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徽在燕云四州经营两年, 虽说一直不曾向东正式用兵,却也并非完全放任柔然偏安。
两年多来,燕云隔三差五总要派出小股兵力往东骚扰一番, 也不走远,只在最近的蔚州、武州和新州等地打游击, 烧烧粮草军械, 制造一下恐慌,偶尔还能暗杀几个守城将领之类的, 这么连番几次下来,搞得鞑子守军们焦头烂额, 蔚武新三州的防务也渐渐松懈了下来。
大军九月初五自朔州开拔,行军速度不紧不慢, 九月初七上午就抵达了蔚州城下, 作为与“俅特格王”的领土直接接壤的最近一座城池, 此城柔然守军这两年早被吓破了胆,每日每夜胆战心惊,觉都睡不好,就想着这燕云侯到底什么时候才打过来。
如今终于开战, 蔚州城的鞑子反倒还隐隐松了口气。
这两年被俅特格王磋磨得有点狠,幽州方面基本也放弃了燕云西边这几座城,守军打起仗来就更是斗志全无, 不到一上午就被王徽彻底攻破了。
武州和新州都在蔚州北边, 距离极近, 也属于幽州和燕云三不管的地界, 守将早就消极怠工,打起来比蔚州城还轻松,到了九月初八下午,蔚、武、新三州就全部在燕云侯控制之下了。
当晚大军就在新州城外扎下大营,众将则歇在守将速不台的当户府中,行军作战,一切从简,除了把主院让给王徽居住之外,其余人便随便拣了几处屋舍住下了,大家伙儿在一处,有什么突发情况也好处理。
休整一日之后,初九晌午饭毕,王徽就把众将叫到一处,商讨部署下一步行动计划。
“蔚武新三州虽说地方小,俘虏也少,然而刚刚攻下来,城内百姓难免人心不稳,还是需要几个人留下来善善后的。”王徽两眼一直盯着沙盘,头也不抬点了三个名字,“子敬,梦莲,伯煜,这事就交给你们了。”
魏紫、白蕖和曹鸣三人对视一眼,一齐拱手应下。
这三人虽然都是沉稳持重的性子,然而攻破幽州毕竟是盼了好几年的大战,眼下将军却发话让他们三个留下善后,虽说主上之命不可违吧……可到底还是有点遗憾。
王徽抬头看他们一眼,不用说也猜出了那点小心思,嘴角露出微笑,伸手抓过一把小旗子,在沙盘里象征儒、妫、檀、顺、蓟五州的小沙丘上各插了一面,笑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叫你们善后,就是不让你们再打仗了?”
魏白曹三人又互看一眼,低头不说话,给她来个默认。
王徽一笑,挥手掠过那五面小旗,道:“除飞熊卫以外,我留下一半的兵力给你们三个,待此间事了,最迟不得晚过九月十三晌午,你们就得开拔,攻取儒、妫、檀、顺、蓟五州,速战速决,而后南下古北口,往幽州方向与我等会合,可有问题?”
这五个州各自距离极近,均位于幽州北部,比居庸关还要靠北,如一带屏障一般牢牢将上京护在其中,前朝燕云尚未沦陷之时,这五州就是汉人抵御北方部族入侵的第一道防线。
居庸关则是第二道,也是最后一道。
然而到得如今,燕云十六州沦入鞑虏之手已有三百余载,往北一望,幅员十万里的辽阔土地均为柔然国土,不论是居庸关还是儒妫檀顺蓟五州,都不再具有“防线”的战略意义,直到近年来王徽步步紧逼,收复了朔寰云应四州,柔然人慌了手脚,这才重新拾起了北边的防务。
不过说到底,这么些年下来,草原早被燕云侯打散,长生天的子民大多往西流浪而去,或是前往极北蛮荒之地艰难求存,东遁前往上京寻求庇护的,满打满算也不超过十万人。
再加上柔然人本就打不惯城战,攻城或许还有那么几手,守城可就糟烂透了,两年的时间,可远远不够他们钻研进化出一套尽善尽美的、足以抵御连天弩和摩云梯的守城体系。
居庸关地势险峻,凭借天险,或许的确易守难攻,然而再往北的那五个州么……当然会比蔚武新三州要难啃一些,可交给魏紫、白蕖和曹鸣三人去攻,再加上十万大军的兵力,无论如何也该够了。
而另外十万,自然全由王徽指挥,全力攻打居庸关。
居庸关一破,就等于牢牢扼住了燕云腹地的咽喉,届时幽州门户大开,再不会有任何阻力,长驱直入直捣黄龙,等着进上京城活捉跋图可汗就行了。
王徽把这些条理一一分说明白,除王鸢之外,众将也都是精于用兵的,自然一点就透。
魏白曹三人对视一眼,心知这五州虽然好打,却是只能赢不能输的战斗,五州一旦攻破,再加上西南已破的蔚武新三州,就等于楚军的势力把幽州包裹在了中央,上京便如瓮中之鳖,孤立无援,到时就算有居庸关天险,破城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可若这五州攻不下来……那就不止是折损十万大军的问题了。
只怕主上的收复燕云之计就要无限期延后,而金陵的局势也会大幅动摇,甚至有可能危及主上根本……
这担子,实在不可谓不重。
不过,若因责任重大就起了推诿之心,这样的人,也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魏紫微微一笑,拱手一礼,代表自己三人作了答,“主上放心,属下三人必定不辱使命。”
王徽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只又在沙盘上标了两条线路出来,拿过一枚红色圆石放在正中央的沙丘之上。
那处正是幽州的所在。
“今晚休整最后一夜,明晨点卯,咱们兵分两路,子敬他们向北前往儒州,其余人则随我继续往东,取道龙门川古河道,最迟于九月十一傍晚抵达居庸关北麓山下。”
这就是最终定下来的行军安排了。
众将一齐行礼,沉声应喏,身上甲胄尚未除下,随着参将们的动作发出整齐的铿锵之声,旋即又归于宁静。
然而就在这时,却忽然有个洪钟般的声音炸响开来,“……主子,俺有个问题!”
出声的是朱癸,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嗓门太大了,看到众人都露出善意的笑容,也抓抓脑袋面露赧色。
朱癸作为一贯的大老粗,很少在排兵布阵的商讨中发言,但有了问题也从不会闷着不问,王徽就笑着点头,“有什么问题,你说吧。”
朱癸就皱着浓眉,伸手一指幽州南端,那处也插了三面小旗子,“主子,这涿、莫、瀛三州为啥不派兵抢先攻了它?毕竟这三块地方都在幽州南边,又和蓟鲁接壤,万一鞑子狗急跳墙,上京破了又往南边逃,那岂不就坏菜了?”
众人又笑,王徽横他一眼,道:“最近是不是又光练把式去了,我吩咐的那些书看完了没有?”
朱癸一愣,黝黑的脸膛就涨成酱红色,嘿嘿直笑,一面不停抓头发。
“朱大哥所虑极是,只是你却忘了一条,那蓟鲁之地,如今也有咱们燕云的兵在呢。”濮阳荑就笑眯眯解释,“总督宋大人是自己人,守军直接就是主子从燕云大营调过去的人手,虽说不多,可怎么也有三万俅牛卫、四万虎狼骑,沧州府和济南府北边几个卫所都驻满了,严阵以待,防的就是涿莫赢三州的鞑子。那些蛮夷乖乖束手就缚也倒罢了,若有胆子南下,那就是自己往火坑里跳,谁也救不得。”
王徽也笑着补充一句,“如若不出意外,涿莫瀛三州乃是攻破上京之后顺手为之的事情。”
朱癸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而后又满脸不好意思,点头哈腰跟王徽请罪,保证自己回去一定仔细研习兵法,再不会为了武艺就把读书给荒废了。
王徽又勉励几句,眼见时辰已将近未牌,便让他们散了回去好生休息,只不许睡下,免得下午睡过了头,晚上睡不着,反而耽误明日行军。
众将纷纷行礼退去,唯濮阳荑落在最后,一双大眼频频看向王徽,欲言又止。
眼见房里只剩下她了,王徽就笑问,“怎么了?有话直说便是。”
“是。”濮阳荑拱手一礼,迟疑半晌,才斟酌着道,“上京是柔然人的大本营,这些年又收归了许多草原上逃过去的流民,合城之众只怕在五十万之上,平民流放,贵族生擒,剩下的兵士……恐怕也有十数万之众,除去战死的,活口约莫能有近十万。”
王徽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濮阳荑语调艰难了一些,但还是继续开口,“这样多的战俘,主上……可想好该如何处置了?”
王徽笑了,她手指摩挲着圈椅上盖着的石青撒花缎面椅搭,像是出了一会儿神,而后抬起头看着濮阳荑的眼睛,轻声道:“我自是想好了,子絮你呢?”
这些年她领着部下儿郎们在草原上南征北战,所过之处从无败绩,所向披靡,几乎每次都是把鞑子部队杀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俘虏,有那听话的,就带回雁门或是燕云充作苦役,有那不听话的,则当场格杀。
哪怕是攻破哈拉和伦王庭那一役,算是杀了最多的俘虏,也不过才几千人。
可如今这一次……
前两天攻破蔚武新三州,鞑子守军人数本就不多,又都消极抵抗,战中伤亡比较少,最后活着的俘虏,三个城加起来也才万把人,杀了一千来号不听话的刺儿头之后,剩下的乖得不能再乖,已经全数带回朔州城收押了,只待燕云侯凯旋之后再行发落这些人的去处。
然而……等到攻破了上京,那可要一下子多出来十万战俘呐。
全部押解回金陵自然不可能,可燕云就算人手再紧、劳动力需求量再大,一时半会也吃不下十万这样的数字。
更何况,那还是身强体壮、性情剽悍的柔然人,人少尚且不惧,可这人一旦多起来……万一到时候搞个什么战俘暴动出来,就算能镇压下去,到底还是麻烦。
最好的法子,自然只有——
濮阳荑抿抿嘴唇,这些年来,她虽然纵横沙场,手底人命已然数不胜数,然而要在短时间内解决那么多战俘,到底还是有些不忍。
“……知道你头回做这样的事情,一时不习惯,也是情有可原。”王徽表情淡然,“只你须得想想,可有比那更好的法子?若有,大可说出来,若没有,就去好好想想那样做的好处,尽早把心思转回来,明儿就开拔去幽州了,可容不得你在这处伤怀,知道吗?”
濮阳荑一惊,猛地发觉自己有些本末倒置,一时羞愧不已,就要跪下给王徽请罪。
“得了,我又没怪你,别动不动跪来跪去的,”王徽扶住她胳膊,表情却依旧没什么波动,“好生回去想想,若是心里还有包袱,明儿就别上战场了。”
濮阳荑更是惶恐,一张俏脸也涨红了,却不敢再请罪,只忐忑一阵,才退了出去。
王徽独自坐在房中,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