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声音,梁勇回头一看,认出来人是昨晚那个脾气不太好的护士。
听她这么热情,称呼那位老大娘为“吉老师”,心里更是惊讶。
这位老大娘竟然是老师,而刚刚这个老师夸小弗和瑶瑶以后会有出息。
这是梁勇第二次听到老师夸他家孩子,心里火热热的。
也许以后小弗和瑶瑶真的能上高中,甚至上大学!
不过家里现在供小弟一个人上高中都挺吃力的,以后他要供两个,那钱得提前攒起来。
梁勇默默思考起来,下地赚的工分要上交,那他还能做的什么,才能给两个女儿攒到学费。
过了饭点食堂能选择的东西不多,都是又贵又不饱腹的东西,梁书弗就去医院小卖部,从里面买了一袋糕饼,在看到包装好的桃酥后,她咬牙买了一卷。
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张欢回办公室,她甜甜的打招呼,“护士姐姐,昨晚谢谢你了。”
说着她将那包桃酥塞过去,“我看你忙了大半天了,就没停过手,吃点东西垫下。”
张欢本打算去热下带的饭盒,一看小丫头手里油香酥脆的桃酥,眉头一挑,“那怎么好意思。”
这东西他们医院小卖部卖得不便宜,这小丫头看着乡下人出身,办事倒是丝毫不小家子气。
难怪家里大人住院,她一个人就操持下来了。
“就一点垫肚子的小点心,护士姐姐不嫌弃就成。”
梁书弗笑意盈盈。
张欢也不推辞,熟练地将桃酥塞进大口袋,然后顺嘴提醒,“开水房早上六点就可以用了,晚上九点关,但热水要花钱买。幸好现在天气热,厕所那边有水管,你们平时刷牙洗脸可以去那里接水。”
“谢谢护士姐姐。”
梁书弗眼睛一亮,今天早上用来洗脸的水是她昨晚打来的热水凉透后的,一保温壶热水一毛钱,可以买两个鸡蛋了,她可心疼了。
如果可以有免费的水洗漱,那这几天就可以省下好几毛。
梁书弗主打一个该省省,该花花。
目送着张欢走远,她进病房把点心放下,就要去接正在B超的孙秀芹。
“小弗,你坐下休息下,我去接你妈。”
“这里地形我熟,还是我去。爸,你擦把脸,否则等下妈看了要着急了。”梁书弗指了下父亲的脸。
梁勇一下工就忙着赶来,连口水也没喝,现在黝黑的脸上全是一条条灰扑扑的汗痕。
梁勇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成了个大花脸。他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忘了,忘了。”
没多久,梁书弗扶着孙秀芹回到病房。
一家四口热热闹闹齐全了,梁勇掏出了一些大米,小麦和鸡蛋。
“秀芹,你安心住着,养好身体再回家。”
孙秀芹看到他带来的东西,惊道,“这么多?妈给你的?”
她可不相信殷贵男良心发现了。
病房里有外人在,梁勇也不好多说,只说都是家里的,敞开了用。
其实这些是他趁自己母亲出去唠嗑时从家里的粮缸里拿的,食堂没有粮票买不到合适的饭,母亲又不肯给粮票,他只能出此下策。
梁书弗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这东西怕是和她手里的钱一样,也是偷偷从家里拿的。
她抿嘴压下笑意,殷贵男发现后估计要气到跳脚骂街。
不过这可是好兆头,代表着父亲终于开始反抗了。
万事开头难,相信以后殷贵男还有更多生气的时候。
很好,知道她过得不开心,她就开心了。
吃了几口东西,见妻子没事,梁勇还要赶回去赚下午的工分。
梁书弗又给他塞了半个早上母亲吃剩下的馒头,包了一些烘片糕,送他出门。
“妈,我去送下爸爸。”
刚走出门,梁书弗就把今天的检查情况告诉父亲。
“爸,我妈这是过于劳累,再加上之前的流产和难产,所以身体亏空,不仅有严重的贫血,还会心悸现象,严重时还会出现像昨天一样的心悸动休克症状。”
梁书弗没有夸大,说实话她看到检查报告的时候也呆了。
她知道自己母亲身体可能不太好,这两年一到冬天,母亲总是手脚冰凉,而且有几次在干活的时候差点栽倒,但她真不知道母亲的情况会这么差。
梁勇一听老婆身体有这么多的问题,自责愧疚之感无以复加。
生小女儿之前,秀芹还怀过一胎,只不过在怀到四个多月的时候流产了。
而秀芹流产都是因为母亲让她在大夏天晚上,去地里抓黄鳝和青蛙给刚考上初中的小弟补身体。
天很黑,家里的手电筒电池老旧灯光太暗,秀芹本身怀相不好,一个没注意摔倒在田里,肚子磕在了田埂上。
那时候正是农忙,他正在打谷场上忙,还是三岁的大女儿哭得撕心裂肺跑来找大人救人,他才知道秀芹晕在地里。
他疯了一样跑回去,将浑身湿漉漉,身上分不清是血还是田中泥水的秀芹从地里抱起来,喊了队里的拖拉机紧急送去镇上医院,但为时已晚。
医生说流出来的孩子是个男孩,十分清秀。
不仅如此,医生还说流产伤到了子宫,秀芹以后有很大概率不能生了。
他抱着呆呆的秀芹,连哭都哭不出来,而门外却是他母亲的哭闹声。
“嗷嗷嗷,我可怜的大孙子啊,孙秀芹你这个害人精,杀了我的大孙子!丧门星,你赔我大孙子的命来!我当初就不该让你进门,连个孩子也保不住,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害我大儿子断香火,以后就养那个没用的丫头片子。”
梁勇那时候只会捂着自己妻子的耳朵,不让她听那些扎心的话。
他心里很清楚,这根本不是妻子的错,甚至要不是他母亲非得让秀芹出去,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
但那时候他觉得一切都是命。
秀芹流产后只在医院住了三天,出院后要不是有丈母娘来家里照顾,还带来了鸡蛋,红糖和益母草,连口热乎上也吃不上。
从此秀芹的身体一直很弱,一到秋冬就手脚冰冷肚子疼,所以后来隔了两年怀上瑶瑶,他都乐傻了。
因得秀芹流过一次产,那段时间他和小弗看他看得特别紧。
家里地里的事都不让她动一下,总算是熬到了孩子八个月的时候。
梁书弗也想起了小妹出生的波折,那时正值寒冬腊月。
大队里的渔业队打干了大河,河里养了一年的鱼条条肥美鲜活,除去上交给公社的外,剩下的鱼要根据人头分鱼。
大队里的每家都喜气洋洋,等着分鱼后过年。
梁勇跟着一帮壮劳力去挖淤泥,打算用来沤肥;梁传根则带着小儿子去盯河里打捞起来的鱼,等着称完重后分鱼。
快六岁的梁书弗在家里洗晒衣服,打扫卫生准备过年。
“孙秀芹,家里没有面粉了,你拿点小麦去大队米面厂去摇一些面回来。”
殷贵男提着一小布袋的小麦从里屋出来。
“奶,我去吧。”
梁书弗放下手中的抹布,在井边洗干净手就要去接袋子。
殷贵男手一缩,瞪着她骂,“屋檐上的灰掸了吗?窗棂上的油渍刷了吗?你个懒丫头,一天到晚就想着偷跑出去玩,眼里一点活也没有,养你有什么用。”
孙秀芹放下手中绑着破布的毛竹竿,接过袋子,“妈,我马上去。”
殷贵男又骂了几声才回窝到脚炉旁去取暖,走之前还不忘提醒,“要一半细面,一半馄饨皮。”
梁书弗看着身体笨重的妈妈,不放心地道:“妈妈,我去。”
孙秀芹给女儿擦擦被汗水打湿的鬓角,“摇面需要力气,等你再大一些再帮妈妈的忙。”
梁书弗看着母亲提着一小袋麦子走出门,心里总觉得不安。
而那不安之感果然没错,等她再见到母亲时,是在那天晚上医院的手术室外。
由于摇面的时候要用力,孙秀芹早产加难产了。
那一夜,她和父亲守在手术室外,听着母亲在里面撕心裂肺的痛呼,声音从大到小,浅浅微弱。
手脚早就被寒气冻到麻木,但她仿佛感觉不到一样,双眼盯着手术室门口不放。
一个蒙着白口罩的人出来,拿了张纸快速说了什么后,父亲抖着手签了字。
那难熬的几个小时,父亲牢牢抓着她的手,不停发抖。
那时候她在想什么?她想了很多,妈妈死了,弟弟妹妹活了;或妈妈活了,弟弟妹妹死了;又或者全死了,只剩下她一个。
她已经想好了,要是妈妈和肚子里的弟弟妹妹死了的话,她要拿砍柴刀砍了殷贵男!
在清早的晨光中,手术室里响起孩子的哭声,妈妈生下了早产的瑶瑶。
可笑的是,她和爸爸满脸疲惫的回到家里,殷贵男只问了一句是男是女。
听到是女孩后,殷贵男嫌弃地骂了一声,接着就跑去大队里找分鱼的会计,说少算了他们一个人头,要补他们一份。
从那时起,她对殷贵男最后一点孺慕之情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