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着让沈昱见识一下何为朽木,气死他不偿命的心态,江熙最终转念留下。
她将沈昱赶走,命他将竹影丛中的纸团捡回来,趁他转身的功夫,堂而皇之地霸占稳当的太师椅。
当那团皱纸铺平在桌面,被宽盈的手掌逐一抚顺四角,江熙一手托着脑袋,盯向桌边沈昱清幽的脸。
“好了,你讲吧。”
她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能耐,敢教她识记。
只要她一口咬定,什么也不会,气也能给他气折半条命。
“郡主可愿与在下试玩一局游戏。”
满室幽静中,立在椅侧的沈昱提笔在江熙面前的皱纸上落墨:大昭前77年。
他发出邀请,“从大昭先帝的视角出发,审视这百余年的历史。”
“可以。”江熙饶有兴味。
沈昱以墨字为圆心,往下延伸出一条直线。
“前77年,大昭战事停歇未久,此时民生凋敝,国库空虚。又值文人盛行之际,武将零星。你若为君,当从何整治。”
江熙手指敲了敲脸颊,抬眼望向横梁,思索道:“那便奖励武将。弃文从武者,赏赐银两。”
沈昱笑了一下,眼眸清亮,不含嘲弄,在素黄的灯影里平静地看着她,“郡主好思量。如此一来,大昭会在两三年内转为尚武之风。可本就不足的国库愈发空虚,下批的赏银在层层盘剥之下,成了庸官的囊中之物。”
他提笔在她身前的白纸上写下“一”字。
“有得有失,暂为一分。攒够十分,大昭便可转危为安。”
江熙挑眉,这是让她来当一把大昭皇帝?
倒也不失为一个增长学识的良机。
她心神投入了些。
沈昱继续:“这时,有人上书说能助你一臂之力,向你请愿关闭举国一半书院。你信是不信?”
江熙思考:“他是何人?”
“一个势微家族出身,却靠着天赋异禀的谋略经纶走入官场,并形成独立学派的青年文臣。你对他印象一般,因为他性子耿直,时常在朝堂让你难堪,且私下提醒他也作风不改。”
“那我必然不听。”江熙赌气。
“好,你拒绝。”
沈昱在她身前将那“一”划去。
“书院未关,战事来临之际,那些为了赏银挂名学武的人们,都涌入书院避难。大肆逃荒之际,文书践踏,古册尽毁,此为治学三乱之第一乱。”
原来是这么个事儿啊。
江熙懊恼,方才讲过的,怎么给忘了。
“你接着问。”
她起了兴致,誓要把这一分夺回来。
沈昱娓娓道来。
江熙听得仔细。
僻静的夜里,二人酣谈渐久。
正当江熙跟随沈昱的笔尖将时间推移至大昭前54年,在争辩兴修佛寺是否有必要时,垂落的亭席外一道红影走近。
叩柱声响起。
“张太傅可在?”
提着药匣被太子使唤过来的顾清遥看着桌案前夺着笔杆,快要依偎在一起的二人,平声打断道:“他昨日微染风寒,不知今日如何?”
“不是,这里哪来的钱再兴修土木?”
亭阁首座上,忙着抒发己见的江熙对门边一摆袖,头都没抬,“他身子骨好着呢!”
说完把沈昱手里的笔一把抽出来,沾了墨,硬是耍无赖在自己面前画了个“一”。
笔尖墨汁沾到她柔白的脸颊,被她一把抹开,完全不甚在意,只是据理力争道:“休养生息也不用这般折腾百姓,都去拜佛谁还有心思种地啊。”
“君主之虑,必当深远。”
沈昱盯着她脸上那抹墨痕,垂下眼,不为这一分跟她争执,沿着时间线继续往后横划。
十米之外,被彻底忽视的顾清遥在夜风中默默拎着药匣转身。
早说啊,就他俩在这温习,他才不来打扰。
他迈着步子往廊下走去,却在转弯时,瞥见绿竹丛边,一道纤瘦的舒蓝身影靠坐在廊沿,似乎抵着廊柱睡着。
顾清遥原本不想多在意,结果从她身边经过时,在这宫阁偏僻的院落中,他嗅到一种熟悉的萦绕在记忆里如同碧荷般的清爽气息。
好似莲瓣盛开,透露出的几分淡雅香气。
顾清遥的脚步顿住。
他在不绝入耳的虫鸣中转过头,看向阁灯摇晃下阖目小憩的女子。
冷蓝的衣衫,皮肤白皙,小巧的鹅蛋脸上,额头光洁。长眉之间凝聚着女子间少有的英气。哪怕闭目,也透着不容侵犯的疏离。
顾清遥心里有一根弦不合时宜地拨动起来。
就像谁替他吹响了号角,操纵他下一秒就去跟这位女子攀谈一般。
他皱眉。
想迈步离去。
可双脚却似生了根,一时之间难以挪动分毫。
一阵凉风吹过。
那名女子悠悠醒转。
睁开眼,在廊下凉风中抬头。
一双目光幽深的清丽眼睛凝视他。
顾清遥霎时间气息不定,胸口如擂鼓敲打,心跳声简直要从鼓膜迸发而出。
“姑,姑娘……”
他行了行礼,掩盖自己的失态。
而在女子起身还礼时,书堂中传来江熙的叫嚷:“不许走!今日你不把分还我便不许走!”
书堂席帘下,长身玉立的沈昱踏出门楣,而一脸倔强的江熙拽着他的胳膊,要将他拖回亭内。
顾清遥脊背一寒。
他从方才的心神震荡中定神,生怕江熙也会这般纠缠他,对那陌生女子一点头,提着药匣便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