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髻上插着墨玉簪,头戴黑网巾,一身天青红枫绣纹长袍,腰间是金镶玉带,脚蹬一双皂皮靴,他长身玉立,背手在后,手里摇晃着一柄玉骨折扇,立在汉白玉石阶上,仰头看着一座宫殿和宫殿上悬挂的那张写着“颐和宫”三个字的匾额,天生带笑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洹儿。”
“母亲怎么来了?”六皇子转身,看着来人,绷不住一下子笑了,这才是真正的笑,从心底里发出。
“他们说你来看我,我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猜想着此刻你会在哪里,于是就来了这儿。”望着已经用锁链锁起来的正殿门,薛婕妤道。
“母亲,淑妃死了,孟景湛也死了,我真高兴。”在生母面前,六皇子毫不遮掩自己的兴奋之情。
“洹儿,他们母子既然都已经死了,趁还没人发现,往后你就收手吧,我实在担心你。”
“不。”六皇子摇头,看着薛婕妤决绝的道:“从我懂事开始,看见淑妃肆意的羞辱你,而您为了我处处的委曲求全,我就暗暗发誓,若有机会一定要为你,也为我自己报仇。娘,我要你做这天下第一尊贵的女人。”
薛婕妤眼里含泪,簌簌滚落,“娘不求做什么第一尊贵的女人,娘只希望你能平安喜乐。可你这孩子,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认命的呢,你为何就不认命呢?”
又是心疼又是忧心,薛婕妤抱住六皇子,哀哀啜泣。
“都是娘连累了你。”
“不,没有娘哪来的我。娘,不是你的错,你又不能选择出身,是父皇的错,他既让你做了他的女人,他就该给你尊荣,而不是以你的出身轻鄙你,连同轻鄙我。”六皇子讽笑一声,“他既吝啬给予你尊荣,我给!娘,儿子给你尊荣。”
“可是、可是咱们势单力孤,你又没有帮得上你的外家,娘实在担心。洹儿,咱们、咱们还是收手吧,你现在也封了郡王,等圣上百年之后,你把娘接出去享福也是一样的。”
“娘真胆小。”六皇子为薛婕妤抿了抿头发,理解的笑道:“不过母亲是女子,女子胆小娇弱是应该的。世上并非所有女子都如素萝那般,以女子之身,行谋士之事,志在天下。娘,儿子遇到素萝,这是上天的安排,孟景灏大言不惭,在生辰宴上说自己是真潜龙,我险些喷了酒,从得到素萝的那一日起,我才是真潜龙。”
“娘也十分敬佩素萝,只是……”薛婕妤小心的看着孟景洹的神色,试探着劝道:“洹儿,你若真想谋帝位,还是选一位家世显赫的名门闺秀成亲吧,你不小了,该要子嗣了。那素萝若真像你说的那般了不得,她就该劝谏你娶妻才对。”
六皇子没了笑容,但还是耐着性子安抚薛婕妤,“素萝早已劝过我,是我不想娶。娘,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娶妻。然而,素萝在我心里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娘,素萝是我心爱的女子。”
六皇子郑重表明心迹。
薛婕妤讪讪起来,“娘知道。娘只是担心她的身子,养了三两年了吧,可有起色?”
六皇子心中一痛,摇了摇头,“待有一日我登基为帝,必发下皇榜,重金寻觅名医为素萝诊病。太医院那些太医,都是废物。”
薛婕妤不敢再劝六皇子生子之事,娘两个又说了些闲话,六皇子便出宫去了。
小瑶池挨着皇宫,又不在皇宫之内,此刻,曾圈禁过大皇子的宫殿里已经摆设了灵堂,堂上停着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棺材裹着金彩辉煌的流苏串珠棺衣,福郡王妃带着府内姬妾并福郡王的儿子们正跪在牌位前哭灵。
扮做小太监跟着孟景灏来的梅怜宝一进门就看到了这般情形,她不在乎孤儿寡母苦不苦,她却恼怒于堂上只有一口棺材!
梅怜蓉呢?
将偌大的殿内搜寻一遍,遍寻不见梅怜蓉的尸体。
“你们把梅怜蓉弄到哪里去了?!”梅怜宝再也忍不住怒问。
孟景灏把梅怜宝拽到身后,低斥一声,“放肆”,遂亲自问,“大嫂,你府上那个自愿来服侍我大哥的侍妾,她的尸体在何处?”
目光扫向金丝楠木棺材,他不信福郡王妃肯让一个侍妾和孟景湛合葬一棺。
福郡王妃木着脸道:“不敢当太子殿下一声嫂子,上面就给赐下了一口棺材,我们这些罪妇又有什么办法,又怕尸体臭了,就让人一卷席子抬出去扔了。”
梅怜宝看着福郡王妃一阵咬牙切齿。
“扔到何处去了,谁人扔的。”孟景灏虽不赞同福郡王妃的做法,但看在她是未亡人,又占着嫂子的名分,孟景灏不好说什么。
“一个卫士扛出去的,我不知道。”瞥眼看见孟景灏又恼怒的迹象,福郡王妃冷笑讥讽,“你给他又换宫殿,又送女人解闷,我原本以为是你好心,没成想,我们郡王却突然死了,什么马上风,他什么德性我不知道吗,一夜御七女,翌日一早还能去上朝,真要死也该是那贱人被弄死,而不是他死。”
福郡王妃瞥向梅怜宝所扮的小太监,冷笑更甚。
孟景灏不好和一个未亡人一般见识,梅怜宝就对孟景灏道,“殿下,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做好事了,你看,你为着兄弟之情,忙前忙后,又是给人拾掇宫殿,又是送人来伺候,人突然死了,却一个个的都怀疑到你头上,咱们亏死了。”
福郡王妃冷笑不语。
“咱们走。”
孟景灏拉着梅怜宝从宫殿里出来,就召了守门的卫士询问,卫士正好知道,便拱手道:“回太子殿下,正是我们队正抗走的。”
“抗去哪里了?”梅怜宝忙问。
“属下看见队正沿着这条小路往后山去了。”
“前头带路。”孟景灏命令道。
寻着踪迹,在一处向阳的山丘上看见了一个正在刨坑的卫士,在他身后放着一卷凉席。
梅怜宝连忙跑了上去。
卫士见太子竟然来了,扔下锄头就跪倒在地,“拜见太子殿下。”
“起吧。”孟景灏见这卫士长了一张络腮胡子,身材魁梧,眼神端正,便道:“你倒有恻隐之心。”
卫士不知梅怜蓉和梅怜宝的关系,只随心答道:“听了这位侍妾三日的琵琶曲儿,属下不能白听。”
梅怜宝手伸向盖着梅怜蓉的凉席,指尖悬在梅怜蓉的头顶,久久又收了回来,见梅怜蓉的琵琶放在一旁,梅怜宝抱起了琵琶,恳求道:“殿下,我要为三姐姐寻一口好棺材,还要设灵堂,还要做法事超度,章哥哥,你帮帮我。”
她脸上不见一滴泪,却满面哀戚。
孟景灏有些心疼,点头应下,又对卫士道:“将你调到孤的亲卫中来,你可愿意?”
卫士喜不自胜,忙跪地磕头,“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灵堂自是不能设在太子府的,孟景灏将自己在兴宁坊的一处别院给了梅怜宝,既要设灵堂,怎能少了亲人哭灵,梅怜宝让人去叫梅严德,又让人带信给梅怜荟、梅怜芷、梅怜菱,一定会来的是梅怜蓉的生母,其他人,爱来不来。
梅怜宝没想到,第一个来,来的那么快的是梅怜菱。
太子给的别院,收拾的很雅致,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绿竹掩映。梅怜宝选了一座水榭停放梅怜蓉的尸身,赶走了所有伺候的人,她亲自给梅怜蓉擦洗身子。
水榭的窗都关着,梅怜宝只打开了梅怜蓉头顶的一扇,一边用湿锦帕给梅怜蓉擦脸,一边仿佛聊家常一般的道:“三姐姐,你看,外面下雨了呢,不知黄泉路上下不下雨,若是下雨你回头拖个梦给我,等我下去的时候,好带把伞。”
擦净了梅怜蓉的脸,又擦脖子,梅怜宝便道:“呦,破了个洞,骨头都露出来了,三姐姐你等我一下,我去找根针给你缝起来。”
梅怜宝暂放下锦帕,推门出去,正撞见擎着一把油纸伞的梅怜菱,绣鞋湿了,烟青色的裙角上也溅了泥水,但她还是一张寡淡的脸,和梅怜宝四目相对,梅怜菱开口道:“有寿衣吗?在来的路上,从棺材铺买了一件。”
梅怜宝看向她怀里抱着的寿衣,笑着摇头,“我竟是忘了这茬,四姐姐来的正好,我正要去寻针线,三姐姐自己在屋里怪冷清的,你去陪陪她。”
梅怜菱点头,绕过梅怜宝走了进去。
听着梅怜宝和梅怜菱的对话,等在廊庑上的蓝玉、秀音、秀林、小樱、小倩都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心里大抵都在想,宝夫人疯了。
蓝玉立即给小樱使眼色,让她去禀报殿下。
“你们绣花的针线在哪儿,寻一套来我要用。”梅怜宝看向蓝玉。
蓝玉吓的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梅怜宝却没有耐性了,冷脸道:“去找来。”
“奴婢去吧。”秀音机灵的道。
少顷,秀音拿了个针线笸箩来。
梅怜宝一瞧,笸箩里五色彩线都有,满意的道:“不知三姐姐喜欢用什么颜色的线呢。”
这么咕哝着,走回水榭里又关了门。
听着梅怜宝咕哝的秀音,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地上起不来了,一张清秀的脸吓的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