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灵九年,腊月二十一。
大殷中州省。
伏龙山下伏龙镇。
年关将近,游子归家,小镇比之平日热闹了许多。
随处可见售卖春联、门神、窗花、炮仗等喜庆物件的摊位。
此时怀抱包袱的红衣少女踩着积雪,正往北街走去。
“张姑娘,买的啥呀?”
张雪扭头看去。
却见数丈外支着一处算命摊位。
四方木桌上搁着笔墨纸砚,还有签筒,甚至于福袋。
桌后板凳上蹲着一位手插衣袖,着阴阳道袍的中年道人。
“原是周道长。”
张雪笑意明媚,拍了拍包袱,道:“给我师父买的新衣裳。”
道人慈眉善目,“真是个尊师的好孩子。”
“无量个大爱天尊,要不再给你师父求个福袋?”
张雪眉眼弯弯,好似月牙,甜甜道:“好呀。”
来到摊位前,仔细瞅了好半天,少女才下手。
共计挑选了四个色彩缤纷的福袋。
道人善意提醒,“苍姑娘,贫道福袋可不便宜。”
“再者,福多难消,一个足矣。”
张雪:“师父一个,九儿姐一个,狗蛋儿一个。”
“还有我一个。”
“正好。”
道人:“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无量大爱天尊,张姑娘,把手给我,贫道免费为你面个相。”
“那就多谢道长啦。”
张雪将一只修长手掌递到道人面前。
看着少女十指尖尖,洁白如玉的柔夷,道人嘿嘿一笑,正欲上手。
张雪忽地抽回手掌。
“道长,不是面相嘛,要我手作甚?”
“又不是看手相。”
道人脸不红来心不跳道:“嘴滑。”
“别笑,坐在凳子上,面色平静些,贫道要开始了。”
正襟危坐的道人,一双深邃眸子于少女秀美脸庞上不断游移。
许久后。
道人缓缓闭上眼睛。
眼角涌出鲜艳血泪。
看着目生殷红的道人。
张雪不禁目瞪口呆,“道长,你……你没事吧?”
“上火这么严重?”
道人用衣袖轻轻拭去血泪,“你看我像没事人的样子吗?”
“上个屁火,贫道看到了未来一角。”
“关于你的未来一角。”
张雪好奇道:“道长看到了什么?”
道人:“看到了你的未来一角。”
张雪:“……”
“我是问具体看到啥了。”
道人沉吟了一小会,“你这一生,有四次生死劫。”
“如今已有惊无险渡过前三次,是否?”
张雪轻点臻首。
第一次生死劫,为洛州府风波。
第二次生死劫,乃拒仙城事件。
第三次生死劫,即是清凉除魔。
还有第四次,也就是最后一次。
道人神情极严肃,“我望见极惨烈的血腥战场。”
“我望见你所珍视之人,只剩半截身子,血淋淋的肠子流了一地。”
“我望见你所珍视之人,因疼痛而翻滚着,如卑微蛆虫般艰难爬行着,冲你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掌。”
道人伸手指了指少女悬佩两侧腰畔的白露、寒霜。
“我望见你左侧腰畔这柄狭刀碎了。”
“我望见摇摇欲坠的你,以另一柄遍布裂纹的狭刀支撑着身子。”
“我还望见你的尸体被深埋冰冷黄土下,而你师父站在墓碑前,好似一只即将支离破碎的瓷瓶。”
“我还望见你师父踩着层层堆积的骨骸,成为……真正的神明。”
“孩子,”
道人轻叹一口气,“你注定会死于第四次生死劫。”
“没人能改变。”
顿了顿,道人补充道:“神也不行。”
红衣少女怔了好一会,才冲道人微微一笑,“道长,我现在还活着,不是吗?”
“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
道人愣了愣神,随即冲少女伸出大拇指。
赞道:“通透!”
付了银子后,怀抱包袱与福袋的少女,刚离开摊位数步远,
忽然扭头询问道:“道长,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咋感觉好熟悉?”
道人心头咯噔一声,赶忙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福生大爱天尊,张姑娘,贫道听不懂你在胡说些什么。”
——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元灵九年,除夕日。
高见秋来到陈家庄。
村口几位顽童将炮仗盖在狗盆下,或是插在雪堆里,或是插在牛粪中,闹的不亦乐乎。
一袭白衣的高见秋,来到村头口光秃秃的老槐树下。
当着老黄头的面,轻抚白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老黄头懵逼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呦吼,神明穿上新衣裳了。”
高见秋淡然道:“丫头给我买的,怎样?”
老黄头放下旱烟杆,伸出两根大拇指,“俊滴很,有我年轻时的风采。”
“对了,神明,想与您说一件事。”
高见秋看了看木墩,又看了看石墩,最后还是选择站着。
“说。”
略微措辞,老黄头询问道:“神明您的第三位徒儿,快至伏龙镇了吧?”
高见秋点点头,“怎么了?”
老黄头凝声道:“老头子建议,您还是别收。”
“即使收了,也得让那孩子此生老死于咱们伏龙镇。”
“否则……”
高见秋剑眉微蹙,“否则怎样?”
老黄头伸出手指,指了指天。
“天机不可泄露。”
“总之……”
老黄头沉声道:“神明若做不到,那孩子将导致国祚绵长上千年的大殷……灰飞烟灭!”
“因那孩子而枉死之无辜性命,可远不止雪丫头的数百万余将士。”
“而是比之千百万更多的无穷极。”
高见秋神色平静道:“这些话,我会放在心上的。”
“要不要去尝尝丫头包的饺子?”
“算了,你牙口不好,三百年后我请你吃马大娘的豆腐。”
望着背负双手,渐行渐远的朱九阴。
老黄头无奈叹息。
很显然,自个一番良苦用心的警言忠告,高见秋并未放在心上。
“冥冥注定,非吾之薄力可扭改……”
“可怜我老头子,攒了千八百万年的功德哟,照这用法,还能坚持几次?”
“草,早知当年就不应接这破差事……”
黄老头吧嗒两口旱烟,脸色越发愁苦。
……
陈家庄,陈家小院。
院门上有门神,屋檐下有灯笼。
房门上有春联,窗户上有窗花。
大红之色,极喜庆。
“师父,等等哈,马上就好了。”
灶屋传出丫头清脆嗓音。
“好。”
高见秋应了一句后,赤金双瞳静静望向蹲坐房门槛上的九儿。
“听说那个卖糖的糟老头子,要带丫头去修行什么正道?”
九儿询问道。
“是。”
高见秋点点头。
九儿不悦道:“你就不怕那糟老头子居心叵测?”
高见秋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怕,所以我准备让你陪着丫头一起。”
“一起?!”
九儿像炸毛的公鸡,急道:“那糟老头子比你还可怕,我一个小小五境神通……”
“好吧,我乐意之至。”
“先生,尽管宽心,有九儿在,莫言姓黄的老不死,即使这天上列仙下凡,也休想动丫头一根头发丝。”
高见秋:“我信你。”
……
很快,饺子煮好了。
第一碗饺子是高见秋这位师父的。
高见秋先给了虎头娘亲,周止晴。
第二碗还是高见秋的。
给了小徒弟虎头。
高见秋吃的是第三碗。
大殷民俗,除旧迎新节,会往饺子里包铜板。
吃到铜板之人,新的一年,会福气满满、财运连连。
一碗二十来个饺子,直至吃到还剩余三个,高见秋仍未吃到铜板。
趁丫头去盛面汤。
高见秋将剩下三个饺子拨进丫头碗中。
于是,丫头一碗饺子吃了足足五枚铜板。
九儿两碗不过三枚。
“师父,徒儿今年要发大财啦!”
丫头欢呼雀跃道。
高见秋没说话。
只是看着丫头,眼神温柔。
……
去桃花林看了看周止晴与小徒弟。
每年都会抽空过来,所以两人坟茔上没什么杂草。
高见秋沉默着,直到夕阳西下,才拎着食盒,先回了伏龙镇的高家宅院。
打开食盒,倒垃圾般,全部倾进狗蛋儿嘴里。
凌晨时。
丫头与九儿回来。
辞旧迎新夜。
高家宅院房顶,两人一狐,望着遍地的火树银花。
火药硝烟与灿烂烟花中,高见秋静静看着丫头那张明艳笑脸。
……
元灵十年,正月初三。
大殷帝都皇城一隅。
烛火昏黄之光,塞满冰冷石室。
一具心口处有个黑窟窿的干蔫尸体,蓦然睁开眼眸。
皱巴巴的人皮,粘黏于枯骨上。
赵无极压抑痛哼声中,艰难站起身。
“高见秋!”
嘶哑声音,犹如垂死的野兽。
一刻钟后。
赵无极来到地面。
映入眼帘的,是殿前数十活蹦乱跳,正在嬉戏打闹的孩童。
年龄最小的只有三四岁,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
男童女童差不多对半开。
“高见秋,你不喜欢收徒吗!”
“这八十一个孩童,可是老夫我为您精心挑选的。”
“被自己所珍视的徒儿捅刀……”
“这场问心局,老夫要让你一颗道心疮痍满目。”
“才不枉我以替死符,苟延残喘至今所受的苦楚。”
“桀桀桀……”
——
元灵十年。
正月初七。
青冥远阔。
伏龙镇牌坊楼下。
粗布麻衫,头戴斗笠的老黄头提醒道:“丫头,该走了。”
“好。”
“师父,咱们也抱一下吧。”
高见秋嘴角轻咧,张开双臂。
师徒二人紧紧相拥。
高见秋不禁恍惚。
当年那个面黄肌瘦,赤着小脚丫,失去所有,年仅八岁的小女孩,不觉竟长这么大,已经十五岁了。
老黄头扯了扯身旁九儿衣袖。
九儿皱眉道:“拉我干哈?”
“你干嘛~”
不解声中,老黄头直揪着九儿衣袖先行。
良久。
高见秋轻声道:“丫头,时辰不早了。”
埋首高见秋胸膛的少女后退两步。
双膝弯曲,跪伏于地。
轻轻叩首。
“师父,再见~”
一抹红衣,飘然远去。
高见秋双眸深邃如渊,看不出喜怒。
只是低声道。
“丫头,照顾好自己。”
“保重……”
——
一刻钟后。
陈家庄。
嘎吱声中。
高见秋再次推开陈家小院院门。
院内干净整洁,不见积雪也不见落叶。
高见秋走进灶屋。
同样干干净净。
揭开巾布。
馍盘上整齐摆放着数十元宝状,正待下锅的饺子。
东西厢房,正屋。
入眼所见,全是丫头身影。
最后,高见秋坐于院门槛上,望着夜色中的伏龙山脉,犹如泥塑的神像。
风轻抚两盏红灯笼与两尊喜庆门神。
当明媚春光洒落。
灯笼、门神。
少年、夜空。
安详的仿佛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张雪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