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大小官员约有四十人,他们面前摆着各种各样的钉耙锄头铲子,齐头齐脸的都少见,好些都是木头上绑一块瓷瓦片就凑合用了。
巫明丽拍手:“尚书公年长,我呢尊老爱幼,您先选了,剩下的再给他们抓阄。”
老尚书的脸从紫胀气成了阴绿,这是什么?怎么个事?让他下地干活?
“无知妇人,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我堂堂两榜进士,竟被一妇人作弄至此,我要到祖庙哭圣人去!!!”
巫明丽冷笑:“老相公不敢说圣旨,那就敢说我?今儿您可在我手里呢!老大人想哭什么?哭圣天子在上,圣孔明在上,读书人怎么能和耕种扯上关系?孔子都说了,种田,吾不如老农,栽圃,吾不如老圃。如今您在修农书啊,您指点天下农户种庄稼齐田桑呢,子不如农圃,您就如了?我再问你,孔子说,上好礼、义、信则焉用稼,你是上吗?您又不是上!”
不是上,也配嫌弃庄稼老农说什么读书人不下顾!
巫明丽怼完人,从地上捡起一根铲子塞进老尚书手里:“这根我早就看好了,是最好的,用了铁头,最好用。别人耕地锄草,您拿着铲子给培土,也轻散,这是优待。”
李琚配合她,等说完了,把户部尚书拎到一旁,让侍卫们随便抓农具分到每个官员手上。
巫明丽则指了指并不算太大的御田:“今儿让各位来,就是让各位亲自体会一下种地的苦,看看你们编的农书,你们自己学得明白不明白,看看你们说的白拿,到底是你白拿了农户的心血,还是农户白拿了官府的救急!”
许总管旁边一个内侍插科打诨:“明公啊,这块地,历来只有陛下亲耕过,今日挪给你们练习耘耔,也不算是辱没了你们哪。陛下亲手伺弄的土壤,就是叫你们供起来,也不为过!”
另一个帮腔:“御田都有人精心打理,外面的地方可比不得。晋王妃好心,才选的这里,诸公若不知好心,按陛下的本意,该去城西荒山里选一块地给诸公耕种,那荒山野地呀,草根石砾板结成块,蛇虫鼠蚁成群结队,最娴熟的农人一天都开不出三分来!陛下还说,夏秋时收多少,就给诸公多少薪俸呢!若不是晋王妃好心进言,这会儿户部都换了一批人喽。”
御田在上,威胁在下,侍卫和巡防司兵员虎视眈眈,甘露宫大总管言笑晏晏……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
深刻了解晋王妃夫妻俩的户部侍郎沈时行,伸手拿起了一个看起来还算新的铲子,其他人恍然大悟,赶紧挑好的啊,不挑只剩瓦块儿了。
御田,特别是皇帝亲耕的那片,真的不大,就三五亩。
巫明丽把他们要修的农书中春耕的部分挑出来印了几版,发给他们现在自己看。
尚书公梗着脖子不肯看,巫明丽讥讽道“迟公曾祖父那一代还是农户呢,只不是佃农罢了,祖父得乡里保全,中了秀才,几位叔祖父合起来供养令尊读书到进士,娶了先大学士纪公的女儿,方有今日的迟公。迟公那年经略西域,不也是泥土里打滚的日子吗?今日尊贵起来啦?忘本了?家谱上不写令祖‘耕陇南、不忘本心’啦?”
户部尚书一口老血呕住了,他毫不怀疑,他敢说一个“不”字,“不孝”的罪名就被晋王妃捏紧了。
这一捏能捏到新帝登基的时候,那时,只要新帝一句话,在场等着当尚书的、攀附新帝的,会立刻添油加醋地弹劾他不孝!
沈时行南下有功,还得了笔从龙之功,他没罪都得防他三分,有了罪名,不得立刻给沈时行腾位置?
他还想再升一级,去六辅里看看,再告老荣养呢!
“本官自然不会忘本!”
户部尚书望着黑油油的御田土,没来由地悲愤上了,颇有点壮志难酬先生华发的沧桑感。
李琚不懂什么尊老爱幼,他只看人的本事,户部恰好是他觉得最没本事的一个,捞钱不如媳妇,发财不如媳妇,理财不如老韩,用钱不给大军……哪里值得他尊敬。
见户部尚书立住了,李琚冷着脸说:“老尚书,请啊!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什么时候耕完了,什么时候回去啊。你们不回,户部的活儿,我就让韩公来办了。”
沈时行拖着锄头,拿着农书,默默走到地头去了。
都知道他因为江南之行,已经算半个晋王的人了,有他带头,后面心思活泛的也跟了上去。
巫明丽和李琚没闲着干看,为了避免被说嘴,李琚也提着钉耙下地了,巫明丽拿着一根小锄头跟着他。
李琚在前面翻土,巫明丽在后面把杂草收一收,土块松一松。
白羽心疼得吱哇吱哇的,劝了,但劝不动,只能在一旁靠着手疾眼快和巫明丽抢活儿干。
晋王夫妻下地干活了,哪怕是户部尚书也无话可说,只能跟着干。
这时候他们就发现,可参考农书就成了天书。他们想知道先做什么再做什么,地翻多深,翻到多松……实在是找不着。
其实农书一般不会修成这种文绉绉的样式,他们拿到的这些上承轩辕神农,下启宰执文臣的纲领性文字,都是成书后加在前言的。
给地方官员向农户们宣传、推广的可操作性文字都会写得相对浅显。
虽然这种浅显的程度有限,正好踩在识字与否的中间,九成九不识字的人还是看不懂,但是李琚这样的人就能看明白了,还会看得饶有兴致。
所以户部拿出来的那个诘屈聱牙的天书,纯属为难李琚。
就连巫明丽都不耐烦看这种颂圣字眼儿。
巫明丽讨厌被人为难,她选择为难回去。
再加上韩胜子最近也和地方上打官司,索性就把京畿的官员也捎带上了。
巫明丽和李琚,偶尔在地头和户部尚书、京畿东诸官撞个正着,巫明丽瞅着他们那愤愤但只能忍气吞声的样儿,还刺他们:
“农户们,哪怕是才生产的还在流血的产妇,每天都要这样弯腰弓背在地里刨食,您这才到哪儿啊?”
“一亩地一年也就打二百斤粮食,你吃的哪一粒禄米不是人家心血混着汗沁出来的,你和农户,到底谁在吃白食?”
“您这地锄得,真没眼看,哎,那可是您自己写的书呢,您才高八斗,从书上看明白怎么耕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