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的心七上八下,一路忐忑地回到了天宸帝暂时下榻的青城府尹府。
不想,预料中的暴风骤雨没有来临。
天宸帝看着他,面色淡淡:“回来了?”
阿蒙知道父皇这是怒极了。
他小小年纪,规矩和章法却是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里,他后退了一步,撩起衣袍跪下:“儿臣不孝,让父皇担忧了。”
这小子一肚子弯弯绕绕,跟他当年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还是有点能耐的,毕竟才五岁,就能避过身边的宫人和重重守卫。
但是一想到他是怎么出去的,天宸帝额头上的青筋就突突地跳。
“父皇听说,你是从狗洞钻出去的?”
阿蒙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好半晌才低声应道:“是……”
天宸帝冷笑一声,突然用力的一拍桌子,发出巨大的响声。
“身为一朝储君,钻狗洞,成何体统?!”
阿蒙被吓了一跳,但他还是强自镇定下来:“儿臣知错,甘愿受罚,请父皇息怒!”
“好!”说着,天宸帝起身,慢条斯理地走到阿蒙面前。
不想下一刻,他却拦腰将阿蒙抱起,对着他的屁股就是几巴掌。
尖利的哭叫声划破夜空。
冯德顺在门口听的是心惊肉跳,但这节骨眼,他哪里敢去触陛下的霉头。
只能在心中默默地为小殿下点蜡。
天宸帝一听阿蒙大哭,愣住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他苦。
只见阿蒙趴在他的臂弯上,哭得稀里哗啦。
“我听说
没有娘亲的孩子像根草,果然,原来都是真的!呜呜呜……”
他先是假意大哭,扯着嗓子干嚎了几声,可是哭着哭着,想到了自己自打出世就没见过母后,碰到了伤心处,就变成了真哭。
他涕泪泗流,抽抽噎噎。
天宸帝听了这话,心里一酸。
他抱起阿蒙问道:“你告诉父皇,你钻狗洞是要去哪儿?”
阿蒙的眼泪还挂在眼眶边上,眼睛却开始骨碌碌地转。
“儿臣已经几日没有见到父皇了,儿臣想去看看您!”他哼哼唧唧道。
他一愣,突然一阵心酸,这些日子实在是太忙了,忽略了她。
他一出生就没了母亲,对自己必定是比较依恋的,忍冬多次含蓄地提起来阿蒙念着自己。
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低声道:“父皇错怪你了,给你道不是!”
阿蒙眼睛一亮,张嘴问道:“真的?父皇承认错误了?”
他轻笑出声,将阿蒙抱起来,皱着眉头道:“父皇错了。”
他捏捏阿蒙软乎乎的脸蛋:“不过,下回你可不许再钻狗洞了!”
阿蒙擦了擦脸上的泪,郑重其事道:“儿臣保证,再也不会钻狗洞了,父皇,我们拉钩钩!”
说着,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指,殷切地看着天宸帝。
这一招还是和阿圆学的。
天宸帝有些失笑。
他看着阿蒙粉嫩的小脸,洁白饱满的额头,长长的睫毛,清澈溜圆的眼睛,挺直的小鼻子,像极了她。
若她还活着,该有多
欢喜
可是,一夜间,所有一切都化成了泡影……
他看着看着,心中涩意难当。
终于伸出了自己的手,和阿蒙拉了钩钩。
“日后,父皇会多陪陪你的。”
“那父皇今晚给我讲故事!”阿蒙顺着梯子往上爬,眼里冒着狡黠的光。
“呃……”
天宸帝有点发懵,但是看着阿蒙希冀的目光,他终是点了点头。
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吧。
给儿子讲故事应该没有批改奏折难吧。
没有母亲的孩子总是更加渴望父爱的。
“呜呜呜……”
夜里传来一阵啼哭声。
他猛地睁开眼睛。
清冷的月色透过纱窗撒满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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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
哭声断断续续的,是从耳房传来的,今夜阿蒙就宿在耳房。
他起身披衣,下床,打开耳房的门。
只见床上隆起一个小包,微微抖动,那断断续续地呜咽声就是从此处传出来的。
他毕竟只是一个才五岁的小童,这一趟出去,指不定遇到什么事情被吓到了。
“阿蒙,父皇来了,不怕!”他快步走到床前,坐下,扯开被子轻声问道:“可是做噩梦了?”
只见小小的人儿缩成一团,一脸鼻涕眼泪,抽抽搭搭地哭着,像一只可怜的小虫子。
“我想我母后了……”小虫子哼哼道。
闻言,他默然,隔了好一会儿道:“我也很想她。”
“她不是去远方了吗,怎么这么久了都不回来看我?”小虫子眼泪汪汪地
问他。
他的心一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
“是不是你做错事情了?她不原谅你,所以不回来了?”小虫子嘟着嘴巴,低声道:“还是她已经死了?”
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阿蒙一番童稚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
过了这么多年,他的伤口还是没有完全愈合,一掀开,便是鲜血淋漓。
他不愿意承认她已经死了,这么多年,总是自欺欺人。
自己这辈子是好不了了吧,他惨然地想着。
房中月色溶溶。
看着黯然不语的父皇,小虫子变成了一个懂事的小大人。
他叹息一声,道:“父皇,我给你唱个曲儿罢,我刚学会的,仙女姐姐说,她伤心的时候唱这首歌就不难过了,听歌的人应该也会开心的。”
不等他问谁是仙女姐姐,小虫子便抬起了眼,长长的眼睫毛轻轻翕动,他的嗓音轻软,低声哼唱道:“月光堂堂,照见汪阳。汪阳水漫过方塘,方塘莲子香。”
他呆呆听着,身子仿佛被冻住了。
这首曲子他以前经常听到她唱。
她轻轻哼唱,曲调轻柔,嗓音甜软:“月光堂堂,照见汪阳。汪阳水漫过方塘,方塘莲子香。”
她说:“这是我娘给我编的,你自然没有听过啊。我还会好多童谣呐。”
她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她说:“以后,等我们有了孩子,我就唱给他听。”
他将目光一寸寸移下去。
阿蒙有些困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他的眼睛慢慢地阖上,神色恬静,面容纯稚。
他猛地一把掀开被子,把阿蒙从被窝里提出来,厉声喝道:“这支曲子是谁教你的?”
这一声把阿蒙的瞌睡虫都吓没了,他倏地睁开眼睛。
他从来没见过父皇的表情如此骇人,吓了一大跳,磕磕巴巴地说:“是……是仙……仙女姐姐教……教……的……”
青城西郊。
一辆马车疾速飞驰。
阿蒙看着从昨晚就开始不对劲的父皇,心里打鼓。
马车终于停下来了。
他将阿蒙抱在怀里,下了车。
天际云层堆叠,雨丝漫天飞舞。
他撑着伞,牵着阿蒙的小手,走向那个小院。
走到院门口,他的手曲曲张张,正要拍门,心中犹豫不决。
“吱呀!”
门却从里面开了。
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待门后的蓝衫女人瞥见来人的脸后,她大惊失色,捂着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砂?
他的心狂跳起来。
屋中又有了响动。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朱砂,怎么了?”
他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手中的伞已然落地。
雨丝纷飞,沾湿他的发丝。
女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仙女姐姐!”
阿蒙正要往里冲,被他一把扯住。
一时间,世间万物隐去。
天地之间,只余一个她。
他望着她,牵着阿蒙的手,跨进了木门。
跨过漫长的五年光阴,走向她。