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听完段五汇报情况, 又问了几句,王徽便断定此次事态严重了。
起初的时候,王徽被皇贵妃一语点醒,猜到中宫和梁太师这一遭应是要玩一把大的,既然事涉刑部狱吏司和午门献俘,自然而然就能想到那几个身份贵重的柔然钦犯上去。
虽然刑部隶属万衍分管,可东宫一系屹立多年,只怕六部都有渗透,那个同梁璞一道吃焖驴肉的狱吏司主事,恐怕就是东宫的人, 执掌刑狱、关押等事宜, 看似与中书省和詹事府八竿子打不着,可一旦遇到特定的某些事,却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柔然钦犯、刑部、天牢、中宫、梁璞、太子, 还要在打压燕云一系的同时,让东宫立一大功……
排除一切不可能, 剩下的即便再不可思议,也是真相。
中宫和梁太师, 只怕是想遣人偷偷带走几个贵重的柔然钦犯,再令太子带人去追, 待捉了回来, 自然是大功一件。
——两个又疯又不要命的东西!
只不过这件事的原委却决不能告诉太子, 太子中正平和, 宽厚仁慈, 劫走钦犯这种事情有违国本大义,更别提还是同大楚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柔然贵族了。
太子若是知情,则绝对不会同意。
王徽早便想到了这一点,故而只令皇贵妃和濮阳荑派人手日夜盯紧东宫,待到东宫派出人马去捉钦犯的时候,她再现身把事情搞乱。
给万衍传的那句“将计就计”,也不过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打量着先让那些人把钦犯带走,自己再出去拣这个现成便宜。
不过……
王徽轻轻叹口气,心道自己果然是在北边打仗打多了,太久没接触这些阴私诡谲的伎俩,且封王之后,行事到底是有些大意,竟没料到中宫和梁璞会如此——疯狂。
不单要令东宫立功,更要借此事狠狠打击燕云一系,最好能令燕云王再无还手之力才好。
如何打击?
同样是劫走柔然钦犯这一件事,既然太子负责抓钦犯,那么劫天牢的,自然就得是燕云王的人了。
古来栽赃陷害、移祸江东的毒计,不过也就那么几种手段,中宫看来是选了最方便快捷的那一条——冒充。
两个内侍,一个穿斗篷的,阳春三月还紧紧戴着帽子一路都不摘下来,本就十分奇怪,想来是那张脸上有猫腻,或是不能被日头晒着,或是不能吹风,既然并非生病,那自然就是改变面貌的缘故。
段五又说那人身形纤瘦,身量同云绿差不多高,且是女声,那冒充的肯定就是她的那几个女下属之一,而非男人。
魏紫和赵玉棠自从回京之后,鲜少于人前露面,要么窝在自己府里,要么就在东郊校场练兵,只怕中宫还不熟悉这两个妹子的面貌。
云绿倒是常常露面,且脸上有伤疤,极易辨认,但偏巧今日她陪同王徽前来吴王府赴宴,相当于有了不在场证明,中宫既然选在今日发难,那自然就不会挑一个可以自证清白的人去嫁祸。
唯有濮阳荑,既常随王徽出行,且今日又被安排了秘密任务,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她在事发时不在刑部,既如此,那么被冒充的人,肯定就是濮阳荑错不了。
王徽叹口气,接下来的也就好猜了,用脚趾头都能想到那起子人的脑回路,假濮阳荑带了人出宫,先在东华门侍卫那儿刷一波存在感,话里话外肯定有“奉燕云王之命前去刑部公干”之类的意思,然后顶着濮阳荑的脸招摇过市,尽可能让更多人知道这位燕云王的心腹手下进了刑部衙门,然后再要求面见刑部尚书袁大人。
待见了袁熙的面,再表明自己奉命提审柔然钦犯的意图,那些柔然人是大楚要犯,五天后献俘太庙就要用到的,押在天牢之中,可以说一百个死囚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些人的重要性。
若这些钦犯有失,刑部上下大小官员,百十个脑袋加起来也不够砍的。
袁熙向来谨慎,又事涉国犯,自然不会轻易答应,假濮阳荑本为搞事而来,目的也不是为了让袁熙松口,肯定会直接用利器伤人,然后拿了刑部尚书的印信和令牌,去天牢提人。
而有那位狱吏司主事在,这几人也能顺顺利利就把钦犯带出来。
而这些人肯定也会给袁大人留一口气,自然是为了日后让这位刑部尚书亲口指认凶手就是燕云王的手下。
如此一来,劫走钦犯,杀伤朝廷命官,这两条已经是杀头的大罪了,而燕云王经营燕云日久,天高皇帝远的不知道在朔北地界儿搞什么幺蛾子,有心人甚至能从劫狱联想到叛国上头去——原来这么些年的胜利都是假的呀,不知道跟鞑子作了什么险恶交易,什么破王庭、破上京、收复燕云十六州,那全都是鞑子拱手送给燕云王的战功!
到时中宫一党再捏造些证据,坐实了燕云王里通外国的罪名,这样一个欺世盗名之徒,把家国百姓安危当做自己建功立业的垫脚石,说她谋逆都是轻的,这简直就是恶贯满盈、千古罪人呐!
砍头抄家?也太便宜她了吧!如此国贼,合该诛十族才能解大楚百姓心头之恨呀!
王徽一边想一边摇头轻叹,也是难为中宫和梁璞了,如此阴谋,连环毒计,一环扣一环,稳扎稳打,每一刀插下去,都能保证命中猎物要害,等到最后一刀的时候,自然就能一击毙命。
好一个毒辣的、阴险的、完——
……嗯?
完美吗?
王徽轻轻吐出口气来,唇角噙着浅笑。
当然不。
所谓阴谋,自然是阴暗的、晦涩的、见不得光、不能被人知道的。
既然如此,那就把阴谋变作阳谋好了。
中宫既然想让天下人知道是燕云王的手下伤了袁熙、劫走柔然钦犯,那她就给穆皇后再添一把火。
濮阳荑于东华门侍卫跟前路过,再去敲登闻鼓面见皇帝,是在同假濮阳荑赛跑,她动作越快,面见皇帝的时间就会跟劫狱的时间越近,为她自己制造的这个不在场证明也就会越有力。
而王徽这边火速邀请吴王一同捉拿钦犯,也是要个人证,去刑部查证、捉拿钦犯,吴王都要一路同行,自可证明燕云王心底无私、光明正大,而且绝不会对刑部的案件现场做任何手脚。
有捉拿侵犯这样的大功,还能坑东宫一把,料来吴王不可能拒绝。
如此一来,燕云一系就必须要反应极快,在事发当时就作出正确部署,先发制人,在对方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先一步捉回钦犯,并掌握贼人冒充濮阳荑的证据。
决不能等太子把钦犯追回来了再想对策,那样一来,可就不只是被动,而是万劫不复了。
欲解此局,唯快不破。
王徽唇角笑意越来越深。
穆皇后和梁太师既然有胆子铤而走险,用这样狠的法子构陷她,那也就要做好被反咬一口的准备。
自来富贵险中求,中宫终究会明白,她所有的算计筹谋,都将是燕云王再立新功的垫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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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众宾见到燕云王去而复返,都十分惊讶,然而王徽却不理他们,径直走到吴王跟前,低声说了几句。
众宾就见到吴王脸色剧变,同燕云王低声交谈数句,竟就告罪一声,命世子并长史一同招待客人,又让人给内院王妃递了话,就跟着燕云王匆匆离开了成肃堂。
亲王进宫,不需像外臣或是王徽这样的异姓王一般递牌子,只消在晚间宫门落锁之前,那是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不过吴王思来想去,再加上实在心痒于王徽刚才那句“或事关东宫”,就没有亲自入宫,只派了属官飞马入宫报备,自己则点选了五百府卫,和王徽一起赶往刑部。
云绿早率了五百飞熊卫等在刑部衙门大门口,见主子和吴王带了兵一同赶来,连忙翻身下马迎过去。
“主子!”她匆匆道,“安静得紧,并不像有事的样子。”
她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个半尺来长的包裹,以身子挡住后头吴王的视线,递在王徽手里。
王徽接过来,若无其事塞进了怀里。
刑部衙门口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华盖亭亭,五五纵横镶铜钉的朱漆大门半掩,门前两尊石狻猊矫首昂视,精致雄浑,这一带都是各衙门公府,路上行人很少,十分静谧。
王徽心下一沉,暗叫不好。
若袁熙还活着,又要传太医看伤,又要捉拿刺客,更要追查钦犯踪迹,此时刑部衙门必然人来人往,就算不致兵荒马乱,也不会如此安静。
可若袁熙已遭不测……
王徽按下不好的想法,对吴王道:“殿下,咱们这便进去罢。”
吴王到现在尚心存疑窦,他颇是谨慎,并不愿打头,只道:“在渊尽管施为,本王听你的。”
王徽也懒得同他争这些,只令属官在外带好兵马,便选了几个精干的,带着云绿进了门,吴王也带了几个人跟在后面。
一位亲王一位郡王各带了人马亲卫,围了刑部衙门,还带着人亲自往里走,自然惊动了衙门里当值的堂官,就见值房里迎出来几个人,战战兢兢行过礼,为首的是刑部侍郎左晖,小心道:“两位王爷这是……”
王徽冷冷道:“本王截获密报,言道刑部衙门有刺客闯入,钦犯或有失,这才随吴王殿下一道过来看看,少停宫里自有旨意传下来,你等不必多问,安心当值。”一面说一面往值房里走去。
刑部几个官员都是脸色大变,一时不知所措,不知哪个小官忽然说一句,“方才燕云王爷不是派了濮阳参将来过吗?”
吴王就挑起了眉毛。
王徽盯了那小官一眼,眼神冰冷,直把人盯得低下头去,她方森然道:“本王今日从未派任何人前来刑部,此次事涉钦犯要务,你信口开河构陷本王,是何居心?”
那小官不过说了句自认为没问题的实话,就遭到女郡王疾言呵斥,还用了“构陷”这种词,一张脸顿时就白了,瞠目结舌,又是恐惧又是委屈,张口欲待辩驳,就见王徽转头对吴王拱手一礼,道:“殿下,此人信口雌黄,在如此紧急敏感关头却语焉不详,明里暗里影射小王与此事有关,小王心中难平,欲将此人暂时收押,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吴王一时沉吟,扫那小官一眼,再看看王徽,很快做出决定,“本王看此人也不是个好的,在渊随意便是,本王今日便是你马前卒了。”
王徽一笑,“殿下言重。”一面使个眼色,就有两名飞熊卫走上前堵了那小官的嘴,五花大绑起来。
刑部侍郎左晖一直牢牢跟定刑部尚书袁熙不动摇,历来也是右相一党的中坚成员,同王徽自也有交情,眼下自然不会阻拦,只吩咐差役将那小官暂时收押到班房里看管,一面安抚:“不必惊慌,两位王爷都是秉公直断的,待此间事了,知道你清白,自然会放你出来……只你那张嘴呀也忒没把门的了。”
解决了这个小插曲,左晖就令小官们退下,继续办理衙门公务,自己则带着一行人往值房走去,王徽边走边问:“袁大人何在?怎不出来相迎?”
左晖道:“大人用过朝食有小憩的习惯,今日像是睡得久了些……下官们尚未及叫醒大人。”
王徽一颗心沉得更厉害,“不必看其他了,直接去袁大人房里!”
众人就急火火赶到袁熙办公的书房外头,左晖敲门,却没有人应,又推了推,却发现那门从里头插上了。
“都闪开!”王徽断喝一声,众人各自让开,她走上前去,抽出腰间太阿宝剑伸进门缝里,往下一劈,只听啪嗒一声,那门闩断成了两截,掉在地上。
王徽大踏步走进去,屋内空无一人,打眼看去颇是整洁,吴王却皱起眉头,鼻子不住嗅闻,云绿沉声道:“好浓的血腥味!”
“王爷!那边!”左晖眼尖,一手指住墙角大柜,“下头有血!”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柜子脚上的确有一小滩暗红色的液体,看样子已经是半凝固状了。
王徽走过去,深吸口气,打开了柜门。
袁熙的尸体斜斜倒下,上半身垂在柜外,下半身还塞在柜子里,腹部伤口已凝结,只弄得浑身都是血迹,脖子却扭成了诡异的角度,双目圆睁,仿佛犹带惊恐和愤怒。
王徽面沉如水,手紧紧攥成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