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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阳王归京之后, 沧笙见过他一面,不似想象中粗犷威武的模样,面容生得很是平庸, 国字脸,大浓眉, 一派正气。
他来的时候虞淮正在午憩, 沧笙则趴在床上看书,眼瞧着外头的小厮急得满头大汗, 进退不得, 慢条斯理翻了页书。
安阳王拂袖坐在树荫底下的石桌边, 嘱咐小厮不必打扰,他可以等到虞淮醒来,一坐便是三刻钟。
这样礼遇的态度说明了一切,沧笙在虞淮几日前的坦白中、省得了被传得沸沸扬扬“神秘幕僚”的由来,晓得这样的事是她插手不上的, 打了个呵欠,抱着书册睡了。
醒来的时候四周无人, 偏暗的天色照不亮屋内的昏沉,空落落的窗台上吧嗒滚下来一颗圆润的物事, 弹滚着到了她的床边。
沧笙拾起来,是一颗白莹的珍珠。左右四顾,找不见鱼精的身影。
她披上外套走出门去, 院口守着的小厮立马上前道:“府上来了贵客, 公子如今在前院待客。”
沧笙嗯了一声, 偏头看小厮一眼。安阳王突然礼贤下士,亲自来寻虞淮,见风使舵的人看准了风向,可不是要热切一点,弥补往日的种种么。
“我也要出去一趟,片刻就会回来,公子若是回来便替我同他说上一声。”
小厮见沧笙果然好说话,喜不自胜,应是退下了。
沧笙手中握着那枚珍珠,出府之后朝鱼精的寒潭行去。
她近来做梦做得愈发的频繁了,整得她自己都有点魔怔,好像什么时候落下了一个亲弟弟,一直在盼着与她重逢,心里头莫名空落落的。隐约而冰凉的疼痛。
不是一种主观的感觉,而是真正的空落,她的心口本来就是没有东西的,只是她从前从来没有关注到这一点。就像是一只生来没了尾巴的兔子,突然意识到没了尾巴有多不便,更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没了尾巴。
鱼精飘在寒潭上挺尸,鱼尾有一搭没一搭蔫蔫地浮动着,旁近的草丛里头随处可见他撒的豆子。鱼精眼角有泪,这样仰躺直面着阳光、微微出神的模样有种淡却热烈的哀伤。
沧笙愣了一瞬,像是有什么在她的灵台上轻轻一撞,带来非同一般的情绪。
她正诧异将他望着,鱼精仿佛突然回神过来,尾巴一甩转而面向了她。脸上还挂着依稀的泪痕,忽而的容光焕发,又惊又喜的模样显得有点蠢呆蠢呆的,鱼尾摇地欢快,恨不得立马凑到她跟前去:“沧笙沧笙!你来找我啦!”
果然刚才的哀伤都是旁观出来的错觉罢,哪怕是哀伤这种情绪,对鱼精来说都太成熟了些。
沧笙揉了一下额角,再睁眼时他果然已经凑到了跟前。鱼精的眼睛兴许是哭久了,就算没有泪,也好似蒙上了一层水雾,眼角泛红,润润的,挂在那张艳丽的脸上尤为的楚楚可怜。
“我是来同你和好的。”沧笙将兜里的珍珠一股脑拿出来,摊开在掌心,“你这几天是不是都来看我了?那怎么不作声?”
鱼精看到她手中的证据,脸上的欢快没了,垂下头不做声。
沧笙背过手,挺直背脊地叹息声:“我知道你不喜欢虞淮,可我喜欢呀,你当着我的面说他的坏话不是给我难堪么……咱们在这件事上有着很大的分歧,可这又不是什么不可解开的结。大不了咱们以后就不谈虞淮,还不行吗?”
他犹豫片刻,终于点头说好。不情不愿钻下寒潭,好半晌摸出个东西来。碧莹晶透,灵气四溢,是枚品相极佳的灵石。全无杂质,完美得不似凡界之物。
沧笙睁大了眼:“你哪里来的这样的好东西?”
鱼精捧宝贝似的捧到她面前,灵玉的光泽衬得他整个人都明艳了几分:“给你,这是我从寒潭底下挖来的,你不要光顾着和凡人谈情说爱,都懈怠了修炼。到时候我飞升去上界,便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了,你要尽快跟上,咱俩还可以做个伴。”
无功不受禄,沧笙不能接受他这样的好意,说起飞升的事心里头便更压抑了:“他耽误不了我多久的,凡人的寿元至多百年,到时候我就可以同你一道去上界了。”
鱼精非要给她,“打一开始就会是这样的结局。“嘴上说说,所以不痛不痒,“你要非想同他在一起,其实凡人也可以修仙的,只不过虞淮的身体根基孱弱,这一世怕是不可能了。”
沧笙可以看开,沧海桑田,再喜欢的人或者物都不见得能随着她一辈子,她这一辈子真的太长太长。
“下一世或许便不是他这个人了。”
鱼精盛情难却,她只得接下灵石,拿在手里看了看,无端想起梦里的场景,她的这只手仿佛从前也这样把玩过一枚灵力纯粹的灵石,一愣,“你说仙会有前世吗?”
鱼精摇头:“仙没了便是彻底没了,哪里来的前世?”
沧笙也觉得荒谬,她是如何醒来的,自己再清楚不过,哪里来的前世呢?她近来真的是魔怔了。
她魂不守舍,思虑重重,悠悠晃回了虞府。
蔼蔼暮光斜落在瓦檐上,碎散在树梢中。虞淮看见了她回来,迎着霞光的眸中熠熠生辉,朝她招招手。
沧笙昏沉的心思荡然无存,晴朗起来。走近了,看见他面前正摆着八种样式不同的剪纸。
“这是什么?”
“再过两日便是三月初一了。”他看她愣愣站着,眸只盯着剪纸看,颇有兴致的模样。略略失落,一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抱着,心里头这才稳当了些,“这些是要布置喜房的剪纸,可有你喜欢的样式?”
说起婚礼,沧笙想起了她美美的嫁衣,心情飞扬且期盼起来。翘首一一细看去,随口道:“挑选剪纸的事也是夫君负责吗?这样琐碎的小事堆积起来必然很叫人头疼吧,着实是辛苦你了。”
剪成纸的字都翻了样式,不大好认,沧笙撑着下巴认字。良久发觉虞淮并没有回应,回眸望去,虞淮正红了脸,偏开头去,低声道:“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头疼?”
既然做了凡人就入乡随俗,该有的礼度和规矩、办事的章程沧笙统统都背了下来,十分肯用功。她悟性高,人美嘴甜态度好,愈发得老夫人欢喜。
虞淮这日回来没在院中找到人,寻人一问,沧笙被提到了老夫人的佛堂。
虞淮表情微妙了一瞬,能够想象老夫人让她读佛经时,她内心的独白:“佛跟我不是一个流派呀!读他做什么呢?”
可赶到佛堂遥遥一望,她没有抗拒的意思,端端正正跪在蒲团上,衣摆整理得一丝不乱。口中念念有词,佛经背诵出来流利地犹若朗读。老夫人坐在旁边听着,一脸慈祥欣慰。
她欣慰,他却有些心疼,沧笙做这些在他看来都是委曲求全。毕竟她当初答应过他,会对老夫人好的。
……
有个这样好的胚子,老夫人哪里愿意放手,学生聪慧是每一位师长都乐意见到的,恨不得多教些东西给她。饭桌上,突然想起来:“苏州门店的绣师是不是北上了?”
虞淮回是:“今年进贡的绣品量大,未免急中出乱,特地调了些绣师来,明日便可到京。”
老夫人说好,又对沧笙:“苏绣秀雅而针法活泼,最适合你的性子了,若是有兴趣便让淮儿带你去店里看看。”
沧笙不会女红,这个老夫人是知道的。言语中没有强迫,但多少有些促成的意味。
沧笙愕了愕,学刺绣?这个似乎不是一朝一夕的努力能学成的。但没法子,老夫人是虞淮唯一在意的亲人,她说的话都需重视。正欲点头答应,那边虞淮笑着道:“术业有专攻,夫人在医术上有天赋,若三心二意,难免会有时间周转不来的时候。”
老夫人想到虞淮身体那一茬,这是沧笙立身的本事,一生钻研也达不到极限,遂不复再劝。她原本还要拖着沧笙下午来学茶艺,耐不住虞淮要人,只得将她放回去。
学一门专一门是沧笙的信条,她为了扮演好虞家少夫人的角色,投入了不少心血与时间在里头。诚如鱼精所说,是为凡世浮华与夫君的美色所耽,倦怠修炼了。
这会子回了屋,闲下来了也不愿意枯坐静思,围着虞淮打转:“苏绣好看吗?其实我也可以学一学的,到时候让你用上我绣的东西,满满的都是爱。”
虞淮午后都会小憩一会,抓住了满屋子乱跑的人,抱上床。薄被遮掩着,便可以挑开她的衣襟,抚上她柔软的肚皮——这是他哄她睡觉的诀窍,若非如此轻抚着,她是决然不肯午休的。
沧笙这么一提,他也有些神往,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绣上的,意义便大不相同,松了嘴:“自然好看,你有兴趣可以学一些,偷偷的就好。不然被老夫人抓住了,提上了课程,非要做出成效来,不会辛苦吗?”
沧笙内心有些矛盾,老夫人说严师出高徒,可虞淮这么庇着她,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你就不怕人家的娘子拉出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我什么都不会吗?”
虞淮从背后揽着她,低头在她的发顶轻轻一吻,声线温柔:“谁能比你更好呢。”
……
沧笙以为,虞淮大概是誓要将她宠成个游手好闲的“米虫”。除了她喜欢的,旁的谁勉强都不行。
老夫人同他周旋了好几回,要将她领走,培养成虞府未来的女主人。可虞淮的守卫无懈可击,甚至于后来出去应酬也要将人带在身边。
好在沧笙自己是个上进的,一年之后。老夫人,孙夫人与华夫人各收到一条绣帕,三种不同的图案,花纹清丽,构思巧妙。
沧笙见老夫人开心不已的模样有些激动,有些害羞,站在虞淮身旁:“孙媳妇手拙,还望老夫人,华夫人与孙夫人不要嫌弃。”
老夫人瞧着这手艺不比一般的绣师差,沧笙何时学的她一点消息都没得到,笑得眼都没了:“怎会嫌弃,笙儿真是好天赋!”言罢又轻轻剜虞淮一眼,“我就说她聪慧,你非要耽误人家,早些正统地学,这会子京城内的小姐夫人,谁能敌得过她的手艺!”
虞淮端端正正背起锅,“老夫人说得是,全凭夫人自己上进,我也大吃一惊的。”
老夫人捧着帕子细细地看,眼风瞥见他衣上别致的绣图,心中知根知底,却不去拆穿。他们小两口蜜里调油过了一两年了,感情甚笃,她有什么不开心的呢?连道着好,复赏赐了些玩物给沧笙,再生不起同虞淮抢人的心思了。
华夫人收起帕子,不好挑刺,应和着夸赞几句,有浅淡的讨好。
她不喜欢虞淮的势力愈渐强势,可虞生的事总让她应接不暇,老夫人身体越发不济了,不再出来主事,真遇到了状况指不住千里之外的老爷,只能请虞淮拿主意。
一回二回,慢慢在虞淮面前低了头。现实是骨感的,她家的虞生没那个本事让虞府光宗耀祖,勉强在虞淮的支撑下混日子,不高不低,也没甚前景。
她终于安分了,给虞生安排了桩好婚事,心气不顺了顶多同媳妇儿斗斗法,东院的那位少夫人,她是死活不敢碰的。
虞淮本人甚有教养,她拿着长辈的架子说他两句,他即便权势滔天也会恭敬听着,不予计较,可沧笙不行。她骂她一句,虞淮脸色就变了,那双温和的眼有着能将人心看穿的锐利。次月,虞生名下的店铺利润统统消减了五成。
而后才想起来,她其实还想问虞淮一句,她长得如何,有没有他十之一二的好看。
虞淮初见她时表情之中甚至一丝惊讶都无,而她忙着惭愧,便就这么不着痕迹的带过去了。叫她不禁想,莫不是她长得太过于平凡普通,看了跟没看一个样?
……
虞淮见到沧笙的第一眼,便明晰过来:他还记得她。
虽然只是一些莫须有零散的记忆碎片,时不时在睡梦中浮现。长期以来他都奇怪,为何自己的梦中会出现这样一个陌生的女人。
沧笙曾告诉他,凡人所在的三亿凡尘其实是破碎的第十天,灵气散了,红尘浊气太过汇聚,导致生活在这的人之寿命难以突破百年。但人的魂灵较之肉体要更坚韧些,运气好的便可以撑到轮回转世的机会到来,再世为人。
只是前世身死之际,魂灵脱离肉体也会受到损害,记忆一般都会在飘荡间被消磨清空。
“还是有些人会记得的。做梦的时候看到一些今生从没有见过的人亦或景,那便是前生的记忆了。只是大多人醒来之后都会忘记的,也因这些记忆是杂乱甚至毫无意义的。人并不会因为前世执念什么,就单单记住什么。正相反,最执念的,在人死后会最先被忘记,因为执念是魂灵最重的负担。若不肯忘了,兴许魂灵就会支撑不住地散了。”
虞淮因为沧笙相信了鬼神的存在,也因她这一番的言论猜想,他和沧笙,大概前世就认识了。
……
虞淮两日后才能下床行动,这突如其来的急病在旁人眼中便多了几分旁的意味。他卧病在床的时候,甚至老夫人都不再过来探视过什么了。
华夫人昨日刚到九灵山来迎老夫人回府,路上便听说了虞淮的事,“家丑”不可外扬,这事还未在外头说透,也不晓得那“小郎君”还在不在虞淮的房中。
她明面上陪着老夫人焦心焦肺,心里不以为然又深觉腌臜,本以为此事一出,终于能叫老夫人对虞淮彻底失望,结果等了几日老夫人始终没什么安排,难免有些心焦。
华夫人晨起后来与老夫人请安,想要顺带的主动提一提这事。一进屋便见老夫人坐在桌前,仍在为虞淮合孙媳妇儿的生辰八字,一副浑不似有半点在意的形容,准备好的笑容有一瞬的裂缝。片刻后才上前,屏退众人,柔声道:“老夫人,您还是多歇会吧,这生辰交给儿媳来看便好。“
老夫人摆了摆手,对她的到来并没有多热切,“坐吧。早饭吃过了吗?”
华夫人依言坐下,顺从的贤良模样:“尚未,先来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这才抬头看她一眼。或许真是母凭子贵,自打虞生鲤鱼跃龙门之后,她娘的行止也再不似从前的上不得台面,令人顺眼了几分:“那一会便陪我用些吧。”
华夫人低眉:“是。”
老夫人坐着没动,手中拿着媒人送来的帖子并不撒手,一看便是一刻钟。细细看得久了,眼前有些发花,兼之流言的事,身体心上皆有些疲惫。闭了闭眼,抬手捏上眼角。
华夫人忙起身为她揉额角:“老夫人可是累了?”
老夫人摇摇头,道还好,语气中的惫态却掩不住。良久之后,不经意般慢慢道:“你对虞淮的婚事如何看?”
华夫人有点受宠若惊。老夫人独自持家这般久,独断专行惯了,从前哪里会询问她的意见。
隐下一丝道不清的笑意,华夫人佯装思忖了一阵方开口:“儿媳省得老夫人信佛道,那玄道也确是个高人。人道虞淮得寻个好姻缘才可破如今的命格,可这一个好字,各人的想法都不尽相同,老夫人尽心尽力,何不问问虞淮与他而言什么是好?我听闻这三月来,他从未接受过哪怕一位女子。”
老夫人将话在心中斟酌,道理是有几分,叫人听着却不大爽利。华夫人自来胸无点墨,浅白不晓说话,兴许自个觉得有所收敛,可在旁人耳中听着,那针对嘲讽之意简直直白若揭。什么叫“从未接受过哪怕一位女子”“对他而言的好”?,老夫人也算见多识广的人,就算虞淮当真有那方面的癖好,也不见得说死了的娶不得亲罢!
老夫人在桌边拿过茶盏,低头饮了一口,未言。适时门口丫头唤了声:“老夫人,虞淮公子前来请安了。”她才开口,应了句进来。
虞淮今日刚刚能下床,沧笙劝他在床上再躺上半日,他不忍让长者再误会焦心,这才勉强起了。如今面色苍白若纸,唇色稍淡,虚弱都能从面上瞧得出来。
“给祖母请安,给娘请安。”他欲俯身下去,被老夫人搀扶住了。
他是自个一个人来请安的,华夫人看着人空荡荡的身侧,神情微妙。
老夫人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你身子不好,拘这个礼做什么呢?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虞淮浅笑着,在长者面前显出几分少年乖巧的模样来:”好些了。”
老夫人见着他便疼到了心窝子里,温声道:“来,先坐着吧。”她着手朝椅边一指,桌面上层层摆放的纸张便落入虞淮眼中。
华夫人施施然起身,稍稍扶住了虞淮的手臂,将他往身侧带了带:“你来得正好,来看看,可有中意的姑娘?”
虞淮顺从坐下,随口般笑问:“我倒是不挑的,依祖母的意思便好,而今瞧来,可有八字合的?”
华夫人眸中一闪而过的诧异,笑着整了整桌上的纸张:“这般多,还怕会找不到合适的?”
“娘说的是。”
华夫人心里头拧着,虞淮愈是不痛不痒的模样,她便愈是不痛快。她等了这么久才抓到他的把柄,晓得他竟然是个断袖,不借机踩上两脚怎舍得轻易罢休!她翻看着纸张上的内容,状似随意:“这成婚啊,讲究的到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性子过得去,婚后处着处着就好了,给虞家延续香火便是头等的大事呀。”言罢,朝老夫人一笑,只以为自己所作所为是顺应老夫人的心思的。
虞淮点头。老夫人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并未插话。
……
虞淮只是来请安的,坐了一会便往回赶。他的院子里头没什么人走动,较之从前静谧了许多,是受了老夫人的意,无事的时候下人们都会自发避远些,怕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
虞淮落得清净,行在廊庑中时,却忽觉周遭太过安静了,走到这了竟还一点声响都没听见。
及至书房,推开屋门,眸光往桌子上一扫,眼见上头空无一物,心中不知为何轻轻一坠:“沧笙?”
阳光从身后照进来,可清晰地瞧见细尘飞舞的痕迹,渐渐落地,而后连同他一齐静了。
良久才有声响从后院一溜儿跑来。她也不走门,从窗户翻了进来,乌黑的发被一根红绳高高束起,扬着满面的笑,望在人眼里,比春日的暖阳还要熨贴。一面爬,一面对他:“嗳,你回来啦?我刚在市集上听说吃人参很补,是顶好的东西,你要不要也吃一点?”
仿佛是股活泉水注入了心房,让人都活络了过来。
“进补要看个人体质,我吃这个没什么用的。”虞淮知道她并不懂这些,也不愿听,便轻描淡写过了,上下打量着她,“你方才是在市集?”
这还是她第一回远离他身边,化形过后,便闲不住了罢。
沧笙翻进来,拍了拍手上、衣摆的灰尘:“正是。”
“那你怎地突然回来了?”他觉得奇妙。
“我听到你唤我了。”
“这样远的距离,都能听到么?”
“常人说话大多都给忽略去了,你若是唤我,我当然会听见的。”沧笙笑起来,背手小跳着踱步到他面前,半依靠着他立着,两人的小臂相贴,单薄的纱衣在上轻轻蹭了蹭。
虞淮心中微微一动,像是被人轻轻抖落了积沉在上的一层灰尘:“是么?”
她仰头看他一眼,忽而又拿小拇指勾了勾他的指:“怎么样?你祖母没有说你什么吧?”
沧笙是个石头,并没有与人保持距离的概念,两天之前她还整日卧在他的锁骨上呢,半点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如何肆意大胆。
十指连心,轻轻一触便落进心底,虞淮飞快地瞥她一眼,不着痕迹将手缩回背后。神色不显,却将眸光移开了些:“没有,祖母是见过大风雨的人,是我担忧得过多了。只是华夫人在那,诸多不便,尚没来得及解释。“
“她不怪你就好。”沧笙对太复杂的情感还是无法顺当的理解。在她看来老夫人那日离去的模样,显然还是不大能接受的,怎么说接受又接受了呢。
对于想不通的事,沧笙极擅长将它们都抛却脑后。一回身,衣袖翩跹,带着一股儿浅淡的花香,转到了他的身前。
她踮着脚尖,双手环上他的脖颈,面对面同他相对立着。瞧着是个拥抱的姿势,其实是她欲要变回原形,打算自发给他挂上去罢了。可临着幻形的当头,她突然想起件事来:“对了,虞淮,我今天遇着件事觉得好生奇怪。”
虞淮被她倏忽抱住,身体刹那僵硬,静如止水的眸晃了晃,神情却很镇定,极力劝定自己不要随着她的节奏被带偏了:“怎么了?”
“我今个看到有妇人买鱼,回去的路上嘀咕说买的鱼将要死了,不新鲜,就要给婆婆骂了。我也是顺手,便摸了那鱼一把,你猜怎么着!”
虞淮一默,了悟到什么地回过头来。心潮上的热浪霎时间退了,凉得人有些恼羞成怒:“我猜,那鱼活过来了。”面无表情隔开她的手,“你就是为这个,才一回来就往我身上的蹭的?“
“对对对!你好生聪明呀!这都能猜到!”沧笙被推开了也不恼,人身子一歪又整个贴了上去,“我回来的时候洗过手了,保管不臭,你别嫌弃我嘛。你说我摸摸它,它一下就好了,怎么我天天这么黏着你却不见你有起色呢?”
虞淮被她撞得胸口痛,推了几把也无济于事,越推越往心口钻。心里头无奈得狠了,徒生出一股子灰败来,索性随她去:“兴许是人的命格不那么好改变。”
“但还是能改变一点的罢。”沧笙索性抱住他的手臂,“这样一来我就有信心多了,指不定你真的能随我平安到老呢。”
平安到老么……
虞淮敛下眸看她一眼。
他从来不是一个情绪起伏大的人,却因她的三言两语经历过一番冬夏、及至春暖花开。被人拿捏住情绪的身不由己并不好受,违背了他一贯的秉性。可他却不想反抗了,甘愿放任她在他的心口,长驱直入。
浅浅笑起来:“恩,那就麻烦你了。”
虞淮心若深海难以揣测,相比较而言,还是沧笙好接触。华夫人有意让儿媳周禾与沧笙多交流,她的面貌洗不白了,下一代人关系融洽才是长久之计。
沧笙向来不拒绝与人交往,周禾同她说过几次想要学刺绣,她得空在暖阁绣图的时候便差人唤她过来。
晚秋的日子天气一日比一日凉,昨夜下了整夜的雨,有初冬的痕迹。暖阁的窗子没关,只一会初学者便没了耐心,捂着手说冷。周禾之前就会刺绣,只是没有派系,是家里的长辈教的,实用为主,难登大雅。
沧笙费了心思去教,但周禾更想同她聊天,夸一夸她的衣饰多么多么有品位,妆容多么的精致,针线一放下便搁置了。沧笙有些挫败,不好学的学生就是这样让老师心里头难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