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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内酒香四溢, 陆晋良独自品着小烈口,一杯接着一杯,桌上的卷宗还摊开摆着, 显然才被翻过。

    卷宗里记载详尽, 岳浩早年在云南从军, 投身云南王麾下, 一次与黎族人的战役中, 岳浩救下云南王世子,从而颇得云南王赏识, 三年间屡次破格提拔, 七年前却突然弃武从文,进京考取功名后,曾在京中留任,却因得罪了荣国公,处处被排挤, 后自请调任西北为官,在西北政绩颇佳,一路擢升为刺史。

    干干净净的履历,最重要的是, 岳浩并非凉州人, 近几年才在西北为官,他只是恰巧擅长草编?

    酒气有些上头, 陆晋良趴伏在桌上休憩, 月色笼罩的西厢, 尤为安静。突地,一阵短笛声打破寂静,笛声飘渺,若有似无,仍旧是白日里听见的凉州小调,不同的是,这次是短笛吹奏。

    这是王韵然最喜欢的曲子,在洛城,她总喜欢夜里吹奏,他也总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她跟前。

    踉跄起身,不顾撞到的酒酿打湿卷宗,陆晋良急忙往屋外跑去,没有方向地跑出院子许远,却再听不见短笛声,陆晋良站地,环顾四周,黄檀树下,除了夜色笼罩的寂静,再没有其他,仿若刚才的短笛声不过是场幻听。

    有些气馁地蹲下身,陆晋良双手抱着头,喃喃自语着:“阿然,可是我太想你了?”

    没一会,一只短笛出现在视线里,那样的熟悉,曾是他小心翼翼削好,送给她的第一样生辰礼物。陆晋良猛地抬头,看着眼前之人,大喜过望,抬手捏过他的双肩:“你果然在凉州。”

    孙吉并没有闪躲,只轻叹了一声:“小姐本以为,她离开久了,王爷总会忘记她。”

    陆晋良微微眯着眼睛,道:“韵然在哪?”

    “王爷当真想见小姐?”孙吉反问。

    捏着孙吉双肩的手用力了几分,陆晋良眼神透着冷冽:“或者,你想死。”

    -

    大漠之南,与凉城分界,有一处祁山。祁山东麓面朝戈壁苍凉,劲风浩浩,尤其夜里,狂风卷起漫天黄沙,有些迷眼。

    衣袍和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陆晋良也顾不得,却总觉有些不对,此地荒凉,韵然在这做什么?抽出腰间佩剑,直指孙吉:“你想带我去哪?”

    孙吉回头,平视着陆晋良,道:“晋王觉着,我会背叛我家姑娘?”

    剑尖稍移开了几分,孙吉是王韵然身边最为信任的人,当年若没有孙吉,他与韵然在洛城就已遭了马匪毒手,一个守诺十年之人,确实叫人很难生疑。

    二人此时所处地势已渐平缓,山背挡住了漠上的寒风。顺着孙吉的视线,陆晋良也注意到山脚的一处孤坟,看着年岁已久,坟前的墓碑在风沙的洗礼下,已是斑驳不清,孤坟旁却有一座新冢,上边的字迹叫陆晋良顿住脚步,手中的长剑也再握不住,掉落在地。

    “姑娘回凉州后,没多久就走了,葬在将军的墓旁,是姑娘临终前唯一的心愿。”

    孙吉的话,却比吹面的风还冷冽,仿若寒刀扎紧心里,陆晋良唇瓣微微抖着,很快,他抬手掐住孙吉的脖子:“你在玩什么把戏。”

    他不肯看向新冢,双眼死死盯着孙吉,仿若要从他眼中看出端倪,他的话,他一个字都不要信。

    孙吉并不反抗,仍由脖子被陆晋良捏着,或者一个用力,他也能随了将军与姑娘一同离去,可有些话,他终还是要说:“姑娘本是不想叫王爷晓得她的离去,可我觉着,姑娘既心中有王爷,就不该一个人走得这般凄凉。”说罢,孙吉与陆晋良对视,一字一顿说着:“王爷可还记得,我家小姐三年前大病过一场。”

    “那不过是推拒婚事的幌子。”陆晋良颤着声音,说道。三年前王家二姑娘被传出重病,才叫大姑娘替嫁太子府,这事他怎会不知,即便当年她那般无情对他,一听说她重病的消息,他仍不顾军纪,不眠不休从西北返回洛城,却是看着王韵然好好地养在王家别院。

    “当时你告诉我,韵然没事。”

    这话确实是孙吉亲口所说,他笑了笑:“王爷当真信我?我若告诉你小姐病入膏肓,王爷又能如何?王爷忘记了,当年小姐多么想嫁入太子府,替言将军洗冤报仇,否者也不会对王爷您那般绝情,又怎会突然装病逃婚,病,是真真切切病了。”

    病,是真真切切的病了......这一句话重重砸在陆晋良心上,他呐呐道:“即便当初病过,不...也都好了!”

    孙吉摇头:“一直留有病根,这一年,姑娘身子一直很弱,王爷与姑娘重逢这么久,不曾留意到么?”

    入京后,王韵然确实病过几次,他也找太医看过,以为是普通风寒,并未在意。

    “过年时,姑娘已觉着身子不好了,偏王爷一声不吭离了京,姑娘想见王爷最后一面,才是不顾身体,特地从长安赶去江陵,姑娘想好了,趁着江陵之乱,独自离去,姑娘不希望王爷看着她离去。若不是姑娘想走,王爷以为,孙吉真会背信弃义虏了姑娘?”

    “不可能。”陆晋良使劲掐紧了孙吉脖子,仿若能听见骨胳的声音,孙吉并不还手,只是悲悯看着陆晋良,用着最后力气说着:“姑娘离开时很是安详,如今姑娘如愿伴在将军身边,还望王爷不要搅了姑娘的宁静。”

    陆晋良冷哼一声:“休想,即便是挖坟,我也要将她寻出。”

    孙吉看着陆晋良徒手在挖,有些不忍,却只能微微摇头,话已至此,不等晋王亲眼一眼,怕是不能罢休。

    待棺木撬开,里头不过一个小小陶罐。

    “姑娘离开时身上皮肤有些腐化,才嘱咐我火化她的尸体。”孙吉解释着。

    陶罐底下压着许多王韵然喜欢的衣物饰品,陆晋良却是注意到陶罐旁通透的玉镯,那是他送她的,皇祖母的遗物,她答应过,再不摘下。

    “这镯子姑娘戴了好些年,死前还握着它,我想着这镯子定是承载了姑娘许多念想,便随姑娘一同葬下了。”

    陆晋良抱过陶罐,整个人瘫软在棺木旁,孙吉却不知该说什么,终是转身离去,这一夜的星星很亮,照着归去的路。

    -

    晋王不知所终,刺史府,驿馆,甚至整个凉州城都翻了个遍,渐渐,有人开始议论,莫不是晋王与之前凉州的许多官员一般,被老天勾了魂魄?

    谢青棠自然不信鬼神之说,这些日子他专心查案,如今却也不得不将手头案子暂放,随着周辰一起寻找王爷,直到有人在酒肆中认出了烂醉如泥的陆晋良。

    “怎么回事?”谢青棠将瘫倒在地上的陆晋良扶起,一旁老板瑟瑟发抖,他不过叫人打了这个喝酒不付酒钱的泼皮无赖,却引来这么些朝廷命官,怎不心虚。

    “我看见时,晋王已醉得不省人事,才赶紧叫人去驿馆通知你。”孙依依说着,又赶紧道:“他脸上身上的伤,可与我无关。”

    谢青棠蹙眉,晋王脾性暴戾,这世间怕还有没有敢动手伤他的人,他若清醒,不知怎样生气。抬头问了酒肆老板:“他何时来的,在这喝了多少酒?为何喝酒?”

    “他来三天了,白日里在铺子里喝酒,夜里小店打烊,将他赶了出去,他就抱着酒坛窝在门口喝着,等第二天一开门,又买新酒。”老板战战兢兢说着,而后老实交出了从陆晋良身上摸出的银子:“他喝醉了不付钱,小的才趁着他醉酒,从他身上寻出的银子,可哪里够这么多酒的钱,见他怀里有只上好的玉镯,便想着先拿来抵酒钱,哪晓得他发疯了一样,小的,小的不过自卫......”

    见老板脸上确实青紫一片,比起地上躺着的烂醉如泥的晋王,也好不到哪儿去,到底还是晋王闹事在先,谢青棠不予追究,只吩咐着:“将王爷先送回驿馆。”

    孙依依见人要走,赶紧跟在后边,忍不住好奇问着:“王爷平日也这般酗酒么?这么多酒,一般人早喝死了呢。”

    谢青棠懒得理她,毕竟,他也不晓得王爷为何喝酒,说出来也没人信,他与晋王,并不算熟识啊!

    这些时日,赵铎的案情毫无进展,赈灾的银子仿若在凉州城凭空消失了,谢青棠本就头疼,又碰上晋王这般情况,更叫他头疼得厉害。周辰领着人到驿馆时,就看见谢青棠吩咐人给陆晋良强灌着醒酒汤,拳脚催吐,不免有些后怕,待王爷醒来,定要说清楚这些都是谢大人的主意。

    “大人,王爷这是?”

    谢青棠揉了揉额头:“我还想问你们,案子还没个结果,晋王就当街醉酒,这事怕很快会传到朝堂。”

    不用想,接着便是太子与荣国公的发难,周辰蹙眉,说着:“我已修书一封送去了武宁候府。”见谢青棠诧异,周辰解释着:“王爷多少听得进段世子的话。”

    听闻武宁候世子虽体弱多病,却也足智多谋,上回在晋王府见过世子,想必二人关系比外人所知的更为亲密。谢青棠叹息一声:“要是表姐在就好。”

    也正是这一声,却叫陆晋良有了反应,喃喃喊着:“阿然,阿然。”

    谢青棠与周辰相视一眼,王爷的心病,终还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