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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付庭礼面对如今位高权重的王徽有点心情复杂,但到底是嫡亲的外甥女, 能有这番成就, 这做舅舅的心里自然还是高兴居多的, 再加上万衍和庄氏轮番开解, 到得午饭时,付大人情绪已缓了过来,又拉着王徽唠叨了好些体己话。

    用过午饭, 付氏夫妇知道燕云王事务繁多,也并不多留她, 只嘱咐几句日后常来常往, 就亲自把人送出了府。

    两人各自骑上马, 待出了三山街,拐过一道弯去, 王徽才冲万衍抱了抱拳,微笑,“孝箐, 今日当真多谢你。”

    原本只是王徽自家的私事,但她早料到会有今日这一出,付庭礼既为纯臣,女儿做了皇贵妃,就已经够他喝一壶的了,如今再加上个燕云王外甥女, 付大人心里自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茶饭不思坐立不定了。

    今日邀万衍同来也没有别的目的, 付庭礼身为鸿胪寺卿,原是隶属礼部管辖,虽然顶头上司是左相丛国章,然而鸿胪寺掌外吏诸蕃朝贺事宜,大楚历来势弱,剿灭柔然也不过是近年来的事情,又哪里有什么外宾来朝的盛事?鸿胪寺俨然就是个摆设,也就比寻常的清水衙门好些,故而当年付明雪晋位皇贵妃,付庭礼也就老老实实接了鸿胪寺卿之位,并没有多少心理负担。

    付庭礼虽在丛国章辖下,但闺女却是皇贵妃,而左相又显然不属皇贵妃一系……这就是说,整个鸿胪寺在礼部也算是尴尬的存在,好在付庭礼本人老实低调,从不参与朝堂纷争,故而丛国章也懒得去管他。

    由万衍出面劝解,也算是帮付庭礼认清现实:闺女是皇贵妃,外甥女是燕云王,两个人多年前就站到了一起,再加上右相,这滩浑水——付大人是想踩也得踩,不想踩也得踩了。

    王徽远在漠北这许多年,万衍在万里迢迢的金陵都能同她遥相呼应,心中默契自不必说,闻言就洒然一笑,道:“你我之间,不须说这些。”

    顿一顿,又道:“付大人虽说心里有疙瘩,与你却终究是血亲,多多开解几句也就能转过弯来,便算转不过弯来,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害你。在渊如今的当务之急,却是太子妃的寿辰。”

    “我自然省得,此事我也早有计较。”王徽紧一紧手中缰绳,石榴原是塞外汗血马王,惯于撒开四蹄畅快驰骋,在金陵这样处处市井巷肆的繁华城池之中,自然十分不习惯,眼下主人又提着缰绳让它慢慢走,时间久了,难免有点耐不住性子,急得不住打响鼻。

    王徽探过身子安抚它的脖颈,一面侧脸看向万衍,道:“皇后想把我指婚给康王嫡幼子定安伯,太子妃这次寿辰,便会把人邀过去与我相看……不知孝箐在那定安伯府里可有人?”

    万衍微微皱眉,沉吟片刻,缓缓道:“康王惯来老实,几个儿子都不成器,我从没注意过……不过若是在渊所求不难的话,三教九流我也识得一些,那郑唯宣是个纨绔,中有能在他跟前说得上话的人。”

    “如此甚好。”王徽点头微笑,索性纵马凑近几步,与万衍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万衍听完,看了王徽好几眼,嘴巴开开合合,一时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脸上神情十足古怪。

    王徽被他这表情取悦了,笑道:“孝箐可是觉得我这办法不好?”

    万衍迟疑半晌,也撑着头笑出来,不免就摇头,“这办法好是好,只是……若传了出去,于在渊你的名声——可又怎可能传不出去?”

    王徽哈哈一笑,心知这右相是有点钻牛角尖了,遂点拨道:“眼下我手握重权,各路公卿勋贵皆来示好,陛下难免……若在这当口传个什么荒诞的名声出去,反于我有利。”

    万衍一顿,似是明白了什么,顿时恍然而笑,“原来如此,竟是我想左了……在渊又岂是那沽名钓誉之徒?如此一来,当能一举多得,既可顺顺当当推了婚事,更能令其他有心思的小人望而却步——果然妙计!”

    王徽就拱了拱手,“计策妙不妙,还得劳万相爷鼎力襄助了。”

    #

    两日时光转眼即过,正月二十这天一大早,王徽带了魏紫和曹鸣两名参将,一同赴东宫为太子妃贺寿。

    当今太子妃姓朱,乃是穆皇后远房表妹的女儿,父亲原在工部做个左侍郎,因女儿当了太子妃,没几年就致仕了,还有个胞弟,则在工部清吏司任职。

    娘家不显,自然能教帝后放心,太子也是放心的。

    太子妃比太子小四岁,几年的寿辰乃是三十二足岁,并非整寿,太子节俭低调,原本逢着这样的小岁数,最多也就东宫自己操办一番,摆一桌小宴也就是了,可今年皇后欲借此机会为设计燕云王,故而也是早早放出了消息,说要大办。

    然而毕竟不是整寿,再加上王徽有言在先,故而请的人也就没有太多,不过几位显要的勋贵公卿,再加上诸王、诸长公主罢了。

    当然,两位小公主也是要在列的。

    王徽同皇贵妃打听了往年东宫办寿宴的仪制,依例备了一份寿礼,不过一整套祖母绿头面,自不能做宫制的,也就是按着富贵人家女眷寻常的样式打造,成色不好不坏,虽说不起眼,却也教人挑不出错来。

    虽说要大办,却到底也是小宴,东宫地方不大,太子夫妇命人把正殿收拾出来,上首自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宝座,左侧则是诸王、诸公卿勋贵的座位,右侧则设了纱罗帐幔,女眷坐于其中,宾客既可同欢,两下里也能互守礼制。

    王徽倒是个例外,自打进殿之后,太子妃就十分亲热地把人请到了大殿上首,在自己身旁亲自设了一席,言道:“燕云王英雄盖世,不同一般闺阁女子,坐在这里,那是恰如其分。”

    郑唯悯有点不舒服,却知道妻子是得了母后的授意,他夹在其中实在是左右为难,然而身为人子,却又不得不偏向母亲,只得一叹,不再说话。

    王徽当然毫不在乎,谢过恩后,就大喇喇坐在了太子妃身旁,放眼朝下望去,却只能见到诸臣百官谄媚的笑脸,纵使心底各怀鬼胎,面上还是不敢对她有一丝不敬。

    ——啊,果然就是喜欢他们这种看不惯我还得卯足了劲儿拍我马屁的嘴脸呐。

    寿宴起初倒也平静,酒过三巡,菜传五味,大家伙儿都吃饱喝足了,太子又命教坊司宫人前来奏乐舞戏,然而毕竟都是看惯了的戏码,次数多了也难免有些无聊。

    正当此时,左首男宾里头却有一人越众而出,行到太子跟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殿下,这教坊舞乐也没甚花头,看多了难免无味,臣倒是有个想法,或能博众位一乐。”

    郑唯悯一愣,仔细看他一眼,微笑道:“原是十二堂弟,你又有什么新花样了?”

    王徽眉毛一扬,也投过去一瞥,却见那人穿了伯爵仪制的麒麟补服,身材中等,相貌也算英俊,然而脸色苍白,步态虚浮,眼下有淡淡的青翳,双颊却始终飘着两团潮红,一看就是纵欲过度导致的内火虚旺。

    原来这就是定安伯郑唯宣,她的“相亲对象”呀。

    能忍到这时候才出来说话,也算他沉得住气。

    王徽嘴角浮起笑容,施施然收回目光,在椅子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郑唯宣却瞅她一眼,看到年轻的燕云王即便是斜倚在椅子里,仪态也照旧是雍容华贵,颀长的身姿半卧在那处,仿佛小憩的猛兽,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优雅却蛰伏的锐气。

    更别提那张——脸了。

    想起前几日好友私下里调侃,说什么日后若是成了亲,自己定然天天都被燕云王打骂,心下更是暗恨不已,遂心一横牙一咬,又给太子和太子妃行个礼,笑道:“回殿下的话,燕云王威震漠北,一举扫平柔然,想来武功也是冠绝天下、独步当今,不如——”

    他顿了顿,满怀恶意地看了王徽一眼,又道:“不如便请燕云王爷舞剑一曲,也算是恭贺太子妃娘娘芳诞了。”

    此言一出,大殿里顿时一静。

    只有后头的教坊司宫人不知出了何事,仍一径奏乐,肖宝臻眉头一皱,几步走过去,朝他们挥挥手,这才停了下来。

    大殿寂静无声。

    郑唯悯坐直了身子,眼底隐有怒色,太子妃也有些惊讶,看看王徽又看看郑唯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她虽然知道皇后要整治燕云王,却没想到这不着调的十二堂弟,竟、竟如此……

    “定安伯爷好生无礼!”

    忽然一声断喝传来,众人循声望过去,却是王徽身边那个姓曹的参将。

    只见曹鸣越众而出,先给太子、太子妃和燕云王各行一礼,而后转向郑唯宣,脸色铁青,金刚怒目一般,怒道:“我王驱逐鞑虏,复我河山,陛下亦曾亲口敕赠‘家国柱石’,于苍生无愧,于社稷有功,伯爷怎能如此轻侮功臣,莫非竟将我王当成那街头卖艺的戏子,随便就能与人起舞不成?”

    他这话一出口,就如同掷入平静湖面的石块,大殿中顿时吵嚷起来,不少人都在交头接耳,一面说话一面探头探脑,目光在燕云王和定安伯之间来回看个不停。

    “太子哥哥!”

    第二个出声的却是淮阳公主。

    只见郑葭一下掀起纱帐,激起一众女眷惊呼,她却浑然不顾,疾步走到宝座之前,怒视定安伯,“曹参将说的很对!燕云王是大功臣,别说是十二堂哥你,就是父皇,也不能这般就教她随便跳舞!”

    她一张俏脸本来白皙如玉,眼下却气得通红,双眼直直怒瞪郑唯宣,漂亮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虽说正在发怒,然而美人生气,却也别有一番韵致。

    太子妃讷讷不敢说话,郑唯悯却深吸口气,开口道:“定安伯,你太也放肆了!”

    郑唯宣头皮一紧,好容易壮起的老鼠胆嗖一下又缩了回去,咽口唾沫,就要改口。

    “殿下,且慢。”

    王徽终于慢悠悠开口了。

    众人目光就全都转到了燕云王身上。

    只见这位年轻的女郡王慢条斯理站起身来,整一整身上玄黑绣金线四爪蟒袍,看了曹鸣一眼,淡淡道:“从三品参将曹鸣,出言不逊,辱及勋贵,本王治军向来严明,有过不可不罚,少停回营之后,就去自领三十军棍罢。”

    曹鸣脸色一白,睁大眼睛望向她,嘴巴开合,神情又急又怒,还带了些许委屈,似是极为不满主上的发落,却终究吐出口气来,单膝跪下行礼,硬邦邦说道:“属下,领罚!”

    殿上众人都有点发懵。

    郑唯悯也皱眉看过去,“在渊,你……”

    王徽却微微一笑,走过去拱手一礼,脸色柔和,语气淡然。

    “定安伯说得不错,若能为太子妃寿辰增色添彩,臣又何妨一舞?”

    她一边说一边看了郑唯宣一眼,目光十分平静。

    然而不知怎么的,定安伯却心里打了个突,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后跟直升到了头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