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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故事之外的故事

    故事到了这里,就是记无双听说过的全部了,小薰给她讲过的故事就在这里停止。也许细节有所出入,但是故事的主要内容,并没有什么更改,不过是寻常戏文里,曾经听说过几百次的痴怨女与薄情郎的故事。

    但是真实的故事并没有停下,人会活着,结局就一直在未来。并不像是戏文故事那样,在一个关键点戛然而止。

    尹袖心和白语缮的故事也没有停下。红尾狐族的人为尹袖心举办了简单的葬礼,尹袖心临终前,让族中长老带着族民离开白灵山,红尾狐族人将其埋葬后,就举族搬离了此处。

    在有情神树的树叶上,尹袖心出殡那天,白语缮就藏在不远处,他亲眼看着尹袖心的棺椁埋葬在山洞中,久久不曾离开。

    可他也只是站在远处看着,并没有靠近那个山洞,一直到几年后的一个夜里,白语缮似乎喝了酒,整个人摇摇晃晃神情错乱地来到了洞口,他第一次进到了尹袖心的墓中,这也是尹袖心时隔多年,那封诀别信之后,第一次见到白语缮。

    只不过,那时候的尹袖心已经只剩一缕残魂,而白语缮也不能够看到她。

    树叶枯黄得有些发黑,在越发混沌的记忆碎片里,记无双看到了短暂的画面。白语缮第一次有如此激动的情绪,他跪在连块木牌也没有的墓冢面前,痛哭流涕,愤恨地摔打着周边的一切东西,直到他看到了墓盖后面,尹袖心刻下的一行小字。

    他安静了,静静地抚摸着尹袖心的字迹,流下了一行热泪。

    尹袖心就站在他的旁边,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这个男人,她从未见过白语缮这一面,在尹袖心眼中,他永远是稳重,得体,轻而易举就能控制一切、控制自己心情与感情的人。

    也许是那一刻,尹袖心才明白,白语缮与她一样,也不过是内心永远在纠结,一直在迷茫的普通人罢了。

    从此之后,白语缮每天都会来一趟山洞,有时候只是静静地站在她的墓前,有时候会修缮一下山洞,他又回到了那个安静哑巴一样的时候,只是他的眼神越来越阴鸷。

    事情很快就朝着另一种奇怪的方向发展,因为白语缮发现了藏在墓边的绝情令。

    不知道何种原因,许是白语缮的怨念吸引了恶器,原本一直封禁在尹袖心墓中的令牌,开始慢慢飘散出阵阵恶气,一开始很淡,白语缮和尹袖心都没有发现,直到一次白语缮给尹袖心修缮墓盖的时候,看到了那缕黑烟从缝隙中钻了出来。

    白语缮还以为是有妖诡邪物入侵了尹袖心的墓穴,他非常生气,可是掀开墓盖之后,却只看到了静静躺在尹袖心尸身旁边的绝情令,以及一只熟悉的发簪……

    早已白骨化的人手中,攥着一只鲜艳的红珠发簪,那是白语缮唯一送给过尹袖心的东西。不知道是红珠簪刺激了白语缮,还是绝情令刺激了白语缮,白语缮的情绪开始失控,他疯了一样朝着四周洞壁出掌,一直以来维持的平静假象轰然倒塌。

    山都在震动,动物们从藤蔓中惊恐地钻出头来,还以为是天灾大难出现,山洞仿佛都要坍塌了,可是这个时候绝情令震动,无数恶气奔涌而出,将面前的白语缮吞噬。可是极具腐蚀力的恶气,却没有伤害他,而是带着他去了另一个空间。

    “水晶宫!”

    记无双看着记忆碎片里的,她曾经去过的场景,那是一个周围都是晶体墙壁的地方,到处都如梦似幻,尹袖心的坟墓就坐落在最中间。与记无双看到的不同的是,墓盖上坐着一位女子。

    那是尹袖心的幻象。

    记无双倏地怔住,她扭头看向了尹袖心,尹袖心的表情并不好,“那不是我的残魂,那是绝情令创造出来的幻象。”

    “绝情令居然还有创造出幻象的能力,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恶器。”记无双讶然。

    “整个水晶宫都是它的幻象。每个恶器的能力都不尽相同,喜欢的恶意也不尽相同,绝情令在白语缮身上品尝到了爱怨更为浓烈,水晶宫便是为他倾情打造的。”

    记无双抿着嘴唇,与魔音钟单纯的震慑之力不同,绝情令有着让人难以捉摸的能力。

    尹袖心看着沉溺在水晶宫中,情绪日渐疯癫,人也变得越来越奇怪的白语缮,她喊他的名字,他却听不到任何,尹袖心只能眼看着他朝着不可控的方向走去。

    记无双的眉梢也皱了起来,她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她看向了尹袖心,“他不会就是……”

    尹袖心的表情也无比难看着,“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记无双表情凝重地看向了记忆碎片的最后一段,那是在聚灵大殿的场景,白灵山的长老师叔在白语缮的面前喋喋不休地说着门中的事务。记无双定睛看了那人一眼,这不是白灵山掌法眼的恩泰长老吗?

    记无双记得白琬璎跟她提过,聚灵大殿以及全白灵山的监控法眼都是恩泰长老在管理,是师叔一辈,在白灵山很有话语权。他看起来对白语缮很是不满,不住地说着白灵山的门规,以及门主的责任。

    “身为门主,你比我更清楚你应该遵守的规则,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让我看管着你,我不想他日去了地下,对不起他老人家一世的英明。”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多次提醒你,不愿意把话说明白,难道你就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白灵山每一个法眼都看到你做了什么,看到你不止一次地去那个妖女的墓中!”

    “白语缮!别忘了你曾经在你父亲面前立下的誓言,你是怎么说的?想想你作为门主的责任,白灵山不能拥有这样一个不尊道义的门主,这样的你,怎么给你的徒弟们当做榜样啊?我看琬璎都比你强一些。”

    “你真是让人失望。”

    画面中一言不发的白语缮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眼神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空洞,他看向了恩泰长老,“所以在你眼中,在白灵山的眼中,这些年我做的全都一文不值吗?我做的还不够吗?”

    “够?”恩泰长老冷哼一声,“你连合格都没有,你父亲当年做门主时,是何等的英明,白灵山无不拜服,仙门百家无不流传着他的盛名,而你呢?不但心智不够坚定,之前出了那样荒唐的事情,如今还频繁去一个妖女墓地。你哪一点有做门主的样子?”

    “我没有吗?”

    白语缮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像是平静的湖面突然间掀起了锐利的波澜,“我已经为了你们,为了白灵山,为了仙门百家付出了我的一切!我不合格?哪次面对红尾狐族的事情,我不是最严厉最公正的那一个,你凭什么说我不合格,凭什么?”

    恩泰长老显然没想到白语缮会反问,毕竟这种指责,于他而言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往的白语缮都只是一言不发而已。恩泰长老最崇敬自己的师兄白玉仙人,对白语缮自然是不满意的,叮咛的话也会很多,如今白语缮这个样子,更为看不上。

    “你…………你心底清楚!”

    “我不清楚!”

    白语缮突然间怒吼了一声,他抬眸看向整个白灵山,“为了白灵山,为了你们,为了父亲的名声,为了道义。我白语缮做尽了一切,我不负你们任何一个人,我只负了尹袖心。”

    “你还敢说她的名字!”

    “我为什么不敢!”

    白语缮倏地转过身来,眼神像是一把刀,“从我选择抛弃尹袖心,做门主的那一天开始。你,你们所有人,都对我不满意,父亲去世后,更是每一桩事情都要拿我和他做对比,感叹我的平庸,咏叹父亲的英明。既然你们这么不满意我,当初为什么在我选择和尹袖心一走了之的时候,那样不厌其烦的劝阻我。啊?”

    “我…………”恩泰长老一时之间也有些语塞,但他转而看向白语缮,“因为你是白玉仙人的儿子!”

    “所以呢!我就要承受这一切吗?”白语缮继续质问着:“我不是没想做好这个门主,我也想为了所有人牺牲掉我自己,可是我太高估我自己了,太高估我的英雄心,也太高估你们对英雄的要求,你们每一天每一夜都在盯着我要求我,每天每个人都要跟我讲规矩、道义和门主的责任。”

    “我也在要求我自己,可我有多合格,我就有多痛苦。但你们每个人都像是蒙住了眼睛一样,从来看不到我为了白灵山做出的牺牲与努力。那我为什么要这样呢?我放弃了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放弃了我所有的快乐,却只是你们嘴中一个永远比不上我父亲的失格门主,那我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我为了什么呢?”

    “白语缮!我看你是魔怔了!”

    恩泰长老怒喊了一声,他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白语缮,“这是你作为仙门百家敬仰的白灵山门主的职责啊!仙门百家为什么敬仰白灵山,山下的百姓为什么供奉白灵山,自然是因为白灵山遵守着天下道义,作为门主的你更应该明白这一点,为了天下人,自然要对自己…………”

    “天下人与我何干!”

    白语缮怒吼出声,他的眼神像是淬了冰的刀子,他终于将心中的话喊了出来,从继承门主之位开始,他的心就不够静,随着时间变长,他的心也就越来越不平静。他无数次问过自己,值得吗?

    为什么要做那样的选择?

    为什么要弃尹袖心不顾?

    为什么要那样对待她的族人?

    就是只为了天下人称赞自己一句公平有道义吗?他白语缮想要的是什么?他白语缮日复一日的努力是为了什么?他白语缮……真的像和父亲承诺的那样,如此认可这份道义,坚守这份道义吗?

    白琬璎曾经跟他说过,她说哥哥,你要是不想做这个门主了,我可以替你做,你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好了。

    白语缮开始后悔,当时为什么觉得她一个小女孩不能承担,为什么自己要去做什么英雄。他现在觉得,不能承担的人是他自己。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拍死在沙滩上,溺水的鱼。

    “啪!”

    “我看你真是疯了!你入魔了!”

    一个巴掌抽醒了白语缮,他扭头看向了对自己动手的恩泰师叔,他眼神之中是那样的愤恨,满是对他的失望,对他的否认,这个眼神他曾经看过一次。那就是多年前,尹袖心杀上聚灵大殿的时候,她被白琬璎抓住之后,泪洒当场。

    自己躲在角落里看去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眼神,憎恨,和满眼的失望。

    “哈哈哈哈。”

    白语缮突然间大笑起来,他觉得很好笑,兜兜转转,自己付出了一切,到头来却是两边都怨恨他的下场。那他日复一日地控制自己,日复一日的勉强自己,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错,我是疯了,不过,我早就该疯了。到今天我才看清,还是太迟了。”

    白语缮突然间转过头,他的眼神又恢复到了空洞,他看着这个总是对自己言语敲打的人,只觉得他比恶鬼还要让人厌恶,他突然间抽出了长剑,在恩泰长老惊异的眼神之中,不留一丝迟疑的,插进了他的心脏。

    “你……你…………”

    “我怎么了?你不是天天说我疯了入魔了吗?我得你所愿,就入魔了,你不应该开心吗?你怎么不笑啊?”

    白语缮掐住了恩泰长老的下巴,看着血液从他的唇角流下,血染红了他的牙齿。他突然从心底涌现出一股子难以形容的兴奋,他的唇角克制不住的上扬,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他抽出长剑,又狠狠刺了一下。

    血喷涌而出,溅射在他的脸上,他的眸子是那样的冰冷。恩泰长老来不及说一句话,无比震惊的眼神盯着白语缮,然后直接死去。此时,正好有一个小修士过来禀报,刚喊了一声门主,就看到白语缮猛然抬起的头。

    满脸的血迹,那样锐利的眼神,小修士当即吓得摔倒在地,“师……师父,长老……他……”

    他这才看到被白语缮的长剑刺中的恩泰长老,小修士的脑子一时间无法处理这样的场景,茫然地看向白语缮,而白语缮此时已经瞬移到了他的面前,脸上毫无表情地将剑刺入了他的心脏,血,将他淹没。

    白语缮伫立在聚灵大殿上,他手执长剑,眼神麻木,满身都是鲜血,像是幽灵一样。一场厮杀,应该说是单方面的杀戮开始了。

    一个又一个的修士过来,葬于白语缮的剑下,等有人反映过来已经来不及了,白语缮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连平时最宠爱的静阳师弟也抓了过来,静阳想要放消息给白琬璎,可是烟花没能放出去,就被白语缮一剑灌心。

    他彻底疯了。

    看着记忆碎片的最后一幕,是白语缮坐在聚灵大殿后院的阶梯上,看着后院里被他堆砌的白灵山弟子的尸体。他的眼神中似乎没有情绪,谁也看不懂他此时的心情,谁也不知道他此时想法。

    画面就在这一刻定格。

    枯黄的树叶,从有情神树上轻飘飘地坠落,与树枝连接的最后一丝也断掉了。记无双心情复杂的捡起了这枚枯黄的树叶,她抬眸看向了尹袖心,而尹袖心此刻,已经泪流满面。

    记无双不知道她这份泪是为谁而流,是为了曾经的爱人,还是为了惨死在聚灵大殿的白灵山修士,亦或者是,这让人难以窥得的命运。

    “你将树叶交给他,告诉他,他的情谊我都知道的,我不怪他,希望他收手吧。”

    尹袖心对记无双说。

    记无双沉默了一下,她抬起头欲言又止,有些不解,“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尹袖心垂眸,“我们总是无法想象很多东西”。

    “那你……你要见他吗?要我带他来见你吗?”

    尹袖心摇摇头,“我们早该结束了,我还留在这里,并不是要和他重逢,或者重修旧情的。上天让我留有一丝残魂,停在这里,是为了结束这一切。”

    “…………”

    记无双沉默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身边的爱情故事,真实发生在人身上的爱情故事,和话本,和远古传说,好像都不一样,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切实感。

    “你……更爱他,还是更恨他?”记无双好奇地问道。

    尹袖心顿了顿,“我不恨他了,我也不爱他了。”

    “啊?”这又是什么高级的境界,记无双不理解。

    尹袖心看着记无双那单纯无瑕的眼睛,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当时选择他我不曾后悔,如果重来一次我也会丢弃一切与他在一起。只是现在,已经尝过了爱的滋味,我对爱情也只会剩下释怀。更何况,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你要做什么?”

    “我已渡情劫。”

    “…………”记无双怔了一下,倏地又明白了,“你要飞升了?”

    尹袖心看向了有情神树,眼神都弥漫上了神性。“也许,我比他更早一步明白了白玉仙人的话。”

    她扭头看向记无双,“你帮了我一个忙,我也会帮你一个忙,我离开之后,有情神树还会在此驻留一段时间,你想看的话,可以来看你的姻缘。”

    “我的姻缘?”

    记无双微怔一下后,看向了有情神树,满眼都是好奇,“我的姻缘,我的命定之人也会在这棵神树之上吗?”

    “当然。”

    “在哪里?”记无双忙问。

    尹袖心笑了一下,“等你帮完我的忙,你自然会看到。”

    “…………”记无双在心底啧了 一下,心道这位红尾狐族的族长,倒也不是个好糊弄的,还知道留个东西吸引自己,不过比起什么姻缘,她还是更关心绝情令。

    记无双摇晃着手中的枯树叶,“你放心,我一定会将绝情令带走,将你的话带到。”

    “好,我相信你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