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腻柔滑的薄绢沾染了茶渍,淡淡的水痕顺着纹理晕染开去,仿佛宣纸上晕开的墨迹,缓缓透过缝隙中。
「若万事皆顺,汝等应已遇玉子且通晓其意,朕暂不多言。然,汝等若想顺利解救瑶儿,还阳亲父之阳寿,尚需应其所言,拜师于玉泉。」
微显燥热的风从窗棂间吹进来,跃动的烛火微微晃了晃,将围在桌旁的三道人影拉得老长。月白色的薄绢上缓缓透出几十行密密麻麻的字迹,被烛光一耀,微微显得有些杂乱。
杨戬闻言凑上前去,不顾自家兄长尚未从乍见密信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只目光淡淡地扫了眼信笺,暗暗皱了皱眉。
“玉子虽法力尚弱道行浅显,但此乃外因所至,非其本身之错。”
最初的惊愕过后,杨骏已经平静下来,火光跃动,明明灭灭地映照着薄绢上的字迹,虽然略显细小,却清晰可辨。
他一手捏着薄绢的边缘展开,见杨戬略显困难地偏着头侧目而视,不由笑了笑,将手中的薄绢向外侧移了移,继续轻声念道:“幸而今得空与元始天尊对弈,终于知晓其中关窍,恐汝等因惑于其表而错失拜师良机,遂借天蓬之手传此信件,望细读之。”
“阐教弟子玉鼎真人曾于数千年前的神魔之战中身负重伤,上千载修为一夕之间化为乌有,只勉强保得神魂未散,休养了一千多年才勉强恢复生机……”
杨骏不由微微顿了顿,脑海中蓦地浮现出那日见到的白衣玉子,仙风道骨神采斐然,诚然一派仙家风范。他暗暗斜睨一眼倒在床上眉眼弯弯地盯着窗外月色的人,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
玉子看似是在欣赏景色,心思却早就被桌子边的两兄弟给吸引过去了,听到“玉鼎真人”四个字,浅眯着的眼倏忽间闪过丝惊异,愈发集中精力偷听起来。
「……但其原身几乎尽毁,后幸得鸿钧老祖施以援手,整整耗费了六百余年的光景才终是勉强修复,然玉鼎伤势太过重,三魂七魄亦损伤严重,根本难以维系其身体生机不绝,不得已只好于凡间寻了一生魂,代替其元神魂魄来维持本体。」
杨戬一行行地向下看,唇角无意识地轻抿成一条缝。待看到此处,才恍然明白,暗道一声原来如此,抬头看向玉子的目光不自觉地多了几分复杂。
——难怪玉子的法力低微道行浅薄,凡人魂魄与仙家之体本就难以融合,能驾驭属于仙体的法力已算不易,道行更是难显,能做到这般已是没有枉费在玉鼎真人的身体里呆了这六千多年。
他暗暗叹气,虽然心中疑惑得解,好像只是印证了心中早就存在的猜想一般,却没有半点欣喜之感。
“而玉鼎自己的元神却同样被寄存在本体之中修养,究其原由,自是九转玄功之因……”
杨骏却不知自家小弟心中所思,仍是一字一句地往下念,读到此处忽然忍不住皱了皱眉,抬头瞥一眼神色严肃的小弟,不解地问道:“这段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一体两魂。”
元始浅啜了口清茶,细长白皙的手指夹起一颗白子,轻敲在棋盘上,“玉鼎的九转玄功已炼至最高层,原本元神离体也可慢慢自行恢复,但没想到寻到的那个生魂在入体两年后出了差错,不得已只好将玉鼎的元神和魂魄一并寄存在他的身体里。”
“哦?”玉帝捏着黑子在指间来回穿梭,细长骨感的手指微微屈起,轻叩着汉白玉的星罗棋盘,斜挑着眉眼瞥了眼适才的落子,笑道:“这么说,现在那个活蹦乱跳的玉子其实也不算是你徒弟了?”
元始不答,只催促道:“陛下还未落子。”
玉帝不以为意地随手敲下手中的白子,续道:“让这么个人物收朕的外甥们做徒弟,朕可不大放心。”
“这有何不放心?”元始瞄了眼白子的方位,略显浅淡的眉微微拧了拧,从棋盒中取出另一颗黑子,“该教的东西我都已经传授给玉子,拜玉子为师与给我当徒弟没什么两样。”
“自然不一样。”玉帝摇头轻笑,“师兄手把手的教与让那个玉子教,其间差距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
“陛下想说的恐怕不是我与玉子的区别,”元始抬手落子,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而是我的二代弟子与‘那个’玉子的区别。”
他故意加重了语气,轻抬了眉目淡淡瞥了玉帝一眼,果然正碰上对方了然的目光。
“是么?”玉帝又是轻笑,黑亮犀利的眼眸微微眯起,盯着对面之人那张平静淡薄的脸,轻挑了下眉尖,笑道:“师兄可真是越来越能明白朕的想法了。”
抬手又复落下一子,左手的指尖仍是有下没下地轻点着棋盘,发出幽幽的敲打声,混合着玉虚宫内“滴答”的水流声,显得愈发悦耳动听起来。
元始执起茶壶替他将新置的空茶盏斟满,垂眸打量了眼落在他手边的棋子,轻轻叹了口气:“你也无须担忧,玉鼎虽然当初伤重,但至今也过了将近七千年,最多再等个两三年,必然会恢复如初。”
停顿片刻,他又续道,“而且,火云宫如今的想法虽然让人捉摸不透,但毕竟是一脉相承,就算设计,也断断不会损己害己,白白便宜了他人。”
“一脉相承?”玉帝端起茶盏,看着尚未平静的水流打着漩涡地卷起黄绿色的嫩茶,幽幽苦笑了下:“伏羲女娲俱是上古神明,若真是一脉传承,我天庭倒也不必像如今这般情景了。”
元始闻言一怔,良久才反应过来,摇头叹息道:“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为了那个妹妹,倒是连自己的两个亲外甥都舍得算计。”
见玉帝脸色愈发苦涩,他暗暗叹气,半晌,才又说道:“昊天,我乃方外之人,天庭之事本不该插手,但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你且千万莫要违了天道。”
玉帝闻言愣了愣,沿着茶盏边缘轻轻滑动的手微微停顿,半晌,才缓缓放下杯盏,应声道了句:“师兄多虑了,朕从未想过算计那两个孩子,更没想违逆天道轮回。”
元始默然不语,看着下了一半的棋局,又重新执起颗黑子敲在棋盘上:“对了,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你那个小外甥有点不对劲。”
“嗯?不对劲?”玉帝紧跟着落下黑子,“哪里不对劲?”
“他真只从你妹妹那里继承了你几百年的法力?”
“……什么意思?”玉帝又是一怔。
“他被大金乌重伤差点魂飞魄散,我与通天师弟替他聚魂的时候发现了点奇怪的东西。”元始暗暗斟酌用词,手中端着的茶杯中有袅袅的热雾升腾,眼前的棋盘顿时有些朦胧起来,“他的元神和魂魄有些……不太正常。”
“不太正常?”玉帝狐疑地拧了拧眉,轻叩着棋盘的手指愈发缓慢下来,“怎么说?”
“他的魂魄很虚弱,但元神却是意外的强大,他所拥有的法力修为不像是只有一半仙家血脉的仙凡之子。”
“哦?”
“而且,他的元神虽然强大却明显遭受过重创,就像玉鼎那样,几乎毁掉了毕生修为一般。”
玉帝拧眉不语,嗒嗒地轻叩声已经停止,微微弯曲的手指搭在汉白玉的棋盘边缘,衬得骨节愈发苍白。
“还有更奇怪的,我用还魂阵施救的时候才发现,他的魂魄与元神曾经被人用同样的阵法救过一次。”略略犹疑,元始紧紧捏着手中的茶盏,半晌才又续道:“那个曾经救他的人,还似乎同时启动了时空逆转的阵法……”
尾音未落,耳边忽然传来“砰”地一声响动,汉白玉制的棋盘骤然碎裂,黑白棋子哗啦啦散落一地——
“此言当真?!”玉帝倏地睁圆了眼,骨节泛白的手下意识地狠狠拍在了棋盘上。
元始暗暗叹气,见他瞬间爆发了怒气,不由轻轻皱了皱眉:“若是不曾看错那自然是真的。”
言下之意自然是若看错了,那便不一定了。
玉帝脸色有些青白,竟然忽地记起了当初下凡,在杨府对面的桃花林中见到杨戬时他眼中划过的戒备与防范。
他下意识地冷冷眯了眯眼——那个孩子……蓦地忆起之后两人的交易,原本青白的脸愈发青黑阴沉起来。
***
“汝等必要谨记,切莫再被表面所惑。所谓不可貌相者,世间繁多,汝等尚需自行体味其中真意。舅舅。”
杨骏缓缓读完最后一行字,扭头见自家小弟轻拧了眉梢,看着薄绢不语,不由微微怔了怔,正欲开口唤他,却听床榻处蓦地传来一声哀嚎:“哎呦喂……贫道原来是这么悲惨呐……”
玉子盘腿坐在床沿上,抻着雪白雪白的里衣袖子抹眼泪,斩仙剑倒放在床边,莹莹的火光映着上面古拙的图腾,显得有些诡异。
杨骏闻言拧眉,虽然弄明白了眼前这个玉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心里不知为何却没有半点恍然大悟的感觉,只觉得压抑得要命。
“我说玉……咳,我说前辈,我们知道这信里说的事情很难让人接受,但如今已是三更天过,你这般哭号,恐怕会引得其他房客不满吧?”
玉子闻言翻了个白眼:“贫道爱哭就哭,干其他房客何事?他们若是不满,自可离开这里便是。”说完又抱着脚丫子嚎叫起来:“贫道兢兢业业地背天书修法术,又奉了师尊的命令开门收徒弟,到头来居然还不是这个身体的原本主人……”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哭了半天都没听到另外两人搭理他,只好悻悻地住了口,眨巴着眼恨恨地瞪了瞪共同执着薄绢的两人,耳边却忽然传来了略带疑惑地询问声。
“小戬,这话什么意思?‘汝既曾两历还魂之阵,又通时空逆转之法,明晓其精髓当属万分容易,什么叫‘两历还魂之阵’?是指还魂阵么?可你不是只经历过一次?两历是什么意思?”
杨骏指着薄绢上的一行字,亮晶晶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家小弟,也不等他回答,又接着问道:“还有,这个时空逆转之法是什么东西?跟拜师学艺有关系么?”
杨戬闻言蓦地一顿,却没回答,低敛的眉眼晶亮而幽深,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轻垂的眼睫遮住了其中漾起的波纹。
他静静看着杨骏手指定格的那行文字,却不敢抬眼看自家兄长。
——凌霄那位必然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居然用这种直言不讳的方式试探于他……
看来,他得打起精神好好应对一番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如果学校不断网,则十二点之前会将下一章替换,如果学校断网,明天早上七点十分左右准时替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