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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俞南烟越来越喜欢跟姜洛扬一起下厨。

    厨房里暖烘烘的,还能亲手做出自己想吃的饭菜,实在是件美事。

    这日傍晚,姜洛扬教南烟做灌汤包。

    俞南烟问道:“这个我一直觉得特别好吃,而且总是不明白汤汁要怎样加到里面。”

    “窍门就在这儿。”姜洛扬指了指手边的肉皮冻,“用高汤把肉皮熬成汁,再用细棉布滤去汤里的渣滓,放起来冻一夜——冬日做这个最方便,别的季节的话就比较麻烦。”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俞南烟笑靥如花,“下次你教我怎样做肉皮冻,不亲手做几次的话,我还是学不会。”

    “好啊,难得你有这份耐心。”姜洛扬手把手地教俞南烟怎样准备包子皮、加多少馅儿、怎样包起来。

    俞南烟兴致勃勃的,“这些卖相难看的,给哥哥吃。”

    姜洛扬忍不住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当晚三个人一起用饭的时候,摆在俞仲尧面前的,是几个大小不同、样子不同的灌汤包。

    他蹙眉,“真难看。”

    “虽然样子难看,味道可不错。”俞南烟催促他,“快尝尝。”

    俞仲尧则看向姜洛扬,“唱哪出呢?”

    姜洛扬笑盈盈的,“你先尝尝,快,凉了就不好吃了。”

    俞仲尧又蹙了蹙眉,还扯了扯嘴角,“这么些年就没吃过这么难看的灌汤包。”随后还是用筷子夹起一个吃完。

    俞南烟紧张兮兮地看着他,“怎么样?味道还好吧?”样子的确是难看,但是馅儿可是她和嫂嫂一起准备的,味道应该差不了吧。

    俞仲尧眉宇舒展开来,手势一转,用筷子柄敲了敲南烟的头,“你做的吧?”

    俞南烟笑着用力点头,“当然是我做的啊,嫂嫂闭着眼睛都不会弄成这样的。”

    俞仲尧笑了,“不错。”

    “真的?”

    “真的,好吃。”

    俞南烟逸出明媚的笑容,蹭到姜洛扬身边,“往后我还要继续做,直到做得和你一样。”

    “这容易。我们南烟这么聪明,几天就学会了。”姜洛扬拍拍她的肩,“别只顾着说话,快吃饭。”

    “嗯!”俞南烟回去坐好,津津有味地享用自己亲手做的灌汤包,忙里偷闲地问哥哥,“你还喜欢吃什么?我变着花样给你做。”

    俞仲尧微笑,“不拘什么,是你做的就行。”

    俞南烟笑得像只眉飞色舞的猫,没大没小地拍拍哥哥的肩,“听你说句这么好听的话,真是不容易啊。”

    俞仲尧睨她一眼,“你是想让我把你扔出去吧?”

    俞南烟才不怕,“你忍心就行。”

    姜洛扬则无奈地看了俞仲尧一眼,“动不动就吓唬人。”

    俞仲尧拿她们没辙,“我这日子就快没法儿过了。”

    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是空前的愉悦且踏实。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孩,都在他身边,每日一同打理着他的衣食起居,正是他意念中的家的氛围。

    之后,俞南烟在俞仲尧的吩咐下,老老实实地跟着姜洛扬做针线、打理家事。

    俞仲尧是想,琴棋书画学问再精通,到底只是平日的调剂,学一些实用的东西最要紧。俞南烟也认可一点。

    她从裁剪到缝制都是亲手完成的第一件锦袍,是给哥哥的。

    哥哥为她劳心劳力的日子还长着,她能回报的却很少,不过是平日这些小事。

    做好之后,就喜滋滋地让哥哥试试合不合身。

    俞仲尧穿上之后,笑,“行,日后要是过不下去了,还能去当个小裁缝为生。”

    “是吧?”俞南烟站在一旁,笑嘻嘻地打量着,满意地点点头,“我也这么想的呢。”

    姜洛扬在一旁看着,笑不可支,“你们这两个没正形的。”

    姑嫂两个之间,也有小秘密。

    一日,俞南烟拉着姜洛扬去了自己的院子,转到作为书房的东厢房,亲自从书架高处取下一副画,“嫂嫂,你快帮我看看,我画得像不像?”

    画中人是皇帝。目若朗星的少年郎,站在秋日的枫树下,风姿俊朗。

    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画得很好,样貌一般无二,最要紧是神韵也有了。真的很好。”

    俞南烟长长地透了口气,“我只是小时候那几年认真学过工笔画,眼下真担心画得不好。”又将皇帝给她的画像拿给姜洛扬看,悄声道,“这是他给我的,应该礼尚往来的……嫂嫂可别笑我啊。”

    “怎么会呢。”皇帝与南烟这一对儿相处的情形,是一种叫人觉得风清月朗坦荡自在的美好,悦目,愉心。沉吟片刻,她笑问:“要不要我帮忙给你送过去?”南烟不好亲自带着东西进御书房的,她倒是能借着进宫见太后的机会,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俞南烟亲昵地搂住她,“我就知道,你待我最好了。”

    姜洛扬捏了捏南烟的小下巴,“这种话可不能总说,说的我太舍不得你,可就要千方百计地把你多留在家里几年了。”

    “本来就想多留几年陪着你们的。”俞南烟的头蹭了蹭她的肩,“留我一辈子才好。”

    姜洛扬想的是,皇帝要是听到这两句话,不跳脚才怪。

    偶尔,她也有勉强南烟的时候。

    南烟精通医术,亦是满腹经纶,对合账的事情却总是兴致缺缺。要她看着账册守着算盘超过一个时辰,一定会叫苦不迭,千方百计地找借口偷懒。

    每到这种时候,姜洛扬就会老生常谈:“南烟,你往后要打理的可是整个后宫,虽说偷懒不会有人说你什么,但是太后娘娘少不得继续劳神帮着你,你哥哥要是知道了,得怎么想啊?是要他再给你预备个比账房先生还精明的陪嫁丫鬟么?这种人,男子容易找,女子着实太少……”

    俞南烟每到这时候,看着嫂嫂慢条斯理却一本正经地念经给她听,就笑得不行,也败下阵来,“好啦,我听你的还不成么?”

    见小妮子上心了,姜洛扬才如实道:“习惯就好了。我当初也是赶鸭子上架似的,比你还头疼,现在却知晓了账册里面也有不少趣事。”

    俞南烟不可能不相信,由此兴趣更浓。

    俞仲尧得知后,笑。这大抵就是一物降一物吧?他敲打南烟多少次都没奏效,洛扬的话她就能听进去。

    **

    沈云荞在入冬之后,变得慵懒起来。平日只喜欢窝在暖烘烘的大炕上,料理完家事、铺子里的事,能睡就睡。

    “大冷的天,四处跑又何苦呢?我可跟自己没仇。”她如是说。

    但是并没因为自己的慵懒就忽略寻常琐事,让落翘、府里得力的管事变成自己的眼睛,留意诸事。

    一日,落翘唤醒她,禀道:“世子爷这一段,见了宋雅杭两次。”

    沈云荞懵懵懂懂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宋雅杭是哪个东西?”

    落翘失笑,“就是宋雅柔的二妹——宋雅柔是洪兆南的夫人。”

    “嗯。”沈云荞伸了个懒腰,“多大年纪了?我是说,姐妹两个都多大年纪了?”只知道宋雅柔可恶的很,却没留意过细节。

    落翘道:“宋雅柔以往因着宋志江的缘故,到了十九岁才嫁的。宋雅杭今年十八岁。”

    沈云荞盘算了一下,“宋雅杭是世子爷的表妹,两个人以前就相识吧?”

    “是。”

    “两个欠打的东西。”沈云荞扯了扯嘴角。

    落翘笑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沈云荞问道:“是在何处相见的?”

    落翘如实道:“第一次是在路上遇到的,第二次是在一个茶馆。”

    沈云荞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宋雅杭样貌还不错吧?”

    落翘想了想,很中肯地道:“比宋雅柔要出挑许多。”夫人不怕话刺耳,只怕话模棱两可。

    沈云荞吩咐道:“他们要是再见面,记得及时告诉我。”

    “是。”

    “再有,了解一下两个人的渊源。”

    “是。”

    沈云荞倒不是一听高进见别的女子就吃醋,她介意的是高进见宋家姐妹。宋雅柔那个嘴巴犯贱的东西,一度四处跟人散播洛扬的是非,她的妹妹能好到哪儿去?高进根本就不该理会她们。

    转过天来,落翘来回话:“世子爷和宋志江十多岁的时候,相处得还不错,两个人对宋家姐妹都很好,是兄妹一般的情分。宋志江第一次娶妻之后,您也清楚是个什么情形,世子爷很久不与他来往,与宋家姐妹两个偶尔遇见,客套几句而已。”

    既然是这样,眼下见宋雅杭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

    得了空,沈云荞有意无意地问高进:“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高进没正形,反问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我?”

    “嗯,的确是想问你,有没有想偷偷摸摸给我脸上抹黑。”沈云荞也跟他耍花腔,想着兴许是自己多心了,没跟他把话挑明。

    他与沈云荞的心思正相反,疑心她是记挂着简西禾,却总是不知如何问起。

    从回京之后,她再没提过简西禾这个人。

    分明是相识的,并且很熟稔,眼下却像是有意将那男子忽略一样。

    怎么想怎么都不对劲。一点点都不介意的话,何必如此?

    简西禾去了风溪,他已知情。那人的决然远走,固然是因着弟兄的事心灰意冷,可云荞也一定是原因之一。

    她呢?南烟有没有告诉过她?是不是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一改往日活泼好动的性情,整日闷在家里闭门不出?

    **

    隆冬时节,贺汮随兄长贺宸抵达京城。兄妹两个住在客栈,先去给贺涛的父母请过安,随后分别去旧相识家中做客团聚。

    贺汮并没给俞府下拜帖,这日黄昏,马车走到俞府附近,便临时决定去看看。

    白管事事先得了吩咐,又识得贺汮,当即禀明姜洛扬。

    姜洛扬说声请,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

    眼看着就要下雪了,这实在不是串门的好时候。

    贺汮没坐青帷小油车,一路从外院步行到内宅。

    甬路两旁皆是四季常青的树木,散落着一些花朵盛开的梅花树。

    府里的氛围安静,但是并不让人觉着压抑,沿途遇到的下人俱是挂着得体的笑容鞠躬行礼。

    这是俞太傅的府邸,这是俞仲尧的家。

    她以往从不曾来过,以后也不会再有几次机会踏进。

    思绪不自觉地回到了当年。

    那年有幸被太后召入宫中,得以见到了俞仲尧。

    她从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子。

    凭借着还算不错的棋艺,她偶尔有机会与他相对而坐,对弈三两局。

    那时他嗜酒的名声还没传得满朝皆知,但是每次相见,他身上总有着淡淡的酒味。但是从来是头脑清醒,气势摄人,让人一见便会觉出压迫感,甚至会让人觉得在他面前无从遁形。

    他手里不是随意把玩着一柄柳叶小刀,便是握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酒壶。

    真的是惜字如金的男子。他的一句话,要当做寻常人的十句话来琢磨。

    对他侧目倾心,是多容易的事。哪怕他另一面是嗜血的魔,还是会情愿地沦陷,情愿溺毙在他那双叫人甘愿沉沦永世不醒的眸子里。

    下棋她从来不是他的对手,偶尔能与他在棋局上势均力敌,若要赢,总要颇费一番心思。

    那段出入宫里的日子里,她从哥哥口中得知两家亲友落难——他们这一支,与贺涛所在的贺家父辈不合,在官场上渐行渐远,立场不同,站队的位置也不同。

    哥哥就说,要是再晚一些下决心,家里怕是要落难,必须要有个取舍,不如离开京城,远走高飞。

    她面上说跟着家人走,心里又如何能够情愿呢?

    京城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

    京城有她一见倾心的男子。

    随后,哥哥因为公事与俞仲尧相识,两个人竟是很投缘。男子的友情,有些人需要日久年深的磨砺才见人心,有些人不需如此,几次交集便能认可对方。

    哥哥如何看不透她的心思,但只是说,你要是有心,要是与他有缘,随你。虽然他俞仲尧现在也是遍地凶险,每一日都似在刀尖上行走。

    但是俞仲尧对她没那份心思,她看得出。

    每一次与她对弈,他其实都是漫不经心的,脑子里一定在思忖着别的事情。

    那样的漫不经心,甚至叫她怀疑,他都不记得她的样子。

    最后一次对弈,父亲、哥哥自请贬职外放到外地的事情就快尘埃落定。

    她就对俞仲尧说,心不在焉地打发了我很多次,这一次不妨专心些,我也会拼尽全力。

    俞仲尧看了她一眼,大抵是到那一刻,他才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眼。他唇畔眼中都无一丝笑意,语气浅淡地说,不论是谁,输的样子都不好看。

    她说输得再难看也值得。

    他颔首,凝神对弈,中途忽然想起来了,问她:你是贺宸的妹妹?

    她失笑,点头。

    近前服侍的人见两人居然说起话来,便有意退到别处去。

    俞仲尧说,你家里的去向,我已知晓。很好。

    她鼓起勇气,抬眼看着他,问:那你知不知道,我想要的去处是哪里?

    他摇头,说怎么可能知道。

    她抬手指了指他心口,笑得应该是极为苦涩,你甚至不会记得我,注定是我的奢望。

    他没说话,好看的手把玩着棋子。

    她问,要怎样的女子才能入他的眼。

    他说没时间想这些,可以确定的是,不是你。

    她追问,永无无能是?

    他颔首,永无可能。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让唇角上扬,说你这样回绝一个女子,太直接,太无情。

    他却是一脸无辜,说我对你已是最客气。

    之后他们不再说话,专心对弈。

    她尽了全力,还是一次次满盘皆输。一如与他那一场短暂的缘分。

    三局之后,他起身离开,神色间已经透着说不出的冷漠。

    很明显,他厌烦应承对他倾心的女子,将之视为负担。或者,一切不能让他倾心的女子,他都不耐烦应承。

    后来他再不应付这类事。

    她一面观望着家里准备离京,一面如常奉太后之命进宫,随即称病一段时日,与亲人离开,就此与他山高水远。

    这些年家里的事情不少,哥哥娶妻,双亲先后病故。

    她一直没有谈婚论嫁。

    她没有为了俞仲尧等待,她只是确定,再也不能遇见比他更出色的男子。

    兄嫂也不勉强她,说配得上的人,在这荒蛮之地的确是不好找,没关系的,我们养你一辈子。你何时遇到了想嫁的人,告诉我们就好。

    和俞仲尧在生命中再有交集,是生意上的一些往来。

    俞仲尧和哥哥都在大周一些地方开了马场,骏马的归处或是军中或是爱马之人。

    她到了青海之后,性情中飞扬的一面显露,常扮成男装,代替哥哥四处走走,查看马场的情况,观摩着何处适合建新的马场。

    一次,她与俞仲尧的手下都看中了一个草木茂盛土地肥沃的地方,相争不下。

    哥哥与俞仲尧闻讯后,分别发话:让给对方。

    就这样,好好儿的一个地方,忽然间没人要了,最后便宜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她回到贺园之后,想起来啼笑皆非的,带着几分戏谑的心思,写信给俞仲尧,抱怨了两句,落款只写了个贺字。

    俞仲尧应该是百忙之中看过信件,问了问手下,让人将地方重新弄到手,送给了贺家。回信不过三言两语地交代了一下。

    这个人的处事方式真是叫她开了眼界,随即要考虑的自然是现实的问题,她和哥哥总不能平白地讨这样大一个便宜,便又命专人将她的信件和相应数额的银票送到了俞府。

    俞仲尧没收,回信开玩笑说哪日落魄了,会去贺园投靠,混口饱饭吃。

    她觉着不对劲,怀疑他误以为是哥哥叫人代笔给写的信,便写信说了说,问他是不是如此。

    果然就是这样。他倒是没当回事,言语简练,语气随意。

    她写了一首打油诗揶揄他居然也有大意犯糊涂的时候。

    他没回信,可见只是一笑置之。

    到底是等于他送了一块地给家里,她每年会亲自去马场看看,挑选几匹好马,或是刻意寻觅宝马,在年节时命人送到俞府。

    他煞风景,说真打定主意送他好马的话,就只给他挑选些真正脚力好的,那些只是看着好看又娇气的马就别送了,俞府养不起那样的马,弟兄们也真伺候不了它们。

    她笑得不行,回信数落了他几句,却也依了他的心思,只送骏马,不送宝马。

    便这样来来往往了几年,他通过信件、管事和哥哥的去信中,对她算是很熟悉了。他跟哥哥提过一次,说看着一个后生不错,让那后生去青海一趟,当面相看相看?

    哥哥哭笑不得,说不用。转头告诉了她。

    她当然知道俞仲尧的用意,是用这件事为由表明态度,不想让她多思多虑,让别人传出闲话。那男子,有些事,任由天下人误解,有些事,是绝不肯卷入是非圈的。

    她只当这件事没发生,随着种种生意拓宽门路,常与俞府的管事打交道,偶尔被刁钻的俞府人气得胃疼,真会跟俞仲尧告状。

    他因着与哥哥的交情,每次都会亲自吩咐管事对她客气礼让一些。

    他去年出行,她知晓他会途经贺园。

    赶得不巧,兄嫂去了北方游山玩水。她写信给他,说可以在贺园落脚,贺园的人可以帮他打理一些小事,算是答谢他这些年来在生意上的帮衬。

    他回信说一行人有男有女,诸多不便。

    她说没关系,我去别处住一段时日,你到了贺园,贺园便是你的地盘。若是连这番好意都不接受,那么日后也不需再给贺家行方便了。

    他回信只得三个字:好。多谢。

    他在贺园住下,直到离开,她一直住在别院,足不出户。等他离开之后,她回到贺园那日,他的一名手下在等着她,交给了她一封信,信里只有数额不菲的几张银票。

    神仙跟他这种人也没辙。神仙都会被他气死。这要是换了哥哥出面,他一定会欣然接受,只要跟她沾边儿的事,他就划分得清清楚楚。

    听得他有佳人相伴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他那个别扭脾气,要怎样的人才忍受得了。

    对他的感情,是很复杂的。知道注定得不到,但是伤心落寞时很少,并且盼着他能遇到意中人,过得更好。

    她么,只要依然能够隔着黑山白水关心他、关注他就好。

    **

    姜洛扬出门相迎的时候,有细细地雪沙落在脸上,凉凉的。

    连翘忙从小丫鬟手里接过伞,给她撑起来,又唤人抓紧去给客人送去雨伞。

    姜洛扬笑了笑,自己撑着伞,远远地看到了贺汮。

    贺汮一袭湖蓝色衫裙,外面罩着纯白暗绣花纹的斗篷。乌黑的发丝梳成了高髻,面容皎洁,眉目如画,从丫鬟手里接过伞时弯唇浅笑,现出好看的梨涡。

    只是,不笑时,她便是满身透着疏离的女子,将自己与这尘世完全隔离开来的那种疏离。

    别人能否接近她,要看她是否从心底情愿。

    姜洛扬略略加快脚步迎上去。

    贺汮望过来,神色坦然地打量着这位俞夫人。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眼睛,过于明亮,顾盼生辉。原来真有眸如寒星的女子。分明是出来的仓促,穿着水红色对襟小袄,墨绿色裙子。眉似柳叶,脸若桃花,纤腰一把。

    很美很美的女子。

    目光柔和且单纯,笑起来更显唇红齿白。那笑容颇具感染力,让她的心绪不自觉地明朗了一些,不自主地笑着回应。

    呵,俞仲尧娶的是这样一个人,让她连妒忌、疏离都做不到的女子。

    “贺大小姐,”姜洛扬紧走两步,笑道,“快到屋里去,外面太冷了。”说着已摆手阻止贺汮要见礼,伸出手去。

    “多谢夫人。”贺汮抬手,与姜洛扬携手往正房走去。女子的手温热,她的手却是指尖冰冷,这便是习武与否的一个不同之处。

    到了室内,两个人正式见礼。

    姜洛扬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亲自送到贺汮手里,解释道:“三爷应该等会儿就回来,我已命人去传话了。”

    贺汮歉然道:“是我的不是,贸贸然上门来,该提前送拜帖的。”

    “没有那么多说道。”姜洛扬笑道,“三爷已经闻讯,昨日还吩咐我过两日置办一桌席面,邀请你们兄妹二人过来小聚。”

    说着话,俞南烟走进门来,见到贺汮,微微一愣,随即就笑着上前行礼,“贺大小姐。”

    贺汮忙站起身来,只觉得眼前女孩的眼睛与俞仲尧酷似,大抵猜得出这就是俞仲尧的妹妹。

    俞南烟记得贺汮,小时候和小皇帝一起打量过她很多次,但都是在暗中,自然不会聚在一起叙谈。

    姜洛扬起身为两人引见。

    见礼后再次落座,姜洛扬和俞南烟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路上是否辛苦,走的哪一条路线。

    俞南烟自然不会提及她记得的那些事。

    姑嫂两个只当做是对待寻常的通家之好,都不会傻到刻意去结交对俞仲尧钟情的女子。

    过了一阵子,俞仲尧回到府中,见到贺汮,神色如常,“方才见到了你哥哥,他等会儿就过来。”又对姜洛扬道,“吩咐厨房加几个菜,温一壶好酒。”

    姜洛扬笑着称是,转头吩咐下去。

    俞仲尧坐下之后,与贺汮谈起两家有来往的一些生意,再就是青海境内一些大事小情。

    贺汮一一答了,神色从容,丝毫拘谨也无。

    两人都是一个样,只是故友相见的情形。

    自心底,俞仲尧对贺汮有着几分由衷的欣赏。她已成为贺宸经商方面的左膀右臂,为人处世很是精明,这些年来没被铜臭气浸染,做派反倒越来越大气。说白了,他在偶尔的信件来往间,会生出这是一个小男孩的错觉。

    俞南烟惦记着自己在小厨房里炖着的一道菜,要姜洛扬去帮忙看看火候。

    姑嫂两个一同去了小厨房,有意无意的,是想让两个人说话自在些。毕竟,相见时很少。

    贺汮笑微微地打量着俞仲尧,“你这人也是奇了,只看样貌,好像都没长过岁数。”在信里、心底揶揄调侃他的情形多了,说话也很随意。

    俞仲尧失笑,“我当这是恭维我了。”

    “平时还有空下棋么?”

    “一直都很少。”俞仲尧如实道,“偶尔与人对弈,依仗的只是年少时学过的一点儿精髓。”

    “那就不需试了,你一定会输给我。”贺汮半真半假地道。

    “嗯,总赢也没意思。”

    贺汮轻笑,又审视着他,“看得出,你现在过得很好。”

    “的确。”俞仲尧开玩笑,“是不是觉得老天不开眼?”

    贺汮笑意更浓,“怎么会。越是招人恨的人,越能过得如意,很多时候如此。”

    俞仲尧转而问道:“去见过萧衍、贺涛了?”

    “见过了。”贺汮笑道,“贺涛问我,听人总说我是奸商,是不是真的。”

    “无奸不商。”俞仲尧笑,“你这个堂妹到现在还没明白这个理?”

    “那还用说?”贺汮道,“她要是没有萧衍,现在还是稀里糊涂的一个小孩子。”

    俞仲尧侧目笑看着她,“知道的不少啊。”

    贺汮挑眉,“打量着只你眼观六路不成?”

    两人语气松散地说着话,直到高进陪着贺宸到来。

    高进一见贺汮就道:“你居然连我爹的钱都好意思赚!今日既是逮住你了,咱们可得好好儿算算账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

    姜洛扬命人将饭菜摆到了正房后面的暖阁,晓得贺汮虽是女子,却是冲着俞仲尧来的,也便没有照常理男女各坐一席,而是和南烟在房里用饭,让他们只管随意说笑饮酒。

    没想到的是,沈云荞在夜色中冒雪前来。

    进门后,她解下肩头沾着雪花的大氅,“高进是不是跑这儿来了?”

    姜洛扬和俞南烟异口同声说是,又问:“怎么了?”觉得她情绪不大对。

    “追过来找他算账。”沈云荞是真有些火气,对桌上香气诱人的菜肴都视而不见,“让人把他请过来吧。”

    连翘忙道:“奴婢这就去。”

    沈云荞这才说起为何满腹火气:

    中午,有人通禀,高进和宋雅杭在天香楼一同用饭。

    她见天气阴沉,实在是懒得离开暖烘烘的被窝,说用饭而已,不理他们了,改日再说。

    倒是没想到,两个人用完饭,还是逗留在雅间,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事,大半晌都不离开。

    她忍不住了,出门找了过去。

    可气的是,她快要到的时候,两个人离开了。

    她横竖也出门了,就想找高进当面说道说道这件事,便命车夫循着高进的行踪招人,却是连续三次都扑了空,总是就差那么一会儿的功夫。

    她本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折腾一番下来,打他一顿的心都有了。

    沈云荞气鼓鼓地道:“好在最后是来了这儿,他老人家没点个卯就走,不然我还在街上跟着他满京城乱窜呢。”

    姜洛扬和俞南烟听了,想笑,强忍住了。

    高进走进门来,看到沈云荞,不解,“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天黑路滑的。”

    姜洛扬和俞南烟连忙找了个借口避到了里间。

    沈云荞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喝了口茶才尽量语气平和地把经过说了,末了道:“在俞府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你就跟我说说吧,没事总见宋家的人做什么?”

    “我怎么总见了?”高进道,“这一段加起来就三次,她找我也是有正经事要商量。”

    沈云荞逸出笑容,“那你不妨告诉我,是怎样的正经事,要说两个时辰之久?”

    高进理亏地笑了笑,“正事私事哪能分得那么清楚,一道说了。你别误会。”

    “我别误会?”沈云荞笑靥如花,却透着寒意,“是啊,我是不能误会,我是多心宽的人呢。”语毕到底清楚,这不是自己家里,便起身道,“我先回家了,你尽量早些回去,跟我说清楚。方才我也是在气头上,只是想看看今日能不能见到你罢了。”

    她扬声知会姜洛扬一声,起身出门。

    “你来都来了,等会儿一起回去不就得了?”高进急急忙忙拿起她的大氅,追了出去,给她披上,一面走一面说话,“贺宸和贺汮来了,我跟你提过他们,还记得吧?难得聚聚。”

    “我们都不在家,长辈会不放心。”沈云荞脚步匆匆地往二门走去,“我出来也没顾上交代一声。”

    高进只好为着她出门的原因给出解释:“我跟宋雅杭没什么,就是年少的时候很熟稔,眼下她家里的情形乱七八糟的,有些事情求我帮忙。”

    沈云荞斜睇他一眼,“这意思是说,以后还要见她?”

    高进迟疑片刻,“是,我不能骗你。但是你得相信我,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你对不对得起我无所谓,我只是生气一点:她姐姐前一阵子上蹿下跳地跟人挑拨,恨不得让洛扬名声扫地,那种人身边的人你怎么能见呢?”

    “她是她,宋雅柔是宋雅柔。正如当初的付珃和付玥。你得分清楚。”高进携了她的手,“先别急着走,不差这一会儿,你等等我。”

    “我分不清楚!”沈云荞挣开了他的手,“我膈应得厉害!你找个青楼女子都比跟宋家姐妹纠缠不清要好。你真是莫名其妙的!”

    “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高进笑笑地看着她,“你这一段都不对劲,像是总憋着一股子无名火,到底怎么了?”

    沈云荞停下脚步,瞪着他,“我这一段都在为这事儿膈应!”

    “是么?”高进不大相信的样子。

    沈云荞细究他的神色,绽出冷冽的笑容,“你这个样子,怎么反倒是觉着我心里有鬼?难不成你以为我这一阵子反常,是因为别的男子?”

    “我可没这么说。”

    “你是没这么说,你是这么想的。”沈云荞扬了下巴,“你有什么话为什么不明说呢?你不就是以为我为了简先生下落不明心里烦躁么?”

    “那你到底有没有?”他反问。

    沈云荞被气得不轻,“你这是侮辱我还是侮辱简先生呢?这种话你也能说?!”她猛地推了高进一把,“别跟着我!当心我跟你翻脸!”

    高进没防备,她又用了大力,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险些摔倒,也有些恼了,“沈云荞!”

    “高进!”姜洛扬恼火的语声从他身后传来。

    高进一愣,转身回看着她。

    姜洛扬快步上前来,站到沈云荞身边,小脸儿绷得紧紧的,目光清寒,“你跟云荞吵什么呢?”

    “不是。没吵什么。”

    没吵才怪。姜洛扬握住沈云荞的手,“不走了,今日就住在这儿。”

    俞南烟这时也快步上前来,站到了沈云荞另一侧,瞪着高进,“是你做错事在先,赔礼认错才对,怎么还与沈姐姐吵架?哪日见了不该见的人,本就该及时告知沈姐姐,你倒好。”她拉了沈云荞一下,“住下来,晾着他。”

    “……”高进看着面前三个女子,连连苦笑。这算不算是秀才遇到兵了?

    “你回去继续用饭。”姜洛扬对他道,“有话晚一些想清楚再说,你再惹云荞不高兴的话,直接走人就是了!”

    “行行行,是我不对。”高进自认没可能说得过两个护友心切的女子,只得赔着笑,“晚点儿我会把事情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