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玉泉山。
远山如黛,氤氲水汽幻化成薄薄的雾霭,笼罩着镜湖,或浓或淡,如同薄纱,隐隐约约透出零星剪影,是高挑出水的白莲随风轻摇,偶尔有波痕荡漾,莲叶也幽幽飘荡。
临近镜湖,是直耸入云的陡峭岩峰,如利剑斜劈,零星有松柏从石缝中挣扎出来,细密尖锐的针状枝叶一簇簇地笼在一起,苍翠的颜色,浸染了半个崖壁。
杨骏无声无息地靠近紧邻着镜湖的一处石壁,白衣的少年正歪斜在古松之下睡得安稳,通体黝黑的小犬蜷缩在他脚边,同样闭着眼睡得舒畅。偶尔有风从湖面上掠过,吹起了熟睡中的少年的发丝。
他不由抿唇笑了笑,缓缓走到熟睡的少年的身边,俯身将凌乱的发丝轻轻梳理整齐。原本被少年握在手中的书卷散落在一旁,古旧的竹简上仿佛还沾染着少年指尖的余温。
杨骏暗暗叹了口气,随手将其捡起收进袖口,又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玄墨色披风替他盖好,指尖无意间滑过微皱的衣领,带来一点温凉。
熟睡的少年似是感觉到了他的动作,小扇般的睫毛微微颤了颤,略带迷糊地睁开了眼。
“唔。”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琉璃般的眼瞳中浅浅地带着几分初醒的朦胧,本能地低头看了眼盖在身上的披风。
“醒了?”杨骏的手下意识地停顿,碰上那双略带朦胧的眼眸,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虽然已经是暮春初夏了,但玉泉山不比其他地方,就这样在这里睡过去,神仙也会生……”
话没说完,白衣的少年却脸色骤然一冷,随手扯下披风从地上站起身来,一语未发扭头就走。
杨骏不由怔了怔,连忙伸手去拉他的袖摆,幸好这身流云的月白长袍上的水袖比少年往日里穿的要略宽大些,被他生生拽住了最后的一点点:“小戬,你听我说……那天我故意激王母,让她把茶给我,是因……”
“兄长自己爱吃那些奇怪的东西,与杨戬何干。”
杨戬冷冷打断他,月白的长衫迎风吹起,衣袂翻飞如风中舞蹈的蝶,偶尔有发丝贴着脸颊拂过,愈发衬得人冷清淡漠了几分:“放手。”
杨骏更急:“不是!小戬你听我解释,那天是我的错,但……”
话没说完,就听杨戬嗤地冷笑了声:“兄长能有什么错?错的都是杨戬,是杨戬不自量力,不懂为自己考虑,累得兄长不得不以身犯险。”
“小戬……”
杨骏简直要欲哭无泪,他那天说的话怎么就被自家小弟给理解成这样了?他只是单纯地不希望自家小弟受到什么伤害……
杨戬没说话,紧紧抿着唇,神色冷然,不着痕迹地瞥了下自己被握住的衣袖,不由皱了皱眉,用力向外扯。
杨骏只觉得手中的那点布料疏忽一紧,指尖轻滑,顿时从缝隙中溜了开去,待他嘎着嘴唇再欲呼唤,月白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只遥遥能看见苍茫的远黛上空盘旋萦绕的云雾。
他暗暗苦笑了声,俯身捡起被杨戬丢在地上的披风,一屁股坐回先前杨戬睡下的松树底下,伸手揉了揉还睡得甜美的哮天犬,嘟囔道:”真是,平时不是看着还挺精明的么,这次怎么就看不透我是为了他好呢……”
哮天犬被揉得不舒爽,睁开眼呜呜汪汪地叫了好几声,龇牙咧嘴的模样引得杨骏轻皱着的眉稍稍舒展了些。他两手圈着哮天犬的前爪把小家伙从地上拎了起来,左右盯着瞧了瞧:“你也是,不是已经吞了千年虎精的内丹幻化成人了么?怎么又变回这模样了?”
哮天犬还是吚吚呜呜地叫,他虽然吃了千年内丹,但到底还是不习惯人的样子,自从两天前玉子一时兴起教了句变化的咒语,他立刻就尝试着变回了小黑犬的模样,而且无论杨戬怎么劝他都不肯再变回去——人话说起来太麻烦,还是狗话好,既简单又好懂,只要汪汪两声就行。
而现在,他又发现了个变回小黑犬的好处,正瞪着黑葡萄似的眼珠子,似懂非懂地听着杨骏说话。
“我这次怕是真的惹到小戬啦,从小到大他都从来没这么跟我说过话,连解释都不听……”
“可我真的是很担心他,害怕他受伤害……他心里想的念的都是别人,根本就从来不考虑他自己,那个叫什么阴阳蛊的要真给他喝下去,等期限到了他也肯定不会去骗娘的东西来换解法……”
杨骏懊恼地叹气,看着哮天犬的狗样,又抬手揪了揪那两只尖尖的狗耳朵,疼得哮天犬激灵灵一哆嗦,龇牙咧嘴地叫了几声。
“虽然逼他去骗娘的东西很对不起娘,我也觉得自己是个万恶不赦的不孝子,但起码他还是好好的,不会哪一天突然毒发受苦。我是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想让他受一丁点儿的委屈,你说他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他暗暗苦笑了下,摸了摸哮天犬毛绒绒的脑袋,哮天犬立刻应景地又叫了两声,好像回答似的。
他忍不住笑起来:“你现在这模样说的话我可不懂。”微微停顿,又继续自言自语道:“而且,我还没能问清楚他那天是怎么回事呢,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居然能够那么从容不迫地面对王母……还有以前,我一直以为母亲的事和法术的事是玉帝舅舅告诉他的,但现在想起来也不太对,他好像在跟舅舅单独见面之前就不对劲……”
杨骏下意识地微微皱眉,忆起当初家变之前的那些事,想起每当他询问时杨戬那些奇怪的反应,愈发觉得事情不简单。
直到感觉到哮天犬的小爪子不安分地在他袖子上扒拉,才猛地回过神来,连忙将小家伙往怀里抱了抱,说道:“别乱……”
最后一个“动”字还没说出口,袖口忽然掉下个书简来,竹简古旧,上面穿着的绳子破旧不堪,好几处都磨断了。
正是他方才从杨戬手边捡起来的那本。
他不由心念一动,拎着哮天犬的脖子把他放到一边,伸手将那卷竹简捡起来,小心地伸展开来。
密密麻麻的字迹映入眼帘,却不是他熟悉的文字,而更像纷繁复杂的图案,只偶尔有几个可以辨认出来,似乎是母亲曾在神话中提到的上古文字。
杨骏的眉皱得愈发紧了——小戬刚才真的是在读这个?他能看明白?
目光扫过一排排陌生的古字,忽然,两个像极了“阴阳”的图案闯入眼帘,他不由一怔,心忽然砰砰地跳了几下。
也许……小戬只是表面上还在生气,其实心里还是非常非常在乎他的?
他蓦地眼神一亮,愈发仔细地盯着古书寻找起来,到后来,他可以辨认出来的图案也渐渐多起来,除了“阴阳”,还有“蛊虫”“解法”等等字迹。
“我就说嘛,小戬怎么可能真生我的气……”
杨骏喃喃地嘟囔一句,抱着破旧的古书傻傻地笑起来,直到哮天犬蹭在脚边呜呜地叫了两声,才蓦地反应过来,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起身朝杨戬先前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
杨戬拂袖离开,一边走,一边控制不住地回想那天的事,对于杨骏擅自做主饮下阴阳蛊,越想越是觉得气恼。
——这个死脑筋的大哥,还敢说他不懂得替自己想想,他又何时替自己着想了?若是十年之中他依旧没找到解蛊的办法怎么办?
他狠狠地咬牙,半晌,又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勾了勾唇角:他怎么会不知道杨骏是为了他好……
幽幽的清风从身畔的镜湖吹来,笼罩在玉泉山间的薄雾变淡了些,不远处的山壁上露出个石门,门楣上的“金霞洞”三个字正幽幽闪着金光。
杨戬快走几步走到石门口,将手中的折扇轻笼了收进袖摆,正想将之前研读的那本古书取出来,却蓦地一僵——那卷竹简不见了?
他不由皱了皱眉。
方才他在那棵古树下睡了过去,醒来后却没寻到那本古卷,难道是落到了自家大哥手里?
杨戬下意识地抿了抿唇,那本古卷俱都是上古文字编纂,就算落到自家兄长手上恐怕也看不懂,倒也不怕他看穿自己的心思。
“怎么在外面不进来?”
略显嘶哑的嗓音隔着石门传出来,杨戬倏地一震,连忙上前推开走进去:“师父。”
玉子一袭素白的道袍斜靠在右方的雕花小榻上,袅袅的青烟从左手边的鎏金香炉小鼎中升腾起来,淡淡的香薰味弥漫开来,阔别了的味道。
杨戬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听玉子摇着八角扇幽幽问了句:“可寻到方法了?”便轻轻摇了摇头:“暂时没有。”
玉子闻言露出个了然的表情,见他神色稍带郁郁,宽慰道:“你也莫要心焦,十年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你们可以一边学些法术本领,一边寻找那阴阳蛊的解法。”
“师父说的是。”杨戬点头应了声,见他端起小桌上搁置的寒玉杯盏轻叹着抿了口,忍不住暗暗抿着嘴笑了笑。
自从回到玉泉山,这玉子的性子倒是变了不少,莫非是玉泉山上聚集的灵气增强了寄居在身体里的玉鼎的元神?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就快恢复了?
他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心中却一阵期盼——虽是拜了这同体不同魂的玉子为师,但他私心里还是极其希望玉鼎能够恢复原来的样子。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对于上辈子从小就遭遇大变的他来说,玉鼎对他的影响比杨天佑要大得多。
“对了,你昨日不是说有件事想问贫道么?是什么事?”
玉子端着茶盏,手指有模有样地绕着杯子底打转,只是偶尔失了平衡,便有清浅的茶渍飞溅出来,引得那两条略显清淡的眉毛若有若无地皱着。
杨戬只当没看见他笨拙的模样,听到这话立刻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贴身收藏着的吊坠,说道:“是有关我父亲的事。他的魂魄被保护在这枚吊坠中已经超过三个月,但却没有半点苏醒或是康复的迹象……”
“嗯?”玉子闻言手指一顿,果然没来得及收住滑动的杯盏,满满一杯清茶顿时洒在了素白的道袍上。他紧紧皱了皱眉,见杨戬似乎要替他收拾,连忙摆手制止道:“先不用管这个,倒是你说的这件事……”
他微微停顿,执起八角扇呼啦啦扇了扇,问道:“你知道是什么样的保护阵法么?令尊的魂魄受到过大的冲撞么?”
“是类似于还魂阵的一种阵法。”杨戬应道,说到后面这问题脸上却淡淡地带了几分犹豫,半晌才摇头道:“但父亲的魂魄究竟有没有受到大的冲撞……我不确定。”
“哦?”玉子挑挑眉,“你把那个吊坠给贫道看看。”
杨戬依言递过去,见他拿着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一会儿对着云雾缭绕的香炉,一会儿又对着小桌上燃烧着的白烛,等了半天才听他轻轻嗽了嗽嗓子,表情严肃地挤出句话来:“如果贫道刚才没看错,令尊应该已经……”
故意停顿片刻,他暗暗笑了笑,见面前的杨戬眉梢不动声色地蹙了下,这才接着说道:“……已经醒了。”
杨戬一怔,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就从玉子的手心里传出来了:“你要是再把为父闷在怀里,恐怕就真要醒不过来了。”
话音落下,杨戬下意识地轻应了声,待反应过来,才后知后觉地挤出句话来:“父亲?”
杨天佑没立刻回答,只呼呼地喘了几口气,半晌才轻嗯了声。
杨戬眼神一亮,但还没等他再说话,半开的石门外忽然露出张熟悉的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