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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嗣冉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京城,他这一走半年, 众人欢欢喜喜迎他进院, 谁知他刚换了身衣服就急匆匆要出去,品香抱了茶水, 欲要他饮上一杯, 追出大门却吓得立时站住了。

    谷风院外有条人工河, 河道两岸植了许多柳树,树下背手站着一人, 那人蓄着短须四十岁上下年纪, 穿着朴素的靛蓝色直裰, 身型笔直气质儒雅沉稳, 正是宣德候陈豫。

    陈嗣冉忙行礼,心里大约明白陈候在此的原因,言道:“父亲来此, 想是已经知道我在青州的遭遇, 这件事是那徐呈做事太欠考虑,平白害了一个好姑娘,我必要去徐公面前挑明此事。”

    语气十分义正严辞,一点不容得别人反驳,有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 陈候皱眉看了他一眼, 说道:“你这么做于事无补, 不过多树敌人罢了。”

    陈嗣冉道:“若不成, 那我再寻别的法子, 总要让他受到教训!”

    陈候眼角抽了抽,扶了扶额头,挥手道:“即如此,你便去吧。”

    陈嗣冉刚走,左边小花园中走出一人,来人穿着素色对襟长褙子,脸含怨色,半嗔半怒道:“侯爷,你又放他去了,你怎能老纵着他胡闹!”

    陈候揽过她,沿河缓行,劝解道:“冉儿就这个性子,信国公也不会放在心上,只当小孩子置气打闹罢了,夫人且放宽心。”

    陈嗣冉这厢顶着烈日怒气冲冲奔向信国公府,而他要状告的人此时正披散着头发半躺在凉亭中吃着冰镇葡萄。

    信国公府有处种满荷花的大湖,湖中间建了座庭院,青砖灰瓦,白墙褐柱,很有些蓬莱仙阁的感觉。

    此亭填湖起梁,耗时五年于今夏刚刚落成,徐呈回来时心情烦躁,眼见此处庭院已遍植奇花异草,一应物件已经摆放完毕,显然已能入住,心情才略微好些。

    只是今日清闲了不大会儿,就有人急匆匆划桨过来,只是因着规矩不敢远距离呼叫,下了舟快步跑过来才道:“世子,陈候家的二公子递了帖子给门房说要见国公爷,以他的身份门房也不敢拦着,此时已经引他去了正堂。”

    “谁?你说谁?”

    徐呈腾一下坐起,骂道:“来得好!爷正要同这个混蛋打一架!”

    他这边怒气冲冲就要走,两个丫鬟求着好歹给他梳了发又拢好衣衫,这才登舟而去。

    他一路疾行,走到正堂外正听到陈嗣冉说:“徐世子诬陷于我倒也罢了,只是他毁人名节实在可恶,还望徐公严惩。”

    “这与你何干!”

    徐呈故意放松了步子,慢悠悠跨进来,冷冷的回了这么一句。

    信国公徐良在朝野中因端谨严正被人称颂,治下更是从不宽宥,徐呈说完这话才觉得有祖父在堂,他这般说话有些逾矩了。但因有陈嗣冉在,即便是规矩有失他也不能认错。

    信国公年纪比陈候大一些,已近花甲之龄,许是掌管大理寺日久,人也显得有些严肃。

    徐公并不搭理徐呈的言语,只道:“这事我已有耳闻,呈儿无端构陷于你,改日我会让他登门谢罪。”

    却绝口不提关于宁泽种种,陈嗣冉虽然经常被人骂书呆子,却也并非真的呆瓜,岂会不明白他话中意思。

    只是有些事他不遇到便罢了,遇到了总要力所能及的争上一争,便是被认作不依不饶也得说。

    他道:“晚辈身为男儿倒也无碍,只是宁姑娘却因为他差点被烧死,此时又被送往通州,生死未卜,这才是徐呈该负责的。”

    因有祖父在堂,徐呈劝着自己莫要出言强辩,只是眼前这个书呆子梗着脖子咄咄逼人,怎能忍得,怒道:“负责?凭什么让我负责?是我放的火还是我烧死的人!”

    说完看了眼徐良,见他并无愠色,才略略放心。

    陈嗣冉一听怒火顿起,见上位坐着的徐良又不言不语,一副任他混闹他自岿然不动的做派,他再也坐不住,站起来揖了一礼,质问道:“徐公素来廉正,此时是要包庇自己的孙子么?”

    此话真是胆大,莫说徐良是朝廷正三品大员,又有一等公的封爵,便是作为一个晚辈也不该问出这种话来。

    徐良笑了笑,倒有些赞许之意,为了他这般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问他:“你想让我怎么处置徐呈?”

    陈嗣冉道:“唯望徐公致信宁州长言明一切,并让徐呈负荆请罪,还宁姑娘公道。”

    徐呈哼笑一声,又接口道:“你不知道郎情妾意啊,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以为她有什么公道可言?”

    陈嗣冉怒道:“那你可知道通州宁家二房老太太门前立着一座贞节牌坊,家中有这样的人在,怎能容得下她,她到了通州必死无疑,你但凡有点良知……”

    “什么良知?难不成你想让我娶她?”

    说话的人一副满不在乎漫不经心的语调,陈嗣冉握紧拳头,终于明白正午过来时陈候说的那句“无济于事”。

    徐良这次终于呵斥了徐呈一句,陈嗣冉已经心灰意冷,无奈施礼道了声“告辞。”

    徐良道:“呈儿做错了事,我自会严惩于他,负荆请罪也可……”陈嗣冉眼睛亮了亮,紧接着却听到:“改日便让他去宣德候府负荆请罪。”

    这一刻陈嗣冉终于明白寺中古树下站着的姑娘是怎样一番心情,临出正堂,他一身火气尽消,下了决定,背着身道:“你不娶,我娶!”

    此前徐呈的火气还能压一压,只不过是欲呈口舌之快,此时却觉得胸中一团火起,几步上前扯住他,怒道:“你娶?你凭什么!”

    陈嗣冉欲要甩脱他,一争不得,那手还紧紧拽着他的前臂,他看着徐呈这张脸也讨厌,这一场自青州耽搁了的约架终于成行,两人都只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采用的大多是本能的打架方式,不一会发髻散乱,滚到在地。

    徐良此人也奇,只看着,不劝,也不叫人来拉开,等这两人都滚成了泥猴,鞋袜都不全的坐在地上,他才唤了人来将地上的两人分两个方向抬走了。

    只是自这日后,徐呈却不知是着了什么魔,陈嗣冉那边嚷嚷着要娶,他这边就嚷嚷的更大声,徐良这下却是真发了怒,仗打了他三十关了起来。

    ——

    这日陈大龄终于回归本职,和另一个护卫吴青石守在石榴院前,虽然枝头上蝉撒水点点铺在脸上,陈大岭一向没表情的脸却难得扬起一点弧度。

    直到一个明艳妩媚看着三十许的美夫人从小轿中下来,他一眼看到,脸上这点细微的弧度立时有些难以维持。

    来人是魏国公府长房的嫡小姐,行二,如今是信国公府嫡长媳,也是徐呈的母亲,闺名沈宜修。

    院前守着的两人分工明确,吴青石忙迎上去,引着沈宜修进院,陈大岭则转身进院禀报。

    这院中住着的是魏国公府长房独子沈沾,他是正德三年状元,现官拜吏部尚书。

    院中沈沾坐在石榴树下正在和一个细长眉眼有些瘦弱的少年说话,少年有些雌雄莫辨,笑起来嘴角成勾,勾得人心痒痒,但到底年少骨骼未长成,过于瘦削了。

    而沈沾,有句流传在闺阁女儿中的话,叫京城三千好儿郎,独有一公子,说的便是他,这话是陈大岭跟着徐呈时听到的,他当时已经被宁泽的作风惊了眼,再听了这句话,一向不波无澜的内心也不由得感叹闺中女儿果然都憋坏了,一个比一个大胆,沈大人也是她们可以臆想的?

    只是这句话也对也不对,气度上沈大人担的起这个“独”字,但或许是因为久病,心思郁结,染上眉宇间便显得阴郁气太重,失了风华。这句评价自然也不是陈大岭这个闷嘴葫芦说的,而是昨夜吴青石酒后同他讲的醉话。

    他自是把这句话当作胡言乱语,但昨夜的话没那么快在记忆中消失,禀报的时候不由得就多观察了几眼,一看却微微愣住,直到那少年起身闪躲进西厢,他才回神。

    他离开不过半年,沈沾眉宇间那股怎么也挥不去阴郁似乎消失了,竟然带出些清朗来,连带着整个人似乎都变了,他回头正见吴青石进来,抛给他一个十分疑惑的眼神,但吴青石并没有接受到,似乎对沈沾的变化他并不曾意识到。

    端庄雍容的沈宜修一见到沈沾立时红了眼眶,悲悲戚戚道:“五弟,你可要救救呈儿啊。”

    其中缘由沈沾早已知晓,还是由着沈宜修婆娑着泪眼讲了一遍,待她说尽了推给她盏茶,才道:“二姐,国公爷管教孙子,我怎好插手。”

    沈宜修急道:“呈儿这次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竟然嚷嚷着非宁泽不娶,我怎么能让他娶这么个不知羞的丫头,他一向听你的话,你去劝劝他,他会听的。”

    乍一听到宁泽名字,沈沾有一瞬间恍惚,下意识便看向西厢的方向,少顷才回神意识到躲在那里的少年,此时同宁泽还无牵扯。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棋局已变,也不知这二人是否还会遇到?

    沈宜修见他出神,想握住他,又想起什么,只拉住他的袖子哀哀切切的求道:“你就再去劝他一回,让他改了心意吧,不然真要被他祖父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