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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清誉

    陈生竟敢施暴于崔文姬。

    萧明月此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从小是在商队的护佑下长成,如今十七岁,宋家从未让她在任何男子跟前受罪,就连找郎婿也都是凭着她的心意。

    宋大每每同旁人说起虽是一脸无奈,可还是将内心的诫言告知萧明月:即便阿父这一生陪不了你,有宋言,亦有商队,你绝不可因要嫁人而去嫁人。

    故此她未嫁过人,亦没有心上人,是理解不了崔文姬的痛楚。

    萧明月有些局促不安,她看着那些累累伤痕,同是女子又怎能不共情。

    她说:“阿姊你受苦了。”

    崔文姬放下广袖,侧过身抹了抹眼角。

    她笑得有几分牵强:“但愿妹妹此生都不要经历这般痛苦。”

    “可是,”萧明月不敢去看崔文姬的眼睛,只是盯着案上的漆木双耳碗,她低声问道,“适才我说,我若嫁了人定不会做陈生那样的人……阿姊,你也如是吧?”

    崔文姬并未直面回答她的话,漠然半晌才道了句:“你还小。”

    萧明月便知她大抵问不出什么了。

    待喝了那碗甜梨汤后她起身告辞,崔文姬早已将给陆九莹的那份盛在食盒之中,让小仆包好候在外头。

    “阿父与我,今日都很开心,谢谢你明月。”

    崔文姬站在门檐之下目送萧明月,她扶着墙时双目凄凄,如柳似风,很难不让人怜惜。萧明月微微颔首,什么话都没说便离开了崔府。

    三日后,县令府孙氏差人来寻要结果。

    萧明月亲自上门同孙氏诉说,她并未寻到外室是谁。原以为蛮悍的孙氏会责骂抑或刁难于她,岂料只是道了句继续找,便草草了事。

    萧明月便想着回去得琢磨一套说辞,将此事推卸为好,但办法还没想出来,崔文姬突然要约她见面。

    因着时间急促,她接到来人通知便一同前往南市的笔砚铺子。掌柜在店铺后面扩建了歇脚的屋舍,院子中搭建着偌大的竹亭。

    亭间冒着缕缕烟气,萧明月自以为崔文姬在此处等候,继而快步上前喊了声“文姬阿姊”。待绕过青竹屏风之后,她看到了席上跽坐的二人,崔文姬正倚靠在一位青年男子身上,闻声慌乱坐起,神色惊诧失措。

    萧明月看着崔文姬与县令大人相偎,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崔文姬挤出一抹尴尬的笑来:“明月,你怎会在此?”

    “我……”

    萧明月当即反应过来,她入了别人的圈套。

    此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孙氏终是现身,她一步一冷笑,走至萧明月旁侧时淡淡说着:“愣着做什么,过来坐啊。”

    县令大人看着孙氏走至亭下,拍案怒道:“孙华灯!”

    崔文姬连忙拽了拽他的衣袖。

    孙氏看着二人的亲密无间的举动,只是冷笑置之,瞧着萧明月还是没有动静,再一次唤了她:“萧渺,过来。”

    孙氏唤她的闺中小字如此热络,很好,这下崔文姬和县令大人都知道她二人是一道的。

    萧明月倒真是大意了,孙氏这样刁蛮又心眼颇多的妇人怎会相信她没找到人的说辞。眼下捉奸见双,无论与崔文姬还是孙氏,她两边都讲不清。

    孙氏已在席上坐稳,萧明月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坐在她的身侧。

    四人间的氛围着实尴尬。

    县令周交、崔氏崔文姬、孙氏孙华灯,三人爱恨情仇怕是要引起一场血雨腥风。

    萧明月只是个未找夫家的小女娘,掺和其中顿觉如坐针毡。若是阿父知晓今日之景,怕是真要动棍子教训她不知所谓。

    孙氏斜眼瞧了瞧埋首的萧明月说道:“我还以为你装惯了小郎君,早已厚了脸皮。”

    脸皮再厚,也是要脸的。

    萧明月说:“夫人……容我辩解几句。”

    “这声夫人我受了,但却是最后一次,今日之后,你便不用再这般叫我。箫渺,今日我叫你来,是让你看看今后找郎婿该如何擦亮眼睛。”

    萧明月煞是难为情,她能选择不看吗?

    孙氏转而看向崔文姬,她勾着唇角,可笑意不及眼底:“崔氏,我素闻你机敏聪慧,通诗赋,解春秋,同龄女娘中你甚有名望,今日我有三问,你敢答否?”

    周交在旁微怒,伸手护着崔文姬道:“有什么冲我来,何必为难文姬!”

    孙氏直接剑眸扫去,姿态颇高:“你狂吠什么?”

    “你!”

    崔文姬此时松了松肩颈,继而挺直了后背,拢了拢袖子说道:“你问。”

    “第一,你与周交可是去年正旦相识的?”

    “是。”

    “其二,你忍受不住陈生对你的压迫,故而引诱周交,让他便用县令之职安排妓子纠缠陈生,使其意乱情迷不自知,你就此握住机会顺利绝婚。”

    崔文姬微微蹙眉,有片刻的犹豫,但还是点了头:“是。”

    孙氏最后看向周交,将二人的神色敛入眸中。

    第三问,孙氏问得很是淡然,她说道:“你应该知晓我此生不能生育,年少时我以命相搏也要同他在一起,可如今……崔文姬,若是我现在再次以命相搏,你会甘愿做个小妻,此生无法抬头做人吗?”

    崔文姬眸光微暗,她说:“不会。”

    “哈哈……”孙氏突然狂笑出声,眸中的泪花滚动着,偏是没有落下,她说,“崔文姬,这样看来你同我也没什么区别,你于陈生是看走了眼,我是嫁错了人。你若明白便该识趣抽身,若还执意如此,我今日的下场便是你明日结局。”

    说罢,她突然从袖中拔出一把短刀来,刀口开了刃,泛着森森寒光。

    萧明月眼疾手快地抓住孙氏的胳膊:“夫人!”

    “我说了别叫我夫人!”孙氏眼眶红得厉害,此时周交也在呵斥她不要轻举妄动,她泪眼婆娑地回望过去,明明还是那个人,却再也不是那个人,她哽咽说道:“周交,那年我们成婚之日,共同许下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诺言,今日我不再信什么地久天长,我要解了与你的誓言,即便我离夫更嫁,你也管不了。”

    孙氏慢慢平静下来,对萧明月说:“松开,我不杀他们亦不杀自己。”

    萧明月只得将手松开,她生怕孙氏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故而手心都攥出了汗渍。孙氏确实不杀人不杀己,只是她用刀子在臂弯处划了一道血口,口子不深却也汩汩流着鲜血。

    萧明月连忙撕扯下衣袍一角,替孙氏裹住伤口。

    崔文姬此时不知在想什么,眼神空洞,周交看着孙氏的眼神也是百般纠葛。

    孙氏看着二人,缓缓说道:“我现在瞧着你们,觉得跟这些血一样,很脏。周交,你我绝婚之后,你若敢登孙氏之门,我便杀了你们。”

    孙氏将话说完,再没有其余举措,将那刀子扔在桌上便起身离去。

    萧明月看着面前沉默的二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本就是无意搅入的局外人。萧明月只得去追孙氏,她实则有些话想问。

    孙氏就在前方缓步等她。

    萧明月还未说话,孙氏便径直说道:“你初以为我若将他们二人捉见,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在派人跟着你时也是这般想的。可当我知道那人并不是什么秦楼女,楚馆人,而是崔夫子之女的时候,我便知道这口气只能咬碎了牙咽下去。”

    孙氏今日未施粉黛,脸色苍白,她连发髻都未挽,只是随意系了根绢带。不知为何,萧明月觉得此时的孙氏比之前的孙氏看起来,有很大不同。

    孙氏说:“自我大母起,孙氏女眷都曾跟着崔氏夫子读过书,崔氏满门清誉,她崔文姬不要,我却不能伤了夫子的颜面。箫渺,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就瞧不上我,觉得我性格乖戾,只会将他们一番折磨才痛快,但今日你错了。我希望你能明白,不管是我还是崔文姬,你都没有权利替我们做决策,这世间诸多人等,无所不有,你不要被表象所迷惑,学会看人,是你一生要习得本事。”

    “夫……”

    “我不是夫人,”孙氏看着她,缓缓一笑,“我叫孙华灯。”

    萧明月看着手中沾染的些许血色,有些恍惚。

    崔文姬就在不远处站着,等着萧明月诘问。

    萧明月自知又不是查案小吏,有何可究诘的。再者先前从跟踪蒋承时,还有在崔府见崔文姬戴着给孙氏的西境红玛瑙耳铛时,便知道她就是自己要寻的外室。

    萧明月不愿拆穿崔文姬,还试图有所隐瞒。若不是因为陆九莹受了崔氏的照顾,也许她并不会这样做。

    眼下崔文姬与周文的私情暴露,崔文姬定会以为她在其中多有搅和。

    “明月,我知你那日来崔府便是已经怀疑到我了。我没有什么可辩解的,是我辜负了你与九莹妹妹的喜爱,尤其是九莹,她若是知晓自己敬羡的阿姊是这样一个人,定会心伤。我那日刻意将蒋承与金府凌氏的事情告知你,也是为此赎罪,你同九莹说,叫她在金府万事留意。”

    “文姬阿姊……”萧明月顿觉崔文姬颇有心计,她犹豫几分还是说道,“县令和县丞,怕都是……”一丘之貉几个字,没有说出口来。

    “我知道。”

    “那你为何如此?”

    崔文姬朝着萧明月微微颔首,轻声说道:“你辛苦了。我与陈生,孙华灯与周交,其实都是一样的,再过几年你也许就会明白,但我又希望你不明白。情爱之苦,是世间最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