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灵九年,九月十四。
肃州一隅。
夜幕笼罩四野。
古道旁停着马车。
道下两丈外,溪流潺潺,篝火噼啪,一边是张雪,另一边是韩香。
少年躺在柔软草地上,双手枕着后脑勺,嘴里咬着一根青草,静静望着夜空中的银河。
“对了太平,没问你韩爷爷怎样了,身体是否安康?”
张雪一边擦拭白露、寒霜双刀,一边询问道。
少年轻声道:“爷爷死了。”
张雪怔了怔神,“节哀。”
“对了雪姐姐,我见你腰间系挂着陈先生的玉佩。”
“此玉佩乃稷下七十二儒贴身之物,极贵重,雪姐姐莫不是拜了陈先生作师?”
韩香好奇道。
“没有。”
张雪轻摇臻首:“我师隐居伏龙镇,与陈先生算是君子之交。”
“原来如此~”
韩香了然:“姐姐年仅十四,便已是四境先天,想必你师也绝是人仙。”
“等抵达伏龙,定要拜见,亲睹高人风采。”
高人?
张雪不禁翻了个白眼。
心说你心目中的两尊隐世高人,一个比一个没正形。
且两人都对艳情色书欲罢不能,时时通宵达旦,常常温故知新。
“不对不对,我师父是被陈先生给带坏了……”
——
元灵九年,九月十五。
天光微亮时,于溪畔草地和衣而眠的张雪与韩香,忽被嘹亮鸟唳声惊醒。
不等少年少女反应,狂风已是从天刮来。
一头巨大玄鸟落地。
一袭青衣从鸟背上跃下。
“你这丫头,不好好在拒仙城待着,瞎几把跑啥?”
看着眼前腰悬长剑,青衣飘逸的男子,张雪惊喜道:“陈先生,你咋来了?”
“咋还骑着狗蛋儿?我师父呢?”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你师父不放心你,让我前往拒仙城接你回家。”
“初九那天我便抵达拒仙城,将那座城池掀了个底朝天也寻不见你。”
“这头蠢鸟还瞎几把飞,带我跑去云梦兜了一圈。”
“若不是我及时悬崖勒鸟,指不定得飞出沧澜去。”
“咦,”
陈平安看向韩香,蹙眉道:“这小子是谁?你的姘头?”
“白菜被猪拱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这要让你师父看见,还不得气的呕血三吨。”
张雪:“陈先生就是陈先生,讲话永远这么好听。”
陈平安:“过奖。”
韩香上前两步,冲青衣躬身抱拳道:“小子韩香,见过陈先生。”
“韩香……”
陈平安沉思了一小会,“没听过。”
少年:“……”
“曾祖父韩非,曾与陈先生为稷下同窗。”
“元灵三年九月,爷爷韩萧曾带我前往陈家庄拜访陈先生。”
“小子单名香,字太平,皆为先生所取。”
陈平安恍然:“原来是你这小犊子。”
“你们两个怎搞一块去了?”
张雪:“先生,你能换个词汇嘛,搞多难听。”
陈平安:“你们两个是怎么弄到一块去的?”
张雪:“说来话长,陈先生,我就不说了。”
——
天光大亮。
玄鸟狗蛋儿两脚朝天,鼾声如雷,抓紧时间补觉。
张雪于溪畔洗脸梳发,韩香则是前往近处山林采摘野果作早膳。
陈平安背负双手,远眺云遮雾绕的山河。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陈平安感慨道:“已不知多少年未来过这人间了。”
“山河依旧壮美,世事仍是炎凉。”
“我这一生,注定老死山间。”
张雪:“先生也是多愁善感之人。”
陈平安:“你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张雪:“当然是夸啊。”
齐庆疾:“别学你师父,明面一口一个陈兄,背地里叫我‘姓陈的’。”
张雪:“……”
“丫头,”
陈平安压低声音,询问道:“你觉着太平这孩子咋样?”
张雪:“各方面都很好,而且救过我两次性命,就是……”
“怎么说呢,心思太重。”
“不对不对,是心里装着太多东西。”
“就像我师父一样,极少关心今儿的天蓝不蓝,云白不白。”
“春夏秋冬,花红柳绿,从不在他们眼中。”
“师父总会垂着脑袋,我知道他不是在打盹。”
“至于太平,总喜欢咬着一根草,躺在地上,若无人打扰,他能躺一天不带动弹的。”
“也不知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
陈平安略作沉吟,再问:“丫头,你喜欢太平吗?”
张雪瞪大眼睛:“陈先生,我还小,而且……我不接受姐弟恋。”
陈先生:“你这丫头,做啥春秋白日梦呢,不是这种喜欢。”
“是那种你师父对你,还有那只小狐狸,那种家人、亲人的喜欢。”
张雪认真思考了一会,轻点臻首。
陈平安:“太平这孩子很可怜,他能不远数百万里来寻我,证明玄秦韩家已然灰飞烟灭,就剩他这一根独苗。”
“我今寿元所剩无几,道消后无人护他。”
“所以我想让你师父收他为徒,做你师弟。”
“可你也知道,你师父近十年来,也只收了你大师兄与你。”
张雪:“明白了,先生这是想让我去求师父。”
陈平安点点头:“你与你师父一样聪明。”
张雪思量片刻:“先生,我会去求师父的,不过不会死缠烂打。”
“师父收了最好,就算不收,先生你下了地府后,我也会好好守护太平。”
“救命之恩如山岳之重,还是两次,先生您安心上路吧。”
陈平安:“不愧戏匠教出来的徒弟,讲话如出一辙的难听。”
张雪:“先生错了,语言这门艺术,我是跟您学的。”
陈平安:“你我当为名师高徒。”
——
旭日东升。
韩香辞别陈平安与张雪。
“先生,雪姐姐,你们且先行。”
“来此大殷大半月有余,只顾着赶路,如今我想真切看一看底层百姓们。”
张雪轻声道:“太平,世道险恶,人心不古,你要保护好自己,早日来伏龙镇。”
少年点头:“好。”
目送两人一鸟冲天而去。
少年放了军马,独自一人,一脚一步,于明媚阳光中渐行渐远。
——
元灵九年,九月十六。
肃州与中州交界处。
崇山峻岭一隅。
飞了一天一夜的陈平安与张雪,正躺尸草地上休息放松。
打鼾声突然消失。
狂风猎猎中,蠢鸟狗蛋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双翅一震,扶摇直上。
只数息便消失在天际尽头。
陈平安与张雪对视一眼。
愕然道:“这蠢鸟发什么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