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二月二十三日,丰润县的大地上,远近分布着密集的营盘,无数人口和牲畜在其中蠕动。
清军左右翼掳掠合计三十余万人口,再加上数十万牲口、车架,在玉田和丰润之间形成了庞大的扎营区域,中军就在丰润县城附近。
中军的大帐中,多尔衮在缓慢的踱步,正白旗的固山额真阿山站在一旁陪着她。
由于岳托去世,两翼汇合后多尔衮就成了唯一的统帅,要把这几十万人有序的带出边关,对他来说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按照他们原本计划,二月十多号就应该接近边墙,按照往年经验可能没有开冻,河面就可以行军,现在只能走山区的道路,部队行动速度慢,这里有几十万人和几十万牲口,还有大量的车架,会持续更长的时间。
“图尔格还未传回消息?”
阿山回道,“还没有消息,他们只去两日,去青山口两百多里,稍有耽搁就不止两日,主子可要再派人去查看?”
多尔衮摇摇头,过了片刻又道,“按照约定二月二十出边,皇上此时应当已在松锦各处牵制,不通消息会乱了方寸。若是明日都没消息,你另调左翼每牛录两名巴牙喇去增援,务必要夺下青山口出去,需要尽快让皇上知道边内情形,以便他边外策应。”
“右翼死伤这许多,特别那正红旗,不知皇上得了消息怎样发怒。”
多尔衮没有对此多作评论,此次入边总体看来,右翼的战功更大,他们刚入边就斩杀了蓟辽总督吴阿衡,随后又在贾庄击溃宣大勤王军,阵斩援督卢象升,接着更是攻破了山东省会济南府。
相比之下左翼就平淡很多,攻破的城池也并不多,最大的一笔收获是在高唐州的三十万两漕银,还是敲诈来的。
但右翼在济南用光了运气,军中疫病流行,光是统帅岳托病亡这一件,就足可抵消他们斩杀两个总督,之后又拖延行军进度,与左翼脱节,间接造成了永定河大败,正红旗不但丢失了大部分物资,还损失大批甲兵和巴牙喇,已经伤及根本。
两翼虽然汇合,但整个入边的大军人困马乏,特别是右翼士气低落,军中还不时有疫病流传,人人都只盼着早点出边,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多尔衮能把大军顺利带出边外,就能获得极高的声誉。
现在最紧要的是要去告知皇太极入边军队的情况,以方便内外策应,但大军身处敌境,先前破开的边墙已经恢复,青山和和墙子岭都重新被明军控制,从丰润出去两百多里都有明军活动,少量哨骑很难通过。所以两天之前他们就抽调左翼的真夷和旗下蒙古精锐,组成一支千余人的骑兵,由镶白旗固山额真图尔格亲自带领,首要目的是试探边墙防御强度,其次就是向皇太极传递消息,为出边做好准备。(注1)
“主子,杜度方才派人来通传,这两日仅正红旗下便发现瘟病三处,至今日已死了一百三十多人。正红旗这次损兵折将,杜雷回去定然当不了固山额真,各旗都说多半是叶克书顶替。”
多尔衮仍是嗯了一声,似乎对杜雷的仕途没什么兴趣,阿山皱着眉头道,“两处瘟病发于正红旗伤兵中,一处是赶骡子的新包衣,最麻烦的是,新包衣那处离着咱们左翼不远,就在正黄旗隔邻,早晚会传到左翼来。”
此时多尔衮到了帐篷门口,外面飘着小雨,偶尔夹杂着细小的雪花,这种天气已经持续了几天,加上冰雪开化的因素,凡是泥土道路都泥泞不堪,他们能利用的道路只剩下铺石板的官道,军队这两天都不便大规模行军。
但军中掳掠了大量人口和畜生,每天都有人畜死去,加上在附近抢掠死斩杀的,附近的尸体数量不少,停留久了之后,疫病又会很快流行,特别是大批军队混杂在一起,生活条件非常差,很快就要连柴火都没有了。
此时一名戈什哈赶到大帐门帘前,他跟多尔衮低声道,“固山额真图尔格回报夺下青山口,前日领兵奔袭一日,行约二百余里,于昨日清晨到关城,以巴牙喇二十为前锋,扮作明国差役一鼓夺取关门,明兵弃城而逃,随攻占青山口,在口外遇到接应的敖汉一部,已派出塘马往锦州去奏报皇上。”
多尔衮明显松了一口气,转头对阿山道,“明日左翼先行军至迁安。”
阿山听完点点头,左右翼规模太过庞大,仍是分头指挥为好,从迁安出边的话,他们也有多条道路可以选择。
“此番明国各路大军汇集,我们也不怕他,但要顺利出边,需特别留意那支南蛮子兵马,安庆奇兵营。”多尔衮继续道,“查问正红旗大小官佐,该部步强骑弱,铁甲步兵约七百上下,甲具与我巴牙喇相近,只有两成左右用弓箭,其携带一种铜制小炮,隔远时用小炮打放,杀到近前已损了不少人马,其铁甲兵阵列严整,偌据险而守时,要杀其一人很是不易,他已两败右翼,此次出边必定要走狭窄山道,明国兵马就在左近,他们自然也知道我们就要出边,若是被此部阻截道路,全军进退不得就危险万分,要用马甲先行截杀明国哨马,不让他知道我们往哪处关口去,等明兵真的赶来,先在平野之地剿灭。”
“奴才明白了。”
……
蓟州城,京师东北方的军事重镇,明代边防收缩之后,蓟州城的军事作用更加凸显,与东侧的遵化、三屯营共同构成蓟镇东部的边防核心。
随着清军逐渐接近蓟镇边墙,这里再次成为双方对抗的前沿,各部明军逐渐向蓟州城聚集。安庆营也于二月二十三日到达蓟州,就扎营在城南一里外。
庞雨休整一天后就进入蓟州参与军议,因为这里的功能更偏重军事,所以城防十分强大,庞雨经过瓮城时看到了南方少见的箭楼。
城内到处都是军队,几乎看不到走动的百姓,到了孙传庭驻节的官衙内,却得知军议被推迟一个时辰,原因是等候辽镇新赶来的将官。
庞雨知道是祖大寿要来,这位辽镇实际上的管事人,兵部的部咨原本说得很明白,辽镇要从东侧攻击,但辽镇没有理会,直接赶到了蓟州。现在援督、总监、宣大总督、辽镇各部陆续到达,大明几乎所有北方精锐都已经集结于此。
等了没一会,就有人召庞雨去见兵部差官,说是兵部的职方司郎中沈迅找他说话。
庞雨跟着去了后堂,见到了这位兵部的红人,立刻跟沈迅见礼。
“见过沈大人。”
沈迅脸上挤出一点微笑,略微有点生硬。
庞雨也不惊讶,他昨天刚到就听到了其他营头的传闻,孙传庭和沈迅爆发激烈争吵,沈迅带来兵部的部咨,按照皇帝的意思,要大打两场解救所有百姓,并再斩三千东虏首级。这个消息已经在蓟州的勤王军中流传,
皇帝和前线军队之间,就是由兵部当桥梁,皇帝的计划下达下来,杨嗣昌需要根据前线情况进行平衡,与前线主官的沟通非常重要,以便在符合实际的情况下尽量向皇帝交差。
如果皇帝的期望与实际差距太大,兵部无法平衡的时候,前线总督和兵部的矛盾就会非常激烈,不是沈迅一个郎中可以控制的。从孙传庭的角度看来,他刚带军队创下了永定河大捷,跟着杨嗣昌就要他夺回所有百姓,还要再斩三千首级,除非这里所有将官齐心协力,冒着全军覆灭的风险与清军硬碰硬打一仗,否则根本不可能完成,这已经完全脱离实际。
孙传庭的脾气本就不算好,之前跟杨嗣昌书信往来也争吵激烈,只不过那是写奏本给杨嗣昌,语气还可以润色,这沈迅一个郎中跑来前线指手画脚,即便代表兵部,孙传庭也不会对他客气,他与兵部的关系刚刚融洽几天,立刻又开始紧张起来。
沈迅脸色不太好,他收起挤出的微笑后,尽量用平和的口气道,“庞将军从南直隶来,原与边军不同,此次又两立战功,之前岳托斩将奇功一事,因是东事以来第一功,事涉朝廷威严,沈某特来核查详情,另外也想跟庞将军请教,若是各路勤王兵马齐聚,向盘踞畿东之建奴全力一击,是否能再得永定河一般大捷?”
庞雨观察了一下沈迅,他现在已经与京师的暗哨司恢复联络,有了京师的消息来源,全然不像桐城民乱时那样两眼一抹黑,京师几个比较重要的势力各自的倾向都有所了解,杨嗣昌是掌管兵部的阁老,他对作战的态度也有了解,尤其是宫中打探的消息说,杨嗣昌多次提及应当寻机剿灭西营。
张麻子的消息说,这位沈迅是杨嗣昌的心腹,虽然职务不高,但算半个兵部尚书,能和沈迅说上话,就能跟杨嗣昌建立联系。
各部最终的集合地改在蓟州,但目前的态势看来,并未截断清军出边线路,更像是之前的并行北上。
“回沈大人话,东虏盘踞丰润附近,据此前俘获鞑子供述分析,八旗左右翼战兵约一万五千至两万之间,其中亮甲鞑子一千至两千,八旗蒙古、汉军、包衣约两万,尚有天佑军、天助军、奈曼、敖汉、收管察哈尔、科尔沁等外藩蒙古各部,总计五万六万之间,其可用骑军不下三万,步卒尚有两万,沈大人掌管兵部,当知入边东虏数量大约如此。”
沈迅犹豫了一下后点点头,清军虽然是劳师远征,但在实际兵力上,却仍然占据优势,大明朝廷抽调九边精锐,却还不如这入边的一半清军,即便只看数量也是如此。
庞雨又缓缓道,“辽镇的人马小人不知道,但孙都堂麾下勤王军各部转战千里,死伤病折损下来,拼凑三四千可用之兵都未必能够,便再加上宣大陈都堂督标三个营,最多也就是五千可用。之前永定河大捷,只打其一部,因鞑子行进中易受攻击,队列又为江河隔断不能呼应,眼下他们盘踞玉田、丰润早已有备,我们迎头去打,便是硬碰硬的交战,五千对上数万东虏,定然是打不过的。”
沈迅皱眉想了片刻道,“若是总监及辽镇同去呢?”
“那便是二十将官拼凑万余人马,去与三万带马建奴交战,沈大人是兵部的,这般拼凑出来,不要说战阵交锋,自家便乱了。”
“那庞将军以为该当如何交战?”
“在遵化、三屯营各处布下骑兵,待确定东虏苗头去向,再寻机袭扰,以解救下一些百姓来。这只是下官提议,兵部和孙都堂但有调遣,下官必定遵从,只是下官所部连番交战,人马器械损耗严重,只余三四百人可用,且人困马乏,实不堪重用,还请沈大人明鉴。”
战绩最好的安庆营都是这个态度,沈迅明显有点失望,他略微等待片刻后道,“查近日塘报,安庆奇兵营在谷城以南沔阳港仍驻扎一部,想来庞将军仍有留意湖广动向,不知对西营动向作何看法?”
庞雨抬头看向沈迅,语气肯定的道,“数月之内,西营必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