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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主簿挠了挠脸, 转头去看赵瑾之。虽然他觉得清薇能选这里, 是个知道进退的,但既然是赵瑾之带来的人, 真让她选了,反倒显得自己能力不足一般。
赵瑾之点点头,示意就按清薇说的做,于是许主簿只能翻开手中册子,将其中一页勾了出来。
大概存了一点补偿的心思,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问清薇, “赵姑娘这摊子打算如何布置?可要请人?我这里倒有现成的人, 直接叫过来开工便是。这活计也不复杂,今日就能弄好,明儿就可以出摊了。到时候赵姑娘看着好, 给两个钱就是。”
“那就劳烦许大哥了, 正要请人来布置一番。”清薇在这片地方转了一圈,将自己的安排一一说来,这里搭灶, 那里设案板……
许主簿一边听一边点头, 心下对清薇的态度却又有了一点细微的变化,“怪道赵姑娘要选这里, 却原来是打算把摊子铺开, 让客人能坐下来吃饭。”很显然, 她选择这里不仅是因为“知趣”,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清薇道,“我看临街的摊子,少有能摆出桌椅板凳的。然而衙门重地,也不好将吃食带进去。若能有个地方坐下来,他们想必愿意多花几个钱加个菜。”
许主簿和赵瑾之闻言都点头,他们也是有过这种经历的,对清薇这番话感触更深。
要不然为什么许多人都宁愿选择价钱更贵的店铺?不就是因为可以坐下来慢慢品尝,而不需要一边走一边往嘴里塞,或是直接找个角落蹲下来吃东西。
又说了几句话,许主簿就回衙门去了,顺便替清薇去叫那些泥水匠石匠过来。
只剩下两人,赵瑾之才问,“我方才听你说‘加菜’,赵姑娘要卖的不是主食?”
“这条街上卖主食的人想必不少,我也不能做出什么新花样。何况初来乍到,也不好与旁人争锋,不如卖些配菜,说不得还能互相合作。”清薇道。
赵瑾之点头,又道,“有件事,本不该我来提,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知赵姑娘想过没有。你毕竟是一个姑娘家,操刀下厨也就罢了,跑堂迎客怕是不合适。何况若忙起来,一个人也无法兼顾。”
“这我已想过了。”清薇道,“好在大家都肯帮衬,刘嫂子和马嫂子听我说了此事,都说自家小子在家里也是闲着,情愿让他们过来帮忙,也沾沾往来贵人们的仙气。”
赵瑾之将自己原本打算帮忙的话咽了回去。
许主簿没有说谎,匠人们来得很快,然后迅速的在清薇的主持之下忙碌了起来。清薇自己守着看了一会儿,转头见赵瑾之有些无聊的站在那里,便道,“今日劳烦赵大哥了,你若有其他事,便先去忙吧,我这里让他们忙着就是。”
赵瑾之抬头看看天色,也快到午饭的时辰了,待会儿羽林卫的人出来吃饭,若瞧见他,免不了多问,因此便顺势告辞了。
匠人们的手艺都是顶好的,清薇的要求也不算复杂,所以没多久,一个大灶就垒起来了,围着大灶做了个l形的灶台,底下用泥土夯实,台面则是用石板搭上去,泥水干透之后便连在一起。而在桌案和大灶后面的空间,比照灶台的样子垒了两张方桌。这些都弄得很结实,就是放在这里风吹日晒也不要紧,更不必担心会被人取走。
至于凳子,因为人数不定,便不能这样做。清薇打算看看别家是如何安排的,设法弄些条凳过来将就。回头再找木匠,打些能折叠起来的方凳,如此不相识的客人便能分开坐了。
为了赶工将这些东西弄好,匠人们甚至没有吃饭。清薇结账的时候,便加了一把钱,让他们买些东西充饥,然后匠人们才千恩万谢的去了。
等人都走了,清薇背着手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走了两圈,原本觉得压抑的心情,才一点点的飞扬起来。
她喜欢这种感觉,不拘是做什么事,但是她自己想做的,而非“身在其中,情不由己”。也许在旁人看来,她拼死都要出宫,过的却是这种日子,未免有些可笑,但清薇自己知足了。
才这么想着,便听见身后有人道,“这就是你想要的?”
清薇心下咯噔了一声。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转过身来,便见虞景正站在巷口,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他身边的心腹太监张芳,从前与清薇有些交情,甚至在清薇出宫时帮过忙的。另一个清薇看着面生,看服色应是御前侍卫。
她蹲身行了个大礼,却没有开口问安。这毕竟是在宫外,贸然叫破他的身份并不合适。
虞景也没有叫她起来,施施然踱步过来,将周围打量了一阵,才垂眼看向清薇,“我一向以为清薇有青云之志,看来是我走眼了。”
“是陛下高看奴婢了。”清薇低头道,“小小宫女,岂敢冀望青云?”
“你不敢?你做的不合身份的事难道还少么?这时倒计较起身份来了。还是你仍旧恼朕不肯立你为后?”虞景问。
“那只是一句戏言罢了,陛下又何必再提。”清薇道。
虞景沉默片刻,才道,“君无戏言。”顿了顿,又道,“若不是知道你的为人,瞧见这般场景,朕都要以为你是在演苦肉计了。清薇,你当真守得住这样的日子?一日两日或许可以,一年两年,十年八年,你也要这样过么?”
“升斗小民,人人都是这样过的,为何我却不行?”
“别人可以,你不行。”虞景十分肯定的道,“也罢,朕倒要看看,你能犟到什么时候。”
说完之后,他没有久留,转身走了。想来这般微服出宫一次,也不会是容易的事。却只是为了来看看自己落魄成了什么样子,想来也着实令人难以置信。
“恭送陛下。”清薇等人走远了,才站起身。蹲得久了,腿有些发麻,她只能慢慢适应着站起来,然后原地活动腿脚。
刚刚放松的心又一点点沉了下去。
虞景既然来了,事情就不会这么结束。
这个男人自卑到自傲,不允许任何人的违逆,何况是她这样一个小小宫女?
清薇这个摊子,恐怕是注定不会安稳了。这一点早在清薇的预料之中,所以虽然做了种种准备,但她也并没有指望过要用这摊子赚钱。因此才要先和马家合作,替自己留一条后路,不至于连饭都吃不上。
但她还是来了,因为正如赵瑾之所言,这里进出的人都是达官显贵,注定不会发生太过失控的事件。这虽然是将自己送到了虞景眼皮之下,却又给自己加上了一重保护。太过分的招数,虞景不屑也不能使出来,最多只能让她赚不到钱,受些委屈罢了。
清薇太了解虞景了。当日自己出宫,虞景心里肯定还有所介怀,如果让这件事存在他心里,几年十几年的发酵,将来要面对的,可能就是虞景被愚弄的怒气。帝王之怒,她承受不起。
而现在这样,也算是给了虞景一个出气的渠道。也许折腾着折腾着,他觉得清薇如此庸俗无趣,也就放下了。
是在行险,但清薇前思后想,最终还是做出了这个选择。
虞景说得对,别人能过这样的日子,但她赵清薇不行。所以她才必须要来,必须要将这个隐患解决掉。否则现在落魄也就罢了,往后但凡她过得好一点,恐怕都会变成扎在虞景心上的刺,像是在打他的脸。
而虞景绝不会容许这种人存在。
……
清薇没有急着回去,而是沿着御街逛了一遍,大略的了解了这里的环境和各种摊子,还随手买了两份生意最好的吃食尝了尝。然后又买了些容易放的东西提在手上,这才慢慢的走回了长寿坊。
才回到家,刘嫂子就带着人过来了。
“清薇姑娘,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她大声指挥着人将东西都搬进来,对清薇道,“你点点,看可少了什么没有?”
清薇接过单子,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清点,然后朝她点头,“一个都不少,刘嫂子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
刘嫂子将搬东西的一个半大孩子拉过来,“这就是我家小子,你叫他壮儿就是了,今年虽然才十一岁,却不比十四五岁的劳力差什么!姑娘有事,只管吩咐他便是。”又拍了拍壮儿的背,“在赵姑娘这里,手脚利落些,好好干活,若是偷奸耍滑,看我皮子不揭了你的!”
大魏律规定,男子十五岁成丁,就算是成年人,需要服徭役纳人头税了。所以刘嫂子才有此一说,是夸自家孩子顶得上成年劳力。
壮儿有些不好意思的朝清薇笑笑,不是很自然的道,“往后还请赵家姐姐多多担待。”
这句文绉绉的话,显然是特意学来的。清薇问,“你喜欢读书?可识字么?算账会不会?”
“会会会!这孩子念过几天的学堂,字也认识几百个,可惜咱们这样人家,供不起他。”刘嫂子抢着回答道,言语间遗憾又自豪,“算账……”她转头去问壮儿,“算账你会不会?”
清薇不置可否,只笑道,“让孩子自己说。”
壮儿羞涩的摸了摸头,“字认得一些,如今有空就去学堂外头听讲,先生人好,也不赶我们。算账只会些简单的。”
清薇道,“宫里卯时上朝,申时散衙,咱们也定在这时候出摊收摊。若回来得早,我可以教你认一会儿字。只是书本须得你自己挣了钱去买。我可以预支两个月的工钱给你,如何?”
“多谢赵家姐姐!”壮儿大喜过望,立刻兴奋起来,连连朝清薇鞠躬。
马嫂子就是这时候来的。清薇拖她找木匠帮忙做个能推着走的双轮车,她这是把车送过来,顺便把儿子领来给清薇看看。听清薇说了识字的事,便将自家儿子往前一推,“这是我们小六子,能跟着姑娘,是这傻小子的造化。这人往后就交给姑娘了,怎么调/教都随你。”
说着招呼小六子将双轮车推进来。那车上还放着一块用红绸包着的木板,刘嫂子见状,不由好奇问,“这是什么?”
“是招牌。”马嫂子道,“总要让人知道是哪一家的生意,才好再介绍别人过来。”
清薇含笑点头,走过去将牌匾上裹着的红绸拆开,其他人也凑过去看,但见上头写着四个亭亭秀致的大字:胭脂卤肉。
因其稀少与难得,所以璇玑纹的价值非常高,是许多达官贵人趋之若鹜的藏品。
而璇玑纹之所以被人看重称誉,是因为它采用独特的手法,能在细纱上绣样而不让纱走形,且绣出来的图案灵动逼人、栩栩如生,又不会影响细纱的轻薄柔软之特性。而且绣成之后,双面皆可看出不同纹样,巧夺天工,令人赞叹。除此之外,每一幅璇玑纹的作品之中,都藏着一个独一无二的暗纹。
截至目前,已经证实是璇玑纹的六幅作品都是已经破解了暗纹的。剩下那些无法破解的,自然也就只能存疑。
这样贵重的璇玑纹,就连皇室也只藏有两幅正品,许多人挥洒千金只愿求一见而不可得。清薇可能是这世上见过璇玑纹最多的人了,因为在陈妃的宫殿之中,藏有不知多少件这样的绝世珍品。不过她临终之前,已吩咐清薇将自己所有作品尽数付之一炬。那样的盛况,想来永不会再有了。
也正是因为数量过于稀少,市面上根本不可能有流通,所以清薇是不可能用这门手艺来挣钱的。如同那一匣子宝石一样,这些都是她压箱底,用来保命的东西,不到千钧一发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
毕竟现在的她,小心低调才是正确的选择。若不懂得藏拙,树大招风,说不准顷刻间祸患就会降临。
不过寻常的女红绣品,也难不住她。时下商业之风盛行,本来就有许多不便出门抛头露面的闺阁女子在家中纺织刺绣为生,市面上自然也有不少收这些东西的商家,不愁卖不出去。清薇手艺好以此养活自己绝无问题。
但她并非一般闺阁女子,更不可能真的每天都关在家里埋头做针线。她若是这样的人,当初也就不会一心想着出宫,该努力锻炼自己的技艺,去尚衣局下的绣坊才是。那里有全天下手艺最好的绣娘,经手的每一件作品都精益求精,两三年才能做出一件衣裳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而若宫中能出个会璇玑纹的绣娘,她自然能名传天下,得到无数赞誉、名利滚滚而来。
但清薇不喜欢。
她是受不得束缚的性子,这些技艺她都学了,也十分用心,但像许多绣娘一样痴迷,乐在其中,她自问是做不到的。对她而言,技艺就是技艺,是她赖以傍身的手段,却不能左右她。
她连皇宫都闯出来了,又怎么可能再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所以偶尔做一两件绣活补贴一下可以,但还是要有别的营生才好。至于具体做什么,还得这几日上街去瞧过了才知道。
一晚上睡得并不安宁,清薇久违的梦到了陈妃。梦里应该是春日,陈妃坐在永宁宫西殿的耳房内,倚在靠窗的软榻上,低着头做针线。她做针线的时候全神贯注,几乎注意不到周围的环境变化,而屋里又只有清薇一个人。于是清薇便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光明正大的偷看她。
陈妃娘娘真好看哪!那时她的心理只有这一个念头。
很奇怪,陈妃容貌并不绝美,身段也只算普通,但清薇就是无端的觉得,她才是这天底下最美的女子。那时她年纪还小,对将来的思考并不确切,只隐约的在心里埋下一个念想。
——她想要成为像陈妃那样的人。
醒来时清薇满心惆怅,翻身看到这与永宁宫截然不同的屋子,鼻尖一酸,眼泪便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
但不等她稍微酝酿情绪,就听见了拍门的声音,伴随着刘嫂子的大嗓门儿,“清薇姑娘可起身了?”
清薇连忙拭了泪,下床穿了衣裳,略作整理之后,才出去开门。
“嫂子来得真早,我正要出去买些过早的吃食,只是才刚搬来,也不知究竟哪一家好。”清薇开了门,先不让人进来,笑着取了一串钱递给她,“就劳烦嫂子帮忙去挑几样吧。选你们素日里吃着觉得好的便是。”
一串钱是一百文,买早点无论如何用不了这许多,余下的钱清薇没说,但刘嫂子知道就是给自己的辛苦费,因此含笑接了,“昨儿我就通知了大家伙儿,听说清薇姑娘请席,都答应了,说是提早来帮忙准备。我想着姑娘这边也许有事,就提前来了。”
“正要劳烦嫂子,待会儿领着我看看这里的菜市。”清薇道。
等刘嫂子答应着去了,她才转回来打水洗脸。洗完脸一抬头,就又在墙头上看到了赵瑾之。他手里还是拿着个坛子,小心在墙上放下,见清薇看他,便解释道,“是一味药,须得这样晒过才能用。”
清薇点头,并不问究竟是什么,将盆中的水泼了,向赵瑾之道,“赵将军,昨日我搬来,多得附近的几位嫂子过来帮忙。因想着总要暖灶,便合计请几位嫂子过来热闹一番。赵将军自然是不适合跟我们这些女流坐在一处,若不嫌弃,我就留些饭菜,晚上送过去。”
羽林卫轮值时,中途是没有休息时间的。清薇虽不知道他们怎样吃饭,但他只能晚上回来,却是可以肯定的。
赵瑾之道,“赵姑娘这称呼我可担待不起,我算什么将军?让人听了笑话。你若不嫌弃,就称一声赵大哥。”
“赵大哥。”清薇从善如流的改了称呼。
又寒暄了两句,赵瑾之要出门,便各自走开了。刘嫂子很快带回了早点,也带来了其他几位妇人,众人聚在一处用了点心,清薇挑了两样合胃口的,问清是在哪里买的。往后如无意外,这些恐怕就是她的早饭了。
吃完之后,趁着时辰还早,众人簇拥着清薇去菜市看过,采买了各种蔬菜和鱼肉,回来之后便开始动手。
虽然跟赵瑾之说的是给他留下饭菜,但清薇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妥,因此先取了一点肉和菜进屋收好,预备晚上做了新鲜的送去。剩下的便都下了锅,最后做出来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这里头还有个小插曲,做菜的时候清薇才发现自己这里诸般炊具几乎都没有,于是现在这桌上放着的锅碗瓢盆,几乎都是各家借来的。
吃完之后,清薇索性就让她们连碗带剩菜一起打包带回去了。
这顿饭因为做得隆重,等吃完时已近黄昏。送走了其他人,清薇转头看见重新被收拾齐整的院子,不由微微一笑。心想这些妇人别的不知道,但勤劳这一点却是很值得赞赏的。
清薇锁了门,在长寿坊中转了一圈。因着这两日的动静,不少人家都知道赵将军家隔壁搬来了个刚刚出宫的娘子。不少人见了她,都会上前询问招呼,清薇体会着这平凡简单的市井生活,只觉得别有滋味。
转了一圈回来,她便将之前留下的食材取出。先洗了米上锅蒸好,然后才开始择菜,清洗,切好备用。
等到饭上了气,清薇便开始做菜。
她做菜不是在大灶上,而是点了炉子,放上小锅,然后将洗净切块的五花肉放进去干煸,直到煸出了油,再依次加入红糖、料酒、老抽和腐乳,最后下葱姜和大料,加水焖煮。
这红烧肉味道重,清薇在宫里只做过一次,因为陈妃说,嫔妃们要侍奉陛下,必须保持身体洁净,这种口味重的东西,是不能用的。况且煮得满宫都是想起,也太惹眼了些。
但陈妃秘制的方子的确很好,等清薇炒好了另外两个菜,又煮好汤时,整个长寿坊上空便都飘荡着这红烧肉的香味了。
……
羽林卫中,像赵瑾之这样的单身汉并不少。能够选上羽林卫的,在这京城中多少都有些关系。只是这些被塞进来的子弟大都没什么前途,不被家人重视,跟家中的关系自然也不会有多好。
时人的习惯,每日只吃两餐,其他时候多是买些点心糕饼充饥。第一餐在辰时,第二餐在申时。偏羽林卫酉时下值,回去时早过了饭点。这些子弟们既然和家人关系不好,自然也没人费心等他们,有些更是回去了连剩饭都没有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