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江湖,步步杀机,出门入局,倒手生死。
瓷器在古玩江湖中,占据着重要一席。
瓷器里的江湖,甚至要比其他古董文玩的交易还要凶险些,步步考究,处处细节。
我爹受我四爷的影响,从小就爱捣鼓瓷器,后来在瓷器这行江湖里得了个“上官家”的名号,并与汝窑世家的“青娘”赌瓷成婚。
一时成了瓷行江湖里的一段美谈佳话。
一个“上官家”、一个“青娘”,这两个名号在瓷行那可真是不得了。
官家一词乃宋皇雅称,微宗皇帝又梦天青兴宋瓷。
上官家、青娘这两个名号,可以说得上是瓷行江湖,承认了我爹娘“瓷中帝皇、帝后”的泰斗名分。
痛心的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八岁那年,我爹娘因为一只鼓钉钧瓷三足洗出了趟远门。
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半年后叔婶霸占了所有家业,将我赶出了家门。
偌大家业,一朝成灰。
我流落街头,只能捡别人扔掉的剩菜剩饭,各种垃圾果腹求生。
后来王瞎子从垃圾堆里把我捞了出来,给了我一碗饭。
他给我这碗饭也不是白给的,要我跟着他发大财。
所谓的发大财,其实就是正儿八经的碰瓷。
禹州钧瓷宋时已是闻名于世,来这里倒腾货物的人多如牛毛。
我们一帮小孩就在王瞎子的驱使下,拿着下三滥的烂货残品,到处逛,看见外地来的就假装撞上去。
手里或者怀中抱着的烂货在碰到这人的瞬间就撒手掉地,砸得稀碎。
这时王瞎子就会带着人从旁边出来,告诉这人他撞掉的可是家有千万不如钧瓷一片的钧瓷……
被盯上的人不管你是哪江哪海的盘龙,还是哪山哪头的卧虎,铁定赔得裤衩子不剩的出村。
我刚开始跟着王瞎子的时候,不懂门道,常常失手。
王
瞎子就把我的饭碗踢到地上,饭菜撒得一地,旁边的狗就会过来抢食。
与狗争食,臭屎堆里捡白米饭吃的场景,至今想起,记忆犹新。
不给吃饭,他还打人,非常凶厉。
那年冬天,被他扒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打得皮开肉绽,伤口迟迟不结痂,刺心刺骨的疼,差点感染而死……
为了有口饭吃,不再挨打,我兢兢业业干活,绞尽脑汁的摸清了碰瓷的门道。
外地来的有三类人,一种是古玩行里想着过来捡漏的。
这种人的出发点就是“漏”,所以不会带多少钱来。
第二种是那些外行人,根本不懂瓷行,就是慕禹州钧瓷之名而来,这些人就是有几个闲钱到处瞎XX把逛的主,逮着一个碰瓷一个,一碰一个准。
最后一种就是那种上层门庭,想在家里摆一件正宗钧瓷又不想在市场上拍一件的主。
他们有点慕名打卡的心态,备足了钱的想迎一件心仪的钧瓷回去摆在家中厅堂彰显富贵之气。
这种人最有钱,逮着这种人追三天十八里地都不要放过他,一定要让他把卡刷干。
两年,我竟成了王瞎子手下一员虎将。
我本不想如此,奈何生活和命运两两相逼。
如果不是怀恩姐,我可能就真的跟着王瞎子这样烂下去了。
那天下午,怀恩姐来到了禹州。
她穿着一身褐红色长衣,蹬着一双马靴,手里提着一个褐红色的小皮箱。
我第一眼看到怀恩姐,震惊于她惊世容颜的同时,第二个感觉就是她一定非常的有钱。
我瞬间就盯上了怀恩姐。
我让手下的小孩去通知王瞎子,自己抱着一个烂货就奔着怀恩姐一头撞去。
一入怀,我还来不及感受怀恩姐身上的温香,就急忙撒手,手中的烂货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砸得稀碎。
“你撞坏了我的龙口瓶,我给你说
,这可是禹州钧瓷,一片抵……”
我抬起头看着怀恩姐,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说道。
怀恩姐的眉间有颗美人痣,非常的漂亮。
怀恩姐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破烂货,又冷冷的看向我。
“烂人!”
我一把抱住怀恩姐无赖的道:“你撞坏了我的东西还骂人?”
怀恩姐一把揪住我的衣服,将我甩出老远,冷冷的说道:“再缠我宰了你,肉给野狗当晚餐。”
怀恩姐眼神冰冷,语气更是冷冽深寒,我有些怕了。
但想到王瞎子的狠厉,我又只能再次缠上了她。
怀恩姐丝毫不跟我客气,直接重重的一脚将我踢翻到旁边的水坑里,顺手从马靴里拔出一把断刃,慢慢的走向我。
我心里一凉,这次看来是踢到铁板了。
我只能一边转换口气求饶,一边祈求王瞎子快点来。
再晚点我估计就真的要嘎了。
怀恩姐走到我身边,高高举起手中的断刃,迎着我脑袋瓢子一刀狠狠扎下。
啪嗒!
断刃激起水坑里的水花,擦着我的头皮深深的扎进地下的尘泥里。
我吓得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眼泪就要下来了。
怀恩姐的目光此时却是突然落到我脸上。
我被她盯得心里直打鼓,我就像是一条砧板上待宰的鱼,干渴的喉咙上下滚动着。
怀恩姐伸出手,快速的擦去我脸上的污泥,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久久的盯着我。
“沈一?”
许久之后怀恩姐有些激动将疑的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非常疑惑的看着她,在我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一位这样漂亮的美女熟人。
“沈禹州是你爹吧?”
怀恩姐看着我继续问道。
我看了看她,紧闭着嘴不说话。
这些年我经历的东西真的太多,少年子弟江湖老,我不知道她是仇是亲,只有闭口不言。
怀恩姐看了看照片,又看
了看我,紧皱着眉头。
“想不想知道你爹娘的去向。”
一听可以知道我爹娘的去向,我顿时激动的看着她说道:“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怀恩姐拿着照片的手狠狠的颤抖了一下,近乎有些哽咽的说了一句。
“还真是!”
怀恩姐一把将我从水坑里捞了起来,看着我说道:“站正、站直了!”
我听着她的话,站直了身子。
“以后叫我怀恩姐,不许再干那些下三滥的事!”
怀恩姐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抬起头打量着她,神情有些戒备,更多的是急切。
我急切的想从怀恩姐口中知道我爹娘的去向。
“沈一,你小子让我怎么夸你呢……”
这时王瞎子带着人姗姗来迟,拍了拍我的肩膀。
随后他的目光又落到怀恩姐的身上。
“啧啧,又是一单好生意,赔吧……”
王瞎子看着怀恩姐说道,一副色眯眯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在打什么坏心思。
怀恩姐冷冷的看了王瞎子一眼,手里的断刃直接在王瞎子身前一旋。
王瞎子捂着脖子上一圈红印子,吓得魂不附体的指着怀恩姐说了一句:“您是……是……”
怀恩姐一句话没说,王瞎子就留下我一个人,屁滚尿流的带着人跑了。
“想知道你爹娘的去向就跟我走。”
怀恩姐把断刃插回马靴里,冷冷的看着我说道。
我有些试探的看着她叫了一声:“怀恩姐,你真的知道我爹娘去了哪里?”
怀恩姐转身朝着远处走去,我急忙紧跟上她的脚步。
是怀恩姐将我拉出烂泥塘,臭水沟,死人冢。
是怀恩姐救了我,让我重新挺正了腰骨,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大道,走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瓷行江湖。
“什么是钧瓷?”
怀恩姐问我。
“钧瓷就是泥土烧制的东西。”
我抬头回答。
怀恩姐
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说道。
“错,入窑一幅元人画,落叶寒林返暮鸦,晚霭微茫潭影静,残阳一抹淡流霞这才是钧瓷;入窑一色、出窑万彩这才是钧瓷!”
怀恩姐又问道。
“什么是瓷行江湖……”
我抬起头看着怀恩姐,有些不敢回答了。
“人心、人心、江湖是人心!”
重重的三个“人心”,怀恩姐说得掷地有声。
怀恩姐为了让我切身实意的体会钧瓷九境——润、活、纯、变、厚、正、纹、境、浑。
将我送进窑厂五年,亲自下窑教我土胎制胚……
我曾在烈日悬空的三伏天里光着脚踩出三天要用的胎泥……
我曾在极度高温的窑厂里润釉添彩……
我曾看着自己踩出的胎泥制胚之后经过各种工序入窑,在1200多度以上的窑炉中完成一场火变的艺术,出窑万彩!
五年,整整五年!我的血肉几乎与钧瓷融为一体,我只需打眼一瞧便能知道某件瓷器的胎薄厚浑,工釉瑕疵!
不用过手,我就能感受到某件钧瓷的温润柔和,那是一种不同于一般瓷釉发亮的浮光,而是一种淡淡的乳光,光泽如玛瑙一般,似玉非玉胜过玉,有一种温润优雅的质地美感。
我以为有此成就,我就算已经学成出师。
然而怀恩姐却冷冷的给我泼了一盆冰水,彻底的冰凉。
怀恩姐说,这些只是基本功而已,只能算是初识钧瓷。
窑厂五年后,怀恩姐带着我游历江湖。
三年时间。
怀恩姐教我辨识古钧瓷,教我怎么样用行业黑话和人做交易,教我如何看透做局……
怀恩姐不仅让我说学听做,还让我亲自上手。
我打眼吃亏的时候,怀恩姐也不帮我,就说权当买个教训。
她有时候还在旁边讥讽我:“要是大器,你就真的是烂土一坯,明年坟头草三丈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