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对视一眼, 各自都露出笑意。
王徽把四张纸收起来,手指轻轻敲打椅子扶手, 嘴角含了一丝笑意,低声道:“果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位关大总督,简直是把整片蓟鲁之地拱手送给了我。”
此言一出,云绿率先反应过来, 沉吟片刻, 点头笑道:“不错, 那关邕捅了这样天大的娄子, 竟敢贪墨赈灾银两, 定是急着找替罪羊呢, 一慌一乱难免出错,只等主子揪住他贪墨的证据——二百万两白银,砍头都是轻的, 只怕是要株连九族,到时蓟鲁总督的位子可就空了下来……”
濮阳荑接口道:“正是如此!不论是遣返蓟鲁灾民回乡,还是邻州借兵临时驻守蓟鲁, 都是冠冕堂皇的由头,足可令咱们带兵过去, 只消扎稳了,金陵天高皇帝远的, 根本奈何不得咱们, 更何况还有万叔叔和皇贵妃坐镇——退一万步讲, 上头还是要派新的蓟鲁总督下来,那也有一多半可能会是万叔叔的人。”
王徽含笑看着她俩,不住点头。
姚黄在这方面有些技短,脑子总是慢半拍,此时堪堪转过弯来,想明白了,却又忍不住担忧,“可那狗官既然敢贪,必然不可能什么准备都不做,证据又哪里那么好找,这次又被他先发制人摆了一道,我看那奏折上说的……哼,就差明说咱们要造反了!主子又如何才能反败为胜?”
王徽扬起眉毛横她一眼,好像还对她有所不满,姚黄缩了缩脖子,王徽这才收回眼神一笑,问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这贪墨,是该怎么贪的?”
“……不就是把公家的银子塞自己腰包里吗?”姚黄一脸莫名。
云绿到底在京中呆的时间更长,随着万衍他们混得更久,约略能想通一些,“这贪墨也是有门道的,不可做得太过,免得被发现,可又不能太瞻前顾后,不然好容易铤而走险一次,赚不回本可就得不偿失了……”
王徽伸手虚指了她一下,笑着点头,“倒是八|九不离十。”
一面又道:“这贪墨的活计,讲究的就是一个‘稳’字,本就是逆风行舟,骇浪滔天,稍有不慎就可能船毁人亡……既然要稳,那就要贪得不多不少才行。”
“不多不少?”姚黄瞪眼,扭头看看云绿濮阳荑,却见那两个都是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顿时又觉得主子在打哑谜,还单单不给自己知道,当下就撅起嘴来了。
王徽倒也没再折腾她,只笑道:“两百万两白银,便是再清的官,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历来都是分到总督手上,逐层下发,层层盘剥,这期间就能耗掉一多半,最终分到灾民手里的,也不过二三十万两而已。”
“……然而这些,对灾民来说其实也足够了。”云绿若有所思道。
“那他们怎么还跑出来——啊!”姚黄忽然叫了一嗓子,像是悟到了什么,心中灵光一现,“他们连这二三十万也没拿到!”
“可算是想明白了。”王徽摇头笑笑,又道,“虽说也只有区区三十万两银子,但这可不大寻常,像关邕这样的大蠹虫,大多老而油滑,平日赈灾银子拨下来,其实不会贪得太多,再加上一群下级僚属瓜分,最终总能给灾民留下一点糊口钱。”
“他为官多年,自然也贪了多年,手里头富得流油,又怎可能不明白个中道理?贪是要贪,却决不能全贪,至少要给手底下灾民省一些出来,如此才能把面子功夫做过去,他被追究的可能性也就降到了最低。”
“这几乎比他贪来的那些钱还重要,是能保得他安享富贵的护身符……可今年却竟让这许多流民一齐往外逃难,蓟鲁大地想必也是十室九空,这可是抄家杀头的罪过,精明如关大总督,可不会做这等自杀之事。”
话音未落,濮阳荑已惊喜道:“故而这定是出了什么意外……只怕是关邕自己后院起火,有人给他捅了娄子,不然也不会拿这救命的三十万两去描补!”
王徽缓缓点头,笑而不语,云绿接道:“也就是说,咱们压根不用去找什么证据,只消打听出来关总督出了什么娄子就行了!”
“……对!没错!定是如此!”姚黄不甘落后,虽然没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但肯定也要凑上去几句的。
王徽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只看向云绿,吩咐道:“行了,随龙和子康一道回去罢,随龙看好了她,三天三夜,嗯?”
姚黄顿时整个人都蔫了下去,眼巴巴瞅云绿一眼,却见她恭恭敬敬朝王徽拱了拱手,而后连拉带扯把她拽出了屋门。
“想什么呢你,咱们是能这么快就反的?……”云绿的埋怨声渐行渐远,屋外恢复了安静。
濮阳荑不由笑了,转过头看王徽一眼,却发现主子脸色平静,却并未带笑。
“这个子康啊……老是毛毛躁躁的,”她就笑说了一句,“还是欠了些火候。”
王徽想到姚黄那句“要不咱们就反了吧”就头疼,眼下燕云是这样的情况,金陵又是那样的局面,哪里是能说反就反的?这个姚黄,这么多年下来,也就一身武把式长进得快,怎的这脑瓜反倒越来越一根筋了?
王徽摇摇头,叹了口气,“……待此间事了,我须得好好磨磨她,再这样下去可不行,金陵局势波谲云诡,瞬息万变,稍稍出点岔子都有可能栽跟头。她这副样子,到了明年如何同我们一道回京?”
听出来主子话里的意思,濮阳荑不由惊喜,也顾不得再去同情姚黄,眼睛发亮道:“主上……莫非秋天就打算开打了?”
眼下燕云形势一片大好,不说别的,单说军备,已然同刚刚收复之时不可同日而语,不止是军工器械和大型武器,连每个士兵身上的装备行头都更新换代了,兵刃全部为精钢打造,又坚又韧,还不会生锈,跟以往的铁质刀剑一碰,铁刃就能卷口。
重骑兵和重步兵都换上了全套的精钢锁甲,从脚后跟武装到后槽牙,轻骑兵、轻步兵、弓兵和炮兵虽然不能穿钢甲,但也换上了全新的鲛皮甲,每一块甲片的联结、护边、铆钉,以及头盔和护心镜,则全部都为精钢打造。
重骑营和轻骑营人手一匹壮年战马,此外还能有替换的,全军可参与作战的人数为二十万,而去年刚招的新兵也有将近十万人。
待到秋后那一茬粮食收成了,粮草也就齐了,两年之期渐近,也该是整装出发讨伐剩余十二州、攻破上京的时候了。
“不错。”王徽点点头,始终带着笑意,“回京,那自然要衣锦还乡,不带上柔然的国玺,我又怎么好意思回去呢。”
一面说一面就起身,从架子上抽出一卷坤舆来,展开铺平在案上,用规脚轻点几下,把河北和山东两个行省圈了出来,望着那两处沉吟。
“主上果然打算派兵进驻蓟鲁之地吗?”濮阳荑就轻声问。
“自然不会。”王徽笑着摇摇头,在真定府和济南府两个地方敲了敲,“蓟鲁广居平原之上,一马平川,只有低矮山丘,南北皆无重要关隘,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必争之地,待关邕之事解决后,让孝箐从吏部擢个自己人出来,发派到蓟鲁管事就行。”
“不过守军自然还是要咱们燕云来出。”濮阳荑就接口道。
“那是自然。”王徽微微眯眼,看着坤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曲线,朱笔一点,在幽州上京处画了个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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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鲁总督关邕确是捅了娄子。
确切来说,应该是关邕的嫡幼子关三少爷捅了娄子。
说到底,还是一个“赌”字害人,关三少身为关总督最宠爱的小儿子,从小就不学好,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尤其好赌,虽然赌技奇臭无比,多年来欠下赌场不知多少银子,但总能凭着自家老爹的势力全身而退,换一家赌场又是一条好汉。
这么一来二去的,全真定府的赌场老板不知赔了几百万两银子,碍着总督大人的金面,还必须得吃下这个哑巴亏,不然就要被总督找麻烦。
如此一来,老板们就都恨关三少入骨,终于在今年三月份的某一晚,关三少又前去真定府一家赌场豪赌,一掷千金,最终输了三十万两白银却有恃无恐,把老板辱骂了一番就待扬长而去。
然而这一晚豪赌本就是赌场老板做的一个局,早就延请了道上的好手,关三少离开赌场十里地之后,就被人痛殴了一顿,最后给他去了势,又种下了毒|药,并在他衣襟里留了信件,要求不多,白银五百万两,立刻奉上解药。
关三少被送回总督府后,好歹从去势大出血之中捡回一条命来,却又被那阴损毒|药折磨得奄奄一息,眼看身子一日日弱下去,关邕的手下跑遍了蓟鲁,请了无数所谓神医国手,却都是束手无策。
无奈之下,关邕只得妥协。
他这些年来虽贪了许多,然而日子过得奢靡铺张,本来也没有特别多的积蓄,多方筹借,也不过凑齐了四百七十万两,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到底还是儿子性命要紧,这才一咬牙,动用了最后的三十万两赈灾银子。
后面的事情也就随之发生了。
灾民大批逃难而出,关邕知道这事必定会上达天听,索性先发制人,打算把北邻的燕云侯捉来做替罪羊。
……左右也不过一个女子,能有多大能耐?
却没想到,终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个儿的脚。
这件事在真定府当地都成花边新闻了,濮阳荑手下的暗部不费吹灰之力就查清了来龙去脉,又联系了当事的赌场老板,一番威逼利诱、又表示可以把关家拉下马之后,老板也就痛快把三十万两银子的收讫文书给了出来。
前后也不过才三天的工夫。
王徽握着证据,同样动用六百里加急把信儿传回了金陵,当然,这次是由濮阳荑亲自出面回京。
又过了半个来月,到了永嘉二十五年的七月中旬,濮阳荑和钦差张瑾一道来了燕云,随行的还有原江南行省布政使、新任蓟鲁总督宋清河大人。
自然也是万孝箐的人。
万孝箐的人,当然也就是王徽的人。
一番忙碌之后,到了八月初,蓟鲁之地的局势终于稳定了下来,关邕全家被押解回京治罪,新总督宋清河走马上任,与燕云遥相呼应,成守望相助之势。
后顾之忧解除,接下来的目光,就是要放到燕云剩下的十二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