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何苦往自己身上揽错。”
杨戬抬起脸来打断他的话,白皙的手指笼起淡青的袖子,将衣衫不着痕迹地从杨婵手中抽出来,掀起袍角屈膝跪下:“母亲既然不相信杨戬方才所说,那我也无话可说。”
他不着痕迹地轻咬了下嘴唇,心中猛地升起股酸涩委屈来,垂下眼紧紧盯着地面,垂在身侧的手握掌成拳,几乎要把指甲扎进皮肉里。
瑶姬闻言一愣——这孩子,是认定了自己不相信他说的话么……
虽然声音听起来冷冷淡淡,却浅浅地沾染了股酸涩委屈,隐约带着几分早知如此的无奈失望。
瑶姬忍不住皱眉,动动嘴唇正要说话,却听杨戬忽然又清清淡淡地飘出一句话来:“孩儿知错,但凭母亲责罚。”
冷清又淡漠,好像认错求罚的不是他。
瑶姬呼吸莫名一滞,胸口一阵气闷。
——明明就觉得委屈,为什么强压着情绪认错?她是没有完全相信杨戬方才强辩的话,但却没说过这件事是他的错!更没有想罚他!她只不过是想听杨戬把事情说清楚……
瑶姬觉得心胸之中狠狠堵了一口气,无论她怎么做却都排解不开,下意识地冷冷睨了眼又复垂眸不语的人,忍不住哼笑道:“责罚?娘还真不知道,你居然是这么盼着家法伺候的!既然这样,那也用不着手下留情了。”声音蓦地冷冽:“杨忠,去祠堂取家法来。”
话音刚落,杨骏顿时急得眉眼皱成了一团:“娘!小戬他不是这个意思!”伸手使劲儿拽了拽自家小弟的袖摆,“小戬,快跟娘说清楚!娘不是真的要罚你!”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家母亲让小弟跪下,其实并不是为了要责罚……
杨戬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尖尖的指甲掐进掌心,有血丝顺着掌心的纹路蜿蜒开去,汇成细小的血珠滚落下来,啪嗒啪嗒地敲在地上,只一瞬就沿着青石板的缝隙渗进了土里。
他抬头淡淡看了焦急的兄长一眼,缓缓把被拽住的衣袖扯出来,笼着袖口转开了目光。
“母亲若是相信,又何须再解释一遍。”
他自然听得出来瑶姬不是真的想罚他,而且不仅听出来瑶姬不是真的罚他,更知道瑶姬为何会要他跪下。只可惜……
解释这种东西对他来说永远都是多余的。
真正相信他的不需要解释,就像哮天犬,哪怕他上辈子从头到尾没有解释过一个字,都不曾背弃于他;不相信他的就更不需要了,通过解释才得来的信任不是信任,那是同情。而他,不需要。
“你……”瑶姬闻言一顿,暗暗叹了口气,柳叶儿似的眉梢轻轻一皱。
——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已经把话说的够明白够清楚了,为什么仍然以为自己不相信他?若是以前……
瑶姬蓦地一震,心中的怪异感陡然强烈起来——这孩子今天好像真的很不一样……
她习惯性地拧起了眉,正欲询问,门外骤然响起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手执家法的管家停在门口:“夫人,家法已经拿来了。”
瑶姬这才回过神来,不着痕迹地瞟了眼低头跪在地上的人,见他仍是平平淡淡没有半点反应,心中又是不快,半晌,才面目表情地示意管家将东西拿过来。
“娘!”杨婵顿时急了,眼泪汪汪地抬头看她:“这次的错明明不在二哥嘛!”伸手拉住管家的衣摆,斥道:“不准去!”
“三小姐……”管家难为地看着拉住他袖子的人,一张脸几乎全都皱了起来。
瑶姬抿抿嘴,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表情却有些生冷,冷冷瞪了杨戬一眼:“你真的甘心认错,情愿受罚?”
杨戬闻言一颤,下意识地掐紧了袖口,低垂着眼盯着地面,半晌,终是轻轻抿了抿唇,淡淡应道:“但凭母亲责罚。
“你?!”瑶姬脸色顿时一沉,心里却愈发不是滋味。
竟然宁愿平白无故地挨一顿家法,也不愿意把隐瞒的事情经过说清楚么?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冷冷盯着神色平淡的人,又忍不住暗自叹气——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愈发不懂他的心思了。
杨骏却顿时着急起来,连拉带拽地扯着杨戬的袖子叫:“小戬!你是疯了么?!”看一眼神色阴沉的瑶姬,不死心地求情道:“娘,小戬就是个死心眼,你要相信他……”
瑶姬只做不闻,缓缓踱步至庭中。
素白的下摆微微扫过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偶尔有尘土沾到上面,留下小小的印记。她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的人,指尖轻轻缠绕着又粗又长的藤条。
被犁去了叶子的藤蔓,只剩光溜溜的枝条,有两根根手指那么粗,韧性极好,轻轻舞动一下,就能听到刺破空气的呼啸声。
“二郎,娘只是想听你把事情说清楚。”
平淡的声音带了几分无奈,瑶姬捏着藤条站在离杨戬几步远的地方,暗自叹气。
杨戬却是不为所动,秋水般澄澈的眸浅浅地映着地面青灰色的石砖,半晌,仍是咬牙道了句:“错在杨戬,但凭母亲责罚。”
既然相信,又为何要听解释?还是不相信的罢……
“你……”瑶姬顿时被噎住,原本已经平静下去的火气噌地又窜了起来,“你这算什么?让你说说事情经过就真的这么难?!”
杨戬默然不语,只静静地跪在地上,清亮如水的眼眸却淡淡地染了几分无奈。
这算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本能地不想解释罢了,该说的他方才对着齐家父子的时候便已经说了,就算他是略施小计有所隐瞒也不伤大雅,若瑶姬是真的信他,又何须一定要把所有事情都解释清楚……
瑶姬听不到他答话,心中火气又增,冷冷盯着杨戬,凛冽的目光似乎要将那身玄墨色的长袍戳出个洞来。
半晌,她才恨恨咬牙道:“好,既然你宁愿挨打也不愿说清楚,那我也没必要心疼,宽衣。”
——宁愿挨打也不愿说清楚?
杨戬暗暗苦笑,这怎么可能?他又不是受虐狂,只是……
他轻咬着嘴唇不说话,手指搭在腰带的系扣上,良久才解开。
偏冷的风从窗棂间钻过,烛火明明灭灭地摇晃几下,照着堂上的人影也微微晃动。
瑶姬捏着藤条静静地站在庭中,却迟迟没有打下去。到底是亲生的骨肉,再气再恼,却不是什么大错,藤条这东西太重了。
她暗暗叹了口气:“二郎,你到底要跟娘别扭到什么时候?”
杨戬眼神一暗抿着嘴轻咬了下嘴唇:“我没有。”
他不是别扭,只是单纯地觉得既然选择了信任就不该在乎其他的那些。
“你……”瑶姬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听到杨戬接下来的一句话,又顿时气得两手发抖:“母亲已经认定杨戬所说并非实情,就算解释也是枉然。”
“好!好好!那你就永远都别解释!解释了我也不听!”
瑶姬瞬间铁青了脸,手腕一抖,藤条就“啪”地抽了下去。
杨戬下意识地闷哼了声,身形不稳地晃了晃,单手撑地。
——果然好疼!只一下就冷汗直流。
他暗暗倒吸了口气,细密的水珠滑过额角,沿着下巴滚落下来,眼前都微微有些朦胧。
那声轻哼虽然低沉模糊,杨骏却听得清明,一瞬间,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他还记得这藤条的滋味,当初因犯了错被杨天佑责罚,整整卧床休养了七天才好。自家小弟的身子可不像他,挨得住这么重的责打。
“娘!”他下意识地叫了声。
瑶姬刚刚挥手打下去的时候就后悔了,听到这话立刻本能地住手,却仍是有些气不过,捏着藤条不说话。
单薄瘦削的脊背上横亘过一条两指宽的红印,映着厅堂中明明灭灭的烛火,显得有些吓人。
——她真是昏了头了,居然真下的去手。
瑶姬暗自懊恼,攥着藤条站在原地,刚轻轻叹了口气,却无意间瞥见杨戬的小动作,眼底蓦地划过丝惊异。
火辣辣的疼异常迟缓地沿着脊背蔓延上来,杨戬暗暗倒吸了口气,咬牙不做声。
许是无意间用力太大,原本就被指甲划伤的掌心被粗糙的地面磨破了,有细细的血珠顺着指尖渗进砖缝里,沿着泥土晕了开去。
适才的一下,真真正正是撕心裂肺的疼,想来瑶姬着实气得不轻。
他不着痕迹地苦笑了声,撑着身体的手臂竟然微微发抖。
到底还是小孩子的身体,只一下藤条就有些挨不住了,感觉好像比上辈子受的那什么十大酷刑还要难受。
也许是那个时候有先天法力的保护?
杨戬蓦地一震,悄悄深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尝试着调运继承来的先天法力——
没有反应,不管他变换多少种方法,都没有反应。
他本能地皱了皱眉,正苦恼间,耳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微带嘶哑的嗓音。
杨骏轻轻扶起他,小心地将杨戬护在怀里,定定地看着瑶姬,低声道:“小戬身上还有伤,您就饶过他这回罢……”
瑶姬没说话,只神色怪异地盯着杨戬,似是明了,又似是狐疑,目光落到那张微微发白的脸上,又顿时后悔——真是下手太重了!
她暗暗摇头,脸上心疼之色一晃而过,叹气:“罢了。”垂下眼看看他,又看了眼满脸忧心的杨骏,续道,“既然你执意不肯说,那就算了。但是,以后绝对不能再做这种讨打的事。”
见杨戬脸色发白,她拧着眉又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个瓷瓶递给杨骏,嘱咐道:“好好养着,这两三日就不要出门了。”
说着,甩手将藤条交给管家,转身出了厅堂的大门。
她知道杨骏一定会好好照顾杨戬的,倒也不是太担心他的伤势。而让她心焦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这个孩子好像真的与以前大不相同了,方才似乎有尝试动用先天法力。
是纯粹的巧合,还是真的被他发现了什么?
瑶姬看了眼黑沉沉的夜空,轻轻蹙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