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毫山得名,非因漫山皆生白毫茶尖,原是此类茶汤金贵得很,倘若漫山遍野尽皆是白毫,恐怕这郡外七景,就得变为六景,至于此山为何人所持,估摸除却达官贵人与郡内巨贾,无人可得知晓。不过正是因白毫山上并无白毫,这四时皆如冬雪裹束的银山白崖景致,才堪堪保留下来,令无数他乡之人称奇不已。
云仲两人起初并不晓得郡中人口中所云郡外七景为何,更是不曾了解这七景各坐落于何处,不得已曾问询过位久居凤游郡的耄耋老者,后者极健谈,硬是将云仲拽到郡外一处茶馆中,耗费不少气力同少年逐个讲说,由凤游郡风土人情讲到郡外七景,乃至于郡中有名有姓的大帮豪派,皆是提及一番。那老者年事已高,不论气力还是调门,于嘈杂茶馆中都是难以听得清楚,可怜少年即便听得云山雾罩,仍旧要陪笑点头,瞧得一旁温瑜掩口窃乐。
老者曾言,说传闻白毫山上无论草木山石,皆是素白胜雪,连同偶然之间露面的飞禽走兽,皮毛亦无杂色,皆是素白,可谓是奇景,但如此多年下来,知晓缘由的却是少之又少。这番话,云仲听得入神,可恰巧此时茶馆当中又走进几位走街串巷的江湖中人,吵嚷不止,硬生生将那老者话语声遮住,不曾听清只言片语。
而老者耗费好一番口舌,末了少年谢过,刚要结清差钱,却是被老者伸手拦下,面露难色道,“这位小哥,老朽非是打算蹭几盏茶汤,而是瞧见少年负剑远游江湖,觉得像是一位故人,这才上前同小哥搭话,你等行走江湖,想来亦是钱囊羞涩,不如便叫我这老朽结清茶钱。”旋即抬起昏花老眼,搓搓两手讪笑道,“若是少侠不吝,老朽想瞧瞧少侠佩剑,这人虽说是远去江湖许多年,早就变为布衣百姓,可终究瞅着刀剑就难迈动步子,少侠如若是不嫌弃,借老朽观瞧两眼,也算是今儿个没平白耗费诸多口舌。”
少年愕然,瞧见那老者神色恳切,再者是风烛残年,心下一时便要递出佩剑,却是无意瞥见身侧温瑜微微摇头,几不可见,一时间便又是有些犹豫,那柄水火吞口长剑,便悬在半空当中,不曾递出。
江湖中人,不可随意递剑,休说那位老者模样瞧来极为寻常,可终究是不清底细,这天底下只凭样貌论高低的侠士,往往寿数最短。何况此剑来历极大,乃是那钦水镇水君出手炼制,曾凭此剑惊退五绝之首,兹事体大,寻常而言,断然不可随意。
但再看那老者神色,分明是譬如故友重逢,两只枯瘦手掌作势要接,却已是抖得厉害,少年当下心头不忍,便不顾一旁温瑜频频皱眉,将掌中剑递给那位老者,冲女子报歉一笑。
老人双手捧剑,仔细观瞧剑鞘之外的浅淡纹络,口中止不住赞叹,“此剑奇好,不消拽剑出鞘,便可知其剑身必定锋锐,未必能与那仙家手段一般开山断江,起码行走江湖,有此一剑傍身,便可再无他求。老朽年纪轻浅的时节,也曾练过不下十万剑,直练得掌心当中的老茧层层叠叠,褪去一层又生一层,如今却是变为寻常布衣百姓,再不得见这般好的剑喽。”
老人足足端详了一炷香的时辰,却是如何都不曾将长剑拽出剑鞘,临了才叹息一句,“尚年少时,不知老之将至,觉得练剑太过于辛苦,即便是练剑有成,到头来也赚不得多少银钱,这才自个儿封剑,再不愿理会什么江湖事,如今再度握剑,竟是连抽剑出鞘的能耐心气,都不存半点。”
“身在江湖,着实大幸。”距白毫山不过几炷香远近时候,云仲猛然勒马,没来由道出一句,惊得那杂毛夯货险些将少年掀将出去,瞧得一旁温瑜连连摇头,“话虽有几分道理,但小师叔这骑术,未免太差劲了些,来日倘若得闲,仍需好生练练,都说是单枪匹马走江湖,骑术差劲,翩翩少年游侠风骨,总要打过折扣。”
“倒也不假,奈何从小便是胆魄不足,除却架马之外,更不可窥高,”云仲苦笑,好容易稳住马儿四足,缓缓言道,“想当初师父问我愿意御剑否,我却是畏高,同师父答道若是能将飞剑变化为门板大小,才能觉得宽心些许,若是于周遭围上栏杆,则才能勉强踏剑而行,没成想如今仍是迈进修行门槛,当真是有些造化弄人的意味。”
“其实并非是造化,而是小师叔自行择选,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自行择选过后,才有后来修行。”温瑜展颜一笑,心头更是惊奇,这位小师叔除却初见时节,颇有些愚钝之外,似乎平常时节皆是四平八稳,乃至有些暮气缠身,确实不曾想竟又这般隐疾,飞剑周遭修葺栏杆,倘若真是如此举动,原本剑仙风姿,似乎已然变为鹤足鸡冠,于修行人中传扬开来,怕是足能令许多人撇去手中剑。
云仲似有所悟,点点头笑道,“起码如今,我并未同那位老先生一般撇去手中剑,说得好听些,并未辜负掌中三尺,这便足矣。”
两人并未拘束马匹步子,踢踢踏踏,缓缓往白毫山而去,虽依然是相隔数里,但仍能借未落日头瞧清山间如浩荡白霜一般的灌木层林,落到眼中,更是壮阔:上下山也素裹,森也盈白,除却山巅几座楼宇之外,山峦当中仅是一色,晚霞收束,天高云远,唯朗朗长天之下静默素白山尖,最是合人心意。
虽说素白山峦瞧来极有韵味,但山势却并不陡峭,无需下马便可。不过两人仍旧是牵马而行,这些日以来两马并驰,着实是劳累得紧,故而并未为难,而是缓步攀山,顺带观瞧山中景致。
“这白毫山的确神异,才是观瞧一阵,便能觉察出这山中藏风纳气,端的是处宝地。”云仲闻听自家二师兄讲过数回观气本事,固然算不得纯熟,可一入此山,便觉胸腹之中通畅,隐隐之间内气流转,都是显得快过几分,不由得出口叹道,“却是忘却闻讯那位老者,白毫山中景致皆为素白,究竟是出于和等缘故。”
温瑜抬眼望去,神色亦是狐疑,信手印出数方小阵,“此山比起大元境中许多仙家山门,都是不遑多让,说是风水奇佳能孕天才地宝,亦是不虚,就连如今信手布阵,比起往日都是得心应手许多,如此地界,竟非为仙家所占,而只是有家寻常门派,的确诡异得很。”
“且上山瞧瞧便是,此处连年有无数游人文士前来,也未曾听闻有何怪异之处,大抵是仙家未曾发觉有这么处风水宝地,这才被旁人捷足先登,落脚山门。”少年听闻温瑜此言,略微皱眉,不过转瞬又是嘿嘿笑道,“大师兄耗费许多时日祭炼的底招,如今还未曾用上,纵使这山中有些许古怪,亦不妨上山一观。”
山中门派,此刻早已闭门,原是临近掌灯时节,今儿个也并无游人上山,在门外歇息的几位小童,早已百无聊赖,瞧见日头掩于西山之后,连忙闭门,悬上今日不见客,若要借宿自去侧楼的牌匾,心满意足前去住处歇息,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师父教诲的温故识新,常念常习,总归比不上安眠一阵来得解困。
“咱家师父总命你我学那些个剑谱,却从不自行耍上一套,成天不愿出门半步,夜宿厅堂之上,却不晓得终日所修的是哪门子古怪法门。”头前小童分明是困乏得紧,就连双目都不愿睁,摇摇晃晃往后堂而去,路上还不忘同自个儿师弟诉苦。
“谁晓得这茬去,”身后那位童子亦是筋骨酸涩,闻言负气道,“又并非那等山上仙家,哪里有什么经文法门,要我说江湖人本就要有江湖人的模样,就如同那马帮一般,出门在外恨不得往额上贴张红纸,上书几字,那才可称是没白立门成帮。”
前头童子虽说疲累,不过仍是回头好奇问道,“红纸上书哪几字?”
后头童子笑语,“自然是‘爷乃马帮中人,不识相者尽可绕路而行’几字,若是贴上如此一枚红纸,不作奸犯科,尽可以出外横行,岂不比在此山中终日练剑来得自在。”
两人相视一笑,也不去理会红纸究竟能否容下近乎二十字,皆是窃喜能暗自编排一番师父,好生泄去浑身怨气,于是嬉笑着往后堂而去。
叩门声起,于夜色当中传开极远,亦是落在二人耳中,前头那小童烦闷,皱起眉头,“这般时辰,谁人还能踏上山来,莫不是专门为消遣你我的,且休去管他,门外牌匾已然写得分明,令其前去侧楼即可。”
师弟点头,更是深以为然,立身整整半日,腿脚况且有些不听使唤,虽是区区几步,可如今看来却是如同滚刀烫油,抵死不肯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