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村规模并不多。
拢共也就四十六户人家,
由于村里没有闲置屋舍,老村长便将韩香安排在了村头张家。
张家三口人,年逾花甲的老娘独自一人住在祖屋,正值壮年的儿子儿媳住在三年前新修的瓦屋。
黄土小院东厢房内。
韩香正拿着巾布擦拭家具。
脚步声中,背脊佝偻如腐朽弯弓的张家老太太,一手拄着拐杖,一手颤颤巍巍端着一碗蔗糖水来到门口。
“孩子,一路走来渴了吧,喝点糖水。”
韩香赶忙放下巾布,双手接过豁口白瓷碗,“谢谢张奶奶。”
老太太乐呵咧开没有一颗牙齿的嘴,“长得俊秀,嘴巴还甜,媳妇不愁喽。”
韩香笑笑,将满碗蔗糖水一饮而尽,一滴不剩。
老太太极开心,那张如老树皮般的面庞上,条条沟壑里清晰可见喜悦在欢快游动。
“孩子……”
“张奶奶,小子姓韩,名太平,以后您叫我太平就行。”
“好。”
“太平呐,奶奶要出去给猪割草了,完了就回来给你做饭。”
目送一手拐杖,一手镰刀的老太太步履蹒跚远去,韩香剑眉微蹙。
——
不知不觉,日落昏黄。
云水村笼罩在绚烂夕阳中。
将东厢房打扫擦洗干净的韩香,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眯眼望着远山。
脚步声由远而近。
一位粗布麻衫的中年男子走进张家小院。
男人叫郭省,是老村长郭劲世的儿子。
“郭叔。”
韩香迎了上去,从男人手中接过新镰刀新锄头。
“太平啊,被褥碗筷种子啥的,咱家都有,一会我给你拿来。”
“但镰刀和锄头可马虎不得,新的用起来才趁手,郭叔自作主张给你买了。”
“马上春耕了,你且好生休息几天。”
“还有,这是官府的安置费,刨除镰刀锄头,还余九钱多。”
男人将几粒碎银塞进韩香手中。
“郭叔,县上那么远,我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韩香拿了二钱碎银,男人连连摆手,“你孤零零一人,无亲无朋,我怎能厚着脸皮要你钱?”
“赶紧收起来,以后需要用银钱的地方还多得很呢。”
“唉~”
看着身子骨清瘦的少年,男人不禁长叹一口气。
“咋了郭叔?”
男人握了握拳头,又无力松开。
“三月播粟,九月收米,大半年时间,仅靠九钱银子。”
“太平,苦日子就要开始了。”
韩香:“没事的郭叔,我能吃苦。”
男人愤愤不平道:“听说朝廷给咱们春竹府流民安置费,一人是十两。”
“赈灾银自殷都运至胡州,负责运送京官盘剥三两。”
“春竹府官吏再盘剥三两。”
“湘绣县官吏再三两。”
“真正落入灾民之手,便只剩一两。”
“有些村庄,负责落户的村长还要盘剥。”
“那群该死的王八蛋、寄生虫、畜生。”
“真希望咱们大殷能出现一位太祖那样的英雄。”
“不论京官还是地方官,但凡官吏,只要敢贪赃枉法、鱼肉乡里,一律处以剥皮极刑。”
韩香:“……”
——
连日赶路,韩香着实疲累,夜幕刚刚降临便躺到木床上睡了过去。
“太平,醒醒,用晚膳了。”
“张奶奶。”
睡眼惺忪的韩香坐起身来。
木桌上,已放着小半碗炒腊肉,一碗三个窝窝头,还有一碗蔗糖水。
“太平,饿坏了吧,快吃吧,吃了再睡。”
张家老太太一脸慈爱。
“好的张奶奶。”
目送老太太出了厢房后,韩香来到桌旁,坐在椅子上,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偶然一瞥,看见红漆斑驳的木箱上,放着一套干净被褥,还有一身麻衣,一双新草鞋。
包括两条巾布,一只黄铜盆,一罐子皂角粉。
“郭叔~”
韩香笑了笑,只觉手中窝窝头比白面馒头还香。
吃光炒腊肉,吃光窝窝头,喝光蔗糖水,韩香捧着碗筷走出房间。
当走到灶屋门口,韩香脚步忽地一僵。
灶屋内。
灶台前。
张家老太太手捧半块窝窝头。
擦一下锅底,沾一些油水,咬一口窝窝头。
小口小口,吃得津津有味。
顷刻。
少年自认坚如铁石的心,不知为何,竟涌现一阵难言的酸涩。
……
天刚微白时,张家老太太便起床拾一天所用柴火。
人老了,年轻时操劳所积攒的大小蛰伏病根接连爆发。
开春后,张老太太总感觉身子骨一天比一天虚弱。
莫言下地劳作,饶是平日里多走上一些路,都会气喘吁吁,身体绵软的像是面条。
尤数入夜后,寒气潮气侵体,老太太两块膝盖骨针扎蚁噬一样刺痛,常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年轻时,半个时辰便能拾一大捆柴火的老太太,而今直至日上三竿,才艰难背着一小捆回来。
将柴火放到灶屋一侧,老太太也没洗漱,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只小木桶,往村尾处的水井旁走去。
并非人老了就不爱干净了,而是实在舍不得缸中水。
张家小院至村尾水井,区区百余丈距离,拎着半桶水的老太太,却要走上好久好久。
烈阳高悬之时。
老太太舍不得柴火,便就着凉水吃半块窝窝头,然后外出给儿子家圈养的老母猪和猪崽子们割草。
直割至日薄西山才能回来。
随即生火烧水,吃顿热乎的。
舍不得点油灯,便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静静望着月亮星星。
待月上柳梢头,进屋躺下,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这般年纪的老太太,就像一池不泛一丝一毫涟漪的死寂池塘,苦苦煎熬着等待干涸那一天。
老太太不怕辛苦,若非黑夜外头山林有豺狼虎豹等野兽出没,老太太能割上一整夜的猪草。
更不怕膝盖刺痛。
与生活的苦相比,这点疼痛实在算不了什么。
老太太就想有个人,能陪自己说说话。
——
元灵十二年,二月二十三。
老太太已不记得有多少年未像今天这样开心了。
这一夜,老人家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直睡到村里公鸡打鸣,老太太才缓缓睁开惺忪睡眼。
拄着拐杖出了门。
老太太面色忽地一怔。
灶屋一侧,堆了足够烧三四天的柴火。
走进灶屋,墙角两口大缸井水满溢。
掀开锅盖,蒸汽扑面。
笼屉上放着一碗粟米粥,两个窝窝头。
老太太嘴角翘起,笑的像一轮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