡,她知道元疏定能瞧出端倪,只是不成想对质来得这么快。 她的托词都还没准备好呢。 解清规眨了眨眼,道:“没什么,就是对崇庄皇后的死有些惊讶。” 可惜她生得晚了些,崇庄皇后驾崩的时候她甚至尚未在娘胎里,否则至少能东拉西扯一些旁的。 比如她那萍水相逢只见过几面的,常年征战沙场的表姐,七公主黎宿宁。 那年,崇庄皇后便是在生下了七公主之后逝世的,太医局记录在册的是,她重病缠身亏虚至极,产胎更是令本就入不敷出的身子彻底毁于一旦。 说来也怪,这七公主黎宿宁在宫中并不得宠,还屡屡遭妃子宫人的欺负,最终受不了了才参军远征北疆。 可既然孟帝对崇庄皇后如此之死靡它,又为何对她用性命产下的公主漠不关心呢? 解清规冥思着,手上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些。 可她什么也不说,元疏便也不继续追问,只当正如她不将历经之事说出来一样。 入夜渐深,擦完了头发后,二人便很快躺下了。 只是,都不大容易入眠罢了。 …… 第二日雨过天晴,解清规换回了自己的衣裳,回到将军府。 大户人家平日里是未必时时聚在一处的,解青哲便未发觉她昨夜一夜未归,倒是让她松了一口气。 但是祺安却扑了上来。 “小姐,你担心死我了!我差点以为你让人给拐跑了,呜呜呜……” 她抱着解清规又哭又蹭。 解清规被她弄得痒痒的,忙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解清规柔声道:“有先生陪着呢,瞎操心。” 祺安鼓着腮帮子闷哼道:“元大人他不就是个弱不禁风的文人吗,说不定还要小姐你来保护他呢。” 他弱不禁风? 解清规回想起昨夜他几招就把黑衣人打得落花流水的样子,心里有些发毛。 她摇了摇头,摒弃掉杂乱的思绪,提起装着忘忧草的木盒子在祺安面前晃了晃。 解清规神秘兮兮道:“别担心啦,我们此行大获全胜,你猜一猜这忘忧草多少钱?” 祺安伸出一根手指,“一百两银子?” “铺张浪费!”解清规拍了拍她的脑袋,“十两银子!” 祺安瞠目结舌看着小姐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回过神时,她已经走远了,忙一路小跑跟上去。 解清规来到书阁,同之前一样,将茶水点心置办好之后,便开始着手研究。 她要将这害死人的香料给做出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个事儿。 第29章 亦师亦友也是极好的 一个月之后。 解清规功成,将研磨成粉的香料装入一枚小玉壶之中,吩咐祺安去将元疏请来之后,便累得躺在长摇椅上睡了过去。 这一个月来,她白日里要去国子学,夜里便埋头苦研,时不时还要与元疏玩心眼,好在有阵子他监察春闱,没空管她。 偶尔休沐,更是整日泡在书阁之中,甚至会困得睡着。 今日告捷,虽本就是据着个残方做出来的半成品,却总是松了一口气。 元疏来时,越过露台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看着很是温馨。 他似猫一般走了过去,想要为她将滑下来的摊子好好盖上,不想惊醒了她。 解清规双眼朦胧却带着警惕,便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兔子,盯了来人瞬息。看清他是谁之后,眸中的厉色这才缓下来。 这样久了,她仍是像刺猬一般。 “先生,您来了。” 解清规撑着身子坐起来,随后双手交叠于身前,看着很是乖巧。 她那双一个月前伤得不轻的手,在这个月间的繁复研制下,好得不是一般的慢,更是因着不时被烫着或被器皿撞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元疏眉头微动,眼里带着愧疚,“郡主的手……” 解清规欣然一笑,低头看了一眼那双手。 她轻轻攥了攥拳头,脸上笑意更甚了。 这一个月来,她几乎不曾为伤着手而悲戚,研制香料之时,纵使偶遇瓶颈,亦只是叹气一下,之后立马揭竿而起。 可以说,她是乐此不疲。 因为她在做的这件事告诉她,她不再是前世那个被害得双手残废的可怜人了。 她承蒙神医谷主师父赐教的学识,尚能适用,甚至用来改变那被人写定的戏本子。 解清规这一个月,是虽累但开心的。 “无妨,先生,今日请您来,是因为那药我已制成,若您愿意的话,清规想同您一齐试用。” 元疏总觉这段日子她在国子学有些无精打采的,原想着她是否为什么事所累,竟是满心扑在了研制这香药上。 不过,为何是先来他来呢? 明明此事是山鬼司出面托付的。 元疏疑道:“为何不先请司使来?” 闻言,解清规目光木然了一会儿。 她发觉自己近来好像有些开始依赖元疏了,是因为交往之多吗?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按理说,她确实应是先托人找白面鬼,却下意识地邀了元疏过来。 解清规信手拈来了个由头:“因为……清规不知司使大人居于何处,而且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倒是真的。 因着山鬼司你死我活弱肉强食的制度,里面的人皆是以代号相称,不予真容示人,更不会叫人知道自己的宅子在何处。 否则深夜中睡得正深时,遭人迫害,就是不知何处伸冤了。 白面鬼既是山鬼司使,更是平日里无甚大事基本见不着人影,就是身份最近的下属,亦不知道他的踪迹。若是孟帝有事吩咐,便会让宫人燃放一支信号,白面鬼会即刻入宫。 这位置看似荣耀加身,实则危机四伏,甚至不能堂堂正正地做人。 说来,前世元疏夺权之后,倒是彻底改变了山鬼司的治制,使其走到了阳光之下。 解清规眸子转了转,不大敢凝视元疏。 她既想他真能做自己的裙下臣,又怕他同常子深一样,恃宠而骄。 元疏的关注点很是清奇:“……‘他老人家’?” 解清规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可没想到元疏竟在意这些细节。 “啊……清规失言。” 话虽如此,可她确是下意识说出来的。 这位白面鬼在山鬼司使的位置上坐了九年,若按正常人的一生来说,他最早也不过及冠左右入的山鬼司,蛰伏几年,而后篡位,如此算来,也该有三十多岁了。 况且听他的声音,低沉喑哑,想来也不会太年轻。 元疏看她这副模样,哪有半点自认说错话的样子。 元疏问她:“在郡主的心中,多少岁算……老?” 解清规有些不解,元疏怎会问这样无聊的事,但仍是想了想,如是回答。 “倒不能说是老,只是相对自己而言,若年岁长得多,便会心生敬畏,将其当作长辈看待。” 元疏追问:“那是相差几何?” “十岁以上……?”解清规半懵着答道,“说来,先生倒是恰比清规年长十岁。” 元疏缄口不言看着她。 解清规起心补充道:“若先生不弃,能同清规亦师亦友也是极好的。” 元疏神色平淡无奇,瞥了一眼不远处搁置得显眼的青花色小玉壶,“郡主不是说要试试药么?” 此言一出,解清规思绪猛然回转,站起身来。 一会儿,她动作又缓下来:“不用请示司使大人吗?” “臣届时转告即可,”元疏已率先走过去,“再说了,不过半成品。” 解清规看见他目光悠悠,寡淡之至,心里为自己这一个月的苦心孤诣愤愤不平。 他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 她捏了捏拳头,走到案桌前。 元疏冷不丁说了一句:“手不想要了?” 解清规浑身一激灵,拳头不小心抓得更紧了,一时忘了自己的爪子已经“千疮百孔”,痛得叫出了声。 “嘶——” 元疏漫不经心的神色顿时添了忧愁,眉头一皱,眼中弥漫出不悦。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瓶,“臣为郡主抹药。” 而后,不容反抗地将解清规拉到先前的摇椅上,单膝下跪便要为她抹药。 解清规原想说这不合礼,可元疏速度之快,让她的话堵了回去。 她看了一眼那药瓶,“这药看着不像先前清规送与先生的。” 元疏“嗯”了一声,仔细上药,“旁人所赠。” 解清规觉着稀奇,“清规记得,先生是不收礼的人。” 他非但不收礼,就是少师府中的陈列亦十分精简,看着甚至不像一个“家”,在正常人看来,便是一个至纯至真的清官。 正常人——莫文卿及其两个杂鱼除外。 元疏回道:“友人不一样。” 解清规眉头轻颤。 他居然有友人? 第30章 小月儿,先生护你 他入朝这几年来,除却与白面鬼的牵系之外,几乎一直孑然一身。 就是上一世多的那几年,他的手伸得极远,解清规也未曾听闻谁站在他的身边过。 元疏此人,身世不明,孤身走来,亦孤身众生。 她很好奇,他前世有没有娶妻。 他这样的人,世间能招架得住的女子,应当很不多见。 解清规同以前一样,趁着他专心于一事之时,暗暗打量着。 忽然,那似玉一般的人出声道:“郡主方才是想说,臣跪您,不合礼?” 话音未落,他便抬头直视解清规,此刻她的手尚在自己的手中,明显地感觉到有些异动。 元疏知道,小姑娘正在想冠冕堂皇的托词。 他抢先道:“郡主生于皇室,受万民景仰,与臣君臣有别,受此一跪,合情合理。” 这句话说出来,解清规却丝毫没有上位者的高兴。 万民景仰? 孟国有动荡时,自然是受万民景仰,可到了海晏河清的时候,不过是随时可弃的一颗棋罢了。遥想当年父亲获罪游街示众时,哪里有一点万民景仰可言? 解清规的眸中蒙上一层极重的雾霾。 她不知说些什么,似乎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很容易露馅,只静待元疏为她上完了药,刻不容缓转移话题。 “先生,我们开始试香吧。” 她不回话,元疏便知道她心中又藏了什么东西,但不揭穿。 元疏问道:“这残缺的香药,现在算是毒还是香?” “应当是香,但配方残缺,具体的效用我还不知晓,查了典籍亦找不见什么有关的资料。出于防范,燃香之前,还请先生先服下一枚清心丹,此药出自神医谷,这世间大多数的毒,都奈何不了此丸。” 解清规打开了玉壶盖,轻轻拨在香炉中,随后从书架子上拿来一个小瓶,从中倒出一枚丹药递给元疏。 元疏服下之后,她便点燃了香料,将熏炉的盖子合上。 时间流逝,悠意绵长的香味在云烟的供养中缓缓弥漫,直至将整个书阁笼罩。解清规与元疏对身而坐在蒲团上,轻阖双眸。 二人的鼻息很轻,祺安退下之后,书阁近乎死寂。 那香药又恰如其分地有种难以言喻的意蕴,飘散之时,仿佛随时会化作地狱的阎罗将二人席卷带走。 约莫半个时辰的时间,香燃得足够深了。 解清规难得心中沉静,正寻思这香稍改配方莫非还是个好东西不成,便愈渐察觉,这香气似乎有些熟悉…… 她是在哪里闻过这香呢? 她令思绪四散,于脑海中寻觅那道若隐若现的影子,可四下实在是太静了,反而叫她开始有些烦杂起来。 闭着眼,眼前便是一片昏暗混沌,在那混沌之中,她好似看见了什么。 她探手而去,抓到的却是上一世父亲、母亲被问斩的画面,侩子手手起刀落,头颅飞出,于六月飞雪里无比滚烫的鲜血流了一地。 解清规拼命嚎叫着,却被一双手一路拖拽回了常府。 紧随其后的,便是得逞小人的丑恶嘴脸,他们居高临下,字字句句皆是羞辱与耀武扬威,捎带着不知情的路人自为她是罪无可恕的罪臣之女,将无数腌臜之物投掷在她身上。 顷刻间,所到之处化成了刀刃,抑或洪流,抑或大火,以白驹过隙之速朝她卷来。 解清规心跳得很快,今日天气本就暖和,书阁用了熏香,更是徒增了些许赫赫炎炎。 她额上的细汗已顺着面庞那道曲线流到了下颚处。 元疏听见解清规的呼吸变得无比紊乱,猛然睁开双眸,便见到她发抖得厉害的模样,方才还和樱桃似的红润的唇已经泛白,脸色更是奇差无比。 他瞳孔微缩,大惊失色,忙上前捏住她的肩膀。 “郡主,你没事……” 话未说尽,解清规竟猛然睁开双眸,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颈将其按倒在地。 解清规眸中戾气横生,早没有了往日的温情,倒也是没有算计,只彰显着浓烈的恨意。 “为什么?为什么不信我们?!” “将军府不是叛国贼,将军府没有意图谋反!” 事发突然,元疏根本来不及反应,脖子上的手不断收紧,如同一只被激怒了的带着滔天愤恨的猛兽,尖牙咬得极紧,不容猎物分毫的反抗。 元疏眼前已有些发黑,感官变得有些迟钝,唯有触感灵敏依旧。 他感觉到,有一滴水落在了自己的唇边。 苦涩的,应是眼泪。 解清规掉着豆大的泪水,眉头皱成了一团。 “为什么你们都要欺辱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 “阿爹,阿娘,阿兄……清规好想你们……” 元疏听着小女孩的哭诉,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拍着以此安抚。 “清规,快醒过来,这是幻境!” 解清规却对他的声音视若无睹,咬紧了压根,丝毫没有要放过的意思。 她口中还在不断喃喃。 “你们都欺负我们……我要杀了你们,为将军府报仇!” 眼看着解清规就要再度发力,彻底置人于死地,元疏用最后一丝力气,探出手去,抚上她的脸颊。 他呼唤她道:“小月儿。” 见解清规一怔,元疏又道:“已经没事了,将军府还在,没有人欺负你。” 解清规的眼眸忽地从方才的无比混沌间恢复了少许的清明,死死掐着元疏的手送了开来,定定看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人。 元疏顾不得捂着喉咙咳嗽,声音沙哑道:“小月儿,先生护你,先生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的。” 解清规眼里尚且有热泪滚落,目瞪舌僵。 现下的意识不足以让她判断元疏说了什么话,但她听见了“小月儿”三个字,便足以冷静下来了。 那是阿娘会唤的名字。 当年神医谷中,元疏曾跟着唤过。 解清规涣散的目光不容易地凝聚起来,眼泪至少是止住了,但发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时,顿然举足无措。 解清规怔怔道:“先……先生……” 元疏并不怪她,但真心好奇到底是什么让她变成了这样。 若只是伏容与常子深的背叛,以她坚韧的心性,应当不会如此才是。 第31章 上不得台面的药 解清规想要站起身,不成想一时失力,倒在了元疏身侧。 元疏喉结滚动,兀自润了润嗓子,起身将那熏香熄掉,随后将已经浑身软绵绵的小姑娘抱起来,放在了摇椅上。 他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解清规,另一杯匆匆下肚。 他问道:“你这是,离魂症?” 解清规无地自容,耷拉着脑袋盯着那杯茶,一动不动,声音很虚地“嗯”了一声。 离魂症乃稀有之症,往往是遭遇变故之人易患,一旦沾染,便是常年为其所累,每逢异物异事诱引,便会激发。 元疏记得,上一次在刑部,常平阳和伏彀的压迫之下,她也有发病的症状。 可是将军府这些年来,平步青云,她又为何会说出那些话来? 元疏目光担忧望着缩在那边的解清规,“可是当年被人下毒时撞见了什么?” “不是。”解清规埋着的头摇了摇,而后再三思虑下,终于是抬了起来。她看向元疏的眸中,带着诚恳,“对不起,先生,恕清规尚不能相告于您。” 元疏觉察到她的神色,这是她第一次在她眼中看见恳切——不同于她以恩相胁那一次,那次的眸中浑然掺着算计,可此番不同。 她是真心的。 也罢,小姑娘长大了,心里藏些秘密很正常。 元疏柔声道:“无妨。” 解清规忽然想起了什么,偏首淡淡看了一眼那香炉,神情狐疑。 这气息,很熟悉。 像是曾经在哪里闻见过。 元疏看着她,“郡主可是想到了什么?” 解清规摇了摇头,随后却又点了点头,尚未从方才离魂症发作的六神无主中真正走出来,便要开始绞尽脑汁地去回想不知多少年前发生的事,于她而言委实有些艰难了。 若是让真正十五岁的她去回想,说不定还能想起些什么,可眼下她的内里多了五年的记忆。 解清规眉头紧皱,感觉自己不争气。 她忍着两穴的刺疼,试探性地问道:“先生,你可知,这配方……到底是什么?” 话音刚落,她看见元疏的脸上浮现出斟酌,便知道自己问得有些唐突了。 此事到底是孟帝嘱托给山鬼司的隐秘,纵然山鬼司知晓这配方究竟为何物,也应当不会轻易说与一个外人听才是。 况且,还是有谋害崇庄皇后之嫌的凶器。 她轻轻抿了一口茶,第一次觉得这自己爱喝的阳羡雪芽如此的苦涩。 元疏缄默了半晌有余,道:“郡主可曾听闻,蜀国西陵族?” 解清规眸子微动。 莫非他真愿意相告? 解清规边回想边说道:“在史书上读到过,说是四十年前我朝与蜀国打了一仗,蜀国一败涂地,其有着百年基业的战神氏族西陵族元气大伤,之后被蜀国皇帝当作贡品,以表对我朝的敬意,从此冰消瓦解。” 元疏看出她不愿意喝那杯茶,索性夺过来,搁置在了一旁。 他忽然想哄哄她:“嗯,史读得不错。” 毫无来由的一声夸赞,解清规听得小脸一红。“先生谬赞。” 其实也不全是她从史书上读来的,而是彼时囫囵吞枣地看了一遍,却因为年纪尚小而一知半解,最后阿娘手口并用地将它当作故事,事无巨细地讲了一番,她这才勉强记下。 彼时觉着这故事又无趣又招人嫌恶。 在年幼的,一心装满天下太平的解清规眼里,这蜀国装虚作假,西陵族生生变成了政变的牺牲品,实在令人唏嘘。 后来,将军府落在政变的受害者一方时,她就更加觉得这个故事可恶至极。 事到如今,她依旧是愤世嫉俗。 解清规渐渐冷静了下来,专心与元疏对谈。 她将脸上触物伤情的异色藏得很好,元疏不曾觉察,不过恐怕即便是察觉了,也会习以为常。 这些日子来,他在解清规的神情上,见到过太多种情绪了。 元疏说道:“那一年的贡品,不仅仅是西陵族的覆灭。还有西陵族的秘药,月坠花折,这秘药可用之人,只有孟国皇室的嫡系宗亲。” 解清规闻言一惊,“莫非……” “没错,白面鬼给你的配方,就是月坠花折的残方。” 解清规应当会想,那方子是在岁月长河中渐渐失传了,这才遗漏下来一张残方,乃是经孟帝之手示下。 可事实是东窗事发后,他调查了整整十数年,才堪堪查出这一丁点信息,可见当年的事到底有多么缜密。可惜这世上,向来都是纸包不住火的。 元疏将月坠花折的药效仔细同解清规说了一遍,“所以,郡主方才,才会突发离魂症。怪我疏忽了。” “不怪先生,是清规隐瞒了此事,若要追责,也是我学识尚浅。” 说罢,她陷入沉思之中。 听完了月坠花折的典故,解清规越发觉得脑海中有一根线牵引着她朝真相走去,结果越想越不对。 她果然追问:“不过,既是皇室嫡系可用,为何会只有一张残方?” “时隔多年,到底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药,失传倒也正常。” 元疏将准备好的话术说了出来,很快得见解清规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便知道她是信以为真了。 他在心里默默致歉。 小月儿,等时机合适,我便将所有真相,告知于你。 元疏的神色很平淡,偶尔浮现出情绪,也皆是对解清规的在意,说起话来又严丝合缝,解清规分毫不曾看出有何不妥。 她说道:“那如此一来,便是有人知晓这月坠花折的真正用法,用来谋害了崇庄皇后?” 元疏点点头,“应当是。” 解清规轻轻咬了下仍然无甚血色的嘴唇。 方才说到崇庄皇后,她便知道自己曾在哪里闻到过类似的气味了。 在崇庄皇后的寝殿,坤宁宫。 那时,她年纪尚小,在宫中贪玩迷路,误打误撞跑到了已经结网落尘空无一人的坤宁宫。 之后,她不小心打翻了宫里的香炉,在那布满尘埃的腥味之中闻见了一丝若隐若现的香味。 可惜当时她才七岁,还没有入神医谷治病拜师,不然高低因为好奇心察觉出异常来。 第32章 郡主一来,太后便会无比开心 解清规心想,自己是时候进宫一趟了。 她看了一眼元疏,有些想让他随自己一同去,但是他是外男,若无定居宫中的娘娘传召,私闯后宫乃是死罪。 总不能让他乔装打扮进去吧? 元疏像是猜出了解清规有欲言又止的点子,“郡主有何计划?” 解清规被戳中了心思,轻叹一口气。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 她试探性地说道:“清规幼时在坤宁宫偶遇了这香药的残渣,坤宁宫多年无人打理,是以我想去碰碰运气,可一个人有些底气不足……” “臣随郡主一同去。” 解清规:!!! 她一脸惊讶的表情被元疏尽收眼底,元疏勾唇浅浅若有若无地笑了笑。 他承认,这一次,是自己的私心所致。 这由月坠花折为导火索引起的悲剧,旁若无人地演了十八年,他也是时候回戏台子上看看了。 元疏将晦暗不明的眸色藏得很深,解清规分毫不曾察觉。 在外人看来,他就只是一个迫切为友人分忧之人罢了。 解清规想说不如今夜就去,可话到嘴边,又忽然意识到她好不容易进宫一趟,应当顺便看看太后,为她把把脉,但深更半夜跑到寿康宫去不合礼数。 解清规再三斟酌道:“先生,我本意想今夜就去,可又想傍晚时分先去看看皇祖母……” 话刚说完,她就已经做好了被元疏斥责“想一口气吃成个胖子”的准备,轻咬下唇垂首闭上了眼,不敢看他的脸。 可元疏竟道:“可。” 解清规抬起头,正面向他,听他继续道:“戌正时分,在坤宁宫回合。” 解清规见他谈吐自然,有些讶然。多年前先帝以新政使孟国金融发展良好,用国库里盈余的钱财将皇宫翻修了一遍,各宫殿的位置都不同以往。当年她会迷路亦是因此。 皇城如此之大,若无人带路,他要如何找到坤宁宫? 她刚想好奇一问,忽地想起前世元疏后期可是四下笼络势力的奸臣,而非这些日子他让自己看到的一副温柔君子模样,想来早就狼子野心,便又觉得他清楚皇宫构造也无可厚非。 解清规把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也不过问元疏有何计划,届时会以何种样貌现身,只轻轻答了一声“好”。 …… 日入时分,寿康宫。 主座之上一袭黄袍凤纹的太后白发苍苍,脸上已布满几十年坎坷生涯的痕迹,孟帝登基以来这十数年的悠悠光阴,还不足以令之容光焕发。 她年老色衰,却并非身躯佝偻,反倒端庄坐于软榻上,用以簪饰的步摇纹丝不动。 只是这一副画卷中,却透出孤寂来。 侍奉了她几十年的张姑姑忽然来报:“太后,郡主求见。” 听闻此言,太后那双因岁月而难免浑浊的眼眸亮了一瞬,动作缓慢地将手中的茶杯搁置一旁,却是足见她的惊讶。 太后展颜,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快,快请进来。” 不多时,解清规从殿外走了进来。 她向太后行了跪拜之礼:“清规见过皇祖母。” 解清规的礼节恭恭敬敬,却叫太后的笑容一僵。 并非二人的关系生疏,而是解清规自己心里生疏了。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那个十五岁无忧无虑,满心跟在青梅竹马身后的小女孩了。 于十五岁的解清规而言,上一次见太后不过是不足两个月前的事;可于二十岁重生而来的解清规而言,她的皇祖母已然死了三年。 曾经,她来寿康宫时,仅仅会福一福身子。 太后不会怪她失礼,反而心里暖洋洋的,许是觉着解清规这般,让她有种自己并非屹立凌云山巅之上的孤家寡人的感觉。 太后心里轻叹了一口气,还是不动声色地将解清规叫了起来。 解清规知道自己行为举止出了错漏,可站起来的瞬间,瞥见皇祖母慈爱的目光,心里不由得泛起一丝悲怆。 来不及反省,更不忍让皇祖母忧心,解清规生生将万般思绪忍了下去。 她在太后身旁坐了下来——以往都是如此大胆的。 解清规尽力挤出一个自然的笑,“两个月不见皇祖母,清规又想念您宫里的龙井虾仁了。” 近日来与元疏多番拉扯,倒是让她学成了表情几无破绽的本事,在太后看来,她这抹笑并无不妥。 太后伸手,像小时候那样勾了勾她的鼻子。 “小馋猫,”太后笑了起来,方才的异样心情顿时烟消云散,转头便同张姑姑吩咐道:“去同御膳房说,叫他们添一道菜。” 张姑姑将姥孙二人的血浓于水看在眼里。郡主一来,太后便会无比开心,她亦会跟着开心。 “是。”张姑姑笑着退下了。 解清规同太后寒暄了几句,不敢忘今日来寿康宫的目的,话语之间,都在寻找见缝插针的好时机。 终于,时机到了。 解清规道:“皇祖母,近日我温习了师父所授的学识,不如让我为您把把脉吧?” 太后一向是对解清规得蒙神医谷主青眼,收为关门弟子一事,很是骄傲,自不会拒绝。要知道,神医谷主云息出诊重金难求,要拜他为师更是难入上青天。 太后笑道:“好啊。” 话音落,她将手伸了出去。 都说手便是女子的第二张脸,太后的手如今已然同她的脸一样,爬满了皱纹。 解清规看着太后枯瘦如柴的手,眉头微微皱起。 她以两指覆上脉搏,机会难得,解清规几乎是将太后浑身上下的气息都勘察了个遍,就怕有什么遗漏之处。 半晌,她确认老太太的身体除了一些上了年纪都会出现的小问题之外,并无不妥之处,这才放下心来。 “皇祖母,您的身子可健朗了,就是平时要多注意休息。” 太后满意地笑了笑,“好。” 解清规回了一个甜丝丝的笑,心中如释重负。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用膳时候,她格外的轻松,同太后聊得合不拢嘴,一点没有常人刻板印象中皇家的“食不言”之庄严。 用完了膳,解清规便往坤宁宫去了。 第33章 一入宫门深似海 坤宁宫坐落于皇城中心处,六宫几乎呈环形将其笼罩,可如今阖宫俱把那当成了死地,平日里更是绕着走,避之不及。 过去十八年,这分明应当辉煌无比的母仪天下之人住的寝殿,已然是败落凋敝无比。 解清规问宫人要了盏灯,随后避开了本就屈指可数的耳目,溜进了坤宁宫中。 一踏足其中,便看见满目疮痍,杂草丛生,绯色的长门虚掩,不时被凛冽的寒风拨弄,因着坤宁宫之大,俨然一座死城。 这里甚至已经比她幼年迷宫那时候要更加荒废了。 孟帝这些年来没少召开选秀充盈后宫,位列嫔妃者不在少数,宫中亦有常年受宠的妃子,可却从未将任何人提拔为继后。 这倒可以用他曾与崇庄皇后伉俪情深,无人可比为由。 可若是他真心如此,又为何这么些年,从不曾踏足坤宁宫,更不让人打理这座宫殿。 而且坤宁宫中,崇庄皇后的遗物全都各在其位,他一件也没有带走,留于身边。 难道是所谓“不思量,自难忘”吗? 解清规很不解。 解清规被风吹得有些犯怵,四下张望找不见元疏的身影,心有余悸。 其实她从前也和元疏一样,秉持着君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她却以重生者的身份重新投入这世间,有些事,便不得不信。 她在院落中已然干涸的水池旁候了元疏半晌,却始终不见他。 解清规嗟叹一声。 这君子怎么还言而无信呢? 算了,他是圣人皮囊,魔鬼心肠,空前绝后的大奸臣,就别指望他什么了。 她在黑暗中待了好一段时间,已经渐渐适应,眼底之中,不远处正殿的门敞开着,却是见风而纹丝不动,想来早已被地上的结草束缚住了。 解清规的胆子是很小的,毕竟是常年长在闺阁中的小女娘。 若是从前,她可能就打道回府了,等哪一日再摇一号人来陪自己,可是月坠花折之时涉及颇多,她便也不得不鼓起了勇气来。 她深吸一口气,就要迈步前去。 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解清规还未完全吸进肺腑的那口气卡在喉间,回头看向身后的人。 元疏能来,她第一瞬颇有些喜悦,可随后又在心里吐槽,这人走路怎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而且还是在这样一个枝桠杂草遍地都是的地方。 她压着声音道:“先生。” 元疏颔首,接过她手中的青灯,“忽然出了些事,让你久等了。” “无妨。” 二人对视一眼,解清规发现他尚且穿着白日里的那件衣服,而且……还是白色。 就连自己出门之前都特地换上了稍低调些的凝夜紫,他倒好,一袭白衣在夜色中招摇过市。 他还真是不怕被人抓到,落得个私闯后宫的罪名。 解清规又多看了两眼,想以他武功高强,若被发现当场跑掉便是为由,劝说自己莫在意这件事,可仍是有些在意。 二人朝正殿走去。 元疏忽然问她:“方才看郡主的模样,虽有些惊,却不像是吓了一跳。” 解清规拨开身前长得过于恣意的野草,解释道:“先生身上有一股独特的草木熏香味,可寻常男子熏衣裳,用的是龙涎香。清规还不曾在别的男子身上闻见过您的气味。” 此话说完,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过又觉不出来。 元疏闻言,脚步慢了一瞬,很快回归节奏。 “这么说,郡主还能以香识人?” 若是如此,那所谓的乔装打扮,易容换声,于她而言简直无用功。 解清规摇摇头,“清规只是能判断身边鲜少人使用的,若是受众甚广的,便无从得知了。” “原来如此。” 对话结束,他们已经置身于正殿门外。 宫门在夜色之中,显得更高更深,宛若一座崇山峻岭,若要适配“一入宫门深似海”此言,解清规便觉得,此情此景最佳。 入了殿中,尘土的腥味要比外头重得多,解清规眉头一紧,捂住了口鼻。 元疏偏头睨了她一眼。 小姑娘怎么变得这么娇气了? 解清规没留意到他的眼神,径直走向置于殿中心的香炉。 多年过去,那曾被解清规不小心打翻的香炉一如既往地倒在一侧,其上的蛛网比多年前要多得多。 解清规示意元疏将青灯朝前递过去,顺着微弱的光,得见那香炉中只剩下一半的残渣。 另一半洒落在地上,历时岁月的洗刷,已然近乎是尘归尘,土归土,和地上的腐草混迹一处。 解清规探手在指腹处取了些许香渣子,凑到鼻尖前嗅了嗅。 元疏问道:“可察觉出了什么?” 解清规摩挲掉指尖的尘土,面色带了些凝重,又有些喜悦,“没错,我没记错,是这个味道。虽然年头很长了,但我不会认错。” 她看着元疏,眉眼之间都是藏不住的喜色。 如此一来,她就可以将这“样品”带回去,辨识出配方,随后凑齐所有材料,制作出真正的月坠花折。 元疏见她大喜过望,便猜到此行不算白来。 他同解清规一齐用带来的容器拾取了足量的残渣。 解清规原是想来都来了,顺便再看看是否还有其他的线索,可念头正盛时,外面忽然传来了鼓声。 现在已经亥时一刻了,宫人们马上要进行今日的第一轮夜巡。 坤宁宫虽是外人不愿涉足之地,可到底位于皇城的正中处,届时禁军和宫人会在夜巡时将坤宁宫外围得水泄不通。 此时不走,便不好走了。 此地不宜久留,二人抬步便要离开。 正殿很大,几乎有八成的金銮殿那么大,元疏在遥遥路上,频繁地用余光瞥视周围熟悉又陌生的景致。 最终,坤宁宫正殿中心到门口的距离,还是走完了。 元疏呼吸微重了一瞬。 这些年来,他曾多番设想自己踏足坤宁宫,可入朝这么些年,徘徊宫中,他始终没有勇气走进来。 今日一行,他的心情,并未出乎意料之中。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刀枪不入之人。 他也有情。 只是有些人,存心摧毁这一切。 第34章 选秀之事,就这么定了 金銮殿。 着青红紫三色官袍的官员有序排列,面圣朝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孟帝每每见此状,都有种自己是实打实的九五至尊的实感,很满意地抬起手,“众卿平身。” 这时朝阳初升,为时尚早,若按以往,孟帝是打不起什么精神的,毕竟已然上了年纪。可昨日他又吃了白面鬼进贡的丹药,便觉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只是,近日来那方面的欲望多了些…… 孟帝想尽早回去,朝总管太监蒋公公使了使眼色。 蒋公公心领神会,一挥拂尘,“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御史中丞肖衡之从队列中走出来,相貌看上去已然年近半百,满头花白的长发与打理得精神的灰须,便知他在其位谋其事,为朝中清正蹉跎半生。 他拢手高举笏板,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孟帝眼中带了些不耐烦,可又不容表现出来,只挥了挥手,示意他说话。 得了恩准,肖衡之便道:“陛下,召开新选秀一事,微臣以为,不妥。” 前几日,孟帝突发奇想想要充盈后宫,再添几位新人,便示下让吏部尚书和内务府一同操办此事,此事虽是他将人叫到御书房去吩咐的,可朝中大臣多是沆瀣一气,很快就传开了。 此言一出,也有旁的臣子认同此道,站出来道:“陛下,臣也以为,此事应三思。” 元疏一袭紫袍,位列最前端,孟帝的神色清晰可见。 他知道,孟帝早不满肖衡之诸多事宜都要参一本,如今他连后宫中的事都要反对,便更是火上浇油了。 孟帝果然勃然变色,“有何不妥?” 肖衡之追述:“陛下年事已高,一切当以龙体康健为重。眼下藩镇之中,蠢蠢欲动,蜀国近些年来,大兴军政,而我朝并未设立储君,若陛下龙体有恙,必会引发朝政动荡啊!” 元疏不动声色心中笑了笑。 这肖御史向来是说话直爽,奈何他不是魏征,孟帝也不是太宗。 他说得不错,眼下盛元年间,孟国的繁华早已不比先帝在位的高济年间了。 虽然四十年前蜀国大败于孟国,可是他们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且如今的国君朱宴正当壮年,又吏治清明,蜀国的国力不容小觑。 他听见孟帝重重拍了下案桌,“放肆!” 孟帝到底在位二十余年,举止谈吐之间夹带着威严,区区两字,便吓得先前附和着站出来的那人匆匆下跪。 旁观的官员之中,也有胆小如鼠之辈两腿一软的。 可肖衡之不卑不亢,只俯下身再道:“望陛下收回成命。” 孟帝眯了眯眼,“肖御史,朕已经忍你很久了。朝堂上的事你想怎么参,就怎么参,可如今竟来管朕的家事?” 肖御史朗声道:“陛下的家事,就是我朝的国事!” 其实孟帝算是气度较大的了,往日鲜少动怒,奈何肖衡之实在快言快语,如此直谏,元疏心想,今日他轻易下不了台了。 帝王心,食人窟。 有察言观色者快速掐着机会站了出来,想要以此获得孟帝的留意,“陛下,肖御史方才竟然随意评价龙体与我朝命数,不禁让人猜想,他的臣子之心,是否忠于陛下啊。” 孟帝怒目圆睁,一言不发,目光来回扫动在台下三人身上,倒是看得置身事外的人汗流浃背了。 他瞥了一眼武将队列之首,那椅子空空如也,心里嗟叹。 他觉得,如若白面鬼在这,定能为他分忧。 元疏将所见所闻尽收眼底,尽听耳中,始终面无表情。他并不打算插手此事,只以一种看戏的角度做旁观者。 只是好巧不巧,他的职位恰是少师,而朝中太师薨逝已久,又不曾设立太子,这帝师的事务便难免落到他头上,孟帝必会要他起身说两句的。 果不其然,孟帝果然朝他扬了扬下颚,“元卿,你来说。” 元疏悠悠抬起笏板,说道:“回陛下,陛下虽年近半百,可多年来龙体康健。眼下朝中子嗣甚少,陛下纳新实为龙嗣着想,若诸大臣心有余悸,可着寻个良辰吉日,操办围猎,供陛下陶冶身体。” 话音落,朝中赞同之声此起彼伏。 “元大人说得有道理啊。” “是啊,陛下年事已高了,可膝下仅有三位皇子,大皇子常年驻守边疆,三皇子资质平庸,四皇子又姑且年幼,并无储君优选。” “唉,若是二皇子兰烬还活着就好了,他天资聪颖,出类拔萃,若是尚在人世,当为太子第一人选啊……” …… 蒋公公提着尖锐的嗓子咳了咳,“肃静!” 方才众人谈论的话尽数落在了孟帝的耳中,他眸中浮泛出一丝的寒凉,那寒凉之中又夹带了少许的悲戚,只是座下除了元疏无人敢直视他,便无人察觉。 元疏只觉可笑。 孟帝默声了须臾,平复心绪后再度看向元疏,龙颜大悦。 在他看来,元疏不愧为白面鬼看中的门下,亦不愧为自己这么些年重重提拔的臣子,说的话面面俱到,既搪塞了朝臣,又满足了他的私心。 上朝之前他就猜到众臣之中会有站出来反对的人,本想着用皇权威压,令此事就此盖过,大不了让人议论年老昏庸。 没想到,元疏竟拿龙嗣来说事,还提出了围猎这样的好主意。 孟帝笑道:“元卿的提议,众卿可有异议?” 朝堂众人自是没有异议。 元疏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已是不易,如若再出言反对,那么这压力就会给到自己,他们纵有恃才傲物者,却没有自大到能更好地解决这场闹剧。 如今,已然是个点到即止的好时机了。 先前那帮肖衡之说话的人匆匆说了一句“元大人所言极是,臣再无异议”,便退回了对列之中。 殿中心只余下肖衡之一人。 肖衡之并不是一味的愚昧直谏,眼看元疏也提出了应对之策,他若是再追着说下去,唯恐性命不保。 他俯身垂首半晌,终于说道:“元大人说得在理,是臣考虑不周了,请陛下恕罪。” 孟帝神色归于平静,“好,既如此,选秀之事,就这么定了。” 第35章 她想和沐悠澜做好朋友 将军府,望舒苑。 月坠花折的残渣比她想象中要繁复得多,解清规被折腾得有些烦躁了,便决意给自己放个小假,坐于院中小憩饮茶。 被她招呼去街上买李记桃花酥的祺安这时拎着点心回了来,不过手上还多了一封请柬。 祺安将绑着点心的麻绳拆解开,随后将请柬递给解清规。 解清规睨了一眼。 祺安道:“小姐,这是沐二娘子送来的。” 解清规闻言来了兴致,快速将请柬展开,唯见那上边写着十二个大字:明日午正,敢不敢来? 这嚣张跋扈的挑衅语气,分毫不循规蹈矩的请柬,倒真是她干得出来的事。 解清规看着那请柬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得以收到沐悠澜的请柬,她心中欣喜若狂,抄起一块桃花酥便啃了起来,全无半点大家闺秀风范。 祺安微弱出声提醒道:“小姐……” 解清规笑容一顿,咳了两声,为自己缓解尴尬。 她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些,不过脸上还是洋溢着些许的笑意。 之前她为沐悠澜治了病,之后在刑部与孙嬷嬷的事传得甚广,沐悠澜毕竟是户部尚书家的嫡二娘子,这消息定是传到了她的耳中。 不过,此番前去,她合该带上一份薄礼,毕竟从前若非她轻信伏容,也不会让孙嬷嬷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阳奉阴违了这么多年。此事虽然不全是她的错,可到底伤了沐悠澜的心。 那姑娘虽平日里看起来风风火火的,实际上还是一个傲娇小女子。 解清规站起身,同祺安说道:“走,我们去库房。” 说罢,她便捧起了那包桃花酥,令祺安带着茶,去往库房。 这副模样惯是纨绔子弟才会有的,可她的爹娘虽身居高位,却从不曾要求她秉持着什么绝代千金的礼节。 甚至,幼时在别人还在初读女训时,阿爹就带着她出海上山了。 饶是说,只要她不干些杀人放火伤天害理的事情,想做什么都可以。 到了库房,祺安将灯火点上之后,解清规便开始端详陈列在周围的诸多宝物。 虽说将军府确是一代忠君清臣,不过这些年来爹娘也没少收集奇珍异宝,只是大都是出门在外机缘巧合碰见的。 解清规轻啧一声。 前世惊昙之变后,孟帝就把将军府的宝物尽数赏给了伏常两家。 这可是爹娘半生的心血! 解清规吃完了一块桃花酥,拍了拍手,用了祺安递上来的茶之后,目光被不远处的一支紫檀嵌螺钿梅竹纹狼毫笔。 这是她刚入国子学时,爹娘送给她的礼物。 奈何解清规写字实在是太丑了,这笔落在她手上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况且解清规本也不讲究这些,便将其收了起来,称日后有进益再拿出来。 可是过去了这么些年,她写的字依旧是如鬼画符一样。 解清规边心虚边走过去。 真亏写得一手好字的元疏,没有对她声色俱厉地攻瑕指失。 念及此,她都可以想象到,元疏看见她交上去的课业时的表情了。 解清规浑身打了个哆嗦,伸手将那狼毫笔拿起。 库房到底是爹娘最喜爱的地方,这么些年一直让人兢兢业业地打扫,那笔依旧是锃亮精致,没有一点尘埃。 沐悠澜身子虚弱,是胎里带来的气血不足,从小到大的爱好也就两个,一是窝在书房里写写文字,作作画;二就是邀请好些姐妹聚在酒楼里,要一间很大的包厢,对谈作乐。 这份礼物,她应当会很喜欢。 解清规樱唇微扬,再度环视了库房一眼,最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方掐丝珐琅盒,“祺安,帮我用那个盒子把这笔装起来。” 祺安点点头,将茶水搁置在一旁,随后很快完成了小姐的意思。 挑完了礼物,解清规回到房中,去了妆饰。 今夜她要早些沐浴早些歇息,明日养足了精气神去赴宴。 …… 四月既至,朝阳便暖煦盎然,攀附上远处山峦缓而升起。 解清规被略过窗牅的阳光叫醒了。 昨夜难得一夜无梦。 这些日子她为了月坠花折,劳累无比,休沐的日子每每睡到翌日日上三竿,好在昨夜睡得早,否则今日便要错过沐悠澜的茶话会了。 若是此番再不去,恐怕日后就再没有去的机会了。 她要去,她想和沐悠澜做朋友。 还是好朋友那种。 解清规揉揉眼醒了醒神,当即坐起来。 “祺安!” 她一叫,在门外打着盹的祺安晃了晃脑袋,愣生生地跑进来。 祺安迷糊道:“小姐。” 解清规一看她这副模样就是昨夜没睡好。 这倒也是,这些日子自己一直泡在书阁里,平日里熬到多晚,祺安都会侍奉在侧,事后还要伺候她更衣沐浴。她昨夜能轻易睡着,祺安却不尽然。 解清规有些心疼,说道:“替我梳洗打扮,之后我就许你一天假,今日不必跟着我去玉春楼了。” 祺安一听有假放,眼前一亮,整个人瞬间精神了。 她连连点头:“好!谢谢小姐!” 很快,祺安干完了分内的活儿,溜回了翠华院。 解清规对着长镜展开双臂转了一圈,看着身上的云丝锦绣百花裙,袖口和裙角都缝着白色的花边,动起来有步步生莲之感,如似走在水中,漾起涟漪。 她拿上为沐悠澜备好的礼物,便朝屋外走去。 行至院中的时候,解清规忽然喊了一嗓子:“温涯,出来。” 话音落,那被元疏安插在她身边的黑衣男子便一跃而下,落到解清规的面前。 温涯双手抱拳,语气轻佻道:“郡主早,叫我有什么吩咐?” 解清规瞥了他一眼,并不回答他的问题,“青天白日的,穿黑色太扎眼了,你这暗卫不合格啊。” 温涯:“……” 他第一次被一个人讽得无话可说。 解清规忍俊不禁,权当这是报仇了,毕竟他奉元疏之命盯了自己这么久。 她笑够了,这才开始吩咐:“你家主人嫌弃的不中用的小丫鬟去睡觉了,为了我的安全,你陪我一起去赴宴。” 温涯“哦”了一声,脸色寡淡无比。 第36章 恶有恶报 玉春楼外。 沐悠澜所邀之人大都是国子学的同窗,此外还包括一些京中其他的贵女。户部尚书到底是职位不低,虽说真正与沐悠澜亲近者不算多,可基本上会为了体面而赴宴。 将军府的马车驶过来时,恰好迎面碰上了伏府的马车。 温涯领命做解清规的暗卫时,元疏就与他交代了伏容的事。他坐在车前驾马,见对面来人,他毫不谦让继续前行到预料中的位置。 他车驾得很稳,解清规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听见前端骏马嘶鸣的声音。 那是伏府的车夫被惊得赶忙拉住了缰绳。 马车里的伏容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身子一歪,迎面撞上了一侧。 伏容大惊失色,捂着前不久刚好得差不多的脸。 她斥责伏府车夫道:“好端端的怎么这么颤!伤了本姑娘的脸,小心你的狗命!” 车夫委屈解释:“小姐,是前面将军府的马车突然驶过来,不关小的事啊。” 一听是将军府,伏容顿时想起之前的屈辱,刚才尚未消下去的火气又冲上心头来,立时下了马车,三步化两步走到将军府的马车旁。 “解清规你给我滚下来!” 伏容伸手就要掀开锦帘去拉解清规,可手尚未完全伸出去,便被温涯抽出了一截的剑拦了下来。 剑锋贴着她的手腕,仿佛随时都可以割出一道血口子来,伏容丝毫不敢妄动。 她定定抬头,“你……你是谁……” 温涯向来只愿意跟自己瞧得起的人说话,对她是一句不答。 伏容见他只是要拦住自己,便颤巍巍地把手缩了回去。 这时,解清规抱着那掐丝珐琅盒一跃而下。 她猜到沐悠澜也邀了这人来,早做好宴上被其找麻烦的准备,没想到这麻烦来得这样早。 她睨了伏容一眼,亦是同温涯一样,一句话不想多说,便要朝玉春楼内走去。 伏容留意到温涯是个相貌清秀的年轻人,眼珠一转,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怪不得清规妹妹那日要想方设法退婚呢,原来是有了新欢呀。” “就是不知道子深哥哥输给了一个小白脸面首,会不会憎恨你?” 说罢,她眼中带了些锐利,看向解清规,希望从她脸上看见别扭的表情,岂料那张脸转过来时,却是处之淡然。 解清规冷声,并不与她解释,“伏容,你该不会是自己与人通奸,所以见谁都是那点事情吧?” 伏容激恼:“你!” 这反应落在解清规眼里有些熟悉,细细一回想,她便露出一个欣然的笑容。 “你还真是和你娘一样,只会说‘你’。” 解清规目光逗留在眼前人的脸上,那一日自己打她时多少稍带了些内力,是以事到如今,过去两个月了,伏容的脸尚未完全恢复。 今日赴宴,她脸上糊了一层厚厚的脂粉。 解清规说道:“这么久没见,你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呢。” 她随后便抬起手去接近伏容的脸。 上一次的那两巴掌,已在伏容心里烙下了深深的阴影,见此状,她连连后退,步履仓皇。 殊不知身后不远处便是长河,河道两旁的栅栏是以观赏价值为主,修缮得不高,无以拦住一个倒退而去毫无意识的人。 说时迟那时快,俯仰之间,伏容竟一头栽进了河中。 伏容面如土色:“救命啊!救命啊!” 伏容的贴身丫鬟着急忙慌扶着围栏,无用功喊道:“小姐!” 很显然,两个人都不会水。 解清规顿了一瞬,缩回方才犯贱的爪子,一脸无辜看向了温涯。 温涯一脸幸灾乐祸摊开双手:“郡主,她之前把您推湖里,这不是恶有恶报了么。” 不远处拍打水面和呼救的声音还在不断响起,解清规虽觉聒噪,却也不想给沐悠澜添乱,毕竟是她邀来的人,若是当真在宴会前后出了事,即便她并无过错,也难免被人咂舌。 解清规吩咐温涯道:“把她捞上来吧。” 毕竟跟随元疏多年,温涯知晓解清规的顾虑,虽一脸不情愿,但仍是领命了。 他一跃而去,足尖轻点水面,一瞬之间将伏容提溜了起来,回到岸上。 温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况且还是自家主子爱护的小姑娘的死对头,他放下伏容的时候,几乎是扔东西似的把她掷到了地上。 伏容此番,也是体验了一遭溺水待毙的恐惧感。 被温涯这么一丢,她的身子砸在大理石地面上,混疼无比,伴随着湿透了的衣裳带来的冰冷感,整个人蜷缩了起来。 解清规冷冷静看,作旁观者。 伏容面上的脂粉溶解了大半,余下一些与真容分庭抗礼,更加显得狰狞可怖。 只是,事到如今了,她竟仍在有意无意地捂着肚子。 解清规冥想了一瞬,将礼盒递给温涯,随后便朝前走去。 伏容莫不是刚好来着葵水? 她可不想在如此时候欺负人。 解清规蹙着眉,止步于伏容身前,俯下身以两指轻轻贴上她的脉搏。 顷刻间,她的神情,便由疑惑转为惊讶。 可即便如此,她仍是不愿插手伏容的事。解清规回首想让伏府的人速将其带回去,话未出口,头顶上便响起了一道声音。 “解清规,你怎么婆婆妈妈的?” 沐悠澜打开了二楼的窗子,探出个脑袋。 她在见陆上惨状时,又砸了咂舌,“唉,你还真是走到哪麻烦跟到哪。” 解清规抬头冲她笑了笑,这一笑,沐悠澜脸上的表情顿时挂不住了,浑然一身激灵。 解清规忍俊不禁,面向伏府的人,“快将你家小姐带走吧。” 那丫鬟倒也胆大,竟瞪了她一眼,匆匆与车夫一齐将伏容拖回了马车上。 闹剧戛然而止,解清规从温涯手中拿回那盒子,刚走两步,发现他还跟着自己。 她转过身白了他一眼,“在外面候着,楼上都是女眷,未出阁的姑娘,你跟去作甚?” 温涯哑口无言,寻了个视线好的楼顶,一跃起身。 解清规无奈,心里暗骂坚持要监视自己的元疏,走上楼去。 第37章 她和以前不一样了 玉春楼二楼。 沐悠澜定的包厢不同于上回和解青哲一齐来吃饭时的,而是仿照了宫宴的制式,中间尤为开阔,想来是为了便于姑娘们起兴舞蹈。 解清规方至,出于礼貌,与近身的几人打过招呼后,便寻了个位置居中的空位想要落座。 岂料她刚抬腿,就被沐悠澜拦了下来。 “真没想到你会来。”沐悠澜语气古怪,指了指离主座最近的一席地,“不在这,你的位子在那儿,我可不敢让堂堂郡主殿下坐那么远。” 解清规看了她一眼,沐悠澜立时撇开目光,满脸的傲娇样。 解清规无奈,将备好的礼物递给她,“我也没想到你会邀请我。喏,送你的礼物。” 沐悠澜睨了那精致的盒子一眼,就被上面的花纹吸引了去,光是一个礼盒就如此阔绰,可想而知装在里面的礼物有多么慷慨。 她迫不及待打开珐琅盒,仅一瞬,便瞪大了双眼,简直瞠目结舌。 “这……这是紫檀嵌螺钿梅竹纹狼毫笔!” 沐悠澜拿起那支笔反复打量,目光在其上与解清规笑眯眯的神情中快速切换,“还真是真品,你……你疯啦?” 解清规道:“没疯,这算是我对从前错过了你的宴请的道歉。” 她神色平静,语气坚定。 明眼人都听得出来,这是认真的。 沐悠澜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眉头轻轻皱起,又多看了那狼毫两眼,最后依依不舍地重新递放到那礼盒中。 她摆摆手,“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再说了,上次你还救过我的命……” 解清规不肯依,将礼盒盖上,把整个掐丝珐琅盒塞进沐悠澜的手里。 解清规看着她:“上次救命,我是出于大夫的身份;这次歉礼,是把你当作朋友。” 眼前人对自己的目光如炬实在没有自知之明,沐悠澜被她盯得脸更红了。不过这次,她没有再拒绝解清规的礼物。 “谁、谁把你当朋友!” 语气别扭地撇下一句话,她灰溜溜地跑回了主位上。 解清规笑而不恼。 她知道虽然误会已经解开,可有些事不能太急,沐悠澜肯定是不会成为率先迈出第一步的人的,那便由她来走。 如此想着,解清规依着沐悠澜的意思,走到她为自己选的位子上。 一场宴会下来,座上还算相谈甚欢。 其间无外乎女儿家之间的闲话,哪家的胭脂好用,哪家的糕点吃了不胖人,哪家的衣裳贴肤。 解清规重生之后,虽时常操心着惊昙之变的事,但对生活是很用心的。 她们的问题,她基本上都说得上话。 加上先前大婚之日不卑不亢打了常子深的脸,早就得了几位姑娘的赏识,于是很快就融入了其中,聊得其乐融融。 倒比她想象中顺利些。 当然,也有今日伏容不在现场的缘故,叫她格外放得开。 先前国子学中对她打牙撂嘴的几人,此番没有作妖。 解清规不时会看她们一眼,回想起那日沐悠澜犯病,她们竟落荒而逃,实在不愿与之相交。 她想寻个机会,劝告沐悠澜。 …… 两个时辰后,宴散了。 沐夫人今日恰巧出门采买绸缎,想要做些新的衣裳,便掐好了时间,到玉春楼下接她的女儿。 沐悠澜同解清规拜别后,便钻进了马车里母亲的怀中。 寻常大户人家的女儿纵使性情无拘无束,也会在母亲的面前守着规矩,可到沐悠澜这儿反倒反过来了。 她在外人面前是颇带些风趣的上京才女,可面对母亲,却是古灵精怪的孩童。 沐夫人生她的时候是早产,遭了不少罪,沐悠澜小时候还得过一场大病,险些夭折,是以沐夫人格外的宠她。 什么规规矩矩,都是浮云。 沐夫人抚着她的头发,温声道:“今日宴会玩得开心吗?” 沐悠澜点了点头,十分享受脑袋上那一丝温存,“嗯,开心。” 其实早年的时候她亦是不愿拘束于茶话会、诗会的,她也想像其他妙龄女子一样,试试骑马、蹴鞠,为此还恼过一阵子。 可后来,却是不得不听天由命了。 沐悠澜现在把将姐妹聚在一处当作百无聊赖人生中的唯一慰藉。 她不想嫁人,一是那些人的才学比不过自己,二是他们的功夫也不过堪堪及格。 沐悠澜忽然道:“阿娘,今日解清规也来了。” 沐夫人一向不插手她的宴会邀请了哪些人,在听闻此言时,有些意外。 “那个栖和郡主?我记得,你一向不喜欢她。” 沐悠澜从旁边顺了个点心放进嘴里,“嗯,不过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不喜欢的是姚惜芸她们。” 上一次,是她第一次在国子学突发急症。 原以为解清规才是会避之不及的人,毕竟这位栖和郡主的洁癖不是一般的重,岂料那与自己相交多年的几人才是虚情假意。 反而解清规毫不反感她呕着血,肯为她治病。 宴会上解清规偶尔会在她们参与时陷入缄默,那心里埋藏着什么意味,她都有数。 沐悠澜将国子学之事与母亲说了一遍。 “总之,我想和她做朋友。而且……她还送了我一件礼物。”沐悠澜朝搁置在一旁的礼盒抬了抬手。 同坐于马车中静看母女二人亲和的丫鬟将那盒子打开,递给沐夫人。 沐夫人看见那珐琅盒中的毛笔时,神色一惊,不过,很快又回归淡然。 她把礼盒放回去,叮嘱女儿:“将军府出手还真是阔绰,但是阿澜,你要知道……” 沐悠澜知道她想说什么,在母亲的怀中扭了扭,“哎呀,阿娘,我知道啦,我会掂量着来的。” “不过有一句话阿娘你说得不对,我想交的朋友不是将军府的栖和郡主,而是解清规。” 她与人相交,从来不在意身份,那宴席上的姑娘中,也有父亲只是穿着青衫上朝的小官,可她从来没有说些什么。 她的宴会上,也从来不谈国政,只谈闲情逸致。 沐悠澜想了想,又说道:“反正,她现在能从常子深给她的画地为牢中走出来,我替她开心。她和以前不一样了。” 第38章 怀了孩子,流掉就行了 伏府内院。 伏容被贴身丫鬟和车夫送回来后,沐浴换了干净的衣衫,却逐渐发起了热,一个时辰过去了,还高烧不退,小腹绞痛不止。 丫鬟见状就要去找大夫。 伏容用所剩不多的力气呵斥道:“不许去!” 若是叫了大夫,她的秘密就藏不住了,她一定会沦为众矢之的。 她捂着剧痛无比的头,正值仲春温暖的时节,用厚厚的棉被将自己团团裹住,不断冒出冷汗。 丫鬟急得要命,当然不是急伏容,而是急自己的小命。 如若小姐有什么三长两短,老爷一定不会放过她。 丫鬟咬着嘴唇道:“小姐,您的病要紧啊,不去找大夫,这可怎么办才好……” “不能找大夫,你去……去常府找子深哥哥。” 她说话时,额间不断传来痛楚,胸口更是又闷又涨,整个人喘不上气来,每说几个字便要停顿一下。 丫鬟眉头皱得很紧,领了命便往外去。 好在两家相距不远,一炷香后,丫鬟就回来了。 丫鬟嗫嚅道:“小姐……” 伏容面露喜色抬起头,满心迎接常子深,却见丫鬟的身边空空如也,顿时脸色大变。 啪! “子深哥哥呢?不是让你去找子深哥哥吗?!”伏容气极,只觉丫鬟也在忤逆她,直扇了一巴掌过去。 丫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应是被打习惯了,不过眼角还是噙着泪,连忙扑通下跪。 “小姐,奴婢去了,可常府的人说……说常公子要去长乐轩,就……就不便来陪您了。” 越到后面,她说话的声音便愈发的小,如同苍蝇一般。 生怕再度惹来伏容的震怒。 伏容一瞬间红了眼,“你说什么?!” 丫鬟咚咚给她磕了几个响头,“奴婢不敢说谎!” 伏容脸色一点点冷下来,黑得可怕。 常子深不是不知道她的事,可这种时候,他居然去跑去长乐轩。他到底有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从前二人耳鬓厮磨时,常子深说的情话,什么山盟海誓,花前月下,这时都与方才丫鬟来报时的无情拒绝交织在一处,不断在耳畔回响。 伏容本就发着高烧,如此一来,更是头疼欲裂。 她撑着身子坐在床上,呼吸极为紊乱,静思片刻猛然站起身来。 “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不许去!” 一道肃穆的声音响起。 敞亮的门框外,伏彀迈着步子走进房中,一双如鹰的眼睛盯着伏容。好像在这双眼睛的主人心里,自己在看的只是一只应被当棋子使用的宠物。 伏容吓得重新瘫坐下去,“爹,您怎么来了?” 伏彀并不如爱护女儿的父亲那样,只远远坐在了桌子旁。 跟在他身旁的伏夫人一脸凝重,为老爷奉好了茶,这才走来安抚伏容。 她轻轻拍着伏容的肩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伏容强忍着身躯的难受,狐疑道:“娘,发生了什么事吗?” 伏夫人一言不发。 伏彀饮了一口茶,这才说道:“从今以后,你和常子深要断绝往来。” 说罢,他将目光投向床榻那边,边看见伏容仿佛遭遇了晴天霹雳的神情,轻“啧”一声。 伏容虽未从常子深抛下她,在这种时候跑去长乐轩的愤怒中回缓过来,却也还不至于要与之恩断义绝的地步。 她不解反问:“为什么?” 伏彀以命令般的语气道:“七日后,你去参加陛下的选秀大会,此后,你就是陛下的嫔妃。” 短短几句话,落在伏容耳中,如同对她一生的判词般。 伏容不假思索反驳道:“不!爹,为什么要我入宫?我不要,我要做常家少夫人,我要嫁给子深……” 砰! 话未说完,伏彀一巴掌拍在桌上。 伏容被这声响和父亲的反应吓了一跳。 伏彀瞪着她,厉声道:“常家少夫人?之前你在解清规的大婚之日把她推下秋月湖里,这件事已经满城皆知,你还嫌闹得不够大吗?” “伏家教出来的女儿,当众谋害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事后夺其未婚夫,你是想整个伏家和你一起陪葬吗?” “你的名声这样差,为父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说服陛下,他肯纳你为妃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放眼整个上京城,还有敢娶你的男子吗?” 伏彀看着她的眼神中满是嫌恶与恨铁不成钢。 听完这些话,伏容本就不爽的身躯开始连连颤抖,豆大的眼泪从眼中掉出来。 伏夫人将她抱在怀中,不断抚摸着,柔声规劝:“不哭啊,容儿。” “你想,入宫为妃是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求不来的姻缘,况且现在中宫空置多年,最受宠的淑贵妃也有失势迹象,若你能得圣上赏识的话……” “可是我只喜欢子深哥哥。”伏容啜泣,打断她的话。 伏彀听闻此言,冷哼一声。 “喜欢?爱情是最一文不值的东西,为父教了你这么多年你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你对他一往情深,可他却不尽然。” “方才你让人去请他,他呢?非但不来,也不让人慰问,还跑去长乐轩。你倒好,事到如今了还这样愚蠢。” 遭遇被戳破,伏容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哑口无言了。 她逐渐发现以往种种,与常子深之间的甜蜜,他对自己的护佑,都是建立在她给解清规制造信息差的基础之上的。 常子深对她,与对解清规,实际相差无几。 伏容泄了气,整个人缩在母亲的怀里。 半晌,她怔怔道:“可是……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伏彀与伏夫人异口同声:“什么?!” 伏彀坐不住了,起身走到伏容身前,手指着她叹气。 但很快,他就回归了平静。 “怀了孩子,流掉就行了。” 他的语气格外的淡然,似乎于他而言,流产便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伏容不可置信地抬眸,看着眼前冷漠无情的父亲。 伏彀继续道:“爹会为你找一个好大夫,更不会给他泄密的机会。从今以后,你就是尊贵的妃子。” 第39章 我们大人家郡主 选秀大会如期举行,孟帝如约纳了伏容为妃,刚进宫就是贤妃的位分。 此事传到解清规耳中时,她有些意外。 看来,伏容与常子深的感情并没那么坚不可摧。 其实前世解清规就看出来了,二人不过是臭味相投的虚以委蛇,两个归根结底本质都是自私自利的人待在一处,随时都能分道扬镳。 出乎意料的是,孟帝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重视伏家。 如今月坠花折的制作进程已到了最后一步,是最麻烦的时候,加上伏容入宫为妃之事,解清规难免感到有些头疼。 此刻,她照旧坐在望舒苑中的凉亭里。 正欲出门散散心时,不远处忽然传来气冲冲的脚步声。 “解清规,你对容儿说了什么?!” 解清规循声望去,正见常子深火急火燎地走进来,面目狰狞。 他的身后跟着一位侍卫,满脸的愧疚。 侍卫低着头道:“小姐,属下有罪,没能拦住常公子。” 常子深怒目圆睁止步于解清规身前,用手指着她,质问道:“容儿为何会突然入宫为妃?” “那日你和她在玉楼春外起了争执,她落水之后怎么就忽然不愿意见我了?!” “一定是你嫉妒她,想挑拨我们的关系,对她说了我的坏话,害她一时失意求死,是不是?!” 解清规觉得可笑。 怎么事到如今,常子深还以为她喜欢他呢? 就算对自己再自信,也不至于自恋到这个程度吧。 解清规不屑笑了一声,并没让那侍卫下去,她不能保证一会儿常子深说着说着不会发疯。 “无碍,”她对侍卫说完,这才缓缓将目光转向眼前朝自己兴师问罪的常子深,“你疯了吗?” 常子深被她这么一问,愣住了。 解清规不紧不慢地为自己斟茶,一边说道:“常子深,擅闯将军府和郡主内院,还如此失礼,你说我是不是该把你交给衙门啊,就像你们家上次风风火火地要我去刑部一样。” “你!” 常子深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她居然让他行礼? 她怎么敢! 常子深趾高气昂道:“解清规,你不要岔开话题,我问你,是不是你跟容儿说了什么?” 解清规并不回答他的话,朝那侍卫眼神示意了一番,那侍卫很快听懂了小姐的意思,当即吆喝一声,远处便有几名侍卫一齐冲上来。 着绀色束袖袍的几个侍卫将常子深围成一团,随后按住他的肩膀。 常子深急地拼命挣扎,“解清规,你想干什么?谋害朝廷命官之子吗?” 一人不敌众,常子深终是被他们按着跪了下去,那一瞬间,膝盖几乎是重重砸在了地上。 他从没跪过解清规,哪怕是以前重要场合之下,甚至连作揖都没有过,如今解清规要他下跪,对他来说简直奇耻大辱。 常子深想站起来,可是那几人的力气同时施加,根本不容他反抗。 解清规见他跪踏实了,这才说道:“难道不是你自己把伏容亲手推开的吗?” 常子深惊愕:“什么?” “你不知道吗,她怀了你的孩子,可是在她最痛苦最无助,连大夫都不敢找的时候,你却要跑去长乐轩,看都不看她一眼。” 解清规居高临下,眼神语气中带着戏谑。 “常子深,你还真是好运气啊,一棵烂进泥地里的草,从前的我和伏容居然都想挨你边上。” “你倒好,自己品行不端,一手好牌打得稀碎,非但什么都没留住,最后还妄想别人对你死心塌地。” 解清规将目光挪了回去,仿佛多看他两眼都要脏了自己的眼睛。 在把脉知晓伏容怀孕之时,她便知道两人的感情不会长久,不成想伏容索性进宫做了孟帝的妃子。 当初在假山后面,常子深对伏容轻哄慢哄,就是不予以承诺。 她知道,常子深根本改不了花花肠子。 前世惊昙之变后,他本可以用她是罪臣之女的理由将她休了,逐出门去,随后风风光光地将伏容抬为续弦,可他却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不想被婚事束缚。 伏容倒一意孤行地追随他。 当年伏容对她的折磨,起码有一半的原因都是怪她横插了一腿,致使他们二人没能成亲。 如今,常子深自称的“遭人陷害”也不攻自破。 解清规竟开始有些可怜伏容了。 说到底,她们似乎都是一类人,都是曾被常子深的花言巧语蒙在鼓里,被骗的团团转的可怜人。 解清规心下一冷,“常子深,只许你蒙骗,不许别人反抗吗?” 常子深被她说懵了,先前挣扎着要站起来的气势也直接消匿殆尽。 侍卫见他安生,才刚松开手放开他,常子深又忽然恼羞成怒冲了上来。 解清规微微一惊,往后退了两步。 常子深的手刚要触碰到解清规,倏然间远处温涯一跃而至,长剑直接挑向常子深的手筋。 常子深是会武功的,反应迅速缩回了手。 “小崽子,对我们大人家郡主放尊重点。” 温涯把长剑伸过去吓唬他,随后朝解清规恭恭敬敬行了礼,问道:“郡主,没事吧?” 有些被吓到的解清规结舌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她才道:“没事。” 她脑海中浮现方才温涯反击的画面。 简直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温涯这长剑要伤别人手的架势,简直和元疏一模一样。 说起来,当初在刑部,她被官兵重重包围,白面鬼来救时,也是用尚方剑直接挑断了要对她下手之人的手筋。 他们这莫不是,都是跟白面鬼学的吧? 解清规怔愣了片刻,才发现自己想偏了,忙将思绪重新牵引回来。 常子深后怕地捂着手腕,再不敢靠近解清规。 可他打量温涯两眼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嘴上功夫一点不愿意输,“你方才说,你们大人家?” “解清规,你早就与人私通了是不是?” 温涯“啧”了一声,眼神里尽是鄙夷。 他再度将剑伸出去,“狗东西,不知道什么是尊重人?小心小爷我宰了你。” 第40章 本郡主阉了你 温涯武功水平不低,也难怪元疏会派他来护佑解清规。他出剑之时,仅仅是轻盈地伸出去,就会捎带些剑气。 那锋利的凛风吓得常子深连连后退。 见他这副模样,脸上怯懦与不服混迹一处,温涯觉着滑稽无比。 温涯不屑道:“怂包。” 常子深从前活在礼尚往来的世界,纵然有冲突也都是阴阳怪气,更不会直接动手,而今温涯两件事都一并做了,直叫他不知所措。 他目光在幸灾乐祸的解清规与仗势欺人的温涯身上反复横跳,半天说不出话来。 解清规这才说道:“常子深,你可知,污蔑当朝郡主和一品大员,是什么罪过?” 常子深双眼微瞪,斜眼看了看温涯。 “一品大员?” 温涯一向敬重元疏,昂首挺胸道:“我家大人乃是元少师元大人。” “郡主是主人的学生,说一句‘我们大人家’有何不可?也就只有你这个成天就知道缩在青楼瓦舍的色鬼,满脑子里都是那点事。” 常子深被他骂的头顶冒烟。 解清规努力憋着笑。 她这么想已经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骂出来,毕竟自己表面人设还是要有。再说了,元疏一直让人盯着她,她若是说错什么话,只怕又要挨一顿斥责。 倒是没想到温涯跟在元疏身边这么久,却最是嘴毒。 有温涯在身旁,她忽然多出些底气来。 若是时候元疏来兴师问罪,她就说是先生派的人不淑,而她近墨者黑了。 斟酌过后,解清规道:“常子深,你若是再敢放肆,小心本郡主以不尊之罪阉了你!” 话音未落,温涯在心里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实话说,他想试试阉别人很久了,尤其是这种三心二意又自恋的脏男人,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温涯目光定在常子深的身上。 常子深被他盯得有些发毛,“你……你想干什么?” 解清规察觉到了温涯的意图,主动说道:“温涯,这院子里都是自家的人,方才都看到了,这位常公子欲对本郡主不尊。” “如此罪过,若不施以惩戒,只怕他日后会变本加厉。” 当年得知常子深早就与伏容狼狈为奸时,解清规就想阉了他,只是当时想活下来都难。 常子深更是个机灵的,生怕她趁其不备出手,是以她身边非但没有匕首,更无尖锐之物,近身伺候之时,甚至要摘去头上所有木钗。 否则,她前世定不会白白而死。 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她定不能错过。 解清规同一旁的侍卫吩咐道:“你们,扒了他的衣服。” 侍卫闻命便凑上前去,就要动手。 常子深终于是开始急了,手忙脚乱地扭起了身子,“你们放肆!你们想干什么?!放开本公子,本公子可是刑部尚书之子!” 解清规靠坐在凉亭中,重新拿起那茶杯开始饮用,常子深有多激恼,她就有多惬意。 解清规道:“管你是谁家的人还是谁家的狗。” “你私闯宅邸在前,想对本郡主动手在后。我朝律法,凡对欲行不轨之事者反击,纵使伤其性命,也判无罪。” “常家嫡长子品行不端,与本郡主起了争执,动乱之中不慎丢了命根子。” “这戏本子,你可满意?” 她说完话时,侍卫刚好彻底遏制住常子深,去其腰带,伸手就要扒落他的裈袴。 解清规静看戏台,却在最精彩一幕即将上演时,眼前多出了一双手,视线尽被挡去。 身后的人声音柔和:“别看,脏。” 举手投足间,他身上浮泛出轻盈的草木香,又许是前不久刚从书房里出来,处理完了大量的事务,那草木香之间还捎带了少许的墨香,徒增了一些别样的情致。 那人顾念着自己的手冰凉,并未真正抚上解清规的脸。 可仿佛正因这恰如其分的距离,倒叫解清规莫名心悸,感到脑袋有些微弱的温热。 解清规唤他道:“先生。” 她有些心虚。 此前元疏说他会支持自己不伤天害理的一切决定,那么此事又怎么说? 毕竟距离大婚之日已过去了这样久,上回放火吓唬他也算泄了愤。这些日子来,常子深在京中常不受待见,毕竟是在孟帝面前丢了脸的人。 某种意义上,他也算得到了教训。 可如今自己要阉了他,元疏会反对吗? 念及此时,元疏已行至她的身前,宽大的白袍将那边的光景尽数挡去。 解清规又唤他:“先生……” 一听她那有些发虚的语气,元疏便明白她有所顾忌,遂道:“郡主想做什么,去做便是。” 解清规微微讶异,“先生不怪罪?” 元疏淡然说道:“郡主方才,已经说过此事的可行之处了。” 语毕,不远处的那边传来哀嚎和嘶吼的声音。 温涯的剑尚未落下,常子深见元疏到来,却又是站在解清规那边,愤愤不平。 常子深讨伐他道:“元大人,你作为一朝帝师,却眼睁睁看着这样解清规这样欺凌弱小,你愧对陛下!你就不怕遭天谴……” “啊啊啊——!” 手起剑落,血液飞溅,歇斯底里的嘶鸣声响彻了整个望舒苑。 而后常子深除了叫痛之外,再没有力气说些别的话。 其实温涯本不打算这样快动手,可奈何常子深实在是太聒噪了,而且竟然胆敢指责元疏,简直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看着一地狼藉,流得到处都是的血,温涯无动于衷。 他用常子深的衣角擦了擦血迹遍布的剑刃,长剑入鞘,之后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兀自拍了拍手。 温涯掏了掏他的衣服,从里面找出一个荷包,递给其中一个侍卫。 他吩咐道:“找个担架把人弄走吧,给他找个大夫。” 侍卫领命,很快完成了任务。 此时,元疏才从解清规的身前挪步。 方才虽未亲眼目睹,可解清规光是听着那边的动静,就足以想到现场有多么惨烈。 她松了口气,为元疏倒了一杯茶。 元疏忽然问道:“月坠花折做得如何了?” 第41章 敢说出去就杀了你 “如今已至最后一道工序,还需要些时日,还请先生替清规同司使大人陈情。” 月坠花折不愧为西陵氏秘药,其制作之繁杂不容小觑,稍有差池便会毁于一旦。解清规说这话时,甚至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 元疏轻抿一口热茶:“无碍,臣只是问问。” 解清规听闻此言后长舒一口气。她本还以为元疏是替白面鬼来催自己的。 她倏地想起明日是科举放榜的日子,元疏今日应当在国子监繁忙才对,于是不禁问道:“先生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今日来此,是想告知你一件事。” 元疏对露出狐疑神情的解清规道:“常子深和莫文卿,俱在科举考试中被查出舞弊。此二人,一个一甲,一个二甲,如今皆不作数了。” “明日放榜,国子监会将此事广而告之,以儆效尤。” 闻言,解清规面露欣喜之色。 常子深与莫文卿,虽说人品很差,但学识确实说得过去。 眼下两人都在及冠的妙龄,正是考取功名的时候,若是一朝及第,往后自风光无限。解清规自然不愿意见到如此景象。 是以她有些幸灾乐祸。 不过转念之间,她又有些讶然。 元疏为何会将这些事说给自己听? 解清规不解:“先生为何要告知于清规?” 元疏此刻恰将一杯茶饮尽,动作简直熟练地将空茶杯推到解清规面前,示意其添茶。 待瓷杯半满,他才徐徐说来,“郡主不喜此二人,臣既顺便,便先说与你,让你开心开心。” 解清规怔怔看着他再度拿起茶杯,兀自喝了起来,嘴角似有一抹浅笑,这与往日里自己对他的那不苟言笑的形象大相径庭。 这个人现在好像,对她很好? 念及此间,她又别过脸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切莫为人所惑。 元疏将此尽收眼底,总觉她好似不大愿意与自己待在一处,可既然如此,上回又为何非要他陪着去坤宁宫。 他起心问道:“臣送郡主的昆山壁,今日可有在用?” 解清规回过头,迟疑了片刻,如实说道:“近日天气温和,不冷不热,清规便将那昆山壁收起来了。” 元疏心里闪过一丝的不悦,不曾流露,即刻又隐匿下去。 他对自己浮泛出如此的情感,十分不解。 元疏屏息一瞬,转移话题道:“三日后,是陛下新妃的册封大典,届时郡主打算如何?” 伏容先前行径恶劣,深深伤了解清规的心。他知道,她定是不愿与伏容虚以委蛇,更做不到在典礼上说出恭贺的话来。 解清规果然道:“我不想去。” 可是她不得不去。 她是郡主,是皇亲国戚,册封大典纵使是在京的王爷,都得参加。 阴翳之色在解清规的眸中散落开。 元疏眼眸微眯,“郡主若不想去,可以装病。即便有人让御医来查,郡主精通医术,亦可以轻易瞒天过海。” 一介帝师,将欺君之罪挂在嘴边,如同浮云一般。 解清规听了一愣,不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但光是躲避的话,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此世恒长,今后还有那么多要与伏容打交道的时候。而且她从没想过轻易放过前世这些欺辱自己的人。 解清规不是胆小鬼,更不想逃。 她笃定拒绝了元疏的提议:“清规谢过先生赐教,但我还是想去。” 她想去,一方面是不愿成为遇到伏容就逃之夭夭的人,另一方面则是,她已然许久不曾参加这样的宴席了。 世间多庸人,解清规从未觉得自己何其出淤泥而不染过。 家族无虞她想要,锦绣浮华她也想要。 这些都是前世旁人从她手中夺走的东西,如今,她要一一攥紧,再不旁落于人。 “我要去。” 解清规重复道。 此番的语气要比方才还斩钉截铁。 元疏察觉小姑娘的心里又藏了些旁的东西,时至今日,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由着她吧。 “莫落下月坠花折的进度。”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绕过方才遗留下脏血的地方,拂袖而去。 留下解清规呆愣在原地。 她捏着瓷杯的手滞在空中,目送那白影越来越远。 解清规嘟囔道:“还以为不是来催我的。” …… 翌日,科举揭榜的日子。 常子深不明所以,还不知道父亲为自己安排后门的事已经毕露。 是以纵使昨日丢了命根子,如今他整个人虚弱无比,可还是依着时辰起了床。 “逍云,逍云……” 他张嘴唤了两声随侍的名字,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阴柔无比。 昨日的屈辱浮现在脑海中,历历在目,常子深顿时火冒三丈,抬手对着床榻就是一拳。 这一拳,叫他发现自己的力气也大不如前了。 屋外逍云匆匆走了进来,“公子,您今日怎的醒这么早?” 常子深脸色白得吓人,一举一动,额头就冒出少许的冷汗。 他瞪了逍云一眼,“废话,还不快给我更衣,我要去揭榜现场。” 依照孟国律令,科举位列三甲的人,可以骑着披金戴花的高头骏马,在上京城中游街,受万民景仰,一时风光无限。 常平阳同他说过,无论考得有多差,他都会位列三甲之内。 这御街夸官他一定要去,这是弥补他昨日屈辱带来的心理创伤的唯一方法。 至于解清规,他们来日方长。 常子深咬了咬牙,撑着身子站起来,可很显然已经虚弱无力,更别谈骑马了。 昨日常子深是被医馆的人送回来的,回来之时,整个人已经昏睡过去。医馆的人对常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能把他们的嫡长子已经不是男人的这件事说出口。 直到如今,逍云都还不知此事。 他对常子深这副模样有些不解,甚至心想他家公子是不是昨夜又在哪里纵欲过度。 逍云唯唯诺诺,硬是将常子深扶了起来,随后开始为其更衣。 为他穿裈袴的时候,逍云察觉到了什么。 常子深见逍云愣着,便知道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了。 他忽然来了力气,一把掐住逍云的脖子,“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杀了你。” 第42章 褫夺其成绩,永不录用 许是男人的自尊不容冒犯,常子深分明本身已经脱力,却在自为被逍云冒犯时可以拔山举鼎。 逍云感到掐着自己命脉的手还在不断收紧,脸涨得通红。 “公……公子,小的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常子深目龇欲裂,待逍云看上去就快要断气了,这才松开他。 逍云浑身失力,软绵绵地瘫在地上。 才捂着脖子咳嗽没一会儿,他又爬了起来,抓紧为常子深穿衣服。 待一切准备妥善,常子深拖着孱弱的身子上了马车,刚坐上去就又是倚靠在软榻上。 半个时辰后,常府的马车抵达了揭榜现场。 科考的揭榜之地在上京与城东之间的小城楼,届时翰林院与国子学会带着榜卷而来,从上往下放,榜上有的姓甚名谁,一览无余。 城楼之下,是一方经由官兵清场,留出来的空地,贩夫走卒不得靠近。 一方不大的平台中,人山人海,不光是学子,亦有旁的穷尽一生与科举无缘,只得从农从商的悠闲百姓想凑凑热闹,但只得远远看着。 常子深踩着奴仆的背下了马车,硬是一面推搡一面碰撞地挤到了最面前。 在他身前,还有一人丝毫不为所动,背对着他静待张榜。 常子深顿觉此人不长眼,眼神示意逍云 逍云无奈,纵觉常子深这么做并不合适,亦只得唯命是从。 他伸手推了推眼前那人,“让开让开,也不看看你后面是谁。” 那人面露怒色,可在看见常子深一身锦缎之后,便知道他身份尊贵,心中有万般厌恶,也不敢多言。 常子深忽地注意到了身旁的人,他气宇不凡,同自己一样衣着华贵。 再仔细打量一眼,他发觉对方的面目似有些熟悉,很快便想起来自己曾在宫宴上见过他,那是开封府尹家的嫡长子,名叫莫文卿。 上京城里他们这一辈人中,于学识造诣最深厚的就是莫文卿。 此人非但时常受师长的褒奖,更是上京城文学界的典范,就连他父亲都时常要他向其学习。 之前在考场上,他们只匆匆见过一面。 今日得到交谈的机会,常子深心中暗喜。 毕竟他名声响亮,若是能与之相交,对今后的人生也是一种帮助。 常子深轻轻将手搭在莫文卿的肩上,待他目光转过来后,便对其作揖。 常子深笑道:“莫兄,在下刑部尚书之子,常子深,久仰久仰。” 失去命根子后,他的声音已不如往日的阳朗,在嘈杂的人群之中更是小如苍蝇。 莫文卿斜睨了他一眼,并没怎么将其放在眼里。 虽然解清规提醒解青哲与之断交,可实际上这两个月本也没什么相处的机会,是以二人并未真正意义上的决裂。 莫文卿行事之间,还得顾及一点将军府的面子。 毕竟在外人的眼中,他还是当朝世子的朋友,哪有与负了好友妹妹的人交好的道理? 莫文卿冷声道:“哦,你也来等揭榜?” 他的身后,是先前随着一齐去玉春楼赴解青哲饭局的两人,见到莫文卿对常子深态度冷淡,便也见风使舵地嗤出声来。 常子深以为是因着自己学识浅薄,并没过多计较。 本来在他的眼中,就只看得见与自己地位相当,抑或是比自己尊贵的人。 常子深无视后面两人道:“是啊。莫兄,你可有信心?” 莫文卿有些无话可说,“不知。” 常子深拍马屁道:“莫兄你学富五车,定能一举夺得榜首。” 莫文卿瞥了他一眼,语气仍旧是淡淡的,“多谢。” 一番对话下来,常子深就是再厚脸皮也看得出莫文卿并不想搭理自己,他本身就是心高气傲之人,又如何能忍受热脸贴冷屁股,自是咳嗽两声,不再乱引话题。 很快,揭榜的时间到了。 翰林学士承旨与国子监祭酒着官袍并行,其身后跟着几列整齐的官兵,手持榜单卷轴。而在两人的前面,是一袭紫衣的元疏。 见人来,城楼下的众人纷纷凑上前去,直将常子深与莫文卿冲散,并挤到了后头。 元疏居高临下,一览众生。 他一眼望见台下那两人正面露胜利者之色,心里只觉滑稽。 说来好笑,正是这两个为解清规所厌恶的人,被查出了科举舞弊,也算是恰如其分。 小月儿,看人真准。 元疏睥睨了二人一眼,回首示意官兵揭榜。 官兵领命,遂将系着卷轴的红绳摘下,随后卷尾自城墙上滚落,顷刻间众人皆瞪大了双眼,于端正隶书上寻觅或自己或亲朋好友的名字。 常子深与莫文卿也不意外,只是不像其他人。 寻常人多是对自己的学识有着谦逊之心,故而视线优先落在榜单的中间,而那两人却不同。 他们的主观之中,笃定自己必胜。 所以常子深与莫文卿的目光,直接落在了榜首三甲之上。 元疏见状,忽而有些期待,期待他们希望落空时脸上的神情。 其实倒也不怪他们胸有成竹。世家显贵之中,科举舞弊是多年常态。 只是今年不一样。 今年孟帝开始想要铲除一些党羽,更想遏制少许已然飞黄腾达的官员的势力,最好的切入点,便是这可以塞人泄题的科举。 此事知情者,唯有元疏与翰林院、国子监中的一些出身寒门者。 因为孟帝最不担心的就是飘零无依的寒门子弟。 元疏之所以能入朝五年就位列少师,原因有三:一是山鬼司使门下,二是才能出众,这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因着不是世家出生,而得了圣心。 官场上,得圣心者得坦途。 而拉帮结派,看似稳如泰山,实非长久之计。 元疏听见城墙下传来常子深有些阴柔的声音。 “不可能!这绝对是弄错了!” 常子深大惊失色,不可置信,抬步就要冲上前,却被官兵拦了下来。 在他的不远处,莫文卿同样是这副神情。 元疏神色冷淡,上前道:“刑部尚书之子常子深,开封府尹之子莫文卿,卫尉寺卿之子……” “以上考生,借权势参与科举舞弊,为天下文人之耻。经陛下定夺,褫夺其成绩,永不录用。” 第43章 常子深还不够惨 新妃册封大典如期而至。 解清规同当初大婚之日一样,从衣柜中拿了一件纯白的衣裳。 接连两番如此,想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这么做的意思。 但她不怕被人诟病失礼。 再说了,她的名声在上京城中本就不怎么样,对旁人诸多闲言碎语早就习以为常了。 收拾妥当后,解清规与兄长解青哲一同上了马车。 将军府举皇城很近,仅一炷香有余的时间,马车便停下了。 循例搜过身以后,便可以入席了。 紫宸殿内外,门庭若市。 解清规是郡主,座位在很靠前的位置。 她在宫人的牵引下,随阿兄一同入座。一路上,不少人碍于面子同她行礼,可她主动打过招呼的,仅有坐在较远处的沐悠澜。 她来得算晚的,此刻紫宸殿内已几乎座无虚席了。 解清规在人潮中找寻元疏的身影。 不为别的,就是打个招呼,也好不落把柄——她至今尚未多么信任他。 可她将一品大员的位置扫视了个遍,也未曾见到他的轮廓。解清规开始将目光投向大殿门口,倒是正见那抹八尺有余的身形徐步走来。 今日的元疏不像往日,他穿了一件螺青色的广袖袍,外间有一层薄薄的浮光纱,衬得内里的竹纹更加若隐若现,正如解清规眼中的他,君子奸佞仅在一念之间。 他所到之处,无数人对其毕恭毕敬。 在解清规看来,他自入京开始就是众星捧月的。 元疏一路慢步至餐位处,都有人跟随在侧。他的眼里仿佛不以为意,不过这份微不足道的傲慢只有解清规看出来了。 在这个人身上,好似夹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清贵。 瞧得正入神时,元疏冷得冻人的目光扫了过来,在她身上短暂停留。 解清规微惊,回首同解青哲道:“阿兄,我去同先生打个招呼。” 解青哲颔首,“我也一起去吧。” 解青哲不同旁人,他愿意同元疏敬酒,只因此人德才兼备,此前又救过他的妹妹,平日里好似也多有照拂,他作为兄长,敬一杯酒是应该的。 二人相视起身,各自盛满一杯酒走过去。 解清规:“先生,清规敬您一杯。” 解青哲:“元大人。” 元疏毫不失礼地举杯,“郡主,世子。” 几人谈笑间,能感受到不远处传来恶意的目光,不消想就知道是常子深。 解清规与元疏,一个害他丢了命根子还碍于面子不敢出声,一个害他丢了科举三甲的功名又无处鸣冤,委实让他恨得牙痒痒。 元疏问道:“那事之后,常子深可有找你麻烦?” 解清规摇摇头,要他安心。 解青哲并不知此事,还以为元疏在说他被山鬼司从长乐轩揪出来之事,于是问道:“大婚那日不是他理亏吗?” 闻言,两个致常子深变成太监的共犯对视一眼。 元疏依旧不苟言笑,俨然从没把这件事放心上过,而解清规则忍不住勾起了唇。 解清规压着声音同兄长耳语道:“前几天常子深来找我麻烦,我把他阉了。” 短短一句话,落在解青哲耳中如雷贯耳。 解青哲:!!! 他钳口挢舌,目光在解清规、元疏及不远处的常子深身上来回扫动。 解青哲怀疑自己还没喝酒就醉了,不过仔细一想,若是常子深来找她的麻烦,那么被激怒了索性把人给阉了,也确实他这妹妹干得出来的事。 只是令他更惊讶的是,元疏知晓此事,而且若他没猜错,元疏还参与其中了。 解青哲想,这还是他认识的宽严并济正言厉色的元少师吗?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解清规从他的神情中一眼看出阿兄此刻在想什么,忙同元疏陪了个笑,立时将他拉回了位子上。 坐下来之后良久,解青哲才反应过来。 “此事当真?” 解清规以为他要斥责自己鲁莽,垂下头怯生生回道:“当真。” 岂料解青哲居然拍手叫好:“干得漂亮!” “阿兄我得知他在长乐轩厮混这件事之后,对他是疾首蹙额,早就觉得这种烂黄瓜应该剁了,没想到你倒是勇敢,不愧是我解青哲的妹妹。” 说罢,他就笑了起来。 解清规觉得他有些太过招摇了,连忙伸出手拍了拍解青哲的肩膀。 解清规提醒道:“低调一点。” 解青哲很快收声了。 解清规留意到常子深的那边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于是沿着目光而去,发现是同为六部子弟的沐悠澜瞥了这边一眼,没准是被方才解青哲的声音吸引了。 她起心为兄长引见一下自己的新朋友,于是拉着解青哲朝那边走去。 方至前头,常子深走过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看着两人的眼神都是一股幽怨之气,很显然方才听见了解青哲对他的嘲笑。 经过这么些天的休养,常子深已经面色恢复红润,不再一副随时要死的模样,只是下颚处看起来比之前要干净了不少。 常子深冷声道:“解清规,之前的事你觉得结束了?” 他靠得很近,解青哲伸手将妹妹护在后面。 论气势,常子深是一点比不上他的,无论是阉前还是阉后。 对比之下,显得常子深很像市井里找麻烦的小人。 一旁的沐悠澜不打算参与其中,只默默看戏。解清规倒也由着她,并打算给她看一出狗想咬人但蠢得咬了自己的尾巴的好戏。 解清规歪了歪脑袋,道:“不觉得啊,你还不够惨呢。” 常子深:“你!” 解清规始终带着一抹浅笑,揶揄道:“又来了,堂堂预备役科考三甲,现役舞弊竖子,还真是就只会说这一个字呢。” 前几日的伤口被人撒了盐,常子深勃然大怒想要动手,可一见到解青哲,又很快畏缩了回去。 挡在解清规身前的解青哲憋着笑。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清规这么会骂人? 解青哲到底是年轻一辈中武学的佼佼者,常子深丝毫不敢近身,即便这是在不便动手的宴会上。 常子深威胁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告上公堂吗?” 第44章 解清规顽劣 “告上公堂?你敢吗?”解清规反问,略压低了声音道, “你若敢,你大可以试试,看看是你擅闯我将军府意欲对我动手占理,还是我对不轨之徒予以反抗占理。” “你若不敢,就圆润地走远点。” 话音落,解清规便在常子深脸上看见了畏缩的神情,当即付之一笑,笑他的愠怒俱是一桩笑话。 很显然,他不敢。 解清规不再理会他,拉着解青哲走到沐悠澜那边。 她的脸色比方才舒缓不少,而沐悠澜倒是一改方才看戏的微笑,故作冷淡起来。 解清规见怪不怪,兀自道:“阿兄,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户部尚书之女,沐悠澜,我的好朋友。” 她又转向沐悠澜,“这是我兄长,解……” “我知道,解世子,解青哲。”沐悠澜打断她,微嘟囔着嘴,“谁跟你是好朋友。” 解清规知晓她的性子,脸上笑意更深,在沐悠澜有些犯怵的反应中摘了一颗她案上的葡萄,当着她讶然的表情送进嘴里。 身旁的解青哲许是欣慰清规从伏容的背叛中走了出来,并未怪她放肆。 解青哲举杯笑道:“见过沐二娘子。” 沐悠澜慢吞吞举起了银杯,陪笑的意味颇有些羞涩,“解世子,悠澜身子不好,这次就先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无妨,沐小姐既和清规做了朋友,她也会对你的身子多加照拂的。” 解青哲举手投足谈笑之间,有着自小养成的落落大方,叫沐悠澜有些莫名怡然自得。 解清规想起解青哲因着自己没什么读书的本事,只知舞刀弄枪战术策略,平日里最是仰慕满腹经纶之人,而沐悠澜又恰是上京第一才女,忽觉引见他们认识实在不失为一个聪明的决定。 她眸子一转,笑道:“阿澜,你就是避风避的有些过犹已甚了,平日里天气不错的时候,大可到外头走一走。” 闻言,沐悠澜饮茶的手一滞。 阿澜? 她身边也就阿娘才会用这样亲昵的名字称呼她。 沐悠澜睨了解清规一眼,刚想说她怎生得这样厚颜无耻了,就听见她继续说话。 “这样好了,改日我同兄长带你出去骑马。多运动对你的身子有好处。” “我跟你说,骑在马背上纵横驰骋,和煦的风从身旁略过,那感觉可舒畅了……” 沐悠澜挥了挥手,连连点头,打断了解清规,“好好好。” 她回味方才眼前人所言,解清规用着陈述的语气,没一点询问的意思,分明是笃定自己不会拒绝。 简直拿捏了她一样。 明明才相熟这点时日。 解清规听见她爽快答应,也顾不得调侃她一副微微窘迫的模样,只顾自笑逐颜开,开始期待她赴约时的欢愉。 这时,殿堂上传来蒋公公的声音。 “陛下驾到!” 循声而去,紫宸殿主座前一道白茫茫的拂尘一扫而过。紧随其后的是孟帝在宫人的簇拥中缓缓登台,一袭金黄龙袍璀璨而夺目,其上以金银双线所绣的龙纹栩栩如生。 不愧为世间人都想穿一穿的衣裳。 孟帝行至高座中央,转身睥睨殿中之时,众人开始循例行跪拜之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走完了过场,解清规与解青哲同在场宾客一样,挪步寒暄的皆各回各位。 紫宸殿归于肃静之后,管弦丝竹声应运而生,奏的是循序渐进由缓而始,颇带些喜气的曲子。 解清规什么都好,就是不通音律,并不知这奏的是什么,只知从小到大这乐听了许多回,也知自己已经良久不曾听过了。 殿外月色涌入,宫人领着四人入内,一排水红色顿时成了这紫宸殿中最耀眼的存在。 孟国有律,宫中惟有中宫皇后可穿正红,以此彰显母仪天下不出其外之尊容,是以那四人都穿的是较之浅的水红色。 包括伏容在内,她们都是妙龄的女子,是最适合婚配的年纪,着这水红色,配上红妆花钿,倒也相得益彰。 只是解清规难免有些为她们感到可惜。 孟帝毕竟年龄大了,而宫妃们若是未能为他诞下皇嗣,帝崩之后是要陪同殉葬或发配至寺庙削发为尼的。 这些新妃都正值二八芳华,要嫁也本该嫁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抑或者学有所成的读书人,相夫教子圆满一生,不该像这样,沦为家族献媚于孟帝的联姻工具,朝露溘至。 思虑惋惜时,蒋公公已为她们宣完圣旨,各封为贤良淑德四妃。 蒋公公收好了圣旨,又是一挥拂尘,意在为新妃掸去纤尘,从此就是宫中人。 蒋公公朗声道:“请众宾举杯同庆。” 此言一出,众宾客起身。 解清规并不想予伏容什么祝贺,可却是愿其余三人今后在宫中安度一生,尽快为孟帝诞下皇子公主,好不必倥偬后半生。 她与旁人一齐举杯,说着冠冕堂皇之词。 便是此时,解清规在伏容眼中瞧见了轻蔑的神色,其与前世见过的几乎如出一辙。 解清规眯了眯眼,将杯中酒饮尽。 孟帝见仪式完成,遂道:“好!今日朕又得佳人,高兴得很。” 他说毕便觉有些疲乏。因着昨日又是与几名美人合欢了一夜,今日还是服了金丹才得以朝气蓬勃地现身于人前。 孟帝起身就走,留下一句话。 “众卿自便,自当尽兴。” 此言过后,宴席显然欢腾了不少。 新妃各归其位的时候,解清规又满盛了一杯酒,举杯与伏容对视,毫不示弱。随后,在那双因添妆而显得有些凌厉妖媚的狐疑眼神中,将杯中酒如扫墓般倒在了地上。 对面的目光瞬间从得逞变作恼怒,几乎恨不得以眼杀她。 解清规嬉皮笑脸的,扭头顾自同解青哲吃喝玩乐起来,丝毫不顾那边心情。 不远处,位在解清规对面的元疏不苟言笑陪了几个来同他搭话的人的酒,与此同时,将解清规的一举一动瞧了个全。 无人察觉,元疏唇角有一抹极浅的笑。他在笑她顽劣。 第45章 经逢灾厄后临青影 入夜渐深,册封宴亦至尾声。 紫宸殿中来来往往,人声鼎沸,久而久之叫解清规有些烦闷,便拿了一壶酒往外走去。 宫墙高高林立两侧,漆红金瓦,于月色下也是金碧辉煌的,却总叫人有种随时便要被吞噬的压迫感,喘不过气来。 宫宴到底是宫宴,温涯进不来,不能再像以往那般奉元疏之命紧盯着自己。 背后少了双眼睛,解清规多少感到有些轻松。 她在长长宫道中走了好一会儿,醉倒没醉,就是有些累了,正欲在下一个拐角处改道去御花园歇息时,却被一行宫女拦了去路。 宫女冷声:“郡主还请留步。” 解清规睨了她们一眼,这架势气势汹汹,莫不是之前生过冲突的小宫女,今日觉着她已喝醉了好欺负,特意来找自己讨罪来的? 她不以为意,侧过身就要离去,却见那幽深转巷之中走来了一人。 那人着宴上新妃特有的水红色广袖襦裙,金缕衣金绣线,熠熠生辉,而待解清规看清她的长相时,便分毫不意外了。 解清规不屑一笑,“伏容,你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伏容扬了扬手,向两侧伸展,满脸孤傲自得。 “解清规,你在宴会上对本宫不敬,本宫今日就要对你小施惩戒,让你长长记性。” 说罢,那早被伏容吩咐好的一列宫女默契上前,钳制住了解清规。 她们仿佛是伏容特意找来的一般,身上带着不低的功夫,叫解清规挣扎不开。 解清规会武功没错,可身体有恙,八岁那年神医谷主虽在一盘剧毒糕点下保住了她的性命,却也让她再不能轻易动武,否则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浑身经脉受损。 伏容是算准了此事,知她身体概况,亦知参加宫宴时她身旁无人护佑,好一泄愤为快。 在强控住她的一瞬,一颗入口即化的药丸塞进了嘴里。 那药稀释得极快,几乎是吞下时就生了效。须臾间,解清规顿觉浑身软瘫,四肢筋骨仿佛被挑断一般,半点力气使不上来。 解清规咬了咬牙。 “你想做什么?你如今纵然是贤妃,可我也是栖和郡主,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动刑?” 伏容昂首看她,尚未得逞便已浮生出得意的笑。 她朝前迈了两步,一只手覆在已被宫女遏制,身子动弹不得的人的解清规的脸上。 解清规目光警惕,果然,下一瞬对方就一巴掌扇了过来。 到底是喝了点酒,方才又被喂了类似软筋散的药,这掌掴力度不小,解清规顷刻间发觉头晕眼花,脸上火辣辣的疼在反应略迟钝的前提下,放大了无数倍。 眼前人用她的衣裳擦了擦手,伸出另一只手,对着另半张脸又是重重的一巴掌。 伏容说道:“郡主又如何?陛下宠爱本宫就足够了,你若不服,就去陛下面前告御状啊,看看他是会责怪本宫先斩后奏,还是会责问你微时伤了他的爱妃。” 解清规皱眉,此情此景,对方的嘴脸简直与前世惊昙之变后,原形毕露展现丑恶时一模一样。 见伏容转过身抬步离去,而羁押自己的宫女并无动手的意思,便知此事尚未结束。 也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从今以后未必有了,又怎么会轻易结束呢。 果然,宫女当即将她拖到了翊坤宫中。 翊坤宫是孟帝赐给伏容的寝殿,乃是除了坤宁宫外,离皇帝的寝宫蓬莱殿最近的一处宫殿了。 足见孟帝有多重视她这贤妃。 对此,解清规始终有些狐疑,孟帝好似远比她想象中的要重视伏家,可伏彀不过一个跟随阿爹立过战功的金吾卫将军,区区权位折中的臣子,亦非一朝顶梁柱的肱股之臣,怎么会值得孟帝这样在意? 思虑之余,她已经被宫女绑到了横木墩子上。 期间她无数次想利用间歇逃之夭夭,却终是无功而返。 解清规抬眸看着伏容,即便身不能已,气势仍是不减半分。 此举彻底激怒了她,正如前世一样,解清规不论身处何种绝境,都是从一而终的高傲不屈,从不向对方低头。 伏容目眦欲裂质问宫女,“去拿木板的奴才呢?怎么这么慢?!” 宫女低着头道:“回娘娘,应该……快回来了。” 伏容“啧”了一声,将手中的团扇砸了过去,吓得那宫女连忙扑腾跪了下去。 她刚入宫就是这副草木皆兵仗势欺人的模样,解清规看着只觉自己见了一场粉墨登场的小丑戏,随之轻笑。 晦暗灯火中,伏容投过来不可思议的眼神,好似在诧异事到如今她自身难保了,还有嘲笑的胆子。 正要发作时,去取木板的宫人回来了。 伏容坐在早备好的太师椅上,指着解清规,“给本宫打。” 宫女犹犹豫豫道:“娘娘,这……这可是郡主啊……” 伏容声色俱厉:“郡主又如何?你没听见方才本宫说的吗,打!打死了本宫负责!” 有了这句话,宫人们当即有了底气,挥起了板子一下下落在解清规的脊骨上。 万分痛楚在一次次板刑的复加下很快弥漫开来,不久就遍布了全身,解清规咬紧压根,竟一声也不叫出来。 伏容越想听见她狼狈不堪求饶的声音,她就越是偏不让她如愿以偿。 正因如此,板刑施加的时间比她想象中要长许多。 解清规单薄的后背逐渐变成血肉模糊的一片,漂亮的蝴蝶骨已瞧不见踪迹,淋淋鲜血把白衫染成了红衣,最里层甚至已经同肉紧紧相连。 她在心里默数板刑的次数,这都是日后要加倍奉还的。 不知过去了多久,宫人们停手了。 解清规所剩的意识不多,依稀瞥见了伏容有些惊惧的神色,许是她的状态比起意想中的还要差些,做贼心虚罢了。 她摸着寒凉的宫墙颤巍巍地走出去,举步维艰,掠过月色的竹影洒下来,遮了视线。 又不知过了多久,解清规行至宫门处。 眼前突现一抹青色的身影,其人身上弥散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草木香,有些叫人安心。 解清规遽然失力,倒在了他的身上。 第46章 小月儿,你再等等 元疏眼疾手快接住了朝自己倒来的身影,娇小的身躯今日显得比以往要更加单薄,如同纸人一般。 他眉头一皱,忽觉手触到了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挪出来一看,上面赫然是尚且温热的鲜血,倾然间,那眉头皱得更紧。 元疏心下一惊,这才看清月色下解清规失了血色苍白无比的脸。 身旁初发现端倪的周河“嘶”了一声,“主人,郡主这是被人先斩后奏了……” 元疏不作答复,只循着宫道望去,前面是俨然雕栏玉砌的翊坤宫。 “啧。” 他凝眸多看了两眼怀中的纸人,眼里颇带些责怪的意味。 怪她毫无防备在这宫中乱走。 也怪自己疏忽了,没想到伏容竟胆大妄为至此。 元疏脸色变得极差,一张本就较为冷峻的脸附上这般神情,更是吓人无比。 周河见状,丝毫不敢噤声。 元疏将人抱起,抬步往停靠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回府!” …… 第二日,贤妃伏容对栖和郡主动用死刑的事便传遍了朝堂上下,上朝之时,孟帝面对百官的进谏,却是百般维护伏容。 当日,弹劾伏容妖妃惑主,金吾卫将军伏彀卖女以色分权的折子,堆满了御书房的案桌。 解清规一连昏迷了几日,元疏每一日都会择个时辰去看她。 此番解清规伤得不轻,更因伏容给她喂的软筋丸而乱了经脉,内力常有诡异涌动。 若是神医谷主云息在上京,他妙手回春,解清规的身子自不成问题,可他远在千里之外的姑苏,远水救不了近火。 几度斟酌后,他叫了惟山鬼司可用的巫医过去照顾人。 眼下是解清规昏迷的第六日,元疏方才下朝,连官服都来不及换,便又往将军府去了。 入了将军府,他径直走向望舒苑,一路畅行无阻。 闺房中,祺安正在为小姐擦拭细汗,见元疏来,欲暂搁手中的活儿给他福一福身子。 元疏拦住她:“你做你的。” 闻言,祺安微微顿了顿,继续手上的动作。 元疏凝视着躺在床榻上的解清规,她依旧面如死灰,唇色惨白得厉害,简直像是刚从茫茫沙漠死局中跑出来一般。 他藏在袖中的手攥紧了拳头。 眼眸稍垂的羽睫之下,隐匿着极重的阴影,那阴影之中,是暗潮汹涌的漩涡,宛若被一头凶兽频频搅动。 他恨,恨自己身披枷锁,恨自己不能随心所欲。 他甚至不能像文武百官一样,为她口诛笔伐,上一封措辞激烈的奏折,就因为他还需要独善其身。 元疏的目光定在解清规身上。 小月儿,你再等等。 再等等…… 思绪万千之间,那原本安安分分躺着的人忽然抓紧了被褥,正当细心留意她反应的元疏和祺安以为她要苏醒了时,小姑娘却是身躯颤动了起来。 解清规神态紧张,一对远山眉皱成了川一般。 “不……不要!” “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你们都欺负我!” 起初她的声音尚且明朗,显然是控诉般的语气,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很快又归于虚弱,到最近只剩下听不见只言片语的梦呓。 元疏连忙凑上前去,想握住她惴惴不安的小手,可又考虑到自己的肢体何其冰凉,害怕适得其反,不敢妄动。 此时,一旁的解清规忽然颤抖得更加厉害。 顾不得其他,元疏伸出放在停在半空中的手,紧紧握住了解清规的手。 他的另一只手抚起解清规的发丝,像在哄做了噩梦的小孩一样,有耐心地轻轻摸着。 “小月儿。”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 后面的那句话,停转在了喉间,迟迟说不出口。 他记得,上一次在书阁试用残方月坠花折时,解清规突犯离魂症,自己也做出过这样的承诺。 可他却一时疏忽,根本没有做到,让小姑娘又受了一次委屈。 而且,若不是他,孟帝不会有宣泄不完的欲望,不会起心要纳妃。若是如此,便不会有今日解清规身受重伤躺在这里的事了。 是以,解清规阴差阳错间成了他计划中的牺牲品。 念及此,他与解清规相握的手情不自禁地愈发捏紧,好似只有这样,他才能将冥冥中正被什么拉往彼岸的小姑娘留下来。 就这样待了良久,解清规仍是无法从梦魇中脱离出来。 他依稀从解清规的口中听见一些片段,一如“惊昙之变”“谋逆”云云,仿佛异世发生的故事。 元疏有些急了。 解清规到底经历过什么? 周河跟随主人多年,立马开悟:“主人,我去找巫医。” 元疏默认。 周河转身就要走,这时门外走来一个戴着山鬼司特有的成员普通黑色面具的黑袍男子,正是巫医。 周河喜出望外,“主人,巫医来了。” 巫医同他对视了一眼,而后向元疏行了个抱拳礼,“元大人,在下来晚了。” 元疏并未回头看他,只一心留意解清规的状态。 见小姑娘仍是不断打颤,他叮嘱道:“她现在深陷梦魇之中,你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 先前解清规昏迷了三日不醒时,元疏便叫来了巫医。 巫医为解清规诊断了有两日的时间,每日施针,用的是一个失传的法子,需要分三日进行,进度虽慢,方法虽怪,却是有些奇效的。 眼下解清规的身子骨已然好转了,内力不再紊乱无序,就是尚且昏迷,且时不时就会突发梦魇。 想来应当是离魂症所致。 二人皆为此头疼不已。 巫医神情肃然,领命上前,继续为解清规施针。 他分别将几根细长的银针落在几道穴位处。这一次的穴位尤其难找,精确度比头两日的要求高得多,一番操作下来,已经是满头大汗。 所幸巫医到底是个老手,没有丝毫失误,不过多费了些时间,便为解清规施完了针。 可元疏见她没有一点要醒过来的意思。 那布满汗珠的小脸上混进去了从眼角流溢出来的泪水,沿着颧骨上方缓缓流下,看着无比楚楚可怜。 元疏扭头问巫医,语气有些冷厉,“为何她还是这副模样?” 第47章 天降刑罚 巫医诚惶诚恐:“大人,还请给郡主一些时间。”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元疏在意解清规,故而明明是一件想想便知的事情,他却要拿出个若事不成便要人陪葬的架势。 巫医虽惶恐,倒也理解。 元疏又在一旁等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总算等到解清规不再为梦魇所困,他始终紧皱的眉头也舒缓了下来。 他又问道:“她还要多久才能醒过来?” 巫医答道:“元大人,每个人体质各有不同,这……在下已将郡主的身子调理稳定,具体要何时能醒来,在下……也说不准。” “快的也许一个时辰后便可以苏醒,这……慢的……可能还要再过三五天。” 他说话的语调愈发的虚,显然害怕被迁怒于己身。 元疏瞳孔微沉,凝视了垂首不敢直视他的巫医片刻,那人被他盯得浑身发毛,不久才作罢。 元疏叹了口气,伏在解清规耳畔,柔声道:“小月儿,快些醒来吧。” 紧闭双眸的小姑娘像是听见了他的呼唤,睫毛略动了动,但很快又归于宁静。 元疏不指望她能这样快回了自己的意愿,遂站起身,行至望舒苑中时,他又蓦然回首远远望了解清规一眼。 相距甚远,单薄的娇女瞬时间显得更加怜人。 他眸色渐深,心中浮生出一桩计划。 …… 三日后。 以往历朝历代的神使机构多是摆设,而今朝却不一样。孟朝信奉天象星动,司天监深受重用,是以特设每月十六问天祈福。 十六,正是今日。 因着宫中刚入了新妃,所以这一次的问天便是为了这贤良淑德四妃,祈愿她们多子多福,容貌不衰。 祭台坐落于一座偏宫之中,无比开阔。 那宫在前朝冷落了良久,直至孟太祖揭竿而起改朝换代,方才起用。时至今日,也不过堪堪开拓,放眼望去,仍是浮泛出凋敝的基调。 司天监监正着一身宽大的道袍,领着五位长老挥起手中艾草,将早备好的甘霖轻轻洒落。 他们口中念着听不清的咒语,就这么念了足足半个时辰。 顷刻间,座下的五位长老倏地停下了动作,止了咒语,一动不动杵在八卦方位上。 司天监监正狐疑看向他们,在看清几人的模样之时,猝然瞳孔一缩,吓得重重跌倒在了地上。 那五人,在一瞬间从活生生的人成了尸体! 司天监监正手撑着地板,一把老骨头使了天大的力气往后边爬去,仿佛那五人下一瞬便会化作鬼祟,一股脑朝他涌上来。 他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个宫人察觉异常跑了过来,连忙一面向其爬去,一面向其招手。 “来人!快来人……!死人了,五个长老……突然之间都死了!” 说话时,他不忘连连往尸体那边看。 宫人顺着他的目光,贪了一眼。只此一眼,便也同他一样——或者说更甚于他,吓倒在了地上。 那五人七窍流血不说,还各自呈天人五衰模样,委实吓人。 这两人都惊得六神无主,此事过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才传出去,待大理寺的人与孟帝闻讯赶来时,五位长老的尸体已经有些僵硬了。 司天监监正自问一生清平,如今遇上这样的事,叫一个失魂落魄,竟忘了向九五之尊行礼。 孟帝睨了倒在地上久久起不来的人一眼,其原本该当纤尘不染的纯白道袍沾染了灰屑与血迹,看上去肮脏又颓废。 孟帝眼里有些嫌弃。 他再三甄选的司天监之首,就是这样的胆小如鼠之辈? 孟帝远远坐在椅子上,扶额撑着身子静看大理寺的仵作验尸,心中略有些浮躁。 这五位长老是在为贤妃,也就是伏容祈福时暴毙的。 为何是这时? 若非是有人故意戕害,那简直就是在预示,伏贤妃当真是妖妃惑主,红颜祸水。 他好不容易得到一位能和他共谈风月的娇俏美人,承恩时又放得开,平日里又能哄他开心,到底是谁见不得他好? 孟帝紧捏着扶手。 若他有功夫在身,恐怕要直将这扶手卸下来。 守候在旁边的蒋公公见状,也是急得捏紧了手中拂尘,冒着汗咬着唇。 不多时,仵作验尸完毕。 仵作来报:“禀报陛下,这五人身上并无中毒的迹象,恐怕……” 他踟蹰半天,不知接下来的话当不当讲,最终是孟帝开口, “有话就讲。” “恐怕贤妃娘娘真是我朝灾星,此乃天降刑罚啊!” 孟帝一动不动,然则已经是怫然不悦,几乎是吼着道:“放肆!” 帝王之威不可挑衅,孟帝到底在这位置上做了太久,早已是一个寻常皇帝最经典的模样,即便不拍桌子,也能光凭两字让人心生恐惧。 仵作立时跪了下去,“臣失言,请陛下恕罪!” 孟帝紧盯着那五具尸体,目光来回在他们身上扫动,就这样看了良久,却始终是一言不发。 不远处瘫倒在地的司天监监正渐渐恢复了神智。 他爬到孟帝身前,跪地俯首,“陛下,李仵作所言不无道理啊!” “前几日,贤妃娘娘因一己私怨对栖和郡主动用死刑,您却对其百般护佑,此事已然引发朝堂上下不满。” “朝臣们……朝臣们都说,贤妃娘娘是狐狸精转世,对陛下用了魅惑之术,致使陛下偏宠偏信。” “恐……唯恐……” 司天监监正紧紧咬着牙根,不敢再往下说了。 孟帝已经发上指冠。 他不用想也知道对方接下来会说什么,因为这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 但他正了正色,强压下脸上要暴怒的意思,指示道:“说下去。” 司天监监正知道孟帝接下来必回勃然大怒,他本想点到为止,奈何口比心快,如今前言说了出来,便真真是骑虎难下了。 司天监监正心跳极快,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在不算清醒的脑中酝酿了几番措辞,良久过后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委婉。 最后,干脆鱼死网破:“唯恐贤妃娘娘成为女帝第二啊!” 第48章 替罪羊 此言尽,司天监监正俯首叩头在地,不敢再抬头瞟孟帝的脸色。 他知道,此言无比冒犯。 孟帝俯视着他,处于眼前之人的出言不逊之中,瞠目结舌久久回不过神来。 蒋公公见状,在心里为司天监监正捏了一把汗。 他跟随陛下多年,知道孟帝若是陷入沉默,那便是在斟酌要如何处置他了,而且这处置,通常都是要了性命的刑罚。 过了半晌,司天监监正浑身是汗。 孟帝这才悠悠道:“你说的好啊,朕要赏你,重重地赏你。” 他将“重重”两个字说得尤其深沉。 司天监监正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里,说他蠢吧,他却不蠢,知晓孟帝这么说的实际意义;可若说他不蠢,他却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将锋芒对准了贤妃,精准踩在孟帝的雷区上。 果不其然,接下来孟帝辄道出了结论, “朕要赏你,宫刑。” “身为司天监监正,却毫无分寸,听信他人妄言,朕看这个位子,你也不必坐了,做个太监更适合你。” 对司天监监正的处罚在孟帝嘴里说出来,语气轻飘飘的。落在听的人心里,却是一块偌大的磐石,就着最脆弱的地方重重砸了下去。 司天监监正连俯首的力气都无了,瘫软趴了下去。 孟帝看他之时,眼里满是嫌恶、唾弃、不屑,仿佛看一只沾边的蝼蚁的眼神。 孟帝一挥广袖,“此案全权由大理寺查验,期限三日,若不能为朕的爱妃洗清冤屈……” “朕就要你们的脑袋!” 他最后撇了那仵作一眼,迈步碾踩着司天监监正的手走了过去。 …… 三日后。 成了冤大头的大理寺不眠不休地查了这几日,换了无数个经验老道的仵作,却是丁点线索都找不到。 眼看三日之期将至,明日早朝就要给孟帝一个答复。 大理寺众人急得团团转。 大理寺卿看着堂下一群热锅上的蚂蚁,心里比他们还要焦急万分。因为他是大理寺的首长,孟帝若要降罪,他必是第一个遭殃的。 俯仰之间,他决定同往日一样。 找个替罪羊。 而这替罪羊,由解清规来当,再合适不过。 世人皆知伏贤妃恃宠而骄,私自在宫宴之余扣下了醉酒无自保之力,身旁又没有随侍护佑的栖和郡主解清规,动用私刑,害得苦主性命垂危。 可如此这般诸罪加身的伏容,孟帝却极度偏心,在满朝文武上折子参贤妃的情况下,一一帝之威回了朝臣。 性子嚣张跋扈,睚眦必报的解清规,不满见此,故而利用司天监祈福大典,意欲坑害伏容,司天监五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就这么成了心狠手辣的郡主的复仇计划的牺牲品。 念及此,大理寺卿一向肃穆的脸上露出舒缓的意味。 翌日上朝,他将所思所想,添油加醋,几乎以字字珠玑之言,回禀了孟帝。 他说罢,朝臣哗然。 “什么?这是什么无稽之谈!” “大理寺卿这明显是推托责任,随便找了个替罪羊,居然还把矛头指向郡主。” “郡主卧病在床,老夫听说司天监出事的时候她甚至都还没醒,这大理寺办案,居然不讲究作案动机?真是荒谬!” “……” 许是觉着大理寺卿所言过于荒诞,金銮殿上批判之声此起彼伏,俱是在说大理寺卿年迈昏聩,不堪重用。 嘈杂之中,位于最前端的元疏凝了凝眸,看孟帝的神色。 不多时,蒋公公看不下去了。 “肃静!” 蒋公公的话,便也算是半道圣旨。堂下立即鸦雀无声。 孟帝睨了一眼大理寺卿,布满皱纹的眼眸半眯,无人能看出他究竟心里如何想的。 元疏知道,他对于这个替罪羊,颇有认可之意。 孟帝缄默片刻,问蒋公公:“清规现下何在?” 蒋公公捏着兰花指,道:“回陛下,郡主这会儿应当还在将军府养病呢。” 孟帝点了点头,“把她叫过来吧。” “是。”蒋公公朝殿外高呼,“传,栖和郡主。” 将军府离皇城很近,解清规很快抵达了金銮殿。 她正要循例向孟帝行跪拜之礼。 孟帝却道:“免了免了,你有伤在身,便先不必拘礼了。” 解清规微微一顿,有些讶然,这位最重九五之尊颜面的帝王居然允许她免礼,但很快却又并不意外了。 因为,这是孟帝为自己的良心寻的慰藉。 解清规道:“谢皇伯父。” 孟帝颔首,道:“你可知,司天监五位长老在祈福大典上暴毙一事?” “回皇伯父,清规知晓此事。” 孟帝语气故作深沉,又道:“那你可知,此事朕交由了大理寺全权处理,而如今大理寺卿称,你是第一嫌疑人?” 果然。 解清规抿了抿唇,轻轻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元疏。 她能猜到,此事是他所为。 可她不解。 元疏这么做,是在为自己泄气吗?但以他们二人的关系,何以值得他为了自己这样做?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 司天监那五人,本就是他飞黄腾达路上的绊脚石,是迟早要除掉的刺头。 自己只不过是他行此事的一个噱头罢了。 倏然之间,她原本尚有些因这些日子的相处而温润的心,凉下去了一半。 解清规自然下垂的手不禁去抓挂在腰间的,先前元疏所赠的昆山壁。那昆山壁已被她用上好的丝线束成了一个吊子,用作装饰,这些日子来视若珍宝。 元疏说到底,还是个恣睢佞臣。 一手借力打力,嗜血杀伐,自私冷漠无情,视人命如草芥。 不远处的元疏留意到了她的目光,将视线转过来,仅须臾之间,解清规便将目光挪开了。 解清规拱手,诚恳道:“皇伯父,儿臣听闻,司天监五长老暴毙一案,是在这月十六发生的。” 孟帝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解清规继续道:“然则此事发生时,清规尚在昏迷之中。” 身旁的大理寺卿见事不成,出言大声反驳, “敢问郡主,你如何证明?” 解清规不卑不亢:“山鬼司巫医可证。” 第49章 竟敢诬陷一朝郡主 听闻解清规此言,金銮殿上当即一片惊叹。 大理寺卿冷哼一声,“郡主当真是撒诈捣虚张口就来,谁不知山鬼司巫医千金难求,向来只做分内之事,又怎会到将军府去做郡主的大夫。” 此声过后,堂下附和的声音不少。 解清规再度瞥了一眼元疏,他的目光就始终停转在自己的身上。这一次,解清规没有逃避,而是与他两两对望。 她尽可能地让自己的眸中没有异色,看起来并未识破他的真面目,好取信于他。 山鬼司巫医她未必能请来,元疏却可以。 半晌缄默,大理寺卿自为胜券在握。 “郡主这是无话可说了?” 解清规充耳不闻,一味看向元疏,他竟是面色淡然,始终不为所动。 见此状,解清规眸子暗了暗,羽睫更为深邃的眼睛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 果然。 她有些黯然伤神,不过也仅是有些而已。 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 解清规早就猜到了,猜到元疏会在这般生死关头与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往日温存恩情尽数化作幻沫泡影。 他要独善其身,要顺遂孟帝的意思,如今孟帝显然与大理寺卿一丘之貉,想借势叫如日中天的将军府陷入萎靡,万般机会都是不可失的良机,元疏得荣荫全靠孟帝信赖,他又怎能为了她将自己放进困境之中呢? 解清规忽然就笑了。 她区区十六岁的少年人,还轮得到这些人趁着爹娘不在的时候,针锋相对。 某种意义上,也算看得起她。 见解清规良久不作声,孟帝装得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道:“清规,你诚实交代,大理寺卿所言,是否属实。” 解清规记得山鬼司凡非绝密行动时,出勤俱有记录,故而巫医也不例外。再者说,巫医到将军府一事,街坊之中知情者不在少数,皆可为证。 她正欲说话自辩时,殿外的御前侍卫忽然高呼。 “陛下,山鬼司巫医求见。” 解清规稍稍讶然。 难道元疏早与巫医对好了策略,孟帝意欲迁罪,本就在他的计划之内? 她看向他,这一回,元疏已然收回了目光,静自待着。 解清规只能看见他清峻的身形,无以从他的面目神情去猜测什么。 而孟帝眼眸微动,“准见。” 得了允准,穿山鬼司特有黑衣黑面鬼魅纹样官袍的巫医走进金銮殿中,向孟帝端正地行了个跪拜之礼。 “山鬼司巫医,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巫医站起身来,并不多看解清规与元疏一眼。 他只兀自说道:“禀告陛下,臣确为郡主的大夫,此事不假。另,司天监五长老暴毙一案发生时,郡主尚在昏迷之中,不曾苏醒。” 解清规见他站出来为自己作证,本有些肃穆的脸舒缓了下来。 而另一边的大理寺卿就没这么好受了。 大理寺卿伸手指着巫医,目龇欲裂,“你,你休要胡言!” 巫医充耳不闻,甚至瞟都不瞟他一眼。 大理寺卿调查无果拿解清规做替罪羊的计划不成,气得说不出话来。 孟帝故作狐疑道:“此事当真?” “当真。” “可……爱卿的出诊重金难求,清规能得爱卿不吝救治,朕心悦不已。只是……朕竟不知,为何清规会有这样的荣幸。” 言外之意,若是巫医拿不出一个口若悬河的理由,那么解清规就还是司天监五长老暴毙的嫌犯,且就连巫医都有可能沦为共犯。 解清规侧目看他,颇有些担忧。 巫医竟面不改色道:“山鬼司乃陛下的耳目与爪牙,而将军府乃我朝的中流砥柱,理应同舟共济。若是郡主就此罹难,惟恐叫解将军与长公主心寒,为了我朝兴盛不衰,臣为郡主诊病救治,实为分内之事。” 他的措辞义正言辞,字字句句说到了朝臣的心里,话音未落,座下赞许之人甚多。 “之前只素来听闻山鬼司巫医寡淡无情,从不做分外之事,想不到他居然有这样的胸襟。倒是老夫以己度人了,哈哈哈……” “他说的在理啊,山鬼司和将军府都是我朝不可或缺的锋刃,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若是郡主因妖妃轻易横死,倒叫天下人寒心了。” 众臣的舆论显而易见地倒向解清规与山鬼司。 他们开始对大理寺卿的甩锅面折廷争,认为他有不轨之心,不堪此任。 议论的矛头重新转向贤妃伏容狐媚惑主,一切回到最初的原点,更有对天降刑罚之人信以为真的人,坚定认为这确为伏容恃宠而骄而殃及他人。 面对这样多的声音,孟帝心情差到了极点。 在蒋公公再一次朗声高呼示意殿上肃静之后,孟帝终于发话。 “既如此,清规,是朕误会你了。” 解清规从这言语中听不出一星半点愧疚的意思,只笑笑不说话。 孟帝看了已经有些表情狰狞,自觉身入绝境的大理寺卿一眼,仿佛恨铁不成钢,眼眸半眯着,似在斟酌损益。 良久,他对着愣生生的大理寺卿,做出一副震怒神情。 “赵德全,你碌碌无能,敷衍塞责,竟敢诬陷一朝郡主,你可知罪?!” 赵德全便是大理寺卿的名字。 大理寺卿闻言,知道一盆冷水当头泼到了自己的脑袋上,如今是穷途末路。 他面如死灰,倒也不再是一副担惊受怕的神情,只有模有样地跪了下去,半天也不答话。 若是他不曾动过要拿自己做这靶子的想法,解清规或许会怜悯,怜悯他成了伏容仗势欺人一事接二连三遭罪的受害者。 可他既然因着贪生怕死,便要随便拉一个人来顶罪,那便是一脚踏入了她的雷池。 孟帝开始给他定罪:“赵德全,朕看,你这大理寺卿也不必做了,你不配!” “可朕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你既没有像司天监监正那样出言不逊,朕念你年事已高,为我朝断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依朕之见,就……准你告老还乡吧。” 第50章 要予贤妃一个惩戒 解清规有些意外,孟帝居然并未当真要他陪葬。 但是思虑片刻,她忽然就想明白了。 孟帝想要名垂青史,想做个明君,平日里伪善至极,看似仁慈的处决数不胜数,可实际大多数时候,这些被罢免的官,并没几个过得好的。 如今,他许是想要在路上对大理寺卿动手,因为他已然没了利用价值。 大理寺卿其实倒也是个明眼人,看出了孟帝的意思,本就因年迈而有些浑浊的眼中顿时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 他颤颤巍巍拜谢孟帝,“微臣无能,甘愿领罪,谢主隆恩。” “谢主隆恩”这四个字,他说得艰难沉重。 说罢,他便拖着已然有些麻木的脚步徐徐在这朝堂舞台上退场了。 解清规目光回转。 洗清了嫌疑,她本该就此退下,可又总觉得接下来的话题,会重新落回到伏容对她动用私刑之事上,既如此,便不妨听一听朝政。 除此之外,她还很想看看金銮殿里身着三色各异官袍的这些人,看看他们有着什么样的嘴脸。 解清规询问孟帝:“皇伯父,可否允许清规听一回早朝?” 孟帝眉头微蹙,有些不喜,但自为解清规不成气候,只当她是小孩子任性。 “可以。” “清规多谢皇伯父。” 解清规拱了拱手,从殿中央视线聚焦处走开。 她作为宗亲,本该站到皇子之列中,但眼下大皇子驻守边疆,四皇子还没到上朝的年龄,唯一站在朝堂之上的三皇子,资质平庸,且没有一副好相貌,对她来说又丑又蠢,她一向看不对眼。 若是阿兄也上朝就好了。 解清规叹了口气,斟酌了一会儿,她迎面走到元疏身侧。 她一靠近,那芬芳馥郁的草木香便快速氤氲到鼻尖处,有些扰人心弦。 蒋公公见孟帝已然面露疲态,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很快,旁边有位官职不上不下的朝臣站了出来,他谨记此中事端的起因皆是贤妃伏容,誓要讨个结果。 “此间事既了,那伏贤妃之事……” 这些日子,他们这些重视三纲五常的朝臣,已经就伏容欺凌郡主一事,弹劾了无数次,如若孟帝不给出一个足以堵住悠悠众口的交代,他们必不罢休。 解清规抬眸看向孟帝,他眼神躲闪,想必今日他们又要空手而归了。 她很好奇,伏彀到底给了孟帝什么好处,让他这样百般庇护伏容,或者说伏容有什么手眼通天的本事,能让孟帝魂牵梦萦。 孟帝眯着眼,看向那位朝臣的眼中有些杀意。 他违心问道:“众卿有什么想法?” 这样的问题,近日来自从事发之后,他已然问过数遍,朝臣也给出过或轻或重的惩处之法,只是他一直置若罔闻。 到第二日上朝时,有人再度提起,又再问一遍。 解清规听说了此事后,都觉得朝臣要开始烦躁了,竟有些同情他们。 有位臣子站了出来,道:“依臣之间,应当褫夺贤妃伏氏的封号,着降位,再由伏府支费,给郡主殿下贴补些药材,如此,也算皆大欢喜。” 他的建议折中,不如一些人要对伏容处以极刑的极端,话刚说完,殿堂中赞同的人不在少数。 始终静静站在一处的伏彀闻言,竟是若无其事。 孟帝见终于不再是激烈的惩处,多少有些如释重负。 孟帝道:“后者可取,至于前者……” 他必是想说,不可取。 话未说完,便有人急得打断:“陛下,眼看解将军和长公主即将归朝,欺凌他们爱女的人却逍遥法外……若不施以惩戒,必会叫将军府寒心啊!” 此人说完,匆匆跪下明志。 孟帝不言语。 过了一会儿,他一甩明黄的大袖,“众卿先前的提议,朕会再三斟酌,予贤妃一个惩戒,今日朕有些乏了,退朝。” 说罢,他不顾座下阻拦,快步仓皇逃离。 哪里有一点疲惫的意思。 解清规摇摇头笑了笑,心里有些戒备。 就连司天监五长老暴毙都不足以让孟帝狠下心,到头来让他们白白丢了性命,她日后必将面对更多明枪暗箭。 见今日也无可奈何,朝臣长吁短叹,各自迈着步子离开了金銮殿。 很快,殿堂有些空了。 元疏挪步至呆愣在原地冥想着什么事的解清规,站在她三步之外的地方。 解清规看见他,心绪便有些忍不住颤抖。 她极力掩饰眸中的杂质,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不可露陷,时机未到,还需要稳住与元疏之间的关系。 她垂首,掩饰住不断发颤的眸子,藏在宽大羽袖中的手忍不住攥紧。 元疏定睛看她,“郡主受惊了。” 解清规莞尔假笑,“无碍。” 元疏知晓她这副模样定是被自己伤透了心,加上上回因着自己促成了孟帝纳妃,间接导致了小姑娘受苦受难,心中已然是无地自容。 他很想伸出手,抱抱她或者拍拍她的肩都可以,可他却不能。 元疏艰难吐出几个表面上看起来无何异样的字,“既如此,臣便放心了。” 迈步离去前,他的目光停留在解清规腰间的昆山壁上。 他不温不热地道:“腰佩的流苏乱了。” 说罢,他便拂袖离去了。 解清规凝视那抹渐渐远去变小的紫影,半晌挪开眸子,快步走到山鬼司巫医身侧,拦下了他。 解清规拱手道:“今日真是多谢大人了。” 巫医颔首,回了解清规一个拱手之礼,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看起来意识到了什么,并不多嘴,从头到尾寡淡至极。 解清规见他如此,也不多作无谓言语,只当巫医是个沉默寡言内向之人。 她走出殿外,站在百级大理石台阶上,周围朝臣已经几乎尽数散去,就连守门的御前侍卫都已然退下,只余下己身孤零零地站在这里。 隔着遥遥数尺,解清规重新看着元疏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她又不禁伸手去紧握挂在腰间的昆山壁。 这会儿晴空万里,算是温热,昆山壁便隐隐散着冰凉,确属叫人舒心。 只是她的心却静不下来。 解清规轻轻将流苏捋顺,同样远去。 第51章 夜探伏府 入了六月,风和日丽的时候就多了起来。 炎日炙烤着将军府书阁的窗牅,若非唤来了几名仆从在一旁扇风,又用一方铁盆盛着成块成块的冰,解清规只怕要热昏过去。 司天监五长老之时过去数日,依旧没有调查进展,孟帝索性便将它当作一桩悬案看待。 如今,它事无巨细写入了竹简之中,成了案卷搁置在大理寺的典藏阁中。 解清规纵使猜到此事乃元疏所为,也并不打算加以干涉,比起一个尚未确定的机会,她还是更在乎自己的小命,也更相信经由自己之手策划出来的谋略。 这几日她不想看见元疏,便以身子尚未恢复妥当为由,同国子学那边告了假,一连在将军府蜗居了好几天。 她日日吃着阿兄从军营回来路上捎带的冰糖水,继续白面鬼委托给自己的奇药。 时至今日,这月坠花折,算是成了。 美中不足的是,解清规查遍了典籍,也找不到具体要如何去调整月坠花折的配方用量,其中有些药材恰巧又珍稀无比,她便也只做出了毒的剂量甚微的版本。 解清规同往常一样,将香药的成品装进了一枚小瓷瓶里。 随后,坐在摇椅上发愁。 她不想去找元疏,可是自己决计找不到白面鬼,又如何能把月坠花折交与他? 而且,她不信任元疏。 前世,是元疏亲自点了山鬼司使的罪,将他问斩,如今这样重要的东西,解清规又怎能假于他手? 解清规张口吃着祺安喂过来的糖水,呆愣愣地盯着梁柱。 那件事虽未对她造成较为严重的伤害,可到底经脉受了损,她的身子骨好像比以往更虚弱了。 方才操劳半天,这会儿已经疲惫不已。 睡意弥漫脑际,可解清规却总被一缕思绪牵系着,半天挥之不去。 她无法入睡。 祺安留意到小姐不对劲,主动道:“小姐,要不奴婢去点一些助眠的香?” 解清规睨了一眼窗外,如今已经将近黄昏了。 她说道:“不必了。祺安,你去为我准备一身束袖的黑衣,要方便行动的,晚上我有事出去一趟。” 祺安不解,但还是领命下去置办了。 旁边扇风的婢女们动作很轻,整个书阁仿佛除她以外并没有旁的人一般。解清规躺在摇椅上,就着四下鸦雀无声的寂静,逐渐睡去。 直到入夜渐深时,她方才醒过来。 换上了备好的衣裳后,解清规独自出门了。 当然,身后的不远处还紧紧跟着个悄无声息的温涯。 解清规眼眸半眯,用技俩甩开了他,消失于蝉鸣与月色之中。 …… 酒巷末,伏府。 伏家本就不似寻常人家有着烟火气,原本伏容在时,好歹与伏夫人之间母女情深,时常凑在一起围炉煮茶,如今她入宫做了贤妃,伏府便是凄凉一片。 伏彀并不与伏夫人一同用膳,往往浸在书房里,兀自捣鼓自己的事情。 若无吩咐允准,无人能进得了伏彀的书房,是以从来无人知晓,伏彀一连待在书房中几个时辰,都是在做些什么。 伏彀不在书房中的时候,门外便有数位他从金吾卫军中调遣过来的精兵守着。 解清规伏在屋檐上观望良久,这些精兵哪怕一刻都没有松懈的意思。 软的不行,就只有来硬的了。 她出门之前为防万一,带了大量的毒,而眼下正值夏日,空气弥散的慢,要在室外毒倒这些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等了良久,伏彀终于从书房中出来了。 确认他委实走远后,解清规掷出一枚掺了迷香的烟信子,于混乱之中混淆视听,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溜进了书房之中。 入了其中,她立时开始找寻有用的信息。 伏府看似凄冷,实则暗藏杀机。 守在书房门前的那些守卫,到底是经历过百般锤炼,解清规的迷药对他们起不了太长时间的作用,且迟早会有旁的人察觉异常。 所以,至多半个时辰,她就必须全身而退。 伏彀的书房与常人的并无二致,无非是笔墨纸砚琴棋书画,外带一些御赐抑或他自己收藏得来的摆件,乍一看,根本发现不了任何有用信息。 解清规将搁置书卷的木架子里外翻了一遍,里面横竖都是一些经典的文书兵法。 孟夏的夤夜里的炽热不输白日,尤其是在室内,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解清规就有些发汗了。 一出汗,外加上一无所获,她难免有些开始烦躁。 解清规心想,莫不是有些什么机关之类的? 奈何她精通医毒,武功不容小觑,箭术同龄之中无人能出其右,唯独对奇门遁甲之术不通。 眼前一干摆设在她眼里,皆只是摆设而已。 解清规凝了凝眸,目光从木柜中无数个巧夺天工的摆件上扫过,逐一仔细观察,想看看这其中是否有形态突兀的什物。 她虽不通机关术,可来时也看出来这书房内外的构造有所出入,显然有一部分消失无踪了。 解清规定睛看着那高大的,顶端直通房梁的木柜。 她有预感,那木柜后面,定是暗藏玄机。 时过半晌后,解清规的目光逗留在一尊朱雀神像上。 幼时阿娘给她讲过许多神话故事,其中就讲过《山海经》中的朱雀。 传闻朱雀是天之四灵之一,乃是代表炎帝与南方七宿的守护神。百姓之中有不少倾慕其昳丽形象,而收作摆式的,可也讲究着朱雀应当摆在南方位,亦或者面向南方位。 可这伏彀书房中的朱雀,看起来精美绝伦,却有一点美中不足。 那便是他将这朱雀朝向了西方位。 如此奥妙,若非知晓其中隐秘之人,还真是轻易察觉不出来。 解清规伸手便要去试着旋转那朱雀铜像。 这时,本该静谧的屋外,却忽地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解清规心下一紧。 这会儿才过去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还不到半个时辰的三分之二,他们来得比她想象中要快多了! 她眉头皱起,索性将那朱雀像逆向旋转。 在它面朝南方位的一瞬,木柜子缓缓打开。 第52章 敢跳崖吗? 暗间中的光景不似解清规原设想中的那边,她原以为应是个陈列有致处处是不宣之秘的小房间,可看见的却是一方密道入口。 解清规迈足其中,木柜子随之关上的顷刻之间,来人就推开了书房的门。 她忙不迭从怀中掏出一枚火信,用那幽幽烛火照明。 密道很长很深,解清规粗略地估计了一番,约莫走过数十级台阶,她才抵达平地之中。 进入到平地里后,周遭便不再像阶梯处昏暗,四周分别放置着一些硕大的,看起来可以燃烧良久不灭的烛火。 烛火由四周向中心靠拢,愈发的繁密。 而在这密室的中心处,供奉着一座伟岸的朱雀神像,看起来好似是由金冶炼而来的。 解清规猛然一惊。 伏彀作为金吾卫将军,俸禄并不丰厚,尤其孟国倡导廉洁的前提下,要想打造出这样一尊金像,不知要花上几何的钱财。 这朱雀神像究竟意味着什么,才值得他这样供奉。 她在脑海中寻觅,自己曾几何时在书上看见过相关的记载,然则绞尽脑汁,也没能回想起来些什么。 解清规总觉得,伏彀的身份来历,并不简单。 她眉头动了动,摒弃杂念,开始在密室中游走。 这密室某种意义上也算空空如也,有的东西不多,解清规很快盯上了一方案桌。 她径直走过去,倏地耳闻不远处传来异动,想必是伏彀已经发现有人溜进了密室,前来瓮中捉她了。 从书房到密室底的数十级台阶有些陡峭,走起来并不容易,且夏日地底难免浮泛着潮湿,来的时候,解清规便几次险些滑一跤,是以他们要过来,需要一些时间,再加上人多势众,就更加需要稳重有序。 解清规环顾四周,找寻可以藏匿的地方。 可是这密室除了宽阔之外,几乎聊胜于无,哪怕是帘幕亦或者围屏都没有,藏身简直无稽之谈。 既如此,难道要她杀出去,凭着这副一碰就碎的身子? 巫医在照料她至苏醒时,就叮嘱过,那件事之后,更加不可轻易动武,否则便是不想要这条性命了。 解清规“啧”了一声。 大意了。 正深陷困境之时,她忽觉右方似有什么在暗暗涌动。 解清规转眸,俯下身观察,那地面上因匮乏打扫而积累的尘埃正朝着自己这边轻轻牵动。 可是在这样一个绝对封闭的密室中,地上的灰屑应当安安稳稳地待着才是。 唯一的解释,便是那边有她不知道的暗门,暗门之外,是开阔的环境,在那样的环境里,微风可以恣肆拂掠。 解清规如鱼得水,将那面墙观察了一番。 这密室中怪异的东西很少,机关的触发点要比书房里好找多了,不多时,解清规就找到了开门的机关。 按下机关,石壁松动,一道门旋转几分,留出一道可容一人通行的空间。 解清规抬步想走,可又觉得来一趟不容易。 伏彀已经知晓这密室的暴露,下次再想闯进来,就没有这么容易了,还有可能搭上性命。但眼下已经无甚时间给她用来继续端详了。 听着越来越近的动静,解清规咬了咬牙,索性抄起案桌上压在最底下的一封信笺,快速跻身离去。 石门之外,仍是一片漆黑。 但解清规明显感觉到面前有一阵风迎面吹来。 这阵微风,捎带着一丝她有些似曾相识的气味,钻进鼻尖里。 解清规朝风来的方向迈步,发现自己眼下正踩在泥地里,地上四处横生着杂乱的花草。 她再度点燃了火信,靠近那花草,在看清足下遍地都是的植物的样貌时,解清规大吃一惊。 这是……忘忧草! 难怪从方才起,她就觉得自己在哪里闻过这股味道。 紧迫的形势不容解清规去多想这里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忘忧草,追兵很快就会打开石门的机关追上来,解清规拔腿就跑。 没跑多久,她便感觉双腿有些发软。 果然,这具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若说前世双手残废是强弩之末,那么现在这幅情形就是大势已去。 方才奔袭的过程中,解清规隐约从风的涌动和时不时响起的水滴声推测出,她正处于一个山洞里。 这山洞很深,应是人为扩建过,丈量其样貌,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想来,应当是许多年前一场战役中人们躲命用的。 伏彀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当真是不容易。 解清规又拖着孱弱的身子跑了一会儿,身后不断传来重甲铿锵的声音。 眼看前方有月光若隐若现,她就快要重见天日了,后面的追兵却仍在蜂拥而上,一个劲地追赶她,解清规有些绝望。 快要越过被黑暗笼罩之地,踏入月光洒落的地方之时,解清规感到有些失力。 她咬紧了牙根,准备豁出去时,一双手拉住了她,以轻盈的轻功飞身而去。 在晚风中,穿梭在密布的竹林间,解清规仍能辨别出那人是谁。 浑身满带草木香的男人,还能是谁。 解清规别过头仰视他,但只能瞧见对方的下颌。 因为他实在是太高了。 解清规道:“先生……” 元疏轻轻“嗯”了一声,瞥了一眼身后源源不断的追兵。 他说道:“你草率了。” 元疏所言极是,解清规并不反驳。 伏彀并不是吃素的,在发觉有人闯入书房之后,立即就调动了死士潜伏在密室出口外的竹林处,眼下除了身后那一队人马之外,两边还有围堵而来的人。 也就是说,他们除了往前面逃,并无别的去处了。 解清规额上因着紧张,略有些青筋突起。 这原野并不很大,时过半晌,解清规惊觉前面已没有去路了。 在前方,俨然是一个断崖! 解清规抬眸看向元疏,却是迎面撞上了他垂下来的目光。 元疏柔声问她:“敢跳崖吗?” 解清规:“啊?” 元疏:“没有别的去路了。” 现如今,活脱脱就是前有悬崖后有猛虎,若是落入伏彀之手,必将丧命,更不必肖想什么阻拦惊昙之变了。 比起这样,解清规还是选择相信元疏的武功。 “跳就跳!” 第53章 伏彀不简单 说时迟那时快,解清规话音未落,元疏便伸手去揽过她不经一握的腰肢,将小姑娘紧紧抱在怀中,朝悬崖口一跃而下。 断崖的风要比山林之中的更加狂妄。 解清规脑袋上别着头发的簪子被强风击落,三千青丝散落开来,扫过元疏的脸颊。 他们自陆上掉落良久,元疏都不曾有什么反应。 解清规有些急了。 他这是想做甚?! 毫无准备就往悬崖下跳? 就着来势汹汹的重力,她说不出话来提醒他,方才因紧张而抓着对方小臂的手不禁用力,便是这一瞬,元疏看好了时机,一缕丝线自袖中射出,其顶端缠着的尖刃精确无误地钉进了山壁里。 丝线将两人吊在半空中,元疏稍一使力,抱着解清规飞向了半山腰的一方平地之中。 从刚才的危机重重,到现在的安定下来,解清规始终丢了一半的神识,直到安全了都尚且有些惊魂未定。 解清规找了一个石墩子坐下来。 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有些幽怨的眼神看向元疏。 元疏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处之泰然的模样,和当初自己用箭指着他时简直一模一样,解清规见到他这样子就来气。 若非她不能轻易动武,否则…… 她真想把他给揍一顿! 有此念想,解清规终于是渐渐冷静了下来。 见元疏朝自己走来,正张了张嘴需要说些什么。 解清规先下手为强道:“清规知道自己鲁莽了,可先生这回也没好到哪里去。” 说罢,她撇过脸。 她不用想都知道,元疏定是又想说她行事草率了。 而且,有了司天监五长老暴毙一事后,她自为看清了他的杀伐横生的内心,总有些膈应与他相处。 索性就装作撒娇赌气,骗一骗他。 不过……元疏的武功当真是高。 这山壁的石质很是坚硬,非人力所能轻易击溃。 可元疏竟能在坠崖的绝境之中,轻易用那样一缕丝线绑着的暗器,扎进山壁之中。 经此一事,上回她在黑市之后遭遇神秘黑衣人时,所看到的景象——元疏用几回合就令其人败下阵来,想必只是凤毛麟角。 一想到自己差点和他硬碰硬,解清规就难免发毛。 元疏在她身旁坐下,声音冷冽:“臣对这座山略有了解,早就估量好了应在何处脱困。” 解清规:? 她扭过头去,呵呵假笑了一番。 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不就是一介文臣,为何对上京城附近随便一座山这么了解? 这些信息,不应当是常年出公务在外的武臣,方才能够掌握的吗。 元疏看出了她心中有疑,便信手拈来了一个解释:“司使大人不吝赐教的。” 解清规继续假笑:“您还真是勤学好问……” 她面目和语气里的托词痕迹太过明显,元疏倒也不管她,毕竟在他的眼里,解清规就是一个小了他十岁的妹妹。 两人静默下来。 解清规并不问他缘何这么巧合救下了自己。 个中缘由,无外乎她甩开了温涯,而温涯立即跑到少师府去通风报信了。 依据元疏那算无遗策的本事,要从她出门的大致轨迹,以及前提条件,猜出她去了伏府,并不是一件难事。 只是,解清规心里有一种,不论自己怎么做,都始终逃脱不了他的手掌心的感觉。 日日被元疏这样监视着,他不在的时候,自己根本做不了什么;当着他的面之时,就更加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了。 解清规抿了抿嘴。 这样要她如何防患于未然? 她本还想着将从伏彀密室中偷出来的信笺藏严实了,回到将军府再看。 可事实是,这显然是无用功。 索性就直接拿了出来,正好用来当取信于元疏的一个方式。 解清规拆了那信笺,主动道:“先生,这是我从伏彀那儿顺过来的。” 元疏睨了一眼,另开话题:“郡主为何会对伏彀起疑?” 他这是想试探自己的城府呢。 解清规抬眸回应那双直视自己的双眼。 元疏的眼眸很是澄澈,表面上乍一看,像是一潭不染纤尘不沾淤泥的清水,皎洁净透,可只有仔细看才知道,那里面暗藏着太多的东西。 解清规并不打算装疯卖傻,那太明显了,且自己早就在元疏面前展现过心机的一面。 她作势斟酌一二,旋即回道:“清规认为,伏彀不简单。” 当然,能爬上高品阶官职的人,都不会简单。 可伏彀不是一般的复杂。 “说来也巧,他与我父亲相识于十八年前,这并无什么异样,可又恰巧是崇庄皇后驾崩的那年。” 元疏眯了眯眼,“郡主是觉得,此事并非巧合?” 解清规颔首,被他这洞穿一切的眼神看得有点不舒服。 她说道:“嗯,而且,我父亲是在战场上救下的他,后来将他收入麾下。可清规听闻,那战场数年之前就已经死伤无数,数以千计的人曝尸荒野,简直宛若一座人间地狱,说是乱葬岗也不为过。”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是以,与其说是我父亲偶然救下了他,倒不如说是他在那里等我父亲。” 这些事情,从前解清规从未觉得有何不妥,如今深想起来,竟是细思极恐。 解清规想起那密室中的摆设,“先生,你可曾听闻,有哪个氏族信奉朱雀吗?” 她读书不多,可元疏博览群书,此事问他,说不定能得到答案。 元疏反问:“朱雀?” 解清规道:“伏彀书房中开通暗道的机关,正是一尊朱雀铜像,而在暗道尽头的密室里,供奉着一尊比我还高的纯金朱雀神像!” 她站起身来,比划了那朱雀的个头。 不等元疏回答,她又接着道:“还有,在他的密室之外,那个山洞之中,种着数不胜数的忘忧草。” 此言一出,神情始终寡淡至极的元疏,蓦然间露出了一丝讶异。 元疏瞳孔微缩,“忘忧草?” 一瞬之间,他脑海中逐个繁乱分散的点,须臾连成了一条条紧密勾结的线。 第54章 郡主不信任臣? 信奉朱雀神的人甚众,这不算什么,可伏彀偏偏与这么多的事情牵系在一处,那就不再是巧合能解释得通的。 看来,伏彀约莫就是蜀国这么多年来遍寻无果的西陵氏遗孤。 至于解清规口中的古战场,想必就是四十年前孟蜀大战的战场,伏彀确如解清规所言,蛰伏多年,一直在等候一个良机。 一个可以堂而皇之接近孟国朝堂的良机。 此外,伏彀也是他这么多年来,苦苦寻觅的仇敌。 ……杀母仇敌! 伏彀能够步步高升,一方面是因为深受解将军的重用,而另一方面,则是向孟帝进献了月坠花折的真正用法。 有此投名状,还愁荣华富贵吗? 元疏低低冷笑了一声,在解清规犹疑的目光中走出去。 他远眺着在山环之中哀啼的飞鸟,满目凄凉。 世人皆道孟帝与崇庄皇后十年生死两茫茫,伉俪情深矢志不渝,可他们不知道,害死崇庄皇后的凶手,正是孟帝。 事成之后,他不顾幼子无辜,接连将二皇子黎兰烬也一并丢弃在民间。 可笑孟帝自诩老谋深算,竟连自己信重的少师姓什么都没留心。 孟国崇庄皇后,名岺,字云微,姓氏元。 元疏的元。 而他,就是那个“年幼夭折”的二皇子黎兰烬。 本来元疏姑且对孟帝明明深爱崇庄皇后,这些年却没少与他人言笑晏晏而有疑,或者说是对他抱有一丝希望。 可若不是金丹损体,他还真没机会知道,孟帝这样重视伏家。 元疏敛了敛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来的戾气,转头面向解清规。 “郡主的月坠花折做完了吗?” 解清规看着他,总觉此人身上藏匿了什么。 可她什么也看不清。 就像前世至死她也看不懂元疏一样。 解清规愣愣道:“做完了,可……毕竟时过多年,清规对坤宁宫的残渣判断并不精准,只能做出毒效甚微的成品。” 白面鬼来找她时并无吩咐,可她想想也知道,对方意在要自己做出真正的月坠花折之毒。 她想,多半是需要用来引蛇出洞。 所以这些日子的实操,解清规始终是奔着毒,而非香去做的。 元疏颔首,指了指她手上展开了一半的信笺,“那上面写了什么?” 虽然这样问,可不论写了什么,他都已然不甚在意了。 眼下真相分明,他明确了自己要复仇的目标,这余下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增长他的仇恨而已。 元疏将涌动的情绪藏得很好,淡然重新坐回解清规身旁。 解清规其实挺不想靠近他,总觉得他身上那股香气有乱人心弦的效用,但还是忍住了不往旁边挪动。 她闻言展开那封信。 这时候解清规才惊觉,这信纸和信封浑然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东西,信封是崭新的,可信纸却是陈旧不堪,仿佛风一吹就会碎裂。 解清规偏转了一下身子,侧过来用元疏这人形盾牌抵挡着风。 这一瞬间,因着两人离得太近,解清规脸几乎贴上元疏,不过这其中多少有些故意的成分。 她愣了片刻,脸居然情不自禁地红了。 解清规拍拍脸,告诫自己一定是他身上那股草木香的效果。 她有意抬头看了一眼他的反应。 这种情形,元疏脸上居然不光没有羞怯,就是连嫌恶都没有,简直一个不近人情的冰块! 好歹给点反应啊。 解清规灰溜溜地拉开了少许距离。 感觉在元疏的眼里,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 她开始看那信笺里的内容。 上面的文字在旁人看来是奇形怪状,解清规初读时也有些生涩,可在多年之前,师父教她学识时,曾经有一记载了一种邪药的书籍,上面就是这样的文字。 那邪药名为“忘川散”,如今想来,解清规隐约记起那邪药有抹去他人记忆的作用,其中一味关键的药材,也是忘忧草。 看来,这忘川散,与月坠花折,应是系出同源。 西陵氏还真是专门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没准就是因为做的恶劣事迹诸多,这才遭了天谴。 解清规看着那上边歪七扭八,形态诡谲的文字。 时隔多年,解清规有些忘了,但忘得不多,能有一句没一句地拆文解字,识出这上边是什么。 解清规惊呼:“这是月坠花折的真正用法!” 此言一出,元疏那始终安之若素的脸上,终于给了点实质性的反应。 元疏颇有喜色:“既如此,那便有劳郡主了。” 解清规颔首,将纸上的字眼草草扫了一遍,大多数她都并不认得,不过说来也巧,当年从神医谷回来之后,她觉着那邪药本有趣,特让师父注解了一番。 若是回去逐字逐句地对,没准真能看出其意。 高兴了一会儿,解清规倏地想到了什么。 她向元疏问道:“此药制成之后,我该如何找到司使大人?” 言外之意,她不信任元疏,怕经由他手,这药便被他拿来胡乱害人。 元疏轻松把话里的话听了出来。 他反问:“郡主不信任臣?” 闻言,解清规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她。 她的那点小心眼,在这张尚且有些稚嫩的脸上,实在是太过于明显了。 解清规恨自己没长着一张成熟的相貌。 她咬了咬牙根,心里叹了口气,脸上挤出来一个和这副模样颇为相称笑容。 “怎么会呢?先生救了清规这么多回,清规自然信任您。只是,月坠花折毕竟事关重要,清规觉着还是亲手交到司使大人的手上较为稳妥。” “上回您陪同清规在南郊遭人刺杀,此事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所以这一次,便不想先生再冒一次险了。” 解清规的这张稚子的青涩脸蛋上,偏偏长了一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 她说这话时,眸子眨巴眨巴,灵动得就像是在清潭中游跃得锦鲤,满是恳切,想要取信于元疏的感觉。 元疏被她这样盯着有些不自在,抬手遮住了解清规的眼睛。 他另一只手将她手中的信笺折叠好,放进信封里面。 “巧舌如簧。” 第55章 先生可曾想过婚配 解清规撅了撅嘴,一脸无辜。 不过,刚才元疏捂住她的双眼,是不是意味着他内心有些动容? 念及此,她莞尔一笑,得寸进尺道:“学生再能言善辩,可不都是先生教导有方么。” 元疏睨着她,总觉小姑娘半月未见,又变了一种心性。 又或者说,她本来就这样顽劣。 元疏故作冷声道:“郡主与其在这里同臣多费口舌,不如想想该怎么不让解世子忧心。”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解清规猛地看向外间,天色已经黑得可怕,在这深山峡谷之中,仿佛随时可以对误入其中的人收取过路费。 她这回出来可和上一次不一样,为防万一,她谁也没说,就连祺安都不知道她出来是做什么的。 若是阿兄问起,她该如何交代? 解清规望着山色目瞪口呆。 而元疏瞧见她一双沾满算计的桃花眼露出这副意蕴,终于是有些满意地面色舒缓下来。 这才像话。 解清规长叹一口气,想问元疏何时可以带她离开,可刚想开口,忽觉肩部传来一阵隐隐的痛觉,紧随其后的,是有些锥心的刺痛。 她眉头一皱。 莫不是方才落崖的时候被什么刮伤了? 她出门在外有随身携带伤药的习惯,若是皮外伤,这倒不成问题,可…… 解清规瞥了一眼元疏。 本来和他待在一起就有些叫她为难了,难道还要当着他的面脱衣服吗。 坐在一旁的元疏感受到了她的目光。 元疏问道:“怎么了?” “我……” 刚说出来一个字,肩膀上的痛楚就愈发的明显,解清规刚到嘴边的话忽然又咽了回去。 解清规捂着肩膀,疼得龇牙咧嘴。 半山腰的山洞虽视野开阔,月光长驱直入,可毕竟解清规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如今仔细一瞧,元疏才发现她肩部的衣裳已被鲜血浸湿了一部分。 “郡主,失礼了。” 在解清规略为茫然的目光中,元疏探出手。 解清规拦住了他,神情窘迫,有些难为情,“先生……” 元疏拉开她的手,与之四目相对,眸中是认真的意味。 元疏道:“之前郡主把臣骗到三里客栈时,臣就已经见过郡主的肌肤了。” 这山洞中没有合适的枯木与干叶子,否则可以用来点火照明取暖。 元疏点燃了一枚火信子。 解清规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羞红了脸,她只觉脑袋有些许的发热,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奇怪,这人说起这样的话来,一点暧昧的意味都没有。 他清冷禁欲的名声真不是空穴来风。 难怪无论自己怎么撩拨他,他始终都是一副没反应的死样子。 解清规从怀中取出带来的伤药。 可将装伤药的锦囊掏出来时,解清规才发现,方才撞击的时候,她带的伤药因为容器硬度不够,已经碎裂开来了。 陶瓷的碎片与药膏鱼目混珠,融为一体。 用这样的药膏去上,恐怕她就不是肩膀受伤这么简单了。 解清规咂舌了一下。 依据方才那样的疼痛程度,不必亲自看,解清规就知道那刺伤是几乎深入到了骨头里,所以才是缓缓现形且又隐隐约约,揪着一个点的刺痛。 眼看还不知何时回得了将军府,解清规难免有些绝望。 正当她以为自己又要落下一个旧伤之时,元疏忽然取来了一枚小瓷瓶。 解清规知道,那是之前自己抓伤他的手时,为了补偿而连夜研制给他的。 想不到他居然随身携带。 元疏道:“脱衣服。” 他本就宛若玉石击山的声音,在这片黑夜里,显得更加深幽而冷。 即便是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还是很无趣。 解清规“哦”了一声,解开了腰带。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肩膀那一部分的衣裳,因为时间久了,血肉与衣服有些粘连,脱衣服的时候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咬紧牙根。 太疼了。 元疏将手中照明的火信子递给解清规,仔细观察了一番那伤口,从里袖里撕下来一块布料,小心地擦拭解清规肩膀上流的到处都是的鲜血。 他的动作很小心,可解清规还是疼得有些耳鸣。 她不断发出“嘶”的声音叫痛。 元疏很心疼,可眼下条件有限,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姑娘忍受疼痛。 他拧开瓷瓶蘸取了一些药膏,如履薄冰为她上药。 好巧不巧,那一点朱砂痣,恰恰避开了伤口,在夜幕中又增添了一些上次在三里客栈时没有的奇妙感。 元疏凝了凝眸,告诉自己她是他妹妹。 比自己小十岁的妹妹。 他心思澄澈,很快摒弃了杂念,专心致志给解清规抹药。 可解清规冷不丁来了一句:“先生可曾想过婚配?” 这句话来得突然,元疏哪能想到解清规居然口不择言,什么都敢说,为她上药的手一颤,又是弄疼了小姑娘。 解清规:“啊——” 元疏眉头一动,开始谨小慎微,生怕一会儿她说出更逆天的话来。 “问这个做什么?” 解清规忍下还在蔓延的痛感,嬉皮笑脸道:“这世间许多男子方才弱冠之年,就已经娶妻生子了,可先生竟一点念想都没有,清规想着先生如今事业有成了,家中又无人作伴,何不寻个漂亮姐姐……” 元疏打断她:“志不在此。” 解清规追说:“那先生志在何方?” 她桃花明眸闪烁,在火信子的微弱光线中,也不输白昼分毫。 实不相瞒,这才是她真正想问的。 她好奇很久了,元疏笼络势力,玩弄朝政,最终的目的到底在哪里。 说他贪财好色吧,可他那少师府简陋的很,一应设备好像都是秉持着有得用就行的原则,也从来不近女色。 说他豺狼当道吧,可他在朝堂之上又并未明里暗里地去针对谁,把控谁。 就说那司天监五长老,成了倒霉催的,被他手段残忍地杀害枉死,可她不知内情,倘若他们之间有她不知晓的因果恩仇,那就更不是自己该置喙的了。 既然如此,他究竟想做些什么呢? 第56章 先生,清规倾慕于您 山洞须臾间陷入死寂。 元疏志在何方? 若是以前问他这个问题,他或许还能答上几句,无外乎东拉西扯。 可是如今,一切真相水落石出,他知道了害死母后的凶手就是孟帝,以前的幽怨与不解便都化成了恨。 但是舍小家而顾大家而言,孟帝在位期间除了杀害他母亲之外,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且吏治清明,孟国一度呈现繁荣景象。 现在只是孟帝年迈,难免昏庸而已,试问前朝多少年轻时为万世所赞颂的明君都逃不过这老来堕落? 若要他弑君,他是做不出来的。 这与他心中奉为信条的道义相悖。 辗转之间,元疏竟不知自己现如今应该置于何地了。 可笑自己追寻真相多年,一切水落石出之后,居然连自己都无法接受,更无法做到像敢爱敢恨的世人那样,向罪魁祸首复仇。 元疏看着解清规伤口的眼眸忽然有些涣散,这是他从前决计不会有的模样。 元疏踟蹰片刻,为解清规抹好了药。 他边将药瓶收好,边喃喃道:“我……臣不知。” 他用“臣”作自称,是在告诫自己,摆正位置。 往事已逝,他现在终究是元疏,而非二皇子黎兰烬了。 解清规发觉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他的雷池,抿了抿嘴,不再带着阴阳怪气的语调,柔声道:“先生,对不起。” 元疏并不怪她。 他只怪自己优柔寡断,这些年来的自诩清醒成了笑话。 元疏强行掩盖住声调中的凄凉之意,耐心回答解清规的问题: “臣不过天地间匆匆行客,孤身来到这上京城,最后孤身地走,并无不妥。” 他说罢,无声叹了口气。 在解清规的印象中,他的确算是人如其言。 来历不明,身畔无人,除了是山鬼司使门下之外,仿佛他与此世无任何牵系,若是人间蒸发,都不会有人留意到分毫不测。 而且,他和山鬼司使从未并肩出现过。 每一回见他,他都是孤身一人。 解清规想凝视他,可又怕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神情,最终进退失据,目光竟一瞬间与抬眸的元疏交织在一线上。 元疏到底是个绝对清醒的人,短短一时,就已经理清了思绪。 他反客为主,反问道:“那郡主呢?可曾想过再寻新人,志又在何方?” 解清规一时语塞。 本来她这样问只是想勾一勾元疏,看看他的反应,谁知此人竟这样会现学现用。 她还真让他给问住了。 重生之后,解清规满心满眼都是复仇,虽然手段还不大成熟,但她于万事皆是愿意不顾一切地去尝试。 可至于婚嫁,她前世已被常子深伤透了心,对男女情爱不再执着。 她只求好好守候家人,让将军府不在奸邪之人的算计下分崩离析即可。 但是,这些事之中,隐约有一个她拿捏不定的变数。 元疏就是那个变数。 解清规壮了壮胆子,用认真的眼神与他牵连着,随时欲灭的火信子将两人的双眸照得映着红光,略削弱了解清规桃花眼里的那几分算计。 她娓娓低声道:“先生,清规倾慕于您。” 眼下四下幽暗寒凉,唯有她手中的那一支火信子透着温暖,正是暧昧的好环境。 可元疏竟骤然起身撇过脑袋,还夺回了她手中的火种。 “郡主此言,臣还真是不敢信啊,郡主自己也有昧良心吧?” 他的反应完全在解清规的意料之中。 不过,她有的是耐心。 解清规站起身,故意不穿好衣裳,摆出那因伤痕而显得更加肤白胜雪的肩膀来,走到元疏身前。 她两眼微红,那股子可怜兮兮的意思于月光下更添了一丝不可言说的感觉。 解清规声音有些软:“清规所言,皆是出自真心。” 元疏侧目,看了眼她肩上的朱砂痣,小姑娘勾自己的意思实在是太过于明显了。 他眉头略皱,眯了眯眼伸手将她的衣服掀了回去,不成想衣服触碰到她皮肉时,又引得解清规触痛。 “嘶——” 元疏见状,手足无措,“抱歉……” 解清规睇了他一眼,很快将那阵疼痛忍了下去。 元疏看着面前这娇小的人,她身上约莫有种坚毅之感,与这弱不禁风的身形格格不入。她看起来很是独立,可有始终在渴求他人的关怀。 她那这伤口明明几乎深入骨髓,可对小姑娘来说就跟玩儿似的,仿佛她曾还受过要比这严重千百倍的伤。 难道那就是离魂症的来由吗? 元疏很想知道个中缘由,可又总觉那样会僭越。 他冷声道:“郡主对臣有戒备之心,又怎会倾慕于臣呢?” 秋月湖之事后二人的相交比以往多了许多,可元疏从始至终,都只在解清规身上感受到了戒备与试探。 她纵使有事相求,也从未是依赖的意思。 元疏起初很想知道,他们之间究竟隔了什么天谴,让一个区区十五岁的姑娘这样警惕。 可现在,解清规这样说,便又是另一种用作稳定自己的手段。 她到底在怕他什么? 元疏垂眸看着只到自己胸脯那么高的女孩儿,颇带些审视。 解清规竟也毫不避讳,“先生此言差矣。” “仰慕一个人,并不代表对他就没有防范。若仅是心悦之人就如此了,那这世间惨遭夫君背叛的女子,岂非都要悲痛欲绝地跳河了?” 解清规从不觉得,爱一个人就要全身心地扑进去。 她先前之所以生活圈中只有伏容与常子深,究其根本,只是因为孙嬷嬷扣下了沐悠澜等人递给她的所有请柬。 这才渐渐与外界隔绝罢了。 所以,前世在惊昙之变,发现身边与自己一同长大,真心相托的青梅竹马的背叛时,解清规也没有悲恸黯然地一头撞死在石狮子上。 她当时是真的很想活下去,哪怕吃泔水也要活下去。 纵使始终被囚禁在常府,没有什么复仇的机会,她也要等候良机。 可唯独他向她提的最后一个要求,她是万万做不到的。 现在看清了元疏与惊昙之变无甚关系,只是单纯狼子野心,她才愿意当真用男女之情去尝试稳定他。 第57章 是时候让他来做掌棋人了 听完解清规所言,元疏笑了。 元疏道:“郡主能这么想,甚好。日后能免受些情情爱爱的苦。” 他这么说,一方面有欣慰之意在里面,而另一方面,则是躲避解清规口口声声的倾慕之心。 偏偏解清规矢志不忘刚才挑起来的话题,“所以,先生要回应清规的心意吗?” 元疏看着她那双明亮的双眼,再一次侧过身与之拉开了距离。 “臣并无成亲的打算,而且,臣只将郡主当作妹妹。” 他所说的,是真的。 入京这些年来,他到底是身居高位,身边没少有女子转悠,可那时他满目都是向上爬,查清真相,为母后求一个水落石出,哪有什么男女之情。 而若没有当年的事,他自当还是二皇子黎兰烬,是解清规的表哥。 虽然世俗并不在乎表亲成婚,可在他的眼里,这小月儿就是一个小了他十岁的,不成熟的小姑娘。 解清规将他的话放进脑中冥想了一下,元疏好像并没有扯谎。 他是真的不想成亲。 不过很快解清规又想起当初,在三里客栈,他面对自己的撩拨毫无反应,平日里的小动作也就这么纵着她,丝毫不恼不怒。 他…… 该不会不行吧? 解清规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向他,正逢元疏回过身来。 见此情形,元疏眼眸半眯:“郡主这是什么眼神?” 每逢他眯眼,解清规便能从中感觉到一丝锋锐,还有自己的心思被轻易洞穿的感觉。 虽然元疏铁定想不到她这会儿在想这个,但她还是有些心虚。 解清规有些尴尬,假笑道:“没有没有,清规可不敢胡思乱想。” 话刚脱口而出,解清规就恨不得马上把嘴捂上。 她这未免也太口不择言了! 元疏一眼就看出这小姑娘方才一闪而过了个奇怪的念头,虽他猜不到是什么,但她那点心思在这张稚嫩的脸上实在是太过于明显。 元疏说道:“郡主下次说谎,还是斟酌一二为好。” 他走出去,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 解清规夜闯伏府的时候,就已经是夤夜了,而后在书房外头应是静候良机了好一阵,又在书房和密室里各待了一段时间。 这会儿虽不知时辰几何,但元疏猜想,应该不早了。 密布的绵云将长月遮去了大半,山里的鸟雀大都回到了自己的窝巢之中,进入安眠,整座山离了月照与鸟啼,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 他并不喜欢这样伸手不见五指,漆黑的环境。 被孟帝丢弃至民间时,他曾很长一段时间活在苟且偷生之中,时常要待在这种环境下。 这样的环境,毒蛇猛兽随时便会通过敏锐的嗅觉和感官,扑面袭来。 曾有几度,他都差一点活不下来。 元疏蹙眉,回到解清规身旁。 “今夜太晚了,外面也不安定,委屈郡主在这山洞中,小憩一夜,明日臣自当护送你回府。” 方才元疏在打量外间时,解清规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两眼,确如他所言,外头本就地势复杂,若是就着黑夜贸然赶路,恐怕会有千难万险在等着他们。 解清规点点头,“好,听先生的。” 正如方才无以拾取足量的干枝叶用于照明取暖一样,这山洞中也并没有适合躺着的地方, 解清规环顾了四周一下,最后还是回到了那石墩子上,靠在石壁上磕上双眼,开始尝试入眠。 元疏与她隔了一个人的距离,阖目环腿打坐,看起来倒是安逸得很。 无人知晓,他内心正想着今后该何去何从。 他姑且做不到弑君这样的事,但伏彀,或者说西陵彀,他是一定要杀的。 而且,伏彀其人在孟国卧薪尝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是区区做一个金吾卫将军就能满足的?可想而知,他的野心并不小。 西陵族是四十年前孟蜀大战中唯一的牺牲品,恐怕伏彀正同时恨着蜀国与孟国。 伏彀这些年来,在朝堂上的作风可谓是铲除异己,睚眦必报,假以时日,他韬光养晦够了,必会向蜀国皇室朱氏与孟国皇室黎氏掀起复仇的怒火。 既如此,那么接下来的诡谲风云,就不是设想可以度量的了。 这盘棋在下的过程中,必会有数不清的人为其迫害,元疏定要阻拦这一切。 是时候,让他来做这棋局的掌棋人了。 思量良久,元疏终于是找到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至少没有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他心中略微有些喜悦浮泛出来。 也是逐渐静下心来。 可刚刚冷静,却有个人再度扑上来,扰乱了他的心弦。 解清规半睡半醒的,身子支不起来,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了他的腿上。 元疏瞳孔微沉。 他年少时经常漂泊在外,养成了一些夜视的能力,在黑暗中能看见的东西要比寻常人多一些。 这会儿他清晰地看见了解清规巴掌大的小脸。 前不久坠崖的时候,解清规用来束发的簪子不慎掉落到了谷底,眼下小姑娘的墨发三千恣肆随意地散落在脑后,各有其行。 其中有几缕搭在脸上,挠得她有些痒,睡得很是不安分。 元疏伸手,动作轻盈地将她脸上的发丝拨到一盘,而后又无声无息地将她拖地的头发抓上来,把沾到的尘埃掸去后,编了一个小麻花辫。 麻花辫有些歪。 元疏将它拆了又重新绑了一遍,结果比方才更歪了,索性放弃挣扎。 他没有给小姑娘弄头发的经验。 元疏把那小麻花辫放到解清规的身上,而后由着她将自己的腿当成了枕头,进入安眠。 …… 第二日,他们是被早晨的猿啼吵醒的。 解清规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元疏身上,本就没睡清醒的她无比慌乱无措,连忙站起身来在原地打转。 不过她很讶然,昨夜在这种鸟不拉屎的环境里,周围又危机四伏,她居然没有梦魇。 难道是因为元疏……? 不不不! 解清规摇了摇头,眼见元疏睁开了眼,面色仍是窘迫。 解清规怯生生道:“先生……昨夜我,我不是故意的!” 第58章 郡主若喜欢,臣便喜欢 元疏戚戚注视着她,活动了一下脖颈。 他忽然起心想逗逗她,于是道:“无碍,郡主若喜欢,可以多躺一会儿。” 解清规果然窘迫,而这会儿已经天光大亮,没有黑暗遮盖她的面红耳赤,她忙将身子转过去,拍了拍自己的脸。 “先生什么时候学会开玩笑了。” 元疏看见她这副模样,便是自己得逞了,唇角轻轻勾起。 经过昨夜,深思熟虑一番过后,许多事情他都已然想明白了,心情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元疏起身道:“在郡主的眼中,臣得是有多无趣?” 他知道自己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时候多了去了,却没意识到自己在他人眼里,是个连玩笑话都不会说上半句的形象。 可解清规哪里敢说他无趣? 她莞尔,“不无趣,不无趣。” 元疏知道她正勉强应话,也不为难她,笑道:“郡主若是休息好了,我们这便启程吧。” 话题回到正轨,解清规如释重负点了点头。 其实她姑且有些累,昨夜逃到这里时,她估摸着已经是大半夜了,而后又与元疏相谈了好一会儿,方才入睡,而且今日一大早就被吵醒了。 但是她倒也委实不想在这继续待下去,要是让伏彀的人找过来,届时又是一场混战。 解清规跟着元疏出去,这才发现这山洞外面竟有一条蜿蜒绵长的山道。 那山道极为狭窄,仅容得下半个人的身量,且外头没有什么栅栏拦着,如若行差踏错,就是跌落山崖粉身碎骨。 她低头瞟了一眼山谷中的云雾缭绕,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 只一眼,解清规就浑身犯怵。 元疏看出她有些担惊受怕,认真问她:“郡主相信臣吗?” 解清规狐疑了片刻。 其实,她不敢信,除了家人之外,她不敢信任何人,尤其是满腔城府的元疏,他身上的心眼简直要比伏彀还多。 可元疏如果要害她,先前便有无数次机会。 没理由在接到温涯跟丢了的消息后,身入龙潭虎穴来亲自救她,还冒险坠崖在这深山峡谷中过夜,最后在离去的时候忽然来这一出。 细想起来,元疏还真从未想要伤害过她的性命。 无论他对自己好,是不是当真出自他先前所言,穷途末路时的羁绊,至少他并未对她的性命有过主意。 既然如此,她何不信他一回? 解清规点了点头,语气笃定:“我信先生。” 元疏闻言一笑,从头上解下一根系在发冠末的绸带,在解清规茫然的眼神中,将二人的手绑在了一起。 “郡主既信臣,臣必护郡主周全。” 说罢,他一只手扶着山壁,慢步前行。 他的节奏很慢,好似生怕身后的小姑娘跟不上步伐似的,是以解清规从头到尾,除了向下看时有些恐惧心之外,并未感到其他的不妥。 那绸带将两人的手束得紧密,解清规时不时便会碰到元疏的手指。 入了夏,他的手还是和从前一样冰凉,但这一次,却莫名在滚烫翻涌的心里放了一颗冰块般,抚慰了万千不安。 山壁过道很长,二人如履薄冰走了足足有一炷香有余的时间,但解清规却并未觉得很是漫长。 在走的这段时间里,她有种时间暂停的错觉。 直到双足稳稳地踩到了地上,解清规才终于回过神来。 断崖山道的尽头是这峡谷的谷底,先前在山腰中云雾缭绕,二人根本看不清底下是什么光景,直到真正身临其境时,解清规才发现,这下面简直就是一片世外桃源。 澄澈的溪水中密布大小各异的鹅卵石,不同种的树木将其环绕,放眼而去数万姹紫嫣红自由生长。 尤其那溪水最为夺目。 若非见此情形,解清规此生还不知什么叫水至清——那溪水要比上京城的护城河不知干净几何。 身旁元疏瞥视两眼放光的她,眼中含着温润的笑。 他不忍出声打扰,兀自开始解掉缠在两人手腕上的绸带。 然而,半天解不开。 方才为了解清规的安全,他将绸带绑得太死了。 解清规留意到手上的动静,蓦然回神,“先生,怎么了?” 元疏声音为难:“解不开了。” 说话之时,他仍不忘手上动作,结果却是让本就不好解开的死结雪上加霜。 元疏“啧”了一声,不再垂死挣扎,支起身子问道:“有刀吗?” 解清规犹记自己是带了把匕首出来的,就捆在长袍之下的腿间,可这会儿同元疏的手束在一起,正是与之亲近的好机会。 她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解清规不假思索,装作怔怔道:“没有。” 这一回她装得很好,演技比以往大有进益,元疏没能看出异样来,只叹了口气,索性就与解清规挨近了待着。 “委屈郡主了。” 解清规摇摇头:“不委屈不委屈。” 按理来说,这会儿算是她在占元疏的便宜,又怎能算是委屈了她呢。 元疏见她眼里都是面前的这副光景,简直恨不得融入其中,不禁一问:“郡主喜欢这里?” 解清规不成想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有些发懵,随后又立即点点头。 “喜欢,先生不喜欢吗?” 有此一问,元疏默然了半晌。 他不喜欢。 每逢处身于这样的山清水秀中,他几乎都是在生死一线,起初他尚且有性命垂危时睁眼看世间翩跹,好抚慰内心的觉悟,可久而久之,就只剩下麻木了。 他唯一喜欢的山川江河,在姑苏。 姑苏神医谷。 可即便如此,元疏还是温声首肯:“郡主若喜欢,臣便喜欢。” 此言一出,解清规有些始料不及。 方才是不是她听岔了? 元疏又不喜欢她,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有时候解清规当真是很想同他说一句,若不喜欢,凡此类事就不要来招惹她。 如此想着,她多又沉溺了这其中的光景一会儿,就被打断了。 在隔着一片柳树与山石的不远处,传来了金戈铁马的声响,父亲教导过她对于兵马的概念,就这动静,起码有百号人。 第59章 好一个一箭双雕 兵马踏碎枝桠与石屑,振聋发聩,隔着几里传入解清规耳中时,气势亦分毫不减。 解清规早料想到伏彀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即便她并未偷走什么举足轻重的东西,可想来光是看到了那朱雀神像,便可以顺藤摸瓜查到伏彀的身份,足以让她承受雷霆之怒了。 只是没成想,昨夜追她的死士也不过几十号人,而今日居然派了百号人来。 而且,看起来个个训练有素。 要知道在孟国,私自豢养大量死士,乃是要抄家灭族的重罪。 如今伏彀光是号令死士将擅闯者抓住,就派了一百人来,可想而知,他身后还有多少私兵。 除此之外,豢养死士是要花费重金的,再加上他密室之中锻造的那尊朱雀神像,解清规不禁深想,伏彀究竟涉及了多少桩贪墨案。 铁骑声仍响彻耳畔,解清规忽然有些后悔,没有选择在半山腰的山洞多呆一会儿。 那里虽然实属不毛之地,可也要比这谷底要安全得多。 只是,后悔无用。 她回首同元疏对视一眼。 元疏颔首,环顾四周找寻可以藏身的地方。 所幸这悬崖的底下不算空空如也,花草树木枝繁叶茂,一应俱全,二人很快将目光定向一棵硕大的古树,步伐轻盈往那边跑去。 起初两人尚因双手绑在一起,跑起来有些步调不一,可很快就相互适应了下来。 那古树历经不知几何岁月的生长,如今已然是参天之形,足以将元疏与解清规的身形完全遮蔽。 一身黑甲的死士愈发靠近。 元疏秉着呼吸,深知一味地躲在这里并非长久之计,那些死士摆明了是不将这崖底翻个底朝天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他一面留神死士的动向,一面寻找适合引起注意的去路。 其实,要让他在这里把这一百号人全都杀光,也并无不可,就是累一些。 但他不想让小姑娘见血。 最终,在死士离这桩古树唯有十步之遥时,元疏回首同解清规耳语了一句话。 “在这里等臣。” 说罢,他便用内力催破束缚二人手腕的绸带,以白驹过隙之势,在树影之下极速往另一边去了。 数百死士听见动静,前仆后继往元疏的方向去。 独留解清规一人呆愣在原地。 元疏这是,以身为饵? 她看着一百蒙面黑衣人朝着那边蜂拥而上,心中竟不禁生出一份压着心脏喘不过气来的惊忧。 真奇怪,明明她是那样害怕、不信任他,又为何在他罹难之时这样殚精竭虑? 解清规忽觉脑际一阵刺痛,昔日听梁祝故事入梦之时,看见的那抹白衣人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其轮廓竟与元疏重叠在了一起。 她去深想,引来的却是愈发深重的疼痛,转瞬之间,便是头疼欲裂,难以忍受。 解清规望着一众黑衣人远去,担忧元疏是否能全身而退的同时,忽然察觉,这衣服的制式,她好似在哪里见过。 沿着偌大的树干靠下来,解清规捂着不断浮泛出痛楚的脑袋,想到了什么。 这衣服的制式,不就是昔日黑市外她和元疏撞见的那个人吗?! 而且,昨夜光顾着提防元疏了,完全没去纠结,缘何伏彀会拥有月坠花折的真正配方。 若是如此,有些事情,她便可以想通了。 想来这一切事端的幕后黑手,皆是伏彀,正如当初她猜想的那样,伏彀身上暗藏着不可估量的秘密和博大的野心,且极有可能是西陵氏的遗孤。 那前世…… 前世这个时候,上京城就快要爆发瘟疫了。 这一场瘟疫,残害了无数人命,更挑起了两国之争。 解清规身为神医谷主的弟子,有能力为这些深受瘟疫迫害的百姓治病救命,可是,前世她的双手被人给毁了。 神医谷的诀窍在于对人体穴位的精通研究,其次才是药理的搭配。 本来,解清规有一双巧手,当年神医谷主便是看中这点,才破例将她收为关门弟子——神医谷素来有律,官贾之家的儿女,不可拜入门下。 她在神医谷主的教导下,几乎将阵法练到炉火纯青之地,是她最引以为傲的身之长技。 而一毁,解清规就此黯然伤神,万念俱灰。 一个跌落尘泥之中的神医,又哪能故作坚强为人诊病呢? 最终,那场瘟疫,非但毁了她一张绝代风华的脸,也彻底拉开了孟蜀的积怨,可奈何时下孟国南境多灾厄,劳民伤财,官兵也忙得不可开交。 孟国打不起这场仗,只能令七公主往蜀国和亲,由将军府护送。 她最好的阿兄,就是在送亲的路上,遭遇不测,死无全尸。 解清规的头疼逐渐舒缓了下来,眸中蒙上一层阴翳。 好一个一箭双雕。 她靠在参天古树上,想起前世阿兄意气风发地西去,想要给蜀国看看孟国的泱泱大国之气,最后却连西京城外十里都未至,就被人用一个潦草的破烂棺材抬了回来。 当时解清规哪里肯信,不顾阿爹阿娘的阻拦,硬是要看一眼那里面是不是阿兄。 她用尽吃奶的力推开了棺材盖,掀开里面的白布,最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双臂俱断,面目全非的可怖尸体。 解清规不想认,可那尸体的发冠上镶着一颗璀璨的海蓝宝,那是自己送给阿兄的及冠礼。 在小小的解清规眼里,阿兄鲜衣怒马,可又温润如玉,正如那蓝宝石,鲜艳又不失和煦,除了他以外,没有人配得上这颗海蓝宝。 在她将那海蓝宝送出去后,阿兄便托人镶嵌在了一个发冠里面。 每逢外出,无论是游玩抑或公务,皆会戴着。 “这就好像,清规一直相伴在为兄身边,阿兄看得到的,清规都能看到。” 解青哲明朗的声音回响。 一遍又一遍,解清规眼角忍不住噙着泪,环着双臂抱着腿啜泣。 她知道,这会儿不是哭的时候,元疏还在为她孤军奋战,可她还是有些忍不住。 眼泪顺着脸庞不断往下流,滴落之时,解清规下定了决心。 这一次,她要阻拦伏彀。 如若不能,至少也要在孟帝遣将军府护送和亲的时候,主动请缨。 第60章 停转的心不禁怦然 按着元疏的吩咐,解清规在古榕树下待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却仍不见他回来。 解清规等得有些急了,想去找寻他,可又想起他的话,害怕自己过去帮忙不成反帮倒忙,在树下踱步三圈,最后还是重新坐了回去。 不知为何,她竟这样担忧元疏的安危。 明明重生时还与他势不两立。 解清规缩在树荫中,在这夏日里,崖底还是一如冬日般寒冷,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衣裳,在这儿待久了实属难免有些战栗。 她开始喃喃:“元疏……你快回来吧……” 解清规盯着地上经微风掀起的落叶,就这么念叨了三遍,倏忽间,乱石遍处的地上,横生了一道斜影。 随之而来的,是依旧冰冷,但这回夹带了些许疲惫的声音。 “臣不在,就不喊先生了?” 解清规闻言,顿时欣然展颜,循声抬起头。 可在看见元疏的模样时,她脸上好看的的笑容又顿时消匿了下去,眉头皱得极紧。 眼前人依旧是眼前人,可他干净的衣裳、脸颊上,都多出了数不清的鲜血,本华美的蜀锦衣也被划拉出了好几道口子。 解清规猛然站起身来,“先生,你受伤了!” 元疏却笑了笑,“不妨事,这些血大都是别人的。” 他那张始终绷着的脸,似乎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舒缓下来,神情既不是柔和的,也不是肃穆的,而是顺其自然的。 解清规见状,便忍不住更是担忧。 但她刚想开口,元疏竟是步子不稳地向自己颤颤巍巍靠近了一步,随即便好似没有力气再兀自站稳,一只手撑在了树上。 中间还隔了一个解清规。 二人离得很近,解清规能明显地感觉到元疏的呼吸有些紊乱。 元疏竭力调整着气脉,道:“抱歉,郡主,臣失态了。” 他的神情很轻盈,轻盈地不像话,显然是没什么精力再去惺惺作态,而又信任解清规,这便愿意展露自己的弱点。 同一百死士厮杀并非一件易事,哪怕是元疏,即便不如何受伤,也会为其所累。 当下他表面看来无比放松,心中却仍在冥想这件事。 伏彀随意派出的一百名死士,武功就已经算是中上等的水平,可想而知如若他豢养的一干死士倾巢而出,必将令上京城动荡不安,恐怕其威力更是可抵千军。 念及此,元疏已没有精力再去多想些旁的东西,譬如如何布局防患于未然。 元疏凝神道:“臣已将一半死士引到这山崖中的一方瀑布,山鬼司曾在此地设陷布局,短时间内,他们成不了气候。” 言外之意,还有一半的死士已被他亲手所杀。 但元疏不会将这等杀伐血腥之事拿到解清规这样的小姑娘面前,他怕她害怕。 他换了口气,又道:“郡主大可以安心。” 他的语气,便像是在娓娓道来一件事,抑或轻哄慢哄一个孩童。 对比解清规,她如今是一脸惊慌,眉头迟迟疏散不下来。 惊慌之中,还夹杂着莫大的愧疚。 解清规低语:“先生,我不值得您这么做。” 话音未落,元疏就笃定反驳道:“值得。” 二人一个低垂着眸子,一个昂首定睛相看,目光紧密交织缠绵久久,解清规第一次觉得他的眼睛并非想象中那样骇人,而是明亮无暇,哪怕眼下元疏的双眸已因长久的厮杀而带了疲态。 解清规早就停转的心,于这时,不禁怦然。 上一回她已经问过他,为何要对自己这样好,他说是救命之恩,可区区救命之恩,真的值得他三番五次为自己筹谋,抑或冲锋陷阵吗? 回想起自己不过因为元疏害了司天监五人,便对其心生猜疑,未免有些辜负他了。 他在金銮殿上,并未站出来,也不过因为身无退路,需要仰赖孟帝而明哲保身罢了,况且后来,山鬼司巫医也并非没有登堂作证。 说到底,不过是她害怕罢了。 她怕元疏,故不敢倾心相付,不敢将信任交托于他,也不敢信他将自己当作妹妹看待。 若是男女之情,她还多少敢信,可偏偏这人是个油盐不进的。 既如此,倒不如让她主动一把。 正好,他们离得这样近的机会不多。 解清规踮了踮脚,吐息流露到元疏的鼻尖上,在这阴冷的崖底中显得有些温热。 她想去吻他。 可两人的唇甚至尚有三寸之距时,元疏就偏过头,躲了过去。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冽,“郡主,三思。” 解清规滞了一瞬,从他身前钻出来,一连后撤出几步,二人之间顿然生出莫大的距离。 她脸上意气不再是忧虑与愁然,转而化成了自矜,一如元疏平日里的淡然如水。 “先生,学生失礼了。” 解清规意识得到,自己如今的神情是如何的失态,她说完此言,当即转过身去,用力揉了揉有些麻木的脸。 其后,她露出一抹释然的笑。 是啊,对元疏用美人计,本来就是不大可能实现的事。 如今是她偷鸡不成蚀把米,怎么能转过头来怪别人不领情呢。 解清规整理了一番面目神情,又回过头来,对元疏笑问道:“对不起,先生,等您休息好了,我们便启程回京中吧。” 元疏看出了她眉眼中暗含的一点失望,其实他想予以回应,奈何这看似近在咫尺的缘中暗含了一道天谴。 他只能颔首避而不谈。 之后直至回京,除了主动为元疏施了一次针外,解清规都没再怎么同他搭话。 她有自知之明,谙知什么是自取其辱。 元疏将她送到将军府门前,也不寒暄,就顾自离去了。 解清规知道他会在拂袖之余,留意她是否安然回到府中,便佯作头都不扭,笃定往府中走去,却在走了一段距离后,她又猛然跑到檐下,放眼向那一抹远去的白影。 眸光在晨时煦阳下颤动之余,解清规发觉,自己愈发控制不住内心的情谊了。 这可不是一个好的苗头。 正心有余悸时,后面传来一道温和但阴森森的声音。 “解、清、规,昨晚你去哪儿了?” 第61章 兄长为她善后 怕什么来什么。 解清规不必回首,就知是阿兄来兴师问罪了。 她一夜未归,解青哲不生气才怪。 也不知被黑衣人与瓢泼大雨困住而不归宿的那一回,他知不知晓,不过好歹那次祺安知道她的去处,如若解青哲问起,她好歹能说得上来。 可这回,解清规去伏府的事,她谁也没说。 解清规笑呵呵地转过身来,挤出一抹难看别扭的笑,“阿兄……” 解青哲在看清她面目时,眼眸动了动,很快皱起了眉头。 他故作厉声道:“撒娇也没用,老实交代,昨夜去哪儿了?” 说话时,他的目光在解清规身上与脑袋上流转,带有一丝狐疑的意味。 解清规知道他这丝不苟言笑有佯装的成分在,遂抬起眼眸,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一双桃花眸水灵灵的,仿佛随时可以溢出泪来。 有时候,长得不高还是有好处的。 果不其然,在解青哲瞧见她这神情时,面中本就是装起来的肃然之感顿时瓦解。 解清规抓紧这良机,乘胜追击。 “阿兄,昨夜……昨夜我一时兴头起,就作了男子装扮,想着独自去街上逛逛,谁料、谁料……” 她说着说着,言语的尾调就带起一丝哭腔。 解清规哽咽着道:“谁料有人追杀我……” 说出这话来,解清规脸不红心不跳,毕竟是真假参半,也不算是她谎话连篇。 此言一出,解青哲一如她意料之中的,为之动容,脸上的敛容屏气瞬间化成了惊恐担忧。 解青哲三步化两步走上前,瞪着眼将人儿正面尽数检查了一遍,随后又想抱着清规的肩膀将她转一圈去看看背后。 岂料在右手碰到她左肩的那一瞬,恰巧挨到了她的伤口。 经过一夜,那伤口恢复了些微,可偏偏此时便是受伤最疼痛的时候。 解清规疼得龇牙咧嘴,“啊”地惊叫了一声。 解青哲见状闻声,忙不迭把手挪开。 他瞠目问道:“你受伤了?!” 解清规缄口不言,本能地环臂虚捂肩膀,生怕再度经逢意外,又生出那椎骨的痛觉来。 直到肩膀处的痛楚淡下去了一些,她的神情才逐渐缓和。 解清规低音“嗯”了一声。 解青哲眉心极紧,不再追究解清规昨夜去了何处,忙挥了挥手将候在不远处的随侍书屹招呼过来。 他先前冷厉的声音变得很是润泽,“清规,你先回房歇息,阿兄去给你找大夫。” 如此,昨夜的事算是盖过去了。 解清规怕多说有误,只点了点头,就往望舒苑的方向去了。 解青哲始终目送她远去,直到看见那抹小小的倩影进了视线的尽头与盲区,这才作罢。 不过,他还是有点在意解清规脑袋上那根歪得有些荒唐的小麻花辫。 这是她自己绑的? 解清规的身影已经不在眸中,可方才她的模样还是历历在目。 但是顾不得多想,在解青哲心里到底还是妹妹的安然无虞最重要,他当即回首,看了一眼杵在一旁候命的书屹。 解青哲:“走,跟我出门帮清规找大夫。” 书屹颔首领命,可还是挠了挠头,问:“少爷,我自己去不就行了,怎么还麻烦您跑一趟?” 解青哲睨了他一眼,随后果断伸出手拍了一把小人的脑袋。 他呵斥道:“你靠谱?” 解青哲到底是习武的,平日里和兄弟们相处也没轻没重,尤其是从小跟在他身边,一齐习武长大的书屹。 书屹被这一拍打得后脑嗡嗡,一脸茫然。 那脸上简直写着几个大字: ——我不靠谱吗? 毕竟是有着十几年过命交情的主仆,解青哲看得出来他这副神情是什么意思。 解青哲嗟叹道:“清规以前,一直活在我们的保护下,就连滚烫的茶水都被拦着不必触碰,除了八岁那年,什么时候受过伤。” “可秋月湖落水后,又是伤着手,又是伤着肩的,我总觉得,这小丫头有事瞒着我们。可若是就这么去问,她必是不愿意答,而且小丫头长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也无可厚非。既如此,便只有我这个做兄长的来为她善后了。”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 听完陈情之后,书屹也明白了解青哲的苦心,点了点头,在心下立意好生协助少爷。 解青哲想起方才解清规说,昨夜她遭遇了歹人的刺杀,可时下情急,他来不及细问,此事非同小可,等请回大夫为她诊好了伤,他还是要追根溯源。 如此想着,他凝了凝眸,往外去了。 将军府有地域优势,这上京中最好的医馆便开在不远的隔壁长街上,解青哲很快将那医馆中的镇馆大夫找了回来。 他还不忘同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带上所有最绝妙的伤药。 那大夫认得解世子,自是连连听命。 带着大夫匆匆赶回将军府后,解青哲却并未在望舒苑见到解清规的踪迹。 他拦了个路过的丫鬟问道:“清规呢?” 丫鬟答道:“回少爷,方才奴婢瞧见祺安往书阁去了,想来,小姐应是在书阁中。” 闻言,解青哲今日不怎么悠闲的眉头再度皱了起来。 他拔腿就朝书阁走去,边走边喃喃:“大早上的,刚死里逃生出来,不好好沐浴睡一觉,好好歇息歇息,去什么书阁啊。” 解青哲寻思,以前清规也没这么用功啊,怎么最近一直泡在那地方。 不多时,解青哲推开了书阁的门。 “清规,你怎么不歇一会儿?” 话音未落,他便瞧见解清规正翻箱倒柜地找寻着什么,言语的末音因疑惑而迅速低下去。 解清规见来人,顺手将从木箱子里抄出来的一本有些泛黄的书扔在了案桌上。 那案桌之下,是昨夜她从伏彀密室里偷出来的月坠花折配方。 解清规瞥了一眼站在兄长身侧的大夫,视线又定落到他的身上。 她随手扯了个还算过得去的理由:“我……我想着将军府附近就有医馆,阿兄你应当很快就回来了,这会儿若是去沐浴歇息,岂不还得劳烦你们等着。” 第62章 刺杀我妹妹还想全身而退? 解青哲却道:“多等一会儿算什么,你歇好了才是正事。” 解清规将挡在脚边横七竖八杂乱躺着的书卷挪开,迈步朝兄长走去。 她洋溢出一抹甜丝丝的笑意,用着撒娇的语气:“哎呀,人家只是觉得先看完大夫再去歇息会比较踏实而已啦。” 这一遭,兄长可谓是被她拿捏在手掌心里了,语毕间,解青哲瞬时不再深究。 他指了指那不远处的摇椅:“你去那儿躺着,阿兄给你找了上京最好的医馆里的大夫,给你瞧瞧。” 站在他身后提着一个巨大木屉子的老大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世子过誉了,能为郡主效劳,是老夫的荣幸。” 解清规沉眸瞄了一眼他手中的药箱,不消想便知道,这是兄长强人所难,要人家老大夫带上了一堆好药材,生怕给自己看伤时有什么缺漏之处。 她无奈笑了笑,依据解青哲所言,走到摇椅前躺了下去。 解青哲这才抬手示意跟随书屹一同站在书阁门外等候的大夫入内,自己也随即朝前迈了两步,开始着手将摇椅那一方平台处的束起的帷幕放下来。 祺安很是有眼力见,随着一齐放下了另一端的帷幕。 大户人家的小姐看病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要将除大夫之外的男丁皆隔在厚厚的垂纱之外,不可直视小姐的露肤。 解清规看着紫色的厚纱落下,静自躺在摇椅上。 待祺安服侍她将肩头处的衣裳褪下后,她便看着大夫拢着袖子走了进来。 解清规礼貌道:“有劳先生了。” 老大夫朝解清规颔首,“无碍,老夫定当好好为郡主诊治。” 话音落,他又朝前迈进了两步,解清规正以为他要仔细查探自己肩膀处的伤势如何,却隐隐见他的袖中泛出一丝银光。 来不及狐疑,下一瞬,那老大夫竟从袖中拔出一把刀,目龇欲裂朝她胸口处劈来! 解清规刚历经昨夜的余魂未定,以及今朝被死士追寻与元疏拒绝她的示爱,正感到六神无主浑身疲乏,时下已然没什么余力去敏捷闪避。 须臾间,那把锋利的匕首就要刺入她的要害。 千钧一发之际,解青哲拔出书屹背在身后的剑,朝这边掷过来。 他的力道之大,直砍断了那老大夫持着匕首的手腕。 血液四溅喷涌一地,若非解清规急忙闭上了双眼,恐怕便是要飞落到她的眸中了。 可即便如此,那看似风烛残年,仿佛跌一跤就会咯噔往黄泉路上去了的老大夫,居然有着破而后立之志般,竟艰难地伸出左手,要去捡掉落在地的匕首,给解清规第二击。 可他毕竟断了一只手,莫大的痛楚削弱了他的敏捷,很快,老大夫就被书屹制服在地了。 解清规听这动静,以及胸口处并未传来意想中的剧痛,便知此人被阿兄拦住了。 她睁开眼,见彩纱被长剑划破败落一地,兄长快步走了上来。 解青哲满脸惊忧,问道:“清规,你没事吧?” 原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吓得双腿一软跌坐在地的祺安也撑着身子站了起来,面中似有愧疚,仿佛在自责没能察觉歹人护好小姐。 祺安也朗声问:“小姐!你没事吧?!” 解清规的目光在他们之中来回拨动了一番,调整好经由惊吓而难免紊乱的呼吸,摇了摇头。 “我没事。” 得到答复,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解青哲温声:“你好好躺在这儿,阿兄给你出气。” 说罢,他脸上柔润的神色立时变得冷冽,其中还多了几分戾气。 他素来是个温文尔雅幽默风趣的人,尊上宽下,解清规从不曾在阿兄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这一回,他是当真怒了。 解青哲快步走向那边,垂眸看着已被书屹钳制着跪在地上的老大夫。 他质问道:“为何刺杀我妹妹?” 老大夫闭口不答。 解清规很想由自己亲口来问这个问题,但她知道阿兄在气头上,此时若是乱动,阿兄的情绪必更难安定下来,便老老实实躺在摇椅上。 她静静看着那边,隔着老远,也能听出解青哲言语中的怒意。 阿兄良善,但再良善的人总归也有底线,他的底线便是家人。若非还需问出幕后主使,恐怕他恨不得直接一剑宰了那老大夫。 解青哲很有耐心地等了他半晌,见老大夫迟迟不说话,咂了咂舌。 他又道:“你最好给我想清楚了,你胆敢刺杀我妹妹,还想全身而退?” 老大夫笑了笑,终于开口:“老夫从未想过退路,只是老夫佝偻之身,早就半只脚踏进鬼门关,这条贱命,世子若想要,就拿去吧。” 他说这话时,好似格外轻松,看起来满不在乎。 一听此言,解清规对真相水落石出的期待之心就落空了大半。 一般,有此言论的被问刑者,大都无父无母,无妻子无儿女,孑然一身,从不怕失去什么,也从没有可失去的东西。 可解青哲接下来的话,却令她又惊又喜。 解青哲道:“你是想说,我要了你的命,却牵连不了你的家人,是吗?” “可……你在信阳,不是有一个八岁的孙子吗?” 话音落定,本安之若素的老大夫气韵柔和的脸上,刹那之间浮现出狰狞的恐惧。 见此模样,解青哲终于笑了,“看来,本世子说中了啊。” “你出身岳阳,二十年前为长江洪涝所害,地方官府庸碌,害你家破人亡。你的妻儿用性命护你周全,要你用攒下的银钱奔赴上京一展宏图,你便到了那医馆做事。” “本来你确属孤家寡人,可在九年前,你儿子远在信阳的夫人忽然有了身孕,你便开始每半载在上京与信阳之间奔波。” “本世子,说的可对?” 老大夫许是文雅的大家出身,规矩极好,即便被书屹扣着,本还端端正正地跪着,可这时候,却是瘫软地跌坐了下去。 老大夫心跳到了脸上,傻眼看着解青哲,“你……你怎么知道的……” 第63章 阿兄是良善之辈,可她不是 解青哲睨了他一眼,觉着他这副从胜券在握到大惊失色的模样十分滑稽。 “你以为,你的这些小动静,瞒得过将军府?”解青哲冷笑了声,旋即勃然变色,“为什么刺杀我妹妹,说!否则我就让你的好孙儿给你陪葬。” 那老大夫闻言,居然哈哈大笑起来,不久笑够了,他又登时敛容,因触及旧事而发红的眼睛死死瞪着解青哲。 他声色俱厉指责道:“世子既知二十年前岳阳洪涝,那就应知,当年被派往岳阳的官差是谁!” 当年,奉命领兵前往岳阳赈灾,协助疏通河道的,正是当今长公主,黎鸢。 也是解清规的母亲。 老大夫瞪大的一双浊目里,浑然全是恨意。 “若非官府因循苟且,老夫又怎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悲剧!要怪,就怪你们的娘!老夫为妻儿报仇,有何不可?” 解青哲皱眉,一把揪住老大夫的衣襟,“当年之事并非如此!” 老大夫大声反问:“那你说,那是如何?!” “当年,我阿娘奉命从上京赶到岳阳,见形势艰难,便另辟蹊径,欲以开渠之法治水。” “可你的旧宅位于新渠要塞,你妻子为了守着你那点医书,誓死不肯让道,竟然公然与官府作对,阻挠修渠。” “最后,洪涝每况愈下,终究还是没过了君山,淹了你家的旧宅,更有无数百姓因你妻子之私而罹难!” 说罢,解青哲不可置信望着他,“你居然不知此事,还误将我将军府当作仇敌。” 听完解青哲的陈情,老大夫再没了方才义愤填膺的气势。 他张口结舌,有些结巴道:“怎会如此……这与那位大人说的不一样……” 解青哲留意到了他的话,瞳孔微沉,问:“那位大人?” 老大夫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慎将什么说了出来,脸色遽然大变,以余光快速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门扉。 此类人书屹司空见惯了,一眼便知他是想寻机会逃走,立时复加了手上扣着老大夫的力道,疼得他一把老骨头龇牙咧嘴。 “老实点,别想逃。” 老大夫眉头皱得仿佛可以夹死一只苍蝇,垂首央求:“我不能说,我不能说!说了他会杀了我孙儿的,他会杀了我孙儿……” 解青哲逐渐有些烦躁了,拔起方才砍断他一只手后倒扣在地上的长剑,架在其脖子上。 解青哲质问道:“那你以为本世子又是什么良善之辈?!” 言外之意,老大夫的孙子,幕后之人杀得,他亦杀得。 可老大夫却强忍手上还在源源不断涌动的痛意,笑了出来,“世子贤良之名,早已传遍了满上京。” 此言一出,解青哲握着长剑的手隐隐颤巍,不知觉间,那锋刃已经浅浅地划破了老大夫脖颈上的薄皮。 从前,他对这贤名颇为受用,将军府出了他这么一个满负清名的世子,叫他难免自豪,也觉着为阿爹阿娘争了些光。 在军中之时,众将士对他马首是瞻,从未指责过他作风仁慈。 可直到今日,他才知道,他的这份仁慈,有可能害了自己爱重的家人。 解清规坐观局势,已经约莫猜出了那老大夫口中的“那位大人”是何许人也,见阿兄情绪不对,忙撑起身子走上前去。 “是伏彀,”解清规平静说道,“对不对?” 当“伏彀”两个字脱口而出时,老大夫那略被黄发所遮盖的神情几乎骤变,见此状,解清规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与此同时,解青哲也有些讶异。 许是在他看来,纵然如今伏府与将军府之间生了罅隙,然则也不至于要到杀人灭口的地步,况且解清规就只是一个成不了什么气候的小姑娘。 但不光解清规,他也留意到了老大夫的神色,便知道,是让清规说中了。 解青哲疑惑:“怎么会是他?” 解清规对兄长柔声道:“阿兄,事后我再同你解释。” 随后,她看向瘫倒在地面上,默不作声的老大夫,决意为被他看扁的阿兄和被他人三言两语抹黑的阿娘出口恶气。 她冷声说道:“如你所言,我阿兄是个贤良至纯之人,若是你一早就老实招了,说不定他会为你和你孙儿寻一个安逸的去处,你不必担忧被伏彀杀人灭口。” “可你非但不辨是非,不分黑白,既然如此,我就只有以刺杀当朝郡主一罪,将你交给官府了。” “至于你那远在岳阳的孙儿,从今以后,恐怕,就只能自生自灭了。” 解清规将结论和盘托出,说得风轻云淡,没人瞧得出来,她这处之泰然之下,已然浮泛起了少许的愠怒。 阿兄要斟酌再三的事,就由她来做。 阿兄是良善之辈,可她不是,她也不贪那点清名,反而恶贯满盈做起事来会方便许多。 解清规目光戚戚居高临下凝视着他。 老大夫的孙子不愧是他心里最末的防线。 他当即嚎啕:“不,求求你们,孙儿他还那么小,不能没有老夫啊……” 解清规不想与他多作周旋,免得哀声控诉久了,届时又引得阿兄心软,过阵子回想起来,却追悔莫及。 她眼神示意书屹,命他将人带走。 书屹与解青哲对视了一眼,得到其允准之后,便将还在连声哀求的老大夫拉了下去。 直到他的声音逐渐远去,消失在耳畔时,解清规才松了一口气。 祺安从小姐劫后余生开始,就始终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生怕再出意外,同时也将她的言语尽数听去。 这会儿,闲杂人已经下去,解清规该要同一头雾水的解青哲解释了。 祺安上前,福了福身子,“小姐,奴婢去叫人准备打扫屋子。” 解清规颔首。 小丫鬟退下以后,她转而面向兄长。 解青哲一语不发,脸色似乎有些莫名发白,可谓是极差。解清规知道,阿兄这是在责怪自己方才动了恻隐之心。 她挤出一抹甜美的笑容,拉过他持剑的手,将长剑卸下来搁置一旁。 “阿兄,危机解除了,你就别板着张脸了,多难看呀。” 第64章 意图搅动朝纲 每逢解青哲心情郁结时,看见妹妹那沁人心脾的笑,便会舒展不少。 解青哲叹了口气,回过神来,“我只是觉得,有时候我的这份仁慈,可能会伤了你的心。” 他揉了揉清规的头发,眼神有些复杂。 解清规却笑颜不改:“阿兄仁慈,那清规就做恶人,我们将军府双壁,分则各自为王,合则天下无双,有何不可?” 说罢,解清规抬起兄长的手,同他半握的掌背碰了个拳。 这一番话说出来,竟是愣将解青哲给逗好了。 解青哲终于展颜,抬手勾了一下解清规的鼻子,“你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解清规觉着这话有些耳熟,寻思过后终于想起元疏也曾说过,不过他冷冰冰的“巧舌如簧”四个字,可不比阿兄的有人情味儿。 解清规笑道:“那自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啦。” 说话时,她频频掀起眼帘瞥视解青哲,摆明了说这小嘴抹了蜜的本事是跟解青哲学的。 解青哲将她的视线尽收眼底,“好了,什么时候把阿兄不知道的告诉我?” 闻言,解清规睨了一眼不远处方才留下的血迹,心想过会儿祺安就该带着清扫的婢女们回来了,伏彀之事非三言两语所能尽,此处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 将军府太大,下人太多,适合谈论秘而不宣之事的地方没几个。 解清规将这些地方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最后道:“我们去观昀台吧。” 观昀台,是幼时解清规忽然喜于观望星变之时,爹娘差人修建的一处小塔,约莫有五个厢房那么高。 因着孟帝给她和常子深赐婚后,她的心思就愈发不再这上面,观昀台就渐没落了。 平日里,只有少许粗使在早晨将观昀台打扫一遍,之后就再无人迹往来,很是冷清,也很是适合说话,不用害怕被外人听了去。 二人来到观昀台。 推开台顶的门,里面的陈列仍是同小时候一模一样,几乎不曾变过,可解清规却有些模糊了。 对于十五岁的解清规来说,也许仅仅是几年为曾来过,可对于现在的她,却又要在原年岁上再添上五年。 她将周遭凡细枝末节打量了一番,看完的时候,丫鬟正好奉来了茶。 解青哲在茶桌前坐下来,看着专心致志的妹妹,轻抿微笑,“你似乎很喜欢这里。” 解清规点了点头,目光定落在一个小星象仪上。 她将其拿起来,坐到解青哲的对面,随意拨动着那小什物。 “只可惜以前瞎了眼,只看得见常子深那厮,看不见这些小玩意。” 提及常子深,解青哲又想起此人被阉了的事,忍俊不禁,但笑过了之后,他又倏地想起什么,面色担忧。 解青哲问道:“那事之后,他没再找你麻烦吧?” “没有。” 解清规戏耍星象仪的手停了下来,小酌一口甘霖,道:“阿兄,接下来,我便同你解释,我所知道的伏彀。” 眼见解青哲颔首,她便也正色。 “阿兄,你可还记得,你将那老大夫带回来时,我案桌上有一封信笺。” “那是我从伏府偷出来的。” 解青哲拿着茶杯的手一滞,“你昨夜……?” 解清规点点头,既然话说到这儿了,那她便也不打算再作隐瞒,而且阿兄向来与她同气连枝,多一个知晓内情的人,说不定胜算就更大一些。 只要不说太多,将重生这等荒谬之事说出来就好了。 她接着道:“我昨夜,并非去街上游玩,而是去夜闯了伏府。” “所以追杀我的人,也是伏彀的死士。如此,他应当对自己麾下的人下了绝杀令,肃清一切可疑之人。” “我在伏彀的书房里,发现了一个密室,那密室里供奉着一尊纯金冶造的朱雀神像,且堆放着成山的信笺。信笺的最下端,便压着这个。” 解清规将临走前揣在袖中的信笺逃出来,搁在案桌上。 解青哲瞟了一眼那信笺,拿起展开,见上边全是认不得的字样,眉头一皱。 但他留意到了解清规所言,眯了眯眼,“成山的信笺?” 显然,解青哲有着作为少年将军的直觉,已然开始怀疑伏彀有诸如通敌卖国,勾连藩镇此类的举动了。 解清规答道:“当时情况紧急,我来不及细看,便只将这信笺抽了出来。阿兄,你应当知道,我这两个月一直窝在书阁里边吧?” “记得。” “我是在依着一门邪药的残方,试着将其做出来,此味邪药,我幼时偶然遇见过,彼时不甚在意,可直至秋月湖落水之时,我做了一个梦。” 解清规谨记白面鬼要她切莫将月坠花折之事告知于第三人,其中应该是害怕有牵系崇庄皇后之事,被有心之人利用,可时下非同寻常,她便将这事添油加醋地陈述了出来。 “我梦见皇祖母为此药所害,便追根溯源,极力记起了几味药引。” 解青哲隐约听得出来解清规有所隐瞒,但也不强求她能将所有事倾数告知,毕竟小姑娘已经及笄了,有自己的私事也委实正常之举。 他问道:“那你为何会怀疑到伏彀头上?” 面对此问,解清规早备好了托词,况且她也是从这点开始认清伏彀的身份的,用来当借口再合适不过。 解清规道:“阿兄,伏彀是何时,何地,与阿爹结缘的?” 解青哲即答:“十八年前,孟蜀古战场。” 对于此事,解青哲不假思索,从未觉得伏彀出现在那儿有何不妥。 解清规首肯:“既是古战场,寻常人等都应当避之不及才是,他又为何会出现在那儿?而且,十八年前,父亲刚把他带回来没多久,崇庄皇后就驾崩了。” 解青哲瞳孔微缩,此前他不曾将这两件事牵系在一起过,如今细细想来,才意识到是如此的巧合。 “你是怀疑,崇庄皇后并非病逝,而是是伏彀害死了崇庄皇后,且存心用同样的手段谋害皇祖母?” 解清规想起方才说及信笺时兄长的反应,应运道:“我怀疑,他是西陵氏遗孤,潜伏我朝,意图搅动朝纲。” 第65章 清规心情不大好 “西陵氏?”解青哲微微瞠目,“西陵氏不是早就……” 话未尽,他又倏地想及了什么,止住了言语。 虽说四十年前西陵氏因孟蜀一战几乎分崩离析,而后又因蜀国朱氏皇族畏惧,将残余屠戮殆尽以向孟国献衷,可其中若有秘辛,也是无可厚非。 解清规微微颔首,“你看,黎氏皇族之中都有这样多的不宣之谜,更何况我们不甚了解的蜀国呢。” 解青哲恍然。 若是如此,那伏彀如今潜伏孟国,甚至做到了从二品的高管,实非省油的灯。 日后,指不定掀起什么样的血雨腥风。 念及此,解青哲的眉头逐渐颦蹙,解清规将这些细枝末节的神情尽收眼底,她知道,阿兄这是开始忧国忧民了。 解清规继续说道:“我偷回来的那封信笺里,就是这味邪药的完整配方,伏彀若非西陵氏遗孤,又怎会拥有此物。” 有了这桩证据,便几乎坐实了伏彀身世之秘。 也难怪伏彀要派出百名精锐死士来追杀她,见事不成又昭告麾下所有线人,只是因为解清规恰好拿了一个可证其身世之物。 如今老大夫被将军府送往官府,伏彀便会顺理成章地知道,昨日夜闯书房的人是她。 恐怕从今以后,像这样的刺杀不会少。 解清规屏息凝神,重重叹了口气。 看来生前生后,都要活在伏彀的漩涡之中啊。 解青哲当然也想到了这一层,道:“清规,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伏彀必不会善罢甘休,今日我去一趟军营,拨几名精兵出来,护你周全。” 解清规本想说,有温涯守着她,可温涯毕竟不是神仙,终归需要休息,做不到整日看护。 譬如今朝老大夫刺杀时,他就不在身侧。 最终,她妥协道:“好,谢谢阿兄。” 解青哲薄唇微微扬起,浮现一抹淡且柔和的笑,可表面看来平静,内心却已然是满腹忧思。 不过,光是忧愁是定不成事的,无论伏彀有什么阴谋诡计,未雨绸缪即可。 解青哲抛却了心中繁杂的思绪,蓦然道:“你若是想谢,不如……把沐二娘子叫出来。” 说这话时,解青哲的语气格外生涩,解清规更是从他脸上看见了难得的少许羞怯之意,惊觉阿兄还是个从未同除她以外的女子相处过的小郎君。 解清规忍俊不禁。 她打趣道:“这么快就惦记人家了?” 说到底,她前世毕竟是嫁过人的,虽然那人是个烂进泥里的,可终归叫解清规知晓了一些男女之间的情愫。 上一回在宫宴上,解清规就看出来了,阿兄对沐悠澜有些意思。 解青哲被她说得有些面色窘迫,伸手拍了一把她的脑袋,“这不是你说的,带她骑骑马锻炼身子嘛?” 这借口找得丝毫没有说服力,解清规瞟着他,一面极力憋着笑,一面打掉她头上的爪子。 解清规佯装愠怒:“再摸我头就不叫了。” 见解青哲立即收敛,似有失落,又改口道:“好好好,今日我就让祺安去沐府说,让她明日随咱们出来。” 解青哲脸上的神情瞬时从默然变作欣喜若狂,那竭力遏制的嘴角半天压不下来。 他给她饮尽的杯子里满上了茶,亲手奉到面前。 “好妹妹,阿兄没白疼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届时阿兄下营了给你带回来。” 解清规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杯。 她将爱吃的糕点糖果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可最终,停留在脑际的,唯有那晶莹剔透的琉璃糕。 一说到琉璃糕,她便难免想起元疏,难免想起今晨他的躲避。 如此一来,心情便不大好。 解清规在心里冷冷“哼”了一声,违心道:“我要李记的桃花酥。” 这几月来同元疏虚以委蛇,解清规逐渐练成了藏匿心思的本事,至少于解青哲这边,不会被看破分毫。 解青哲毫不犹豫道:“等着!” 说罢,他又叮嘱完她好好歇息,便拂袖而去了。 解清规没有听兄长的话,等他走后,便往书阁去了,此时,祺安带着婢子们已将那儿打扫得纤尘不染。 她在案桌前坐下来,继续翻找当初从神医谷带出来的书。 如今元疏知晓此事,应当会回禀给白面鬼,且无论他来不来催促,扳倒伏彀一事,都已经是迫在眉睫了。 不知除他以外,孟国还有多少西陵氏的余党。 既如此,那便用月坠花折,引蛇出洞罢。 解清规将书阁翻箱倒柜半个时辰后,终于找到了当年带回来的邪药集。 正欲开始校对时,书阁的门被敲响了。 解清规翻着书卷的手僵在半空中,她有些狐疑,毕竟今日刚经历过刺杀,眼下无论什么地方对她来说都不甚安全,没准将军府里有伏彀的暗线也说不定。 外头的人见她迟迟不作声,说道:“郡主,我是温涯。” 听见熟悉的声音,解清规这才松了口气。 “进来吧。” 得到了允准,温涯推门而入,跟随在他身后的,还有山鬼司巫医。 温涯道:“听说郡主今日遭遇了刺杀,属下想来,您应当不放心旁的大夫,所以把他带过来了。” 巫医从温涯的身后往一旁迈出两步,向解清规行礼。 巫医:“见过郡主。” 解清规面露喜色,“大人请进。” 本来她还愁着处理伤口之事,方才也只是自己随意地又上了一遍药而已,不成想巫医却来了,简直解了燃眉之急。 巫医入内之后,将药箱搁在了一方案桌上。 祺安要为他斟茶,他却推脱道:“多谢郡主,但为您治好伤,臣便要告退了,山鬼司中还有公务未尽。” 解清规闻言,也不强求,知道山鬼司的人向来是我行我素的。 温涯见状,立时退出门外,将书阁的门带上以后,便抱着长剑守在那儿做门神。 解清规重新躺在摇椅上。 她一面褪下左肩处的衣裳,一面问道:“可是先生让你来的?” 巫医毫不分心为端详解清规的伤口,缓缓才答道:“是。” 随后,他禀报伤情:“郡主,您此伤除了有些深外,并无大碍,只是有些失血过多,您近日应多摄入补足气血之物,辅之以臣的伤药即可。” 第66章 让他亲自来哄本郡主 解清规认真听着,将巫医所言了然于心。 她静静躺着任由巫医为她上药,其间不禁沉思半刻,倏忽间忍不住问道:“清规斗胆,为何大人会听从先生的指令?” 按理说,山鬼司中人,应当只听从白面鬼与陛下的调令才是。 上一次在伏容的手上吃亏,她陷入昏迷之中,尚可以用巫医是元疏请来的解释,可这次不过一点小伤,也值得巫医出面么? 山鬼司巫医,不该会愿意为了这点小伤奔波,除非是元疏的“要求”而非“请愿”。 巫医经此一问,上药的手一顿,随后动作不改。 他回道:“元大人与司使大人是过命的交情,也救过属下的命,所以属下愿意效劳。” 解清规“哦”了一声。 如此一来,便可以解释了。 原本她还猜想,元疏与山鬼司之间,并非她想象中的这样简单。 解清规:“有劳大人了。” 不多时,巫医为解清规上好了药,还开了一张补气血的药汤方子,虽然对解清规而言,她也开得出来,不过还是言谢了。 送走了巫医,她便又开始着手校对月坠花折的配方,丝毫没有真听解青哲的话。 很快,一日时间转瞬即逝。 傍晚时分,解清规终于感到有些累了,便来到摇椅上躺着小憩片刻,殊不知这一觉居然睡到了人定一刻。 她迷糊睁开眼,就见书阁中挤着几人,愣是吓清醒了。 扫视四周,祺安、周河、温涯,齐聚一堂。 祺安见她醒来,忙不迭拥上来为她将盖在身上的毯子拿开,将小姐扶起来。 解清规揉了揉惺忪双眸,声音有些沙哑,“你们怎么在这儿?” 周河提了提手里的食盒,机械作答:“主人吩咐的。” 温涯点点头,道:“郡主,主人可是很把您放在心上呢,我们从没见过他对谁这样上心过。” 这话说出来,颇有些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既视感。 解清规瞄了一眼那隐隐散着香味的食盒,今日那里边的香气又不同以往,应当不是琉璃糕,许是什么同样珍稀的点心。 若是以往,解清规会很稀罕,可偏偏晨时让元疏伤了心,是以她多少有些不待见他的东西。 解清规撇撇嘴,“拿回去吧,这次我是不会……” 还未说完,周河就又反驳道:“主人说,郡主若是不收,就——” 解清规即答:“就打断你的腿?” “嗯。” 果然。 而且这一回,解清规刚从崖底里见识过他杀伐果断,虽然并未亲眼目睹,却也能从时下情形中想象的出来,他是如何屠戮妨碍者的。 对于一个属下,没准打断腿这种事,元疏还真能干得出来。 解清规叹了口气,收下了那食盒,可那食盒到手的一瞬,她竟就忍不住当即将盒盖打开。 她太好奇里面是什么了。 食盒打开,里面并非像上次那样精致小巧的小点心,而是尚且有余温的桃花羹。 这桃花羹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好像长街之上随便一家糖水铺便可以买到,模样也并不诱人,可唯独解清规知道,这桃花羹是一道人间美味。 因为,七年前,她曾在神医谷里吃到过。 那时情形与当下别无二致,同样是元疏因疏离引得小姑娘不高兴了,便下厨做了这桃花羹来哄她。 吃过以后,那三个月里解清规时常缠着他,要他再做一次。 可元疏大多时候不依,百日下来,吃到的次数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百日后,解清规回到上京城中,曾很长一段时间都瞧不上旁的甜点,觉着腻味。 她就这么惦记了七年,阿娘更是为了哄她,府中请了一批又一批的厨子,可就是做不出来同样的味道。 解清规低垂眼眸,将食盒中碗拿起,轻轻抿了一小口。 如意料之中,她如今肩负重担,早已没了当年的心性,吃起来自然没有当年那样开心了。 解清规又多尝了一口,颇有些不舍,可还是将桃花羹放了回去,作出一副不愉悦的神情,扭捏道:“他要哄本郡主,就让他亲自来。” 她的演技,对于这些不如元疏那般,身上八百个心眼子的人来说,还像那么回事。 温涯瞟了周河一眼,眸中带着同情,可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脸上俨然写了三个字:你完了。 周河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应下了。 待他们远去,解清规也不指望元疏真能来找她,当下动身去沐浴了。 半个时辰后,她换了一件与这夏夜很是相衬的鹅黄色衣裳,再度往书阁走去。 方遥遥相距数十步,解清规就隐隐察觉不对劲。 她记得她临走前,是将房门关上了的,可眼前那书阁分明是房门大开着。 刚才应当没有刮大风才对? 今晨的刺杀一经回想,那生死一线的画面就历历在目,解清规多少仍是心有余悸,万事万物当以谨慎为妙。 解清规冲着院落中叫道:“温涯。” 温涯同以前一样,闪现身前,恭敬行礼,“郡主有何吩咐?” 解清规朝书阁努了努嘴,问他:“那里面可进去了什么人,门怎么是开着的?” 循着方向,温涯看了一眼那边敞开的门扉,眼神略有些飘忽,但毕竟夜色深了,解清规并未发觉。 温涯摇头答道:“郡主,您方才不是去沐浴了么,属下的职责是您的侍卫,方才自然是守在望舒苑了,哪能有千里眼知道这边的动静啊。” 此言在理,解清规不再盘根询问,“那你同我一道去。” 她辄往书阁走去,靠近之时,步子迈得极轻,生怕惊起什么不速之客。 解清规就这么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侧旁,看见房内画面之时,却是脚步一滞,心头一颤。 书阁中,元疏着月白长衫静坐棋桌前,皎月清辉沿着窗槛倾泻而入,投在他身上,要比先前每一回都更加勾人心魄。 许是因为,解清规对他的情感生了些微的异动。 解清规见此状,险些脚步不稳,探手扶着门框才堪堪不失态。 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来了。 第67章 倾盖如故,白首如新 不知觉间,身后的温涯已经识趣兀自退下。 解清规定落在门扉处,久久不知该当如何是好,一时之间,不知是看眼前人看得有些出神,还是打心底逃避与他的周旋。 直到元疏开口:“站那么远做什么?” 他的声音依旧如初,不带什么感情,叫解清规听起来有些犯怵。 解清规稳了稳心绪,暗暗深呼吸一口气,走入书阁里。 她弱弱道:“先生。” 书阁里灯火没点燃几盏,甚是晦暗不明,在棋桌前坐下来后,解清规才发现侧旁放着一方食盒,与先前周河带来的并非同一个。 幽暗中,感官被放大了数倍,她能清楚地闻见那食盒里散发的香气。 解清规睨了那方小木盒一眼,目光垂落,并不想直视元疏。 她有些糯叽叽地道:“您怎么来了……?” 此刻她整个脑袋耷拉着,看不见元疏的神情,却也可想而知,他应当是一双豺狼内敛般的眼神紧盯着自己。 元疏不动声色,将新做好的,热腾腾的桃花羹从食盒中拿出来。 “郡主不是要臣亲自来么?如今臣来了。” 他说话尤为淡然,俯仰中,竟叫解清规本有些紊乱如絮的心境也跟着平定了不少。 可解清规仍旧不敢放肆,“那只是清规的孩子话,先生怎么当真了。” 元疏却道:“郡主今晨所求,臣不能如愿,可除此之外,皆能如愿。” 说这话时,他的语调格外认真。 但与此同时,也几乎是彻底打消了解清规心中对他使美人计的心思。可她始终不信,元疏所言乃真,始终不信他这样的人,能把自己当作妹妹爱护。 解清规咬了咬下唇,想说些什么。 尚未开口,她却忽觉下颚碰到了什么冰凉之物,她的脸转即也被抬了起来。 解清规看见元疏那张清峻疏离的脸上浮泛了少许柔情,此刻,他用勺子舀了桃花羹,递到自己嘴前。 她想也不想便撇过头去,冷哼一声与他置气。 心想,她都无理取闹到这地步了,元疏应当没有耐心再骄纵着她,该暴露真面目了吧。 奈何元疏竟然不厌其烦地绕到了解清规脸朝着的一边,温声安抚:“郡主若再不吃,这第二份也要凉了。” 很显然,他并没有什么哄人的经验,说起话来还不够具备甜言蜜语的特性。 然而见到他这样愿意为自己花心思,解清规却难免动容。 她撅了撅嘴,阴阳怪气道:“这桃花羹清规已七年未吃了,心早就凉得透透的了。” 这句话真假掺半,倒也流露出解清规的确惦记着这一口,无形中,给了元疏一些希望,至少他努力的方向没有错。 元疏不禁一笑,“可臣见郡主的反应,倒像是‘倾盖如故,白首如新’。” 此言一出,解清规心里涌起一阵奇怪的蕴意。 她终于愿意瞥元疏一眼,正见他笑意盈盈看着自己,目光如炬,却盯得她并不难受,反而是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解清规脱口而出:“巧舌如簧!” 果然元疏能入朝五年就位列少师是有原因的,就这话术,岂非轻易哄得孟帝沾沾自喜? 要不是他不近女色,恐怕这一口连中三元的才气,是要让上京城万千少女为之倾倒的,哪里还有她解清规的一席之地。 不过,她憋在心里的那股气,倒也是冥冥之中消失了。 元疏笑道:“看来,郡主气消了。” “一点点。” 元疏乘胜追击问:“那臣便斗胆,请郡主赏脸把这碗桃花羹吃完吧?” 他不提还好,他一提,弥漫在解清规鼻尖处的桃花羹清甜的香气便又骤然晕散开来,引得她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喉咙微微滚动。 解清规偷偷瞄了一眼那桃花羹,“喂我。” 元疏将她的小眼神尽收眼底,当即重新舀了一勺桃花羹,递到解清规嘴前,如呵护卧病在床的小孩儿般轻轻喂着。 半晌,眼看大半碗桃花羹被解清规吃进肚子里,就要见底,她的情绪也趋于安定,可她还是不甚明白,元疏为何偏偏不接受自己的示爱。 难不成……他好男风? 念及此时,她面中神情便如同当初在山洞里,怀疑他不行时一样。 元疏一眼就将其捕获,凤眼再度半眯,“郡主每天,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坏心思被当场洞穿,解清规窘迫地呵呵笑了笑,脑中寻思了一番元疏平日里的轨迹,若是说他好男色,却也是说不过去的,他身边除了周河作为随侍外,唯一有往来的便是白面鬼。 可白面鬼神龙见首不见尾,说不定即便是元疏,也未必时常能与之相见。 现下有且仅有叫解清规生疑的,便是元疏那一日为何出现在长乐轩,可若是说他去那与官员应酬,倒也说得过去。 想着想着,解清规愈发觉得眼前此人实在神秘。 解清规忍不住问:“先生,您真没考虑过娶妻生子?” 元疏颦蹙,给小姑娘喂完最后一口桃花羹,将碗收了回去。 他答道:“没考虑。” 解清规缠着他,又问:“是因为还没遇到心仪之人?” 元疏被这么盘问着,手上动作不迟钝分毫,轻轻“嗯”了一声。 其实如若二人之间没有隔着那层亲缘,抑或他身上没有背负如此重担,元疏是很喜欢她的。 她朝气,明媚,随心随性,自由自在。 神医谷的那三个月,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可偏偏他是黎兰烬,她是解清规,他们本就是不能在一起的。 若是如此,那他换个身份,把她当妹妹,当学生一般爱重,也是一样的。 似乎察觉到解清规还不死心,元疏将食盒的盖子合好后,目光定落于她身上,颇为深沉。 元疏说道:“臣身上,背负甚多,无心男女之事,日后若有机会,自当倾数告知郡主,只是眼下时机未到。” 他此言语重心长,解清规听出并非权宜之计,且也感同身受。 是啊,她又何尝不是背负甚多呢? 解清规暗自嗟叹,就要作罢,忽闻书阁外传来阵阵异动。 第68章 她必不如了伏彀的意! 祺安匆匆跑进来,仓皇惊愕,急得险些没站稳扑倒在地上。 她着急报信道:“不好了!小姐,前院里死人了!” “什么?” 其实光是死人,倒不足以引起祺安这样恐慌,她毕竟是将门的丫鬟,这么些年跟着解清规,胆子必然不小。 念及此,解清规想想便知,那死的人死相应当很不安详。 她回首同元疏对视一眼,站起身与祺安道:“快带我去看看。” 祺安却期期艾艾,似犹豫着什么,慢吞吞说道:“小姐,您要不还是别去了,那人死相凄惨,而且……” 解清规蹙眉,“怎么了?” “而且……他浑身都是疹子,”祺安说着便想起那死者惨状,浑身战栗,“小姐,会不会是闹瘟疫了啊?” 听见“瘟疫”二字,解清规本能地身躯一震,怔愣在原地。 瘟疫? 不应该啊,前世距离此事还有一个月的时间,那是蜀国人恰好了仲夏时分,念着炎炎夏日之时官兵颓靡不振,又因高温而瘟疫极容流散。 难道,此事也与伏彀脱不了干系? 元疏察觉解清规状态不对,忙探手轻轻触了一下她的小臂,“郡主?” 解清规回过神来,醒了醒神。 本来她对伏家毁己双手一事恰与蜀人投毒碰上,且瘟疫一事恰巧在将军府爆发而心存疑虑,如今看来,怕是因着她发现了伏彀的秘密,叫他不得不提前这计划,也来不及设计毁了她的手了。 若能在瘟疫一事中顺藤摸瓜,便能坐实伏彀与敌国通奸,如此一来,惊昙之变就可以迎刃而解。 解清规凝了凝眸,眼中颇有坚毅之色。 这一次,她要将计就计。 解清规回眸看了眼元疏,“先生,我无碍。” 她从书阁的一方架子上取来一个瓷瓶,从中取出一枚药丸吞下后,奉到元疏面前。 “这是神医谷所制的九转丹,凡先服下,可保三日内不受任何剧毒侵袭,先生,您快服下。” 重生之后,解清规便料想到会有今日,不论早晚,她总归要未雨绸缪,是以早早同神医谷通信,要了一大瓶的九转丹,以备事发之时以防万一。 待元疏服下以后,解清规又将其交与祺安,“祺安,你也吃一颗,之后速将这些药分发给府中的人。” 祺安照做,抱着药瓶拔腿离去。 解清规重新回看元疏,实际上,她这些日子来莫名地有些享受与之相处,虽然中间常有罅隙,却依旧横生出了温情。 说白了,她有些依赖他。 就是此时,也想他可以同自己并肩作战。 解清规尝试问道:“先生是否愿意,同清规共渡此难关?” 她看向眼前人的眼眸中很是明亮,明亮得几乎可以穿透一切。 元疏自当不会让其暗下来,“自然愿意。” 此言一出,解清规因事发突然而难免肃穆的脸上流露出笑意来,仿佛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既然元疏这么说了,那么眼下,就有一件事需要他襄助。 前世伏彀借着瘟疫爆发之所为将军府,造势谣传将军府乃我朝不祥灾厄,也是因为此事,孟帝才要解青哲领兵送亲,将功折罪。 正因如此,阿兄才着了伏彀的道,死在了送亲的路上。 解清规语气认真道:“先生,清规有一事相求。” “望您领翰林院撰写诗文,称此次灾厄乃天降磨砺,而非因将军府而生的不祥之兆。” 说罢,她停顿了片刻,想着如何同元疏解释这么做的缘由。 可元疏却不假思索道:“好。” 他居然不问因果? 解清规有些错愕,“先生不问清规为何要这么做么?” 元疏笑了笑,“郡主似有未卜先知之能,可郡主若不说,臣便不问;他日郡主若想说了,自会倾数告知,不是么?” “而今,郡主只需当与元某之间,是君臣,臣奉命行事就好。” 事不宜迟,他说完这句话,仅拍了拍解清规未受伤的右肩,仿佛在鼓励她一往无前,便拂袖而去了。 这一拍无形中叫解清规很是安心,她打消了所有顾虑与畏惧,飞速迈步至前院中。 将军府中人在九转丹的庇护下,并未生出什么乱子,早早染上瘟疫的人也已被抬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里。 正当解清规长舒一口气时,邻侧的长明街却发出了躁动的异响。 解清规心口微悸,抬步就要出府,身前却有一人扑了过来,拦在前面。 祺安急道:“小姐,外头都是染上瘟疫的人,您不能出去啊!” 瘟疫这么快就散播出去了? 解清规瞳孔骤沉,即便时下没有身临其境,也能想象出昔日车水马龙的长明街上是如何的一片人间炼狱。 她的眉头皱得极紧,同祺安道:“府中得了瘟疫的人现在何处,带我去见他们。” 其实上一世里,纵然解清规一念堕入尘泥,因毁了双手而黯然伤神,可事后却也有了解这瘟疫如何对症下药,是以这一世等若她拿着正确答案面对难题。 只是,她到底要先看看,这一回的瘟疫,是否同前世一样。 祺安有些犹疑,“小姐,您确定要去吗?” 解清规知道她不安,伸手拍了拍小丫鬟的脑袋,道:“你忘了,我是谁的徒弟?” 祺安低声道:“神医谷主……” 既是神医谷主徒弟,又怎会怕这区区瘟疫,自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想到这里,祺安那副怯生生的神情总算收了起来。 解清规满意地笑了笑,由祺安带路,往偏院去了。 偏院中的下人们看见小姐,就如同见到了救世主一般,他们几十号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解清规身上。 解清规心头涌起一股酸涩。 前世,他们也是这样怀揣着赤诚之心看着她,可方是时的她却因双手尽毁,心如死灰,到头来伤了他们的心。 这一次,她必不如了伏彀的意! 解清规同祺安交代了几句,祺安当即扯着嗓子喊道:“咳咳,小姐有话要同大家说。” 众人闻言,井井有条地排列到了解清规身前。 解清规道:“大家放心,有我解清规在,此次劫难必将迎刃而解,诸位切莫自乱阵脚,但清规孤身一人,力薄才疏,还请大家协同清规,一起化解此难!” 第69章 清规必将不负众望 上京城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解清规忙活了一夜,加上昨日,算是整整两夜不曾歇息。 可她却万分不敢懈怠,生怕一旦倾摇懈弛,伏彀就会趁虚而入。 现下唯一可庆幸的,便是城中关于将军府的造谣算是遏制住了,且元疏说到做到,翰林院事关此事的理智判词铺天盖地,不容伏彀的人生半点事。 如她所料,今日方始黎明,就有谣传将军府乃太白妖星之兆,但那些人刚有异动的苗头,就被山鬼司以动摇军心之罪扣下了。 解清规听闻此事,有些讶然。 难道元疏不光联合了翰林院,还请求了白面鬼? 看来这一次,她真真是欠了他一个大恩情,来日要好好报答。 昨夜,她将府中遭遇瘟疫之人的病情尽数看了一遍,好在两世的瘟疫如出一辙,伏彀并未玩什么花样。 仅一夜之间,解清规就配好了治疗瘟疫的方子。 她伸了伸懒腰,准备进宫交由太医局配药,看着身旁站着打瞌睡的祺安,想起小丫鬟昨夜也是陪着自己熬了这么长时间,便念着今日就不让她陪自己进宫了。 但解清规刚起身,就听见祺安黏糊糊的声音:“小姐,您要去哪儿?我帮您准备……” 解清规见她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还在坚持着非要伺候自己,莞尔笑了笑。 “不用啦,你好好休息吧,我自己去就好。” 说罢,她便毫不拖沓地出了去,叫上温涯,坐上了出府的马车。 行过长街之时,四下是空前的静谧,明明是孟夏时分,却分外的萧条,如同秋末,简直要比入夜渐深的郊区还要寒凉。 解清规细细打量了一番外界光景,发现事实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更加凋敝。 如今的长街,哪里像是一国京都,简直像是一座死城。 这一派凄凉入眼时,她居然有些幸灾乐祸。 因为上一世,这些人没有一个愿站出来为将军府说上一句话,如此便罢,可甚至跟风唾弃的也不在少数。 如此想来,当初伏彀毁了她的双手,未能为民分忧,也算让她惊昙之变后没追悔莫及。 有了如此前车之鉴,其实这一世解清规并不想理会此事。 这些墙头草是生是死,与她有何干系? 但她知道,救下他们,会是爹娘希望她选的路。 若能因此事一举谋得民心,便是最好,如若不能,解清规只当是为爹娘尽忠了。 解清规深深叹了口气。 然则这口气还没有叹平定,马车便骤然一颤,鬃马传来一声长鸣,解清规险些磕到脑袋。 她问道:“怎么了?” 温涯紧紧拉着缰绳,咬了咬牙,“郡主,咱们……被人围住了!” “什么?” 解清规眸子一沉,掀起车帘,惊觉十余名百姓将她的去路围了个水泄不通,与此同时,更惊动了对外界避之不及的人们。 他们展开窗槛,探出脑袋,目光冷漠但好事地打量着此情此景。 百姓之中,有人带头高呼:“这瘟疫是从将军府里爆发出来的!他们就是灾星!就是瘟神!我们把他们赶出上京城,瘟疫自然迎刃而解!” 此言过后,其余围在将军府马车周围的百姓也一齐高呼谣言,口口声声附和。 在他们嘴里,护国忠君的将军府是扫把星,是不祥,可以冠上一切贬性的词语。 与此同时,本来就愚昧两边倒的看客们,也有不少赞同其说辞的。 解清规知道,这是伏彀请来的水军。 本来她可以视若无睹,待此间事了,再寻个由头追根溯源就好。 但她不想忍这口气! 温涯也看不下去了,回过头问:“郡主,这下怎么办?要不属下给您开路?” 解清规凝眸,犹记将军府的每一辆马车中都放有一方旗帜,那是解字营的军旗,当即反问温涯:“你的剑可否借我一用。” 不知郡主何意,但温涯还是于懵懂中将手中长剑递交到了解清规手里。 “郡主有何妙计?” 解清规不答,拿过长剑,将解字营军旗束在剑柄之上,随后腾身而起,一跃飞至马车顶端,长剑直插其上。 眼下长风正好,军旗骤然大展,一个极红的“解”字写得谓是铿锵有力,直戳人心。 解清规昂首道:“我将军府行得端,坐得正,瘟疫既由府中爆发,将军府必给大家一个交代!我以栖和郡主之名为证,根治瘟疫之药已配出,此行正是要前往太医局,为大家谋得一个海晏河清!” “诸位若愿意信将军府一回,还请为清规开出一条路,清规必将不负众望!” 言语间,长风呼啸更甚,拍打着解字营军旗,也拍打在解清规娇小单薄的身躯上。 此刻她因着两日不曾休眠,经风这么一吹,已然是头疼欲裂,可她面上却丝毫不为之动摇,目光如炬,望穿秋水。 这看起来一吹就破的小身板,就这么屹立在风里,坚不可摧。 许是为之打动,街道两旁蜗居在屋舍之中的百姓一拥而上,将伏彀找来闹事的水军拽开,为解清规开出了一条宽阔清明的路。 见状,解清规欣慰一笑,温涯也重新纵马驱驰,直入皇城。 进了宫,解清规目标明确往金銮殿去,经由公公请示,孟帝准见过后,当即入内。 身入其中,解清规深深感受到朝堂上是一片低迷,气氛冰冷到了谷底,可想而知眼下众大臣正在为瘟疫一事烦恼。 当然了,他们大多数人烦的都不是悠悠众生的性命,而是不能为孟帝解忧。 解清规与一如既往身在最前端的元疏对视一眼,神情中颇带有笑意。 这一回,她是真心感激他。 解清规循例向孟帝行过拜礼,平身过后,她便直截了当要开始禀报来意。 她知道,宫中讯息传得很快,如若不先下手为强,届时话题便又将引到将军府的谣言身上。 解清规双手持平胸前,道:“陛下,对于京中爆发瘟疫,昨夜清规已研制出根治之法,清规愿交与太医局,为陛下、百姓分忧。” 第70章 我们的女儿长大了 众人一听解清规所言,原本消沉颓靡的殿堂上,瞬间炸成了一锅粥。 有说她信口雌黄不知天高地厚的,但也有说她年少有为的。 不过这些人的反应,她都不甚在乎,解清规只将余光投向元疏,想告诉他,自己请了他出面襄助,便也不会叫他失望。 看见他脸上洋溢起一抹浅浅的微笑,应是认可了自己,解清规心中暖意盎然。 孟帝也为此展颜,激动得身子前倾,“清规,你说的可是真的?” 解清规正色道:“事关国之安定,清规不敢妄言。” 孟帝指了指站在一侧的太医令,“快,拿给曹卿瞧瞧。” 解清规闻言照做,那曹太医令适才接过那张药方扫了一眼,就浮现出莫大的喜悦之色。 曹太医令感慨激昂,顶着一把年纪的老身子骨,向解清规抱拳作揖,“郡主才高八斗,老夫自愧不如啊。” 经由他的赞许,金銮殿议论纷纷,言语的势头几乎尽数往解清规身上倒。 她能清楚地听到,他们说她后生可畏,不愧为神医谷主的弟子,除此之外,也有称赞将军府育女有方,就是自家的男儿都望尘莫及的。 解清规会心一笑,她知道,这一回,虽是违心之举,但她选对了。 从她这个方向,看不见伏彀的神情,可光是想想就知道,他那张脸现在定是极黑。 当然了,他并非不想看到京中百姓得救,他的目的从来都不在于此,而是要挑起孟国动乱,又或者说是孟蜀两国的动乱。 他只是不想看到将军府得到荣荫罢了。 可偏偏解清规就不让他如愿。 得到了曹太医认可,孟帝终于放心,马上把配药之事吩咐下去,命太医局速速操办此事。 吩咐完毕后,孟帝方才喜上眉梢了那么一会儿,面中的喜悦很快又淡了下来。 这是有新的难题了。 孟帝皱眉道:“只是,现如今京中禁军大都派去南境治水了,宫中只剩少许精锐守城,抽不开身,调剂维护京中秩序之事,人手稀缺啊……” 此事确属难题,众大臣立即愁容满面,冥想该从何处调取人手。 有人许是见这儿就有个现成的资源,立时站出来道:“臣以为,将军府可为陛下解忧。” 孟帝颔首,觉得此计可行。 但他尚未开口,很快便有人反驳道:“将军府需驻守上京城外,以防流寇藩王异动,岂能调遣?!而且上京如此之大,将军府也不过万人精兵,如何应对得过来。” 如他所言,将军府不可迁动,且如若京都城郊失守,届时反贼趁虚而入,必将陷上京城于囹圄,将军府还有可能就此扣上驻守不力的帽子。 先前那般进言的人,解清规约莫记得他,那人曾出现在惊昙之变后伏常两家的饭局上。 如此想来,应当也是伏彀一党之人。 但若是将军府不能动身,那放眼偌大上京城,又还有哪里可以拨人呢? 难道让河南道的厢军过来支援? 不,那样太迟了,远水救不了近火。 即便河南道乃是离上京城最近的一方政区,可汇集过来也要花些时日,上京如今民不聊生,人心动摇,上京城人如此之多,太医局配药也要花一定时间,秩序岌岌可危,等不了那么久。 山鬼司倒是可以协助,可山鬼司也就千来号人,寡不敌众。 为难题所困,金銮殿上的气氛再度沉下去。 忽然,殿外有一着铠甲的守卫疾步跑了进来。 他朗声来报:“禀告陛下,解将军与长公主回来了!” 什么?! 此言一出,才是真正的,听闻者尽皆为之动容。 孟帝更是站了起来,“此言当真?” 解清规已顾不得什么议论纷纷,一瞬间笑逐颜开,喜不自胜。 显然,解将军解粱,长公主黎鸢,对于解清规乃至整个朝堂来说,都是一枚定海神针,有他二人在,凡事自当不成问题。 且当初解粱带着十万精兵远征,如今这些精兵自当要跟着他回归京城的,安定民心维护秩序的人手,这便有了。 不多时,一袭黑甲、炽红斗篷的解粱抱着头盔稳步进殿,其身旁,衣着如火的长公主黎鸢端庄昳丽英姿焕发,气势不输男儿半分,完全诠释了什么是“巾帼不让须眉”。 他们二人进殿时,堂上众臣目光聚焦于其,多有钦佩之意。 解清规也一样,自打他们走进来,直到向孟帝行完礼,视线都挪不开分毫。 黎鸢虽常上阵杀敌,可心思细腻依旧,始终察觉得到女儿的目光。 她回以柔婉的眼神,冲解清规笑了笑。 解清规满心满眼定落在爹娘的身上,不曾留意数步之外的元疏正颇具宠溺地看着自己,许是因着见她开心,便也欣慰。 解粱一路而来,见过了上京城的萧条,忧心忡忡。 与此同时,他也从身边人的口中得知了前因后果,更在来时听说了孟帝如今正为人手一事忧愁。 不待孟帝开口,解粱主动请缨:“陛下,臣愿为您分忧,着手安抚百姓之事。” “甚好,那么瘟疫一事,就交由解将军与太医局协同操办。”有了他这句话,孟帝龙颜大悦,“果然,还是解将军你,最得朕心。” 瘟疫一事事无巨细皆有了应对之策,今日的早朝便也就这么散了。 下朝之时,有不少凑到解粱身边,称赞其有担当的。 解清规虽不喜欢这些只知附和的人,但见父亲很是受用,便也就这么由着。 待他们走开了,解粱摸了摸跟在一旁的清规的脑袋,“我们的女儿长大了啊。” 黎鸢“哼”了一声,“那当然了,也不看看是谁生出来的女儿。” 多年未见如此情形,解清规像是心里抹了蜜一般。 正高兴时,她忽地瞥见身旁一抹紫袍身影就要走过,趁机道:“还要多谢先生,为清规挡下许多流言蜚语。” 本不打算打扰他们一家团聚的元疏止步,躬身道:“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解粱来时,上京城已被解清规稳定了民心,并未显露异常,故而他不知谣言一事。 “哦?” 第71章 你觉得元大人如何? 解清规压低声音解释:“爹爹不知,清规怀疑此番瘟疫,乃是有人蓄谋已久。” “这瘟疫再怎么说,也该自民间爆发才对,又怎会由将军府做这个出头鸟?是以昨夜,清规便猜到,必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于是托先生领翰林院撰写诗文,引导风向。” 黎鸢闻言,欣悦不已,“我们小月儿真聪明。” 她又转向元疏,眸中尽是感激钦佩之意。 长公主征战四方多年,朝野上下都有她的一席之地,能让她尊敬的人不多,元疏算一个。 一方面,他是解清规的先生,另一方面,他年纪轻轻就成了孟国文人之首,实在不是三教九流之辈可以比拟的。 黎鸢道:“多谢元大人。” 听完了前因后果,解粱同样对元疏颔首,聊表谢意。 元疏回以浅笑,一身紫袍长身而立,行为举止间无数蛛丝马迹俱透着庄正典雅,而后转身离去,拂掠过秀朗清风,那一丝草木沉香依旧。 如此看来,颇有点两袖清风的贤哲之臣的意味。 解清规望着他身影渐渐远去,心绪有些飘离,不知为何,这样的背影她见得多了,却不论如何都看不腻。 片刻,解粱感慨道:“元大人,的确是我朝难有的清流啊。” 元疏入朝这五年,从未与人结党营私,更推出了不少吏治清明的有效变法。 虽然元疏与山鬼司使白面鬼同气连枝,可实际上,山鬼司这么些年来,并未何其独断专行,在上京城横行霸道。 他们看似狠辣,但在解粱这样的武官眼里,也是护佑一方平安的铁判官。 是以,解粱从未对投了白面鬼门下的元疏有过偏见,否则当初也不会让解清规去国子学做他的学生。 黎鸢也首肯道:“是啊,他从未染指过贪赃枉法之事,也从不与人站队,这样孑然一身的人能做到这般地步,委实很不容易了。” 说起贪赃枉法,解清规记得秋月湖之事后,她确见少师府布置简朴,无甚金银财宝,古董玉器,一应设施都是有得用即可。 就连那少师府,都是孟帝御赐的。 但是,之前在黑市里,他随随便便就花五千两给自己买下一个物无所值的昆山壁,又是怎么回事? 解清规握着挂在腰间的昆山壁,挠了挠头。 直到跟随爹娘上了马车,她都没有想清楚此事。 想不清楚,她倒也干脆不想了,开始说起这些天的所见所闻,说累了,就躺在阿娘的怀里。 刚躺下去,解粱就睇了她一眼,“没正形。” 解清规扭捏撒娇:“哎呀,阿爹,这又不是当着外人的面。” 黎鸢抓着清规的小手,轻轻揉着手心,瞪看解粱:“就是,再说了,就算在外人面前,谁敢说我们家清规一点不是?” 谁敢说,她就打烂谁的嘴。 小月儿这些日子以来受过的委屈,她全都听说了,小姑娘现在看起来很懂事,可说不定心里多煎熬呢,能多由着她撒娇,就多由着她吧。 黎鸢宠溺地笑看着怀里的小人儿,“小月儿,现在阿娘回来了,你想怎么惩罚伏容?” 这语气,像是在说:你尽管说,不狠狠教训伏容一番,她就不是长公主。 但伏家如此得孟帝重用,满朝上下都在劝谏孟帝不要为妖妃所惑,他却不为所动,先前说要予贤妃一个惩戒,最后却不了了之,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要报复伏容,绝非朝夕之间的事。 解清规不提,是不想阿娘与孟帝之间闹得太僵。 她吞吞吐吐道:“可是她现在是皇伯父的宠妃……” “宠妃又如何?她之前私自扣下你行刑,以为送点药材这件事就作罢了?没那么简单!再说了,你是云息的徒弟,那点药材算什么,好像咱们将军府没见过世面似的。” “还有,以前我把她视作干女儿一般看待,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全都备下双份,可她呢?居然是个白眼狼,还想谋害你?气死我了。” 黎鸢越说越激动,一口气始终吐不顺畅,最后还是解粱拍了拍她的背,把人给哄安定了。 见母亲这般为自己生气,解清规才终于有点真正活过来的感觉。 她的一家人,现在是真真切切地陪伴在身边。 不像先前那几个月,几乎每一日都在为了复仇和阻挠惊昙之变而殚精竭虑。 解清规托着母亲的手,道:“阿娘莫气,此事我们从长计议。” 黎鸢与解粱还不知道伏彀的不宣之谜,在他们眼里,伏彀眼下还是个颇受孟帝重用的肱骨之臣,若说从长计议,还真是不知从哪里下手为好。 毕竟,他们也不是那种容不下眼中钉,肉中刺,势必要铲除异己的佞臣。 这便是爹娘与寻常人的区别。 他们宽宏大量,是优点,但也是缺点——抑或说是弱点。 解清规眸子沉了沉,心想,是时候寻个机会把伏彀乃西陵氏遗孤的事说与爹娘了。 就这么又行了一段路,黎鸢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小月儿,你同常子深退了婚,今后有何打算?” 听闻此言,解清规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从前元疏问起这个问题时,她就答不上来,最后还是反客为主才揭过。 对着阿爹阿娘,她总不能说,她想嫁给元疏吧? 解清规语无伦次道:“没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要是有什么俊俏的公子爷,人品可以的,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黎鸢冷不丁道:“那你觉得元大人如何?” 解清规:??? 解粱:“……” 一瞬间,马车里的氛围简直冰点。 如若解清规此刻嘴里含了一口水,那必然是要吐出来的节奏。 这不对吧?师徒有伦,阿娘就算再骄纵她,也不会认可这门亲事的。 这么想着,解清规方才才没有敢把元疏拿出来做靶子。 解清规偷偷瞥了一眼父亲的神情,此刻他眉头紧皱,默不作声,脸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 ——荒唐! 黎鸢却不动声色道:“阿娘听说,你们这几个月交往甚密,且那元大人三番五次襄助于你,若非他重视你,又怎会有此举?” “再说了,我见他相貌堂堂,放眼上京城说是第一,也不为过。他又如此年轻有为,还是一介清流,岂非正好与你要求相符?” 第72章 让我见见郡主吧 看着阿娘满是期待的眼神,解清规尴尬地笑了笑。 “阿娘,先生先前说,他是为了报恩……” 为免母亲多想,解清规就连元疏所言的,把她当作妹妹也不敢多言。 思来想去,能够应付母亲给自己拉郎之心的,也就只有当年神医谷的救命之恩了。 黎鸢神色暗了暗,总算妥协,“好吧。” 得了空子,方才不敢插话,怕被夫人训斥“扫兴”的解粱终于道:“你为何那么急着要把清规嫁出去呢,她就是在将军府待一辈子,也有我们养着她不是?” 其实像黎鸢这样的女子,是不会一心扑在爱情上的,更不会强迫女儿嫁人。她只是觉着,清规前不久刚被常子深伤透了心,若是身边能添一个新人,也许能让她开心起来。 黎鸢当年与解粱也并非是初恋,也曾被负心男儿伤透了心。 但她堂堂公主,怎么容得下这口气?必然是报复了那负心汉,转过头来,才遇见了解粱。 黎鸢嗟叹道:“我就是想让小月儿早日忘了那负心汉。” 小月儿不像她,从小闯荡四方,而是被将养得极好,虽然见过山海,可终归是个闺阁姑娘,黎鸢不确定她是否能像自己那样坦荡。 事实证明,解清规还是遗传了母亲的特质。 而且,似乎有些有过之而无不及。 解清规抿唇道:“阿娘,我已经报复过他了。” 说这话,黎鸢顿时来了兴致,眼前一亮,“哦?说来听听。” 解清规一脸人畜无害:“我把他阉了,阿兄也知道此事。” 话音未落,下一瞬黎鸢满含期待的双眸变得奇亮无比,另一旁的解粱错愕了须臾,默默朝解清规竖起了大拇指。 看来,爹娘对她这么做,很是满意。 开心过后,黎鸢又问:“他没有找你麻烦吗?” 解清规摇摇头,“没有,他怕此事披露,根本不敢提,而且常家又不止他一个儿子,若是他不能人道的事就此败露,怕是连家业都继承不了。” 现如今,常子深只能把他已经是个阉人的事死死埋在心里,为了前程。 毕竟,谁让他要在元疏这个刺头监察科举时去舞弊呢。 念及此,解清规愈发地幸灾乐祸。 笑过之后,她忽地意识到今日殿堂上比起前世,少了一个人。 按理说,爹娘追查一案到了漠北,恰好与驻守边疆的七公主黎宿宁回合,三人同蛮夷打了一仗,如今应该是一起返回朝中才对。 但是方才金銮殿上,却没有看见黎宿宁的身影。 难道,因为她重活一世改变之事甚多,导致故事线也出现了变动。 然而,孟国南境的水灾依旧存在,大量的官兵前往赈灾,如今正逢多事之秋,届时伏彀是一定会让孟帝查出下毒乃蜀国人所为,那到时候举国无力支撑一战,又当如何? 连夜将黎宿宁召回么? 解清规思考间,觉着有些炎热,遂捏起了腰间的昆山壁。 黎鸢留意到了这么个小玩意儿,起心问道:“你这小玩意看着倒别致,从哪儿得来的?” 解清规小手一滞,想起前不久阿娘一心撮合她和元疏的模样。这会儿若是说及元疏,必会招来猜测。 于是她胡乱道:“这个……我之前为了给沐悠澜赔礼道歉,去了趟库房,偶然看见的。” 将军府的库房里那么多奇珍异宝,想必阿娘也记不住。 岂知比起她,黎鸢更是只成了精的狐狸。 黎鸢同解粱相视一笑,看破不说破:“噢,你若喜欢,那便拿去吧。” …… 有解粱与黎鸢带回来的十万大军做配合,方才七日,上京城就恢复了一派清明。 解清规出门巡访时,城中万千百姓皆表以叩拜之礼,栖和郡主说到做到,果然救百姓于水火之间,对于他们来说,她便仿若神女一般。 宫中的贤妃伏容得知此事,气不打一处来。 本来她就因为孟帝念着人言可畏,很久不曾来她这翊坤宫而心怀怨气了。 如今解清规还打乱了父亲的计划,将计就计把将军府端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实在可恨! 伏容目龇欲裂,将一壶茶水砸向前方,“司天监的事还没查出来吗?!” 站在她身边侍奉的掌事姑姑也是当初从伏府带出来的贴身丫鬟,她默默眼神示意两边的侍女将茶壶的碎片收拾了下去。 掌事姑姑小心翼翼道:“娘娘,此事想必是解清规所为……” 话未尽,伏容便站起身扇了她一巴掌,掌事姑姑脸上顿时浮现一个红色的巴掌印。 伏容怒道:“愚蠢!此事发生之时解清规不是还没醒吗?而且,就算是她做的,没有证据有什么用?!” 早在当初此事闹到御前时,就有无数矛头指向解清规,可巫医一站出来,舆论就瞬间倒回了她狐媚惑主身上。 巫医到底为何会屈尊给解清规看病,难道解清规身后有山鬼司护着? 难怪元疏这样百般看护她,看来早就如她和常子深所猜,只是没想到,之前解清规一直处于她和常子深的阴影下,居然能悄悄搭上山鬼司。 说起常子深,虽说当初他做得那样绝,可时至今日,她还是会有些想他。 孟帝一把老骨头了,在那方面实在无趣。 伏容探手挠了挠掌心,总觉心头有些痒意,便好似有蚂蚁在爬。 她倏然说道:“替本宫安排,本宫要回家省亲。” 反正,父亲大计终有一日要成,届时只有他一展宏图,万人之上,哪还有什么孟帝? 她不会永远做这独守空房的贤妃娘娘,不如趁早做打算,若是常子深可以回心转意,那她也不妨饶他一回。 想到这里,伏容唇角不免勾起一丝有如待出阁少女的娇羞的笑。 暗处,有一个曾被伏容跋扈欺凌的小宫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在内务府出宫采买时,她混进了队列里,捏准了机会跑到了长明街,将军府门前。 侍卫横刀将她拦下,“干什么的?” 小宫女眼泪纵横,哭喊道:“求求你们,让我见见郡主吧。” 第73章 小宫女投诚 前些日子操劳过度,瘟疫事了之后,解清规几乎日日都睡过一半日头去。 是以小宫女找过来时,她方才睡醒在梳妆。 外头有个小侍卫通报道:“小姐,外头有个小宫女,说要找您。” “找我?”解清规看着镜中人,戴上最后一根簪以添妆后,“宫里的人找我作甚,哪个宫的?” 小侍卫许是怕触怒了小姐,战战兢兢道:“……翊坤宫。” 贤妃伏容得孟帝殊荣,住在翊坤宫里的事,天下皆知,且上一回,解清规就是在翊坤宫受的刑。 一听这三字,她有些条件反射地捏了捏掌心。 那边的小侍卫见状,本就拢手躬着的身子更低了低,很怕引来她的雷霆震怒。 解清规凝了凝眸,轻飘飘道:“让她在前堂等我,不必赐座。” 侍卫领命下去。 虽不知那宫女是什么来意,可且先晾着她,总归是好的。 若是代表着伏容而来,自然会染上和她主子一样心高气傲的毛病,届时过了两个时辰仍无人招待,自会打道回府。 而若是有事相求过来投诚,那也正好测一测此人的投诚之心是否真挚。 两个时辰后,解清规才慢腾腾地往前堂去。 见那小宫女还在那儿站着,历经两个时辰,已然两腿发软体力不支,可那脊梁骨依旧挺得笔直,解清规蓦地有些在她的身上看见自己前世的影子。 解清规走入堂中,在东边落座。 小宫女连忙行了跪拜之礼,“奴婢拜见郡主殿下。” 她下跪时,显然因为久站而两腿一顿,可还是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与她的主子简直天壤之别。 解清规碾了碾玉指,并没叫她起来,“听说你找我有事?” 语气里,满带着漫不经心。 她便是要这样,看看这小宫女究竟是敌是友,肚子里藏着什么诡计。 小宫女颤声道:“回禀郡主,奴婢今日来此,是有一事相告。” “三日后,贤妃要回家省亲,有意与常子深私会,郡主若想一举扳倒贤妃,此乃不可多得的良机。” 前世解清规寄人篱下,学会了察言观色的本事,清晰地听见小宫女的音调颇带些期待。 但是,人心叵测。 解清规追问:“哦?当真?” “奴婢不敢欺瞒郡主殿下!” “可是,你凭什么帮我,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呢?” 话虽如此,解清规却是信了约有五成,而今态度只为试探。 当初她在翊坤宫受刑,曾见过这个小宫女,她便是施刑人之一,那时格外控制力度,似乎在极力想让解清规伤得不那么重。 若是这是连环计,那自另当别论,只是以伏容的脑子,应该想不出来这样的计谋。 解清规猜想,此人应该是本就心地善良,在翊坤宫里遭受了伏容的欺凌,这才想到混出宫来向自己求助。 果然,小宫女登时撩起了衣袖,露出道道触目惊心的形态各异的伤痕。 小宫女啜泣急道:“奴婢在翊坤宫受尽欺凌,贤妃动辄大骂奴婢,奴婢实在是待不下去了,郡主,您人美心善,求求您救救奴婢吧!” 那两条手臂上的伤疤形态各异,有烫伤、有鞭刑,还有大大小小看起来应是被利器划拉出来的外伤,比起当初孙嬷嬷在府里为非作歹时丫鬟们身上的,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祺安许是想起了自己的过往,为之感同身受,不禁劝道:“小姐,她好可怜……” 这般心软并非一件好事。 解清规睇了她一眼,祺安立即收声。 解清规开始细细回味小宫女方才的话。 她观察了一番这手臂上的伤痕,若按时日来看,确实是从伏容刚入宫时开始累加的,新旧伤交织在一起,成了今日这般惨不忍睹的模样。 不过,人美解清规认可,但心善却不尽然。 解清规打趣问道:“心善?你不知道本郡主嚣张跋扈,声名狼藉么?” 小宫女声音依旧满带战栗,“郡主救了一城的人,如今是悬壶济世圣手神医……” “那只不过是为了受万民膜拜罢了。” 这句话,是真心的。 若非为了顺遂爹娘的忠心,为了将军府的名声,解清规才不想救这些前世在惊昙之变后对将军府多加嚼舌的墙头草。 经她反驳,小宫女登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活在尘埃里的人,随时都可以被大人物碾死,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是以即便面对一句话都要万般谨慎。 小宫女怕多说多错。 有此表现过后,解清规也算信了她八成。 如若这是伏容给自己挖的坑,应该会派一个更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人过来才是。 眼下,就差最后一番试探。 解清规道:“抬起头来。” 小宫女很不解,可还是怔愣着照做。 下一瞬,一颗药丸当即喂进了她嘴里,入口即化,没有一点反抗机会。 突如其来的情况叫小宫女又惊又怕地捂着嘴呆滞原地,可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喂了一颗药,顷刻间她便浑身遍布痛楚,如同万蚁啃噬。 解清规垂眸,故作不以为意地看着地上抱着身子打滚的人。 “你若不想痛死在这里,就把伏容交代你的事招了,否则,我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这枚药是她闲暇时所制,并不会要了人的性命,却能让服用者痛苦万分,五脏六腑于一瞬之间仿佛被匕首切割,且气脉中有凝滞堵塞之感。 总之,是齐聚了无数死相的毒药,很适合用来逼供。 若是小宫女能在这样的痛苦下坚定方才的意思,那解清规就帮她一回。 解清规听着前堂响起刺耳的叫痛声,足见这毒药何其锥心彻骨。 她冷冽朗声道:“当然了,如果你要是痛死了,看在你说本郡主人美心善的份上,倒是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不过须臾,小宫女额上已经布满冷汗。 可是,她依旧咬着牙,声音虚弱反驳:“奴婢所言,都是肺腑之言,奴婢实在不想再在翊坤宫受辱了……郡主,求求您……” 第74章 贤妃伏容与常子深私通 眼看小宫女在剧毒的效用下,摸爬滚打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在她就要疼至晕厥,却仍不松口后,解清规才赐下解药。 服下解药后,小宫女身上的痛楚登时散去,愈渐清醒过来。 解清规转头同祺安交代:“你代我进宫一趟,将这姑娘的身契买来,先安置在府中。” 祺安见小姐愿意襄助于小宫女,欢喜得很,愣是连连点头,这便启程。 …… 三日后。 贤妃如期回家省亲,入夜时分,暗自出府到了长乐轩中。 而眼下,解清规正同兄长和沐悠澜,还有一干京中权贵的子女在郊外纵马驱驰。 这么做一方面得以撮合解青哲与沐悠澜,另一方面,届时看伏容热闹的人多一些,更能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 只是,解清规没想到,当初伏容与常子深的缘分断于此,再度苟合时,居然会选在这个地方,看来这世间,还有比曾经的她更痴傻的人。 解清规拉住缰绳,笑道:“诸位,夜已深了,不如我们就此回京,去长乐轩把酒言欢罢?” 尤其记得上回,她曾说过不喜欢长乐轩,解青哲闻言一愣。 他疑惑道:“你不是不喜欢长乐轩吗?” 确实,解清规是不喜欢那地方,谁会喜欢自己曾经的葬身之地呢,解清规光是要踏足其中,这几日都做了几番心理准备。 解清规吸了口气,向他解释:“阿兄,你忘了,先前那会儿我刚被常子深辜负,与之退婚,自然对长乐轩有偏见了。” 不远处前不久方才学会骑马的沐悠澜牵着缰绳慢悠悠地走着,闻言,暗暗笑了笑。 她一听就知道这是托词。 只不过,解清规今日为何要去长乐轩,她还没有想明白,但多少能猜到那人心里又藏了什么阴谋诡计。 解清规一向狡诈。 留心到沐悠澜审视的目光,解清规很是大方地回了她一眼。 解青哲并未察觉什么,只当是妹妹如今想开了。 “好,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去长乐轩。” 后面的众人未敢有异议,一行人当即启程。 这郊外是供京中王公贵族们使用的大马场,距离上京城中并无多远,依着前世的记忆,解清规曾多番目睹常子深与伏容苟且缠绵,几乎将所谓的节奏铭记于心,待他们抵达长乐轩,应当正着最激烈的时候。 不多时,一干人便乘着马车到了长乐轩。 今日也正着十五,乃是长乐轩最热闹的日子,管弦丝竹声几乎在外边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 订好了包厢后,毕竟人多,点的菜也甚多,眼下非一时半会儿能上得齐。 解清规故作百无聊赖道:“诸位,眼看这菜上齐还要一阵子,今日这长乐轩又这样热闹,清规还从不曾有福气观赏过呢,不如……” 解青哲知道她这是好热闹了,主动道:“各位赏个脸,陪我妹妹出去观光一番吧。” 当朝郡主和世子的雅兴,无人敢不从,遂纷纷异口同声赞同。 沐悠澜蹙了蹙眉,总觉着哪里怪怪的,伸手拱了拱解清规的小臂。 她耳语询问:“你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心思被戳破,解清规并不意外,她知道沐悠澜一向是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最是心思细腻。 解清规卖关子道:“你猜。” 语毕,她当即起身,有意无意地引着众人往东南角去。 其实她本不该知晓常子深与伏容现在何处的,只是偏偏前世她曾彻查过此事,得知常子深平生最爱那西南角的厢房,是以目标准确。 行至西南角厢房前时,忽然有一着急忙慌的小厮冲上来,俯仰之间,撞得解清规“毫无防备”地倒向厢房一侧。 那厢房的房门被撞开了! 与此同时,解清规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清规,你没事吧?!” 解青哲瞳孔微瞪神色惊忧上前,却在看见厢房内的情景时,骤然一缩。 紧随在身后的几人也一并走上前来。 其中,沐悠澜在撞破这一画面时,便顿时知道了解清规今日的用意,转而为配合她把事情闹大,颇有些刻意地惊叫了一声。 “啊——!” 解清规在兄长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看见前方两具肉体交缠在一处,伏容的娇嗔喘息声尚且存在于低沉的空气中。 有人认出了他们:“那不是常子深和伏容吗?!” 许是二人做得太过于投入,就连听见沐悠澜的惊叫声时,都仍旧不为所动地继续交战着,直到自己的名号被报了出来,这才陡然停下来。 之后,便是着急忙慌地分开,手忙脚乱地想要掩盖身躯。 然而二人的衣裳早在进房时就乱了一地,与床榻相距甚远,哪里是那么容易取来的。 常子深见势不妙,拽过被褥就往身上一盖,殊不知此举愣是让一旁的伏容玉体毕露,尽数展露于人前了。 伏容无奈,只能拽过半透的床帘堪堪掩饰。 后头许是有人觉出了今日之事乃是解清规的算计,又有心投效于她,遂道:“早就听闻这两个人有私情,想不到居然是真的,伏容都做了贤妃了,竟然还敢和常子深通奸……” 话音未落,无数咂舌声响起。 伏容恼羞成怒,将一块枕头砸过去,“给我滚!” 沐悠澜早就看不惯她这做派,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更是嫌事情闹得还不够大。 她调侃道:“哟,还以为被捉奸在床了,你还是高高在上的贤妃呢?” 解清规忍俊不禁。 阿澜补刀的这张嘴还是一如既往地歹毒。 她睨了一眼那尽显丑态的躯体,眼神散漫,好像在说:伏容,这一次,你完蛋了。 随后,众人也懒得与她盘桓,看够了戏这便散去,当然,此事自当有人很快传到了孟帝的耳朵里。 之后的一整个饭局里,话题几乎都围绕着贤妃伏容与常子深私通一事。 他们这包厢离西南角的厢房不远,足以听清赶来的官兵将伏容羁押回宫的动静。 吃饱喝足后,解清规这便要离席,回去静候孟帝的处置。 下楼时,她倏地在灯红酒绿里看见了一抹白影。 第75章 梦里的人是元疏 素采色的身影自一间装潢金碧辉煌的包厢中走出,透过包厢虚掩的门扉,解清规瞥见了另一个身影,约莫记得那人是长乐轩的老板,名唤沈浮,一向为伏彀行事。 解清规本浅挂唇边的笑骤然僵持不下。 元疏怎会与沈浮有往来? 他不是孑然一身,不染纤尘,也非惊昙之变的策划者吗。 一瞬间,脑海中此前对他建立起来的少许信任又消散了一些,未免他对自己起疑,解清规终归还是要过去打个招呼。 解清规同解青哲示意让他们先走以后,转即又掐着笑容,行至元疏身前。 她站得很远,足足有三步之外,很是疏离拘礼的尺度。 “先生。” 元疏眸子淡然如水,沉着扫了她一眼,似在丈量二人之间的距离,而后又以余光睨了一眼不远处西南角的那间屋子。 看来,伏容与常子深私通的事已经传得很开了。 元疏淡淡开口:“郡主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顽劣呢。” 她是顽劣,可也只不过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曾经伏容想要用两个汉子毁了她的清白,相较之下,自己到底还是太仁慈了,只是揭穿了他们二人的私情。 解清规莞尔一笑想要反驳,不想元疏却一改措辞—— “可依臣之见,郡主还是有些心慈手软。” 按他的行径,伏容的下场必不止于此。 深谙其作风的解清规闻言,会心一笑,她知道,元疏一向要比她更加手段狠辣,只是表面看起来至纯至善。 解清规故作询问:“那若是先生,会怎么做?” 前世她见过他四方笼络势力的模样,可不曾有幸见过他是如何报复仇家的,如若参考司天监五长老,她竟觉得还不止于此。 她真心有此一问。 元疏觉得今日的小姑娘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似乎少了那点贱兮兮的劲儿。 她好像…… 又开始怕他了? 是因为看见了什么吗。 元疏往身侧的厢房侧了一眼,发觉那门并未关严实,而上回他从长乐轩出来,在桥上撞见解清规时,她也是这样百般试探。 还得和小姑娘解释清楚才行。 元疏黑眸半眯,神色稍舒缓了些,“郡主可有时间,与臣小酌,届时臣再回答这个问题。” 是时候寻个良机,与小姑娘说好,叫她莫要再畏惧于他了。 解清规顿了顿,颇为警惕,最终还是妥协。 但她提了个条件:“有时间,可清规不想在这里。” 若无旁的需要,她自是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多待片刻,谁会喜欢葬送过自己的地方。 “那郡主想在何处?” “不如,就先生的少师府,如何?” 虽不知为何选在自己宅中,但元疏还是答应了下来。 他温声颔首,“好。” 说罢,二人便一道上了马车。 这些日子解清规尤其嗜睡,一上马车深受那微微的颠簸,便更是催眠不已,又满心惦记着提防元疏,很快便不小心睡了过去。 一颗小脑袋就这么倒在车窗框上,磕磕碰碰。 元疏见状颦蹙,挪身坐到了解清规的身旁,让她靠到了自己的身上。 氤氲沉沦间,解清规再度做了一次那个长乐轩中,死后蒙人惜命的梦。这一次,她隐约看清了那将自己紧紧揽在怀中之人的脸。 那人一如她之前所猜,正是元疏。 看清那张如明月清风般俊逸的脸的一瞬间,解清规猛然心口一震,醒了过来。 她下意识地就往元疏原本坐的那边看去,却未曾察觉他已经紧靠身侧,霎时间,她的樱唇竟然贴到了元疏的那薄唇上。 元疏的嘴唇极软,若非得见眼前情景,解清规恐怕要以为自己一头撞进了棉花里。 两人都因着猝不及防的亲密而惊愕得动弹不得了片刻。 片刻之后,各自仓皇地后撤了一些距离。 解清规脸上蒙上一层羞红,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有如此这般少女的反应。 她垂首摸了摸嘴唇,上面还有少许凉丝丝的感觉,与脸上那微微的热感简直天壤之别,加上方才大梦初醒时的心悸,她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惊怕还是害羞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元疏亦以一指轻轻擦过了薄唇,那素来安之若素雷打不动的脸上,难得浮现了一丝惊愕。 解清规抬起头想说些什么,恰巧撞见了这份神情。 她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了。 元疏不近女色,此刻应当很讨厌她吧?她还是不要往火坑里跳比较好。 念及此,解清规又要耷拉下脑袋,却被元疏两指挑起了下颚。 元疏打趣道:“郡主昔日在三里客栈不是很勇敢吗?臣还以为,郡主比起逛窑子的登徒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解清规被他这么一调侃,顿时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是好,须臾间心跳得更加快速。 那骨节分明修长好看的玉指就在眼前,很是诱人,就这么摆在解清规半睁双眸的前头,而她眸子一动,能看见的又只有他那双看透一切的深邃双瞳。 如此,叫她更加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半晌,解清规才嘴硬道:“先生昔日也不像现在这样,简直就是逛窑子的登徒子。” 她的话是硬的,可语气却不受控制地极软,如同枕边耳语一般。 此时此刻,她许是因着梦中情景,眼眶有些湿湿的,乍一看竟楚楚可怜,仿佛随时可以哭成一个泪人,倒像是被元疏欺负了。 很快,矜在眼角的泪掉下来,也很快被元疏用另一只手抹去。 解清规这才发现,方才梦魇之时,他正握着自己的手。 元疏松开了手,温声问:“方才又做噩梦了?” 有此一言,解清规又回想起梦中人,梦里的元疏同样离自己这样近,不经觉中,竟有些轮廓重叠。 解清规低低应了声:“嗯。” 区区一字,也带着哭腔,揪着元疏的心头。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依着时间,想来是抵达少师府了。 元疏道:“一会儿同臣说上一说吧。” 他的声音很轻柔,像在哄小孩儿,却又有种不容置疑之感。 第76章 我曾做过一个梦 元疏率先下了马车。 解清规紧随其后时,刚垂下的车帘却被人掀了开来。 她探出头,见元疏正伸出手,似要搀扶自己。 方才历经那么一番暧昧,解清规有些没胆子与他触碰,可又怕扫了他的兴,最终还是乖乖遂了他的意。 元疏引解清规到后院里的一处凉亭中坐下,同侍奉在侧的周河吩咐:“去拿两坛桂花酿,再备些小食。” 桂花酿是酒劲极小的酒,倒是适合解清规这样的小姑娘喝。 而且小姑娘对他这样谨慎,应该是不愿在这少师府中,和他酣畅淋漓喝一回的。 待酒呈上来之后,周河为两人满上,这便退下了。 清酒倒映着月色和竹影,显得分外落寞,解清规这次来少师府才发现,元疏的府中只有寥寥几名侍女,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见她盯着酒杯发怔,元疏问道:“不喜欢?” 解清规回过神,摇了摇头,“喜欢。” 桂花酿是姑苏的酒,其实神医谷那三个月,也算她平生为数不多的快意时光,彼时她常羡慕大人们可以饮酒寻欢,如今也算终于有机会喝上这心心念念的醇酒了。 她拿起酒杯小抿了一口,果然香甜沁人。 解清规忍不住一饮而尽,随后问道:“这上京城里怎会有姑苏的桂花酿?” 元疏见她喝得开心,略为展颜。 他如是说:“数月前与郡主重得交集,想着日后或有把酒言欢的机会,臣便差人去姑苏定了几坛,想不到真有用武之地。” 其实,七年来始终将对方铭记于心的,不止有解清规。 元疏也日日翘首以盼,希望曾经仅仅为期三个月的邂逅能够拥有后续,只是这些年来他见解清规一心栽在常子深身上,也不好劝阻插手。 毕竟,他对外,只是她的先生。 正如解清规放学之后同邱先生他们一样,再无交集,他和解清规之间本也该保持着师生距离。 但不过,这几个月来,似乎有什么在牵引着他们不断靠近。 元疏很想朝她伸出手,可两人之间隔着两层禁忌,小姑娘又莫名其妙地对他极其畏惧,相处之间尽是试探。 小姑娘表面上看起来言笑晏晏,可当他转过头去时,便会骤然失笑。 这些他都看在眼里。 元疏屏了屏息,“所以,能同臣说,郡主都梦见了什么吗?” 虽有此一问,可他不确定,解清规会不会说真话,会不会又东拉西扯瞎编乱造些什么,来搪塞诓骗自己。 元疏想让小月儿信任他。 解清规却反客为主,道:“先前在长乐轩,是清规先问先生的,凡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还请先生,先回答清规的问题。” 眼下还不确定,解清规还不知当不当讲。 她话音未落,便骤然抬眸,用那炽热的眼眸定睛看着元疏,想从他脸上捕获一丝狡黠斟酌的意味。 可元疏竟然果决回道:“若是臣,面对仇敌,会恨不得啖肉饮血,令其身败名裂还不算,更要毁其视若珍宝,夺其坚守不渝。” 他说得果断,恍若奉为信条,且已经不是睚眦必报,而是百倍奉还的程度。 这句话落在解清规耳中,理解出来的意思,就是非但要坏了此人的名声,更要夺走其财力与权势,更有连坐之余威。 解清规不忍一愣。 果然,元疏当真端的是惨无人道,蛇蝎心肠。 与这面若春风简直南辕北辙。 既如此,那他前世以一桩贪墨案将白面鬼诛杀,随后顺位夺走了山鬼司的权势,难道是因为白面鬼实际上是元疏的仇敌吗? 解清规记得元疏来历不明,莫非,正是掩盖了身份卧薪尝胆? 不经深想,元疏忽然出声:“被吓到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替解清规把空空的酒杯满上。 解清规定了定神,端起酒杯,“不,先生好手段,清规受教了。” 元疏微微一笑,也端起酒杯,与解清规轻轻碰了碰。 “郡主可是还想问,为何臣与长乐轩的老板有交集?” 解清规缩回去捧杯小酌的手一顿,立时动作不改,不过多有些掩饰的成分在其中。 她的心思有这么明显么? 元疏再度猜出了她这会儿的心绪,估计又是在念着心情都写在了脸上。 其实并非解清规的演技不行,这心计面对旁的人倒是绰绰有余,不过落到自己这里,便是有些小巫见大巫了而已。 毕竟,他混迹朝中看似顺风顺水,实则举步维艰,如履薄冰,许多事都是一步错则步步错。 没有那么多试错的机会,他就只能在蛛丝马迹里察言观色。 元疏见她不答,便是默认了,开始解释: “长乐轩的老板名叫沈浮,无小字,臣与他,乃是多年至交。” 此言一出,解清规瞳孔微缩。 元疏继续道:“沈浮出生商贾之家,是他父亲小妾的末子,母子二人一向不受待见。后来,他母亲蒙受休弃,沈浮便也被逐了出来,从此与他母亲相依为命。” “臣与他相识于微时,他曾在臣最穷困潦倒之时,施以援手,算是臣在上京城中唯一的朋友。” “沈浮其人虽然贪财怕死,却也绝非助纣为虐之人。” “他表面与伏彀有着贩卖情报的生意,是因几年前,伏彀曾以他母亲性命相逼,胁迫他为之所用,后来,他母亲虽然病逝了,沈浮的生意却也与伏府深深勾连,渐渐抽不开身了。” 说毕,元疏又饮完了一杯酒。 他颦蹙问道:“郡主与长乐轩之间,可是有什么渊源?” 解清规神思沉在元疏方才的话里,觉着元疏所言不像假话,而她,也是时候与他说清楚了。 她合眸吸了口气,为元疏斟好酒,“我曾做过一个梦。” 梦里,她是将军府蒙受不白之冤后的罪臣之女,也是常子深弃之如敝屣的可怜女子,常府两年寄人篱下,无人相助,望不见天,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最后,因不满将要被送出为人禁脔,就被卖到了长乐轩里,生生被人打死。 “后来,我又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含冤而死后,有一个人,跑到长乐轩搂住她的尸体,一声一声唤着她“小月儿”,悲恸无比。 那个人,就是元疏。 解清规将这一切,用委婉的措辞说了出来。 故事讲完的时候,她已经在不知觉间,饮下不少的酒。 第77章 多事之秋 夜深了。 上京城地处中原北境,夏日的夤夜到底微凉,强风拂过之时,足吹得人直打颤。 醉得不省人事的解清规感官数倍放大,甚觉寒凉,便想往暖烘烘的的地方钻。 她睁开双眸,在迷离之中,眼前那抹白色的身影忽地站了起来,朝这边靠近,而后将一件绸缎披风盖在了自己身上。 元疏双瞳剪水定落于解清规一身,若有所思,将她方才讲的故事放在心里反复品味,即便在解清规委婉又略带些添油加醋的描述下,那故事听起来有些荒谬。 可他不知为何,就这么信了。 他又盯了片刻,忽然道:“郡主醉了,臣送你回去……” 边说着,元疏微微俯身朝小姑娘探出手,欲把她抱起来,可话音未落,那小人儿却忽地站起身来,环住了元疏的脖子。 酒劲儿上头,解清规的脸颊上已添上了两圈红晕,哪怕在这月色之下都很是鲜明。 解清规一双桃花眼轻轻眯着,密睫上还沾有少许的水滴,许是方才讲故事时给自己悄悄说哭了,剩下的。 她紧盯着近在眼前昳丽得几乎可用美字来形容的男子。 元疏的相貌虽精致得无可挑剔,但其实是很柔和的,妥妥的温润公子,可偏偏生了一双丹凤眼,便在无形中给这模样增了几分的诱惑与攻击力。 早在三里客栈时,解清规便有所察觉,他这张脸实在勾人得很。 解清规嘟囔道:“元疏,你知不知道,你长得很好看?” 她的声音很微弱,且又不胜酒力,每说几个字,便要喘一口气,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愣是半晌才说尽。 听的人却很有耐心,闻言不禁一笑。 看来小姑娘平日里背着他,都是直呼大名的。 元疏嗔了她一句:“大逆不道。” 话虽如此,可听完了解清规讲的故事,元疏便也慢慢理解了为何这些日子以来,曾经横行霸道无拘无束的小姑娘会变成这样,而今看着她借着酒劲好不容易可以恣肆一回,也是不错。 就这么纵着她吧。 只不过,以后可不能随便让她饮酒了。 毕竟就连桂花酿这种劲儿小的酒,解清规都能喝醉,天底下还有多少她能喝的酒? 他可不想小月儿在外面受欺负。 过了一会儿,解清规依旧双手挂在他脖子上,却又迟迟没什么动静,元疏便以为她这是没力再作折腾。 正想把小姑娘抱起来,可不成想,解清规却突然将他扑在了地上。 不远处准备过来侍奉的周河领着温涯一道,刚踏进院子的门框就撞见了这一幕,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后,连连退避。 元疏双眸一震,“郡主醉了……” 他边出言阻挠,边伸手想推开她,殊不知解清规人小,力气倒是不小,他又偏偏不敢劲儿大了弄疼她,到头来便只能老老实实地被扣在地上。 解清规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 “我不是郡主……我是,我是罪臣之女……” 说到那四个字的时候,解清规的声音如小儿啼哭一般,又是字句模糊又是哭腔显着。 事到如今,她还是没有从曾经的梦魇中脱离出来。 “罪臣之女”四个字,说进了元疏的心坎里,他素来最是见不得解清规这副模样,转念之间,忽然就不顾什么师徒礼节了,连将小孩儿紧扣在怀中。 元疏轻声慢哄:“小月儿,你不是罪臣之女,先生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的。” 这句话仿佛染了魔咒般,解清规骤然沉沉睡去。 醒来时,又是日上三竿。 昨夜难得一夜无梦,可解清规却是初醒之时惊坐起。 外头祺安正端了醒酒汤进来,“小姐,你醒啦!” 解清规觑了一眼她手中的醒酒汤,骤然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在少师府的失态,连用手捧住小脸,整个人埋进被褥里,简直无地自容。 昨天晚上,她差点就轻薄了元疏! 祺安不知发生了何事,将醒酒汤放在床头旁边的案桌上后,便呆滞地站在那儿。 “小姐?” 解清规猛地摇了摇头,发现那醒酒汤旁边还放着一份什么食物。 闻那香气,是……桃花羹? 留心到小姐的目光,祺安解释道:“昨夜小姐喝醉了,是元大人将您送回来的,方才又差人送来了醒酒汤与桃花羹。” 总之,元疏将万事俱备妥当了。 他倒贴心,只是昨夜的场景一幕一幕回放在解清规的脑海中,实在让她羞红了脸。 不忍让祺安看着她这副狼狈的样子,解清规吩咐道:“去给我准备洗漱。” 祺安领命退去之后,解清规注意到那醒酒汤和桃花羹都是温热的。 那人还真是了解她。 连她会睡到日上三竿都了然于心。 待祺安将洗漱之物备齐之后,解清规很快将自己收拾妥当,开始用早膳——醒酒汤与桃花羹。 她问祺安:“今日早朝可有什么动静?” 瘟疫一事过后,孟帝便差山鬼司调查起了此事的幕后隐情,依着前世的发展,迟早有一日,这罪名会落到蜀国细作头上。 解清规得知道这一世的进度如何。 祺安回禀道:“今晨,山鬼司奉上了瘟疫一案的结案卷册,此时竟然是蜀国细作所为!小姐,接下来……是不是多事之秋啊?” 她的语气颇为惊恐,许是人微言轻,便本能地畏惧国度之争这种会稍有不慎便会牵动战争,最后死伤无数的事情。 并且,祺安并非生来就是奴仆,她的父母也正是死在了战事之中。 这小丫鬟,可要比她还早就家破人亡了。 解清规有些心疼,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不怕,天塌下来,有小姐护着你。” 前世,惊昙之变后,是祺安不顾一切挡在解清规身前,到最后甚至为她葬送了这条性命。这一世,便换一换,让她来保护这个胆小却勇敢的小丫鬟吧。 话说,为何过了这七日之久,为何黎宿宁还没回来? 解清规吃完最后一口桃花羹,眺望漠北的方向,准备去问一问爹娘,岂料刚站起身,就忽闻祺安颤颤巍巍地开口—— “可是……可是今晨在大殿上,陛下有意,封您为公主前往蜀国和亲……” 第78章 清规愿请缨,前往蜀国和亲 若非眼下真情实感刚饮完一碗醒酒汤,解清规怕是要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难不成这一世因她改变了诸多事宜,是以终归要遭天谴?看来老天爷让她重来一世,也没想让她有多一路顺遂。 解清规双眸暗了暗,这一世的孟帝还是同前世一样,凡有要事先拿将军府开刀。 她又问道:“爹娘和朝臣们意见如何?” 此话刚脱口而出,她便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 爹娘护国忠君,唯皇命马首是瞻,即便舍不得她,也应当会同意,况且蜀国还有爹娘的心腹做外交使臣,平日里也能对她照拂一二。 而那些朝臣,大都是贪生怕死推诿之辈,孟帝推了她出来接这个锅,他们应该很欢喜。 解清规重重叹了口气,眉头皱得很紧。 可祺安却道:“老爷和夫人极力反对,说若蜀国有心挑起战事,自一马当先领兵出征。至于朝臣……两种意见各自持平。” 此番话落在解清规耳中,只剩前一句。 她只消听见爹娘如此这般爱重自己,便心满意足了。 至于元疏,解清规知道,他在朝举步维艰,一向自居中庸,不会贸然为她进言,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与昨夜的互诉衷肠,她已经理解对方。 况且,这几个月细细算来,是她亏欠他良多,万不能再肖想什么。 解清规略有些凄苦地笑了笑,同祺安吩咐道:“备车,我要进宫面圣。” 爹娘如果应战,难保伏彀不会从中作梗,害得他们战死沙场,届时的结果便和惊昙之变一样。 于伏彀而言,他要的只是将军府陨落而已,只要将军府一朝衰败,他的复仇大计自当顺畅无阻,前世的惊昙之变,只是采用了一种更残忍的方式。 她若是去和亲,此战可免,且还能为将军府再度博得民心。 到时候倘若惊昙之变重演,天下间能擦亮双眼的人也更多一些。 牺牲区区一个解清规,换将军府一族无虞,换孟蜀两国偃革倒戈,有何不可? 从将军府到皇城,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可解清规还是第一次觉着,这条路这般长,好似走了足有一个时辰。 她的心很小,这是第一次装进天下苍生,到底有些没底。 说到底,解清规也不过是个小丫头。 下马车时,解清规深吸了一口气,走向御书房的步子却分外稳重。 她此番来,代表的是将军府的颜面,万万不能因着气虚,而叫外人看了笑话。 到了御书房,里面空空如也。 解清规问守在外头的小太监:“陛下呢?” 小太监毕恭毕敬回道:“回郡主的话,陛下往寿康宫去了。” 这是向来耳目灵通的太后听闻了孟帝在金銮殿上的决定,心疼她一个小姑娘,所以把人叫到寿康宫去训话了。 太后还是一如既往地疼爱她这个小外孙女。 解清规笑了笑,进入御书房中等候。 御书房无比偌大,只有晨时和夜中有宫女打扫,平日里并没有侍奉在侧的宫人,眼下极为清冷。 良久,解清规也未见孟帝回来,正欲去寿康宫寻人,却忽地狂风大作,将案桌上的一册折子吹到了不远处的书架上。 她眸子微动,抬步过去将那折子拾了起来,目光忽被那书架底端的一枚小小的红玉吸引了去。 这书架显然是素来陈列闲置品的,即便御书房常有宫女打扫,也多有怠惰之辈。 是以旁边难免落灰,可是,这枚红玉却是晶莹剔透。 而且,方才那般大风,这红玉居然没有颤动分毫,而是乖乖地躺在了这一格书架的正中。 出于好奇,解清规伸手碰了碰它。 下一瞬,那红玉竟如机窍般,下陷了半寸! 之后,伴随一道很微弱的机械声响,那格书架竟是如同陷阱般出现了一方小坑,在小坑之中,一枚锦盒缓缓升起。 解清规颦蹙,心想皇宫的御书房竟还有这样诡谲离奇的机关。 她探手打开那锦盒,在看清锦盒中躺着的什物时,瞳孔骤然一沉。 锦盒之中,是数个与伏彀密室中如出一辙的信封! 霎时间,解清规的心口砰砰直跳,几乎要冲破皮肉,她强行将这感觉忍下,咽了口方才停滞在喉中的唾沫,与上回一样,抽出了压在最底下的一封信。 这时候,她才真正看清,这岂止信封一样,简直信纸的新旧变化也一一对应。 说明这些年来,孟帝一直在与伏彀暗中往来。 可伏彀不是西陵氏遗孤吗?怎么会和孟帝有所勾连,再说了,孟帝可是一国皇帝。 解清规屏着气,打开了手中这封信。 心中大意是:二皇子黎兰烬,非孟帝亲生,崇庄皇后秽乱黎氏皇族血脉,其罪当诛,念及她与孟帝伉俪情深多年,愿留脸面,经伏彀献计,选用慢性毒月坠花折将其诛杀。 看完之后,解清规大气未喘,险些跌坐在地上。 她将信笺原封不动地送回去,随后又拿起置于中间的另一封信。 正要看时,外头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动静,显然是孟帝的仪仗,听着还有一些距离。 解清规皱了皱眉,将手上那封信藏在怀里,而后把书架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规规矩矩地站到了御书房的正中央。 很快,孟帝入内,“清规?” 看他的脸色,似乎有些愠怒,九五之尊在太后那里挨了这么久的批驳,生气倒也正常。 解清规不打算触怒他,毕竟以后将军府还要仰赖孟帝照拂。 虽说他切切实实是个昏君。 解清规向他行了叩拜之礼,“清规听闻了蜀人散播瘟疫之事,知晓皇伯父正为此事烦忧。” 孟帝以为她想要求自己莫要让她和亲,有些不耐烦。 “清规,你起来吧,和亲之事……” 可解清规却叩首依旧,郑重其事道:“清规愿请缨,前往蜀国和亲,为我大孟博得一时四海清平。” 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孟帝听了,大吃一惊,解清规的意愿简直与他意料之中截然不同! 第79章 权宜之计 “清规,你此言当真?和亲可不是儿戏。”孟帝质疑道。 他会不可置信,解清规也早有预料,毕竟在此之前,自己在他心中不过一个沉溺于寻常女儿家心愿的,贪图享乐的郡主。 解清规面不改色,认真道:“事关我孟国安宁,清规不敢妄言。” 孟帝龙颜大悦,想不到解清规居然不怪罪他之前偏袒伏容,还有如此的胸襟,连上前两步,将她扶起。 “好!不愧是解将军和皇姐的女儿,有担当!朕明日就下旨,封你为公主,再选个良辰吉日,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入蜀国。” 解清规拜谢过孟帝,为免久留生事,当即告退。 坐上马车之后,她命温涯走了一条较为热闹的路,毕竟藏在市井里,要比掩耳盗铃走一条偏僻冷清的路安全得多。 待将军府的马车融于闹市之中,解清规拆开了信笺。 看清信上内容之时,她险些以为自己如在醉梦中。 那信笺之上,切切实实写的是,孟帝忌惮解粱手握几十万大军,黎鸢持殿前司掌印,权势滔天,有意构陷其谋反,此案预称作:惊昙之变! 解清规吓得双手皆颤,愣将信笺一不小心丢在了地上,双瞳战栗不安。 她怀疑自己眼花了,俯身把那信笺又拿起来重新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究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原来,孟帝不是昏庸蒙昧,也不是重用偏颇伏彀,而是早与之成了一丘之貉。 或者说,他才是伏彀复仇大计里,捏在手心里的那颗棋。 伏彀一如她对他的印象,狼子野心,惯会算计人心,什么都可以利用,也什么都可以抛弃。 如今想来,他能够这般飞黄腾达,只因一早就捏准了二皇子的身世和孟帝的心理,用月坠花折做了投名状,而后又借着孟帝忌惮将军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举将孟国的顶梁柱歼灭。 为了他的宏图霸业,甚至连女儿都可以舍弃。 解清规冷笑一声。 既然如此,那她请缨前往蜀国和亲只为将军府的名誉和四海清平,简直毫无意义。 若不扳倒伏彀,他接下来势必会为了复仇大计而再生事端,有孟帝给他兜底,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必须揭露伏彀西陵氏遗孤的秘密。 而且,孟帝那边,也要想个对策了。 看这信笺微微泛黄,想必早在数年前,将军府功高盖主就已引发孟帝忌惮,随即开始策划惊昙之变。 不如……就把这谋反,变成真的吧。 念及此,解清规眯了眯眼。 既然他们一心想让将军府做这个意图谋反的千古罪人,自己却又昏庸无度,那这皇位换个人来做,又有何不可? 解清规将那信笺收好,没过多久,将军府到了。 下了马车,解清规欲直奔爹娘住的水榭居,却在经过前院时,看见了元疏的身影。 元疏今时不同往日,穿了一件墨色织金锦,长身而立,倒是与平常有一番不同的韵味,经解清规眼底,看着倒更符合前世那个四处揽权的乱臣贼子。 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元疏回首转身,面色很不好看。 他冷声问道:“你去向陛下请旨和亲了?” 甚至没有用往日那般敬辞“郡主”。 看惯了元疏这段日子以来的温润如玉,解清规初看见他这副神情时,略有些惊愕。 解清规想笑笑打趣说,宫里的消息还是一如既往地传得快,可是方才信笺上的内容盘旋在脑海之中,叫她始终放松不下来。 笑不出来,就放弃了。 解清规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违心道:“我不想让陛下和爹娘为难。” 至少在得知惊昙之变的真相之前,她的确是这样认为的,虽然只是一半的原因。 怕元疏斥责她天真,解清规斟酌措辞,又补充道:“而且眼下南方都是灾情,孟国若和蜀国一战,恐怕会打得很艰苦,清规只是在履行自己身为郡主的责任。” 可元疏竟仍旧呵斥:“愚不可及!” 他上前两步,也不顾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和师徒礼仪,直拉过解清规的手就往书阁那边走去。 解清规想挣扎,可他抓得很紧,不容她一丝反抗。 就像当初在秋月湖里一样,霸道得很。 到了书阁,元疏才放开解清规,“解清规,你当真以为黎鞅会为此为难吗?他早就将将军府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了!” 黎鞅,便是孟帝的名字。 一向以持重君子自居的元疏居然会直呼当今圣上的名字,叫解清规有些意外,不过想起前世他那样权势滔天,应是终有一日会将孟帝架空,便也不惊讶了。 想来在元疏的心里,从来就没有看得起孟帝过。 只是,被元疏这样问责,解清规有些委屈。 她一开口,想要义正言辞地辩驳,声音却不受控制地软下来,“先生……” 偏偏元疏就吃这一套,一如当初解清规想要施美人计时演戏的一样,吃软不吃硬。 元疏顿时温柔了好些:“对不起。” 解清规倒也轻易被哄好了,同他解释:“眼下举国希望都放在将军府身上,要么出战,要么和亲。若是出战的话,伏彀定会从中作梗,届时爹爹倘若真的战死沙场,一切都将覆水难收。” “和亲只是清规的权宜之计,清规今夜便会同爹娘商议,尽量在这段时间内,将伏彀扳倒。” 其实,在得知伏彀与孟帝同流合污时,解清规有一瞬动摇过。 她不知到底要不要请缨和亲。 但是,很快她就想清楚了,这的确是当下解燃眉之急的唯一方法。 在看完孟帝与伏彀共同策划惊昙之变后,解清规更加庆幸,自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如若她不去和亲,让爹娘和兄长出战,届时腹背受敌,更加举步维艰,至少和亲可以暂时稳住他们二人。 至于谋反,再议也无妨。 元疏一世精明,又怎会想不到这一层。 他只是生怕解清规在蜀国遭遇不测,毕竟一个柔弱姑娘远在异国他乡,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元疏缄默片刻,忽然问:“将军府手握几十万大军,就不曾想过,登上那个位置吗?” 第80章 元疏恨他 解清规闻言大惊。 他这就已经开始不作掩饰了? 她眼神飘忽觑着元疏,对方一双明目正盯着自己,似要将她看破,解清规本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转念一想,也许眼前人早已将她潜藏的心思望穿。 只是,这件事不是她想不想就能成的,一切要看她爹娘的意思。 解清规道:“先生慎言。” 说毕,她深陷沉思之中。 解粱和黎鸢都不是拎不清的人,如今解清规手握铁证,匆匆赶回府,就是要和他们商谈应对之策,而这应对之策,当选谋逆,把孟帝从那个位置上拽下来。 可拽下来之后呢?何人宜承继大统? 一如先前朝臣们之见,大皇子驻守边疆,三皇子资质平庸,四皇子年龄太小。 黎氏皇族里,一时之间还真没有适合坐上皇位的人。 而解清规很了解父母,知道他们无心于皇位,其实当年先帝倒也开明,有心扶黎鸢为女帝,但阿娘心在江湖,便推了孟帝出来,孟帝也的确一度变法令孟国上下经济兴盛,将军府才愿意握权在手效忠这么多年。 如今孟帝成昏君,是该让位,可是让位之后,爹娘也不会想着推一个蠢货上去做傀儡。 元疏看她若有所思,似乎在想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不禁一问:“你在想什么?” 他还是没有消气。 解清规深思飘游极远,随口回道:“若是二表哥还活着的话,很适合接任皇位。” 元疏瞳孔微动,看来小姑娘并非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大胆。 许是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以及昨夜的坦白,再加上方才元疏竟这样急着来寻自己,叫解清规待在他身边时已然足够放松。 解清规全然未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话,忽地想起那第一封信笺上的内容,蓦然看向元疏。 “对了,司使大人一直在追查崇庄皇后的死因,我方才去御书房偶然得知了此事真相。” 元疏虽早弄清此事,却仍是有兴趣听解清规说上一说的,“如何?” 解清规道:“黎兰烬,似乎不是陛下之子,而是崇庄皇后感情秽乱所得,陛下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恰被伏彀所利用,用月坠花折做了投名状,害死了崇庄皇后。” 事关隐秘,解清规虽然不甚在意此事,可还是尽量压着声音悄声说话。 然而她话音未落,元疏却无比激动,“什么?!” 他眼眸微瞪,本就不甚好的脸色骤然间煞白无比,全然不可置信。 解清规眉头皱起,不明白他为何这般,声如细蝇:“清规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她回想方才的话,想从中寻出什么错处,却见元疏收敛了神色。 “没有,郡主是从何处得知此事?” 解清规心想,既然元疏从未将孟帝放在眼里,那么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她遂道:“御书房的书架底层,有一枚红玉,那红玉连接着一道机关,触发之后,会有一方锦盒,锦盒之中,就是……” 言语未尽,元疏打断道:“臣还有事,先行告退。” 撇下一句话,元疏便拂袖而去了,解清规甚至来不及回话告别。 元疏快步从将军府中出来,神色很是肃穆,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稍一近身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周河跟在他的身边,虽然性格沉稳,却也胆战心惊。 回到少师府之后,元疏吩咐周河:“今夜,让人去把清规所言调查一遍,若惊动了旁人,格杀勿论。” 周河领命颔首:“是!” 夜深以后,御书房周围只剩下几名打盹的御前侍卫守着。 几名山鬼卫着夜行服,又戴着漆黑面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旁人不细看根本难以察觉。 他们轻易放倒了御前侍卫,来到御书房中解清规所描述之处,从中取出了无数信笺。 秘密带回山鬼司誊抄一遍之后,又将信笺送回了原处,仿佛无事发生。 山鬼卫来到少师府,将信笺奉上。 元疏面色凝重依旧,目光落在那些信笺上,似有些畏缩,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去看待此事。 噤声半晌,下面未得令的山鬼卫也不敢妄动。 其中几名胆小的,汗水已从脖颈流到脚后跟处。 元疏轻叹了一口气,轻步行到他们面前,将几人扫视了一回,轻描淡写道:“沉湖吧。” 此时此刻,他或许由于心情不甚佳,声音颇带了一丝低哑,又着玄色锦衣,若添上一方白面具,自当与那山鬼司的司使如出一辙。 几名山鬼卫心里的石头落下,异口同声道:“遵命,司使大人。” 周河将几人带走,元疏徐步回到案桌前,虽身形稳当,可心跳却是莫名加快。 毕竟那信笺之中,藏了什么洪水猛兽,皆不可知。 元疏依次将那些信笺展开,里面大都写了一些这十几年来,孟帝如何与伏彀相互利用之事,基本在拿将军府开刀。 他揉了揉眉心,觉着有些疲了,便为自己添了一盏烛火。 回来时候,恰见面前这份信笺上写着,七年前致使解清规身中剧毒,亦是孟帝与伏彀的阴谋。 元疏冷笑,竟不知该谢他还是恨他。 当年被他流放民间任自生自灭后,元疏几度漂泊,好在曾被一户人家收养,这才没有饿死。辗转半年之后,便立志查清真相,转而入了不问出处的山鬼司。 世人皆知山鬼司中只有厮杀,弱肉强食便是法则。 年仅七岁的他,便是在这样的生杀场斗了八年有余,十六岁就坐上了司使的位置。 这些年来,他一边面对随时可能发生的危机,一边寒窗苦读,将自己逼到了绝路上,只为了高中状元,走到阳光之下,因为光凭山鬼司使,终归有力所能及。 元疏之所以武功高强,却又毫无规律,正是因为,山鬼司的每个人,都是他的师父。 可山鬼司这样的鬼蜮,元疏漂泊无根,极易遭人暗算,十八岁那年,正是在一次任务中为人所迫害,险些性命不保,幸得解清规把他捡回了神医谷,这才活了下来。 孟帝倒是阴差阳错间救了他一次。 可他不会感恩,因为孟帝杀了他的母亲,还装出一副之死靡它的模样。 元疏的眸色一寸一寸冷下去,拿起了另一张信笺。 第81章 元岺与朱宴1 孟国先帝在位高济年间,高济二十三年,春。 禅泽寺上下遍处郁郁葱葱,纵然往来者甚众,空中却仍透着清新沁人之感,毫不累赘。 刚过及笄的中书令之女元岺一袭翡翠烟罗绮云裙与山色相得益彰,却又因倾城姿色脱颖而出,茫茫人海中一眼可见。此时,她正执佛香,敬给神明。 上好了香,元岺双手合十,虔诚祈愿:“衔椿此生,惟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衔椿,是昨日中书令给她取的小字,其意在祝愿她万寿无疆,平安喜乐。 年少单纯的姑娘许是怕神明未听清她的心愿,遂又在心里默念了许多遍,约莫念到第三遍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巨响,忽起暴动。 元岺心口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众黑衣人蜂拥而至,将禅泽寺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心想大事不好,当即拥入窜逃的人群中,在混乱之中,躲进了寺庙后院。 方才虽然着急忙慌,可元岺到底是世家贵女,从小被教着稳重,在急中判断形势,便也留意到了那来人乃是山鬼司中人,能劳烦山鬼司出马,禅泽寺应当是被卷进了一桩大事里。 念及此,她顿觉自己逃得好,毕竟山鬼司雷霆手段,为了履行皇命不顾一切,谁都敢抓,若是留在原地,才有可能出事。 平日里,若是山鬼司出兵,上京城中百家百户都是闭门不出的。 元岺藏在一方严密结实的假山后头,想着在这儿待个半个时辰,等山鬼司的人走了,她再出来,谅他们应该也搜不到后院这里来。 殊不知刚产生这个念头的下一瞬,不远处便传来沉重繁杂的脚步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元岺真恨自己乌鸦嘴,闭着眼泄了口气。 躲在这假山后定不是长久之计,她当即环顾四周,寻找有无更好的去处,最后,在山鬼卫的脚步声约莫就要抵达后院之时,盯上了一处水池。 她这便以三下五除二之势跑过去,又为防溅起水花惊动山鬼卫而跃入池中。 孟春时节纵使万物复苏,可依旧春寒料峭,存于自然之中的水更是彻骨寒凉,元岺整个身子被池水团团裹挟,水面快速恢复平静的同一瞬,这池水亦冻得她瑟瑟发抖。 元岺闭着眼煎熬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适应。 她睁开眼,想细细打量上面的动静,在这刹那之间,却见一张精致儒雅的脸浮现眼前。 眼前的男人着霁蓝色长袍,面色淡然隐于水中,可元岺却从他颇为冷峭的眉眼中看见了半分警惕之色,应是在提防岸上的山鬼卫。 可无论对方长得如何曼妙,于元岺这样的小丫头片子来说,终归吓了一跳,身子不禁一颤。 这一颤,便迁动了本归于宁静的水面微微涌动,惊动了素来心思细腻的山鬼卫更不必说。 男子武功卓绝,即便深入水中也能听见岸上声响,更能从细枝末节中推断出他们正持着刀剑长枪,慢步往水池这边靠近。 若是让他们将二人团团包围,再想要冲出去便难了,眼下还有机会。 男子睨了元岺一眼,仅须臾之间,便拽着她的衣襟,一同冲出水面去,速度之快丝毫不容山鬼司反应之机。 但山鬼司深受皇帝重用,从来也非吃素的,在意识到水中有两人仓皇窜逃之时,立即追了上去。 元岺被男子提溜着,飞身在禅泽寺缩在的侑山山林之间,丝毫不敢妄动。 原想着甩开他们到安全的地方便可,殊不知此次山鬼司倾巢而出,甚至早在侑山中布下层层埋伏,他们无处可去,最终被逼到了一处断崖口。 这下完了。 元岺露出了个有些绝望的神情,心想要不试着同他们稍作沟通,自己到底是中书令之女,就说意外被卷进了此事当中。 正欲开口之时,她忽觉手臂被人一拽,微有痛觉。 那男子居然拉着她跳崖?! 元岺质问:“你干什么?!” 奈何二人下坠速度极快,山崖间本就迅疾的强风更是猛烈,将她的声音完全吞没。 她看着山壁在眼前越过,越发崩溃。 莫非她小小年纪,刚过及笄,就要跌落山崖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吧? 元岺很想哭,可风势太大,叫她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她闭上了双眼,准备乖乖受死,可忽然间感到身子好像陡然停了下来,睁开眼,惊觉男子竟用一柄匕首直插在了山壁之上。 下一瞬,她就像一只绣球一般,被男子抛进了一个窄小的山洞里。 那山洞极陡,与其说是山洞,倒不如说是一方隧道,元岺刚撞在地上,还来不及吃痛,便骤然顺着隧道滚了进去。 元岺惊叫:“啊——!” 她再度闭上了双眸,鬼知道那隧道后面是什么新的人间炼狱,要是连接着另一个洞口把她重新送回断崖之中,那不就重蹈覆辙了么? 还没把接下来刀山火海般的情景想象完,她的嘴倒是让人给堵上了。 与此同时,一道颇为漫不经心的低沉嗓音响起,“别叫了。” 元岺睁眼,是方才那个男子。 “你,你是何人,为何藏在禅泽寺的后院水池里?” 她一面问着,一面想要站起身来,可刚刚摔得太疼,又从始至终心神未定,方才起身,便又有向下摔去之势。 男子眼疾手快接住了她,可偏偏元岺有自作主张的力向,如此一来,竟是不小心把男子扑到了地上。 两人贴得很近,俱是一怔。 元岺这才看清此人的五官与轮廓,其应当得起一个孟国第一人。 如此一看,往日京城中的那些世家公子在相较之下,都只不过是歪瓜裂枣。 她便这么近距离地盯着男子细看,久久回不过神。 半晌,男子开口:“还不起来?” 元岺闻言一颤,有些狼狈地爬起身来,用小指拨弄了一番额上有些杂乱的头发,故作不在乎地别过了脑袋。 “你……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男子站起身,拍了拍手,道:“我乃江湖游侠,晏竹。” 第82章 元岺与朱宴2 京中达官显贵之女大都足不出户,即便难得出门也不过上街游玩,元岺也不例外。她对这侑山根本不甚了解,且侑山本就地处上京城外十里之地,更是鲜少接触。 是以他们两人在这山崖之中度过了数日,方找到出口。 这些日子他们朝夕相处,两个正当年华的人长期待在一处,难免生出情来。 中书令既能给元岺取“衔椿”这样的小字,自是从未强迫过她要嫁给哪个世家公子,从不讲什么门当户对,念及此,元岺便心安理得地恋上了这萍水相逢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回去以后,她因着在外流落几日,叫家中长辈担忧无比,便被小施惩戒,禁足在了宅中,禁足的这几日,她每一日都想着得与晏竹再续前缘。 第三日的时候,天色甚佳,她便坐到了院中,百无聊赖地自己同自己下棋。 倏然,眼前明光被什么东西遮了须臾,元岺抬眸,正见一只鸳鸯风筝飞过廊檐之上,那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比翼双飞。 元岺脸颊不禁泛起一丝红晕,不成想晏竹竟并未忘却自己。 她命婢女将那风筝拿来,这才发现,那上面写的字叫一个凄惨,相处的那几日,元岺见晏竹谈吐不凡,还以为他满腹学识,就算不舞刀弄剑,也当是个翩翩文人。 这么看,还真是她高估了他。 元岺将那风筝翻来覆去地看,发现上面除了“比翼双飞”之外,还写着旁的字。 “三月三,上巳节,永安桥,见佳人。” 这是在邀她约会呢。 元岺不禁想到届时两人携手共看花灯,向水神祈福保佑的情景,本就微红的脸颊更是变得滚烫,惊得她两手捂住了脸,生怕被谁看见似的。 半个月后,元岺如约而至,两人将上京城长街游遍,最后在酒肆里高谈阔论。 渐渐喝醉时,身畔忽然骤响惊雷声,乍一看,原来是百姓点了烟花,将夜晚空空如也的天空绘成了曼妙画卷。 他们二人本因矜持,隔了约莫一步之遥,却在这火花中不禁相互吸引,最后元岺倚在了晏竹的肩上。 烟火快要燃尽的时候,元岺已酒劲上头,猛然回首去看晏竹。 他的侧脸在灯火中被衬得更加好看。 晏竹也忽然回首,两人四目相对,如胶似漆般难舍难分,愣是如何,俱皆挪不开视线。 晏竹吻了元岺。 此事过后,两人的感情逐渐升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可又过了半年,中秋佳节将至,元岺从未在晏竹口中听他提及家人,便以为他是个孤儿,想邀他到家中团圆,却在去找晏竹的路上,碰到了当时的孟国太子,黎鞅,也就是如今的孟帝。 彼时黎鞅遭人暗算,垂死山野间,就要性命不保。 元岺昔日曾在宴会上见过他,当下一眼认出了黎鞅,这便带着他赶回了上京城中。 救命之恩加身,加上元岺本就心善,救下黎鞅的这几日没少出于担忧而赶去东宫看他,一来二去,黎鞅竟认定元岺就是他的太子妃了。 元岺怎知此事,还在前往郊外晏竹的住宅寻他,可到了那一方竹屋,却只见人去楼空。 从前也有此般事发生,晏竹称是外出为人办事,以此讨一些银钱过活。 元岺理解,毕竟晏竹不像她,有腰缠万贯的爹娘将养,反而因此更加对他钦佩不已,称赞他还不到弱冠之年,就能够自己养活自己,要比那些贵公子靠谱得多。 只是不知为何,她看着秋叶凋零而落,心里总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元岺摇摇头,提醒自己莫要胡思乱想。 过了约莫一月之余,元岺心想晏竹应当回来了,便又去了那郊外小屋一趟,却依旧未见晏竹的身影。 他难道,就这么逃了? 元岺的眸中再也难以掩饰悲色,一寸一寸地寒凉下去。 她回到元府,想要静一静,好消化晏竹弃她而去的事实,却在踏入前院之时,瞥见了宫中总管大监的身影。 近日父亲并无功绩与过错,为何总管大监会来她家? 总管大监听闻脚步声,笑得毕恭毕敬:“元小姐,您回来了,接旨吧。” 元岺感到奇怪,目光一转才发现,他手中正捧着一张明黄色的圣旨,虽不解,还是老实端正跪了下去。 总管大监朗声宣读完手中物,她这才知道,这是一道封她为太子妃的圣旨。 皇命在前,皇威在上,元岺不得不受,毕竟抗旨不尊可是死罪,可接过旨后,却又怅然若失。 她已经不想知道,黎鞅为何会看上自己,她只想知道,她与晏竹是否真的有缘无份。 可后来,族中忽然发生了一件事。 父亲因误信小人,致使官盐款项有失,引发圣上震怒,这时候,唯有她成为太子妃,才能救岌岌可危的家族于大厦之将倾。 父亲很愧疚,分明许诺她一生喜乐,如今却要她嫁给自己不爱的人。 但元岺知道,天大地大,都没有家族的兴衰大。 她开始配合宫中派来的嬷嬷,学习太子妃之礼仪,与微服的黎鞅逛街市,看花灯,尽量在不为所察觉的情况下讨他的欢心,只是每当这些时候,她心里总是控制不住,想的都是晏竹。 半年之后,婚期将至。 元岺在府中试婚服,试得有些累了,便想着小憩片刻。 她蓦然回首,一道与初见之时别无二致的身影惊现眼前,还不等反应过来,晏竹便揽过她不经一握的腰肢,飞身而去。 晏竹把她带到郊外竹屋中,两人饮酒互诉衷肠,意乱情迷之中,再也抑制不住,缠绵悱恻。 事后,晏竹满眼自惭形秽,道:“对不起,衔椿,我不能娶你。” “我也根本不是什么江湖游侠,我是蜀国太子,朱宴。” 啪——! 寥寥数语,元岺便酒醒了。她怒目而视眼前人,扇了他一个巴掌后,起身离去。 一日后,她与黎鞅的婚礼如期举行。 一月后,元岺发现,自己怀上了敌国太子的孩子。 她不忍饮下堕胎药,终是将这个孩子生了下来,也算给过往和晏竹添上一个还算美满的结局。 九月后,孟国皇长孙出生。 元岺给他取名:黎兰烬。 第83章 和亲 翌日早,封栖和郡主为公主并遣往蜀国和亲的圣旨如期而至,但与此同时,元疏去同孟帝请了一道做送亲使臣的旨意。 夏日气氛深重,风和日丽,但铁骑仍是卷起层层风沙,像在宣告着什么。 一路上解清规三番五次想寻元疏说话,他却避之不及,常以各种各样的事作推脱,解清规猜想他应是又在做什么打算,这便作罢。 这一回,还是解青哲做了送亲将军,一路上竟然并未发生何事。 也许是因为,上苍只是想让将军府的其中一人出事罢了,如今有了她来做这个出头鸟,阿兄才得以逃过一劫。 但是,她此番,已与家人好生商谈过,定不会白白做了牺牲卒子。 行军的最后一日,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蜀国到了。 蜀国据西,地势险峻,国中风气偏颇严峻,不比孟国的自在繁闹,布局色彩多以庄重为先,身临其境时,如入牢中。 四十年前孟国得以大败蜀国,也不过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 话说百余年前蜀孟本是一家,却因一皇子拔剑而起,就此割据,如若合二为一,则当周遭流寇蛮夷再不敢来犯才对。 踏入宫门之时,无数双眼睛盯着解清规。 毕竟前世什么样的艰难险阻都见的多了,解清规并无畏惧之色,眼下她正穿一身代表孟国国色的正红,无比端庄持重。 她走在首列,元疏与解青哲一左一右紧随其后,慢步来到宫殿上。 三人中规中矩地行过礼,这才发现,那高坐上有两人。 蜀国皇帝朱宴坐在龙椅上,其后有朱色珠帘垂落,垂帘后面,是敛容屏气不苟言笑的一位老妇,她着暗红色华服,雍容华贵,应是蜀国的太后。 这位太后,与解清规的皇祖母太后那一派和蔼可亲的模样截然不同,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解清规的目光在偷偷流转一圈之后回到朱宴身上,发现他好似病入膏肓,面色青黄,难怪要太后垂帘听政,可是,之前的消息不是说,蜀国的皇帝正当壮年么? 她疑惑了片刻,不作他想,倒是没留意到那座上两人在觑见元疏容貌时,皆是微微一怔。 元疏、解青哲与蜀国二人一番陈词滥调寒暄之后,蜀国太后正欲开口,岂料被朱宴抢先一步道:“能得栖和公主下嫁,乃我蜀国之幸,不过,此事不宜操之过急,朕且先给诸位安排下榻,再择一良辰吉日,何如?” 他每说三五字,便要稍作停顿,一副随时便会撒手人寰的模样。 按理说,和亲这样的事,无论于哪方而言,应该是越快越好,唯恐生变罢了,不过既然他愿意延期,解清规自然乐意。 她可不想如花似玉的年纪嫁给哪个或蠢或丑的王爷。 而她此番前来,所为也只不过是为将军府在盟国那边的转圜,解青哲自然愿意。 元疏就更不必说,毕竟是解清规初请缨就气势汹汹跑到将军府问罪的人。 三人意见一致:“但听您安排。” 散朝之后,解清规跟随宫人的引领来到蜀国京城繁盛地的一处小苑。 来时她害怕喝不惯蜀国的茶,便自备了些,眼下婢子们正忙上忙下安置物件,解青哲又忙着打理和亲队伍中的事宜,她人生地不熟无事可做,便待在院落中饮茶。 看着陌生的花卉树木,蜀国地势特别,夏日不比孟国的炎热,待着倒是舒爽,可她却浑身不自在。 她忽然有些想元疏了,虽然与他同在一处时总被看穿心思,就好像没穿衣裳似的,但相处时却总觉得很自然。 朱宴为了他们方便,特把三人都安排在了同一个府邸,元疏就在隔壁院落。 念及此,解清规当即起身,往隔壁走去。 那院落中,同样是一群婢子们在行安置,解清规看着这陈列,心想蜀国虽以节俭之风着名,倒也要比元疏那少师府宜居多了,相较之下,少师府可谓尽显简朴。 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始终未见元疏身影,感到奇怪。 他去哪儿了? 解清规百思不得其解,落寞之余回过身,瞥见不远处走过一个孟国盔甲制式的官兵,品阶不低,便心想他应该知晓元疏的去向,遂追了上去。 她拦下官兵问道:“这位小哥,你可知元大人去了何处?” 官兵见是解清规,抱拳躬身,答道:“殿下,小的回来时,就未见元大人,他许是……还在蜀国宫城中。” 解清规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谢过官兵之后,便慢悠悠地开始往自己院落那边走。 蜀国宫城?元疏闲着没事在那儿久留做什么。 明眼人都知道,眼下蜀国应该是皇室动乱不安,太后把持朝政,皇帝岌岌可危,且朱宴也和孟帝一样,膝下没一个中用的儿子,宫城应是不太平的地方。 虽前世并无这样的戏码,可依着惯例,解清规转念便想到了元疏这是又私藏野心了,却想不到更深,索性便不想,回到院落安分待着。 这几日舟车劳顿,马车颠簸,她又因前世之事而留了隐疾,在不安全的地方根本难以入睡,入夜之后,她匆匆沐浴完毕,便歇下了。歇下之时,还毫无知觉地把元疏所赠的那枚昆山壁抱在了手里。 翌日,蜀国宫中请了嬷嬷来教导她礼仪。 毕竟不是边塞的野蛮丫头,解清规虽在孟国放肆,鲜少拘礼,可到了异国他乡到底不一样,礼仪端得极好。 许是因着这些年来两国并未交犯,故没有什么恩怨情仇,是以嬷嬷见状,很是满意。 一连数日,嬷嬷待解清规分外宽松,不过这些日子也很是枯燥乏味。 第五日之时,是休沐的日子,嬷嬷并未找来。 如此一来,解清规更是百无聊赖了。她卧在院落中的一棵海棠树上,约莫记得今日除了是什么休沐之日以外,还是什么旁的日子,只是无论如何思来想去,却始终记不清。 这几日,阿兄忙得不可开交,元疏亦早出晚归,留她一个小姑娘独守空房。 解清规摘了一朵海棠花,朝身边砸过去。 忽然,数步之外响起一道声音。 第84章 小月儿,你可喜欢? “我们殿下在发什么呆呢?”解青哲边说着边凑到了海棠树下。 在这样陌生且危机四伏之地,一别数日未见,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早就看腻了的兄长,解清规也会激动无比,猛地从树上跳下来。 解清规星眸闪动,笑道:“阿兄,你终于出现了,这几天我就快要无聊死了。” 她这副样子最是讨人怜惜,解青哲如往常摸了摸清规的脑袋,“傻清规,阿兄就算再忙,也不会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闻言,解清规一滞,眉头颦蹙,这不正是她方才冥思苦想的事情么? 解清规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话音未落,解青哲脸上的神情从宠溺变成了无言,简直就跟她犯了什么傻不啦叽的天条似的,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解青哲叹了口气,无奈摇了摇头唇角微扬,好像在笑她傻。 把解清规撇在一边任凭疑惑窘迫半晌,他这才答道:“今天是你的生辰啊,这都能忘?” 解清规明亮双眸里越过一丝错愕,这半年来她日复一日操心着惊昙之变的事,竟然连自己的生辰都忘了,要知道前世哪怕困在常府之中,她也是惦记着的。 或许是因为,近日来诸多事宜堆积在一起,实在无暇顾及罢。 见她愣神不回话,解青哲以为妹妹生气了,出言安慰:“好啦好啦,不逗你了,阿兄在一家酒楼定了包厢,预定了一些菜,不过这蜀国不比上京城,你喜欢吃的那些是一概没有,等回去以后,阿兄再同爹娘商议,给你好好补上一个生辰。” 字句之间,可见解青哲何其在意解清规的生辰,于他而言,清规始终是朵掌上娇花,从前每一年可都是极其盼着生辰之日。 解清规挑了一身喜欢的衣裳,跟随兄长前往酒楼。 这偌大的一间包厢里,除了侍奉在侧的书屹和祺安,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解青哲却点了好些菜肴,简直看得解清规眼花缭乱。 她勉强夹了一块色泽鲜艳的肉到碗里,忽然问道:“阿兄,这两日你和先生都早出晚归,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有那么忙么?” 解青哲拿了一张大碗,正拆着螃蟹,听见解清规此问,手上动作顿了顿,眸子不动声色地往下低了一寸,不经察觉。 他笑道:“是啊,这蜀国初来乍到,确实有很多事情要打点,我负责军中的,元大人负责朝堂上的。” 解清规并未察觉什么异样,不假思索颔首,这时兄长拆好了螃蟹,把那张碗递了过来,虽然她早料到会有此举,以往在家里解青哲都是如此这般,有劳心的吃食都是备好之后直接给她方便,但还是欣喜非常。 她那张本就甜美的脸上露出抹了蜜的笑意,“多谢阿兄。” 没过多久,二人用完了餐食,将要上街逛逛时,被密云遮蔽无甚好看的空中倏忽间升起了盏盏孔明灯,数之不尽。 此情此景,与前世她困于常府之时所见如出一辙。 解清规走向露台,双眸忍不住浑然被万千灯火吸引地再也挪不开来,乌黑的水眸染成了明黄、朱红,整个人魂牵梦萦。 渐入神时,她听见了那道熟悉的如玉清冷却又莫名横生些许温润的声音。 “小月儿,你可喜欢?” 解清规霎时转身,包厢中阿兄、书屹和祺安尽数散去,空落落之中,唯有一点白朝她慢步而来。 是元疏。 解清规面中还捎带方才观景浮现的笑意,心中难得舒畅,就连声音都轻盈了不少:“先生?” 元疏颔首,顿足于她身侧,这一次二人之间所隔,显然不如之前疏离。 灯火阑珊尚在眼前,夏日温热的夜把气氛渲染得暧昧不已,解清规久久未回过神,只是此番吸引她目光的却不是万千灯火,而是眼前这个实在容冠中原的男子。 难道,这孔明灯是元疏放的? 元疏见她目光痴缠于己身,无奈轻笑,娓娓道来:“从五年前开始,每逢你的生辰,我便会点上孔明灯,不知,你可有留意到?” 原来如此。 解清规心头涌起诸般暖意,似颤动,又似水面涟漪点点,顷刻间,前世今生的动容与误会都交织一线,最终缠成了她看不清却得以实实在在摸到的什物。 原来,元疏从始至终都这样将她放在心上,倒是她从前的试探与忌惮都不过是杞人忧天。 夜空无月,解清规眉眼便弯成了明月,只是这月牙的尖尖,竟还带着些露水,这是解清规襟起了泪,动容得心情难抑,下一瞬,她主动向元疏靠近,一把将他拥在了怀里。 元疏的肩宽,解清规长得娇小,双手无处安放,便搂到了他的腰肢上。 解清规感动万分:“先生,我一直都看着。” 不论五年前,还是五年后,她一直都看着,看着这十年来元疏的默默所为。 元疏不明所以,只是区区点灯至于把小姑娘感动成这样么?但还是任由她抱着自己,夏日的衣衫单薄,很快他胸膛处的布料就被解清规的泪花点缀。 他依旧纵容,探手环抱住小纸人儿,以示回应。 解清规感受着这份温暖,即便元疏的双手依旧冰冷,却比这叫人寒心的天地要沁人心脾得多,半晌,才从他怀中出来。 小厮不知是谁吩咐的,已经在方才这几许时间,已经把菜碟撤了下去,盛了酒菜上来。 解清规想起元疏来时并未再以“郡主”“臣”同她讲话,且分外主动地唤着“小月儿”,要知道从前他可是只有在她意乱之时才会这般,遂有些意外。 她张了张口,斟酌措辞想问,元疏却已做好察言观色。 元疏去那桌上拿了一壶酒,小酌一口,“我知道,你不想和亲,不想让伏彀和黎鞅得逞。此事,不光将军府劳心,我也会帮你,只是,要你拿一件东西来换。” “什么?”有此一问过后,解清规又疑惑为何元疏只给他自己拿了酒,又问:“为何没有我的份?” 元疏却只答前者:“你。” 第85章 后记 解清规眸子一颤,因为映着侧旁冲天的火光,更加明显。 元疏从来擅于察言观色,自然将这些微的动容尽收眼底,为之一笑,“我与将军府,与蜀国皇帝做了一桩交易。” 解清规问:“什么交易?”片刻又察觉方才那声“你”哪里算得上回答,漫声追问:“你们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便是因为忙着这件事?” 她能猜到,他们在谈一桩大事。不说绝后,至少空前的大事。 此番元疏倒坦诚,用三言两语将自己身世,以及从前对解清规的感情再三退避的缘由说了一通。 解清规这才知道,从前自己的种种猜测,俱皆有迹可循。 这才知道,为何前世惊昙之变后,元疏会如恶狼扑食般成了专权佞臣。他一面是出于对孟帝的不满,另一面,则是要为自己复仇。 元疏忽然恳切道:“这一次过后,年年岁岁,我再不放开你。” 话虽温柔,却潜藏了势如破竹之志,显然这一次,孟帝委实是惹恼了他与将军府上下。想来,这是他们再三斟酌过后的决定,且孟帝这些年来愈发不可理喻,切实该退位了。 解清规温声:“好。” 音落抬头,她第一次在元疏眸中看见不同于往的温柔神色,不知觉间,她的身躯向他那边靠过去,元疏也顺势将其拥入怀中。 天灯尚在,灼灼耀目。 …… 盛元二十五年,仲夏。 病入膏肓的蜀国皇帝朱宴与孟国使臣元疏于蜀国皇城南天门设局,坑杀不愿还政的太后,事成后,朱宴的身体每况愈下,驾崩前昭告天下:元疏乃早年流落之朱氏皇族血脉,如今他无力持政,传位于元疏。 元疏登基后,改蜀国年号为宁道。 宁道元年季夏,栖和公主解清规嫁与元疏为后。 盛元二十六年,孟春。 孟国皇帝黎鞅驾崩,孟国一度群龙无首,犹如散沙,由长公主黎鸢暂理朝政,无奈孟国上下于近年来孟帝的昏聩之下,积贫积弱,岌岌可危。 一月后,元疏率兵攻入孟国告捷,合孟蜀为一国,改称为楚,沿用开封为上京。为两国民心协同,勒令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等。 伏彀、常平阳及其党羽以霍乱天下为罪,枭首示众,株连九族。 解粱、黎鸢、解青哲爵加一等,奉命镇守边疆,与由暗至明、正式成为皇室特务机构的山鬼司内外协同,设情报网与新军律,此后楚国上下四海清平,八荒蛮夷再不敢犯。 …… 宁道二年,解清规为元疏诞下龙凤胎。 宁道三十年,素来体弱的皇后驾崩,葬于皇陵冰棺中,举国大办白事,见赐谥号明睿。 诸大臣进谏皇帝后宫纳新,元疏力排众议,从一而终虚设六宫。 宁道三十五年,元疏传位于皇太子,新帝改年号为景章。 景章六年,太上皇驾崩,与明睿皇后同棺而葬,庙号楚太祖。 后世传楚太祖文武双全,卓绝天下,与明睿皇后情深一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