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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九章 君子之诛

    章台柳一愣,他倒是听说过这件事儿,当时从南京到京城,萧风踢翻赵文华三座大山之事广为流传。

    这个案子当时萧风以法理审案,利用没人能作证,没人敢作证,使范南之妻的淫邪之罪不成立,才圆满解决。

    可今天萧风问他,不以法家之术断案,只以儒家礼法断案,这件案子,你该怎么判呢?

    章台柳拈着胡须思索片刻,便斩钉截铁的说道:“此女当入罪,为何如此说呢?人之初,性本善。

    行善是人之天性所致,行恶为人无教养所致。因人行善是理所当然,行恶则需严惩不怠。

    如此方能规人以德,尚德者越来越多,失德者越来越少。以德服人,即为此意。”

    萧风哦了一声:“也就是在儒家思想中,做了好事儿是不需要奖赏的,但做了错事是必须要惩罚的,对吗?”

    章台柳捻须点头道:“一个人成为有德行的好人,自身就会感到快乐,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奖赏。

    若是还需要额外的奖赏,则心思不纯,非君子也。人们总有奖赏好人的心思,正是因为世风日下,想要立个榜样罢了。

    若人人重德行,君子多而小人少,哪里需要奖赏德行呢?但没有德行要受罚,这却是丝毫不能含糊的。

    孔圣人当年诛杀少正卯,就是因为他能力虽强,却缺少德行。萧大人,你是当世能臣,建功立业有目共睹。

    可你仔细想想,你与少正卯是否有太多相

    似之处,要当心啊,以免日后遭君子之诛!”

    台下一阵哗然,徐阶也激动的忍不住连连点头,他忽然发现,这么一个明显的事儿,之前自己竟然一直忽略了。

    这个比喻简直太精准了!萧风本是读书人,却与儒家各学派都格格不入,又那么能说,那么狡猾,不就是活脱脱的一个少正卯吗?

    萧风看着章台柳,眼神中第一次露出郑重之色,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和之前自己对付过的人都不同。

    他能隐居多年,说明这人极其沉稳内敛,绝不是三言两语就会沉不住气的人。

    他并非心学流派,却能被徐阶如此看重,绝不是死读经典,顽固不化的书呆子,而是真正融会贯通之人。

    就冲他这番善恶君子之论,顺势把自己放在少正卯的位置上,就知道他的思维严谨和手段老辣。

    萧风笑了笑:“孔圣人诛杀少正卯,暴尸三日,诸弟子不可解。孔圣人说人有五恶,有其一者难逃君子之诛。

    ‘心逆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

    而少正卯五恶齐聚,简直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大反派,要是有可能,孔圣人恨不得杀他五次。

    章先生把我比作少正卯,这样一个能让孔圣人恨不得杀五次的人物,倒是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章台柳静静的看着萧风:“萧大人明善恶,知事理,却善于利用人性弱点引人入彀,此为心逆而险。

    你斗败严

    嵩父子,斗败宗室王爷,分得天赐商行一半财富,害得谈新仁倾家荡产,史珍湘死无全尸。

    这些都是利用了人性弱点,挖好了坑等人来跳。甚至圈套一环扣一环,不容人逃脱,岂是君子所为?”

    萧风点点头:“明善恶,知事理,却善于利用人性弱点引人入彀,确实是心逆而险的标准解释。”

    章台柳淡然道:“萧大人贪财好色,广纳美色于一人,甚至不惜自毁名声当赘婿。且为人霸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无论尚书侍郎,还是青楼商贾,凡是于萧大人交好者,皆飞黄腾达,与萧大人交恶者,皆身败名裂。

    醉心于火药火枪望远镜,以各种奇技淫巧者为上宾,倒翻乾坤纲常,让女子抛头露面。

    依仗道门身份,与万岁兄弟相称,不行跪拜之礼,不尊人臣礼仪,此皆为行辟而坚者。”

    此时台下已经一片沸腾了,有史以来,从未有能在辩论中如此压制萧风之人。奇怪的是萧风并未反驳。

    “只顾朋党,不顾善恶,行为不端,不听人劝,这确实可以称之为行辟而坚。”

    台下萧党官员和萧风的女子啦啦队此时都紧皱眉头,这章大儒确实言辞犀利,但萧风节节败退却也前所未见。

    便服混在人群中的陆炳,眉头也越皱越紧。在人群的外围,锦衣卫的暗探不停地轮流来去,将书院的辩论现场直播给嘉靖。

    距离不算远,信号也还行,就是有点断

    断续续的。

    章台柳见萧风仍然没有反抗的意思,也不理会,他本就是要以攻为守,重拳击垮对手,也就不用在乎对手的辩解了。

    “至于说到言伪而辩,这一条我想简直不用举什么例子了。天下皆知,和萧大人讲理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不管有理没理,在萧大人嘴里都能变成理。哪怕是天下皆知的错事假事,萧大人一辩之下,也能变成真理!”

    这一条确实没人反对,虽然大家并没有感觉萧风是把假的说成真的,但既然已经被说成真的了,之前是不是假的谁知道呢?

    “萧大人胸藏万卷,对天下之事都能指点一二。尤其对各家学说宗派,都能抓住其缺陷战而胜之。

    之前天坛论道,萧大人一战而成道门第一人;之后南京与苦禅论道,成功挫败中原佛门。

    之后更是将藏区佛门、日本三休、宗室礼法、上帝仆从,一一斩落马下,学识可谓渊博之极。

    可萧大人的学识,都用来攻击别人的缺陷,美化自己的行为,将百姓引上邪路。

    让百姓觉得除了道门之外,儒家、佛家、宗族之法,这些传承千年的文化都是错的,这不是记丑而博又是什么?”

    台下的读书人们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昂情绪了,纷纷高喊:“章大儒说的对!”

    “萧风就是当代的少正卯!不,他比少正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就是圣人的一生之敌!”

    “唉,你们说,这萧风会不

    会是少正卯转世投胎过来的?就是为了搞垮我们儒家的?”

    “很有可能啊,当初少正卯被圣人所诛,如今他来报仇来了!天啊,太可怕了呀!”

    “不要慌,少正卯能转世投胎来寻仇,我们的圣人就不会转世而来对付他吗?我看章大儒长得就很想画像里的圣人嘛!”

    “可章大儒不姓孔啊?能是圣人吗?圣人愿意改姓张的吗?”

    “我儒家传承千年,除了最大的孔圣人之外,还有很多圣人呢,随便转世一个过来就行吧……”

    章台柳听着台下的溢美之词,心中更是澎湃起了无穷无尽的力量,这一刻,他真觉得自己就是圣人转世一般。

    为了增加这种气势,章台柳站起身来,单手指着萧风,自己感觉背后应该都出现了圣人的法相虚影。

    “萧大人!万岁信道,本是个人修行,只要朝局仍在读书人手中,天下就不会有大的动荡!

    可你接着斗倒严嵩父子之机,将过错扩大到整个儒家身上,推波助澜,让万岁失去对儒家的信任!

    你让万岁信重道法,让万岁信重奇技淫巧、诸子杂家,一步步侵吞儒家权柄,颠覆儒家学说!

    你深谋远虑,步步为营,却让万岁,让百姓觉得是理所当然,这不是顺非而泽是什么?”

    章台柳白发梳理得很顺溜,扎成了发髻,自然是飘不起来的,但他的白色胡须迎风飘动,更显得气势爆炸,要给萧风最后一击。

    “萧风!

    你身为书生,反而数典忘祖,身为道士,不肯清静无为,身为商人,操纵天下财权,身为朝臣,行为阴险悖逆!

    你无恶俱全,比少正卯有过之而无不及!少正卯不过小国之大夫,你却是大明之权臣!

    其权也重,其祸也深!我劝你辞官归隐,再不入朝堂之地,再不管天下之事,尚可有个善终。

    君不见少正卯的下场吗?你就是侥幸逃过君子之诛,只怕你也逃不过千秋万世的骂名!”

    台下响起了狂风暴雨一般的喝彩声,欢呼声,经久不息,这时候徐阶把这次论道选在万柳书院的主场优势展露无遗。

    因为台下观众基本都是万柳书院的学子,而微服而来的官员中,也是徐党占绝大多数,即使有支持萧风的声音,也被这股狂欢的气势所淹没了。

    萧风一直稳稳的坐在椅子上,微笑面对着章台柳那根指着自己的手指,不动也不言,一直等到狂欢的声浪渐渐平息。

    然后他淡淡地问了一句:“你都说完了吗?如果还没尽兴,可以继续说。等你尽兴了,我再说。”

    章台柳摇头道:“要说下去,三天三夜也不会词穷。只是我总该给你辩解的机会。

    既然是论道,就是要让大家听明白道理,儒家是讲理的,岂会一味指责,不让别人说话?”

    这番话自然又引起了台下的一番赞扬,徐阶也是点头微笑,章大儒果然是高手。

    普通人被萧风这么一问,没准心

    态就失衡了,可章大儒根本不上当啊!

    萧风淡淡的一笑:“我做过的事儿,说过的话,天下人自有公论,我就不一一对照着解释了。

    既然你说我的行为堪比少正卯,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其实我的善恶是非,与少正卯是捆绑在一起的。

    少正卯若是善的,我就是善的,少正卯若是恶的,我就是恶的。少正卯是对的,我就是对的,少正卯是错的,我就是错的。”

    章台柳点头称是,道理肯定是这样的没错,但这似乎不是你强行水这么多字的理由。

    “既然如此,我就只说说少正卯的五恶,和孔圣人对少正卯实行的君子之诛好了。

    各位既然都是读书人,都该知道,孔圣人是在什么情况下杀的少正卯吧。

    孔圣人与卯皆未为官之时,两人分别在鲁国开设私学,传授个人的学问和思想。

    结果孔圣人的学生都被卯的讲学所吸引,纷纷跑到卯的私学里学习。孔圣人这边如果不是还有个颜回,就成了无徒之师,光杆一根了。

    当时孔圣人得有多尴尬,我想象不出来,大概相当于今日论道,全场都为章大儒喝彩,而我这边只有几个女子声援吧。

    也正是因为私学论道中,卯大获全胜,因此在鲁国声名大振,被称为‘闻人’,更是因此当上了少正,所以才被称为少正卯。

    简单来说,就是两个都想当官实现政治抱负的人,在鲁国公面前私学论道。

    少正

    卯赢了,得到了鲁国公的赏识,孔圣人败了,一无所获,只能暂时离开了。我说的有错吗?”

    章台柳微微点头,并不反驳,因为这也是史书所载,他抵赖也没有意义,只是萧风说的有点难听而已。

    “几年后,孔圣人四处游学,收徒极多,名声大振,鲁国公吃了回头草,请孔圣人来鲁国当大司寇。

    孔圣人当上大司寇七天后,就在东观之下的街上当众诛杀了少正卯,暴尸三日,让人们围观。

    众人皆不解,尤其是孔圣人的弟子中,有很多当年还听过少正卯讲课的,都问孔圣人,为何要杀少正卯。

    然后孔圣人就给出了少正卯的五恶,表示无恶有其一,就难逃君子之诛。我说的有错吗?”

    章台柳继续点头,但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同样的一件事儿,为何萧风说出来的味道,和自己说出来的味道截然不同呢?

    萧风笑道:“所以如果我们抛开人物的光环不看,重新捋一下事件的整个过程,就会发现整件事并不复杂。

    孔圣人想当官,于是在鲁国开私学展示才华。想不到遇到同样想当官的卯,两人就展开了论道对决。

    结果鲁国公择优录取了少正卯,孔圣人知耻而后勇,努力教书治学,几年后成了名满天下的大教育家。

    当初爱答不理的鲁国公,又把孔圣人请回来当了更大的官儿,然后孔圣人就把少正卯给杀了。我说的有错吗?”

    章台柳

    终于听不下去了:“虽然你说的过程是对的,但孔圣人绝非心胸狭窄,意图报复!

    孔圣人说得很清楚了,他诛杀少正卯是因为少正卯身兼五恶,不杀对天下危害极大,所以孔圣人杀少正卯是堂堂正正的因公杀人!”

    萧风微笑看着章台柳:“我有哪句话说过孔圣人是心胸狭窄,意图报复吗?”

    章台柳为止语塞,半道:“可你描述的过程,分明就是在暗示孔圣人是因为私怨而报复杀人……”

    萧风淡然道:“我只是客观地把整个事情讲了一遍,孔圣人因私怨报复杀人,是你自己从过程中感觉出来的。

    既然你这样的大儒都有这样的感觉,不知台下各位读书人,是否也有这样的感觉呢?”

    「不断有人因为信仰而辱骂或退出这本书,我也没办法。我还是坚信,一个不容质疑,不容辩论的信仰,不是正道。不容质疑,不容辩论的信仰者,也不会是真正的虔诚。但我还是祝福所有看过这本书的读者,都能拥有能为自己和家人带来幸福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