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玄站起身来,长鞠到地,沉声道:“请王公务必赐教。桓玄年少无知,许多事理不清头绪,也不知如何应对。但我对朝廷的忠心,对会稽王的尊崇之心还是有的。我桓氏被人以污名相待,五叔临终之前嘱咐我,将来务必要扭转世人对我桓氏的看法,要为我桓氏正名。如今我长大了,自然必须做些什么。我想,若能协助朝廷解决西北之乱,这便是最好的正名。桓玄可以为此尽我的全力。我可以对天发誓,绝不会辜负朝廷,不会辜负会稽王和王公所期。此心昭昭,可鉴日月。”
“好!”王绪站起身来,大声道:“南郡公有此之志,令人钦佩。我若不帮你,岂非是让你一颗为朝廷之忠心无处可依?我是这么想的。你若愿意为朝廷尽忠,对抗殷仲堪等人,便需要立足于上游之地,而非前往广州上任。离开上游之地,你桓氏的优势便荡然无存了。莫若留下,为朝廷内应,将来里应外合,一举解决殷仲堪。”
桓玄露出失望之色,呆呆道:“王公的意思,是叫我回荆州?可是,我回去什么也做不了。反而有性命之忧。殷仲堪和我已然反目,我回去岂非送死?”
王绪摇头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让你改任豫州刺史之职。你可在豫州招兵买马。利用你桓氏的影响力,吸引荆州百姓前往投奔,甚至可以分化瓦解荆州兵马。此消彼长,殷仲堪必被削弱。将来朝廷伐之,必能成功。”
桓玄缓缓点头,但脸色也似乎沉吟不决。他想要的不是这个,去豫州,那不是桓玄希望的结果。豫州之地不是自己能够扎根的地方。
“怎么?南郡公觉得此法不妥?你怕自己做不到?”王绪皱眉问道。
桓玄拱手道:“不不不,王公的办法确实是个好办法,但有一些疑义,我想向王公请教。”
“请讲。”王绪道。
“豫州之地,虽同荆州相接,但中有沔水广水沮水相隔,更有大洪山阻断。看似相邻,其实互不交通。若我去了豫州,恐难有作为。殷仲堪只需阻断竟陵江夏两郡,便可完全阻断交通。想在豫州吸引我荆州军民前来投奔,恐为万难。”桓玄沉声道。
王绪捻须不语。
“况且,豫州刺史庾楷乃是杨佺期当年别驾,我听说,朝廷是答应了他的要求,他才回到梁州上任。条件之一便是让庾楷就任豫州刺史。也就是说,杨佺期将豫州依旧视为自己的地盘。若朝廷命我担任豫州刺史,则庾楷何往?”桓玄继续道。
王绪道:“调任他用便是了。”
桓玄苦笑道:“王公,怕没有那么简单吧。我抢了他的豫州,杨佺期定会恼怒,如何向他解释?”
王绪沉声道:“弘农杨氏还会跟你计较么?他们曾为桓大司马所属,不可能责怪于你。”
桓玄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年的桓氏和如今的桓氏可不一样了。阿爷在世之时和如今的情形也完全不一样了。他们眼中怎么可能还有我?若杨氏当真还念旧义,又怎会坐视我在荆州被殷仲堪欺负?我担心这么做会适得其反,杨佺期和殷仲堪已然有了嫌隙,若是惹怒了他,恐怕反而会让他和殷仲堪走的更近。若两人沆瀣一气,西北局面恐更难以控制。王公,要解决西北的困境,窃以为,当各个击破,而非逼着他们联起手来。不知王公以为然否?”
王绪微微点头,缓缓道:“倒也颇有道理。”
桓玄道:“我可以和殷仲堪对抗,但目前不可和杨佺期翻脸。解决了殷仲堪,杨佺期独木难支,加之我桓氏和他杨氏之前的恩义,或可兵不血刃解决问题。就算他不肯屈服,要解决一个梁州,也更加的容易。”
王绪吁了口气,沉声道:“南郡公说的在理。然则,此计看来是不成了。你不能回荆州,又不能去豫州,这个办法看来只能放弃了,得另觅他策。”
桓玄拱手道:“王公,此计可用,只需换个地点募兵便可。或许江州是最佳去处。江州和荆州更为紧密,顺大江而下便可从江陵抵达夏口。我若能在江州募兵,那就太好了。我五叔曾长期为江州牧守,颇有根基。我去江州,可召集旧部,事半功倍。另外,从荆州抵达江州也难以阻挡,可大量募集荆州人力。我扼守于夏口,他若有异动,我可第一时间阻拦,报销朝廷,充当先锋。王公,你觉得如何?”
王绪皱眉苦笑道:“你想去江州?”
桓玄道:“只是觉得江州更便于行事。”
“然则,我堂兄王愉何往?他这个江州刺史才当了不到一年,难道便将他革职?这岂不是……呵呵呵。”王绪笑了起来。
桓玄道:“我并无取代王刺史之意,我只是说出我的看法,能够让王公之策得以进行。至于其他的事,我却没有多想。罢了,此事既不可为,那也就到此为止了。王公,我逗留一日,便去广州赴任便是。其实,去广州也不错,起码远离是非。西北之事,我也是有心无力了。”
王绪微微点头,不再多言。两人再喝数杯,桓玄起身告辞离去。
送走桓玄之后,王绪回到书房之中静坐沉思。今晚对桓玄的试探还有有所收获的,起码知道了桓玄是个没有太多城府之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企图。至于他提出去江州之事,那也是顺着自己的话而言,并非他刻意提及,似乎无可厚非。况且,他说的理由也颇为充分,江州确实比豫州更便于他招兵买马,对殷仲堪釜底抽薪。
可是,江州刺史是自己太原王氏之人,主家堂兄今春才去了江州,虽行事不够利落,江州事务的进展令会稽王不太满意,但要让桓玄取而代之,却还是需要斟酌。
江州是要害之地,要用信得过的人戍守于此才能安心。王愉虽无能,但起码比桓玄靠得住。于大局上更稳妥。
不过,若从解决西北之事的角度而言,桓玄若能在江州招募兵马,对抗殷仲堪,显然比王愉要有用的多。如他所言,桓冲经营江州多年,桓冲前往荆州接任荆州刺史之后,其子桓嗣也在江州担任刺史。桓氏在江州的根基同样不浅。若桓玄前往江州,比之王愉要更加的如鱼得水。
从王绪个人而言,太原王氏依旧以王坦之一脉为主家,自己如今虽地位抬升,但却并非太原王氏之主。那边只有王愉一人可以拿得出手了,其余人都不堪。当初司马道子启用王愉为江州刺史的时候,王绪也曾想过要出言反对。因为只有那一脉式微,主家一脉才能到自己这一支上。太原王氏才能真正由自己做主。
不过王绪并没有强烈的反对,毕竟这对太原王氏总体有益。但如果王愉被取代,王绪倒也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可以的。相反,却有些乐见其成之意。
王绪思虑良久,难以做出判断。只得决定明日让司马道子定夺。
他站起身来,走到书案旁。烛火摇弋之下,败在书案一侧小几上的那树红珊瑚熠熠生辉,美得令人窒息。
王绪的手指划过珊瑚枝丫,轻声赞叹道:“真是好东西啊。这桓玄,还真是舍得。我这珊瑚树,比会稽王的那一株可好看多了。”
……
次日,王绪前往会稽王府,将昨晚同桓玄宴饮时说的那些话尽数禀报给司马道子知晓。
司马道子听了之后,皱眉道:“他想要当江州刺史?倒是胃口不小啊。我听着,怎么感觉这件事有些刻意的味道。仲业,你怎么想?”
王绪沉声道:“会稽王,我倒是感觉没什么。他并非主动提及,而是我引导之下,谈及江州之事。”
司马道子道:“看来你对他印象不错。”
王绪沉声道:“倒也没有。不过,他和桓大司马可差远了。虎父犬子啊。他这南郡公的身份倒是有用的,若非如此,倒也不必和他白费口舌。”
司马道子沉吟道:“可是,他要去江州,恐怕不成。”
王绪道:“可是,他若去了扬州,荆州之事恐要棘手了。若任由殷仲堪在荆州募兵,准备对抗朝廷,恐怕很难解决西北之事。”
司马道子皱眉道:“是啊,如之奈何?王愉进度缓慢,江州兵马至今只有堪堪两万之众。若荆州有十万之兵,集朝廷全部兵力,恐也难平定。况且,我们怎么可能全军出动?最好还是令其内部分崩,自己争斗,我们坐收渔翁之利,乃是上策。且,时间紧迫,迟则不利于我啊。”
王绪点头不语。
司马道子缓缓踱步,甚为忧虑。
“要不然,答应他?让他去江州?”司马道子停步看着王绪道。
“王愉不是不喜欢去京外为官么?当初叫他去江州,他拖延不肯。又担心将来战事,私下里说了不少怪话。那么,调他回京任职,岂非如他所愿?他也许不会不高兴,反而会感到庆幸呢。”司马道子又道。
王绪吁了口气,缓缓道:“既然王爷决定这么做,我自然是全力支持的。”
司马道子皱眉道:“你莫要甩个干净,本王是在征询你的看法。”
王绪拱手道:“王愉那里,得王爷出面方可,此事我不能多言,否则岂非家宅不宁。至于桓玄去江州之事,只有一事可虑,便是……此人靠不靠得住,是否另有图谋。”
司马道子沉声道:“那么,依你看来,他是否靠得住呢?是否另有图谋呢?”
王绪心中暗骂一声,他知道,司马道子逼着自己表态,便是将来若是出了什么事的话,可以将责任全部推到自己头上,不破坏他英明神武的形象。
不过,自己已经决定要当狗,这等背锅的脏活烂活,自然是心甘情愿去背。
当然,自己不能明知是个坑,却要跳下去,对桓玄的辨识,还是需要有几分把握的。
王绪想起了书房里的珊瑚树,想起了库房里的金银珠宝。桓玄送了这么多好东西给自己,甚至比给王爷的都好。桓玄这么做,显然是要自己在司马道子面前帮他美言几句。自己若是说他的坏话,将来他将事情捅了出来,会稽王见到了自己家里的珊瑚树,该作何种想法?
更何况,自己也确实没觉得桓玄有什么问题。
红珊瑚树和金银珠宝终究还是起了作用。但见王绪缓缓道:“会稽王,以下官拙见,桓玄是值得信任的。最关键的是,此事对大局有利。让他去见江州,派人盯着他便是。安排几名咱们得人当他的属官,他一旦有所异动,或有什么诡计,我们第一时间得知,可早早解决,确保万无一失便是。”
司马道子点头道:“好。本王相信你的眼光。今晚本王见他,再试探试探他,若无破绽,便让他去江州募兵。此事若是顺利,则殷仲堪杨佺期死期不远矣。”
……
数日后的清晨,桓玄离开京城,登上了前往江州的大船。
大江之上,雾气弥漫,江波翻涌。桓玄站在大船船头,微微寒冷的风吹在桓玄脸上,但心潮澎湃的桓玄却没有丝毫感觉到寒冷,反而感到浑身燥热出汗。
此次来京城如此成功,这让桓玄激动不已。那晚司马道子亲自见了自己,询问了许多问题,桓玄便知道,他们上钩了。
等待了数日之后,昨日午后,桓玄接到了王绪亲自宣读的圣旨,将他广州刺史之职该任为江州刺史,即日上任。
桓玄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取得了他们的信任,或者说,他们完全被自己蒙蔽了。
这几日自己伪装的很辛苦,总担心自己会着急说出一些话来,令他们生疑。每每沉不住气的时候,桓玄都猛掐自己的大腿。自己的大腿上已经有了多处淤青的伤痕。自己装作愚钝的样子,装成人畜无害的模样,终于蒙蔽了他们。他们居然真的愿意让自己去江州,这简直令自己觉得不可思议。
昨日接到圣旨的时候,自己激动的发抖,全力克制自己才安静了下来。现在,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但还需要装下去,因为有几名官员随同自己一起上任,那都是来监视自己的。自己只有完全的掌控了局势,手中有了大量的兵马,才能够不再理睬他们。在此之前,还需要让他们蒙在鼓里才成。
桓玄想到了那日去见殷仲堪时说的话,自己也是同样说服了殷仲堪的。自己告诉殷仲堪整个计划的绝大部分,告诉他,自己要去京城用反间计,假意和殷仲堪决裂,从而谋求司马道子等人的允许,得到去江州的机会。
这么做,既缓解了荆州的压力,又能在司马道子的眼皮底下,在他们的配合下募兵。自己告诉殷仲堪,以对抗荆州为名义所募得的兵马,最终将会成为进攻司马道子等人的大军。甚至可以用朝廷的钱粮来养兵,结果却是要对付朝廷。
一旦兵马募集完成,自己将和殷仲堪一起出兵。连同杨佺期的兵马,集结数十万大军对付司马道子的兵马。甚至可以攻入京城之中,完成王恭没有做到的事情。
这是一出精妙的反间计,利用司马道子等人急于解决殷仲堪杨佺期的心理,利用自己和殷仲堪的不和,在他眼皮底下完成这个反间计。一旦成功,将是令世人惊叹的计谋。
殷仲堪当时还觉得不会成功,但他还是同意配合自己。桓玄心里明白,殷仲堪其实是乐的自己去干,自己就算失败了,对他也没有损失。成功了,对他也有好处。所以他愿意配合。自己同时也给了他承诺,会积极的为他在荆州募兵出力,利用桓氏的声望助他。殷仲堪当然乐得如此配合。那日爆发的争吵,事后满城流言说桓玄和殷仲堪吵的面红耳赤彻底决裂,便是故意放出来的消息。
而对桓玄而言,这个计划最为精妙之处还不止于此。桓玄只告诉了殷仲堪计划的表象,却没有告诉殷仲堪他心中真正的内心所想。
桓玄可不会同殷仲堪合作,助他和朝廷作战。他一旦手中有兵马之后,第一目标便是殷仲堪。桓玄要将殷仲堪赶走,夺回荆州。不但如此,他还要将杨佺期收服,他若不依附自己,那便连杨氏一并灭了。他要将曾经属于桓氏的势力地盘全部拿到手中,属于桓氏的地位也要全部失而复得。而在那之后,或许面对的便是司马道子了。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内心里最终的计划,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将所有人都隐瞒了过去,将殷仲堪司马道子王绪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利用他们此刻之间的矛盾和心理,达到自己的目标。他们以为是在利用自己,殊不知自己却在利用他们,玩弄他们罢了。
江雾弥漫,前方江面一片迷雾。但桓玄的眼神却甚为坚定,穿透迷雾看向前方。那里江天开阔,似乎是一个辉煌而绚烂的未来在等待着自己。
十七岁的少年桓玄,开始了他攀登云端天梯的通天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