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媚卿在皇觉寺时与他说,宁王此番叛变,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
若不能成功登顶,他便会派人点燃埋藏在皇宫内苑的数百斤炸药,将整座宫殿全都夷为平地。
李重意一辈子都忘不了杨媚卿说这番话时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十分微妙的,介乎于幸灾乐祸和冷血淡漠之间,独独不见一丝感情。
“我早知宁王不甘居于人后,也早知他费尽心机定要将我除之后快,我此番离宫,是示弱也是避险。
如此一来,皇宫内的血腥便与我们无关。等到他们相互撕咬得两败俱伤之时,便是我们复出重整朝纲之日,你说好不好?”
她眼神殷殷怯怯,极具期盼,让他真实的感觉到方才的迷香何尝不是她为了成全自己的一场放肆。
他知道杨媚卿这个女人内心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她所有做出来的深情仅仅是为了服从形势,除了现在。
他甚至都有些明白,她费尽心机将他引来此处,同样也是为了保全他,让他免受荼毒之险,可他无法接受。
她试图伸手去抚李重意的脸颊,被他嫌恶的避开了。
“重意,你为何不能明白我对你的一番良苦用心?我为你付出至此,她林婧婉又为你做了什么?你为何就不肯多看我一眼?”
他当然明白杨媚卿的用心,他现在全都明白了,也就不需要再惋惜往日的同袍之情。
“林婧婉并没有为我付出过什么,她不过是几番舍命相护罢了。”
李重意冷冷的看着面前女人,“并且她永远都不会做出像你这般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的事。”
杨媚卿脸上的表情逐渐僵硬,她试图过来拉扯李重意,被他毫不留情的伸手推开,她几乎站立不稳,吃惊的看着眼前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今往后,惟愿贵妃娘娘珍重,重意告辞!”
他说完扭身便往外走,不再回头看她一眼,身后却是她声嘶力竭的吼叫。
“李重意!我能给你这世上至高无上的权势,她不过是个仰人鼻息的蝼蚁,你为何要为了她舍弃我?!”
回应她的,是李重意坚决的背影,没有半分留恋。
这个自年幼便相互扶持的同伴,至今日起,便算缘尽。
宁王府。
李重意率军而入,一路所向披靡。
王府内精悍一些的府兵已经被抽调去攻打皇城,剩下的这些根本就没有多少战斗力。
梁韬帧坐镇其中,败报频传,又得知李重意这么快就从皇觉寺赶回来,只感觉败局已定,几乎回天乏术。
“命人打开府门吧,不用再做无畏牺牲了。”
鹿鸣跪地哭着道:“王爷不要泄气,王府后院有一角门直通泗水河,奴才已经备好小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梁韬帧苦笑,看了看脚下不停朝自己磕头的人。
“你们不用再劝本王了,你们的忠心和野心本王都已知晓,只是许多事情还要看天意。
这里有些金银珠宝,日后本王都用不到了,你们可以尽数拿去,算是本王最后的一点心意,从此以后各安天命,各奔前程吧!”
“王爷!”
梁韬帧闭上眼睛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多说。
众人见百劝无望,只得各自带上些财物悉数退去。
李重意踏进这沧浪苑时,殿中除了梁韬帧静神打坐之外,果真再空无一人。
他径直走到梁韬帧面前定下,眼前人缓缓睁开眼,目光空洞,笑容虚浮。
“督公大人,别来无恙。”
李重意一柄利刃直指向他,“速命宫内叛军尽数撤退,否则本督现在就杀了你!”
梁韬帧抬头与李重意对视,苦笑了笑,摊开双臂道:“督公大人瞧我如今这幅模样,可还能调动一兵一卒?”
李重意眉头微拧,心下有丝疑惑。
他此番围魏救赵,打算釜底抽薪,原是想过会遇到宁王的激烈抵抗。
却没想过,他进宁王府竟像踏入无人之境,偌大的皇家府邸,几乎无兵险可守。
他怀疑其中有诈,反倒不敢轻举妄动,剑尖缓缓逼近,直抵梁韬帧鼻尖半寸。
“本督没有那么多耐心。”
梁韬帧无所畏惧,撑着地站起身,与李重意平视对峙,姿态雍容得好像这中间的寒剑并不存在。
“听闻督公大人眼线遍地,不知可知晓过本王的处境?或许只要督公稍稍留心,便能知道此番谋反,绝非我的本意。”
李重意不语,眼神冷如寒冰。
梁韬帧伸指将鼻尖的剑稍稍移开,豁达的笑了笑,打算转身。
李重意警觉的以剑拦下,梁韬帧笑着道:“督公大人,此刻你为主,我为囚徒,我性命都握在你手中,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笑容坦然,纯粹中甚至还有些干净,李重意与他一贯的交道中很少看到他现在这模样,果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梁韬帧见李重意不再偏拦他,便负手走到一侧的椅子上坐下,示意李重意也过来落座,李重意纹丝不动,双眼依旧警惕。
“本王自出生开始,所有一切皆不由自己做主,身边所有谋士明面上尽心辅佐,实际却都指着本王为他们周全荣华富贵。
一朝本王功臣,他们固然是肱股之臣,世袭罔替,可本王如今已然落败,你看看这身边还剩下何人?”
李重意看着他,眼里没有丝毫同情怜悯。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人心所向从来都做不得假,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为何会走到这步田地?”
他记得曾经的宁王也是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举手投足皆为万众瞩目,而彼时的自己,只是东宫里面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虽不至于像在后宫里动辄被人打骂欺辱,也活得小心翼翼。
如今云泥颠倒,尊卑交替,既是命运使然,也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梁韬帧苦笑,连连点头:“你说得没错,我这辈子有两处错,一是没能在先皇动了易储之念时牢牢抓住机会,若我登上九五之尊,总好过这个只会臣服在女人裙摆之下的昏君!你看着吧,大晟祖宗的基业江山,即将终结在天启这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