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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八三章 论乐

    两人缓步前往两位小公主的居处,有婢女连忙禀报,苻宝苻锦得知,已然俏生生的站在园门口迎候。

    “苻宝苻锦,见过李大人。”两位小公主行礼道。

    李徽拱手道:“在下有礼。我闻得箫声,想来探望一番,不知是否唐突?”

    苻宝忙道:“哪里唐突?不知大人来家里,想是叨扰了大人了。”

    李徽笑道:“何来叨扰。箫声下酒,我和元达兄喝了好多杯呢。”

    苻朗呵呵笑道:“是啊,二位妹妹,我们都听得入迷了呢。主公说,想来探望探望,为兄便带他来了。二位妹妹,可有茶水?我们都喝了些酒,讨些茶水喝。”

    苻锦笑道:“兄长说的什么话。何用讨字?这便去沏茶。”

    李徽看着苻锦,苻锦也看着李徽,目光一触,苻锦连忙转头。李徽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她的红唇上,想起了那日救她的时候曾亲密接触,虽那是救人情急之举,但终究有那么一些奇怪的感觉。

    苻锦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脸上微微泛红。

    “请,请里边坐。”苻宝说道。

    几人进了花厅之中,婢女奉上茶水。李徽看着杯中茶水,笑道:“不用喝,便知这是我徐州出产的新茶。钵池山的云芽是么?”

    苻朗笑道:“主公一猜就着,确实是云芽。我家中喝的都是云芽。谢小姐种出来的茶,天下无双。”

    李徽笑道:“元达兄,你该不会是卖她面子才买得这茶叶喝的吧?”

    苻朗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在长安的时候,喝的南方茶叶都不新鲜,也都不是什么好茶。来到淮阴之后,喝到了钵池山的新茶,从此便像是见识了新天地一般。这可不是孤陋寡闻了么?”

    李徽笑了起来。北方无法种植茶叶,都从南方交易或者走私获得。都是最次等的茶砖陈茶。以前天下人喜欢煮茶,放些奇怪的佐料煮的跟粥一般,各种味道夹杂,早已没了茶味。那倒也没什么区别。但近几年都流行起了泡茶,喝得是清汤茶,茶叶的好坏便立刻不同了。

    “谢小姐?是那个谢道韫么?”苻宝道。

    苻朗道:“你们也不爱出门。大晋第一才女谢道蕴小姐在钵池山种茶的事,居然也不知?”

    苻宝道:“我们知道,知道谢小姐在淮阴,而且还是李大人的……李大人的……”

    李徽接口道:“是的,是我的夫人。道蕴爱清净,又喜茶香,便在钵池山茶园居住。这云芽茶,便是她种出来的。”

    苻宝苻锦哦了一声。苻宝道:“原来如此。我们久仰她的大名,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见她。”

    李徽笑道:“会有机会的。只是最近不行。”

    两女点头道谢。李徽端了茶来喝了一口。茶水清冽,虽然已经是深秋季节,但显然这茶叶保存的很好,依旧有新茶带来的春天的气息。

    茶水入喉,将腹中酒意暂时压制,舒坦了不少。

    李徽看到了一旁小几上放着的长长的箫管,沉声问道:“适才是哪位奏的箫管?”

    苻锦低声道:“是我。”

    李徽笑道:“奏的很好听,是奏的梅花三弄么?”

    苻锦道:“原来大人也知道这首曲子。”

    苻朗笑道:“傻话。主公精通音律,怎会不知?作此曲的桓伊曾亲自为主公吹奏此曲呢。”

    苻宝苻锦啊了一声,惊讶的看着李徽。

    李徽摆手笑道:“那也是机缘巧合。说起来,应该有七八年了吧。元达兄应该记得。就是我出使你们秦国的那一年。”

    苻朗哦了一声道:“那是八年多了。”

    李徽道:“是了,确实是八年多。那时我从寿阳北上去长安出使,桓太守亲自送我过河,奏的便是这曲梅花三弄。只是没想到,那一次相见之后,竟是永诀。”

    苻锦啊了一声,问道:“他……他死了?”

    李徽点头道:“几年前,在寿阳大战,桓太守与城同殉。”

    众人都沉默了。他们都知道说的是哪一场大战。那便是大秦南下的淮南之战。

    良久的沉默之后,苻宝轻声道:“这世间若无纷争便好了。如此才俊之人,陨于战火之中。若是天下太平,不知还能奏出多少好曲,供世人鉴赏。”

    李徽点头道:“此言甚是。战争是最具有破坏性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会被毁灭撕碎。本可以和睦共处,却成不死不休的仇敌。多少才俊之士,满腹经纶之才,死在战场之上,才华湮灭,令人扼腕。天下太平,人人都希望这样,可惜却难如登天。”

    苻朗道:“不说这些了,说这些作甚?”

    李徽知道苻朗不愿提及那场战争,其实苻坚南下,毁了许多人的同时也毁了他自己。大秦上下,包括苻坚本人恐怕也悔之不及。南下之后,大秦分崩离析,国破身灭,这恐怕是苻坚以及大秦旧人心中永远的痛,不想再提及此事。

    “不说了。苻锦这首曲子奏的是极好的。那日苻宝所奏的笛曲也不错。假以时日,两位必成此中大家。”李徽笑道。

    苻宝苻锦忙道:“不敢当,我们只是吹着玩的,只知道些皮毛罢了,贻笑大方。”

    苻锦鼓足勇气看着李徽道:“李大人精通音律,不妨给我们指点指点。我和阿宝无人指点,一直难有进益。”

    李徽笑道:“我那里有指点你们的本事。不过,我对于箫笛倒是略知皮毛,咱们交流交流倒也无妨。二位一个学笛子,一个学箫管,可知二者之间的区别?每一样乐器,都有其特性。了解其特性,方可掌控之。”

    “愿闻其详。”苻宝和苻锦瞪着明媚的大眼睛齐声道。

    李徽笑道:“就拿这笛子和箫管来说。笛声清亮高亢,箫声低沉悠长,音色上便已经不同。一横吹,一竖品,演奏方式更是不同。有人将二者归于一类,却是不妥的。我认为,吹笛偏于技巧,以节奏音色表现乐曲之美最佳。笛子可以有多重技巧,滑音、颤音、吐音、花舌,叠音、打音、波音、飞音、顿音等等。正因为技巧多言,才能演奏极为复杂之曲,并且以此来表现出节奏和音律之美。”

    苻宝惊呆了,张着小口看着李徽发愣。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么多的演奏技巧,她学笛子虽早,但学的只是入门级别的技巧。李徽学笛子可是名家教授,张彤云教了李徽,当世笛子大家张玄又多加指点,还有谢道韫、谢安这样的音律高手指点。所以一开始学的便是最精深全面的技巧,和苻宝所学的岂能同日而语。

    “那……箫管呢?”苻锦问道。

    “箫管的演奏技巧简单了许多,但这可不是说箫管比笛子更容易演奏。相反,以极为俭朴低沉的音色表达乐中之意,可比笛子难的太多了。音色的表现力不在技巧之中,而在气息和情感。故而品箫之难,在于能否领会曲中之意,能否气息贯通,融入情感,将要表达的曲意表达出来。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笛子音色华丽,技巧丰富,就像是女子着华衣,佩钗环,摇弋身姿,美貌如花。看外表便知其美。而箫管则如素衣女子,清水芙蓉素面朝天,但一颦一动却能让人感受到她兰质蕙心之气度。当然,这只是个比方,未必准确。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便罢。”李徽道。

    苻宝苻锦连连点头道:“我们明白,大人说的很清楚。”

    李徽笑道:“那就好。二位其实天赋很好,那日苻宝演奏黍离之曲,便深得其味。只是技巧不足。若多加滑音顿音,更增曲意。”

    苻宝道:“莫若大人示范一番,苻宝也好更加的清楚。”

    李徽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平素李徽虽非沉闷之人,但也不至于喜欢卖弄。今日或许是喝了几杯酒,又或许是面对苻宝苻锦这一对姐妹花求知若渴的眼神,又或许是这些天来遭到了一些冷落之故,李徽滔滔不绝,竟然和平素迥异。

    “好,拿笛子来。”李徽居然欣然应允。

    苻宝递过了一管笛子,那是她自己用的玉笛。精致小巧又可爱。

    李徽接过,凑在口前,鼻端嗅到一股胭脂的香味,却也不管,吹奏起来。

    笛子虽不趁手,但音色品质都很好,李徽也非奏全曲,只择一段用技巧展示出来,苻宝苻锦托腮听着,脸上满是崇拜之色。李徽有讲解了演奏的技巧,令苻宝茅塞顿开。

    “原来是这样啊。我试试,大人听听看。”苻宝拿过笛子就吹,虽然生涩,但却也有几分模样。

    李徽抚掌赞道:“真是聪明啊。一点便通,勤加练习之后,必有更好的效果。”

    苻宝喜滋滋的笑。苻锦道:“大人不能偏心,教苻宝可不能不教我。”

    李徽笑道:“箫管我可不擅长,不过我倒是会的。品箫技巧我是不会的,我倒是可以教你一首曲子。你听好了。”

    苻锦忙将自用长箫奉上,李徽接过,吹奏了一曲。虽然箫管并不熟练,但是原理相通,之前也摆弄过,倒也颇为像模像样。

    那首曲子更是悠长绵远,一波三叹,甚为好听。苻锦听得如痴如醉,待箫声一停,忙问道:“此为何曲?”

    “箫管善传情,其音色沉郁舒缓,更适合演奏思念怀远离别寂寥之曲。此曲名为《阳关三叠》,表达的是故人离去的惜别之意。用箫管演奏,最为合宜。”李徽道。

    苻锦道:“此曲……大人所谱?”

    李徽笑道:“你就当是我谱的吧。一时间你恐怕也记不住曲调。回头我写个谱子赠你便是。”

    苻锦道:“我好像记得一些。”

    在李徽讶异的目光之中,苻锦吹奏起来。一曲下来,竟然对了那么七八成。

    “好厉害,居然只错了少许,真是天才一般。我再教你一遍,你便能全记得了。”李徽抚掌赞道。

    “那可太好了。大人教我。”苻锦笑道。

    一旁坐着的苻朗看的心惊肉跳,见李徽和两位公主言谈甚欢,状态亲密,心中一时欢喜,一时又复杂难言。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留在这里。酒喝了不少,此刻也有些昏昏然之意。加之李徽他们正交流音乐,兴致正浓。自己留在这里确实不必。

    于是乎他悄悄站起身来,缓缓的退出门外。

    外边暮色四合,冷风飒飒。后方厅中,箫声又起,烛火之下,苻宝苻锦正仰慕的看着李徽吹奏曲子。苻朗吁了口气,缓步离开。

    苻宝苻锦两人确实聪慧。李徽只教了三遍,苻锦便将《阳关三叠》吹奏完全。一管竹箫在两人口中转来转去,口唇间接相接,已然颇有暧昧之意。

    李徽兴致正浓,面对两名明眸善睐眉目如画的少女,听着她们娇嗔的神态,心中的一些烦恼烟消云散,舒畅之极。

    当苻锦正式将阳关三叠吹奏的愁肠寸断,行云流水一般之时,李徽骚意大发,伴随着箫声吟诵了一首词。

    词曰:

    西风吹鬓,残发早星星。

    叹故国斜阳,断桥流水,荣悴本无凭。

    但朝朝、才雨又晴。人生飘聚等浮萍。

    谁知桃叶,干古是离情。

    正无奈、黯黯离情。渡头烟暝,愁杀渡江人。

    伤情处,送君且待江头月,人共月、干里难并。

    笳鼓发,戍云平。

    此夜思君,肠断不禁。尽思君送君。

    立尽江头月,奈此去、君出阳关,纵有明月,无酒酌故人。

    奈此去、君出阳关,明朝无故人。

    这一下,更让两位少女露出不加掩饰的倾慕。

    苻宝苻锦两人,本就甚少接触青年男子。来淮阴之后,见得最多的陌生男子便是李徽。李徽常来谢朗处,人又俊朗英武,又是救命恩人,又是徐州主公。符合少女所有的梦中情郎的条件。少女怀春,怎会没有感觉?所以很快便喜欢上了李徽。

    两位公主在深闺之中谈论的最多的便是李徽了。两人都幻想着能得郎君青睐,故而才有画像之事,才有看似勾引的一些举动。其实苻朗提出的计谋,二位公主正中下怀,连演都不需要演。她们倒并非希望李徽能够帮他们复仇,单单只是喜欢而已。

    今晚,真是令她们甜蜜开心的一个晚上。

    初更的更漏声响起,李徽酒意渐渐散去,偶一转目,终于发现外边天黑了,而苻朗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两名少女中间,苻宝和苻锦挤在身旁坐着,超出了正常的距离。

    “元达兄去哪了?天都黑了,我该回去了。”李徽站起身来道。

    苻宝苻锦脸上露出依依不舍的神色。

    “大人要回去了么?是哦,天都黑了。”苻宝道。

    李徽走向门口笑道:“今天很高兴。元达兄恐已经睡下了,便不去告辞了。明日你们替我告罪一声。”

    苻宝道:“我们会的。我和阿锦送公子。”

    李徽摆手道:“不必了。二位留步吧。”

    苻宝苻锦还是跟着李徽走出花厅。院子里的风灯摇晃着,光线黯淡,四周一片黑暗。冷风一吹,李徽更加的清醒。糊里糊涂的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心里微微有些惭愧。

    “留步吧。风凉的很。让仆役送我出去便是,我的随从在前院。”李徽在院门口停步,拱手道。

    “今日,跟大人学了好多东西,受益良多。大人以后还会来教我们吗?”苻锦仰头问道。

    李徽一时语塞,忽然想起今日来时,本来是想要开导这两位小公主的,却连一句开导的话都没说。不过,教她们音律也算是一种开导吧。

    “大人不肯么?我们可以拜你为师。”苻宝道。

    李徽笑了起来,看着黯淡的夜色中两张娇美的小脸,心中一软,沉声道:“有空我会来的。”

    “太好了。”苻宝苻锦欢喜道。

    “大人救我一命的恩情,我永远记着。大人想来,随时便来,我……我和阿宝在这里等着大人。”苻锦低声道。

    “是的,我们……等着大人。”苻宝也低声道。

    李徽心头发热,一种久违的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来,身上血液流速加快,已经下去的酒意猛然上涌,脑子一片昏沉。

    昏暗的夜色之中,苻锦苻宝就在咫尺之前,身上散发的少女的幽香冲入鼻孔,中人欲醉。两女呼吸如兰麝一般芬芳,身姿如鲜花一般美好。

    鬼使神差一般,李徽伸出手来,一把便将苻锦拉入怀中。苻锦娇吟一声,贴在李徽胸前。李徽俯身便要亲吻,脑子里一个声音似乎在提醒他:这么做到底对是不对?

    正此时,苻锦踮起脚尖,勾住李徽的脖子,温软香糯的嘴唇覆盖住了李徽的嘴。李徽脑子轰然,脑子里的声音也就此消失不见。苻宝在旁先是掩住眼睛,随后伸手抱住李徽的胳膊,双臂像一根春藤,攀附在李徽脖颈之上。

    三人在黑暗中纠缠在了一起。

    ……

    西院苻朗住处,房中尚有灯光闪烁。苻朗靠在床头,目光看着跳跃的灯火出神。

    一名婢女匆匆进来,苻朗问道:“李大人走了么?”

    婢女吞吞吐吐的道:“李大人……他……还没有走。还在……二位小姐的屋子里。”

    苻朗缓缓点头道:“几更天了?”

    婢女道:“二更初刻了。”

    苻朗点点头,沉声道:“这件事……不许多嘴,不得让任何人知晓。否则,便杀了你。”

    婢女吓了一跳,忙道:“奴婢不敢。”

    苻朗摆手道:“去吧。不要再去探听了。”

    婢女低声答应,无声退下。

    苻朗微微叹了口气,伸手在床头摩挲,在床下的暗格里,取出了包裹裹着的四四方方一物。他伸手在那物上轻轻摩挲,低声轻语。

    “陛下英灵在上,两位小公主……已然有了归宿,再也不惧他人威胁了。臣完成了保护她们的职责。臣苻朗,自问无愧于陛下。有些事,也可能要做出决定了。陛下若是觉得不妥,请托梦给苻朗,指点迷津。苻朗在梦中恭候陛下。”

    苻朗吹熄了灯盏,房中陷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