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边分着鸡蛋的人抬了眼。
“明哥,生什么气啊,听着的。”白舒童手里撕着鸡蛋上一层薄皮,放到了身旁人的掌心里,笑着说,“只是你现在说的,军官长都同我说过一遍了,知道的。”
人是在附楼不见的,怕白舒童心慌,管家有了结果后,第一时间到附楼告知,顾承璟也同她告诉了。知道使女是私通跑的,白舒童一夜不能入眠,终于也能安眠,也可惜着阿英婶他们给她做的一套衣服。
还觉得轻信了女孩无暇的美好。
挺受挫。
“是吗?”
马先明转过身来,本来要调侃几句白舒童见色忘义,将他晾在一边。
一回头,见顾承璟手搭在白舒童肩上,白舒童如小鸟依人就在他羽翼下,顾承璟视线冷清,对上他回头的眼神,总有些男人间懂的淡漠。
还有些许的警告,些许的敌意。
不是能成为朋友的关系。
马先明瞬间把话都收了回去,四人出行,他就只买两颗温泉鸡蛋的行为,的确也说不过去。
摆明了不甘心。
摸摸鼻子,手放在了头上,他吹着口哨又大摇大摆地走前头,不甚在意说道,“知道了就好,在宴席上听到的时候,听差了一耳朵,还以为是你出了事,可把我吓了一跳。”
白舒童笑说,“我不好好的嘛。”
他悻悻然而答,“你上海来的那个老妈子吓得都吃了两颗救心丸,当时就在我旁边厥过去了。醒来后,还打了自己嘴巴子,说着错了错了,要遭报应的,又喊菩萨的。就这反应,把我们都吓坏了。下意识,不就以为是你出事。”
“她也不在场,怎么......”
“可不是,那老妈子从土匪寨子里出来后,态度好像变了。”
“是吗?”
顾承璟也提醒着白舒童,缓点了头,是唯一和马先明同有的感受,说,“的确变了,从我们出来,她就一路跟着,现在就在我们身后。”
“她没同我说要跟啊。”
白舒童意外,回头看,吴妈妈在不远处跟着他们出来,隔得不算太远,他们一行四人出来置办东西,给红河的朋友带去信也打算捎去安宁州的特产,另外,他们自己也得备点物资。
在温泉山庄歇息了几天,黑风山的土匪被除,各村寨和道路的解禁令陆续都下来了。
马先明要回碧鸡关。
孙作芳要回蒙自。
他们也准备要回南京去了。
吴妈妈在后头跟着,亦步亦趋,见她转头了,就招手要同她说话。
顾承璟拧眉问,“她总要和你说话,是白斯言那边传话,交办她做什么事,还是要为难你什么?”
白舒童摇头,不想他太担心,这些天见她心神不宁,顾承璟总守着她,她这样也太脆弱了,她说,“没什么事,她一向嘴碎,总得念叨几句......你不是同小方约了矿场的打理人在附近的茶楼吗?时间是不是快到了。”
“是快到了,你就这么逛着,会不会迷路?小方要不留给你。”
“小瞧我了不是。”白舒童笑,指着前面的马先明说,“我会迷路,明哥他不会的。我跟着他就行。”
顾承璟勾拉着她的额前发,挽到耳后,说,“你跟着他,我总是有点不放心。”
“怕我跟他跑了吗?”
顾承璟微怔一下,可也煞有其事地皱眉看向前头吊儿郎当走着的马先明,当他是阿白的时候,马先明一到村寨就老拉着白舒童喝酒玩闹,又时常话里话外超过义兄妹的边界......
男人都懂男人。
表面上风平浪静,内里汹涌。
自然多少有防备和敌意,也友好不起来。
按照以前他的性子,这人是能赶多远赶多远,但是他不想白舒童因为这种事情而不快乐,也就能忍就忍。
白舒童见他看着马先明,好看漆黑的瞳孔在阳光照射下碎成了光斑,片片锐利,被她的话问得都勾了冷嘲了,她不由得好笑,噗嗤地笑了出来。
顾承璟撇看她一眼,“笑什么。”
她招了招手,让他伏低身子,手放在了他耳廓边,轻悄悄地也同他说那三个字,还说,“你是对我不放心,还是对自己不自信?”
顾承璟闻言,原本冷冽紧绷的下颌线才松,脸上有笑意,看了眼身边人,捏了她的下巴,冷眸恢复张扬,说,“早些同他交代好红河的事,来茶楼找我。”
白舒童秋水瞳子盈盈,举手到额边,动作不太标准,可娇俏而答,“遵命,军官长。”
就这娇娇嬉笑模样,让人忽上忽下地,顾承璟捏了她腰际,当下是恨不得将她扛回去,法办了。
但是彼此都还有正经事,也就先冷静,他在她发鬓边亲了口,便喊上了前头的小方去茶楼。
正好,来了云南,他也要将邱宁碍事的吴大队长趁着这当口,彻底解决。
在孙作芳的宴席上,他看到了这人,算算时日,也才想起了之前他下的钩子,一直未收,这吴大队长也是急了,亲自来了云滇看他投资的锡矿厂。
鱼也是时候该钓了。
“小方,你看着门口,白小姐来茶楼了,就带她去二楼包厢,也随时同我说一声。”
“是的,大队长。”
收敛了温柔,瞳孔的冷色瞬间换掉,凛冽不少。这件事多少难办,还要看着过房爷的面子,不能做到绝,他卷了冰冷厮杀气和不耐,路过了一帮赏玩香烟画片的,又路过一帮抽水烟的,进了茶楼一楼包厢。
吴妈妈怕顾承璟,可不怕马先明。
一见顾承璟离开,就赶紧走了上来,靠到了白舒童身边,将手中的一件薄纱围巾塞给她。
“你戴着。”
马先明以为她要来为难,又要给白舒童立各种规矩,挥手要赶。
白舒童见她很是慌张的神色,问,“你是同白家透漏了我现在的行踪,所以才紧张吗?”
吴妈妈心虚,顿了下,点了头,又连忙摆脱嫌疑地摆手,说,“我没特意报过你的行踪,但我同昆明的旅社联系过,那笔钱,我怕被逃走的土匪给领了去,吩咐着改接头暗号。”
也因此,她听了山庄有人失踪的事情,才觉得是白舒童因她这一嘴而受了难,多少良心不安,心脏频频不舒服。
白舒童捏着那薄纱,垂眸低语说,“要我命,我也不会走的。这是民国,律法当道的社会,他不能吃人。”
“可......”
“别说了,南京我会去,大不了绕路就是了。”
见劝不过,吴妈妈就随跟着。
三人走着,到了牌坊口,门边蹲着一群破衣烂衫的乞丐,见着他们,就伸了手来要钱,也不过界,停在牌坊的外头。
乞丐群里,大人小孩都有,面黄肌瘦,穿着穿洞的棉布衣服,上身不算厚实,脚上穿着草鞋,天寒地冻,跟赤脚没区别,仔细看,都能见他们冻得都起了紫红疮。
铺地的草席上还盖着一人,跪在一旁的抬了手,喊着,“行行好,给点看病钱吧。”
白舒童看着蹙目,更见着一乞丐妈妈给怀里婴孩喂手指头,是没了奶水,拿血喂了。
她掏了身上的钱,要给出去。
马先明拦下,“别给钱,分不完也分不公,而且他们有乞丐头,这钱大部分都会入了领头的私袋,给不了那些伤病的。还不如买些吃的,让他们当场就可以散分。”
他指了指路边盖着草席的,同白舒童又说,“你没看见,那草席下的人一动不动吗?”
白舒童站在牌坊内,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她掏出来绣花锦袋,紧紧盯着,她越过一张张灰土脏兮、如饿狼垂涎食物的脸庞,瞧了那草席。
的确一点生息都没有。
平躺着,胸脯没有起伏,盖得如此严实,是个正常人也该透不过气的。
可就算是骗人的,这群人身上冷冻挨出来的疮病却是真。于是,她把钱袋子收了回来,按着马先明说的,去买了些饼和水,重新才回来。
吴妈妈也跟着帮忙,一人都发一袋粮,也发水,这种事情她熟门熟路,跟着杨淑青做过不少慈善,嘴里也安慰了几句这些苦命人。
席前躺着“病人”的乞丐收了她的食物,抓住了她的脚踝,说,“求求了,再给点钱,让我们去看看大夫吧。”
“是啊,快死的人也吃不下这一口米粮,行行好吧。”
人蜂拥,聚成了小圈。
马先明见着不太对,就护了两个女丁往牌坊内去,一过了牌坊两头立门的衔球石狮,像是竖立了电网铁丝似的,他们纷纷警惕而后退。
杂货铺的店家在门口,晒着鲜花,习以为常,同他们说,“你们是初到我们这小镇吧,别太信他们了,那些伤残、小的,是值得同情可怜的,而那几个成年带头的,趁黑进镇上偷鸡摸狗的事情都敢做,都是老戏骨了。”
“被我们赶过,他们都不敢进来,可却盯着你们这些初来乍到的。”
店家见人心善,原来在他那买了许多东西,是为了给乞丐派的,就抽了桌柜上的三支甘梅棒棒糖,递了过去,“一旦给他们点甜头,他们就得寸进尺,吓着了吧,吃点甜的压压惊。”
马先明接过,多谢了店家。
白舒童和吴妈妈则挽着手,站着,两人瑟瑟微抖。
“怎么了。”
吴妈妈脸色苍白。
白舒童强压了心神,摇头。
倒不是被忽然的拥挤而吓到的,而是她们两个都看见了那乞丐用来做戏躺在草席上的大体,在方才踩乱拥挤间,那脸露了出来。
是那个穿着白舒童衣服的浆洗使女,浑身泡肿了,充满了腐朽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