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王老去, 会有新狼取而代之,帝王老去, 会有新帝接其圣位, 只不过, 狼王更替, 老去的狼王尚可苟活, 而人, 却不能。不知应说是人世比丛林更丰瀚, 还是人心比狼心更无止境。
当一个帝王老去,等待他的,不是寿终正寝, 便是死于非命。人总在半步黄土时渴望长生, 古往今来, 无数明君皆犯过此错,他们不是手刃了亲子, 就是误屠了臣民, 也许他并非十恶不赦, 而是身为一国之君,他必得这样做。
戴上帝冠的人, 没有一个不无可奈何。
亦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
一日寅时,太后从梦魇中乍醒。她额头湿汗, 后背发热, 窗棱外, 日月正在交合, 混沌万象。
“太后出何事了?”玉帘外,守夜的宫女纷纷问道。
太后眼球突兀地盯着前方无垠黑暗,一动不动。
一滴汗顺着手背淌下,打湿在床上。
“太后?”是女御长之声,动静惊闻了门外人,她亦匆忙赶了过来。
“别进来。”
“是。”
帘外的人不敢上前,乌泱泱的,皆聚在门口,沉默着,像极了潜伏夜树的乌鸦,端得看一桩土葬。
眼前的阴雾逐渐消散,融化成真实白墙,月光下,那墙惨白得渗人,犹如狼的腹白,牖外斜影落进来,漆黑的,阴悄的,藏爪的,在这上面,狼弓背之状还尚存几分余影,太后怔怔看着它,那挂在墙上的狼,它慢慢随着消失,与梦魇一同隐匿于黑暗。
但当它消逝,太后的心却忽然空了一般。
所有的恐惧被沉重覆灭。
抓不住地处。
她瞥了一眼手背,只见汗液淌落的地方,留下了浅浅的痕迹,那小小的痕迹,湿在床上,淡如轻烟,这真颇有几分眼熟……对了,好似降世未得几月的襁褓,用那柔软的小身子,落在布锦上,留下一道黄痕,为人母者,再无奈笑着,从里将其抱出,后为其新换巾物。记得每次静静拥着怀中儿时,那股浓奶香,随着肆意抓取青丝的小手,冲劲十足地飘过来,就那一刻,怀胎十月的折腾生怨寻到了所有释怀之理。她原谅了一切。可是,为何这一刻如此短暂?短至她还未获得极悦,那抹心安便随风而逝,望而无踪?
是有人告诉她,生得女儿并不稳当吗?
还是其他宫妃皆落皇子,唯自己这个中宫,数年才得一子,还是公主吗?
她抱着她,突然一切又了无可以原谅的借口。
她这一生,从庶女出身,小心算计至皇后之位,便从未做过不求回报之举,可唯独,生儿生女是她无法把握的。怀胎之始,身子蓦地多了一个从内索取之人,索取吃食,索取安眠,索取鲜血,索取性命,她怀着它,初次感受怀胎,众六宫皆在盼着她因此胎而死,明面不说,其实背地有多人梦中在咒,她不是不懂。
一个漫长的等待。
在先帝不在的日子。
她只有它可以相伴。
世人皆道,为母即强,世间无母不溺于亲子。
可她是吗?
在它未来之前,她已足够精疲力竭;在它来了之后,她便无心去分看。
若是皇子就好了……
她举起怀中襁褓,望着下身,不禁微皱起了眉头。此时襁褓对被拿起来甚是不满,不由得挤着肉脸,最后哇的一声,开始啼哭。那抹香还在,柔软的小手也依旧粉白,只是……她再无心去怜爱了。
她不是不惜女儿,而是,女儿于皇位而言,根本无用。
那是一个令她记忆深刻的夜,她平静地放下了自己的女儿,然后披着薄帛,转身朝外走去,将啼哭的襁褓留给了宫女,她选择去召见心腹,商讨日后皇位可该如何是好。
为了不被争抢皇位,她杀掉了那些宫妃的一个又一个儿子。
先帝视而不见。
她便更杀得尽兴,不仅是儿子,还有他们的阿母——
先帝欲怪罪?别想了,她阿姐的死,先帝可未偿还给她呢,他自当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至那次清宫以后,她开始安分去养公主及太子,庭廊下,她高立于上头,望着花木间稚童来往打闹,手里绣着二人的裘衣,上头是寄托为母心愿的合欢花,她一针一线,带尽仁慈地穿着,无人可质疑她未当好母后,包括她的子女。那立着牌位是谁的?是阿姐和未出世的孩子的;那未立牌位的又是谁?是她死去的第二个孩子的。公主啊公主,古有武后为权杀女,今昔有她为权杀女,过分吗?先帝抱着他们出世的第一个孩子痛哭,道,这便是孽吗?她跟着一同歇斯底里道:“陛下这是在怪妾杀了太多儿子才招报应至自己头上吗?若真有因果孽缘,妾身一定不得好死!陛下不如今日就斩杀了妾吧!让妾随阿姐一起去,反正这世间妾也不愿待了!”
“你……你……”先帝气得拥着永怀里远闭目的女儿,半晌哆嗦不出一句话,泪水无声滑落,这个帝王满目悲然。
她也落着泪,决绝望他,只不过,她的泪,背后是坚硬的冷静。“是你的报应,也是我的报应,你不得好死,我也不得好死。”先帝失神搂紧女儿,“后世将会视我为纵容奸妃杀子的昏君,无人在乎你我是何种人,他们只知我们有罪,罪孽深重。”
“陛下是明君,明君的往事,怎会有罪?”她平静道,“更何况,妾教出来的下一任帝王,绝不会将此事写往史书上。”
先帝看着她,一言不发。
后来,即便她年老色衰,先帝再宠于其他人,也不会忘了令宠妃敬于中宫。那浓于血的恨与愧,纠缠在帝王与皇后之间,既无法割舍,亦无法释怀。再然后,本以为是不可再怀之龄,她再得一孕,这一次,依旧是女儿,就连先帝都认为,是逝去的女儿重回家宫。阿父在这,阿母在这,他们从未走远。他们给女儿仍取了同逝去的那位一样的名字,甚至封号,都是一样的。从那时起,她就明白,这个男人,已经被她逼疯了。
二女儿是怎样在万众相宠中降世的?若爱有承重,那么她兴许不久便夭亡了,因为她的背上——背着她的阿父与阿母,给予她的,真正的天下。可公主不得袭帝位,怎办?无妨,一个妃嫔难产留下了皇子而逝,他交给了她。就让他们一齐治理天下吧,先帝这般道。
再之后,她欣然发现,自己的贵女,有着极高的天赋,她带着她一同垂帘听政,这个小家伙,不仅从未哭闹,反而听得津津有味。“央儿,渴不渴?”她问。怀中的小女儿皱眉,好似在嫌她相扰,她被冷待,却心中止不住地淌暖,这就是她想要的孩子,这才是她沈玲珑从不甘输的命里应有的孩子!
卷轴?墨笔?短剑?弓首?珠花?要哪个?方下朝的先帝拿着它们逗起女儿,她则在一旁抱着身子虚弱的太子喂奶,同时笑道:“这么多皆是好物,你让央儿怎么选?”哪知话音刚落,他们的女儿抬起小手,一把顺着珠子扯下了先帝的帝帽。她愣了,他也愣了,他们彼此相看,再看向女儿,然后同时发出惊叹——她站在那里,突然心中泪流满面,这个女儿是上天恩赐于她的,及她的血,取她的命,好似从一出生便告诉她,“阿母,我要成为更甚你之人。”
先帝亲了女儿一口,胡渣刺得她又皱眉,微微偏身,被冷待,先帝也依旧如她阿母一般。自顾自道:“央儿想要皇冕?好,来日定是个巾帼,后几日是你的五岁诞辰,父皇领你去赏兵,看朝廷万千军马。”
此话一出,陡然泼了盆水,她冷眼旁观,看着夫君将二女儿的诞辰连算在了大女儿之内。
这个男人不仅疯了,还疯得彻底。
当今帝王到底是怎样的疯子!而他的皇后——又是怎样的疯子?
两个疯子,在某一日,拥有了一个同样有别于常人的女儿。女儿长大后,容色颓气浓重,带着漠世,与一点阴郁,常年不知在思些何事,致使眸下青圈甚重,也不喜多言,和人相视时,总令人感到讨好很吃力,再后来,她道比起每日随母垂帘早朝,不如去用剑弓,感受真正的刀光剑影。不出几日,皇宫林子已不再满足于她日渐飞进的武力,父皇带她去军营,见识真正的动刀舞戗。本以为可这般平安下去,哪知有一日,随侍从在林间玩耍的她的女儿,突然浑身沐血而归,险些将她吓得昏死过去——她的女儿却站在那廊下,带着一丝满足之笑,指着密林深处道,“阿母,父皇派来陪我练剑的那几人皆死了,只不过来往几招便没了气息,可以再换一些人来吗?”这句话成了太后那年多日的梦魇,她千算万算,都未料到,忘了使得她的女儿明白性命之贵。
这不禁使她一直疑至今,她的女儿,能够懂得,她与先帝,亦是性命珍贵的吗?如若有朝一日,狼王老去,她的女儿,是会留她一命,还是抛之入土?
那个阴郁得好似只能深藏于暗影,睥睨人世短命的女儿,却忽然有了一个友人,那就是她的侄女——沈淑昭。这二人时常相伴而行,她看到女儿露出一抹淡淡欣色,好似如获至宝,说起来,她是有些妒忌的,不仅在于所有人皆道,这二侄女不仅心性像极了她,连经历都如此!她憎恶相似,正是因为相似,前半生才沦为长姐的一个侧影,让自己在阿母心中,一生都不可取代长姐!所以那个人的丧葬,她绝不会去看一眼的!而且除了这相似之外,便是她总对沈淑昭有种冥冥之感,这个人,会以相同的手段,做和她相同的事——更别提,当今天子,是她亲手教出来的好性子,比先帝更难以驯服。
就让一人享嗟来之食?她不会的,不会让他人如愿的。
她尝过的痛苦,自小因长姐被阿母漠视的痛苦,被口中道只系情于自己的夫君背叛的痛苦,被不得不做那些卑鄙悲哀之事的痛苦,被任何人,任何事,受过的每一分苦难,她都要让别人加倍偿还回来!
想罢,太后回过神来,才发觉汗痕已消失无踪,伸手抚摸,真的不见了……就像她的孩子,哭哭啼啼需她照顾才可活下来一般,从襁褓到成人,那些为母最引以为傲的日子,从她孩子的独当一面开始,便逐渐失了色,沦为供花榨取的泥土,颓废黯淡,再也不见了。
为母的意义……
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个老去的狼王,与蓄势待发的强狼。
傲慢的她,与傲慢的子女之间。
只剩,生死可选。
她望向窗外,长宫无尽的夜,千百人的往事,不过一根绳上的乱麻起结,那是历史云烟的结,也是世人情长的结,这情里,除了男女,亦有母情,父情,家情,国情,君臣情,师徒情……人活于世,始终逃不过这些情乱。她承认她并非一个好阿母,可谁能怪她?她闭上眸,感受无数悲哀从心中流淌而过——
卫央啊卫央,若你是我,你还会这么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