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身槐花镇天水村,姓沈,名廉信,曾经中过秀才,其后身体病弱,辗转病榻多年,不曾有所建树,十几年前骤然落水去世。”
凌降曜显然早就对他有所调查,对其生平几乎是如数家珍。
“之后就出现在幽州城,以陈姓出现,成为药商,跟赵家关系亲近。”
陈重心神震动,脸色微微一变,“世子爷调查我?”
凌降曜对他的反应并不在意,他略略抬起下巴,淡淡道:“你是如何从天水村成为幽州陈氏药商的?”
“还有,赵姝妍,我那好三婶在这其中又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陈重抿唇不语。
凌降曜也不在意,继续道:“不然,你一个怀才不遇的读书人,何以能与赵氏嫡女有干系。”
“你们是何时这般亲近的?是在我娘生产时达成共识的?”
陈重震惊。
他显然没想到,凌降曜竟然一下就猜到了最接近真相的地方。
“你,你怎么知道?”
凌降曜斜睨着他,语气冷淡:“两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竟然会有联系,这本身就很奇怪。”
“更何况,赵姝妍与我提过,你是沈隽意的‘爹’。”
“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夫人,如何对旁人的事知之甚详呢?”
“你们两人又不是那种关系,那么只有一种,你们是有利益牵扯,捆绑在一起的。”
陈重越听越是坐不住,他愕然地看着凌降曜,心情很是复杂。
一边为凌降曜的敏捷思绪而骄傲,一边又对他的咄咄紧逼而纠结。
“……”
但与此同时,他又忍不住松了口气,顿了顿,对上凌降曜锐利刺探的目光,他低声道:“是,如你所猜测的那般。”
“我与三夫人有所牵扯,是她帮我良多。”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不瞒你了。”
“当年,你娘早产,你比预期早了半个月出生,都言七活八不活,更何况是你娘是摔了一跤,半路生产的。”
“尤其的凶险!”
“好在,也遇上了个富贵人家的夫人同时在附近农户生产,我们就借住在隔壁,还得了他们的产婆相助。”
“虽然你拼了命的活下来,但因着天生不足,娘胎就带了病出来,产婆都说,你这情况需得精细地养着,要以好药吊着,就算侥幸长大,也是离不得药和精心养护。”
“可咱们庄户人家,哪里有这样的条件,我又怕你娘知道真相难受,也是纠结难过。”
说到这,他抬头看向凌降曜。
出乎意料的是,凌降曜表情冷漠,好似是听着陌生人的往事。
他冷冷扫视着陈重,示意他继续。
陈重抿了抿唇,接着说道:“后面的事情你应该都了解了。”
“我做了违背道义良心的事,忘恩负义地替换了俩个孩子。”
“我原先没想那么多,我也没想到那位贵人是什么身份,单纯的只是想让孩子能够顺顺当当的活下来而已。”
“所以……”
凌降曜打断他的话,骤然反问道:“那么,赵姝妍在里面做了什么?”
陈重咬牙不语。
凌降曜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扫视着他,面色冷漠道:“到了如今的地步,你再遮掩已经没有意义了。”
“既然都讲了这么多了,那就将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最好。”
陈重其实还有些道义在身的,并不想多牵扯赵姝妍,毕竟这是他们当年的约定好的。
可听着凌降曜的话,想着如今平阳公夫人已经知道了真相,凌降曜的身份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所以,倒不如吧所有的事情都告知给他,让他有了心理准备。
故而,很快陈重就调整好心态,抬头望来:“是三夫人帮了我。”
“那时,我为你的身体烦忧,三夫人就讲起了府中奢贵,若是你是府中孩子,定能得到最好的照顾,不必担心会早夭。”
“我听着就产生了些坏念头,趁着奶娘换班,就胆大包天地换了你们两人……”
凌降曜恍然,他笑了起来,突然抓住了赵姝妍的尾巴,显然是让他很是开怀。
他喃喃道,“所以,是赵姝妍怂恿你换子。”
“也是她调走了看护的丫鬟婆子,才让你能够顺当地进出……”
陈重低声道:“这与三夫人无关……”
凌降曜斜睨着他,冷冷道:“愚蠢!事到如今,你还在替她辩驳什么、”
“赵姝妍佛口蛇心,面慈心恶,你以为她是真的想帮你?她不过是为了满足她恶劣的玩心罢了。”
“整个平阳公府里,数她最是会装腔作势。她想摆弄整个平阳公府,故而算计了这一出,你真当她是菩萨心肠,救人于水火?”
“她若是真有此心,就不会是让你换子。而是将人收为义子,带回平阳公府,以府中和赵氏的财力物力,绝对够她养十个八个。”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捏着人的把柄,随意把玩。”
想到此生,就是因为赵姝妍,自己的人生被折腾得七零八落,从此以后提心吊胆,凌降曜心中就充满了恨意。
他咬牙恼道:“我说为何她非建议我来柳城养护,还非要跟来,感情都是在此等着我……”
甚至,以前赵姝妍竟还撮合过沈隽意和凌昭昭。
从前不往这块想倒还好,如今再回忆起,他只觉得胃里翻腾,倍感恶。
这个女人……当真是狠毒!
陈重沉默了片刻,低声提醒道:“可不管如何,她于咱们父子,都是有再造之恩!”
“闭嘴!”一直以来平静的凌降曜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他左右扫视了一圈,压低嗓音,恨恨道:“你不配当我爹!”
“你——”
“我爹乃是平阳公爷,我娘乃是出身镇国公府的谢氏,我更是平阳公府的嫡出子,正正经经的世子爷!不是旁人可以攀附的!”
凌降曜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番话。
恨意在心底翻滚,他望着陈重的眼底都是泛着红光的。
他甚至想过,要将这个人给杀了。
但很快,他就压抑了这番冲动。
他不能杀他。
至少,现在不行。
陈重是能证明赵姝妍在其中起到作用的重要人物,而且,他现在跟自己的一条船上的蚱蜢,他需要他的存在。
不管如何,他自己才是真正的无辜者。
他当年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婴儿,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
那么那一天真正来临前,他跟陈重都是能合作的。
这般想着,他压抑住那翻腾的杀意,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坐回原位,“抱歉,我太激动了。”
他极少道歉,因为那是下位者才会有的做法。
他出身高贵,不管是母家还是自家都身份极好,在同辈里,除却如萧疏隐这般有实权的,以外的二世祖几乎都对他客客气气,尊重有加。
陈重有些受宠若惊,忙道,“没事,没事……”
对待沈隽意时,他能以平常心以对,是因为那是自小抚养看着长大的孩子……
但对于凌降曜,那是出生后就不曾见过的孩子,更不用说他身上那股权贵浇灌成长的气质……
故而,面对着凌降曜的道歉,他很有些手足无措。
凌降曜抬手摁住额角,慢慢平息着情绪,开口道:“我自小在公府中长大,我爹娘疼我爱我,外祖一家对我亦是慈爱有加。”
“我没想到,这些都是我偷来的……”
他紧紧的攥着拳头,每个字说出口都仿似在挖心掏肺,令他心梗难忍。
“对不起,别这么说,就算真的说起,也是我的错。你当年只是个刚出生的孩子,又懂什么?”陈重叹气道,“就算是真的要判罪要罚,也该是罚我判我。”
“你放心,就算到时平阳公府追究起来,我也会一力承担的。”
“你都是为我好,都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凌降曜缓缓道,“若非你是铤而走险,我也不可能活到如今……”
他其实很清楚陈重对自己的好,越是了解沈隽意的过往,跟那些贫困乡野学子相处,他越是感觉自己能代替其在公府长大,是多么的幸运!
可就是因为如此,他就愈发害怕被打回原位。
他已经习惯当高高在上的平阳世子,如何能适应乡野生活,所以在得知身份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敢回头去看一眼李玉珠等人。
一来是怕异动,引起平阳公府等人的注意,譬如他那三叔就格外敏锐。
二来则是为了逃避,就好似这般,就能跟过往割裂。
陈重闻言,心中涌起一股委屈和开心,两股情绪交织,令他眼眶忍不住发红。
他哽咽出声:“你,你明白就好……都是爹不好……”
他这些年辗转反侧,偶尔半夜惊醒,看着奢华的生活,他有时候会有一种身在梦中的感觉。
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恍惚和开怀。
这种情绪无法发泄,而今想来,唯一能够懂得他的人,也就只有身在其中的儿子了。
凌降曜没有抬眼,他继续低声道:“平阳公府内部并不太平,哪怕暂时是为了给沈隽意铺路,平阳公夫人也不会把我的身份拱出去。”
“不然,这世子的位置很难再落到大房了。”
陈重听他讲起府中辛秘,顿时就打起精神,仔细倾听。
“那你的意思是……”
“只要沈隽意不够出挑。”凌降曜说到这,他抬眼看向陈重,“按理说,你既知道这些,就更不该让他读书习字,跟不该让他入云麓书院。”
“你可知,他拜入了上官鸿名下,他乃是当朝帝师,虽然因与陛下观念相左,已经致仕归隐。”
“但他名下弟子赵恒渊,桃李满天下,亦人脉颇广。”
“你可知这给我造成多大的麻烦了!若非他在云麓书院,也不会被我三叔认出,更不会导致今日的局面……”
讲到这,他就咬牙切齿。
这柳城就是个跟他犯冲的地方。
虽然赵姝妍先前提过一回,但如今听到凌降曜再讲,陈重心中的愧疚感就更甚了。
他羞愧的垂下头,“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我,我当时想着,他们定会待你好,我若是把孩子给养废了,难免就恩将仇报了。”
他急忙道,“但我只教了他短短几年,后来我就假死离开了天水村。我只是没想到,他竟是这般聪慧又有毅力,这些年都坚持了下来。”
“我原先也只是想让他识字当个教书先生,在村里或者是镇上……但后来我也考虑到这个问题,我,我派了人去阻拦他了!”
“这些年,但凡他想考取功名,都会发生意外……”
闻言,凌降曜骤然想到了沈隽意曾经灾星的绰号,他惊愕的望来,喃喃道,“原来他扫把星的名声是这么来的啊……”
陈重抿了抿唇,他愈感羞愧,“……只是我没想到,后来他竟还能考到这个地步……”
凌降曜面色一沉,冷冷道:“妇人之仁!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你虽有想法,但心不够狠,手不够辣。”
“若是狠心些,就该直接把他杀了。那么,现在这些事情都能避免了!”
只要沈隽意死了,这些陈年旧事,除了赵姝妍,又有何人知道呢?
他们两人又何必再战战兢兢?
赵姝妍就算知道真相,没有明确证据,他们完全可以否认,甚至以此反胁迫对方!
陈重愕然望来。
他显然没料到凌降曜会讲出这样毒辣的话!
且不提李玉珠产后虚弱,无法承受丧子之痛,那时沈隽意还只是个孩子……
他嗫嚅着,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因为他知道,这些话也有道理。
想到赵姝妍,凌降曜又问道:“赵姝妍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陈重被他跳跃的问题问得一愣,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她跟你说过一样的话。”
闻言,凌降曜嗤笑一声,他并不是那个意思,但也懒得再多问,而是抬起眉眼淡淡打量着他,陡然问起。
“……我跟你长得像吗?”
陈重一怔,细细的看着他片刻,摇了摇头道,“你我最多四五分相像,你更像你娘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