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福生话音一落,其他人都点了点头。
孟婆取出几个碗洗涮干净,分次各盛了几碗粥,一一递到刘义真等人手中。
这一次赵福生没有再分发给罗六二人,在两人眼馋的注视下,五人快速的将粥喝完,收拾完善后,外头的雾气已经几乎散开了。
黎明的太阳呈血红色,照进没有树木的十里坡内,为这漆黑的焦土镀上一层血光,给人一种压抑而又不详的感觉。
“大人快些吧。”
孙三娘皮笑肉不笑的催促:
“我们二人带你们去黎家坳。”
赵福生不着痕迹的点头。
刘义真将黑棺扛起,放到了鬼马的背上,再以绳索捆住。
他的动作令得孙三娘、罗六二人频频偷看。
这鬼棺看起来很沉,他却抱起来轻飘飘的,两人躲在一旁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准备就序后,赵福生道:
“可以走了。”
孙三娘这才直起身来,应了一声:
“好。”
罗六也重新挑起担子,两人左右望了一眼,接着找出了方向:
“往这边走。”孙三娘朝左前方指了一下。
说来也怪。
镇魔司众人昨夜梦境重启后,换了好几个方向,都无一例外的回到了庙里,显然被困在了这个地方。
但此时孙三娘稍一指路,不同的方向就出来了。
几人往前走了数步,赵福生回头再看时,就看到野庙已经被远远抛到了身后,与昨夜截然不同的另一条道路出现了。
“果然有鬼。”
赵福生转头与一旁的孟婆轻声道:
“只有跟着这两人走,才能出庙。”
孟婆点头道:
“但是出了庙可能会被困在村中。”
这鬼梦层层迭迭。
兴许在马车上属于梦境的一层,稍浅一些,那么入庙就是进入另一层梦境,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入庙后就进入更深度的睡眠。
而此时离庙再入村,那又是属于另一层梦境,比庙里睡得还深些了。
入睡越深,表示离鬼越近,也就是离死亡更近,会更危险了。
赵福生轻应了一声:
“大家要小心些。”
接下来众人提高了警惕。
罗六挑着担子走在最前头,孙三娘则走在众人的一侧。
约走了两刻钟,孙三娘踮脚一看,接着眼睛一亮:
“黎家坳到了!”
张传世仰头一看,一脸茫然:
“哪有?”
远处一片焦黑,阳光逐渐变得酷烈,晒得地面都好像氲氤了一层热雾,压根没见到村庄的影子。
孙三娘咧嘴一笑,抬手一指:
“那不就是了?”
她话音一落,便见那远处的热浪似是涌动了两下,山坳内竟然真的出现了一排排的村屋。
黎山坳出现了。
在鬼梦中,没有‘本地人’领路是压根儿找不到山庄的。
孙三娘一见到黎家坳,神情活络了许多:
“这里就是黄泉路,走过黄泉路,便能进入黎家坳。”她边往前走边介绍:
“从黎家坳再往里走,是一片野蕉林,可惜——”
孙三娘说到这里,表情顿了顿。
赵福生顺口问:
“可惜了什么?”
前头罗六单手扶担,腾出一只手擦了下额头的汗水,闻言就答道:
“可惜了这蕉林两年前被人点了火把,烧了个干净。”
“谁点的火?”赵福生又问了一声。
‘哼。’孙三娘冷笑,“一个该死的人。”
她说完后,又如变脸一般,神色变得热情:
“到了,到了。”
说完后,似是看到了什么,突然踮脚喊了一声:
“刘发嫂——刘发嫂——”
她的声音远远传开,打破了村庄宁静。
随着孙三娘喊话,那村庄外的农田边则缓缓显出一个妇人身影。
女人穿了一身灰色布裙,上配浆洗得发白的蓝色补丁上衣,头包布巾,抱了个竹簸箕,听到有人喊自己,她本能的转头——看到一大群外乡人入村时,她的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接着她定睛一看,见到了为首的罗六,那诧异顿时变成厌恶。
“刘发嫂。”
孙三娘又喊了一声。
女人身体一抖,眼里的厌恶被惊恐取而代之,接着她挤出笑脸,招呼了一声:
“原来是孔三娘子。”
孙三娘的笑容顿时消失,整个人表情阴得滴水。
刘发嫂一见此景,只当自己说错了话,心中恐惧,几乎连怀里的簸箕都要抱不稳了,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那死鬼夫家早就没了,如今还了本姓,姓孙呢。”
孙三娘阴恻恻的提醒道。
刘发嫂看了她身后的人一眼,连忙认错: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
“真是个蠢物,要不是她婆子还用得上,早就——”孙三娘嘀咕了一声,转头看向赵福生时,又堆挤出满脸笑意:
“大人,黎家坳到了。”
说完,又冲刘发嫂道:
“有客人来了,你去黎有禄家通知他老娘一声,说是客人来找她儿媳妇的。”
刘发嫂有些害怕,点了点头,来不及多说,便匆匆逃回村里。
等她走了后,孙三娘才又道:
“这乡下人没甚见识,胆子又小,上不得台面,有些失礼。”
“没事。”赵福生摇了摇头,装着没看出女人对她的畏惧。
孙三娘眼珠一转,笑眯眯的道:
“大人,这黎家坳的后头是野蕉林,前两年野蕉林烧了后,有人在后头搞了个集市,热闹得很。”她故意想勾起赵福生的兴致:
“里面有卖胭脂水粉,一些钗珠衣裙——”
说到这里,她故作神秘:
“有些东西是老货,山里挖出来的,外头见都见不着的孤品,大人到时要不要去逛一逛?”
赵福生笑眯眯的点头:
“好啊。”
“……”她答得干脆,倒令本来想要好好展现口才哄人的孙三娘滞了片刻。
这妇人好多话还来不及说,便堵在喉间,最后只好干笑了一声:
“这集市后头还有两个村,早年也热闹,产的是香料呢——”
说完后,见赵福生并没有再追问,便热情的张罗着赵福生进村。
此时正值农闲时节,又是清晨,村里人还不少。
这村子位于山坳之中,依靠四周的山坳作天然屏障,村子房舍围成一圈,与流土村的格局相似。
见到罗六、孙三娘领了人入村,不少人靠在门口看。
一些男人骨瘦如柴,目光放肆,但在见到牵着马的刘义真时,脸上的神情又变得老实而畏怯。
女人们则躲在男人后头,既是幸灾乐祸又夹杂着畏惧与同情。
这一切看得赵福生有些迷惑。
她清楚自己身处鬼梦,但这一切太过逼真。
厉鬼没有情感,不会撒谎、骗人,罗六、孙三娘的存在是真的,黎家坳的存在自然也是真的。
从这两人入村时的熟练度看,二人应该确实常来黎家坳。
孙、罗二人既然入了鬼梦,十有八九在现实已经死了,那么时常与他们打交道的黎家坳如今又是个什么情况呢?
赵福生心中正想着事,那头刘发嫂也折转回来了。
她身后跟了个看上去六、七十岁的老妇人。
那女人身材很是矮瘦,与罗六差不多持平,背脊略有些弯,脸颊干瘦挂不住肉,目光显得有些阴沉。
她在看向孙三娘时,眼睛才亮了一亮,接着将打量的目光落到了赵福生身上。
随后这老妇人的表情就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她几乎是以挑剔、严格的目光盯着赵福生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好几眼,接着又看向一旁的蒯满周,随后才露出满意之色。
‘咳。’孙三娘伸手捏着脖子,轻咳了一声。
那老妪听到她的咳嗽,这才回悟过神,目光又落到牵着马的刘义真身上,被马背上的棺材吓了一跳,立即就收敛了那露骨的眼神,变得老实了些许。
之后她再看到了孟婆与张传世,便有些迟疑:
“三娘子,好久没看到了,这些人莫非是你的亲戚?”
“哈哈哈。”
孙三娘一听这话就大笑了几声:
“哪里当得我的亲戚,不是我的亲戚,是我路上碰到的贵人,是来找你们的——”
孙三娘的话出乎了老妪意料,她愣了愣:
“找我的?”
孙三娘就点头:
“是找你儿媳的。”
一听是找杨桂英,老妪的脸色立时就垮了下去,表情变得有些凶恶狰狞:
“原来是杨家的人。”
她十分厌恶:
“不会下蛋的母鸡,一天到晚家里人倒是来个不停……”
老妪正怒骂,孙三娘便连忙阻止:
“可不能胡说,这是县里的大人们,来寻你儿媳是有其他事的。”
她说完,又回头附在赵福生耳畔:
“大人,这就是黎有禄的老娘,她早年也是能干人,能接生、保媒,好多人成婚后都认她当干娘,附近十里八乡都喊她黎干娘。”
赵福生目光落到这老妪身上。
她来时就知道杨桂英的这婆婆凶狠,恶名是传到了流土村的,但闻名不如见面——这老妪从面容到眼神都透露着一股凶悍劲儿。
从黎干娘提起杨家人的神情、语气,便可以想得出来杨桂英在这边过的是什么日子,难怪杨家人在事发前一天格外生气,憋着一股劲儿要为女儿出气。
“大人?什么大人?”黎干娘听到孙三娘的话,愣了一愣。
孙三娘就道:
“边走边说。”
她说完,招呼着众人往黎干娘行去。
那黎干娘与她确实是旧识,听闻这话,犹豫了一下,也扭头领路。
其他村民虽说好奇,但对孙三娘、罗六格外畏惧,便没有跟上来,在几人走后,便都各自回家,关上了大门。
孙三娘这才说道:
“这几位都是县里府衙的人。”她一说赵福生身份,黎干娘吓了一跳:
“三娘,你疯了吗?你怎么敢招惹——”
她话没说完,孙三娘就冷冷盯了她一眼,她立时缩了下肩膀,似是孙三娘在她心中积威甚重,不敢再说下去。
“你亲家出事了,家里昨夜遇了流匪,被人杀死了,村里有人报案后查到了你这边,这几位大人才来寻你儿媳的,”说到这里,她努了下嘴:
“喏,尸体都装棺材带来了。”
“什么?”黎干娘一听这话,又变了脸色。
她看到黑棺时只是本能畏惧,此时知道棺里装了‘亲家尸体’,又觉得晦气,正要说话,孙三娘就道:
“你让我们进去坐一坐,歇歇脚,烧些水洗把脸,等大人将消息通传了,我带大人去后头集市转转。”
孙三娘的话让黎干娘的表情一僵,不敢置信的看了她一眼,但在她的笑容警告下,她却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是,那几位大人随我来,我儿媳就在家里。”
赵福生顺口问:
“听说她近来怀了身孕?”
“流了!”黎干娘一听杨桂英的肚子,顿时崩不住了,脸上强挤的笑容垮了下去,神情难看的道:
“没用的东西,成亲多年了,就生了个丫头片子。”
孟婆听闻这话皱了皱眉。
黎干娘不干不净的骂:
“果然是瘦田种不出好米,那死婆娘一天只知道吃,一点儿用都没有,再生不出来,把她发卖到后头的村子——”
刘义真听不下去了:
“她好歹是你儿媳,本身小产了,又出了这样的事,你怎么这样骂人?”
黎干娘怪眼一翻:
“关你啥事?她跟你有一腿,说她你这么急?”
“你——”刘义真本来脾气还算好,一听这话也不由怒了。
黎干娘见他拳头一捏,人又强壮,先是有些畏惧,接着将脸往他面前一送:
“你碰老娘试试?”
说完,作势要撕衣裳,正要发疯大喊:
“耍流氓啦——”
“好了,干娘。”挑着担子的罗六一见此景,连忙阻止:
“大人有正事要办,哪有功夫与你歪缠。”他警告道:
“你不要胡搅瞒缠误了事,到时饶不了你。”
罗六说这话时,表情有些阴冷。
正要撕衣裳的黎干娘听他这样一说,心里有些害怕,怏怏的将手里的衣领松开,接着‘哼’了一声,沉着脸往前领路。
几人绕过院坝,上了数步台阶,绕入一个巷径之中,便见到了内里的一排破屋。
黎干娘冲里头喊了一声:
“桂英,你屋死人了,有人来找你!”
这婆子说话是真的难听。
赵福生摇了摇头,心中已经有了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