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皮。
就在张恒西进常山,劝说张燕归顺之时。
南皮城中,却开启了无尽的欢乐时光。
这倒也正常,毕竟仗都打完了,可不得享受享受嘛。
如此说倒有些浮夸,不过刘备本人确实没什么事干了。
南皮城破的第二天,刘备便收到了张恒传来的捷报。
得知公孙瓒不愿投降,而被万箭穿心之后,刘备忍不住长叹一声,良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他忽然想起了当年二人的求学时光。
彼时的刘备,还只是涿郡涿县的少年,拿着叔父给的资助,带着堂弟刘德然前往卢植处求学。
若非卢植与他同县出身,看在同乡的面子上,只怕他这个织席贩履之徒,怕是连拜入门下的资格也没有。
饶是如此,刘备也被一众学子看不起。
没办法,刘备的性格太过直率,平日里又沉默寡言,不善钻营。更是喜好奢华,功课也是倒数,就连卢植也是时常摇头叹气。
众人之中,只有辽西子弟公孙瓒慧眼识英雄,看出了刘备的不凡之处,与其交好。
面对这难得的情谊,刘备心中甚是感动,当即对公孙瓒以兄事之,二人情同手足。
求学归来后,刘备便在家乡当起了游侠,若非黄巾乱起,他这辈子估计也就这么回事了。
而他的那位师兄,却是慢慢的声名鹊起,甚至一路平步青云。
可以说,刘备的前半生,都在仰望这位师兄。
甚至穷途末路之时,刘备也曾多次想去投奔这位师兄。
直到后来,刘备遇到了张恒之后,才渐渐扶摇直上。
可他心中对年少时的情谊,却从未淡忘过。
而今却因为立场不同,彼此争个你死我活,实在令人唏嘘。
伤感之余,刘备心中也升起了一丝明悟,对张恒所说的天下太平四个字,有了更深的体悟。
若非这乱世,自己与公孙瓒本该是一生的手足兄弟,彼此守望相助,相互扶持,成就一段佳话。
也许子毅说得对,人心思定久矣。
自己就该扫清山河,一统天下,免除世间灾荒饥祸,再无流离失所。
这一刻,刘备心中第一次升出了一统天下的雄心。
数日之后,公孙瓒死讯带来悲伤冲淡之后,紧接着却是无尽的喜讯。
占领地的一切问题,都被刘备扔给了手下人去办,他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的同时,却又收到了张恒劝降了张燕的消息。
这些可把刘备乐开了花!
能兵不血刃拿下一方割据势力,自然是天大的喜事。
刘备找到了机会之后,再次施展了徐州的保留节目——吃席!
当然,刘备给出的理由却是冠冕堂皇。
袁绍和公孙瓒旧部的人心,要不要笼络?
南皮城中的世族大家,要不要拉拢?
占领地的民心,要不要安抚?
还有比一顿大酒更能办事的吗?
如果有,那就两顿!
刘备的说法固然令人无语,但效果却是实打实的。
几天的宴席下来,本地势力也算摸清了这位新主公的性格。
一个字,宽仁!
只要你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你要是不老实,关羽麾下的大军,也不是吃素的。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半个月,刘备的狂欢还没有结束,甚是根本看不到结束的迹象。
都打了大半年的仗了,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当然能,并且没有一个人敢反对。
此刻刘备麾下都是些武将,又没有督察院那群铁头娃,自然不会有人唱反调。
于是,刘备也就愈发放飞自我。
直到十一月初的一天,又是一场酒宴结束,刘备却意犹未尽,拉着他的杯中知己郭嘉继续开始了下半场。
等到两人都喝得差不多了,郭嘉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也正是这一句话,直接让刘备满身冷汗,连酒都吓醒了。
“奉孝,你方才说什么?”
刘备盯着郭嘉,瞪大了眼睛道。
郭嘉却笑得很开心,“臣方才说,如今主公已功成名就,霸业近在咫尺,是时候恢复祖上荣光!”
“恢复什么,朝廷不早就封我为陆城侯,奉孝难道忘了?”刘备哂笑道。
郭嘉有些诧异道:“世人皆知,主公乃中山靖王之后,区区一个陆城侯,倒是小了些。”
刘备连忙地吼道:“奉孝且不可胡言乱语!”
说罢,他还不忘往周围看了看,见没人在,这才长长松开了口气,同时又瞪了郭嘉一眼。
这家伙胡说什么!
郭嘉却郑重拱手道:“主公此言差矣,如今天子羸弱,群雄割据,不臣者多矣!若非主公这些年兢兢业业,征讨不臣,只手挽天之倾,只怕这大汉社稷,早已四分五裂。
如此功劳,封王又有何不可!”
“奉孝!”
刘备高声喝道,眼中满是锋芒,神情无比严肃。
“奉孝,你醉了……”
郭嘉却忽站了起来,满脸郑重地拱手道:“主公,臣没有醉,而是肺腑之言,还请主公莫要推辞。”
刘备深吸了一口气,皱眉道:“高祖曾有白马之盟,非刘氏不王,非军功不侯。若违此誓,天下共击之。我纵有些许功劳,又怎敢行大逆不之事。方才之言,我全当没有听见,今后不可再说了。”
见刘备有些生气了,郭嘉非但没有退却,反而眨了眨眼睛。
“可主公本就是帝室之胄啊。”
刘备:……
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怎么说呢,刘备虽然是正儿八经的宗室,但和近几代天子的关系,那可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不,不能说八竿子打不着,就算十八竿子也打不着。
且不说近几代天子,就算追溯到东汉开国皇帝刘秀,也和他刘备没有任何关系。
刘备的祖上,可是大名鼎鼎的酒色爱好者,生娃小能手的中山靖王刘胜。
而刘胜的父亲,便是传说中的大汉棋圣景帝刘启,那可是西汉初年的人物了。
除了血缘关系之外,风气也是一个主要的条件。
众所周知,能封王的一般是天子的直系后代,就算是旁亲都不可能。
而这时代的宗室能人,多半是以士子的身份出仕。
比如刘岱、刘虞、刘繇、刘焉,甚至是荆州的刘表。
这些人也是宗室,但最终却是入朝为官,封个侯也就到了尽头了。
所以刘备也潜意识将自己当成了这种身份,能恢复先祖陆城侯的爵位,他就已经很满足了,倒是没有太多的奢求。
如今郭嘉忽然劝进称王,跟他的心理预期完全不符,他才会这么大的反应。
真要称王了,还不得被人骂成乱臣贼子。
而且自景帝平定七国之乱,武帝进行大一统集权之后,天下正式进入了一君万民的时代。
之后哪怕到了东汉,所谓的王也都是被养起来的肥猪,根本没有任何实权。
若是忽然冒出了一个实权王出来,天下人又会作何感想?
这是刘备的担忧,但在郭嘉这里却不成问题。
“主公啊,您本就是宗室,如今又有泼天之功,只是恢复先祖荣光,天子必然应允。”郭嘉继续柔声劝道,颇有一种引诱的意味。
刘备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少跟我在这油腔滑调,称王之事,绝不可行,今后休要再提!”
见刘备铁了心不干,郭嘉深吸了一口气,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好,主公所言在理,但臣却有两个不解,还请主公教诲。”
“你说。”
“其一,冀州之战后,江山主公已居其半,等长史拿下幽州之后,便是坐拥大半个天下。主公难道要就此停滞不前,安享其成?”
刘备立刻答道:“自然是伺机一统天下,重塑山河,让百姓安居乐业,此乃我生平志愿!”
“那么有功将士该如何封赏?”郭嘉问道,“且不说以后,就说此次冀州之战,有功之臣不尽其数,主公若是不得升迁,这些人该如何封赏?
封赏不足,又如何聚拢人心?
封赏太过,又置主公您与何地?”
“这……”
刘备顿时语塞,久久答不上来。
还是那句话,底下人的待遇不能超过刘备。但刘备不往上走,这些人又如何继续前进?
徐州群臣中,可是不乏渴望进步的人啊!
即便刘备能给这些人封赏,可刘备本身只是大将军,若是给了这些人三公九卿的职位,几乎就和刘备平级了,也不合适。
就在刘备皱眉苦思之时,郭嘉的第二个问题却到了。
“其二,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天下一统,已成大势,不可更改。待到山河一统之时,主公该如何自处。
掌控大权,手握军队,必然引起天子忌惮。即便主公忠心耿耿,天子又岂能放心。
若是主公还政于天子,可天子年少羸弱,能撑得起大汉天下么?
别的不说,咱们徐州群臣能答应吗?
前汉权臣霍光掌控朝政数十载,临死前倒是还政于天子,最终却落得个族灭的下场。
前人殷鉴不远,还望主公慎之!”
郭嘉这番话,可谓诛心之言,听得刘备脸色巨变,目光中满是惆怅。
以前他还从未想过这些问题,今日听郭嘉这么一分析,刘备才明白,自己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再进一步,他怕落下个不忠的名声。
可若是不进这一步,底下人又该不愿意了,势必要推着他走不可。
徐州群臣是刘备的助力不错,但随着这些年深度绑定,群臣也已经和他刘备休戚相关。
他想停下来,有些人是不会愿意的。
强行压制,必然会引起反弹。
沉默良久之后,刘备看着郭嘉,幽幽道:“奉孝,你当真要如此相逼?”
闻言,郭嘉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沉声道:“臣一片丹心,日月可鉴!此事非臣之私欲,而是到了不得不为之时。主公若不信臣,臣明日便辞官归乡,待罪故里!”
刘备赶紧把郭嘉拉了起来,“奉孝,不是我不信你,而是此事兹事体大,不可轻动,你总得给我点时间慢慢考虑。”
一听刘备的口气软了下来,郭嘉眼睛一亮,顿时明白这事有戏,连忙追问道:“主公有何担忧之处,不妨直言。臣虽不才,却也愿为主公分忧。”
“天子不下诏册封,我又岂敢贸然称王?”刘备苦笑道。
“今上圣明,主公又有平灭冀州之功,如何不能封王!”郭嘉立刻答道。
“可一旦称王,天下人又会如何看我?”刘备继续问道。
“主公此举并非篡逆,而是恢复先祖荣光,又有谁人敢非议?”
“群臣之中,是否会有人……”
说到底,除了名声之外,刘备最担心的还是内部出现分歧。
有人想把他推上去,就一定会有人不希望他破坏规矩。
至少刘备是这么想的。
郭嘉自信满满地笑道:“主公顺天应人,群臣岂有不从之理。若主公实在担忧,臣愿为主公试探群臣心意。”
可刘备还是满脸纠结,说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担忧。
“如此行事,长史必然要劝谏,我如何应对?”
别的问题都还好,听到这个问题之后,郭嘉差点绷不住了。
长史会反对?
就是他怂恿我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