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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何处桃源(五)

    木面虎猛然咆哮,捆着的绳索一震,唰唰收回。

    罗曼朝边上躲闪,不慎脚下趔趄,险些绊脚,他急忙稳住,没好气地瞪视水里划着狗刨的猛虎,轻飘飘在天上负手等候,待木藤收束,把老虎的主人拴回来。

    不需多久,一个惨白惨白、皮肤疲软、唯有面色青黑的人就捞上来了。

    他似是流失了全部的气力,跟一团洗衣桶的破布条似的,四肢软绵绵瘫着、浮着,泡肿了,任由海中不时产生的小涡流歪扭他的躯干,摆出各种奇葩的姿势,而没任何感觉。

    见钟章这副惨相,自己又确实累得很,罗曼根本生不出揶揄冷嘲的心理,只见他掌心含光,一把摄来猛虎和钟章,虚拈在掌上,像凌空拎着包袱,另一手拖着宣逍,晃悠悠地登陆。

    踩实了,他一屁股坐在水晶铺砌的浮地,阖目调息,头发湿淋淋的,滴水不止,呼吸微热,又接冷气,内里五脏仿若融化,粘稠潮湿,却是一片空虚,好似装满了浸水的浓雾,不自在不爽快。

    还有一个不省心的家伙。

    一边调息,他一边心里捉摸。

    裘明应该离得最远。

    赶来途中,罗曼曾留意附近,一根人类头发都找不着,前面意外分离的时刻,不知是重量太轻了还是他们搞小动作,裘明和他的两只御兽飞得最远,眨眼就脱离了宣逍和钟章的行列,同他们隔得茫茫远,现在寻不到踪影,罗曼分毫不意外。

    而且,他估摸着,裘明绝对没老实听话。

    天堂有路,他偏不走,自己作死,那就怪不到……

    罗曼忽而睁眼,侧目而眯起,身边待命的默仙葵放出柔和的光芒,当空织出面面柔软的绸缎,一匹匹地挂在不速而至的波浪之前,那波浪酝酿不短时长,势大力沉,一路势如破竹地撕破了大多光绸,终于渐渐消弭,末尾掉出一条水流,滑落一个抱着白球黄板的强壮大汉。

    大汉顺流而下,恰好落在晶陆上面,丝毫不差。

    罗曼眯眼瞧他,语气高深莫测:“回来啦。”

    裘明转身望向远海,没搭话。

    罗曼却未善罢甘休,喋喋道:“我倒是未曾料到你本事比我大,这么夸张的风浪也来去自如的。逛得还舒服吗,谁接应的你小子?”

    裘明未答,抬头看天。

    罗曼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看,天上残云破碎,光斑杳杳,风花压迫,枪林弹雨,令人望而生畏,但是声势却弱了少许,仿佛歇斯底里的暴乱已是强弩之末,一盘散沙的纷杂即将尘埃落定。

    罗曼眼神闪烁,暗暗凝聚气力,口中仍然不止:“诶,把你送回来的那人,你叫叫他,我可是精疲力竭了,一会儿能撑多久都不保证,万一阴沟里翻船……”

    密密匝匝的云雾刹那间散开。

    罗曼猝然回头,一时失语。

    拨云见日,灿金的天光大放,云翳如天梯般打穹顶吊下来,好似桥梁两旁的固绳,却是一扎围着一扎,像固化攒射的光线。阳光里,菊瓣凋零殆尽,竹花败落全无,梅香浅淡,唯有一颗连天蔽日的松树,虽饱经风雨,仍然坚定地伫立在那,开出碧绿毛绒的伞,罩住苟延残喘的污衣女子。

    雨过天晴,云翳缠成一股,一道包裹雾气鱼影自云绳滑下,正是不露真容的鸱吻。

    一枚巨大的蚌壳当空堕下,垂在雾影旁边,微微张开,就见雾影稍动,未作任何回应,一头钻进海里,消隐无踪。

    弦月的几个白袍立马各使手段飞到禾宛附近,戒备那枚近乎完好无恙的贝。

    禾宛扶着一侧的胳膊,念头响亮,但难掩其虚弱:“鸱吻伤重,无法维持形体,大鳌灰飞烟灭,你会说话吗?”

    椒图微微开壳,内敛光华,一道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念头插入众人精神:“会。”

    “水尊呢?”禾宛坚持扬头,呈平视之姿。

    “你没资格见。”

    “无礼!”有贤者喝道。

    椒图不闻不问,反而是禾宛眼神一冷,手射松针,钉住那人面庞,叫他保持瞠目结舌,张口而无言。

    做罢,禾宛紧接着说:“污染危及弦月,我们所求不过自保,合情合理。”

    椒图道:“人所谓未雨绸缪,真求自保,风浪之始便会来,迟到,无非心存侥幸。”

    “所以你们仍不配合?”禾宛压低语气,“兽阙海西邻大荣光洋,东接黑旋海,北望我弦月,南至南极海,四方皆有人类,何况太阴罗伯特已成宿仇,你们当真再得罪弦月?”

    椒图不动如山,再有开合:“……”

    忽然有道声音插入。

    “我一戴罪之身,有劳弦月来客远道而来。”

    那声音不是源于天际,而是来自十分遥远的海平面,引得椒图转体,众人移眼,俯瞰而去。

    罗曼同样这般做了,期间不由发现裘明浑身一震,连着布灵和刚苏醒的魂球面容变色,于是灵感一闪,悟透了,抿起嘴角,须臾摇摇头,面无表情。

    椒图缄默地闭壳,与弦月诸人一同转向,灼灼定睛的四叔和魔豚形态的四婶。

    禾宛上下打量:“又多一个……但你不是污染源,弦月不会计较。”

    四叔昂首挺胸,呵呵笑道:“禾宛冕下宽宏大量。”他微微欠身,垂头施礼:“事到如今,还请慷慨给我一点时间,一切自会迎刃而解。”

    觑向他脚下狂乱中不失依恋的魔豚,禾宛眼神闪烁,目露了然,挺直身子,收回其余人等扶住的臂膀,命他人噤声,自己则肃然以对,郑重拱手:“请。”

    椒图不置可否,寂静洁白,宛如天边凝滞的云彩。

    四叔抬眼见此,便弯腰支手,慢慢坐下,粗粝的掌心轻柔摩挲魔豚的粗皮,在众人注目当中不疾不徐,抚摸一遍又一遍,忽而开腔:“老婆子,咱又得搬家了……”

    谈到“搬家”的字眼,意识朦胧的魔豚尾巴一抖。

    接着,四叔在魔豚背上躺倒,噙着笑意,遥遥挥手,海面翻波,升起几件残破的布料,以及一些瓶罐。

    “咱先收拾、收拾行李,你把你喜欢的布盖头、厚衣裳和酱料一并带上。”

    四叔将那些物事揽到怀里,自身倏然发光,晶莹纯净的蓝光,一如晴天时干干净净的海洋。

    “然后呢,我来打扫其余有的没的杂物,给你托个底,你看咋样?”

    话音落定,远处的裘明等人也好,天边的弦月贤者和椒图也好,全都看见海上缤纷而不祥的色彩倏然倒流,好像被一种力量拧干提纯,筛出了最浓的颜料,脱离海水,一齐灌注到越发庞大的蓝光之内。

    魔豚发出一声辽远的长鸣,拨动海面,惊起浮波,直荡涤到很远很远。

    蓝光悠然,渐渐多了各异的色彩,像长了块不太美观的暗斑。

    其中传出四叔含笑的嗓音,很低,几近呢喃:“总待在同一个地方也不是办法,是吧?老和我说看一片海的日出日落看腻了,吃一片海的鱼吃遍了,睡一个地方的床睡烦了,就怕你说总和同一个老头子呆着,呆厌了。你看,咱这不就搬家了?”

    蓝光愈发驳杂,渐渐转为浓重的墨黑,色彩斑斓,倏尔一抖,抖脱魔豚的背,跌入海洋,溅起好大一片澄澈的水花,却又有条条污痕自那黑色的中央流出,长成根,长成枝,开出叶,开出花,赫赫然一朵艳丽张扬的染污海华。

    届时天海尽关注,八面听微风,海兽皆不动,众人尽静默,唯有魔豚忽然开始嘶鸣,忽而开始流泪,幽蓝幽蓝的泪,像极了海岸少见的边条状的蓝眼泪。

    随它的喊声,蓝光浪花般崩散,显出一只体型不逊于它的黑色魔豚,却是眼神深幽而安静,仿佛不见天日的深海。

    天上,禾宛立时有了动作,气喘吁吁挡在诸多白袍之前,极其戒备。

    裘明则听到罗曼感慨:“天妒英才啊。”

    裘明转头,以眼神询问。

    罗曼只顾伸脖子,不清楚有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头肆欲魔豚,和另一头被强行催化的不同,几乎踏在了五阶的门槛,天份属实不低。若真成了,兴许它能成为理智的海水暗面的使者,与水尊眷属一起治理海洋。”

    “那……”裘明眼中希望一闪。

    罗曼彻底打破了他的希望:“所以它是绝对不能成功的,一旦被发现,附近国家无人容得下它。”

    闻言,脱力的魂球哼哼唧唧,布灵不发一言,裘明则转回头,眼神晦涩。

    远海,那头新进登场的魔豚张开尖尖的喙部,一丝悠长的音韵从中泄了出去。与此同时,一丝丝幽蓝的火焰在它的背鳍、长尾以及头部突地点燃。

    它甩动尾巴,朝前面游,唱着悠扬渺茫的清歌,携着与泪同色的幽火,抵到四婶的头。

    两只魔豚碰到一起,应该是怎么样的声音?就连海兽们都闻所未闻。

    可能由于身体坚硬似铁,应该是刀剑相交的声儿,可能由于皮肤粗糙,应该是掉皮之类簌簌沙沙的摩擦,可能由于庞大沉重,就是砰砰隆隆,俨然雷鸣的音响。

    但都不是。

    四叔和四婶碰到一起,似乎扬起了无数哗啦啦的水花,还有仿佛丝竹管弦尽全,犹如乐器交响一样的曲调。它们仿照浪花的汹涌,仿照飞出的泡沫,像晴日海面的天际线,像淫雨霏霏的无数涟漪,像泉水滴进心底,像海岸沙漠浮沉放荡的雨云。

    火焰沿着水花和浮沤,从四叔身上烧到了四婶身上,而后,四叔喘着气,凝神注视着黑烟漠漠的四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