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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果真英雄

    正德元年十二月丙辰,北疆之地,又逢一场大雪。

    塑风飞卷,三千京卫击鞭锤镫,星夜兼程,过通州、兴州,沿平谷北上。

    抵营州中屯卫,卫中指挥使出城相迎。

    见到三千京卫衣甲鲜明,粮食充足,兵器不缺,役夫额满,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回去、经谢状元顾榜眼盘剥,心理素质再好,爱国热情再高,也有些扛不住。遇大军经过,难免心中忐忑。

    如果顾鼎顾卿开口要人,给是不给?

    不给,良心愧疚。

    给了,卫中只剩妇孺老弱,连城外山头的贼匪都挡不住,何言戍卫边防。

    三人互相见礼,简单寒暄两句,知晓谢丕顾晣臣于数日前北上,如不出意外,现已抵达镇虏营,顾氏兄弟没有耽搁,简单补充清水,当即点兵拔营,冒雪往北。

    途中,遇营堡不歇,一路疾驰。至洳河中段,遇数骑快马,皆自镇虏营来。

    “见过顾总戎!”

    为首者滚落马背,抱拳行礼,道:“日前,千余贼寇突破磨刀峪,占墙子岭,现围攻镇虏营。赵副总兵亲自指挥,三位监军临城督战。如援军再不至,营堡被破,则密云危急!”

    验过骑兵腰牌,确认不是鞑靼奸细,顾鼎当即下令,急速行军,务必在傍晚之前赶到镇虏营。

    “总戎。”

    听到顾卿的称呼,顾鼎牙酸。

    就算已经分支,称他一声“兄长”,当真那么难?

    “何事?”

    “大军行路,携大批粮草,恐难再快。不若分五百先锋,单人双马,携半日水粮,驰援镇虏营。两千人轻车简从,加速行军,以为支应。余下运送粮草,随大军之后。”

    “甚好!”顾鼎点头,道“不若本将……”

    “总戎身负重责,当在中军。”顾卿坐在马背,与顾鼎平视,抱拳请命,“末将愿为前锋。”

    嘶——

    顾鼎再次牙酸。

    他是总兵官,顾卿是副总兵,的确不假。但他是金吾卫佥事,顾卿是锦衣卫同知,更加不假。

    品级比他高,却自称末将,比起不叫“兄长”,更让他头皮发麻。

    果然被坑的次数多了,疑心也随之加重?

    “既如此,便依顾同知之意。”

    顾卿领命,当即点出五百骑兵,均单人双马,斥候更是一人三马。卸下累赘之物,仅携兵器和两块硬饼,连水囊都丢在身后。

    “口渴无碍,沿途有雪。”

    听到此言,顾鼎不发一语,仰头望天。

    以边军的条件要求京卫,是否过了点?

    顾卿挑眉,既奉皇命至北疆御敌,自然要按照边镇的规矩。全照京中章程,还打什么仗。

    “军情十万火急,末将先行一步!”

    话落,顾同知挥鞭打马。

    朔风卷过,骏马打个响鼻,扬起前蹄,猛然一跃,跨过地上一截断木,如黑色闪电一般,破开白色雪幕。

    黑色铠甲,盔缨鲜红,一息千里,片刻只余一道残影。

    “跟上!”

    “驾!”

    五百骑兵,三十是侯府伯府护卫,当先策马扬鞭,紧追顾卿而去。余者不甘落后,鞭声接连炸响,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彻雪原。

    彤云之下,纷飞的大雪似被煞气凝结。飞溅的碎冰,刹那聚集成片白雾。

    “加速!”

    顾鼎拉紧缰绳,望着消失在雪中的背影,不禁忆起戍卫北疆时日。

    蓟州风冷雪寒,顾侯以罪臣升任卫中指挥,顾鼎顾卿却不得袭职,从军之后,仍要从兵卒晋身。

    顾鼎戍卫城池,日夜轮值,每遇游骑扰边,都要拼命。

    顾卿自请为夜不收,迎风冒雪,潜入草原,几番九死一生。

    不过几年时间,记忆竟变得模糊。

    几乎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他重伤昏迷,艰难闯过鬼门关。也想不起,兄弟自草原归来,有哪次不是身染鲜血,满面煞气。

    堂上到底拍碎几张桌子,抽断多少根马鞭,已不可追溯。

    仔细想想,他和兄弟鞭不离手,和亲爹绝对有莫大关系。

    被抽的次数多了,自会产生烙印,以为鞭子是人间利器。以致心慕手追,步上亲爹“后尘”,也算不上出奇。

    摇摇头,抛开突生的杂念,顾鼎唤来随军主簿,命其督粮车殿后。亲率两千骑兵步卒,倍道而进,往镇虏营方向飞驰而去。

    “遵命!”

    主簿应诺,留下一百步卒,三百车夫,驱赶骡马,牵引数十辆大车。

    顾鼎扬鞭,骏马超尘逐电,速度丝毫不逊于顾卿。

    骑兵尚能赶上,步卒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两条腿如何能追上四条腿?

    可惜,顾总戎半点不体恤下属,径直策马扬鞭,背影越来越小。

    众人不敢抱怨,更不敢拖延,为免军法处置,只能咬紧牙关,奋力迈动双腿,拼老命向前追赶。

    走急奔马,潜力无穷。

    被逼到份上,两条腿跑出四条腿的速度,硬生生看愣同袍车夫。

    “我的个乖乖,眼花了不成?”

    坐在大车上,主簿惊掉下巴,连乡音都冒了出来。

    这是四体不勤,三五日方才一操的京卫?

    转念一想,万事皆有因,必定是心忧北疆战事,爱国之情使然!

    志士,英雄!

    主簿顿生豪情。

    “我等也不能落后!”

    将兵志坚,杀敌心切,何愁危急不解,鞑靼不灭!

    “快,跟上总戎!”

    “是!”

    车夫甩起长鞭,声声鞭花炸响。

    骡马嘶鸣,几十辆大车同时加速。一辆接着一辆,压过相同的辙痕,茫茫大雪中,竟压出一条五米宽的长路。

    此时,镇虏营外墙被泼上一层火油,十几名身穿圆领灰袄,梳着发髻的明人,怀抱不知名的细木,被鞑靼扬鞭驱赶,如走投无路的羔羊,跌跌撞撞跑向城下。

    距离尚远,但有千里镜在手,城下人的表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老少不一,神情中都带着绝望,却不似寻常农人。

    “这些人不像边民。”

    杨瓒面现疑色,将千里镜递给谢丕。

    两息之后,谢状元和顾榜眼得出同样结论。

    “难不成是鞑靼截下的行商?”

    “未必。”

    “为何?”

    “蓟州战事传出两月,这个时候,岂会有商人往北?”

    虽说富贵险中求,危险系数也不能太高。

    这个时候往北,要么被鞑靼抓住,要么被视为奸细。下场都可能是脑袋搬家。

    为了金银,当真不要命了?

    “这些人九成是商人,却不是当下北上,更不是被鞑靼截住。”

    城下之人愈近,杨瓒眯起双眼,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两位仁兄应未忘记,潮河所和密云后卫如何被破,磨刀峪和墙子岭,又是如何落到鞑靼手里。”

    “贤弟是说?”

    谢迁看向城下,眉头骤然拧紧。

    “他们是叛国之人?”

    “十有八九。”

    “这……不可能吧?”

    卸磨杀驴,未免太快了点?

    “为何不可能?”杨瓒侧头,笑意未达眼底,“鞑靼骑兵闯入我境,连下数堡,定对边军怀轻视之意,以为强悍无敌,密云怀柔如探囊取物。这些商人,自然没了用处。”

    不客气点说,都成鸡肋。

    在京城时,见过朵颜三卫的朝贡使臣,对草原上的邻居,杨瓒粗略有几分了解。

    壮汉们最注重实际和现实利益。

    什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历史评说,全都不在乎。

    按照惯性思维,这些商人尽过“带路”之责,又被官府抄家,全国通缉,如过街老鼠,纵能活下去,也无法继续行商走私。

    再无多大用处,留着也是浪费米粮,不如发挥点余热,做探路的炮灰。

    作用不大,浪费边军几支箭矢也是好的。

    昔日情分?

    因向草原走私才破家灭门,走投无路?

    壮汉们分毫不予理会。

    真金白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情我愿的事,什么交情不交情!

    这样的事,谢丕顾晣臣不屑,却不是不能“理解”。经杨瓒三言两语,看向城下,表情中都是讽意。

    “背国之人,该当如此下场!”

    如果朝廷不义在先,无辜被官员欺压,还情有可原。

    分明是先借互市走私,后为鞑靼刺探消息,以毒粮坑害边军,私绘布防图,出卖边民百姓,欠下血债累累。

    事发之后,全族获罪,不知醒悟,反倒一股脑的怪罪旁人。

    这还是人?

    就算是山野禽兽,也知感恩。

    吃着国朝的粮,却一刀刀割下国朝血肉,饲喂恶邻,这不是汉奸,什么是汉奸?

    “放箭!”

    被言官攻讦鞭挞如何?

    被同僚弹劾叱骂怎样?

    被史官录为罔顾人命又如何?

    双手染血,也当扫除奸贼,清算血债!

    “放箭!”

    边军得令,再无半分顾忌,纷纷拉开弓弦。

    锋利的箭矢,闪烁点点寒光。

    破风声中,箭雨罩下。

    鞑靼骑兵打个呼哨,立即策马后退。

    余下人来不及躲避,咄咄声中,接连被钉在雪中。

    “啊!”

    “饶命!”

    “我是明人!”

    “饶命啊!”

    血红蔓延,惨叫声接连而起。

    可惜,叫得再惨,也换不来半点恻隐之心。

    “再放!”

    这一次,剪光笼罩遁去的鞑靼。

    “架床弩!”

    不得不说,蓟州镇守太监是个强人。

    小小一个镇虏营,竟有两具床弩。虽年代久远,弩身微有残破,但机括未损,上好弓弦,丝毫不妨碍临战破阵。

    “江浙剿匪时,我曾见过类似弓弩,威力不下火炮。”

    推上城头的铜炮,吓人的成分更多。

    对敌之时,真正能发挥作用的,还是这两具床弩。

    “开!”

    五名边军一起用力,兽筋制成的弩弦寸寸延展。

    比杨瓒腰更粗的弩箭,由几人抬着,架上机床。箭头似增大数倍的钢铲,反射冷光,直将夺命。

    “放!”

    五人一起大喝,床弩发出吱嘎闷响。

    绷紧的弩弦骤然弹回,巨大的箭矢自城头飞出,卷着朔风飞雪,直直砸进鞑靼营盘。

    “快散开!”

    箭矢来势极快,合力千钧。

    轰然声响,连续五人被碾成碎肉,数匹战马被拦腰截断。

    地面震动,气浪掀起,近二十人倒飞出去,摔倒在地,双耳流出血线,眼前发黑,半天站不起身。

    “散开!”

    知晓明朝弓弩厉害,万户脸色骤变。

    先时攻占磨刀峪和墙子岭,实在太过顺利,一时忘记,边军还藏着这等杀器。到镇虏营后,欲故技重施,未料想,刚一照面,就吃一记大亏。

    “又来了!”

    城头又起闷响,冷光再临。

    嘈杂声骤起,鞑靼惊叫四散。

    寻常弓箭,射程有限,伤不到骑兵根本。

    两具床弩则不然。

    弩弦拉到最大,连凿营盘,顷刻引起一场混乱。

    鞑靼骑兵再凶悍,也是两条腿两条胳膊一个脑袋。

    面对如此利器,不怕才怪。

    “不许退!”

    情急之下,万户挥刀砍翻一个逃兵,眺望城头,表情狰狞,如草原狼般凶狠。

    视线移到城下,望见两堆燃起的火苗,现出一抹狞笑。

    “吹号角,放火箭!”

    不到城下,没关系。

    只要烟起,顺风吹过冰墙,不愁明军不中招。

    “放!”

    十余骑聚拢,包着油布的箭头逐一点燃,目标不是城头边军,而是仍在地上呻吟求饶的商人。

    “啊!”

    箭矢接连落下,火光燃起。

    尚存一息者,瞬间成了火人,发出短促哀嚎,刹那全无声息。

    火光中,黑烟升起。

    鞑靼万户立时一喜,只等墙子岭一幕重演。

    五秒后,笑容凝在嘴角。

    风向不错,但风力太大,浓烟尚未形成规模,即被撕扯飘散。

    确有几丝吹入营堡,但毒伤守军?

    无疑是痴人说梦。

    城头上,杨瓒挑眉,举着千里镜,看着鞑靼骑兵,嘿嘿冷笑。

    离城这么远,放火熏烟,到底怎么想的。不怕风向突变,熏了自己?

    而且……

    眺望地平线处,杨瓒勾起嘴角,心情更好。

    “火雷!”

    赵榆立在城头,时刻关注战况。

    发现鞑靼骑兵已乱,立刻下令,停止床弩,以简陋抛石机投射火雷。

    五架抛石机,三十余枚火雷,俱是谢丕和顾晣臣的杰作。

    兵书不是白读,如非条件所限,这两位能发挥创造性思维,把武侯战车造出来。

    “抛!”

    火线点燃,火雷如冰雹砸落。

    伴着轰然巨响,石子碎瓦飞溅,其杀伤力,简直非同一般。

    “两位兄长大才!”

    “区区小技,不足挂齿。当不得贤弟夸奖。”

    谢丕面带浅笑,立在城头,鸾姿凤态,无比潇洒。顾晣臣手按长剑,剑眉星眸,夭矫不群,如苍松挺立。

    杨瓒抽了抽嘴角,挺直腰杆,仍差两人半头。

    默默转过头,和八块腹肌的文官,相当没有共同语言。

    城头上,三位监军谈笑风生,可谓临战无惧,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赵副总兵指挥若定,床弩、火雷、弓箭,三轮一换。

    紧张数日,抱定死战决心的守军,心情十分复杂。

    说好的沙场血战呢?

    预期的拼死抗敌呢?

    期望戴罪立功的营州卫官员,更是眼巴巴望着城下,脖子伸长数寸。

    照目前情势,战死沙场,荫庇儿孙的美好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鞑靼骑兵却是倒了血霉。

    计谋不生效,被城头一顿“狂轰乱炸”,胆气丧失,早无攻城之志。

    万户不甘心,也只能磨牙,拿包裹一层坚冰的营堡没辙。

    “撤!”

    按大额勒的计划,攻占密云才是首要。在此耽搁并无益处。

    既然啃不下这块硬骨头,不妨先退一步,挑软的出气。

    “如额勒问起,便说斩首五百,烧掉营堡,从容后撤!”

    “遵命!”

    面都没见,就灰溜溜走人,实在太丢脸。瞒下实情,谎报“战功”,好歹能保存面子。人头不够,到密云多砍几个就是。

    可惜,难得发挥聪明才智,想出的计策,完全用不上。

    顾卿率领的五百骑兵,已飞驰赶到。

    长刀出鞘,骏马口鼻喷出的热气,凝成一片白雾。

    刀锋流动寒光,背对夕阳,仿佛残血凝固。

    “杀!”

    号角声起,五百人横托长刀,呈锥形直扑前敌。

    与此同时,城中响起鼓声,营堡门大开。

    骑兵步卒鱼贯而出,几名青衣文武当先,在鼓号声中,咬上鞑靼骑兵尾部。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到!”

    在鞑靼印象里,明军并不可怕。

    然心存死志,弯刀砍下,眼也不眨的边镇文武,着实有些吓人。

    俗话说,傻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再凶悍,遇见脖子往刀下伸,就为拉一个垫背的猛人,也会手脚发软。

    更何况,不是一两个,而是一二十个。

    那滋味,当真是无可形容的酸爽。

    心理承受能力不过关,吓跪都有可能。

    城下鏖战时,顾鼎领两千援军赶到。

    由于速度太快,刹不住车,甭管骑兵步卒,一股脑的撞进战场。

    鞑靼惊骇万分。

    步卒冲阵?!

    如此凶悍的边军,实在少见!

    京卫想哭。

    自离京之后,这日子过的,实在是无比刺激。

    可进都进来了,还能跑吗?

    为了活命,干脆牙一咬,甭管是人是马,挥兵器就砍!

    两条腿跑过四条腿,还有什么不可能。

    鞑靼?

    老子不惧!

    于是乎,预期的里外夹击,变成三打一。

    鞑靼万户一边挥刀,一边破口大骂。

    “不讲究!不要脸!明朝人果真奸诈!”

    声音有点大,目标过于明显,砍着砍着,万户突然发现,身边空旷许多。

    定睛一看,两个黑甲黑马的年轻武将,正一左一右,拦住前方去路。

    预感不妙,万户神情凝重。欲调转方向,发现退路也被堵死。两个搭弓持剑的文官,正不怀好意,满面冷笑的看着他。

    四人一样的年轻,一样的俊美,一样的英武不凡。

    向以狂猛不羁自豪的万户,突觉闷气积胸。

    他XX的!都长这样,是要作甚?

    明朝选官果真看脸?!

    握紧弯刀,万户大吼一声,直向前方一名武将扑去。

    这个长得最不像人,必须砍死!

    顾卿策马迎上,雪亮刀锋擦过,发出刺耳声响。

    顾鼎为兄弟掠阵,不由对万户生出一丝敬佩。

    四个人里,这位煞气最重。不假思索,找最凶的拼刀,是条汉子。

    纵是敌人,也可称一声英雄!

    城下,喊杀声震天。

    城头上,杨瓒放下千里镜,颇有些苦恼。

    他是下去,还是不下去?

    谢兄和顾兄持刀上阵,对阵鞑靼,同为监军,还是需要走一趟的……吧?

    第一在三十四章 重逢

    鞑靼骑兵凶悍,确非虚言。

    被数倍于己的明军包围,领军的万户被顾卿斩落马下,硬是凭着弯刀战马,砍杀出一条血路。

    如在同等数量下,骑兵对阵步卒,草原上的凶狼,对战疏于操练的京卫,堪谓以镒称铢,优势明显,高下立现。

    在最初的慌乱之后,鞑靼骑兵分成数股,在千夫长和百夫长的带领下,据高临下,先以弓箭扫除旁近,清出空间,再以数骑为尖峰,弯刀左右劈砍,寻到阵前薄弱处,立即合兵,不惜代价向前冲杀。

    明军知晓自身短板,试图凭借优势兵力,分割骑兵,逐个击破,以数量碾压。

    对战中,接连有鞑靼骑兵被长枪扫落,死于乱军。

    战马哀鸣,不肯逃走。除侥幸逃过,多数和主人一样,倒在漫天风雪之中、鏖战两个时辰,鞑靼战死百人,明军死伤更多。

    有落马鞑靼骑兵未死,拼着重伤,同明军步卒扭打厮杀。

    雪花纷纷扬扬,喊杀声渐不可闻。

    空气中,铁锈味越来越浓。便是北来的寒风,也吹之不散。

    鲜血洒落大地,仿佛点点墨痕,绽放皑皑白雪之上。汇聚成道道溪流,蜿蜒成一幅触目惊心,地狱般的画卷。

    混战中,缺口终于被撕开。

    第一骑冲出包围,紧接着是两骑三骑,乃至十骑百骑。

    看到逃脱的希望,鞑靼越战越勇,明军却是气力不济。缺口越来越大,整个包围圈变得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崩溃。

    交战中,鞑靼万户落马,自左肩至右侧腰,斜劈一条刀口。

    鲜血汩汩,很快染透皮袍。

    如果力道再大些,整个人都会被劈成两半。

    甩掉刀锋血迹,顾卿调转马头,不再理会万户,径直朝缺口冲去。

    顾鼎长刀在手,率领二十余亲卫,半点不落。

    谢丕顾晣臣同知战机,己方兵力占优,战斗力却远不及鞑靼。拼着一鼓作气,才有现今局面。一旦被鞑靼突破,冲杀出去,怕会功亏一篑,前功尽弃。

    “随我来!”

    两人舍弃弓箭长剑,各取长刀,率领余下骑兵,紧随顾鼎顾卿。

    以骑兵增援,不求留下全部鞑靼,只望拖慢对方脚步,趁机合拢缺口。

    “杀!”

    顾卿单人匹马,携雷霆之势,横挑十余,冲乱鞑靼阵型。

    冲杀过程中,每隔半米,即有鞑靼坠马。

    马蹄踏过碎雪,凹陷处,汇聚成一个个鲜红的血洼。

    冲到缺口时,身后早凝成一条血路。

    无论鞑靼还是明军,看到此情此景,心中皆涌出惧意。

    顾卿似无所觉,长刀卷刃,随手捞起一杆长枪,横扫数骑,煞气愈发惊人。

    京卫久戍城防,少经惨烈拼杀,哪里见过这样的杀神。

    举着长刀圆盾,不由生出怀疑,眼前这位,真是锦衣卫?

    己方尚且如此,遑论敌手。

    目睹顾卿一路杀来,鞑靼骑兵毛发皆竖,肝胆俱裂。

    眨眼间,雪亮的枪头刺到身前,左躲右闪,甚至趴到马背,仍避不开被挑飞的命运。

    策马疾奔,跑出百米,突然胸前一痛,不及低头,下一秒便飞上半空,坠落雪原。

    气息将绝,只见一匹黑色战马,如一道闪电,瞬息从身前跃过。

    马上骑士倒拖长枪,枪尖划过残雪,擦过硬石,竟有点点火花。

    生命最后一刻,鞑靼骑兵忘记创痛,眼中仅有黑甲黑马,以及蜿蜒过枪杆,溅在雪上的点点血痕。

    “驾!”

    冲出包围圈,多数鞑靼骑兵无心恋战,也不敢再战。

    身后跟着一尊杀神,不跑等着挨扎?

    跑!

    往昔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草原雄鹰,现如今,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跑,拼命跑!

    跑出镇虏营,直奔墙子岭,与后军汇合,冲出磨刀峪,回到草原才能安全。

    战功,金银,醇酒,美人。此时此刻,都如烟花般散去。

    再多的好处,也要有命去享。

    恢复先祖荣光,牧马中原,终究是大梦一场。

    伯颜小王子部族强悍,怎不见他亲自上阵,到明境一行。偏巧舌如簧,诱骗别部大额勒派兵探路。

    逃跑途中,鞑靼骑兵生出无尽愤恨。不是对明军,也不是对紧追不放的顾卿,而是同在草原牧马,用几句好话两箱银子,就说动大额勒,让自己来做炮灰的小王子!

    等老子回去,一定要劝说额勒,伯颜不是东西,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比早年的也先都多!

    坚决不能再听他的花言巧语。

    谁说明朝边镇和筛子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金银粮食任搬,美人丝绸任抢?

    让他来抢抢看!

    碰到背后那位,全扎成葫芦!

    跑到中途,有胆大的鞑靼骑兵回头,立刻双眼瞪大,脸色煞白。

    “还跟着!”

    三字出口,全体僵硬,头皮发麻。

    跑出几百米,依旧紧咬不放,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不杀干净不算完?

    想到可怕的后果,潜力当场催发。

    鞭子舞出光影,无不拼了老命,倍道疾行。

    不快不成,落到后边,十成会被挑飞。

    鞑靼一心逃命,马驰如飞。

    顾卿拉住缰绳,放慢马速,甩手将长枪扎在地上,张开长弓。

    弓弦拉满,仿如圆月。

    嗖!嗖!嗖!

    破风声起,三支长箭接连飞出。

    跑在最后的鞑靼,背部被箭矢贯穿,先后落马。趴在雪地,箭尾颤动,身下渐被鲜血染红。

    伯府护卫陆续赶到,效仿顾卿,纷纷拉开长弓。不是例无虚发,三箭也能留下一名残敌。

    鞑靼骑兵一个接一个落马,惨叫声不绝于耳。余下再不敢回头,只能批命挥鞭,打马飞奔。

    这一刻,他们就是被狼群追逐的羚羊,除了逃命,没有第二个选择。

    甩不开追兵,至少要跑过同袍。

    领先半个马头,都能救自己一命。

    追出数里,留下十余具尸体,鞑靼骑兵终于跑出镇虏营地界。

    墙子岭为鞑靼占据,内有三百骑兵,仅凭几十人,根本无法撼动。

    要夺回峪口,还需从长计议。

    不过,随残兵逃回,千余骑兵大败的消息,必将传遍北疆,流入草原。

    届时,这些鞑靼将面临两个选择,占地堡不走,等边军上门,再经一场血战;亦或见好就收,带着抢劫所得退回草原,保存实力,以图他日。

    以顾伯爷的想法,更希望他们选择第一种。

    “同知,还追不追?”

    望着远去的烟尘,众人面露不甘。

    到嘴的兔子,就这么跑了?

    “不追。”顾卿摇头,背起长弓,收回长枪,“回去!”

    “可……”

    “逃走不过两百,城下至少五百。”

    言简意赅,不多费一个字。

    赵校尉眼珠子转转,立刻明白,当即打两声呼哨,召回寻箭矢顺便补刀的同袍,调转方向,驰回城下。

    援军多数是京卫,杀敌数目,未必超过边军和两府护卫。但事后论功,不看刀口箭矢,只论首级。

    战时同心协力,战后分功,关系到升官封赏,可不会有人发扬风格,顾及同袍情谊。

    此时不抢,还待何时?

    “快!”

    五十余匹快马,飞驰在茫茫雪原。

    中途,遇到另一股逃窜的鞑靼,半点不客气,抄家伙就上。

    鞑靼心急逃命,正策马狂奔。哪会料到,迎面遇上一股明军。持刀对战时,追兵赶至,前后合击,一个都没能跑出去。

    清点人数,算上先时斩获,众人都面露喜色。

    锦衣卫待遇不错,伯府伙食也好,但能多得金银封赏,没人会傻得往外推。

    退一万步,眼前是实打实的战功,同锦衣卫立功又不一样。

    抓官抓贪,纵然是好事,也会被言官说嘴。隔三差五还会有人跳出来,试图翻案。

    杀退来敌,俘虏鞑靼,则是世人共举,无可争辩的功劳。

    无论御史还是给事中,哪个敢叽叽歪歪,张口挑事,百姓的口水都能把他淹死。

    至于史书,和他们有半两银子的关系?

    身为锦衣卫,鹰犬的大戳盖上,盖棺定论。史书之上,和“好”字绝不沾边。

    纵有“意外”,如伯爷神勇无敌,才有资格留下名号。他们这些小卒子,多会一笔带过,留个某甲某乙,都是祖坟冒青烟。

    归根结底,还是眼前利益更为实际。

    想明白之后,赵校尉翻身下马,取出匕首,加紧清理战场。

    率兵追击的不是京卫武官,而是顾晣臣。

    同顾卿照面,先打马上前,拱手行礼。

    “顾同知。”

    “顾司业。”

    两人同姓,宗族却无半点干系。加上顾卿是锦衣卫,自然不会多热络。如杨瓒一般,有事没事往镇抚司溜达,实在少有。

    打扫完战场,众人立即策马,重返城下。

    此时,镇虏营的战斗将尽尾声。

    能跑的,多已冲出包围圈。是死是活,端看运气。

    被困住的,要么受伤坠马,要么被数倍的明军围住,箭壶射空,弯刀卷刃,只等耗尽气力,被生擒活捉。

    顾鼎和谢丕各率骑兵,在侧翼游走。

    发现哪处薄弱,立即上前增援。

    鞑靼骑兵渐渐发现,无论怎么跑,都跑不出五百米。哪怕希望就在眼前,下一秒也会被两人掐灭。

    观战许久,杨瓒终于走下城墙。

    战事激烈时,他敢下,护卫也不敢放。

    现如今,残敌全无斗志,胜负已分,战斗即将结束。下去走一遭,实属必要。

    走出城门,伯府护卫立刻散开,小心防范。

    不为鞑靼,而是流矢。

    手提御赐宝剑,杨瓒驻足观望。目及百具尸首,忆起冷兵器交战的惨烈,心头禁不住发沉。

    行到百米处,遇上被顾卿斩落的万户。

    不得不感叹,不羁的汉子,生命力当真顽强。伤重如此,依旧撑着最后一口气。

    “佥宪,小心!”

    “无碍。”

    杨瓒走上前,先踢开散落在周围的兵器,蹲下身,开门见山,“想死,还是想活?”

    万户出不了声,只能转动眼珠。

    看清杨瓒面容,瞳孔骤然紧缩。

    又是一个不像人的!

    他XX的!临死还不让人安生!

    杨瓒挑眉,这是濒死人该有的眼神?

    “本官再问一次,死还是活?”

    万户不语。

    杨瓒皱眉,忽然一拍手,道:“本官忘了,伤这么重,怕是没法出声。这样,想死,眨一下眼,想活眨两下。”

    为何要两下?

    果然活比死艰难?

    被斩落马下,万户已准备好去见长生天。

    不料想,血流满地,步卒的大脚在身上踩过,硬是撑到现在,始终没有咽气。

    躺在冰冷的雪地上,正面死亡的勇气渐渐消散,求生的欲望越来越强。

    面对杨瓒给出的选择,万户艰难的扯动嘴角,眨了两下眼。

    因力气耗尽,间隔有些长,差点被杨瓒误会,直接让人给他个痛快。

    “的确想活?是就眨眼。”

    万户眨眼。

    “很好。”

    收起宝剑,双手搭在膝上,杨瓒笑道:“既如此,本官提出任何条件,想必阁下都会点头?”

    条件?

    万户愣住。

    “说起来并不难。”

    杨瓒微俯身,对上万户双眼,笑得月朗风清。五官俊秀,双眸如露珠清透,半点不染尘埃。

    “只需仿效朵颜三卫,领部族归降我朝,奉我朝天子为主。”

    就这么简单?

    万户十分怀疑。

    实事求是的讲,这个条件相当不差,甚至是他占便宜。

    毕竟,对占据互市之利,富得流油的兀良哈,无论鞑靼还是瓦剌,都羡慕得双眼发红。

    “当然,条件不仅于此。”杨瓒弯起眉眼,活似拐带纯良的黑心商贩,“但也不会更难。只要点了头,随之而来的,可是数之不尽的好处。”

    万户更加怀疑。

    真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

    “不相信?”

    杨瓒很有耐心,画出大饼,啖之以利。

    “想想朵颜三卫,不想过同样的生活?”

    当然想!

    “想想看,牛羊成群,金银满屋。丝绸任穿,美酒任饮。亭台豪宅,如花美眷。居中原之地,再不用餐风露宿,也无需亲自牧马放羊。”

    “只要点头,一切近在眼前。”

    杨瓒每说一句话,万户的双眼就亮上一分。

    到最后,青白的脸颊都开始泛红,眼睛眨得飞快。

    真能如此?

    “自然。”杨瓒笑得愈发亲切,“吾乃朝廷命官,正四品佥都御使,天子钦命监军,岂会哄骗于你?”

    何况,骗他有什么好处?

    有顾卿在旁,到北疆走一圈,抓不来伯颜小王子,一两个万户,还不是手到擒来。

    万户想了想,终于不再挣扎,用力眨眼。

    甭管有什么条件等着,好处摆在眼前,不答应是傻子。更重要的是,不答应,立即要去见长生天。

    有生的希望,没人愿意死。

    “很好。”

    杨瓒站起身,掸掸袍角,吩咐两句,护卫立即寻来几杆长矛,以粗布绳索捆绑,制成简陋担架,抬起万户,送回城内。

    李大夫正在配药,帐篷里还有五六个救回的伤兵。

    见到来人,得知杨瓒的用意,点头道:“杨佥宪之意,老夫明白。”

    为万户治伤时,看到放在一旁的担架,立时起了兴趣。

    知晓此物妙用,当即令徒弟唤来役夫,拆卸木料粗布,赶制十余副。

    “请王校尉代老夫谢过佥宪。”

    护卫离开后,李大夫背起药箱,留徒弟给万户包扎,并请役夫看守。不怕他跑,怕的是人不在,被哪个边军砍死。

    “看着他,老夫去城外救人。”

    先时战况激烈,李大夫不好轻动。带回几个伤兵,多数是腰背受伤,双腿完好。

    有了担架,无论断手断脚,都能抬回城内,救回的人定然更多。

    “这么简单的法子,老夫为何没能想到?”

    徒弟役夫在城下搜寻伤者,李大夫拂过长须,不禁蹙眉。

    不及弱冠,金榜登科,位列左班,确实不凡。

    然观其气色,并非康健之人。疲累则罢,怕只怕遭逢大变,根基损伤,如不细心调养,恐寿数不长。

    “天妒英才,慧极必伤,可惜了。”

    彼时,敢于抵抗的鞑靼尽被斩杀。余下要么重伤倒地,要么弃刀投降。

    顾卿返回,将追击情况告知顾鼎,无意清点战损,打马直奔城下。

    杨瓒挽起袖子,正帮李大夫搜寻伤员,并吩咐城内众人,熬煮姜汤,准备麦饼。

    听到马蹄声,以为是归来卫军,不以为意。直到腰间被马鞭卷住,愣了两秒,人已被捞上马背。

    惊魂未定,声音卡在嗓子眼。

    有力的手臂箍在身上,冰雪夹杂着些许沉香,恍惚飘入鼻端。

    心头猛然一跳,杨瓒倏地抬起头。

    “顾同知?”

    “是我。”

    松开缰绳,顾卿拉过大氅,紧紧将杨瓒裹住。

    黑马极有灵性,脚步放慢,走得极稳。

    短暂惊讶,随之而来的不是喜悦,而是尴尬。上千双眼睛看着,顾伯爷坦荡捞人,被捞的,却着实没法淡定。

    杨瓒尽量坐直,始终僵着表情,目不斜视。

    走到城门口,看到揪掉一把胡子的李大夫,到底没能忍住,双手捂脸。

    这今后……没法做人了!

    顾晣臣打马,走到谢丕身侧,开口道:“顾同知与杨贤弟果真莫逆。”

    仅是莫逆?

    谢丕双眼微眯,沉思的表情,不似谢迁,反像极了李东阳。

    正德元年,十二月丁巳,明军同鞑靼战于蓟州镇虏营。

    是役,明军斩首两百八十三级,降者四百六十一人。俘虏鞑靼万户,千夫长,百夫长共九人。得战马八十九匹,弓箭弯刀帐篷不计。得印章一枚,上刻亦卜剌字样。

    明军战死六百七十七人,伤者近千。

    战报送还京城,天子下旨,奖赏与战官兵。

    总兵官之下,论功得银。

    “伤者赐药,死者恤其家人。斩首两级,升一级。斩首五级以上者,赏赐加倍。”

    内阁拟旨,户部兵部加印。战报抵京到旨意发出,满打满算不足五日。

    如此快的办事效率,实在少有。

    天子却是咬着米糕,半句夸奖也没有。

    不是朕下狠手,杀鸡揍猴,能有今天?

    好商好量,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孤行一意。鞭子甩下去,看你还鼻孔朝天,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既是吃硬不吃软,还想听好话?

    做梦去吧!

    北疆传喜,朱厚照发出“暴君”之言,神京城的官员老实许多。可没等熊孩子舒心几天,金陵却出了大事。

    十二月戊午,应天府忽遇暴风雷霆。

    孝陵白土冈,连落三道闪电。山石崩落,一株百年古木被击中起火,殃及四周,建筑木料俱被火焚。

    大火照亮夜空,浓烟两日不去。

    古人笃信雷电之说,孝陵被雷劈,更是非同小可。

    南京都察院及十三道御史如打了鸡血,当即上疏谏言,直指天子。

    奏疏送到京城,新任通政使差点没晕过去。

    这是不想活了?

    想死也别带累旁人!

    消息瞒不住,也压不下。

    内阁三位都没批蓝,奏疏直接递到天子面前。

    如通政使所料,看过两行,朱厚照黑了脸,放下米糕,当场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