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见真章 玖荷急忙收敛了笑容, 给老夫人拿了纸笔, 又取了手帕绑住袖子。
老夫人点了点头,坐下刚要落笔,玖荷忽然道:“不妥!不能这么写!”
老夫人笔下一顿,一滴大大的墨就滴在纸上了。
玖荷道:“要是真这么说出去了,她毕竟是先夫人的人,又是少爷小姐的嬷嬷, 就是德行有亏也是归在陶大人名下的, 若是就这么写了信过去,万一哪位国公夫人起了坏心思呢?”
玖荷越说思路越清晰,言语也越发的肯定, “不能写!您看她府上这两个嬷嬷,就知道他们府上的家风如何了!这信写过去就是给人送把柄去了!”
不得不说, 这番话说动了老夫人, 原先跟玖荷一样的想法, 现在又跟着一样的动摇了, 她放下笔来,沉吟片刻道:“那……”
“就写临近过年, 常嬷嬷许多年没回去了, 让她替您问个好。”虽然这么说,不过玖荷还是有点咬牙切齿的,道:“这也不能算是放过她们了, 这封信里头什么都没写她们两个可不知道, 您看方才那个样子, 我估摸着见了国公夫人,她们两个自己就先底儿掉了!”
老夫人忽然笑了笑,“就依你的意思,我这信里,只写问好!”
这种公式化的信可就好写多了,老夫人也不用多想,洋洋洒洒就是三页纸出来,等信写完,又套了两个信封,按了红漆上来,老夫人将信交给玖荷,有点玩笑道:“看你怎么说了。”
玖荷拿着信出去,看见那两人没好气道:“老夫人不想见你们,你们赶紧走吧。”说着将信封往过一递,又注意着那两人的神情。
果然两人如出一辙的往红漆啊,信封的边边角角等容易做手脚的地方去了。
玖荷笑了笑,当着少爷小姐的面,故意说的很是直白。
“里头两个信封,信封也都是老夫人的笔迹,还有这红漆,里头都写明白的了,你们要是有胆子拆,最好找人从里到外连信封都写明白了。”
宋嬷嬷不信,下意识问道:“哪儿有人在信里写有几个信封的?”
玖荷没回答,反而反问了一句,“我也没见过往亲家家里放火的。”说着她干脆利落说了声“送客!”
谢伯伯很是配合的上来,用棍子往两人面前一杵,很是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道:“还不走?”
见那两人一边往外走还一边看着信封,玖荷道:“你若是不相信就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最好在这儿拆,这样坏了我们老夫人还能再写一份儿。对了,这纸是上好的澄心纸,你们若是要作假,可千万别用那百十来个铜板一刀的普通宣纸,你们老太君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还有,我们老夫人饱读诗书,想必你们家老太君也是知道的,你们要找人仿写也得找个有学问的,免得露了破绽。”
听见玖荷这番夹枪带棒的,面里是为她们着想,实则句句讽刺,两人气的是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只是旁边还有个拿着棍子,似乎只要她们动作慢一点就要轮上来的谢老头,两人是越发的不敢耽误了。
常嬷嬷无奈之下回去屋里,在谢嬷嬷的监视下收拾了东西,只是想起手里那封恨不能烫掉一层皮的信来,觉得这么回去国公府八成是个死,又想去求姑娘帮着求求情,只是不管是姑娘还是少爷,都在老夫人屋里被拘着,常嬷嬷也只能拎着包裹,跟她嫂子两个一步步走了出去。
眼看着这两人一步一回头出了陶家的大门,玖荷终于放下心来,和谢伯伯两个合力将大门关上。
终于是清净了,玖荷拍了拍手,转头却发现谢伯伯几乎跟她是一样的动作,就好像常嬷嬷是什么脏东西一样,扫地出门才好。
两人相视一笑,谢伯伯还有点不好意思,道:“赶紧回去吧,老夫人说不定正找你呢。”
玖荷想起来少爷小姐还在老夫人屋里呢,急忙又回去,只见谢嬷嬷站在老夫人身后,看见她来急忙招手,老夫人顿了顿,面上微微露了笑容,“正说你呢。”
玖荷收敛声息站在老夫人身边,老夫人用很是严肃的语气继续道:“你们父亲不在,家里虽然只有我们几个女人,但是丝毫也不能松懈。”
少爷跟小姐两个都很是恭敬的说了声是。
老夫人看了依依一眼,道:“原来让你住在前院,是因为有你母亲看着,现如今你母亲去了,你一个姑娘断然没有住前院的道理,明天你便搬到后院来。”
“都依祖母。”依依震惊的抬眼看了老夫人,只是很快便克制住了情绪,声音又变成轻轻柔柔的了,“我这便回去收拾东西。”
老夫人点头嗯了一声,道:“谢嬷嬷,还有玖荷,你们两个帮着一起收拾。”
玖荷点头答应,仗着自己站在老夫人身后,老夫人看不见她,不免有点走神。
老夫人这举动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按理来说这搬家简直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意见事情了,陶家两进的院子,老夫人住正院,夫人带着两个孩子住前院,现在先夫人去了,正如老夫人所说,把小姐搬到后院来,不管谁家,都是这么办的。
可是才发生了那样一件事情,玖荷进进出出还能看见厨房地上她的那件棉袄呢,因此她不免多想。
老夫人究竟有没有看出来小姐……不说心怀不轨,但是至少是无所作为吧。
如果老夫人看出来了,她会不会伤心,如果老夫人没看出来,那她要不要隐隐的说两句?可是这太为难了,一来本就是捕风捉影的事情,什么衣裳穿的太过整齐,来的太快没有喘气,这种理由是疑点却不能作为证据。
再说……老夫人该多伤心啊。
“玖荷?”老夫人提高声音叫了一句。
“在!”玖荷这才发觉自己走神走的有点远了,急忙走到老夫人面前,微微屈膝行礼,道:“请老夫人吩咐。”
她这般郑重其事,叫老夫人点了点头,只是却没看见背后小姐看着她的眼神越发的不善了。
“这两日你们把我院里东厢的饭厅收拾出来,改成卧室,以后依依就住东厢房,你搬去前院西厢,照顾少爷。”
啊!
“我原想着过完年再让你好好读书,可是这两日又觉得读书这种事情不是一日之功,况且还要读一辈子的书,从哪天开始又有什么分别。”老夫人看着陶行,“你好好读书,旁的事情,都有玖荷给你办了。”
陶行应了声是,又对玖荷点了点头。
玖荷震惊之余又察觉到老夫人对她的信任,让她不由得心口一热,道:“老夫人放心!我绝对不叫少爷掉一根头发!”
老夫人很是满意两人这个反应,又看着依依道:“明儿开始我便教你女红,原先你母亲交给你的都是做荷包绣花等物,雅致有余实用不足,我教你些别的,什么量体裁衣,缝补衣物,做棉被等等也该学起来了。”
依依半低了头,“都听祖母的。”
谢嬷嬷笑了起来,道:“不过搬个屋子而已,不用这么严肃,咱们家里前后不过两进的院子,就隔了一道角门,端着茶走个来回,依旧烫的喝不到嘴里——近着呢!”
连老夫人都被逗笑了,道:“正是。”说着她又稍稍收敛的笑容,道:“临近年下了各家都忙,你们赶紧去看看,该怎么收拾心里有数,回头让谢嬷嬷去族里请两个人来帮着抬家具重物。”
两人急忙答应,前后走出了屋子,玖荷道:“要么我先去把厨房收拾了?乱糟糟的也没法做饭。”
谢嬷嬷笑道:“今儿一大早老夫人就让我去如意斋顶了三日的饭,你就算收拾出来了,这定金也收不回来,索性慢慢的来,咱们也尝尝大厨的手艺。”
两人一路笑着到了后院的东厢,这里原本是个饭厅,不过陶家人本来就不多,一间足矣,里头还有一间空着,变成了半个仓库。
其实要玖荷说布置屋子很是简单,特别是这种只有两间的,当下她道:“里头就是卧室了?中间放个多宝阁隔出半间来做个小书房,日常既能写字读书,又能做做针线活。”
谢嬷嬷点头,“外头这一间放上案台八仙桌,布置成小厅就成。”
两人的意见几乎完全一致,谢嬷嬷又去看要怎么搬东西,看了没两眼忽然感慨一句,“原本老夫人是打算收拾东厢给你住的。”
只是心里再怎么想,玖荷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硬顶,她急忙又将头低下,装作无害的样子要朝后退。
再说她本来就是很无害的,尤其是对这等权贵来说,她不过一个才十三岁的瘦弱姑娘,更别提那两个手里拿着棍子,对她虎视眈眈的家丁了。
甚至玖荷也知道,那扇朱红色的威严大门后头,还有数不清的家丁,只要——
“你们又在这儿胡闹什么!”
玖荷惊觉她身边响起一个略带稚嫩的却又很是威严的声音,她惊异于自己居然没有发现被人被走到了身边,不过下一秒,她的注意力就被那两个从狐假虎威变成抱头逃窜的家丁吸引住了。
“世……世、世子。”
吧嗒一声,那两根木棍也掉到了地上。
“大哥。”那只小名喜鹊的鸟也低了头,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甜滋滋的叫了一声。
玖荷皱了皱眉头,说句不好听的话,她想起上辈子睿王妃出现的时候,一开始也是做出一副大肚的模样,还柔声细语的好像要替她伸冤,可是最后却是她亲手送自己上路的。
而且当日这位世子也在大堂上,猛然间玖荷浑身一颤,背又疼了起来。
“把这两个人各打二十大板,送去田庄上种地。”这一位世子理都没理那喜鹊,直接处罚了两个家丁。
玖荷低了低头,想趁着这个机会溜走。现在她对上睿王一家还太过软弱,只能徐徐图之。
可是……若是动了,将那世子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怎么办?
“谁放她出来的?将二门上的婆子也都换了。王府不需要这等门禁不严的婆子。”世子说话声音不大,还带着几分少年特有的朝气,只是更多的却是不容挑衅的威严,“她身边的丫鬟也得换。”
“大哥!”喜鹊儿的声音有了几分焦急,“这可是后院的事儿。”
玖荷没有抬头,只是听着世子半晌没出声,忽然他听见一声叹气,“你真以为我想管你?”
玖荷的心里抖了抖,那边已经传来了喜鹊的哭声。
只是这哭声……对于一个有弟弟的玖荷来说一点都不陌生,每次张发想要什么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假哭!
玖荷一点都不心软,世子也是一样,他指着喜鹊的脚,“哪一只迈出大门,我就砍了哪一只,你可以试试。”
哇!这一次听起来是真哭,那只鸟儿一边哭一边撒丫子往大门里头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喊着,“我叫我娘收拾你!”
世子冷笑了一声,玖荷也是一样,只不过一个笑出声来,一个闷在了心里。
不过就这么一回,玖荷对世子的印象好了许多,她想起上辈子睿王妃那虚张声势的话来,只是又叹息一声,想必睿王爷还是偏向这一对母女的,否则世子不会管不住她们两个。
“姑娘,方才——”世子说了这四个字就稍稍顿了顿,似乎是在考虑用来称呼跑进门的那鸟一样,半晌他索性什么都不说了,只用她来代替。
“她仗势欺人,我定会严加管教,姑娘可有受惊?”
玖荷摇了摇头,轻声细语道了一声,“多谢世子搭救。”说完便朝后退了一步,“我不过是路过此处,原想抄个近路,没想——”她抿了抿嘴,装出一副很是着急又客客气气的样子,“我先告辞了。”
世子似乎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道:“姑娘路上小心。”便也带着身后两个小厮回了王府。
至始至终,玖荷都没抬起头来,她看不见世子的脸,加之个子又矮,世子自然也只能看见她头顶,还有小半个光滑的额头。
门里头已经传来了方才那两人的哭喊声,还有毫不留情的板子击打肉身的声音。
玖荷嘴角翘了翘,又回头看了看门匾上大大的睿王府三个字,转身离开了。
一路又走到了热热闹闹的闹市区,玖荷伸手摸了摸背,离开睿王府,离开睿王这一家子,她的背再也不疼了,也再也没有那种绝望到了顶点的无力感。
那只鸟还不到十岁就被教养的这样歹毒,可想而知那睿王妃是什么人了。就算这辈子她不去将军府,她们也定是会找别的替罪羊,况且……她不相信她是死在睿王妃手里的第一个人。
事情做得那样熟练,一点愧疚都没有,手上毕竟沾了不少鲜血。
玖荷咬了咬牙,又往自己背上狠狠一按,她是一定会再回来京城的,到时候有冤伸冤有仇报仇,不管过程再曲折再坎坷,上辈子的仇要报,这辈子……非但不能叫她们继续害人,还要血债血偿!
至于她这一对父母,想必没了她的供养,两人定能自力更生勤勉持家,连她那便宜弟弟发哥儿也能早早自立,好好当个顶梁柱了。
玖荷嘴角微微翘了翘,不管怎么说,没了她,他们也不会为了那区区一百两银子断送了性命,也算是报答了他们半死不活的养了她这好些年吧。
玖荷步履轻快的从西门出了京城,下面就是一路往西,有一个名叫平兴的小镇子,那儿就是陶大人的老家。
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加快了脚步,她记得京城出来大约半个时辰的路程有个不大不小的村子,里头有个很大的车马行,南来北往的生意络绎不绝,只是因为京城租金太贵,掌柜的索性选了这个地方,不过离京城也不远,来回都很是方便,尤其是对出不起大价钱的百姓来说。
不过就这么去了还是有点冒险,玖荷现在万分庆幸她上辈子那十几年都在别人家里做工,来来回回的事情听了不少,虽然没有行过万里路,也知道这种情况怎么上路才是最安全的。
她先去买了两个篮子,又去村民家里买了不少的干笋鸡蛋等物,因为已经到了秋天,这等东西正是最多的时候,置办下来也不过才花了二十文钱,还有人送了她不少馒头等干粮。
提着这两个篮子,玖荷到了车行门口,“掌柜的,我去平兴镇。”她笑眯眯的将两篮子东西放在了柜台上,“我姐姐生孩子啦,我娘叫我去看看她。”说着又从篮子里头摸出来一个鸡蛋塞在他手里,“这是给您的,沾沾喜气。”
坐在柜台后头那老头抬眼看了看她,似乎也被她这笑容感染了,笑道:“正好今天就有要走的,还有两个位置。”
玖荷痛痛快快的掏了钱袋子出来,问道:“还是跟上半年一样的价格?”话虽然这么说,不过她知道这价格肯定是要涨的,毕竟上半年出门的不多,这会儿正是秋收过后大家都有点空闲的时候,她这么说不过是想造成一个她知道行情的印象。
老头手里捏着鸡蛋,道:“涨了,现在是一百五十文了。不过拉车的牛是新换的,最近天气也好,兴许这一趟不到二十天就能到了。”
玖荷将铜板给了那老头,从他手里换了一个刻着字儿的木板,那老头又道:“晚上管住,早上管一顿稀饭,还跟以前一样。”
玖荷点了点头,提着篮子上了外头的牛车。
上头几乎已经坐满了人,而且跟她差不多的大的姑娘也有两三个,到了现在,玖荷心里最后一口气终于是放松了下来。
上辈子在那刑部的官员家里,她听了不少比方在律令下头,老百姓是怎么过活的。
比方这走亲访友,出城是要路引的,尤其是男丁,一旦被查出来就是送去边疆服役的下场,加上边关大小战争不断,男丁们出门就更加的危险了。但是办路引是要银子的,而且价格不菲,基本上一年出一趟门,对于庄稼人来说,就是两三个月白干了。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头,一般不太重要的走亲访友或者路程不太远的地方,都叫女孩子去了,官府也就睁一眼闭一眼随她们去。玖荷上车,看见不少人见上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都是表情一松,玖荷心里也是一样。
她找了空位置坐下,冲着旁边的人一笑,“我去看我姐姐,给她带的东西,都是我娘亲手做的。”
那姑娘一愣,随即也跟她笑了笑,“我是从姐姐家回去。”
两人相视一笑,两句话说完,便感觉关系拉近了不少。
牛车开动了,玖荷心里一阵狂跳,这下子可真是走了,走的一干二净,她伸手捏了捏藏在腰间的钱袋子,里头还有三十文钱,加上这两篮子里头还有不少吃的,怎么也够她到平兴镇了。
牛车渐行渐远,玖荷脸上的笑容越发的真挚,可是在京城里头她的那一对养父母就不那么开心了。
玖荷中午没回来,孙氏还骂骂咧咧的,可是到了晚上她还没回来,孙氏就有点害怕了,“还不赶紧去找!别叫人拐了去,那我们可是一个铜板都赚不到了!”
只是张林前前后后都问遍了,没一个人知道玖荷去了哪里,更有甚者连门都不开,“别赖上我们家了。”
“你这是已经卖了又来做样子装无辜呢。”
“这天杀的小娼妇!”孙氏不住的拍着桌边,“养了她十来年,一点好处没捞着,眼下这最后一笔银子也不叫我们赚到手!”
张林没说话,忽然皱了皱眉头,道:“你说万一当初那人又找回来怎么办?”
孙氏脸色一变,竟然现了几分惊慌。
“少爷一向是个没主意的,小姐同意了,就算这次带不走他,下次也是一样。”常嬷嬷解释道:“况且人家祖母还在,老太君这么想带人回去,小姐还好说,可是少爷就有点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